【文案1】

 

我的夢中情人,他得有一張肥厚的嘴,

金魚般的腫眼泡,以及光禿禿的綠豆眉。

臉龐越圓越好,最好似那十五的湯糰;

鼻子越塌越好,最好似那臘八的大蒜頭;

牙齒越碎越好,最好似那小雞啄爛的米粒;

最後,得禿頭,或地中海,凡烏黑長髮衣袂飄飄者,統統的不要!

 

情海有風險,愛美需謹慎!

我們要逃避不河蟹的兇殺案!

——你是愛我的人,還是愛這一張皮呢?

 

簡單來說,

這是一個審美觀錯亂偏偏還自以為是的文藝女仙,

不幸落入三界美人堆裏後發生的悲催故事。

 

【文案2】

 

那日入籍大典上,芳主皺著眉對我猶猶豫豫道:

“好妹妹,如今花草界只有三個仙位空著,

地瓜、蒜苗、還有豇豆,你倒是願意代表哪家呢?”

地瓜脹氣,蒜苗口臭,豇豆乾癟。

 

我只覺得眼前一花,禁不住要迎風寬麵條淚:

“……哪家兄弟多就代表哪家!”

 

將來要是被哪個惡霸流氓欺負,身後好歹也有個大家族罩不是?

芳主贊許點頭,滿園湖影都在她瀲灩的眼波中失了光彩。

 

“——那便是豇豆了,一株多胞,一胎多子,兄弟姐妹都是千千萬萬的,妹妹好福氣啊!”

芳主聲音剛一落地,殿下眾仙便開始鬆氣,

讚歎聲賀喜聲此起彼伏,一片連著一片,仿佛那滔滔不絕的西域群山。

隆豐年四月,天庭上誕生了有史以來第一株能位列仙班的豇豆,哦不對,是第一位豇豆仙。

 

 

 

 

 

————【豇豆苗苗篇】————

 

豇豆苗苗(一)

 

  我駕著波動雲打南天門跟前飄過,那可惡陰險的二郎神見到我,笑的連第三隻眼都眯了起來。

  “小豆仙,你還不能駕馭五色雲啊?”

  他不懷好意瞄一眼我的座駕,又別有深意打量自己腳底的七彩金邊祥雲,嘖嘖吧唧嘴:“什麼叫先天差距?這簡直赤裸裸啊!”

  平日裏被他諷的多了,我也不惱,瞟一眼他的玉帶金袍,揮了廣袖施施然前行:“什麼叫屎黃屎黃的,這簡直赤裸裸啊!”

  “你個不得道的小仙!這是貴族血統的上仙才能穿的顏色,怎能和那汙穢俗物相提並論!”

  二郎神白淨的臉皮開始泛紅,心愛戰袍被辱,估計在醞釀心肌梗塞了。

  “自己穿的不好看,還不許別人說了?!”

  我癟嘴,心想要維持這萬年不變的淡定表情還真不容易,回頭得找那面癱的天青君問問經驗。

  “你!”二郎神的第三隻眼開始發紫,瞪著我咬牙切齒,“你說,我到底是哪裡穿的不好看?!”

  ——好歹他也是人見人愛,仙擁仙戴,連粉絲俱樂部都開到西天去的三屆美男子偶像組合GOD FIVE的主要成員,偏偏眼前這個下等小仙就是不識貨。

  “……所謂忠言逆耳。”我沉痛而悲憫的看了二郎神一眼,做普渡眾生蒼茫狀,“上仙何必自討苦吃,非要去面對那殘酷而血淋淋的真相呢?”

  說完作個揖,飛身閃入南天門,消失不見了。

  芳主說過,作為一個下等小仙,別的本事有沒有不要緊,逃命的本事卻是萬萬要練好的。

  尤其是我這等與眾不同高風亮節一身傲骨的蔬菜仙。

  哦,忘了自我介紹,我叫豇豆,姓豇名豆,是一個豇豆仙。

  嗯,我知道,你們一定會用先懷疑再鄙夷的目光打量我。

  ——豇豆也能修煉成仙?

  在我剛來天庭的時候,幾乎所有初次見面的仙人都會這麼問我。

  於是我只好耐心的,循循善誘的告訴他們:時代變了,在這人人修仙的世道,除開我豇豆一族,黃豆豌豆,青豆白豆,黑豆刀豆,豆類裏但凡有點慧根的都出來做仙了——管他的什麼大豆芸豆,能做仙就是好豆。啊,當然納豆這等東瀛來偷師的不算,它是被加工過的熟食品,早已沒了靈魂了。

  聽完我的這席話,仙人們大半都用一種看陰陽怪的目光打量我。

  我當然知道他們的意思。

  不過沒關係,在傳統情況下,一個有文藝範兒的,特立獨行的仙是不會被凡妖俗仙們輕易接納的,我早看透了。

  實際上,眾多的仙子懷疑是正確的,我確實不是什麼豇豆修煉成了精。

  還記得那日入籍大典上,芳主皺著眉對我猶猶豫豫道:“好妹妹,如今花草界只有三個仙位空著,地瓜、蒜苗、還有豇豆,你倒是願意代表哪家呢?”

  地瓜脹氣,蒜苗口臭,豇豆乾癟。

  我只覺得眼一花,禁不住要迎風寬麵條淚:“……哪家兄弟多就代表哪家!”

  將來要是被哪個惡霸流氓欺負,身後好歹也有個大家族罩不是?

  芳主贊許點頭,滿園湖影都在她瀲灩的眼波中失了光彩。

  “——那便是豇豆了,一株多胞,一胎多子,兄弟姐妹都是千千萬萬的,妹妹好福氣啊!”

  芳主聲音剛一落地,殿下眾仙便開始鬆氣,讚歎聲賀喜聲此起彼伏,一片連著一片,仿佛那滔滔不絕的西域群山。

  隆豐年四月,天庭上誕生了有史以來第一株能位列仙班的豇豆,哦不對,是第一位豇豆仙。

  這便是我升仙的來龍去脈。至於我升仙前的那些往事,早已不記得了,回憶仿佛是鏡花水月,有時會飄來那麼點兒影子,伸手一撈,卻發現不過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我問過芳主,芳主只說我的升仙是玉帝欽點的,她以前從未見過我,自然也不知詳情。

  其他仙子對我也是十分陌生,看來我以前確實不是這天上的人。

  於是我禁不住對自己的前身豪邁猜測了一把,幻想自己是人間公主,妖界仙狐,魔界聖女等各種拉風身份,因為做了慘絕人寰的大好事而被玉帝破格提拔。

  ——升仙是很好很好的事,仙人是最高貴也最快樂的,我打從心底裏這麼覺得。

  不想做仙的豇豆不是好蔬菜,這是我豇豆仙樹立的豆生格言。

  駕著我的波動雲剛飄進芳草門,師姐淺絳正好牽了芳主的寵物琺瑯香獸進門來。

  “豆兒如今的移形法使的是越發純青了。”師姐笑的眉眼彎彎,“聽說今日又惹得二郎星君生氣?為免以後麻煩,我看你還是早些去瑤池捕一朵五彩雲回來,這樣能逃的更快些。”

  我當然知道師姐是揶揄我,以我那半吊子本事,挑戰二郎星君根本就是送上門找死,只有默默揮袖收雲。

  從頭到尾,我並沒有主動招惹過這位上仙。我跟他之所以會他結下樑子,無非起源於某次蟠桃會上,我躲在一個偏遠得連蟠桃香味都聞不到的地方,以自言自語的方式對他的容貌含蓄且簡短的表達了一些不太符合主流大眾的見解。後來不知怎的,這些話傳到了他那裏(此處高呼三聲尊重隱私權,呼籲言論自由反對臥底監管),從此以後此君每次見我都是鼻子朝天,吹鬍子瞪眼。

  唉,這位身份尊貴的上仙,從小被女仙子們高高在上捧壞了,心眼也變得十分狹窄,容不得半點不合意的話。

  哪怕,句句都是真話。

  “……好豆兒,你這衫子顏色真好看。”淺絳趴在八仙桌上看我施展法術,眼中漸漸迷蒙,語帶羡慕。

  我回頭沖她甜甜一笑。

  怎會不好看?歷時九九八十一道工序,全部我親手染制,色調淡雅宜人,勻淨細膩,嬌豔似孩童臉蛋,這是天界獨一無二的顏色,芳主還給親自這顏色起了兩個別名,“娃娃臉”和“美人醉”。

  因為獨門染料且工藝保密,整個天界只有我用這種紅,所以我的仙號才叫豇豆紅。

  ——數百年來堅持手作,高貴品質獨一無二。

  ——你看,作為一個有文藝氣質的女仙子,即使裝13我也是門中萬仙敬仰的的典範!

  “罷了罷了,每次誇你都討不著什麼好,你又不肯送我一件。”

  淺絳看我笑,卻徑直別開臉,腮幫子微微嘟著低聲咕噥:“連芳主都要不到手的東西,我又怎麼……”

  “琺瑯都喂過了麼?”我轉過身跑到香獸身邊,親昵的拍拍它的脖子,“要不要我帶你去蒼南吃靈霄花蜜?”

  琺瑯跟我早已熟稔,一聽說有靈霄花蜜吃忙不迭點頭噴氣,處處顯示著它那從發根滲透至發梢的喜悅。

  “你個鬼精靈!”淺絳無可奈何將韁繩和浮塵遞過來,面帶嬌嗔,“就知道偷天青君的花蜜吃!”

  “天青君和芳主情同手足,又是琺瑯的原主人,去他那裏討點花蜜吃也算不得什麼。”我嘻嘻的笑。

  “……也只有你才把去蒼南這事看的這麼輕鬆。”淺絳收回手,望著我搖頭,“難怪琺瑯肯跟著你去蒼南。”

  我那幾位仙子師姐,去蒼南前要悉心打扮好幾個時辰,到了蒼南以後面紅耳赤手足無措,渾然忘記天青君以外的人和物。仙子忘情,苦命的琺瑯香獸屢次錯過靈霄花蜜的最佳吸食時刻,最終神獸大怒,差點再也不願去蒼南。

  “師姐放心,我見了天青君,可從不會犯糊塗。”我牽起韁繩朝門外走去,睫毛掩去心中波動。

  ——何止從來不會?簡直永遠不會。

  哪怕再大的噩夢,見了那天青君都是要嚇醒的。

  硬生生壓下喉頭的話,我帶著琺瑯慢慢走上通往蒼南的蜿蜒仙路。

  此時已快天界的傍晚,我足下的波動雲漸漸被晚霞染成一縷縷的胭脂色,似乎就要和裙裾融在了一塊兒。

  豇豆紅,豇豆紅。

  自打我升仙有記憶以來,便一直穿著這顏色。

  說來奇怪,雖然記憶大半都丟了,腦子裏卻偏偏記得這豇豆紅的染制訣竅。

  ——“三分曙紅,三分妃色,兩分黃櫨,一分朱砂,再往那調好的顏料里加六滴靈霄花蜜,如此,便成了豇豆紅。”

  這話是誰對我說的呢?

  男人?女人?仙子?妖怪?

  他她與我又是什麼關係?

  父女?姐妹?情人?朋友?

  視野裏漸漸一片緋色氤氳。

  唉,不是我小氣不願將這染料方子共用,更不是捨不得將織物送人,對修仙之人來說,這些都不過是輕易便能拋開的俗物。

  只是我依稀覺得,這獨一無二的豇豆紅能找回我丟失的記憶,哪怕只能找回小部分,也是頂頂好的。

  雖然我這株豇豆苗一心想悟道,卻也不願做個腦袋殘疾的半吊子仙,連爹娘兄妹都不認得!並非是我塵緣未了,關鍵因素在於,仙在江湖漂,難免會挨刀,要是怕挨刀,先把大腿抱!做為一個勢單力薄的新晉小仙,我豇豆紅豇仙子,一直深深渴望著某天能找到家庭溫暖和組織依靠。

  所謂背靠大樹好乘涼,你以為仙人就不需要人際網了嗎?你以為仙人就不需要拉幫結夥了嗎?你看那白日裏的二郎天君,不就仗著有個玉皇大帝外甥的身份,所以呼風喚雨好不威風嘛?!

  以此為鑒,我豇豆仙深以為,搞好裙帶關係還是很有必要的。

  深呼吸一口氣,認命的駕著我的小小波動雲繼續跋涉。

  ——只希望我那升仙前的肉胎能多認識點厲害的仙妖神怪,要全是豌豆豇豆胡豆,本仙子此生就只能淚奔了。別提跟二郎神鬥,就算是跟他腳下那哮天犬每餐下飯的神雞鬥,只怕都是我們豆豆一族自取其辱、自投羅網、自尋滅亡哇!

  約莫又飛行了半個時辰,終於遠遠看見了蒼南的瓊脂玉柱,一青一白一赤,三足鼎立,直通九重玄天。

  這蒼南位於天庭幽處,雲霧繚繞風景絕美,是聖境一般的存在。

  可能白天過於奔勞,波動雲周邊忽然開始虛化,竟有些形散的先兆。

  “乖,你先自己去找靈霄花。”

  我鬆開琺瑯的韁繩,給它掛上紫金葫蘆,摸著它的脖子絮絮叮囑。

  “花只開一瞬,切忌過於貪戀,另外記得給小仙我裝幾滴回來,不然下次……哼哼!”我朝它獰笑,“再也不帶你來!”

  琺瑯縮了縮脖子,掛著葫蘆轉身走了。

  管理下屬是一門藝術,通常需要恩威並施,我跳下雲朵,開始好好打坐固元。

  不消一炷香時間,我便感到全身精血充沛,活力仿佛都找了回來。

  念個訣,揮手一挽,那朵白乎乎胖嘟嘟的波動雲便湊到我跟前,鼓鼓囊囊的氣勢飽滿,半點沒有先前要虛化的樣子。

  “——他們都叫我去瑤池捕一朵五色彩雲回來。”

  我摸著眼前棉花般的小雲團,面帶不舍,“說是很漂亮,飛的也比你快。”

  嘶的一聲,波動雲頓時蔫去了大半。

  “——可是,我覺得還是你好看,白白的,夠素淨。”眼見小雲團如此受傷,我忍不住啼笑皆非。

  咻咻!波動雲身形迅速恢復到原來的四分之三。

  “——更何況,走的慢也沒什麼,現在不是提倡慢活生活嘛?又不需要趕著去投胎。”我將嘴角揚的更高,“本座還是最喜歡小波你的!”

  砰!只聽一聲輕響,那波動雲一下子膨脹的有原來兩倍大,還在我身邊飛來飛去忙不迭展示仙姿,自信爆棚得意洋洋。

  “唉。”

  我展開四肢,懶洋洋躺在萋萋芳草中,雙手枕頭望天。

  這蒼南真是仙界聖地,四處都是神氣精華,所以我和小波才能在短時間能恢復的如此之好。

  可恨的是,在這飄渺的仙界聖景裏,偏偏住著一個人。

  一個我無法容忍的人。

  一個即使我想破了腦袋也不明白為什麼他能住在這裏的人。

  “小豇豆?”

  頭頂忽然飄來一片陰影。

  我多希望此時自己是閉著眼睛的,若只聽著來人的聲音,心中至少還會有旖旎的漣漪圈圈蕩開。

  歎口氣,認命的爬起,對著眼前那抹淡色影子深深作揖。

  “——芳草門下小仙豇豆紅,拜見天青聖君。”

  我是仙。

  我是豇豆仙。

  我是一個勢單力薄的豇豆仙。

  我是一個勢單力薄,偏偏又擁有天庭最大秘密,且一直忍得非常辛苦的豇豆仙。

  綜上,其實我是一個有點苦命的仙。

 

豇豆苗苗(二)

 

  “叫天青就行了,不必把仙號帶著。”來人如是吩咐,語調寡淡。

  這朗朗如玉的聲音,仿佛天庭最好的千秋美酒,甘醇的讓人一聞便醉,永生都不願醒來。

  我閉上眼,將心頭微微的起伏按捺。

  “你是帶琺瑯來找花蜜吃的?”天青問我,“為何只有你一個?琺瑯呢?”

  “稟天青君,小仙剛到蒼南時氣息有些亂,便放琺瑯先行去覓食,自己留在這兒打坐固元。”

  我繼續保持垂首之姿,將視線移回自己的腳尖。

  青綠草間,柔軟的裙裾仿佛鮮花盛開。誰說紅配綠賽狗屁的?像我這樣的文藝女青仙,追求的就是小眾和個性,跟一般普通仙不可同日而語。

  “那你先隨我進去吧,靈霄花開還要再等一個時辰。”天青沒再多話,拂了袖轉身離開。

  我抬起頭看他的背影。

  他的身材挺拔,行姿優美,一身仙袍如秋雨乍晴,蔚藍無際,幽然雋永。

  青如天,明如鏡,瑩潤光潔,他確實是但當的起“天青”二字的。

  ——如果只看局部,忽略重點的話。

  唉,天意弄人啊。

  我搖搖頭,提著裙裾跟上。

  隨天青進了蒼南府邸,他進屋研讀他那看不完的天籍,我則蹲在院子裏研究花花草草。

  蒼南既是聖境,自然長了許多別處見不到的植物,琺瑯最愛的靈霄便是一例。

  靈霄百年一開花,開花只須臾,花時會飄出芬芳的甘露浮在半空,是為頂級花蜜。常飲此蜜身體能散清香,所以是香獸們最渴望的美食。

  我自然也是喜歡靈霄的,因為它是我染布不可或缺的原料。

  在院子裏東刨刨西刨刨,我忽然發現一株不應該在這裏出現的植物。

  那修長苗條的軀幹,那弱柳扶風的身姿,那宛若天成的線條,那晶瑩剔透的翠綠……

  ——那分明就是一株豇豆嘛!

  揉揉自己的慧眼,左看右看上看下看,360度全方位多角度看,美尼爾氏眩暈的看,最終我得出了結論——這果真是一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豇豆。

  哪怕它現在被數縷華麗麗的金絲單獨隔開,也完全不能掩蓋其粗獷原始的山野本質。

  在這寸土寸金,連花王牡丹都進不來的蒼南,為什麼會有一株豇豆?

  還是一株帶著明顯人為種植痕跡的豇豆?

  我心中頓時大鼓擂動。

  “被你發現了?”

  遠遠的飄來天青的聲音,依舊平靜無波。

  我僵著身子不敢動彈,腦子開始飛速的轉。

  蒼南如斯聖境,只有天青一人能居住,想來這種豇豆之人也非他莫屬了。

  只是不知他為何要在這裏種一株普通的豇豆呢?莫非他嫌每日以風露為食的仙侶生活太枯燥,想吃點豇豆換換口味?

  望著眼前迎風起舞尚不知大難臨頭的小豇豆,我心中百感交集,五味雜陳。

  煎炒煮炸,不管哪種對我豇豆一族來說,都是殘忍而痛苦的死亡方式。思來想去,唯有醃制要好受一點,只當是喝了幾口咸水,在鹽海裏泡個澡罷了。

  打定主意,摸摸眼前的小豆苗,我轉身對天青君甜甜笑道:

  “——天青君,豇豆還是要泡著吃才好!”

  這一回頭不打緊,天青的面容猝不及防闖入我眼簾。

  ——我的菩提老祖哇!

  只覺一陣強烈的心悸,我整個人仿佛都要炸裂開,五官在瞬間裏失去知覺,內臟統統停擺。

  倒抽一口冷氣,飛速將目光別開,強制鎮定咬住下唇。

  我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很不正常,很不應該,可是!可是生理反應並不是我所能控制的啊!即使不是初次相遇,雖然心中早有預見,天青君的仙姿仙容,依然讓我深深震撼!

  ——每當做噩夢的時候,每當要暈倒的時候,只要想起天青君的臉,我就能在第一時間醒來。

  ——好幾個輾轉難眠的夜裏,我都對著浩瀚蒼穹苦苦思索:造物主究竟是懷揣著什麼樣的心思,才創造了這樣一張登峰造極的臉?

  “是你們芳主托我種的。”

  淡色的袍子飄過來,天青走進了小院。

  “芳主要這豇豆做什麼?”我回頭看那金絲中瑟瑟發抖的小苗,也不著痕跡避開了眼。

  ——同胞啊真為難你了,要天天面對那張臉。

  “還不是因為天庭來了個冒牌的豇豆仙?”天青的話音裏帶著三分笑意,“那新仙子沒有豇豆原身,豇豆們民意難平,你們芳主這才托我在蒼南境裏種一株豇豆,好冒充那仙子原身。”

  我的面皮不由得從白轉紅——沒想到我這個空降兵還在豇豆界掀起了壯闊波瀾,不知道有沒有豇豆聯名上訪奏本彈劾我呢?

  “放心,你們芳主都替你擺平了。”

  這天青仿佛我肚子裏的蛔蟲,我想什麼擔憂什麼全被他一眼看穿。

  “……其實,我倒真希望自己以前是一株豇豆,好歹也是個明白結果。”

  望著眼前沒有愁苦的小豇豆苗,我忍不住歎氣,自己升仙前姓甚名誰,家住何處,原身究竟是什麼,這一切的一切,我都一無所知,要真是個豇豆精也不錯。

  “何必執著於前世?”

  天青也知道我失憶的事,他和芳主一樣,對此事不以為然。

  “也許只是因為天界那時正好搞仙口普查,你們芳草門生育指標未能如期完成,便隨便抓了一個魂魄過來充數。”

  我見他說的如此輕鬆自然,仿佛天經地義一般,忍不住提醒他:“芳主說,我是被玉皇大帝欽點升仙的……”

  還特意加重了“玉皇大帝”四個字。

  “那也沒什麼,很可能是三屆同時搞戶籍盤點,天界沒能順利達到預期的人口增長比率,玉帝便隨便抓了一個魂魄過來充數……”

  天青依然力挺自己的觀點。

  於是,在他慢悠悠的描述中,我仿佛看到了這樣一出景象——豇豆小仙入籍大典完成,玉帝欣喜若狂提著金筆在《三屆史》上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截止隆豐年四月十五日,天妖魔三屆累計非人類數量終於順利突破百萬大關,目標達成,可喜可賀,可歌可泣哉!

  冷汗沿著後脊樑滑落,我覺得十分悲愴無奈,淚花開始在眼眶裏團團打轉。

  只聽一聲悶笑,青袖如風拂過我面頰,有只手在我額頭輕輕一點。

  “你怎麼這樣傻,小豇豆!”

  這下我明白,是天青故意騙我玩兒了。

  “為上不尊的破仙!”怒從心起,我狠狠跺了草坪一腳——既然主人碰不得,踐踏一下主人的地盤也是好的。

  “這就生氣了?”天青不急不惱,音調愉悅上揚,“那我賠你一隻芳獸好不好?”

  “不稀罕!”我想也不想便頂嘴。

  然而回過神來,心中騰起一絲驚訝——方才自己沒幻聽吧?著名的天界芳獸,能散百香只誕生在蒼南的芳獸,全三屆加起來也不過十隻的芳獸,剛剛這無良的天青君竟說要送我一隻?

  “……不知豇豆仙子覺得,我蒼南的芳獸哪裡不夠稀罕?”

  天青的聲音從頭頂隱隱飄來,似有轉冷變硬的跡象。

  “吃不得,跑不快,只能拿來聞聞香味附庸風雅,這樣的擺設,不要也罷。”

  後悔也晚了,我只好硬著頭皮說出真心話。

  真的,養寵物這事還是得量力而行,仙有多大膽,神獸多大產。我豇豆仙可不是芳主這般法力高強的上仙,養得起那些華而不實的香獸。要是這天青君願意送我能抵擋兵器的鐵牛,或者能散播蒙汗藥的夢蝶,可能我還會考慮一下。

  “你不是號稱天庭最文藝的女仙子嗎?怎麼還會嫌棄它太過風雅?”

  天青抑揚的音調很好的表示了他的難以置信。

  “聖君,實不相瞞,其實本座是文藝路線與實用主義的雙重擁護者。”我嚴肅了臉色,“畢竟矛盾才能產生火花嘛!”

  我感覺那天青沉默了好一會兒。

  於是我也不敢再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天青終於決定打破這令人難堪的僵局。

  他說:“小豇豆啊,琺瑯好像跑錯了地方,闖入冥界了。”

  我想今日一定不是個黃道吉日,不然怎麼會先衝撞了二郎神,然後又搞丟了芳主的愛獸?

  天青見我臉色變幻,可能於心不忍,出於仙道主義伸出一隻援手:“別急,我帶你去冥界找。”

  無論有多忌憚此君的相貌,他的實力還是讓我一百個放心的。點點頭,我揮袖招來波動雲。

  “你就駕著這個去冥界?”天青君瞟了我一眼。

  雖然這只是平凡的一眼,但敏感聰慧如我者,早已捕捉到它的深層次內涵——不要帶這麼掉價的法器跟在我身邊。

  “我還沒有七色彩雲……”我猶豫了一下。

  何止七色,連五色的我也沒能搞到一隻。

  天青沒多話,朝那波動雲一甩袖子,原本單純的白雲竟然變得五光十色起來。

  “一、二、三……”我顫抖著數起雲邊的光帶數量,“……十一、十二……”

  ——天青竟然直接將小波變為了十二彩金邊祥雲,這是所有飛翔法器裏級別最高的聖器呀!

  “還不快走?”天青再看我一眼,嘴角似乎掛了一點笑,又似乎沒有。

  “……你、你能直接把我升級為上仙嗎?”我張大嘴看他,胸懷綺麗的美夢,“你也朝我揮揮袖子嘛!快來……”

  “——給、我、走!”

  掌風襲來,這下我可以確定,他是真的沒有掛笑了。

  ——————豆豆龍的分割線——————————

  在我的記憶裏,是從未來過冥界的,只聽其他仙子提過,說冥界是一個陰暗汙髒的地方,生物也都非常醜陋。

  “只有不討喜的仙人才會被送去那裏做官。”這是淺絳的原話。

  我小心翼翼跟在天青的身後,心裏對冥界之行充滿了好奇和嚮往。

  “小豇豆。”

  天青忽然喚我。

  “隨聖君吩咐。”

  我非常狗腿的低頭彎腰。

  “——我問你,你是不是很討厭我的長相?”

  天青平靜的聲音裏聽不出絲毫情緒,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眾人皆知的事實,就像“雷公的老婆是電母一樣。”

  我大驚失色。

  “……聖、聖君為何如此妄言?”

  穩住心神,我竭力表現著一種混和了不解與冤枉的無辜姿態,要多天真有多天真。

  “我發現你很少直視我,要是不得不跟我說話,也是儘量靠邊靠後站著。”

  天青不緊不慢的繼續陳述:“你好像,很怕見到我的臉?”

  ——我的菩提老祖哇,沒想到這天青君居然如此敏銳!

  “聖、聖君說笑了!”我乾巴巴的笑了兩聲,腦筋開始拼命的轉。

  “這都是因為聖君的仙容實在太過完美,小仙我多看兩眼就會心跳過快難以負荷,所以我才不敢直視天君!小仙修為太淺定力不夠,還請聖君萬萬不要怪罪!”我說的聲情並茂涕淚俱下,只差對天發誓三跪九叩,況且這話半真半假,也不算完全的欺騙。

  天青以手握拳擋在嘴前,微微咳了一下。

  “走吧,我們早點把琺瑯帶回來。”

  再度開口,他的語調上揚且溫柔。

  抹把汗,鬆口氣,我忙不迭的跟了上去。

  對於天青聖君這樣的決策層人物,萬萬不可被他發現我的秘密。

  我時刻記得,自己只是一個勢單力薄的豇豆仙。

豇豆苗苗(三)

 

  我們飛了好一陣子,最終停在了一條波光粼粼的大河前。

  有誰見過王母娘娘頭頂的冰火琉璃釵嗎?這大河根本就是把無數隻琉璃釵擰了在一起,碧浪起伏光影變幻,冷熱水霧交織彌漫,噴的我滿臉糾結。

  “這是忘川。”

  天青轉過身對我道。

  我點頭表示受教,乖乖等著下半句。

  ——天青絕不是為了欣賞此地的風景才停下來的,我估摸著這兒一定有什麼關卡,讓他不得不半途調整策略。

  “河水有毒,水下有鬼,只有渡船才能過去,可現在船夫不在碼頭邊。”

  天青簡短扼要提煉出關鍵字組。

  “那怎麼辦?”我開始左顧右盼,期期艾艾,“聖君,其實我修為還淺的很……”

  我怕他把我墊在腳下當浮木。

  更怕他要我自個兒出去找船。

  ——如今正值靜寂如死的深夜,我這一個沒有舊船票的小仙呐,去到哪裡才能找到一艘破船?

  “你等等,我先用離魂術去探探。”

  出乎我意料,天青竟然主動請纓:“留在這裏,守著我的仙身不要亂動。”

  我自然不會拒絕。那離魂術是高級法術,我這等除了拖後腿啥也不會的小癟仙,想來想去都是鎮守大本營最為安全。

  芳主說過,天上掉餡餅兒的時候要趕緊張嘴接住,不然摔爛了就只剩餡兒了,捧都捧不起。

  我開始覺得自己今日否極泰來。

  “哇,大哥你看那邊的丫頭!看起來很好吃!”

  還沒等我消化完肚子裏美味的餡餅,耳畔忽然傳來魔鬼般的聲音。

  ——哦不對,應該要取消那個“般”字。

  我看見對面那排尖利的獠牙,心中如是想。

  “這姑娘看著細皮嫩肉怪水靈的,咱們該先吃哪塊比較好啊?”

  忘川岸邊,一隻通體藍色的類蜥蜴生物正對著另一隻通體紅色的類蛤蟆生物說話。

  之所以說“類”,是因為這兄弟倆每個都有接近八尺長,裂開的嘴起碼可以吞下一整只羊。

  我有一點害怕的(只有一點點,一點點哦,強調一下)。

  於是我戳了戳天青的身子。

  天青維持著那萬年不變的面癱表情,連眼睫毛都沒抖一下。

  幻滅。

  看樣子是離魂了,無可奈何歎氣,收手,轉身,立定。

  “——何方妖怪,居然敢在我豇豆仙子面前放肆?”

  挺直背脊,我在腦子裏拼命回憶當初芳主對付老色狼呂洞賓時的兇神惡煞狀,心想能學個七八成像也好,起碼氣勢是夠了。

  哪知那蛤蟆怪卻“呱”的一聲笑出來。

  “豇豆仙?哇哈哈豇豆仙?如今連豇豆都修成了仙,看來天庭真是沒人了呀!”

  他一口一個“豇豆”,聽的我心裏十分不爽,不過念頭一轉,隨即又高興起來。

  我是打從心底裏不願跟他們動手的。一摸不清對方實力,二如果把事情鬧大,芳主肯定會知道我弄丟琺瑯的事。無論如何,和平解決才是上上之選。

  於是趕緊友好微笑,對著妖怪兄弟苦口婆心起來:

  “沒錯,我正是那如假包換豇豆修成的仙子。你們吃我這根豇豆又有什麼意思呢?冥界那麼多花花草草,隨便哪株都肯定比我美味。”

  話音剛落,那蜥蜴怪也哈哈大笑起來:“小仙女以為我們吃素呢!我們自然是吃葷的!”

  他瞪大腥紅的雙眼看著我,巨大的尾巴如蟒蛇一般在地面扭來扭去,粘液腥臭沿著齒縫緩緩淌下。

  “是什麼修煉的都不要緊,我們要吃的是魂魄,你這種沾了仙氣的魂魄是最美味的。”

  冰涼肅殺的氣息撲面而來,我暗暗握緊了袖中的拂塵。

  “大哥!那小丫頭身後好像還有一個同伴!”蜥蜴怪正要前進,忽然又停住大叫,“咱倆正好一人吞一個!”

  蛤蟆怪立即轉動鼓眼泡朝我看過來。

  “不許你們動他!”我展開袖子擋在天青面前,想阻斷它的視線。

  ——與其被師姐們發現我沒能看好天青的仙身,還不如被妖怪們吃了好,至少死的痛快。

  “原來……這是你的相好?”蛤蟆怪忽然眯起眼睛,笑的十分耐人尋味。

  我知道他那未說出口的臺詞——“看來也是一名神仙,等下我可要好好享用。”

  “才怪!他是我的仇人!”我想也沒想便回嘴。

  “哦?如何證明?”蜥蜴陰陽怪氣的聲音飄來。我想如果他有眉毛,此刻那眉毛一定是高聳如雲的,不過由於他沒有眉毛,所以我只看見他在死命的翻著三白眼。

  我眨巴了下眼睛,轉身做了一個動作。

  做了一個從第一次見到天青君時就想做的動作。

  我朝著他的臉,狠狠揍了一拳。

  “啊!”一聲慘痛的哀號。

  這叫喚聲不是由天青的身體發出的,那蜥蜴怪看見了倒下的天青,不知為何居然滿臉痛苦。

  “居然是他?”蛤蟆怪看清了天青的面容,大吃一驚。

  “沒想到你竟如此恨他……”蛤蟆怪用難以置信的表情看我,“怎能下得了手……”

  “嗚嗚嗚,我今天見到了GOD FIVE……我見到了GOD FIVE……”那蜥蜴怪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哭哭啼啼起來。

  就在他們晃神的一刹那,我閃電般甩出袖中紅練,念出縛身咒。

  “急急如律令,收!”

  待那妖怪兄弟回過神過來,已是被我困在拂塵障中。

  “……你很聰明!”蛤蟆怪看看拂塵,又抬頭看我,似是不甘心。

  我朝他嘻嘻一笑:“本仙姑何止聰明,簡直狡詐呀!”

  平日裏我習的攻擊法術不多,且相當低級,所以方才我一直故意拖延時間,想趁他們沒有防備的時候偷襲,這下終於成功。

  “可惜,聰明反被聰明誤。”那蛤蟆怪忽然佯裝惋惜歎了一口氣。

  我臉色一變,心中暗叫不好。只見那蛤蟆怪開始急速的鼓起肚皮,越鼓越大,越鼓越大,直至那雪白的肚皮鼓至透明,只聽“砰”的一聲,捆住他們的拂塵竟然被活生生撐斷了!

  “你!”心法反噬,我身子晃了一晃,喉頭湧上一點腥甜,“無賴!”

  “我何止無賴?簡直無恥!”蛤蟆怪呱呱大笑,十分愉悅。

  蜥蜴怪也被拂塵彈開的力道震醒,一躍而起,伸出長長的紅信朝我襲來。

  我只覺得眼前一道黑色閃電掠過,還來不及反應,卻見那蜥蜴怪尖叫一聲蹲了下去。

  回頭一看,天青不知何時已經回魂,就這麼悄無聲息站在我身後。

  哇大佬你屬蛇的?我被他嚇了一跳。

  “你們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偷襲天界仙子。”天青看也不看我,面無表情將我擋在身後。

  他究竟是怎麼出手的,誰也不知道。反正等我反應過來,發現那蜥蜴怪只剩半截舌頭,還又哭又笑仿佛神經錯亂般:“……說話了……哎呀GOD FIVE跟我說話了……嗚嗚……”

  我實在是很想踢這妖怪一腳——崇拜偶像不是你的問題,過於盲目就不對了,這天青哪裡值得你這樣死而無憾嘛?

  “聖君饒命!”蛤蟆怪眼見大勢已去,立刻磕頭認罪,“我們都是被逼的!”

  “被逼的?被誰所逼?”天青音調上揚,夾雜一絲奇異的憤怒。

  “……被這個萬惡的社會所逼。”蛤蟆怪上前一步昂首挺胸,做振振有詞痛不欲生狀,“出身並不由我們兄弟二人選擇!我們既然身為妖怪,就只能以吸食魂魄為生,要想活著就只有殺人,你們這些以風露為食的仙子,怎會知道我們下等妖怪的痛苦?”

  沒想到這蛤蟆竟然是一個憤青,啊不對,應該是偽憤青。為了能爭取從輕發落,它將自身悲劇與社會現狀巧妙融合在一起,既痛斥了階級差別,又對處於金字塔頂層的那麼一小搓人提出了控訴,要求他們反思和反省,從而達到博得同情爭取減刑的目的。

  ——我居然能透過現象認識蛤蟆怪妄圖脫罪的陰險本質,真不愧為一個有思想深度的文藝女青仙。我一邊分析一邊沾沾自喜。

  正準備提醒天青注意蛤蟆怪的險惡用心,卻聽身前人一聲輕笑。

  真是極輕極輕的一聲,轉瞬即逝。

  蛤蟆怪化為一陣青煙,就這麼憑空消失了。

  現場安靜了一會兒,然後響起蜥蜴怪震耳欲聾的哭聲:“大哥!大哥!大哥你怎麼就沒了?”

  ……真沒了?

  我轉頭用眼神詢問天青。

  他微微一點頭。

  我正想問這是什麼法術,卻聽砰的一聲,那蜥蜴怪的哭聲嘎然而止。一陣煙霧騰起,他也追隨蛤蟆怪而去了。

  香消玉殞啊,我搖頭,甚是惋惜。

  “你受傷了。”冰涼的絲綢撫上我的嘴角,天青正側頭看我,目光如炬。

  我瞧見他移開的袖口上有一絲嫣紅,不由得訕訕而笑,心頭怨念。

  ——大佬啊你為毛要突然轉過來呢?一直給我看背影不是很好嗎?話說你的背影真是英俊偉岸瀟灑軒昂讓人幻想啊……

  “你……就這麼將他倆殺死了?”我避開他的眼睛,吞吞吐吐道。

  “丟去了阿鼻地獄。”天青的聲音冰涼而淡薄。

  原來是阿鼻地獄。

  我歎氣,雖然沒死,但也不會更好過。

  “聖君,你有沒想過那蛤蟆怪說的話呢?其實出身並不是由它自己選擇的……”我想了想,小小聲道。

  “沒有誰是生來就做神仙的。”天青毫不猶豫打斷我,他抬頭遙望蒼穹,目光高遠,“你不是,我也不是。”

  那一刹那,他的眼睛裏似乎有什麼要溢出來。

  “方才為何打我?”

  然而他忽然又回頭,笑意盈盈。

  搞得我以為方才的瞬間是幻覺。

  “……我不是故意的,要是不打你他們也不會分心……”

  打死也不能讓天青知道我心裏的真實想法,我苦著臉將五官全部皺在一起。

  “為何偏偏打臉?”

  那天青竟然不依不饒起來:“天界這麼多仙人,唯有你才敢打我的臉。”

  ——這個小氣的傢夥!方才我為你守身如玉,啊不對,是守著你身子當玉,你現在還這麼擠兌我,真是好心沒好報。

  解釋也不是,不解釋也不是,於是我垂頭喪氣做待宰羔羊認命狀,“都說了不是故意的,要不你打我一拳吧!”

  “好。”沒想到天青竟毫不猶豫答應。

  ——我的菩提老祖哇!

  我頓時覺得晴天霹靂當頭棒喝,這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那天青是揮揮袖就能把人變沒的超神力怪物,要是真讓他打一拳,不知我還有沒有機會活著見到明天哩?

  但是!我豇豆仙好歹也是混文藝界的人,所謂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無論如何都不能做出反悔的舉動。

  於是把牙根一咬,硬生生憋回老淚,我紅著眼眶走到天青面前。

  “打吧。”

  我抬頭看他,視死如歸。

  ——哪怕打死了也好,只求千萬別把我的臉打成跟你一樣。

  天青看了我一眼,肩膀微微一動。

  “哎喲!”我想也不想便抱住腦袋跳到三丈外。

  “……還沒動手呢。”天青的聲音聽上去頗為無奈,又有些好笑。

  “嘿嘿,這是預演,預演。”我紅著臉打哈哈,磨磨唧唧的蹭回原地,心道生理反應果然難控制。

  重新屏息靜氣,我鼓起天大的勇氣朝天青抬頭,閉眼,咬唇。

  ——早死早超生早死早超生,我在心中默念口訣,盼著天青能速戰速決給個痛快。

  “小豇豆。”

  哪知天青卻偏偏不隨我願,臨門一腳的當兒,居然想起審問我起來:“聽說你們芳草門很多人都藏了我的畫像?”

  我心中記掛欠他的一拳,忙不迭點頭。

  何止芳草門,估計全天庭不少人都藏著這傢夥的畫像吧,壓在枕頭底呀,塞在被褥下呀……聽說還有仙子揣在重點部位的,也不怕癢,嘖嘖。

  “那,你有沒有?”

  天青這傢夥真奇怪,關心我幹嘛?

  “有的,有的。”

  我繼續點頭,估計他是想考察自己在文藝女青仙中是否受歡迎吧。

  “都藏在哪裡呢?”

  天青的音調上揚,這是他本人心情愉悅的表現。

  “……沒有藏。”

  我想了想,終於還是說了大實話:“我找芳主要了兩幅,直接掛在牆上。”

  “直接掛著?”天青的聲音聽起來頗有幾分吃驚。

  “恩,我需要常常看,收起來的話不方便。”

  我的回答是前所未有的誠懇和真摯。

  ——那些畫像我都擱茅廁裏掛著呢,半夜裏上廁所害怕,有天青的畫像可以驅邪嘛。其實看慣了天青,再看那些妖魔鬼怪也沒什麼可怕了。

  想到此處,我猛的睜眼打量面前的人,心中多多少少還是有點感激的。

  卻見天青正滿臉迷茫的看著我,眼神朦朧。

  “?”

  我在他面前用手指畫出一個可愛的符號。

  符號本身是不可愛的,可畫的人是我豇豆仙,所以它就可愛了。

  雲霧散開,天青的眼神漸漸清明。

  “……這回就先饒了你。”他笑著在我額頭敲了一記,“暫時記在賬上,下回一併跟你算。”

  前半句讓我欣喜若狂,後半句讓我痛不欲生。

  “好說,好說。”我悻悻一揮袖子。

  不知道世上有沒有讓天青跟我一樣失憶的強大法術呢?看來回頭得偷偷打聽下了。

  

 

豇豆苗苗(四)

 

  天青不知道從哪裡找來個臨時船夫,帶著我們渡過怒火滔天的忘川河。

  從背後望去,只見那船夫黑衣黑褲黑高帽,拖著一條長長的鎖鏈,十分地有朋克範兒。

  “不會是剛從牢裏跑出來的吧……”我忍不住小聲嘀咕。

  丟掉琺瑯尚算小事,協助重犯越獄就是彌天大罪了,也不知道天青辦事牢靠不,反正我是不能死的不明不白。

  “這是黑無常。”天青低聲笑道,“那鎖鏈是他的法器。”

  “既然同是仙友,為何不轉頭過來打個招呼?”我癟嘴表示不信,沿途這船夫一言不發甚為沉默,肯定有什麼古怪。

  “仙子多慮了。”

  船夫聽見我們的對話,終於出聲,艱澀暗啞猶如鏽跡斑斑的銅器:“只因我相貌醜陋,怕仙子看了受驚,所以才沒有主動招呼。”

  “你竟把我看成那以貌識人的庸俗之輩!”

  我色厲內荏的呵斥他:“無論美醜,都不會改變我對你的態度!”

  “……黑兄你就轉過身來吧,不然這小豇豆不會安心。”

  天青的聲音似乎在強忍笑意。

  於是黑無常無奈脫掉高帽,轉頭朝我微微一躬身:“豇豆仙子,久聞大名了。”

  待他抬起頭來時,剛好一陣清風吹過,將他那原本遮住面頰的中分長髮吹起。

  “啊!”我禁不住叫出聲來。

  ——那是怎樣的一張臉啊!

  “對不起,嚇到仙姑了。”黑無常臉色一暗,迅速將帽子扣回腦袋上。

  “不!”我大叫一聲站起,緊緊握住黑無常的手腕。

  “仙君哥哥,我、我沒有被嚇到!”由於太過激動,我竟有些語無倫次起來,“我只是沒有想到你竟然長的這樣好看!”

  “……沒想到仙姑居然被我的容貌嚇傻了。”

  黑無常一愣,隨即苦笑,似自嘲,也似內疚。

  “我沒有……”我正想著急辯解,忽然想起那個天庭最大的秘密。

  於是收口,掉頭,惴惴不安看向身旁——天青正靜靜望著我倆,神色難以琢磨。

  “咳咳,總之呢,仙君是很好看的……”我鬆開黑無常的手,假裝鎮定的坐回板凳上,“仙君不必妄自菲薄。”

  “仙子真是好心人。”黑無常只當我是安慰他,慘白了臉,轉過身繼續划船。

  我頓覺心中難受異常——如斯絕色啊,為毛要一直遮著臉呢?

  回頭偷偷瞅一眼天青,他又恢復了萬年不變的面癱表情,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渡過了忘川,黑無常帶著我們來到閻王殿。

  估計是聽見天青來的消息,但凡能想到的妖怪全都出來溜達了,一路上到處鬼哭狼嚎,更有人不畏艱險不畏阻塞三番四次重複路過,然後就扭著脖子使勁朝我們這邊看,扭啊扭也不怕扭脫臼。

  “仙子可有受驚?”

  當我跟一隻三眼犀牛怪對看的津津有味兩兩相忘的時候,黑無常終於忍不住了。

  “沒有沒有。”我嘻嘻的笑,指著那犀牛怪頭頂的眼睛,“仙君哥哥,這該不會是二郎神的親戚吧!”

  耳畔立刻響起天青略顯做作的咳嗽聲。

  黑無常慘白的面皮有些泛紅,吞吞吐吐道:“仙子又拿二郎星君開玩笑呢……”

  罷了罷了,這群活在謊言裏的人是不會理解的。

  我是真心覺得冥界的仙人比天界的好看,以前也發生過類似的情況,不過那時大家都不相信,還指責我總愛說反話以標榜自己與眾不同。

  唉,陽春白雪曲高和寡,天才總是寂寞的。

  黑無常跟我們打了聲招呼,說是去跟閻王通報,牛頭馬面遣散那些看熱鬧的妖怪,大殿前終於只剩我跟天青二人。

  “敢問豇豆仙子,覺得你家芳主長相如何?”

  天青機械的聲音冷不丁躥出,一旦他改口叫我“仙子”,那就證明他在生氣了。

  “當然很美很美。”我脫口而出。

  ——這是什麼怪問題,芳主不美的話,那呂洞賓怎麼會糾纏她幾千年?

  “仙子以為,廣寒宮裏的嫦娥長的又如何?”天青又冷聲問。

  “公認的天界四大花旦之一,豔麗嫵媚不可方物。”

  我答的毫不遲疑,本座向來對嫦娥的美貌心悅誠服,那可是讓天蓬元帥落馬的大人物。

  “那仙子覺得你自己呢?”天青竟然窮追不捨起來。

  “……還算湊活吧。”我猶豫片刻,含糊嘟噥過去,“你幹嘛拿我跟她們比……”

  都說看女人是否有魅力,首先得看她的追求者數量和品質。想當年前我豇豆紅剛升仙入籍,也曾有數位仙君對我或明或暗的表示好感,只可惜後來都無疾而終,近些年來更是淪落到小姑獨處無人問津的地步。

  ——莫非是我哪裡長退化了?

  我摸摸臉皮,難解心頭疑惑。

  “……沒有不正常呀……”恍惚中,我聽見天青喃喃自語的聲音。

  我沒好氣白他一眼,全天庭最不正常的就是你了好吧?

  “不知仙子覺得……”天青張口正要繼續問話,卻見黑無常帶著一個跟他類似打扮的人走過來,白衣白褲白帽加鏈條。

  “仙子,這是白無常。”這回黑無常學乖了,先向我做介紹。

  我點頭微笑,心想白無常也挺驚豔的,雖然比起黑無常來還差那麼一點點。

  那白無常見我目光炯炯,很有些尷尬,於是跟他兄弟一樣開始甩動頭髮犯傻:“我相貌太過駭人,怕是嚇住仙子了……”

  “別!別!”我趕緊伸手制止他的不理智舉動,老是甩劉海你們脖子痠不痠呀,“實不相瞞,我很欣賞二位,二位能在不被人看好的崗位堅持幾千年,貧賤不移威武不屈,簡直是我的偶像啊!”

  這是真心話,我豇豆仙是個沒有背景的草根,平日裏免不了要對天青之流的上仙溜鬚拍馬奉承幾句,哪有勾魂使者般鐵面無私?

  “沒想到仙姑這麼理解我們!”白無常用“知音啊可找到你了”的熾熱目光看著我。

  我頓覺耳根子發燒,低頭羞澀一笑:“哪裡,哪裡……都是志同道合的仙友嘛。”

  “白無常可是有琺瑯的消息?”天青冷冰冰的話語突然插了進來,非常的不合時宜。

  “稟聖君,無常已經四處打探過了,那琺瑯香獸誤闖冥界後,被妖王的妃子捉走,如今正關在博陵第裏。”白無常對著天青垂頭,態度恭敬。

  博陵第,妖界最幽深的府邸,也是妖王的宮殿。

  天界和妖界向來不和,互相看不順眼,什麼都要競爭攀比,如今琺瑯這種珍貴神獸落到妖王手裏,只怕很難再要回來了。

  天青聞言皺眉,瞟了我一眼,目光亮如火炬,照的我一顆嬌嫩芳心拔涼拔涼的。

  ——看你幹的好事!我知道他肯定是這個意思。

  想到芳主失望的神情,又想到琺瑯嬌憨的模樣,我鼻子一酸。

  “瞪什麼瞪!”氣上心頭,我再也不願對天青陪笑臉了,憤憤回嘴,“就是拼命我也會把琺瑯奪回來,到時候要殺要剮隨便你好了!”

  ——沒了琺瑯,我遲早都要被大刑伺候,被神仙砍和被妖王砍還不都是砍?我豇豆苗苗超脫了!

  話音剛落,只見黑白無常二人都用一種既害怕又詫異的眼光打量我。

  看什麼看?沒看過美女嗎?我也朝他們狠狠瞪回去,反正這等銷魂的美男子,離開了幽冥界也很難見著了。

  “……豇豆仙子只怕是被‘博陵第’三字嚇到了,並非有意冒犯聖君,還請聖君萬不要在意。”

  黑無常斟酌惴惴不安開口,卻是向著天青。

  我側頭看向天青,發現他的臉色確實有些不好看。

  ——雖然他的臉一直都不好看,但至少以前臉色是正常的,不會像如今澆注了沉甸甸的鉛一般。

  我想肯定是因為自己方才脫口而出的話忤逆他了。天青是與玉帝平起平坐的聖君,怎能被我這樣的小輩頂撞?心裏有些懊悔,但更多的是義無反顧——罵都罵了,狠話也放了,他要拿我怎樣呢?

  悄悄垂下睫毛,淚珠兒冒出眼眶,鼻尖也紅了大半個。

  縮在廣袖裏的手,將拂塵攪了又攪,繞了又繞。

  “仙子……”安靜詭異超低氣壓下,黑無常欲言又止的聲音傳來,隱約帶著一絲憐惜。

  “仙君哥哥!”我迅速抬起頭來看他,眼中水波盈動,“請你帶我去妖界吧!無論如何我都要將琺瑯帶回來!”

  黑無常的臉騰地一下變紅,他張嘴正想說話,臉卻被一片寬大的袖子遮住了。

  “不許去妖界。”

  沉默了半響的天青,只說了這一句話。

  他側過身居高臨下的看我,眼中仿佛有冰河沉睡三千年。

  “……為何不許去?”我咬著下唇看他,很是不甘。弄丟本門聖獸是大罪,按照門規要被罰杖刑三百,不死也要脫層皮呀!

  “你修為太淺,仙氣未穩,不能接觸妖魔界的一切事物,免得沾染邪氣墮入歪道。”天青回答的理所當然。

  “那你還不是帶著我來了這冥界……”我不以為然別嘴。

  “冥界管事的都是仙人,怎能跟妖界那種汙穢之地相提並論?”天青冷笑,言辭間很是不屑,“再說你一直跟著我,又怎麼會有邪氣侵身?”

  ——莫非此君忘記方才那兩隻被丟去阿鼻地獄的妖怪了?還說什麼不會有邪氣侵身,本仙姑可是被他們打得都吐血了啊!

  我幾次想張口,最終還是將頂撞的話默默吞了回去。

  沒關係,天青健忘是好事,他要是一併忘記我打他一拳的事實,還賺了。

  “聖君說的對,妖界魚龍混雜陰險難測,仙子這涉世未深的樣子,還是不要去的好。”黑無常接過話茬,英俊的臉上滿是誠懇。

  我自覺從未被帥哥這樣溫柔關心過,心頭一暖,臉上飛出兩朵紅霞來:“多謝仙君哥哥好心,倒是小仙考慮不周,魯莽了。”

  既然天青不讓我去,我就不要當著他的面去唄,明的不行咱就來暗的,曲線救國也是一出妙計。

  黑無常大概沒想到我這麼聽話,又是一愣,嘴角慢慢綻出一個足以傾倒眾生的笑。

  我是越看越陶醉,越看越幸福,幸福的忍不住也咧開嘴。

  ——哎?怎麼會有如芒在背的錯覺?是誰在扯本仙姑的袖子?!

  回頭一看,天青的兩道劍眉斜斜飛入雲鬢,眼中何止冰河世紀,簡直是山雨欲來的2012了。

  “仙子,拂塵掉了。”

  天青不動聲色鬆開我的袖子,一瞬間裏又恢復了無情面癱男身份。

  我順著他眼光看去,這才發現拂塵不知於何時脫開我的手,靜靜躺在了地上。

  唉,真是美色誤人呀。

  “讓仙君哥哥見笑了。”

  我朝黑無常羞澀一笑,以十分淑女十分嬌柔的姿態側身屈膝,優雅而從容將拂塵撿起來。

  天青的臉色越發難看,已經進階到我再看他一眼就會忍不住選擇自爆的程度。

  我可不想給自己找虐,於是從頭到尾都笑眯眯看著黑白無常二人,心裏喃喃道真是秀色可餐。

  “走了!”天青從牙齒縫裏丟下一句話,轉身離開。

  我繼續笑眯眯不說話, 選擇性失聰。

  ——走?怎麼可能走?本仙姑還沒跟黑無常談論人生理想奮鬥目標呢!仙君哥哥你喜歡什麼樣的仙子啊?將來打算生幾個小孩呀?男的還是女的……

  “噗噗”,我腳下的彩雲居然自己動了起來,跟著天青的背影飛速移去。

  ——你個黑心肝的,怪不得要先變一朵雲給我,原來是做臥底用呀!

  哀怨的看了天青一眼,在被拖離幽冥殿以前,我悄悄將自己親手繡的水帕扔在地上。

  那裏上面有我的聯繫方式和門牌號碼,不愁黑無常找不到。

  一路上氣流平緩,暖風穿過衣衫和長髮,我禁不住愉悅哼起歌兒來。

  “仙子很高興?”天青的聲音就像石頭一樣又冷又硬,“你可還記得自己弄丟琺瑯的事?”

  “記得。”我點點頭,語調輕快,“我知道自己會被處以三百杖刑。”

  “那你還高興什麼?”天青的音調非常奇怪。

  怎麼會不高興?文藝女青仙的春天到了呀。不過我當然不會直接這麼回答,那太傻了。

  “能和聖君一起去妖界遊歷,即便是要被罰杖,也是很多仙子夢寐以求的,為何不能高興?”我選擇了一個最可能讓天青滿意的答案。

  “你怎麼知道我會帶你去妖界?”天青一聲嗤笑。

  “聖君如此宅心仁厚,怎會捨得讓琺瑯在博陵第受苦?”我的馬屁拍的那叫一個響亮,“既然我不能獨自去妖界,唯有請法力無邊的聖君出山護航了。”

  前面人沉默了半響。

  “……無論如何,你都不可邁入妖魔二界。”天青似是歎了一口氣,“琺瑯的事,我會想辦法。”

  我似懂非懂點點頭,聽得後半句,心頭總算大石落地。

  心頭忽然一轉,趕緊怯生生探到:“那、那冥界總還能再來吧?”

  前面人忽然頓住了腳步。

  “哎呀!”我嬌嫩的鼻尖撞上他堅硬的後背,疼的咬住了舌頭。

  “……你喜歡黑無常。”天青的聲音幽幽傳來,無悲無喜,沒有疑問,只是陳述。

  心事被人說中,我只覺得臉頰燒的都要化掉了,只好吞吞吐吐道:“也不知聖君可否幫我做個媒……”

  ——方才見黑白無常對他態度恭謹,可以料想他的話一定是極為算數的,要是由他搭線,不愁見不到仙君哥哥。

  然而我等了很久,卻一直沒有等到天青的回答。

  我跟著他度過了忘川,翻過了群山,最終回到了芳草門前。

  一路沉默。

  “小豇豆。”

  在我跨進大門前,天青低沉醇厚的聲音終於響起。

  我只覺得臉都丟盡,抹幹面頰上的淚,回頭倔強看他,下巴高抬。

  “——為什麼要喜歡?”

  他站在雲中靜靜凝望我,眉目幽遠,帶了一絲難解的惆悵。

  “做個單純的仙子不好麼?”

豇豆苗苗(五)

 

  轉眼裏已是五月天,氣溫日漸攀升,我也慢慢變得嗜睡。

  這日正在芙蓉帳下小酣,半空中落下一隻紙雀兒,輕輕將我叩醒。

  迷迷糊糊睜開雙眼,那小紙雀趕緊在我眼前立定,展翅,化為一張佈滿文字的黃簽。

  “天青向妖王索要琺瑯,妖王提出需用蒼南古籍貳萬冊換。”

  龍飛鳳舞,筆勢有力,黃簽上明明白白二十三個草體字。

  兩萬冊?

  我?溜一聲從竹子榻上坐起,瞌睡都給嚇飛了。

  小紙雀見我讀完了,依依呀呀轉個身,化為一陣白煙,點火自焚了。

  從幽冥界回來已有大半月,我因為弄丟了琺瑯,被芳主罰來這影青齋關禁閉。

  影青齋荒蕪寂靜人煙罕至,我終日吃了就睡誰了就吃,只能靠飛飛小紙雀與別家仙子通信解悶。方才那消失的小紙雀就是黑無常傳於我的,他很關心我的近況,隨時跟我飛信報告琺瑯之爭的最新進展。

  兩萬冊啊……

  隨著小紙雀煙消雲散,愁雲慘霧漸漸攀上我眉間。

  蒼南聖域,據傳除了盛產奇花異草,還秘藏了十萬冊上古書籍,本本都是價值連城的孤本,也是天青的最愛。我曾經偷偷瞄過幾眼,滿眼梵文不知所云,沒意思的很。

  不知那妖王獅子大開口一下子要這麼多古籍做甚?想來想去,只怕是他借題發揮,要給天庭一個難堪了。

  唉,歎聲氣,將袖子覆在面上,陷入昏昏沉沉的思考來。

  “為什麼要喜歡?”

  我想起那日芳草門前,天青這樣問我,神色奇異。

  我不明白他為何會問這個問題。如今天界經過了上萬年的進化,棒打鴛鴦拆散牛郎織女的時代早就一去不復返。誰說神仙不能動情?誰說神仙不能愛?天庭明明白白規定了,只要不是師從同門,或男女仙任何一方未曾也不打算擔任同門要職,便可光明正大結合。屆時不僅能享受帶薪婚假三十六日,玉皇大帝還會親手封個紅包表示恭喜呢!

  轉念一想,又豁然開朗——估摸著天青真正的問題應該是“為什麼要喜歡黑無常”吧!

  天青這等被眾多仙子捧入雲端的上仙,眼睜睜看著我不為他的魅力所動,當著他的面與相貌被人詬病的下等仙君黑無常眉來眼去,心中難免失落。他雖對我無意,卻依然糾結我的愛戀,因為他巴不得全天庭的女仙子都喜歡他。

  ——天青君,不是我說你,你還真是一個重度王子病患者呀!

  我想起了第一次跟天青見面的事。

  那時我剛入仙籍不久,真正的仙氣不穩仙位不正,整天跟在芳主屁股後面一心修煉。某日裏去芳主府邸裏討心訣,卻見一個裙裾飄飄的仙子掩面從朱門中沖出,梨花帶淚,甚是惹人心憐。

  “嘖嘖,又誤傷一個。”芳主跟著她邁出,滿面惋惜喃喃歎道,“這傢夥的罪孽又多了一樁。”

  後來我知道,那是芳草門中第十個因為見到天青而延誤琺瑯餵食的仙子,“門中三姝”牡丹,桃花,蓮花仙子早都落敗過了,第九個玉蘭仙子至今還在影青齋裏關禁閉呢!

  “不知那聖君有多好看?”居然讓這麼多如花似玉的姐妹癡癡呆呆,我眼巴巴望向芳主,心中滿是期盼,“可有畫像給我瞅瞅?”

  “只怕你看了以後連聲驚呼要暈倒。”芳主似笑非笑瞟我一眼,“這顆芳心倒是要先揣好。”

  “不怕不怕,我的心臟可強健了。”我朝芳主高高鼓起胸脯,“就算是跳出來,我也有本事給裝回去。”

  芳主噗嗤一笑,朝我萬種風情瞪了一眼,轉身進去拿了畫像出來。

  

  我就這樣看到了傳說中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天庭第一美男子天青聖君的畫像。

  如芳主所料,我驚呼了,也暈倒了。

  因為我一口氣沒有提上來,活生生氣背過去了。

  無論芳主如何渲染天青美貌的豐功偉績,直到離開時,我都堅信她是在對我是開玩笑。

  畫中那個面目可憎匪夷所思的人,怎麼會是眾多姐妹愛慕的物件?如此驚天地泣鬼神的容貌,只怕我豇豆仙多看一眼就要吐血三升自刎而亡,莫非大家都瞎了眼嗎?

  為了驗證自己的觀點,為了防止再被芳主惡意作弄,我二話不說拿走了那幅畫像,準備找師姐淺絳驗明正身。

  淺絳的真身是穀莠子,族中子弟遍佈全宇宙,她也因此成為門中姐妹裏消息最靈通的一個。對於我這新晉的文藝路線小仙,她很是關心照顧,常常指點我要如何裝13才能裝的靠譜。

  哦,忘了補充說明,穀莠子其實就是狗尾巴草,但是你們千萬不能這麼叫,師姐會不高興的。

  文藝女青仙都是高雅的,名字越玄乎越好。像那祭紅師姐,誰也不能把她的真身叫成石蒜,得叫曼珠沙華。如果不小心叫了另外的別名——蟑螂花,那恭喜你,沒救了,乖乖等著被毒死吧。

  渾渾噩噩行到一半,我恍然發覺自己闖入一個陌生環境裏。

  巨幅的藤蘿從天際傾泄而下,灰褐色的枝蔓蜿蜒如蛟龍,紫藍色的花朵燦若雲霞漫天,仿佛一匹秀美錦緞,生生截斷我的去路。

  面對如此特別的屏障,我有點懵,一下子愣在地:走回頭路?還是進去探險?

  想了想,我有恃無恐撩開那密密麻麻帶刺的花枝。

  ——我不怕死,如今既已成仙,怎好隨便死。

  撥開藤蔓,眼前即刻出現一幅美輪美奐的畫面—— 一男一女正含情脈脈的對望。

  男子背對著我,雖不見相貌,一襲青袍是道不盡的倜儻風流。女子身著華服紫衣,容顏堪稱絕色。

  我認得那女子,她是有留洋背景的鬱金香仙子,如今天庭上下大搞對外文化交流,她擔任著駐荷蘭特派官員一職,年輕貌美平步青雲,是風頭強勁的大紅人。上個月芳主請她來做宣講,我還是求了人才拿到貴賓票的呢!

  沒想到無意間撞破了天庭偶像的奸情,雖有些尷尬,但由於實在找不到不讓自己看下去的理由,我還是捂住了臉占好了位打算繼續觀察。

  還沒看好一會兒,戲劇性的逆轉發生了——鬱金香仙子本來是笑嘻嘻的,不知聽那青衣男子說了什麼,眉毛一耷竟落下淚來。

  花仙的樣子甚是惹人愛憐,可那青衣男子連氣都沒歎一聲,背影堅如磐石紋絲不動。

  哭了好一會兒,花仙大概是急了,伸手欲抓那青衣男子的袖口,卻見那青衣男子毫不留情的將她手拂開。

  花仙一怔,淚流滿面的張口說了幾句,面色通紅。

  青衣男子沉默了一下,緩緩搖頭,態度堅決。

  花仙似乎不死心,又說了幾句,神色緊張,漸漸有歇斯底里狀。

  這回青衣男子乾脆偏過頭不看她,態度冷淡。

  花仙終於徹底崩潰,掉轉身,含淚淒美的絕塵而去。

  ——啊,多麼杯具的人生,哭的連鼻涕都跑到嘴裏去了。

  我看的意猶未盡,心中嘖嘖感歎,不知是何等英俊神武的仙君,能讓鬱金香仙子如此的不要形象?

  然後,那青衣男子轉身面對我。

  杯具就此變成了餐具。

  我發誓,當時我心裏響起了足以震撼整個天庭的淒厲尖叫。

  ——當一個醜的只可能出現在畫上的人物,就這麼不打聲招呼且目光炯炯的突然出現在你面前時,誰能不吃驚?誰能不害怕?

  那種懷疑自己是否置身噩夢的錯亂感,簡直讓人手足無措脊背發涼。

  不過吃驚歸吃驚,害怕歸害怕,雖然魂都要嚇沒了,但我還記得觀世音菩薩說過的話,眾生皆平等。不分貴賤不論美醜,不能因為人家醜就歧視人家。

  於是將尖叫默默收好,吞回了肚子。

  我終歸還是一個有理智的仙子呐。

  印象中第一次見面,天青就這麼讓我活活憋得內臟出血。

  唉,也罷,善良的人總是特別容易受傷,我認了。

  由於對天青相貌的恐懼感過於強烈,我已不太記得見到他之後的事了。

  他約莫是問了我一些問題,我約莫也渾渾噩噩的答了。

  然後他揮揮袖子,將那漫天的紫藤花屏障除去,又指點幾句,將我引向淺絳的住處。

  雖然外表駭人,但他對我的態度還算溫和,應該是不是什麼壞人。

  不過讓我記憶猶新的是,當淺絳在得知我倆的偶遇後,立刻嚴肅逼問我是否對天青產生了綺麗幻想。

  “好豆兒,你可曾想過做聖君的妻子,在天庭上與他並肩而立?”

  ——怎麼可能!誰願意嫁一個看一眼就要做噩夢的傢夥?除非是嫌自己活的不耐煩了。

  “好豆兒,你別不說話,你當真的對天青君沒有一點點念想嗎?”

  ——有啊,我覺得做仙當美觀,萬萬不能醜到如此地步。即使是天生的也不行啊,這不是害人睡不好覺嘛,得趕緊整容補救。

  “豆兒啊,你聽師姐說,千萬別肖想聖君大人,整個天界暗戀他的沒有十萬也有八萬,光咱們門中上了心的子弟就不下數百人,男女皆有,你是沒有勝算的,你可知那牡丹……”

  “師姐!”為了避免耳朵繼續被荼毒,我不得不打破沉默,“師姐別擔心,你我心知肚明,我與聖君簡直雲泥之別,哪來的什麼想法呢?”

  ——我是天邊蓬勃彩雲,天青只是一坨爛泥巴,哪配得上我啊。

  我神色誠懇,言辭又是如此發自肺腑,讓淺絳不得不完全相信我。

  “你倒是識相。”她神色放緩,眉頭舒展,漸漸變得欣慰起來。

  “……不知師姐覺得,天青君相貌如何?”遲疑半響,我終於還是將心中疑問說出了口。

  “長相如何?”只聽一聲嗤笑,淺絳仿佛看白癡那樣看著我,“身為GOD FIVE首席,粉絲俱樂部人口數以百萬,有膽子拒絕七仙女中五姐妹的求婚,連王母娘娘請他吃飯都要排隊預約,你說他長相如何?!”

  於是我沉默了,深深深深的。

  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天庭眾人的審美觀,出岔子了。

  “呼啦啦。”

  又一隻小紙雀落到我面前,用嘴巴輕輕啄起我的額頭。

  我從回憶裏驚醒,好奇的將紙雀捉到自己面前——不知這次是哪路神仙想起關懷我了?

  小紙雀高傲的昂起頭顱,轉身緩緩張開羽翼,立刻有不同凡響的金光四射開來,晃得我眼睛都睜不開,幾近暈倒。

  “這個該死的二郎神,就不能用普通的方式傳信嘛?!”我捂住淚花橫流的雙眼,嘴裏恨恨咒駡。

  如此愛秀和騷包的神仙,也只有那醜陋程度僅次於天青的二郎天君了,此君酷愛金色,又一向和我不對盤,逮住了機會就要作弄我。

  ——何必呢?何苦呢?你一個有“貴族血統”的上仙啊,為毛老要跟我一個下等小仙過不去呢?

  唉,GOD FIVE這個惡勢力組織的成員也真可憐,不是面癱就是腦癱,真不知前世造了什麼孽喲。

  那道趾高氣昂的金光約莫持續了十秒時間,終於漸漸消亡。

  我沒好氣取下雙手,往那紙雀方向一瞄,不由得大驚失色。

  “玉帝下令對你杖刑一百,速速找人求情求救。”

  碩大晃眼的金簽上,就寫了這麼小小一行字。

  我頓感晴天霹靂,萬箭穿心。

  按天庭立法來說,我弄丟了琺瑯,算“怠忽職守罪”,確實是可能被處杖刑的。

  不過法律這個東西嘛,眾仙皆知,其實是有很多空子可以鑽的。《天庭刑法》裏明明白白寫了:“對犯怠忽職守罪者,一、處六十日以下禁閉; 二、情節特別嚴重的,處三百杖刑,及七百年以下有期禁閉。”

  說來說去,量什麼刑,判多大罪還不是全憑管事人的一句話。琺瑯雖說是珍稀聖獸,但並不是什麼不可再生資源。所以在我告罪時芳主除了惋惜以外,也並未顯得多痛不欲生(主要是天青主動提出再送她兩隻。)

  我記得當時芳主也就小小感歎了一句,然後下令關我禁閉三十日以示懲戒。

  ——明眼人都知道,她這就是意思意思,根本沒有怪罪我的念頭。

  我滿心歡喜,以為此事就這麼算了,還天天盼著禁閉結束能去找我的黑無常哥哥,哪知!哪知!哪知這事兒怎麼就鬧到了玉帝那裏?還被判為了“情節特別嚴重者”?

  我的菩提老祖啊,本仙姑真是比竇娥還冤啊!

  我呆呆想了一會兒,回頭再看那本該自焚身亡的小紙雀,卻發現它居然化為一枝小小的金花,靜靜臥在我裙裾上。

  ——這騷包!

  我在心裏罵二郎神一句,還是伸手將花收到袖子裏。

  物件比主人好看不知多少倍,我這個胸懷博大志向高遠的仙子,自然海納百川。

  踏出影青齋,我的第一目的地是芳主所在的幽蘭幻穀。

  一方面是想向芳主求證是否確有杖刑一事,二來如果玉帝真想用棍子揍我,我也可以找芳主幫忙求情。

  行路上風景優美雲淡風清,我邊走邊暗下決心:一定要儘快找回自己的身世和記憶,爭取早日跟組織成員團聚!仙途險惡難測,我這無依無靠的小孤女哪有本事保自己周全?唯有抱一條又粗又壯的大腿才是王道啊!

  雖然天青是一個很好的大腿人選,但是他實在太醜了,醜的我寧願落魄也不想日日面對他奉承他。

  我豇豆苗苗,終歸還是很有文藝的傲骨的。

  到了幽蘭幻谷,仙童卻道芳主不在,半個時辰前剛被玉帝請去喝茶了。

  我一聽“喝茶”兩個字,頓時手足無措渾身冰涼——莫不是玉帝要治芳主的“包庇罪”?完了完了,我身後唯一一棵可以依靠的大樹轟然倒塌了。

  “EMS特快專遞!”忽聽一聲尖叫,只見有綠色大鵬鳥拍著翅膀呼嘯而來,丟下一個紙袋,然後絕塵而去。

  “還特快呢,這回都誤了兩天了。”仙童從地上撿起那紙袋,面帶憤懣。

  他打開紙袋,袋中落出一本書和幾張紙。

  書我很面熟,是人氣頗高的八卦雜誌《貳週刊》,新一期的封面主題是“董永七仙女西天蜜月秀恩愛 ”,副標是“過億大屋有人照,嫦娥疑搭上已婚佬”。

  仙童毫不遲疑立刻翻到嫦娥那頁,津津有味的看起來。

  我將視線轉到那幾張被冷落的傳單上,心中靈光乍現,嘴角一牽。

  

 

作者有話要說:原來新入這段本來歸在下章裏,想來想去,還是併入這章。

起承轉,這裏是承,下章便是轉了。

 

ps 看來我得做個科普了:

 

豇豆,拼音:jiāng dòu

亦稱中國豆或黑眼豆(black-eyed pea),豆角。豆科(Fabaceae)一年生植物Vigna unguiculata的栽培型。據信原產於印度和中東,但很早就栽培於中國。複葉,小葉3枚。花白色、紫色或淡黃色,常成對地或三數著生於細長的序軸柄末端。莢果長,圓柱形。短莢飯豆(V.u. catjang)的莢果長7.5~12.5公分(3~5吋)。尺八豇(V.u. sinensis)莢果長20~30公分。美國南部廣泛栽培豇豆作為乾草作物、綠肥作物或食用其莢果。

 

豇豆紅

 

  豇豆紅是銅紅高溫釉中的一種,為清代康熙晚期出現的銅紅釉品種。因其色調淡雅宜人,以不均勻的粉紅色、猶如紅豇豆一般、造型輕靈秀美而得名。 又因其淺紅嬌豔似小孩臉蛋、如三月桃花,又被人稱為“娃娃臉”、“桃花片”、“美人醉”。豇豆紅釉質都很勻淨細膩,含有粉質。紅釉中往往散綴有因燒制時氧化還原不同形成的天然綠色苔點。釉色有上下高低之分。上乘者,名為“大紅袍”或“正紅”,釉色明快鮮豔,通體一色,潔淨無瑕。居中者,釉如豇豆皮,含有深淺不一的斑點,甚是柔和悅目。有的器身或口沿露出“缺陷美”的綠斑苔點,今稱作“美人醉”或“美人霽”。色調再淺些被稱為“娃娃面”或“桃花片”,雖不如深者美豔但卻有幽雅嬌嫩之態。下品者,或色調更淺,或晦暗渾濁,名為“乳鼠皮”或“榆樹皮”。至於器身呈灰黑不勻的“驢肝、馬肺”色,與器下部呈黑釉焦泡的一類,則為最次品。豇豆紅無大器,常見為文房用具,如太白尊(水盂)、石榴尊、菊瓣瓶、柳葉瓶、洗、印盒等。

 

天青釉 

 

瓷器釉色名。又名雨過天青,是一種幽淡雋永的高溫蘭色釉,我國古代陶書描寫的青如天,明如鏡,正是這種釉色特點的形容。有鈞窯天青,始于宋,呈淡藍色,釉層厚而不透明,以鐵的化合物為著色劑。另有宋汝窯天青,是一種淡淡的天青色,色調較穩定,多數釉面無光澤。還有景德鎮窯天青,始於清康熙,呈淡灰藍色,釉薄而堅,瑩潤光潔,以鈷的化合物為著色劑。

天青釉之名出自五代後周柴世宗批語:“雨過天青雲破處,者般顏色作將來”。根據周世宗的要求是要把瓷器燒成雨後青天的顏色,因而天青釉本是柴窯的釉色。不過到目前為止,尚未找到柴窯窯址。

 

基本上,全本的人名地名都來自瓷器,後面還有好幾個角色要出來,大家可以猜猜看淵源。

 

 

 

 

豇豆苗苗(六)

 

  “仙子這是頭回去妖界?”

  天庭友好旅行社門前,有黃衣仙女笑嘻嘻跟我打招呼。

  “……恩恩。”

  我胡亂答應著,四下張望心中忐忑,生怕被人認出。

  “瞧仙子這點兒出息。”黃衣仙女玉手掩口吃吃一笑,容顏分外嬌俏,“莫不是為了妖王而去?”

  “你怎麼知道?”我大吃一驚,立馬回頭注視眼前人——莫非是天庭派來的臥底?!

  “仙子何必如此驚慌。”黃衣仙女了然一笑,眉眼間頗有“就你那點破事兒我怎麼會不知道”的蔑視味道。

  “其實……”我遲疑一下正欲解釋,卻聽黃衣仙女不以為然打斷我:“不瞞仙子說,如今參與我們這妖界三日遊的散客,但凡妙齡女性,多半是沖著妖王去的。那妖王花名在外,仙子魔頭們都巴巴指望著能見上妖王一面,再發生點什麼,最好還能被他納入宮殿不是?”

  原來黃衣仙女說的是這個,我不由得出一口長氣。

  不過一想到她將我視作那幫膚淺的庸脂俗粉,不由得又有些愁苦。

  “仙子多慮了。”那黃衣仙女見我臉頰緋紅,語氣漸漸軟下來,帶著安撫,“如今仙妖二屆的跨海大橋落成,天庭也往妖界派了特別大使,咱去妖界走動走動不算什麼大事,誰沒有個旅遊的愛好呢?電母上次自妖界歸來,不是還寫了篇遊記發表在《天庭真理報》上?廣受仙子們好評呢!”

  我記得那遊記,標題是《親身經歷論天妖二界美男子品質比》。此文一出,許多仙家姐妹都對妖界心存嚮往,雷公大為震怒,逼得電母連寫兩篇《野花不如家公香》《誰不說俺丈夫好》發在博客上,這才稍微平息風波。

  唯唯諾諾點頭,我心一橫,將錢袋掏出:“麻煩你幫我報名,我參加最近一期的‘妖界三日遊’,越快越好。”

  “好咧,最近的一個團將於一個時辰後出發,剛巧還剩一個名額,仙子好運氣。”黃衣仙女笑眯眯坐回櫃檯,拉開抽屜低頭開起票據。

  “三天兩晚來回雙飛包吃住有保險金額總計一萬五千元。”“啪”的一聲,纖纖玉手伴隨白紙落在我面前,“不知仙子是付現還是刷卡呢?”

  “不是三千元嗎?!”我只覺得腦子裏嗡的一聲,趕緊將袖子裏的傳單遞過去,語帶憤怒,“你們廣告裏明明寫的是三千元呀,三千元!”

  這傳單是我從芳主仙童那裏拿的,上面明明白白寫了“春季驚爆特惠,妖界三日遊僅需三千元,你還等什麼呢?”如此有煽動力的價格和話語,讓我立馬就回屋拿了小金庫奔到這“天庭友好旅行社”來。既然天青不許我去妖界,黑無常也不可能帶我去,我只有自力更生自己去。

  ——我不能坐以待斃束手就擒,更不能連累無辜的芳主,樹挪死仙挪活,山不過來我過去。

  “哦,這個啊。”黃衣仙女瞄了那傳單一眼,滿不在乎的縮回了頭,“那是我們的淡季價,如今妖王已出關散心,妖界遊正逢旺季,價格自然翻了五倍。”

  我只覺得一口氣血上湧,差點沒活生生噎過去。

  “……你、你們這簡直是黑店!”我手指牆上“誠信經營 童叟無欺”的招牌,汗毛倒立,氣得渾身都哆嗦起來。

  “仙子愛去不去。”黃衣仙女唰的變了臉,跟翻書似的,陰沉沉十分可怕,“反正整個天庭經營妖界遊的公司只有我這一家,可沒誰捆著你來!”

  唉,壟斷害苦了咱小老百姓!

  別無他法可想,我只好掏出二郎神的小金花做抵押,勉強算是湊夠了一萬五千元。

  “這金玫瑰倒是挺稀罕的。”黃衣仙女邊看那小金花邊笑,十分得意,“用的是上古24K金,花蕊是八心八箭美鑽,雕工更是出神入化,定能賣個好價呀。”

  我悶悶握著手裏那頂寫有“友好旅行 品質之選”的大白帽,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所謂的雙飛,不過是用一大朵劣等灰雲拖著眾人走,速度甚至趕不上我家小波的四分之三。

  “也不知要飛到何年何月?”我心頭有事,坐立難安。

  “這位仙子趕著去妖界?”身邊一位青衣少女沖我甜甜一笑。

  她很美,只是嘴巴略顯大,豐唇翹臀,可謂性感。

  “我有很急很急的事要去博陵第。”雨雲中又悶又熱,一邊拿起帕子插汗,我一邊朝青衣少女勉強應道。

  “原來是博陵第。”少女眼珠子一轉,眼白竟淺的發藍,“莫非仙子不知,博陵第其實不在妖界裏嗎?”

  “有這等事?”動作一下頓住,我吃驚回望她。

  “先別說具體方位,那博陵第是妖界最幽深的禁地,怎會對外開放參觀?”青衣少女望著我嘖嘖搖頭,似是歎我想法太過簡單,“你既然要去博陵第,怎會來參加這妖界觀光團?”

  “可是那黃衣仙子說……”冷汗沿著額頭滴下,總不能直接告訴她,其實我壓根不知道怎麼去妖界吧?!

  想來也真怪,自打我登仙以來,還真沒私下離開過天庭。

  即使偶爾興起外出遊玩的念頭,也總是被各種突如其來的瑣事打斷。

  “黃衣仙子?”青衣少女嗤笑一聲,撅起厚厚的嘴,“那個算盤仙為了掙錢連死人都能說活過來,仙子怎的就隨便信了她?”

  ——算盤仙?連算盤都能成仙?

  我一呆,隨即想到自己也是個豇豆仙,五十步笑一百步罷了。

  “我勸你還是早點下雲去,博陵第在天妖二界的邊境上,你越往前飛就錯開的越遠。”那青衣少女往雲下望去,嘴裏低語喃喃。

  “這……”我望著足下連綿的青山,面色為難,“我孤身一人,又不識方向,再說我也沒有那個勇氣私自脫團……”

  “這個可以有。”青衣少女一個箭步將臉湊到我跟前,神情嚴肅。

  “這個真沒有。”我被她突如其來的碩大五官嚇了一跳,不由得倒退一步。

  “這個,真可以有。”青衣少女朝我說完這句話,面上露出一個詭異的微笑。

  還沒等我想明白這個微笑的含義,只見一隻泰山壓頂的大腳襲來,砰!

  ——我就這麼被青衣少女活活踹下了雲端。

  在自由落地姿態優美降落到草堆以前,我終於想起,原來那青衣少女是暗戀天青多年的青蛙仙。

  千年老蛙,怪不得大腿蹬力如此霸道哇!

  ————————青蛙是益蟲的分割線————————

  灰頭土臉從青草堆裏爬起,我趕緊從袖子裏掏出水晶鏡照臉。

  劃傷沒有?淤青沒有?

  雖說這裏暫時沒有那什麼悅己者,但身為文藝女青仙必須無時無刻注意自己相貌。

  誰知道自己命中註定的另一半不會在下一個瞬間降臨呢?畢竟轉角遇見愛。

  還沒等我檢查完畢,只聽“啪”的清脆一聲,一道黑影鮮活砸在我面前。

  莫非月老聽到我禱告,穿越時空將黑無常哥哥送到這裏救我來了?

  心頭又驚又喜,我帶著期盼走上前去,細細打量起眼前那半死不醒昏迷的人來。

  一看頓時十分失望:碧藍的衣衫,自然不是我心心念念一酷到底的黑哥哥。

  想了想不死心,我怯怯伸出一隻手,小心翼翼將那類屍首物體翻過身來。

  “呀!”我不由得捂住了嘴。

  那是一個非常非常特別的……人。

  他全身都包裹著藍色的鱗片,甚至臉上也是,肌膚如蛇一般冰冷。

  沒有頭髮,沒有眉毛,睫毛短而稀疏,肥厚的嘴唇烏的發紫,額頭血肉模糊,仿佛被什麼滾燙的東西燒過一般。

  ——真英俊!

  我看的呆住,心想雷母娘娘果不欺人,真美男多不在天庭,妖界裏隨便撈一個都是絕色呀!

  “仙子……看夠了沒?”

  鱗片男忽然張口說話,聲音也仿佛被火燒了般粗啞滲人。

  原來他不知何時已醒轉,正瞪著一雙蠟黃蠟黃的凸眼看我,美目傳情十分銷魂。

  “——你壓著我的衣服,我起不了身。”

  “對不起,對不起。”我趕緊挪開身子,紅著臉爬到一邊。

  雖然早前見過黑白無常那樣的絕色,可如今見了這滿身鱗片的男子,我還是禁不住心中一蕩。

  “你又壓住我的腳了……”那鱗片男黃眼一翻,竟嘔出一口鮮血來。

  我沒想到自己的體重居然霸道到了這種程度,竟然能將人家生生壓的內出血,頓時又慌又亂:“你有沒有事?要不要緊?”

  然而那鱗片男並不答我,只是繼續咳嗽嘔血,嘔了一灘又一灘。

  鮮腥點點塗滿烏唇,羽鱗片片落在草間,紅藍斑駁交織化為毒煙,驚得飛鳥四散走獸逃竄。

  我總算見識到什麼是“血盆大口”了,沒想到美男嘔血也如此好看。

  “你……不怕我?”

  嘔血工作圓滿完成,鱗片男回頭見我還在身邊,驚得眼珠子都要脫眶了。

  我笑著搖搖頭,朝他遞上手絹:“還好嗎?可有覺得哪裡痛?”

  ——開玩笑!我堂堂豇豆仙怎可能害怕一個病怏怏的絕世美男?

  雖然已將芳心許給了黑無常哥哥,但對於上天賜予的英雄救美機會,還是要抓牢抓牢再抓牢。芳主一直教育我們要同情弱小鋤強扶弱,如今遇到美人落難,自然是要照顧之,安撫之,留下好印象之。

  “你走吧!我不要你的同情!”沒想到那鱗片男居然毫不領情,硬生生將我送出的手絹打飛。

  微微一怔,我心頭發酸——真是個一身傲骨的美人兒。

  “公子何必妄自菲薄?”我轉頭拾起已被泥水沾濕的手帕,輕輕放在手裏運氣烘乾,“小仙只是仰慕公子的龍鳳之姿,因故親近,公子又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

  這是大實話,要是二郎神那廝敢丟了我主動送出的手帕,我決計是要拔掉哮天犬的腿毛洩憤的。

  “龍鳳之姿?!”那鱗片人仿佛聽到天大的笑話般昂起頭顱,眼中不知是霧是露的煙雨濛濛,“你到底是哪裡看出我有龍鳳之姿?!”

  我見他神情如此悲憤,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心思越發柔軟。

  “龍有鱗,鳳羽藍,這兩樣公子都占了,還想求別的什麼呢?”

  將手帕移到他嘴前,緩緩為他擦拭嘴角紅絲,我的聲音是如此發自肺腑平和溫暖。

  原本狂躁的鱗片男漸漸安靜下來。

  “不知仙子……叫什麼名字?”他低頭望向忙碌的我,眼神從混沌漸漸變為清亮。

  “小仙姓豇名豆,仙號一個紅字。”我抬起臉朝他甜甜一笑,七分羞三分嬌,“我是一個豇豆仙。”

  “沒有直接用原身取名的,你一定有別的名字。”那鱗片男居然不相信我,“為何不肯說與我?莫非是嫌我太醜不配知道?”說著說著竟眼神一暗。

  “公子多慮了!”我心頭一痛,趕緊伸手攀住他肩膀。

  “小仙升仙前的記憶都丟的差不多了,所以一直不知自己姓誰名甚家住哪裡,這回下凡來就是找記憶的。”

  鱗片男沉默了一會兒,大概是相信了我的話。

  “不記得麼……”他望著我的眼睛,瞳孔中仿佛有千軍萬馬呼嘯而去,然後又漸漸歸為寧靜,“……能完全忘記,倒是也好。”

  他這一驚一乍的,弄得我不知如何回復,只好呆呆望著他的臉出神。

  我幫人家擦了這麼多血,欣賞一下美貌也是無可厚非的,按勞索得嘛。

  “豇豆仙。”鱗片男忽然對著我爛漫一笑,千樹萬樹的梨花都開了起來。

  “你記好,我叫霽藍。霜雪不霽的霽,鳳生藍羽的藍。”

  

豇豆苗苗(七)

  我呆呆望著眼前男子,只覺得腦中片片粉紅桃心上下翻飛。

  ——那一口氣吞山河的小黃碎牙喲,如此的錯亂別致,簡直叫人神清氣爽心曠神怡!霽藍君,你怎麼能如此完美呢?比那冥界的黑哥哥都還要勾魂呀!

  “敢問霽藍君,為何會突然掉在我面前?”略微不自在的別過臉,我雙手繞弄起胸前青絲。

  “……被奸人所陷害,失足從別處跌落至此。”霽藍眼底一暗,沒有眉毛的額頭間硬生生擠出一個“川”字。

  我一怔,見他明顯不想提起此事,趕緊笑嘻嘻接話:“既是意外,不知霽藍哥哥現下有何打算?”

  “仙子來妖界所為何事?”霽藍並不直接答我,反倒美目一瞟問起我來。

  “我弄丟了東西,被妖界的人撿到後藏起來了。”想到受困的琺瑯,我愁上眉頭,“玉帝說要是找不回來就要打我一百大板……”

  咱豇豆本來就以乾癟出名,要是再被神棍打一百下,估計只剩張薄薄的皮了。

  “那仙子為何會在這博陵第附近徘徊?”霽藍歎一口氣,開始搖頭,“這裏離妖界主城還有一段距離……”

  “——你說這裏是博陵第?!”不等他說完,我一個餓虎撲食急急抓住他的領口,“你確定這裏是妖界禁地博陵第?!”

  “……我確定。”霽藍不動聲色將衣服從我的手中抽回,“應該沒人比我更熟悉這裏。”

  “啊”的大叫一聲,我雙腿發軟跪倒在地。

  眼前有無數煙花綻放,將原本晦澀的前路映的五彩斑斕霞光萬丈。

  青蛙仙啊青蛙仙,原諒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吧!方才你那美妙的一腳,高貴的一腳,善良的一腳,不僅將博陵第踢到了我面前,居然還順帶踢來一個導遊啊!

  踢踢踢,踢出個未來!

  “霽藍君!”我幸福的眼淚都要流出來了,這也太幸運了吧,“小仙弄丟的神獸就是被妖王的妃子藏到博陵第裏去了,求求你帶我去找好嗎?”

  “妖王?”霽藍眼中閃過一道奇異的光,轉瞬即逝。

  然而下一刻他卻扭過頭,面色陰冷如霜:“我不會再回博陵第去。”

  “不需要不需要!”大腦自動忽略掉那個“再”字,我想著琺瑯討食的模樣,將霽藍的胳膊抱住輕輕搖晃起來,“只需要你給我指路……”

  琺瑯此招在芳草門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取的,三歲到三萬歲的男女婦孺皆可通殺。以此類推,相信同樣也能攻下妖界的堅冰。

  霽藍腦門上有青筋冒出來又癟下去,仿佛土裏滑動著蚯蚓。

  “……回頭,往東走三百米,再往西走五百米,過三個十字路口,能看到一間茅草屋,你進去問那個下棋的老人,他會給你指路的。”

  “謝謝霽藍哥哥!”心情大好,我的稱呼也頓時變得親密起來,“願菩提老祖保佑你永遠像現在這般貌美年青!”

  卻不知為何那霽藍像要吃人般狠狠瞪著我。

  半個時辰後,林間小道上緩緩走著一對鬱鬱寡歡的男女。

  “你是我遇見的第一個不辨東西南北的仙子!”

  霽藍雙手負後長歎一聲,面色沉鬱。

  “豇豆又不是高等生物,哪來本事辨認方向……”

  我唯唯諾諾跟在他身後,企圖強詞奪理。

  由於我天生路盲,霽藍很不放心,決定親自送我一程。

  他實在是一個美麗且善良的人。

  其實我們這一路走來,跌跌撞撞甚為不太平,主要是妖界有太多面目可憎之人,隨意對我倆指指點點說三道四。

  “瞧那醜樣……”

  “也不知幻化個好皮相,肯定法術低微……”

  “居然裸奔,這醜八怪幹嘛出來嚇人啊……”

  聲音之大,言辭之惡毒,和他們可笑的相貌完全成正比。

  剛開始我還以為說的是我,心想不至於吧,怎麼說我也是穿了仙袍的,莫非妖界的人眼睛有X光?

  然而聽到後來,我很快明白他們說的醜八怪是霽藍,“裸奔”指的是他那一層暴露在外的藍色鱗片。

  原來這妖界和天庭一樣,審美觀是顛倒的。

  “霽藍哥哥我們走快些吧!”挽住沉默的霽藍,我大步流星昂首挺胸的朝前邁開步子。

  霽藍身子一僵,側過頭看我。

  “你不要理那些醜八怪妖精的話。”我堅定回望他,“霽藍哥哥是我見過最美最好的。”

  ——我相信,此刻自己眼睛裏一定有發自肺腑的認真和深情。

  “媽呀這小娘子瘋了!”身邊有妖怪狂吐一地,然後咆哮著屁滾尿流而去。

  霽藍瞳中倏的騰起一團幽火。

  他直直盯著我,仿佛我臉上有什麼奇珍異寶似的。

  然而還沒等我陶醉於他的注視,那團熾焰已經黯淡消亡,連點火星子都沒留下。

  “我定會守諾帶你去博陵第,你不必如此奉承我。”他掉轉回頭,原本僵直的背部漸漸變得佝僂。

  要扭轉這群人固有的觀念是很難的,所以我並未繼續解釋下去。

  凡是能夠說的事情,都要說清楚,而凡是不能說的事情,就應該沉默。

  “大家都說妖王長的傾國傾城,霽藍哥哥你見過了嗎?”我笑著轉換了話題。

  這當然是廢話,既然妖王也是那暗黑地下組織GOD FIVE的成員,肯定不會比天青好到哪兒去。

  “傾國傾城?”霽藍的冷笑聲仿佛從齒縫裏傳來,“容貌對於一個男人來說很重要麼?”

  ——自然很重要呀,要是長得跟天青一個樣,你以為我還會乖乖跟著你走嗎?逃都來不及咧。

  “既然不重要,霽藍哥哥何必糾結於我對你的讚美?”想是一回事,話出口又是另一回事了,“外貌不過一層皮相,內在才是最強大的。”

  我在天界度過了好幾百年,並不都是渾渾噩噩的,眼前美男既然對自己的相貌耿耿于懷,自然要讓他放鬆防備。

  霽藍本來朝前的步子頓了一頓。

  “……是的……即便現在如此……我依然是……”只聽他喃喃低語幾句,忽的轉過頭對我燦然一笑。

  “你說的對,外貌並不是最重要的。”

  眉宇開闊雙眼放光,清新超脫釋然瀟灑。

  我只覺得眼前碧波蕩漾,心中有說不出的歡喜和甜蜜。沒想到帥哥如此重視我的言論,自信心爆棚,整個身子都輕飄飄起來。

  足下的小波感受到了我的心思,趕緊從雲中釋放出一道光環,隨著滴滴的背景音樂,那光環竟然緩緩凝聚成一顆粉紅的桃心氣團。

  晃悠悠,晃悠悠,桃心氣團默默飄到了霽藍跟前。

  我大窘,悲憤的伸手想將那氣團打散,哪知那氣團卻仿佛故意跟我作對似地左躲右閃,偏偏不肯讓我打中。

  看著我手足無措臉頰緋紅的樣子,霽藍噗嗤一聲笑出來。

  “原來你法術還不高,只能駕馭這最普通的波動雲。”他搖頭開口,頗有幾分老前輩的架勢,“還挑了朵最不會來事兒的。”

  “它只是有時候神經錯亂……”我敢肯定現在自己的面部能烤熟一整只生雞蛋。

  霽藍不再說話,只是一直笑一直笑,望著我的眼光終於變得溫暖柔和。

  “你到底丟了什麼東西,怎會被妖王妃子看中拿走?”態度一旦軟化,他也想起順便關心下我的個人事務,“據我所知,妖界珍寶數不勝數,妖王妃子見多識廣,沒理由對天界的東西感興趣。”

  “是蒼南的香獸……”我哀歎一聲,雙手捂住額頭。

  蒼南是天庭的象徵,香獸既是蒼南聖獸,玉帝怕是不會甘心讓吉祥物呆在妖界受罪的,這不是奇恥大辱嘛?狡詐的妖王趁機敲詐,獅子大開口索要兩萬冊的蒼南古籍,玉帝又怎麼可能答應呢?左右為難騎虎難下,他現在肯定很想將我碎屍萬段。唉,命苦的我,竟然被無情捲入一起棘手的外交糾紛案中!

  “原來你也是因為對那天青美色著迷才弄丟芳獸的?”霽藍的神情冷漠起來,眼中有了星星點點的疏離。

  “不是不是!我當時只是偷懶而已……”我趕緊擺手否認,額頭有冷汗淌下——想不到咱們芳草門弟子悲催的戀愛故事居然流傳的如此之廣。

  霽藍再次皺起他那光禿禿的眉頭上下打量我,似乎想看進人的心裏。

  “天青就是個被人捧壞了的假道學,自以為是,哪有霽藍哥哥你好看!”我一急,心裏話脫口而出。

  說完了又馬上後悔,生怕再次傷了帥哥那顆敏感脆弱的心。

  然而這回霽藍卻沒有生氣,他只是淡淡一笑,仿佛想起了什麼,將目光投往我身後不知名的地方。

  等回過神來,瞥見戰戰兢兢的我,他竟然還安慰一句:“別擔心,這話我並不是第一次聽。”

  我頓時喜極而泣——莫非妖界終於有了一個清醒的,審美觀不再錯亂的人?菩提老祖開眼啊,我豇豆苗苗終於不再是孑然一身了!不管男女,屆時我定要撲到那人懷裏大哭一場,將我這幾百年來受到的驚嚇和冤屈通通倒出來!

  霽藍被我悲愴的樣子嚇了一跳,湊下半顆光滑的可以反射太陽的腦袋。

  “仙子這是怎麼了?”語氣頗為關心。

  “嗚嗚……”我一抹臉上的淚,含含糊糊嘟噥著,“我只是感歎,說這話的一定是我的好姐妹。”居然如此的瞭解我的內心,莫非是世界上的另一個我?啊啊啊!!!

  霽藍聞言一怔,神色漸漸嚴肅。

  “……雖然現在不是,將來很可能會是。”他勾起下巴,別有深意看我一眼。

  雖然不太明白霽藍眼神的含義,但聽到他願意將我介紹給那說話之人,我已十分開心。

  “霽藍哥哥這身鱗片真好看。”一開心,膽子也大起來,我好奇摸摸霽藍裸露在外的手臂,“是我見過最美最特別的藍色。”

  “……它以前是一件袍子。”霽藍低頭凝視自己的手腕,似乎有些惋惜,“三界獨一無二的藍,不想如今成了……”

  眼見他又要傷感,我趕緊在他跟前翩翩轉個圈,笑盈盈接話:“真巧,小仙這件袍子的顏色也是全三界獨一無二的呢!”

  無論走到哪兒,身上這件豇豆紅的仙袍都是讓我引以自傲的資本。

  霽藍卻搖頭失笑:“仙子說笑話呢,這顏色許是天庭獨有,但卻不是全三界獨有,至少我是見過的。”

  “什麼?!”我雙眼瞪得大如銅鈴,身上熱血沸騰,汗毛一根根全部豎起來,“這顏色名叫‘豇豆紅’,敢問霽藍哥哥在哪裡見過?”

  我是這樣激動,連自己將人家手臂箍的發紫也沒能及時察覺。

  然而霽藍的回答叫人很是失望。

  “不記得了。應該是很久很久以前見過,所以我才只是覺得眼熟,並不知它的名字。”

  兜頭一盆冰水潑下,我悻悻放開他,姿態比洩氣的波動雲還頹廢。

  “……綠如春水初生日,紅似朝霞欲上時。”

  霽藍望著我的衫子,低低補充了一句:“雖然我不記得這顏色的名字,但卻記得,有人曾為這顏色寫了一句詩。”

  

豇豆苗苗(八)

 

  綠如春水初生日,紅似朝霞欲上時。

  我聽霽藍暗啞的聲音念出這句,心中仿佛吃了靈霄花蜜一般甜滋滋的。能寫出這句詩的人,對豇豆紅定是喜歡和讚美的,他她與我是什麼關係呢?他她最好是個位高權重的大人物,這樣一旦我尋到了他她,便有個大靠山,日後即便是出了什麼差池,斷不需像如今這般戰戰兢兢。

  懷揣對未來的美好憧憬,我們朝目的地繼續前行。

  一路上依然有許多難聽的流言蜚語,更可笑的是,居然還有醜的嚇死人的妖精企圖將我勾引。

  “這麼嬌滴滴的美人兒,怎的跟了一個皮都沒蛻完的怪物?”那是一隻幻化為人形的白狐,他在路上看見我跟霽藍,想也不想便竄到跟前,笑嘻嘻朝我伸出一根爪子,“小美人,別再搭理這低等生物,要不隨哥哥我一同飲酒作伴風花雪月去?”

  狐妖一族向來喜歡仗著自己貌美隨意魅惑別人,我雖早已耳聞,但卻是第一次親自遇見。可惜此君太醜陋且不要臉皮,我實在難以心動,於是淡定將臉扭向一邊。

  霽藍不說話,只是撩開眼皮冷冷瞟了那白狐一眼。

  白狐見我安靜不答,索性一把抓住我手腕,臉上笑的更換歡:“小美人,莫非你是個啞巴?別擔心,哥哥能治好,只要你點個頭,哥哥馬上帶你去景泰穀……”

  身後有倒吸一口冷氣的聲音,同時好幾道又妒又羨的目光朝我射來。

  ——我不太明白這些路妖到底是羡慕我被眼前醜男勾搭呢,還是嫉妒我能去那個什麼景泰穀?如果是前者,我真想轉身對她們大吼一句,送給你們了!速速打包帶走!姐姐我受不起啊!

  一隻佈滿鱗片的藍手探來,將他的爪子移開。

  “景泰穀無需你帶,我自然會帶她去。”霽藍蠟黃的眼底裏有暗沉的風暴凝聚。

  “就憑你?!”那白狐仿佛聽見什麼天大的笑話般捂住了肚子,“哎喲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長得跟比目魚似的,藍皮蜥蜴!”

  原來霽藍的真身是蜥蜴?我轉頭看他,卻見霽藍牙關緊咬,額頭青筋暴露,喉嚨裏發出咕咕的聲音。

  ——這是猛獸發怒的前兆!我趕緊撲過去想攔住他,然而卻還是晚了。那白狐的笑聲還未完全落地,有一道鮮紅的線紫他眉間垂下,將他整個人生生的一分為二。

  真正的銀瓶乍破血漿迸。

  我尖叫一聲,飛速便將身子埋進霽藍懷裏——天庭一向祥和安樂,哪有如此恐怖的修羅場景?

  臉頰下的那具胸膛一僵,然後有冰冷的手環住我的肩頭,將我攬的更緊。

  “別怕,只是斬了一隻九尾狐而已。”耳畔傳來霽藍溫柔的聲音。

  九尾狐?那不是傳說中妖界法力最強大的妖怪之一嗎?怎麼就被他輕而易舉的殺死了?

  我很想抬頭問個仔細,可隨之而來鋪天蓋地的血腥味讓人頭暈,我唯有瑟縮著與霽藍貼的更緊。

  然而很快的,血腥味消失不見了,我悄悄抬起頭來,只見地上一截銀白色的尾巴。

  “……被他斷尾逃走了。”霽藍搖搖頭,神色頗為惋惜,“果然狡狐!”

  我看這場景,自然也明白九尾狐沒有真死,心中一塊大石落地。神仙們都是很慈悲的,見不得太殘忍的事情。

  “我看這狐狸尾巴倒是蠻漂亮的,不如留給仙子做個紀念?”霽藍伸手,那截斷尾晃晃悠悠飛到他掌中,“拿去做個圍脖也是好的。”

  我本來不想收下,然而那毛茸茸的狐尾油光水滑,確實是罕見的美麗。於是虛情假意的推脫一番,終於還是收到了袖子裏。

  ——帶回去配我那件豇豆紅的披風,銀毛綴領,光想想都覺得高貴不凡呀。

  “霽藍哥哥,那景泰穀是什麼地方?”將狐狸尾收好,我心情甚佳的望向霽藍。

  “……現下博陵第所在之處。”霽藍每回提到“博陵第”三個字,都會不自覺的皺眉頭。

  “現下?”聰明如我者,第一時間抓住了關鍵字,“怎麼是現下?莫非以前博陵第不在景泰穀?”

  “你不知道?”霽藍回頭凝視我,頗為吃驚,“你這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傢夥,居然還敢孤身去闖博陵第?”

  在他的解釋下,我終於知道原來那妖王府邸是建在一座無根之城上,也就是浮動的宮殿。只要法力足夠強大,博陵第便可以出現在任何地方。

  上一個五百年,博陵第位於妖界和魔界的邊境,如今則在妖界和天界的邊境。

  “怎麼老是出現在邊境啊?”我頗為不滿的撅嘴,莫非那狼子野心的妖王一直想擴張版圖?

  “人家愛待在哪兒就待在哪兒,你管這麼多幹嘛?”霽藍好氣又好笑的瞥我一眼,“那蒼南原來還不是一座浮城?你怎麼不問問為何天青要飄去天界呢?”

  ——蒼南是一座浮城?!

  我從未聽過這件事。從打我升仙有記憶以來,蒼南就一直靜靜安于天庭角落。在我心中,它是天庭的象徵,是天庭密不可分的存在,然而沒想到它居然並不完全屬於天界!

  “傻了吧?”霽藍見我恍神,眼中有惡作劇得逞的促狹,“你看你們天界有什麼好?個個都把事實藏著掖著,哪有我們妖界光明磊落?”

  “喲,瞧這話,好像這妖界就是你家開的。”我回過神來,掩了驚色,眼珠一轉嘻嘻引開話題,“莫非我撿了個妖王?”

  本來是無心的一句玩笑,卻讓霽藍的臉色迅速暗下去。

  “休要再提他!”他的眉目間有狠厲之氣劃過。

  我吐吐舌頭,心想此帥哥必定與妖王有什麼深仇大恨,於是拖了他的手,溫言細語輕聲安撫:“不提不提,既然你不喜歡,我便一輩子都不再提。”

  霽藍靜靜看我一會兒,忽然又笑了。

  笑容如此開懷,仿佛清風吹開滿池碧蓮。

  “一輩子不提,也不行。”

  他悶聲說了一句,五指張開,將我的手緊緊握在掌心。

  提也不行,不提也不行,我被搞糊塗了,就這麼渾渾噩噩的被他牽著往前走去。

  “我問你。”

  行到半途,一直沉默少語的霽藍忽然主動開口。

  “方才那九尾狐要帶你走,你為何不跟他走?”

  ——哎呀好哥哥,那白狐醜陋的級別都快趕上天青了,我跟著他不是給自己添堵嗎?

  “莫非霽藍哥哥想我跟他走?”我停下腳步,呆呆望著霽藍的背影,“你……嫌我拖累你了?”

  邊說邊在眼睛裏擠出汪汪水波,這招是淺絳教的,她說身為女仙子當“以退為進”,“以柔克剛”。人際關係這方面我一向仰仗她,努力向她靠近學習。

  她曾經還說過,應當對所有貌美的異性都叫“哥哥”,“畢竟哥哥妹妹是最容易快速培養感情的稱呼。”我記得當時她說的是眉飛色舞天花亂墜,“……怎麼著也得先混個臉熟,日後咱才好方便下手不是?”

  然而到底下手做什麼呢?我已經記不太清了,無非就是收買人心一類的吧。

  果不其然,霽藍一聽我淒苦的問話,僵住了身子。

  “難道你不覺得那九尾狐……模樣……十分俊俏?”他似乎下了很大決心,才從齒縫裏蹦出一句。

  最後“十分俊俏”那四個字,艱澀暗啞至極,仿佛說出來就會要了他的命。

  我頓時安下一顆芳心,原來這帥哥還是對自己的相貌耿耿於懷啊。

  “不管怎麼說,我掉下妖界後第一個見到的是你。”盈盈上前,我將臉頰貼在霽藍布滿鱗片的脊樑上,語氣親昵,“我只願跟著你。”

  雖然,地盤僅局限於妖界而已。

  我感覺霽藍的脊背在發顫,而後他轉過身來,眼中是濃的化不開的情緒。

  有冰涼的手在我的頭髮上輕輕撫摸著,一下,一下,又一下。

  那麼寶貝,那麼珍惜,就跟芳主摸琺瑯似的。

  “……莫非你的真身是一隻鳥?”他靜靜開口,然而卻是玩笑,“讓我猜猜,麻雀?鵜鶘?還是貓頭鷹?”

  我瞪大雙眼,高舉右手錶達強烈抗議:“我分明就是芳草門下的豇豆仙……”

  “那怎麼會有雛鳥情節……”只聽他咕噥一聲,將我的腦袋按進自己懷裏,輕輕歎了口氣“……無論如何,我很慶倖。”

  我很慶倖我很慶倖……

  乍一聽帥哥這樣對我甜言蜜語,我興奮的簡直要暈過去——人家居然因為我的跟隨而感到慶倖!這人心收買的多成功啊,簡直登峰造極!

  我沉浸在幸福滋味裏,忘記推開帥哥,也忘記問他什麼是“雛鳥情節”,甚至心心念念的黑無常哥哥也暫時忘記了。

  我想起多年前,自己被人孤立的場景。

  當時恰逢天庭裏熱熱鬧鬧籌備蟠桃宴,門中姐妹因為有機會被選去做禮儀迎賓,個個都興奮不已。

  “這是唯一能讓GOD FIVE聚齊的機會,只要被其中一個看上,就能飛上枝頭變鳳凰了……”淺絳對著我如此耳語。她早已與那東海的龍太子有了婚約,所以對情愛之事雖興致盎然,但也僅限於向我八卦而已,“我看豆兒你也應該好生準備下,少喝點風露,多做做美容,人家玉蘭仙子如今每天都用瓊漿敷臉呢……”

  “不要不要!要是真嫁過去,指不定是福是禍呢!”我見識過了那所謂GOD FIVE首席天青尊容後,如今一聽這個片語便渾身發涼頭重腳輕。

  “切!”淺絳一聲嗤笑,“你倒是想得美,去蟠桃宴不過是得個見世面的機會,莫非你還真以為能與誰一見鍾情,就此定了終生?”

  現在仔細想來,她的話其實很有道理,可惜那時我剛位列仙班,沒什麼道行又丟了記憶,為人實在單純直接。

  “便是見了又怎地?”我不高興的嘟嘴,氣呼呼道,“個個都醜的跟豬八戒似的,哪個仙姑是瞎了眼才願意嫁過去!”

  淺絳眼神一淩。

  “……這話千萬別給其他姐妹聽到。”她很快回復了正常神色,拍拍我腦袋,“不然有的你好受。”

  當時年少春衫薄,我尚不明白此話的深意。

  蟠桃會禮儀小姐總共只有十八個名額,自然沒有我的份。我高興不必對著一堆豬頭強顏歡笑鶯歌燕語,便在蟠桃會當日去找葡萄仙討酒喝。

  那是個美妙的夜晚,天空像熟透的青提般透著碧綠,月亮靜靜掛著,仿佛一片金色的花瓣飄蕩在綠色美酒裏。

  我幾乎可以嗅到風中甘醇的甜蜜。

  “GOD FIVE算什麼?在本座眼中不過就是一個屁!”喝了大半壺葡萄仙給的赤霞珠,我有些放肆,索性坐屋頂上悠悠晃蕩起雙腿。

  遠方山巒上隱隱有黑影晃動,瞧著很像一隻犬類,我頓時想起了天狗吞月傳說的真相,仰起頭大笑:“哈哈哈,這呆狗,毛還沒長齊就想吃廣寒宮的兔子呢!”

  說著說著,又想起了哮天犬的主人,同為GOD FIVE的成員二郎天君。白日裏我送淺絳去西王母殿下,遠遠的窺見了一眼。發現此君相貌慘無人道滅絕仙性不說,那身打扮更是俗的無以復加,穿金戴銀的活像個土財主!

  話說那與他齊名的天青,人家雖然容貌醜的更上一層樓,但論身姿論風骨論袍子,無一不高貴無一不脫俗。相形之下,這穿著金絲盔甲騎著高頭大馬走到哪裡都耀武揚威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大將軍的二郎天君,實在敗得徹底。

  唉,看來二郎神完全不懂咱們文藝界的真理——低調,才是最牛叉的炫耀嘛!

  “醜八怪二郎神!暴發戶二郎神!就你這尊容還想讓姐妹們打破頭嫁給你?”我又朝嘴裏灌一口甜絲絲的玉露,暈暈乎乎的嘀咕,“便是你用八抬大轎來芳草門請,我豇豆苗苗也會一腳把你踹出去……”

  之後的事我便再也不記得了,因為我徹底睡了過去。

  醒來的第二日,便是大禍臨頭之時。

  淺絳急急趕來尋我回去,說是門中來了貴客,指明道姓要見我。

  等我手腳虛浮的來到正殿,頓時大驚失色——原來那貴客正是昨晚被我咒駡的二郎天君。

  我永遠記得,當時二郎天君用一種吃人的詭異目光,將我從頭到尾從裏到外仔仔細細的打量了個乾淨。

  “不知天君……來咱們芳草門所為何事?”芳主見二郎神一直沉默不語,忍不住開口詢問。

  “本座只是專程來看看……”二郎神目光深沉的打量著我,話說的又慢又響,“敢要求本座用八抬大轎來迎娶的仙子,究竟是何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貌?”

  哄的一聲,殿上炸開了鍋,無數道嫉恨的,憤怒的,不可思議的目光朝我射來。

  “天君、天君勿怪!”芳主面上一僵,速速變了勉強的笑,“豇豆仙是孩子心性,不知哪句該玩笑哪句不該,倒是她肖想了……”說著朝我狠狠一蹬:“還不快跟天君跪下賠罪!”

  我自升仙以來一直順風順水,芳主從未對我有半分冷言冷語,平日裏更是青眼有加,如今她居然要我給一個土財主賠罪,頓時嬌心橫起,氣惱昂起下巴。

  “我不跪!我沒有開玩笑,說的都是實話!他長得那麼醜,別說八抬大轎,就是用觀音娘娘的蓮花寶座來請我也不會嫁!”

  殿下齊齊是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

  靜默片刻。

  “癡心妄想!

  “口是心非”

  “居然想用這種方式吸引天君的注意……”

  仿佛突然被什麼喚醒,許許多多惡毒的評價朝我兜頭砸來,而源頭都是平時裏那些與我姐妹相稱的同門子弟。

  我孤獨的站在殿上,努力咬住下唇,告誡自己千萬不要落下淚滴。

  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孑然一身的。

  後來二郎神沒再說話,只是心滿意足笑嘻嘻的走了。

  我則因為這場風波,被門中其他仙子冷落了很長一段日子。只要有我出現的地方,必定鴉雀無聲,而倘若我剛一離開,身後便是茂盛的議論和鄙夷。沒人陪我吃飯,沒人願意與我一起修煉,就連淺絳也對我避之不及。

  那段不堪回首的寂寞時光裏,我幾乎夜夜都躲在被窩裏嗚咽,直到某天我夢見菩提老祖。

  “孩兒,為何日日啼哭不已?”菩提老祖足踏金蓮自西方而來,慈眉善目端的和藹可親,“老衲的清修都被你哭亂了。”

  我向來對他十分崇拜,趕緊抓住袍子,將近日所受的委屈一一道盡。

  “……你覺得那天青和二郎神都很醜?”菩提老祖朝我俯下身子,眼中閃過一絲詫異。

  “祖師爺,我是不是得了病,怎麼跟別人的看法都不一致呢?”我見他如此反應,心裏害怕自己的猜測成真:莫非他人的審美觀都正常,唯有我自己的審美觀是顛倒的?!

  菩提老祖再端詳我片刻,緩緩挺直了腰。

  “沒想到,沒想到,TA居然……”他搖搖頭,發出一聲無可奈何的長歎。

  我不知他嘴裏說的TA是男是女,是仙是妖,只是見他如此神色悵然,禁不住害怕落眼淚:“莫、莫非我真的有問題?”

  然而菩提老祖卻繼續搖頭輕笑,夢中秋風撫過他的綠袍,吹開他的眉頭,奪得千峰翠色撲面而來。

  “孩兒只需記住,無論何時何地,只相信你自己看到的,永遠不要為他人的意見左右。”

  只這一句,便奠定了數百年來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寂寞日子。

  我豇豆仙永遠只相信我看到的,即使全三界都與我意見相左,那也沒關係。

  

豇豆苗苗(九)

 

  手牽手,我跟霽藍雙雙來到景泰谷口。

  請注意,手牽手是應了霽藍君的強烈要求,我豇豆仙本不是如此招搖之人。無奈那霽藍君實在敏感,每當我想偷偷甩開他,他便會迅速朝我射來一種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死還死不透的複雜目光,此目光實屬大規模殺傷性武器,讓我瞬間裏丟盔卸甲一敗塗地。

  一路上我又高興又犯愁,高興的是我覺著自己的手一定有某種神秘的醫用功效,不然怎麼大家都說“妙醫聖手”呢?犯愁的是,要是他今後捨不得離開我的手,妄圖砍了偷走咋辦?

  最後總結得出,我竟不知自己的手如此美好,回頭得趕緊買份身體保險去。

  谷口朱門綠瓦,高牆入雲,穀外站著數位全副武裝的兵士,一副高貴不可侵犯的樣子。

  “莫非進去還需要通行證?”我有些緊張的攀住霽藍的左臂。

  霽藍搖頭微笑,嘴角朝右輕輕一努:“……如今是市場經濟時代。”

  在他目光所落之處,有一幢裝潢精美的藍色小亭,門匾上龍飛鳳舞三個大字——“售票處”。

  我頓時舒一口氣。

  不知怎的,此時忽然想起二郎神的口頭禪:“凡是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來到售票廳前,那售票的八足章魚妖見了我,一臉機械的拉長了聲音念經:“入穀費五百,導遊費五百,意外傷害保險五百,套票一千二。”

  “怎麼這麼貴?!”我大驚失色,下意識捂住自己的荷包。

  “這裏是十萬年前上古舊址,宇宙自然與文化遺產保護單位,三界公認AAAAAAAAAA級風景區,你以為你家菜院子呐?!”章魚妖翻個白眼,扔出一大堆華麗麗的頭銜來砸死我。

  我為她那一口氣連說十個A的霸氣所折服,乖乖掏出了荷包裏僅剩的一張鈔票。

  “兩張入穀票,其他的免了……”

  愁眉苦臉的將票子供上,沒想到卻意外遭到章魚妖的嚴詞拒絕:“不行!你只能買一張!”

  她用一種嫌棄且厭惡的目光上下打量我身後的霽藍:“他不能入穀。”

  “這是為何?”我大惑不解。

  章魚妖沒再說話,伸手一指門前的巨幅告示牌——“魔和醜八怪不得入內”。

  鮮紅而血淋淋的七個大字,赤裸裸的向眾人展示妖界的種族歧視。

  只見霽藍的臉色由藍轉青,然後化為煤炭一般的焦黑。

  “噓,別從正門進,我有辦法。”我探頭在他已然墨色的耳畔輕言一句。

  霽藍轉回頭看我,俊美的臉上滿是疑惑。

  “跟我來、跟我來。”

  安撫拍拍他的手背,我笑盈盈朝亭外走去。

  方才沿路走來,我發現這景泰穀雖戒備森嚴,卻也並不是密不透風的,至少在離谷口三百米左右的地方,還有另外一個入口。

  “——你看我多麼火眼金睛!”

  指著眼前那道鏽跡斑斑掛著一隻大銅鎖的鐵門,我笑的嘴都合不攏,文藝女青仙們總是懂得適時展露自己的優點。

  然而出乎我意料,霽藍並未如我所願表現出和讚賞,反倒目光越發深沉。

  “霽藍哥哥,你是不是擔心這銅鎖呢?”冰雪聰明的我,馬上點破他的擔憂。

  霽藍沒答話,微微眯起了眼。

  殊不知我等的便是這一刻。

  天庭中,每個仙人都是有自己看家本領的。一來多與自己原身相關,是與生俱來的本性;二來是日後修煉的重要突破口,所謂必殺技是也。

  比如芳主貌美嬌豔,善以奇香惑人;又比如二郎神額有天眼,足不出戶萬事曉。想當初我也曾冥思苦想很久很久——身為一個豇豆仙,我究竟應該有什麼與眾不同的本領呢?總不能是被人煎炒煮炸後更加美味吧!

  揣摩整整一百年後,我終於悟出真理,潛下心埋頭認真修煉。

  如今,展現我功力的時候到了。

  “霽藍哥哥,你看好。”

  脆生生朝霽藍投去甜蜜一睹,我雙手合十,嘴裏低低念起心訣。

  隨著心訣越念越快,我的身子開始發生變化——變薄,變透明,漸漸拉長變細,最後化為一根魚線般細細的銀絲。

  “霽藍哥哥,你看我這樣,不管什麼樣的洞都能鑽進去,何況一隻小小的鎖孔呢?”

  我在陽光下昂首,得意的搖曳起身子。

  哼!那楊柳仙子每次都為自己“弱柳扶風”的小蠻腰自豪,其實只要我豇豆苗苗願意,還能變得比她細的多呢!咱豇豆仙的看家本領就是——變細長變細長呀!

  霽藍深沉的面具終於在此刻土崩瓦解了。

  “你……”他的嘴唇微顫,半天吐不出一個完整的詞。

  我猜他此時一定對我的才華相當驚豔,心中大為歡喜,轉頭便猛的朝那鎖孔鑽去。

  “仙子且慢……”

  還沒等我聽清楚霽藍在喊什麼,只聽“砰”的一聲,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硬生生彈了回來。

  “好痛!”

  我五體投地狗啃屎的撲倒在地,也順便跌回了原形。

  “怎的如此冒失?”霽藍將淚花橫流呲牙裂嘴的我扶起,臉上有要笑不笑的隱忍,“這門被妖王施了法術,哪是你一個小仙子說闖就闖的?”

  “……人家怎麼知道有法術……”耍帥失敗,我自覺無臉見人,趕緊用袖子擋住五官,聲音也虛弱許多,“我還以為修了這抽條功便萬事大吉呢……”沒準將來還能當個開鎖匠撈外快什麼的。

  霽藍終於沒忍住,噗嗤笑出聲來。

  這門雖然未被我打開,但我們到底還是成功進了景泰穀。

  因為隨後霽藍打開了那扇門,輕而易舉的,一推就開,連禿眉頭都沒皺一下。

  我不甘心的纏了霽藍許久,想要問清門中奧秘,然而他只是一直笑:“主要此門攔美人不擋醜八怪。”

  我自然知道他是忽悠我,心中頗有一種“本想裝13結果卻被真正牛13之人打敗”的失落感。

  景泰穀是相當美麗的地方,風景可與蒼南一拼。門票雖貴,好歹能說物有所值,如今我二人又是逃票進谷,感受自然值上加值。不信你看那霽藍君,現下他望著翠穀綿長湖泊斑斕,激動的眼眶都發紅了。

  “河山甚是大好。”

  我理解他的心情,豪氣拍拍他的肩。

  霽藍僵著臉沒答話。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我抬頭朝天,搖頭晃腦又直抒胸臆一番。

  然後笑嘻嘻回頭:“霽藍哥哥,你說我這首帝王詩背的好不好?”

  霽藍低頭沉吟片刻,朝我投來深深一睹:“……很對。”

  我想他是被美景震的有點錯亂了,明明我問的是“好不好”,他回答的卻是“對不對”。

  不過景泰穀的花花草草倒真是極好,如今我倆所立之處,便是一片半人高的汪洋花海。這花海甚是有趣,整體呈太極八卦狀,一半水滴紫色,一半水滴白色,花瓣微微透明仿佛琉璃,風一吹,漫天都是甜入心肺的綺香。

  “我從來沒見過這花,有點像朝顏呢!”

  我低頭擺弄身邊一株紫色的蓓蕾。

  同樣身為文藝女青仙,朝顏仙子另外兩個俗名也是萬萬不能叫的——牽牛花,喇叭花。哪怕後兩個知名度要高的多。

  “這花可比那小朝顏厲害。”只聽霽藍一聲輕哼,從鼻子底裏發出的嗤笑。

  “如何個厲害法?”我不以為然別嘴,花仙的法寶說來說去也就那幾樣,莫非這妖界的朝顏不光能吹喇叭,還能演奏交響曲了?

  “……你將那紫花摘了與我。”

  霽藍微微勾起嘴角,看的我眼花繚亂心頭一顫。

  乖乖拈一朵晶瑩剔透的花兒,畢恭畢敬朝眼前這美到夢幻的男子呈上。

  “霽藍哥哥,你實在太好看了!”耳邊傳來一聲熟悉尖叫。

  我豎起耳朵警覺打探,然周圍空無一人。

  “霽藍哥哥,你實在太好看了!”那聲音又竄出來。

  ——是哪個花癡如此招搖,居然將我的心裏話說了出來?

  我明目張膽的扭動脖子四下搜尋。

  可是周圍依然靜悄悄的,只剩我跟霽藍你瞪我我瞪你,四目滴溜溜對轉。

  “霽藍哥哥,你實在太好看了!我好喜歡你呀!”

  當那撕心裂肺的叫聲再一次響起,我終於看清了聲音來源——是霽藍手中那只酷似喇叭的紫花。

  莫非此花與我審美相同,終於識的眼前鱗片男其實是一枚宇宙超級霹靂無敵大帥鍋?

  我疑惑看向霽藍,卻發現他用正一種難以置信無法琢磨的目光凝視著手中花朵。

  “仙子可知……此花名為如何?”過了許久,久到我眼睛發酸,霽藍方才抬頭看我,語氣夾雜著一絲莫名艱澀。

  我趕緊搖頭,跟撥浪鼓似的。

  “……此花有一特長,可感受人的內心思維,並且不加修飾的直接說出來,因此得名——‘真心花’。”

  霽藍用沉著冷靜的態度,緩慢清楚地說完了答案。

  聽得最後三個字,我已然覺得自己真身四分五裂。

  ——哎呀我的菩提老祖呀,人都說少女情懷總是詩,偏偏我豇豆仙這一點小心思卻被那該死的喇叭花肆無忌憚的大吼出來,還一連吼了三次!如此不曲折如此不浪漫,叫我這文藝女青仙薄薄的小臉皮今後往哪兒擱呢?

  真心花啊真心花,豇豆姐姐恨死你了!

  “生氣了?”大約是感覺到我情緒低落,霽藍小心翼翼朝我探頭過來。

  “沒有。”我沮喪低下頭,企圖掩飾自己發燒的面頰。

  “妖界的花本來就是不按常理生長的,你別往心裏去。” 善良的霽藍君開始給我找臺階下,“不過一些消遣玩意兒。”

  我瞪了那紫花一眼,攪著手帕,不出聲。

  “喏,那你瞧瞧這個。” 霽藍朝我遞過一隻棗紅色狀如馬蹄蓮的花枝,語氣柔軟,“不信你摸摸它的花蕊。”

  他眉目和善,神態是難得一見的討好,我也只好無精打采的順手朝那花朵敷衍一戳。

  “——結婚,結婚,請跟我結婚!”

  沒想到馬蹄蓮被我一碰,竟然活蹦亂跳的迎風扭動來。

  我嚇一大跳,失手將花丟在地上。

  “結婚,結婚,請跟我結婚!”

  那馬蹄蓮又堅持邊嚷嚷邊扭幾下,然後癱軟不動了。

  “此花名為‘結婚狂’。”

  霽藍瞧我瞠目結舌的樣子,忍俊不禁,再遞來一隻碧如翡翠的類波斯菊植物:“你再摸摸它。”

  這回我學乖了,輕輕將手指放入花蕊,指尖剛剛一觸及嬌嫩,只聽一個歇斯底里的聲音從花瓣中傳出:

  “離婚,離婚!老娘要跟你離婚!”

  一樣的花枝亂顫,一樣的撕心裂肺,一樣的讓人風中淩亂。

  “我知道了!這花一定叫‘離婚狂’,對不對?”

  不等霽藍張口,我轉身興奮搶白——咱高知文藝女青仙的頭銜可不是白來的,至少懂得舉一反三。

  “不。”然而霽藍卻緩緩搖頭,“此花名為 ——‘遭遇背叛的大奶’。”

  我終於徹底崩潰,鋪蓋面般寬的淚在臉頰上飄逸搖擺——自從到了妖界,我發覺自己就一直在朝著傻13的方向發展,也忒悲催了呀!

  “這都誰給起的名啊?!”惱羞成怒之下,我一舉將‘遭遇背叛的大奶’丟在地上,給予起名者最嚴厲的譴責,“太難聽,太拗口,太鄉巴佬了!”

  本來我還想罵別的形容詞來著,但礙于文青的裝13原則,不太好意思。

  “……大約是個女子吧,不知道是如何傳開的。”

  霽藍望著憤懣嘟噥的我,笑的渾身上下每一塊鱗片都張開來:“如今看來,倒是個心思玲瓏頗有遠見的人物。”

  我棉花糖一般的自尊心再也受不起打擊,默默將脖子縮短,心想不如化為一根線飄走吧飄走!

  一株銀白色的柳枝悄無聲息出現在我面前。

  “你再摸摸這個。” 耳畔的聲音不再滿含促狹,而是溫柔的安撫,“會有驚喜的。”

  我勉為其難伸出食指往柳葉上隨意一點,只聽“叮”的一聲,一種我從未聽過的,宛若水滴銀鈴的聲音響起,餘音繞梁甚是清脆。

  又驚又喜之下,我立刻側起手掌沿著柳枝輕輕刮過,於是叮叮噹當一陣急促的樂聲響起,仿佛天籟來自遠古,踏過滾滾紅塵,觸動萬物心弦。

  “這是夢鈴樹。” 霽藍低沉的聲音響起,“只在晚上才會發出聲音,音色美如幻夢,因此得名夢鈴。”

  我茫然抬起頭,原來不知不覺太陽已經落山,此時的景泰穀仿佛一個巨大的螢光花園。銀白的夢鈴樹垂著長長的絲絛,在晚風中互相親吻擁抱,五彩的琉璃花朵於微風中輕顫,吐息著最動人的芬芳。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五彩斑斕的霓虹,配合夢鈴樹惑人的音符,奢糜至極,也絢爛至極。

  “……好美。”

  我呆呆看著這奇幻到極點的美景,忍不住發自肺腑感歎。

  妖界的花草姿色如此超凡脫俗,作為一株豇豆,我感到壓力很大。

  “……要是能一輩子都住在這裏,不知道多幸福。”

  我仿佛受了蠱惑般,喃喃說出一句。

  霽藍沒接話,他只是閉上眼聞著風,愜意的笑起來。

 

豇豆苗苗(十)

 

  “仙子,真名到底為何?”

  雙手枕後躺在萋萋芳草中,霽藍懶洋洋眯眼,做沐浴月色享受狀。

  “不是跟你說過了,我就叫豇豆嘛!”

  我坐在他旁邊,非常仔細的刨著“真心花”的種子。

  這花實在太有殺傷力,比迷魂湯管用,我琢磨著得在院子裏種上幾棵以備不時之需。

  “……哼,敢問仙子仙居何處?” 霽藍冷冷噴一聲表示不滿。

  “你想幹嘛?”停下忙碌的手,我抿起嘴警惕看他,劫財還是劫色?本仙姑可是才貌雙全的高危人物。

  “自有安排。”霽藍的口氣依舊散漫,連眼皮子都沒撩一下。

  我想了想,便將住址報了個大概,沒有細化到街道門牌。

  雖然霽藍君美色誘人,但他是妖我是仙,天庭明文規定了,禁止跨種族戀愛。所以我雖貪戀他外貌,然而卻還是決定只做萍水路人,不要深交。

  ——我怕最後自己會控制不住,愛~~上~~他~~,唉!

  “明日一早我便帶你到博陵第門口,你找個法子溜進去吧。”

  夜深人靜, 霽藍仿佛夢囈般喃喃一句。

  “……你不管我了?”小小花種順著指縫掉下,我愣愣長大了嘴。

  不過話一出口又懊悔,人家明明就只是出於善意給我帶路,如今既已安全送到,莫非還指望人沖進府裏將琺瑯偷出來?

  於是趕緊改口,唯唯諾諾道:“多謝霽藍哥哥,好人一聲平安。”

  “白天你那抽條功倒是甚好,明日裏不妨用上。”

  他又淡淡念一句,轉頭睡過去了。

  我腦海中充滿對不確定未來的焦灼和惶恐,一夜無眠。

  第二日早上,霽藍將我帶到一處懸崖邊,指著遠處雲霧繚繞的紫色華宇道:“就是那裏。”

  我眺望著那器宇軒昂的亭臺樓閣,心中忐忑難捺。

  “別怕,裏面沒有吃仙的妖怪。” 霽藍拔下一塊鱗片放在我額頭,低聲念了個訣,那鱗片立刻悄無聲息嵌入我眉心,仿佛閃著幽光的藍寶石一般。

  “真好看!”我在他瞳孔中瞧見自己影子,一時忘記了害怕,轉身對著腳邊泥水照來照去的臭美,“怎麼一點都不痛呢?”莫非是傳說中最新潮的水晶貼花技術嗎?那可是七仙女才消費的起的美容項目呀!

  “這片鱗能暫時封住你的仙氣不為他人察覺,不過時間有限。” 霽藍俊美的臉上閃過擔憂,“你最好能趕在羽鱗脫落前,摸清芳獸的落腳之處。”

  我停下左右晃動的身子,嚴肅認真的點頭。

  “……我不在的時候,自己要多心一些。”

  輕輕將我臉頰邊的碎發撥到耳後,霽藍的眼神變得惆悵黯淡:“如果沒能找到琺瑯,就乖乖回家等著,一定會有……消息傳來。”

  我眨眨眼。

  雖然不明就裏,不知有誰會給我傳什麼消息,但當下氣氛如此凝重,我自然乖巧點頭。

  “好。”

  我應一聲,低垂下脖子。

  頭頂傳來一聲長歎,似千鈞壓頂般沉重遲緩,然後有只手探來,輕輕攬住我的肩。

  一瞬,只一瞬間,那只手又忽然撤了回去。

  我迅速抬起頭。

  眼前人已消失不見,空留一縷餘香迴旋。

  成功進的博陵第,我化身為一個面目平常的粗布丫鬟。

  既然私自入境,怎麼說都不該洩露真實身份。也虧得霽藍的鱗片神勇,一路上我走的大搖大擺,卻沒有半個妖怪發現我是仙。

  不過越走越奇怪,博陵第中來來往往的妖怪,許多都手持一支棗紅的“結婚狂”。他們或三三兩兩結伴,或孤身獨行,卻無一例外的滿面雀躍眉帶喜色。

  “……這可是百年難見的好事……一下子就來了倆……”身邊有一青一白二位美妖結伴路過,扭啊扭的甚是身姿曼妙。

  “敢問二位姐姐,這是去向何處?”我忍不住出聲詢問。

  白衣女妖瞟我一眼,冷著臉不答話。

  青衣女妖從頭到尾將我打量一遍,嬌滴滴以袖捂嘴,吃吃輕笑:“去個你不該去的地方。”

  還沒等我問那“不該去的地方”在哪裡,白衣女妖已經扯著青衣女妖走了:“走走走!跟醜八怪唧唧歪歪什麼?浪費時間!”

  望著她們遠去的娉婷背影,我哀怨歎口氣。

  ——二位姐姐,本仙姑不該去的地方有很多呢!比如囚禁琺瑯之處,你們怎麼也不說詳細點?

  靈機一動,我念了個訣,化為一隻小蜜蜂默默潛到路邊。

  很快又有蛇妖手持“結婚狂”路過,我毫不遲疑的貼了上去。

  “哎喲大佬,我沒有蜜的,你別蟄我啊!”

  沒想到蛇妖手中的“結婚狂”竟然花瓣一顫,渾身哆嗦起來。

  “噓,不許動!”我用爪子刨了花蕊一下,惡形惡狀虛張聲勢,“再動就讓你斷子絕孫!”

  我們用的是花草界獨有的芳語,所以蛇妖絲毫沒有察覺異常,她徑直埋頭趕路,連瞅都沒多瞅我們一眼。

  “人家還是少女啦!”不想那“結婚狂”一聽後半句,竟害羞扭捏起來,“還沒有機會孕育後代……”

  “回頭就給你找個婆家!”我頓時頭疼,咬牙切齒又刨它一下,“快告訴我,這些妖精們現在是要去哪兒?”

  “自然是去求愛啦!”

  “結婚狂”聽得嫁人有望,聲音高昂激情飽滿:“博陵第今日來了貴客,妖王親自設宴接待,妖界的美人們全都蠢蠢欲動呢!”

  “既然妖王設宴,妖王妃子是不是也會去?”我心思一閃,趕緊追問。

  “妖王總共有三十六位妃子,我怎麼知道你問的是哪一位?”

  那“結婚狂”先是疑惑,然後又釋然:“不過這回的貴客如此不凡,應該是三十六位元元全部到期,哪位元元都不捨得漏了,機會實在難得嘛!”

  我尋得自己想要的答案,安下心來,靜靜趴在花蕊中等待。

  也許是因為頭天夜裏一宿未睡,在甜蜜的花香中,我漸漸覺得困乏,最後終於合上眼。

  這一覺睡的天昏地暗,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劇烈的搖晃將我喚醒過來。

  “二郎!二郎!”頭頂有尖銳的嚎叫聲響起,淒厲程度堪比“遭遇背叛的大奶”。

  我迷迷糊糊睜開眼,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被擠到兩大塊軟乎乎的肥肉中,顫巍巍,晃悠悠。

  ——咦,居然是蛇妖的胸部?!

  心中大叫不好,我趕緊震動翅膀飛了出來。

  這一飛高不打緊,我往下一看,哎呀媽呀,腳下人頭湧動黑壓壓一片烏雲,全是花枝招展的女妖。

  “二郎!二郎!”女妖們手持“結婚狂”又哭又笑的,仿佛見了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般,“出來看我們一眼!”

  二郎?哪個二郎?我在心中暗暗發笑,叨咕這這貴客的名字還真是大俗大雅。

  “楊戩!”一聲尖利的喊叫,將我的微笑凝固在唇邊。

  “天君!二郎天君!”更大的呼喚聲如潮水襲來,仿佛整齊劃一的鼓點奏響天邊,“二郎天君在哪兒?怎麼還不出來?”

  我徹底僵住了。

  怎麼回事?二郎神來了嗎?這廝為何會來了博陵第?他不是該呆在在天庭裏訓練他那有十八代血統證明的哮天犬嗎?他不是該蹲在那金光璀璨的庫房裏盤點今天又多收了三五斗米嗎?莫非他知道我當掉小金花私入妖界的事,前來興師問罪了?

  轉念一想,上述理由完全不成立。

  一來那花是他送我的紙雀所變,既然是送的,按道理物權就歸我了;二來即使二郎神知道我來了妖界,也不一定知道我現在身處博陵第;再說了,我參加的是合法合情的妖界三日遊,他沒道理專門跑下來抓我呀!

  於是豁然開朗,估計暴發戶下凡是為什麼私事吧!看殿外那烏壓壓的美人團體,莫非是專門來泡妞的?

  ——醜人多作怪!

  笑嘻嘻捂嘴,我朝屋子裏再看一眼,戀戀不捨打算離開。

  八卦好八卦妙,我豇豆苗苗雖心系八卦,然而也深知時間短暫光陰有限,當務之急是尋出琺瑯下落。

  偏偏樂極生悲,正當我展翅欲飛間,一個巨大的黑影劈頭蓋臉砸來。只聽風聲嗖嗖,我被一株“結婚狂”呼嘯著穿過窗戶帶進了內殿,吧唧撞到一抹剛硬的明黃上。

  於是有許許多多美麗的星星和氣泡從我眼睛裏冒出來。

  “……看來那長臂猿妖的臂力日漸長進了……”

  正暈頭轉向著,隱隱聽得有模糊的調笑聲。

  “……回回都是砸這紅花,改天有誰送朵綠色的,沒准我還出去看一眼……咦?”

  有誰吸了一口氣。

  忽然一隻手探來,將我棲息的花瓣拈起,輕輕放在一層冰涼物體上。

  那軟乎乎的觸感,還帶著微微的顛簸,晃呀晃,晃呀晃……

  ——水!是水!溺水了!

  我一下子驚醒過來。

  低頭一瞄,發覺自己正踩在一片嫣紅花瓣上,花瓣薄如浮舟,在水波上顫顫浮動,

  ——是哪個該死的!竟然將我丟在了茶杯裏!

  “快劃呀,小蜜蜂。”

  懶洋洋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一張碩大無比的面孔出現在我眼前。

  “再不劃,船就要翻了哦!”

  那人鳳眼斜飛,似笑非笑伸出一根手指,攪動起茶杯中的水。

  嘩嘩嘩,嘩啦啦,杯中頓時波濤洶湧一浪高過一浪,花瓣顛簸,我頭暈目眩拼命掙紮,幾乎就要站立不起來。

  ——楊戩,你個王八蛋!本仙姑回去一定拔光哮天犬的腿毛,你給我等著!!

  我在心中淚流滿面。

  “……真是只沒有平衡感的小蜜蜂。”

  那人玩夠了,收回手再看我一眼,神色惋惜喃喃感歎。

  水面漸漸歸於平靜,我用爪子扒住花瓣邊緣,上氣不接下氣的大口喘息起來。

  “哎呀,這裏怎麼有只蒼蠅?”

  忽聞一聲嬌呼炸開,有黑影攜帶勁風朝我劈來:“打不死你!”

  我頓時魂飛魄散。

  然而那巨掌半途被人攔住了。

  “不是蒼蠅。”

  平靜寡淡的聲音響起,聽不出情緒:“綠釉,你看清楚些,這是只採花的蜜蜂。”

  那巨掌主人嘻嘻嬌笑,脆生生道:“哎呀,正是正是,方才我眼花了,只瞧著形狀,沒注意顏色。”

  然後又嬌羞扭捏:“這茶怕是不能再喝了,我去給你添一壺新的吧。”

  細碎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我被方才那一掌嚇的癡癡呆呆,一時半會回不了神。什麼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天可算親身經歷了。

  “如何?現在知道穿黃衣服的好處了吧?”

  懶洋洋的聲音從頭上傳來,滿含揶揄。

  “小~豆~仙?”

  最後一句如晴天霹靂將人當場驚醒,我抬起頭,茫然朝上看。

  上頭呲牙咧嘴盯著我笑的,不正是面目可憎的二郎神楊戩嗎?

  “你早就認出我了?”我頓時勃然大怒,跳出茶杯現原身,“那你還把我往茶杯裏扔?!”王八蛋!

  “誰叫你不識得這身衣服的好?” 二郎神輕飄飄瞄我一眼,愛惜的撫弄著身上金甲。然後又故弄玄虛抬起手,輕輕吹口氣,仿佛彈掉了一粒塵埃。

  “喏,現在你不得不承認了吧?有時候,顏色,就是身份的象徵。”

  這一句他說的又傲又慢,“身份”兩個字還刻意拖長了尾音。

  ——這個欠扁的土財主!

  我瞧著他那張天怒人怨的臉,恨不得將硫酸灌進那囂張的鼻孔裏面。

  “……是是是,多謝上仙指點。”

  然而腹誹歸腹誹,既然平安脫險,我自然要腳底抹油趁早開溜。

  正欲轉身,袖子卻被人扯住。

  “——來找琺瑯的,嗯?”

  二郎神斂了輕佻之色,挑眉看我,目光銳利如箭。

  “唔。”

  我收住步子,不情不願垂頭。

  唉,這下真是要名揚全天界了,所有人都知道我弄丟了聖獸,又私自下凡。

  “嗯,我猜是也如此。”

  二郎神點點頭,然後就沉默了。

  我等了一會兒,有些詫異,本以為這小氣的傢夥會趁機數落我嘲笑我,然而他卻什麼也沒說,就這麼輕輕嗯一聲。

  “我的金秋葵呢?”

  剛想鬆口氣,卻聽二郎神忽的又開口。

  “金秋葵?那是什麼東西?”

  我心中隱隱有不好的預感。

  “我傳信與你的時候,用的便是那東西。”

  二郎神的話語又柔又慢,似乎極為耐心。

  “啊,是那朵天君你送我的花呀!”刻意強調“你送我的”四個字,我努力做興高采烈恍然大悟狀,“原來那朵花叫金秋葵麼?”

  “正是。”二郎神嘴角微勾,笑意輕淺,“當時我正在天庭當班,聽見玉帝嚷嚷要打你板子,就尋思著找個法子通知你。無奈手中沒有紙墨,便隨手拈了朵金秋葵化為紙雀傳你。如今既見仙子無恙,我也功德圓滿,還望仙子物歸原主來。”

  “那金秋葵……很值錢麼?”我呆呆看他。

  “倒也不貴。”二郎神的聲音非常溫和,簡直千年難得一見,“不過是用上古聖器金羊尊熔制而成,用了幾塊昆侖玉做花萼,再嵌了十來顆西域鑽為露水,頂多……”他遲疑一下,“值個百來萬吧!”

  這下我的臉徹底垮掉了,哭都哭不出來。

  “仙子!你的眼睛怎麼啦?忽然紅彤彤的?”

  二郎神矜持的聲音響起。

  “……沒什麼,上仙,我只是在思考人生。”

  趕緊抹一把臉,我在心中飛速盤算起來,找那算盤仙拿回小金花的可能性有多大呢?

  “不愧為文藝派。” 二郎神微笑著半真半假讚賞一句,而後話鋒突地一轉:“仙子,那金秋葵雖說不貴重,但難得我費心湊齊了九十九朵,打算送給未過門的妻子,如今少了一朵甚為不便,還請仙子儘早將花還與我吧!”

  ——蝦米?!居然是人家的定情信物!

  這下再也不能蒙混過關,眼前一黑,我哀歎一聲,悻悻解下荷包朝二郎神擲去。

  “天君,實在對不住,那小金花被我賣了……不過我這荷包裏還有一千元,你可以先拿去抵債。”

  我瞧見,二郎神額頭上有什麼突了一下。

  “……賣了?”

  他接過我的荷包,低頭一下一下的撫弄,聲音低啞聽不出悲喜。

  “嗯……賣了多少錢?”

  “一萬五千塊。”我怯生生回道。

  我眼尖的發現,他放在荷包上的食指動了一下。

  似乎想做什麼,然而最終還是沒有。

  “天君,您別生氣,別生氣啊!我一定會還給你的,不管多少錢!”

  我從未見過這樣隱忍不發的二郎神,竟然隱隱覺得害怕起來。

  ——在我印象裏,二郎神一直是個騎著紅馬仰天大笑的傻瓜蛋,哪有今時今日這般姿態深沉?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突然有了文化!

  “你會還?”

  一聲嗤笑,二郎然抬頭朝我看來,淩厲目光仿佛利劍將我胸膛刺穿。

  “你還得起麼?!”

  此話雖高傲至極,但卻正中把靶心,我頓時頹然低頭,愁眉苦臉。

  ——芳草界仙子向來只重風雅不重物質,何況咱一個小小豇豆仙?本族子弟在菜市場也就賣個幾毛錢,我這個帶頭大姐又法力低微不成氣候,變不出什麼奇珍異寶,一下子去哪兒搞個百來萬呀?!

  嗚嗚,所以人家才一直討厭暴發戶嘛!沒事幹嘛帶個價值百萬的東西在身邊,你以為自己是會走路的人民銀行嗎?!

  “不怕不怕!反正你我都是仙人,能活上萬年,就算一年還一百塊,我也還得清……”

  忽然想起自己身份,我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般欣喜若狂滔滔不絕:“有希望有希望……”

  二郎神瞪大眼凝視我,臉上是一種難以言喻的不敢置信。

  “天君呐,你不要嫌時間長嘛,我只是打個比喻……”

  我怕他發飆,趕緊好言相勸:“要是找不回那金秋葵,我回頭就立一份借據給你!你放心,就算做牛做馬賣藝賣身,我也一定在你娶老婆前把那花找回來……”

  ——其實我的算盤精著呢,二郎神這種自戀的土財主,仗著自己錢多人傻一直沒有婚娶。既然他眼光畸高,娶老婆肯定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時間還有餘地,還有大大的餘地呀!

  這下二郎神終於笑了。

  他緩緩搖頭,狀似無奈的歎口氣。

  “……你我是不敢指望了,不過這筆債,我自會找人一併算……”

  話音未完,有精光自他眼中閃過。

  房門忽然砰的大開,一道青影踏風,逆光而來。

 

 

豇豆苗苗(十一)

 

    我看了來人的臉上百年,也整整腹誹了上百年。

  醜歸醜,他對我卻一直是溫和親切的。

  我從未見過今時今日這般的他。

  一襲如煙淡袍,天青站在門口深深凝望我,哪怕背後驕陽也不如他眼中灼灼的火苗亮眼。

  “多謝天君消息。”

  眼見他這般神色兇狠,我幾乎以為他會馬上撲過來將我掐死,然而第一句話他卻是對著二郎神說的。

  “好說,好說。”二郎神翹著二郎腿,笑嘻嘻打哈哈,“聖君記得欠我人情便是。”

  “自然會還。”

  天青似乎不願與他多說,也不正眼看他,冷著臉勉強從嘴裏蹦出幾個字。

  “得了聖君這句話,便是我三生有幸。”

  二郎神也不生氣,依舊玩世不恭的笑,只是眉毛微微挑了高。

  “聖君向來是說到做到之人。”他鳳眼一凜,輕飄飄朝我丟來一個莫名其妙的眼刀。

  我呆立在一邊,瞧這二人暗潮洶湧眉來眼去的,禁不住想起淺絳曾經說的話——醜人相見,分外眼紅呀!

  “小豆仙,你的保護神來了,還不快撲過去親一口?”

  不知哪根筋搭錯,二郎神話鋒一轉,竟消遣起我跟天青來。

  我下意識轉頭看向天青,卻見他的臉色沉得仿佛是那龍王的定海神針,能生生將十二級的颶風都壓下去。

  於是我非常聰明的選擇保持沉默。

  二郎神碰了個軟釘子,沒好氣摸摸自己的鼻子,從雕花太師椅上悻悻站起。

  “你看我千里迢迢十萬火急的……真是好心沒好報……”他故作哀怨的歎口氣,作勢要朝外走去,“小豆仙,既然見了面,你怎麼也不關心我們為何來這裏?”

  我覺著此人實在是很沒有眼力架兒,天青明顯就是一副快要發飆的樣子,他還在這裏東拉西扯顧左右而言他。

  “敢問二位上仙,為何突然出現在這博陵第?”

  迫於淫威發話,我偷偷翻個白眼,心中默念其實我真的不想知道答案。

  “自然是……”二郎神眼睛發光正欲說話,卻被天青忽然投來的冷冰冰一睹打斷。

  “我自然是來收債的。”二郎神眼珠一轉,露出潔白健齒兩排,“至於天青聖君為何來這裏嘛,小豆仙,不妨等下你自己問。”

  他意味深長朝我看一眼,然後滿面春風的轉身,打開房門。

  “二郎呀!!!”屋外頓時響起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天搖地動頭暈目眩,我趕緊一口氣撲過去,將大門牢牢關嚴。尖銳的叫喊聲隱隱透過門縫,我料想二郎神定會被這群瘋狂的女妖們吃幹抹淨,一根骨頭都不會吐出來。

  好不容易喘一口氣,回頭看向屋中背脊挺直之人,我又忍不住頭痛欲裂。

  屋外人熱情如三味真火,屋內人卻是寒冷似萬年玄冰。

  “你,可知罪?”

  這是天青問我的第一句話,他身姿挺拔,側臉背光,雕刻般的線條籠罩在陰影之下分外森冷。

  我有點懵。

  “你,可知罪?”

  天青見我沉默,聲調提高一個八度。這話他說的又慢又重,咬牙切齒尾音微顫,仿佛每說一個字都要耗費他至少上百年的靈力。

  “我、我不是故意逃票……”被他如虹氣勢所懾,我結結巴巴起來、

  想來想去,我最近的一樁罪過應該就是這個了,真不明白,博陵第又不是他名下產業,至於這麼緊張嗎?

  “誰允許你來博陵第的!”

  一隻大手緊緊箍住我手腕,手臂頓時如斷裂般疼痛。天青眉頭深蹙,望向我的目光利得仿佛要將我的心肺挖出來。

  我從未見過這般情緒外泄的天青——在我的印象裏,除了臉,他一直都是煙霧般虛無飄渺的,笑也淡淡話也淡淡,整個人仿佛一碗忘記放鹽的雞湯,鮮卻無味。

  毫無疑問,他生氣了,而且是在生很大的氣——他氣我未經允許私自下凡來了妖界。

  “人家想來就來唄,幹嘛還要你允許了?”

  我被抓的實在吃痛,不過到底本性嬌縱,忍不住出言反駁。

  “還敢狡辯?!”

  只聽一聲暴喝,天青的五指都深深嵌入我的肌理中,他劍眉飛揚,雙眸如星,額頭上有一個青印忽隱忽現,仿佛怒火滔天。

  陰寒之氣沿著手腕一路朝心肺蔓延,我只覺得五臟六腑攪作一團,痛的快連話都要說不出來。

  “我是怕連累你跟芳主才來的呀,你以為我想來嗎?!”呲牙裂嘴淚花四濺,我忍不住委屈的高呼出聲,“連最寶貝的小豬撲滿都砸了,我容易嘛我?!”

  疼痛漸漸減弱,天青放輕了力道,可五指山仍舊未從我手腕上移開。

  “你沒有聽我的話。”

  他的表情恢復為平常,眉心間青印依然忽隱忽現。

  “人家參加的是合法旅行團,不是偷渡。”眼見多方努力依舊抽不回手,我只能邊抹淚邊乾著急,“不信你去查證件嘛!有團體旅遊簽證的。”

  “你,沒有聽我的話。”

  他並不理我解釋,徑直低喃一聲,不知是歎是怒,五味雜陳。

  我抬頭偷瞄他,只見他雙目微合,仰著頭喉結輕顫,仿佛正將周身的怒氣強行抑回去。

  ——這天青原本是統治階級,向來呼風喚雨慣了,搞不好得了那什麼報告病批准癖,不然也不會對我一個芝麻小仙有沒有遵從他教誨如此在意。一思及此,我豁然開朗,心中頓時騰起一種對退休老幹部官威雖在卻無處發洩之落魄境遇的理解感和同情感。

  為防止老幹部下一個不高興時將本仙的手臂直接掰斷,我清了清嗓子,改走懷柔路線起來。

  “聖君……為了來這博陵第,我幾百年來的積蓄一下子都沒了,其實我也心有不甘……”我用另一隻手掏出荷包,朝天青領口遞過去,嬌聲示弱,“你看,如今只剩下一千元,我正愁不知道怎麼回去,現在既然見到你,可總算安心了。”

  為表示心靈脆弱受到巨大創傷,我還特意虛晃了一下身子,沒想到力度沒控制好,一個踉蹌,手掌直接按在了天青胸口上。

  天青眼神瞬的一暗。

  “啊,哈,那啥,這荷包就獻給聖君了,還請聖君笑納呀。”

  我乾巴巴笑兩聲,心裏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

  出乎我意料,那天青竟然沒有推開我,反倒將荷包接過去好好端詳了一下。

  “這是鴛鴦?”

  他朝我抬起半個下巴。

  “確切的說,是抽象化的鳳凰。”我嚴肅了臉色。

  ——真不明白那鴛鴦有什麼好?一堆人整天嚷嚷什麼只羨鴛鴦不羨仙。其實鴛鴦並非如傳說中那般終身相伴形影不離。鴛鳥生性風流,並不從一而終,外號“愛情的騙子”。從古至今,大家都不過是將自己美好的願望強加在這種鳥身上。沒文化,真可怕。

  “為何繡鳳凰?”

  指腹輕輕摩擦起荷包,天青長睫低垂,臉色於光影中明滅,晦暗難測。

  “因為它最漂亮。”

  我笑嘻嘻回答,自然不能告訴他我是因為那宏偉的“百鳥朝鳳”夢想才繡的:“我向來喜歡漂亮的東西嘛。”

  一撥幽光自天青眼中閃過,仿佛秋日的風拂過稻田,露出底下亮汪汪的水波。

  “……荷包乃貼身之物,怎可隨意送人?”

  他輕咳一聲,將荷包塞回我手裏,鐵抓手早已悄無聲息的移走。

  “好好收起來,莫要弄丟了。”

  我本想告訴天青,其實心靈手巧的豇豆仙不止這一個荷包,還有另外十來個分別繡了孔雀、金絲雀,鸚鵡等等等等,即使這個弄丟了我也不心疼。不過轉念一想,荷包裏還有些稀罕的妖界花草種子,於是便乖乖接過來揣進袖子裏。

  他若因為這荷包平息怒火,也算正好,向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美色如浮雲,不要過於追求外表。”

  天青見我小心動作,又叮囑一句。

  “知道知道。”沒想到這話會從驚世醜男的嘴巴裏說出來,其效果不亞于二郎神告訴我其實他根本不愛錢,我有些啼笑皆非。

  天青看我一眼,似是清楚我並未聽進耳裏,歎了口氣。

  “我明白你救琺瑯心切,然你仙氣不穩修為太淺,確實不適合妖界獨行。”再度開口,他的言辭雖溫和許多,卻還是隱隱有不容拒絕的威嚴,“日後沒有我和你們芳主的允許,萬不可再出天界。”

  “人家也不想來的嘛。”我萬分委屈的嘟嘴。淺絳說了,求人的時候要說“人家”,不能說“我”。“誰讓玉皇大帝要賞人家一百大板的?”

  “你怎麼知道這消息?”天青挑眉,十分詫異的看我,“玉帝不過一時氣話,並未對天兵下達任何命令。”

  ——娘的!這個聽風就是雨的傢夥!

  我在心中把二郎神祖宗十八代連同他家垃圾桶裏的蒼蠅都統統詛咒了個遍。

  “那……我也不能真讓你拿兩萬冊古籍去換琺瑯呀……”有氣無力繼續闡述動機,我希望能博取天青的同情和好感。

  “誰告訴你我會用古籍去換?”沒想到天青舒展雙眉,琥珀色的眼睛裏全是冰冷的倨傲,“你何時見我被人脅迫過了?”

  我啞然。

  ——回想起來,幾百年間裏我確實未曾聽他開口說“人家”二字,看來他還真是沒嘗過求人的滋味呀!

  “是黑無常傳你消息的?”天青忽然想起什麼,眼神一淩。

  一提到黑無常仙君,我心裏滿是甜蜜蜜水靈靈,於是嘴角一翹,眉毛彎彎俏生生道:“嗯。”

  “……他倒是頗為上心你。”

  天青淡淡陳述一句,輪廓隱在陰影之下,看不清表情。

  ——哎呀,原來黑無常哥哥鍾情于我的事,連天青都看出來了?

  趕緊害羞低頭,紅霞翩翩飛上了脖頸裏:“黑……哥哥,對我是很好很好的。”

  他確實是數百年來對我最好的天庭帥哥,因為天庭帥哥本來就寥寥無幾。

  頭頂沉默了一陣。

  我左等右等等不到動靜,正想抬眼偷瞄,卻聽頭頂傳來輕輕一聲歎息。

  “黑無常早已訂婚,你,還是斷了念想吧。”

  蝦米?!我大驚抬頭,正巧對上天青一本正經的臉。

  強忍吐血昏厥尖叫等系列生理反應,我直視他雙目,顫抖著嗓子求證:“……此話,當真?”

  天青緩慢點頭,神色堅定不移,似有三分惋惜。

  “一千年前他便與南海紫竹仙子有了婚約,還是玉帝欽賜,諸仙均可作證。”

  一千年前?那時候我豇豆苗苗還不知道在哪裡呢!

  沒想到自己的一腔深情都錯搭在一個有婦之夫身上,要是被門中姐妹知道了,一定笑掉大牙:豇豆仙子的初戀是何等大的烏龍啊!

  我沮喪萬分,悻悻垂肩埋首,眼淚都快掉下來。

  “天涯何處無芳草?”

  天青善解人意拍拍我的肩膀。

  “聖君……”我抬起頭淚眼婆娑看他。

  雖然他還是那麼醜,無以復加的醜,但我很感激他此時沒有嘲笑我數落我,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

  “小豇豆,你還小,不要急著去喜歡,世界很大。”

  天青仿佛人生導師指路明燈般對我循循善誘起來。

  雖然打從心底裏完全不認可他說的話,但我還是乖巧抹了淚,柔順點頭。

  自從見過了黑無常和霽藍,我終於知道天地間還是有能入得了我慧眼的美色。既然黑哥哥身有所屬,那我還可以再去別處開荒拓展嘛。反正不管黑哥哥還是霽藍哥,都是我的哥我的哥。

  “聖君,既然來了這博陵第,琺瑯怎麼辦呢?”

  既然情場失意,商場便不可大意,我擦掉最後一滴淚珠,將話題引到正途上。現如今我花掉了積蓄,惹毛了天青,又欠下二郎神一大筆債務,要是還沒能帶回琺瑯,就真是做了一筆賠了夫人又折兵的悲摧買賣了。

  “妖界如今並不太平,而我……”

  天青望著我,有淺淺笑意從嘴角擴散開來。

  “從來不打沒有把握的仗。”

 

豇豆苗苗(十二)

 

 

  距離妖界三日遊已經過去十來天了,我早早被天青送回了天庭。

  淺絳作為芳草門宣傳主幹事,隔三差五的催我將遊記發到博客上,然而我太懶,一直沒有動筆。

  我滿心滿眼念的都是琺瑯香獸的仙姿仙蹤,以及它背後那筆代表著二郎神陰險獰笑的百萬钜款。

  ——友好旅行社已被天庭工商局查封,黃衣算盤仙卷款潛逃,金秋葵是一去無蹤影了。

  自古紅顏多薄命,在二郎神上門討債前,我抱著過一天就少一天的想法,將妖界帶回來的花種灑在後院的苗圃裏。天界裏這麼多GOD FIVE的粉絲,肯定會有仙子對“結婚狂”感興趣。為賺錢,為生活,既然鎖匠當不了,改行做個花匠也不錯。

  這天我正蹲在苗圃裏澆水,忽聞門口風鈴清響。

  “噢來來,噢拉拉。”

  我那風鈴是帶了來人顯示功能的,只有對芳草門弟子才會響這歌。我想多半又是淺絳來催我寫遊記,於是頭也不抬道:“莫慌莫慌,在天庭真理報截稿日之前,定將文章送上。”

  身後人噗嗤一笑,無限嬌俏。

  我丟了水壺回頭看去,卻見來人是甚少登門的芳主,不由得有些驚詫。

  “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

  拍拍手裏的泥,我趕緊給她拖來一把香樟木雕花椅。

  “來看你過得好不好呀。”

  芳主以袖掩口,美目似月牙兒彎彎,整個人仿佛水蔥般嬌滴滴青嫩嫩。

  ——唉,明明是千年老仙,外表還偏偏跟個二八少女似的,真是令人嫉妒!

  “沒有打板子,沒有關禁閉,已經是很好了。”我在絕色美人前總有幾分緊張。

  “不用擔心,琺瑯一事,玉帝不會再追究了。”芳主自雲袖中探出玉白無暇的手,輕輕搭在我半握成拳的五指上,“我去找王母求了情,另外聖君他……”

  想了想,她微微一笑,並未將話說下去。

  天青做了什麼,其實我一點也不想知道,所以我也沒繼續追問。

  “好妹妹,這次你下妖界,可有接觸什麼好玩的東西麼?”

  話鋒一轉,芳主開始關心我的妖界奇遇來,眼睛有意無意的朝苗圃飄去。。

  我禁不住覺得好笑,不管淺絳還是芳主,怎麼都這麼想知道我在妖界的所見所聞?難不成是她們在天庭呆悶了,也想去妖界泡個絕世美男?

  “妖界挺多醜八怪的,沒什麼意思。”出於某種邪惡的私心,我隱瞞了自己跟霽藍的相遇,“倒是花花草草挺特別的,我就帶了些種子回來養著玩。”

  “胡鬧!”芳主嬌嗔一句,似是松了口氣,“妖界的花自然要長在妖界,天庭裏怎好養的活?”

  “死馬當活馬醫唄!”我無賴的笑笑,雖然心裏多少有些失望,“不試試看怎麼知道?”

  “傻丫頭,我是芳草門的芳主,司百花萬草,你說我是知道不知道!”芳主蹙眉瞪我一眼。

  我被她這淩空一瞪瞪的渾身舒坦仙樂飄飄,仿佛每一根汗毛都做過了離子護理,柔順飄逸瀟灑自然。

  “不養了不養了。”趕緊挽住芳主的胳膊撒嬌,“芳主說什麼,我就做什麼。”說罷還踢了那水壺一腳。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我想要是我前世是男人,定是死在美人銷魂的裙下。

  “你呀……”芳主纖纖玉指一點我鼻尖,三分無奈七分寵溺,“聽說這回是黑無常傳你消息的?”

  我點點頭,將臉埋在她肩頸中深深吸一口氣。

  唔,好香,這就是讓那老色狼呂洞賓心心念念難以忘懷的至純花香吧!

  ——要是能把芳主變為一個小小的玉人兒收在袖子裏,天天看她對我拋媚眼,每晚睡覺前跟她一起洗個花瓣澡,不知道該有多幸福呢?

  我正飄飄然胡思亂想著,卻聽芳主聲音幽幽道:“黑無常早已與那紫竹仙子有了婚約,雖說他們千年過了都未完婚,但這婚事畢竟是玉帝欽賜,紫竹仙子又是觀音座下的人,你還是不要與黑無常頻繁來往……”

  一提黑無常,我便悲從中來的泄了氣,從芳主身上悻悻撤離:“……知道了。”

  芳主欣慰點頭,然後又猶猶豫豫道:“這次聖君親自下凡接你,消息傳開,仙子們都十分羡慕你,你對聖君……作何想?”

  我瞧她杏眼圓睜神色閃爍,真是忍不住很想作弄她一番。

  “沒想法,沒感覺,沒衝動。”話出了口,卻還是真心實意,畢竟人家是我的直接主管,過於頻繁的太歲頭上動土不好。

  芳主凝了眉,似乎不怎麼相信:“……聖君他……有很多人喜歡,你還是不要……”

  我知道她吞吞吐吐的是不想說出“肖想”二字,心中忍不住感歎芳主就是芳主,不似淺絳那般直白大膽,人家顧慮周全,生怕拂了我的面子。

  “芳主大人。”

  我搬正她身子,深情而熱切的凝望她。

  “如你所知,我是走文藝路線的。作為一個文藝女青仙,自然越小眾的東西我越喜歡,越沒人喜歡的我越喜歡。如果有誰正被很多人喜歡,那麼,很抱歉,我一定非常的不喜歡。”

  言下之意——你大可不必擔心了。

  芳主盯著我雙眼看了好一會兒,似乎努力想瞧進我的心裏去。

  君子坦蕩蕩,我也就敞開了懷抱鼓起胸脯任她看。

  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良久,芳主終於在這場對視中敗下陣來。

  唉,她幽幽歎口氣,似乎是放棄了。

  “你這糊塗性子,也不知是好還是壞……”芳主伸手附上我的面頰,眉宇間仿佛有揮不去煙霧輕籠。

  “難得糊塗,難得糊塗。”我趕緊捉住她的手甜滋滋吃豆腐。

  芳主搖頭笑起來,十分無奈。

  “既然你喜歡種花養草,也好,花草嬌貴需悉心照料,身邊不可一日無人,以後莫再亂跑了。”

  我立即拼命點頭,此時此刻,美人說什麼都是對的。

  芳主留下一瓶玉露,說是養花的最好肥料,然後翩然而去。

  她走後整整三日,我的小屋裏都還有清雅的餘香環繞。

  無論我如何標榜自己的高雅文藝,這等與生俱來的天賦卻是望塵莫及的,芳主她老人家才是真正的女神啊!

  可望不可即,看得到吃不到,我心中悻悻一陣,回家洗洗打算睡了。

  然而一連幾日,我並未能好好安睡。

  夜裏總有一些嘈雜而紛亂的奇怪聲音,擾的我翻來覆去不能入眠。

  開頭我以為那只是風聲,然而往後幾日,我竟漸漸從風聲裏聽出一個單詞來。

  “渺渺!”

  “渺渺!”

  “渺渺!”

  那聲音是如此的低沉壓抑,仿佛包含了上萬年的苦痛悲愴,以及沉甸甸的擔憂和不甘。

  “這裏沒有養貓呀……”被吵的實在睡不著,我索性從被子裏支起身子——聲音著實暗啞難辨,我下意識的,認定是哪只野貓在叫“喵喵”。

  下了床,蓬頭垢面朝屋外走去,我循聲來到了一個地方。

  ——沒想到聲音的來源地是那小小的苗圃。

  更讓我吃驚的,本來早已打定主意不管的泥土裏,居然冒出了一片小小的青嫩花苗!

  “渺渺!”

  “渺渺!”

  “渺渺!”

  那些綠油油的小花苗,迎著淩厲夜風,昂著頭肆意叫喊著。

  我頓時又驚又喜——芳主不是說天庭是種不活妖界的花的?怎麼我偏偏種出來了?

  然後又頗為遺憾,望著眼前這群被風吹的東倒西歪的花苗,我竟分不出哪些是真心花,哪些是結婚狂,哪些是遭遇背叛的大奶?

  “估計是芳主的玉露發揮了作用吧!”我嘀咕一句,蹲下身拍拍一株小青苗,心中頗有總算種出了金枝玉葉的唏噓感成就感。

  小青苗還在低低的叫著“渺渺”,分外努力,分外執著。

  到底是喵喵還是渺渺,我怎麼也分不清,困意襲來,只好邊打呵欠邊慢慢朝屋內走去。

  ——妖界的花本來就是不按常理生長的,你別往心裏去。

  我還記得霽藍的這句話。

  估計是當時挖錯了種子,順便連什麼喵喵樹汪汪草也帶回來了吧!反正不會是真心花,真心花真心花,人家自然是要開了花才能說話。

  這些奇怪的花苗,很快沒有對我的生活再產生什麼影響。

  因為它們漸漸長高長大,也不再呐喊了。

  我悉心照料著它們,盤算著等它們開出花來,拿去買個好價錢。

  結婚狂得賣給GOD FIVE粉絲俱樂部。

  遭遇背叛的大奶要賣給天庭怨婦聯誼會。

  真心花嘛……是賣給天庭刑部,還是賣給順風耳開的那家私人偵探所呢?

  我活在美滋滋的幻想裏,想像自己開了一家玻璃屋頂的花房,每天穿著優雅的豇豆紅裙,嫺靜笑望來來往往的過客。如果遇到了霽藍那樣的極品帥哥,我便免費送他一朵“結婚狂”。如果是GOD FIVE來嘛,哼!哼!哼!

  ——為防止引起不良的生理反應,還是直接關門大吉好了……

  沒了責罰,沒了討厭的二郎神,沒了亂七八糟袒胸露乳的女妖,我每天都在暖和的陽光下含笑睡去。

  我愛天庭,發自內心的熱愛。

  我愛這裏的和煦,愛這裏的寧靜,愛這裏的輕鬆,愛這裏的自由。

  天青和芳主為何老擔心我會離開天庭呢?不會的,並不會,我豇豆仙子的畢生理想就是好好修煉,成為一個有地位有尊嚴的上仙,然後永遠呆在這旖旎景色裏。

  我喜歡美麗的東西。

  即使得不到,哪怕無法佔有,能留在他身邊,也是很好很好的。

 

—————【豇豆莖莖篇】—————

 

豇豆莖莖(一)

 

    西天有個凡人叫墨菲,墨菲說過一句話:如果你擔心某種情況發生,那麼它就更有可能發生。

  通俗點來說,就是你越害怕的事,越可能發生。

  我認為這句話是相當有道理,相當有遠見卓識的。

  比如現下那滿身金光坐在院子裏喝茶的二郎神,就是完美印證這一定律的活生生範本。

  “不知天君對我這雨花茶可還滿意?”

  生怕怠慢了這位嬌生慣養的貴族子弟,我往茶壺裏又添了些熱水,笑容分外討巧。

  “尚可入口。”二郎神嘴角一挑,鳳眼微眯。

  “……天君果然見多識廣。”

  這雨花茶可是我求了茶仙才到手的,聽說是貴重至極的貢品,全年總產量不過二兩五錢,多虧茶仙也是文藝女仙聯盟成員,這才施捨了點邊邊角角與我。我本還指望著靠這茶讓二郎神心頭大愉免我些債務,沒想到卻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由得悶悶不樂起來。

  “小豆仙,可知本座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二郎神大約是瞧出了我的不快,於是面色越發輕鬆愉悅。

  “要錢沒有,要命的有一條。”我哀歎一聲,揮袖捂臉。

  身邊傳來一聲輕笑。

  “小豆仙。”靜默片刻後,二郎神故作嚴肅的聲音響起,“本座年紀也不小了,正急著娶媳婦兒呢!那金秋葵……”

  “天君如此英俊威武不凡,何須一朵小小的金秋葵做媒?”我趕緊探出手抓他的袖口,擠眉弄眼極盡諂媚,“只要您一開口,天庭哪個仙子不點頭?就算是有夫之婦也會馬上離婚再嫁呀!”

  然而二郎神卻搖頭:“此言差矣,偏偏有人不想嫁與我。”

  “莫非天君已有了心上人?”我一下子激動起來,扯他袖子的力道也加重三分,“說說是誰?我幫你把她追過來!”

  如此便可減少一筆巨額債務,甚好甚好,甚是划算!

  二郎神望著我,笑而不語。

  太陽照耀在他那張牙舞爪的盔甲上,此時此刻我眼中的二郎神仿佛鍍金的彌勒佛祖一般尊貴慈祥,光芒萬丈。

  “天君你不要害羞,我保管不會說出去!”怕他不鬆口,我趁熱打鐵的對天發誓,“豇豆一向對有情人終成眷屬之事樂見其成,您有用得到的地方,儘管吩咐……”

  “你以為我追女人還需要幫忙?”

  二郎神笑夠了,從嘴裏淡淡飄出一句。

  我頓時氣結。

  金光四散開來,漸漸黯淡下去,眼中的二郎神又變回一坨散發銅臭的屎黃疙瘩。

  “不過。”

  二郎神頓了一頓,忽然又開口。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我實在不想伺候這情緒變幻莫測的土財主,悻悻將茶杯茶壺收攏一團——什麼雨花茶啊大紅袍啊,以後都別給他喝了,直接涼白開就好,既然零收入,索性零投入。

  “追女人不用幫忙,但我的心上人他,並不是女人。”

  啪的一聲,上好的珊瑚茶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了。

  “聖君……”我尷尬的望著地上碎片,心裏實在是疼的慌,“小、小仙竟然不知天君有如此偏好……”

  “不怪你,我剛想明白那幾日,也是十分震驚。”

  二郎神認同的點點頭,神色頗有幾分哀傷:“感情一事,並不由自己說了算。”

  “天君、天君終於找到心中摯愛,已是世間難得之事,何必在意性別?”我按捺住心頭萬馬奔騰的咆哮血液,硬生生凹表情做善解人意知心姐姐狀。

  ——GOD FIVE裏有斷臂!這是多麼大的八卦啊!沒想到如此醜陋如此黑暗如此齷齪的小團體裏,居然也會產生同性相吸的神奇故事,不知消息傳出後會有多少仙子為之瘋狂?

  不過不知為何,我瞧著二郎神的眉毛抽搐一下。

  “……最緊要的是,那人心中並無我的存在。”

  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來,二郎神的對白是如此黯然神傷。

  若眼前人是個相貌清雋的美少年(比如霽藍),我必定沖上前去攬住他的肩膀悲嚎:“子啊,莫悲傷,跟姐走!”

  可惜可惜,說這話的是個屎黃疙瘩。

  “天君這樣身家豐厚,拿錢砸也能砸的人家中意你呀!”我從震驚中平復心情,以袖掩口吃吃的笑,“送顆最大最閃的寶石,送只最名貴最值錢的寵物,對方總不至於刀槍不入吧?”

  “我有的寶貝,他未必看得上。”二郎神低低歎了一聲,似是無限感傷。

  “誰這麼厲害?連天君你的禮物都看不上?”我正詫異著,忽然想起一個人影來,笑容不由得僵在唇邊,“……莫不是?”

  “正是。”不等我說出名字,二郎神搶先一步作答。

  他目光深深凝望著我,一如不可探究的暗黑海洋。

  “那個……天君,叔侄亂倫是不好的。”

  猶豫片刻,我終於還是惴惴開口。

  “更何況玉帝他老人家已經有了王母娘娘?咱們雖然追求真愛,但還是不要以小三為前提……”

  我終於從那如墨雙瞳中看出幾分絕望的味道。

  “不、是、玉、帝!”

  二郎神的額頭騰起炊煙嫋嫋。

  “難道還有比玉帝更有錢更厲害的人?”我搖頭表示不信,恐怕全天庭都找不出比這叔侄倆更有錢的人了。

  “有些寶物的價值,不是用錢能衡量的。”二郎神沉沉歎口氣。

  我震驚了,沒想到暴發戶楊戩也有深沉的一天,他居然意識到金錢不是萬能的了?!這簡直比天現紅月海水分離還要稀奇啊。

  “在我心中,他與玉帝分量不相上下。”

  二郎神眼中散發出如癡如醉溫潤似玉的光。

  我頓時恍然大悟,全天界,敢於玉帝平起平坐的人,只有……

  “沒想到你思慕的居然是天青聖君?”

  我忍不住咋舌,怪不得淺絳說天青魅力巨大,三屆男女皆為之著迷,原來如今連同為GOD FIVE的二郎神都愛上他了。

  二郎神笑而不答。

  “別的不敢保證,天青喜歡什麼我還是知道的。”打聽出二郎神的心上人,我頓時舒了一口大氣,“天君只管安心,我豇豆苗苗定用盡全力撮合你倆,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此話當真?”二郎神聞言似乎十分高興,鳳眼斜飛眯成一條細線。

  “只要你免了我那金秋葵的賬……”我朝他微微昂起下巴,意味深長。

  “好說好說!”二郎神反手過來,大掌緊緊將我的柔夷包裹,表情甚是激動,“仙子說什麼,我便允諾什麼!”

  都說愛情讓人瘋狂,於是我萬分感慨的從袖中掏出紙墨,含情脈脈溫柔一刀:“天君,空口無憑,請簽字畫押。”

  萬道年五月,我豇豆仙和二郎神達成一致協定,只要我幫二郎神追到他的心上人,不僅金秋葵的債務一筆購銷,二郎神還可額外答應我任意一個條件,說到做到。

  ——我知道,追天青並不是一件易事,然而為了未來一萬年裏能毫無負擔的生活,為了不成為負債累累的蝸牛族,我豇豆苗苗,拼了!

  ————————愛拼才會贏的分割線————————

  換一身新衫,將九尾狐的銀白斷尾系在腰間,我雄赳赳氣昂昂的朝蒼南走去。

  這股灑脫淡定的氣勢,是裝出來的,其實我打從心眼裏內虛氣浮頭重腳輕。

  自打博陵第探險歸來,已經十來日未見過天青了,那天他發火的樣子還歷歷在目記憶猶新。芳主曾說有些人是地雷,平時不聲不響,等觸碰了導火線便會炸的四分五裂粉身碎骨。我覺得天青就是極好的案例,數百年來喜怒不形於色,面部神經長期處於失調狀態,一旦火山爆發,便無可救藥的猙獰。

  估計二郎神是沒見過發火的天青了,要是見過,肯定不會愛上。

  不過話說回來,萬一二郎神是個M,只怕見了以後要愛的更加癡狂。

  愛情這東西,唉,說來說去,奏是你願打我願挨唄。

  剛一踏進蒼南的地盤,忽然有只毛茸茸的小獸從雲霧裏沖出來,狠狠撞進我的懷裏。

  “哎喲喲,腰子!腰子掉了!”

  我被撞的頭暈目眩眼淚橫流,只能捂住肚子哀嚎。

  “波西米亞!”

  一抹淺紫色的窈窕身影急慌慌的緊跟而來,伸手將那闖禍的小獸提起。

  “仙子可有受傷?”

  來人是個妙齡仙女,她用另一隻手攙扶起我,面頰紅撲撲的,眼珠黑葡萄一般水靈。

  “仙、仙友怎麼也不將猛獸栓牢……”我苦笑,眉毛耷拉表示深切無奈。

  “波西米亞不是猛獸呀!”紫衣仙女的嘴角微微上翹,三分倔強七分嬌俏。

  我定睛一看,原來那“波西米亞”是只黑白花紋的小山豬。

  “仙友怎麼取了這樣一個……有內涵的名?”

  瞧那山豬青牙鋥亮,我不由暗自慶倖——還好沒有腎穿孔!

  “因為它平日裏喜歡流浪。”紫衣仙子將嗷嗷嚎叫四肢亂踢的山豬擁在懷裏,臉上滿是夢幻甜蜜,“它是世上最瀟灑,最不羈,最特別,最有思想的寵物。”

  我瞧了那滿臉通紅奮力掙紮的小豬,心想這是世上最狂躁的寵物還差不多。

  “咦,你這身衣服……”那紫衣仙子忽然想起什麼似的,站定立身,目光直直上下打量我。

  我眨眨巴兩下眼,靜候下文。

  “原來是你!”水袖淺淺掩口,她仿佛唱戲般做天雷滾滾大吃一驚狀。

  “豇!豆!紅!”從喉頭裏滾出三個字,每一個字都完美的踩在了節拍上。

  我趕緊朝她笑眯眯點頭。

  “你,竟然就是傳說中的豇豆紅……”仙子盈盈美目中有水波蕩漾,仿佛五味雜陳。

  我頓時笑容更盛。

  ——搞不好仙友下一句就是“久仰大名,可否簽名留念合影”呢!

  “哼!”

  沒想到紫衣仙子卻直接送我兩個朝天大白眼,一跺腳,轉身施施然上了七色雲。

  青煙滾滾,她就如此這般帶著嚎叫的“波西米亞”絕塵而去,留下不明就裏的我原地發懵。

  ——唉,仙友呀,做仙何必太無情!

  被半途殺出的程咬金這麼一鬧,我的氣勢不由得低了幾分,直到入殿時還是悶悶不樂的。

  “你怎麼來了?”

  天青正斜倚在竹榻上看書,見我不請自來,表情頗為詫異。只見他左手持一長卷,烏髮如水傾瀉,青袍似雲縹緲,薄唇輕啟雙目含星,簡直醜的我心如刀絞。

  “許久不見聖君,小仙心中甚為想念。”我朝他深深一鞠躬,捏腔拿調的表示膜拜,“今日特地登門拜訪,不知聖君仙體可否安康?”

  ——淺絳曾多次教育我,與人談事不可單刀切入過於直接,寒暄和過場是必要的。沒話找話的也得搞點開場白,比如天氣啦健康啦證券啦當前局勢啦巴拉巴拉。

  “站直了,好好說話。”

  不料天青的聲音卻顯得很不耐煩,看來他不怎麼吃這套。

  “——小仙是來探聽琺瑯消息的!”

  迅速挺胸抬頭,我心道醜男就是醜男,真不識相。

  “不是告訴過你,讓你等消息?”將書卷隨手一擱,天青面色微淩,“難道我的話你也不聽?”

  “聖君!”我見他露出責怪之意,不禁有些委屈,“如今都過去十來日了,黑無常仙君也不再傳我紙雀,小仙完全沒有了消息來源呐!你和芳主老是讓我等等等,得等到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啊?!”

  天青雙目微張,然後又迅速恢復如常。

  “是麼?”

  他以手握拳擋在嘴前乾咳一聲,似是歎了口氣,又似乎是松了口氣。

  ——是麼?哪個是麼?我不明白他這疑問究竟針對以上哪個分句。不過既然對方神態有所放緩,我便見縫插針的攥住對方手腕,努力做真摯懇切崇拜狀,“小仙一方面擔心琺瑯安危,一方面又很是掛念聖君,所以才不請自來主動登門,聖君您可千千萬萬不要怪人家呀!”

  天青淺淺勾起嘴角,長而濃密的睫毛垂下一半。

  “……既然來了,就坐坐再走吧。”

  良久,他終於從喉頭裏施捨出幾個字。

  我頓時如逢大赦欣喜若狂。

  天青的清冷孤僻是全三界都鼎鼎有名的,他向來自視甚高,極少與別的仙人有私下來往。如今破天荒的開口留我做客,充分說明瞭哪怕南極冰山也會有融化的一天——全球氣候變暖嘛!在本仙姑如此熱情和賣力的示好之下,試問誰能不動容?誰能不軟化呢?

  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二郎呀,等等,你的春天就快到了!

  屁顛屁顛的朝八仙桌走去,我無意中睹見桌上有副還未來得及收走的茶具。

  手一摸,茶杯是溫的。

  “聖君,蒼南今天還有其他的客人吧?”

  我想起方才抱小豬的刁蠻仙子,不由得皺起眉頭。

  “你見過紫金了?”天青本來正在收拾書卷,聽見我問話,動作不由一滯。

  “原來她叫紫金?”

  我低低念一遍這個名字。

  “方才在門口撞見了,我覺得……她似乎不怎麼喜歡我。”

  這是相當含蓄的說法,依她剛才吹鬍子瞪眼的表現,何止不喜歡,簡直是恨我了。

  天青沉默片刻,緩緩道:“她便是觀音坐下的紫竹仙子。”

  ——原來是我家黑哥哥未過門的妻子呀!

  我心中頓時打翻了調料瓶,酸甜苦辣鹹的五味雜陳,不管怎麼攪,總歸四個字——不是滋味。

  “她找你做什麼?”我裝作不以為然的別嘴。

  “並無大事,只是隨便聊聊。”天青笑的恬淡。

  “只是隨便聊聊,就需要動用千年靈霄花蜜泡茶款待?”我嘴角高翹幾乎可以掛住油瓶。

  “你也知道,她是南海觀音座下的弟子,身份非常,自然需要好好招呼。”天青答得氣定神閑,面不紅心不跳。

  “那,她與黑無常仙君是真心相愛麼?”我瞪大眼,問出自己最想知道的問題。

  “……自是如此。”

  天青沉吟片刻,低低答了一句。

  “唉。”

  我頓時悲從中來,邊歎氣邊將心頭的酸澀按壓下去。

  怪不得紫金仙子會那樣討厭我,敢情她也是十分迷戀黑無常仙君啊!作為一個苦苦守候千年的癡情仙子,她怎麼會允許別的仙子對自己未婚夫有所好感呢?說來說去,都是我豇豆苗苗年輕不懂事,逾距了。

  “……她配黑哥哥,也算門當戶對郎才女貌,我認了。”

  濕潤的浪花侵佔了眼角,我轉頭望向遠方。

  仙生中初次的心動,就這樣無疾而終了。

  ——紫金仙子,明月如願裝飾了你的窗戶,而今夜,誰又來裝飾我的夢呢?

  我孤獨的咀嚼著這文藝而清新的憂傷。

  

豇豆莖莖(二)

 

  天青收了古籍,帶我去蒼南幻境裏看自己的“真身”。

  數月不見,那株被金絲圍起的豇豆越發高挑,通體翠綠散發螢光,在風中歡快的舞蹈招搖。

  “真是……天真無邪。”

  我左瞧右瞧,忍不住出聲讚美——咱豇豆雖無國色天香,好歹也是實用型的。

  天青並不答話,垂眼望向豆苗,側面看去嘴角弧度有微微的上翹。

  “聖君,幹嘛要用金絲困住它啊!”我對那華麗囚籠表示不滿——放眼望去,方圓三米內再無其他植物,犯不著專門隔開吧!

  “那不是困,是保護。”天青淡淡回了一句,轉身離開。

  我只好提了裙裾,亦步亦趨緊跟在後。

  “……聖君,你久居蒼南見多識廣,覺得什麼東西最美呀?”

  沒走幾步,我裝作愜意賞花狀,不經意問出問題。

  “萬物皆平等,無所謂‘最’字。”天青語調平靜,頭也不回。

  “那聖君覺得,什麼東西是最喜歡的呢?”我趕緊換個問法。

  天青的腳步微微一頓。

  “沒有最喜歡。”片刻過後,他又邁開步伐繼續前行,速度加快。

  我頓時愁眉苦臉起來——二郎呀,你怎麼選上個沒心沒肺冷性冷情的,前途多難呐!

  “那,敢問聖君有最想得到的東西嗎?”我沒精打采問出最後一個問題。

  “無欲則剛。”果不其然,天青給了我一個完全意料之內的答案。

  淺絳說過,追求是門深奧的學問,兩情相悅是非常之有難度的。我豇豆紅從未追求過別人,也從未被人正式追求,此番硬接下二郎神的任務,物件又是全三界出了名高傲的天青聖君,看來真是強人所難,趕鴨子上架了。

  唉,思及此,我不自覺沮喪歎一聲。

  “你很關心我喜歡什麼?”頭頂忽然一片陰影飄來,罩住我腳尖。

  天青不知何時又折返轉來,靜靜站在我身邊。

  我抬起頭看他,忽略掉那駭人的相貌,很認真很認真的,點頭。

  ——當你有求於某人的時候,當你知道身上數百萬的債務都可能因為某人而一筆勾銷的時候,你一定不會覺得那人面目可憎到無法面對。

  執念,是可以將美醜顛倒的。

  “……你關心我喜歡什麼?”天青喃喃重複一句,神色變得有些許古怪。

  “打聽一下聖君的喜好,讓我倆在日後相處中更加和諧融洽,難道不對麼?”

  我直視他煙灰色的雙眸,答得振振有詞慷慨激昂。

  天青凝神打量我半響,忽然嘴角一揚。

  “小豇豆,什麼時候有了關心別人的心思?”他大手揮來,在我眉心輕輕一彈。

  我忍氣吞聲承下疼來,忽然想起那日博陵第,天青發火時額頭有一枚青色的印記。

  ——那印記是什麼形狀的呢?我居然記不清了(當然也可能是嚇的沒看清)。不會是月牙形吧,聖君莫非是包黑炭轉世嘛?

  “……人家關心你,難道不好麼?”

  我被這麼一彈,順勢哀怨垂下眼瞼,嘟起嘴,語氣也分外落寞。

  天青動作微滯,調侃的神色漸漸隱去。

  “你若關心我,以後便多來這蒼南幫你那‘真身’澆澆花蜜。”

  他將大手移到我頭頂,輕輕拍了拍:“我平時事務繁忙,實在沒有時間照顧那株豇豆苗。”

  “騙誰呢!”我昂起下巴對他的敷衍表示不滿,“蒼南這麼多花花草草你都能打理過來,怎麼一株小小的豇豆你卻顧不上?”

  天青嗤的笑出聲來。

  “你何時見我照顧過蒼南的花草?”他搖頭,眉目清冷不帶絲毫感情,“它們自帶仙根,向來都是自身自滅,唯獨你那‘原身’過於嬌弱,還需要我每日單獨用靈霄花露灌溉。”

  話一至此,他又淡淡笑起來:“沒想到我堂堂天青,竟然要做一個農夫了。”

  實話說,聽到這話我還是很感動的,畢竟人家與我非親非故,不過是承了芳主的情才在聖境裏種下我的原身,還要每日照顧。這是怎樣一種無私的革命情誼啊!莫非……

  我臉色忽的一變:“聖君,莫不是喜歡我們芳主?”

  ——要是二郎神和芳主一起爭天青,我是決計要豁出去幫助芳主的!欠錢可以,欠人情是不行滴!還是先弄清局勢比較好。

  天青莫名其妙瞥我一眼,面無表情道:“我與她是多年老友。”

  回想以往二人相處點滴,似乎確實像朋友多過似情人,我一顆芳心也就安穩降落。

  “幸好幸好。”我拍拍胸脯。

  “什麼幸好?”天青盯著我,微微眯起眼睛。

  “幸好你不喜歡她。”我坦然回望他,表情誠懇真摯。

  “……”天青的神色越發古怪,我瞧他本來張嘴想說什麼,然而最終卻咽了下去。

  “聖君在蒼南獨居也有幾千年了,難道不覺得寂寞麼?”

  心情一旦放寬,我膽子也逐漸變大,望向天青語帶試探。

  “獨居就等於寂寞?”天青將臉轉向一邊,光影中側臉輪廓若隱若現,“並非人人都需擁簇三千。”

  我頓覺頭痛,天青講話常常拐彎抹角道理深奧,直接說你覺得不寂寞不行嗎?幹嘛還要弄個等式命題讓我論證呀!故弄玄虛雖令人費解,偏偏還有不少仙子愛慕這高深莫測的調調。

  “……有時候總想找個人說說話唄!”我悻悻甩著手中絲帕,“能長期溝通的伴兒不好找呀!”

  這是我的心聲,每每午夜夢回想找人說說心事,然而卻身邊無人,很多話只能默默吞進肚子裏爛掉。

  “怎麼,小豇豆覺得寂寞了?”天青側頭過來看我,逆光下眼中滿是揶揄,“想找人說說話?”

  “對呀對呀!”我拼命點頭,心想這是一個接近天青的好機會,“聖君,以後我會常常來蒼南給豇豆澆花蜜,你就多陪我說說話,好嗎?”

  我仰起臉看他,神色分外期盼。

  ——要想幫二郎神融化這堅冰,只能打溫柔持久戰,一旦相處久了,自然知道他的喜好和脾性,這樣便能手到擒來萬無一失,我真是天才呀!

  天青又將臉轉回去,完全的背對我。

  “好。”

  他的聲音很輕很輕,仿佛蒼南的雲煙一般飄渺。

  “省得你再胡思亂想。”

  此番初探就這樣匆匆結束了。

  除了得知自己日後可以隨時出入蒼南外,再無其他收穫,我忍不住都要對自己戀愛技巧的匱乏感到羞愧了——五百年啊,整整五百年我豇豆苗苗都白活了!

  解鈴還須系鈴人,我左思右想,決定即刻動身去找幾個歷練豐富的仙君,看他們一般都享受什麼樣羅曼蒂克的追求過程。

  無論如何,一定要撮合這段曠世的天庭奇戀!

  戀愛呀,戀愛,不在戀愛中成功,就在戀愛中負債!

  ———————債權人是作者我的分割線————————

  我此番採訪的第一人,是深居簡出的葡萄仙。

  此人乃天庭不可多的高齡單身熟仙,外號浪蕩子,長相與言行都很奮不顧身。常靠著幾杯或紅或白的液態物質到處泡仙子,還總是手到擒來。

  “又來找我討酒喝?”葡萄仙見我一臉凝重的跨進大門,眉毛不情不願挑高老半邊,“豇豆仙最近壓力很大麼?”

  “你知道,如今天庭人口過於膨脹,想混口風露吃也很難。”我朝他揮手做疲憊不堪狀,“小酌怡情,小酌怡情呀!”

  葡萄仙瞪我一眼,從袖子裏掏出一壺酒擺在我面前。

  “幫我想個好名字再喝!”他又朝我遞過來一遝紙。

  我接來一看,上面龍飛鳳舞的全是梵文。

  “這都什麼啊?”我翻了幾張,不知所云。

  “這個是Lafite拉菲,那個是Martini馬提尼。”葡萄仙探手過來,為我一一指點迷津,“本座馬上要參加第一屆西天文化高峰論壇,得起個洋名兒,你不是文藝界的麼,趕緊幫我參謀參謀。”

  “直接叫Putao不好麼?裝什麼海龜。”我不以為然癟嘴。

  “這名字西天諸仙肯定記不住。”葡萄仙將紙片收起,沒好氣剜我一眼,“小丫頭片子哪知成人世界的殘酷競爭?”

  ——切,不就是想跟那西天女神有段浪漫的異國之戀嘛?

  我知道他心有小九九,只好再抽出一張紙,“REMY MARTIN”,紙上是這麼一行小字。

  瞧這字元眼熟,我便笑嘻嘻將紙片塞過去,脆聲勸道:““老仙呀,用這個名字去泡洋妞,肯定馬到功成!””

  “什麼泡洋妞?”葡萄仙朝我飛來兩個大白眼,赤\裸裸的鄙夷和蔑視,“不要有這麼不文明的發言好不好?”

  而後他搶過紙一看,頓時臉色大變。

  “——你才叫人頭馬呢!你認為我叫人頭馬張,會有人想看我的臉嗎?!”

  他劈頭蓋臉就將那張紙擲來。

  哎呀!以往只聽鬱金香仙子說過,那“Martin”有戰神的意思,沒想到如今前面加了四個字母,就變為了西天著名的半人獸,真是失算失算!我不由得在心頭暗暗叫苦。

  不過值得慶倖的是,葡萄仙很快就原諒了我。最後我倆還一致達成共識,他應該叫Hennessy軒尼詩。因為我們都覺得這名字光聽上去就有股渾然天成的貴族氣質。

  然後葡萄仙拿出紙筆開始設計簽名,我則一邊品酒,一邊請教他關於戀愛的深奧學問。

  “老仙,你說要想追求一位地位超然眼高於頂的上仙,應該怎麼做呢?”

  我托起下巴做思考狀。

  “眼高於頂?”葡萄仙正在練習卡通字體,不亦樂乎頭也不抬,“那上仙自身條件很好麼?”

  “身家、地位、氣度都是一等一的。”我答得不假思索。

  想了想,又艱澀補充一句:“就連外貌……也是。”

  ——估計二郎神眼中再也沒有比天青更美的人了吧?唉,我豇豆苗苗就是如此的善於換位思考。

  “天庭還有這樣的人?”葡萄仙換了一張帖子,開始臨摹起羅馬字體,臉上風輕雲淡看不出表情,“仙君還是仙子呀?單身麼?獨居否?”

  “自然是單身仙君,至今獨居。”我目光殷殷看向他,心道浪蕩子果然經驗豐富,知道要先摸清對方家庭背景。

  哪知葡萄仙卻“啪”的一聲擱下筆,目光沉沉朝我看來:“小豇豆,可不要肖想我!”

  “……不是老仙你。”我知道葡萄仙誤會了,有些哭笑不得。

  “難道天庭還有比我更風流倜儻的單身獨居仙君麼?”葡萄仙摸著下巴,眼中散發出“你就不要再勉強了”的幽深。

  “是天青聖君。”我高舉雙手表示投降,“不是我要追求他,只是幫人問問。”

  “嗯~~~~~~~~~”葡萄仙拖著長長的聲音哼了一聲。

  “對付天青這種極品嘛,有兩種辦法。”他想了想,慢悠悠開口,一副胸有成竹狀,“第一,將自己變的比他強比他美比他風華絕代,讓他主動拜倒在你腳下。”

  我仔細一想,二郎神這傢夥除開臉蛋比天青稍微好那麼一點以外,其他基本完敗。

  於是搖頭,表示該方案不予採納。

  “第二種嘛,就是條件反射法。”

  葡萄仙鄭重其事深吸一口氣,拿出壓箱寶典:“作為一個暗戀者,要時刻如水一般圍繞在他周圍,給予他溫暖,給予他關懷,並且不要給他帶來任何壓力。最好時不時給他送些禮物,適時的表示依賴和愛戀。等哪天他離不開你了,那時再突然消失,或者對他人表示好感,他就一定會失落的發狂,從而意識到你的重要性和不可替代性,然後對你奮起直追!”

  我聽的目瞪口呆。

  “……人性本賤,擁有的時候往往不知道珍惜,直到失去的時候才追悔莫及。”葡萄仙遙望遠方,再次摸起下巴,“這是利用了人性的弱點。”

  “可天青是仙,不是人。”我有些猶豫,那什麼條件反射法對天青能有效嗎?

  “仙人仙人,仙為修辭,人才是主詞!你以為他們真沒有七情六欲嗎?”葡萄仙賞我一記大爆栗子,“這幾百年來白跟我混了!”

  我摸著受傷的腦門,心中細細合算,發覺那反射法還真挺靠譜的,至少聽起來有道理。於是暗記在心,準備回頭跟二郎神再深入探討。

  卻聽葡萄仙慎重的吩咐傳來:“小豇豆,可要掌握好爆發的時機啊!爆的太早,人家只當你是個屁放走了;爆的太晚,人家又心有所屬了。”

  我想這確實是本方案中最大的風險點,不可控性非常強,點點頭,表示受教了。

 

豇豆莖莖(三)

 

    “天君,你說我這方案好還是不好?”

  金璧輝煌的雲霄寶殿裏,我將那條件反射法娓娓道來,掩不住的歡欣雀躍之色。

  “要我像水一樣環繞在天青周圍?”

  琉璃翡翠榻上,二郎神正在逗他那只銀目金翅的撲天雕,當下鳳眼瞪的跟鷹一般大。

  “怎麼個似水法?是幽靈般神出鬼沒?還是一見他就直接癱到地上?”

  他不以為然勾起嘴角。

  我只道他是諷人,不氣不惱耐心解釋:“意思是,要時時刻刻出現在他視野範圍內,溫柔關心他,呵護他,想他所想,急他所需,所謂潤物細無聲,這樣堅冰總有一天會融化,咱們便能以柔克剛。”

  “聽著怎麼那麼娘娘腔?”二郎神不以為然昂頭,撓撓豔名遠播的屁股下巴——仙子們居然說,那是男子性感到極致的表現。

  “對待天青聖君這種高傲到骨子裏的人,咱們得適當使用一些非常手段。”

  我忍不住在心裏小聲嘀咕,原來你還想做壓人的腹黑攻,就不知有沒有福分享受天青那傲嬌的女王受了。

  “……原來如此,小豇豆覺得這法子好麼?”

  二郎神眼睛微眯,托著下巴笑嘻嘻望向我。

  “自然是好的,不然怎會推薦給天君你?”我嚴肅認真瞪大雙眼。

  “……你說好嘛,那就好。”二郎神嘴角弧度咧的更大。

  “來來來。”他忽然朝我招手,漫不經心吊兒郎當。

  我不明就裏走到他面前。

  哪知他當著我的面,一下子掀開那八爪龍紋黃袍。

  “呀!”我趕緊轉頭閉眼,鮮血一下子湧到面頰上。

  “喲,還害羞呐?”耳邊響起二郎神愉悅非常的大笑,“你以為本座會跳脫衣服舞給你看嗎?”

  又羞又惱別回臉,果然對面古銅色的身軀上還蓋著一層薄薄的白色中衣。

  “如今已是六月初夏,沒想到天君還如此畏寒。”我迅速恢復淡定與冷靜,“果然是冷血的戰神天王。”

  其實我只是害怕長針眼才回避的——醜男已經讓我顱內出血,醜裸男足以讓我當場陣亡。

  二郎神的鳳眼眯的只剩下一條狹長的縫。

  然而他很快又嘴角一彎,歡樂笑起來。

  “生氣了?生氣幹嘛。”

  他從懷裏慢悠悠掏出一個紅絲絨錦盒放在我手上:“本座只是想給你看個東西。”

  我打開錦盒一看,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

  ——好大好大一顆粉鑽,足足有整個拳頭那麼大!金殿在巨鑽映照下,滿是旖旎香豔之光。

  “美鑽贈佳人。”二郎神瞧著目瞪口呆的我,笑容意味深長,“……小豇豆,你說,天青會不會喜歡呢?”

  我為他前半句心潮澎湃,又為他後半句面如死灰。

  ——即使再美再珍貴的寶貝,不能屬於我,又有什麼意思呢?

  “天青聖君見多識廣,只怕這麼一顆……小鑽他實在看不上。”悻悻關上錦盒,也關起這一室綺麗粉色,我承認,自己這句話說的稍嫌勉強。

  “好像也挺有道理。”二郎神若有所思點點頭,“那這東西也沒用了。”

  然後他從我手中奪過錦盒,隨意丟在翡翠榻上,只聽“砰”的一聲脆響,陽光下塵灰飛揚。

  我頓時心疼的五臟六腑都揪做了一團,撕心裂肺肝腸寸斷呐。

  “你說,天青會需要什麼呢?”

  二郎神從臥榻上翻個身子,一副青蔥少年憂鬱思春狀。

  “是不是天青喜歡什麼,天君你就會送他什麼呀?”我目光輕飄飄朝那角落的錦盒落去。

  “為博心上人一笑,自當傾囊而出。”二郎神答得斬釘截鐵義不容辭。

  我癟嘴,心中從未這般的羡慕天青過。

  一瞬間裏,我腦海裏甚至閃過要是二郎神喜歡的人是自己該多好的齷齪想法。

  “對了,仙子不是幫我打聽消息去了麼?如何?有沒有打聽出天青的喜好?”

  二郎神懶洋洋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

  我一睹見他那慘不忍睹的臉,頓時渾身一個激靈,清醒了。

  ——雖然喜歡美麗的東西,雖然渴望美麗的東西,但如果得到它的代價是跟GOD FIVE的成員共度餘生,我依然是接受無能。

  兩害相權取其輕,我寧願暫時無法擁有巨鑽,也不願跟這群醜八怪糾纏一生。

  “聖君好像沒有特別喜歡的東西。”定了心神,我為難將頭偏向一邊,“因為他什麼都有,也什麼都不缺。”

  “唉,正是這樣的完美才令人渴望打破!”二郎神歎口氣,鳳眸飛揚佈滿毫不掩飾的欲望。

  “……沒想到天君竟然是個瑕疵主義者。”我詫異看他一眼,“那你不是應該喜歡西天的維納斯女神嗎?”

  “可惜斷臂的是她的雕像,不是她本人。”二郎神雙手一攤,神色很是遺憾,“要是哪天她出車禍就好了。”

  我頓時噤若寒蟬,心想還好還好,還好這傢夥不喜歡我啊!

  “不過,要是實在找不到他喜歡的東西,每天去蒼南晃晃也不錯。”

  二郎神的思緒又回到了心上人天青身上:“有本座這張絕美英俊的臉照著,即使他不喜歡本座,只怕也很難再對別人產生興趣了。”

  我沉默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繼續沉默。

  二郎神果然無愧於仙中最二者,從名字到穿著到思考方式,都完美的呼應了“二”這個字。

  “不如現在就去吧!”還沒等我腹誹完畢,忽然一隻大手探來,牢牢握住我的五指,“咱們現在就去蒼南!”

  抬頭一看,只見二郎神正喜氣洋洋望我,他已重新換上了盔甲,金袍映襯滿面紅光,暴發戶本質凸顯無疑。

  ——無論如何,天青是絕不會喜歡這種土財主的。

  我在心裏歎氣。

  “聖君,您聽我說。”拈了蘭花指,我朝二郎神的胸前那大塊的金片輕輕一戳,“此甲雖好,卻過於耀武揚威,有違咱溫柔似水的作戰方針呀!”

  “那仙子認為理當如何?”二郎神眉頭微蹙。

  “不如……由我親手做套衣裳給聖君穿,如何呀?”

  我仰起臉來,朝二郎神甜甜微笑。

  ——數百年來,每次去蒼南我都不敢看天青的臉,只好盯著他的衣服猛瞧。這一瞧久了,也瞧出些門道,至少對天青鍾愛的衣服款式能做到心中有數。我向來喜好自己親手染布制衣,如今借二郎神心儀天青的機會,展露拿手才華,還可順水推舟賣個人情,不是正好?

  二郎神眼中幽光一現。

  “……如此甚好,甚好。”他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似是欣慰的笑。

  —————————黑人牙膏代言者楊戩的分割線———————

  拈一朵指花,變出一根長長軟尺,我開始測量起二郎神的身高三圍來。

  雖然新衣裳用法術也能變出,但身為徹頭徹尾的文藝分子,我對那種速食法術向來是嗤之以鼻——我享受手工制衣的過程,對那些包含心血和汗水,略顯粗糙的成品感到深深的迷戀。

  “要不要脫光衣服?”

  二郎神見我拿著軟尺在他身上比劃,嘴咧的比臉盆還大,鳳眼裏精光灼灼。

  “如果真君想展示自己身材的話。”

  剛被他擺過一道,現下我已是老僧入定氣定神閑。

  大約是覺得沒意思,二郎神的嘴角又彎下來。

  “你怎麼會想到自己做裁縫呢?”他想了想,斜眼看我,“天庭不是有織女麼?黃道婆也在。”

  “因為她們做的衣服我都買不起。”不提還好,一提我就怨念,織女的“香菜兒”系列,黃道婆的“愛驢仕”仙袍,每件都標價黃金萬兩,搞得我連踏進店鋪門檻的勇氣都沒有。日日夜夜只能看著那些美麗畫報幹流口水,只能欣賞不能擁有,對於我來說,真是一項殘酷的受罪。

  “這就是窮人的悲哀。”二郎神眉毛一挑,往我胸口上再捅一刀,“本座老早就是她們的SVIP了,買過的衣服數都數不完。”

  我臉色一凝,停下動作抬頭看他。

  “不要幻想,我是不會送給你的。”二郎神瞟我一眼,狡黠神秘的笑,“寶物只贈絕世美人,你求也沒用。”

  我默默咽下喉頭口水,低頭繼續工作。

  其實我本來是想問:莫非真君你有穿女裝的癖好?難道二郎神不是攻,而是一個偽裝成攻的潛伏受?

  ——每個暴發戶的身後,一定都有一個不為人知的陰沉故事。

  算了,我通情達理善解人意,不問了。

  測量完尺寸,拿來紙筆,我伏在桌上畫起設計草圖來。

  領口,袖口,鑲邊,褶皺,每一個細節都力求完美,全情投入渾然忘己,最終招來二郎神的不耐煩。

  “小豆仙,你到底還要畫多久啊?”暴發戶癱在上好的古董椅上,伸了個長長的懶腰。

  “藝術創作需要嚴謹對待。”我耐心對他解釋,“難道真君希望隨便披著張麻袋去見心上人嗎?”

  “本座是天生的衣服架子,穿什麼都好看。”二郎神不以為然打個呵欠。

  我瞄一眼紙上他的身材尺寸,點點頭。

  轉念想起他的尊容,又搖搖頭。

  “哎,還是看現場直播好了。”

  二郎神百無聊賴打個響指,只聽吱吱聲響起,金殿中緩緩降下一塊超大螢幕。

  他拿出遙控器一按,螢幕上現出一張畢恭畢敬的婦人臉。

  “……求神仙保佑我女兒早日嫁個有錢人……”

  煙霧繚繞中,蒼老而急迫的聲音傳來,餘音震耳仿佛現場親臨,讓人不得不感慨立體環繞音響效果的卓越。

  “這種事兒不是應該求月老麼,怎麼拜到我廟裏面來了?”

  二郎神嗤的輕笑,遙控器一晃,螢幕圖像隨即切換到另一個場景。

  出現在畫面上是一個濃妝豔抹的妙齡女子,只見她雙目緊閉,手持一大柱香虔誠的念念有詞道:“求神仙保佑我減肥成功,成功考取電影學院……”

  “現在減肥這種事也要來煩我了!”二郎神的眉頭深深蹙起來。

  這便是傳說中的全球廟宇導航系統。如今人間廟宇實在太多,神仙們哪有精力一一去接受祭拜?於是某些有錢的神仙們便在府邸裏安置了這樣一套設備,今天想看揚州寺廟實況,就將系統定位到揚州,明天想看金陵寺廟實況,就將系統定位到金陵,如此方可隨時掌握信徒們的最新動態。

  不過如今瞧這現場直播的架勢,讓我覺著善男信女們也有部分病急亂投醫的現象,實在讓人啼笑皆非。

  “小豆仙家裏有這東西麼?”

  二郎神一邊在遙控器上亂按,一邊心不在焉的跟我說話。

  “沒有。”我搖搖頭,“小仙還不曾有過信徒,凡間也沒有人為我塑像建廟。”

  “散仙才這麼落魄,你好歹也是個位列仙班的正統仙子,怎麼會沒有一座像樣的寺廟?”二郎神有些不敢相信的眯起眼睛,“你升仙前究竟是幹什麼吃的?”

  “就是一株斌公守法的好豇豆唄。”我在紙上落下最後一筆,滿意的挺直腰,“衣服都設計好了,真君要不要過來看看?”

  二郎神手一攤,那畫紙輕飄飄飛到他掌心裏,如溫順少女般柔軟展開。

  才瞄一眼畫卷,他周身的輕浮之氣忽然全部消失,整個人仿佛磐石般凝重起來。

  “全黑?”他擰起眉頭,目光如炬朝我看來,“你要我穿全黑?!”

  “真君不喜歡?”我想他是太執著於俗氣的金色系,只好低聲下氣的普及色彩教育,“黑色是最能襯托男子氣概的顏色,代表了隱忍,神秘和清冷,是天青聖君最喜歡的調調呢!”

  前幾句是我的心裏話,最後一句純屬大膽猜測。

  “是麼?”二郎神嘴角微微一翹,眼神冷冽,“我怎麼從來沒見他穿過黑色?蒼南裏也沒有全黑的飾物。”

  這麼說來好像也是,天青似乎從未沒穿過黑色的衣服。

  不過我實在滿意這件衣服的設計,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做出來哄這暴發戶穿上再說。

  “……既然黑色在天青視野裏從未出現過,那麼真君以這幅面貌出現,一定會讓他印象深刻難以忘懷。”我從二郎神手中抽走畫卷,好生陶醉欣賞,“小仙已經想好這件衣服的名字了,就叫——‘夜色’。”

  只有黑,也唯有這夜一般凝重的黑,才能壓住二郎神身上光芒四射的暴發戶的氣質。

  如果沒看錯的話,天青喜歡的應該是天生便懂韜晦之術的人。

  “你讓我這堂堂的天庭第一戰神,向來光明磊落的貴族大將軍穿黑色?”

  二郎神像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般仰頭朗聲大笑起來。

  笑完即刻狠狠瞪我,目光晦暗陰霾:“你可知,自古正邪不兩立,黑白不可混淆一談?!”

  “小仙不知。”我沒好氣白他一眼,好不容易培養的耐性幾乎都要被耗光了,“小仙只知黑色穿起來好看。”這群所謂的上仙真是欠抽,穿起來好看不就完了?土財主非得把顏色拔到政治和道德的高度,不是活生生給自己找虐嘛?還需要調教啊,少年!

  “你喜歡黑色?”二郎神有些意外的看我一眼。

  “我喜歡純粹的顏色。”我指向身上的紅裙,“紅的,黑的,藍的,但凡純色我都喜歡。”

  二郎神皺眉上下打量我一陣,最終沒再說什麼,看來是妥協了。

  本來我以為還需要費口舌多說幾句,眼見進展如此順利,禁不住大喜過望,帶著畫卷就打算離開。

  “求神仙保佑我,來世也能與她結為夫妻,永遠不要分開!”

  廳中的大螢幕裏,一位五官清秀身材魁梧的男子正在認真祈禱。在他身後,有個懷抱鮮花嬌小玲瓏的甜美女孩。

  郎才女貌,我為這樣的誓言動容,不由得停住腳步凝神看那男子一眼。

  “小豆仙,你相信永生永世的愛嗎?”

  二郎神手撐案頭托著下巴,有一搭沒一搭的問我話。

  “相信呀。”我答得不假思索,“眼前不就有一個例子嗎?”

  二郎神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求神仙保佑!”很快輪到那女子上前祈禱,只見她雙眉緊鎖,神色十分急切,“讓豬頭老公早點出意外,把財產都留給我!”

  二郎神眉毛一挑,嘴角弧度加深,我則驚得眉毛都要豎起來。

  “乘還沒生孩子之前!乘還沒生孩子之前!”那女子又在心頭念叨幾句,隨即睜開眼睛,轉頭對男子甜笑撲去,“老公,人家許好願啦!”

  男子心滿意足的將女子抱個滿懷,二人相攜一笑,親昵的手挽手離開。

  大廳裏沉默了。

  我不敢說話,二郎神垂眉坐在椅子上,手指輕輕叩擊桌面,嗒,嗒,嗒。

  ——那丈夫看起來很是英俊嘛,怎麼會被太太叫豬頭呢?看來這人類女子的審美觀念也出問題了。

  我回想方才不可思議的過程,忍不住悄悄咋舌。

  “你都看見了?”寂靜被打破,二郎神調侃的聲音響起,似乎十分愉悅,“如何?小豆仙,你還相信永生永世的愛?”

  “相信啊。”我莫名其妙看他一眼,“那個丈夫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嗎?雖然妻子不喜歡他,但他寧願冒著每一世都可能突然死掉的風險,許願要跟妻子永遠在一起,你不覺得很感人嗎?”

  話音落地,我睹見二郎神的臉色忽青忽紅,仿佛打翻了調色盤。

  “……你曾經對我說,會永遠愛著我,愛情這東西我明白,但永遠是什麼?”沉吟良久,二郎神艱澀開口,似乎十分勉強,“小豇豆,你有沒有聽過這句詩歌?”

  乍一聽前半句,我還以為二郎神要跟我表白,嚇得心都差點撲出來,好不容易捱到後半句,這才稍微緩過氣來。“

  “沒有沒有。”我趕緊搖頭擺手。

  其實我還想多嘴問一句,真君,你真覺得這是詩歌麼?小仙很懷疑你到底有沒有看過主流文學作品啊。

  “……所以你不懂的。”二郎神微微一笑,光陰斑駁下,映出側臉幾分哀傷,“也許做神仙的都知道什麼是永遠,但是卻都不能明白,愛情是什麼。”

  我沉默不語看著他。

  ——瞧著一隻癩蛤蟆在眼皮子底下做情聖詩人狀,實在是很可怕很令人作嘔的事情。我不為二郎神憂鬱的氣質所傾倒,更不為他深沉的談吐所迷戀,只好趕緊找個藉口,腳底抹油開溜。

  愛情是什麼呢?

  ——愛情就是和美麗的人在一起,你吃魚,我吃肉,看那群醜八怪啃骨頭。

  我在回去的路上,津津有味歡樂暢想著。

 

豇豆莖莖(四)

 

  二郎神身著新裝第一次出現在天青面前的時間和地點,我是算了又算,盤了又盤。

  先找西方留洋回來的玄學大師星座小太子排盤,又找那有魔界遊學背景的紅城塔羅君占卜,最後還花錢去太上老君那兒算了一卦,務必要求個天時地利人和的最佳點出來。

  “你怎麼都信這些?”二郎神看我三天兩頭的忙活,十分不屑,“本座應該奏本玉帝,治你個崇洋媚外叛國罪。”

  “天君只管去告。”面對他的威脅我毫不動搖,專心研究黃曆,“一定要大告特告,沒告成別回來見我啊。”

  這都什麼年頭了,天庭早不搞閉關鎖國那套,就連王母娘娘對那星座速配也是十分著迷,最近一直在研究董永的星盤,說怕他有克妻因數。二郎神要是真鬧上去,只怕到時玉帝還要頒給我‘東西方文化交流貢獻獎’呢!

  “你怎麼這麼牙尖嘴利的,不討喜歡!”二郎神在我背後冷哼一聲,“人家芍藥仙子和你師出同門,性子偏偏柔的跟水似的,說話聲音也跟黃鸝似的……”

  “師姐她喜歡你,當然柔情似水啦!”我不耐煩打斷他,在黃曆上劃下一個圈,眼睛彎彎笑的眯起來,“我要是對著自己的心上人,自然也會千依百順。”

  吉時選定,我心頭一塊大石總算是落地。回頭卻見二郎神雙眼朝天又是重重哼一聲。

  ——哎呀,莫非他與牛魔王有親戚關係,怎麼老愛往鼻孔外噴氣呢?不講衛生!

  ————————衛生球分割線—————————

  黃道吉日那天,我抱上純手工新衣,屁顛屁顛的跟在二郎神後邊朝禦花園走去。

  沒錯,這算了又算的時間地點,就是每五十年一次的天庭聯合吹風會。

  所謂吹風會是這麼回事,天青作為與玉帝平起平坐的聖君,平時很少離開蒼南,但是如果他久久不去拜訪玉帝,三屆裏就會開始悄悄流傳一些負面消息,比如他和玉帝私下不合啦,他有心投奔魔界啦,他插足了天界元老的家庭糾紛啦之類的巴拉巴拉。所以每隔一段時間,他都不得不去玉帝那兒象徵性拜訪一下。

  拜訪自然也沒什麼事兒,無非就是邀請三界重臣前來吹吹牛喝喝酒,茶話聯歡一下以示雙方感情依然深厚。當然,這茶話會邀請誰不邀請誰誰坐什麼位置都是很有講究的,甚至連帖子的發放順序都有嚴格要求,要不怎麼說,外交是一門博大精深的學問呢?

  我豇豆紅作為不入流的小仙,平日裏本是沒有這個機會去見識如此大場面的,不過這次二郎神欽點我隨身陪同,我也就高高興興破個例。

  畢竟做官做的大的仙君一般都比較老,看著沒那麼嚇人,例如那張果老,滿臉風琴褶子還挺飄逸順眼的。

  “我認為這衣服應該等到天青來之前才穿。”

  臨走到禦花園門口,卻被二郎神這個傢夥刁難起來,他死活不肯穿上黑袍,理由是怕其他神仙看了笑話。

  “天君,你怎麼能妄自菲薄呢?你這麼英俊,即使披塊破麻袋也難掩一身風流倜儻,怎麼會因為這件黑袍就被人笑話呢?”我有點急,口不擇言開始拍馬屁。

  ——這可是算了又算的黃道吉日啊,要是錯過了就必須再等五十年,我才不想利滾利欠下高利貸。

  “萬一天青稱病不來呢?那我豈不是白換了,穿了也沒意思。”

  哪知這二郎神卻完全不理解我的焦急,雙手環抱胸前,杞人憂天的打量起遠山。

  這下我真是急的出冷汗了,臨門被人擺一道的滋味,實在不好受哇。

  “天君,您可不能因為這些沒發生的問題打退堂鼓,小仙我都算好了,你今日的幸運色是黑色,金色是最不吉利的!所以您務必要在入席前換下這金戰甲。”我趕緊圍著二郎神哈巴狗似的團團轉,“唯有黑色才能凸顯您的英俊威武,氣質不凡呐!”

  二郎神站著聽了半天好話,終於斜睨我一眼,狀似隨意的一攤手。

  ——他的意思顯然是要我親自給他換上。

  我忍,我忍,我忍忍忍。

  窩著八輩子的怒氣和怨氣,我屈尊紆貴一塊塊將厚重的金盔甲扒拉下來,再將黑袍套在二郎神的肩膀上。

  一首民謠在我心中悠悠回蕩起來——咱翻身農奴把歌唱呀,巴紮黑!

  本仙姑總有一天會把你這屎黃疙瘩踢到你的故鄉茅廁裏去的,你等著吧!

  “你們在幹什麼?”

  正當我沉浸在幻想中的報復世界時,遠處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周圍的溫度一下子低了好幾度。

  於是我的動作停下來。

  然後我順著來人的眼睛,瞄向我的纖纖玉手——它正停在一個非常奇妙且發人深思的地方。

  在二郎神那金光閃耀的胸甲上,有著五根雪白修長狀如削蔥的物體,它們細膩無暇,純潔天真,散發出羊脂玉一般溫潤的光澤。

  ——原來,原來我的手竟然這麼美啊。

  明媚的陽光灑下,我竟然看的陶醉了。

  “豇豆仙子?”

  那清冷的聲音再度傳來,越發僵硬機械,四周溫度已在瞬間裏降為負攝氏度。

  我循聲望去,只見天青聖君站在花園口,正用一雙悲喜難測的鳳眸靜靜打量我。

  那強大的低氣壓氣場,顯然是他帶來的。

  不知為何,下意識裏我忽然想撤手丟了那金盔甲,丟的越遠越好。

  “——此乃上古千足純金打造,劃出一道痕跡便要你賠五十萬。”

  耳邊適時傳來二郎神淡定的警告,分毫不差。

  我暗地裏苦笑一聲,乖乖將那金甲輕緩取下,然後像捧骨灰盒一般牢牢抱在懷裏。

  “見過聖君。”

  我抱著金甲,萬分恭謹的深深一鞠躬。

  天青並不答話,他徑直盯著我,眼角眉梢都沉甸甸的。

  啊!我的菩提老祖啊,現下風和日麗春光明媚,聖君大人賜我這般臉色,我又保持如此姿勢,莫非是在進行烈士遺屬告慰儀式嗎?

  “聖君,豇豆仙子剛才是怕我凍著,正在給我穿衣服呢!”

  關鍵時刻,二郎神一聲朗笑打破寂靜沉默。他邊說邊扯我的袖子,我趕緊胡亂點頭。

  天青不置可否瞟我們一眼,目光悠悠蕩蕩飄起來,最終落足于二郎神的黑袍之上。

  “聖君,這件袍子可好看?”

  我見他注意到了二郎神的新衣,心中滿是雀躍歡喜,忍不住唧唧咋咋開始王婆賣瓜:“這款式是不是特別簡潔高雅?這顏色是不是特別襯二郎天君?你是不是特別喜歡?”

  天青沉默一下,緩緩開口。

  “本座歷來最憎惡黑色,吃穿用度全部避免,恐怕沒有什麼評價的權利。”

  五雷轟頂,我一下子像泄了氣皮球般,蔫菜了。

  “呵呵,聖君何必如此不近人情?這衣服可是豇豆仙子親自為我設計製作呢!”

  不想二郎神卻不似我這般大受打擊,竟然還能口齒伶俐的與天青保持對話。

  “眾仙皆知豇豆仙子修的一手絕妙女紅,卻從不曾他人親手做衣裳,這頭回的破例,聖君怎麼說也要仔細看看,好生評價一番啊!”

  二郎神鎮定自若的站在我身邊,侃侃而談口若懸河。我是邊聽邊感歎,邊聽邊佩服,心想人家不愧為開天戰神,聲音裏始終保持著高度的愉悅和激情,仿佛沒有丁點兒的傷心難過,此等抗壓能力不可不謂傲視群雄呐!

  “……真的?”天青微微抬起下顎,用疑問語句探詢我。

  “真的真的!”我忙不迭點頭,朝他高高舉起十個手指頭,曬辛苦,“聖君,小仙的手都快紮爛了,戳出了好幾十個洞呢!”

  我的本意是,希望天青能看在我親手勞作的面子上給句正面評語,安慰一下二郎神那故作堅強的心,所謂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嘛!

  然而事與願違,天青的臉色卻沉的更加的快,簡直比那日落的西山還要黑茫茫烏壓壓了。

  四周氣氛越發詭異,安靜的連風刮過袖口的聲音都能清楚聽到。

  嗚~~嗚~~~

  就在我覺得有什麼即將崩壞的那一瞬間,天青忽然揚起了嘴角。

  露出一個極其清淺,極其奇特的笑。

  親愛的菩提老主,請恕小仙的言辭蒼白,完全不知該怎如何形容這個笑——簡直是風雲為之變色,花草為之動容,妖怪為之屁滾尿流奔走呼號!天庭上火山暴發,冥界裏河水逆流,人類全部用手走路,牲畜們拼命用屁股吃草!嬌嫩芳心加速跳動,尖叫著哀嚎著幾乎要蹦出嗓子眼兒,我被這笑容的生動震撼了。

  “豇豆仙子。”

  天青的聲音幽幽飄來,似乎有點兒沙啞。

  “哎。”

  我渾渾噩噩有氣無力答一聲,心裏盤算著回家要趕緊翻出珍藏的黑無常採訪片段洗眼,不然怕是要連續做上三百年的噩夢了。

  “如今遇見你正好。”天青不緊不慢說著,“玉帝希望在吹風會上公佈琺瑯芳獸的克隆計畫,本座匆忙間打了個腹稿,不知是否合適,想請仙子幫忙斟酌一下,免得本座一個不小心說錯了……”

  咋一聽琺瑯二字,我頓覺醍醐灌頂冷水潑身,一個激靈的回過神來。

  “聖君!”

  將那堆金盔往二郎神身上胡亂一塞,我也不管他是否能接牢,撒腿便向天青這邊奔去。

  “聖君!你有法子解決琺瑯的事了麼?天庭不會為此和妖界鬧糾紛了麼?”

  我歡天喜地的朝眼前人嚷嚷,先前還覺得他面目可憎,現在他在我心中儼然一尊高大威猛的活活薩。在利益面前,相貌神馬的都是浮雲啊浮雲!

  天青並沒有答話,只是朝我身後方向扔出一句話,擲地有聲。

  “二郎星君,本座有要事商量,這就將豇豆仙子帶走了。”

  我猶豫了一下,回過頭期期艾艾看著二郎神。

  此刻他正鐵青著一張臉,用“殺必死”眼光怒視我。因為我的失誤,現下他的樣子十分滑稽可笑——金頭盔歪斜扣在腦門上,搖搖欲墜;黑袍隨意的搭在肩膀上,幾乎馬上要滑落。這邋遢潦倒樣子哪裡還像一個風度翩翩的戰神?倒更像一個長期落魄的敗將。

  唉,咬牙,跺腳,我一轉身又跑了回去。

  “天君大人,您千萬別生氣。”

  我飛快跑到二郎神跟前,伸手幫他扶正頭盔,又解下黑袍。

  “天青不喜歡不打緊。”我邊動作邊用秘音傳話給他,“顏色不要緊,只要主義真,嚇跑這一個,還有後來人!小仙這如今跟著天青走一回,定能打探多一點消息,務必保證下次您以他夢中情人的裝扮登場……”

  二郎神不說話,只是瞪著我,眼中有熾熱的火苗熊熊燃燒。

  我意外於他在遭受心上人重擊後仍能保持激情,禁不住拍拍他胸膛:“如今小仙已體會到愛無疆的偉大,天君放心,小仙定當成人之美!”

  說罷一溜煙的跑到天青身邊,笑嘻嘻站好。

  “聖君,咱們走吧!”

  我抬起臉甜甜看他,眼中充滿無限期盼。

  天青頷首,然後青袍一甩,示意我朝曲徑通幽的花園深處走去。

  在他身上完全感受不到任何負面情緒,方才的壓抑和陰沉仿佛早已煙消雲散。

  或者說,從來就沒有出現過。

豇豆莖莖(五)

 

  我隨天青朝禦花園深處走去,出於可以理解的原因,我並沒有亦步亦趨,只是一直與他保持五步左右的距離。不過沒走幾步,忽然被一隻手攔住了。

  “外務重地,非工作人員不能入內。”一位聲音和五官同樣呆板的年長仙子,用她居高臨下的鼻孔打量著我,“請出示有效證件。”

  我瞧她那高聳入雲的半屏山髮型,心想莫非這是雞冠花仙幻化與我玩笑的?於是沒好氣回了嘴,用下巴指向前面天青的背影:“那他既不是工作人員,也沒有證件,不也進去了?”

  “笑話!”只聽年長仙子一聲尖笑,幾乎劃破我的耳膜,“你見過比他還漂亮的生物嗎?你見過比他更迷人的仙君嗎?人家蒼南聖君,只需那張臉就能通行!”

  “你、你這是歧視……”我不由得委屈起來,正準備控訴,忽然有低沉的聲音插了進來——“仙子,這位是我的貼身翻譯。”

  循聲一看,天青不知已於何時轉頭返回,此刻正靜靜站在我肩左側。

  “翻譯?”那中年仙子聞言,頓時用懷疑的X光上下掃射我,“怎麼聖君大人還需要翻譯?您不是天庭外交部首席顧問嘛?難道天底下還有您不會的語言?還是這麼個嫩毛丫頭?”

  話音雖尖銳,倒也可以聽成是在拍天青馬屁。

  “姐姐你有所不知。”我朝那中年仙子笑,儘量把她往年輕裏叫,“我沒有別的本事,只是恰好略懂一些聖君不瞭解的語言。”

  “什麼語言?”中年仙子高高挑起一側的眉毛。

  “鳥語。”

  我以袖捂嘴,羞答答擠出一個笑。

  於是年長仙子僵硬了,我拿眼偷瞄天青,卻見他嘴角上揚眉梢輕挑,一點也沒有生氣的樣子。

  幸好幸好。

  我在心裏偷偷吐了個舌頭。

  等那仙子回過神來準備質問我,天青早已執起我的手朝花園深處走去。

  他走的大搖大擺正大光明,完全沒有徇私舞弊走後門耍特權的羞恥感。只留下仙子瞠目結舌留在門口。

  我邊走邊想,真是仙不要臉,天下無敵呀。

  —————————人要臉樹要皮分割線———————

  時值吹風會籌備階段,禦花園早已清場戒嚴,幾乎看不到仙人來往。天青將我帶到一處荷池的涼亭邊坐下,神色嚴肅。

  “聖君……”我向來耐不住高壓,戰戰兢兢剛想說話,卻立馬被天青搶白了去。

  “以後少與那二郎神來往!”

  這是他開口的第一句,劍眉聚攏,鳳眸滿是陰鬱。

  “為、為什麼呀……”我被他這麼一瞪,頓時沒骨氣的忘記自己剛才想說的話,說話也結巴起來。

  “那二郎神心術不正,故意與你接近,恐怕沒安好心!”天青如是解釋。

  這句話頓時把我逗樂了,原來二郎神那點兒小算盤連天青都看出來了?

  “是是是,他確實沒安好心。”我迅速點頭附和,又想起二郎神用金葵花要脅我的事,忍不住恨得牙癢癢,“他就是個滿肚子壞水的二流子!”

  “他對你做了什麼?”天青一隻手攀來,緊緊攥住我的胳膊,指關節泛白。

  “沒、沒什麼!”我被這臨空一抓,嚇的趕緊往後縮去,“什麼也沒做!”

  天青看我這般緊張,很快放開了手,只是面色依舊難看的緊。

  我瞧著氛圍不對,心中忐忑,同時也懊惱起來:不對!我怎能抹殺二郎神在天青心中的形象呢?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我十個指頭二十個眼兒的苦不是白受了嗎?!於是趕緊調整心態,抬起頭沖天青諂媚的笑:“聖君,您別聽我剛才瞎說,其實二郎神是天庭最好的神仙了!”

  天青眼睛一眯。

  “您瞧啊,他尊老愛幼,呵護婦女,寬以待人嚴以律己,對仙友如春天般溫暖,對妖魔如冬日般無情!”我開始絞盡腦汁的讚美二郎神,想到什麼好詞兒就拼命往外飆,漸漸都快管不住自己的嘴了,“他高風亮節,兩袖清風,錚錚鐵骨,睿智豁達,心胸寬廣,做了好事從不留名,只是偷偷寫在日記裏……”

  說著說著,我看到天青的面色漸漸緩和下來,嘴角微微上揚,做似笑非笑狀。

  “小豇豆,你確定你說的是二郎神麼?”

  等我說的口乾舌燥頭暈眼花,天青方才不緊不慢接過一句。

  “您……”我拿起茶杯灌了一口水,上氣不接下氣,“您覺得不像?”

  天青但笑不語,把玩著手中碧杯,眼波如月光一般通透清明。

  我只好頹然倒靠在牆壁上,精疲力竭舉手投降:“其實我說的是前段時間新晉的雷鋒仙君。”

  “原來是天庭最新一屆的勞動模範啊,怪不得。”天青做恍然大悟狀。

  我心知他故意而為,只覺得胸悶氣短,十分內傷。

  “二郎神真是很好的仙君啊。”我低下頭,喃喃摩挲自己的雙手,“他很強大,很勇敢……”

  對自己喜歡的人,不在乎身份,不在乎地位,不在乎性別的追求,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

  能按照自己喜好邏輯過活的人,便是世上的強者。

  對於我這般窩窩囊囊仰人鼻息的小仙,桀驁不馴的二郎神,多少是個傳奇。

  “你……”

  頭頂上剛有聲音響起,卻忽然被一陣旖旎的歌聲掩蓋了去。

  嘩啦,嘩啦,歌聲中還混合著潺潺的水聲。

  我循聲抬頭,只見荷池裏不知於何時來了一群赤身裸體的異域少女,正在水中沐浴嬉戲。

  銀髮翠目,寬額高鼻,完美飽滿的胸部,緊實纖細的腰肢——她們都是罌粟般美豔的長相,卻偏偏散發著至純至清的氣息,縱使現下不著片縷,也不會讓人覺得絲毫的色情,反倒像一副美麗的油畫,讓人不知不覺沉醉於裏。

  我看的下巴都掉下來,口水止不住的往外冒。

  “是塞壬。”天青俯在我耳邊輕輕說道,“她們是西域的鮫人。”

  我定睛一看,果然睹見水中有華麗的白色魚尾擺動。

  早就聽聞過鮫人,芳主說他們是妖界中較低等的一個族群,雖然貌美無雙,卻無甚靈力。

  “今天的晚宴,想必是要請她們表演節目了,妖王這份大禮真是……”

  天青還在我身邊喃喃自語,我早已無法控制自己的腳步,朝著那群女妖走去。

  我腳步虛浮的走到荷池邊,怔怔看著水中央那群美的令人炫目的妖精,神色恍惚起來。

  “美、美人……”我朝離我最近的少女伸出手,像嬰孩一般喃喃,“摸……一摸,摸……”

  那少女聽見了我的低呼,轉身擺尾,一個猛子紮進深潭。

  然後像做夢一樣,忽然出現在我面前的湖水裏。

  在她那沾滿水滴的白玉臉龐上,有雙飽含無限哀傷的翡翠雙瞳,她就這麼睜著大眼,無聲打量著我,像是在好奇,又像是在猶豫。

  我顫巍巍伸手探去,想要觸碰那羊脂一般的肌膚,想要抹去那碧目中濃濃的憂愁。

  可是被她輕盈的一偏頭,躲開了。

  我並不覺得沮喪,只是將手伸的更遠更長,極力想觸摸這罕見的美人。

  少女朝我搖搖頭,張開紅豔如玫瑰花瓣的嘴唇,開始唱起了歌。

  我豇豆紅升仙百餘載,還從未聽過那麼好聽的歌。

  不,準確來說,應該說是哼唱。雖毫無伴奏,但那清淡卻回味悠長的旋律,那天籟般婉轉的嗓音,仿佛有魔力一般緊緊攥住聽者的心。

  當歌聲在空穀中響起時,我忽然覺得整個世界都停滯了,時空轉換,自己置身於空曠寧靜的天空之鏡裏,眼前只有那美麗的少女。

  少女靜靜望著我,一遍一遍,哼唱著那美妙的旋律。

  她的背後是巨大的圓月,她的身下是幽深的大海。

  然後我看見有亮晶晶的東西從她眼眶中滑落,源源不斷,一串串,一顆顆。

  那些溫潤的液體離開她的臉,最終變成玲瓏剔透的珍珠,在水中上下翻滾沉浮。

  “啊……”我張開雙唇,乾澀的喉嚨卻發不出一個完整音節。

  美麗的人啊,你為何要哭泣?

  我正想上前一步去抓她的手,眼睛卻忽然被人蒙住了。

  “不要看!”

  耳畔焦急的聲音十分熟悉,我卻偏偏想不起是誰。

  我固執的掙紮著,想甩開那人的手,奔向美麗的少女。

  然後我的頸後一陣劇痛。

  我什麼也感知不到了。

  —————————代表美少女的分割線———————

  我陷入了一個巨大的夢境裏。

  我夢見自己被一個透明的肥皂泡包裹著,漂浮在浩瀚的宇宙裏。星星像碎裂的鑽石,鑲嵌在墨藍的天鵝絨上,偶爾有溫柔的土星光環,拂過我腳下。

  鮫人小姐坐在肥皂泡裏向我柔媚入骨的笑,她朝我拋來一個飛吻,然後天幕上綠光一閃——多了一顆碩大的翡翠。我轉頭剛想朝那翡翠摸去,又見肥皂泡騎著叮咚的音樂飄過,定睛一看,那裏面包裹著一枝冰晶做的紅玫瑰花蕾。

  那麼嬌豔,那麼滴翠。

  我幸福的想尖叫,卻見有無數的肥皂泡朝我一起湧了上來,大大小小,流光溢彩。泡裏有美麗的少女,有英俊至極的男人,還有無數叫不出名字的寶貝,每一樣都綻放著驚人的美。

  我成仙百年,從未見過比這裏更適合自己的地方,所以我知道,這只是一個夢,一個美妙至極實現我所有理想的夢。

  ——不過哪怕是夢,也要抓住其中至少一樣寶貝,免得最後被食夢貘都抓了去。於是我焦急的伸手穿過肥皂泡,朝離我最近的一尊琉璃彩蛋抓去。

  砰!

  肥皂泡應聲而破。

  頭頂上傳來男男女女的驚呼和尖叫,眼睜睜看著我墮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

  然後我悵然睜開眼,很是鬱悶——竟然這麼快就到夢醒時分。

  頭頂是熟悉的天花板,我置身在自己那平凡的小窩棚裏。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肯定是天青那廝敲暈了我,估計是怕我的狗爪玷污妖界的友好使者吧!看來等吹風會結束後,少不了要去趟蒼南告罪。

  雙手枕後,我開始認真思考——為什麼自己這麼熱愛美人?

  自打有記憶以來,我豇豆紅對“美”的東西,是如此的渴求與貪婪,導致我曾一度偷偷懷疑自己是饕餮。不過後來才知道,那傻獸只是單純的胃口大,不論美醜都一口吞,斷不似我這般挑三揀四去蕪存菁。

  唉,到底我的前身是神馬呢?

  正睜眼想著,耳邊忽然傳來竊竊聲。

  “……仙根未穩……不可接觸……牢記……”

  聽起來似乎是芳主在與誰低聲討論。

  我想起天青也曾說我“仙根未穩”,不由得煩悶,直起身子靠在床榻上。

  忽然有片冰涼的東西從臉上滑落,接在手中一看,原來是塊藍色的鱗片。

  ——這不是那妖界的霽藍送我的麼?

  我還以為早不見了,想不到它竟完好無損,一直靜靜躺在我額頭裏!

  憶起霽藍那讓人傾倒的美貌,我經不住對鱗片哀歎:“不知何時才能見你主人一面?”

  那鱗片仿佛聽懂了我的話一般,自我掌心中騰起,頓了一頓,晃晃悠悠朝窗外飛去。

  “你是要帶我去找你主人麼?”

  我大喜,顧不得此刻芳主就在門外,掀開被子就下床跟去。

  

豇豆莖莖(六)

 

  我隨著那幽藍鱗片一步步朝外走去,腳步虛浮,好似踩在綿綿的雲上。

  穿過了漫漫無際的霞霧,越過叢叢溢彩的幻海。

  鱗片終於停住,我頓腳,白霧散開。

  有人背對著我,立於雲端。

  一身碧藍似深淵的長袍,衣袂隨風輕擺。

  他聽見了動靜,朝我這方向看來,露出扁塌的鼻,稀疏的眉,蠟黃似枯蛾的眼。細細藍鱗包裹住面頰,仿佛一條終年埋伏的蛇,隨時就能吐出毒液來。

  這般熟悉的英俊,讓我禁不住歡喜叫出聲來:

  “霽藍哥哥!”

  我撒開腿歡快的朝他跑去。

  “……你來了。”

  他似乎訝異於我如此激烈的反應,垂頭望著我,胸口低低起伏,發出似滿足又似鬆氣的喟歎。

  數月不見,他面頰不知為何上多出幾道突兀傷疤,越發的好看耐看。

  “你受傷了麼?”

  我探出手輕輕撫摸那些傷疤,眼中有微微的迷茫。

  “不礙事。”

  他握住我停留在他臉上的手,眼中一片薄霧彌漫:“只是皮肉傷。”

  我聞言,又是心疼又是懊惱—— 一方面心疼他受傷,另一方面又覺得如是不傷性命,他被人多砍幾刀也無妨,至少能錦上添花飽人眼福嘛。

  “小豇豆,我這下算是徹底與他們撕破臉了。”霽藍望著我,神色溫柔堅定,“如今我要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什麼富貴權勢,都是過眼雲煙!”

  他們?哪個他們?腦海裏有疑惑一閃而過,不過心思到底還是放在眼前美男子身上,我仰起臉嘻嘻的笑:“靠自己好!豇豆平生,最佩服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所謂做仙當察言觀色,這小哥哥多半是在自己的地盤受了刺激,如今孤身一人正欲白手起家,本仙姑自當多多鼓勵多多肯定呀。

  “你不嫌我無貌無權?”霽藍瞳孔一縮,眼中精光像釘子般釘在我臉上。

  我只覺得自己的手被他攥的緊緊的,仿佛弦上蓄勢待發的箭。

  “不嫌,不嫌。”

  我拼命搖頭,跟撥浪鼓似的:“只要你還是你,我就會站在你身邊。”

  開玩笑!他這般天地間難覓其二的相貌,我做夢求都來不及呢,怎會嫌?我只盼著能為他描一幅相,日夜揣在懷裏偷偷的看。至於權利?那雖然是相當重要的東西,不過妖界的權利與我何干?所以即便沒有,也萬萬沒有半點幹係。

  霽藍瞪大眼,仿佛看怪物一般看我。

  我也瞪大清亮的眼,直直望向他瞳中,此時他瞳中便無他物,只有我的倒影,我頓時覺得暢快極了。

  “癡兒!”

  半響,只聽頭上一聲嘶啞乾澀的長歎。

  我動了動身子,想抽回自己的手——我討厭他這麼貶低我的IQ。

  “癡兒!”

  那聲音再響一次,卻是無限滿足與欣慰,“我竟然尋得了……”伴隨著這不知喜憂的話語,我被人緊緊箍在一堵堅實的臂彎裏,這般融入骨血的牢固,仿佛一把有魔力的鎖,永遠也無法打開。

  我估摸著這小哥哥怕是因為常人怪異的審美吃了不少苦頭,如今見到我這難得的知己,激動了,失控了,於是也沒掙紮,心想就隨他高興吧,誰叫千金難覓一知音呢?

  唉,就連菩提老祖也說了,如今放眼全三界,想找個合眼緣的也忒不容易啊!

  不知被霽藍抱著過了多久,我只覺得身子都僵麻起來,於是小心翼翼問出一直想問的話。

  “霽藍哥哥,你不是在妖界麼?怎麼會在這裏呢?”這裏可是妖類最為懼怕的天庭啊!

  緊貼著身體的胸腔高低起伏,頭頂傳來沉甸甸的笑。

  “莫怕,我在妖界的外交部覓了個差事,這回是光明正大來的。”

  “這回?”我仰起臉,不解看著霽藍。

  他見我好奇的樣子,似是惱自己口誤,轉頭咳嗽一聲道:“其實我曾偷上天庭尋過你一回……”

  “有這等事?”我一下子推開他,難以置信激動萬分的抓住他的前襟,“你竟然不顧禁令偷上天庭?”這可是要被鞭笞三百的重罪啊!

  他更加懊惱,面上有紅暈透過藍色羽鱗滲出,仿佛出蕁麻疹一般:“誰叫我嵌在你身上的寶鱗一直沒有動靜,我怕你遇到了什麼不測……”

  原來那日他放進我額頭的東西,是個能與他心靈相通的寶貝。

  我見他這麼關心我的安危,禁不住很是欣慰,於是溫言安撫道:“我在天庭過的挺好,有勞哥哥操心了。”

  ——除了身負巨債被人脅迫,弄丟聖獸終日不安,其他都確實挺好的。不過這些都不能對眼前的帥哥說,免得把人家嚇跑,再也不肯見我了。

  “你是不是還在擔心琺瑯的事?”哪知這帥哥卻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非要提起我的肉中刺。

  我眼神一黯。

  “莫怕莫怕。”霽藍環著我的肩膀,眼中滿是躊躇滿志的笑,“我先偷偷給你個消息,這次的三屆大會,妖界使者會提出將琺瑯送回。”

  ——咦?

  我嘴巴張成O型,眼睛瞪的比銅鈴大。

  “所謂攘外必先安內,最近妖界並不太平。那妖王密旨立儲,幾個兒子都在爭奪王位,他哪有時間與天庭鬧糾紛?自然是要先鞏固邦交。”

  霽藍狀似輕鬆的說著這妖界大事,即使提到妖王,面上也無半分敬畏。

  我恍惚記起他是惱恨妖王的,於是也就不甚奇怪。

  “這樣便好。”我長長吐出一口氣,心中大石落地。然而想起自己的另外一項債務,忍不住又惆悵起來。

  所謂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如今雖了卻琺瑯這樁公案,我弄丟二郎神那金秋葵卻是板上釘釘釘無可逃避的事實,說到底,我豇豆紅撲騰半天,不僅竹籃打水一場空,還負債了。

  “要是當初沒有私自下妖界就好了。”我惱恨的扯著一頭青絲。

  手臂忽然一緊,原來是霽藍捏住我的手腕,制止我自殘。

  他靜靜望著我,眼中有霧靄沉沉,仿佛山雨欲來。

  ——是了,不能抱怨,如果當初沒有私自下凡,我又怎麼會認識眼前這個登峰造極的美男呢?

  果然福禍相依,冥冥中自有上天安排。

  我一下子想通,朝霽藍咧開嘴苦笑抱怨:“……原來你竟價值連城,要我不明不白丟掉幾百萬……”

  霽藍挑眉看我,一副不慎求解的模樣。

  我不想與他多說個中緣由,笑著轉了話題:“不知霽藍哥哥這次在妖界代表團裏做什麼職位?”

  “也不是什麼官職,只不過負責照看從西域請來的表演者。”霽藍斂下雙目,神情淡漠,“她們不會這邊的語言。”

  “霽藍哥哥你認識那些鮫人?”我大為驚喜,攀上他的肩,“那你能帶我去看看她們麼?”

  “看那些鮫人?”霽藍蹙攏雙眉,“一群低等靈妖,有什麼稀罕?”

  我本想說自己仰慕她們無雙的美貌和歌喉,轉念一想,眼前這帥哥最忌憚容貌一事,便甜笑道:“我是稀罕她們眼睛裏落下的珠子!”

  “珠子?你是說鮫人淚?”霽藍恍然大悟,複而更加疑惑,“那東西有什麼可稀罕的?只要他們傷心或者害怕,就都會掉下這個。小時候我家院子裏養了一池子鮫人,我沒事抽他們鞭子時,他們能掉下一大筐呢!我都……我都讓別人拿來穿珠簾玩。”

  這下可把我我驚的嘴巴都合不攏起來。

  “你喜歡鮫人淚?”霽藍見我面目呆滯,話語軟下許多,神色討好,“等我……恢復了,就送一百匹鮫人淚做的簾子給你,好不好?”

  我嘴巴張的更大,撐到不能再開,連嘴角都疼了起來。

  於是吧唧一聲,閉上嘴。

  “怎麼可能搜集到這麼多珠子呢!”我佯裝惱怒的看著霽藍,“你這不是要全天下的鮫人都哭死嗎!”

  霽藍卻朗然笑起來,惡作劇般擰著我的鼻頭:“鮫人最可恨了,仗著自己貌美假扮弱者,除了哭和唱歌,什麼也不會。我要折磨他們羞辱他們,讓他們淚流成河,落下的珠子都給你做簾子用!”

  然後他鬆開手,刮一下我的臉:“小豇豆,以後讓鮫人都跪在你腳下哭,你說好不好?”

  我呆呆看他,腦中浮現數百名鮫人少女圍繞在我身邊垂淚的幻象,奢華帷幕,酒池肉林,那些華麗的珠子流了一地,映出堂上人容光煥發心滿意足的模樣。偶爾主人憐香惜玉,抬起身邊少女的下巴,於是少女怯怯抬起碧綠的眼,朝她露出含情脈脈的笑。

  ——莫非,莫非我方才的夢境就要實現了?!

  媽媽咪呀,我實在抵禦不住這發自內心的狂喜,只能閉上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

  “你不喜歡?”

  哪知霽藍卻誤解了我的意思,一拍腦門沮喪起來:“我忘了,你是天界清修的仙子,怎麼會嚮往這種生活呢?是我褻瀆你了。”

  熱淚一下子湧上我的眼眶,我差點要跳起來抱住他——大哥!你這是褻瀆嗎?我巴不得你褻瀆我一輩子呢!

  “你放心,我不會勉強你的……我從未與仙人交往過,不知你們喜好,我粗蠻慣了,你不要惱……”霽藍見我眼中波光粼粼,頓時惶恐的不知手腳往哪裡放才好。

  我邊拭淚邊朝他擺手,心想我的喜好就是將全天下的美麗都收歸己有,你小子就很合我胃口啊!

  不過這話是萬萬不能說出口的,至少在當下。

  於是收了淚,抓著霽藍的手笑眯眯道:“我不惱,霽藍哥哥,你帶我去看鮫人好不好?我總覺得她們很投緣,也許是前世就見過了。”

  霽藍臉色忽的一滯。

  “小豇豆,你真想知道自己的前世嗎?”他的話語沒有來沉重起來。

  “這是自然。”我朝他理所應當的點點頭——我還指望著靠想起前世去找個大後臺呢!

  除非跳下誅仙台,仙生當萬萬年不滅。這萬萬年裏永遠孑然一身又有什麼意思呢?至少要有親友有夥伴。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他躊躇半響,終於咬牙道,“也許你的前世並不美好。”

  “霽藍哥哥何出此言?”我奇怪的看著他,“既然能升仙,前世必定功德圓滿,即使歷經磨難也會結局美好呀!”

  霽藍抬起眼皮看我,眉頭都快皺破了,想開口說話卻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我倒是不急不催,站定身靜靜等待下文。

  只聞霽藍長歎一聲,伸手輕輕攀上我的面頰。

  “你知道麼?”他苦笑著朝我搖搖頭,“我曾看過《升仙卷》,裏面關於你成仙的事並無半點記載。”

  “《升仙卷》?”我又是一驚,那是傳說中的天庭密卷,上至玉帝下至螻蟻,所有有名有姓的仙人檔案都記錄在案,可謂頂頂機密的檔,不知這小哥哥怎麼會有得機會看?

  “然後我又去查了《尋魔志》,《覓妖傳》,發現這些檔案裏竟然都沒有你的存在!”霽藍顧不得我的疑惑,眼中墨色越發幽暗,抓著我的五指漸漸緊鎖。

  我恍然大悟,悵然若失頭道:“既然名字不在三屆內,看來我的前世是人類了?”心中禁不住有些遺憾,竟然是這麼個普通身份——人類升仙不是易事,只怕即使我能記起前世,也尋不到什麼同伴了。

  哪知霽藍卻搖頭:“我在冥王那裏看過人間生死簿,也從未有你的存在。”

  咦?我一個哆嗦,莫非自己是那石頭縫裏蹦出的鬥戰勝佛,就這麼咻的一聲,憑空冒出來?

  “……唯有一本書裏提到了你……”霽藍的聲音遠遠飄來,將我拉回現實,“《三界異常死亡事件簿》。”

  “那、那是本什麼書?”我呆呆望著霽藍腥黃的眼,只覺得有涼意順著指尖傳來,一步步蔓延開,最後朝心臟卷襲而來,“我、我從未聽過這本書!”

  “那是本外界不知的上古密卷,即使無所不能的蒼南聖君,恐怕也不知道。”霽藍說到這裏,嘴角扯出一個譏諷的笑,隨即又像浮沫般很快散去,“……如果當時不是被我發現了,恐怕將再也沒有人知道!”

  “小豇豆!”他眼中忽然精光大盛,抓著我的鷹爪如鐵臂般牢不可脫,“你知道名字出現在這本書上,意味著什麼嗎?”

  我的大腦已經停止運轉,只能茫然搖頭。

  他深呼吸一口氣,仿佛下定決心般一字一句道:“說明你的前世,是被人殺死的!”

  我只覺得那股涼意化為銳利冰錐,朝我胸口狠狠一戳。

  疼,火辣辣的疼。

  “殺、殺死的?”

  我喃喃看著霽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霽藍閉了閉眼,仿佛要先將所有的仇恨咽下,才能完整說出一句話。只聽他頓了半響,方才咬牙切齒道:

  “你知道那人是怎麼殺你的嗎?他將你斬首于南天門前,挖心掏肺開膛破肚!你剩下的屍首,被他一半拿去喂狗,一半拿去沉湖!”

  

豇豆莖莖(七)

 

  “你知道那人是怎麼殺你的嗎?他將你斬首于南天門前,挖心掏肺開膛破肚!你剩下的屍首,被他一半拿去喂狗,一半拿去沉湖!”

  喂狗喂狗喂狗喂狗……

  沉湖沉湖沉湖沉湖……

  霽藍的聲音像陀螺我腦海裏旋轉開來,仿佛黑洞貪婪卷走所有光亮,只餘無邊無際漫漫幽暗。

  望著眼前那張怒火滔天的臉,我嘴唇幾次開合,終是哆嗦著說不出一個詞來。

  “小豇豆?”

  霽藍想是被我的癡呆模樣震住了,很快撤下怒色,換上一副又疼又憐的表情來:“你竟怕成這個樣子了麼?”他雙手停於我肩上,渾身微微發顫,似在懊惱自責,“早知如此,我就不告訴你了……”

  我眨巴眨巴眼睛,“哇”的一聲,終於很沒形象的嚎啕出來。

  “殺了、殺了我還不夠,竟然還要將我開膛破肚!”

  眼淚仿佛那雨後的嫩筍,爭先恐後的往眼眶外擠。我哭的梨花帶雨抽抽嗒嗒,連上下氣都不能連貫:“太可惡了!難道他們不知道豇豆是可以連皮一起吃的麼?破了皮光要種子又有什麼意思呢!又不是剝毛豆!”

  霽藍的臉上頓時混合了藍綠雙色,仿佛孔雀尾翎般好看。

  “小豇豆……”

  半響,他放緩神色,抬手輕輕用大拇指抹去我眼下的淚:“我想你的前世,並不是真的豇豆。”

  溫暖的氣息貼著我的臉頰傳來,甜蜜又痛苦,我一時忘了哭泣,怔怔望向霽藍發起呆來。

  “那《三屆異常死亡事件簿》裏記錄了一樁奇案,數百年前,曾有一女子被人挖心掏肺斬于南天門前,死狀甚為慘烈。南天門作為天界要塞,除非滅世重罪,並不能成為行刑之所。可是翻遍三界各種史記,卻壓根找不出這樣一個符合條件的犯人來!於是坊間流傳,這其實是一樁兇殺案。”

  霽藍的聲音輕飄飄的,仿佛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

  “詭異的是這件事以後,天庭不但沒有緝拿兇手,反而壓下了所有關於這樁事的傳聞。然後請蒼南聖君將那女子的魂收住,重塑了一個原身,並在天庭封了她一個閒散的仙位。那女子升仙成功便忘記了前塵往事,給自己取名為……”

  話語到此,他躊躇著看我一眼,似乎惴惴不安。

  “——給自己取名為豇豆紅,她認為自己只是一個豇豆仙,對不對?”

  我輕輕看著霽藍,出奇的鎮定。

  臉上的淚早已乾涸了,就像從來沒流過一般。

  完了,徹底沒戲了,原來我的前世是被統治階級暗殺的。

  不知我前世究竟得罪了哪位權貴?竟然能勞煩天青和玉帝兩位大人聯合起來抹殺醜聞,真是不得了了不得。

  “我討厭他們。”幾不可聞歎口氣,我捂住自己的臉。

  一身力氣早如潮水般褪去,我虛脫不能站定,只好斜斜倚著霽藍的肩。

  我與他貼的這樣的近,甚至能清楚聽見他胸腔中敲起咚咚的鼓點。

  “你應該恨他們!”

  霽藍伸手環住我,語氣堅定,咬字準確,一本正經神態凜然。

  “其實吧……這點兒也不能怪社會。”我眨眨眼,善意出聲,目的是提醒眼前的帥哥不要盲目憤青,“也許這背後另有隱情呢?”

  比如其實我前世是一個蚌殼精,他們開了我的肚子是想取裏面的珍珠什麼的,你看我做仙多樂觀!

  “隱情?什麼隱情?!”霽藍仿佛聽到天大的笑話般嗤笑出聲,“五百年前正是天庭一派祥和穩定繁榮之時,你一個弱女子能做什麼?殺了玉帝?奸了王母?還是鞭笞了太上老君祖宗十八代?他們竟然狠毒到要將你挖心掏肺,開膛破肚!”

  我被這大不敬的話嚇了一跳,趕緊伸手去堵他的嘴——妖界後生膽大包天口無遮攔,搞不好這附近埋伏著仙界民情稽查小分隊呢!這小哥哥也知道不小心點!

  不過霽藍並不領情,一個勁兒橫眉怒目我,掙紮著似乎還想繼續說。

  “好哥哥!”我只好哀哀叫他一聲,聲音嗲的自己讓的骨頭都酥起來,“妹妹還沒許過人家呢,你怎麼能對我說這麼過分的話呢?”

  ——以往每次仙君們開玩笑恐嚇淺絳時,淺絳都這麼回嘴,然後仙君們便會集體失聲,換上憐香惜玉的神色。

  這招果然奏效,霽藍頓時斂聲封口,只是一雙望向我的眼越發暗沉,從蠟黃變為了橘黃。

  “……小豇豆,你不傷心麼?不害怕麼?不想報復他們什麼?”

  半響,他貼著我的手心緩緩開口說。

  有兩片柳絮般的東西在我的肌膚上緩緩蠕動,癢癢的,麻麻的。

  “怕。”紅雲漸漸染上面頰,我悄悄垂下眼簾,“可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總要多想著現在和未來,才會快樂一點。”

  這其實是藉口,我是有賊心沒賊膽的人,要我跟玉帝和天青作對,就是借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

  對面的人安靜了一下。

  “是的,你說的對。”

  再度出聲,霽藍突然莫名開懷起來,他握著我的手,露出一口爽朗的褐黃碎米粒:“那些,還有那些……的確都是過去的事了,要想著未來才會快樂一點!”

  然後他飛快親了一下我的手,抬起臉半笑半嗔望向我:“我的豆兒一直都是對的,你說呢?”

  砰的一聲,我的腦袋在瞬間裏爆炸了。

  蒸汽從七竅裏高奏凱歌噴薄而出,紅血絲像蜘蛛網一樣爬滿了眼,汽笛高呼,警報拉響,烏拉烏拉的天旋地轉頭暈目眩。這一刻我深刻的意識到原來自己身體裏留的不是血,是滾燙的火山熔岩!

  我的豆兒我的豆兒我的豆兒……

  這般肉麻如此狗血的臺詞都被我遇上了,你說我能不激動,能不腦充血麼?!

  “——霽藍哥哥,我們私奔吧!”

  腦子一熱,有句話就這麼連蹦帶跳的滾了出來。

  我顧不得什麼天庭清規玉帝聖旨,上前半步反握住霽藍的雙手,眼睛因為激動而顯得越發的濕潤。

  這下輪到霽藍的眼睛瞪得跟銅鈴一般大了。

  “雖然玉帝說仙妖不應相戀,但是三屆之中誰不知唯有混血才能生出好種來?!”我慷慨激昂的陳詞著,大力向他推銷自己的觀點,“不如我們找個時間逃到那誰也尋不到的蠻荒之地去!你我逍遙相伴一生,不理這堆俗世凡塵!”

  下意識裏,我覺得他是一個背負了很多煩惱的人,應該會對這個提議動心。

  “好不好?好不好?”

  我踮起腳尖,期盼的看著霽藍,眼巴巴等一個答案。

  然而霽藍卻只是靜靜看著我,什麼也不說。

  我注意到他的瞳孔一會兒縮小,一會兒放大,仿佛在睫毛後上演著一出迷你版的風雲變幻。

  “那蠻荒之地實在過於貧瘠,你值得更好的。”

  最終他低下頭,輕輕吻上我的額髮。

  “等我,豆兒。”

  我聽見他喃喃的說。

  ————————等待是煎熬的分割線————————

  與霽藍依依不捨話別,我飄飄蕩蕩回到小窩棚中。

  臨行前霽藍對我多番叮囑屢次安撫,“見鱗如見我”,他還硬扯下一片寶鱗鑲於我手心中。

  我眼睜睜瞧著那抹幽藍消失在掌心裏,心想也罷,就當補充鈣質了。

  其實多少還是有點哀怨的,我覺得他起碼應該給塊絕世美玉,或者十克拉大粉鑽什麼的。

  一連在蓬鬆酥軟的臥榻上翻了三十六個身,我始終無法安穩入睡。

  霽藍那番關於我前世的話,確實嚇到我了。

  不知何人如此恨我,竟然恨到要虐屍的地步?他她是男是女?是仙是妖?是情殺還是仇殺?天青與玉帝是否參與策劃了這場謀殺?他們為何要聯手將世人欺瞞?

  一連串問題吐著咕嘟咕嘟的泡泡,仿佛燒開的沸水,澆的我心滾燙。

  正思忖著,卻聽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有道花青色的身影鬼鬼祟祟摸進屋來。

  “師姐!”

  我對著來人叫出聲。

  來人正是淺絳,她雙頰酡紅美目晶瑩,眼角眉梢掛著擋不住的喜悅,不知經歷了什麼好事。

  “天呀,你醒了!”她見我瞪著大眼看她,低呼一聲,撲上來作勢要捂我的嘴。

  ——你怎麼來了?

  我也不好掙紮,只能用莫名其妙的眼神詢問。

  “噓,芳主說你仙根未穩受了驚擾,命我留在這裏照看你呢。”淺絳朝我擠擠眼,示意我不要驚訝。

  我噗的一聲笑出來,拿開她的手,別有深意暗示:“這怕是白日裏的事吧?”

  淺絳的臉頓時變的通紅,仿佛被火燒雲漂過一般。

  “你個死丫頭,明知道今天是三屆吹風大會的好日子,怎麼早不暈晚不暈,偏偏這個時候暈!”她伸出食指恨恨戳我的額頭,“難得人家東海……”

  “難得人家東海龍太子前來出差,你自然是要與他小別勝新婚一回,是不是?”我搶過話頭,眼珠一轉,捏腔拿調模仿起她與龍太子來,“啊~~龍郎~~~~哦~~~莠子妹~~~~”

  情人之間稱呼,便是個餘音也是要嗲嗲繞出好幾個聲調,這點我是學了個十成十。

  “呸!誰許你叫那俗名兒的!”淺絳又在我額頭彈一下,這回是真下了力氣。

  我吃痛,悻悻捂住額頭,心道沒叫你狗尾巴甜心已算是很厚道了。

  “你這丫頭也是,明明修為不高,偏要去聽那幻海水妖的歌聲,這回入了魔障吧!”淺絳望著我,很是幸災樂禍,“來來來,快跟師姐說,你有沒有看見什麼?”

  “又不是我讓她唱的,她見了我就忽然開口就唱,我也攔不住。”我覺得委屈。

  “肯定是對你有感而發,壓抑不住藝術創作的激情。”淺絳有些動容,“文藝界的人的確容易有共鳴。”

  是麼?也許是吧!

  可為什麼她要邊流淚邊唱呢?霽藍不是說鮫人只有痛苦和悲傷的時候才流淚嗎?

  唉,一想起那張惹人垂憐的小臉,我的心都要揪起來了。

  “我說,豆兒,你這次暈的不一般,連聖君都驚動了。”淺絳很快就忘記了藝術探討,轉而八卦起來,“要不是今晚有吹風宴,估計他會一直留在這兒,你不知他送你回來時那臉色有多難看……”

  “芳主呢?芳主怎麼不來看我?”我沒好氣別嘴。

  不想提天青,與其被那個醜八怪照顧,我寧願芳主美人陪在我身邊。

  “今晚吹風宴上有文藝表演,芳主是特邀客串。”淺絳嘻嘻的笑,“玉帝命她跳飛天舞。”

  “啊,想看!”我哀號一聲,腦海裏滿是芳主手挽彩帶足套金鈴的銷魂模樣,“芳主大人已經很久不曾出山……”

  “足見今天的宴會多隆重!”淺絳俯下身貼著我耳朵,神秘兮兮,“龍郎……龍太子對我說,妖界出了大亂子,原定的儲君被廢失蹤,妖界正上演一場九子奪嫡的大戰,大家都猜妖王這次不會赴宴,可他卻偏偏來了!人家不僅來,還帶了西域的幻海水妖,相比之下,玉帝怎麼也不能失了排場……”

  “師姐,芳主今晚穿的什麼衣服啊?”我對那妖界八卦半點也聽不進,只關心今晚的芳主要如何傾國傾城,“是不是那套露胳膊露腰的描金琉璃衫?”哎喲芳主那銷魂的小蠻腰,可饞死人!

  “你個死伢!”淺絳瞪著我,氣結,“那妖王好歹也是GOD FIVE一員,你怎麼對他這麼不上心!”

  ——就是因為知道他是GOD FIVE,我才不上心的啊!

  我訕訕一笑,斂聲不敢多言。

  “不過龍郎私下說,那消失的儲君其實比妖王還要好看……我倒挺想見一見的……”淺絳自顧自說著,沉浸在可悲的幻想世界裏,“可惜他消失了,也不知有沒有機會見……”

  ——比GOD FIVE還要好看?

  我一個哆嗦,膽汁都要翻上來。

  “咦,你臉怎麼白了?思春?”淺絳從幻想中驚醒,奇怪瞪我一眼。

  “該不是病了吧?”她伸手過來摸我的額頭,嘴裏低聲喃喃,“你要是病了,芳主肯定要怪我,到時候你可千萬別供出我跟龍郎幽會的事兒啊……”

  我只好發出虛弱的哼哼。

  正嬉鬧著,雕花門再一次被打開,夜風拂過,暗香款款。

  門口站著一個我打死也沒想過會在這個時候出現的人。

  “淺絳仙子辛勞了,下去吧。”

  那人淡淡吩咐一聲。

 

豇豆莖莖(八)

 

  淺絳朝我擠擠眼睛,又做個抹脖子的警告動作,方才低眉順眼的轉身離開:“聖君,小仙告退。”

  “醒了麼?”

  那淡青色的身影朝我緩緩走來,最後停在床邊。

  廢話,要是沒醒現在睜著眼是在睡覺麼?

  我在心裏沒好氣翻個白眼。

  他頓了頓,許是見我沒有答話,便自顧自在床邊坐了下來。

  “不舒服?”他朝我湊近了些,清雅之香沁人心脾,“還魘著麼?”

  月色在他臉上蒙了一層朧朧的紗,看不清那可怕的五官,眼前這溫柔滿懷關切的人,倒真叫我怔了起來。

  “莫非是頭痛?”也許是訝異於我的靜默,他抬起袖子想要撫摸我的額頭。

  那手五指纖纖骨節分明,仿佛鍍了上好的釉,在月下泛著冷冷幽色。

  我下意識的縮脖子躲過。

  我怕。

  “嗯?”他眼中寒光一閃,若有似無輕哼一聲。

  無形中有千鈞之力漫漫壓來,我只好顫巍巍探出腦門,眼含屈辱的淚:“聖君請摸。”

  於是那只大手得償所願的在我額上停住,我感覺到有股熱氣沿著眉心源源不斷輸入,五臟六腑仿佛都洗了個桑拿,通體舒暢起來。

  “幻海水妖以色惑人,以歌魅情,你今日不慎入了魔障。”天青緩緩收手,從袖子裏掏出一塊手帕,慢慢擦拭起五指,“幸好有我在你身邊。”

  “多謝聖君出手相救,聖君仙恩大德,小仙永生難以忘懷。”我戰戰兢兢叩首。

  天青並未答話,我半響得不到回應,疑惑抬頭,卻見他眉頭微鎖,似乎不甚愉悅。

  我瞧著眼前這除了臉以外哪裡都完美的男子,回想起白天裏霽藍說的話,不由得百般滋味湧上心間。

  ——怪不得他一直對我這麼好,原來不是王子病作祟,而是理虧!想來他定是知道殺我的兇手是誰了,不知每當面對全無記憶的我時,他心裏是否會感到一絲羞愧呢?

  “臉怎麼這麼紅?”頭頂有冷聲傳來。

  我摸摸自己臉皮:“小仙精神煥發。”

  “怎麼又白了?”那聲音不依不饒。

  “這是防冷塗的蠟。”我答得十分順口,心中暗自慶倖,好彩自己看過雷鋒仙君的話本呀!

  “哼!”天青從鼻子裏噴出一口氣,不再開口說話。

  我抬頭望著道貌岸然高高在上的他,心裏突然騰起一股想將這大神扳倒羞辱的惡念。

  ——這些統治階級,總是仗著錢和權將他人玩弄於鼓掌之上!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你又老又醜,憑什麼高我一等呢?

  “聖君。”我打定主意輕輕開口,眉宇間聚攏哀愁,“實不相瞞,小仙方才做了一個夢。”

  “哦?”

  天青大約是氣在頭上,懶洋洋吐個音節。

  “我夢見自己被人殺死了。”

  我一字一句慢慢說著,緊緊盯著他的臉,生怕錯過每一個細節。

  天青冷笑:“原來豇豆仙子也怕死,我還以為你從來不知懼怕為何物呢!”

  “可是聖君……這次的夢偏偏特別真實。”

  我的聲音顫抖,眼神迷茫,仿佛依舊沉浸在悲傷血腥的夢境中。

  “我夢見有人將我殺死了,自己的屍體被他剖開。那人掏出了我心,又挖出了我的肝……他還說……還說要將我的屍體一半喂狗,一半沉湖……”

  從別處聽來的話,經過這麼唱做俱佳的表演,仿佛真是我親身經歷一般。我說著說著眼底就有霧氣聚集,淚珠滴溜溜開始打轉。

  天青瞪著我,神色終於鬆動。

  完美的面具崩裂,情感一絲一絲外泄。

  驚,怒,懼,痛,恨。

  然後是無邊無涯,茫茫的哀。

  “魔障,你中了魔障,中了魔障……”

  他喃喃低語著,閉上眼深吸一口氣,面白如紙,似乎耗盡了真氣一般。

  我一邊小聲抽泣,一邊偷偷瞄他,嘴裏還不得空:“聖君,我害怕,豇豆怎麼會做這樣的夢呢?”

  “豆兒……”

  天青忽然睜開眼,滿目清明。

  不過須臾,痛苦之色早已不在。

  不愧是萬年上仙。

  “你是被那鮫人所惑,看到了妖界的罪孽!”他緊緊攥住我的手,神色堅定,“塞壬唱的歌,名為惡之花罪之源,你定是被那妖歌迷惑了!”

  ——惡之花罪之源?

  我偏頭看他,狀似不解。

  實在難以想像,那麼美妙的少女,那麼動人的歌喉,唱的卻是世間最齷齪和最可怕的事。

  “休要再想了。”

  天青聲音急促,微微帶顫,又似乎夾雜著半分哀。

  “別怕,那些只是夢,都是假的,假的。”他用手擦著我的淚,原先那張尊貴的絲帕早已被丟到一邊兒。

  我雖惱恨天青,很想戲弄於他,如今見他這般失色,心中卻漸漸軟了下來。

  無論如何,升仙以來他對我青眼有加多方呵護,以他的至尊地位,本不必如此在乎我一介小仙的感受。要真是因為歉疚感驅使,他也算的上良知未泯了。

  唉,罷了罷了,我不是方才還剛口口聲聲對著霽藍說,不要追究過去麼?

  說到就要做到,於是我停止了哭鬧,靜待天青動作。

  “呀,好冷!”

  食指刮過臉頰,我驚覺天青的手仿佛三九寒天的冰塊般凍得人直哆嗦,趕緊往床裏躲。

  天青臉色一暗。

  “咳咳,那個,聖君,待小仙給你暖暖。”

  我見他神色蒼寂,心中不忍,索性反握住他十指,俯身輕輕呵起氣來。

  “小仙這裏窮鄉僻壤,沒有什麼暖爐香露,聖君不要見怪。”

  我一邊呵,一邊訕笑。

  天青不言不語,沉甸甸望著我。

  我在他眼裏尋得自己的倒影,雙頰被夜風吹的通紅,雙目含星,額發淩亂。

  天青忽然將手從我掌中抽出。

  然後,他抓著我的手,一起伸進了我的被窩。

  我瞠目結舌的看著他這一系列動作——超自然,他簡直做的超自然。

  “暖暖。”

  他朝著已然呆滯的我,似笑非笑,輕輕眨眼。

  噗~~~~

  我被這顛倒眾生的一笑嚇的魂飛魄散,默默縮到被窩角落裏,咬手指惱恨自己的多言。

  “豆兒。”

  天青見怪不怪,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潤,帶著幾分愉悅:“告訴你個好消息,琺瑯回來了。”

  “哦。”

  我還沉浸在他方才那個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笑裏,半天會不了神。

  “嗯?”

  又是一個標誌性的上揚音調。

  ——哎喲我的菩提老祖哇,趕快請走這尊言語功能障礙的大佛吧,姑奶奶我伺候不起啊!

  一個鷂子翻身掀開被褥,我單膝跪在床上,面帶無限敬仰:“聖君料事如神!多謝聖君開恩!”

  心中卻是百孔千瘡,淚流滿面。

  “你不吃驚?”天青只是笑,任我鬧著,將被褥層層圍攏在我身上,“是淺絳先告訴你了?”

  他的手指早已回暖,這會兒有些灼人的燙。

  我萬萬不敢說出是霽藍走漏的消息,只好胡亂點頭。

  “本想給你個驚喜的。”他垂下眼簾,仿佛有幾分遺憾,“怪那丫頭多嘴了。”

  見我沒說話,他複而抬眼,深眸中滿是詫異:“你怎麼不太高興?”

  ——高興!我怎麼不高興!要是不曾聽到我前世的事,要是他沒有摻和到那凶案裏,只怕我這會兒要吊在他脖子上轉圈了!可如今……唉,不說也罷。

  “聖君,我被惡夢嚇著了,有點兒昏昏沉沉。”我朝天青眨眼,長睫忽閃。

  天青微怔,想了想,歎口氣,扶著我緩緩放到床榻之上。

  “睡吧,不要怕,我在旁邊看你一會兒。”

  他幫我掖好被子,然後毫不避嫌的大喇喇靠在床榻上。

  我頓時無語問蒼天——大哥,就是有你看著我才怕啊!

  身邊有舒神清香淡淡襲來,我一邊聞,一邊閉上眼想心事。

  睡覺前不要想恐怖的刺激的,要多想些甜蜜溫暖的,才能有助睡眠。

  我想的是霽藍。

  我想起他那千載難逢的美色,想起他對我的許下的承諾——讓所有鮫人都跪在我面前流淚,禁不住噗嗤笑出聲來。

  “豆兒想到什麼了?”

  頭頂清冷的聲音,此時多了一份溫暖。

  “想到了心上人。”

  聞著令人放鬆的香氣,我卸了防備,慢悠悠說出心裏話。

  被子裏那雙握著我的手猛的一緊。

  “豆兒的心上人……是何人?”

  那聲音依舊淡淡,分不出喜悲。

  “是全三界對我最好,長的也最漂亮的人。”

  我腦海裏滿是霽藍的蒜頭鼻血盆嘴,那口碎米黃牙像天使般飛來飛去,滿心滿眼溢滿蜜甜。

  “……是麼?”

  那聲音輕輕一問,握著我的手,不知為何又鬆開了。

  “可是我並不知道,他是否也喜歡我?”

  我的眉頭忽然又皺起來。

  ——霽藍真的喜歡我嗎?如果真的喜歡我,他又為何拒絕與我私奔呢?

  朦朧中有人一下下撫平我的眉頭,溫熱氣息在我耳邊縈繞低喃。

  “不要想了,好好睡吧。”

  那好聽的聲音對我如是說。

  我在心裏點頭,渾渾噩噩間,就這麼沉沉入眠。

 

豇豆莖莖(九)

 

  次日醒來,我神清氣爽通體舒暢,果然深度睡眠有益身心健康。

  架著波動雲往芳草門飄去,路過南天門時,我的眼皮突的跳了一下。

  ——前世的我,真是死在這裏的麼?

  小波想來知曉我心事,故意飛的很慢。我垂頭打望腳下的路,腦海裏想像著自己被人四分五裂的淒慘模樣,禁不住五味雜陳。

  挖心掏肺……隱約有飄渺之聲遙遙傳來。

  我下意識捂住自己的胸口,臉發白。

  汪汪!身後似乎傳來幾聲犬吠。

  喂狗沉湖……那聲音繼續回蕩。

  媽媽咪呀,我狠狠一踹足下雲彩,連滾帶爬飛也是的跑了。

  上氣不接下氣進了芳草門,卻見淺絳牽了琺瑯,望著我滿面笑容。

  “仙子豇豆紅,芳主讓你將功補過,命你這半年裏每日去蒼南飼喂香獸!”

  她拿腔捏調宣佈一聲,跟著便將韁繩交與我手上,聲音壓的極低:“千年難得的好差事都能被你攤上,可把姐妹們羡慕死了!”

  我回頭一看,果然有好幾位姐妹都眼露紅光。

  ——要去蒼南,必須得路過南天門。

  ——要是去放牧,多半會遇見天青。

  我雖不恨他,但在聽了霽藍的話以後,卻怎麼也不能以平常心對他。

  我害怕,發自肺腑的怕。雖然以往我也怕天青,但那時只是懼他相貌。如今聽說了前世的事,我打心眼裏覺得他是個虛偽的人,雖然,可能,也許,是逼不得已的虛偽。

  這樣一想,我最終還是將韁繩交到眼中紅光最盛的仙子手中,甜甜笑道:“姐姐,豇豆最近都不舒服,這放養香獸的事,還是請幾位姐姐輪流擔待吧。”

  那幾位仙子面面相覷,複而大喜過望,紅光從眼中移到面頰上。

  “這怎麼好意思呢……”蘆葦仙子嬌嗲嗲客套一句。

  卻見性格剛烈的薔薇仙一腳就朝她踩下去,蘆葦仙子立馬吃疼噤聲。

  我將一切看在眼裏,禁不住暗自搖頭。

  天青好天青妙,人人都道天青是塊寶,可惜在我豇豆心中,天青遠遠趕不上霽藍哥哥一株草。

  我想我以後都不會主動去蒼南。

  見了南天門,也要繞道走了。

  ————————悲催的天青分割線—————————

  打發了琺瑯,我不願去練功悟道,心裏總想著有件大事要解決。

  ——那土財主二郎神,我還欠著他幾百萬呢。

  霽藍哥哥有朝一日定會騰雲駕霧前來迎我,屆時我豇豆紅萬萬不能身負巨債拖累他。

  不過,如今我既然心有芥蒂不願再見天青,自然也無法撮合二郎神驚世駭俗的愛戀,不知能不能跟他商量換個法子還債呢?

  主意拿定,我一掀裙擺,壯士斷腕的朝二郎神的府邸去了。

  行到大門口,天兵告知真君正在宴客,要我多等一下。

  一等便是數個時辰。

  我百無聊賴縮在角落,手足冰涼,悻悻打量起土財主的宮殿。

  這一看不打緊,可把我的下巴看掉下來。

  二郎神的府邸如同他本人一般,金璧輝煌氣勢張揚。翡翠琉璃瓦如碧波懸於屋頂,夜明珠隨意綴在純金牆面上,火凰立於屋簷下梳理那霞光華羽,誇張的是那盤踞在柱子上栩栩如生的巨龍,並不是用油墨丹青繪製,而是由五彩金剛石碾碎的粉成的!

  暴殄天物,簡直暴殄天物呐!

  我憤怒,我嫉妒,我惆悵,我羡慕。

  自知此生都無望住進這樣的樓閣,我心中實在氣惱:憑什麼那個醜八怪可以坐擁這無數珍寶,還能毫不珍惜的隨意毀掉?!

  我恨你!

  我恨你!

  我恨死你了!

  越想越氣,我索性蹲在地上寫了二郎神的仙號,然後踩著跳了兩跳。

  “咦,你竟這麼恨我?”

  身後有懶洋洋的聲音傳出來,正是那個二流子三隻眼。

  “你貪汙,你受賄,你搜刮民脂民膏!”我指著身後的金長城圍牆,嫉妒得雙眼都紅了。

  “身為天界連續五百屆福布斯富豪排行榜亞軍,三界十大財經風雲人物,宇宙青年意見領袖,竟被你如此污蔑……”二郎神捂著胸口虛晃一下,“本座心裏很受傷。”

  “福布斯冠軍是誰?”我自動過濾掉那堆華麗麗的頭銜,面帶饑渴盯著二郎神——這麼奢侈都不能成為第一名,那冠軍該有多不得了?

  二郎神的臉色很不好看,他硬生生壓下高高起伏的胸膛,從喉嚨裏很不情願的滾出三個字:“財、神、爺!”

  ——對啊,誰能比財神爺有錢呢?人家天生帶財,自己就是個印鈔機,連吐口唾沫都是純金的!

  我了然獰笑:“哼,光有錢有什麼用,再有錢你也是萬年老二的命啊!”

  “小豆仙,你還真是越來越不識好歹。”

  二郎神見我笑的肆意張狂,眼睛微眯,面色漸冷。

  察覺到氣氛不對,我也迅速斂了笑,只是嘴裏忍不住逞強:“彼此彼此,您不是也不知天高地厚嗎?”

  說二郎神不知天高地厚,是有來歷的。

  據說四百年前,冥妖曾帶十萬厲鬼立於忘川河前,叫囂要將仙人通通撕碎。天庭一時間裏人人自危憂心忡忡,不想緊急會議上二郎神忽然跳出,揚言萬年冥妖無足輕重,只需百名步騎便能迎戰。大家都認為他是玩笑,玉帝也責怪他不知天高地厚,卻見那殿中人抬頭一笑,額心紅光點點閃耀:

  “天高地厚?我從來就不屑知道。”

  笑容璀璨銳利,道不盡輕慢風流。

  玉帝被他的氣勢所懾,允他精兵千人,他卻硬是在臨行前揮手喝退九百。

  誰也不知忘川河邊發生了什麼,總之這場戰役的結果是,冥妖元神俱碎灰飛煙滅,二郎神旗開得勝凱旋歸來,天兵天將無一損傷。

  消息傳出,三界為之沸騰,二郎神聲名遠揚踏上政治生涯巔峰,而那句“不屑知天高地厚”,也成名言了。

  “小豆仙幾日不見,竟然越發可愛起來。”

  二郎神盯著我,緩緩的說。

  他面無表情,眼中流動著高深莫測的光彩,我本以為他要罵我,現下見他突然示好,雞皮疙瘩都豎起來。

  “我還記得,清高的小豆仙欠著我一筆債。”

  二郎神雙手附後,別有深意將我從頭打量到腳,又從腳打量回頭。

  我不知他打的什麼算盤,也不敢貿然答話,只好鼓著眼繼續瞪他。

  “既然小豆仙口口聲聲稱自己資不抵債,那麼我們索性來個以身還債,好不好?”

  堅冰陡裂,二郎神的眼睛像月牙明亮,嘴角仿佛綻開了鮮花。

  還沒等我回嘴,一道白光迎頭朝我劈來。我被那巨大的光束籠罩住,四肢像有無數隻螞蟻啃噬,又酸又麻痛的縮做一團。娘的,這是要弄死我麼?!驚怒憤恨正欲反抗,白光卻忽然散去了,一切又恢復如常。

  不!

  並沒有全部恢復如常,還有什麼不對!

  我茫然抬起頭,發覺四周的景物放大了好幾倍。

  二郎神的個頭已然變高,我幾乎要將脖子仰到極致,才能看見他似笑非笑的臉。

  “嗷!”

  我張嘴想問,嘴裏卻只吐出這麼個音節。

  “嗷嗷!”

  我急了,想罵人,卻只能反反復複吼出這個字。

  莫非……

  我顫抖著看向自己的身體——

  白白小短腿,上面覆蓋著軟軟長毛。

  “哈哈哈哈哈!”

  二郎神捂著肚子望我,笑得涕淚橫飛起來。

  我顧不得他的熊樣,撒開腿朝金牆跑去,拼命尋找自己的倒影。

  於是牆面上很快映出一個狂奔著的矮胖身影——我偏頭,它也偏頭,我轉圈,它也轉圈,我張了張嘴,它便呲了呲牙……

  “嗷~~~~~~~~~”

  九玄天上靈霄殿中,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淒厲慘叫。

  王八蛋楊戩,他竟然把本仙姑變成一隻京巴犬了!!!!

  —————————京巴很可愛的分割線———————

  我豇豆苗苗曾經幻想過很多次,某日被一個絕世美男擁在懷裏,百般呵護精心照顧。

  我沒想到這個夢竟然這麼快就實現了……一半。

  由於我一口氣沒提上來暈菜了,所以我被二郎神抱著進了進屋子。等我醒來時,他正用兩根手指拎著我的脖子朝貴妃榻上放。

  “嗷嗷!”我又氣又惱,張嘴就咬他,弄死個小癟三!

  二郎神大概沒想到我會突然動武,下意識鬆手一甩,我砰的就撞到了堅硬的千年紅木床頭上。

  “嗷~~~~~~”

  我無奈的再次發出了悲鳴。

  ——骨折,鐵定骨折。

  細細品味左腿鑽心的疼痛,熱淚源源不斷順著我眼眶湧出。

  “噗嗤。”

  頭頂傳來二郎神情難自禁的笑聲。

  我已痛到不能言語,只好邊流淚邊抽搐。

  “叫你淘氣。”

  二郎神笑盈盈將我抱起放在膝蓋上,伸手蓋住我的小短腿。

  仙人若是受了皮肉傷,大約半炷香內就能自動恢復,只是恢復期間該受的疼一點也不會少。二郎神大約是心有愧疚,竟然動了神力為我療起傷來。

  “小豆仙,不要以為牙尖嘴利就能傷人。”他一邊療傷一邊悠悠教訓我,“真正有實力的仙人,從不大聲說話,你知道嗎?”

  暖流在身體裏遊走,疼痛感很快消失。“嗚嗚。”我有氣無力趴在他大腿上嗚咽,表示虛心受教。

  可二郎神並沒有放開我的意思。

  “小豆仙,本座覺得你這個樣子還挺招人疼的。”

  他漫不經心順著我的毛,用一種非常正經的語氣,說著讓我毛骨悚然的話。

  “哮天犬今日被西王母借去配種了,不如你就代替它一天,為本座看門吧?”

  聽起來是疑問句,其實是肯定句。

  我嗷的一聲,嚎啕大哭了。

  二郎神抱著滿面羞憤別無選擇的我,在戶外輕飄飄飛著。

  他帶我穿過亭台廊坊,趟過碧波蘭湖,躍過幾重山脈,又跨過了半個海洋。

  “真君,您這是帶著我去哪兒啊?”

  我抬起臉顫巍巍看他。

  可能是怕沿途寂寞,他提前解除了我的言縛術,讓我至少能說出話來。

  “帶你去看大門呀!”二郎神奇怪的看我一眼,“不是還沒出我的府邸麼?你急什麼啊?”

  我頓時吐血三升,恨不得就地自刎——這個土財主,家業竟大到如此地步!

  “你不要惱,給本座看門有看門的好處。所謂打狗看主人,你知道那些下屆人是如何供奉哮天犬的嗎?”二郎神邊說邊得意獰笑,“只怕你等會兒享的福,要比你在天界一百年享的都還多!”

  本來我還以為他在說大話,但當我真的到了天門前,才知道他是謙虛了。

  在那煙霧繚繞的齊天朱門前,放著一座金璧輝煌的狗窩。那些光彩奪目的雕廊畫柱,那些活靈活現的火鳳彩龍,那精緻透亮的翡翠琉璃瓦……分明就是二郎神府邸主體的縮小版嘛!

  “哮天犬每天都會在這兒打坐練功兩個時辰,你今日且先替著它,我等會兒便來接你。”

  二郎神將我放到一個天鵝絨質地的軟榻上。我一看那商標,頓時飆淚——愛驢仕!

  “你若想喝水,就喝這裏的,全是觀音瓶中的玉露。”二郎神遞來一個LOGO碩大的碗——香菜兒!

  我被震撼的頭暈眼花腳步虛浮,心想可明白二郎神的SVIP身份是怎麼來的了。

  “你要是煩悶呢,可以玩玩這裏的玩具。”

  二郎神又端來一個大箱子。

  我往裏一看,幾乎絕倒——龍王的定海碧玉珠,王母的百花蝴蝶簪,玉帝的血珊瑚溜溜球,甚至連太上老君用史前恐龍化石做的假牙,都出現在這裏了!

  “哎呀,我忘了小豆仙是仙子,怕是對這個更感興趣。”二郎神忽然想起什麼,從箱子翻出一個戒指,隨意往下一倒,地上突然出現了好多小小的水晶偶人。

  每一個都通體透亮,頭頂如雲金髮,四肢纖細修長,表情栩栩如生。

  “這是織女前年送給我的禮物,用來換衣服穿的。”

  只見二郎神又從戒指裏掏出一堆做工精細的迷你華服,有西域風格的,有少數民族風格的,有制服,有睡衣,有晚禮服……件件都繁複別致,華麗無雙。

  “哮天犬每次見了織物都要撕,我嫌打掃麻煩,就先收起來了。織女說它們叫……叫什麼來著?芭蕉娃娃……還是芭樂娃娃?”

  二郎神開始苦苦思索,我則不言不語死命扒拉那堆衣服,然後毫不意外的看到一個個熟悉的頂級奢侈品標記——

  他娘的,我豇豆苗苗攢了三百年都買不起的東西,到這裏竟然變成連寵物都不要的玩具了!

  “小豆仙,你怎麼一副淚汪汪快哭出來的樣子啊?”

  二郎神碩大的臉忽然出現在面前。

  也許是錯覺,也許是幻覺,反正在滿屋寶石翡翠遍地霓裳華服的映襯下,他的臉竟然變得有一米米的好看起來。

  一米米,只有一米米哦。

  “觸景傷情。”我唉聲歎氣的搖頭,繼續扒拉那堆衣服。

  一瞬間裏,我腦子裏閃過要是能坐擁這麼多的瑰寶,做做寵物也沒啥的齷齪想法。

  嗚嗚,菩提老祖啊,快來救救孩兒吧,孩兒就要被統治階級的糖衣炮彈腐蝕啦!

  “仙子嬌嫩,是要拿來寵的,那冷冰冰的天青聖君,想來從不曾拿這些討好你吧?”

  二郎神掰過我的下巴,滿臉研判促狹。

  一提天青,我頓時從五光十色珠光寶氣的夢境中醒來,渾身打個哆嗦。

  ——這些珍寶的主人是誰?是天庭裏最土最俗順數排名第二難看的二郎神呀!即使擁有了這些亮晶晶的寶貝,即使住進了純金的宮殿,天天面對這個道德敗壞品位低下喜歡搞基的變態佬,只怕我也會很快肝膽俱裂死翹翹!

  唉,罷了罷了,還是安心等著霽藍哥哥來接我吧。

  於是穩了心神,自顧自擺弄起那些水晶偶人來。

  “真君今天怎麼換了一隻狗兒來?”

  耳畔忽有驚呼炸裂,我抬頭一看,是個素未蒙面的仙君,樣貌普通一身灰衫。

  “哮天犬休假了。”二郎神笑眯眯跟他解釋,“我找王母討了只新品種,訓練看看。”

  “這狗兒真幸運,怕是積了三輩子的德!”那仙君長籲短歎,又伸手撓我的下巴,神色討好,“不知有什麼仙號?”

  “阿呆,她仙號一個‘呆’字。”

  還來不及開口,立即被人搶白,二郎神邊說邊瞄我一眼,嬉皮笑臉。

  ——我靠,這傻鳥太傷人自尊咧!

  我再次內傷絕倒。

 

仙豆莖莖 (十)

 

  二郎神沒過多久就飛走了。

  如此良辰美景,我怎會乖乖靜坐?趁機一個勁兒在窩裏上串下跳。

  一會兒滾出個翡翠蛋,一會兒掏出個金綠貓眼石,當我發現用來磨爪子的石頭是塊巨大的和氏璧時,差點樂瘋了。

  ——什麼叫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這就是最最真實的寫照啊!

  “你真是幸福。”

  那灰衣仙君不知為何一直立在旁邊看我,眼中滿是豔羨。

  他長的一般,穿的也一般,所以我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回頭摟著血珊瑚溜溜球繼續把玩。

  “你知道麼?雖是牲畜,你卻遠遠活的比許多人好。”

  那灰衣仙君自顧自說著,聲音幽幽。

  我繞著百花蝴蝶簪走了一圈,將爪子按到簪頭上。

  簪子呼啦啦飛出了好多彩色的蝴蝶,它們的翅膀薄如蟬翼,每震動一次,屋內的光影就五光十色變幻一回。

  我大喜過望,跳起來想去捉那些蝴蝶,可不是夠不著,就是爪子從它們身體間穿了出去。恍如一場遊戲一場夢,全是白費力氣。

  “沒用的,那些都是虛無。”

  灰衣仙君討厭的聲音又傳來,帶著莫名的惆悵。

  蝴蝶仿佛要印證他的話一般,身影在空中漸漸變薄變淡,最後像水汽般消失無蹤了。

  我又氣又急,將爪子重重按在簪頭上,卻再也沒有蝴蝶飛出來。

  “百花蝴蝶簪,隔一個時辰幻化一次,你需要再等一個時辰。”灰衣仙君不依不饒緩緩道來,“你看你多幸福,至少還能等的到……”

  我徹底怒了,回頭狠狠瞪著那仙君,很想問他究竟是何人——莫非是三界饒舌歌手大賽冠軍得主唐玄奘先生?!

  不想話語出口,卻是嗷嗷奶狗叫——那王八蛋楊戩,竟在臨走前重新給我施了言縛術!

  我頓時氣勢全失,悻悻然在墊子上趴下。

  唉,平日裏做仙窩囊也就罷了,沒想到如今即使變了狗,也連個有氣勢的汪汪聲都叫不出來,世間還有比我更悲催的仙子嗎?

  灰衣仙君見我奄奄一息要死不活的,便撿了個蒲團在旁邊坐著,從懷裏掏出一本書。

  聞著天鵝絨墊上糜爛的高級香水氣味,我心滿意足打算睡個懶覺。睡意漸濃時,忽聞身邊有歎氣聲。

  “唉。”

  我垂下耳朵。

  “唉唉。”

  我繼續裝聾。

  “唉~~~~~~~~~”

  那歎氣之聲越發高亢,大有美聲歌手吊嗓之勢。我終於忍無可忍,撩開眼皮朝一旁看去,卻見那灰衣仙君邊看書邊搖頭,一臉恨鐵不成鋼的痛惜表情。

  我對他手裏的書感到好奇,當下醒了瞌睡一躍而起,溜到他身邊繞著書打轉兒。

  “阿呆想看這個?”

  灰衣仙君察覺到不對,抬頭沖我咧開嘴。

  我趕緊點頭,朝他討好的搖搖小尾巴。

  “你怎麼看的懂呢?”灰衣仙君嗤的一笑,“這是人間的話本,講的都是癡男怨女悲歡離合,你這小畜生是永遠也不會懂的。”

  我立刻嗷嗷嗷連叫三聲,表示最高程度抗議——你才小畜生呢!你們全家都畜生!

  灰衣仙君正想再繼續說什麼,卻忽然住了口,將目光遙遙投向我身後。

  “九曲冥河第一彎孟婆,拜見哮天犬。”

  蒼老沙啞的聲音傳來,我轉身過去,有位黑衣白髮老婦人正朝我盈盈叩首。

  “嗷!”我哪受過這等大禮,嚇了一跳,尾巴高高豎起來。

  “啊!”那婦人抬頭一看頗為吃驚,嘴皮子都哆嗦起來,“哮天犬大人這是做了整容麼?怎麼看著這麼……這麼……”

  “Q呢?”她絞盡腦汁半天,終於想出一個時髦的形容詞。

  “噗嗤。”灰衣仙君忍俊不禁笑出聲,“孟婆,這是真君新送過來的京巴阿呆,哮天犬休假了,今兒個由它暫代哮天犬收賬呢!”

  收賬?我抬起頭詫異的望著他們——我怎麼從來沒聽說過?

  卻見那孟婆一臉恍然大悟的模樣,從袖子裏掏出一個沉甸甸的布袋,放到我旁邊。

  “阿呆大人。”她朝我深深作個揖,“這是本日孟巴克冥河第一灣分店的收益,還請你帶回給二郎真君。”

  孟巴克?我以爪捂嘴表示震驚——那可是三界頂頂有名的傳奇品牌啊!

  話說近幾年人類數量暴漲,孟婆湯供不應求,孟婆本人也因為超負荷工作而鬧出好幾宗輪回冤案。於是某日閻王爺突發奇想,在冥界開設了幾十家名為“孟巴克”的連鎖飲料店,專供各地魂魄選購孟婆湯。由於方便快捷口味多種,孟巴克很快便廣受歡迎,閻王爺因此賺的盆滿缽滿,還獲得了“三界中老年突破飛躍大獎”。

  ——可這“孟巴克”又與二郎神有何關係呢?

  我疑惑不解的看著孟婆,不敢貿然接過布袋。

  “開設孟巴克本是你家二郎真君的主意。”灰衣仙君想是知道了我的疑問,對我耐心解答,“不過他礙著身份不好插手冥界,這才將點子賣給了閻王爺,如今得些分成是應該的。”

  我恍然大悟,立刻將那布袋拖到墊子上,喜滋滋一屁股坐下。

  這麼多金銀珠寶,雖然都不是我所擁有,有機會過過幹癮也不錯。

  “孟婆,最近生意可好?”

  那灰衣仙君似乎與老婦人早已熟識,笑眯眯嘮起嗑來。

  “本來還不錯,不過今早冥界來了一群西域鮫人,說是天庭遣送過來飲孟婆湯的,搞得我們臨時清場,營業額也降了大半。”孟婆邊說邊歎氣,似乎很不甘心,“也不知她們得罪了什麼大人物,竟然要被迫洗去記憶?”

  ——來自天庭的西域鮫人?

  我心下疑惑,悄悄豎起耳朵。

  “鮫人身份本來就低微,多半是得罪了飼主吧!”灰衣仙君見怪不怪的安撫著,“這種事也不常見,你家的生意明天就恢復了。”

  兩人再說了一會兒話,孟婆朝我作個揖,施施然告退。

  接下來的兩個時辰裏,我又陸續收到了多家著名品牌上供的利潤分成,其中不乏冥界妖界的千年老字型大小,天鵝絨墊很快便被各色珠寶堆的滿滿實實,差一點就沒有我落腳的地兒了。

  “竟然連肯德雞速食店都有他的股份!”

  當我從戰戰兢兢的雞妖手中接過布袋時,心中已是感慨萬千。

  “狗大仙,這是我們精選的純天然綠色無添加有機白斬雞套餐,配以高檔進口鹽烹調,請您萬萬笑納。”那雞妖看著我,魚白眼中隱隱有悲愴的淚滲出,“明天的套餐是東北口味的小雞燉蘑菇,希望能得到您的喜歡。”

  原來這是孝敬哮天犬的?我的嘴巴立刻張成O型——什麼是狗仗人勢?這就是了。

  打發走了雞妖,我禁不住心潮澎湃起來。

  既然二郎神這廝還參與他界生意,我想起了自己藏在小苗圃裏的那些真心花——他不介意做冥界的案子,自然也不會拒絕妖界的,只要我與他聯手起來開闢天庭的真心花市場,做大做強,那幾百萬的債還用愁嗎?

  終於找到了新的還債方式,我高興極了。

  —————————欠債還錢的分割線————————

  二郎神前來接我的時候,我正左踏碧血珠右踩開天璽,頭戴萬年鳳翎做的羽帽,玩的不亦樂乎。

  “竟然連做狗都能這麼自在!”

  他對著我仰天長歎一聲,似乎佩服於我的能屈能伸。

  “真君,這位阿呆仙友可是個小財迷呢!”灰衣仙君指一指我屁股下面的珠寶,笑容分外和氣。

  二郎神習以為常的大手一揮,將那堆五光十色統統納入袖中,姿勢甚為熟練。

  “走了,回家吃飯。”

  他似笑非笑吩咐一句,伸出長臂輕輕一撈,將我擁進懷中。

  我知道很快就要離開這華麗如幻夢的狗窩,心中不禁湧起幾分不舍,扭著脖子回頭打望。

  “怎麼,愛上這兒了?捨不得走?”二郎神立刻狂妄的哈哈叉腰,“要不明天再把你送過來?”

  心思被醜男說中,我又羞又惱,嗚嗚抗議兩聲。

  “阿呆仙友怕是捨不得這本書吧。”

  哪知那灰衣仙君忽然出現在我面前,以一種賢妻良母善解人意的姿態將話本塞到我嘴邊。

  “難得你喜歡,就贈與你吧,當做是我夢特嬌的見面禮了。”

  ——原來你叫夢特嬌?不知是個什麼仙呢?

  我張嘴傻乎乎叼住那話本,還來不及開口問,便在神遊中隨著二郎神飛走了。

  現下已是傍晚,夕陽像一塊巨大的糖心荷包蛋,躺在軟軟糯糯的白雲堆裏。清風拂過身上亮麗飄逸的毛,我整個人陶醉在和煦暮色裏,仿佛在拍香菜兒廣告大片,飄飄賽仙蕩漾極了。

  ——啊嚏!

  忽聞頭上傳來一聲大煞風景的噴嚏聲。

  “討厭。”二郎神滿臉不悅的將一根狗毛從面頰上撥開,神色頗有幾分惱怒,“本座回去要將哮天犬的毛全部剃光。”

  我在腦子想像著哮天犬渾身光禿禿的淒慘模樣,忍不住咯咯大笑。

  不想這一笑卻是人聲,原來我又能講話了。

  “小豇豆今天玩的很開心麼。”耳畔有陰險莫測的聲音響起。

  “實不相瞞,小仙今日見識了真君高大的另一面。”我忙不迭點頭擺尾,討好賣乖,“小仙對真君大為改觀,甚至喜歡上了真君大人……”

  二郎神忽然低頭凝視我,雙眸沉如深淵。

  “的驕奢淫逸。”我笑嘻嘻說完下半句。

  “哼。”二郎神立刻抬起屁股下巴,從鼻子底裏重重噴出一聲。

  ——唉,這孩子怎麼還是這麼的喜歡往外噴氣呢?不講衛生。

  “真君大人,您擁有這麼多寶貝,最貴重的是哪一件呢?”我想如今機會難得,搞不好能大開眼界,嘴巴越發甜起來,“能拿出來給小仙看看麼?”

  “給你看?”二郎神滿臉不屑的嗤一聲,“要是你要是能找到那寶貝,本座就拿給你看。”

  我也不惱,想了想,用爪子刨開他的衣襟朝裏探去,果不其然看到一根意料中的紅繩。

  “休得亂動!”二郎神十分震驚,伸手按住我的正欲深入的狗爪,呲牙裂嘴面帶怒容,“你這仙子竟不知羞恥!”

  我不高興了,沒好氣別嘴:“願賭服輸,難道這線上綁著的不是真君最重視的寶貝麼?”

  二郎神白著臉瞪我,嘴唇微微發顫,眼底幾番風雲變幻。我幾乎能看見熊熊烈焰在他瞳中燃燒,燒毀了一個時空,蔓延了一個光年。

  然後火焰最終消散而去,漸漸歸為一灘平靜死水。

  “這綁著不是寶貝。”他面色恢復如常,將衣襟仔細拉好,半分沒露紅線下的真容,“是一塊肉。”

  “肉?”我禁不住打個寒顫,心道莫非你是低血糖患者,需要隨時補充能量?

  “以前是一塊肉。”他見我瞠目結舌,有些失笑的補充。

  “現在呢?長滿了黴?變成了臭豆腐?”我在他懷裏悄悄哆嗦起來——該不會演變成什麼生化武器致命毒藥吧?!

  “現在……”二郎神的雙眼黯淡,仿佛一片再也無法點燃的灰燼,“現在……”

  “與你何干?!”他不知為何勃然大怒,反手朝我一罩,我只覺得五雷轟頂眼前一黑,咣當暈菜。

  再度醒來,是被食物的香味勾引的。

  我悠悠睜開眼,發現自己置身于靈霄金殿內。殿內煙霧繚繞,迷迷茫茫,隱約睹見有位黑衣男子正坐在桌邊飲茶。他低著頭,如水長髮垂于黑袍之上,遮住半邊面頰。我看不清他的臉,只覺得那袍子顏色甚為純粹華美,遠遠看去,就像一朵帶毒的罌粟。

  沒想到天庭除了我,竟然還有人喜好這大忌之色?我一時之間恍惚起來。

  “既然醒了,還不起來吃飯?”

  黑衣男子忽然轉頭看我,銳利雙目將我的綺夢生生撕碎——竟是那身上吊著一塊臭豆腐的猥瑣男!

  原來二郎神不知於何時脫去了金甲,換上了早前由我親手所做的長衫。

  “真君大人,您行行好,以後不要動不動就弄暈小仙,成不成?”

  我往下一瞥,瞧見自己還是短短的小白腿,忍不住鬱卒埋怨。

  “咳,方才本座是稍微有一點失態。”二郎神放下茶杯,不太自然的乾咳一聲,“所以本座特地命人準備了一桌山珍海味,全都是這輩子都不可能吃到的貴價貨,你還不快來感謝我?”

  語罷輕飄飄朝飯桌上一瞟,高高掛起的嘴角滿是倨傲。

  我本想撲上去咬他一口,不過在瞧見那桌琳琅滿目的食物後,我決定改變主意。

  天庭仙人以風露為食,不常吃五穀肉類,我豇豆紅自升仙以來,只在人類的話本裏見過各種珍饈佳餚,如今見到那滿桌精美如藝術品的菜肴時,禁不住熱血澎湃淚流滿面。

  “——真君大人,請您先將我變回原形。”

  我用飽含深情的話語,嫵媚脈脈的雙眼,對著二郎神頻頻放電。

  “為何?”二郎神手中的茶杯斜了一斜。

  “這還用問?”我從貴妃榻上跳將起來,“變成人形能比哈巴狗多吃一點!”

 

豇豆莖莖(十一)

 

  可恨的三隻眼,到底沒有將我變回原形,理由是“本座覺得你如今的樣子更討人喜歡。”

  我傷心欲絕悲痛萬分,在靈霄殿內大哭大嚷上躥下跳。他則伏在案前品玉喝酒,嘴角噙笑。

  鬧到最後,我已然嗓子嘶啞再也嚎不出聲,好不容易攢了一百年的淚也在這回統統擠了個幹。

  “又不是一輩子都不把你變回來。”

  二郎神見我再無力氣抗議,這才施施然說出一句。

  “東西吃不完可以打包麼,本座送你一隻乾坤袋,好不好?”

  “不好。”我擦著淚果斷拒絕,皺起鼻子恨恨道,“除非你免掉我的債。”

  二郎神挑高眉,有些愕然。

  “啊——你說那金秋葵。”他仿佛才想起似的,眉頭一寸寸舒展,最終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可以,可以免掉你一半。”

  “簽字畫押不許抵賴!”

  我沒料到事情進展的如此之順利,頓時喜出望外,激動的一身毛都炸了起來。

  二郎神沒答話,只用一種悲憫天人的目光打量我,仿佛在說,窮人,真可憐。

  由於沒有變回原身,當夜我便宿在靈霄殿內的貴妃榻上的,離二郎神的睡床不過幾步之遙。

  我是一點不害怕,一點不緊張的。雖說仙人男女有別,但現下我是京巴模樣,那三隻眼又喜歡男人,哪怕晚上直接睡在他身邊,我的心中也不會起半分漣漪。

  哦不對,應該還是有反應的——總對著他的臉,我會反胃睡不好覺。

  不過我豇豆苗苗雖光明磊落心懷坦蕩,偏偏還是有人看我不順眼。

  便是那二郎神的仙婢綠釉。

  話說那綠釉本來只當我是二郎神在外撿回的野狗,初見時對我溫柔貼心面慈目善,仿佛觀世音在世普渡眾生。

  “這狗兒好乖。”她一見我便緊緊擁住,紅菱小嘴貼於我面頰之上,聲音柔的可以滴出水來,“小乖乖,你孤苦伶仃怪可憐的,肯定很害怕很彷徨,不如以後就跟了我,可好?”

  邊說邊偷偷用餘光瞄二郎神。

  我見有嫵媚女仙與我主動示好,雖貌美不及芳主,心中也禁不住飄飄然飛起來。

  二郎神不置可否,放下手頭的筆,將案頭紙卷朝我拋來——“喏,簽字,畫押,你要的。”

  我噌的跳出綠釉的懷抱,將免債聲明書小心翼翼叼到貴妃榻上,再用枕頭好生壓著。

  “真君不要後悔哦。”

  做完這些動作,我心頭大石總算落下一半,忍不住獰笑呲牙。

  “有時間擔心這些,怎麼不多吃點?”二郎神搖頭,從盤子裏拈了一塊月桂糕放到我嘴邊,“方才你不是還哭著說,看的多吃的少,心肝腸都要碎掉了?”

  我下意識咬住點心,邊嚼邊口齒不清的反駁:“小仙這不是擔心真君言而無信嘛……”

  啪嗒!

  只聽一聲重物墜落的聲音,我好奇回頭,只見綠釉手中的磁片不知為何掉到地上,碎成了好幾瓣。

  “你、你是仙子?”

  她面色慘白,用一種非常奇特的眼神上下打量我。

  “正是。”我將糕點囫圇吞下,朝她討好的搖搖尾巴,“我是芳草門下的豇豆仙,姐姐你漂亮又溫柔,是什麼仙呀?”

  “她生來便是仙,不用修煉。”二郎神拍拍我的頭,語帶三分慵懶,“綠釉跟了我幾百年了。”

  我心中頓時大為豔羨——誰不知生來便是仙的仙是最高等的仙?這個猥瑣男三隻眼,竟然有個身份如此高貴的仙婢!該斬,真該斬!

  然而綠釉仙子並沒有顯得多高興。她一直靜靜望著我,眼中古怪的光芒越來越盛,臉色如同衣服一般鬱鬱蔥蔥起來。

  二郎神用完膳便去帳房查賬了,我覺得還沒吃夠,索性跳到桌子上大快朵頤起來。

  “不知羞恥!”

  吃的正歡,忽然聽到身後傳來輕輕一聲。

  我以為自己幻聽,轉頭求證,卻見綠釉面色沉沉立於門口,雙眸利如尖刀。

  “不知羞恥!”

  她又說了一次,這次聲音大了許多,吐字清楚發音準確:“為了討真君喜歡,你竟然連哈巴狗都願意做麼?”

  我驚訝的張大嘴,半塊雲片糕從嘴巴裏掉下來。

  她滿面厭惡的冷笑一聲,翩然轉身,衣帶香風消失於門外。

  ————————雲片糕無辜破碎的分割線——————————

  靈霄殿的夜,靜悄悄,晚風把窗櫺輕輕地搖。

  年輕的仙人啊頭枕著波濤,睡夢中露出甜美的微笑。

  涼風有信,秋月無邊,貴妃榻上熏了安神香,這本該是一個難得的好眠之夜。

  我豇豆苗苗卻極為罕見的失眠了。

  是喝多了茶?還是喝多了咖啡?最終我不得不承認,其實是綠釉仙子離去前的話,像針一般紮在我嬌嫩心間。

  ——她討厭我,我被美人討厭了。

  我實在覺得很受傷害。

  在貴妃榻上輾轉反側了九十九次後,我終於決定做個不願做奴隸的人民,嘩的站起來。

  “小豇豆睡不著麼?”

  屋內適時傳來低低的調笑。

  我循聲望去,只見二郎神正支著手半倚在床上,雙眸中映出一彎新月,清明如渠。

  “真君不是也失眠?”我很是感慨的歎口氣,“不如咱倆一塊兒聊聊人生,暢談理想與未來?”

  ——我想趁機再跟他好好合計真心花的事。

  “……過來。”

  半響後,二郎神終於妥協的朝我招手。

  我飛奔下貴妃榻,一躍跳到他枕頭邊。

  “小豇豆。”有只溫熱大手俯下,一絲一絲理著我身上的長毛,“難道你完全沒有男女戒備之心麼?”

  我懶得答話,只是舒服的眯起眼,嘴裏輕輕嗚咽著。

  ——戒備?為什麼要戒備?身為一隻狗,被人順毛是一種生理享受。再說那三隻眼在我心中根本就不是仙君,而是一隻想吃掉癩蛤蟆的癩蛤蟆,跟我這出塵脫俗的天鵝怎可同日而語?被他摸,跟被同門師姐摸,半點差別也沒有。

  一思及此,我索性屈膝趴在床上,耳朵也愜意耷拉下來。

  “還真把自己當狗了?!”

  二郎神的聲音陡然拔高,大有山雨欲來之勢。

  ——這喜怒無常的猥瑣男,不是你說我變狗比較討人喜歡嗎?

  我頓時覺得分外委屈,悻悻然撐開眼皮,支起四條小短腿,尾巴高高翹起來:“真君大人不要生氣,小仙只是覺得真君的床特別軟特別香,所以忍不住體驗了一下。”

  “哼!”二郎神下巴高仰,又開始一個鼻孔出氣。

  我順著他的眼光看去,不經意睹見床頂上那碩大無比的絲絨天幕,頓時毫無保留的驚呆了。

  ——啊啊啊,靈霄宮殿算什麼!不過是個普通的藝術擺件!這張幕布才傳說中令人窒息的鬼斧神工之作!

  在那華麗的墨色絲絨上,錯落有致點綴著各色頂級珠寶。幾千粒鑽石組成的銀河,從幕布中央蜿蜒而過;紅色火星,黃色土星,藍色天王星,數十粒純色星球從容分佈於寂靜夜色裏;浩瀚星塵,璀璨流星,聖潔如幻夢的微光,甚至充滿魔力的紫色漩渦……一切的一切都被恰如其分表現出來;無與倫比的脫俗,驚心動魄的美麗,足以讓人覺得世間它物之美都不過是一粒渺小黯淡的塵埃——那是一個用寶石拼成的微型宇宙啊!

  哐當!

  我的下巴掉到地上摔了個粉碎,撿也撿不回來了。

  “美麼?”

  耳畔響起二郎神得意的獰笑。

  我呆怔著無法語言。

  ——這、這不是我夢中的場景麼?

  那樣的美輪美奐,那樣的令人心顫。那充滿魅力無法窮盡的世界,仿佛黑洞般將我深深吸引,我甘願溺死在浩瀚飄渺的星空中,永生永世再也無需醒來。

  “中魔障了?”

  有人“啪”的一拍我後背,我恍若隔世般打個激靈,哇的叫出來。

  “不至於看的這樣呆吧?”二郎神碩大的笑臉出現在我面前,“芳草門的小仙也忒沒出息了些。”

  我還沉浸在那片鑽石星空中無法自拔,胸脯高高起伏,一顆心仿佛快要跳出來。

  “小、小仙還從來沒見過這麼美的東西。”斷斷續續開口,我需要花很大力氣才能壓抑住自己的激動,“太美、太不真實了……”

  二郎神的笑容淺了一些,也黯淡了一些。

  “你應該是除了我以外,第一個看到這鑽石星空的人吧。”他側頭望向那幕布,目光幽遠,“本以為再也不會有人看見……”

  他忽的掉轉脖子,對著我怒目相向:“沒想到你竟做了第一個爬上這張床的女人!”

  我幾乎聽見他口中傳來牙齒互磨的咯咯聲。

  “哦。”我寬容且隨意的應了一聲,實在並沒覺得這件事有多嚴重——反正三隻眼只會在乎第一個爬上這張床的男人,不是麼?

  卻見二郎神眼中白芒一閃,掌風襲來,眼看有道五指黑山朝我壓下。

  “娘的!你又想弄暈我!”我尖叫一聲,眼明手快朝床裏滾去,“不要動不動就暴力威脅好不好?!”

  那五指山想必是被我的英明神武喝住了,半天沒有落下來。

  於是我滿意的將爪子從臉上取下,發現自己剛好滾到了一具精壯溫熱的胸膛前。

  “真君,身材不錯。”

  我用爪子敲敲眼前的大塊胸肌,以一種純粹欣賞藝術的口吻說。

  “你這……”抬頭睹見二郎神的雙眼越來越暗,仿佛集聚了方圓百里的烏雲雷電。

  我趕緊把爪子撤了回來。

  “真君啊,您實在太有錢了,您是不是特別喜歡錢呐?不如教教小仙如何發財?”

  好漢不吃眼前虧,我特別機靈的轉移了話題。

  “……我不愛錢。”二郎神的怒意稍稍退了些,收回五爪以手做枕,面上有幾分莫名的疲憊。

  “不愛錢?”我很是吃驚,比聽到他說自己喜歡天青時還要吃驚——這暴發戶怎麼會不愛錢?

  “我不愛錢,我只愛錢能換得的東西。”二郎神望著頭頂的天幕,似乎有些微的失神,“誰會愛那毫無意義的阿堵物?世人愛的,不過是用錢能實現的心願。”

  我忙不迭點頭,對三隻眼此番見解深以為然。職業這東西,一開始都是愛好,最後就漸漸就成為了技術。

  “真君大人到底想得到什麼呢?”我癡癡遙望那璀璨的天幕。

  你又為何會搜集如此多瑰麗的奇珍異寶呢?

  “……要最美最好的,只要最美最好的……”可惜二郎神卻並不答我,他雙目空洞神情呆滯,已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思緒飄到九霄雲外。

  最美最好——莫非說的是天青麼?

  腦中靈光一閃,我恍然大悟起來。

  是了,肯定是的!二郎神搜集這麼多寶貝,一定是為了向他心中最美的人獻媚!

  搖頭歎氣,我實在是不看好這段被詛咒的蛤蟆之戀。

  “這是無望的愛戀。”

  清冷夜空中忽有突兀的女聲響起,仿佛流星破空而出,炸裂於地,濺起一室塵埃。

  ——哎呀!我沒有管好自己的嘴,不知不覺將心裏話泄了出來。

  話音剛落,我感覺到喉嚨一陣錐心疼痛,森森寒氣從五臟六腑滲出,迅速蔓延至每一根經脈。眼前景物忽然一片昏暗,什麼都是黑茫茫的,除了一雙血紅猙獰的眼。

  “嗚嗚!”我四肢抽搐翻來覆去,最後再也強撐不住,緊咬的牙關中泄出一絲哭聲——這是抽筋扒皮切腹刻骨之痛啊!

  黑霧忽然散開,疼痛感迅速消失。

  我顫巍巍的睜開迷蒙淚眼,發現眼前是熟悉的墨色衣襟,有蔥白玉指剛好抵於那胸膛之上。

  原來自己不知於為何變回了原形,正以一種極其曖昧的姿勢,與二郎神相依相偎擁在一塊兒。

  二郎神低著頭靜靜凝視我,眼中一派迷茫之色。

  在他額頭正中,嵌著一道微小的紅點,仿佛未能燃盡還在滋滋作響的灼炭,一閃,又一閃。

 

 

豇豆莖莖(十二)

 

  “真君大人,可否將您的手挪開一點點?”

  我用餘光瞟著顎下青筋崩裂的鷹爪,特地將話說的分外委婉。

  差一秒,就差那麼一秒,再慢一步,我相信自己的脖子就會像芹菜似的被哢嚓了。

  二郎神一雙黑眸釘在我臉上,面色是漸漸撥開雲霧的清明,額上紅光仿佛燃盡了最後一絲星火,隱入肌理消失不見。

  他猶豫了一下,將鷹爪收了回來,卻又複而擱在我臉上,久久不曾挪動。

  嘿!竟然還刮了刮!臭小子!

  “……渺渺,是你麼?”他的聲音十分脆弱,仿佛久病初愈泄了真元。

  我很生氣,我很憤怒,我完全有理由相信,眼前的醜男正在吃我的豆腐。

  然而我卻什麼也不能做——我怕他突然狂性大發,再次掐掉我這朵冉冉升起的天國鮮花。

  “是我,是我。”

  我連哄帶騙握住那不安分的鷹爪,阻止它朝更不靠譜的方向挪動——在這性命攸關的重要時刻,就算他問我是不是王八我也要答是啊!

  “渺渺,渺渺。”二郎神呢喃著閉上雙眼,臉上壓抑的表情仿佛啞巴吞了個最苦最大的黃連,想說卻又偏偏不能說。

  “我在,我在呢。”

  我伸出手輕輕拍著他的肩,邊拍邊想這傢夥是不是貓妖變的,怎麼老是喜歡叫喵喵呢?

  “渺渺,渺渺!”二郎神喋喋不休的學著貓叫,神情越發痛苦,連額頭上的青筋都爆了出來。

  “我……我……”他大手繼續在我面頰上撫摸,髮鬢間有細密的汗貼著古銅肌理落下。

  “你怎麼啦?想起了什麼事嗎?”我特別好脾氣的等著他自爆其短自取其辱。

  “你不是她。”

  下一個瞬間,二郎神忽然雙目大開,漆黑瞳孔仿佛探照燈一般投在我身上,似乎想將我生生灼出兩個窟窿來。

  “你是豇豆紅。”

  他輕輕笑起來,笑的我毛骨悚然。

  “你是芳草門的豇豆紅。”

  他蹙眉,又慢又重的重複了一遍。

  我被他這一驚一乍嚇得幾乎心跳停止,趕緊將手縮回環住肩膀,整個人呈現最高防禦狀態。

  “你倒是好本事,破了我的塑身咒。”

  二郎神冷著臉抽回手,雙眼中不見絲毫的陰霾,清亮仿佛不染塵埃的鏡臺。

  塑身咒?那可是頂頂高級的咒術,能根據主人心願隨意變換他人形體,想來二郎神將我變成哈巴狗便是用的這個咒了。淺絳曾經說過,塑身咒若非施咒人甘願,要想破咒只有殺了施咒人,或者讓其陷入癲狂。二郎神顯然沒死,那就是我讓他陷入癲狂了?難道就因為那句“無望的愛戀”之話?

  一思及此,我禁不住起了雞皮疙瘩——這三隻眼對天青的執念是有多深啊?一個不合意就隨便開天眼到處放射鐳射,這樣濫殺無辜的愛慕者,不要也罷。

  “不錯,小仙正是芳草門下的豇豆紅。”深吸一口氣,我向二郎神嚴肅表明身份立場,“也是真君未來的戰略合作夥伴。”我故意將肚子高腆,儼然一尊巨大無比的搖錢樹,心道你不是最喜歡賺錢嗎?肯定捨不得弄死我吧。

  果不其然,二郎神揚起嘴角笑了。

  “你是說那妖界的真心花?也罷,明天摘幾朵來與我看看。”他揮揮手,神色平靜淡漠,略顯一絲疲憊,“既然破了咒,仙子原體不便夜留靈霄殿,你先回去休息吧。”

  我如逢大赦,趕緊跳下床開溜。

  推開房門,不經意睹見轉角幽暗處一抹翠色衣衫飄蕩,寒意逼人。

  ——竟然偷窺?

  愛而不得是滋生變態的最好溫床,我打個寒顫,撒開腿飛也似的逃了。

  ———————————我不是變態的分割線———————

  屋外更深露重,北斗七星高掛,還是漫漫長夜。

  我深一步淺一步的走著,腳步虛浮心神不安。

  今日發生的種種,我總覺得會是什麼大事的先兆,禁不住有些心驚肉跳起來。

  胡思亂想好不容易走到仙谷門口,我呆住了。

  一道淡青色的身影佇立於蒼茫霧氣之中,挺拔身姿,脖頸高長,仿佛丹青水墨悠然勾勒於宣紙之上——如果不看臉,他真是完美無缺的。

  “聖、聖君?”我有些懷疑自己是在做夢,做惡夢——但凡有他在的夢都不是什麼好夢。

  那人陡然轉身看我,目光燦若星辰。

  “你到哪裡去了?”眼前白影一晃,天青廣袖一甩大步邁來。

  “你到哪裡去了?”他不費吹灰之力便尋得了我的手用力執住,眉頭緊鎖,神情鬱結。

  手腕徹骨劇痛,我只覺得胳膊幾乎被掐斷,心裏哀歎果然是噩夢啊,才出狼口又入虎穴!

  許是見我面露猙獰,天青這下減緩了力道,只是手指依舊緊緊扣住我脈門,半分不曾移開。

  “你到哪裡去了?”他不依不饒,又問一遍。

  “小仙半夜睡不著,在外面散心,不想迷路了。”我唯唯諾諾垂下眼睫,打死也不敢說自己剛剛才從二郎神的床上跳下。

  “竟然學會說謊了!”卻聞耳邊冷笑炸裂,撕裂般的疼痛再次傳來。

  “我在這兒等了一個白天一個晚上,你根本就不曾呆在谷中!”皎皎寒月中,天青面白如紙,眉心間火焰般的青印若隱若現,跟那討命的厲鬼一般模樣,“既不肯來蒼南放牧,又不願呆在門中修煉,說!你到底去哪兒了?!”

  我怔了怔,抬眼打量他。

  他的烏髮上綴滿了寒露,微微一動,就沿著發梢滴落下來——想必真是等了很久很久。

  我本覺得他面目可憎,此時卻軟下心來,用另一隻空著的手撚起衣袖,輕輕拂上他寬大瘦削的肩。

  “聖君,我自然是會回來的,屋外寒氣太重,你怎麼不知道進屋去等呢?”

  不想那氣在頭上的人聽完這句話,仿佛中了顆銀彈般,身子一顫。

  “……你……”

  天青低頭望我,眼中是茫茫無涯不可言喻的凝重,神色比之先前要脆弱好幾分,搖搖欲墜。

  “聖君,你可千千萬萬不要怪我。”我見有機可乘,趕緊放軟聲音告饒,“前夜的惡夢實在太過可怕,小仙一整天都神魂顛倒不知所以,所以才去外面散心,不想卻……卻迷路了。”

  似是知道我在說謊,天青的眼神更加黯淡,手指依舊沒有挪動分毫。

  “聖君!”我不得已使出殺手鐧,“小仙之所以不去蒼南,是因為夢見自己被人斬首于南天門前,我怕呢!”

  ——尚方寶劍祭出,應是遇神殺神遇佛砍佛所向披靡,不費吹灰之力便能讓敵人棄械投降。

  果不其然,天青啪的甩開我的手。

  我頓時大舒一口長氣,心想果然是捏對了七寸。

  然而下一秒,他的手卻繞上了我的背。

  ——咦?這苗頭怎的不太對?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自己已經被納入一具溫熱的懷抱中。

  “不要想,不要想。”寬大袖袍撫上眼睛,頭頂有暗啞之聲傳來,沉如甸甸磐石。

  我想掙紮,我想嘔吐,我不甘心自己又被一個醜八怪吃豆腐了。

  可現下借我一萬個膽子,我也不敢對偉大的蒼南聖君做出任何反抗,唯有盤算著儘量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做什麼好呢?做什麼才能不動聲色轉移注意力呢?

  想了想,我決定趴在天青的懷裏數羊。

  一隻羊,兩隻羊,三隻羊……在數到第一百八十九隻羊的時候,忽然有冰涼如玉的物體從天而降,貼於我蒼白的面頰上。

  嗯?

  我感覺那物體先是在我的面頰上停留了一小會兒,然後又依次劃過了我的額頭,眉梢,眼角,最後靜靜停留在唇珠中央。

  “豆兒。”

  只聽天青低低叫了一聲,便用那冰涼物體抬起我下顎,朝我欺身過來。

  我呆呆看著他的臉離我越來越近,他的五官也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大——那挺直的鼻樑,長長的睫毛,青山般的遠眉,棱角分明的唇……

  ——啊啊啊啊,我的菩提老祖啊!孩兒竟然要被全三界最醜的人輕薄了嗎?!簡直奇恥大辱呐!

  ——————————————————

  噗。

  憤懣迷蒙中,我清楚感覺到什麼東西從嘴巴裏噴出來。

  “豆兒!”天青神情驚慌,望著我手足無措。

  我一抹嘴,不期然看到滿手嫣紅——娘的,竟然氣急攻心,吐血了!

  滿目悲愴閉上雙眼,我心中充滿了英雄就義時的淒壯——想不到我豇豆苗苗英明一世,糊塗一時,竟差點被一個絕世醜男奪去了初吻!我不甘,我好恨!我要以死明志,我要守住清白,我要奮發圖強!!

  ——霽藍哥哥,豇豆苗苗對不住你,恐怕要先走一步了!

  ——黑無常哥哥,等我到了冥界,一定再來看你啊!

  還沒等我抒發完感情,視線突然被嘴邊那抹白色吸引住。

  原來天青不知於何時掏出一塊手帕,正輕輕為我擦拭著嘴角。

  冰肌玉骨,清香軟糯,碰到肌膚上仿佛春雨融化潤物無聲,織物上以菊蕊為線,繡著一朵小小的梅花——毫無疑問,那是傳說中用初雪編織的手帕。

  每年初冬,取天庭玉麥山上的第一場雪花抽絲,以西王母的瑤池水淬煉,雙手在千年寒潭中浸泡三十三天,最終才能編出一方小小的手帕。此法需要極高的靈力極快的手法,哪怕黃道婆也望塵莫及。可惜這制帕人英年早逝後繼無人,雪帕就此成為三界的絕唱。我曾於芳主處見過此物圖片多次,次次都垂涎三尺,本以為此生都無緣得見,想不到如今竟被天青帶在了身上!

  眼珠子緊緊鎖住那帕子,我氣都不敢喘一口,生怕眨眼它就消失不見了。

  “你喜歡這個?”天青停住了動作。

  “嗯。”我伸手將手帕奪下,貼在鼻畔深吸一口氣——好香,好香,竟然比芳主的身體都香,“好漂亮!真的好漂亮!”

  “你喜歡?那送給你好了。”天青將手收了回去,靜靜站在一旁。

  我當下大喜過望,伸手熊抱他:“聖君最好了!”

  天青微笑著,什麼也沒答。

  我將那雪帕攤開覆於面頰上,抬頭朝著天空,深深深深吸一口氣。

  清新冷冽的香氣撲面而來,滲入我七竅,蔓入我脾肺,我渾身的毛孔都舒展開來,有種說不出的輕鬆舒爽。

  好幸福,好幸福,我覺得快活極了。

  隱隱約約間,似乎有什麼溫軟物體隔著絲帕落在我唇上,蜻蜓點水碰了一下。

  我想了想,決定不去管它。

 

 

豇豆莖莖(十三)

 

  將那雪帕戀戀不捨取下,我心情甚好的盈盈轉頭:“聖君,不如隨我進屋歇息一下?”

  我體恤他飽受寒風夜露之苦,發了天大的善心,完全不計較他方才有失分寸行為詭異——是否正欲輕薄?是否對我這出塵脫俗的可人兒有了非分肖想?

  哎,罷了罷了,既然他送了我一塊萬年難逢的珍寶,被他摸下也不會少塊肉。噁心嘛,忍啊忍就習慣了,我才懶得細想,咱豇豆苗苗可是三界無出其右的豁達開朗啊!

  天青望著我沉默不語,明明站的很近,他眼中卻是山一重水一重的霧氣氤氳,仿佛隔了幾個滄海桑田。

  “現下已是深夜,你我孤身二人置於谷中,豇豆仙子難道不知,什麼叫瓜田李下麼?”

  好半響開口,他的聲音恢復了一貫的清冷無波。

  “咦,這樣?”我吃驚的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好大一顆,果然夜黑風高。

  想起不久前二郎神也念叨著說我沒有男女防備之心,現下天青也這麼說,看來我還真是略有欠缺。

  於是飽含歉意的朝天青深深一揖,萬分恭謹道:“聖君,回蒼南的路在東邊,歡迎下次光臨寒舍,倘若您提前發個帖子來,小仙定當齋戒三日提前沐浴更衣,恭迎候駕。”

  說罷便將雪帕朝懷中一塞,笑眯眯朝前邁去——這輩子我都不允許別人染指它。

  “且慢。”

  剛要越過那道青色的身影,卻被人喝住了。

  停下腳步,我詫異的回頭看著天青,只見他面色陰鬱嘴唇緊抿,似乎在竭力壓抑著什麼。

  “聖君,您是不是找不到東是哪兒?”我恍然大悟,貼心的為他排憂解難起來,“東,就是出門朝左轉——上北下南,左西右東。”以前我也不知道,還是淺絳告訴我的呢。

  天青的眉頭擰的更攏,胸脯微微起伏著,喉頭“咕嘟”做了個吞咽動作。

  我怔怔看著他,只覺得口乾舌燥,也跟著不知不覺吞了一口唾沫,“咕咚”!

  “我有些頭暈,怕是今日在這谷口守著感染了風寒。”

  好半晌,天青的聲音隨風傳來,不知為何有些悶悶的。

  “聖君要不要緊?”我半是驚慌半是害怕——風寒我以前只在人類話本裏見過,從來沒聽說神仙會得這病,莫非我又惹出什麼禍端了?

  “咳咳!”天青並不答我,只是以手握拳,擋在嘴前咳嗽一聲。

  我一顆嬌嫩芳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兒——我的菩提老祖呐,活了整整五百年,還從來沒聽說過蒼南聖君有生病的一天!現下,現下他竟病的咳嗽了!

  “聖君,你哪裡疼?哪裡難受?要不要我給你揉揉?”

  我如臨大敵,撲過去將天青牢牢扶住,眼珠子玻璃珠般繞著他滴溜溜上下打轉。

  天青垂下眼瞼,沒有答話,耳根子有微微的胭脂暈染開來。

  我怕那是什麼熱毒入侵,忙不迭伸手去拍打:“聖君,你這裏好紅啊!是不是中毒了?”

  “咳咳!”天青又咳兩聲,這才暗啞虛弱道,“你扶我找個地方歇歇,我要運功逼出寒毒。”

  我得了領導最高指示,哪裡還顧得什麼瓜田李下男女之隔,趕緊將天青扶進了我的小窩棚裏。

  ————————————————————

  “聖君,您請坐。”

  我將客廳裏八仙椅上的棉布蒲團拍了拍,陪著笑拉到天青跟前。

  天青居高臨下看了我一眼,半分沒有落座的意思。

  我很委屈,我知道他是嫌這椅子不夠尊貴,嫌這屋子裏的設施不夠清雅,可大爺不就是想找個落腳的地兒嗎?難道還要我為了你先把傢俱墊子通通換成嶄新的?

  “咳咳!”天青忽的又咳幾聲,他傲立於月色下,脊樑挺直,仿佛一隻高潔清雅的鶴。

  “聖君,您隨我來。”

  狠狠一咬牙,我牽起天青的袖子朝臥室走去,用力推開房門。

  ——吱呀聲落,房門大開,鋪開滿室綺麗甘醇的豇豆紅。

  “聖君,這裏是小仙最好的寢具了……”我將床上的絲綢被褥鋪開,再放上好幾個又大又軟的靠墊。

  這閨房裏的所有布料,全都由我豇豆紅仙子親手織成。親自染制,親自裁剪,用上幾乎所有的閒暇時間,將它們一針一線做成各種織物——枕頭,靠墊,床單,帷幔……從無到有,從多到少,花費了我整整五百年!從來沒有人能碰這裏的東西,我也絕不允許,因為咱豇豆苗苗縫的不是普通的布,是心血和品位啊!

  “聖君,您要不要躺上試試看?”我轉身看向天青,搖搖欲墜,泫然欲泣。

  想到這些寶貝即將被絕世醜男蹂躪,我心中萬分懊惱——作為一個有風骨的仙子,實在難以接受有坨爛泥糊在自己的愛床上!

  天青似乎看出了我眼裏的糾結,沉默片刻道:“不用了,我怎好占著你的床。”

  說著便轉身朝簡陋的小客廳走去。

  屋外窗戶沒關嚴,夜風甚大,吹的他衣袂飄飄,身形越發單薄。

  “咳咳!”他又咳了兩聲。

  “聖君!”我鬼使神差般叫住了他。

  他轉頭過來看我,光影下側面線條仿佛雕刻般。

  ——眾生皆平等,我們絕對不能歧視相貌醜陋的人。我在心中默念這句話,按捺住所有的委屈和不甘,朝他伸出了同情的友誼之手:“聖君的病一日不好,小仙便一日無法安睡,還是請聖君委屈過來歇息吧。”

  天青躊躇了一下,竟真的轉身走了回來,徑直坐在我那嬌弱的雕花床上。

  ——咯吱!我的寶貝床抗議了,真造孽唉。

  “聖君,您冷嗎?”我回憶著人類話本裏關於風寒的治療手法,將被褥一層層裹在天青身上。

  天青沒答話,只是身子靠在床頭上,很疲憊的閉目養神著。

  我拿不准他是否覺得舒適,便戰戰兢兢守在旁邊,隨時等候差遣。

  “……頭疼。”

  天青忽然輕輕哼了一聲,眉宇間擠出一個似模似樣的川字。

  我立即將手撫在他額頭上,果然感受到一股灼人的溫度。

  ——莫不是人類話本裏說的“發燒”症狀?

  那些話本裏說,很多人類都是在發燒中死去的,此病可謂兇險難測,難道GOD FIVE的首席會在我這裏出什麼事?那我還不被粉絲們千刀萬剮砍死了?

  我著急起來,想起雪帕有鎮定奇效,當機立斷便掏了出來,念個訣,迅速蓋在天青頭上。

  眼瞅著空氣中騰起濛濛水霧,雪帕由白轉灰黯淡了好幾分,天青額上的溫度終於低了下去。

  我鬆一口氣,又歎一口氣。

  ——雪帕被這聖君的仙火一燒,怕是要用千年寒潭水養上好一陣子。也不知還不能恢復原樣?我那個揪心喲,肝兒都顫了!

  正委屈的含淚嘟嘴,卻見天青不知已於何時醒來,睜著一雙深邃的黑眸凝神看我。

  “聖君,您醒了。”我趕緊擠出一個笑容來,表示自己正為領導的恢復感到歡欣鼓舞。

  “這帕子……”天青取下額頭的雪帕,垂頭細細打量著,神色琢磨難測。

  “燒壞了……就算了……”我癟著嘴,將淚水滴溜溜含在眼睛裏,努力不要哭出來,“小仙……絕對不會要求……聖君賠償……賠償……”

  悔不該招了這尊大佛,我情難自禁,有濕潤液體“吧嗒”滾落於床單之上,染出一朵暗紅的梅花。

  天青見我這般模樣,面上似有不忍之色閃過。

  我低頭望著那方已然灰黃的雪帕,眼淚仿佛大雨滂沱,止不住的顫抖落下。

  “如今你將這床讓與我睡了。”

  天青忽然別開臉,語氣幽幽。

  “嗯。”我胡亂抹著淚,心想等你一走我就將床單洗了,再送去芳主那裏讓她睡幾晚上,消毒熏香弄個乾淨。

  “你最寶貝捨不得別人碰的帕子,也拿出來與我用了。”

  他的聲音又低幾分,長長睫毛掩掉所有紛繁。

  “嗯。”我不知道他想說什麼,納悶他為何刻意避開我視線。

  像是知道我在想什麼,天青陡的抬頭朝我看來,雙目亮如白晝。

  “豆兒,你的心思……”他握住我的手灼灼發燙,仿佛一塊燒紅的烙鐵,熱的人掙紮,“我都知道!”

  ——蝦米?!天青知道我的心思?!

  我頓時花容失色。

  ——莫非千遮萬掩,還是被他睹見了我在廁所掛著的畫像?!莫非他已知道,我心中三界醜男排行榜冠軍就是他?!

  “聖君!您聽我說!”晴天霹靂當頭一棒,我手腳虛浮渾身冷汗,連忙反手握住天青解釋,“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我真的沒有故意冒犯您……”

  然而天青卻用手捂住了我下面滔滔不絕的話。

  “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

  他的聲音既疲憊,又惆悵,還帶著一絲難以言狀的複雜。

  我掙紮著還想說,卻被天青牢牢按進了懷裏,仿佛要嵌入骨髓般,緊緊擁住。

  “我不會追究。”他用下巴磕住我的頭頂,一下一下,輕輕撫摸起我的頭髮,“本無冒犯,為何要追究?也罷,也罷。”

  ——咦,他不會追究?他不怪我嫌棄他醜?

  我樂的忘記反抗,喜滋滋乖順在他懷裏,心想嘿嘿除了一柄尚方寶劍,我可又覓得一個黃馬褂了。

  越想越開心,越想越慶倖,索性用手捂嘴偷偷竊笑。

  天青見我眉眼彎彎,禁不住也揚起嘴角。

  “今晚去了哪兒,我也不再追究了。”只聽他低歎一口氣,似乎頗為惱怒,卻又偏偏無可奈何,“以後不可這麼淘氣,不打報備隨意出谷遊蕩。”

  話語雖有責怪之意,口氣倒是十分溫柔。

  不過報備?我有點迷茫,芳草門裏可從來沒有外出打報告一說,這裏又不是什麼軍校。

  “以後每天按時帶著琺瑯來蒼南放牧,不可開小差。”他貼著我的額頭,一字一句慢慢說著,溫熱氣息吹的我頭皮發癢酥麻,“我每天都會備好靈霄花蜜等你們。”

  “啊?”我嚇得一個激靈,哀怨大叫,“聖君饒命,我才不要過那南天門!我怕!”

  天青眼神瞬的一暗,隨即複而清明。

  “莫怕,我以後會每日在南天門前等著,親自接你去蒼南。”

  他的面上是絕無遲疑的堅定,不容絲毫反駁與退讓。

   

 

豇豆莖莖(十四)

 

  次日早上醒來,我還趴在天青的胸口上,手被他緊緊攥著。

  昨晚他不知發什麼神經,硬說寒毒未去身子發冷,要貼著我才暖和一些。我念在他不計較我用他畫像鎮妖驅魔的分上,只得忍下來遂了他。我發誓,今天一定要去太上老君那兒買個暖爐,有三味真火燒著,莫說人間風寒,估計連冰窖都能烤融。

  我想將手從天青手中抽出來,不想這一動,卻弄醒了他。

  “你醒了。”他望著我,雙眼中還微微有迷茫之色,笑顏如朝日燦爛。

  “嗯。”我警惕的看著他,不知何事能讓他如此的發自肺腑的喜悅。

  他見我鼓著眼睛瞪他,低聲一笑,伸手撫上我的臉頰,輕輕摩挲:“睡的好麼?”

  我本想說睡的不是很好,可惜昨晚偏偏被一股強大溫暖的靈氣環繞,想睡不好都不行,只得遺憾點頭:“很好。”

  天青不再說話,只是繼續笑著端詳我,仿佛我是塊美味的糕點,他正欲大快朵頤一口吞下。

  “聖君昨晚睡的好麼?”我怕他真的咬我一口,趕緊出聲打破寂靜。

  “很好。”天青臉上的笑容又深了幾分,“豆兒怎麼知道驅散風寒要敷雪帕呢?”

  “都是從話本上看的。”面對表揚我很是受用,立刻搖頭晃腦顯擺起來,“凡人的話本裏有好多有意思的東西。”

  “是麼?”天青將我臉頰邊的一縷發絲朝後捋去,神色溫和,“不如豆兒以後來蒼南的時候,念些給我聽?”

  我一聽可以光明正大磨洋工,高興的從床上跳起來:“恭敬不如從命!”

  這一說不要緊,我忽然想起從灰衣仙君那兒拿來的話本,立刻從袖子裏掏出來。

  “聖君,你且整理儀容著,我去翻翻這本書。”

  究竟是什麼故事讓那灰衣仙君如此的唉聲歎氣呢?我跑到窗邊有陽光的地方迫不及待翻閱起來。

  天青見我神色雀躍,笑笑沒再說話,起身納息打坐。

  屋內一時暖意融融,連昆侖山頂的冰川都能被悄無聲息醉化。

  灰衣仙君愛不釋手的話本名叫《飛狐外傳》,我先看了故事梗概,原來是一個大俠闖蕩江湖的事,中間摻雜了一些男女情愛之事。

  沒什麼特別嘛,我癟嘴。

  隨手翻了翻,卻見有人在某一頁上做了重重的紅線標注,那是首赤裸裸的凡間情歌,一點也不含蓄風雅。想不到灰衣仙君的癖好如此特別,我禁不住噗嗤笑出聲來。

  “什麼這麼好笑?”天青聽見動靜抬眼看我,眼角眉梢春風妙。

  “聖君,待我念給你聽。”

  我吃吃一笑,將書放在明媚的陽光下,刻意模仿起嬌滴滴的小姑娘音調:

  “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

  你莫負了妹子—— 一段情,

  你見了她面時——要待她好,

  你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

  說罷得意瞟天青一眼。

  天青見我看他,微微一笑。

  我更加雀躍,朝下一段紅線標注的地方看去。

  “……聲音暗啞,如泣如訴,事隔這麼多年,如今唱歌的又會是誰呢。人間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胡斐握刀的手許久未動,映射出五彩光環的鋒刃上,不知何時,留下兩滴四散的水珠……抬頭遙看漆黑的天際,燦若流星的一雙大眼睛,分明是程靈素在暗然不語,漸漸的似被這人間月色所感,眼中升騰起濛濛的霧氣,長長的睫毛慢慢合上,而兩行清淚——潸然而下。”

  我的歡喜漸漸黯淡下去。

  怎會是段如此哀傷的話?那胡斐和程靈素,不消想定是話本裏的角色,不過胡斐又為何要潸然淚下?

  我看到這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接下去再有標注處,卻是一片猙獰的嫣紅,仿佛陳年的傷口再度開裂,血跡斑斑,觸目驚心。

  我不由得將書高高舉起,對著那明媚太陽,聲音又輕又快,方才糯糯念出句那濃墨重彩的話——

  “她活著的時候,我沒待她好,我天天十七八遍掛在心上的,是另一個姑娘。

  我要待她好,可是……可是……她已經死了。”

  拂過臉頰的風裏,帶著淡雅柔和的花香,那些盛放在枝頭的繡球,仿佛與雲霞鬥豔般五彩斑斕,喜鵲與黃鸝站在樹上嘰嘰喳喳高歌,屋外正是一派和煦圓滿的大好景像。

  屋內忽然安靜下來,滿室虛無空靈中,只餘甜甜的尾音回蕩。

  我下意識朝天青看了一眼,卻見他不知為何將臉扭了過去。

  從我的角度,只能瞧見他烏黑如水的散發,修長白皙的後脖,以及略顯僵硬的肩膀。許是方才扭的太急太用力,他的脖頸上有幾根青筋凸起,胸脯也高高低低起伏著,似是正為了什麼透不過氣。滿室旖旎紅豔中,那青色身影不知為何散發出陣陣冷意,仿佛雨夜前的月光朦朧模糊,又似一滴清露暈染於宣紙上,很快就要蒸發而去。

  這場景著實詭異,我心頭暗自納悶,思忖著要不要上前問一句。

  躊躇良久,正拿不定注意,天青忽然轉頭回來。

  “你這話本,是從哪裡來的?”他面色冷凝如常,望向我的眼中多了些辨不清的晦暗紛雜,聲音啞如垂朽的老僧。

  “稟聖君,是一個叫夢特嬌的仙君給的。”我諾諾應著,心道莫非是那話本觸動了他的傷心事?不由得暗暗害怕——我可不想再度得罪天青。

  他沒再說什麼,只是朝我伸出手,手心向上,慢慢攤開五指。

  我雖不情願,卻也只得乖乖將話本放於他手中。

  天青的手實在生的好,骨節修長分明,肌理細膩冰潔,宛如最上等美玉。

  我正看得發呆,卻見那瑩白的手中陡然騰起一股青色的幽冥之火,須臾間便將話本燒的消失殆盡。

  “凡人最喜胡編亂造無病呻吟,他們寫的書,以後都不許看了。”天青將手收回,語氣淡漠鎮定。

  我倒抽一口涼氣,卻又不敢多說,只好低頭臣服:“聖君教訓的是。”

  天青頓了頓,朝我這邊微微頷首:“過來。”

  我怕他一不高興也用小宇宙攻擊我,遲遲不敢動作。

  “我說,過來。”天青等了片刻,再度吩咐一句,聲音比之前重了許多。

  我明白他已經不耐煩起來,只好磨磨蹭蹭移動起小碎步。

  “那話本……是他硬塞給我的……那上頭的筆記,也是他畫的……不關,不關小仙的事……”

  不過幾步路的距離,我卻覺得仿佛有數個光年般遙遠。抬頭瞧見天青的橫眉冷目,我已然大腦缺氧四肢僵硬,禁不住同手同腳起來。

  頭頂傳來一聲低不可聞的歎息。

  綿長淒清。

  “……你怕我?”天青凝眉,似乎想要望進我的心裏,“你以為,我會用火燒你麼?”

  “聖君、聖君如此英明,豈會不辨是非?”心事被人說中,我咧嘴傻笑,如履薄冰,誰知道這傢夥會不會一個不高興就小宇宙爆發呢?

  天青聞言神色更加寒涼,終年面癱的臉上結起一層厚厚的霜冰。

  “我原以為,你都是明白的。”他垂下長睫,靜靜說了一句。

  我詫異的看著他,聖君這沒頭沒腦的一句,是在說其實他對我很好麼?

  “小仙駑鈍,不是那麼的明白……”我很有技巧的回復著,表示其實我明白了一點點,又不是完全明白,還需要偉大的聖君賜教。

  天青抬起眼皮,怔怔望著我出神,良久。

  “不,你不明白,你一點也不明白。”忽然間,他融融笑起來,眼角眉梢滿是諷刺。

  “其實你根本什麼也不明白,你怎麼可能明白?”說著說著,他眼底漸漸有暗黑的風暴凝聚。

  我膽戰心驚望著他胡言亂語,生怕下一個就是淩厲的掌風襲來。

  然而最終等來的,卻是一隻大手,將我輕輕擁入溫熱顫抖的懷。

  “我寧願你,永遠不要明白。”

  天青的聲音是這樣的低,帶著深入骨髓的痛徹心扉。

  我本來很想問,那到底“我不明白,他也不要我明白”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呢?

  然而我終究被眼前人千年難得一見的脆弱所蠱惑,乖乖伏在他肩頭,不再敢有任何的言語。

  ——即便是三屆第一醜男,人家也有傷心的權利啊。

 

豇豆莖莖(十五)

 

  終於送走天青這尊大佛,我馬不停蹄的開始拆被套,換床單,開展了一系列五講四美的光榮勞動。

  本來是可以用仙術打理的,我卻偏不樂意,生怕弄不乾淨。

  淺絳被我從大老遠的從屋裏拖來幫忙,一見滿院子的水盆,驚的雙腳離地三尺:“你做什麼要洗這麼多東西?”

  “屋裏半夜進了只癩蛤蟆,跳上了我的床。”我半真半假的說著玩笑話。

  淺絳詫異看了我一眼,從懷中掏出一顆明珠,朝桶中扔去。那明珠進了桶,桶中清水立刻呈漩渦自動攪動,潔白的泡沫漸漸浮了上來,水中嫣紅開始此起彼伏。

  “還是這東海龍珠管用,龍捲風的功力比洗衣機霸道的多。”我站在一旁看著,心滿意足嘖嘖稱奇。

  “我是瘋了才會放著好好的賞花宴不去,與你來做這般賠本的生意!”淺絳沒好氣白我一眼,眼中滿是惱恨的紅絲,“龍郎要是知道這寶貝被當潔具使,不知會不會揪了我的耳朵!”

  “師姐莫惱莫惱。”我笑嘻嘻將一塊薑黃色的絲巾遞到她懷裏,“這是妹妹親手織的,聊表謝意,師姐看看合不合心意?”

  淺絳瞧見那絲巾,立刻面色酡紅雙眸含星。

  “你何時變得如此生分?”她乾咳一聲,邊說邊將那絲巾牢牢塞進袖裏。

  我心知她一直想要我的織物,偷偷抿起嘴。

  “對了,你昨天去了哪裡?”淺絳似乎想起什麼,轉頭對我嗔怪起來,“你沒有聽芳主的命令去蒼南放牧,聖君很是生氣呢!”

  天青的怒火已經見識過了,所以我不甚在意的笑笑:“不是有薔薇仙子和蘆葦仙子代勞麼?”

  淺絳白我一眼:“那兩個草包,連蒼南的門都沒進就被芳主趕回去了,說是萬一聖君雷霆大發,她萬萬擔待不起。”

  我想起之前芳草門弟子的花癡英勇事蹟,禁不住噗嗤笑出聲。

  “……我真是不明白。”淺絳轉過臉看我,神色古怪,“豆兒啊,你似乎從一開始就不把聖君放在眼裏,莫非果真對他沒有半分好感?”

  我斬釘截鐵毫不猶豫點頭,複而莞爾一笑:“難道這不正是師姐期望的麼?”

  ——她曾經逼著我發誓,不得對天青有半點肖想。

  “期望是期望。”淺絳先點點頭,又搖搖頭,神色頗為惆悵,“我只是擔心,你究竟是不喜歡聖君呢,還是……還是根本不識情愛呢?”

  最後七個字,她說的頗為遲疑猶豫。

  “師姐不必擔心。”我感動於她對我的重視和擔憂,禁不住湊到她跟前,壓低聲音神神秘秘道:“不瞞師姐說,師妹我已有心上人了。”

  淺絳聞言背脊嗖的僵直,一雙美目瞪的大如銅鈴。

  “是真的,我與他兩情相悅,過段日子他便會騰雲駕霧前來迎娶我。”

  我邊說邊害羞,腮幫子滾燙,片片紅霞一直染到脖子裏。

  “……原來這天地間竟然真有能讓石頭開竅的人。”許是消息太過爆炸性,淺絳好半晌才回過神,面色呆滯,“我本以為你這輩子都嫁不出去,想不到你竟然趕時髦,要閃婚了!”

  我被她說的越發害臊,輕輕捶了她一拳,啐道:“可不許說出去。”

  淺絳大約是不甘心我先嫁,也在我腰間咬牙切齒擰了一下:“好事幹嘛不能聲張?”

  我聽她這麼一說,歡喜的心情漸漸平復。

  “……因為他不是神仙,是只蜥蜴妖。”我的聲音跟著頭一起低下來,垂進了塵埃裏。

  “跨界戀?”淺絳的嘴巴頓時張成O型,仿佛正等著誰將皮球投進去。

  我頗為感傷的點點頭,打了個寒噤。

  天庭明文規定不許跨界戀,我豇豆紅違背了法律,一旦被抓住了,怕是要上誅仙台的吧!

  “也不必那麼害怕。”淺絳吃驚的勁兒已過,大度拍拍我肩膀安撫,“前段時間聯合自由組織發出倡議,要求玉帝取消不能跨界戀愛的不仙道條例,你若耐心等待,搞不好能光明正大與你的心上人一起。”

  “如何行得通?”這下換我張大嘴巴等人投籃了,“玉帝怎可能逆天下之大不韙呢?”

  “有什麼行不通?”淺絳毫不在意的聳聳肩膀,“妖界昨日剛剛取消了仙妖不能通婚的條例,還修改了王法,規定妖後的位置不拘泥於出身,賢者即可獲得封號。這上萬年的古舊法律都改了,玉帝才沒壓力呢!”

  “竟然如、如此亂來……”我驚的話都說不連貫——難不成未來的妖後不是妖,而是人或魔,甚至仙子了?

  “可不就是亂來?”淺絳微微一笑,一派了然於心的模樣,“誰讓原本的妖王突然宣佈退位,換了個桀驁不馴的新妖王登基?新官上任嘛,總是要燒三把火的。”

  我沒想到這才短短數日,妖界的變化竟然如此翻天覆地。

  ——最高領導人變了,不知我那在妖界外交部擔任翻譯官的情哥哥霽藍喲,你可依然安好?是否一如當年妖嬈?是否美麗一如往昔?

  “……所以我說啊,你也別急著跟芳主挑明,此事變數極大,革命成功很有希望。”淺絳笑嘻嘻擰我的臉,很是親昵,“到時候你們天界妖界兩邊都大辦宴席,可別忘了請我去吃酒啊!”

  我大為歡欣鼓舞,禁不住抱住她親一口:“師姐,我最喜歡你了!”

  微風拂,春花俏,融融的青山醉人嬌。滿天彩霞中,我仿佛看見霽藍身披紅袍,左掛鑽石天幕,右提鮫人珠簾,從雲中旋轉著蹁躚落下。“哈哈哈!”只聽他仰天大笑著,光禿禿的腦門反射著太陽,金光萬丈。幾日不見,他的綠豆眼比平時小了更多,快成了一粒芝麻,厚唇微嘟,牙齒上翻,X型的疤痕通貫全臉,越發英俊瀟灑。“娘子!”他朝我高叫一聲,大步流星踏來,渾身的鱗片已然張開,滋滋往外冒著喜氣,“為夫前來迎娶你啦!還不快速速隨我歸去?”

  癡癡欣賞著想像中的未來夫君,我一時之間入了迷。

  “……豆兒,豆兒?”淺絳的聲音遠遠傳來,將我從美好的幻夢中扯了出去。

  “最近老佛爺百貨搞周年店慶,全場三折,還有買一送一活動,你要不要隨我一道看看去?”

  “要去要去。”我忙不迭點頭。

  老佛爺百貨,那可是三界響噹噹的奢侈品聚集地,香菜兒愛驢仕的旗艦店都開在那兒,更有許多令人憧憬的品牌珠寶專賣。環境一流,裝飾一流,品位也一流,讓向來嗜美如命的我頗有一種“家”的歸屬感。

  ——無奈此“家”消費檔次太高,我不得不常常效仿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如今全店特價,又有淺絳這未來的龍太子妃陪伴壯膽,我想自己總算能鼓足勇氣。

  —————————真的老佛爺來自巴黎的分割線———————

  我萬萬沒想到,會在老佛爺遇到她們。

  一個高貴紫衣,頭頂金冠閃耀,雙眉斜斜飛入雲鬢;一個盈盈翠衫,額心五瓣紅梅,菱形小嘴嬌豔欲滴。

  “喲,感情這老佛爺的門檻是越來越低了?”

  領頭的紫金仙子飛揚跋扈瞟我一眼,瞳中寒光忽閃,簡直刺瞎我的眼睛。

  她身邊的綠釉仙子並不答話,只是居高臨下,一臉神秘莫測的笑。

  “現在的仙子啊,也不瞧瞧自己身份,就會癡心妄想,竟然攀高枝攀到了這裏!”

  紫金的話裏有話,眉毛輕挑嘴角高翹。綠釉還是沉默著,只是笑的越發善解人意,如春風般溫暖和煦。

  我禁不住納悶,眼前兩人擺明瞭合著夥擠兌我,卻又不知到底為何?莫非是為了GOD FIVE裏的癩蛤蟆仙君?

  想來想去,恐怕也只有這個原因,我頓時汗毛倒豎——淺絳辦會員卡去了,要是粉絲們真的一時衝動打上來,也不知身單力薄的我能不能火拼的贏?

  思前想後,為了社會的和諧,為了社區的安寧,我趕緊明哲保身搶先一步表明立場:“兩位姐姐是不是誤會什麼了?小仙早已有了定親的物件,未婚夫雖無財無權,卻本性純良為人專一,我倆是真心相愛,小仙絕不曾有過另攀高枝的想法哦!”

  說完羞澀又自豪的甜笑,發自肺腑,特別真心。

  紫金張大嘴本來還要說什麼,這下咕嘟一聲,硬生生將話吞進了肚子裏。

  綠釉臉上的肌肉當即僵住,每一個弧度都恰如其分的停留在原地。

  過了一會兒,紫金終於艱澀轉頭看向綠釉,神色為難,仿佛在說:啊,怎麼回事,跟咱倆想好的橋段不一樣啊?

  綠釉好不容易才將五官擺回了原位,她先深深看我一眼,這才晦暗難測的笑道:“……這樣麼?倒是我們孤陋寡聞了。不知豇豆仙子何時辦酒?我們也好前來慶祝一番。”

  “快了,快了。”我樂呵呵點頭,朝她們豪氣的拱手作揖,“屆時一定給兩位請帖,還請兩位務必大駕光臨。”

  反正辦酒的目的是為了收紅包,收誰的都一樣,賺錢不需要長眼睛。

  這一拱手不打緊,袖子裏的雪帕忽然掉了出來。

  我趕緊蹲下,特別心疼的撿起來拍拍吹吹,再迎風抖一抖飛一飛。

  “雪帕?!”

  卻聽一聲劃破長空的尖叫,突兀回蕩在老佛爺空曠的大廳裏。

  “你竟然偷了雪帕?!”

  抬頭一看,紫金芙蓉般美麗的面上不知為何血色失盡,她指著我,身子不能自已的顫抖:“賤人……不知好歹的賤人!你竟然偷了聖君大人的雪帕?!”

  “這不是偷的。”我對她失禮的稱呼感到十分不悅,沒好氣的辯解,“是聖君主動贈送與我的。”我專門加重了“主動”二字發音。

  “你竟然還有臉撒謊?!”紫金卻完全不信我,以手扶額,一副搖搖欲墜幾乎暈倒的模樣,“天啊!你竟然還有臉撒謊?!你竟然還有臉撒謊?!”

  同樣的臺詞一連重複三遍,我簡直要懷疑紫金仙子是不是剛從高麗戲劇界進修歸來,怎的這麼富有表演激情。

  “豇豆仙子,我勸你說話前還是多想想。”

  綠釉倨傲的聲音自頭頂傳來,清冷銳利。

  “雪帕乃聖君從不離身的寶物,絕世孤品價值連城。當年玉帝欲以碧璽宮殿十座再加觀音淨瓶都換而不得,你不過芳草門普通子弟,仙階低下身份卑微,又與聖君非親非故,他怎會將這寶貝隨隨便便贈送與你?”

  一字一句,鏗鏘有力,仿佛密集鼓點敲打進我的心。

  ——原來,原來這雪帕對天青是如此重要麼?

  我一時之間聽的呆住了。

  “來人啊!給我抓住這個小偷!將她送到天庭上去!”

  恍恍惚惚間,紫金仙子發出了高亢的呼喊,身邊頓時有紛亂繁雜的腳步聲響起,漸漸密集。然後我的胳膊被人扭住了,反扣在身後,發出陣陣撕裂般的疼痛。

  我如夢初醒抬起頭來,驚恐對上一雙意味深長,散發著寒意的眼睛。

  “癡心妄想。”

  綠釉遠遠站著,以袖手旁觀的姿態,透過黑壓壓人群,對我微笑著做了這樣一個口型。

 

 

 

豇豆莖莖(十六)

 

  我開口想為自己辯解,卻意外發現自己不能發出聲音——有誰趁亂對我下了言縛術!

  驚慌失措中,我四下張望,想找到一張稍微和善的面孔,或者聽到一兩句公正的好話。無奈目光所及之處,皆是冰冷好奇的看戲神情。

  眾目睽睽之下,我雙手被人反扣,不可轉身不能回頭,更有銳利鷹爪緊扣住我的肩頭,將我朝地面狠壓下去——“身為仙子竟然偷竊,簡直不知羞恥!”

  升仙至今五百年,我豇豆紅從未受過如此慘無仙道的待遇,有口不能辯,有理說不清,一時之間天旋地轉滿目昏暗,屈辱和不甘的液體迅速滲出眼睛。

  淚眼婆娑中,意外瞧見一襲淺灰色的仙袍晃過,那張臉似曾相識。

  ——仙君!夢仙君!我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使勁搖著頭,哀求的看向他。雖然明知他認出我的可能性很小,此時也只有孤注一擲,拼盡全力。

  夢特嬌見我向他求助,先是一愣,隨即眉頭微蹙。

  他盯著我,嘴唇緊閉,眼中光影掠動,仿佛是在竭力回憶。

  “啊!”然後他終於找到了答案,輕歎一聲,面色豁然舒展。

  “咳咳,我說啊,既然偷的是蒼南聖物,此事必然事關重大。”

  只見那夢仙君上前幾步排開眾人,朝為首的侍衛低語。

  “我看你還是將這仙子押到保安部去審問清楚再說,免得弄出什麼差池。”

  侍衛顯然與他熟識,聽他說完這番話,猶豫著朝我看了一眼。

  我忙不迭點頭符合,眼中淚水洶湧,表示完全支持該項意見。

  “夢特嬌,你不過一個小小會計,這老佛爺裏幾時輪得到你說話?”紫金紅著眼自不遠處撞上來,聲勢咄咄逼人,“她袖子裏藏著雪帕,這就是偷竊的最直接證據!何況從頭到尾她都不曾喊過一聲冤屈,定是做賊心虛,哪可能有什麼差池?你們還不趕緊將她扭送天庭?!”

  “紫金上仙,小仙可沒說這仙子不是小偷。”

  夢特嬌好脾氣的朝她陪笑,語氣不卑不亢。

  “小仙只是覺得,老佛爺是公眾場所,事情鬧大了恐怕會對名聲有所影響。大夥兒都是打工混飯吃,為免日後上頭怪罪,負面事件最好還是低調處理。”

  紫金還想再說什麼,侍衛們已經開始覺得這話在理,頗為贊同的相互點頭。

  於是夢特嬌朝其他人使了個顏色,排開眾人,帶著我朝大廳深處走去。

  留下紫金原地跳腳,乾瞪眼睛。

  ——————————————————

  我被帶到了老佛爺的保安部裏。

  夢特嬌先與領頭侍衛耳語幾句,那侍衛用頗為驚訝的眼光上下打量我一圈,隨即遣走了其他侍衛,退出房間,順帶關上了房門。

  於是屋子裏只剩下了我和夢特嬌仙君。

  “……阿呆?”夢特嬌凝著眉,試探叫了我一聲,“是阿呆麼?”。

  我想起二郎神給我起的那個諢名,哭笑不得,只好含著淚哀怨點頭。

  夢特嬌頓時舒出一口長氣。

  “原來阿呆真身是個嬌滴滴的小仙女。”他低頭看我,噗嗤一聲笑出來,“二郎真君也不知怎麼想的,竟然將你變成一隻哈巴狗,當初怎麼狠得下心?”

  我明白他已經完全認出我來,心頭大石轟然落地。

  “唉,要不是聞著味道熟悉,我差一點就認不出來了。”夢特嬌很是感慨的喃喃搖頭,“你扮狗可真是一絕,當初我完全沒有任何懷疑。”

  我想回他的話,卻苦於發不出任何聲音,只好指著自己喉頭朝他焦灼擺手,一臉乾著急。

  “言縛術?”夢特嬌挑高了眉毛,表情恍然大悟,“怪不得方才在外面你一言不發。”

  隨即惋惜歎氣:“說來慚愧,這是高等法術,小仙神力低微,目前解不了。”

  話音落地,我仿佛洩氣的皮球般,頹然陷進椅背裏。

  “別傷心。”夢特嬌神秘一笑,眼中精光點點,“雖然小仙解不了,但我已通知了能救你的人,他應該就要到了。

  話音剛落地,卻見有人吱呀一聲推門而入,滿面的煩躁與不耐。

  “什麼事這麼著急叫我過來?!我正在沃爾牛總部查……”“帳”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二郎神抬頭睹見淚汪汪的我,雙眼一瞪,硬生生將後半句話吞了回去。

  “小、小豆仙,你怎麼在這裏?”

  他先看了我一眼,隨後飛速朝夢仙君瞟去,言詞之間不甚流利。

  我說不出話來,只能求助的眨巴著眼看向夢特嬌。

  上次靈霄殿一別,我是被二郎神轟出去的,無意中窺得這土財主的少男心事,不知他今天會不會記仇,不願意出手搭救我呢?

  夢特嬌很是淡定的微微一笑,起身朝二郎神的耳邊低語幾句。

  二郎神聽著聽著,鳳眸一下子噌亮,臉上的表情也開始豐富多彩,富有層次起來。

  “接下來的事,全權交由真君處理。”夢特嬌說完最後一句,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讓我聽見。

  然後他溫和的朝我點了個頭,轉身退出房門,小心翼翼鎖上。

  屋子裏一時之間很安靜,令人尷尬的安靜。

  我惴惴不安看著二郎神,不知他會說些什麼做些什麼。

  “咳咳!”二郎神終於開口,卻是裝腔作勢的清嗓子。

  “聽說,你中了言縛術?”他慢悠悠走到我身邊,居高臨下用鼻孔審視我。

  我忙不迭點頭如搗蒜。

  “聽說,你偷東西被抓住了?”他故意將話說的很慢,從我的角度,能清楚看見他嘴角的弧度一寸寸擴大的很詭異。

  我趕緊搖頭,此時此刻哪怕機動馬達也沒我搖的快。

  “……算了,諒你也不敢騙我。”二郎神自言自語哼了一句,忽然伸手緊緊擰住我的鼻頭。

  啊呀媽呀!我哪裡想到他會來個偷襲,一時之間驚慌失措呼吸不能,憋的脖頸通紅幾乎窒息。

  “小豆仙,你要是缺東西,就跟我說啊,不說我怎麼知道你想要呢?”二郎神的嬉皮笑臉在眼前放大,襯得我的痛苦越發加劇,“不就是老佛爺裏的幾樣破爛玩意兒?難道你不知,本座是這裏的SVIP嗎?”

  嗚嗚!一時之間我頭暈眼花淚水橫溢,拼命掙紮想擺脫這個人給我帶來的地獄。

  就在我憋的即將斷氣之際,他卻忽然鬆開了手。

  “好了,言縛術解了。”二郎神轉過身子,不急不徐拉過一把太師椅,在我身邊好整以暇坐下。

  “咳咳咳!”我一邊咳嗽,一邊大口呼吸著來之不易的新鮮空氣。

  “小豆仙,到底什麼商品這麼稀罕,讓你甘願冒坐牢的威脅也要去偷啊?”

  他凝眉看我,以手托腮,神情輕鬆,似乎在欣賞一出蹩腳的滑稽戲。

  “乖,慢慢說,我等著你,解釋給我聽。”

  “不、不是商品……”好半晌終於緩過氣來,我上氣不接下氣的想解釋,“也、也不是偷……”

  “哦?”二郎神高高挑起雙眉,非常不吃驚的吃了一驚。

  “是、是天青聖君的雪帕……”我吃力的說著,委屈的眼淚悄悄湧了上來,“是他親自開口,說要贈與我的。”

  二郎神的雙眸,在一瞬間眯起來,有什麼自他瞳中掠過,亮的驚人。

  我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菩提老祖哇,為什麼孩兒會覺得,那其實是傳說中可怕的殺氣?

  “……小豆仙,本座問你,你可知那雪帕對聖君的重要性?”二郎神盯著我,慢慢的,一字一句的說著。

  我畏懼於他的淩厲氣勢,一邊搖頭一邊瑟縮著朝椅背縮去。

  “好。”二郎神歎口氣,似乎頗為頭痛的揉了揉太陽穴,“如果本座告訴你,天庭內流傳著一個說法,‘見雪帕如見天青’,你還明不明白呢?”

  我想了想,膽戰心驚的諾諾開口:“莫非……莫非這是權杖一類的東西?能號令天兵天將?”

  二郎神一噎。

  “……冥妖一役後,天兵天將皆在我管轄之中,天青法力強大,不需要那種東西。不過……”好半晌,他開始搖頭,搖的又緩又重,“不過對於當今的天庭來說,這雪帕的意義只怕比權杖還要重大。”

  “真君,小仙是真的不知這塊帕子的重要性!”我被最後一句嚇的花容失色,恨不得賭咒發誓痛哭流涕,“小仙只是覺得這帕子好看,一時之間愛不釋手,聖君大約是見我識貨,也就隨手將帕子送給我,絕無其他意義呀!”

  不就是一個帕子嗎?不就是一個帕子嗎?這群吃飽沒事做的仙君仙子,會不會想太多?!

  二郎神不說話,只是沉甸甸看著我,目光陰霾。

  他這深沉的目光,忽然讓我覺得似曾相識——那是在紫金眼中出現的,赤裸裸的憤恨與嫉妒。

  電光火石之間,我全都明白了。

  我的眼中為什麼包含憤怒,那是因為我對你愛的深沉。

  只因我對你愛的深沉,所以我不允許一切人靠近你身邊,得到你的關注。

  我寧願你是永遠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一個夢。

  “真君。”大徹大悟之後,我輕輕叫起二郎神的仙號,面色慎重。

  他擰眉看向我,眼中餘怒未消。

  “我可以打包票,聖君並不喜歡我,他只是……”我猶豫一下,終於還是咬牙說出實情,“他只是在很久以前有愧於我,如今對我好,不過是補償罷了。”

  二郎神嗤的冷笑出聲:“有愧於你?倒是說來本座聽聽,聖君什麼時候也會犯錯?!”

  “三屆之中,我從未見過第二人,得到他這樣小心翼翼的對待!”這句話,二郎神幾乎是咬牙切齒著說出來的,“你憑什麼?憑什麼?!”

  “真君無需擔心。即使聖君真的有意於我,也沒有關係。”我平靜應對他的怒吼,“因為我並不喜歡聖君,以前不會,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永遠永遠都不會。”

  即便全世界都說癩蛤蟆是王子,即便癩蛤蟆對你關懷的無微不至,然而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愛是世界上最不能勉強的事情。我的心裏,從頭到尾,只有貌美專一的霽藍哥哥。

  話音落地,我看到二郎神臉上浮現出奇異的笑容。

  “小豇豆,你可千萬要記得,今天跟我說過的話。”他意味深長的看著我。

  我懵懵懂懂點頭,目光穿過他肩膀,落到不遠處的門邊。

  陽光正透過門楣斜照進來,光斑融融,影影綽綽。

 

豇豆莖莖(十七)

  二郎神對著我循循善誘很久,告訴我雪帕太貴重,實在不適合帶在身上。

  遵照他的吩咐,我決定將雪帕物歸原主。

  雖然很捨不得,雖然要忍痛割掉二兩肉,然而為了日後鄰裡關係的和諧,為了能繼續過安寧的小生活,我不得不這麼做。

  戰戰兢兢將雪帕遞給天青時,我甚至不敢抬眼看他。

  “這是為何?”

  蒼南聖殿裏,天青的聲音輕輕回蕩,一如既往的清冷,讓人感受不到喜怒哀樂。

  “稟聖君,自打上次給聖君療傷後,這雪帕總是奄奄一息的,怎麼也養不好,放小仙這裏實在糟蹋了。”我勉強想出這麼個藉口。

  天青並沒答話,只是單手接過那帕子,放在手心裏一捏,再一松。

  再度攤開的大手裏,騰起一陣濛濛的白霧,雪帕轉瞬間煥新如初。

  “不過缺五百年的靈力而已,我已修好,你拿回去吧。”

  他淡淡說一句,將帕子塞進我手裏,轉頭不看我。

  五五五百年?!

  我頓時瞠目結舌——這不剛好是我的仙齡麼?聖君呀聖君,你怎麼隨隨便便就將寶貴的靈力灌給一塊雪帕了?也不知要憐香惜玉,優先傳給小仙我麼?!

  藉口失靈,捏著這塊帕子,我進退兩難哭笑不得。

  “還有何事?”天青見我呆滯不動,又問一句,聲音中透出有些許不耐煩。

  我想長痛不如短痛,索性一咬牙將事情道出:“聖君,這帕子太貴重,小仙實在受不起,還是請聖君收回去吧!”

  說這話的同時,我心中暗暗做好迎接“你這仙子怎麼不識好歹”的暴雨狂怒。

  然而出乎我意料,天青並未發怒。

  他只是回過頭,用一雙亮晶晶的眸子打量我,目光綿長而深幽,仿佛要瞧進我的心裏去。

  “是我不好,操之過急了。”

  他靜靜望著我,忽然沒頭沒腦冒出這麼一句。

  “這東西旁人看著意義非凡,風言風語,定是嚇到你了。”他緩緩探出手,似是要朝我臉頰方向探來。

  我心頭暗叫不好,連忙驚慌失措側身,企圖躲避一切可能遭受非議的親密動作。

  “聖君!小仙福分淺薄,受不起!受不起哇!”

  那只手一僵,孤零零晾在半空。

  “稟聖君!聖君在小仙心中,一直是位德高望重的大前輩,即使聖君什麼都不做,小仙對聖君的敬仰也是猶如磐石一般堅定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深吸一口氣,我將事先準備好的臺詞一股腦兒全盤倒出,焦急又懇切。

  “無論以前發生過什麼,都過去了,永遠的過去了,小仙雖讀書不多,卻也知道一切向前看的道理。”

  言下之意,聖君大可不必再糾結于那段五百年前的往事,即使你曾經做了幫兇,我也不會怪你。畢竟很快我就要與心上人一起遠離這裏,做一對郎才女貌人人豔羨的神仙眷侶,糾結五百年的凶案,意義已經不大了。

  “不!不會過去!不會就這麼過去!”

  天青的聲音卻陡然變高,眼神炙熱如火焰,咄咄逼人,隱隱躍出一絲難以捉摸的晦澀。

  與此同時,那只手不屈不撓執意探來,最終一意孤行,成功降落於我頭頂之上。

  哎呀媽呀!我怕他一個怒浪打來將我五百年的靈力全部吸走,嚇的渾身抖如篩糠。

  “你現在不明白,不要緊……以後不明白,也不要緊,即使,即使……”他望著我,神色由迷茫無措,漸漸變為萬劫不復的清醒和痛苦,“即使你永遠永遠都不明白,也不要緊。”

  “……只要你在這兒,就足夠了。”

  他顫巍巍的低喃一句,大手自額頭滑落至我臉頰上,一寸一寸,輕輕摩挲起來。

  動作是那麼輕,那麼柔,仿佛我是樹葉上的一滴雨露,一口氣稍微喘大點,就要隨風而去。

  ——啊變態!這只想吃天鵝肉的怪蜀黍!

  我被這本該是愛人間才有的親昵舉動震撼了,花容失色,五官停擺,大腦已然陷入無政府無組織的死機狀態——他娘的,竟敢明目張膽又吃本仙姑豆腐!

  “聖君,您饒了我吧,小仙以後一定聽您的話!您讓我往東,我決不往西!”背脊挺直,擠出兩行屈辱的淚,我心中滿是小人物的悲愴,“雪帕我會好好收著,天天燒高香供奉;琺瑯我也會喂的膘肥體壯,保准賽過牛魔王!只求您高抬貴手饒了小仙,再也別這麼對小仙了!”

  熱辣辣的淚滑到天青的手指邊,他整個人仿佛結觸電般,僵住了。

  “……你怕我?”

  好半晌,他抽回手,久久凝視著指尖的淚,臉上是一種令人揪心的難以置信。

  “你……不願我碰觸你?”

  他將視線投注回我臉上,靜靜的,空洞且虛無。

  “小仙只想過普通日子,萬萬不敢與聖君這樣的貴人攀上關係!”

  我早已語不成調,邊說邊泣,只盼這大魔頭能一時心軟不再拿我遊戲。

  蒼南聖殿上,陷入一片難堪的寂靜。

  我哭了很久。

  天青也沉默了很久。

  “豇豆紅,本座命你,抬起頭來看著本座。”

  就在我眼淚都流盡,再也流不出什麼來的時候,頭頂終於傳來冰冷肅穆的聲音。

  連名帶姓,那是一個上仙對小仙不容抗拒的命令。

  我不知天青葫蘆裏賣什麼藥,只得認命的抬頭朝對面看去。淚眼朦朧中,對面人似乎深深吸了一口氣。

  “豇豆紅,本座問你,你覺得本座好看嗎?”

  天青用一種非常僵硬的語氣,相當艱澀的問出這麼一句話。

  他的臉色是這樣古怪,視死如歸,萬念俱灰,仿佛光問這句話就要了他的性命一般。

  啊?我一時之間忘記了哭泣,呆呆張大嘴巴。

  “本座……本座是你見過的仙君裏,最好看的嗎?”

  等不到我的答復,他顯得有些焦急起來。

  這回我總算聽明白了,於是想也不想就要搖頭——娘的,你不是侮辱我審美觀麼?!

  然而大腦的反應到底速度快過身體,我馬上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作為天庭仙子,應當表現的與他人無異。

  努力吞口唾沫,我開始昧著良心點頭,一下,又一下,一連兩下。

  ——嗚嗚,我的菩提老祖哇,孩兒撒謊了,孩兒對不住你呀!

  “本座是你見過的這麼多人裏,無論男女,最好看的嗎?”

  哪知天青這廝竟然不知足,還要窮追猛打再問一句。

  “聖君仙容仙姿豔名遠播,三界之內,再無他人能及。”

  我心憔力悴精疲力竭答一句,心裏暗暗念叨,霽藍哥哥你莫惱,我這也是權宜之計,豆豆妹心中,最美最帥永遠是你哇!

  天青聞言,頓時舒出一口長氣。

  “如此就好。”

  他望著我,眉間鬱結煙消雲散,換成了清朗的喜悅與欣慰。

  我不知他吃錯了什麼藥,怔怔看著他大悲又大喜,心想怪不得千年來聖君都保持單身,感情人家是自戀狂,最愛乃自己啊!

  “不要怕,本座不會對你如何。”天青神情舒朗,開始用雪帕溫柔擦拭著我的淚痕,“你還小,什麼都不知道。本座對你的所作所為,不過是提攜後輩,畢竟你是本座相中的芳草門接班人。”

  呵、呵,我機械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

  然而還沒笑完,表情忽然凝固住——什麼?!芳草門接班人?!他剛剛說,我是他相中的芳草門接班人?

  還沒等我詢問出聲,天青不知從哪裡變出一疊厚厚的卷宗,穩穩遞到我手上。

  “你瞧,這是天庭每日要處理的政務,其中不乏需要各門各派領袖集體決斷的案子,既然你遲早要從芳主那兒接手,不如趁如今先演練看看。”

  他側頭望我,嘴角噙笑,表情認真,神色溫和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

  ——我不會騙你的,我怎麼會騙你呢?

  渾身上下,他每一根汗毛都在散發這樣的的信號。

  於是我只好按捺住心頭千繞百轉的疑問,垂下脖頸,悶悶翻看手中的卷宗。

  “這些事不是該由玉帝處理的麼?”我邊翻邊念叨。

  “玉帝也有拿不定主意的時候,每逢此時,他會派人來問一聲我意見。”

  天青的陳述句用的非常嫺熟,不見絲毫炫耀。

  怪不得自戀,感情人家才幕後黑手啊!

  我暗自嘀咕著,不期然翻到一樁熟悉的提案,手指頓時停下動作。

  ——《三界聯合自由組織發出倡議,要求天庭取消不能跨界戀愛的不仙道條例》

  真的!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淺絳說的都是真的!藍哥哥有望名正言順與我在一起了!

  風在吼,馬在叫,豇豆在咆哮,豇豆在咆哮!

  天青見我呆呆沒有動作,也偏頭過來看了一眼。

  “原來在看這個案子啊。”他瞧見那標題,了然揚眉一笑,“做仙子的,始終對婚戀一類的法律更為關心。這案子是新任妖王帶頭倡議的,豆兒覺得如何呢?”

  我按捺住心頭千軍萬馬的激動,做深明大義婦女領袖狀,慢悠悠回答八個字:“戀愛自由,婚姻自由!”

  天青深深看了我一眼。

  “要勇敢追求屬於自己的幸福。”我趕緊補充一句,“愛情不能勉強。”

  天青將目光調回到那卷中上,半晌。

  隨後他拿起一隻筆,在紙上龍飛鳳舞落下兩個大字——“同意。”

  “豆兒說的對。”窗外的光投影在羊皮卷上,明明滅滅,天青朝我笑著,露出兩排極其醜陋的白牙,“這樁案子,准了。”

 

 

豇豆莖莖(十八)

 

  雪帕最終還是留在了我懷裏,天青說什麼也不肯收回去。

  每當我鼓起勇氣想塞還給他,他就開始犯風寒犯頭痛犯恐高,犯一切仙人平時不大犯的怪毛病。要不是天青一直都保持著正直清廉的聖人形象,我簡直要懷疑他是故意而為了。

  不過,就算他是故意為之,我也完全沒有任何的辦法——難不成跳起來跟他大幹一架?法力低微的我可沒這個本事。思來想去,唯有默默收起雪帕,再去跟二郎神說幾句好話,請他在諸位仙子前幫我正名算了。

  隔日一早,我將苗圃裏的花苗挖出來裝在小盆裏,朝著二郎神金璧輝煌的府邸款款而去。

  真心花這樁生意,倒是可以借這個機會好好跟他協商一下。

  踏進靈霄殿花園,卻見一抹墨色身影,孤孤單單坐在鳶尾花裏。

  二郎神不知為何又穿起我縫的那件黑袍,暴發戶氣質黯淡許多,側臉被落日熔融一剪,憑空生出幾分蕭瑟滄桑來。

  “小仙……見過真君。”五百年來我都沒見過這樣的土財主,捏著雪帕,禁不住有點茫然。

  “你來了。”二郎神轉頭過來,定定看著我。

  一瞬間,我似乎在他眼中看到了兩個瞳孔,仿佛日月齊暉渺茫浩瀚,什麼都有,又什麼都沒有。

  ——日與月,擁有一切的光輝與明亮,卻終歸都是看得見摸不著的虛無。

  “小仙覆命來遲。”眨眨眼,轉瞬間二郎神的眼睛又恢復了正常,於是我堅信自己是眼花了。

  “看樣子,東西沒有成功還回去?”

  二郎神支起下巴,好整以暇的打量我我,完全是平日裏常見的金光閃閃吊兒郎當摸樣。

  “稟真君,小仙駑鈍,實在不敢忤逆聖君大人的好意。”我將頭埋的低低的,只敢盯著腳邊的鳶尾花,“聖君大人親口說,他的所作所為只是提攜後輩,因為他期望我某天能接手芳草門……”

  最後這一句我實在不好意思說出來,現任芳主正是貌美如花精力充沛的鼎盛時間,依照她的發展勢頭,只怕還要再鼎盛個好幾千年,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堅持到那一天?天庭怕是不會接納一位嫁了蜥蜴妖的芳主吧!

  “這話你也信?”二郎神噗嗤一聲笑出來,神情卻沒有半分愉悅,反倒如水沉沉,“幾百年過去,他說話的本事倒是見長啊!”

  “既然聖君如此放話,小仙也不好意思硬將帕子退回。”

  我邊打量二郎神的表情,邊惴惴不安的說著,“小仙只希望真君明白,雪帕確實是聖君親口所贈,而小仙與聖君之間清清白白,並無其他瓜葛。”

  “……是麼?”二郎神眯著眼,耐人尋味的摸了摸下巴,“有意思,有意思。”

  隨即又冷冷瞟我一眼,冰涼如刃,“小豆仙,你倒真有幾分本事,本座小看你了。

  “小仙絕無搶奪真君心上人的本事!”我被他眼中寒光晃的肝顫,想起此人對天青的不軌企圖,趕緊舉手投降,“小仙在菩提老祖前發過誓,這輩子都不會喜歡聖君!如有違誓,永世不能再為仙子!”

  何止天青,整個GOD FIVE偶像集團我都發誓過了。仙人能有幾個一輩子?仙人的一輩子就是永遠。我的誓言如此狠毒,相信二郎神再找不出為難我的理由。

  二郎神盯著我的臉看了很久很久,目光充滿了研判。

  “如果真君不相信,可以待真心花種出來以後親自試探……”我鼓起勇氣將真心花往前一送,戰戰兢兢再補充一句。

  二郎神看那小花盆一眼,忽的面皮一松,仰天大笑起來。

  “哈哈哈!天青,你也有今天!你也有今天!”

  他笑的如此放肆難以自已,眼角甚至有淚滑出來。

  黑袍在風中張牙舞爪,就像一朵顫抖的花蕾,殘敗卻頹廢,帶著近乎妖異的淒美。

  我看著他這不知是哭是笑的舉動,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好膽戰心驚咬著唇不敢說話。

  “這是報應。”

  他忽然從懷裏掏出一根紅線,緊緊攥著紅線那頭的物體,視若珍寶的朝唇上貼去。

  “你看,這就是報應。”

  他用非常溫柔的聲音對著那物體說著,神色繾綣,遠遠看去,就像在親吻自己的手指。

  “你等了很久,對不對?”

  嗯,又一個自戀狂?

  我邊看邊腹誹,好奇那被他握在手心的物體,忍不住踮起腳尖偷偷打望。

  “小豇豆。”哪知二郎神卻忽然回頭看我,眼中精光灼灼。

  “小仙在!”我被他嚇了個措手不及,趕緊落下腳後跟,身子還搖搖晃晃的。

  “你來。”他朝我招招手,笑的分外和悅,“來,站到我邊上來。”

  我惦念著那紅線寶貝,聽話乖乖的走過去,貼著他,站定立穩。

  “小豇豆,你可知道,本座見到你,有多喜歡?”

  二郎神抬起手撫上我的面頰,靜靜看著我,神情怔忡又悵惘:“我足足等了五百年,才終於等到你出現,我這苟延殘喘的人生,即將因你而圓滿。”

  嗶——我大腦死機,當即石化風化汽化虛無化。

  太、太、太有衝擊力的告白了!著實在我意料之外!菩提老祖啊,難道今天是千載難逢月老喝醉酒的大日子嗎?這種紅線都能亂牽!

  “慌什麼?”二郎神見我呆滯當場,又開始笑,心滿意足不能自已的大笑,似乎愉悅到極點,“這是和喜歡天青不一樣的喜歡。”

  不、不一樣的喜歡?

  我艱難轉動著僅剩的幾個腦細胞一想:二郎神對天青是戀愛的喜歡,對我就不是了。那是什麼喜歡呢?莫非他也認為我是個可造之材?

  正在胡思亂想,二郎神忽然將大臉湊到了我鼻尖跟前。

  “小豇豆,你還記不記得,自己欠了本座一筆巨債?”

  我剛要被那他慘無人道的五官晃的暈倒,一聽這話什麼想法都沒了,一個激靈,幾乎魂飛魄散。

  “小仙都記得……還、還欠著真君一半……”我一邊往後躲,一邊唯唯諾諾答著。

  “那就好。”二郎神眯起眼低笑,鳳眼斜斜飛入鬢角,“難得本座這麼喜歡你,就跟你做樁便宜買賣,只要你在我指定的時間場合,說出你在菩提老祖前發過的誓言,那筆債就一筆勾銷,好不好?”

  什麼?天下竟然有這麼划算的買賣?!

  我驚得一下子挺直脊背,顧不得繼續躲開,抬頭凝視起二郎神的臉。

  “你可要想好,今天是我一時興起心軟,要是換了時間嘛……”二郎神斜睨著眼睛看我,似笑非笑意味深長,“本座可不敢保證還有下樁買賣。”

  被他這麼一激,我差點兒就要脫口而出“好”字,然而心裏有處地方卻開始隱隱不安。

  “這……我……”我皺著眉頭,始終不敢把答應的話說出口。

  ——豇豆紅永遠都不喜歡天青,這是大實話,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會改變。可如果這話在不恰當的時候給人聽了去,是不是會造成什麼不好的影響呢?

  “倘若你答應了,本座不僅取消你的債務,還將織女的水晶娃娃,王母的百花蝴蝶簪,玉帝的血珊瑚溜溜球都送給你!”二郎神見我遲遲不肯答應,又拋出一枚重磅炸彈。

  哇!

  我雙目怔怔看他,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竟然!他竟然!

  如果沒見過鑽石天幕,此時此刻我咬牙答應的可能性會高達九成九。

  可惜,我已經見過了那美輪美奐,讓一切珍寶失色的天幕,再也不能將它忘懷。

  正繼續猶豫著,卻見門邊忽然飛來一隻趾高氣昂的大金雕,叩!叩!重重擊打起窗櫺。

  二郎神氣定神閑頭也不回一抬手,手上頓時多了一封金簡。

  我顧不得看他耍帥,癡癡望著那金雕的眼睛,心想好美,莫不是黑曜石做的?要是能挖下來就好了。

  那金雕仿佛知道我在想什麼,打個寒顫狠狠剜我一眼,翅膀一抖頭也不回飛走了。

  “看來天庭又要添喜事了。”二郎神看完那手書,微微一笑。

  “什麼喜事?”我好奇的攀出半個身子,想打量那做工精美的金簡。

  “仙界禁令解除,妖王帶著九千九百九十九箱珠寶,前來天庭選妃。”金簡在二郎神手中漸漸煉化,變成一朵細小的五瓣金梅。“據說妖界有不少男子心儀天庭仙子,恐怕這次也會跟著他們的王上一起來湊熱鬧吧!”二郎神垂眼看著那朵小金梅,神色飄忽,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被他這無心一句,澆的醍醐灌頂如夢初醒。

  ——妖王來天庭選妃了!

  ——我那傾世絕美擔任妖界外事部翻譯要職的霽藍哥哥,豈不是也要趁機前來迎娶我了?

  滿天彩霞,身披紅袍,手提鮫人珠簾的霽藍哥哥再一次浮現在我眼前,午夜夢回百轉千俯,沒想到這幻想中的場景竟然就要實現了!我豇豆苗苗要趕緊解除這天庭的瓜葛,與美麗的藍哥哥一起繾綣仙凡間!

  “我答應你。”

  再不多想,我望著二郎神,使勁點了一下頭。

  “只要你免我的債,再送我那些寶物,那句誓言你要我什麼時候說,我就什麼時候說,不過只能說一次!”

  二郎神的雙瞳陡然放大。

  “一言為定。”

  他緊緊凝視我,目光熱烈聲音暗啞,精壯結實的麥色身軀上肌肉賁張,連呼吸都急促起來。

  “一言為定。”

  我忽略掉心頭那抹揮之不去的擔憂,強作甜笑的朝他彎彎抿嘴。

  二郎神終於如釋重負的鬆口氣。他轉頭不再看我,只是將手中寶貝握在唇前輕輕點了一下,嘴裏喃喃自語起來。

  我看著他這詭異的一舉一動,終於沒忍住問出了聲:“……真君,您那寶貝真是一塊肉麼?”

  “是一塊肉。”二郎神大約是心情太好,竟然真的回答了我,“裏面裝著我的心上人。”

  啊?!我頓時瞠目結舌:“真君的心上人,不是天青大人嗎?”天青這麼可能被關在一塊肉裏呢?又不是河蚌養珠!

  “這裏面裝的,是我的執念。”

  二郎神望著自己半握的拳頭,低低笑起來。

  “是我永生都不能消除,也不願意消除的執念。”

  他的眼中浮光躍金,好像整個天空都倒影在上面,滿眼的溫柔香甜得幾乎要溢出來,仿佛夢境一樣,一觸就會碎成千萬片。

 

 

 

【豇豆葉葉篇】

 

 

豇豆葉葉(一)

 

  世間最幸福的事,莫過於一個待嫁新娘為自己親手縫製嫁衣裳。

  妾意密密縫,盼君早早歸,邊縫邊想愛人英俊的容貌,光是回憶就要醉倒了。

  眼瞧天青通過跨界聯姻提案,回穀後我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做衣服——哪怕不眠不休七天七夜,也要做一套令自己滿意的禮服。

  依然用我最鍾愛的豇豆紅色,不似正紅濃烈妖嬈,卻比正紅更顯甘醇甜美。絲線、布料、盤扣、全部都要用我能接觸到最好的,為了保證效果完美,我甚至動用了壓箱底積蓄,咬牙買了十來顆純正的東海珍珠,用最細的金絲一顆顆繡在霞帔之上。

  ——閃閃發亮,出嫁那天,我一定要閃閃發亮。

  就這樣在仙谷裏閉關了半個月,漸漸不問世事起來。間中淺絳曾來探望過一次,她說正忙於跟芳主籌辦天庭即將到來的盛宴,不能開小差,唯有帶幾本暢銷書來給我解悶。我停下手頭針線活一瞟,發現都是《智勇大奶鬥小三》,《誰動了我的丈夫》一類的怨婦讀物,頓時表示憤慨和氣惱。

  “師姐這也是為你好。”淺絳笑嘻嘻擰一把我的臉,“婚姻都是經營出來的,你現在年輕貌美,閃婚很正常,萬一日後哪天跟相公起了摩擦,也好有個心理準備。”

  我認為她是在詛咒我,高高鼓起腮幫不願回話。

  淺絳還是繼續笑,只當我文藝女青仙使小性子,並未多問。她看了下未完工的喜袍,大贊我心靈手巧,然後表示希望能得到一件我親手作的衣裳。

  我心裏念著跟霽藍哥哥的婚禮,到底還是答應了。畢竟出嫁的時候要請她做伴娘,屆時我身無分文封不了大紅包,為她做件禮服也是理所應當。

  就這樣終於到了第十九日,喜袍順利完工,我雙目通紅元氣大耗,十指上滿是烏黑的血泡。推開門深呼吸一口氣,屋外正是風和日麗鳥語花香。

  大半月不曾出谷,我恍惚間覺得自己已與世隔絕許久一樣。戶外陽光溫柔的吻著我的面頰,暖融融的仿佛搔癢,我頓時歡喜起來,墊著腳尖,輕輕回吻了它一下。

  空氣中忽然有氣流微微顫抖,仿佛有誰在風裏低笑,震得人耳尖酥麻。

  我打個呵欠,走到不遠處桃花樹的吊床上躺下,舉起喜袍細細欣賞。

  蹙金繡雲霞翟紋,金枝玉葉為墜,琉璃翡翠環佩叮噹——閃閃發亮啊,絕對的閃閃發亮!

  我邊看邊笑,忙不迭翻出喜袍袖子,在那光潔亮麗的夾層之上,有一隻湛藍的小蜥蜴,活靈活現虎頭虎腦,幾乎馬上就要躍出衣裳。

  “藍哥哥。”我摸著那蜥蜴,甜滋滋叫一聲,臉上逐漸有紅霞升騰,“藍哥哥,你什麼時候來接我呀?”

  說完頓覺害臊,趕緊放下喜袍捂住嘴巴,雙目骨碌碌環顧四周。

  ——還好,還好沒有人聽到。

  於是鬆口氣,放開手,繼續含羞帶怯流連於那小蜥蜴之上。

  忽的一陣微風吹來,將幾片粉嘟嘟的花瓣送到喜袍上,剛好遮住了蜥蜴的面頰。

  我伸手想挪開那花瓣,卻發覺有更多的花瓣源源不斷自上落下,仿佛雨點般蓋滿我身體。

  驚訝抬頭想一探究竟,然而劈頭蓋臉迎接我的,卻是遠遠在意料之外的情景——

  茫茫雪白天幕下,一條湛藍絲帶婉揚旋轉著,仿佛墨汁在水中舞動輕紗。那絲帶一邊旋轉一邊降落,隨著我眼前的陰影越來越大,最後竟不偏不倚蓋在我眼睛上!

  世界一下子變得朦朧,所有景物都成了遠遠嵌在金光裏的影子,模模糊糊,虛實難辨。

  我又驚又慌,伸手想解開那惱人的絲帶,卻發現它仿佛生根般綁在我腦後,怎麼也解不下來。正當我氣急敗壞想拿起剪刀絞掉它時,忽然有只手憑空探來,穩穩捉住我的手腕。

  “莫絞,小心把頭髮絞壞了。”

  有朗朗如玉的男聲對我說道。

  那是我從未聽過的陌生聲音,清朗宛若天籟,甘醇好似瓊漿,比起我最推崇的天青也毫不遜色。

  於是我停了手,有點驚訝的循聲望去。

  隔著絲帶,身側朦朦朧朧站了一個高大的影子,依照身形來看,應是仙君而非仙子。

  “你的聲音真好聽。”我有些恍惚,忍不住歎口氣。

  那人悶聲一笑,甚是悅耳:“仙子倒鎮定,怎麼不先問我是誰?”

  “既然仙君要用法力蒙住我的眼睛,想必是不想透露真實身份,小仙何必明知顧問?”

  在仙谷中關了幾天幾夜,我的頭腦並沒有關遲鈍,來者法力高強,誰知道是不是某位愛開玩笑的上仙?可不能隨便得罪。

  “原來還是個聰明人。”那聲音剛舒贊一句,卻在下一瞬間忽然變得緊繃,“你受傷了?”伴隨著略顯不悅的問話,有只大手掠過纖纖十指,沿著肌理緩慢滑走,最後落於血泡之上。

  我吃痛,忍不住瑟縮著後退,嘴裏輕輕呲了一聲。

  “怎麼會受傷?”

  大手合攏捂住十指,有一搭沒一搭的撫摸起來,有股溫潤靈力從指尖蔓延開,一直遊走到心脈深處。

  “為了縫衣裳呢。”

  雖不知來者何人,我明白他這是在替我療傷,因此乖乖作答不敢反抗。

  那聲音沉默了好一會。

  “為何不去外面購買?天庭有很多手藝人善於縫製,織女和黃道婆皆在此列。”

  隔了半晌再度開口,那好聽的聲音裏夾雜著不明來意的薄怒。

  我忍不住噗嗤一笑:身為天界的fashion icon,織女和黃道婆要是聽到自己被稱為手藝人,不知會不會如雷暴跳。

  “小仙買不起那麼貴的東西。”

  我很認真的對他解釋起來,大約是因為覺得他聲音好聽,態度又親切。

  “況且小仙也希望能做一件獨一無二的喜袍,辦一場獨一無二的婚禮,有些事能自己打點就自己打點。”

  “你要結婚了?什麼時候?”

  那聲音又恢復了平靜,怒氣煙消雲散,我感覺到有只手探來,輕輕摩挲起膝上的喜袍。

  “很快,小仙還在等著相公來接。”

  我竭力按捺著心頭的不悅——這是我豇豆紅仙子的嫁衣,怎能允許一個來路不明的男子隨意觸摸?

  剛想開口制止,卻聽那聲音歎道:“這袍子很漂亮,是我見過最別致的。”

  作品得到誇獎,我立刻揚起嘴角,絲帶下的眉眼都笑彎了。

  “只可惜精美有餘,華貴不足。”那聲音再度再起,直直切中我痛處,“霞帔上的珍珠金線,凡人用用也就罷了,仙子出嫁還用這個,實在太過寒酸。”

  我一下子如泄了氣的皮球,悻悻弓起脊樑,嘴裏兀自逞強:“本仙姑想穿什麼就穿什麼,不要你管!”

  那聲音不以為然朗笑,甚是愉悅:“喲,這就生氣了?你的聘禮呢,為何不找你家相公索要?”

  藍哥哥一落魄美人,能有什麼寶貝?我蹙起眉頭正想駁斥,卻聽那聲音又笑道:“難不成你要嫁的人,是個無權無勢的窩囊廢?”

  頓了一頓,手指觸到袖口的藍蜥蜴,心頭怒火熄滅了。

  “是的,他無權也無勢。”我鎮定下來,微笑安寧看向來人,“可藍哥哥不是窩囊廢。”

  “既然對方無權無勢,你又為何如此執著?”男子笑著,說不出的輕佻邪魅,“貧賤夫妻百事哀,將來你肯定被人看笑話。小仙子,我以寶石百箱黃金萬兩為聘禮,你忘記那窮相公,隨我一道去享受榮華富貴好不好?”

  我頓時駭的汗毛倒豎起來。

  “不不不!”我拼命搖著頭,腦子裏飛速盤算起來:天庭什麼時候來了個喜歡拐賣仙口的傻瓜?莫非是呂洞賓幻化來與我嬉戲的?該不會他還記恨著百年前我阻撓他偷窺芳主午睡的事吧?

  “你可要想好,要是跟我走,我保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男子繼續循循善誘著,不拋棄不放棄,“三屆裏不知道有多少女子盼著這個機會!”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不是去做王母娘娘嗎?我簡直要嗤之以鼻了——呂仙人,這次你的角色扮演未免也太失敗了點,這種急功近利不著邊際謊話都能說出來。

  “什麼也換不走我的藍哥哥!”撅起嘴,我將喜袍緊緊抱攏在胸前,仿佛那就是我的心上人。

  “哼,這般貧窮你還死心塌地,莫非你的心上人是個絕代佳人,比那蒼南聖君還要好不成?!”那聲音轉而冷笑,輕蔑狂妄。

  “你說對了。”我也笑,高高鼓起胸膛,語氣裏滿是自豪驕傲,“在我心中,十個天青也比不上藍哥哥,上天入地縱觀三界,他是最好最好的!”

  最好最好的,就是指最好看的。

  對面人靜默下來。

  如果不是手還被人抓著,觸感溫熱,我幾乎要以為眼前人就此消失了。

  等了一會兒始終不見對方動靜,我一時心急,想將手從他手裏抽出去。

  哪知這一抽,卻驚動了他。

  砰的一聲,那人將我重重一拖,就這麼擁入懷中。

  “啊啊!流氓!色胚!登徒子!”我驚慌失措手舞足蹈的大叫起來,拼了命想推開他。

  然後他卻輕而易舉避開我攻擊,在我耳畔落下一句雨絲般輕柔的呢喃。

  “小仙子,我們會再見的。”

  在我使出攻擊法術前,他大笑著將我鬆開,翩然轉身朝外走去。

  驚魂未定中,我隔著濛濛絲帶,只見他的背影越來越小,當那頎長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遠處,眼上的藍絲帶也悄然脫落。

  一切又恢復如初,只有身上茫茫的香甜花瓣,告訴我剛才發生的一切並不是夢。

  我氣惱的將那絲帶撿起,卻發現布料清亮精美,是一種從未見過的材料織成,一時心動,便收到懷裏了。

  —————————————————————

  隔日睡到日曬三竿,我依依不捨與夢裏英俊偉岸的的藍哥哥道別,方才懶洋洋睜開眼。

  “你個死伢,竟然能睡到這個時候!”淺絳一襲鵝黃錦袍,柳眉倒豎站在床邊。

  “……師姐?”我迷迷糊糊揉著眼睛,嘴裏嘟囔著打招呼,“怎麼想起看我來了?你不是忙著籌辦天庭盛宴嗎?”

  “今晚玉帝設宴款待妖王,芳主奉命跳飛天舞宴客。本仙姑搞到兩張價值連城的VIP入場券,特地前來帶你吃香喝辣。”淺絳晃動著手中兩張金帖,笑的意味深長,“怎麼,去還是不去?”

  “師姐真好!”我一下子清醒過來,從床上躍起,興高采烈環住她脖頸,“最喜歡你了!”

  “去去去!明明最喜歡你家相公!”淺絳笑著啐我,將帖子往我衣襟裏塞去,“還不快去沐浴梳洗?今晚打扮的漂亮一點!”

  我忙不迭點頭,笑眯眯將帖子接過,徑直塞到枕頭下面。

  恍惚間瞧著金貼背面有一個極淡的壓紋,似乎是“選”字。

  選什麼呢?選誰是全三屆最美的人?

  腦海裏的疑問一閃而過,我將床幃放下,高高興興梳洗打扮去,反正無論選什麼都與我無關。

 

 

 

豇豆葉葉(二)

  依依呀呀,嗷嗷哦哦,哎哎喲喲。

  天界無上大廳裏,唱念坐打的仙子仙君換了一波又一波,我跟淺絳面前的果盤也漸漸堆了一摞又一摞。

  “這雪蓮果不錯,說是西域進口的,最近關稅大漲,你多吃幾個。”淺絳丟掉手中果皮,眼神呆滯打了個飽嗝。

  “夠了,真夠了。”我朝她擺擺手,從袖子裏摸出一顆大力山楂丸塞進嘴裏,“再吃下去就該不消化了。”

  “時珍堂的山楂丸何時變的這麼大了?”淺絳轉頭詫異看我,“好像大了整整一倍?”

  “這是扁鵲牌的,他家搞年末促銷買一贈一,還打八折,我囤了好幾盒。”又掏出一顆塞進淺絳嘴裏,我笑得甜滋滋的,“廣告裏說是二代升級版,號稱超級拉,能避免油脂囤積呢。”

  “嗯,咱文藝界的是要注意保持身材。”淺絳嚼著那山楂丸,表情甚是安心,“我曾賭咒發誓,要是再變胖就去給牛魔王當小三,可不能應驗了。”

  當下已是戌時,玉帝招待妖王的歡迎晚宴開始了有一會兒,我和淺絳躲在角落裏大吃大喝,間中遠遠看一眼歌舞表演。

  “接下來的節目是流行音樂新勢力,有請剛從西域留洋歸來的R&B小天王組合!”舞臺上黃鶯仙子嫋嫋娜娜的報幕,臨走前不忘朝二樓包廂飛個媚眼。

  這邊廂洞簫仙君的獨奏《天庭政策亞克西》已經完畢,哼哈二將鄭倫和陳奇雙雙站上臺來。

  “哼哼哈嘿!快使用雙截棍!”音樂響,鄭倫在臺上表演起關公耍大刀,面部神經癱瘓,“天庭無敵,飛簷走壁!哼哼哈嘿!”

  “油!油!切克鬧,切克鬧!”陳奇很配合他,在旁邊有節奏的抖動著大腿,“誰敢說我們天界不好?油!油!切克鬧,切克鬧!”

  “怎麼褲子都沒穿好就跑出來了?”我指著二位仙君幾乎垮下來的褲襠,很是震驚。

  “那是瀨尿褲,學名哈倫褲。”淺絳看的開心,面不改色瞟我一眼,“你在仙谷裏憋了十幾天,不知當今時尚了吧!現在人間就流行這個,潮!”

  我似懂非懂點點頭。

  哼哈二將博得喝彩後就匆匆下去,看臺上煙霧彌漫,逐漸騰起一朵巨大的金蓮。

  “飛天!飛天!”我失控尖叫起來,一個勁兒去抓淺絳手臂,“是芳主的飛天!”

  “如今的天界盛會,也只有飛天舞能看看了。”淺絳眼中騰起幾分興奮,更多的卻是失落,“這節目一年比一年歌功頌德,實在沒什麼意思。”

  悠揚的音樂響起,我哪顧得上聽她抱怨,徑直踮起腳尖深長脖子。只見臺上婀娜身姿翻飛,水袖長舞,空氣中陣陣幽香撲鼻而來。芳主舞姿時而輕巧,時而壯闊,時而委婉,時而激昂,舞到盡興之處,只見她頭上金冠閃耀,足尖忽的騰起一朵小小白蓮。那白蓮仿佛有靈性般隨著舞姿上起下落,最後芳主一個下腰豎腿,白蓮靜靜定格於她天鵝般修長的頸畔。

  全場鴉雀無聲。

  芳主忽的展顏一笑,張嘴去叼住那朵白蓮。

  台下是前所未有的掌聲雷動。

  飛天飛天,明明冰清玉潔到了極致,去又流轉著說不清道不盡的嬌媚,存心讓看舞者輾轉反側夜不能眠。

  “我願做她足下那朵蓮,被她踢來踢去,死也甘願。”

  凝望著芳主那嘴邊若有似無的笑,我整個人都癡呆起來。

  “醒醒吧,偽百合!”淺絳朝我後腦門拍一下,“不要以為搞基也是潮流!呸!”

  芳主已經謝幕三次,台下掌聲卻久久不散,甚至有人高呼著再來一曲。

  “瞧見沒?這才叫藝術,純粹的藝術。”淺絳朝頭排貴賓席得意指點,“方才這些妖界貴族個個都冷著臉,這下也不得不服氣了吧?論能歌善舞,還是咱天庭靠譜。”

  一想到自己與芳主身出同門,我頓覺無上榮耀,忙不迭點頭。

  “久聞天庭芳草門主舞技驚人,我們王上今日得幸一見,甚為驚豔。”

  二樓包廂裏忽然傳出陌生的沙啞聲音,一個乾癟瘦小其貌不揚的老頭站了出來。

  “妖界多年未與天庭正式聯歡,此次也派了一名舞伎前來為大家助興,還請玉帝陛下給個機會。”

  台下立刻人頭攢動交頭接耳,大家紛紛討論究竟何人敢在芳主後再舞一曲,也不怕丟了臉面。

  “哦?如此再好不過,朕甚是期待。”玉帝笑的很和藹,“不知妖王派了什麼樣的人才來?”

  我本對那傳說中與GOD FIVE齊名的新妖王毫無興趣,這下也有些好奇,忍不住抬起下巴朝那二包廂看去。

  可惜包廂上幕帷重重,什麼也看不見。

  “但願你不要比天青更難看。”我心頭默念一句,正欲收回目光,卻見幕簾微微一動,包廂中忽然伸出一隻修長的手來。

  那只手很漂亮,非常漂亮,漂亮到了極致,反正我已經無法用辭彙來形容。

  總之我一瞧見那光潔的肌膚和勻稱的骨節,頓時覺得世界安靜無聲起來。

  全場沒人再說一句話,都屏住呼吸靜靜凝望那只手,等著他的下一步動作。

  只見那手朝上一翻,手心忽的變出一把湖藍色的骨扇,大手捏著骨扇,在空氣中輕輕叩了三下。

  咚!咚!咚!

  明明沒有觸碰到任何物體,大廳裏卻響起三聲沉重的鼓點,仿佛自遠古踏來,回音悠悠,擊打眾人心弦。

  台下觀眾正驚詫,卻聞一聲玉笛清響劃破長空,舞臺上不知何時跪著一個頭裹白布的異域男子,手持樂器,斂眉吹奏。

  那是非常古怪的音樂,聽起來毫無章法,卻又撓的人渾身發癢,甚是撩撥心弦。

  “靡靡之音!”

  淺絳不屑冷哼一聲,眼神卻漸漸明亮起來,仿佛火焰般灼熱。

  舞臺上煙霧四起,隨著光影變幻金蓮撤下臺去,臺上現出一隻巨大的青簍。

  “難不成還要從這竹簍裏跳出一朵花來?”淺絳冷笑。

  而後笑容凝固在臉上。

  竹簍裏並沒有跳出一朵花來,而是爬出了誰也想不到的東西——

  一條蛇。

  一條通體碧綠的小青蛇。

  只見那小青蛇隨著音樂懶洋洋鑽出,漫不經心俯瞰台下眾人一眼,頤指氣使神態高傲,似是剛被驚醒。

  竹簍之後,有六個黑黝大漢開始擊鼓,鼓點由慢變快,由松變緊。那青蛇漸漸緊張起來,豎起身子,隨著節奏開始扭動身軀搖晃腦袋。

  “雕蟲小技!”淺絳繼續嗤之以鼻,“凡人賣藝的雜耍把戲!”

  我卻覺得那雜耍把戲十分好看,忍不住瞪大眼睛想看個仔細。

  鼓點如雷,玉笛清利,小青蛇似乎漸入佳境,隨著音樂兀自舞蹈起來。它的舞姿極具靈性,鼓點快它也快,鼓點慢它也慢,每逢笛聲響起,它的動作便由硬變軟,由剛變柔,婀娜搖曳仿佛西域少女。

  我看的嘖嘖稱奇,心中讚歎原來動物飼養也是一門相當高深的學問。

  隨著笛聲越來越曲折,鼓點越來越密集,青蛇已經完全沉浸在音樂裏,舞的忘我,舞的渾然,仿佛整個身軀都燃燒在音樂裏,舞蹈變成了它唯一的意念,成了魔入了迷。

  忽的一聲尖利哨響,音樂嘎然而止,青蛇渾身一顫,僵在原地。

  “啊!”有觀眾倒抽一口冷氣。

  下一個瞬間,那青蛇癱軟下來,氣若遊絲的俯在竹簍上,艱難吐著蛇信,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

  我頓覺胸口被什麼堵住,喉嚨乾澀出不了聲音。

  眾目睽睽之下,那青蛇再掙紮兩回,竟然就這麼頭一偏,再無動靜!

  “死了?”淺絳大吃一驚,開始掐我的胳膊,“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為藝術奉獻生命?”

  我隨芳主看舞多年,從未見過有舞者橫屍現場,腦中一片寒涼狐疑,渾渾噩噩間忍不住抬頭朝包廂看去——不知妖王見到下屬過勞死會是什麼反應?

  然而讓人大失所望的是,那握著骨扇的手半分未動,依舊相當鎮定。

  “竟然跟蛇一樣冷血麼?”我忍不住嘟囔,“也不知道關心關心!”

  詭異的事情發生了,只見那大手微微一晃向後退去,朝我做了一個“OK”的姿勢。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揉了揉定睛再看,卻見那只手早已收回幕布裏,哪裡還有什麼影子?

  正納悶著,忽聞臺上叮咚聲傳來,音樂聲再度響起——舞臺上小青蛇又活了,正慢悠悠的朝竹簍外爬出來。

  心頭大石落地,我繼續全神貫注盯著舞臺,方才的一切都當成了自己的幻覺。

  隨著小青蛇沿著竹簍慢慢爬出,這下全場觀眾都驚叫起來——爬出來的哪裡是蛇?分明就是一個身肢柔軟的少女!只見那少女娉娉婷婷站在廳中,一襲半綠半白的緊身衣,襯的身材越發曼妙輕盈。原來方才隨著音樂盡情起舞的,是她那只塗上了色彩的手臂!蛇眼是她掌上的寶石珠鏈,蛇信是她染成紅色的中指,她瞧見見台下眾人瞠目結舌的模樣,倨傲一笑,古靈精怪媚眼流轉,不知奪去多少人的呼吸!

  自然,也包括我的。

  “青青,玩夠了就認真些,王上命你跳洛珈舞。”

  二樓包廂上又傳來沙啞蒼老的聲音。

  眾人聞言又是一驚,原來這還只是前戲?

  少女望向我們的眼神中本來帶著不屑,這會兒即刻跪下,虔誠叩謝領命:“遵命。”

  我被她的舞姿迷的神魂顛倒,見她如此低聲下氣,忍不住嫉恨嘟噥:“什麼人值得你行如此大禮?”

  要是佳人在懷,我定將她捧在手心呵護,天天錦衣玉食好生供養,生怕多吹一口氣便融化了去。

  二樓帷幕忽的一動,那只玉手重新探出,一層層掀開幕布。

  “啊!!!”台下仙子們開始開始尖叫,震耳欲聾,我感覺胳膊快被淺絳掐斷了。

  “什麼情況?”我無奈在高分貝呼號中發出不和諧疑問句,“什麼情況?!”

  隨著尖叫聲,紗簾後靜靜露出半張臉來。

  半張,真的只有半張。

  從額頭到鼻翼,有大半張臉被白色的面具遮住,什麼也看不清。不過也因為面具蒙住了臉,其他部位顯得越發清晰,露出的每分每寸都似被精心修剪過般,尖尖的下巴臉型修長,不厚不薄的雙唇直線緊抿,嘴角若有似無牽起一道嘲諷弧度。

  這張酷似偶人的臉,還未開口說話,便讓人感覺到有股目空一切的氣勢撲面而來,那是屬於王者的氣息。

  台下人呆怔片刻,忽然爆發出潮水般的掌聲歡呼聲,還夾雜著不明意圖的口哨。

  “妖王果然名不虛傳!”淺絳使勁掐我的手,興奮的臉都紅了,“今晚不虛此行,不虛此行!”

  我被那男子氣勢所懾,腦海中忽然響起一首歌來——“螃蟹就是橫呀橫著走!”

  這妖王如此高傲,定是個橫行天下的驕縱貨,想不到半張螃蟹臉也能讓大家如此吃驚?

  唉,又一名新的丑角產生了。

  看著身邊為他癲狂的眾人,我覺得很是惋惜痛心。

 

 

 

 

豇豆葉葉(三)

 

  那名為青青的妖界少女,終於讓我認識到了什麼叫仙外有仙。如果說先前的青蛇舞只是一盤開胃小菜,那接下來的洛珈舞便是一桌滿漢全席。華麗到無以復加,絢爛的肝膽塗地。即使舞蹈完畢好一陣子,台下觀眾都還是癡癡呆呆的,甚至於不記得鼓掌起立。

  “王上,可還要青青再舞一曲?”

  臺上少女鼓著紅撲撲的小臉,喘息著朝包廂看去,神情懇切期盼。

  包廂上的紗簾已經放下,面具臉退回去了,乾瘦小老頭再度站到台前,聲音沙啞:“王上說已經足夠,你先下去吧。”

  “是。”少女顯得有些失望,但仍然乖乖叩首,低眉順眼從舞臺上退下去。

  台下觀眾終於清醒,掌聲如雷鳴響起,仿佛潮水般經久不息。

  “這舞娘多半喜歡妖王!”淺絳邊鼓掌邊朝我擠眼睛,表情甚是八卦,“師姐我敏銳的聞到了奸情。”

  “哼,鮮花插在牛糞上!”我也使勁拍著手,恨不得拍死那妖王,“他也配?”

  “喲,小丫頭動心了?”淺絳先是一愣,隨即捂嘴竊笑,眼珠子滴溜滴溜,“是不配,那小妖女雖美,看起來卻沒什麼內涵,還不如我們家豇豆賢慧呢。”

  我心知淺絳會錯了意,不過懶得解釋,只是繼續拍手將熱烈掌聲獻給美人。

  ——內涵?什麼是內涵?不能吃不能用,就連想欣賞也是虛無縹緲,我才不要。我要美人,我只要美人。

  “咳咳,多謝大家厚愛。”小老頭乾咳一聲,緩緩開口。

  “方才一曲洛珈舞,相信諸位仙子仙君們已經知道,我妖界之才並不落于天庭之下。”

  台下眾人紛紛點頭,玉帝嘴角微翹的弧度有點僵。

  “不瞞在座各位說,我們王上今日來到天庭,除了帶來真摯的友誼,還有一個目的是遵循古命尋找妃子。”小老頭不緊不慢說著,神情莊嚴肅穆。

  台下頓時鴉雀無聲。

  “為表誠意,我們特地帶來了寶石千箱黃金萬兩,以及十萬年前遠古聖器六件套組合。”

  隨著老頭話音落地,包廂帷幕拉開,從裏走出八個個手持託盤的大漢。那些託盤上滿是珠寶神物,一時間大廳內光芒四射,晃得人睜不開眼睛。

  台下眾人開始交頭接耳起來。

  “如若我們王上果真在這裏覓得妃子,以上物品將全部做為聘禮。”小老頭繼續高聲宣佈,臉上鬍鬚被氣息吹的根根飛起,“王上更允諾任期內與天庭永世交好,聯合對抗魔族,絕不反悔!”

  嘩啦啦!台下頓時沸水入滾油,炸開了鍋。

  “我的媽呀,這哪是娶老婆,簡直是求老婆嘛!”淺絳聽的目瞪口呆,又開始掐我胳膊,都快掐出水來了,“這麼大陣勢,怪不得玉帝王母要硬著頭皮要幫他辦選妃宴!要是被妖王選中了那簡直就是天庭大英雄,諾貝你和平使者!絕世傳奇!”

  我還沉浸在方才那華麗麗的珠寶光芒中,被淺絳這麼一掐,終於清醒過來。

  “今晚是妖王選妃宴?”從袖口摸出帖子一看,果不其然瞧見一行小字:“三十二任妖王選妃,恭候光臨。”

  於是我將疑問的目光轉向淺絳。

  “我哪知道會真選妃呀,就想帶你來吃吃好的,見見世面。”淺絳的笑容有些尷尬,“別跟你家相公說啊,反正我們也是來當一回群眾演員,要是龍郎知道我來參加選妃宴,肯定跟我沒完!”

  我想藍哥哥不是小氣之人,再加上今晚吃好看好,糖衣炮彈這麼一壓,肚子裏半點火星都燒不起來,於是笑嘻嘻將帖子放回原處:“不說不說,要是被他發現了,就讓他乾著急。”

  我和淺絳都是打定主意來看熱鬧的,這麼遠遠躲著,根本不可能被妖王看中,自己幾斤幾兩重,我們還是心中有數的。

  “……只要有人能點燃這妖界至寶幻夜玲瓏盞,她便是新任妖後!”

  正嬉笑著,樓上小老頭已經開始宣佈選妃規則,相當簡單,簡單到令人髮指——只需點燃妖王手中那盞宮燈皆可。

  一陣清風吹過,掀起層層紗簾,帷幕後那只美妙的手探出來,垂下一隻晶瑩剔透的燈。宮燈由許多晶瑩剔透的水母組成,似透明傘般微微顫動,觸鬚邊環繞著彩虹般的光環,柔軟又美麗,不負幻夜之名。

  “這也太好看了吧!”淺絳在我耳邊叫起來,“我要叫龍郎給我做一個,他們東海多得是這玩意!”

  “哪成啊,你又沒有妖法。”我從未見過離開水後還能保持優美形態的水母,不禁看得呆住,表情豔羨,“真想摸一摸。”

  “去,你去點那燈!”淺絳笑嘻嘻拿胳膊肘撞我,“成了妖後就能名正言順占為己了。”

  “……不行。”我很是糾結的看了那玲瓏盞一眼,苦著臉垂下頭顱,“我不能做對不起藍哥哥的事情。”

  “你以為真能選中啊!”淺絳哈哈大笑起來,一把揪住我的臉,“傻瓜!”

  “借過!讓一讓!”有人急著從我倆身邊擠過,定睛一看,是同門師姐蘆葦仙子和薔薇仙子。身邊漸漸人頭攢動,原來不知不覺間已經有許多仙子排隊站好,陸續等著挑戰那幻夜玲瓏盞去。

  “她們不是天青的粉絲嗎?”我在排隊仙子裏瞧見不少熟悉面孔,忍不住吃驚叫出來。

  “切,你傻人家不傻呀!”淺絳戳我腦袋,“聖君大人萬年冷心冷情,就是塊捂不熱的石頭,誰能把心一輩子栓在他身上?人家妖王雖年紀輕輕,卻功成名就權勢滔天,如今他這麼大張旗鼓的前來討老婆,又闊手筆為老婆出閣鋪路除礙,會有哪個仙子不想嫁過去?肯擔當會思量,還知道疼人,這才是理想的白馬王子嘛!”

  “可、可她們連妖王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我想起方才那半張螃蟹臉,禁不住胃部泛酸,“他戴著面具,只肯露出半張臉,萬一是個醜八怪呢?”

  “外界盛傳妖王自幼絕色傾城,是未免招惹麻煩才戴面具的。”淺絳滿不在乎聳聳肩,“再說就算只看那半張臉,也能猜出來絕對是個頂級帥哥。”

  “這可不一定。”我立刻很不贊同的搖頭。

  “好妹妹,你別傻了。”淺絳轉身看我,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妖王那麼有錢有權,嫁過去以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就算他真的稍微醜一點,又有什麼關係呢?我估計這全三界想成為妖後的人,不是成千就是上萬!”

  仿佛為了驗證她的話一般,人群中忽然有人期期艾艾舉起手:“請問——”

  “什麼事?”弧形臺上的老頭正在清點人數,這下頓了一頓。

  那舉手的是個白面仙君,一襲白衣,小鼻子小眼很是孱弱。只見他忸怩一陣,最終下定決心咬牙切齒道:“請問男子也可以參加選妃嗎?”

  轟的一聲,滿室哄堂大笑,淺絳本來端起一杯果汁正要吞下,這下噗的全都噴出來。

  “我的娘唉,不愧是去過荷蘭做交流學者的人!”她邊擦嘴邊跳腳,“這白鷺仙君今天豁出去了!”

  台下眾人還在笑,乾瘦老頭面露難色:“這……”

  “既然妖王大人口口聲聲宣揚愛情不分種族,那又為何要在選妃時區分性別?”

  卻見白鷺仙君面紅耳赤上前一步,神情甚是慷慨激昂:“白鷺對妖王大人一見鍾情,這份感情情真意切堪比磐石,我自問自己愛意不比在場任何一個人少,你們又憑什麼嘲笑?!”

  大家見他義正言辭的樣子,都愣住了,議論聲漸小漸消。

  全場都靜默的時候,卻聽得二樓包廂裏傳來一聲低笑。

  極輕極輕,雖只有一瞬,卻甚是悅耳,仿佛伯牙動弦,悠然動聽。

  於是乾瘦老頭趕緊退進幕布裏。

  片刻後他再度出山,面色平靜宣佈結果:“王上說,眾生平等,愛無疆界,無論男女,皆可參於選妃!”

  大廳裏又轟的一聲熱鬧起來。

  白鷺仙君仿佛吃了大力金剛丸般歡呼雀躍,然後迅速站到隊伍裏。

  大家面面相覷腹誹一陣,也就隨他去了,剩下的人排隊的排隊,拿號的拿號,各自該幹嘛幹嘛去。

  “我說吧,想成為妖後的人海了去了,你以為他們只看一張臉嗎?”淺絳望著長長的隊伍,感慨的搖起頭來,“結婚,就是一個仙人社會關係的投胎再生,所以綜合實力才最重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機會,可不是什麼時候都能碰得到!”

  我眼尖的發現又有幾個仙君混進隊伍,便沉默不再說話。

  不知為何,我心裏有點同情這個妖王。

  這些個仙子仙君們,到底是愛他這個人,還是愛他的財富地位呢?

  大廳裏嘈雜了好一會兒,終於漸漸安靜下來,隊伍基本成型,S型迴旋排了好幾大列。

  “還有人想參與選妃嗎?”乾瘦老頭踮起腳尖在弧形臺上打望。

  我和淺絳躲在角落裏,邊嗑瓜子邊等待下文。

  “還有人想參與選妃嗎?”老頭不依不饒又問一遍。

  “也太貪心了吧!隊伍都這麼長了,他還想再來一個加強連嗎?”淺絳翻著白眼,不耐煩的嘟囔。

  我也有些著急,心裏盼著選妃秀能快些上演。

  “請問,還有人想參與選妃嗎?”那老頭兒不知道哪根筋搭錯,竟明知故問還要問一聲。

  嗎嗎嗎嗎……中氣十足的喊聲在大廳裏回蕩,餘音繞梁,淺絳終於不耐煩起來,朝大廳裏高喊一句:

  “老大爺你快點選吧,現在全天界沒結婚沒訂婚的閨女小子都擱這兒排著呐!沒排隊的都有主兒,您也別肖想啦!”

  大堂裏轟的笑開來,留在座位上的仙子仙君們互相點頭示意,強忍笑意。

  我聽著淺絳赤裸直白的話,禁不住耳根子發燒——藍哥哥就是我命中的主兒麼?

  卻聽二樓包廂裏傳來一聲咳嗽,全場頓時鴉雀無聲,掉根針都能聽的到。

  於是乾瘦老頭再一次退回幕布裏。

  片刻過後,他慢悠悠回到幕布前,神情嚴峻。

  “我們王上說——”

  老頭兒捋直了脖子,仿佛公雞打鳴般歇斯底里:“選妃一事,重在參與!參與就是給妖介面子!參與光榮!參與有獎!但凡排隊參與者,都獎勵鮫人珠淚一百顆——”

  嘩啦一聲,我打翻手中的果盤,慌慌張張站起來。

  ——鮫人珠淚?那不是我最想要的東西?

  “怎麼,對珠子心動了?”

  淺絳是個何等玲瓏剔透的人,一把拉住我的手,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我、我想拿來鑲嵌在鳳冠上。”我只覺得臉皮紅的要滴出血來,聲音也小小的,“買的珍珠都在霞帔上用光了……”

  淺絳眯起眼睛看我一會兒,隨後揚起嘴角。

  “好吧,既然妖王說參與就是給他面子,那我們就賣他個面子唄,走,跟師姐排隊去!”

  她邊說邊抓著我朝前走去。

  我捂著發燒的臉隨她混進隊伍,拖拖拉拉不敢抬頭,仿佛做賊似的。

  “怕什麼,又不會選中你!”淺絳扯著我的手,攥的很緊很緊,“不就是一百顆珠子嘛,待會兒師姐拿了也送給你,等你出嫁那天,可要給我風風光光漂漂亮亮的!”

  我跟在她身後輕輕嗯了一下,心裏甜滋滋的,再也說不出別的話。

 

 

 

    

豇豆葉葉(四)

 

  排在我前面的人越來越少,那水母卻仿佛時空凝固般,不見絲毫動靜。

  我漸漸放鬆下來,終於抬起頭光明正大到處打望。

  眼瞧著隊伍越來越短,失望的仙子也越來越多——刀光火影所有的法術都用過,玲瓏盞就跟下了定身咒一般紋絲不動,失望和懊惱的歎息充斥著大廳,玉帝和王母的臉色也開始僵硬。

  鼓足勇氣出櫃的白鷺仙君到底沒能點亮聖燈,一跺腳掩面飛奔而去,背影透著說不出的絕望淒涼。

  我對他的遭遇表示同情,同時又有些小慶倖——萬一聖燈真的被他點亮,那剩下的排隊者估計算不得數,到手的鮫人淚就要飛了。

  然後輪到淺絳。

  她排在我前面,聽見叫號,便走到關口處先領了那盒珠子。

  打開看了看,隨即抬頭沖我俏皮眨眨眼,仿佛在告訴我:“貨挺好,是正品。”。

  接著她舉手去摸那盞聖燈,水母們如意料般紋絲不動,完全沒有反應。

  台下人開始歎息,不知是鬆口氣還是遺憾。

  淺絳禮貌的朝包廂方向攤攤手,轉身吐出一口長氣。

  我懸著的心放下,也跟著喘口氣。

  “第一千零一號!”瘦老頭嘴裏喊著下一個號碼,面部表情就像僵屍般凝固了。

  輪到我了,我先小心翼翼走到台前,小心翼翼領了珠子,又小心翼翼轉身,拔腳就準備沖下臺去。

  “這位仙子,你還沒點燈呢!”

  無奈衣領子被人揪住,兩條腿懸在半空亂蹬——回頭一瞅,兩個高如鐵塔的黑大漢正瞪著八隻眼對我怒目相向。

  嬌嫩芳心高懸,我趕緊縮著脖子懇求:“小仙肯定點不亮,兩位壯士且放我先走一步吧……”

  哪知壯士們雖長的人模狗樣,對我卻毫不憐惜:“哪兒來的潑皮故意搗亂?竟敢藐視我王聖威!這就把你丟到阿鼻地獄裏去喂白眼狼!”

  我嚇得渾身一個激靈,忐忑朝台下望去,只見淺絳朝我又是擠眉又是弄眼,大約是在暗示我千萬別在節骨眼上鬧彆扭。

  無計可施,無處可逃,只好作揖賠禮道歉。

  “小仙方才一時激動忘記了,失禮之處多有冒犯,還請大王千萬不要見怪。”

  黑大漢冷哼一聲將我放在地上,我咬牙將一步分做三步,磨磨蹭蹭緩緩朝那宮燈走去。

  來到傳說中的聖燈前,忍不住低聲驚呼——水母如透明雲霞般微微發顫著,輕柔的觸鬚四周漂浮遊弋,仿佛一張無邊無際用夢編織的網。我看著它們,下意識屏住呼吸,生怕把這個美麗的童話驚醒了。

  “真好看……”

  有美當前,我暫時忘掉心頭不安,用朝聖的心情摸了摸距自己最近的那只水母。

  柔若無骨絲滑如綢,仿佛一朵白雲被縮小,輕輕躺在指尖裏休憩安眠。

  “劈啪!”

  耳畔忽然響起細微的劈剝聲,空氣中似乎有電流穿過。

  不過須臾,就像墮入了真正的幻境裏,眼前一切突然變的五光十色起來——赤、橙、黃、綠、青、藍、紫,所有的水母都在刹那間被驚醒,綻放出光彩奪目的七色霞氳。它們擺動著長長的觸鬚,在空中上下遊弋愉悅起舞,仿佛吟遊詩人般神氣高傲。

  我被突如其來的變化驚住,目瞪口呆僵在原地。

  “恭喜王上!賀喜王上!”身後的黑大漢呼啦一聲撲倒在地,嘴裏虔誠高呼。

  嗯?我機械的轉動了一下脖子,覺得自己似乎漏掉一件大事。

  水母們很快停止舞動,朝二樓包廂深處團團飛去。

  包廂帷幕被撩開,露出一襲華麗如深海的藍袍,一頭泛著霞光懶懶垂墜的長髮,還有一張帶著面具只露出下巴的臉。

  我雖瞧不清他表情,卻知道那人正凝神看我。

  水母們像七彩肥皂泡般環繞在他周圍,散發著淡淡螢光。

  我下意識吞了一口唾沫。

  那人見我滿臉迷茫,微微一笑,鬆開手中的水晶燈柄,淩空踏步而來。

  我不能形容當時的場景,我只知道他身後有無數霓虹閃耀,黑髮如絲飛揚,藍袍獵獵作響,來人仿佛一隻身姿輕盈高傲的鶴,在雲蒸霞蔚中掀起漫漫風雲。就像凡間最流行的藝術電影一樣,一切都是慢動作的,柔光,特寫,華麗到無需對白。

  我的大腦完全凝固,手腳一片冰涼。

  “終於尋到你了,王后。”

  面具人自天上降落到我跟前,執起我已然凍結的手,輕輕說了一句話。

  咚!咚!咚!

  我聽見身後哀號遍野,響起許多此起彼伏的倒栽聲;我瞄到淺絳面色慘白用手捂住額頭,我看見剛跑出去的白鷺仙君又回來了,他望著我,嘴巴張的足足可以吞下一匹馬;表情最奇特的莫過於僵屍臉老頭,此刻他的面目仿佛武林盟主被無名癟三打敗,扭曲得失去了畢生信仰。

  “你……叫我?”

  我將注意力拉回到眼前如沐春風的面具人身上,戰戰兢兢。

  “不然還有誰?”面具人笑起來,他伸手撫摸我的額發,聲音沉醉,氣息芬芳如蓮華,“有全天庭的仙人為我作證,莫非王后還想反悔嗎?”

  “恭喜恭喜!恭喜妖王覓得美嬌娘!”

  玉帝洪鐘般的道賀聲突然插入,似是長舒一口大氣:“想不到未來妖後竟果真藏身于天庭,真是三屆一樁人人稱讚的佳話!來人呐,趕緊去給我去撞南天門的天鐘,朕要昭告天下!快!快啊!”

  妖王?妖後?

  玉帝清晰的吐詞將我拉回現實,我終於後知後覺想起,自己漏掉了什麼關鍵環節。

  咚!

  於是我聽見又一個倒栽蔥的聲音,又脆又響,伴隨著蜜蜂嗡鳴。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啊!

  匆匆閉眼之前,我腦海裏電光火石閃過名作家米蘭•昆德大的名句。

  ————————————————————

  我陷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裏,怎麼也無法清醒。

  遠遠瞧見有位綠衣紅裙仙子傲立于雲霞之上,朝她足下幾個匍匐的男子叫駡:“本菠菜仙乃根紅苗正的貴族,豈是你們這幫白菜仙可以染指的?!”

  男子們不敢回嘴,就那麼心甘情願跪著。

  “姐姐好美呀!”我覺得那仙子神情嬌媚氣度風流,忍不住癡癡流下口水。

  “看什麼看?!”哪知美目淩空橫來,仙子瞪著我大發雷霆,“再看本座就挖了你的眼睛!”

  “姐姐,不要討厭我!”我怕起來,伸手想抓她的裙裾告饒。

  不想背後忽的有人騰起淩空一腳,將我啪嗒踢向半空。

  “臭球!讓你射門怎麼踢到了寵物?!”身後有人叫駡,“真不該讓你參加男足!”

  吧唧一聲,我在空中劃出半個圓潤的拋物線,然後重重落到雲朵裏。

  滾了幾滾,落到那群男子跟前,他們被我砸暈了一個,其餘的嚇的四散逃離。

  “唉,這年頭好白菜都被豬拱了。”

  頭頂傳來幾聲幽幽的歎息聲。

  這個夢讓人很不舒服,我渾身發燙,忍不住吱吱嗚嗚起來。

  “我不是……我不是……”我想說我不是豬,我是一個有尊嚴有風度渾身傲骨的蔬菜仙子,愛看書愛手工。話說這個亂放闕詞的人,你知道誰是米蘭•昆德大嗎?你知道三峽由紀夫嗎?你懂什麼是意識流印象派嗎?

  “魘著了?”

  渾渾噩噩中有好聽的男聲響起,冰涼的大手撫上我眼睛。

  “別怕,有我在。”那男聲貼著我耳垂溫柔安撫。

  然後壓低變小,帶著銳利怒氣:“怎麼還不醒?李時珍呢?扁鵲呢?醫仙們都給我死到哪裡去了?還忙著算賬嗎?也不怕本王將他們的生意砸了?!”

  “王上稍安勿躁。”遠遠的有老人聲音作答,波瀾不驚,“太上老君說了,娘娘只是一時氣血攻心,來不及消化這天大的驚喜,您讓她睡一覺就好了。”

  躁動的男子似乎有所平復,然後朝我俯身靠近。

  他貼的我很近,我甚至能聽到他沉甸甸的呼吸聲,一下,又一下。

  ——這個夢好真實啊!

  “豆兒別怕,睡完醒來就好了,還有更大的驚喜在等你,可千萬別再暈過去啊。”

  他邊說邊摸我面頰,動作柔的仿佛是在碰觸一片細膩的雲,稍微用力就會弄散了。

  我覺得癢酥酥的難受,忍不住嘟起嘴,不耐煩哼了一聲。

  男子笑了一下,極其愉悅,隨後我感覺有什麼熱乎乎軟噠噠的東西落在我嘴巴上,輕輕啄了一口。

  ——有蒼蠅!噁心!我迷迷糊糊下意識想拍打,手在半空卻被人握住了。

  “小丫頭想謀殺親夫呢。”那聲音嗤笑,卻是春風得意,而後熱乎乎軟噠噠的東西再度降臨,貼著我指尖仿佛幼獸輕輕啃咬。

  “竟然不肯上當,弄的我好花力氣!”他邊咬邊含糊抱怨,不知是真氣還是假恨,“醒來後可不要對著我哭,怪我敗家。”

  我不懂他在說什麼,又覺得癢的難受,甩不開掙不脫,哼哼唧唧氣的發抖。

  “不惱,不惱。”男子趕緊鬆開我的手,用鼻尖蹭我頸窩,“等回去了再重新搜集給你,我又養了一大池子,夠你用了。”

  我只當是做夢,本想推開他,無奈身體不聽使喚,只好皺起眉悶聲抗議。

  大約是見我始終不肯安分,他無可奈何歎口氣,終於妥協離開。

  我終於舒了一口氣。

  “豆兒,你不知道,我等這一天等了多久。”

  突然間身體被滾燙的手臂擁住,牢牢鎖進一具溫熱寬廣的懷抱裏。

  “他們都說你是禍水,是劫難,是災星。”

  有誰貼著我的耳根子低喃,話語裏是濃的化不開的柔情。

  “只有我知道,你是這天下獨一無二不可替代,我只有你,我只要你。”

  撲面而來的溫暖氣息讓人安心,於是我繼續沉沉睡去。

  ——這個夢不錯,被人哄著捧著感覺真不賴啊,我邊睡邊想。

  “唉,好白菜都讓豬給拱啦!”

  冥冥之中,我又聽到誰沉重的歎息。

 

 

 

豇豆葉葉(五)

 

  一覺醒來睜開眼睛,我看見了婀娜的舞女青青。

  她正彎腰絞帕子,見我傻乎乎瞪她,微微一笑,模樣甚是嬌美。

  “蛇姐姐!”我大感驚喜,腦海中全是她跳洛珈舞的絕世傾姿,趕緊去攥她的衣擺,“蛇姐姐!可否給我一張親筆簽名?”

  不是我老黃瓜刷綠漆故意裝嫩,以我五百年的仙齡來算,是三界中絕對的小字輩,一般沒有比我更小的,所以我都叫仙子姐姐。

  “燒傻了?”青青皺著眉頭看我,素手纖纖在我腦門上試探。

  “挺正常呀。”她邊摸邊喃喃自語,語氣狐疑,“難不成歡喜過度,中風了?”

  我眼見佳人主動與我肢體接觸,哪裡顧得上她說什麼,一個勁兒笑眯眯看她,滿心滿眼都是快要溢出的幸福甜蜜。

  “娘娘,您幹嘛這麼看我?難不成想吃了青青?”

  少女忽然鬆開手,瑟縮著打個寒顫。

  哎呀不好,唐突佳人了!我趕緊伸出手去握她的,心想可千萬別把美人嚇跑了。

  “醒了?”

  房門忽然大開,有人衣袖帶風疾步進來。

  “王上。”少女眼神一暗,恭恭敬敬埋首跪下,“稟王上,娘娘剛剛醒來。”

  就差那麼一點點兒抓到美人柔荑,我摧胸頓足很是惋惜。

  “下去吧。”

  走進來的正是妖王,此時他臉上還掛著那張面具,冰冷寡淡毫無表情,看也不看少女一眼。

  於是少女回頭望了我一眼,垂下脖子默默走了。

  被她那飽含絕望深情苦楚的一眼震撼住,我整個人都沉浸在那雙水眸所營造的悲傷氛圍裏。

  有!奸!情!

  ——我想起了師姐淺絳的話語。

  “為什麼不看我?”

  來人硬生生將我的脖子扳向另一個方向,雙唇緊抿,語氣不悅。

  定睛一看,眼前赫然是半張白色面具,原來自己正和妖王大人鼻子對鼻子,眼對眼。

  一個激靈,腦子開始飛速轉起來。

  ——即使隔著面具,我也知道眼前人是個可與GOD FIVE並肩的極品醜男,心裏本來很是反感,不過念在此人還知道用面具遮醜,羞恥心尚存的份上,我決定對他和顏悅色一些。

  “陛下,小仙有話要說。”

  我強忍住反胃的衝動,對他展開甜美而客氣的官方微笑。

  “嗯。”妖王凝視著我,面具後翡翠色的雙眸深如幽潭,讓人看不懂猜不透。

  “很抱歉,小仙不能嫁給您。”我認真嚴肅的說。

  “為什麼?”妖王不愧是大人物,見多識廣,回問時不僅語氣鎮定淡然半分吃驚也沒有,嘴角甚至還能做到微微的上揚。

  “小仙早已與別人有了婚約,對方正是您的臣子,身為妖界至尊,您不可能做搶人妻妾的糊塗事情。”

  我從脖子裏扯出一個香囊,先仔細打開,再輕輕拈起裏面那塊藍色的鱗片。

  “您瞧,這就是我與夫君的定情信物。”我小心翼翼將鱗片捧到妖王跟前,獻寶一般,“他叫霽藍,是只蜥蜴精,可漂亮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那妖王身形似乎一滯。

  “哼,那蜥蜴要比本王好麼?”隔了半晌,有低沉而沙啞的聲音響起,“本王身為妖界統領,三界裏無論財富地位都難找到可比肩之人,身為妖後可呼風喚雨撒豆成兵,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仙子可知,這樣的機會很難再有?”

  “陛下!小仙雖貪財愛財,卻也知道千金難買有情郎的道理。”

  我打斷他囂張的氣焰,邊搖頭邊將鱗片好生收進懷裏:“小仙這輩子只認藍哥哥一個夫君,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

  我心平氣和看向他,神色安寧:“想必陛下也聽說過,強扭的瓜不甜這個道理了。”

  說完這一切,我心頭大石落地,又因為覺得自己不卑不亢很有傲骨,禁不住有些沾沾自喜。然後我靜靜等著妖王的反應,我想他肯定會發火,會大發雷霆——最好的結果是,他平靜接受現實,與我互相握手道珍重說再見;最壞的結果是,他狠狠揍我一頓,再把我丟到地牢裏關禁閉。

  可等了半天,妖王卻什麼反應也沒有,他只是靜靜看著我,看了很久很久。

  就在我等得焦躁不安之際,屋子裏忽然響起一聲歎息,綿長悠遠,仿佛流星劃破長空,落入人心尖裏。

  “癡兒。”

  伴隨一聲低喃,有寬袍大袖朝我撲面而來,等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被人緊緊擁在懷裏。

  “癡兒,你可知,如今你既說出這番話,世間便再無東西能將我倆分離?”

  那妖王不知受了什麼刺激,用很大的力道箍著我,仿佛饑渴的野獸遇到鮮食,恨不得按入肌理嵌入骨血裏。

  “值了,都值了,我心甘情願,死而無憾。”

  他整張臉都埋在我的頸窩處,身子因為激動而微微發著顫。

  我被他的孟浪震驚,半天回不過神來,腦海中有了一個可怕的猜測——難道此君不通天庭言語?!

  “陛下!”我伸手去推他的頭,卻意外發現指尖一滴水漬。

  責怪的話語頓時堵在喉頭,我探出手指,顫巍巍去碰對面人的臉——隔著面具,竟然有兩行熱淚正沿著臉頰慢慢滾落,滑過下巴,最後鑽進衣襟裏。

  “陛下……您這是……”

  我震驚了,莫非妖王是一個情竇初開的純情少男?還會因為失戀而落下淚滴?

  不過下一刻我的推論便被徹底推翻,只見妖王望著我指尖的淚珠,低下頭輕輕一舔,嫺熟的將那水珠捲進嘴裏。

  “哎呀!”我被他這曖昧的動作嚇的叫起來,忙不迭將手藏在背後,臉燙的像煮沸的開水。

  “別怕,別怕!”妖王見我驚慌失措的樣子,爽朗笑起來,哪裡還有半分傷心的神情?“其實我……”他邊說邊要去揭自己的面具。

  “砰!”

  平地裏忽聞一聲炸雷響起,我們身後的房門被踢出一個大洞。

  四下煙灰彌漫粉塵飛揚,我忍不住捂住口鼻咳嗽起來,卻不經意睹見洞口一道熟悉的身影。

  “豇豆紅!”

  來人高喊我的名字,目光兇狠,仿佛要拆了我的骨抽了我的筋,像吃葡萄般一口啊嗚塞進嘴,還死活不吐那層皮。

  ————————————————————

  升仙五百年來,我見過好幾回天青生氣的模樣,不過我敢發誓賭咒,即使前面幾次的怒氣全都疊加在一起,也不會讓他露出現下這般七竅生煙的暴虐表情。

  我甚至看到他頭頂有火苗在噗噗作響,燒的空氣發燙扭曲,四周景物都開始變形。

  “聖君!救我!”

  此時此刻我哪顧得上他為什麼生氣,一個激靈跳下床朝就他撲去,心裏只想求他幫我擺脫這樁烏龍婚事——蒼南聖君名號在三界那麼響,只要他開口,無論是誰都會賣個面子的。

  天青紅著眼瞪我,一向面癱的臉皮崩的緊緊,眼珠子仿佛要滲出血來。

  “聖君!”我哀叫著去抓他的胳膊,“聖君,快,快幫我去跟玉帝解釋一下,我不是什麼妖後,我不能嫁過去!”

  天青身上的怒焰奇跡般凝固了。

  “你是被逼的?”他擰起眉頭看我,臉上神色緩和許多。

  “一切都是個誤會。”我學著淺絳平日的無賴模樣,聳肩攤手。

  ——我堅信那幻夜琉璃盞會被我點亮是個大BUG大烏龍,可能是無意中觸動了什麼機關,又或者摸到了什麼不該摸的東西,不然那妖界老頭為何對我露出“姑娘你坑死了我爹”的仇恨表情?

  “不是因為覺得他最好看?”天青劈頭問了一句,幽深灰眸仿佛利劍,直直紮入我心底。

  “怎麼可能!”我忙不迭搖頭擺手,心裏納悶他為何要問這麼個怪問題,“還能有誰比我意中人美麗?”

  我瞧見天青吐出了一口長氣。

  “傻瓜。”他拍拍我的額頭,戾氣一瞬間裏消失殆盡,重新恢復為平日裏的雲淡風輕,“走吧,我們去找玉帝。”

  我高興的點點頭。

  “轟隆!”忽聞周圍巨響,一道藍光飛過,天青身邊的牆壁轟然垮落,碎石滾滾而下,堵住我們前方去路。

  “蒼南聖君,你這是什麼見面禮?”

  回頭一看,妖王雙手抱拳懶洋洋站在床邊,面具下的白牙往外森森冒著寒氣。

  “不經通報就進本王的屋子,隨隨便便就要帶走本王的新娘,這是個什麼道理?”

  他冷笑著又問一句,隨著那“理”字落地,屋子另一側的牆壁應聲倒塌——轟隆隆!整間房變得只剩兩堵牆支撐,木梁瓦塊嘩啦啦往下掉,滿天塵土彌漫,飛沙走石搖搖欲墜,恍如末日來臨。

  “啊啊,拆遷辦!拆遷辦出動了!”樹上靈鴉呱呱大叫驚慌四散,“怎麼也不先貼個條子哩!”

  天青連眉頭都沒皺一下,牽著我袖子一甩,敏捷跨到安全地帶。

  “妖王陛下,選後一事是個誤會,豇豆仙子不可能隨你嫁去妖界,請你念著她年幼貪玩不知好歹的份上,高抬貴手饒她一回。”他轉身朝妖王一揖,彬彬有禮,卻也不容抗拒。

  妖王並不答話,只是盯著我和天青相握的手,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你們是什麼關係?”

  天青被他問的一愣,握著我的手一晃,竟有些不穩起來。

  我左等右等等不到回答,疑惑轉頭,卻見那煙灰色的眸子裏滿是霧靄,身邊人喉頭滑動,遲遲不能發出半句聲音。

  “他是小仙的監護人!”我急中生智破口而出。

  場中二人皆是一震。

  “監護人?”妖王嘴角下撇,語音上揚,不知是不懂還是不信。

  “是管法術禮義廉恥,對小仙有再造之恩的人!”我想起《三屆異常死亡事件薄》,把話說的又響又亮,聲音脆甜回蕩,“就像小仙的父親!”

  一股劇痛自手骨傳來,我感覺自己的手快被捏碎了。

  ——為毛啊?為毛捏我?難道我說的不對嗎?我的魂魄的確是由你重塑再造的呀!

  強忍著疼痛,我有苦不敢說有傷不敢言,只覺得眼前白花花一片,差點就要落下淚滴。

  妖王凝神看我一會兒,轉頭去打量天青。

  “就像她的父親?”他陰陽怪氣重複一句,仰頭哈哈大笑,長髮在風中張牙舞爪,“聖君啊,你也是這麼想的?”

  話音未落,他已瞬移到我倆跟前,按住我倆雙手交握之處。

  “鬆開!”他鼻尖幾乎貼住天青的臉,一字一句,咬牙切齒,“我、叫、你、松、開!”

  天青已然清醒,握著我的手力道減半,卻完全並沒有要放開的痕跡。

  “憑什麼?”他凝眉望著眼前人,微笑自若。

  “就憑我是男人。”妖王勾起嘴角,齒縫間寒意迸現,仿佛嗜血的獸正對獵物虎視眈眈。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想把她養大了再吃掉對不對?”他猛的揪住天青的衣襟,眼神銳利咄咄逼人:“你這個道貌岸然的傢夥!滿肚子花花腸子!你們天界都是一群虛偽的小人!無恥!下流!卑鄙!”

  天青舉重若輕推開他,語帶譏誚表情冷漠:“天界破事,與我有何干係?”

  我瞪大了眼睛。

  身後是融融的血色夕陽,他的神色平靜一如往昔,即使面對如此辱駡,即使說了如此不符身份的話,他看起來也神聖非常不容褻瀆。餘暉下胸脯有規律的微微起伏著,煙色雙眸一如既往保持清明。

  “弄疼你了嗎?”天青對妖王的挑釁置若罔聞,卻鬆開我的手仔細端詳起來,“方才有沒有捏壞哪裡?”

  我搖頭,心裏有些瑟縮。

  ——天青,你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害怕與猜疑的情緒交織,我迷惑了。

  “那就好。”天青似乎舒了口氣,微笑著將手遞過來,“走吧,跟我回蒼南,你無須做什麼妖後,玉帝那裏我會幫你說明。”

  我站在原地,遲遲疑疑朝妖王看了一眼。

  他正惡狠狠瞪著我,面具後的下顎緊繃,渾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爆發出獵豹般的力量與強悍,仿佛在告誡我——只要敢你往前走一步,我就會攪個天翻地覆,三屆都別想安寧。

  於是我害怕了,朝後退了半步。

  年少懷春的時候不是沒做過夢,有人為了你劍拔弩張,為了爭奪你身邊的空位打個昏天暗地。不過我沒想到這個夢會實現,居然真的有人為我打架,雖然主角是全三界至尊無敵醜的螃蟹男和蛤蟆君。

  “走吧,跟我走。”天青還在笑著,臉色卻有了幾許白,“豆兒,你在猶豫什麼?”

  夕陽給他煙灰色的睫毛鍍了一層金,青色的身影在落日下變的很長很薄,仿佛風一吹就會消散。

  我看著他,恍恍惚惚間腦海裏有什麼翻騰。

  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也發生過這樣一幕——有誰將手遞過來,讓我放下一切跟他走。

  當時我毫不猶豫的將手交了出去。

  然後便有去無回,那一生,再也沒有見過光明。

 

 

 

豇豆葉葉(六)

 

  三人就這麼僵持著,劍拔弩張。

  只要我稍有動靜,妖王身上嗜殺的氣息便如爆炸般瘋狂滋長,天青雖未再說話,望著我的眼底也漸漸有烏雲凝聚。

  我脖子酸胳膊疼,心裏很想哭——爭風吃醋的橋段倒是浪漫,可是能不能要求更換男主哩?如果是黑無常和藍哥哥為我上演一場天地大戰,只怕我做夢都要笑醒。

  考慮到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就在我想要咬牙朝天青奔去的時候,頭頂忽然金芒大盛,漫天響起梵天地歌。抬頭一看,原來是玉帝王母帶著一眾上仙們降臨。

  “咳咳,大家為何在這裏擺造型?”王母娘娘端著那張萬年不變的慈祥臉,表情甚是柔和,“妖王陛下,莫非您不喜我這荷會所的風格,所以做法改裝了去?”

  我順著她目光一看,四周亂七八糟滿地狼藉,禁不住打個寒戰——也不知這房子買了意外傷害險沒?本仙姑現在可是一窮二白身負巨債,萬萬賠不起。

  “王母,你來的正好。”妖王站在原地冷笑,下巴高抬,神情倨傲,“聖燈選中妖後一事,全天庭的仙人都能作證,如今這蒼南聖君突然闖來要帶妖後走,是出自哪條規矩?出爾反爾?不講誠信?”

  王母聞言倒抽一口冷氣,轉頭開始上下打量我。

  “聖君,您這是……”她開始全方位多角度的使用各種射線透視我,嘴裏的話對著天青。

  “呃,這個,是不是有什麼誤會?”玉帝面色酡紅打個飽嗝,大概剛剛從宴會上被人拖下來,話音裏還帶著三分醉意。

  “聖君,這仙子是妖王親自選中的。”他看著天青,特意強調“親自”兩個字,“新妖後誕於天界,朕剛剛昭告天下這個喜訊,此事極大的有利於仙妖二界邦交啊!”

  “沒有我的允許,她不能嫁。”天青只回了這麼一句,神色高遠,表情淡雅。

  玉帝臉上的紅暈漸漸褪去,王母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伸出手戳了又戳揉了又揉。

  “陛下。”她回頭去看玉帝,“您打我一下,臣妾是不是喝多了酒,有幻聽?”

  “沒有我的允許,她不能嫁。”天青不緊不慢又重複一次。

  “這、這仙子是什麼來頭?!”王母愣住了,指著我的手開始發抖,不知是氣的還是驚的,“聖君,莫非她是你的……你的……”後面的名詞她死活說不出口。

  天青並不答話,只是一直冷著臉,空氣裏漸漸開始劈剝作響,似乎有什麼正在結冰。

  “莫非她是?”玉帝忽的做恍然大悟狀,面色如雪一般蒼白透明。

  天青沒說話,只是緊緊抿嘴,眼底有風雲暗湧。

  “啊!”玉帝一拍腦門大聲驚呼,整個人仿佛被吸走精氣般面露頹敗。“唉,唉,唉!”然後他開始不停的搖頭歎氣,再也說不出其他話語。

  妖王感受到氛圍不對,伸手拂袖擋在我面前。

  “不管她是誰,總之她是妖界未來的皇后!誰也不能將她帶走!”他渾身的血脈賁張,整個人像顆導火索被點燃的炸彈,隨時都可能爆發。

  “妖王陛下,茲事體大,這樁婚事……”玉帝沉甸甸再度開口,神色灰黯,仿佛須臾間蒼老了萬萬歲,“我們怕是要從長計議。”

  “從長計議?”妖王並不買賬,嗤的一聲從牙縫裏擠出冷笑,“你們倒是給我個理由,為什麼一個芳草門小仙的婚事,要經過蒼南聖君允許?”

  四周頓時鴉雀無聲起來,所有人都面面相覷沉默不語。

  我呆呆看著這群人唇槍舌戰眉來眼去,心裏也在納悶相同的問題——對呀,為啥要有天青的允許我才能嫁哩?難道他真是我戶口本上登記的父親?

  正僵持著,頭頂忽然傳來一陣低笑,極輕極輕,稍縱即逝。

  “豆兒。”

  天青忽然親昵的叫我的名字。

  我轉頭懵然看他,不知道他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麼藥。

  “豆兒,來,你告訴大家。”

  天青將大手蓋在我額頭上,望著我,眼神柔的仿佛可以蝕骨融金。

  “其實你已經有心上人了,不是嗎?”

  他用非常引人遐想的語氣問出這句話。

  我被那好聽的聲音蠱惑了,誠實的點點頭。

  “啊!!!”

  然後我聽見王母發出了一聲超高分貝的尖叫,我看見玉帝的眼睛瞪的大如銅鈴——不過他瞧見我在瞄他,馬上裝模作樣閉眼做深呼吸。

  天青拍拍我的腦門,似是贊我答的好。

  “你瞧,她已經有了意中人了。”

  他回頭看著妖王,溫和微笑,表情一如既往的淡定:“俗話說的好,寧拆十座廟,莫毀一樁親。”

  我站在天青身側,好奇的看著那些上仙的反應——不知為何他們在得知我有心上人後,紛紛露出一種深切的惋惜且痛恨的表情。莫非這些人都暗戀我?不對呀,平時怎麼沒見他們這麼表現積極?

  不過那妖王倒是塊硬骨頭,他完全不為天青的消息所動,下巴緊繃,語氣不屑:“哼!你可知她的心上人是誰?你憑什麼替她亂出主意?你算個什麼東西?自作多情!”

  “妖王陛下!”王母娘娘的臉嘩啦沉下來,“哀家敬你是貴賓,但無論什麼人,都不能這麼對聖君說話!”

  然後她用非常糾結非常為難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咬牙道:“原來聖君早已與這仙子兩情相悅。”這句話使用的是肯定的陳述句,語氣哀怨且帶著幾分不明來意的怒氣,仿佛我是不光彩的小偷,竊走了天上最亮最大的星星。

  玉帝開始大聲咳嗽,大概被口水嗆住了,沒能順過氣。

  ——不!不對!我們並沒有兩情相悅!

  我這才明白原來大家誤會了,趕緊朝天青使眼色,希望他能站出來解釋。

  然而天青卻偏偏不看我,他背脊挺直,垂著眼不知在想什麼。從我的角度,只能瞧見他的胸脯高低起伏,落差要比平時大上許多。

  於是妖王一雙翠綠的眸子灼灼亮的驚人,似乎馬上就要血洗全場。圍觀的上仙們則統統露出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恨不得立刻將我生吞活剝。

  在這孤立無援焦頭爛額的當口上,我忽然聽到有個熟悉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小豇豆,還不打算兌現你的承諾嗎?”

  我驚訝抬起頭來,目光越過重重的人群,睹見那不遠處的金鑾殿上,有墨色的衣衫在風中張牙舞爪。

  二郎神自七彩雲霞上翩然而至,他身著黑袍,單足落於屋簷之上,滿臉狂放肆意的笑簡直可以壓住一切的霞光。

  只見他從懷裏取出一朵小小的金花,煞有其事的朝我晃了晃。

  ——金秋葵!

  我條件反射打了個寒顫。

  他瞧見我的反應,笑容的更加開懷,索性伸出另一隻手,“哢嚓”一聲脆響——那朵小金花在他手中一分為二。

  我渾身激靈,趕緊悄悄環顧四周,發現除了我以外,似乎沒有人留意到二郎神的突然降臨,不知是沒看見還是根本就看不見。

  然後我恍然大悟,唯恐天下不亂的二郎神,這是找我索要那另一半的債來了。

  可……非得要在現在嗎?

  我猶猶豫豫開始思考。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現在絕對不是說出誓言的好時機,如果天青有意讓眾人誤會我與他的關係,想將我從那樁烏龍婚事裏解救出來,我豇豆紅又怎麼可以在此時此刻拆他的台,駁了他的面子呢?

  於是心一橫,牙一咬,裝作什麼也沒看見。

  “小豇豆,有人護著,翅膀硬了啊!”

  二郎神的調笑繼續在我耳邊繼續響起,卻有變冷變硬的跡象。

  我戰戰兢兢轉動眼珠再朝他看去,卻見那襲黑袍竟然鼓漲起來,二郎神的額頭上有刺目的紅點灼灼,滋滋往外冒著殺氣。

  只見他伸手一撚,那朵金秋葵化為粉末,飄飄揚揚灑下。

  他沉默的望著我,鳳眸陰霾,嘴唇明明半分未動,我卻分明在腦海裏聽到兩個字:“說話,兌現你的承諾。”

  “說話,不然你的下場就和那朵花一樣。”

  “殺了你。”

  “殺了你。”

  “殺了你。”

  “殺!!”

  惡魔的聲音在我腦海裏不斷盤旋,仿佛催命符一般,我只覺得頭部劇痛,千萬根鋼針紮入大腦不停攪動,整個人陷入一片血紅的魔海裏。

  “不!我不喜歡聖君!我永遠都不會喜歡上他!”

  在瀕臨崩潰前,我終於哀號著大叫出聲來。

  腦海裏的詛咒聲,連同四周的所有聲音嘎然而止,一切都仿佛靜止了。

  疼痛消失,我終於清醒,戰戰兢兢抬頭望去,一張蒼白到近乎透明的臉映入了眼簾。

  天青終於如我所願轉過頭,他正望著我,眼睛眨也不眨。

  我從未見過那樣的天青。

  如果說以前的天青是一尊完美光潔不染纖塵的瓷瓶,那麼現在,花瓶被誰打碎了。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到絲毫的冷靜與平和,只有一股莫名的情緒正從缺口噴湧而出,一股股地冒著,淌著,散亂了一地,呼嘯著將他淹沒。

  是脆弱,是從來沒人見過的,脆弱。

  我呆住了。

  此時他背對著眾人,所以只有我看見這樣的表情。

  我下意識的伸出手,想去安撫這個一身破綻的上仙。

  ——聖君,我喜歡誰,對你很重要嗎?

  “……豇豆仙子好大的口氣!”遠遠的,王母娘娘咬牙切齒的聲音傳來,恨不得抽我的骨喝我的血,“難不成我們聖君入不了你的眼,還有別的心上人了?!”

  “這是自然。”我不知如何開口,卻已經有人搶先替我作答。“她喜歡的是一隻蜥蜴精。”妖王的聲音忽然插進。

  我只覺得喉頭一噎,不知他到底是要唱哪出戲。

  “豇豆仙子確實有心上人。”

  妖王朝我投來安撫一睹,語氣冷靜的敍述起來,仿佛在說一件與他完全無關的事情。

  “不過她的心上人並不是什麼天界仙君,而是一隻其貌不揚的蜥蜴精。方才選妃儀式後,她已對我全部坦白,說她寧願嫁給那只蜥蜴精,也不願意嫁給我做妖後。”

  眾人愕然,看看他,又看看我。

  “此話當真?”王母的聲音裏已經隱隱有了瀕臨崩潰的跡象,大約一天之內受了太多刺激。

  我自覺再無可以掙紮的餘地,索性破罐子破摔,雙膝跪地用手捂臉:“是的,娘娘,我喜歡上一隻蜥蜴精,除了他,我誰也不嫁。”

  耳邊開始響起悉悉索索的嘈雜聲,我不敢看不敢聽,害怕的蜷著身子。正兀自發呆著,忽然有人走到我跟前,擋住我的視線。

  “……是誰?”

  天青直直望我,嘴唇乾裂聲音嘶啞,臉色如同臘月寒霜。

  “那只蜥蜴妖,究竟是誰?”

  他執著的望著我,似乎要望進我的魂裏。雖然表情一如既往的凝固,我卻分明瞧見他的背後有白霧嫋嫋,足下道路已然凍結成冰。

  “哈哈哈!”妖王忽然仰頭大笑起來,像一個凱旋而歸的將軍,愉悅到了極致。

  只見他抬起一隻湛藍的袖子,那絲滑的錦緞漸漸縮小縮緊,幻化成一塊塊幽藍的羽鱗。

  “起!”他朝著我這個方向叫一聲,勾了勾食指。

  我感覺脖子一癢,下意識一摸,懷裏的香囊竟兀自騰空而起。寶貝藍鱗從香囊中脫出,在柔和光芒包圍下慢悠悠朝外飛去。

  眼睜睜看著藍鱗附上他肌膚,像別的鱗片一樣緊緊裹住他手臂,一切都剛剛好。

  我腦子裏開始有雲浪翻騰,嗡嗡作響。

  “豆兒,你為何不去打聽一下我的名字?”妖王看著我,緩緩揚起嘴角,“霽藍其實不是蜥蜴,那喜袍繡的不準。”

  “藍哥哥說不願與你私奔,那是因為他發誓要呈給你,最美最好的。”

  他伸手摘下面具,望向我的目光癡纏沉醉,仿佛正看著世界上最重要的珍跡。

 

 

豇豆葉葉(七)

    妖王摘下了薄薄的面具,四周頓時響起一陣輕微的驚歎。

    “……怪不得陛下平時裏要遮住面頰,想不到竟生的如此絕色。”王母粉紅著一張臉,微微咳嗽一聲。

    人群裏好幾個仙子早已露出饑渴的星星眼。

    我怔怔看著對面一襲藍袍的男子,大腦中出現了短暫空白。

    “不要看!”有只大手擋在前面,遮住我雙眼。轉頭一看,天青神情扭曲面露焦急,正用一種十分心痛的眼神望著我。

    不明白何事讓他如此驚慌,我伸手推開他的袖子,悠悠然走到庇護之外。

    “你是誰?”我蹙眉看著妖王,神情冷淡,“好大的膽子,竟敢偷了我未婚夫的鱗片!”

    妖王本來正笑得躊躇滿志春風得意,冷不防被我劈頭這麼一質問,微微噎住。

    “……也難怪你會懷疑,外貌和聲音都完全變了,不認得也是正常。”

    不過須臾,他的眉頭漸漸舒展,非常溫和的給自己找臺階下:“景泰穀,真心花,鮫人珠——豆兒,除了你的藍哥哥,還有誰會知道這些?”

    隨著他抑揚頓挫的話語,空白的腦海裏漸漸湧進了好多回憶——“你的意思是,你就是霽藍?”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顫抖起來。

    “豇豆仙子這話問的奇怪,妖王陛下的大名,可不正是霽藍?”王母娘娘詫異的看我一眼。

    雷公大錘從天而降,哐當一聲砸在腦門上,我的眼前開始冒出許許多多小金星,一閃一閃到處亂竄。

    “不,你不是……”我緊緊抿著嘴,竭力壓抑著心頭翻滾的浪潮,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你不是我的藍哥哥,他跟你長得不一樣,不一樣……”我捂住胸口邊搖頭邊朝後退去,每一步都好像踩在地獄的油鍋之上,如此漫長,如此悽惶。

    妖王卻咧嘴笑起來,一臉容光煥發勝券在握的模樣:“豆兒,我真是藍哥哥,這才是我的真正面目,先前那個不過是中了咒術後的假模樣。你不是說想與我私奔嗎?不用怕,如今我帶著聘禮,明媒正娶來接你啦!”他朝我盈盈伸出手,似是召喚我馬上沖入他的懷抱。

    腦子裏嗡嗡作響,心中一團亂麻——我萬萬沒想到,那曾經佔據我心房,讓人夜夜美夢天天口水的帥哥就這麼飛走了,眼前這個尖臉碧瞳一身妖氣的螃蟹男,竟然告訴我那絕世難覓的甩餅臉+咪咪眼+大鼻孔+大碎牙美男不過是鏡花水月的幻化?!

    “不!你騙我!你騙我!”我拒絕接受這個現實,頭搖得越發撥浪鼓,後退的步子漸漸焦急,最終忍不住轉身——奪路而逃。

    咚的一聲,不期然撞到一具堅硬的身軀。

    我含淚茫然抬頭,看見二郎神正鳳眼長挑,朝我露出兩排寒光閃閃的 白牙。

    “——私奔?”

    他似笑非笑抬起我的下巴,眼神幽暗,吐氣如蘭。

    “小豇豆,幾日不見,你倒出息了啊!”

    我那顆被妖王真面目打擊得潰不成軍的嬌嫩心臟,再也經不起GOD FIVE成員的調戲,終於砰的一聲巨響爆炸——

    “你們這些醜八怪,給我滾開!!”我尖叫著推開二郎神,已然崩潰,再也不想有任何的偽裝。

    “醜八怪!醜八怪!醜八怪!!”我歇斯底里的叫著,涕淚橫飛,伸手捶打每一個企圖拉扯和安撫我的人。“你們這些爛螃蟹!不要以為穿一身藍就是我的藍哥哥!”我哭在頭上,伸手去戳妖王,“他才沒有你這麼騷包!”然後又去踢二郎神的腿:“穿一身黑好看嗎?有錢了不起嗎?你看你那張臉,就是一個二愣子屎黃疙瘩!”

    淚眼婆娑中,天青煙灰色的雙眸忽然躍進,包含著無限哀愁與擔憂。

    “你!你最醜!”我怒火中燒,仇恨的尖叫起來,揮動雙拳去趕他,“你為什麼要長得這麼醜?為什麼長得醜還要在我身邊轉?為什麼還要來管我的閒事?!我恨死你,我恨死你啦!!!”

    “啪”的一聲,有誰在我的臉上打了一個耳光,又脆又響。

    捂著高腫的臉回神,瞧見王母娘娘一張七竅生煙幾乎要殺人的臉。

    “你這賤人!”她咬牙切齒從嘴巴裏吐出一句話,“竟然神經錯亂以下犯上,逼得哀家罵髒話!”

    我被她周身嘶嘶外泄的寒氣所震懾,終於清醒,想起自己的所作所為,嚇得渾身一軟癱坐在地上。

    “娘娘……我……”雙手掩面又懊又悔,我簡直心如刀絞,“小仙……小仙方才昏了頭 ……”眼淚沿著指縫淙淙而出,我對自己闖禍後能全身而退已經不抱任何期望。

    ——完了,全完了,我說出了天庭最大的秘密,定會被千刀萬剮。

   咚!咚!咚

    遠方忽然傳來南天門洪亮悠遠的鐘聲,一連擊了九下。

    正在看熱鬧的仙人們面色煞白眼露驚慌,玉帝馬臉頓時拉得長長的,下巴幾乎沉到地上。

    “不好!那魔界邪亂聽到我天庭與妖界和親的事,提前攻打上來了!”他二話不說,轉身拂袖踏雲而去,“眾卿家,還不快速速隨我跟上!”

    上仙們如臨大敵,紛紛亮出手頭兵器,踏著彩雲飛速離去。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 呆住,忘記哭泣,抬頭朝上看去。

    王母左右為難,居高臨下蹙著娥眉不情不願拋出一句:“來人,先將這個得了失心瘋的仙子關入天牢,稍後大審!”

    粉腮掛淚看向周圍,果然有兩個天兵天將上前拖了我走。

    “慢著!”一直保持呆滯狀態的妖王,忽然從喉頭裏哽出一句話,聲音沙啞。

    “豆兒……”他遙遙看我一眼,似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哪句講起,“……你……我……”

    我委屈的別過臉,倔強的不看他——我恨這個破壞我美夢的人,他騙了我,他騙了我。

    “……罷了。”妖王低低歎了一口氣,低聲吩咐,“王母,莫傷她,等我隨玉帝解決了魔界帝君便會回來,那時本王要親自審問。”

    王母娘娘回頭剜我一眼,口氣是恨鐵不成鋼:“只要陛下肯與天庭聯手,屆時要殺要剮,全憑陛下一句話。”

    天兵天將喏喏應一聲,架起我便朝外走去。

    臨走前回頭看了我一眼,瞧見天青怔怔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似是中了魘一般。

    他的臉色是這樣的飄忽,好像整個人被鳳輕輕一吹,就會立刻化為煙霞。

    “聖君!請您速速去南天門一探吧!”

    王母在他身邊小心翼翼勸告,神情焦急,“魔界帝君來勢洶洶,玉帝不能沒有您的幫忙!”

    於是天青抿嘴再看我一眼,無聲轉身,躍入了茫茫雲海。

    不知為什麼,眼中有一滴淚滑下。

    我機械地邁著步子,眼看著跟天牢的距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豇豆葉葉(八)

 

    在天牢裏渾渾噩噩關了一段時間,漸漸不知窗外事起來。

    除了丟我進監牢時動作稍嫌粗魯,天兵天將們真如妖王所吩咐的,並未傷我半分。

    於是大部分時間,我都在睡覺,不分晝夜黑白,反正既來之則安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好了。

    傍晚我睡得迷迷糊糊之際,忽然被一雙冰涼的小手搖醒過來。

    “娘娘,娘娘!”有嬌滴滴的聲音叫我,沁人心脾的芳香撲面而來。

    我睜開雙眼一看,禁不住大喜過望:“青青!”

    來者正是妖界舞伎青青。

    “娘娘,您沒事吧?”她關切地將我扶起,神情有些緊張,“他們有沒有對你怎樣?”

    “沒。”我怔怔地望著她嬌美的小臉,看得如癡如醉,“好姐姐!你怎麼會進來這個地方?這裏又髒又暗,你不該來。”

    青青嗤地一笑,凝眉嬌嗔:“自然是有人擔心你,派我潛進來。”

    然後她拍拍我的肩膀:“娘娘,聽說你當場拒絕了我們王上的婚事,這是為何?王上曾說你與他早已兩情相悅。”

    “他不是與我兩情相悅的人!”我毫不掩飾地皺起眉頭,嫉惡如仇般,“我的藍哥哥才沒有長成那樣!”

    青青愕然,隨即遲遲疑疑問了一句:“莫非……娘娘更喜歡以前那個霽藍?”

    我點頭。

    她頓時呆住,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這倒是一樁奇事。”隔了好一會兒,她慘白著臉勉強微笑起來,“想我自詡王上知己千年,當初見他被人下咒變身,也曾落荒而逃……如今見你癡心至此,青青甘拜下風,啞口無言。”

    “姐姐此言差矣。”我望著她,心中有些了然。既然美女暗戀妖王,我忍不住有心成全:“豇豆紅雖傾心于藍哥哥,只不過僅限於變身前的他。如今他恢復原貌,我對他再無半點念想,姐姐大可奮起直追,不用介懷。”

    青青神情一僵,像看陰陽怪上下打量起我。

    “你們個個都說妖王絕色,我卻覺得他一點也不好看。”我笑嘻嘻望著她,“甚至還沒有來抓我的天兵天將好看。”

    青青瞪著我,看了很久,目光灼熱仿佛要將我生生看穿。

    “莫非你的審美觀是顛倒的?”

    良久,她思索著輕輕說出這句話,俏麗的臉有些扭曲。

    “不,是你們的審美觀顛倒了。”

    我信誓旦旦搖頭,表情認真,索性一股腦兒將秘密和盤托出:“你們都被GOD FIVE欺騙了,他們才是三界最醜陋的人,混淆是非,顛倒黑白!”

    青青望著我,五官整個扭變了型,滿臉都是難以置信。

    “你……你……”她的胸脯開始高低起伏,仿佛喘不過氣來。

    好半晌,她緩緩閉上雙眼,從牙縫裏嗤出一句話:“既然你說,你愛的是變身前的霽藍,那麼我問你——”

    “你是不是,只愛他的容貌呢?”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我被他問住,怎麼也答不上話。

    ——顯然,我是愛藍哥哥容貌的,可如果他沒有那張傾國傾城的臉,我還會喜歡他,愛戀他嗎?

    我開始陷入深深的糾結裏。

    “哈哈哈!”青青 等不到我的回答,忽地仰頭大笑起來。

    “哈哈哈!”她神情癲狂,笑聲中有說不出的淒涼,“想不到,想不到我竟輸給了一個狗屎運到棒槌!”

    我不敢說話,只是縮起脖子期期艾艾看她。

    青青終於笑完,垂頭看向我,目光晶亮,眼角有星星點點的淚。

    “豇豆仙子。”她已不再叫我娘娘,轉而稱呼起我的仙號,神色逐漸冷凝,“你對現在的妖王,果真沒有半點愛戀嗎?”

    我底氣不足,沉默了。

    “那麼,你曾經說過,覺得我很美,是真的嗎?”她凝望著我,臉上漸漸騰起妖異的嫵媚。

    這個答案毫無疑問,她的風姿甚至勝過芳主,於是我拼命點頭。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謝謝你的喜歡。”她溫柔地看著我,舉起白玉水蔥般的手撫上我面頰,粉紅指尖輕輕刮過我的臉。

    我怔怔望著她,下意識吞了口唾沫,發出咕嚕一聲。

    “其實仔細看你,長得也不算賴。”

    眉、鼻、唇,然後是眼,她低低呢喃著,親昵刮過我每一寸肌膚:“我知道這麼做,王上一定會怨我。可如果不這麼做,我會一輩子良心不安。”

    我迷失在她旖旎香甜的體香裏,漸漸無法動彈。

    “豇豆仙子,你只喜歡美麗的臉,對不對?”她將自己的臉湊上來,紅唇幾乎要貼住我的鼻尖。我茫然回望著她,不知她究竟想做什麼。

    “可是你瞧,越美麗的臉,越會騙人。”她微微一笑,燦若桃李。

    我正被電地頭暈目眩之際,卻見那粉紅指尖忽地插進我的雙瞳,用力一摳。

    “啊——”

    無邊無際的劇痛朝我襲來,滾燙的液體 隨著她離去的手指在臉上奔騰開來,世界變得一片黑暗。

    “你只會憑藉外表看這世界,你根本不知道,王上為了你,付出了多少心血。”

    青青哀傷的聲音遠遠傳來,穿過我被疼痛攪得混沌的腦海。

    “你實在不配,擁有這麼一雙明亮的眼睛。”

    你不配。

    青青,這個全三界最漂亮,漂亮到讓我癡迷的女子,因為這個理由挖走了我的眼睛。

    她活生生,剜走了我的眼睛。

 

 

 

【豇豆花花篇】

 

 

豇豆花花(一)

 

    豇豆紅豇豆仙子,升仙五百年後成了瞎子,被人丟棄在不知名的荒蠻野地。

    說陌生,因為我知道那兒並不是死寂的天牢,更不是繁華的天界,身邊不時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路過,我甚至聽到陌生人陰冷的嘲笑。

    “哎呀,好大兩個血窟窿!”

    “哪裡來的臭瞎子?嚇死鬼了!”

    “我靠,這怪物打哪裡鑽出來的?竟然攔在路中央,吃了張百忍的膽子?”

    張百忍,正是玉皇大帝升仙前段凡家名諱。

    “天哪,鳳白門前怎麼來了個乞丐?難道魔域沒錢了?”

    “不對呀,昨兒個的新聞亂播不是說GDP又上漲500大點麼,股票期貨今天都在狂飆呢!”

    “看那個骨瘦如柴的樣子,多半是從某塊貧墳裏跳出來的僵屍,搞不好是索牛裏難民。”

    “哎呦別看了,醜死了醜死了,簡直醜瞎了我的狗腿!”

    “還是回家,看你妹更好。”

    眼前一片黑暗,臉上劇痛難忍,偏偏還混合了抓心掏肺的搔癢,我屢次用治癒術給自己療傷,期盼能早日見到光明。然而大約是修為不到家的緣故,法術只能緩解搔癢,臉上依然有熱滾滾的東西流淌。戰戰兢兢摸上雙頰,我萬念俱灰地想:這流的到底是血呢,還是血呢?

    我是如此的害怕,甚至不敢哭出來。

    哭,哭有什麼用?哭給誰聽?哭給誰看?哭只能引來那群嘲笑玉帝,自稱是鬼的狂妄分子,我知道,他們絕不會是善良的友人。

    “還不走開!”

    有誰朝我踹了一腳,力道又大又狠,我連滾帶爬被踢到了一塊堅硬物體邊。

    “哈哈哈!”人們笑起來,大約是見我肉體落魄,他們精神上得到了歡愉。

    被撞的頭昏眼花,我用吃奶的力氣摸索著爬起,顧不得多想沿著身後緩緩滑下,合攏衣衫,瑟縮躲進自以為是的黑暗裏。

    我想找個東西靠一靠,定定心。

    “哈哈,那醜八怪還知道害羞呢!”少年們聲音又高高揚起,笑聲貫徹雲霄。

    醜八怪?

    我身子猛地一顫。

    還沒等我回神,“啪”的一聲,有坨腥臭的稀泥重重砸在我臉上。“醜八怪!醜女人!去死!罰你上天堂!”辱駡聲遙遙傳進我的耳朵。然後漸漸變小。

    我沉默地用袖子將臉上的稀泥抹去。

    直到再也聽不見任何的動靜,我的身子終於開始顫抖,無法自已的顫抖。

    醜八怪?

    醜八怪?

    這裏的人說,我是一個醜八怪?

    好不容易止住的液體,再一次在臉上奔騰洶湧開,緩緩流進嘴巴,滿口苦澀——那是即使被人剜去眼睛,也不曾落下過半粒的淚滴。

    就這麼默默垂淚,不知過了多久,一直哭到四肢發軟手腳冰涼,幾百年的淚都如蠟燭風乾流盡,耳邊終於響起了期盼已久的天籟。

    “姑、姑娘,你為何獨自坐在這裏?”

    有陌生男子問我。

    隨著問話,有溫熱大手將下顎抬起,似是在端詳我的臉。

   “咦!”

    我聽見那人倒抽一口涼氣。

    “誰,誰把你弄成這樣的?”

    他喃喃自語著,語氣聽起來很是詫異:“活、活了三千年,頭次見到被妖術剜去眼睛的仙子,邪、邪能壓正,真稀奇!”

    聽見那人喚我仙子,又聽他說什麼正邪,我想終於有人認出了我的身份,全身一乏就這麼暈了過去。

    我是被藥味熏醒的。

    說是醒來,也只是有了意識,眼前依舊一片漆黑。

    從驚慌中定下神來,我開始掐自己手心,狠狠地毫不留情地——這是夢,這一定是個夢,我沒有瞎,沒有被丟棄,只要從夢裏醒來,我就還會躺在自己的小窩棚裏,眼前開滿茂密的真心花,只要一揮手,它們就唱咪咪歌喵喵曲給我聽。

    直到我聽見有人說:“姑、姑娘,喝藥吧。”

    那人將我扶起,朝我手裏塞進一個碗狀的東西,散發著濃濃的焦苦氣息。

    “這、這能緩解疼痛。”那人解釋道。

    我很是聽話,摸索著將碗沿塞進嘴裏,稍微一倒,便有一半的湯藥都滾進了領口裏,燙得我忍不住尖叫。

    “呀,忘、忘了你徹底看不見。”那人低歎一聲,手忙腳亂拿著東西在我身上邊試邊道歉,“姑娘,對、對不住了。”

    我被他說中心事,索性將碗一丟,雙手捂著臉便開始抽泣。

    本以為自己早就無淚可流,可一旦有人關心,擠擠它們就又都出來了。

    那人見我哭得歇斯底里,大概嚇呆了,好一會兒沒有動作,大氣也不敢出。哭了半晌,我終於抬起臉來,邊抹眼淚邊喃喃問:“敢問救命恩人如何稱呼?”

    “我、我叫阿木。”那人聲音聽起來呆呆的,人如其名的木訥。

    “多謝恩人。”我朝聲音來處誠懇感激,“以後喚你阿木公子可好?”

    阿木沉默了一下道:“不、不用加‘公子’,喚我名字阿木就好。”

    我不想與他糾結稱呼,點頭表示答應,隨即急切道:“還請恩人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再幫我一個小忙!”

    “什、什麼忙?”阿木問。

    “不瞞公子,我乃天界芳草門座下的豇豆仙子,被妖人剜去了眼睛,求你將我送回天界,我要找芳主醫治我!”

    我邊說話聲音邊發著顫——沒人知道眼睛對於我而言是多麼重要,哪怕斷手斷腳全身蛻皮,我也不想做瞎子啊。

    阿木又沉默了一下,隨即用一種非常為難非常沉痛的聲音說:“對、對不起,這裏是魔域,我、我是魔人,不能帶你上天庭。”

    我呆住了。

    想起那些人嘲笑我的時候說:“罰你上天堂!”原來這裏竟是與天庭對立的。青青竟然將我丟到了傳說中最黑暗的魔域裏——沒有盟國,沒有法律,沒有引渡條例,一切都由魔界帝君獨裁統治,這裏生活著各種低等魔人,只奉行一個原則:強者為上。魔域是連宇宙刑事員警組織也幹預不了的地方,就算天界發現了我的失蹤,也絕不可能主動前來這裏找尋。青青恨我至深,想徹底斷了我的後路,讓我永無出頭的生機。

    我深深吸一口氣。 

    “阿木”再度開口,我的聲音雖虛弱,卻多出了一份偽裝的堅強,“能不能請你想辦法幫我通知天庭?一旦事成,要什麼報酬我都給你。”

    既然知道這裏是魔域,我便不能表現出軟弱,哪怕空頭支票也是要先開一張,免得還沒出門就被人吸去魂魄。

    阿木頓了頓:“我且試、試試看。”

    我舒出一口長氣:“空口無憑,你我可當場簽字畫押,免得我日後賴賬。”

    阿木卻笑起來:“你、又看不見,不怕我亂寫一氣?”

    我這才想起自己早已殘疾,頓時語塞。

    “不、不怕。”阿木出乎我意料地拍拍我肩膀,安慰起來,“時間還可以拖很久。”

    “反正你的眼睛也治不好了。”

    他下一句如是說。

    “你說什麼?”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刷的抬起臉。

    “騙你做甚?”阿木的口齒忽然流利起來,聲音和語氣都透著刻骨的溫柔,讓我直起雞皮疙瘩。

    “剜去你眼睛的人,給你的傷口撒上了頂級的青花毒。”他的手指在我乾涸的臉上緩緩遊走,流連忘返,難以割捨,“你可知這是什麼毒?上屆的妖後便是死於這種毒,就算是妖王也沒能救回愛妻。”

    話到這裏,他忽然輕聲笑起來,“沒想到我竟然有親眼看到仙子中毒的這一天,真是不辱魔人使命。”

    然後他掐住我脖子,語氣歡喜至極:“終於找到你了,魔域最好的試驗品。”

    咽喉被人掐住,我大腦一片空白,聽天由命仰著臉。

    恍惚間想起天界那段悠閒的小日子,想起了自己當時的夢想——要永遠留在天庭裏。

    為什麼要要下凡?為什麼要偷偷去妖界?當初天青三番四次阻撓,甚至罕有地大發雷霆,是不是因為他早知我今日會死在這裏?

    原來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註定。

    就在萬念俱灰呼吸停滯之際,阿木卻忽地收手。

    新鮮氧氣源源不斷灌進血液,我開始大聲咳嗽喘氣,狼狽不已驚慌失措:“你!你是壞人!”

    “哦,你以為我是好人?”阿木平靜的聲音傳來,“不知哪裡讓你產生了錯覺?真是遺憾呐。”

    我又悔又怕,一時之間竟想不出自己為何信任他。

    “你、你救了我……而且又是……又是結巴……”想了半天我只好顫抖著回答,因為底氣不足也成了結巴。

    “瞧,就是因為這般輕信,所以你才會被人剜去眼睛。”阿木笑的聲音遠遠傳來,讓我如履薄冰,“你以為結巴就不會害人?你不知道故意的接近沒安好心嗎?”

    他輕輕吸了一口氣:“他們是要挖了你的眼睛去賣呢,對吧?”

    肺部仿佛有烈焰炙烤疼痛難耐,我邊喘氣邊委屈解釋:“不是……”

    應該不是吧,青青的眼睛比我美十萬八千倍,而我豇豆紅靈力低微修為淺薄,又會有誰需要這樣一雙眼睛?

    “無怨無仇,別人為何要剜去你的眼睛?”阿木卻並不信,步步緊逼追尋真相,“難道你做了什麼有違天理的事情?”

    “……因為,我說了她主人的壞話。”回想往事,我的聲音越發微弱,委屈得無以復加,“因為我說他的主人不好看……”

    思前想後,只有這個原因。

    雖然到現在我也沒明白,即使我覺得妖王不好看,那也罪不至死,青青為何要執著的置我於死地呢?

    溫熱的大手探來,覆蓋上我的眼眶。

    “你真是我見過的,最悲劇的仙女啊。”阿木感慨著,怎麼聽話語裏有股掩不住的笑意。

    我本已跌入穀底,悲從中來又開始往外飆淚:“求你不要殺我!我肉少魂輕性子酸澀,不好吃!不好吃啊!”

    “性子酸澀?”阿木喃喃重複一遍,陰陽怪氣下評語,“倒還真是個不能省心的。”

    “既然如此,”他啪地重重一拍我腦門,惡聲惡氣怒喝,“那就先把你丟到油鍋裏炸美味一點!”

    重重的困乏襲來,我再度陷入無邊無際的昏睡裏。

    朦朧的夢境裏,有熊熊烈焰將我炙烤,翻來覆去不肯停歇。我冒著大汗竭力掙脫,卻始終四肢綿軟無能為力。

    正難受中,似乎有誰在我耳邊提問:“奇怪,怎會這樣?”

    我熱得幾乎想剝去身上的皮,心道這位是在奇怪油鍋怎麼突然沒油,直接改鐵板燒了嗎?就這麼恨恨想著,最終抵不過額頭劇痛昏死過去了。

 

 

 

豇豆花花(二)

 

    次日醒來,我頗為詫異。

    本以為自己會化為烤豇豆直接入了那魔界帝君的肚皮,灰飛煙滅消失殆盡,沒想到自己好像還沒死徹底。

    “難道魔鬼的肚子裏也有傢俱嗎?”我摸索著身上的棉被,下意識挑起一聞,大駭,“竟然還附庸風雅熏了香氣!”

    身邊傳來一聲悶笑,有人將棉被奪走,絲綢如水滑落於指間。

    “你腦子裏是不是只有一根筋?”是阿木,他用力戳著我的腦門,語帶微腦,“誰會給食物配傢俱?難道你吃魚前還要先吞個水族箱進去?”

    我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不再吭聲。

    想起太上老君的如意葫蘆,據曾被關進去的齊天大聖說,那裏面一片漆黑什麼也沒有,看來我果真還活在現實裏。

    “……多謝大人不殺之恩。”於是縮著脖子喃喃一句,無限感激。

    雖然很想追問一句你為什麼不殺我呢?但傳說魔域的人喜怒無常,要是開口提醒了他,豈不得不償失賠了夫人又折兵?

    “一個人作惡久了,偶爾也會想叛逆一回,做樁好事。”

    阿木仿佛知曉我心底的疑問,悠然自得解釋起來:“所以我每隔開五百年便會躁動一次,做樁好事,這次算你運氣到家。”

    我頓感深深的沉默和慶倖。

    “既然是五百年行一善,我便好人做到底吧!”阿木乾咳一句,粗聲粗氣,“有人想你瞎,我卻偏不依,今日我們便動身,我帶你去找魔醫。”

    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識往後縮去,驚怒懼恨:“你你你又打的什麼主意?我可不要做實驗體!”

    與其成為庸醫的小白鼠,還不如直接死在魔物肚子裏,至少得個全屍痛快淋漓。

    阿木朗聲大笑:“不錯不錯,終於知道了要先懷疑。”

    然後他探手過來抓我衣領,仿佛拎小雞般將我提過去:“只是你以為落到了我手裏,還能有命逃出去?看你皮相不錯,我去找魔醫討點藥水,把你做成標本泡在瓶子裏。”他邊說邊沾沾自喜揪我臉皮,仿佛陷入無人境地裏。

    “騙人。”我冷冷打斷他幻想,“現在我這麼醜,怕是不可能有人想將我做成標本供起。”

    阿木怔住:“你看不見,又如何知道自己模樣?”

    我搖頭苦笑:“雖然沒了眼睛,可至少還有耳朵。”

    那群小鬼罵我醜八怪的聲音,我這輩子都記得——醜八怪,上天庭!翻譯過來就是,醜八怪,下地獄。

    “他們說我臉上有很大兩個窟窿……”我低下頭,肩膀微微發抖,“其實我現在看起來根本就是怪物,對不對?”沒有眼珠沒有眼白,臉上兩個血肉模糊的洞,那不是骷髏又是什麼東西?

    阿木沉默了,然後歎口氣。

    “相貌很重要麼?美醜會決定你的命運?”他揪著我臉皮的手放鬆,輕輕一拍,發出細小聲音,“假如你容顏傾城,現在恐怕早已被送去做妓。如今你雖相貌醜陋,至少博得了我的同情,我願意帶著你去找魔醫。”

   這話實在沒什麼安撫人心的力量,我嘴一癟,幾乎就要哭出來。

    “哎喲!莫嚎莫嚎!”阿木迅速捏住我嘴角,仿佛章魚嘟嘴高高撅起,“醜成這樣還有我屈尊照顧,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你每回面對我,都要懷著一顆感恩的心。”

    他從頭到尾都透露出救世主的自豪和驕傲,仿佛醜陋是我莫大的榮幸。

    於是我只好將苦水和眼淚生生吞回去,發出好大一句“咕嘟”的聲音。

 

    我想過很多種去找魔醫的方式,禦劍飛行,乘龍架虎,卻不曾想過程竟然是這樣原始。

    我眼瞎不認路,阿木沒有華麗的坐騎,於是他只好背著我,一步一步跋山涉水超前走去。

    太生活化,太寫實了,我簡直都要懷疑自己是活在批判主義的話本裏。

    “你再勒緊一點試試,信不信我現在就掐斷你的腰!”身下爆發出第三十八次暴吼,怒氣蒸騰雲浪翻湧,我懷疑不會再有第三十九次,因為他下一秒就會伸手將我丟到路邊的亂石堆裏。

    “剛才聽見鬼哭狼嚎的聲音,一時害怕……”我迅速鬆開胳膊,手足無措慌亂起來,“你、你不要生氣。”

    身下堅硬的肌肉稍微放緩,我也暗自舒出一口氣。

    “這裏本來就是魔域,怎麼會聽不見鬼的聲音?聽見《春天永不消亡》才是最恐怖的事情!”阿木強壓著怒氣的話語響起。

    《春天永不消亡》是天庭庭歌,仙子仙君人人會唱,人人都喜歡聽。

    “幹嘛這麼仇視天界?”我趴在他背上不甚樂意,“就算仙魔自古不兩立,請你多少考慮一下我熱愛家鄉的情懷,行不行?”

    一路走來,我發現魔域的人都非常仇視天庭。他們的價值觀和仙人相反,正才是邪,邪既是正,我用了很大毅力才忍住不發糾正他們的聲音。

    阿木聽了我的話徑直冷笑:“這不是仇視,這是事實。假如春天永不消亡,世上再無四季,你們又如何知道春的珍貴美麗?無論天界怎麼粉飾太平,該來的總會到來。”

    “根本就沒有永遠的極樂,都是自欺欺人的東西。”他頗為不屑的嗤了一聲。

    我被他這麼一訓斥,一時半會兒也沒能想出反駁的東西。

    “……就算不能實現,至少也給了大家希望。”好半晌,我將下巴擱在他肩膀上——他的脊背十分寬厚,散發著淡淡的麝香,讓我忍不住想靠上去歇息。

    “不然為何世間要有‘夢想’這種東西?”我輕輕問他,同時也說服自己。

    “那是神愚弄眾生的麻藥,興奮劑。”阿木卻不以為然,“只有你們這種無腦的仙人才會相信。”

    “幹嘛這麼憤世嫉俗。”眼皮子變沉,我懶洋洋打起哈欠,“阿——阿木,難道你就沒有夢想嗎?”

    察覺到他對我沒什麼惡意,我便將稱呼換了回去。

    “沒有。”阿木笑起來,發自肺腑的愉悅,胸腔震動發出鼓鳴。

    “我從不做夢。”他說,“我有把握,我能實現我想要的所有東西。”

    我覺得他話裏有話,無奈參不透個中深意,只好換了話題。

    “對了,上一個五百年,你到底做了什麼好事?”這是另一個非常讓我有追究欲望的問題。

    阿木難得沉默了,腳下的步子也頓了頓。

    “這個,得讓我想一想。”他的聲音聽起來頗有點困惑。

    “啊,我記得了,五百年前我在人間撿到一枚銅板,然後交到了衙門裏。”他興高采烈開口,語氣豁然開朗,步履愉悅輕盈。‘

    朝前一躍,似是跨過了什麼障礙,“做好事也能做得這麼拉風,實在是想低調也不行。”

    我沉默地側耳聽著他讚美自己,那嘩嘩的水流,約莫讓我覺得,腳下是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

    菩提老祖啊,孩兒向您發誓——從今以後,每當面對阿木,一定懷著一顆無比感恩的心。

 

 

豇豆花花(三)

 

    “這姑娘的傷口被人灑了青花毒,三界再無能修復她眼睛的東西。”

    魔醫老人看了我很久很久,然後說了一句。

    相同的診言先前就聽阿木說過,現下再聽魔醫說一遍,我只覺得渾身如洩氣的皮球一團癱軟。

    “怎麼可能?!”阿木的聲音在半空炸裂開來,濺起一地火星。

    我被他的當頭暴喝嚇得一個激靈,摸索下意識循聲望去——他不是早知道了麼?為何現在要裝得如此吃驚?

    “那青花毒是傳說中的秘藥,怎可能輕易現世?”

    大概是察覺到自己失態,阿木音調略微降低,卻依然按捺不住激動,屋裏硝煙味四起。

    我啞然——敢情阿木之前並不知曉我病情,中毒一說只是嚇唬我,沒想到如今卻一語成讖了。

    “怎麼不可能?”魔醫老人不耐煩起來,“那青花毒雖說是傳說中的秘藥,老夫五百年前也親眼見過的,和伏神刀一起。”他說著說著,語氣裏透露出無上的自豪驕傲,“毒不過青花,刀不過伏神,這等仙人天敵,也只有偉大的魔界帝君才能創造發明。”

    我聽他說到“仙人天敵”,忍不住出聲試探:“請問老先生,這兩樣東西到底有什麼神奇?”

    魔醫老人似乎很享受我的怯懦,悠悠然開始介紹:“世人皆知仙人有靈力護體,肢體器官可複生。只是如若在傷口上撒上青花毒,傷口便再也不能修復,無論有多強大的靈力也不行。”

    “至於那伏神刀——”他說書般刻意拉長了聲音,“那是全三界最偉大的武器。仙人跳下誅仙台,不過是脫離仙籍,尚可轉世投胎。而伏神刀砍過,元神都會消散,三荒六界也尋不到身影。

    傷口無法修復?元神都會消散?

    我不由自主打個寒顫——不知那魔界帝君大人與天庭有何等血海深仇,竟要製造這麼可怕的東西?

    厲害吧!”老人哈哈大笑起來,“魔界帝君大人是多麼的有勇有謀,不光製造了重型兵器,還製造了生化武器。”

    我已內傷到連強顏歡笑都做不出來。

    原來,原來我真中了青花毒,而那毒是魔域統治者專為誅仙而配。毫無疑問,我已不能再見光明。

    “睜開你的老眼,給我再看清楚一點!”

    阿木卻並不死心,咬牙切齒威脅老人,我甚至能感到他所帶來的肅殺的狂風暴雨。

    “你是吃了豹子膽敢威脅我這魔域首席……”老人本欲發怒,後半句卻不知為何突然蔫了下去。

    屋子裏忽然變得靜悄悄的,連根針掉地上的聲音都沒有。

    “阿木?阿木?”我驚慌起來,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

    卻聽老人氣喘吁吁的聲音再次響起:“老朽敢拿項上人頭擔保,這仙子確實是中了青花毒,三荒六界之內,無藥可醫無人可救啊!”

    咚的一聲,似乎有誰硬生生跪在了地板上:“無論如何也不敢欺瞞二位!”

    我整個人都陷入無底雪窖,又冷,又冰。

    直到有兩隻手伸過來,捂住我的耳朵。

    “他醫術不精,胡言亂語。”阿木的聲音在我背後傳來,“走,我帶你換一個地方去。”

    我清醒過來,電光火石間,心中已經拿定主意。

    “老先生。”我轉頭朝那跪地聲音發出的地方探去,聲音誠懇,“敢問您在何處見過伏神刀?如今那刀又在何處?”

    魔醫咽了口唾沫,吞吞吐吐道,“老朽五、五百年前見過一回,那時還握在魔界帝君手裏,之後魔界帝君忽然消失,刀和毒也就成了三界的傳說了……”

    我失望至極,不再言語。

    “走吧,我帶你去找別的醫生。”阿木早已等得不耐煩,蹲下來將我背到背上。

    “嗯。”我輕聲應著,將手環到他的脖子上。

   他馱著我大步流星朝外走去,山一重,水一重,留下身後呼呼掠過風的聲音。

 

    後來阿木又帶我見過好幾個名醫,雖然再也沒有人說我中了青花毒,卻也沒有一個能將我治好。

    阿木每天都灌輸靈力給我,我臉上漸漸結出了痂長出了肉,眼睛卻始終沒有回來。

    “你五百年才行一善,沒想到就遇到了我,真是倒楣。”

    這天他又握著我的手輸靈力,我想起他五百年前拾金不昧的往事,忍不住取笑。

    “別說話!小心泄了靈氣。”阿木有些不耐煩。

    “哎,你們魔域的人是不是很討厭天庭?”我好奇地將臉湊上前去,“假如我跑到大街上高呼玉皇大帝萬歲萬萬歲,會不會被人關進監牢裏?”

    “不會。”阿木冷笑,“這種極端腦殘分子,當場就會被五馬分屍肝腦塗地。”

    我輕輕籲一聲。

    “好不容易來趟魔域,真想看看那傳說中的伏神刀是什麼樣子。”

    安靜了一會兒,我又開始喃喃自語。

    “做夢!”阿木對我的願望表示嗤之以鼻,“那是魔界帝君的貼身兵器,要是被你看見,估計你離灰飛煙滅也不遠了。”

    我默笑,不再言語。

    “好了。”阿木鬆開我的手,“今天給你輸了大約一百年的靈力。再過不久,你的眼睛就會重新長出來了。”

    我點頭,輕聲試探道:“可不可以,讓我摸一下你的眼睛?”

    阿木一怔,安靜好半晌。

    “算了,就當送佛送到西。”他不耐煩嘟噥一句,抓起我的手蓋在自己眼睛上,粗聲粗氣,“僅此一例!”

    我高興極了,抱著朝聖的心情,仔仔細細感受著手心下柔軟的睫毛,微微轉動的眼珠。

    眼睛這種東西,當你擁有時,並不會覺得珍惜。可有朝一日忽然失去,你就會覺得,能夠擁有它們其實多麼幸運。

    “是誰?”阿木清冷的聲音忽然響起,“是誰挖走了你的眼睛?”

    腦海中浮現出一張美麗哀怨的臉,傾國傾城。我微微一笑:“是位妖界的美女。”

    “不可能!”阿木斷然否認,“妖界之人不可能得到青花毒!全天下唯有魔界帝君才知道毒藥的安放之地!”

    我有些怔忡,隨即漠然:“也許魔界帝君也願與她合夥吧。她長得那麼美,自當要風的風要雨得雨。”

    “絕無這種可能性!”阿木答得飛快,斬釘截鐵 咬牙切齒。

    “幹嘛這麼肯定。”我啼笑皆非,拍拍他已然僵硬的咬合肌,“青青是我見過最美的女子,比芳主還要更美,即使全天下男子都拜倒在她腳下,我也不會有絲毫的懷疑。”

    “你!怎能用這種口氣談論自己的仇人?”阿木甩開我的手,語氣是難以置信的詫異,“難道你就沒有一丁點想要報復的念頭?難道你就不想殺死害你的人?”

    魔域之人生來嗜好血腥的話題,我清楚感受到他身上散發的憤怒與狂躁。

    “她很美。”沉默片刻,我輕聲作答,“無論做了什麼,我都會原諒她,我捨不得讓她死去。”

    啪的一聲,我被人推到地上。

    然後我聽到乒乒乓乓的聲音,有人踢翻了桌椅,踹開了大門,匆匆而去。

 

 

 

豇豆花花(四)

 

    隔天醒來,阿木對我說他又找到了一位大夫,興許可以幫我治好眼睛。

    我點點頭,乖巧道:“擇日不如撞日,不如現在就動身吧。”

    現在,我趴在阿木的背上,豎起耳朵靜靜聆聽四周的聲音。

    與以往不同,身邊響起的不再是風聲水聲,而是喧鬧的笑聲歌聲,還有叫賣聲。

    “這裏是哪裡?”我貼著耳朵問身下人。

    “是魔域最熱鬧的都市,我正帶著你穿過人流密集的區域。”阿木的聲音聽起來十分輕鬆愉悅,“你也感受一下,魔域如今是多麼強大繁盛,豈是那僵化腐朽的天庭可比?”

    我含糊支吾一聲,不好贊同,也不敢明確表示反對。

    “鳳絲糖呃——鳳絲糖——”。

    遠遠飄來的商販的吆喝聲,幻化成甜蜜香氣,隱隱四散於風裏。

    “阿木。”我晃著小腿,輕輕用腳尖踢了踢,紗羅裙蕩起裙花,“我想吃糖。”

    “癡人說夢。”阿木腳步不停,語氣冷凝,“別給我得寸進尺。”

    “求你。”我可憐巴巴哀求著,用從未展露過的嬌弱語氣,“每天都喝藥,實在太苦了……想當初在天界,我天天都喝花蜜……誰曾想來到這號稱強大繁盛的魔域,卻連顆糖也沒得吃……”說著說著就要落下淚滴。

   阿木身子僵住了,大概實在不能忍受我說魔域不好,只得咬牙轉換方向:“這就帶你去買,行不行?!”

    我很高興,卻並不表現出來,只是溫柔關懷道:“不需專門背我去,太辛苦了,你買過來就行。”

    阿木最終如我所願走開了,雖然心裏氣得不行,他放我下了時,我甚至能摸到他手上根根爆起的青筋。

    “對不起。”我摸著他的手,輕輕說了一句。

    “德性!”阿木惱羞成怒甩開我,衣袖帶風揚長而去。

    我聽見腳步聲漸漸遠去,在心裏對他鞠了個躬,然後轉身背對他離去的方向。

    失去了視覺,嗅覺和聽覺都分外發達,我摸索著朝著有刀劍相碰,武器交戈聲的地方走去。

    耳邊響起刀光劍影,鼻子裏充斥了汗味和血腥味,一切的一切交織成迷網,將我拖入漩渦裏。

    我終於走到漩渦中心,站定,握拳,深呼吸。

    “玉皇大帝萬歲!”我高高舉起右手,用盡力氣喊出了聲音。

    這是五百年來我喊的最大最響的一句。

    所有的嘈雜聲都如潮水退去,在瞬間裏消失殆盡。

    我揚起頭,靜靜等著死神的降臨。

 

    四周一片寂靜,只飄過一縷輕幽幽的油炸饅頭片香氣。

    我左等右等,等不到意料中的反應,只得硬著頭皮朝天再次大喊:“玉皇大帝萬歲!魔界帝君死無葬身之地!”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身邊終於不再萬籟俱靜。感覺有道厲風朝我劈來,我歡歡喜喜迎頭上去——成敗在此一舉。

    不想卻被人緊緊捂住了嘴。

    “你這個不知死活的東西!”阿木那恨不得將我扒皮抽筋的暴喝響起,他大手一拎,就這麼提小雞般將我揪出漩渦中心。

    寒風如刃,呼呼刮過耳畔。

    阿木帶著我疾步飛行,跨過山川,越過河流,腳步不停。

    他氣息混亂如麻,長長的頭髮拂過我面頰,不用看不用問,我也知道他相當的生氣,正處在爆發的邊緣裏。

    雖然他從未說過,但我知道他應該是個頗有地位的人,熱愛家鄉,屬於極端魔界狂熱分子,我說了辱駡魔界帝君的話,他多半要將我碎屍萬段丟去海裏喂鯊魚。

    只聽“砰”的一聲,阿木將我重重摔在冰冷的水裏。

    “你想死是不是?”他撲上來掐我的脖子 ,語氣狠戾肌肉僵硬,“想死?我成全你!今天就弄死你這個沒心沒肺的東西!”他的五指漸漸合攏鎖緊。

    我心頭長出吐出一口氣。

    他說得沒錯,我想死,我一直都想死。

    自從被魔醫老人判了死刑後,我無時無刻都想著要儘快死去。

    ——沒了眼睛啊,沒了眼睛,看不到朝日晚霞,看不到花開花落,看不到甜蜜嬌顏,看不到瑰麗珍奇。對於嗜美如命的我來說,這是何其殘忍何其不幸的事情?更可怕的是我還曾經擁有,假如生來便不曾見過光明,恐怕還不會這般失魂落魄。最可怕的不是從未擁有,而是得到後再意外失去。一想到自己再也看不見那些東西,我便痛徹心扉萬念俱灰。寧願灰飛煙滅,我也不能失去眼睛,不見美,毋寧死。所以我決定,自己殺死自己。

    只是,仙生萬萬年不滅,死亡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除非跳誅仙台,我根本無法自己殺死自己,可如今生在魔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返故里?

    我有心追尋那伏神刀的下落,然而沒人知道帝君的消息。萬般無奈下,唯有尋求外力。

    那日阿木說魔域人最憎對天庭忠心之人,我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如今天賜良機,我有意支開阿木,也是希望魔人不要誤傷他。雖然他嘴巴很壞,但我心裏明白,他對我很好很好。倘若今日死在他手上,也算歪打正著,只盼他吃了我的魂後,能將以前那些渡給我的修為補回去。

    不過,阿木見我不做反抗,手中力道居然放輕。

    “你真想死?”他拍打我的臉,聲音有些微的緊張,“癡心妄想,我可不會如你所願!”

    他迅速將手收了回去。

    可是晚了,一切都晚了,鹹腥的液體湧上喉頭,沿著我嘴角緩慢滑落。

    “你吃藥了?”阿木搖晃起我的身體,“你吃了什麼藥?”他的聲音有些歇斯底里。

    我朝他揚起嘴角,無力而抱歉的微笑。

    不是不肯說,而是我自己也不知那究竟是什麼藥。

    因為我聽見那小廝跟旁人炫耀:“師父煉的這味藥,乃世間奇毒,仙人吃了也會天乏術呢!”

    阿木的叫聲漸漸遠去,五臟六腑都痛得燒化崩裂,我噗地朝外噴出一口腥臭的鮮血。

    塵歸塵,土歸土,今日大鬧魔域的事,希望有朝一日能傳到天庭。倘若芳主下來尋人,便可將我的屍首帶回,埋在那個小花圃裏。如此一來,也算勉強實現永遠留在天庭的夢吧!

    意識徹底模糊之前,腦海裏突然閃過一張蒼白隱忍的臉。

    仙之將死,其顏也善,天青的面目此時不再可憎可怖,反倒讓我很是懷念——辛苦將我再造重生的人,無論如何也不願見我客死他鄉吧!

    天青啊,回顧漫漫五百年間,我出於私因從沒有對你好,更枉費了你一片栽培苦心。如今我煙消雲散,與你也算錢債兩清,前世恩怨就此一筆勾銷,從此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你依然是聖君高高在上,我則帶著瞎眼,轉世投胎去。

    恍恍惚惚間,盼來黑無常帶著鎖鏈的身影。

    藍哥哥變了,他還沒有變,一如既往的瀟灑英俊。

    “黑哥哥,你來接我了。”我歡天喜地朝他奔去,想求他幫我投個好胎。

    散了吧,都散了。

    來世不做仙不做人,只願做一汪清澈的泉,倒影天上雲卷雲舒,任小魚在身體裏遊玩嬉戲,姑娘們每天對我梳洗打扮。即使沒有眼睛,也一樣可以欣賞洗盡鉛華的美麗。

 

豇豆花花(五)

 

    想不到來接我的不是黑無常,是鬼差。

    更誇張的是閻羅王不肯收我,魂魄明明已經走到忘川邊,卻被人生生揪出隊伍。

    “你你你怎能投胎?小廟可容不得大佛!”大喊大叫的是孟婆,她一見我便眼泛綠光,生拉死扯將我朝岸上推去。

    “長江,長江,這裏是黃河!來了個太子爺啊!”她邊推邊對著藍牙耳機說話,咬牙切齒神色焦灼,“SOS!江湖救急!”

    我莫名其妙看著她,頗有些不滿:“小仙性別為女,何來太爺一說?”說著挺了挺不算珠穆朗瑪也算光明頂的胸部。

    孟婆並不答話,只是一個勁將我拱出隊伍,然後又扯著我朝陸地上狂飆十裏,這才舒出一口長氣。

    “仙姑還是回去吧。”她邊說邊不停擦拭臉上的汗跡,表情緊張,“冥界不是什麼好玩的地兒。”

    “回去?回哪裡去?”我看著她緩緩搖頭,“我的仙體已經被人剜去眼睛,無法修復,回去也沒什麼意義。”

    “咦!誰有這麼大的膽子?”孟婆的嘴巴先是張成圓潤的O型,隨後舒緩為扁扁的I型。

    “不怕不怕,仙子可有原身?”她呵呵笑起來,“老太婆免費送你一顆‘還我漂漂丸’,只要找到原身,然後喂原身吃下這個仙丹,便可以重塑仙身。沒了眼睛怕什麼?心沒了都能長出一顆來!”

    “此話當真?”我聽得整個人都精神煥發起來,“可我怎麼從未聽說過這種神奇的玩意兒?”

    “那當然,這是閻羅王壓箱底的寶物。”孟婆嘻嘻笑著,擠眉弄眼神秘莫測,“老太婆我連續一千年業績完成高度達800%,屬於冥界首例,大王這才挖心掏肺賞給我的。”

    “那多不好意思。”我聽得咋舌,不由得下意思推阻,“太貴重,無功不受祿。”

    “仙姑!千萬別跟我客氣!”哪知孟婆卻一把推過來,死死將丹藥塞進我手裏,“只要你不投胎,萬事好商量!”

    “……這是為何?”我怔怔看她,“難道我不能投胎?”

    “也不是不能投,關鍵是現在不要投。”孟婆抹一把額頭的汗,緊張得嘴唇都發顫,“如今天魔混戰,仙姑你還是趕緊回到天庭為故鄉效力,投胎一事,屆時找玉帝拿個通關牌再說吧。”

    我投胎關玉帝什麼事?正詫異著,身邊忽然多出一頂白色軟轎,四名鬼差匍匐於我腳下,畢恭畢敬:“仙姑聖安!恭請仙姑上轎!”

    “好重的禮數!”我從未見過這麼隆重的送客之道,不由得瞠目結舌。

    “仙姑受得起,受得起。”孟婆朝我深深一揖,表情虔誠得就差三跪九叩,“還請仙姑不要任性,速速歸去吧。”

    於是我糊裏糊塗地被推上轎子,又糊裏糊塗地一步步離開冥界。

    “仙姑,回去後幫我在他面前多說兩句好話呀!”

    遠遠的,聽見孟婆在身後歇斯底里喊了一句。

    他?哪個他?

    我很想回頭去問,然而鬼差走得太快,一轉眼便再不見她蹤跡。

 

    回魂醒來,身邊還是一片烏漆漆的世界。

    正當我感歎還是離魂好起碼能看到的時候,鼻尖忽然被人捏住,重重朝上提起。

    “放開我!”憋得不能呼吸,我只好哼哼大叫。

    “哼,竟然敢給我玩自殺式襲擊?你活膩了!”

    耳邊傳來阿木咬牙切齒的聲音。

    我聽見熟悉的聲音,不知為何又感慨又感動,嘴巴一癟就要哭出來:“我好怕……”

    那只手鬆開我鼻尖,迅速捂上我的嘴,狠狠威脅:“莫號!再號就用線縫你的嘴!”

    我只好委屈地將淚水咽回肚子裏。

    “什麼爛德性!”那只手開始狠狠揪我的臉皮大家有恨鐵不成鋼的架勢,“只不過沒了眼睛就尋死覓活,你讓人家二胡阿炳情何以堪去?嬌氣!任性!自我中心!”

    我吃痛,又不知怎麼解釋自己的本性,只得陳述內心真實想法“沒手沒腳都行,就是沒有眼睛不行。沒有眼睛就看不到漂亮的東西,看不到漂亮的東西就沒有快樂,既然不快樂,活著又有什麼意義?是,我就是身殘志不堅的典型!”

    “難道你就只喜歡漂亮的東西嗎?!”阿木的聲音裏灌滿了怒氣,“就算被人丟棄,就算被挖去眼睛,只要那人長得漂亮你就會原諒他?你這是哪裡學來的道理?”

    我不懂他為何突然發火,只好戰戰兢兢道:“……我、我願隨心。”

    “蠢貨!”這下臉皮子幾乎要被揪掉了,阿木貼著我的耳朵一字一句嘶吼,“你有沒有腦!子!”

    “有啊。”我覺得分外委屈,硬著頭皮盈盈將臉貼上去。

   “不就在這裏?”我輕輕敲打太陽穴,幽怨地回了一句。

    身邊忽的萬籟俱寂。

    “你不是沒有腦子。”

    隔了半晌,阿木冷聲傳來:“你根本是沒有心。”

    這話仿佛定海神針一般直直插入我腦海,掀起滔天巨浪,漩渦漫漫騰起無涯哀苦。

    “我有心,我有心!”

    手腳冰涼,排山倒海的重力壓下,我歇斯底里尖叫著,用力去扯自己的衣裳,“我有心!我真的有心!”

    我簡直恨不得馬上挖出心來給他看。

    阿木大約被我嚇到,手忙腳亂牢牢將我按住,又用力將我的臉埋進他懷裏。

    “好好好,我知道,你有一顆又紅又漂亮的心。”他好言好語安慰著,仿佛在哄暴躁的小孩。

    “你瞧,我能感覺到它在跳呢!”他伸手捂住我胸脯,輕輕拍打起來。

    渾身炸開的毛漸漸平順,我靠著他,有氣無力攤開手心,露出孟婆送我的“還我漂漂丸”。

    “阿木,求你幫我,我要找回原身,我要重見光明。”

 

 

 

豇豆花花(六)

 

    找原身,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我這個平白無故冒出來的小仙女,想要找原身談何容易?

    升仙整整五百年,我根本不知自己真身為何物,總不能去挖蒼南裏那只瑟瑟發抖的小豇豆吧?

    把顧慮跟阿木一說,他倒沒有如預料般跳起來責難,只是波瀾不驚道:“怪不得你不知道,不瞞你說,我曾探過你真身,三荒六界,一無所獲。”

    “難道要去問天青和玉帝?”我想起那日大戰前天庭上眾人詭異的神色,不由得陷入沉思。

    天青多半是知道我真身的,可事到如今我將他得罪得徹底,他大約是不會幫忙了。

    至於玉帝?想都不要想,我破壞了他仙妖二界聯姻的美夢,現下多半是他的肉中刺眼中釘,不被他抓去跳誅仙台已算萬幸。

    “莫非再沒有人知道你的過去?”阿木問我,“你有沒有拜過師傅?印象中有沒有父親母親?”

    “啊!我想起來了!”他的問題提醒了我,我忽然雀躍起來,“還有一個人知道我的原身!他肯定會幫我!”

    “誰?”阿木問。

    “菩提老祖!”我摸索著抓起他的手,激動地搖晃著,“還有菩提老祖!”

 

    阿木繼續背著我,踏上了尋找菩提老祖的征程。

    西域長途,前路漫漫,一路上他屢次發飆想將我從背上扔下去,均被我一萬水千山不怕艱險的精神牢牢掛住,收復失地。

    “哎呀,你怎麼老是這麼暴躁,不好,不好。”在第三十六次爬上他的背後,我搖頭晃腦歎氣,“難道你不知道憐香惜玉嗎?”

    “當初就該直接把你掐死,再丟到馬糞桶裏。”阿木一步一步朝前走著,步履沉重,鼻子往外吭吭噴氣。

    “別這樣嘛,你對我好,我都知道。”我拍拍他的後腦勺,嘴角彎彎上翹,好言好語,“等我治好了眼睛,你想要什麼我都想辦法滿足你。”

    這完全是肺腑之言,哪怕他要我把玉帝扒光了送到床上我也毫不遲疑。

    “我要什麼?”阿木嗤笑,似乎很是不屑,“我什麼也不缺!”

    “你撒謊!”我立刻尖銳地指出他的缺點,“你連個坐騎都沒有!還要背著我步行去求醫!”

    一針見血毫不留情,於是阿木沉默了,我能聽到他喉嚨裏冒出好大一聲咕嚕吞咽的聲音。

    “其實,我曾很想要得到一個人的心。”

    隔了好半晌,阿木的話忽然幽幽響起。

    “想煮?想煎?想炸?”我不以為然接話。

    察覺到身下的肌肉僵硬,我趕緊收拾起嬉皮笑臉,諾諾求饒:“哎喲,難不成魔鬼還會愛上一個凡人?”

    “她不是凡人。”阿木輕輕說著,仿佛陷入了往事裏,“那時我年輕氣盛,風頭無兩,總覺得沒有什麼是無法掌握的,直到遇到了她。”

    “她是仙是魔?是人是妖?是什麼樣子?美嗎?氣質好嗎?能歌善舞嗎?”我頓時大為好奇。

    “她是我見過最美的女子,只要眼前有她,我便再也看不見別人的身影。”

    阿木的聲音遙遙傳來,惆悵,卻又深情。

    “算她有眼光,你這麼凶,大美女一般都心高氣傲,肯定不能跟你一塊過下去。”

    我忽然覺得有點兒酸溜溜的,不知是嫉妒那個“她”的美貌,還是嫉妒這一腔脈脈的深情。

    阿木沒有如預料般生氣,他只是歎了一聲:“我倒是希望有機會去驗證你的推論,就算不能相守到最後。”

    氣息流動,我察覺到他在微微的點頭。

    “那她現在在哪裡?你為何不去追她?”我忍不住出聲詢問,“你本事那麼大,又這麼愛她,就算下到黃泉也要跟著呀!”

    “她死了。”阿木輕輕回答著,“連魂魄都消散化為煙塵,再也尋不見了。”

    他語氣雖淡,卻讓我感覺到有茫茫無涯重如泰山的哀愁漫漫襲來,仿佛困獸的網,讓人無法動彈幾乎窒息。

    “對不起。”我想了想,到底這能說這麼一句。

    “也沒什麼。”阿木沒有責怪我,只是自顧自地回憶著往事。“她死的時候我幾乎發狂,差點就隨她而去。直到有人對我說,‘你愛的只是她美麗的皮囊,假如她換了一幅模樣,你未必還會迷戀她。你的愛只是廉價的貪欲。”

    話到這裏,他沉吟了片刻。

    “我不信,所以我活下來。”待他重新開口,聲音裏滿是迷茫,“我想看看,自己愛的到底是不是她的表皮?”

    “那你知道答案了嗎?”我大為好奇——當初青青也問我是不是只愛霽藍的臉,我有那麼一瞬的猶豫,然後就被她剜去了眼睛。

    戀愛啊,戀愛,你是愛一個人,還是愛他的皮?

    “沒有答案,已經過了五百年了,還是沒有答案。”阿木沉甸甸地說著,“我沒有一日忘記過她,夜夜在夢中與她相會,直到……”

    “直到什麼?”我拼命的將頭探出去,生怕漏掉半個字元,嘴巴卻不期然撞到了一個溫熱物體上。

    “你坐好一點行不行!”阿木的聲音陡的拔高,全身肌肉僵硬。

    我趕緊縮回頭,嘴裏為了面子強詞奪理:“誰叫你背上都是肌肉,硬邦邦滑溜溜!你胖一點軟一點嘛,那樣討人喜歡。”

    “哼,外表真那麼重要?”阿木對我嗤之以鼻。

    “當然重要!”我將下巴磕在他肩膀上喃喃自語,是在說服他,也是在說服自己,“沒有美麗的外表,如何讓人心生愛慕?怎樣令人產生感情?”

    阿木嗤地笑出聲來。

    “那魔域的人罵你是醜八怪,是不是代表你一無是處?我一不眼瞎二不難辨美醜,為何偏偏要將你這個醜八怪撿起?”

    他言辭諷刺態度激烈,我被他這麼一問,怔住了。

    阿木說得對,如今我這麼醜,他心裏又裝了美嬌娘,肯定不會對我一見鍾情。那他究竟為何要救我,又對我好呢?

    “我對你好,並不是因為你長得好看。”

    阿木極其冷靜地陳述著。

    “那是為什麼?”我腦中一團亂絮,分外理不清。

    “我問你,如果哪天你能看見了,發現我的相貌醜得要命,你還會感激我,想報答我嗎?”

    阿木朝我提出一個問題。

    “當然呀!”我答得不假思索,“我感謝你,跟你的長相沒有任何關係。”

    “這就是了。”阿木雲淡風輕地笑起來,“我對你好,也跟你的長相並沒有任何關係。”

    我似懂非懂,茫然發呆。

    “小豇豆,最美的不見得就是最好的。”阿木的腳步輕快起來,一如他的語氣,“不瞞你說,我其實很醜,魔界無出其右的醜,正因為看見你被人罵醜八怪,所以我才會救你,這大概就是傳說中不能避免的‘同情心’。”

    我對著這個答案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只好閉嘴保持沉默。

    “過來,讓我摸摸你的臉。”

    想了好一會兒,我靠著阿木,輕輕將手覆在他臉頰上。

    “你不會醜。”手指滑過他的眉骨,鼻尖,棱角分明的唇,我的語氣認真得不能再認真。

    ——就算阿木真的很醜,在我心裏他也不會醜,我會自動將他的臉替換為毀容前的藍哥哥。

    阿木哈哈大笑起來,笑聲愉悅,我感覺到他的眼睫毛在我手心輕輕撓動,酥麻無比。

    “你知道麼?就算沒了眼睛,也一樣可以看東西。”他說。

    “這如何使得?”我大吃一驚,莫非可以像千手觀音般從手掌裏生出瞳孔來?

    “你現在雖然看不見,可有了我,還不是一樣可以行走?”阿木自負地回答著,整個人仿佛和煦的春風。

    “你的意思是……”我不明就裏,高高豎起兩隻耳朵。

    “只要我心情好,你想看什麼,我都可以講給你聽。”他的聲音爽朗好似甘泉,不帶雜質清澈見底。

    “現在的天空是什麼樣子?”我迫不及待發問。

    “一碧如洗,半朵白雲也沒有。”阿木朗聲道。

    “遠處的風景如何?”

    “青山綿綿,看不到盡頭。”

    “我們腳下是什麼?”

    “長長的小河,河邊開著黃色的野花,還有紅色的野果。”

    一塊塊聲音描述的場景碎片,在我腦海中漸漸拼成完整拼圖,我想像著所處之地的美景,不由得漸漸興奮。

    “開心嗎?”阿木問我。

    “開心。”我點頭。

    “跟看得見一樣開心?”他又問。

    “跟看得見差不多開心。”我實話實說。

    “所以你瞧,看見了什麼不重要。”

    有朵芳香的花遞到我手裏,阿木輕輕握一下我的手:“重要的是,有人肯做你的眼睛。”

 

豇豆花花(七)

 

    歷經七七四十九日風餐露宿,我們終於找到了菩提老祖所在的靈台方寸山,幾番詢問,終於打探到他的府邸斜月三星洞。

    菩提老祖喜好雲遊四方,身邊又沒有仙童通報,我在洞中足足等了三天三夜,才終於等到一個人聲。

    “哎呀!這不是豇豆我兒嗎?怎麼眼睛變大窟窿裏?!”

    蒼老而熟悉的聲音如天籟般在我耳邊響起。

    “菩提老祖!”我再也顧不得許多,循聲牽起裙擺踉踉蹌蹌超前奔去,一頭栽在來人懷裏。

    ——這便是我與菩提的第一次正式相見。

    儘管是初次,他的感覺卻如此熟悉,仿佛我們已經認識很久很久,超過千年了。

    聽完我來尋他的來龍去脈,菩提老祖一反常態,神色凝重開始一個勁兒歎氣。

    “我兒呀,孟婆那‘還我漂漂丸’是絕世珍藥不假,可你想尋真身這事,卻比登天還難。”

    “這是為何?”我大驚,“莫非我的真身被藏起來了?”

    “唉,莫說被人藏了,就算是被封印老衲也有法子幫你找出來,可你的真身……”菩提老祖欲言又止。

    “祖師爺救命!”我聽他吞吞吐吐,心頭大駭忍不住搖尾乞憐,“若是沒有這雙眼睛,孩兒也不想活了!”

    “看不看得見對你很重要麼?”菩提老祖忽然問我。

    “看不見醜陋不要緊,看不見美麗的東西,那可萬萬不行。”我極其痛苦地如實回答。

    “想不到你還是如此執著。”菩提老祖深深深深的歎息,“也罷,這都是冤孽,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

    “敢問菩提老祖,孩兒的真身究竟為何?又如何尋的到?”我急切地尋求自己想要的答案,然而菩提老祖只是輕輕拍了拍我的頭頂。

    “你的真身,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他的聲音仿佛穿越了千萬年的時空,悠遠飄渺,“無影又無形。”

    “莫非……莫非我是空氣?”想半天我總算想出一個沾邊的答案——就連水也有重量啊!什麼是無影無形?

    菩提老祖只是沉吟:“莫再問了,我答應過一個人,永遠都不說出謎底。”

    “難道祖師爺寧願看著孩兒傷心至死也要保密?”我難以置信大嚷大叫起來,“為什麼我不能知道自己的真身?難道我沒有知情的權利?”

    菩提老祖的回答卻略顯淡漠:“不瞞你說,即便老衲告訴你,你也沒有辦法找出真身,與其讓你空歡喜,還不如繼續保密。”

    砰!重現光明的美夢,就這麼破碎了,輕輕飄走,甚至不留下一個幻影。

 

    我從斜月三星洞裏摸索著出來,渾渾噩噩發起呆。

    要永遠這樣生活在黑暗裏嗎?要幾千幾萬年地飽嘗寂寞和單調嗎?我豇豆紅究竟做錯了什麼,命運要如此懲罰我?

    生平第一次,我開始對美人有了刻骨的仇恨——青青,你可知你奪去了我最寶貴的東西?我寧願你,要的是我的命。

    阿木第一時間知道我眼睛再也不能治好的消息,陪在我身邊,聽我哭訴,一反常態很少說話。

    我倆在方寸山裏這樣待了些時日。

    有時我想著想著忽然淚如泉湧,手裏便會塞進一塊帕子。

    哭著哭著陷入昏睡,醒來後身上便會多一件衣服。

    “生不如死,我沒有活著的勇氣了。”肝腸寸斷的時候,我嘴裏念的最多的便是這句。

    “不如這樣。”阿木握住我的手,“等你發現美人大都狼心狗肺的時候,你會慶倖自己沒有被外表蒙蔽,無論如何,眼瞎也好過沒有心。”

    “我有心!我有心!”一聲尖叫打斷他,對於這個話題我總是十分敏感。

    “是的,你有心。”阿木溫和地答著,用手拭去我臉頰上的水珠,“眼淚幫你作證,我知道,你有一顆鮮活的心。”

 

    時空流逝,鬥轉星移。

    終於有天我抓起身邊人的手,鄭重其事宣佈:“我決定接受現實。”

    “想好了?”阿木手一頓,話音裏明顯透著僵硬,“你又要自盡?”

    “確實想過。”我緩緩搖頭,“可這麼做,怎麼對得起一路陪我找到這裏的你?就算為了你,我也會活下去。”

    “所以?”阿木反握住我的手。

    “所以我要選一處僻靜之地,與世隔絕,常伴青燈。”我平淡地說著,“永永遠遠隱居。”

    這樣的日子雖清苦,卻是我思考良久後的最終決定。

    “你以為,躲起來會快樂?”阿木的大手漸漸箍緊,聲音壓低。

    “不,不會快樂。”我無可奈何笑起來,“可一個看不見的醜瞎子,又哪裡會有什麼快樂?不如拋開念想,追隨佛祖而去。”

    “為何一定要親眼看見?”阿木的語氣激動起來,“那天我背著你,將身邊的景色講給你聽,你不是也很開心?為何偏偏要執著於外表這些浮雲?”

    “是啊,當時我很開心。”我誠實地回答著,“可是你能陪我萬萬年嗎?你能時時刻刻做我的眼睛?如果你心情不好,是不是無論我想看什麼你都不會開口?你一時開心,我也就一時開心,哪天你不開心,我豈不是會加倍地傷心?”

    阿木沉默了,沒再說話。

    “我再也不會把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了。”

    我喃喃低語著,說給他,也是說給自己聽。

    聽完了我的回答,阿木很久都沒有再跟我說過話。

    我知道他對我的決定大感失望,喏喏不敢主動上前,就這樣相顧無言直到深夜。

 

    “小豇豆,你這一生裏,最快活的時候是什麼時候?”

    這天正睡得迷迷糊糊間,忽然聽到有人在我耳邊輕聲提問。

    “最快活……”我朦朦朧朧地想著,腦海中飄出許多片段,看芳主跳舞,餵養琺瑯,染布織布……

    “應當是在天庭的時候吧。”我喃喃回答著,至少那時看得見,無憂無慮。

    “天庭的人對你都好嗎?”那聲音繼續問著,循循善誘。

    “好。”我答得飛快。

    忽然又想起一個金黃的身影,頓時皺眉:“有一個要殺我,他不好。”

    那聲音略微一頓,複而追問:“你恨那個要殺你的人嗎?”

    “恨?不會啊。”眼皮發沉,瞌睡蟲無論如何都趕不走,我只好下意識地回答著,完全出於本能,“他給自己的心上人做了好大一幅鑽石宇宙呢,特別癡情,要是能夠轉送給我,我肯定原諒他。”

    那聲音低笑起來:“你還是這樣愛美啊!”

    “可不是嘛。”我嘟噥兩聲,終究還是沉沉睡去。

    夢裏似乎有雙狹長深遠的眼睛,半垂著望向我;一半隱藏在黑暗中,另外一半被燈光繚繞著,烏黑幽遠帶著一種奇異的對比;那雙眼睛下的薄唇,不知為何一直緊緊抿著,線條很平很平。

 

 

 

豇豆花花(八)

 

    次日我是被陽光喚醒的。

    習慣性睜開眼,頭頂是藍天白雲;四目一轉,身邊煙霧繚繞,綠水青山。

    “咦?”我伸出手去摸自己的臉,赫然摸到了長而柔軟的睫毛。

    腳步虛浮膽戰心驚地朝溪邊走去,期期艾艾探頭,睹見水中有個滿面驚惶的少女,瞪大一雙烏溜溜的眼睛。

    “我能看見了?我能看見了?!”再三確認,我終於歡天喜地地大叫起來,“我的眼睛回來啦!”

    大笑著在原地蹦跳,顧不得羅裙屢次拂過潮濕的青苔地,我一連叫了不下十次。

    “阿木!我的眼睛回來啦!回來啦!”

    嘩啦啦,嘰喳喳,溪流潺潺花香鳥語,無數美妙的聲音環繞周圍,卻唯獨沒有一個人聲回應我。

    “阿木!阿木!”我執著地喚著他的名字,希望能與他一起分享這份失而復得的快樂。

    可無論喊了多少次,都不見他出來。

    我等了又等,裙花處早已滿是青泥。

    失而復得的喜悅被沖淡了許多,有人腆著肚子從山谷中緩緩踱步出來。

    “莫再喊了,他不會來了。”菩提老祖望著我說。

    “您如何知道?”我驚訝極了。無論如何我也想不出阿木離開的理由,難道他其實是,做了好事就默默離開,不留真實姓名?

    “既然選擇不告而別,必然有他不想說的難處,你又何必苦苦相逼?”菩提老祖神秘笑起來,“總之你的眼睛好了,這就夠了。”

    我不敢質疑菩提老祖的話,心頭湧起一陣失落,禁不住喃喃自語:“可我還沒向他道謝呢!也不知他往哪裡去了?”

    菩提老祖聞言挑眉:“你怎麼不問他長什麼樣子呢?這不是你向來最為關心的麼?”

    我被他問得一愣,自己也怔住了。

    想了想,我終於很認真地回答:“我想見他,與他長什麼樣子是沒有關係的。醜也好美也罷,他都是阿木。”

    是陪我一路甘苦,救我於水深火熱的人。

    “哪怕他長得很醜?”菩提老祖的眼中充滿狡黠。

    我倒吸一口冷氣,遲疑三秒,最終還是重重一點頭:“就算他是全三界最醜的人,他在我心裏,也是最美的!”

    “哈哈哈 !”菩提老祖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

    “沒想到竟然能從你嘴裏聽到這番話,這五百年可算沒白活啊!”他邊笑邊捋鬍子,滿臉的褶子都快樂得飛上天了,“解了,都解了。”

    我站在原地,納悶地看著他。

    “我兒,你是不是一直想知道,為何你的審美與眾不同?”菩提老祖緩緩開口,臉上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

    這可直直切中我心事,我忙不迭點頭。

    “拿著吧。”他將一面光溜溜的東西塞到我好看看這因緣鏡,它會告訴你原因。”

 

給英俊的你(一)

 

1

    她睜開眼,看見碧海藍天,一朵又一朵雲霞流過,就像蓬蓬的白棉。

    她低下頭,發現自己躺在一汪無邊無際的水中,水淺清澈見底,水底是白雲藍天。

    她從水裏站起來,疑惑地張望,四周寂靜無聲,什麼也沒有。

    水天共一色,漫漫無垠,她茫然站在原地,一時弄不清自己是在天上還是水裏。

    忽地風起,掠開她長長的發,她想了想,決定朝風來的方向走去。

 

    走了很久,很久很久,久到紅霞從天邊掉進水裏,再從水裏漸漸升起。太陽消失的時候,月亮繼續幫她照明,就這樣鬥轉星移風起霧散,她固執地走著,不顧雲的挽留雨的歎息。

    直到她看見一抹淺淺的青。

 

    迎面站著一個非常俊美的人,比太陽耀眼,比流雲高遠,比風都要捉摸不定。

    她呆呆地看他,忽然覺得整個世界都變得蒼白無力,眼中只剩下那道雨過天青。

 

   “你來了。”

    那人看見她,並不吃驚地微笑,仿佛早就料到她會出現一般。

   “你是誰?”她望著他,面露迷蒙。

    “天青。”他靜靜凝視她,“我是天青。”

   “把手給我。”他站在岸邊,朝她伸出手來。

    她乖順低下頭,赤裸的足底離開水面,從此踏上了那片未知的陸地。

 

2

 

    俊美的天青說自己是神仙。

    “神仙是什麼?”他望著她,神色一如既往地溫和,“我便是來度你成仙的。”

    “為什麼要成仙?”她疑惑不解起來,“成仙後又會變得如何呢?”是不是可以像你這樣美麗?

    天青笑,朝她攤開右手,只見他手中一陣雲霧翻騰,漸漸霞蔚散開,手心裏綻放出一朵冰清玉潔的白蓮。

    “啊。”她沒見過這麼漂亮精緻的東西,禁不住叫出聲來。

    可是白蓮很快枯萎,蓮華如煙消散,雲霧漸漸彙聚成一個水晶球。

    天青大手一晃,球裏紛紛揚揚灑下細碎白絨來,茫茫的,軟軟的。

    “這是什麼?”她迫不及待想去摸那些絨花,然而指尖剛一碰到,它們就化為露汽消失不見。

    “這是上一個冬天的雪。”天青溫柔地看著她,“我收了些存起來。”

    而後他的手緊握成拳,再緩緩打開——水晶球變沒有了,他手裏靜靜停著一條柔軟光潔的絲帶。

    “這是什麼?好漂亮!”她見那絲帶泛著皎潔螢光,禁不住心癢癢的歡喜。

    “這是十五的滿月之光,我昨晚剪下的。”天青笑著將絲帶交到她手上,“來,送你。”

    可絲帶剛一碰到她的肌膚就穿了過去,仿佛透明的空氣。

    “為什麼?為什麼存不住?”

    她焦急而努力去抓住那片月華,只是無論動作多快也無法把它們聚攏。

    “你瞧,風花雪月,越美麗的事物就越容易消失。”

    天青的聲音遠遠傳來。

    “所以你要成仙,成了仙,就能把它們永遠留在生命裏。”

 

3

 

    她開始隨著天青修仙。

    因此她想留住那些美麗的東西,她想擁有他們。

    然而修仙是很枯燥的事情,天青只教授了她吐息之法,讓她先打坐固元,學習如何修生養性。

    她不喜歡,很不喜歡,她生來就是個停不住的,連坐在蒲團上也不肯安分。

    “唉,我腰疼。”

    沒到三分鐘她就開始扭來扭去,嬌滴滴嘟嘴:“有沒有別的辦法可以速成呀?”

    “專心。”天青就在對面的蒲團上閉目養神,紋絲不動,語氣冷凝。

    她只好不甘心地一屁股陷進蒲團,瞪著大眼睛。

    ——倒要看看你能堅持多久,我就不信你不會動!

    她這樣憤憤想著,便眨也不眨地注視對面人的一舉一動。

    半柱香,一炷香,兩柱香......她的怒氣漸漸消散,整個人都變得柔和起來。

 

    “哎,你生氣的時候也好漂亮啊!”

    她喃喃自語著,眼神癡迷。

    整整三炷香時間,她的眼睛都在對面那張臉上流連忘返——那長長的睫毛,棱角分明的嘴唇,分明是神的傑作,完美得讓人歎息。她幻想著能親手摸一下,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樣,暖暖的,甜甜的?

    天青沒有動靜。

    於是她膽子大起來,伸出手去碰那濃密纖長的睫毛。

    睫毛似乎動了一動,撓得她手心癢癢的,她覺得很歡喜,便繼續朝那片薄薄的唇探去。

    如她所想,溫香軟玉。

    然後她將自己的臉湊過去,想嘗嘗味道是不是甜的。

    還未碰到,下巴便被人制住了。

    “很有趣?”煙灰色的眸子盯著她,冷得像冰。

    “嗯。”她不知什麼是山雨欲來,只是本能地朝他貼過去,潔白柔軟的胳膊纏住脖頸,“你真香,這味道我聞著高興。”

    可惜她最終沒能舔到,因為天青下一瞬就離開了她的懷抱,遠遠立在花叢裏。

    “以後動手快一點。”天青看著她,神情淡漠,“仙人們會瞬移。”

 

 

4

    跟隨天青修煉了一段時間後,她的靈力有了明顯增長,如果願意,她可以隨時讓池塘裏的花兒開放。

    可她還不能剪月光,頂多只能捧住它們玩一小會兒。

    她很喜歡月光,非常喜歡,便央求天青裁下一塊給她玩耍。

    天青哄她,對她說只要你能紋絲不動打坐三十六個時辰,就弄給你玩。

    她堅持了兩天,期間不吃不喝,咬牙閉眼很是專心。

    到第二十五個時辰的時候,天青忽然說了一句:“哎,怎麼下雪了?”

    她雙目大開嗖地躥到門口,神情焦急:“哪裡?在哪裡?”

    屋外是一如既往的草長鶯飛,眼前人望著她笑,神情無辜又得意。

    她頓時恍然大悟——自己被騙了。

    “那,不給我了?”她眼巴巴看著他,腳尖在地上畫圈,聲音細細——他知道她問的是獎勵。

    天青搖頭。

    她一下子像泄了氣的皮球,啪嗒蹲坐在原地,小臉緊緊埋進膝蓋裏。

 

    第二次再求月光,她顯得很有信心,堅決表示不達目的決不甘休。

    這次天青要求她打坐六十四個時辰。

    第十六個時辰的時候,天青說:“啊,須臾山的桃花開了。”

    她紋絲不動。

    第二十七個時辰的時候,天青說:“咦,誰把露珠穿成了簾子,掛在屋頂?”

    她氣息不亂。

    第三十六個時辰的時候,天青說:“晚霞做的剪紙真漂亮啊。”

    她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第四十八個時辰的時候,天青說:“沒想到雲彩做的棉被這麼軟,這麼輕。”

    她心裏很得意:沒轍了吧,這回定讓你鉸一段月光下來!

    堅持到了第五十六個時辰,卻聽天青低叫了一聲:“呀,割著臉了。”

    她眼睛霍地睜大,彈簧般連蹦帶跳飛速跑到他跟前,神情焦急到不能再焦急:“疼不疼?要不要緊?”

    眼前人完好無損,望向她的煙灰眸子裏滿是惋惜——“心還不夠定。”他對她下評語。

    她卻歡喜起來,一把牢牢抱住他,似是松了一口大氣:“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那月光帕子不要也不打緊。”

    身下的人,微微有些僵硬。

    最終她還是得到了月光做的手帕,天青還給帕子施了法術,讓它至少可以保存到下個滿月。

    她開心得不得了,拿著帕子歡呼蹦跳,高高拋到天上飛起。

    月光做的手帕很輕,只要稍微對著吹一口氣,便能像蟬翼一樣浮在空中。她調皮地將帕子朝天青臉上吹去,企圖去遮他的臉堵他的鼻。

    天青看著她鬧,不躲不避,眉眼淡淡的。

    二人距離眼看著越吹越近,越吹越近,最後她一個踉蹌,失足撲到天青懷裏。

    天青的懷抱溫熱寬廣,有股讓她熟悉和安心的味道。

    “我喜歡你。”她享受地閉上眼,深呼吸一口氣。“我真喜歡你。”

    天青紋絲不動。

    清冷的月帕緩緩落下,蓋住他的眼晴。

 

 

5

 

    天青教她習了好幾種法術,她對紡織術情有獨鐘,便專心致志勤心修煉,很快便能將雲朵抽絲織棉,山谷周邊的彩雲都被她捕了個乾淨。

    “織這麼大要拿來做什麼呢?”她拿著長達數丈的雲錦發愁。

    “可以做衣服。”書案後的天青投來淡淡一瞥。

    “什麼是衣服?”她不明白,天青教會了她自然界的萬物,卻沒教她後天衍生的倫理。

    “用來遮羞的東西。”天青垂眼,瞄身上的青袍,“我身上的便是。”

    她學著他的樣子朝自己看去,發現自己身無寸縷,肌膚和曲線都暴露在空氣裏,於是將雲錦裹在身上盈盈轉個圈兒。

    “是這樣嗎?”她邊轉邊問,身姿蹁躚如蝶,音如出谷黃鸝。

    “還缺一截。”天青舉起手臂,“袖子。”

    “為什麼要遮起來?”她攥著雲錦疑惑不解,“我覺得不遮更好看呀!”她的腰肢明明比白雲還要柔軟,肌膚比緞子更滑更細。

    “因為山谷外的神仙看了會害羞。”天青答得極有耐心。

    她卻不管山谷外的神仙怎麼想,腦子裏蹦來蹦去就一個念頭——衣服遮蓋下的天青是什麼樣子?是不是跟他的臉一樣也完美無缺?

    想得出做得到,她立刻丟了雲錦就朝天青餓虎撲食奔過去,雙手嘩地撕開他衣襟。

    饒是平日裏再高明,天青都沒想到她會來這麼一出,當即愣在原地。

    這一楞就給了她時間,於是她以電光火石之速左撕右扒,如願看到了青袍下的身體。

    “哎呀,你跟我不一樣。”她詫異叫起來,“這裏為什麼是平的?”她伸手去按天青的胸肌,“是因為沒吃飽嗎?”

    天青扶額頭,開始覺得腦門上有東西突起。

    “胡鬧。”他捉住她不安分的手,拿到一邊去,“你再摸我就生氣了。”

    她卻抬起一張好奇的臉,“什麼是生氣?”

    他啞然,而後漠然,最後釋然。

    ——其實他是糊弄她的,他已經很久很久沒動怒過了,他也忘了什麼是生氣。

    “總之,不要隨便去扒別人衣服,有多想看都不行。”他將掛在自己脖子上的她放下,一彈她腦門,“乖乖聽話。”

    她不死心地又將臉朝他懷裏貼去,態度又嬌蠻又賴皮:“那你要一直對著我講話,不許停。”

    她喜歡他的臉,喜歡他的味道,喜歡他的聲音,現在看了他的身體後更加篤定自己的喜歡——他是完美的,每分每寸每個部位,都是絕無瑕疵的究極。

    “好,好。”此刻天青只想著怎麼把身上這塊粘人的牛皮糖蹭下去。

 

 

6

 

    她終於學會了穿衣服,也知道了什麼是男女。

    “性別不同可以在一起嗎?”她知道自己和天青有別,顯得很著急,“男人和女人能不能永遠不分離。”

    “也有這樣的例子,不過極少。”天青想了想,答得很慎重。

    “那我不管,無論如何我要跟你在一起。”她又像牛皮糖一樣黏住他,小貓似的開始蹭,“我從第一眼就喜歡你,現在看了三萬六千眼還是喜歡你,將來哪怕再看十萬八千眼,也還是會一直一直喜歡,很喜歡的喜歡,絕對不會停。”

    天青拍拍她的頭,不置可否。

    自從學會了織布後,她便開始學染色,天青教了她一些基本的方子和材料,然後任由她自己發揮。

    她調了很多種很多種顏色出來,有的淡雅如湖水,有的絢爛如雲霞,一種比一種美。每調出一種來她便興高采烈去找天青,希望得到他的誇獎。

    然而天青大多數時間都在看書,翻那些永遠翻不完的古籍,見她捧了五顏六色的布料來,只是淡淡一句:“又有新花樣了?”

    接著埋頭垂眼,繼續看書去。

    她很失望,她希望天青能多看她幾眼,於是變本加厲地開始配色、染色,到處去找材料,天青沒有教,她就自己創造發明。

    有一天她發現一種植物,開花的時候花蜜會浮在半空,香甜的氣息佈滿整個山谷。於是她將那花蜜統統搜集起來,又折了幾株帶回去。

    那夜她配出了最美的紅色,仿佛三月桃花般清靈嬌美讓人沉醉。她歡喜極了,捧著紅紅的裙子在屋子裏跳舞,跳到一半,卻見屋外臉色凝重的天青。

    天青本來是想訓斥她一頓的,那靈霄花是上古遺物不可再生,離了土壤便會死亡,真正的挖一株便少一株。現看到翩翩起舞興致高昂的她,責怪的話便卡在了喉嚨。

    “你看你看,這是我新配的顏色,好不好?”她看見來人,當即高舉布料蝴蝶般撲過去,大眼灼灼亮得驚人,“你滿不滿意?喜不喜歡?中不中意?”

    饒是再遲鈍,他也明白了她不肯停歇的折騰所為何事。

    “嗯,這是最美的一次,最適合你。”他揉揉她的額頭,“我再也沒見過比這個更好的。”

    她長長吐了一口氣,緊繃的臉如水蜜桃般甜美柔軟。

    “這顏色很好,你不用再試下去了,把方子記下來吧。”

    他囑咐一句,轉身去撿地上已經枯萎的靈霄花。

    蒼南一共只有九株靈霄,如今被她拔掉三棵,不可不謂損失慘重。寒潭水有起死回生之效,不知現在把這些花枝扔進去裏泡還來不來得及?總之,要趕緊。

    卻見她用力點頭,轉回身朝書案上飛奔而去,她向來最聽他的話。

    “三分曙紅,三分妃色,兩分黃櫨,一分朱砂,再往調好的顏料里加六滴靈霄花蜜。”

    她反手將文房四寶遞到他跟前,神情歡喜:“你幫我寫,快幫我寫,免得我忘記了!”

    他頓住,看看手中枯敗的靈霄,又瞧瞧眼前人期盼的小臉。

    “我不識字呀,你看我幹嘛?”她奇怪地瞪他,“你又不是不知道。”

    “......好。”他朝她微微一笑,“把紙鋪開吧,我寫快些,免得你忘記。”

 

 

7

 

    她與他這樣相依相伴了很長一段日子。

    她開始識字,靈力漸漸變得非常強大,織布染色的手藝也越來越精進。現在的她,已經到了伸手就能抽霞,反手就能裁月的程度。

    然而她偷偷瞞著天青,她不想讓他知道她能裁剪月光,她希望他跟以前一樣用月光手帕哄她。

    ——縱使月光觸手可得,他卻還是高高在上,遙不可及。

    又是一輪滿月到,天青給她做了一塊新手帕,她拿到手後馬上蓋住臉深吸一口氣,很是歡喜。

    “都這麼久了,還喜歡這個玩具。”天青見她這小孩模樣,忍不住失笑,“你一直沒什麼長進。”

    “我不要長進。”她將帕子取下,很嚴肅地搖頭,“我只要你。”

    然後她撲哧一笑,起身朝天青撲過去,緊緊抱住,仿佛生怕他會飛走似的。

    “我一直掰著指頭算呢!我已經看了你十萬八千四百眼了,可還是沒看夠,你呀,是不是對我用了什麼魔力?”

    她抬起滿是柔情的臉,瞳孔裏銀月皎皎,完滿如璧。

    天青的表情依舊是淡淡的,宛如一陣隨時消散的煙。他拍了拍她的額頭,沒有言語。

 

 

8

 

    在天青嚴苛的教育下,她已經可以穩住心神整整打坐百天,她還學習了禮義廉恥,知道無論做仙做人都要講規矩。

    “我不喜歡規矩。”她常抱怨,“開心隨性為什麼不行?為什麼我該怎麼做要聽別人的?”

    每回學這些條框她都覺得很痛苦,“規矩”真是一門巨大的煎熬,她寧願織布紡紗也不想背誦這些教條。

    “因為你必須要融入這個世界。”天青認真看著她,“沒規矩不成方圓,天地萬物需要維護秩序。”

    “我不想我不要!”她撒嬌地捂住耳朵閉上眼睛,小腿到處亂蹬,“我不要融入!我只做我自己!”

    “是麼?”天青的聲音立刻變得冷冷的,“可我要,看來你是不打算繼續與我待在一起了。”

    她奇跡般安靜下來。

    “那,我要學規矩。”她抬頭望著他,笑得又討好,又堅定。

 

 

9

 

    後來有一段時間,天青變得很忙,早出晚歸幾乎不怎麼管她,她鬱悶又傷心,只好自己琢磨著打發時間。

    她開始對花草感興趣起來,培養出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品種。

    她還在書房裏發現一個凡人講仙妖的話本,名叫《聊齋》。

 

    一天早上醒來,她意外發現他守在她門口。

    “阿青!”她衣服都顧不得穿就朝他奔去。

    ——阿青,自從看了《聊齋》後她就堅持這麼叫他,因為顯得很親密。

    “怎麼不把衣服穿好?”天青摸摸她的頭,幫她把衣襟拉攏,不讓一絲狡猾的風透進去。

    “阿青!你是不是想我了呀?”她伸出手去抱他,臉埋在他懷裏深深吸一口氣,陶醉得不得了,“我好想你!”

    天青這回沒有不動聲色任她吃豆腐,他將她從懷裏拎出來,放在離自己有一定距離的地方。

    “讓你學的天庭法典,有沒有都記下來?”他挑眉看她。

    “嗯嗯嗯!”她對沒能抱住沒人感到很憋屈,不過眼見天青臉色不好,也不敢造次。

    “法典第一百七十五條是什麼?”天青問。

    “凡是沒有經過付出的成果都不能收取。”她雖然討厭法典,卻背得很用心,一切都是為了讓他高興。

    天青略略一點頭,她心裏一喜,知道是過關了。

    “你最近都不理我,我睡不好覺。”一瞧見天青神色放緩她便張牙舞爪的撲過去,將臉埋在他胸膛裏狠狠吸氣,“我寂寞,我惆悵,我不樂意。”

    “......乖。”天青歎口氣,到底還是出言安慰她,“今天我就帶你出谷去。”

 

    那天她第一次看到蒼南以外的世界,外面遠沒有蒼南美麗,亭臺樓閣雕廊畫舫,雖精緻華麗卻充滿匠氣。

    但是很奇怪,這裏的空氣要比蒼南好,蒼南過於清涼,讓她感覺心頭暖意融融的。

    在蒼南待久了,她偶爾會覺得心慌氣悶,跟天青說過,他說一時半會兒找不出原因。

    來迎接天青的人有很多,遠遠地呼啦啦跪了一大片,就像大雨來臨前的烏雲。

    “恭迎蒼南聖君出關!”那群人虔誠地膜拜著,連頭都不敢抬一下。

    “你是蒼南聖君?”她轉頭看他,有些詫異這個封號,聽起來名頭好大的樣子!

    天青不說話,朝她微微一笑。

    她立刻兩眼冒桃心地撲過去,抓著他的衣襟磨蹭臉:“那我呢?那我呢?我是誰?”

    話一出口,她愣住了——原來她一直不知道自己是誰,姓誰名甚,來自何處,她跟隨他多年,竟然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你是虛無。”

    天青的聲音遠遠傳來,他將手放在她的眼睛上遮住,又輕輕重複一遍,“你是虛無。”

    虛無?那是什麼東西?虛無不就等於什麼都沒有嘛?她不高興起來,覺得天青在忽悠她。

    “我要一個名字,給我起一個名字!”她的嘴巴高高翹起,小臉漲的通紅,“不然我就趴在你懷裏不起來!”這是她能想到最狠的威脅。

    頭頂人笑了。

    “那就叫虛渺吧。”他摸摸她的腦袋語氣溫柔,“虛無飄渺,把握不住之意。”

    ——把握不住?我明明把握得住啊!現在我不就在你懷裏嗎?

    她不明白天青為什麼要給她安這麼一個名字,但只要是天青取的,就什麼都好。

    “好,我叫虛渺!”她興高采烈地站起來,握住他的胳膊,孩童般歡喜,“我有名字了!”

    ——我至少擁有一個名字,那樣我就不是虛無了。

    待走到那群人跟前,來者看見天青身後的她,都愣住了。

    “聖君,這位是......”

    其中一位白眉老人鼓起勇氣發問,望著她的目光閃爍遊離。

    “遊魂一隻,我撿的。”

    天青神情淡漠,腳步不停朝前走去。

 

 

10

 

    自從隨天青出了穀,她見的人漸漸多起來。

    常有形形色色的男女帶著各種奇珍異寶前來拜訪,對著天青態度恭敬。

    天青會挑其中一些見,但從來都不收他們的東西,哪怕多貴重多美麗也不要。

    她在一旁看得非常難受,心裏就像火盆燃燒饑渴難耐,卻始終顧及天青臉色不敢造次。

 

    這天她終於忍不住,趁天青不注意,轉身偷偷將太上老君送的丹砂收進了袖子裏——這麼細如塵埃的東西他應該不會發現吧?

    “法典第一百七十五條是什麼?”

    天青的聲音忽然隔空傳來,透著嚴厲。

    她心裏咯噔一下,知道露陷了。

    “......凡是沒有經過付出的成果都不能收取。”

    她萬分懊惱地伸手將丹砂遞上去,心裏恨不得扒掉自己一層皮。

    眼睜睜看著天青將那顆丹砂放進盒子裏收好,命仙童送回去,她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就那麼小小一點兒......”她開始扭身子,鬧情緒,“就一點兒你也不肯給我......”

    “渺渺!”天青轉身看她,俊美的臉一本正經,“無論大小多寡,不是你的就不能要,天下沒有白占的便宜。”

    “可是我喜歡呀!既然他們願意送,為什麼不能要!”她驕橫的勁兒爆發了,站在原地捏起粉拳,“我喜歡!我喜歡!”

    天青望著蠻不講理的她,歎一口氣。

    “收了這麼東西,我就要幫他們辦事,會離開你很長一段時間,你也願意?”他看她。

    她大駭,轉身朝他撲過去緊緊抱住:“那不行!那不行!”什麼丹砂龍珠被統統拋在腦後,她只要她的阿青。

    天青被她抱得幾乎無法呼吸,只好摸她的頭髮,一下一下給她順毛。

    “什麼時候才開竅啊!”她聽見他低聲咕噥了一句,似感歎,又似濃濃的惋惜。

 

 

11

 

    在天庭,她最喜歡的地方是書房,因為天青在這兒待的時間很長,房間裏都是他的氣息。

    其實她更喜歡天青的臥房,但天青不許她常去,說她太鬧,擾得他無法好好休息。

    這天她又偷趴在書房帷幕後的臥榻上睡覺,忽然聽到房間裏傳來說話的聲音。

    “......聖君,我願獻上整座哀牢山,整個夢幻海,以靈魂為祭鮮血為引,求你助我一臂之力。”那聲音聽起來沙沙的。

    “拋家棄子,不顧性命。”天青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冷靜,“你就那麼想得到伏神刀?”

    “是!我赤海神龍別無所求,只要能得到這把傳說中至尊無敵可斬神佛的刀!”那聲音苦苦哀求著,尾音都在發顫,“我一定要得到這把刀!”

    房間裏安靜下來。

    她忽然覺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靡靡的香氣,順著毛孔轉進她的身體,滲進她的五臟六腑裏。

    好舒服,好舒服,這是跟天青身上完全不一樣的味道,天青的氣息讓她安心,這股香氣卻讓她滿足沉醉,陷入極樂裏。於是她禁不住深吸一口氣舒展身體,想要吸得更多。

    “龍神,你這是不該有的執念,恕我愛莫能助。”天青的聲音岩石般冰冷僵硬,“請回去好好修生養性。”

    那股特殊的味道忽的轉淡,空氣變得稀薄起來,她求而不得,難受地扭動身體歎口氣。

    外面傳來沉重的腳步聲,關門聲,龍神離開了。

    帷幕一下子被拉開,天青望著榻上曼妙嬌嫩的身軀,臉色一僵,隨即無可奈何放緩放輕。

    “怎麼又睡在這裏?”他伸手去拉她,“還發出好大的鼾聲。”

    “我沒有!”她雙眼迷蒙,嬌滴滴順著他的手攀過去,將下巴埋進他肩窩裏,“那是我在呼吸!我剛剛聞到一種很好聞的香氣,甜得我都要化了,是不是你?”然後她微微推開他,有些失望地呢喃:“咦,不是你。”

    天青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

    “你喜歡剛才的味道?”他眼神灼灼亮得驚人,可惜她看不到。

    “嗯,喜歡呀。”她尋了個最舒服的位置,重新將臉貼進他胸膛裏,“但是我最最喜歡的還是阿青了。”

    這回天青沒有摸她頭髮,也沒有將她拎得遠遠的。

    他破天荒沒有說話,陷入了長久的沉默裏。

 

 

12

 

    過了沒多久,天青忽然提出要她去凡間歷練,而且是獨自一人。

    “我不去我不去!”她抱著他的腰撒嬌,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我不離開阿青!”

    “乖。”天青哄她,循循善誘軟硬皆施,“你要是安穩度過歷練,回來就能跟我永遠在一起。”

    永遠?她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

    永遠是多遠呢?她並不知道。但是她想,永遠是一段很長很長的時間。可以看天青萬萬眼,可以在他懷裏賴萬萬次,可以聞著他的味道不被他趕開。

    “好吧。”她可憐巴巴咬住下唇,“你要說話算話。”

    她從來沒想過他騙她,她一直無條件地信任他,依賴他,仰慕他。

    “凡間不比天界,魚龍混雜烏煙瘴氣。”他伸手去挑她緊抿的牙關,免得她繼續咬下去傷著自己,“你要記得我教給你的規矩,不要輕信凡人的話,不要隨便拿人家的東西,無論多漂亮多喜歡都不行。”

    她卻小獸般啊嗚張開嘴,反咬住他的手指,表情霸道宣告:“不許你忘記我,要每天都想著我!”

    天青凝神。隨即不動聲色將手指抽回。

    “不會。”她聽見他輕輕應了一聲。

    不知答案是不會忘記,還是不會想起。

 

 

給英俊的你(二)

 

1

 

    臨走那天,她跟天青撒嬌說,自己要降落在凡間最漂亮的地方,第二漂亮都不行。她還要一個受凡人敬仰的身份,能享盡所有的榮華富貴,見識凡間最美和最好。

    天青沉默了片刻,伸手在她雲鬢插上一縷虹霓。

    “最美的,未必就是最好的。”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她,話裏有話。

    然後他將一塊昆侖石放在她手裏,叮囑她說,如果想回天界便在這石頭上施法。

    她捨不得天青,在雲團裏撲了幾撲滾了幾滾,無奈胳膊擰不過大腿,到底還是被他丟了下去。

 

    下墜的過程很漫長,無邊無際的黑暗很快讓她陷入了昏睡。

    等她醒來,卻赫然發現自己被關在一直鐵籠裏。

    難以置信。

    她睜開眼,看看自己的手。

    難以置信。

    閉上雙目深呼吸一口氣,再度打開。

    ——實在難以置信!

 

 

    她竟然變成了某種黑白相間,肉滾滾又圓又肥的動物!

    正驚慌著,卻見一隻藕臂伸進,遞過來半塊水晶梨。

    猛然抬頭,一位粉衣少女正笑盈盈望著她,面色乖巧,“殿下神威,竟然真的能抓住這只熊貓!”

    熊貓?熊貓?沒想到我竟然變成了一隻熊貓?!沒想到人間最尊貴的身份竟然是一隻熊貓?!

    虛渺大吃一驚,將目光放得更遠,卻見不遠處的朱榻上坐著一個身穿明黃蟒袍的少年,正靜靜朝這邊望著。他看起來大約十三四歲模樣,皮膚蒼白身材頎秀,整個人陷在綺麗赤錦中,本該暖意融融,黑狐領上的俊臉卻凍若冰霜。

    “天底下還沒有我得不到手的東西。”他輕哼一聲,眉目間滿是戾氣倨傲。

    “龍德將軍不過養了頭豹就感耀武揚威,要是讓他知道殿下捉了只熊貓來,不知會不會嫉妒得眼珠子脫框?”粉衣少女嬉笑著將梨塊朝虛渺塞近:“殿下,您給這小傢夥賞個名字吧。”

    少年正在婢子伺候下吃宵夜,聽了這句話,眼光緩緩落到碧玉翠勺裏的。

    這晚的點心是芝麻元宵,又黑又白,好似熊貓的皮毛。於是他抬眼看了虛渺一眼,嘴角牽出一個淡笑:“就叫湯糰吧。”

    什麼?湯糰?!

    虛渺大受打擊,整個人瑟縮著蜷成一團,遠遠看去越發像芝麻元宵。

    那少年丟開碧玉勺,放聲大笑。

 

2

 

    漸漸地,虛渺弄懂了她所處的環境。

    雖不知自己為何變成了熊貓,但至少有一點天青沒有騙她,他依言將她送到了人間最尊貴的地方——皇宮中。

    將她關起來的少年正是宮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東宮太子,小名鳳皇。

    聽宮裏伺候她的婢子們聊天,她知道了不少八卦。原來太子是一個非常奇特的人,雖有傾城絕色,脾氣卻執拗剛烈,和長相完全兩個方向,典型的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倘若有誰不蒙他喜悅,就必然遭殃。

    婢子們給她梳洗順毛的時候,常念叨一這麼句話:“湯糰呀,你這麼乖,千萬別去招惹殿下。之前的翠鳥進了暹羅貓肚子,暹羅貓被雪狐咬死了,後來雪狐被扒了皮,肉丟給了白虎;現在你來了,白虎就被關進了地牢,肯定活不長。湯糰呀,你可千萬要聽殿下的話,千萬別讓他厭煩了。”

    虛渺聽得渾身起雞皮疙瘩——這小太子,活脫脫一個玉面羅刹!

 

    不過那鳳皇凶歸凶,卻有一雙葡萄般清澈的雙眼,幾乎可與天青媲美。於是每逢夜深人靜,她便會施展法術逃離牢籠,站在少年床邊靜靜托腮觀望。

    ——毫無疑問,他是這宮裏最漂亮的人,只有看著他,她才會多少減輕一點離開天青的失落哀傷。

    偶爾少年做噩夢,輾轉反側皺眉低吟,她於心不忍,便伸手捂著他的額頭溫柔安撫:“別怕,別怕。”

    少年支吾兩句,沉沉睡去。

    她怔怔看他,想起自己和天青那段逍遙快活的日子,忍不住有些悽惶。

    大約是因為熊貓在三界都算稀罕物,好幾個月過去了,鳳皇對她沒有絲毫厭煩,一直挺有耐心地等著她長大。

    如果不是發生了那件事,她幾乎就要感謝天青的先見之明瞭。

 

    三月裏的某天,東宮含淩殿。

    宮女將手裏的羅香果削好,戰戰兢兢遞到鳳皇手裏。那羅香果是西域小國進貢的,一年不過百顆,陛下大手筆全部都送入了東宮,他們這樣的下人只能看看,聞聞味道。宮女決定等會兒先不洗手,找機會偷偷舔一下。

    “來,湯糰。”沒想到太子對這珍饈看也不看,徑直將手裏的果子抵到熊貓嘴邊。

    虛渺徑直蹲在金絲絨墊子上發呆,懶洋洋,動也不動。

    “又淘氣。”鳳皇無可奈何歎口氣,伸手將它撈起,擱在自己的膝蓋上。

    “張嘴,啊。”他嘴裏好言軟語地哄著,將果子抵到熊貓跟前,慘長的手指幾乎要伸進粉紅的嘴裏去。虛渺恍然回神,似是怕他戳破自己喉嚨,趕緊啊嗚咬下一口。

    一時間汁水四溢,屋子裏香氣芬芳。

    鳳皇一下子笑起來,眼睛彎成極其漂亮的月牙。

    宮女們都看得呆住,她們從來沒想過,殺人不眨眼的太子臉上竟然也會有這樣溫和的表情。

    然後太子說了一句讓眾人絕倒的話。

    他說:“湯糰乖,多吃點,快些長大,我好扒了你的皮給父皇做衣裳。”

.  虛渺只覺得腦子裏嗡的一聲,氣血上湧經脈逆流,敢情這孩子一直惦念著弄死她呢!於是想也不想,啊嗚一口咬住太子的手指,還順手賞了他一巴掌。

    鮮血順著少年的手指流下,眾人的臉色一片灰敗——這湯糰,肯定活不過今晚了。

    然而與眾人相反的是,鳳皇的眼中卻仿佛有火炬被點燃,星星點點,漸漸彙聚為一片精光。

    “……你聽得懂。”

    他像發現新大陸般望著虛渺,嘴唇因為激動而微微發著顫。

    “湯糰,你聽得懂我的話。”

    他顧不得被咬傷的手,一把將熊貓撈起,緊緊抱在懷裏,仿佛尋得了人間至寶。

    虛渺傻了,眾人呆了。

 

3

 

    鳳皇太子的新寵不是美婢,而是一隻稀罕的熊貓,這件事迅速成為了大街小巷津津樂道的話題。

    太子有多喜歡這只熊貓呢?簡而言之,同食同寢,無時無刻不抱在懷裏。

    自從鳳皇認定熊貓通人性後,虛渺便不再偽裝,常根據各種場景露出或惆悵或歡喜的嬌憨姿態,逗得鳳皇哈哈大笑。

    “原來除了狐狸,熊貓兒也能成精。”偶爾他會抱起她,親昵地點她額頭,“湯糰,你要是變成人,該是什麼模樣哩?”

    虛渺滿臉鄙夷地看著他,心想我才不屑變人呢,我可是仙子呀。

    春去秋來,她在人間做熊貓的日子,漸漸快滿一年。

    期間她多次想施展法術回天庭,卻又怕天青責怪她沒有專心歷練,只好將念頭生生壓下。

    這日她正在朱榻上午睡,忽然被一隻大手提起抱在懷裏。

    “湯糰,太傅說你只能再陪我二十年。”鳳皇不知受了什麼刺激,緊緊抱住她的,聲音氣惱哀軟,“為什麼你不能活得久一點?”

    美夢被人吵醒,虛渺多少有點不耐煩,伸出爪子去撓他。

    “有辦法了。”鳳皇蒼白的臉上綻放出耀眼的光華,“湯糰,我要給你找續命金丹!我活多久,你就得活多久,這樣你就能永遠與我作伴了!”

    三日後,太子殿下廣發英雄帖,誠邀各路能人異士尋找續命丹,成功者將獲得賞金萬兩。

    所謂有錢好辦事,不出一個月,傳中的續命丹就被送到了東官裏。

    鳳皇大喜,將金丹呈到她面前,歡天喜地:“湯糰,你看,我找到了!吃了這個你就可以再活五十年,能一直陪著我了!”

    虛渺抬起頭一看,差點沒一口氣吐出血來。

    ——原來那所謂的金丹竟然是濟公身上搓下來的泥球!她一想起鳳皇要將這東西放進自己嘴裏,簡直恨不得一頭撞死。

    “這不行!我絕不允許這麼齷齪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她暗自下定決心。

    眼看四下無人,她的身上開始散發出朦朧的螢光,一層層一縷縷,仿佛輕柔細羽將她包裹。

    鳳皇的手頓時僵在了半空中。

    只見那螢光漂浮一陣子,漸漸散開。熊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窈窕白皙的少女,烏髮極地,雙眸寒星,粉唇微翹好似新鮮的紅菱。她捂嘴看著鳳皇,睫毛忽閃,聲音仿佛出谷的黃鸝。

    “我不要吃濟公身上搓下的澡泥兒!”

    這是她變成人形後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當時她還是赤裸的,她並不知道要如何面對男人,只當是平時對天青,撒嬌拿小性兒。

    鳳皇果真沒有逼她吃金丹,他只是怔怔盯著她看,看了好長一會兒。

 

    就在她思忖著自己的原身是不是嚇到他時,卻見鳳皇如夢初醒般大吸一口氣,朝她疾步走來。

    還沒等虛渺反應過來,他已經脫下蟒袍將她緊緊一裹,然後大力擁進懷裏。

    從頭到尾一氣呵成,沒有驚慌失措,沒有多說一句。虛渺一頭霧水,由著他折騰,鳳皇將頭靠在她的肩窩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咦?怎麼跟話本裏說的不一樣呀?莫非天子的膽子要比別人大些?

    她好奇地偏頭去看他,卻見他的耳根子紅得像美麗的火燒雲。

    “湯糰,你這副樣子,還給誰瞧見過?”

    隔了半響,鳳皇的話音響起,咬牙切齒挫骨揚灰.

    她茫然搖搖頭——雖然她曾這個樣子與天青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但天青還從未見過她從胖熊貓變身為原型的樣子,所以自然是不算的。

    脖頸下的那顆頭顱微微聳動,她知道他舒了一口氣,而且變得很高興。

    “喂!不要給我吃金丹,噁心。”她伸手去推他——既然他高興,她便乘機討賞。

    “好,不吃,不吃。”鳳皇從她肩窩裏抬起頭來,面如皎月眉目如畫,仿佛多年美夢終於成真,此刻他心中是說不出的欣喜。

    大石落地,虛渺笑眯眯去拍他額頭:“真聽話。”

    “……原來是你。”鳳皇的眼睛漸漸眯起來,“原來每天晚上,真的是你。”他抵著她的額頭,嘴裏喃喃低語。

    “以後不可再叫我湯糰,我叫虛渺。”虛渺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也無意弄明白,腦子裏只想著趕緊趁火打劫得寸進尺。

    “嗯。”他摸著她的臉應一聲,悱惻纏綿,銷魂繾綣,“依你,都依你。”

 

4

 

    虛渺就這麼以原形在東宮裏住了下來。

    其實那日表明身份後,她本想變回熊貓,卻被鳳皇制止了。

    鳳皇用雲霞般美麗的衣裳誘惑她,告訴她只要保持原形便可以每天都換新衣裳,她實在抗拒不了這巨大的誘惑,便半推半就地依了他。

    其實她也不想變成那胖胖的大熊貓,行動不便,成日嗜睡,都沒有時間欣賞大好的風景。

    她很喜歡熱鬧的街市,常央著鳳皇帶她出去玩,鳳皇平日裏對她千依百順,唯獨對出宮一事卻堅決不允。

    “你想吃小吃,我就請那些商販進來做給你吃,那些民間的玩意兒,你要什麼我就讓侍衛出去給你找。”

    他握住她的手,從她的角度,只能看見他微微發青的下巴——他操勞了幾天,還沒來得及刮鬍鬚。

    她覺得那胡茬在他本來俊美的臉上非常刺眼,便伸手想抹去。

    “你不喜歡鬍鬚?”他捉住她的手指,目光深邃,聲音暗啞。

    “不好看的我都不喜歡!我只喜歡好看的!” 

    她嘟嘴,對於所有事物,她向來只有“好看”和“不好看”兩種判斷標準。好看即是喜歡,不好看的即是不喜歡。

    鳳皇的眼睛亮得仿佛元宵的燈火。

    “好,以後我會都刮乾淨了。”他握著她的手,輕輕吻上她的眼睛。

    虛渺靜靜站在原地,並未反抗,一方面做熊貓的時候被他抱慣了,另外更重要的是,鳳皇對她做這些,她雖談不上不喜歡,但卻也絕不討厭。

    追根溯源,那是因為鳳皇身上有一種非常好聞的氣味,這種味道在天界難得一聞,卻在人間四處充斥。東宮裏幾乎人人都有,卻又以鳳皇身上的氣息最為純正濃烈,每當他緊緊抱著她時,那股氣息香甜得簡直要將她化作一灘春水。

    仿佛罌粟的果實,讓人不知不覺上癮。

    鳳皇親完她的睫毛,目光落到她纖細的脖頸上。

    “渺渺,這是什麼?”他不動聲色地挑起一根紅線,昆侖石從她的衣襟裏滑落出來。

    “這是我的法寶。”她笑嘻嘻將玉石收回去仔細揣好,“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我是仙女,根本不是什麼熊貓精,等我回去的那一天,你就知道了。”

    鳳皇眉毛一挑,沒再繼續過問。

    虛渺在心裏偷偷嗟了一下,有些遺憾沒能對他大肆炫耀。

    哪想第二天醒來,昆侖石突然不見了,虛渺仿佛世界末日般東竄西竄滿屋子尋找,卻連昆侖石的影子都找不到。

    “鳳皇!我的寶貝不見了!”她哭喪著臉去找東宮的主人。

    卻見鳳皇一襲白衣靠在床上,嘴唇烏青,面色比衣服還要蒼白,幾乎血色盡失。

    “稟虛姑娘,殿下受傷了。”宮女正在給鳳皇喂藥,見她走進,慌忙叩首跪拜。

    “你受傷了?傷在哪兒?如何受得傷?”虛渺大吃一晾,頓時將昆侖石的事拋諸腦後。

    鳳皇微一揮手,宮女們都戰戰兢兢退下。

    “渺渺,昨晚……宮中來了刺客。”鳳皇望著她笑,聲音沙啞,笑容怎麼看都很勉強。

    “我見他鬼鬼祟祟站在你的院牆上,便提劍去追,想不到……”他忽的咳嗽起來,伸手掏出絲帕去捂,帕子攤開,現出一口烏血,“想不到他對我用了毒。”鳳皇虛弱地合上雙目,仿佛已經好命不長。

    “你可會死?!”虛渺下意識去抓住他的手腕,神情驚惶。

    “好渺渺,不怕。”鳳皇睜開黑眸看她,眼中有光亮閃過,“外面想我死的人太多,我從小吃遍了所有毒藥,暫時還死不了,只是……”

    他望虛渺一眼,欲言又止。

    “只是什麼?”虛渺一向性子爽快,這下恨不得掰開他的嘴看他的下—句究竟是什麼。

    “只是我身子弱,如果沒有高人每日度一口仙氣給我,恐怕也活不了多久。”鳳皇揞住自己的胸口,聲音搖搖欲墜。 “渺渺,你既然是仙女下凡,以後就每天幫我度氣療傷,好不好?”他懇切地看著她。

    渺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心頭掙紮。

    “天下沒有免費的交易,以後你每度我一口仙氣,便可以從我的庫房裏隨意拿走一件東西,好不好?”鳳皇悠悠又說一句。

    虛渺的眼睛刷地亮起:“好,就這麼說定了。”

    從此以後,她開始每日為鳳皇度氣。

    剛開始度氣是一門很簡單的活,她只需要在他的嘴唇上輕輕點一下。

    而後他會撬開她的嘴,將舌頭伸進來,卷了又卷,攪了又攪。

    “咦,為什麼我會覺得喘不過氣來?”她高高鼓起胸脯,疑惑不解問他。

    “因為我吸走了你的仙氣。”他堂麗皇之地去啄那香腮,似乎意猶未盡, “你有點虛了,乖,歇一會兒吧。”

    到了後來,鳳皇對仙氣的索要漸漸所需無度起來,不再每日一次,而是只要他想便隨時開始,甚至不用經過她同意。

    “你好貪婪。”她有時生氣,不耐煩地去推他,或者側開頭去躲他。

    每每此時,他的面色就會沉下來。

    “是的,我一直都這麼貪婪。”他的眼睛越來越暗,直到與黑夜融為一體,“渺渺,你怕了嗎?”

    說這話的時候,他身上香甜的氣息越來越濃,仿佛一張無邊無際充滿誘惑的網朝她兜頭而來。

    虛渺呆呆望著他,仿佛陷入夢魘一般,乖乖將臉埋入他的胸膛深呼吸起來。

    “渺渺,誰都能怕我,只有你不行。”他在她耳邊,低聲著懇求的話語。

 

5

 

    轉眼到了臘月十三,恰逢太子壽宴,東宮裏一時熱鬧起來,各界風流名士紛紜而至,獻上各種賀禮。

    鳳皇對這些寶貝向來是不甚在意的,他自小錦衣玉食,什麼稀罕物沒見過?

    不過這次,宮女們卻發現鳳皇專門抽了時間將賀禮一一過目,又挑出了美豔絕倫的幾件。

    “送去含淩殿。”他望著那堆寶物,微笑,他知道她一定會歡喜地跳起來的。

    奇珍異寶送去了含淩殿,左等右等始終不見那人前來道謝,鳳皇又氣又怒,袖子一揮沖了出去。

    虛渺正沉醉在珠寶璀璨奪目的光輝裏,摸摸左邊,敲敲右邊,絲毫沒有察覺門外站著一個人。她看著珍寶的目光是這樣專注,讓那人忍不住有些吃味起來。

    “渺渺,我與你手上的珊瑚樹,哪個更好看?”

    鳳皇站在門口,沉聲詢問。

.  “嗯……”虛渺瞧瞧手上光芒四射的珊瑚樹,又瞅瞅鳳皇鐵青的臉,眉頭糾結,陷入了深深的兩難。

    ——她竟然還真的考慮起來了!

    鳳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中一股怒氣狂翻,大步上前奪走她手中的物件,隨手就扔在了三丈外。

    眶當!價值連城的珍珠珊瑚樹應聲而碎。

    啪啦!世上最大的赤壁紅瑪瑙再也尋不見了。

    渺渺來不及阻止,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切發生,心都揪作一團,禁不住對眼前人怒目而視——這傢夥怎麼隨便發瘋?!

    然而鳳皇的樣子卻讓她大吃一驚——他渾身都在顫抖,胸脯高高起伏著,眼睛紅得仿佛要滴出血來。

    “你說,我與這些珍寶,哪個更重要?!”他望著眼前的少女,聲音粗嘎神情狠厲。

    此時他的手已經扣在了她的喉管,她的脖子這麼細,只需輕輕一掐,就會嘎嘣斷掉。

    “當然是你呀!”渺渺迷惑不解地看著他,不知道他為什麼要發這麼大的火。

    珊瑚樹沒了還有翡翠花,紅瑪瑙沒了還有綠松石,眼前人才是提供這一切珍寶的大財主,這個道理她才不會不知道呢!

    身上所有的殺氣都在一瞬間裏消失殆盡。

    鳳皇望著眼前嬌俏的少女,在那雙秋水剪瞳中看到的是僅有的簡單和無辜。

    他啞然,感到深深的挫敗與無力。

    ——他不懂自己為何會突然失控,為何會大發雷霆,她根本並沒有人類的感情,自己又何必與她斤斤計較?

    好氣又好笑,他懊惱得一口含住她的唇瓣:叫你作弄我!叫你攪起這池漣漪!

    “哎呀,你又啃我!”渺渺手忙腳亂推開他,兩腮氣得發紅,“不要把我當豬蹄!”

    她還未瞭解男女之事,只當鳳皇是餓了,要吃東西,或者要偷她的仙氣。

    “我啃你,你心裏歡不歡喜?”鳳皇痞子般眯著眼睛,壞笑著再去夠她的粉腮。

    “我才不要吃你的口水!”渺渺伸手去阻撓,“口水吃不飽!”

    鳳皇的眼睛笑得彎成了月牙。

    虛渺與鳳皇相處的時間變得越來越多,除了上朝,就連鳳皇在書房處理政務也要她陪著。

    也不要她做什麼,就在書房的簾子後放張貴妃榻,讓她在那兒躺著。

    有時候她嫌悶,想出去透口氣,他堅持非要她等著他看完書卷再說。

    “那堆東西那麼厚,怎麼可能看得完?!”她惱他限制自己自由,伸手抓起一顆葡萄砸去。

    葡萄先撞在他的蟒服上,又彈到書桌上原本盛點心的白瓷盤裏,碧綠碧綠滴溜溜的。

    “哎喲,好准!”她一下子忘記了生氣,從貴妃榻上直起身子拍手,“竟然這麼准!”

    鳳皇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兩隻手指伸進瓷碟,夾著那顆葡萄,緩緩送進嘴裏。

    他望著虛渺,微微揚起嘴角。

    在他意味深長的目光中,虛渺仿佛看見那顆葡萄在他嘴裏打了個滾,然後心甘情願地粉身碎骨,化作一灘蜜水沿著他的喉嚨滑下去。

    “倒是甜。”他舔了舔嘴唇,神情舒愜,仿佛意猶未盡。

    虛渺怔怔看著他,她從未見過這樣子的鳳皇,與平日裏不一樣。

    鳳皇見她癡癡傻傻,便又撚起一顆葡萄含在嘴裏,俯身朝她探來。一個低頭,那顆葡萄被他靈巧地度到了她口中。

    “渺渺,你不懂,不要緊。”鳳皇留戀地舔著她的唇沿,目光朦朧如煙,“我可以等,可以教。”

    下意識咬碎葡萄,甘美的汁水充斥於口腔裏,唇齒留香。虛渺茫然地看著他,渾然不知他做的是個什麼承諾,又在心中下了如何的決心。

 

6

 

    虛渺再朝鳳皇發了幾次脾氣後,鳳皇便願意帶著她出去遊玩了,雖然要她帶著面紗。

    這天是花燈節,他倆喬裝成平民上街,虛渺興奮得像是初次下山的小和尚,看什麼都覺得新鮮。鳳皇見她泥鰍般在人群中竄來竄去,忍不住無奈失笑。路過一家商鋪,有三三兩兩的青年男女在買許願花燈,鳳皇眼中一亮,轉身對虛渺道:“你站在這裏等我,我去去就來。”

    虛渺不知他有何打算,乖乖點頭,目送他離去。

    一轉頭,忽然看見身後的鋪子裏上掛著一塊大匾,上書四個大字“妙筆丹青”。

    “沒想到天下竟有這樣的美景,若親眼得見,此生無憾。”鋪子裏不少文人雅客正在賞畫,個個面露陶醉嚮往,“妙筆丹青果真名不虛傳!”

    虛渺隔著面紗仔細看那妙筆丹青的畫,禁不住一震:熟悉的感覺撲面而來,那畫裏畫的,分明是她與天青朝夕相處的蒼南呀!

    “阿青?”她想也不想就掀開面紗,水靈靈的眸子焦急在廳內搜尋——莫非天青下凡尋她來了?

    周圍人看見她的臉,皆倒抽一口涼氣。

    “阿青!阿青!你在哪裡?出來見我!”她顧不得眾人目光,四下張望神態悽惶,聲音都顫抖起束。

    她已經很久沒有他的消息了,天青說過,如非生死關頭,絕不許主動聯繫他,莫非他發生什麼事了嗎?

    “阿青!你為什麼不肯見我?”左顧右盼尋不到那人身影,她急得仿佛熱鍋上的螞蟻。

    於是門裏匆匆走出來一個青衣人。

    “姑娘找我?”青衣人朝她抬起頭來,面露驚訝,“在下便是吳丹青,不知何時何地認識了姑娘?”

    她看清來人,眼中的光芒頓時黯淡——此人面貌醜陋身形矮小,不及鳳皇千分之一俊美,更不用與說冠絕三界的蒼南聖君相比。

    “你不是阿青!”她憤怒地丟下手中畫卷,“你不是阿青!憑什麼畫這麼漂亮的東西!”

    吳丹青啞然,好半晌才喏喏道:“難道不是心之所向便可以畫麼?小生以為只要想得出,便可以畫得出。”

    “你不配畫這麼漂亮的東西!”虛渺卻發了狠,將畫卷撕碎扔到地上,又踩了兩腳,“你名字裏不配有青字!”

    她原本沒有這麼暴虐,只是一腔滾燙的希望被澆了個透心涼,加上被鳳皇嬌慣了太久太久,這下仿佛一個任性的富家小姐,蠻不講理起來。

    那吳丹青起先見她姿容清麗脫俗,這才禮讓三分,這下眼瞧畫作被毀,心痛得頓時揪起來。

    “哪裡來的瘋婆子在這裏撒潑皮!”他又急又怒地去搶地上的殘畫,十年磨一劍啊,這是他花十年心血畫出來的東西,如今就這麼被一個莫名其妙的少女毀了,就算刺她一劍也不過分!

    虛渺卻不依不饒地去踩那畫,吳丹青雖是文弱書生,到底是鐵骨錚錚男子漢,一怒之下伸手便朝虛渺推去,虛渺被鳳皇保護慣了,哪想到他會突然動手,就這麼一個踉蹌朝門框飛去,眼看著後腦勺就要撞上堅硬牆角。

    腰忽然被人攔住,輕輕一帶就回到屋子裏。

    抬起頭來,她只看見緊繃的下巴薄薄的唇,是鳳皇,他趕來了。

    “哪只手推了她?”鳳皇拿著一隻熊貓花燈走進屋裏,四周頓時鴉雀無聲。

    君臨天下的氣勢與生俱來,不怒而威,只一個眼神便讓所有人膽顫心驚。

    吳丹青已是怒極失控,高舉雙手道:“便是這兩隻!你要怎地?!這天下難道就沒有王……”“法”字還未出口,兩條胳膊忽然哢嚓一聲,從他肩膀上掉下。

    吳丹青似乎還未明白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直到鮮血綿綿,嘩啦啦開始四處噴濺,他臉色慘白瞧著地上斷肢,當場痛暈過去。

    “啊!殺人了!”看熱鬧的人群爆發出一陣驚恐的尖叫,路人甲乙丙丁於瞬間消失了。

    “我在這裏,還問什麼王法?”

    鳳皇手拿寶劍冷哼一聲,身旁的侍從正低眉順眼地用帕子幫他擦拭血跡。

    虛渺轉頭看著鳳皇,也驚呆了。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他傷人——以往那些暴力血腥的傳聞都只停留在聽說階段,她沒想到他的動作這麼快,她都沒來得及看清,已非凡人所及。

    “本來可以一刀結果,不過我知道,死並不是最可怕的事。”鳳皇站在原地微笑,就像一個純正的惡魔。

    “最可怕的是,生不如死。”他輕輕說著,歎了一口氣,“以後你若以腳代手,我就砍腳,你要用嘴叼筆,我就縫了你的嘴。世間最好的畫家,從此再也不能作畫,真是可惜。”

    他的語氣這樣柔和,仿佛在說一件毫不相干的傳聞,事不關己。

    吳丹青的小廝開始大聲哀號,臉上血淚滿布。

    鳳皇冷然轉身,擁著已經癡呆的虛渺,揚長而去。

 

7

 

    “你怕我嗎?”後來鳳皇望著懷裏驚魂未定的她,目光深幽。

    虛渺愣住了——她不確定什麼是害怕,她只是隱隱覺得,自己不想看見這樣的鳳皇。

    “不要生氣。”她喃喃說著,伸手去摸鳳皇的額頭,“不要生氣。”

    鳳皇眼中精芒一閃,低頭就去找她的唇,卷著,舔著,輕咬後又含著,捨不得放。

    虛渺被他吻得不耐煩,伸手作勢去推。

    “渺渺,我疼。”鳳皇卻搶先一步捂住自己的胸口,聲音又暗又啞,話語氣喘吁吁,“我需要你的仙氣。”

    她逃離的動作頓時僵住,最後終於閉上眼,隨他而去。

    隔日鳳皇在書房裏看摺子,她照例在他身旁的貴妃榻上安睡。

    “渺渺。”鳳皇忽然走到她面前,叫她的名字,面上綻放出和煦的微笑。

    “嗯?”虛渺伸手揉眼睛,迷迷糊糊不知他想幹什麼。

    “告訴我,阿青是誰?”他望著她,目光脈脈含情。

    “阿青就是阿青啊!”她打個呵欠轉身想繼續睡。

    “是男?是女?你們是什麼關係?”那溫柔的聲音又再度傳來。

    “他是照顧我的人……”虛渺嘟嚷著,睡眠被人打擾是她很不樂見的事情。

    “那我與阿青,誰比較好看?”

    “當然是阿青!”她條件反射作答。

    耳邊忽然響起什麼東西被砸碎的聲音。

    隔了一會兒,鳳皇忽然伸手將她搖醒,在她鼻尖前冕動起寶庫的鑰匙。“渺渺,加上這個東西,我和阿青誰更好看?”

    她一下子睜開眼睛,小孩心性伸手就朝前撲去。

    哪知鳳皇敏捷一退,剛好避開她的偷襲。

    “好好回答我的問題,答得好,我就將它賞給你。”鳳皇臉上的笑和煦得宛如春雨。

    “……你好看!”虛渺偏頭想了想,咬牙作答。

    ——天青這個傢夥,她下凡這麼久也不來尋她,她有點生氣了。

    鳳皇微怔,她瞄個空當,飛撲過去搶走那鑰匙。

    “這幾天又進貢了什麼寶貝嗎?”她甜甜笑起來,眼中滿是期盼。

    鳳皇如夢初醒,略微牽動嘴角。

    “……你不是很喜歡那只麒麟墨玉硯嗎?我用它磨了墨,寫了幅字送給你。”

    他從背後環住她,在她面前緩緩展開一幅書卷,上面有六個清勁大字:“生同衾,死同龕。”

    “你瞧,這說的便是我與你。”

    他迫不及待低頭去親她,細吻沿著腮幫一路滾下,最後落在紅菱之上,舌尖掃過她的貝齒。

    虛渺有些發愣:“生”她認的,“死”她認得,“同”她也是知道的,可是另外兩個字她還真的沒見過。

    “這是什麼意思?”她指著那“生同衾”,好奇。

    鳳皇低笑一聲,伸手扯過榻上寬大的朱紅錦被,將兩個人的身子蓋住。

    “生同衾,便是這樣。”他用自己的額頭抵住她的,聲音低醇,目光柔得可以滴出水來。

    “那後半句呢?”她在昏暗中瞪著大眼看他,長睫忽閃,撓得人心酥癢。他心中早已春光旖旎,低頭去含她的耳垂,含含糊糊道:“是說如果死了,我倆也會葬在一起。”

    她卻輕輕咦了一聲。搖頭否定;“我是不會死的,我是仙,你忘記了?”

    鳳皇眼神一暗。

    是的,她不會屬於他,起碼不會永遠屬於,他知道她終有一天要展翅翱翔,飛入他夠不著的天際。

    怒氣和懊惱無處發洩,他只得狠狠去咬她的唇,野蠻的舌齒長驅直入,攻城略池,仿佛只有這麼做,才能證明她真的存在於自己生命裏。

    “渺渺,將來我死了也會被世人供奉。”他氣喘吁吁地說著,眉頭緊蹙神情狠厲,“那時我定要與你,被供在同一個神龕裏!”

 

8

 

    虛渺沒有想到,死亡來得這樣快。

    叛軍沖進東官的時候,她正趴在白虎皮上吃葡萄,珍珠寶石在她身邊隨處散落。鳳皇沒有陪在她身邊,他說自己有要貴賓要見,說那人是京城的巨富,帶了特別的珍寶,要她乖乖在房間等著。

    吃完了最後一顆葡萄,她伸了個懶腰想去洗漱睡覺。

    風湧入,房門忽的被人推開。

    抬頭一看,鳳皇正斜斜倚在門框邊上看她,目光深沉,月光下面色寒涼。

    “帶寶貝了?”她笑嘻嘻撲過去,作勢去搜他的袖子。

    鳳皇一反常態沒有躲避,只是靜靜凝視她,他的眼睛不知為何不再明亮,反倒黯得像是沒有星星閃耀的晚上。

虛渺不覺有異,她只是歡喜地去摸著探著,然後驚訝得僵住了手。

    沒有摸到寶貝,她只摸到一汪濕潤的溫熱。

    鳳皇的蟒袍已經被鮮血染透,有只羽箭赫然刺透了他的脊背,一閃一閃正幽幽泛著綠光。

    “這是新的遊戲嗎?”

    虛渺茫然地看著手中溫熱的液體,又抬頭去看那高高的男子。

    她的聲音有些迷茫,有些顫抖,還有一絲連自己也沒察覺到的驚慌。

    “……成王敗寇。”鳳皇高大身影將她籠罩在黑暗下,聲音聽起來有幾分沙啞:“渺渺,你想我死嗎?”

    虛渺怔怔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何要問這個問題,自己又該如何作答。

    “不,你不想我死。”見她久不作答,鳳皇忽然自嘲答一句,臉上有絲無奈的苦笑,轉瞬即逝,“你當然不想我死。”

    “我死了,誰給你搜集寶貝,誰給你做漂亮衣裳?”他伸手去摸她的臉,眼底漸漸有躍動的火光。

    “鳳皇?”虛渺從未見過這樣的鳳皇,她下意識去握他的手,小聲叫他的名字——掌心所及之處,一片冰涼。

    “渺渺,雖然你不想我死,卻有很多人想我死。”鳳皇將自己的額頭抵在她前額上,仿佛高傲的天鵝垂下頭顱,“怎麼辦?我大概不能再陪你了。”

    鮮血如涓涓細流自傷口奔湧而出,在明黃衣袍上揮霍著妖異的紅光。虛渺不知所措地抱著他,腦子裏有很多奇怪聲音在嗡嗡作響。

    “拿著,這是給你的禮物。”鳳皇忽的將一塊細小的物體塞到她手裏,氣息有些沉重。

    垂眼去瞄那東西,原來是塊毫不起眼的雞心石,普普通通,沒有半點豔光。

    “是我在花園的盆景裏撿的。”鳳皇仿佛早已預料到虛渺的反應,無奈地笑起來,“雖不美,卻是我能給的,最後一件了”。

    他側過脖子虛弱靠在她的肩上,開始大口大口地喘起粗氣。

    庭院外忽然亮起無數的火把,兵器操戈的撞擊聲劃破長空。

    “妖女!納命來!”

    “狗太子,還不交出那淫婦!讓我們千刀萬剮!”

    三三兩兩的粗鄙呼喊響起,虛渺豎起耳朵正要聽個仔細,雙耳卻忽然被人蒙住了。

    “不要聽。”鳳皇蒼白的臉上滿是溫和的微笑,“噓,不要聽。”

    虛渺乖乖點頭。

    “離開這兒,再也不要回來。”他捏一下她的手,又在她耳垂上輕輕咬了一口,“我知道,他們拿你沒辦法。”

    虛渺靜靜看著他,沒說話。

    “假如你能躲在他們找不到的地方,我就再多獎勵一件寶貝給你。”鳳皇的呼吸越發急促,臉色蒼白得像蠟紙, “走吧!走吧!”

    虛渺卻固執地搖起頭來。

    不知為什麼,她就是不想走,她覺得自己不該走。

    轟隆轟隆。

    濃煙湧人,火光漸盛,四周響起了劈劈啪啪的炸裂聲音,整座宮殿都被起義軍點燃了。

 

    “……渺渺,我很快就會下地獄去了。”烈焰灼灼,鳳皇的眼神忽然重新有了溫度,眸子彎得像新月,聲音迷離似醇酒, “你不走,是願意留下陪著我嗎?”

    詭異的赤紅火焰在他額心跳躍,虛渺瞠目結舌地看著,忘記了作答。

    “不回答,我就當你默認了。”

    鳳皇偏過頭去,輕輕吻她的嘴角。

    “倘若有你做伴,黃泉路便不會枯燥……我不後悔,只願日後你懂了,休得怨我才好。”

    劈啪!

    忽然一聲巨響炸裂,他倆腳邊落下一杆重重木梁。

    虛渺抬頭一看,不由得大喜過望。

    天青不知於何時站在遠處的滾滾雲霞裏,眉目清冷,神情寡淡。他身後跟的是牛頭馬面黑白無常,個個橫眉倒豎兇神惡煞。

    “阿青!”她歡喜得很,再也顧不得身邊人,踮起腳翩翩一躍而去。

    鳳皇大駭,他看不到天青等仙人,以為虛渺就這麼憑空消失了,便迅速伸出手去抓,可惜卻連一片衣袖都沒攏住.徒留滿手空蕩蕩的芬芳。

    他心中又急又慟,勉強壓抑的毒性全都爆發出來,五臟六腑統統攪作一團。火焰熊熊舔舐上皮膚,全身猶如被無數針紮,眼前景物逐漸變模糊了。光影斑駁天旋地轉之際,他忽然想起父王曾對他說過的一句話。

    ——兒啊,留不得,留不住啊!

    即使傾其所有,也終是留不住嗎?

    烏紫的血沿著白玉面龐淌下,他緩緩閉上倔強的眼,陷入了漫長而無涯的黑暗裏。

    “燕太子慕容沖,字鳳皇,驕奢淫逸,性情殘暴,重享樂輕社稷,終因暴亂而逝,卒於廿六風華正茂之時,國破家亡。”

    白無常望一眼雲下沉睡的男子,波瀾不驚地照本宣科:“今大限已到,牛頭馬面,且鎖了他的魂下地獄去吧。”

    牛頭馬面領命,朝天青恭謹一躬身,拿起法器便朝雲下飛去。

    “阿青,你終於來接我了!”虛渺興高采烈,顧不得聽白無常說什麼,徑直去抱天青的胳膊。

    不曾想天青卻微微一側身,不著痕跡避開。

    “白無常,你再將這生死簿念下去。”他轉頭去看白無常,神情淡得出奇。

    虛渺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委屈地垂下眼睛。

    白無常低下頭對著小冊子念道:“……時有燕國女伶以貌惑沖,沖喜之,賜奇珍異寶,女伶貪得無厭需索無度,沖借機搜刮民脂民膏,激民憤,燕亡後女伶被斬於菜市口,屍首懸於城門曝曬整整三日,觀者無不拍手稱快。”

    “……妖姬傾國,遺臭萬年。”她聽見白無常最後用八個字如是總結道。

    “都聽清楚了?”天青回頭看她,煙灰色的眸子清明如許,“若你真是人,就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我?”虛渺怔怔看著他,足底有股寒氣漸漸倒灌,手腳如雪冰涼,“我做什麼了?”

    她隱隱明白,白無常這段話是專門念給她聽的。

    可她真不懂,自己究竟做錯什麼了,難道喜歡漂亮的東西也是罪過嗎?

    “你知道鳳皇為什麼會死嗎?因為他貪得無厭。”

    天青緩緩搖頭,眉目如畫豔,眼角眉梢卻一片戾冷。

    “虛渺,你簡直讓我失望透頂。”

 

9

 

    虛渺隨著天青回到了天庭。

    天上一日,人間一年.雖然已經在人間過了快十年,這段時光對於天界來說,不過彈指須臾。

    蒼南的靈霄花尚未綻放,仙人們對她依然笑臉相迎,一切都和和氣氣。

    可她分明覺得,有什麼不一樣了。

    忽然之間,天青再也不願意見她。

    拿著染好的布去上門,他避而不見,帶著話本找他分享,他推說正在生病,甚至帶上法典去求他講解,也只換來仙童一句“聖君雲遊去也”作為回音。

    她不相信天青真的討厭她,依然每日登門拜訪。

    在吃了第三百五十六次閉門羹後,仙童終於不甚其擾,對她吐露實情。

    “仙子還是早些回去修煉吧,日後莫再來了。”仙童憐憫地看著他,“聖君說你身上充滿汙穢,他不想面對你呢!”

    虛渺呆住。

    那天晚上,有一個小小的身影泡在雪域寒池裏,洗了很久很久。

    皮膚泡白髮漲,嘴巴發青發紫,次日一早虛渺顧不得發抖的軀體,穿好衣服匆匆朝天青的府邸奔去。

    “這位小哥,我已經用最乾淨的寒池水洗過了。”她忐忑不安地望著仙童,寬袍下手指互攪,“可不可以求你再去幫我通報一聲?”

    仙童看著她那濕漉漉的往外冒著寒氣的頭髮,大驚失色:“你竟然用雪域寒池的水洗澡?”

    那寒池雖至清至純號稱萬水之源,實則冰冷無比,連司雪的神都不願意多去,靈力低微的仙人下水,簡直就是慢性自殺。

    虛渺極其認真地點頭,可憐巴巴看著仙童: “求您了。”

    她向來頤指氣使慣了,很少這樣低聲下氣,如今為天青做這些事,倒也並不覺窩囊難過。

    仙童歎口氣,轉身離去:“也罷,就幫你說句好話。”

    虛渺大喜過望,目送仙童遠去的身影,兩隻瞳孔如繁星般閃閃發亮。

    這回她等了很久,很久很久,月落烏啼也不見任何人走出門來,她最終沉沉睡去。

    次日她是被人推醒的,她睜開眼,看見一張陌生的面孔。

    仙袍一樣,仙童卻換人了。

    “小弟弟,是不是你家聖君肯見我了?”她驚喜地伸手去抓仙童的衣襟。

    然而那仙童卻輕盈跳開來,朝她擺擺手,指指自己的耳,又指指自己的嘴,喉嚨裏發出咿咿呀呀的古怪聲音。

    她忽然覺得渾身冰涼,哪怕在寒池裏泡了整整五個時辰,她也不曾有過這種感覺。

    天青這是告訴她,不要再來了——他寧願將自己的仙童換成一個聾啞人,也不願再有人幫她說話。

    她終於妥協,失魂落魄地走回自己的住所。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發燒了,燒了整整三天三夜,糊裏糊塗。

    她夢見天青傲立在漫漫無涯的火海裏,無論她怎麼呼號都不肯回頭,只留下一個冷漠的背影。

 

10

 

    虛渺大病初愈,安靜了一些時日,並沒有再去找天青。

    她並沒有放棄再見天青的機會,只是私底下準備著自己的東西。

    天青不願見她,並不等於她不能見到天青。反正每隔一段時間天庭就會有公開集會,那時她便可以光明正大借機接近。

    她很認真地背法典,修煉心法,希望下次見面的時候,天青會對她另眼相看。

    機會終於來了,天庭舉辦賞花宴,天青向來與芳草門弟子保持交往,這次會應邀出席。

    她從靈鳥那兒得了消息,賞花宴那天,特意穿了天青誇讚過的紅裙,額頭描了三瓣梅,唇上也點了朱砂。一路搖曳著朝花園走去,竟有不少仙君望著她丟了魂魄,掉了下巴。

    她渾然不知,只顧握緊手裏的荷包,心中喜悅無限。

    ——他會喜歡嗎?她在心裏問自己。她想他會喜歡這個禮物的,應該會喜歡吧。

    不想行至花園門口卻被天兵天將攔住,守衛面帶遺憾望著這位盛裝打扮的美女,說進門需要邀請帖。

    虛渺萬萬沒想到世上還有請帖這樣種東西—一下凡前跟著天青,下凡後有鳳皇護駕,二人都是特權階級,她何時見過關卡?

    這樣僵持在門口,招來不少人的嘲笑和白眼。

    “自以為長得漂亮,想進來釣金龜呢!”

    “也不看看自己身份,連個帖子都得不到!”

    帶帖子的仙子們嬌笑著從她身邊走過,心情好的賞個白眼,心情不好的,便拋出一句夾槍帶棒的話。

    虛渺雖不太明白她們在說什麼,卻也知道不是好話,一時臉皮發燒,轉頭離開了。

    離開了禦花園,她並不死心,沿著圍牆慢慢轉悠,企圖尋找突破口。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被她找到一株開滿紅花的大樹,虛渺縱身一躍跳到樹上,沿著樹枝朝牆內爬去。

    “聖君,我這裏的木棉開得好不好?”

    樹下忽然傳來音若黃鸝的嬌笑,隱約有曼妙的白裙搖晃。

    虛渺的身子頓時僵住了——聖君?是天青嗎?

    “既是你種的花,怎可能不好?”有人從綠陰裏緩緩踱步而出。

    高樹成林婆娑舞動,墨綠枝葉花如紅霞,那人站在樹下,棱角分明的臉龐分外沉毅,好似一幅水墨潑出的深山蒼穀,沉沉融入畫裏。

    “就會說這種虛無縹緲的話。”少女朝來人走去,樹影下露出一張傾國傾城的清麗臉龐。

    “陛下今日宣佈我是下任芳主,你怎麼也不送份大禮?”她用雪白的藕臂推著那人,模樣嬌憨語帶埋怨, “難道你忘了姥姥的吩咐嗎?”

    “想要什麼?蒼南的植物哪樣不是隨你挑?”來人微笑,露出整潔細緻的白牙——不是別人,正是蒼南聖君天青。

    虛渺呆呆地看著這對俊男美女,只覺得賞心悅目至極,不過不知為何,她覺得心頭有東西開始怦怦直跳。

    “你一點都不愛惜花草!”少女卻似乎生起氣來,粉拳砸向天青,“我問你,姥姥的靈霄花為什麼只剩六株了?!那是姥姥的心血呀!”

    虛渺覺得她說的東西自己好像聽過,忍不住口乾舌燥吞咽一下。

    “被個不知輕重的冒失鬼拔掉了。”天青微微皺眉,似是回想起什麼不愉快的事情,“我已經懲罰過她。”

    少女卻不依不饒起來,昂著下巴聲音也拔高:“懲罰?我怎麼聽說那冒失鬼深得你心,你對她溺愛至極,還親自傳授她法術呢?”

    天青不置可否淡淡一笑:“都是很早前的事情了,那時她對俗世一無所知,無心無情,不知感激。”

    “無心無情?”少女瞪大眼睛,“可外界都傳說她愛你至深,日日為你守門放哨呢!”

    “愛我至深?”天青仿佛聽到天大的笑話般嗤地笑出聲來,“她根本不喜歡我,或者說她自以為喜歡我。那鳳皇太子用情至深,不惜為她國破家亡,死後又可曾得她半分追憶?”

    他緩緩搖頭,似是嘲笑那個冒失鬼的愚蠢:“不過是一個沒有心的殘次品。”

    遠處忽然有風掠過樹梢,樹葉寒牢作響,一朵火紅的木棉花蕾旋轉著凋落到地上。

    “很疼吧。”少女走上前,輕輕捧起那朵花,“還未盛開就被吹落,真可惜。”

    樹葉的陰影投進天青淺灰色的瞳孔,他望著風去的地方,沉思著,沒有話語。

 

11

 

    虛渺回到自己的小屋裏,一個人靜靜坐了很久。

    膝蓋上放著一條絲帕,帕子裏有一塊其貌不揚的雞心石。

    明月如水,溫柔吻上她的臉龐,她伸手截取一段,繞在手裏把玩。

    “唧唧!”靈鳥拖著長長的尾翼自她頭頂盤旋而過,落在不遠處的大樹上,開始給愛侶哺食。

    她怔怔看著,忽然想起不久前,鳳皇低頭將葡萄度給自己的場景。

    “沒有心的殘次品。”天青的話語在耳邊回蕩。

    她捂住胸口,輕輕閉上眼睛。

    三十三天后,虛渺再一次來到天青的府邸前。

    仙童一見是她,小臉蛋頓時搖得仿佛撥浪鼓一般。

    虛渺不氣不惱,徑直走上前,跟仙童說了一句話。仙童面露驚訝地看了她一眼,最終還是轉身走進了書房裏。

    “不是跟你說過,我不見她麼?”天青正在書房查閱典籍,聽完仙童通報,面色冷凝。

    “虛仙子說……”仙童遲疑一下,還是說完了下半句,“她說這是最後一次前來拜訪,不管您見還是不見,她明日一早就會離開天庭。”

    正在翻頁的手指僵住。

    天青垂著頭,烏黑發絲滑落於淡色衣袍,煙灰色的雙眸不見半分思緒。

    “既然決定離開,又何必前來見我?”

    青煙嫋嫋的朱殿前,天青對殿下匍匐的身影挑眉。

    虛渺聽見這居高臨下的語氣,胸中如發酵般微微酸脹。

    她抬起頭看天青,只覺得眉眼猶熟,人卻早已離自己十萬八千里。

    “阿青,你為何忽然不肯見我?”

    臨行前想了很多很多的話要說,如今見他神色冷漠疏離,她竟只能記起這一句。

    天青蹙眉,略帶不悅地看著眼前悽惶的少女:“見與不見,我一直都在這裏,有何系?”

    虛渺倔強地咬住下唇:“阿青,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那時在蒼南你……”

    那時在蒼南,你為我裁月,為我織雲,為我遮風擋雨教我規矩倫理。

    為何如今,你對著我像對著一個陌生人哩?

    天青輕咳一聲,側過眼睛:“那時你什麼都不懂,我對你不過是盡培養的義務,以後你還是隨大家喚我尊號,不要直呼其名。”

    虛渺一怔,隨即將頭顱埋得低低:“是……”

    “仙童說你即將離開天庭,不知是打算到哪裡去?”天青狀似不經意問一句。

    “四處走走,哪裡好看去哪裡。”虛渺輕笑,有些恍惚。

    “去歷練下也好。”天青點點頭,然後沉默。

    一時之間大廳裏鴉雀無聲,兩個曾親密無間的人,竟再也找不到共同話題。

    “聖、聖君……你覺得木棉芳主是全三界最好看的嗎?”虛渺忽然問了一個問題,音如黃鸝劃破寂靜,字字句句濺落四壁。

    “她是玉帝欽點豔冠群芳的花仙,風姿自是卓爾不群。”天青答得面無表情。

    虛渺只覺得腦中有只大錘砰地敲響,震得她鼓膜嗡鳴心神不寧。

    “既然如此……”

    她面色蒼白,將下唇咬得更緊,硬生生啃出一個血印,“我輸得也甘心。”

    天青似是不明她何出此言,眉毛一挑,並未多問。

    “聖君,我此次離開天庭,也不知道何時才會回來。”虛渺忽然抬頭,眼中隱約有水霧盈盈,“我給你……準備了一份禮物,倘若哪天聖君想起我了,也好翻出來看看。”她從懷裏掏出一方小小的潔白手帕。

    仙童走上前來,接過帕子,轉頭呈上去。

    虛渺嘴角微抿,心中一片冰涼——如今他竟連她的手也不願意碰了。

    天青拈起手帕一角,略微有些吃驚:“玉麥山的雪花?此物須臾便消融,你是如何搜集到這麼多的?”

    “在寒潭裏泡三十三天就行了。”虛渺伸出袖中雙手,輕描淡寫。

    然而那雙原本潔白無瑕的手,已經紅腫紫裂完全失去本來面貌,仿佛乾裂的竹筍開始蛻皮。

    一旁的仙童臉上顯出不忍的表情,兀自側過頭去。

    天青沉吟片刻,面色如常回了一句:“有心。”

    虛渺終於失望透頂,心中的千言萬語,到頭來匯成不顧一切沖口而出的一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

    天青連睫毛都沒動一下:“我知道。”

    仙童驚訝地轉回頭瞪大眼睛。

    “不過那只是你自以為是的喜歡。”

    天青冷淡而嚴肅地說著,仿佛在說與白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況且,就算你喜歡我,我也不見得一定要喜歡你。”

    虛渺臉上血色盡褪,眼中隱隱有碎片四散開來。

    “怎麼?莫不是那人間的太子讓你有了錯覺,以為全天下的人都會匍匐在你的裙底?”

    天青忽然嘴角輕揚,仿佛想起某個滑稽片段,可笑至極。

    “……我明白了。”

    虛渺重新將臉深深地埋下去,再也沒有抬起來。

    “禮物已收到,若沒有別的話要說,你且退下吧。”天青轉頭將雪帕擱在盤子裏,眼眸下垂言語不耐。

    “……既然如此,聖君保重。”

    虛渺如是說了一句,盈盈轉身邁開步子。

    她抿起嘴角,表情堅毅地朝門外走去。紅色衣衫漸漸隱於煙融墨色,仿佛極夜來臨前絢麗的晚霞。

    “如果是真的,就證明給我看。”

    遠遠地,天青忽然憑空拋來這麼一句。

    紅色身影腳步一頓。

    然後牙一咬,重新邁開步子,頭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仙童望著那道纖弱的背影,忽然覺得此時此刻是個無法挽回的須臾,離開便是永遠,再也不會有歸期。

 

 

豇豆花花(九)

 

    我被菩提老祖送回了天庭。

    路過南天門的時候,鎮守的天兵是個生面孔,見了我臉上沒有半點波瀾,反而還要核查我的仙口本。

    “這位壯士,你不認得我?”我有點愕然地指著自己鼻子。

    倒不是自戀以為自己聲名遠播,而是我想自己多少算個越獄犯,應該一露面就被人抓走才對。

    “我該認得你麼?”那天兵冷笑一聲,翻開我的仙口本。

    “是啊,也該認得你。”他邊翻邊懶洋洋地說,“現在神仙們都拿著護照往外跑呢,難得有個不怕死的要回天庭,是該認一認。”

    “你說什麼?”我瞪大了眼睛。

    “喲,看樣子你還不知道吧?我說怎麼愣頭愣腦的。”天兵沖我大喇喇一笑,“五百年前消失的魔界帝君重出江湖,帶著百萬妖魔攻打上天庭了,這天庭還能存在幾天,誰知道呢!”

    “此言當真?”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呼吸都要停滯了。

    “要不是天兵天將折損大半,你以為這南天門會輪到我一個沙蟲仙來鎮守?”那天兵嗤笑著扭動起腰肢,果然柔弱無骨,“現在全天庭就靠著蒼南聖君撐著哩!”

    我大駭,顧不得再聽他寒暄,抓起仙口本,心急火燎地朝芳草門奔去。

    身後遠遠傳來沙蟲仙幽怨的歌聲:“什麼也不說——天庭需要我——顆博大的心啊在天涯,願天下都快樂……”

    來到熟悉的蒼南,鼓起勇氣推開書房的大門。

    屋中陳設纖塵不染井井有條,一如既往的整潔。目光慢悠悠掠過文房四寶,典籍經文,我漸漸想起因緣鏡中的一切,恍惚間有了幾分物是人非芳蹤杳然的感覺。

    ——最快樂和最悲傷的日子,虛渺都在這裏度過。天青每天面對著如此熟悉的場景,多少都會心頭難安吧!

    怪不得他總喜歡讓我來蒼南放牧,即使什麼話也不說,即使就站在書房裏,遠遠地看著。

    我拉開椅子,在書桌後坐下,靜靜的等侯。

    我想等著天青回來,我有很多很多的話想對他說。

    我想告訴他,自己經歷了很多驚心動魄的事。

    我想告訴他,原來自己以前一直低估了他的相貌。

    我還想告訴他,其實,你根本不需要為我做那麼多。

    就這麼胡思亂想著,又困又乏,不知不覺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眼前是一襲淡色錦袍,熟悉的煙灰色雙眸正靜靜凝望我,光影繚繞,如霧如靄。

    “……聖君?”我尚不習慣過於刺目的光線,禁不住揉揉眼睛。

    “你回來了。”他從嘴裏吐出三個字,音如磐石,沉甸甸砸在我心上。

    “……我回來了。”我怔怔望著他,仿佛被拖入無盡的漩渦般,下意識喃喃回答著。

    遠山般的眉峰,柔和細長的眼睛,挺直的鼻樑,絲綢般光潔的黑髮——天啊,這是一個多麼好看的人啊!怪不得前世虛渺寧願為他捨身成仁,誰願意這樣皮囊受一丁點傷害呢?那是對完美的褻瀆啊!

    “回來了就好。”

    天青的大手輕輕落在我額發上。

    “你不問我去了哪裡嗎?”我小心翼翼地打量著他的臉色,心裏納悶極了。

    “只要你平安回來就行了。”

    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撫摸著我的額頭,雙目微合,掩不住一身的疲憊和鉛華。

    “我有些累,待會兒再告訴我你的冒險歷程,好嗎?”

    我抬起頭正想答話,卻赫然發現他已經陷入夢鄉。

    “你果真要去與那魔君決鬥?”

    嬌美如黃鸝的聲音響起,有人氣衝衝推門而入,看見我頓時面露訝異:“豆兒!”

    是多日不見的芳主。

    我還未開口應答,她下一瞬便轉頭望向天青——見他正沉睡著,她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

    “聖君已經很久沒有休息過了。”

    說這話的時候,她的語氣甚是沉痛。

    我倆合力將天青扶入房中休息,由始至終,芳主眼中都飽含著殷殷關切,一如五百年前木棉花下的少女。

    “豆兒,你能毫髮無傷地回來,太好了。”

    安頓好天青,芳主握著我的手,向來飽滿嬌豔的臉上滿是疲憊。

    “那日魔君突襲,我們全都顧不上你,回來才知妖界青女夜探天牢。”她撫摸著我的臉龐,神色愛憐,“等她從獄中出來,我們才發現你不見了。你這調皮孩子啊,跑到哪裡避難去了?”她嗔怪地刮一下我的鼻樑,“留下這麼一個大爛攤子讓我們善後!”

    我瞪大雙眼——原來大家根本不知道我被人陷害的事,只以為我是畏罪潛逃。

    “魔君橫空複出攻上天庭,妖王大發雷霆取消同盟,如今真是內憂外患啊!”芳主說到這裏,忍不住連連歎氣,“既然你回來了,就去跟妖王請個罪吧!興許……興許還能有挽回的機會……”

    “天庭的情況真的很糟糕嗎?”我禁不住急問出聲。

    “魔界帝君法力高強,天兵折損無數,四大天子戰死三人,自他出關後,聖君就從來未曾合過眼!”芳主無奈而悲哀地搖著頭,“也是今天見你回來,他才能稍微喘口氣。”

    “二郎神呢?他不是頭號天將嗎?不是說輕易就可擊退十萬冥妖嗎?”我猛然想起那個屎黃疙瘩,“為什麼他不出戰?”難道那傢夥也戰死了?

    芳主沒有答話,臉上顯出一種詭舁難測的尷尬神色。

    “因為他就是魔君本人。”

    本以為正在竹榻上酣睡的人忽然答話。

    ——天青不至於何時睜開眼睛,遙望帷幔的灰眸深處,蘊含無限利光。

    在芳主的敍述中,我終於瞭解了這段時間天庭翻天覆地的巨變——原來早在五百年前,二郎神的位置就被魔界帝君李代桃僵取而代之,而在四百年前的天冥大戰中,他對冥妖亮出了身份,說服他們跟隨自己,這就是二郎戰神不費一兵一卒,面對十萬大軍全身而退傳說的真相。

    魔界帝君一心顛覆天庭,這次聽聞天庭有意與妖界聯盟鎮魔,終於按捺不住果斷出手。他潛伏了五百年這麼久,又一直擔任首席天將,對天界的關塞命脈瞭若指掌,對天兵的作戰方式更是再熟悉不過。所以天庭屢戰屢敗,屢敗屢戰,事到如今,早已元氣大傷。

    “可天生是魔的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掩蓋邪氣,更不能偽裝出仙氣啊!”我很不解地發問——就算能蒙蔽普通的仙人,怎麼可能連玉帝這樣的萬年上仙都能瞞得過,還一瞞就是五百年呢?”

    “壞就壞在那魔君並非天生成魔。”芳主無奈苦笑,“你可聽過創世天尊割影之說?”

    “知道。創世天尊為了達到至純至正的境界,揮刀割去了自己的影子,讓自己永生不與黑暗交匯,不受邪惡侵襲,這是神才能達到的境界。”提到創世天尊,我滿臉欽佩。

    神仙神仙,其實神與仙是不同的,神是超脫於三荒六界的存在,無需修煉,全憑心意而活,甚至可以控制輪回和時間。

    “那魔界帝君,便是刨世天尊當年割去的影子。”芳主娥眉緊擰,神色凝重,“這麼多年一直吸納著天地怨戾,早已修成了不亞於創世神的黑暗力量。”

    千算萬算,也沒想到二郎神的真身竟然是創世神的影子,我不由得驚叫出聲。

    “如果只是團混沌也就罷了,偏偏不知為何開了天眼擁有了意識,那魔影對拋棄他的創世神一直心懷怨念,五百年前便想顛覆天界。”話到這裏,芳主雙目盈盈朝天青看去,“幸好那時候有聖君出手相助,擋住了滅世浩劫。”

    天青一臉漠然地沉思著,半點反應也無。

    “誰知道那魔影失敗後毫不甘心,競潛心蟄伏於天界,如今捲土重來,威力更勝當年千萬倍!”芳主再轉頭看我,蒼白的臉上滿是憤恨,“卑鄙小人,陰險下流!”

    “成王敗寇。”

    天青忽的插進一句,冷清無比,“這五百年來天庭太過於享受安樂,自食苦果。”

    芳主雙眼怒瞪香腮通紅,大約是想反駁:最終還是把話吞了下去。

    “他也倡狂不了多久了,”天青繼續說著,面上依舊毫無表情,“十日後的馬鬼坡決戰,我必滅他元神,讓他永無重生之機。”

    “這如何使得?!”芳主尖叫一聲,“他有伏神刀啊!那可是創世神留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法器,一旦被傷,就會灰飛煙滅!”一滴晶瑩的顆粒從她眼角滑落,“我求你,不要拿自己的元神去拼!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然而天青只是疲憊地閉上眼睛,揮了揮手,示意她退下。

    芳主再沒說話,負氣地掉頭走出房門,銀色的淚大顆大顆地落在風裏面。

    這場景如此熟悉,我腦中陣陣漩渦湧上,只得靜默一邊,垂頭無言。

    “豆兒,過來。”

    天青忽然喚我的名字。

    我依順地走過去,伏在床邊,仰起臉。

    他的相貌是那麼英俊,世間無出其右的英俊,怪不得虛渺當年可以望著這張臉,美夢做上數百年。

    “去哪兒了?外面的世界比天庭好嗎?”他輕輕問我。

    他沒有質問我與妖王的往事,我心中憑空生出幾分感激,“再沒有比天庭更好的地方。”

    他拍拍我的額頭,臺上眼不再說話。

    “聖君,一切都會好的,天庭還會回到以前的祥和安樂,天兵們會平安歸來,毫髮無傷。”

    我看著那長睫毛下濃重的陰影,溫言安慰。

    “你變了。”緊鬱的雙眉打開,天青望向我,眼中浮出幾縷朦朧的溫暖,“變乖了,變懂事了。”他溫柔而舒緩地笑起來, “竟然會對著我的臉超過十秒了。”

    “因為……我已不再是當年的我了。”

    望著那難得一見的炫目笑容,我怔怔應了一聲。

    這是魔域歷險後,我最想對他說的話。

    天青一愣,棱角分明的面龐上波瀾不驚,唯獨絲被上的大手輕握成拳。

    “是麼?”他開起了萬年難得一見的玩笑, “是變得比以前更喜歡我了麼?

    千言萬語如泉水—搬撞擊著胸腔,洶湧澎湃,然而此時此刻我卻什麼都不能說,不該說。

    終究,只是將臉龐靠在他的膝蓋上。

    “是的。”我低低呢喃著——畢竟我以前從未喜歡過你呐。

    額上的大手一緊,複而變得松緩,一下一下,小心翼翼撫摸著我的長髮。

    我輕輕閉上雙眼,掩去紛繁的千思萬緒。

 

豇豆花花(十)

 

    我本欲隻身前往妖界負荊請罪,卻被淺絳攔了個正著。

    “你想找死是不是?”她狠狠抓著我的衣袖,臉上是難得一見的兇神惡煞,臨陣悔婚又私自脫逃,現在全妖界都恨不得將你拆骨入腑吃幹抹淨!”

    “我雖有罪,可也受到了懲罰啊。”

    於是我將自己與妖王相識,放青青剜去眼睛,以及在魔域顛沛流離的經過告訴了淺絳。

    “既然起因是誤信美色,所以最後也賠了一雙眼睛,這也算報應吧,他們怎麼不滿意呢?!”

    我禁不住邊說邊搖頭:妖界之人也太過貪婪了吧,我都還沒控訴那青青濫用私刑!不過犯了戀愛未遂罪,難不成真的要以死謝罪?

    淺絳聽完我波瀾壯闊的歷險,大為咂舌:“枉我號稱百事通,竟從未聽過青花毒還有解藥!你的眼睛失而復得,是不可能出現的奇跡啊!”

    “何止失而復得?就連審美偏差也治好了。”我朝她撲哧一笑,頗有點因禍得福的慶倖味道,“不可思議!不過,你為何偏偏會對異性審美偏差呢?”淺絳忍不住追根究底。

    我默默一笑,沒有作答。

    “想那妖王一代天驕,落魄時遇到對他不離不棄的少女,在愛的鼓勵下重振河山,衣錦還鄉,最後大張旗鼓前來迎娶心上人。如果不是陰差陽錯,這本該是一段多美好的愛情傳奇啊。”淺絳見我有意不答,自顧自感歎起來。

    “可惜,可惜。”她邊說邊搖頭,仿佛親眼見證一個童話的破滅,不勝歔欷。

    “一開始就錯了。”我微笑著看她。

    “我不愛妖王,那也不是愛情。”我根本只是迷戀那張獨樹一幟的皮。

    “巧了,聖君也是這麼跟妖王說的。”淺繹瞪大眼回頭看我,雙目炯炯。

    “當時聖君當著所有人的面質問妖王,他說——”淺絳頓了一下,開始模仿天青的語氣。

    “——‘你有什麼資格責怪她?你真的愛她嗎?你愛的是即便落魄也敬你如神的人。你不愛她,你愛的是一個想像中永遠匍匐在你腳下的幻影。’”

    她學得惟妙惟肖,語氣高傲不容置疑,我聽得心頭一震。

    “那妖王聽完這句話,臉色鐵青地走了,連招呼也沒打一聲。”淺繹吐吐舌頭,重新回到平日的表情,“臨走前還撤銷了與天界的同盟,唉,小肚雞腸啊,還新晉GOD FIVE呢!怎可與我們聖君同日而語?”

    我垂下眼簾,沒有接話。

    說到GOD FIVE,她很快又開始聊起“二郎神突變為魔界帝君”的驚世駭聞。

    “五百年來真的沒有一個人懷疑過啊!那麼英俊,富有,有品位又肯上進,簡直是大家都憧憬的鑽石王老五,怎麼會有人懷疑他昵?!”她為GOD FIVE裏又一顆star的隕落而捶胸頓足萬分痛心,“想不到他早已不是楊戩,而是一個叫曜變天目的魔!”

    “人們都只喜歡華麗的外表,不想深究下面的細節。”滄桑歷盡後,我也有些感慨,“當初我也曾對青青和盤托出,哪知她不僅剜走我的眼睛,還給我下毒,最後把我丟到魔域裏。這正是臉有多美心有多毒,狠心無止盡。凡事以後,萬萬不能只看外表。”

    “妖界之人擁有青花毒,這事倒是匪夷所思。”淺絳搖搖頭,“魔界帝君的秘藥怎會假手他人?莫非有人故意流出……不好!”她一雙大眼忽然亮的駭人,“難道妖魔二界早已偷偷聯手?我要趕緊去報告聖君!”

    還沒等我開口叫住她,她已經縱身離去,身影消失在天際。

    無可奈何,我只好孤身躺下,繼續遙望頭頂蒼翠的樹蔭、無暇的白雲。

    金色陽光有些刺眼,我禁不住閉上眼睛,腦海裏浮現出一個模糊的身影。

    ——阿木,你去了哪裡?難道你知道天魔交戰,我與你終究勢不兩立,所以才不告而別嗎?——唉,也不知道下次見面,會是何年何月哩?

    睜眼已是傍晚,遠處夕陽如血,豔紅的霞蔚佈滿灰天,高樹成林,風吹婆娑,花枝散落一地蒼白,一眼望去,如詩如畫般。

    “還以為你會就這樣躺在花叢裏,再也不醒來了。”

    天青正站在畫中,靜靜朝我望來。

    “你出關了?”我愕然,“師姐方才說有事找你……”

    “我知道。”他朝前走幾步,挨著我坐下,“你跟她說了什麼,我全都知道。”

    “你偷聽?”我一驚,隨即開始懊惱不甘,“你把順風耳的法術施在我身上了?!”

    “如今天庭危機四伏,有不少妖魔打你注意,我自然要小心一點。”天青答得泰然自若,連眉頭也未皺半分。

    我張嘴想駁斥,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聖君,我不喜歡這樣。”最後只好低低抗議一聲,“太彆扭,不習慣。”

    “會習慣的。”天青沉毅的臉上滿是堅定,“在很久以前,無需借助法術,我連一個人心裏想什麼都能感知出來。”

    “我信。”我輕聲答應著——只怕那個人,就是虛渺罷。

    “原來你以前的審美觀真是錯亂的。”大約想起了我和淺繹的談話,天青俊美的臉上忽然露出微笑,“當初我早有懷疑,還有一次提問試探,卻萬萬沒想到,你看女人正常,唯獨看男人相反。”

    “為什麼?”他忽然側下頭,我避之不及,剛好與他鼻尖對鼻尖,“為什麼你看異性是相反的?”

    一張蒼白而淒美的臉浮現在腦海裏,我呼吸一滯,匆匆別過臉。

    “不知道……總之現在已經好了。”我慌亂地答著,企圖避開那雙攝人心魄的雙眸。

    “眼睛失而復得,確實是一件天大的幸事。”天青拍拍我的肩,表示安撫,“只是那神秘魔人和你中毒一事,還需要深究。”他歎氣,“我擔心其中大有內幕。”

    “聖君!戰勝魔軍後,你可不可以幫我找到救命恩人?”我靈機一動轉頭求他, “找到後不要殺他,他雖是魔,卻是一個好人。”

    “……你果然變了。”天青望著我,嘴角輕揚。

    “要是以前,你只會用‘美不美’去評價一個人。”他感歎。

    “美不美,已經沒有那麼重要了。”想著魔域的顛沛流離,我禁不住苦笑, “最好的,不一定是最美的。這個道理我終於明白了。”

    天青沒再說話,眼睛裏燃起無數燈火,一閃一閃亮得驚人。

    “聖君,馬鬼坡之戰,你必須去嗎?”想起十日後的決戰,我不由得愁上心頭。

    “曜變天目既然向我下了戰帖,豈有不去之理?”天青側過雕刻般的下巴,“更何況我與他恩怨千年,應當做個瞭解。”

    “他恨你。”我歎著氣。直到看完因緣鏡,我才知道魔界帝君與天青之間的仇恨。

    ——天青是創世神唯一的徒弟,曜變天目是創世神割棄的影子,一個是明,一個是暗,一個生來高貴,萬人敬仰註定成神,一個被人唾棄,流離失散飽受磨難。所以曜變天目自有意識來,一直立志報復社會,更何況後來還發生了那件事……

    “既然伏神刀是創世天尊的肋骨所變,聖君雖法力強大,卻不可掉以輕心。”

    我想了想,終究只能叮嚀這麼一句。

    “嗯。”天青微笑應了一聲。

    夜深露寒,我閉上雙眼朝他身上依偎過去:“要毫髮無傷地歸來,如果你打算與魔君同歸於盡,我絕不原諒你。”

    額頭下的肩膀一顫。

    “不會。”天青靜默片刻,終於作答,喉嚨沙啞。

    “不要騙我。”我的聲音有些發抖。

    “我發誓,再也不會騙你。”有只大手探來,輕輕蒙上我的眼睛。

 

豇豆花花(十一)

 

    十日之後,馬鬼坡決戰。

    僅剩的五萬天兵,全部糾集在了邊界上,神情緊張,表情凝重。

    我和淺絳等一千法力低微的仙子,被安頓在稍遠一些的山坡上,懸著心觀望。

    隨著一聲詭異的號角聲響起,打頭陣的魔軍出現在地平線上,他們身上佈滿古怪的花紋,神情堅毅地越過邊界往前挪動。一寸一寸,腐骨之蛀般,緩慢密集讓人心麻。

    忽的一聲尖利的口哨劃破夜空,有斗篷人手持銀線從天而降,那銀線如同張了眼的蛇,張牙舞爪地朝著天兵撲去。只聽嘶嘶兩聲,數十名天兵人頭落地,再看那銀線,已經由白變紅,泛出陣陣陰寒邪光。

    “神仙的血,還是那麼臭哇!”來人取下斗篷,陰柔的臉上皮笑肉不笑。

    “夢特嬌!”我驚呼出聲——想不到他也是魔!

    “是冥妖。”淺絳俯在我耳邊恨恨地說著, “他是冥界怨恨滋生出來的邪物,一心想推翻天庭自立為王,對天庭的大事小事瞭若指掌,只是沒有曜變天目那樣本事大。”

    我想起那本做了筆記的《飛狐外傳》,心中忽然明白幾分——原來當初他是故意給我看的。

    “雕蟲小技也該作亂犯上?!”向來暴躁的雷公雙手一揮,袖中銅錘飛出朝前舞去,企圖將那些吸血的銀線攔腰斬斷。

    “不好!”淺絳低叫了一聲,“那冥妖的法器會萬般變化!這可糟了!”

    她話音剛落,銀線忽然幻化為一張網將銅錘牢牢兜住,又狠狠一甩,將銅錘拋人流沙的漩渦中。眼看著法器就要不見蹤跡,雷公頓時急得哇呀呀大叫。

    正在著急的當口,天邊忽然刮起一陣清風,越刮越急,越刮越大,流沙漩渦慢慢被吹開。

    朗朗一聲的“起”字落地,銅錘應聲而起,在風的力量慢悠悠回到了雷公手中。

    青衫舞,如墨長髮隨風而揚,天青足踏十二色金邊祥雲從天而降。

    “偶像啊,偶像來了。”淺絳大大舒出一口長氣。

    睹見滿地血腥,天青袍袖一甩,那些剝落的頭顱重新回到了身軀之上,本來陣亡的天兵全都活蹦亂跳起來。

    “嘿嘿,固元術果然名不虛傳。”冥妖乾笑兩聲,臉色更加蒼白,“可是蒼南聖君啊,你何必加入戰局呢?身為創世天尊的子弟,你遲早都要成神超脫,仙魔鬧得天翻地覆也與你沒有半點關係,何必為了這群不爭氣的子弟出頭呢!”

    “邪如果能勝正,這神也沒有存在的必要。”天青看著他,冷漠地揚起右手。

    “哪怕仙界之人再不爭氣,也輪不到妖魔宵小橫行霸道!”

    伴隨著說話聲落,一柄青色長劍出現在他手中。

    “破!”一聲厲喝劃開烏雲,空中玄光輻射開來,漲滿整個天地,層層清風將汙穢一浪浪滌淨,過處水洗透亮,仿如冬去春來,萬物復蘇,重現光明。

    白光褪去,冥妖手中的銀線悉數斷落化為粉塵,搖搖晃晃噴出一口鮮血,打頭陣的魔軍也消失了三分之一。

    “偶像啊,偶像!”淺絳早已激動得手足無措了。

    眼看著劍花就要刺破冥妖的胸膛,空中忽然響起極其響亮的口哨音。

    答答,答答,哨音之後是急促的馬蹄撥開童重霧靄,有人正踏馬而來。答答,答答,我遙望那如墨的飛影,心跳開始變得急促而難以控制。

    “我說天青,打狗可也要看主人!”

    隨著一聲調笑,馬蹄聲戛然而止,烏壓壓的魔軍前佇著一道讓天地失色的身影。

    紫玉馬,黑錦衣,深眸中有銳芒灼灼,似乎將所有的霞蔚都收了去,嘴角噙著淡淡蔑笑,仿佛全然不把這天地放在眼裏。

    我腦海裏有什麼嗡的一聲炸裂開來。

    “有本事就拿我開刀唄!”那黑衣人勾起嘴角懶洋洋朝天青笑著,吊二郎當玩世不恭。

    “來,捅這裏,你是最聽話的。”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臟。

    天青雙眉一挑,反手就要將長劍朝他刺去。

    “不要!”我拉下蓋在臉上的面紗,失聲大叫起來。

    嘈雜的戰場上呼聲是如此微弱,幾乎完全被風聲淹沒,然而天青卻真的停住了劍。

    “不要殺他!”我掙脫開淺繹的拉扯和勸阻撓,朝前方狂奔而去。

    “為何?”劍在喉頭,黑衣人也不躲避,就這麼挑著眉看我,“為何不讓他殺我?”

    “因為你是救我的人。”望著馬匹上熟悉又陌生的臉,眼淚不知不覺流下。

    “你是阿木。”我輕輕地叫了一聲,“你是阿木。”

    阿木,原來是阿目。

    黑衣人臉色一淩,卻又很快恢復原樣。

    “小豇豆,你還記著魔域的事兒呢?”他滿不在乎地聳著肩膀,“那不過是還債罷了,你在天牢裏被人剜去眼睛,多少也有我的責任,我只是同情你。”

    “走開!”他伸手將我推向一邊,“這是男人間的戰爭,我等這一天等了五百年,不許你來搗亂!”

    “不!不止是因為這件事。”我深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其實我……”

    “豇豆紅!”一聲劈頭暴喝打斷我,天青狠狠瞪著我,臉白得像紙,雙目腥紅駭人。

    閉眼,咬牙,扭頭,我狠心抬起下巴迎向曜變天目:“其實我……”

    錚的一聲,忽聞箭破空聲響,眼前陡然灼亮刺目,世界一片白茫茫。

    “哈哈哈!”綠釉在半空中暢快大笑,翠色衣衫仿佛毒蔓張牙舞爪,“挖眼死不了,投毒死不了,就連丟到魔域你也能活著回來,我倒要看看你命有多大!”

    我低下頭,發現衣服的領口上不知於何時染了一朵烏紫的花,極豔極妖。那花正以飛快的速度不斷放大,似乎很快就會凋零墜落。晨風吹過,花蕊泛起金黃幽光,頂端開出一朵六瓣曼珠沙華——我認得,那是支誅仙箭。

    “小豇豆?”曜變天目搖搖我,語音虛浮,手指根根繃得青白。

    “我……只是……想還一樣東西給你。”我朝他伸出右手,努力攤開滿是鮮血的五指。掌心裏,靜靜躺著一塊小雞心石。

    “我真的有心,你不必……再掛著它了。”我指著他脖頸上的紅繩,微笑。

    透過對面人急劇收縮的瞳孔,我看到自己的嘴角正在流出血來,然後是鼻孔、眼睛……寸寸刻膚的痛從胸口蔓延開來。那麼痛,那麼痛啊,痛得連身體也撕裂開,一塊一塊化為碎屑。

    我感覺自己一下子變輕了,輕得飄起來,朝著更遠更高的地方飛去。

    這就是傳說中的飛升嗎?我朦朦朧朧地想。

    “渺渺!渺渺!”身後似乎有誰在叫我的名字,慌亂的,不知所措的,痛徹心扉的。

    一如五百年前的南天門,寒冷又淒清。

 

給英俊的你(三)

 

    l

    太陽滴下了一滴又一滴的血,融進遠處蒼鬱的青山裏。

    虛渺靜靜躺在沙堆上。紅衫仿佛一朵絕望的火燒雲。輕輕漂浮在金黃的沙堆裏。

    身邊有人在哭喊,可她已經什麼都聽不進去。

    她只是虛弱地躺著,望著遠方模糊的風景,腦海中閃過一幕幕往事,或悲,或喜。

    她想起自己離開天庭,來到了一個叫景泰穀的地方,在那兒她遇到一條小藍蛟。

    她問它:“你知道什麼是愛嗎?”

    “這你都不知道!”藍蛟趾高氣揚地看著她,搖晃起漂亮的爪子,“愛是奉獻!愛是犧牲!愛是給予!”

    “如果沒有犧牲,是不是就不算愛呢?”她喃喃出聲。

    “當然不算!”小藍蛟誇張地叫了一聲,”我娘說,娶媳婦要找個千依百順不離不棄一切都以我為中心的!那才是愛情!”

    她似有所悟沉吟起來,小藍蛟哼了一聲,搖頭擺尾遊走了。

    然後,她在景泰穀遇到了一個遠在意料之外的人。

    ——本應轉世投胎的鳳皇。

    “是不是很吃驚我沒有死?”鳳皇笑著凝望她.深色的眸子似乎一如往常深情,卻又多了幾分莫名的寒意。

    “說起來,真要感謝你們天界的人。”他牽動嘴角慵懶地笑著,“如果他們沒有刻意安排這場劫難,恐怕我至今還在沉睡,根本不會覺醒。”

    “覺醒?”虛渺驚訝地瞪大眼睛,望著鳳皇的雙瞳由黑變紅,仿佛躍動的赤焰——“你到底是誰?”

    “……曜變天目。”鳳皇深深地望著她,似乎要望進她的心裏, “渺渺,我是魔界帝君。”

    無論多麼兩耳不聞窗外事,虛渺都是知道這個名字的。

    數十萬年前,創世天尊為了達到至純至正的境界,揮刀割去了自己的影子,讓自己永生不與黑暗交匯,不受邪惡侵襲。創世天尊因此成神,而那被拋棄的黑影,因為吸納天地精華而開了天眼修煉成型,他發誓與天庭為敵,並成為了魔域的創造者。

    而在很久很久以前,曜變天目曾和天庭大戰一場,當時玉帝招架不住幾乎就要敗北,直到創始天尊派出了唯一的弟子一天青。

    仙人們一直歌頌那天的傳奇——天青臨空而降,成功地將曜變天目逼回魔域。曜變天目負傷沉睡,將自己封印在一個巨大的黑繭裏。玉帝狂喜之餘,將最美麗的無根之城蒼南贈送給天青,封他為蒼南聖君,央求他暫時鎮守天庭。

    不過,那魔界帝君既然是由創世神的影子所變,自然很難消亡,於是玉帝想了個辦法,將他送人了六道輪回,經歷各種窮奢極欲的人生,由此忘記魔的使命。

    直到這一世,他轉世成了燕太子。

    成魔的鳳皇更加英俊,風姿幾乎可以媲美天青,所以當他以不容反駁的語氣提出要將虛渺帶在自己身邊時。她稍微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答應了。

    一是她不想傷美人的心,第二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還能再去哪裡。

    後來她陪了曜變天目很長一段時間,看著他采藥練劍,表情越來越邪惡詭異。

    “這是做什麼?”某天她見他正在用血喂手裏的刀,不由得吃驚。

    “這可是全三界最厲害的武器。‘曜變天目望著手中的武器,目光癡纏,“只要被這把伏神刀砍過,神仙的元神就會消散,三荒六界也都尋不到身影。”

    “……那要是我被砍中了,也會消失嗎?”她瞪大了眼睛。

    曜變天目哈哈大笑起來——他喜歡她的孩子氣。

    “會的。”他溫柔地看著她, “不要說你,就是那蒼南聖君也招架不住這刀,這畢竟是創世神的法器。不過——”他拍拍她已然發白的小臉,“我不會讓它有機會碰到你。”

    然後呢?

    然後是曜變天目向天青下了戰書。

    再然後,是她躺在這裏。

 

    “為什麼是你?為什麼是你?!”

    悲痛欲絕的呼喊飄進耳朵,曜變天目雙目赤紅,已經陷入發狂的境地——

    “你為什麼要假扮天青?!”

    為什麼要假扮?

    虛渺聽著這個問題,乾涸的嘴角展露出苦澀的笑。

    ——難道要眼睜睜看著你們互相廝殺嗎?難道要親眼目睹天青元神消散嗎?她別無他法呀,所以只好改了戰書的時間,變幻成天青的樣子站在這裏,替他捱下這致命的一擊。

    “我只是想證明,”她緩緩閉上雙眼,眼角滾下一顆珠淚, “我有心。”

    我有心,我真有心,我的喜歡都是真的,只是你從來都不肯信。

    愛是犧牲,愛是奉獻。

    ——呐,天青,你不是口口聲聲要我證明?!

    胸口的紅線崩裂開來,鮮血如同奔騰的洪水噴湧而出,將她的衣襟全部浸濕。

    “……挖開它。”

    她望著已然目光呆滯的曜變天目,艱澀地說著遺言:“挖開我的胸膛……我要看我的心!”

    她是這樣渴望看見自己的心。

    原來她一直都是無足輕重的,就像天青給她起的名字,虛無飄渺。

    她什麼也沒有,只剩心頭一株卑微的蓓蕾,花名叫歡喜。

    今生不該遇見你,遇見不該愛上你。

    曜變天目望著懷裏再無氣息的佳人,再也不能自已,仰天長號出聲。

    飛鳥驚,走獸逃,這幕血腥的場景遠遠映在雲端一眾仙人眼裏。

 

    “……她死了。”木棉眼中落下淚,”倘若你我早來半步,也不至於讓那魔人信以為真……”

    “不愧是天庭的好弟子.勇於獻身。”玉帝的鼻頭也有些發紅,“朕要把她的事蹟寫進教科書裏,就叫《向我開刀》好了……”

    天青則一直怔怔站在原地,仿佛元神脫殼,陷入癡迷。

 

    “既然我得不到,誰也別想得到!”曜變天目臉上忽然露出癲狂的表情。

    “誰也別想!”

    他高高舉起手中的伏神刀,手起刀落,身首異地。

    “誰也別想!”他大聲喊著,將屍體遠遠拋進湖水裏,“誰也別想!”

    “絕對不給別人!”他大笑著用手抹去臉上的血,黑色的錦袍在風中張牙舞爪,就像真正的魔,“死了也不行!”

 

    一直僵著的天青,神色終於鬆動。

    “不,她不會死。”他掉轉頭朝玉帝看去,煙灰色的雙瞳灼灼發亮。

    “只要有我在,她就一定不會死,即使是伏神刀也不行。”

    奇異的笑,混合嫣紅的血,如曼珠沙華的花瓣,點點綻於他倔強的唇際。

   

 

    2

    晃晃悠悠飄蕩了不知多久,虛渺飄到一個山洞裏。

    “哎喲!你怎麼這樣了?”迎接她的是一個一身白袍眉毛比鬍子還要長的老和尚,手裏捏著一串葡萄。

    “我也不知道。”她迷糊地搖搖頭,“我中了伏神刀,本來應該消失的。”

    “消失?你怎麼會消失?”老和尚樂呵呵笑起來, “你若是消失,這世界上就會再多一個神了。”

    “此話何意?”虛渺不解地眨眨眼睛。

    “本來天機不可洩露,看在你死得這麼慘,又與老衲頗有淵源的份上,老衲就開導開導你。”

    老和尚神秘一笑,朝她遞過來一面鏡子。

 

    虛渺看完了因緣鏡,怔怔呆了好久。

    “原來,我真的不配有顆心。”

    她輕輕地說了一句。

    老和尚張嘴剛想說什麼,卻忽然瞪大眼睛。

    “咦!他借了玉帝的聚魂燈來尋你了!”他顯得非常驚訝,“沒想到他真的對你有幾分留戀之情!”

    隨著老和尚的話語,虛渺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子越來越薄,並且被一股強大的吸引力朝外席捲而去。

    “不要再做傻事啊!”山洞消失於眼前,只留下老和尚倉促的一句。

    再也不會了。

    虛渺默默地想著,眼看著蒼南的山頂漸漸顯露於眼前。

    腦海裏浮現出一張美麗卻高傲的臉。

    “你記住。”她在心裏對自己說,“這是全三界最醜的男子,以後見了這般相貌的,萬萬要繞著走,再也不能陷進去。”

 

    撲的一聲,聚魂燈被點燃。

    天青渾然不知虛渺的到來,他只是凝神望著眼前碩大的水池——那裏正漸漸現出一個蜷縮著的少女。他沉沉看著她,就像在欣賞一個美麗卻不能觸碰的幻影。

 

 

 

豇豆花花(十二)

 

    長風吹起青帳,西墜的霞光將地上影子拉得狹長,我往左偏一點,那影子也向左,我往右探,那影子也遊走向右。

    好奇望向下方眾人,他們臉上均是驚駭至極,瞠目結舌。

    不過殺了個仙子而已,值得你們這樣嗎?我忍不住撲哧一笑。

    “她不是仙!她不是仙!”有誰在嫋嫋綠波間撕心裂肺地大叫,“竟然連誅仙箭也殺不死她!”

    原本安靜的人群發出陣陣躁動——是啊,她為什麼還能保留元神?無數的天兵開始相互質問。難道她是魔?!我甚至聽見有人這麼說。

    “天地萬方,魂兮歸來!”朗朗男聲剪破長空,玄光再次鋪滿天地之間。

    天青站在人群裏,朝我遙遙伸出手來。他望著我,面色似冰賽霜,青衫隨風搖擺。

    一股巨大的吸引力將我朝地面拖去,我不甘心地掙紮起來,想要飛到更高的空中,卻最終被引到了天青的身邊。

    “她不是仙!她也是魔!殺死她!殺死她!”那淒厲的聲音還在持續尖叫著,綠釉已經陷入了半瘋狂的狀態,“她要害死蒼南聖君!”

    仙人們面面相覷,有幾個望著我的眼睛裏透出紅光。

    “嗖”的一聲,不知從何處忽然飛來一隻箭,穿破我的元神呼嘯而去。黑羽金身,那是天兵才會有的降魔之箭。

    我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驚惶地抬頭望著天青,此時此刻,他的臉色如紙一般蒼白。

    “你到底還是想起來了。”

    他望著我,神情無力而脆弱,似乎渾然忘記周圍的一切。

    “……渺渺。”他從舌尖吐出這個名字,帶著無限眷戀與哀傷。

    “渺渺……你是虛渺?!”曜變天目望著我,鳳眸裏滿是火焰。

    “不可能!我用伏神刀親手殺死了她……”青絲淩亂散落,他滿面怔忡地呢喃著,錦衣在風中獵獵作響,“……元神消失……你不可能是她!”

    “你還敢提?”一聲嗤笑,天青轉頭望著曜變天目,眉眼輕蔑無比,“你當然認不出了。我早就說過,你愛的是她的皮囊,如今她轉世重生換了軀殼,不再美豔無雙,你便再也認不出自己的心上人,更可笑的是——”他像想起天大的笑話般哈哈大笑起來,“你竟然還利用她!”

    “我看了因緣鏡。”

    我望著天青,終於還是吐露了實情。

    “你怨我嗎?”他停止了發笑,輕聲問我。

    “曾經怨過。”我微笑,“怨你為何棄虛渺於不顧,為何明明心存依戀,卻還要騙她。”

    “後來我終於知道,你們是不可能在一起的,虛渺確實不該有心,也不可能有心。”

    “因為,她是你的欲。”

    呼啦啦,蓬蓬飛起漫天的落紅,像血沫子似的濺了人滿頭滿臉。曜變天目在一瞬間裏瞪大了眼。

    是的,我和虛渺都是天青欲望的化身,是他為了成神而從元胎裏抽離出來的。

    當年天青為了成神,一絲一絲抽去所有的七情六欲,在抽出“對美的欲念”時,那魂絲陰差陽錯沐浴了菩提普渡眾生的淚,有了靈識。天青一時興起,便將那魂絲泡在菩提的眼淚裏,看它是否會幻化。很多年以後,魂絲幻化成功,蛻變為一個懵懂而貌美無雙的女子,那就是虛渺。

    虛渺愛上天青,大部分是出於原始的對美的追求,天青對此再清楚不過,因此一直對她冷若冰霜。他擔心她會墮入邪道,特意送她去凡間歷練。

    正是因為本性,虛渺對一切擁有欲望的事和物都有極大的好感。她眷戀人間,喜歡鳳皇身上的氣息,對他的示好無法抗拒。她眼裏只看得見美的東西。

    轉世之前,虛渺終於看了因緣鏡,知道註定成神的天青永不會接受她,而她自己也不可能違背本性,放棄抵抗對美色的嚮往。為了避免來世重蹈覆轍,她只好選擇蒙蔽雙眼黑白顛倒,改變自己的審美。

    也因為是天青欲望的化身,所以只要天青不死,她就不會消失。虛渺被伏神刀斬後尚能元神不滅,我中了誅仙箭後依然不死。都是因為這個原因。

    沒人想到,我們其實代表著惡之花罪之源的欲。

 

    靜靜看著天青,我心中一片蒼涼。

    身為欲望的化身。我和虛渺的出生就意味著被拋棄,如同當年創世天尊拋棄他的影子一樣。

    神是不需要欲望的,他們甚至連影子的存在都不能容忍。

    “哈哈哈!”一直沉默的曜變天目,忽然丟開韁繩哈哈大笑起來。

    “原來你從出生就已經與他命運相連。”

    他撿起地上的雞心石,怔怔看著。眼角眉梢一片冰涼:“難怪你因他而生,又為他而死。”

    “你們都說虛渺沒有心,其實她後來長出來了。”他從脖子裏扯出一根紅繩,紅繩那頭吊著一塊細小的琥珀,琥珀裏冰封著一朵嬌弱的玫瑰花蕾。

    “既是同命相連,就還給你吧!”

    他將那琥珀丟給天青。

    “我真是個傻瓜。”慘笑著說完這句,他丟下所有天兵魔將,策馬揚鞭,絕塵而去。

    “阿目!阿目!”我在沙塵中叫著他的名字,可是聲音被風遠遠地卷走了,他頭也不曾回過。

    “帝君!帝君莫走!”冥妖眼看大勢要去,飛奔在後拼命呼喊,“至少將伏神刀留下啊!”

    “沒有伏神刀了。”說話的是綠釉,她怔怔望著曜變天目遠去的方向,眼中開始淌下血淚。

    “虛渺。”她轉頭看我,七竅都開始往外冒著鮮血,模樣甚是駭人,“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為什麼會好?”

    我來不及擦幹眼淚,害怕地搖搖頭。

    “那是因為,帝君將自己的天目挖下裝在了你的身上——而天目,就是伏神刀。”

    她喃喃說著,皮肉開始從臉上剝離。

    “他不知道你是誰,卻依然願意將自己最寶貴的東西交給你……所以我一直恨你,恨了你一千年!”

    頭頂青絲被風卷走,她的軀殼漸漸支離破碎,露出血肉下森森白骨。

    “你瞧,現在他開始為你報仇了,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繼續大笑著,直到軀殼化為鱗粉,消散於風裏。

    我聽著那淒厲的呼喊,心中的驚濤駭浪久久不能平復。

    也許將永不能平復。

 

    “渺渺?”我聽見天青擔憂地叫著。

    “……豇豆紅,我是豇豆紅。”

    我恍然如夢地喃喃地回答著。

    “虛渺在五百年前,就已經死了。”

 

豇豆花花(十三)

    收拾好手裏的行囊,我依依不捨地向芳草門眾人告別。

    “你真的決定了嗎?”淺絳望著我,哭得泣不成聲,“你真的要拋棄我們,一個人去找他嗎?”

    “對不起。”我抱了抱她,“麻煩你幫我照看仙谷,還有那群真心花,等我找到了阿目,一定回來看你們。”

    “你怎麼能這樣……”淺絳已經涕淚橫飛口鼻通紅,“你一走了之,讓聖君怎麼辦?他……”

    “聖君會原諒我的。”我堅定地打斷她微笑,“我是豇豆紅,我有自己的選擇。不是那個永遠戀慕他的虛渺。”

    淺絳哀號一聲哭聲更大:“我的愛情童話啊!全破滅了!”

    我啼笑皆非正想安慰,不經意睹見門外一抹青色的身影。

    “要走了?”天青望著我,微微一笑。

    “馬上動身。”我朝他點頭。

    “此行兇險難測,外面魚龍混雜,你要多多保重。”他朝我遞來一柄玉弓,“我送你一樣法器傍身。”

    “多謝聖君。”

    我接過法器,朝他盈盈拜謝。

    “……很多年前我一直教導你,讓你懂得尊卑,分清禮儀,知恩圖報。“他輕輕笑著,眼中一片霧靄蒼茫,“現在,我忽然有些後悔了。”

    “我靠,太虐了!”淺絳忽然大哭著朝屋內奔去。

    “謝謝你原諒我,聖君。”我朝他走去,擁住他僵硬的身軀,“你在我心裏,永遠是最偉大最完美的神。是豇豆最尊敬的前輩。”   

    天青的胸膛急速地起伏了一下,然後又緩緩黯淡下去。

    我抬起頭想看他的表情,卻不期然被一隻大手狠狠地拍了一下腦門:“油嘴滑舌!”

    那只大手罩著我的眼睛,讓我看不見天青的表情,只能依稀睹見他高高揚起的下巴。

    “……走吧,趁我沒有後悔之前。”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

    於是我仰著臉,收回淚,挎起包袱一步步朝未知的路走去。

 

 

 

 

【豇豆果果篇】

 

 

(一)一個昆侖老地主的血淚史

 

    這樁事還需從頭說起。

    五百年前,我是昆侖山神,獨霸西域滄海,三荒六界不著邊際,玉帝不管冥王不愁。每天對酒當歌吟詩作畫,對影邀月翩翩起舞,日子過得好不快活。

    我本以為生活會永遠這麼過下去,直到某天一個黑衣男從天而降。

    “你是山神?”來者居高臨下望著我,俊逸的眉毛斜飛入鬢。

    “不才,正是在下。”我很多年沒見過外人,如今難得見到一個這麼俊的,禁不住多看兩眼。

    “那好,你給我看著,別讓他跑了。”他從身後拎出一個陷入昏睡的男子,渾身金甲,看起來非富即貴。

    “您這是綁票?”我皺眉,昆侖乃聖潔之地,可不是什麼黑市。

    “不。”黑衣男聞聲抬頭。

    “我這是誅仙。”他微微一笑,瞳孔如血腥紅,火焰靜靜燃燒在眉間。

    “你是魔?!”我花容失色尖聲大叫。

    “不。”他笑容更深,一口白牙森森亮得驚人。

    “我是魔的祖先。”他將那金甲男重重丟到洞裏。

    黑衣男製造了一個巨大無比的屏障,將沉睡的黃金男關在裏面。

    “好好給我看著。”他吩咐我,“不要讓他出來。”

    “你就不怕我說出去?”我詫異極了,“這可是犯罪!”

    哈哈哈!黑衣男聞言仰天大笑,錦袍像罌粟一般在風中張牙舞爪。

    “你且試試看。”他丟下這一句,揚長而去。

    我站在雲端,遙望他漸遠漸消的背影,心頭湧上有一絲惆悵——什麼是酷斃有型言簡意賅?這就是寫真啊妹子!

 

    世界重新歸為平靜,我又恢復了以前形單影隻的生活。

    唱唱歌,跳跳舞,偶爾去洞裏看看那個在繭裏沉睡的男子——雖然他沒有黑衣男好看。

    ——什麼?妹子你說去報案?開玩笑!那黑衣男剛一露面,我就知道他的法力遠在我之上,搞不好連玉帝都要禮讓三分,作為一個歷經萬年滄桑擁有豐富歷練的老神仙,怎可能無端端將不知名禍事攬上身?我不知神秘黑衣男的身份,也不想知道,所以一直不聞不問,將來就算那囚徒被人發現,我也只是一個無辜的旁觀者,從頭到尾不曾參與半分。

    裝糊塗,那可是一門必須的生存學問呐。

 

    五百年後那黑衣男又跑回來了,一身風塵,神色疲憊。

    “你還在這兒?”他看見我,略微吃驚,“從未曾出過昆侖?”

    “昆侖是我家,我不愛它誰愛它?”我朝他故作威嚴地點頭,心裏有點害怕他又抓了個什麼人。

    “哼。”他冷笑,眯起一又銷魂的鳳眼。

    五百年不見,他出落得越發英俊彪悍,我甚至能透過錦袍感覺那微微凸起的古銅色胸肌——咕嘟,我下意識吞了一口口水。

    “老玻璃!”他立刻厭惡地推開我,轉身拂袖而去。

    “不要這樣!”我在後頭小步追著,懊惱又哀怨,“我只是一個奔放的文藝男中年而已!”

    我跟著黑衣男一路小跑進玄冥洞,眼看著他打破魔繭,一拳把還在呼呼大睡的金甲男砸向天邊。

    “您這是收到贖金了?”我躲在一塊大石後偷看——這是為了確保萬無一失,不讓金甲男看見我的臉。

    “是,所以把他踢回去了。”黑衣男皺起眉頭,神情暴虐,“一看天庭的人就心煩,虛情假意,都他媽是渾蛋。”

    “哦,你失戀了!”我跳出大石,一針見血指出他的失態,“快告訴我!究意是哪個不長眼的把你拋棄了?來來來,大叔給你溫暖和關懷……”

    “啪!”我的嘴巴忽然被法術封住,怎麼使勁也張不開。

 

    後來我以啞巴的身份,陪著黑衣男在昆侖住了挺長一段時間。看得出,歸來後的黑衣男法力大不如以前,想必他一定遭遇了什麼磨難。他總是獨自待著,對我不理不睬,也甚少外出。但我堅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即使天才們都需要獨立空間,但一個人住太久,總是會想找個能聊天說話的伴,我可是過來人呐。

    某天我從山頂采了露水回來,打算泡壺好茶請黑衣男喝,不想半路上被一個仙子攔住了。

    “請問仙君有沒有見過一個穿著黑衣服的男子?”她看起來風塵僕僕,紅豔豔的臉蛋和衣衫一個顏色,朝霞般絢爛。

    “沒有。”我抬頭望天,睜眼說瞎話,“從來不曾。”

    “怎麼會呢?”仙子臉上滿是失望和懊惱,“二郎神明明說他在這裏!”

    “您再仔細想想。”她焦慮地看著我,“他脾氣不好,但長得挺好看的。”

    “絕對沒有。”我莊重而嚴肅地打斷她,“昆侖這麼多年來只住了我一個山神,再也沒有別人。“

    “那你為什麼端著兩個杯子?”小仙女像發現新大陸一般叫起來,“你看!你看!”她手指我所端的託盤。

    “這是‘淘老佛爺’購物網站大促銷時買的,買一贈一所以多了一隻。”我面不改色氣定神閑,“本座喝水,習慣性一次飲雙份。”

    “你騙人!”小仙女氣惱地瞪著我,粉腮鼓脹,上唇咬住下唇。

    “本座從來不騙人。”我笑嘻嘻看她——逗弄人是一樁快樂的事,更何況這小仙女的反應還挺好玩。

 

    然後這個小仙女也在昆侖住了下來,她不再追問我黑衣男的下落,只是每天都要對我的居所進行地毯式搜索,看樣子恨不得把地皮也挖出來。

    “想不到你也看這本書。”這天她從我的木箱裏翻出一遝黃黃的紙。

    “啊,你說《飛狐外傳》?那可是心靈雞湯。”我偏頭一探,盈盈媚笑,“愛而不得,孤身成全。這故事太美好了,我看一次淚一次。”

    “你覺得程靈素傻嗎?”小仙女望著手裏的書,眼神怔忡,“當初那麼喜歡胡斐,甚至為他丟了性命……”

    “傻的是胡斐,失去後才會記得她的好。”我搖頭晃腦地點評,“喜歡就要在一起嘛,偏偏觀眾們就喜歡這樣的苦情戲,可憐了男主角。”

    “可那時候他喜歡袁紫衣呢。”小仙女摸著手裏的書,聲音有些漂浮。

    “所以要是我是作者,就寫一部續集,胡斐轉世,然後喜歡程靈素,至於那袁紫衣……”我得意洋洋地說,“既然她想做尼姑,就安心做她的尼姑去唄,勉強可沒有幸福。”

    小仙女側頭看我好半晌。忽然微微一笑。

    “你是個痛快人。”她輕聲說著,音如黃鸝,那張絨絨的臉隱在陽光下,十分動人。

    “過獎,過獎。”我聽得老得意。

 

    次日小仙女向我告別,她說想找的人既然不願見她,她也不再強求。

    “仙子一路保重,捨不得你啊,常回來看看。”我假惺惺表示挽留,心裏為終於只剩我和黑衣男的二人世界歡呼雀躍。

    “你還是那麼喜歡騙人。”小仙女嘴一撇,表示看穿我的偽裝,“小心以後說的謊話成真。”

    “胡說八道!本座可從來不騙人!”我不由得惱羞成怒,“本座只是……”

    “你只是喜歡騙仙。”身後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你還沒有遇到過真正的人。”

    隨著話音落地,小仙女的臉上綻放出奪目的光環,仿佛遇到久旱的稻田終逢甘霖。

    我遺憾極了。

    ——唉,那個桀驁不馴的傢夥。聽見心上人要走,到底還是現身開了口。

    ——渾蛋!你就不能看在大叔這麼辛苦為你掩蓋的分上,多忍兩天麼?

    “兩情相悅久別重逢什麼的,最討厭了!”我憤憤地嘟囔著,悄悄將腳步移向一邊。

 

    接下來的事情不用再細說,孤男寡女,乾柴烈火,一觸即燃。

    這兩人成了昆侖歷史上第一對情侶,黑衣男對我頤指氣使不說,那小仙女不知從哪裡搞來一堆真心花的種子灑滿山坡,害得我從此再不能說謊話——唉,可憐我這個萬年老地主,從此就陷入了水深火熱雞飛狗跳的生活裏,唉,真是豬狗不如呐!

    不過其實我也不是真怕,我想要是哪天實在忍不住了,就去玉帝面前告禦狀,反正我知道那個小仙女的身份一黑衣男一個人剛回昆侖的時候,每天都在睡夢裏念叨呢,豇豆,豇豆紅,搞得我差點以為他饞蔬菜。

    唉,明明喜歡卻偏偏要憋著,這群年輕人就是淘氣。

 

    這天去采露,遠遠聽見黑衣男悶悶的聲音:“你想好了?”

    “想好了。”小仙女的聲音聽起來又脆又甜。

    “妖王下帖子請你也不去?”

    “他都下了三十封告罪帖了,你哪次見我去過?”

    “人家送了兩百箱的鮫人淚珠過來呢。”

    “我只要鑽石星空就夠了。”

    “那,不回天庭也絕不後悔?”

    “絕不後悔。”

    斬釘截鐵的聲音。

    然後是長達一分鐘的沉默。

    “你不問我為什麼?”小仙女終於耐不住了。

    “有些事,沒有為什麼。”黑衣男的回答聲無比堅定,“不用問。”

    小仙女紅著臉蜜糖般笑了。

    望著眼前那對手牽手相互依偎的身影,我心裏禁不住有些酸溜溜的。於是一鼓作氣爬到山頂。琢磨著自己是不是應該也該找個伴兒共度仙生。

    轟隆隆,轟隆隆!不知是不是暴雨將至的關係,原本晴朗湛藍的天際忽聞悶雷陣陣。

    “奇怪。”我抬頭著天,禁不住嘟噥一句。

 

 

(二)輪回

 

    “你想好了?”

    創世天尊最後一次問他唯一的弟子。

    “想好了。”天青閉上雙眼。

   “到底為何?”創世天尊面露詫異,“再也找不到有你這般修為的接班人。”

    “弟子放棄成神,只求一個願望。”天青喃喃說。

    “什麼?”

    “我想回到一千年以前。”

 

    她睜開眼,看見碧海藍天,一朵又一朵雲霞流過,就像蓬蓬的白棉。

    她低下頭,發現自己躺在一汪無邊無際的水中,水淺清澈見底,水底是白雲藍天。

    她從水裏站起來。疑惑地張望,四周寂靜無聲,什麼也沒有。

    水天共一色,漫漫無垠,她茫然站在原地,一時弄不清自己是在天上還是水裏。

    忽的風起。掠開她長長的發,她想了想,決定朝風來的方向走去。

 

    走了很久,很久很久,久到紅霞從天邊掉進水裏,再從水裏漸漸升起。太陽消失的時候,月亮繼續幫她照明,就這樣鬥轉星移風起霧散,她固執地走著,不顧雲的挽留雨的歎息。

    直到她看見一抹淺淺的青。

    迎面站著一個非常俊美的人,比太陽耀眼。比流雲高遠,比風都要捉摸不定。

    她呆呆看著他,忽然覺得整個世界都變得蒼白無力,眼中只剩下那道雨過天青。

    “你來了。”

    那人看見她,並不吃驚地微笑,仿佛早就料到她會出現一般。

    “把手給我。”他站在岸邊,朝她伸出手來。

    “你是誰?”她望著他,面露迷蒙。

    “……阿青。”他靜靜凝視她良久,眼中滿是煙霞一般的綺麗,“我是阿青。”

    “哢”的一聲,輪回的齒輪忽然錯開一顆。

    轟隆隆,轟隆隆!湛藍的天空忽然悶聲大作,仿若滾滾春雷,劃破天際。

 

 

 

 

【番外 綠釉】

 

    愛一個人,是不會計較他外表與身份的。

    比如我曾暗戀了一個魔鬼很多年。

 

    很多年前,自他第一次單槍匹馬打上天庭的時候,我就喜歡他了。那時我風華正茂眼高於頂,作為天生的仙子,本以為自己高貴無雙,卻在見到那雙蔑視群雄的眼睛時,徹底淪陷。

    仙魔不能相戀。所以我將這份感情牢牢壓抑在了心底。

    直到數百年後,我親眼見到他為一個仙子陷入癲狂,他砍下那仙子的首級,又挖去她的心臟,只因他不願她和別人在一起。姐妹們紛紛譴責,說這個魔鬼太可怕,只有我,越發地沉迷於他的偏執裏——我多希望下一個讓他陷入瘋狂裏的人是我。如若有人這樣狂熱地愛著我,即便讓我粉身碎骨,也甘之如飴。

    當然,我也會嫉妒。我怕那仙子復活,還特意去偷了塊軀體喂狗——我不要她醒過來,她絕不能醒過來。轉世,投胎,統統不行。

 

    又過了一些時間,我驚訝地發現,他竟然由魔化身為二郎神楊戩,堂而皇之地進入天庭。

    我大為驚喜,主動請纓去做他的仙婢——我不知他要做什麼,我也不管他想做什麼,我只要和他在一起就行。

    就這樣五百年過去,我本以為這個世界最終會屬於他和我,直到她的出現。

    我一眼就認出了她,雖然她的五官相貌都完全變了樣,但是我依然知道,那就是她。

    ——我可是曾在如來肩上棲息了三萬年的翠鳥啊,沒有什麼能瞞過我的眼睛。

    我害怕她,提防她——他雖然沒有認出她來,卻明顯對她有著非同一般的興趣。

    終於惡有惡報,她因為得罪了妖王,被關進了天牢。我夜探監牢,意外發現她被魔界的青女剜去眼睛——切都是天助我也。

    我拿出了珍藏的毒藥灑在她傷口上,然後又將她推下魔域——我想她此生都不會有回來的機會了,也許她在魔域會過得很痛苦,可我也沒辦法呀,我只是想過得幸福而已。

    畢竟我想要的幸福,當年她從未珍惜。

 

    可最後,她還是回來了,像不散的冤魂,甚至還帶著他的天目——在他不知道她前世的情況下,他依然將自己最寶貴的東西給了她!

    此情此景,簡直讓我想仰天長笑,笑到淚花四濺——這算什麼?這算什麼?!原來我辛辛苦苦的籌畫,到頭來動搖的是心上人的根基?!

    於是我毫不猶豫地將誅仙箭射進了她的胸膛。

    ——虛渺,我得不到的人,你也不要想得到。

 

    ……

    身上的血肉漸漸地剝離開白骨,朝遠處飛去。

    我知道他生氣了——他這是在懲罰我。動真格的,恐怕我再也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遙遙回想之前的千年,我忽然並不覺得後悔。

    至少,我找到了一個讓自己心甘情願為他粉身碎骨的物件,不枉活這麼一回。

 

    愛一個人,不需要計較他的外貌與身份。

    無論他是英俊還是醜陋。

    無論他是天神是魔鬼。

    無論他,心裏有沒有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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