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王陽子由蓬萊重回「常世」的故事。十二國記的開始。

 

《月之影,影之海》第一章、第一節

一片漆黑。
她驚恐地佇立其中。
某處傳來高昂而清脆的音色,那是水滴敲打在水面的聲音。黑暗裡有著微弱的回聲,讓人以為似乎是身處在完全黑暗的洞窟裡,但她知道並非如此。
黑暗好深邃、好……巨大。在這天與地都不存在的黑暗中,出現一抹淡淡的鮮紅色光暈,鮮紅的光在變形、舞動,彷彿黑暗的彼方有火焰在燃燒。
逆著紅光,可以看見數不清的影子,是一群異形怪獸。
它們從亮光之處邊跳邊朝這邊跑來。雖然看起來是各式各樣的動物,有猴子有老鼠有鳥,但每一種都和她在圖鑒上看過的模樣有些差異,而且這些赤獸、黑獸與青獸,每一隻都比實際上的動物大了好幾倍。
它們高高揮舞著前腳,小跑步過來,一邊還跳起來在半空中轉圈圈,彷彿是熱熱鬧鬧的迎神廟會隊伍正在接近。不過說它是熱鬧卻又和熱鬧不太一樣,說它是迎神隊伍卻又和迎神隊伍大不相同。
這些異形是朝著犧牲者的方向往前衝,它們是為了即將在血祭中獻上貢品而歡喜,所以才蹦蹦跳跳地跑過來。
證據,就是殺意正隨風吹襲而來。這群異形中跑在最前頭的已經離她不到四百公尺了,每隻野獸都咧開大嘴,雖然聽不到任何聲音,但可以看出它們歡呼的表情。沒有叫喊聲也沒有腳步聲,只有類似水滴滴落在洞窟裡的聲音持續迴盪。
她所能做的只是睜大眼睛,注視著逼近的影子。
──等它們來了,我就會被殺。


《月之影,影之海》第一章、第二節
陽子就讀的是平凡的女子學校。這所私立高中除了是一所女子學校之外,根本就沒有其他的長處。陽子會到這裡就讀也是她父親自行決定的。
陽子中學時,成績比較不錯,要考上師資力量強的更好的高中也並不是很困難。但父親卻讓她到離家近,校風嚴謹的這所學校就讀。
最初的模擬考試成績並不理想,但因為父母都認為這所學校比較好,父親又特別堅持,所以陽子連選擇的餘地都沒有。她現在身上穿的制服是一年級入校時的制服,也是陽子最喜歡的衣服。
「早上好。」
陽子一進教室就大聲道了聲「早安!」。有兩三名女學生向陽子揮手致意,其中一名還向陽子跑了過來。
「中島同學,數學課本帶了嗎?」
「嗯。」
「不好意思,借看一下。」
陽子點點頭,走到窗邊自己的座位上後,馬上拿出了課本。幾個女孩子也立刻圍著桌子,開始寫著自己的作業。
「中島同學真的很認真啊,果然不愧是班長。」
她的話讓陽子微微笑了一下。
「真的,很認真。從來不會浪費時間,睡覺也很準時,也不會出去玩。而且成績還是那麼好,頭腦好的人真是好啊。」
「就是啊,像作業這樣的問題一會兒就解決了。」
陽子慌張的直搖頭。
「沒,沒有的事。」
「那,你喜歡學習吧!」
「不是嗎?」
陽子笑了一下。
「我,我母親很嚴厲。」
她說的是事實,並沒有其他的意思。
「睡覺前要一道道檢查,所以沒辦法偷懶。」
母親對陽子的學習要求很嚴格。成績無論如何都不能退步。母親說:「與其學做家事,還不如去補習班的好。」所以陽子才會很認真的學習,喜歡與否根本就不重要。而且,成績不好時,老師的訓斥也是很可怕的。
「呀,真是一位重視教育的媽媽。」
「就是啊,一天到晚念著學習,學習的。」
「知道,知道。我家也一樣啦。一見我就嚷著要我學習。我自己可沒那麼愛學習啊。」
「是啊。」
正在陽子點頭之際,一個女孩很小聲的叫了一聲。
「啊,是杉本。」
教室裡走進來一名少女。
大家的視線紛紛轉向她,然後又迅速離開。寂靜和裝模作樣的空氣在教室裡流動。
這個女孩成天一個人看著書,也無視學校的紀律,在這個班上足足半年之久也沒主動和別人說過話。就因為她是這樣子,給人一種非常目中無人的感覺。這樣的她小心翼翼的走到陽子左邊的位子後彎下腰。
「中島同學,早上好。」
她用非常客氣的聲音向陽子道了一聲「早」,而陽子也立刻回答了她,但驚慌的神情一目瞭然。一不留神回答的結果居然換來同學們的冷嘲熱諷。
雖然陽子什麼也沒說,但依舊感覺很不舒服。周圍傳來陣陣竊笑讓她很難受。
比嘲笑更傷人的視線使陽子不得不低下頭,包含著非議的視線不斷的向她投射過來。因為有這樣的感覺,所以陽子繼續跟身旁的其他人說著話。雖然覺得被自己無視的她很可憐,但如果自己不這樣做的話,今後就會被其他人排斥而成為另一個受害者。
「那個……中島同學。」
顯然,那個女孩的忍耐力是相當強的。她又叫了陽子一聲。這次,周圍的聲音嘎然而止。在場的所有人都將冰冷的視線投向她。陽子也不能再裝作沒聽見了。她裝出很藐視對方的樣子,抬頭望向她,沒有回答。
「那個……數學你有預習吧?」
她唯唯諾諾的聲音惹來週遭的一陣竊笑。
「……大致。」
「那,可不可以借我看一下?」
教數學的老師有在上課前提問的習慣。看來,今天輪到她了。
陽子一邊這樣想,一邊將視線投向身旁的朋友們。誰也沒有說一句話,但她們的眼神卻如出一轍。大家都希望陽子說出拒絕的話,這讓陽子覺得很苦惱。
「我還想再檢查一遍,抱歉。」
婉拒的話才剛出口,馬上就有人跟著起哄。
「中島同學真是溫柔啊!」
不高興的聲音包含著責備的意味,其他的學生也表示同樣的看法。陽子無意識的縮了一下身子。
「中島同學,說這種應付的話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對,對。你剛才的話太含糊不清了。」
「這個世界上有些事不說清楚,那些笨蛋是聽不懂的。」
陽子覺得很難回答。周圍人的意思她不是不明白,她沒有勇氣反抗;可身旁的同學也不能對她太過分。這樣的困擾讓陽子只能無奈的笑了笑。
「……恩。」
「中島同學真的是個好人啊。所以說,有些人就不要太倚賴她了。」
「明天,大概就是班長了的說……」
「對啊,有些討厭的人還是不要來比較好。這種傢伙從來都沒見過。」
「是啊。」
「對,世界第一。」
說話的那人露出了刻薄的笑容。
「如果把筆記借給杉本的話,連筆記本都會變髒的。」
「啊,那就麻煩了。」
「是吧?」
隨後,在場的所有人都笑了起來。和她們一起笑著的陽子將視線飄向鄰座,一直低著頭的少女眼裡含著淚。
杉本自己也有責任。
陽子不斷的這樣對自己說。沒有人會毫無理由的欺負別人,被害人自己一定也有不好的地方。


《月之影,影之海》第一章、第三節
在天與地都不存在的黑暗裡,傳來水滴滴進洞中般很尖很尖的聲音。
陽子站在一片黑暗之中。
在她所面對的方向,可以見到一抹淡淡的鮮紅色光暈,有無數的影子正逆著光在蠢動,一群異形怪獸正邊跑邊跳地向她逼近中。
那群東西和自己之間只剩下大約兩百公尺的距離,由於那些怪物非常龐大,所以感覺起來更是近得嚇人。距離已經近到她可以看到那些咧開嘴像是在哄笑的巨大猿猴,它們紅色的毛上反射的光線,以及它們每次跳躍時肌肉動作的伸縮。
她無法移動身體也沒辦法發出聲音,只能把眼睛瞪大到快裂開了,目不轉睛地看著那群接近中的東西。
它們在跑,在跳,舞動似地向她靠近,吹襲而來的殺氣有如陣風般讓她難以呼吸。
──我一定要醒來。
一定要在它們抵達之前,從夢中醒來。
心中雖然這樣祈求,卻不知該用什麼方法醒來。如果能靠意志力醒來的話,她早就這麼做了。
就在她無計可施之際,距離眼睜睜地又縮短到只剩一半了。
──我一定要醒來。
一陣讓人不得不咬緊牙關的焦躁襲來,在體內騷動著,彷彿快要迸出皮膚。沉重的呼吸,急促的心跳,狂奔的血潮發出浪濤似的聲音。
──我一定要設法從這裡逃開。
正當她這麼想的時候,突然感到頭上有股氣流,殺氣以一種要將陽子壓扁的氣勢洩下。陽子在夢裡第一次動了。
仰起頭來,她看見了咖啡色的翅膀,還有同樣咖啡色的壯碩的腳,以及銳利但粗大的可怕爪子。
心裡甚至還來不及浮起『逃走』這個念頭,體內的騷動就在一眨眼間增強,陽子只能發出哀嚎。

『中島!』
陽子在那一瞬間從位子上逃開了。由於一心想著要逃走,身體竟不知不覺跟著這樣做。等她逃開後,才終於看到周圍的表情。
目瞪口呆的女老師和同樣目瞪口呆的同學們頓了一下,然後哄堂大笑。
陽子先是鬆了一口氣,然後立刻面紅耳赤。
她睡著了。這陣子因為作夢所以睡得很不好,晚上往往睡得很淺,白天就常因為睡眠不足而在課堂上打瞌睡,但是作夢還是頭一次。
女老師很不高興地走了過來。這位老師莫名其妙地老是對陽子看不順眼,陽子咬住嘴唇,心想真是倒楣。大多數的老師對陽子的評價都不錯,唯獨這位老師,不管陽子表現得多麼聽話,還是和她相處得不好。
『太過分了。』
她邊說邊用英文課本敲陽子的桌子。
『就算學生打瞌睡不稀奇,我也還是頭一次見到有人休息得那麼舒服,竟然睡到迷糊了。』
陽子低著頭回到座位。
『你是來學校做什麼的?要睡覺的話在家睡就行了吧?不喜歡上課的話,不用來也無所謂啊!』
『……對不起。』
老師用課本的一角敲著桌子。
『還是你晚上要吃喝玩樂太忙了?』
同學們在狂笑。笑得不那麼誇張的同學中,有一些是她的朋友,而左手邊則傳來非常刻意的笑聲。
女老師很隨便地扯一扯陽子垂在背上、編成一條辮子的頭髮。
『……你說這是天生的是吧?』
『……是。』
『真的嗎?我高中的時候也有一個朋友,她就有這樣的頭髮。我怎麼會想起她呢?』
老師說著說著便笑了起來。
『當然羅,她跟你不一樣,是去染的。三年級的時候她被留校察看,結果就休學了。不知道她如今在做什麼呢?真是懷念啊!』
教室裡發出此起彼落的竊笑聲。
『我問你,你到底有沒有心要上課?』
『……有。』
『是嗎?那整堂課都給我站著,這樣就不會睡著了吧?』
老師這樣命令她之後,帶著意味深長的笑容走回講台。
在她罰站上課的這段期間,教室裡的竊笑聲不絕於耳。

那天放學後,陽子被導師叫去,大概是聽說了英文課上發生的事。
她被叫到教師辦公室,盤問了很久有關她的日常生活。
『有的老師在問,你是不是晚上都在外面玩?』
中年的班導師說著說著皺起了眉頭。
『告訴老師,是不是你晚上熬夜在做什麼事?』
『……沒有。』
總不能把作的那些夢告訴別人吧。
『你看電視看到很晚嗎?』
『不,是因為……』
陽子急忙找個理由。
『因為我期中考成績退步了……』
老師彷彿恍然大悟的樣子。
『喔喔…這樣的確是不太好,原來如此啊!你聽我說,中島。』
『是。』
『不管你在家唸書念到多晚,重要的課不認真聽就沒有意義。』
『對不起。』
『我不是要你道歉。我知道你很容易被別人誤會,都是因為你的頭髮太顯眼害的,你要不要想辦法處理一下?』
『我今天本來想去剪的……』
『這樣啊!』
導師說著就點點頭。
『你是女孩子家,這麼做可能心不甘情不願,但老師這樣想是為你好。不然總是有老師說你染頭髮啦、很愛玩什麼的。』
『是。』
導師向陽子揮揮手。
『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是,老師再見。』
陽子向他行個禮。就在此時,有人在背後說話了。


《月之影,影之海》第一章、第四節
『……找到了。』
和聲音一起出現的是淡淡的海水味道。
導師用疑惑的眼神看著陽子的背後,於是陽子也回頭了。
在她身後站著一個年輕男人,不過那是張從沒見過的面孔。
『就是你。』
這男人直直地看著陽子說。他的年紀大約三十歲不到,是個讓人看了不由得有點嚇到的怪異男人,穿著下擺很長、類似和服的衣服;光是他那有如能劇面具的臉和留長到膝蓋的頭髮,就已經不尋常到令人覺得奇怪了,更別提他的頭髮還是種很不自然的淺金色了。
『你是誰?』
導師很不高興地質問。那個男的不但好像完全聽而不聞,竟然還做出叫人目瞪口呆的舉動,他跪在陽子腳邊,深深地向她叩頭。
『……終於找到您了。』
『中島,你認識的人嗎?』
聽到導師這樣問,嚇呆的陽子趕緊搖頭。
『不是。』
由於事情實在太詭異了,不只是陽子,連導師似乎也不太知道該怎麼反應。就在他們滿心疑惑的注視之下,那個男人站起身來。
『請您和我一起走吧。』
『……什麼?』
『中島,這個人到底是誰?』
『我不知道啊!』
陽子心裡其實有更多疑問,她求救地看著導師。還留在教師辦公室裡的其他老師都詫異地聚集過來。
『你是什麼人?非本校相關人員禁止進入校園。』
導師好像終於想到了這句話,很強硬地說。那男人面無表情地回看著陽子的導師,態度絲毫沒有退縮。
『這和你無關。』
他冷冷地說,環顧著圍到身邊的老師們。
『你們也是,退下。』
大家都被他那盛氣凌人的語氣嚇了一跳,同樣大吃一驚的陽子則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個男的。
『事情原委我不久後就會向您說明,請先跟我來吧!』
『請問一下……』
陽子正想問他是誰,附近突然出現一個聲音。
『台輔。』
男人抬頭面向這個呼喚人的聲調,有可能是這個怪怪男人的名字。
『什麼事?』
可是在他皺著眉反問回去的方向,卻見不到出聲的人。
結果從某個地方再次傳來聲音。
『有追兵,看來是被盯上了。』
那張像能劇面具一樣的臉突然變成凶狠的表情,他點個頭然後抓住陽子的手腕。
『得罪了。──此地相當危險,請往這裡走。』
『……危險是什麼意思?』
『現在沒有空說明。』
問題直接被人擋回來的陽子畏縮了一下。
『敵人馬上就來了。』
『……敵人?』
她對這些話感到很不安,於是反問回去。這時附近又發出聲音了。
『台輔,已經來了。』
她東看西看,還是沒有看見說話的人。就在老師們正準備開口說些什麼的同時,靠近後面校園那一邊的窗戶玻璃破了。

破掉的那一塊玻璃就在陽子附近。她在那一瞬間趕緊閉上了眼睛,耳邊可以聽見伴隨著玻璃破碎聲而起的慘叫。
『怎麼回事?』
聽到導師的聲音,她睜開緊閉的雙眼,只見老師想靠近玻璃破掉的那扇窗向外望。寒風從這扇正對著大河的窗戶吹進來,冰冷的空氣將某種很腥的臭味從外面一起夾帶進來。地板上的碎玻璃一片狼藉,儘管算起來最靠近窗戶的人是陽子,她卻完全沒有被碎片打到,因為那個怪怪的男人像盾一樣地護著她。
『發生什麼事?』
陽子搞不清狀況地開口發問,那個男人以冷冷的語氣開口。
『我已經向您說過很危險了。』
說完他又抓住陽子的手腕。
『往這裡。』
陽子感到強烈的不安,她想把手從對方的掌握中掙脫,那個男的卻絲毫不打算放開,甚至更用力地拉她。陽子一下沒站穩,踉蹌了幾步,一隻手扶住了陽子的肩膀。
結果是導師擋住想要強拉她走的男子。
『這都是你幹的好事嗎?』
那人目露凶光地看著導師,聲音冰冷且不留任何餘地。
『跟你無關,讓開!』
『你是什麼東西?竟敢如此囂張!你找我們班同學想幹什麼?外面還有你的同夥嗎?』
導師先怒斥那個男人,然後再瞪著陽子。
『中島,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不知道。』
其實更想知道答案的人是陽子。那個男人硬要拉走正在搖頭的她。
『先往這裡走。』
『我不要。』
要是自己被誤會成和這個男的同一夥就糟了,但就在她扭來扭去想從對方手中掙脫的同時,頭頂上某處再次傳來了聲音。
『台輔。』
那聲音顯得很緊張。老師們東張西望地想找出到底是誰在講話,那個男人則用力的皺眉。
『真是頑固。』
丟下這句話後,那個男人突然跪了下去,趁著陽子來不及反應時抓住了她的腳。
『不離君側,矢言忠誠。』
他一說完立刻盯著陽子。
『您要說,同意。』
『說什麼?』
『您不要命了嗎?請快說『同意』。』
聽到他如此強悍的語氣,陽子不由得被氣勢壓倒,下意識地點頭。
『同意……』
接下來這個男人所做的舉動,簡直讓陽子呆若木雞。
過了一秒,周圍的人也發出吃驚的叫聲。
『你這傢伙!』
『你想對她做什麼?』
陽子完完全全地呆在那裡。這個陌生男人竟然抓著陽子的腳,然後低下頭去,用前額去碰陽子腳趾的部分。
『你想要做──』
陽子的話只說了一半。
她開始覺得暈眩,好像有某種東西從體內竄過去;就在這一瞬間,眼前變得一片漆黑。
『中島!這是怎麼搞的?』
導師臉漲得通紅地罵她,但是就在同一個時刻,響起了轟隆隆的低沉地鳴聲,靠近後面校園這一邊剩下的玻璃則變得白白濁濁的。


《月之影,影之海》第一章、第五節
剎那間,看起來就像是大量的水噴了進來。
粉碎四濺的玻璃碎片反射著刺眼的光,橫著大軍壓境。
她趕緊閉起眼睛,舉起手臂並把臉轉開,手臂上、臉上和身體上都有小小的刺痛感。照理來說,剛才應該會發出巨大的聲響才對,但陽子卻沒有聽見。
等到確定那種像是被小石子打到的感覺已經停止了,她才睜開眼,只見教室裡灑滿碎玻璃,彷彿到處都在閃閃發亮。原本聚集過來的老師們都蹲在原地,導師則趴在陽子腳邊。
陽子關心地問導師的狀況,發現他身上刺了數不清的碎片,接著陽子才聽見老師們發出的呻吟聲。
陽子趕快看一看自己身上,發現雖然她就站在導師旁邊,身體卻連一個傷口也沒有。
陽子的導師緊緊抓住受到驚嚇的陽子的腳。
『你……你幹了什麼好事?』
『我什麼也沒做啊!』
那個男人把導師沾滿血的手給拉開。
『我們走吧!』
他身上也毫髮無傷。
陽子搖頭。如果跟他走,就真的會被人家認為他們是一夥的了。但是,陽子不但手被拉著,連腳也跟著動起來了,因為她不敢留在這個地方。她對『敵人來了!』這句話並沒有什麼真實感,心中更害怕的其實是待在這個遍地傷者、瀰漫著血腥味的地方。

才跑出教師辦公室,就碰上一位衝過來的老師。
『發生什麼事?』
這位年紀有點大的老師大聲怒罵,皺著眉把目光停在陽子身旁的男人身上。陽子還來不及說什麼,男人就舉起手來指著辦公室。
『需要治療,有傷患。』
簡單說完又拉著陽子的手向前跑。老師在後面大吼大叫,但是聽不清他說了些什麼。
『你要去哪裡?』
在那個男人不打算下樓,反而是往上爬的時候,陽子開口問了。陽子一心只想逃到外面趕快回家,因此把手往樓下指,但男人卻把她的手往上拉。
『那邊是頂樓了……』
『沒關係,就走這邊。走另一邊會有別人過來。』
『可是……』
『我們走那邊反而會帶來麻煩。』
『什麼麻煩?』
『您難道希望把無關的人牽連進來嗎?』
那男人將通往頂樓的門打開,用力拉著陽子的手。
他說會把無關的人牽連進來,意思是指陽子並非無關的人羅?他所說的『敵人』到底又是什麼?陽子很想問,但是有點不敢開口。
手被硬拉著,一路跌跌撞撞地上了頂樓,這時背後響起一陣怪聲。
陽子把目光掃向身後,想找出這個彷彿生銹金屬零件所發出的聲音的來源,此時她看見門上出現一個影子。
是一隻兩翼展開大約有五公尺長的巨鳥!咖啡色的翅膀,顏色鮮艷而彎曲的長嘴則張得大大的,發出像貓興奮時的奇怪聲音。
──是它!
陽子的身體像被縛住一樣動彈不得。
──是夢裡的那個東西!
濃重的殺意隨著怪聲一起從房子的屋頂上降下來,快入夜的陰霾天空變得很暗,只有從層層疊疊的雲端某處流洩下來的夕陽,射出微弱的虹光。
那只長得像鷲的鳥有角,只見它把頭一晃,翅膀用力地拍一下,就刮起一陣充滿噁心臭味的強風。像在夢境中一樣,陽子只能呆呆地看著它。
巨鳥的身體向上飛舞,它非常輕快地浮升,在天空中再度展翅,接著突然改變翅膀的角度。
陽子有點茫然地想著,那是要急速降落的姿勢。巨鳥粗壯的腳正朝著陽子的方向,在那覆滿咖啡色羽毛的腳上,還恐怖地長著又大又尖銳的鉤爪。
陽子還沒來得及站好,鳥就降落了,她甚至來不及尖叫。
雖然陽子的眼睛是睜開的,但她卻什麼也看不到。直到肩膀受到了沉重的撞擊,這時她才很快地想通,是鉤爪要把她撕裂的緣故。
『驃騎!』
陽子聽到有人從某處發出聲音,接著眼前流過一片暗紅色。
──是血。
陽子心裡想。奇怪的是,她並不怎麼感覺到痛。
陽子閉上了眼睛。她心想,『比想像中輕鬆嘛!我還以為死比這個要可怕多了呢!』
『振作一點!』
陽子被這個堅定聲音的主人搖著肩膀,終於回神了。
男人俯視著她的臉,陽子感覺到背正靠著水泥地,左肩則有種圍牆般的堅硬觸感。
『現在不是發呆的時候!』
陽子跳了起來,發現她倒下的位置離自己原本站的地方,已經有相當的距離了。
怪聲又響起來了,巨鳥站在門前揮動雙翼。
它每拍一次翅膀就會刮起一陣強風,爪子將頂樓的水泥地給挖開了。因為指甲深深地陷在地板裡,所以那隻鳥似乎不太能動。
它焦急地用力把頭左右搖晃,這時陽子才看見,有只紅色的動物正咬著它的脖子不放,那是只全身長滿暗紅色的毛、像豹一樣的動物。
『……天哪!』
陽子發出慘叫。
『那是什麼東西?』
『我說過很危險的。』
男人把陽子拉起來,那一瞬間,陽子看看男人再看看鳥。
巨鳥和野獸仍糾纏在一起,互較高下。
『芥瑚。』
隨著男人的呼喚,從水泥地中出現了一個女人。她就像是從水面浮起來一樣,出現了覆滿羽毛的上半身。
女人長得像鳥翅膀的手臂裡抱著一把劍,那把劍可以用『寶劍』一詞來形容,有著美麗的劍鞘,劍柄是金的,鞘上也裝飾著金子。這樣一把鑲著金銀珠寶的劍,看起來就沒什麼實用性。
那男人從女人手中將劍拿起來,然後直接硬推給陽子。
『……做什麼?』
『這是您的東西,您快用它。』
陽子一下子看看男人又看看劍。
『……我?不是給你用的嗎?』
男人不太高興地把劍塞進陽子手中。
『我沒興趣舞劍。』
『現在這個狀況,你不是該拿劍來救我嗎?』
『不巧我正好不會劍術。』(xiaoweisan言:真是有夠不負責任的……)
『拜託!』
手中的劍比看起來要重,陽子不認為自己揮得動。
『我也不會啊!』
『那您打算乖乖地讓人家殺死嗎?』
『我不要。』
『那您就要用它。』
陽子的腦袋簡直混亂至極,但只有一個念頭強過其它的,『我不想被殺死!』
話雖如此,陽子也沒有舉劍奮戰的勇氣,她毫無打鬥的力量和技巧。
『快點揮劍!』
『我根本不會揮劍!』
就在這兩極的聲音下,陽子採取了第三種行動。
她將劍扔了出去。
『你幹什麼──愚蠢!』
男人的聲音夾雜著驚訝和憤怒。
陽子朝著巨鳥丟出去的劍,並沒有刺中目標,只輕輕地擦過了拍打中的翅膀尖端,然後掉在巨鳥腳邊。
『真受不了……驃騎!』
他啐了一口。(xiaoweisan言:這是什麼態度-_-)
原本把爪子嵌進巨鳥翅膀的暗紅色野獸在男人的呼喚下走開了,要離開時還蹲下身去,把掉落的劍銜起來,然後像箭一般地飛奔回陽子身邊。
男人一邊接下劍一邊問那動物。
『撐得下去嗎?』
『還可以吧!』
令人驚訝的是,那只被稱為驃騎的暗紅色野獸竟然開口回答了。
『交給你。』男人簡短地對它說,接著對默默等在一邊、長得像鳥的女人吩咐一聲。
『芥瑚。』
女人剛點個頭,突然就有碎石子飛過來。
那是因為巨鳥拔起爪子,讓水泥碎塊飛了起來。
暗紅色野獸朝著意圖飛起的巨鳥一躍而上,不知何時已經全身都出現並飛上天空的女人也加入戰局。那個女人的腳和人類一樣,只不過長滿了羽毛,此外還有一條長尾巴。
『班渠,絨朔。』
如同那個女人在男人的呼喚下現身般,同樣有兩頭巨大的動物出現了。一隻是大型犬,另一隻則很像狒狒。
『班渠,這裡交給你了。絨朔,你帶她走。』
『遵命。』
兩頭動物垂下頭。
男人對它們點點頭,轉過身去,動作毫不猶豫地走向圍牆,接著就一溜煙地消失了。
『……不要啊!等等!』
陽子大叫。這時像狒狒的動物把手伸出來,碰到陽子的身體,不容分說就將她抱住,陽子立刻尖叫。但狒狒對此聽而不見,把她夾在腋下,並且把腳一蹬地跳到圍牆外面去了。
*************************************************xiaoweisan言:景麒這個綁匪實在是不負責任。這也罷了,外貌還是「有如能劇面具的臉」「目露凶光」的「怪男人」,景台輔的fans們會哭吧。對,這就是我花時間打這兩節的原因,卡卡卡卡卡(模仿某動漫人物狂笑中)。


《月之影,影之海》第一章、第六節
狒狒從屋頂跳到頂樓、再次頂樓跳到電線桿,不停地進行驚人的跳躍,如風般奔馳。
等到了遠離城市的海邊,在面臨港口的防波堤上,陽子才從這個粗暴的運送方式下解脫。
狒狒把懷裡的陽子放到地上,趁著陽子喘口氣時,一語不發地消失了。陽子東張西望地想知道它消失到哪裡去,卻看見那個男人手提寶劍,從堆疊在一起的巨大消波塊間鑽出來。(xiaoweisan言:有沒有人覺得景麒的行動很詭異?搞不懂這人用土遁術幹什麼去了?)
『你平安無事吧?』
陽子聞言點點頭。她覺得暈眩,因為狒狒跳來跳去地讓她頭昏,除此之外,她認為超乎常人理解的事接二連三地發生也是部分原因。
她手腳發軟,一屁股坐下去,毫無理由地開始流淚。
『現在不是哭的時候。』
陽子望著不知何時跪在自己身邊的男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陽子抬起頭用疑問的眼神看著對方,但他卻一副不打算說明的樣子。
陽子垂下眼睛。那男人的態度太過冷酷,讓陽子提不起勇氣去質問,於是她將顫抖的手環抱著膝蓋。
『……好可怕。』
聽到陽子喃喃自語,男人以強硬的語氣吐出幾句話。
『您還在好整以暇地說些什麼?它馬上就追來了,沒有空讓您悠閒地喘氣休息了!』(xiaoweisan言:看這段時我真的很想扁景麒,稍微說明下狀況會死啊?可惜沒有人代表月亮教訓一下他。)
『追……追來?』
陽子驚訝地抬頭看,男人點點頭。
『沒辦法,因為您未能將它砍死。雖然驃騎一行正試圖阻止它,但恐怕是撐不了太久。』
『你是說那隻鳥嗎?那隻鳥是什麼東西?』
『蠱雕。』
『什麼是蠱雕?』
男人流露出輕蔑的眼神。
『就是它。』
陽子退縮了一下。這算哪門子的說明啊?但是抗議的話卻哽在喉嚨。
『你是誰呢?為什麼要來幫助我?』
『我是景麒。』
短短的一句,接著就沒有進一步的說明了。陽子輕輕地歎口氣。原來那個台輔不是他的名字啊?陽子雖然想問,但是現在的氣氛好像不適合問問題。
她很想從這個來路不明的男人面前逃走,趕快回家,但書包和外套都還放在教室裡。她實在不想一個人回去拿,可是也不能就這麼回家去。(xiaoweisan言:為什麼不能?!天哪,都捲進異世界紛爭這種大事裡了,還顧慮什麼書包!!)
『──您準備好了嗎?』
陽子正覺得不知如何是好而蹲在一旁,出乎意料地被問了這個問題。
『什麼東西準備好了?』
『我問您已經可以出發了嗎?』
『出發?去哪裡?』
『那裡。』
『那裡』到底是哪裡?陽子一點頭緒都沒有,只見男人把滿臉茫然的陽子的手給抓住。陽子心想,這是他第幾次抓著我的手臂了?
為什麼他從不給人滿意的答覆,卻老是想要強迫自己做這個做那個?
『……等一下。』
『沒時間了。』
男人用焦躁的語氣說。
『我已等候多時,沒空再等了。』
『那個地方在哪裡?要花多久時間?』
『一直走的話,去程要一天。』
『這麼遠?那不行。』
『怎麼不行?』
陽子受到責備而低下頭。就算她想去看一看狀況,也得考慮到對方是個來路不明的人。
單程要花一天對陽子來說是個不可能的數字。她可以向父母解釋一下就離開家嗎?思想頑固的雙親,絕不可能准許陽子單獨旅行的。
『……我不行。』
她覺得好想哭,一點也不明白為什麼。這個男的不但什麼都不告訴她,還用可怕的表情硬是作出無理的要求。
她怕哭出來又會被罵,於是拚命忍住眼淚。
陽子一個勁地抱住膝蓋,什麼也不說。此時突然又響起了那個聲音。
『台輔。』
男人抬頭望天空。
『蠱雕來了嗎?』
『是。』
陽子的背脊竄過一陣涼,那隻鳥追來了。
『……幫我。』
陽子抓住男人的手臂,他回頭看著陽子,將手裡提著的劍遞過去。
『想要保命就用這個。』
『可是我不會用這種東西。』
『它只有您可以用。』
『我真的沒辦法嘛!』
『那我將賓滿借給您。──冗佑!』(xiaoweisan言:有這種好東西為什麼剛才不拿出來?)
他一呼喚,就從地面上出現了半張男人的臉。
那個男人臉色非常難看,彷彿是石頭做的,凹陷的眼睛像血一樣紅。從地底冒出來的頭下面沒有身體,只有半透明果凍狀的東西,像水母般糾成一團。
『……那是什麼?』
他毫不理會輕聲發出哀嚎的陽子,繼續從地面鑽出來,接著直接朝陽子飛過去。
『不要!』
陽子企圖逃跑,但是手被景麒抓住了。
想逃卻逃不了,這時陽子的脖子後面突然有個重重的東西騎了上去,她知道,就是那顆頭!陽子感覺有種冰冷又軟趴趴的東西鑽進制服的領口,於是她尖叫起來。
『不要!拿開!』
沒被抓住的那一隻手拚命亂揮,想把背上的東西拍掉,但景麒卻將這隻手也抓住了。
『不要啦!哇!』
『真是不聽話,冷靜一點。』
『不要!人家不要啦!』
冰冷漿糊般的東西從背上朝手臂蠕動,陽子還感覺到脖子後面被一個東西用力壓住,不由得發出哀嚎。
她雙膝一軟差點坐下去,然後身子扭來扭去硬想甩開男人的手,結果臂膀一掙脫束縛就因為用力過猛而摔倒。當她半驚慌地兩手去撥脖子後面時,卻發現什麼都摸不到了。
『什麼?怎麼回事?』
『只不過是冗佑附身了。』
『什麼附身?』
陽子雙手在全身上下摸來摸去,但是那種奇怪的觸感已經從身上消失了。
『冗佑就會使劍了,把這個拿去用吧。』
男人冷冷地說著,同時把劍遞過去。
『蠱雕速度很快,如果連那一隻都殺不了,一定會被追上的。』
『連……那一隻?』
連那一隻,這意味著還有其他的追兵嗎?就如同夢中的情景一樣。
『我……我做不到。而且,剛才那只叫冗佑還是賓滿的動物跑到哪裡去了?』
男人沒答腔,抬頭看天空。
『來了。』


《月之影,影之海》第一章、第七節
還來不及回頭,陽子就聽到背後傳來怪聲。
陽子舉目望著聲音的方向,劍則被塞進她的手心。她不再去管那把劍,轉過身去,只見身後的天空中,展翅的巨鳥正準備降落。
她開始哭喊,立即明白自己已經逃不掉了。
逃命的速度絕對比不上那隻鳥俯衝而下。她不會用劍,她沒有對抗怪物的勇氣,她沒有保護自己的方法!
眼看著粗大的腳爪越來越接近,她想閉上眼睛卻無能為力。
一道白光閃過眼前,一個劇烈的聲音響起。隨著那像是岩石彼此撞擊的聲音,彷彿斧頭般沉重的鉤爪在她面前停住了。
擋住爪子的是劍,而將劍半拔出劍鞘舉在眼前的,正是自己的雙手。
但她連問自己為什麼的時間也沒有。
陽子將剩下的劍身抽出,邊拔邊劃向蠱雕的腳。
腥紅血花四濺,伴隨著微熱的溫度噴上陽子的臉。
陽子傻掉了。
使劍的人當然不是陽子,而是手腳自己動起來,斬掉了正想狼狽地向上飛的蠱雕的一隻腳。
鮮血再次飛濺弄髒她的臉,溫熱的液體順著下巴到頸項,流進領子裡。那觸感讓陽子顫抖。
陽子的腳彷彿要避開橫飛的血沫般後退幾步。
逃竄到空中的巨鳥。立刻重新擺好姿勢俯衝下來。
在她揮劍去砍鳥翼的同時,隨著身體的每次動作,陽子都感覺到身上竄過一陣陣冰冷的滋味。
──是它,是那只叫冗佑的野獸。
翅膀受傷的巨鳥一面怪叫一面朝地上衝。陽子注視著鳥,此時她明白了,是那只叫冗佑的動物在操縱她的手腳。
拍動翅膀有如在痛苦掙扎的巨鳥朝陽子而來,龐大的雙翼像在敲打地面。
陽子的動作有如行雲流水,一閃身的同時劍也深深砍進巨鳥的身體。
溫熱的血液淋上她的頭頂,手上則還殘留著斬斷骨與肉的駭人觸感。
『不!』
嘴巴雖然聽從陽子的意志在喃喃抗議,身體卻不聽使喚。
她毫不理會沿著身體流下的血液,把劍深深刺進摔到地面上掙扎的蠱雕的翅膀中,再用刺穿的劍直接劃裂巨大的翅膀。
然後陽子轉身,面對著噴著血沫嚎叫、痛苦扭動的巨鳥的脖子。
『不……住手!』
巨鳥倒在地上,雖然用力拍打著受傷的翅膀,但翅膀卻已無法負載體重飛起來。
陽子的劍避開了在半空中揮舞發出聲音的翅膀,直接刺穿它的身體。那一剎那陽子雖然避開了目光,但那切開軟綿綿阻礙物的觸感卻還留在手上。
她將劍拔出後馬上又高舉,毫不猶豫地劈向鳥頸。劍被頸骨卡住了。
再次把劍從黏稠的血肉裡抽出舉起,接著將染成鮮紅的鳥頸徹底砍斷,把劍用還在抽搐的翅膀擦一擦,最後手腳不聽使喚的狀況才停了下來。
陽子哀嚎,終於將劍給丟開了。

陽子把身體探出堤防的一端嘔吐。
她一邊抽噎一邊爬下丟在海裡的消波塊,跳進水中,完全沒意識到現在才二月中,海水仍冰得刺骨,一心只想著要把滿頭的血給洗掉。
她瘋狂忘我地潑著水,等到好不容易鎮定一點時,卻抖得沒辦法從水裡爬起來。
慢慢地爬回堤防,她這時才又哭出聲來。恐懼和嫌惡感讓她不得不哭。
等她哭到聲音啞了,沒力氣了,這時景麒才開口。
『已經好了嗎?』
『……什麼好了?』
她茫然抬起頭,只見景麒臉上毫無表情。
『不是只有它一個追兵而已,下一個追兵馬上會到。』
『……所以呢?』
她的神經某處似乎麻痺了,對『追兵』一詞並不覺得恐懼,對男人正眼瞪著她也不感到害怕。
『追兵很難對付,為了要保護您,只有請您跟我一起走。』
陽子冷冷地回了一句。
『不要!』
『這麼說很不懂事。』(xiaoweisan言:景麒你實在不可愛。)
『我受夠了!我要回家!』
『回家之後一定不安全的。』
『我不在乎,管它的。我好冷我要回家。……把那個怪物拿掉啦!』
男人盯著陽子不放,陽子則淡淡地回看他的眼睛。
『它附在我身上對吧?快把那個叫什麼冗佑的野獸拿掉。』
『在目前的狀況下,它對您是有必要的。』
『沒有必要,因為我要回家了。』
『您不要再繼續糊塗下去了!』
被罵了之後,陽子瞪大眼睛。
『您要是死了可就麻煩了。如果您還不同意,我只好使出強硬手段。』
『不要胡說八道!』
陽子大叫。在她記憶中,這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對別人大吼,不過一旦吼了出來,體內竟湧起一股奇妙的興奮感。
『我是招誰惹誰啊!反正我要回家,不想再被捲進這種事情了。我哪裡也不去,我要回家。』
『現在恕難從命。』
陽子粗暴地將他塞進自己手中的劍推開。
『我想回家!你不要命令我!』
『我說了很危險的,您還不明白嗎?』
陽子笑了一下。
『危險也無所謂,這和你無關吧?』
『並非無關。』
男人低聲說了一句,眼睛注視著陽子身後點點頭。毫無預警的,從陽子背後伸出兩隻白白的手,抓住她的手臂。
『你要做什麼?』
她回頭一看,是那個一開始拿著劍出現的像鳥的女人。那個女人抓著陽子的手,硬逼她抱著劍,然後就從背後把她架起來抱住。
『放開我!』
『您是我的主人。』
聽到這句話,陽子抬頭看景麒。
『主人?』
『雖說主命不可違,但事關您的生死,還請暫且諒解。首要之事乃是維護您的平安,並且掌握一切狀況。之後您若是想要回家,我自然會送您回去。』
『我什麼時候變成你的主人了?明明是你硬闖過來,什麼也沒講就逼我做這個做那個,你在耍我嗎?』
『沒有空多做說明了。』
景麒說著,用令人發寒的眼神看著陽子。
『雖然我也不願有這樣的主人,但這件事並無法盡如人意。我絕不能拋棄主人,而且一定要小心不能將無關的人牽連進來。您再不答應,我就要霸王硬上弓了。──芥瑚,直接帶她走。』
『不要!放開我!』
景麒完全不理會陽子。
『班渠。』
長著紅毛的野獸受到召喚從陰影中出現。
『快飛離這裡,血腥味飄出去了。』
接著那頭叫做驃騎、長得像大豹子的野獸現身,那個女的則從背後架著陽子騎到它背上。
陽子對那個動作靈巧、正跨上班渠的男人叫罵。
『別開玩笑了!放我回家!起碼把那個怪物拿掉啦!』
『它並未造成什麼妨礙吧?雖然被冗佑附身,但應該不會有什麼感覺才是。』
『可是很噁心!拿掉!』
男人面向陽子,對冗佑下令。
『你絕不可現身,要像不存在一樣。』
這句話並無人回答。
景麒點點頭,載著陽子的動物就站起來。那一瞬間她緊緊抓住架著自己的女人的手,同時那野獸也安靜地向上一躍。
『……我不要啦!』
無視於陽子的尖叫,野獸毫無阻礙地躍向天際。
它彷彿像在空中游泳般緩緩向上爬升,要不是地面離視線好遠好遠,那野獸的動作簡直平穩到讓陽子誤以為自己並沒有在移動。
野獸在空中奔馳。地面如夢般遙遠,城市已向晚。


《月之影,影之海》第一章、第八節
滿天寒星點點,地上則有組合成都市輪廓的一片星子。
野獸飛躍到海面。
它有如在空中泅泳般地翱翔,而且速度快得驚人。原本因為沒有風呼嘯而過的觸感,讓人不太容易認識到這一點,但是看到背後夜景急遽的遠離,就能體會到速度非比尋常。
不管陽子怎麼大叫、咒罵,都沒有人理會她,連苦苦哀求也得不到回答。
身在漆黑的大海上,由於看不到可以顯示高度的東西,因此她對『高』的恐懼感並不深;她怕的是不知要去哪裡。
終於,陽子開始放棄去想背上的東西,也停止大吼大叫。一旦不去介意這件事,她就想起要活動一下四肢,同時也覺得這只飛天怪獸的背挺舒服的,從身後抱住她的女人的手則溫暖了她冰冷的身體。
陽子有點猶豫,後來還是開口問背後的女人。
『那個……追來了嗎?』
她半扭過身子去問,女人點點頭。
『對,有很多妖魔追兵。』
女人的聲音聽起來溫和親切,因此陽子放下心來。
『你們……是誰?』
『我們是台輔的僕人。──請看前面,要是您摔下去我會挨罵的。』
『……好。』
陽子不情願地面向前方。
黑暗的海與黑暗的天空、黯淡的星光與海浪、高掛天上的寒月,就是映入眼簾的一切。
『請小心拿著那把劍,絕不能讓他離開您的身邊。』
這句話讓陽子怕怕的,難道又要來一場像剛才那樣讓人反胃的大戰嗎?
『……敵人來了嗎?』
『它們在追是一定的,不過驃騎速度比較快,您無須擔心。』
『……那意思是?』
『千萬不可以把劍和劍鞘弄丟。』
『劍和劍鞘?』
『那把劍不能和劍鞘分開,劍鞘上掛的那顆明珠可以保護您。』
陽子瞧瞧手中的劍,劍鞘上繫著一條裝飾用的細繩,另一端綁著一顆乒乓球大小的青石。
『這個嗎?』
『對。要是冷的話,您可以試著握住那顆珠子。』
陽子依言試著將他握在手中,結果有一股暖流緩緩地滲進掌心。
『……好暖和。』
『它對受傷、生病或疲勞也有效。劍和明珠都是秘藏的御寶,絕不可將其遺失。』
陽子點頭,正在想下一個問題時,野獸的高度忽然下降了。
漆黑的海映著蒼白的月影。織綴在海波上的這個倒影,正充滿魄力地向她們靠近,海上好似被這股氣勢激盪而濺起泡沫。(xiaoweisan言:看到這裡,總算理解了篇名「月之影,影之海」的由來。)
等到降得更低,才發現海面沸騰般地激起水柱,浪濤洶湧。
陽子有個感覺,那野獸正打算飛進洶湧海面上閃閃發亮的光輪中,於是她發出哀嚎。
『我不會游泳!』
她緊緊抱住那雙白色手臂,但女人手上輕輕地用力。
『不要緊的。』
『可是……』
還來不及說下去,海面就佔據眼前的一切,陽子開始尖叫。
飛進光的瞬間,她本以為一定會受到激烈的撞擊,可是卻全然不是如此。
既沒有激起浪花,也感覺不到水的冰冷,只是像融入光芒中一般,有道銀白色光線射進緊閉的眼皮下。
她感覺像有一匹很薄的布撫過臉頰,睜眼一看,那裡是一條光的通道,起碼陽子看來像是如此。沒有聲音沒有風,只有皎潔的光芒灑滿四周。
她們一頭往下栽,腳邊月亮狀的白光將黑暗切開,還可以看穿到另一面正在捲起的巨大波浪。
『這是……什麼?』
往前鑽的頭頂和腳邊一樣,可以見到圓形的光芒。
是頭頂上的光圈向腳邊射出白光?抑或反過來,是腳邊的光圈向頭頂上照過去呢?不管是哪一種,如果那是出口的話,那這條隧道可說是相當的短。
一眨眼就穿越了這片耀眼的光,載著陽子的野獸又跳進光圈之中。她再次感受到薄布輕撫身體的觸感,接著就跳出來到了海面上。
突然之間,聲音回到了耳朵裡。放眼望去,只見到反射著微弱光線的海面。就像進來的時候一樣,陽子他們是從漆黑的海面的月影中鑽出來的。大海一望無際,幽暗的海洋沐浴在月光之下,看起來彷彿延伸到無窮盡。
她們從月影中出來的同時,以野獸為中心擴散出大大的漣漪,描繪出同心圓,海面轉眼間激起水花,開始掀起狂風般的滔天巨浪。
從浪頭泡沫破碎的樣子,可以看出風吹得有多猛烈,原本一直接近無風狀態的猛獸周圍也捲起了微風,頭上的雲開始飄動。
野獸增加高度往上空疾馳,等距離遠到綴在洶湧海面上的月影成為唯一可見之物時,女人突然開口了。
『驃騎。』
冷硬的聲音使得陽子回頭看她,然後隨著她的視線看到了背後,只見夜晚的海上,有無數黑影從蒼白的月影中跳出來。
唯一發出亮光的天頂月娘和她的影子,此時竟被雲層遮蔽而消失,不久全然的暗便降臨,如今正是一片漆黑。
在天與地都不存在的黑暗中有一抹淡淡鮮紅色的光暈,出現在原先月影落下的方向,這微弱的光芒像火焰燃燒一樣地變形、舞動。
逆著光可以看見數不清的黑影,是一群異形怪獸。
它們的確是從光的那一方邊跑邊跳地朝著這裡衝過來,有猴子有老鼠還有鳥,有赤獸有黑獸也有青獸。
陽子呆了。
『那是……』
是它們。這個景象就是──
陽子尖叫。
『不!快逃啊──!』
女人用手搖一搖陽子,像是在安慰她。
『正是如此,請您坐好。』
『不!』
女人將陽子的身體壓下去。
『請用力抓住驃騎。』
『那你呢?』
『我盡可能去阻止它們。請緊緊抓著驃騎,而且最重要的是絕不能把劍放開。』
看到陽子點頭答應,女人將手放開,然後往漆黑的天空一蹬,向著背後疾衝而去。金褐色條紋的背影,剎那間就被黑暗所吞沒。
陽子的週遭除了黑暗之外,已經什麼都看不到了。狂風捲起,讓陽子開始搖晃。
『驃……驃騎……先生。』
她小心地趴在驃騎背上說話了。
『什麼事?』
『我們逃得了嗎?』
『不知道。怎麼了?』
它用毫不緊張的聲音回答之後,
『上面!請小心!』
『什麼?』
陽子抬起頭,眼中映著隱約的紅光。
『是號喻。』
手臂緊緊抱著的動物才剛說完就身子一閃,橫跳向半空中,旁邊有個東西則以驚人之勢往下墜落。
『那是什麼?怎麼回事?』
驃騎在空中左右跳來跳去,一邊急遽地減低高度。
『拔劍。──有埋伏,我們被包圍了。』
『天哪!』
陽子大叫,眼前的黑暗中亮起淡淡紅光,逆著光可以看到某種黑黑的影子,成群的東西像在跳舞一樣,越來越接近。
『不!快點逃啊!』
我才不要拿劍呢!她心裡這麼想的瞬間,突然感覺到有種冷冷的東西慢慢摸著她的腳。(xiaoweisan言:是不是有點恐怖?)
跨騎著野獸的陽子,兩膝啪的一聲用力夾住驃騎的身體。冷冷的東西爬上脊背,把陽子的上半身硬從驃騎背上扳坐起來。
手已經自作主張準備戰鬥了。她的雙手放開驃騎,把劍拔出來,然後將劍鞘往背後一插,塞進裙子的腰帶裡。
『……不要!住手!』
右手抓劍擺好架勢,左手則緊緊揪住驃騎身上的毛。
『求求你,不要!』
那群東西靠過來,驃騎則迎上去,雙方如疾風般衝向前互相交鋒。
驃騎跳進那群異形之中,陽子的手則順理成章,對猛然殺到的巨大怪獸揮砍。
『不!』
陽子閉上眼睛。只有尖叫和閉眼兩項是陽子的意志還能左右的。
她從未殺過活的東西,連上生物課要解剖時都不敢直視。她希望不要有人害自己殺生。
劍不動了。驃騎的聲音傳來。
『不要閉眼睛!這樣冗佑就沒辦法動了!』
『我不要!』(xiaoweisan言:所謂的自掘墳墓就是指這種情形……)
野獸突然猛地往旁邊跳躍,讓她的頭往後一仰。
不管它前後左右如何跳來跳去,陽子依舊緊緊閉著眼睛,她不想看到殺戮。既然閉上眼就能阻止那把劍,那她怎麼可能會睜開呢?
驃騎用力往左一跳。
突然間,她覺得受到一股衝擊,像是撞上牆壁一樣。陽子聽到像狗哀嚎般的短促叫聲,於是馬上張開眼睛,但眼中只見深深的漆黑。
她還來不及思考,驃騎的身體就用力一倒,毛皮的觸感從雙膝之間消失了。
連尖叫的空暇都沒有,陽子被拋進半空中。
因驚訝而睜開的眼睛裡,映入某種猛衝而來、看起來像野豬的怪獸,右手則感受到斬肌破骨的重重衝擊。刺進陽子耳中的,是怪獸的咆哮和自己的哀鳴。
那是她感官中最後體會到的東西,接著就墜入了黑暗。


《月之影,影之海》第二章、第一節
浪濤拍打著沙灘。
猛地醒了過來,陽子正倒在海岸邊。
陽子所躺的地方離被海浪打濕的沙地只有一點點距離,拍上來的浪很大。陽子知道是因為水花濺上自己的臉,她才醒過來的。
陽子把臉抬起來。一個特別大的浪湧過來,順著沙灘往上蔓延,打濕了倒地的陽子的腳尖。不可思議的是她並不覺得冷,因此她就這樣一直躺著,任腳尖讓水波沖洗。
她聞到很濃的海潮味。陽子茫茫然地想著,潮水的味道和血的味道好像。她有個想法,因為人的身體裡流著海水,所以側耳傾聽時才會聽到體內潮騷的聲音。
又是一個大浪打上來,這次水湧到陽子的膝蓋附近了。被潮水夾帶上來的沙子輕刮過膝蓋,散發出濃濃的海水味。
陽子出神地望著腳邊,發現退下去的潮水中混著紅紅的顏色。她把視線轉向海中央,那裡是一望無際的灰色海水和灰色天空,到處都沒有紅顏色。
又打上來一個浪,水退下去時還是紅的。當她想找顏色從何而來時,陽子瞪大了眼睛。
『……啊!』
紅色來自於她自己的腳。從被海浪沖刷的腳尖、小腿上,有紅紅的顏色溶入水中。
她趕緊用雙手將身體撐起來,仔細一看,發現手腳都紅通通的一片,連制服都變成黑紅色。
陽子發出小小聲的哀嚎。
──是血。
她的全身都被別人濺上來的血給染紅了,兩手看起來簡直紅得發黑,輕輕握一握手,結果是黏得要命。再隨便一摸,臉和頭髮也都一樣淋滿了黏黏的東西。
像是在配合陽子的哀嚎一樣,又有一個特別洶湧的大浪打上來。
這次波浪沖洗到了已經坐起身的陽子,拍上來的水是濁濁的灰色,卷下去的水則溶進了紅色。
陽子掬起水來清洗雙手,從指間滴下去的水帶著血一般的色澤。
浪花每次一打上來,她就趕快捧起水來洗手,但再怎麼洗再怎麼洗,雙手都無法回到原來的白皙。不知不覺間水已經淹到陽子的腰了,腰部附近滲出的紅色,將周圍的水面染得通紅,而且那抹紅還漸漸在擴散。在一片灰濛濛的風景中,紅色更加鮮明。
陽子忽然發現自己的手產生了變化,她將血紅的手舉到眼前。
指甲長長了。
又尖又利的指甲,竟然長得像第一節手指那麼長。
『……怎麼會這樣?』
等她更注意去看,察覺到更多變化。她的手背上出現數不清的皸裂。
『這是什麼……?』
小小的紅色碎片啪地掉了下來,被風一吹飛向了大海。
小碎片剝落之後,出現在底下的是一撮紅色的毛,才小小的一塊就長滿濃密的短毛。
『不會吧……』
她輕輕地把手搓一搓。碎片劈哩啪啦地掉下來後,竟然出現了紅色的毛皮。只要她動一動,從腳上甚至臉上都有碎片剝落,而且到處都長有紅毛。
被大浪一沖,制服就像爛了一樣片片碎去,從衣服下面出現的一樣還是紅毛。潮水洗刷著這些毛,將紅色化在水中,把她身邊染成一望無際的血紅。
如凶器一般的爪子,一身紅毛。她開始變得像野獸一樣。
『──我不信!』
她的叫聲破碎。
──太可笑了,竟然發生這種事。
制服剝落後暴露出來的手臂扭曲成怪異的形狀,看起來像貓狗的前腳。
──是濺到身上的血。
──都是它們濺到我身上的血害的。
怪物濺到她身上的血,正在改變她的身體。
我會變成怪物。
(天哪,這太誇張了。)
──我不要。
『我不要──!』
但她聽不見自己狂喊的話語。
陽子耳中聽到的,只有海浪的聲音,以及一頭野獸的咆哮。

──陽子睜開眼時,是在微明的夜色中。
一呼吸就全身都痛,尤其胸口更是痛得厲害。
馬上將雙手舉到面前,陽子這才輕輕地喘口氣。手上看不到爪子,也看不到紅毛。
『……』
她無聲地鬆了一口氣。試圖想起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一時之間卻想不起來。她趕緊想撐起身子,但是身體變得硬梆梆地根本不能動。
慢慢地呼吸了好幾口,然後她才慢慢爬起來。隨著反覆地深呼吸,痛楚緩緩離開了。從陽子撐起的上半身灑落了一枝枝的松樹枝。
──是松。
確實是松葉沒錯。舉目四望都是松林,一抬頭還看見樹枝折斷後的白色斷面。她猜自己多半是從那裡掉下來的。
右手現在仍緊緊握著劍柄,沒想到竟然沒有放開,接著檢查一下自己的身體,竟然也沒有受傷。當然是有數不清的小擦痕,但是找不到稱得上傷勢的地方。而且,身體也沒有任何變化。
陽子慢慢地在背上摸了摸,將還好好插在裙子腰帶、並沒有丟掉的劍鞘抽出來,然後將劍收進去。
白靄輕輕地流動,飄著黎明前的空氣,浪濤聲在蕩漾。
『我是作了個夢啊……』
被濺血的噁心觸感,被迫和怪物打鬥的經驗,還有浪的聲音。
『……好可怕。』
陽子喃喃地說著,看看旁邊。
周圍是海邊常見的松樹林。離海很近。天快亮了。還有自己沒死也沒受什麼讓人動彈不得的重傷。──這些是陽子得到的所有資訊。
樹林裡沒什麼特別不對勁之處,看來敵人並不在附近,相對地──同伴也不在附近。
從映在海面的月影中鑽出來時,月亮還高高掛著,現在卻將破曉。自己一個人竟然被拋下了這麼長時間,看來一定是和景麒他們失散了。
──迷路的時候不可以亂跑。
陽子低聲自言自語。
景麒他們一定會來找我吧?因為都那麼信誓旦旦地說過要保護我。要是我輕舉妄動的話,搞不好反而會彼此錯過。
想到這裡她將身體靠上附近的樹幹,然後把繫在劍鞘上的珠子握在手心試試看。結果全身的痛楚就這樣緩緩地被抽離了。
真是奇妙,她心裡想。
仔細檢視那顆珠子,看起來不過是顆石頭。他有著玻璃光澤似地、濃稠的藍色。如果有藍色翡翠的話,應該就是像這樣。
她心裡一邊想著,一邊再次緊握著珠子,靜靜地坐在那裡閉上眼睛。
閉著眼睛的時候她似乎真的睡了一下,等陽子再次睜開眼,週遭已經灑滿微亮的光線,呈現出清晨的景致。
『好慢啊……』
景麒、芥瑚、驃騎,他們正在做什麼呢?為什麼把自己丟下這麼久?
陽子一陣猶豫之後試探地問。
『……冗佑……先生。』
陽子認為它應該還附在自己身上,所以開口叫它,但是沒有得到回答。陽子仔細檢查自己的身體,卻到處都感覺不到冗佑的存在。原本就是只有揮劍時才知道它到底在不在,如今當然也無法得知它是不是失散了。
『你在嗎?景麒先生他們怎麼樣了?』
她問了許多次,都沒有回答也沒有感覺。
不安在心中升起,說不定景麒他們就算想找陽子也沒辦法找。她回想起墜落前所聽到的哀嚎,留在敵陣中的驃騎不知道是否平安?
她滿心不安地站起來。先讓嘎嘎作響、慘叫的身體放鬆一下,再站著東張西望。周圍是一片松林,就在右手邊可以看見林子的盡頭。先到那邊去應該沒什麼危險吧?
樹林外面是凹凸不平的荒地,低矮的灌木緊緊依附在退成淡褐色的泥土上。
再過去是斷崖,斷崖那一邊可以看見黑色的海。昨夜看見的海也是黑的,不過那應該是因為晚上的關係。現在都天亮了顏色還那麼深,可見海的顏色本身就很暗。
陽子像是受到某種東西牽引,朝著崖邊走過去。斷崖的高度大約相當從一般公寓頂樓向下看,陽子從那邊呆呆地望著海水好一陣子。
不是因為高度,而是被腳底下寬闊大海的怪異給嚇到了。
海水是接近墨黑的深藍色。斷崖的線條清晰的延伸到水面下,可見水本身不但沒有顏色,還稱得上是相當清澈。
在遙不可測的深海中盤踞著黑暗,因為水很透明讓人覺得更加凸顯,像是在俯瞰光也無法到達的深淵。
在深海的最深處,有小小的光在亮著。雖然看不出是什麼東西,不過那看起來像沙粒的光有些一點一點地閃著,有些則聚集起來形成一團淡淡光暈。
──就像星星一樣。
頭暈目眩的陽子跌坐在崖邊。
那正是宇宙的景象。那些曾在照片上看過的星星、星團和星雲,正散佈在自己的腳下。
──這裡是陌生的地方。
她心裡突然冒出這個想法。原本一直避免去面對的東西開始不停地湧出。
這裡不是陽子所知道的世界。陽子不認識這片海。也就是說,陽子被捲進另一個世界了。
──我不要。
『我不相信……』
這裡是哪裡?是個什麼樣的地方?這裡屬危險抑或安全?今後又該怎麼辦?
我為什麼會遭遇到這種事?
『……冗佑……先生。』
陽子閉上眼叫著。
『冗佑!求求你,回答我!』
體內只有潮水般的聲音,原本應該附在她身上的東西沒有回答。
『你在不在?有誰快來救救我!』
已經過了一晚,媽媽在家想必很擔心吧?爸爸現在一定是大發雷霆。
『……我想回家。』
她喃喃自語著,淚珠滾了下來。
『我好想回家……』
一旦溢出來眼淚就停不住,陽子抱著膝蓋把頭埋進去,開始放聲大哭。
哭到額頭開始發熱了,陽子終於才把臉抬起來。哭個過癮後她稍微平靜了一點。
緩緩地睜開眼睛,面前是彷彿宇宙般的無垠大海。
『……真不可思議。』
她有種俯視星空的感覺,一片繁星點點的夜空。水中的星雲慢慢的旋轉著。
『美得不可思議……』
她自覺終於鎮定下來了。
陽子茫然地注視著水中的星星。


《月之影,影之海》第二章、第二節
陽子一直在那裡看海,直到太陽越過天頂。
這裡究竟是什麼世界?什麼地方呢?
她是穿過月影到這邊來的,這件事本身就很怪異。要抓住月影就和抓住夕陽一樣,都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還有景麒以及他身邊那些莫名不可解的動物。在陽子的世界裡並沒有那樣的動物。它們應該就是屬於這個世界的生物吧?陽子起碼想通了這一點。
景麒究竟為什麼要把陽子帶到這裡來呢?他明明說有危險,說要保護她,卻又讓陽子被丟在這裡。
景麒他們情況如何?那些敵人到底是誰?它們是為了某個目的才攻擊陽子的吧?那個狀況和夢裡一模一樣是為什麼?一開始陽子又是為何連續一個月都作那個夢?
越想越覺得都是謎團,思考陷入了迷宮。自從遇見景麒之後,一切事情都加上了問號,陽子能理解的部分實在少之又少。
她不得不認為景麒真是可恨。
突然就出現,完全不理會陽子的感受,硬將她拖進莫名其妙的世界。要是沒有遇見景麒的話,她應該就不會到這種地方,也不會淪落到被迫殺死怪獸般的生物了。
因此她並不是想念景麒,只是除了他以外無人可依靠。但是景麒他們並沒有來接陽子。是不是在那場戰鬥中出事了,所以想來也來不了?還是有什麼其它狀況?
這更加讓她覺得自己所處的狀況艱難。
──為什麼自己得要擔這個心呢?
我什麼也沒做,都是景麒害的。想到這裡,她開始覺得會被怪物攻擊也是景麒的錯。
在教師辦公室裡聽到的那個聲音不是說『被盯上了。』嗎?雖然景麒說是『敵人』,但應該不是指陽子的敵人,陽子不記得自己曾和怪物為敵。
景麒說陽子是他的主人。陽子認為那就是肇事的原因。(xiaoweisan言:完全正確。)因為陽子是景麒的主人,才會被景麒的敵人攻擊。為了保護自己不被敵人攻擊,她不得不被迫用劍,不得不來這種地方。
但是,陽子不記得有當過他的主人。
她想不出任何被稱之為主人的理由,換句話說,是景麒誤會了,或者是他單方面這樣認定吧!
景麒說:『找到您了。』他一定是在尋找主人時發生某種重大的誤會。
『這算哪門子的保護嘛!』
陽子小小聲罵道。
『還不全都是你害的。』
原本短短的影子開始伸長,陽子終於站起身來。的確,光是一直坐在這邊咒罵景麒,對事情也沒什麼幫助。
陽子左顧右盼一番。不管往斷崖的哪一個方向走,看起來都像是沒有盡頭,不得已只好後退,往回走向原來的松林那邊。雖然沒有外套,但她並不覺得特別冷,看來這裡的氣候要比陽子居住的城市更好。
並不是很大的樹林,像颱風過後般到處散落著折斷的樹枝。穿過樹林,有一片寬闊的沼澤地。
『……?』
仔細一看,那並不是沼澤地,而是流進了泥巴的田地。
水面到處有筆直的田埂探出頭來,低矮的綠色植物才剛自泥中冒出尖端,就被吹得東倒西歪。
放眼望去是一片泥海,遠遠的地方則有人家形成了小聚落,更過去是險峻的山。
看不到電線桿或是鐵柱子,遠處的村莊也完全見不到電纜之類的東西,房舍的屋頂上也沒有天線。
屋頂鋪著黑瓦,牆壁看起來是黃黃的土牆,村莊四周種了矮樹,像是要把它圍起來,不過幾乎都倒了。
這裡並沒有她原先以為會有的奇怪景色和房屋,使陽子放下一點心。雖然感覺上有些許的不同,但仍然像是日本隨處可見的田園景色,甚至讓人不禁失望。
放心之後,她仔細看看四周,離松林很遠很遠的地方有幾個人影。背影不是很清楚,不過身形看起來並不像怪物,他們似乎正在田裡工作。
『太好了……』
她下意識地說出聲來。一開始看見那片海時她簡直驚慌失措到極點,但眼前這個景色卻沒有那麼怪異。如果不去看他們好像還沒有電的這一點,簡直就像是位於日本某處的小村子一樣。
陽子深呼吸,決定試著向遠遠可以看到的那些人打招呼。雖然和陌生人搭訕會有些怕怕的,但陽子已孤立無援了。作下決定後,她突然有個疑問,不知道語言通不通?不過她現在非向人求助不可了。
為了替膽怯的自己加油打氣,陽子口中喃喃念著。
『我先解釋狀況,然後再問有沒有人看到景麒他們。』
陽子也只能這麼做了。

邊找著可以走的田埂,陽子朝著不停進行農事的人影走過去。隨著距離越來越接近,至少知道他們並不是日本人。
有褐髮的女人,還有紅髮的男人,都有著和景麒類似的感覺。
他們的相貌、身材一點也不像白種人,只是因為髮色不同所以顯得有些不自然,除去這一點外,他們就像是很普通的男女。
身上穿的是類似和服但又不太一樣的衣服,男的全都留長髮再紮起來,此外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異常的地方。他們用類似鏟子的東西用力挖,似乎想將田埂破壞掉。
其中一個作工的男人抬起頭來,看到陽子後碰了碰旁邊的人。他說了些什麼,聽起來不像是特別陌生的語言。在那裡的大概八個左右的男女看向陽子,陽子微微低下頭,不知道該怎麼辦。
接著就有一個三十歲上下的黑髮男人爬上田埂走過來。
『……你是從哪裡來的?』
聽到日本話,陽子打心底鬆了一口氣,笑容自然而然地浮上嘴邊。看來狀況沒有想像中的糟糕。
『我從斷崖那邊來的。』
其他的男男女女都停下來,注視著陽子和那個男人。
『斷崖那邊?……你的家鄉呢?』
陽子正準備說是東京,卻又把話吞下。把情況解釋清楚說起來容易,但是如果真的老實說出來,恐怕人家也不會相信。
陽子還在猶豫的時候,那個男的又問了。
『你的打扮很奇怪,該不會是從海裡來的吧?』
這雖非事實但也相差不遠,於是陽子點點頭。那男人瞪大眼睛。
『果然,原來如此啊,把我們嚇一跳。』
男人露出譏嘲的笑,一派陽子難以理解的若有所悟。他用惡狠狠的眼神打量著,然後視線停在陽子的右手。
『你帶著一把挺誇張的玩意嘛!這是想做什麼?』
陽子知道他指的是自己手中的劍。
『這是……人家給我的。』
『誰給的?』
『一個叫景麒的人。』
男人走到了陽子身邊。陽子不由得後退一步。
『你拿好像太重了……來,給我,我幫你保管吧!』
陽子有點怕那個男人的眼神,一點也不覺得對方純粹是好意。於是她將劍抱在胸前,撇過頭去。
『……不用了。請問這裡是什麼地方?』
『這裡是配浪。有問題請教別人時可不能亮出這種嚇唬人的東西,把他交給我吧!』
陽子往後退。
『人家交代過不能放開的。』
『給我!』
被人一威脅,陽子開始害怕,但是又沒有一口拒絕的氣魄,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把劍遞給男人。男人搶也似地收下,對著劍左看右看。
『好花俏的裝飾,把這給你的男人很有錢吧?』
原本旁觀的男男女女都圍過來。
『怎麼回事?是海客嗎?』
『好像是。你們看看,很誇張的玩意吧?』
男人笑笑地想要拔劍,可是不知為何劍身在劍鞘裡拔也拔不動。
『只是擺好看的啊?──唉,管他的。』
那男人笑著將劍插進腰帶,接著突然伸手抓住陽子的手臂。他毫不理會陽子正在哀嚎,粗暴地將陽子的手往上一扭。
『……好痛!放開我!』
『那可不行,海客一定要送到縣長那裡去。』
他邊笑邊說,推了陽子一把。
『快走啊!放心,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
男人強迫陽子向前走,還開口叫旁邊的人。
『誰來幫幫我,把她帶過去。』
──手好痛。這男的不曉得是好是壞。陽子對自己不知將被帶往何處感到惶恐。
『快放開我!』她心裡想。才剛有這念頭,手腳就傳來一陣冰冷的感覺,接著陽子把那個男人的手甩開了。她的手自作主張地伸出去,將男人腰間的劍連劍鞘一起抽出來,然後用力地往後一跳。
『……你幹嘛!』
周圍的人叫著那個語帶威脅的男人。
『小心啊!她那把劍……』
『安啦!那把劍是裝飾用的。喂,小姑娘,乖乖過來我這裡。』
陽子搖頭。
『……不要。』
『你想被人拖著走嗎?別裝模作樣,快點過來。』
『……我不要。』
遠處的人們開始聚集過來。
男人踏出一步。陽子的手把劍從鞘中拔出。
『什麼?』
『不要靠近我……求求你。』
陽子邊環視著呆若木雞的眾人邊向後退。接著她轉身就逃,背後則響起追過來的腳步聲。
『不要過來!』
她才剛回頭看那些追來的男人,身體就自動地停在當場,並將劍舉起擺出架勢。她臉色鐵青地大叫。
『不要!』
朝著衝過來的男人,劍動了。
『冗佑!住手!』
──不行!就只有這件事絕對不行!
劍尖劃出一個漂亮的弧形。
『我不要殺人啊!』
她邊叫邊用力閉上眼。瞬間,手不動了。
在那同時,她被一股很大的力量拉倒,有人騎在馬上把劍給抽走。(xiaoweisan言:怪了,從哪兒冒出來的馬?)
她迸出眼淚,與其說是因為痛,還不如說是因為鬆了一口氣。(xiaoweisan言:真無聊。什麼時候才能砍人砍到爽啊?)
『這女孩真亂來。』
她被粗魯地踹來踹去,還來不及覺得痛,就被人硬拖起來站著,雙手被兩個男人扭到背後。
陽子無意抵抗。她心中唯一的念頭,就只有乞求冗佑不要動。
『我們要把你帶到村子裡。還有那把奇怪的劍,一起帶到縣長面前去。』


《月之影,影之海》第二章、第三節
陽子被強拉著站起來,逼著走上田間蜿蜒的小路。
走了大約十五分鐘,終於抵達一座被高高的圍牆圍起來的小城。
剛才看見的村子不過是幾間房子聚在一起,這裡卻有著高度將近四公尺的圍牆環繞著城鎮四周,圍成四方形的外牆的其中一面有扇大大的門。看起來非常堅固的門扉朝內打開,門的那一邊可以見到塗成紅色、上面畫了某種圖案的牆壁,牆前則不知為何有一張沒人坐的椅子被丟在那裡。
被人從背後押著的陽子踏進了小城裡。繞過紅牆,通往城門的大路一覽無遺。
她覺得這個小城的景色看起來似曾相識,但是卻又很怪異。
會感到似曾相識,多半是因為建築物的味道是很東方式的,白灰泥牆、黑瓦屋頂、綠雲蔽天枝幹曲折的樹木。儘管如此,她卻一點也不覺得有親切感,這必定是因為沒有人煙的關係。
不管是城門正前方那條寬闊的大路,還是左右兩邊分別延伸出去的小道,都完全見不到人的蹤影。建築都是一層樓,面向馬路的這一邊則有比屋子還高的白牆圍起來,圍牆上面相距一定的間隔就有個缺口,可以從中看到屋子隔出來的小庭院。
每棟房子的大小都差不多,屋舍的外觀和細部則是大同小異,因此讓人覺得毫無生命活力。
有的房子窗戶開著,往外推高的窗板用竹竿撐起來;開著窗,反而讓城裡沒有人影的情況更加一目瞭然。不管是大街上、屋子裡,連一隻狗都看不到,到處靜悄悄的。
面前的那條大馬路長度約有一百公尺,走到底是座廣場,那邊有棟塗上鮮艷色彩的白石建築,顏色簡直鮮艷到讓人覺得假假的。兩手邊延伸出去的小路大概在三十公尺的地方就彎出一個直角,盡頭處就是城鎮的外牆,轉角的另一邊同樣也沒有人在。
看來看去都沒有特別高的房子,黑瓦屋頂上方則可以窺見城牆;如果把視線轉一下,就能看到整個城牆的形狀,圍成了很深的狹長四方形。
這是一個給人窒息感的窄城,面積恐怕連陽子念的高中的一半都不到。(xiaoweisan言:這麼點大也能叫做城鎮?)而相較於城鎮的大小,城牆就未免顯得太高了一點。
陽子心想,好像在魚缸裡一樣。大大的魚缸裡,一個沉睡在水底、宛如廢墟的城市。

陽子被帶往正對面那棟把廣場圍起來的建築物裡面。
這棟房子讓她聯想到唐人街的房子,漆成紅色的柱子、顏色鮮艷的裝飾,但那種虛假不對勁的感覺和大街上沒什麼兩樣。建築物裡面貫穿著一條細長筆直的走廊,但同樣也是陰暗沒有人氣。
帶陽子來的那些男人好像有什麼事要談,所以邊推著陽子邊逼她向前走,把她押進一個小房間。
若要陽子用一句話來形容這個關著她的房間,那就是『監獄』。
地板上鋪滿了類似瓦片的地磚,不過多半是破掉或缺角的;牆壁熏得黑黑的,龜裂的土牆高處有一扇小窗,上頭還嵌著窗欞。唯一的門上也有裝了欄杆的窗子,透過窗格可以看到門外站著幾個男人。
一張木頭椅子、一張小桌子、一個大約一塊榻榻米大小的台子,這就是全部的傢具了。台子上鋪著厚厚的布,看來那多半就是床了。(xiaoweisan言:小說裡的監獄,比這條件壞的多去了──通常就用稻草或木板當床,也沒有桌椅──看來十二國的統治還算仁義。)
這裡是何處?是做什麼的地方?自己接下來會怎麼樣?她有一籮筐的問題,但是並不想要問那些監視者,相對地,那些男人也一副不打算和陽子講話的模樣。因此她坐在床上,默默地低著頭。除此之外,她也沒有別的事可做。

過了很久之後,屋子裡才有人聲。有人來到門前換班看守,新的守衛是兩個男人,兩個都穿著像劍道防具般青色的皮鎧甲,可能是警衛或警察之類的人。陽子屏息以待接下來會發生的事,不料兩個穿鎧甲的男人只是凶狠地看著她,沒和她說任何話。
就算是狀況有點糟,起碼還有狀況發生,被丟在一旁的忐忑不安才最叫人難以忍受。她好幾次都想試著叫住外面的警衛,卻怎麼也開不了口。
一段漫長得令人想要尖叫的時間過去了,太陽下山,牢裡變得黑漆漆一片的時候,有三個女人來了。走在最前面那個拿著燈的白髮老婆婆,穿著以前她在電影上看過的古早中國式的衣服。
好不容易看到人了,而且不是粗暴兇惡的大男人而是女人,這讓陽子鬆了口氣。
『你們退下吧。』
老婆婆對帶著各式各樣東西一起來的女人說。兩個女人將物品放在地上,深深作揖後走出了牢房。老婆婆目送她們出去,接著將桌子拉到床邊,將油燈狀的燭台放在桌上。然後她還放個裝了水的桶子。
『先洗把臉。』
陽子只是點點頭。她慢吞吞地洗臉、洗手腳。手原本黑黑紅紅又髒髒的,洗過之後很快恢復成原來的顏色。
直到現在,陽子才驚覺手腳變得有多重多硬。這八成是因為冗佑的緣故,做了太多超出陽子能力範圍的動作,讓她全身肌肉僵硬不堪。
她盡可能地慢慢清洗手腳,讓水滲進細小的傷口。梳梳頭髮,將背後編成一條的麻花辮解開,這時,她發現怪異的地方了。
『這是……怎麼回事?』
陽子仔細看著自己的頭髮。
陽子的頭髮原本是紅的,尤其發尾的地方就像脫色過一樣,但是……
麻花辮鬆開後微微捲成波浪狀的頭髮的顏色……
為何變得這樣奇怪?
它是紅色的。像被血漿染過一樣,變成很深很深的紅。雖然是有『紅髮』這個詞,但這個顏色實在不能稱之為紅髮。不可能有這種顏色,太怪異了。
陽子嚇到了。這就和自己變成野獸的那個夢中所見的毛皮顏色非常類似。
『發生什麼事了?』
老婆婆問了,她便哭訴著頭髮的顏色變了。老婆婆聽了陽子的話後覺得很納悶。
『怎麼回事?沒什麼不一樣啊!這紅色雖然少見,不過很漂亮嘛!』
聽了老婆婆的話,陽子搖搖頭,在制服口袋裡找了找,掏出小鏡子。一看之下,她確定自己的頭髮真的變成鮮紅色了,而且,她還看到鏡子裡面的是另一個人。
剎那間,陽子還不明白這代表著什麼意義。她提心吊膽地舉手摸摸臉,結果鏡子裡的人的手同樣跟著動,這才愕然發現那就是自己。
──這不是我的臉!
就算扣掉髮色改變所造成的感覺差異,這仍是一張別人的臉。這張臉的美醜此時並不是重點,重點是的的確確變成另一個人的自己,彷彿日曬過的肌膚,還有變成深綠色的眼睛。
『這不是我!』
老婆婆對驚慌尖叫的陽子露出訝異的表情。
『你說什麼?』
『這個人不是我!』


《月之影,影之海》第二章、第四節
老婆婆把小鏡子從嚇壞了的陽子手中拿走,用不慌不忙的動作看一看鏡子,接著將小鏡子還給陽子。
『鏡子看起來沒有變形啊。』
『可是我的臉不是長這樣!』
這下她才發現連聲音也不太一樣了。不是野獸、不是怪物,看來她只是變成另一個人了。
『這大概是因為你的樣子變形了。』
老婆婆的聲音帶著笑意,陽子仰頭看她。
『……為什麼?』
陽子說著又照一次鏡子,原本應該是自己的地方卻出現別人,感覺很不可思議。
『不曉得。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老婆婆說完,拉起陽子的手,在她手臂的小傷口上敷了泡過某種東西的布。
鏡子裡的自己,剩下一張看著看著竟有一點點習慣的相貌。不過真的只有一點點而已。
陽子放下了鏡子,決定不再看第二次了。只要不去看鏡子,自己的臉變成怎樣都無所謂。頭髮不照鏡子也看得到,只要想成是染過了倒也還能忍受。雖然陽子並不會特別在意自己的外貌,但她也沒有勇氣再次去面對這個變化。
『你或許不知道,其實也會有這種情況的。遇到這種狀況,冷靜下來就會習慣了。』
老婆婆說完將桶子從桌面拿到地上,換放一個大碗公上來,碗裡的湯沉著類似年糕的東西。
『快吃吧,不夠的話還有。』
陽子搖頭,覺得沒什麼胃口。
『……你不吃嗎?』
『我吃不下。』
『嘗一點嘛,說不定吃了才曉得肚子餓。』
陽子默默地搖頭。老婆婆輕輕歎口氣,拿一個細細長長水壺形的土瓶倒茶。
『你是從那邊來的吧?』
老婆婆邊問邊拉過椅子坐下。陽子抬起眼睛。
『那邊?』
『海的那一邊。你是穿過虛海來的吧?』
『……什麼是虛海?』
『就是斷崖底下的海,空無一物、一片漆黑的海。』
原來那裡叫虛海啊,陽子把那個發音刻在腦海裡。
老婆婆把紙在桌上攤開,打開放了硯台的盒子,拿枝筆遞給陽子。
『你叫什麼名字?』
陽子雖然嚇了一跳,但還是順從地接下筆,把名字寫出來。
『中島,陽子。』
『是日本名字吧?』
『……請問這裡是中國嗎?』
陽子問完後,老婆婆歪著頭說。
『這裡是巧國,正確地說是巧州國。』
一邊說著,老婆婆一邊拿了另一枝筆將字寫下來。
『這裡是淳州符楊郡、廬江鄉□縣的配浪,我是配浪的長老。』(xiaoweisan插花:如果有十二國記100問,很可能會出「陽子掉落在巧國的什麼州什麼郡?」,我打賭90%的人一定只記得配浪^_^)
書寫下來的文字雖然有些細部上的差異,但那確實是漢字沒錯。
『這裡都用漢字嗎?』
『我們當然都寫字啊!你幾歲?』
『十六。那虛海的字怎麼寫?』
『就是虛無之海。你是做什麼的?』
『我是學生。』
陽子回答完,老婆婆輕輕地歎息。
『看來語言是相通的,文字也看得懂。除了那把奇怪的劍,你還帶了什麼?』
一問之下,陽子翻了翻口袋,全部就只有手帕和梳子、小鏡子和學生證、壞掉的手錶。
陽子一字排開給老婆婆看,她卻意味深長地搖搖頭,歎口氣將桌上的東西收進懷裡。(xiaoweisan言:扣留嫌犯的東西不是應該開收據嗎?唉,畢竟不是現代國家。)
『……我接下來會如何?』
『不知道,那要由上面的人決定。』
『我做了什麼錯事嗎?』
所以才像犯人一樣被對待,陽子心想。老婆婆對這句話也只是搖搖頭。
『並不是因為你做了什麼壞事,只不過海客要送交官府是規定,你不要往壞處想。』
『海客?』
『就是指從海裡來的訪客,寫成『海客』,用來稱呼從虛海最東方來的人。虛海東方的盡頭聽說有個叫日本的國家,雖然並沒有人真的去找過那個地方,不過既然的確有海客從那裡漂來,那麼應該是沒錯了。』
老婆婆說著看向陽子。
『偶爾會有日本那裡的人被捲進蝕當中,漂流到東邊的海岸,就像你一樣,我們就稱之為海客。』
『蝕?』
『食字旁一個蟲字。沒有錯,那是類似暴風的東西,不過和暴風有點不同,它會突然開始,突然結束,過後就會有海客漂過來。』
說完老婆婆浮起一個苦笑。
『不過多半只是屍體。海客不論是死是活都規定要交給上面的人,上頭那些大老爺會決定怎麼處置你。』
『他們會怎麼處置?』
『到底會怎麼做,我真的也不清楚。上次有海客活著漂到這裡,是早在我奶奶那時候的事了,但是那個海客據說在送到縣政府之前就死了。你竟然沒有淹死還到了這裡,真是好運氣啊!』
『請問……』
『什麼事?』
『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淳州啊!剛剛已經寫在這兒了。』
陽子打斷用手指指著寫了地名之處的老婆婆。
『我不是問這個!』
老婆婆愣住了,陽子對著她大叫。
『我沒聽過什麼虛海,沒聽過什麼叫巧國的國家,沒聽過這個世界!這裡究竟是哪裡?』
老婆婆只是無奈地歎口氣,並沒有回答。
『……請你告訴我要怎麼回去。』
『沒辦法。』
聽到這個乾脆的回答,陽子將兩手握緊。
『什麼叫沒辦法?』
『人是沒辦法穿過虛海的。就算可以過來,也不可能過去。從來就沒有人、也沒有海客從這裡去到那一邊的。』
陽子花了一點時間才消化了這句話。
『……回不去?我不相信。』
『真的是不可能的。』
『那我怎麼辦?』
淚珠滾了下來。
『我還有爸媽呀!我還得要去上學!昨晚就沒回家了,今天還無故曠課,大家一定會擔心的!』(xiaoweisan插花:大家都期待著你展開華麗的冒險呢,怎麼還惦記著曠課這種小事?!)
老婆婆有點尷尬地別開視線。她站起來,開始收拾旁邊的東西。
『……你還是死心吧。』
『我根本一點也不想來這種地方啊!』
『海客都是一樣的。』
『我的一切都在那邊,什麼東西都沒帶來,為什麼不能回去?我……』
陽子再也說不下去了。老婆婆不理會放聲大哭的陽子,離開了房間。剛才帶過來的東西全部都被拿走,接著鎖門聲響起,牢房裡只剩下陽子,燭台也被拿走了,連一絲光線都沒有。
『我想回家……』
她連撐起身體都有困難,因此就躺在床上蜷著身子。陽子就這樣一直放聲哭著,直到哭累睡著失去意識為止。
她沒有作夢。


《月之影,影之海》第二章、第五節
『起來!』
一聲命令,陽子被打起來。
哭累的眼皮好沉重,強光照進眼睛裡。雖然因疲勞和飢餓而感覺嚴重的虛脫,但她還是什麼都不想吃。
進入牢房把陽子叫醒的幾個男人,輕輕用繩子綁住她的身體,然後就這樣把她押到外面,建築物出口處的廣場上有馬車在等著。
他們讓陽子坐上繫著兩匹馬的載貨車,舉目四望,整個廣場甚至連路旁的小角落都擠滿了人朝著陽子看。
昨天看到的那個廢墟一樣的城市,這麼多的人都躲在哪裡呢?
大家看起來都像是東方人,不過髮色卻不同,成群聚在一起更讓人感覺怪異。每個人都帶著好奇與嫌惡交織的表情。『我真的像個被護送的犯人了。』陽子心想。
在張開眼睛都真正清醒的那一瞬間,她心裡默念著,這全部如果是個夢該有多好!只不過這個希望馬上就被粗魯地把陽子拖起來的男人親手打破了。
不但來不及整理一下儀容,連洗把臉的機會也沒給她,跳進海裡後一直穿在身上的制服,散發著一股泡過海水的臭味。
其中一個男人坐進陽子旁邊,車伕用韁繩指揮馬兒前進。陽子一邊注視著這些一邊戴呆地想著:『好想洗個澡啊!把身體浸入滿滿的熱水中,用香香的肥皂洗淨身體,穿上新的內衣和睡衣,在自己的床上睡覺。
醒來之後吃媽媽煮的飯,然後去上學。和朋友打招呼,聊些雞毛蒜皮的無聊事。對了,化學作業還有一半沒寫,去圖書館借的書也該還了。一直有在看的連續劇結果昨晚漏看了,要是媽媽有記得幫我錄起來就好了。』
想著想著心中覺得好空虛,眼淚滾滾而下,陽子趕緊低下頭。她很想把臉遮起來,但是手被綁在後面所以沒辦法遮。
──還是死心吧!
她不相信這句話,因為景麒並沒有說她回不去了。
事情絕對不會這樣下去的。不能換衣服不能洗臉,還像犯人一樣被繩子綁著,強迫坐在髒兮兮的馬車上。陽子的確不是什麼善良的大聖人,但也絕不是活該受到這種待遇的大壞蛋。
陽子看著大門經過頭頂向身後遠去,但因為被綁著,所以只能用肩頭擦掉順著臉頰留下的淚。坐在旁邊那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胸前抱個布袋,淡淡地看著風景。
『請問……要去哪裡?』
陽子戰戰兢兢地問對方,他則用懷疑的眼神回看陽子。
『你會說話啊?』
『對。……請問我接下來要去哪裡?』
『去哪裡?去縣政府啊!要把你送交到縣長那裡。』
『到了之後會怎麼樣?我是不是要接受審判什麼的?』
自己是犯人的想法一直揮之不去。
『在搞清楚你是好海客或壞海客之前,你應該會被關在某個地方吧?』
對男人相當冷淡的措辭,陽子不解。
『好海客?壞海客?』
『沒錯。如果你是好的海客,那就應該會替你找個適當的監護人,你可以生活在適當的地方。如果你是壞的,那就是幽禁或處死了。』
陽子反射性地縮了一下,背上冒出冷汗。
『……處死?』
『壞海客會讓國家毀滅。如果你是不祥之兆的話,就會被砍頭。』
『什麼是不祥之兆?』
『有時候海客會帶來戰亂或災難,這個時候要是不趕快把他殺了,就會亡國。』
『從哪裡看得出來呢?』
男人微微露出諷刺的笑。
『只要關一陣子就知道了。要是你來了之後發生什麼不好的事,那不用說了,你就是不祥之兆。』
男人用種很危險的眼神看著陽子。
『若說你是哪一種,絕對是帶來惡兆的那一種。』
『……我才沒有。』
『你知道為了帶你來的那個蝕,有多少田地被埋在泥巴裡嗎?配浪今年的收成全泡湯了。』
陽子閉上眼睛。她想,就是因為這樣嗎?因為這樣自己才被當成犯人嗎?對村民來說,陽子就是不祥的預兆。
她真真切切地感到害怕。她怕死。她更怕被殺死。要是在這樣一個異域中死去,絕不會有任何人同情她、為她流淚,更不用說遺體也不可能送回家。
──為何會淪落到這個境地?
陽子再怎麼樣也無法相信這就是她的命運。前天就和平常一樣的出門,她只跟媽媽說一句『我出門了。』那該是和平常一樣開始,也和平常一樣結束的一天才對。她到底是在什麼地方踏錯了哪一步呢?
是她不該和村民說話嗎?她應該乖乖待在一開始的那個斷崖邊嗎?她不該和帶自己來的那一群人走散嗎?還是,她根本就不應該和那一群人一起來?
然而陽子並沒有選擇的餘地。景麒說就算使用強硬手段也要帶她走。結果怪物追來了,他應該要好好保護陽子才對。
陽子覺得好像陷入了某種陷阱中。在那個最最平凡無奇的早晨裡已經有某個陷阱,她隨著時間越陷越深,等到發現不對勁時已經無法脫身了。
──我一定要逃。
陽子努力壓抑著身體因緊張而想抓狂的衝動。她絕對不能失敗。要是錯失逃走的機會,不知自己將會受到什麼樣的待遇。她一定要伺機而動,逃離這個困境。
陽子的腦袋裡有個念頭開始飛快地轉著,這說不定是她此生第一次用這種速度思考。
『……請問到縣政府要花多少時間?』
『馬車的話大概要半天吧!』
陽子抬頭看看頭頂,天空像颱風過後一樣蔚藍,太陽位於正上方。她一定得設法在太陽下山前找到逃跑的機會。雖然不知道縣政府會是個什麼樣的地方,至少一定比馬車還難以逃脫吧!
『我的東西怎麼辦?』
男子用懷疑的眼神看著陽子。
『海客帶來的東西規定是要交上去的。』
『劍也是嗎?』
男人的表情更懷疑了,明顯是有了戒心。
『……你問這個幹嘛?』
『那是我很重要的東西。』
她輕輕在背後握拳。
『因為抓到我的那個男的看起來很想要它,我擔心一不注意會不會被他偷走?』
男人用鼻子哼了一聲。
『無聊,他當然會交上去啊!』
『是嗎?那雖然只是裝飾用的,不過很值錢。』
男人看看陽子的臉,接著把膝上的布袋打開。袋中有個清楚的反光一閃,寶劍從中現身。
『這是裝飾用的嗎?』
『對啊。』
東西就在身邊至少可以放心,於是陽子注視著男人。男人把手放在劍柄上。『千萬不能拔出來啊!』她祈禱著。在田地那邊遇到的男人就拔不出來。景麒說過那把劍只有陽子能用,但是她也不能確定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是不是就真的拔不出來。
男人手上使勁,劍柄聞風不動的拔不出劍鞘。
『嘿,真的是裝飾品啊!』
『請還給我好不好?』
陽子哀求,男人卻譏嘲地笑著。
『東西是一定要交上去的。再說,你就要被砍頭了,這也用不上了吧?等你兩眼一閉之後就算想看也不能看了。』
陽子咬住嘴唇。要是沒有這條繩子,就可以把它拿回來了。她心想說不定冗佑可以幫上一點忙,但是不管她怎麼用力依然掙不斷繩子。看來她是不可能變出什麼怪力了。
有沒有什麼弄斷繩子、將劍取回的方法呢?就在她東看西看之際,在流動的風景中發現了金色的光。
馬車正順著山路向上爬。在不知名樹木栽種得井然有序的陰暗樹林裡,陽子看到一抹似曾相識的金色,於是瞪大眼睛。在這同時,一股冗佑的觸感爬上皮膚。
樹林裡有人,他有長長的金髮和白皙的臉,穿著長下擺、類似和服的衣裳。(xiaoweisan言:知道是誰來了吧!)
──景麒。
陽子心中念出這個詞的同時,她在腦海中聽到一個很明顯不屬於自己的聲音說道。
──台輔。


《月之影,影之海》第二章、第六節
『停車!』
陽子將身體探出馬車大叫著。
『景麒!救我!』
旁邊的男人抓著陽子的肩膀用力壓住。
『喂!』
陽子回頭看著男人。
『把馬車停下來,我看到認識的人了。』
『這裡不可能有你認識的人。』
『就是有!他是景麒!求求你,快停車!』
馬的步伐停了。
她轉頭去看,金色的光已經變遠了,不過還是可以看到那裡有人在,他的旁邊還有另一個人,那個人頭上蓋著一塊彷彿死神披風般深色的布,還有幾隻動物跟在一旁。
『景麒!』
男人用力拉回大叫著探出身體的陽子的肩膀。陽子一不小心屁股著地,等她再抬起頭時,金色的光已經不見了。他們原本站著的地方還看得到,可是人卻消失無蹤了。
『景麒?』
『不要胡鬧!』
男人粗暴地推著陽子。
『哪裡有人啊?竟然想要騙我,太不應該了!』(xiaoweisan言:注定要死的人還諸多計較……)
『真的有啊!』
『你煩不煩啊!』
被斥責的陽子縮了一下身子。她不死心地從繼續前進的馬車上再瞄一眼,那裡果然什麼都沒有了。
──為什麼?
她發現是景麒的那一剎那所聽到的聲音,一定是冗佑發出的。那個人絕對是景麒。她也看見有動物,所以景麒他們都平安了。
──既然如此,為何不來救我?
是因為腦中一片混亂所以眼睛看花了嗎?怎麼到處都看不見那個金光了?
就在這個時候,她正在注視著的那個樹林裡傳來了聲音。
那是嬰兒的哭聲。從某個地方傳來了小孩子斷斷續續的哭泣聲音。
『喂……』
男人指著哭聲傳來的方向,對著始終不發一語地駕著馬車的人說話了。車伕瞥了陽子她們一眼,接著揮一下韁繩。馬蹄加快速度。
『有嬰兒。』
『別管他。山裡頭要是傳出嬰兒的聲音,最好不要接近。』
『那不好吧!』
小嬰兒開始哭得驚天動地,聲音急切,像是不允許人們忽略他的存在。男人把身體探出馬車邊緣想尋找聲音來自何方,車伕很嚴厲地對他說了。
『不要理他!聽說山中吃人的妖怪,叫聲就像嬰孩一樣。』
聽到妖怪這個詞,陽子背上一陣緊張。
男人一臉疑惑,看看樹林又看看車伕。車伕表情嚴厲地再把韁繩一抽,馬車開始在兩旁樹林遮蔽的陰暗山路上搖搖晃晃地奔馳。
雖然有那麼一瞬間,她還以為這可能是景麒為了救自己而做的把戲,但是冗佑的感覺太強烈,使她不禁害怕得全身緊繃,怎麼也無法體會到即將得救的喜悅。
嬰兒『哇~哇~』的聲音就在附近了,而且明顯地在接近中。像在呼應那個聲音一般,從另一個方向也傳來了哭泣聲。接著到處都聽得到哭聲了,高昂的聲音彷彿將馬車四周包圍,迴響在山路間。
『啊……』
男人緊張的四下張望。聲音越來越近,似乎對馬車急馳的速度毫不在意。那絕不是嬰兒,也不可能是小孩子。陽子扭動著身體,心跳開始加速。她的體內被某樣東西充滿,那並不是冗佑的感覺,而是一種發出潮水聲的東西。
『解開繩子!』
男人瞪大眼睛看著陽子,然後搖頭。
『要是我們被攻擊了,你有辦法救大家嗎?』
對這個問題,他也只是狼狽地搖頭。
『將繩子解開,然後請把劍給我。』
包圍著馬車的聲音開始緩緩地縮小半徑。馬兒狂奔,車子彈起來好幾次,差點將乘客摔下去。
『快點!』
陽子氣得大叫,此時男人的身體動了一下,好像被什麼東西撞到。就在這一瞬間,一個劇烈的衝擊撞了上來。
猛地被甩到地上之後,陽子才發現馬車翻倒了。等到那陣喘不過氣還有點想吐的感覺過去,她看到馬匹及車子全部都橫躺著。
被摔到附近的男人邊搖頭邊撐起身子,即便如此,他還是緊緊抱著那個布袋。嬰兒的聲音從樹林邊緣傳過來。
『求求你!把繩子解開!』
她才剛一大叫,就聽到馬兒在哀嚎。趕忙一看之下,原來有一匹馬被黑毛大狗攻擊了。狗的下顎異常地發達,一張開嘴,臉就像裂成了兩半。鼻頭是白色的,卻在轉眼間就染紅了。兩個男人在慘叫。
『快點解開,把劍給我!』
男人似乎已經聽不進陽子的聲音了,他慌慌張張地站起來,就這樣牢牢抱住袋子、一手像在半空中亂揮地跑下山坡。
從樹林裡飛躍出幾頭黑色野獸,朝他的背後衝過去。男人的身影和黑獸的身影交錯在一起。野獸跳落到地面,身後只剩男人嚇得呆呆地站著。
──不,他並不是嚇得呆呆地站著。男人的身體已經少了頭顱和一隻手。一轉眼,身軀就倒下去了,如洩洪般狂噴的鮮血劃出一道明顯的軌跡,周圍一大片都灑上了紅色的水滴。陽子背後則有馬在嘶鳴。
陽子將身體靠著馬車。這時有東西碰她的肩膀,她吃驚地回頭一看,竟是車伕。
他抓住陽子被綁在背後的手,陽子看見他手中握著小刀。
『快逃吧!趁現在可以從那些傢伙旁邊溜過去。』
車伕說完就站起來。束縛著陽子的枷鎖解開了。
車伕把陽子拉起來,往山坡底下的方向一推。山坡的上方有一群狗圍住了馬,山坡下方有一群狗圍住了倒下的男人。離那群在他身上擠成一座小山的黑獸不遠之處,可以看見孤伶伶的頭顱。
陽子縮成一團,沒有去管這場從天而降的殺戮,從束縛中解脫的身軀在做著戰鬥的準備,把附近的石頭收集之後撿起來。
──這些小石頭可以做什麼呢?
陽子的身體站起來,面向著山坡下面。在那群吃得嘎嘎作響的毛茸茸動物之間,可以看到男人的腿正配合著聲音一搖一晃。(xiaoweisan言:好噁心,小野沒事幹嘛寫得那麼逼真……)她用眼睛數數這群長毛的傢伙,一、二……五、六。
陽子靠近它們。周圍的嬰兒聲已經停了,如今只迴盪著咀嚼骨肉的聲音。
有一隻狗突然抬起頭來,原本白白的鼻頭被染成鮮紅。彷彿那隻狗通知了大家一樣,其餘的狗也一隻隻地把頭抬起來。
──怎麼辦?
陽子的身體小跑步地向前衝。第一隻狗飛撲上來,她用小石子擊中了狗的鼻頭。當然,不可能靠這種東西把它打倒的,野獸的腳步只停止了一下下。
──沒有用的。
狗群退開了,留下已經不成人形的男性身體。
──我會死在這裡。
我會像那樣被吃掉。我會被那些下顎及牙齒撕裂。成為一團肉塊,然後肉被吃得一乾二淨。
即使被這樣的絕望想法所支配,邊用小石子驅散狗的陽子仍在跑著。冗佑一旦開始動就無法阻止了,她只能盡可能地專心想著不要妨礙冗佑,祈禱自己至少來不及感覺到痛。
奔跑中的陽子的腳上、手上、背上,陸續開始受到撞擊而感到疼痛。
陽子想求救所以回頭一看,看到有個男人一面胡亂揮舞著小刀一面逃走,是車伕正跑進和陽子反方向的樹林裡。當他撥開草叢的時候,有個東西將他的身體拖進了樹蔭底下。
他為什麼要走那個方向呢?陽子心中才浮出這個問號,馬上就明白自己是被當成誘餌了,他一定是想趁著逃命的陽子遭到攻擊時,自己逃進樹林裡去。他的計劃失敗了,沒想到遭到襲擊的是自己,而陽子卻依然沒事。
手裡的石頭用完了,離不成人形的男人屍體只剩下三步的距離。
空空的手痛擊從右邊襲來的鼻頭。她感到腳踝突然有種要被抓住的感覺。為了自救於是向前一倒逃開。接著她再向前一倒閃過背上受到的沉重撞擊,這時,頭竟撞上了男人的屍體。
──我不要。
她沒有尖叫。心中的某個部分已嚴重的麻痺,只湧出一股很輕微的嫌惡感。
身體爬了起來,轉向背後擺好架勢。她原本以為瞪著這種怪物的眼睛不可能會有用,沒想到狗卻低下頭去了,讓她賺到一點時間。雖然如此,但這時機也不可能一直持續下去。
陽子的右手摸向屍身,探進男人趴著的那團肉之下。
這男人在轉眼間變成屍體的景象又回到眼前。沒時間了。要是等它們打定主意,只要一眨眼就沒戲唱了。
摸索的指尖,碰到了硬硬的東西。
陽子覺得劍柄彷彿飛進了她手中。
──啊……啊啊。
抓住救生索了。她想連劍鞘一起從男人的肉塊下抽出來,不知為何劍鞘卻只拔出一半就不動了。可是他們交代過,不可以把劍和劍鞘分開。
陽子在猶豫,但她明白沒有時間可猶豫了,於是便當機立斷地光把劍身給抽出來。她用劍尖把綁著珠子的繩子割斷,把珠子握在手中。就在她握住珠子的同時,狗開始動了。
這景像剛一閃進她的視線,右手立刻發動,白刃疾走。
『啊啊──啊啊啊!』
破碎的尖叫衝出喉嚨。
她揮劍將攻上來的狗砍飛向左右方,朝著清出來的空隙一躍而入向前狂奔。陸續追上來的猛獸她也一一斬退,用盡全力逃離這個地方。


《月之影,影之海》第二章、第七節
陽子身體靠著大樹幹,暫時坐了下來。
她跑下山坡之後,半路上鑽進山裡,到了這裡腳再也跑不動了。
她把手抬起來想擦擦汗,卻發現制服被血弄得又重又濕答答的,於是皺著眉頭把商議脫下來。她用脫下來的水手服擦擦劍,然後將擦過的劍尖舉到面前。
以前曾在日本史的課堂上聽說過,用日本刀砍人有一定的人數限制,會因為刀刃缺角和鮮血油脂而不堪使用。陽子本來還以為劍一定會有折損,沒想到只是輕輕用布擦一下,竟然完全沒有痕跡。
『……真是不可思議。』
陽子想到只有自己才能拔出來這一點,就覺得這把劍好奇妙。剛開始拿的時候覺得蠻重的,但是去掉劍鞘後拿在手裡就很輕。
陽子將恢復犀利光芒的劍身用脫下來的衣服包好,然後抱在手中,稍稍調整一下呼吸。
劍鞘被留在那個地方了,我該回去拿嗎?
他們既然交代過不能讓劍鞘和劍分開,表示劍鞘也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吧?會不會是因為上面綁著珠子呢?
汗水干了之後,光靠一件原本穿在制服下面的襯衫,陽子覺得好冷,但她也不想再一次把手穿過那件髒兮兮上衣的袖子。等她平靜下來後一看,手上、腳上到處都是傷。
襯衫的袖子上也有幾個牙齒咬穿的痕跡,從底下滲出的血把白色染得斑斑駁駁。裙子也裂開了,裙下的雙腿傷痕纍纍。雖然大半的傷口都還在流血,不過想到這是一眨眼殺死一個大男人的利牙所留下的傷,就慶幸這真是輕得不得了的傷。
她覺得很奇怪,怎麼想都不應該只受點輕傷就逃過一劫的。這麼想起來,教師辦公室的玻璃破掉的那次也是,旁邊的老師們都受了重傷,只有陽子毫髮無損。從野獸背上摔落那時也是,從那樣的高空掉下來竟然連個擦傷都沒有。
不過這些事雖然奇怪,但想到自己竟然連相貌都變了,這些事似乎就又沒什麼值得煩惱了。
陽子不由自主地深呼吸。彷彿歎息般的深呼吸結束後,她才發現自己的左手還緊緊握著拳頭。打開已經僵硬的手掌,青色的珠子滾了出來。她再次把手握起,知道痛楚將從這裡消退。
她昏昏沉沉地握著珠子一會兒,醒過來時全身上下的傷口都已經不再流血了。這的確是個不能弄丟的東西。陽子心中覺得無比的慶幸。
多半是因為綁著這顆珠子,所以他們才要我不能把劍鞘弄丟吧?
她把制服上的領巾拿下來,用劍割成細條,然後把布條搓結實穿過珠子上的孔。結果掛在脖子上長度剛好。
把珠子掛在脖子上後,陽子舉目四望,自己正在一片有著綿延斜坡的樹林之中。日頭已經傾斜,枝椏下開始飄著暗淡暮色。她搞不清方向,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
『……冗佑。』
她將注意力集中在背上問道,不過並沒有得到回答。
『求求你,說句話吧!』
依舊沒有回答。
『接下來我該怎麼做?我該去哪裡?做什麼比較好?』
完全沒有聲音。陽子知道它不可能不在的,但是不管再怎麼全神貫注在自己的身體上,還是沒發現它存在的觸感。樹葉輕微摩擦的沙沙作響聲,反而讓她更覺安靜。
『我連前後左右都搞不清楚耶!』
陽子繼續著沒有結果的自言自語。
『這裡的事我完全沒有概念,所以你應該告訴我要怎麼做啊!要是去到有人的地方,我又會被抓吧?被抓的話就會被殺死。可是就算四處逃命不要被人發現,又能如何呢?在某個地方會有一扇門,我只要找到之後打開它,然後就能回家了嗎?這也不可能吧?』
她一定得採取某種行動,卻不知該做什麼才好。她很明白光是枯坐在此也不會有任何人來救她,但她卻不知該去哪裡好。
暮色急速地在林間升起,她卻沒有東西可照明,找不到床鋪可睡,吃的喝的也都沒有。有人的地方太危險了不能接近,一直在無人的地方徘徊卻又很可怕。『快告訴我要做什麼!至少教教我該做些什麼、要怎麼做吧!』
還是沒有回答。
『情況到底怎麼樣了?景麒他們還好嗎?剛才那個人是景麒吧?他為什麼又不見了?為什麼不來救我?告訴我,為什麼?』
只有樹葉摩擦的沙沙聲。
『求求你,說說話吧……』
淚珠一滴一滴地滾下。
『……我想回去。』
她以往談不上有多愛原來的那個世界,然而一旦離開,還是會因不捨而流淚。如果能再次回去她願付出一切代價,回去之後再也不會離開。
『我好想……好想回家啊!』
像個孩子般抽抽搭搭地哭著時,她突然想到一點。
陽子似乎總能成功地逃脫。沒有被送到縣政府,沒有被猛獸吃掉,還能像現在這樣活下來抱著自己的膝蓋。
然而這樣真的就是幸運嗎?
──即使痛……。
她搖搖頭,強迫驅散腦海中浮現的思緒。這個想法太可怕了,如今它比任何話語都更加有說服力。陽子用力抱緊雙膝。
就在此時,她突然聽見聲音了。
那個怪異、尖銳、像個老人般的聲音,將陽子強迫自己不要去想的思緒,含著笑意地說了出來。
『即使痛,也只是一眨眼就結束了,對吧?』
陽子環顧四周,右手已經握上了劍柄。樹林已經完全露出了黑夜的表情,光線只能讓人勉強辨識出樹幹或雜草的高度。
林中有個隱約的光,就在離陽子所坐之處大約兩公尺的地方。有個閃著淡藍色磷句的東西從雜草間窺視著她。
陽子目不轉睛地看著,暗暗的嚇一跳。
那是一隻毛皮發出鬼火般光芒的猴子。它站在長長的雜草之中,只露出頭來,一邊注視著陽子一邊譏笑似地露出了牙齦。
『即使被吃掉,也只是一眨眼就過去了吧?』
陽子從捲成一團的制服中將劍拔出。
『……你是誰?』
猴子笑得更大聲了。
『我就是我呀!傻姑娘,幹嘛要逃呢?就那樣被吃掉的話,也就不會這麼痛苦了嘛!』
陽子把劍舉起。
『你是什麼東西?』
『我就是我羅!我是你這一國的,我想告訴你一件很棒的事哦!』
『……很棒的事?』
她不太能消化猴子所說的話。雖然冗佑沒有露出警戒的樣子,應該就不是敵人,但是從那副怪異的外表看來,陽子也不覺得它會是什麼正經的生物。
『你啊,回不去了。』
當頭一句讓陽子不禁瞪著猴子。
『你住嘴。』
『回不去了,絕對不可能的,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回去的方法喲!要不要我告訴你一件更棒的事?』
『我不想聽。』
『讓我告訴你嘛!你啊,是被騙了。』
猴子格格格地大笑。
『我……被騙了?』
她覺得像被澆了一盆冷水。
『你果然是傻姑娘吧?你喔,一開始就中了圈套了!』
陽子大吃一驚。
──圈套。
景麒的?景麒的嗎?
握著劍柄的手顫抖著,想不出半句反駁的話。
『你心裡想到一點眉目了是吧?你中了一個被帶到這裡來後就再也回不去的圈套了。』
尖銳的聲音刺進耳朵。
『不要說了!』
她死命的揮著劍。草屑發出悶悶干干的聲音飛舞起來,陽子自己亂揮一氣,劍尖並沒有碰到猴子。
『就算你把耳朵塞起來,事實還是不能改變呀!那個玩意你揮得太過小心了,這樣想死也死不了啊!』
『夠了!』
『好不容易有這麼一個好東西,不利用一下多可惜啊!拿它來砍砍自己的脖子嘛!』
猴子格格格地仰天大笑。
『閉嘴!』
她把手伸出去一砍,猴子不見了。它離得比較遠了,但是仍然將頭露出來窺探。
『把我殺了可不太好吧?要是我不在了,你就連個可以問的對象都沒有羅!』
陽子瞪大了眼睛。
『我做了什麼壞事嗎?我不是這麼地親切,還對你說話了嗎?』
陽子咬緊牙關,緊緊閉上眼睛。
『你好可憐哪,被人家帶到這種地方。』
『……不然我該怎麼做?』
『你走投無路了。』
『……我不想死。』
死太過恐怖了。
『隨便你啊!我可不是希望你去死哦!』
『我該去哪裡才好?』
『去哪裡都一樣,不管是人類還是妖魔都會來追你。』
陽子把臉掩著,再次流下眼淚。
『趁著還能哭就盡量哭吧!再過不久,你會連眼淚都幹掉。』
猴子格格格地高聲狂笑。陽子聽到笑聲漸漸遠去,把頭抬起來。
『等一下!』
她不想要被丟下。就算對方是個來路不明的傢伙,也勝過在這裡孤伶伶地連個說話對象也沒有,束手無策。
但是,等她抬起頭來猴子已經不見蹤影了,一片漆黑的暗夜中只有尖銳的笑聲越來越遠,不停迴盪著。


《月之影,影之海》第二章、第八節
──即使痛,也只是一眨眼就結束了。
這句話重重地壓在胸口,她怎麼樣也忘不掉。
陽子不停地將眼光落在膝上的劍。它昏暗地反射著若有似無的光線,冰冷而堅硬地橫躺著。
──即使痛……
思緒在這裡就停滯了,即使用力甩頭將它揮去,不知不覺還是又回到這一點。
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陽子只好一直盯著劍身。
過了不久,劍開始散發微弱的光芒,陽子瞪大眼睛。
慢慢地,在黑暗中可以看到有白色劍身的形狀浮現出來。她將它拿到眼前,劍本身發出的光亮形成了刺眼的閃光,兩刃間的寬度約有中指那麼長,劍刃上閃耀著奇特的色彩,讓陽子專注地看著。
她發現上面反射著一些東西,本以為是自己的臉,但立刻明白並非如此。劍刃上確實映照著某種東西,卻不是陽子的臉。她靠近劍身仔細觀察,竟然是人影,上面正照出有人在動的樣子。
高昂的水聲響起,她記得曾經聽過這種類似洞窟中水滴敲打著水面的聲音。劍上映著的人影越看越明顯,就像水面在漣漪過後隨著水聲一起平靜下來,影像也跟著變得清晰。
是人,一個女人,在某個房間裡走動。
看出這一點後,陽子的眼睛盈滿淚水。
『……媽媽。』
那裡映照出的人就是媽媽,而那個房間則正是陽子的房間。
白底象牙色花紋的壁紙、小碎花窗簾、拼布床罩、架子上的絨毛娃娃、桌上那本《好長的冬天》。
母親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一邊摸摸房間裡的東西。她把書拿起來輕輕翻了幾頁,打開桌子抽屜看看裡面,一會又坐在床上歎氣。
(媽媽……)
母親看起來似乎有點憔悴,落寞的表情讓陽子胸口一揪。
她一定是在為陽子擔心。陽子離開那一邊已經兩天了,她可是從來不曾在幫忙準備晚飯時遲到過,要去哪裡也一定事先說好的。
母親將周圍的東西都擺弄過一遍之後,終於跌坐在床上,拿起靠在牆邊的絨毛娃娃輕輕地拍打著。拍打完之後,又一邊撫摸一邊壓低聲音哭了起來。
『媽媽!』
陽子不由自主地叫著,彷彿她就在面前。
一叫之下,影像就中斷了。她趕緊回神將目光焦點集中,眼前卻只有一把劍。劍的光芒已經消失,劍身上看不到影子,連水聲也停了。
『──怎麼回事?』
剛才到底是發生什麼事?逼真得就像現實一樣。
陽子再度將劍拿到眼前,但是再怎麼凝視劍刃也看不到影像了。水的聲音也聽不見……
水滴的聲音。
陽子突然想起來了。
那是曾在夢中聽過的聲音。在連續一整個月的夢境中,必定會出現的尖銳的水滴聲。那個夢已經變成現實了。那剛才見到的幻影呢?
怎麼想還是不懂,陽子甩頭。竟然想回家想到看見了母親的影子。
陽子看著猴子消失的方向。
如果她承認回不去了、都是圈套,那就失去了一切希望。
這不是圈套。剛才景麒沒有來救她,並不代表他拋棄了自己,他一定是有別的事要忙。
──不,其實根本就連臉都沒看清楚,說不定是陽子自己看錯人了,把他當成是景麒。
『一定是這樣。』
他很像景麒,但不是景麒。這裡有各種不同髮色的人,她只是看到金髮就以為是景麒,其實她並沒有看清對方的相貌。這樣想起來,她感覺那個人影好像個子要比景麒矮一點。『沒錯,就是這樣。』
那個人不是景麒,景麒絕不會棄陽子於不顧。因此,只要能找到景麒,一定可以回去。
她很用力很用力地握著劍柄,此時,背上突然有一陣寒顫竄過。
『冗佑?』
身體自作主張地站起來,把劍從上衣裡解開並擺好架勢。
『……怎麼了?』
明知沒有回答但還是問了,接著陽子專注地看著四周,心跳在加速,有沙沙地撥開草叢聲從正面傳過來。
──有東西來了。
接著,她聽到了低吼,像是狗在威嚇其它動物的聲音。
──是那一群!
是攻擊馬車的那一群嗎?
不管採取什麼行動,在這樣的黑暗中應戰都是很不利的。陽子心中打算著,於是看看背後。她想找個光線亮一點的地方,才輕輕踏出去一步,寒顫的感覺就助她一臂之力,陽子開始跑了。在此同時,她聽到有個龐大的東西撥開草叢衝過來的聲音。
陽子在黑暗的樹林中狂奔。追兵的腳程相當快,不過她還是沒被追上,看來對方並不是什麼動作靈活的對手。
陽子可以聽到它從一棵樹跑到另一棵樹時被兩旁樹枝掃到的聲音,有時甚至還會聽見它似乎撞到了樹幹。
朝著光亮之處向前衝,陽子自樹林中飛奔而出。
那是半山腰的樹叢外面,一個像平台般的突出的地方。蒼白的月光照射之下,起伏不大的相連山巒盡在眼前。她嘖的一聲,對不是平原感到相當失望,一邊轉身擺好姿勢。一個發出巨大聲響的龐大黑影一躍而出。
它長得像牛,全身披著長毛,隨著呼吸毛還倒豎起來,口中發出像狗一樣的低鳴。
陽子不吃驚也不害怕。雖然心跳在加快,呼吸彷彿灼燒著喉嚨,但對怪物的恐懼已經變得很淡了。(插花:生活確實能磨煉人,看看兩天前的陽子,還閉著眼睛不讓冗佑動彈呢。)她把注意力轉向冗佑,身體裡響起有如潮水的聲音。她漫不經心地想著,我可不要又渾身濺滿敵人的血。
不知不覺間月已高懸。劍刃沐浴在皎潔的白色光輝中,看起來更白了。
當她在夜色中看到白刃被染黑,那只巨大的怪物已被她用三招打倒在地。就在她靠過去想使出最後致命的一擊時,她看到旁邊樹林的暗處,有閃著紅光的眼睛在聚集。

她一邊找尋光亮的地方前進,一邊不得不多次和來襲的妖魔戰鬥。
在這個漫長的夜裡不知受到多少此攻擊後,她終於想通了怪物都是在晚上出沒。雖然打鬥不至於是連續不斷,但即使可以借助珠子的力量,疲倦還是開始累積。當黎明降臨在杳無人煙的山路上時,就算是將劍撐在地上當成枴杖,她也走不太動了。
天開始亮的同時,攻擊也變得斷斷續續,等到晨光灑下來後就完全停了。她很想就這樣癱在路邊睡覺算了,可是被人看到會有危險。於是她拖起發軟的手腳走進路旁的樹林,在離山路不遠也不近的地方找到一處柔軟的草叢,在那兒抱著劍墜入了睡眠。


《月之影,影之海》第三章、第一節
她在接近傍晚時起來,漫無目的地走著、戰鬥著度過夜晚。睡的地方是草叢,吃的東西就只有果實,就這樣過了三天。
因為實在太疲累,即使在那樣的地方也不會睡不著,但是肚子就一直處於很餓的狀態。雖然只要握著珠子就應該不至於餓死,但卻無法填滿空空的肚子,陽子覺得胃裡面好像養了千百隻啃食自己身體的小蟲。
到了第四天,她放棄繼續漫無目的地走下去了。
為了不要碰見某些東西──陽子也不知道那些會是什麼──而不停地走著,她明白,光這樣走來走去是不會有什麼進展的。
她一定得去找景麒,要找他就必須要往有人的地方去。可是人家要是發現她是海客,就會把她抓起來,結果又會有同樣的下場。
她至少得要去哪裡弄些衣服來穿才行。起碼穿著打扮變了之後,乍看之下陽子的海客身份或許不會被識破。
問題是弄到衣服的方法。
陽子不知道這裡是用什麼貨幣,身上更沒有半毛錢,要用買的是不可能的。這樣一來,方法就很有限了,不是亮出劍來威脅人家用搶的,再不然就是用偷的。
其實早幾天陽子就想到衣服的事了,卻沒有去偷的勇氣,但在山裡毫無目標地亂逛了四天後,她終於下定決心。
陽子一定要找到生路。她用不著殺人,也不是要從屍體上偷東西。猶豫很快就到達終點。
陽子站在大樹幹的樹蔭底下,注視著就在不遠處的小村子,貧寒的屋子群聚在山谷之中。太陽高掛著,極目望去可以看見田裡有人影,現在一定是居民正忙著農事的時間吧!
她下定決心,慢慢走出林子,逐漸靠近村落裡看起來最近的房子。房子不是被圍牆之類的東西環繞,而是被小塊田地所包圍。黑瓦屋頂,一半已經開始剝落的白土牆,牆上有個像是窗戶的洞口,不過沒有裝玻璃,雖然有個很像百葉窗的窗板,卻全都大大地敞開著。
陽子邊注意四周狀況邊靠近建築物。即使最近不管看到什麼樣的怪物都不會嚇到,如今卻得咬緊牙關,否則牙齒就會不停地打顫。
她悄悄地從窗戶窺探,小小的泥地屋裡有著爐灶和桌子,感覺上像是起居室兼廚房。沒有見到人影,仔細聽聽,也沒有聲音。
躡手躡腳地沿著牆走,她在井邊看到了一片像是大門的木板,於是伸手開開看,板子就像一般的門那樣用拉的,很容易就打開了。
她屏住氣息往裡面偷看,終於確定屋子裡沒有人在。陽子輕輕吁口氣,走進屋中。
這是個約有六張榻榻米大小的泥土地房間,雖然佈置簡樸卻有「家」的味道。只不過是有四面牆、有傢具、有日常用品,就讓她想家想得快哭出來。
陽子看到這房間裡只有幾個架子,於是走進唯一的那扇門,輕輕打開後一看,裡面像是間臥房。兩張比之前那個牢房裡稍微好一些的床放在房間的兩邊,還擺了櫥子、小桌子和一個大木箱。看樣子這屋裡就只有兩間房間。
確定一下窗子是開著的,陽子接著走進房間,將門關上。一開始她先察看櫥子,發現裡面沒什麼重要的東西後,她又將木箱的蓋子打開。
箱子裡是擺了一些布料什麼的,乍看之下似乎沒有稱得上衣服的東西。再環顧房間,也沒有看到其它像是裝了衣衫的傢具。她估量著這堆布中一定會有,於是按照順序從上面一件件地抽出來。
她把這個約有大型電視那麼大的箱子掏空,發現裡面只裝著些放了雜七雜八物品的小盒子、床單、薄被等等,還有陽子怎麼也不可能穿得下的小孩子衣服。
不可能會沒有衣服的,於是她再一次察看房間,就在此時,隔壁房間傳來了開門的聲音。
陽子結結實實地嚇了一大跳,心臟瞬間開始狂跳。她很快地往窗口瞄一眼,但覺得離窗戶實在太遠了,想要走到那裡卻不被門外的人發覺,簡直是不可能的。
──千萬別進來。
輕柔的腳步聲在隔壁房間裡走來走去,突然間,臥室的門動了。完全無法移動的陽子,呆呆地站在箱子前丟得亂七八糟的那堆布當中。她反射性地想握住劍柄,不過還是作罷了。
她是為了活下去才進來偷東西的,要立刻變臉拿劍威脅對方說起來簡單,但對方要是不害怕的話,她就不得不用劍了。她不想拿劍對著人。或許這就是她的命運吧!陽子輸了這場生存的賭注。
──即使痛,也只是一眨眼就結束了。
門打開,正要踏進房裡的女人痙攣般地嚇得僵住。那是個剛過中年的大個子女人。
陽子並不想逃,就這樣默默地站著。她覺得自己的心情突然平靜下來了。如果就這樣被抓起來押到縣政府,在那裡接受應有的刑罰,可以讓一切都結束的話,她也就可以忘卻飢餓與疲憊了。
那女人看看散落在陽子腳邊的布,接著用顫抖的聲音說。
『我們家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可偷。』
陽子等著她大喊大叫。
『……還是要穿的?你想要衣服嗎?』
這下陽子不明白了,只好靜靜地站著。那女人看到她的樣子後似乎更加肯定,於是走進房間。
『穿的衣服在這裡。』
女人經過陽子身邊,走到床鋪旁跪了下來。她將鋪著的棉被掀開,床底下是一個抽屜。
『那個箱子裡都是些沒用的東西,還有我死去孩子的衣物。』
她邊說邊打開抽屜,開始從裡頭把衣服拉出來。
『你要穿哪一種衣服?不過這裡就只有我的衣物而已。』
女人轉身看了陽子一眼。陽子瞪大了眼睛,回答不出來,於是那女人自顧自地開始將衣服攤開。
『要是我女兒還活著就好了,這每一件你穿都太素了。』
『……為什麼?』
陽子結結巴巴地開口。
為什麼這個女人沒用驚慌失措?為什麼她不逃?
『什麼為什麼?』
那女人回頭看,陽子仍不明白她先前的話是什麼意思。女人用有點僵硬的表情笑了一下,接著繼續手中把衣服攤開的動作。
『你是從配浪來的吧?』
『……嗯。』
『聽說有海客逃走了,鬧得天翻地覆。』
陽子保持沉默。那女人苦笑道。
『有很多人就是死腦筋,說什麼海客會亡國、會讓我們倒楣,竟然連有蝕發生都全推說是海客引起的,笑死人了。』
說完後她從頭到腳打量著陽子。
『……你身上這些血是怎麼回事?』
『在山裡碰到妖魔……』
說到一半就說不下去了。
『哦,受到妖魔攻擊啊!最近這種事是很多,幸好你還算平安。』
女人說著站起身來。
『先坐下吧!餓不餓?有沒有好好吃東西?你的臉色好難看啊!』
陽子只是搖搖頭,又不由自主地把頭低下。
『我先拿點吃的給你好了!用熱水把污垢洗一洗,衣服的事待會兒再來煩惱。』
女人興沖沖地走回隔壁房間,她在門邊回頭問著動也不動的陽子。
『你叫什麼名字?』
陽子想回答卻發不出聲音。淚珠一顆接一顆地滾落,她就這樣蹲下去。
『可憐啊!』
女人說道,溫暖的手心拍拍陽子的背。
『可憐啊,真苦了你了。』
壓抑的情緒突然全部湧出,化成嗚咽衝出喉間。她當場蜷縮得像個胎兒,放聲大哭。

 

《月之影,影之海》第三章、第二節
你先換上這個吧!』
女人從屏風遮著的那頭遞給她一件白色的衣服。
『你會住下來吧?暫時先在睡覺時穿。』
陽子深深地低著頭。
女人先是安慰著抽泣的陽子,煮了些加了紅豆的甜粥給她,然後在大盆子裡裝滿熱水,讓她洗澡。
填滿了好多天來不斷向她發出哀嚎的肚子,用熱水清洗身子,套上乾淨的睡衣之後,終於讓她覺得自己又像個人了。
『真的非常謝謝您。』
走出遮著浴盆的屏風,陽子再次鞠躬致意。
『……我很抱歉。』
陽子之前曾試圖偷這個女人的東西。
面向著她之後,陽子看見這女人的眼睛是藍色的。一雙碧眼流露出溫柔的眼神,女人笑了。
『沒關係,一點小事而已。你還是先來喝點熱的吧,把它喝下去,今晚好好睡一覺。我把被子拿出來給你了。』
『對不起。』
『我說了沒關係的嘛!不過……不好意思,我幫你把劍給收起來了,看了怪嚇人的。』
『好……對不起。』
『不要淨是道歉。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中島陽子。』
『海客的名字果然很奇怪。我是達姐,大家都這麼叫我。』
她邊說邊遞給陽子一個茶杯。陽子把它接下。
『達姐?怎麼寫啊?』
這個叫達姐的女人用手指在桌上把字寫出來。
『陽子,你接下來有個目標嗎?』
陽子聞言搖搖頭。
『並沒有……達姐,請問您知不知道一個叫景麒的人?』
『景麒?我不認識這個人。你要找他嗎?』
『對。』
『他是哪裡人?是巧國人嗎?』
『我只知道他是這世界的人……』
達姐苦笑。
『光這樣不行啊!起碼要知道是哪一國、哪一帶的才能找啊!』
陽子垂下頭。
『我對這裡的事情完全都不瞭解,所以……』
『說得也是。』
達姐說完把茶杯放下。
『這裡有十二個國家,我們這兒則是位在東南方的一國,叫做巧國。』
陽子點點頭。
『太陽是從東邊升起的嗎?』
『是啊。這個地方在巧國的東邊,叫作五曾。從這裡往北大約十天腳程,有一座高山,翻過山的另一邊是慶國。』
陽子注意看著達姐在桌上寫的字。
『配浪在東邊海岸,從這兒直直往東走就是了,大概在沿著路走五天的地方。』
她發現情勢很明顯地是自己所不能掌握的,她是身在一個廣大的世界中。
『請問巧國大概有多大啊?』
達姐帶著疑惑地將頭歪向一邊。
『你問我有多大啊?這個嘛,從巧國的東邊走到西邊要花上三個月吧!』
『……那麼久?』
陽子瞪大眼睛。雖然她對以步行為單位沒什麼概念,不過她覺得即使橫貫東京都也花不到七天。
『沒錯,如果是橫過全國的話。要是從南走到北,也得要花上那麼多時間。若是要到鄰國去,得要翻山渡海才行,那得走上將近四個月。』
『……而且有十二國……』
『是啊。』
陽子閉上眼睛,她發現自己莫名所以地一直把這裡想像成盆景般的小世界。要在這麼遼闊的土地上尋找一個人嗎?沒有任何線索,有的只是『景麒』這個名字,更別提光在這個世界裡繞一圈,就得花上四年。
『那個叫景麒的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應該是這個世界的人吧!就是他把我從另一邊帶來這裡的。』
『把你帶來的?』
『對啊。』
『真的啊?原來還有這種情形啊!』
達姐一臉佩服的表情說。
『這很少見嗎?』
『我是沒什麼知識啦!』
達姐苦笑道。
『有關海客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再說海客可是很難得碰到的。』
『……是這樣啊?』
『對啊。聽你說起來,那個人應該不是普通人吧?他可以做常人辦不到的事。說不定是神明之流啦、大仙啦、妖人啦……』
陽子嚇一跳回看著達姐,達姐露出笑意。
『可以去到那一邊、可以帶人過來,這可是平常人辦不到的。既然他並非普通人,那就一定是神仙或妖魔啦!』
『我知道你們這裡有妖魔……可是連神明跟仙人也有啊?』
『當然有,不過那對我們是個高不可攀的世界,神明和仙人都住在上面,他們很少下凡來。』
『上面?』
『在天空上面。不過地上也並非沒有仙人,像州侯就是。』
陽子不解,達姐苦笑起來。
『每個州都有一個領主,這兒是淳州所以就有個淳侯,是由大王封派來治理淳州的。能當上州侯就不是普通人了,可以長生不老,還擁有神通。總之啊,跟我們是天壤之別。』
『這麼說,景麒也是那樣的人羅?』
『可能是吧!』
達姐笑得更勉強。
『說到仙人,不止是一國的達官貴人,連在王宮裡聽差的小宮女都是仙人呢!因為普通人是不能去到天上的,王宮就在天上,所以他們都是仙。大王則是神明一族,仙人是由大王任命的,除此之外也有些人是憑著一己之力成仙的,不過他們多半是清修之人。不管怎麼說,他們和我們都是不同世界的人,也不可能會見到他們。』

陽子將達姐的話仔細地刻在腦中,任何一絲訊息都很重要。
『人家說海裡還有龍王統治著大海,不過這究竟是真的還是故事就不知道了。要是真的有個龍國,那裡的人也一定不是平常人吧?此外妖魔之中據說還有些能變成人形,就叫做妖人,聽說他們只是長得很像人類,不過其中也有些能變得和人類一模一樣的。』
達姐邊說著邊從土瓶裡倒出涼了的茶。
『雖然聽說過世上某處還有個妖魔之國,但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畢竟人類和妖怪是屬於不同世界的東西嘛。』
陽子垂著頭。訊息雖然增加了,情況卻反而使她更覺混亂。
她說景麒並非人類,那究竟是什麼呢?班渠、芥瑚這些奇怪的動物想必都是妖魔的一種吧?搞不好連景麒也是妖人?
『請問……有叫做驃騎、芥瑚或是冗佑的妖魔嗎?』
達姐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沒聽說過這些妖魔,怎麼了?』
『那賓滿呢?』
達姐好像有點詫異。
『賓滿是吧?那是在戰場或軍隊裡出現的妖魔,聽說它沒有身體,長著一雙紅眼睛。你怎麼會知道這種東西?』
陽子顫抖了一下。這麼說來,冗佑就是這種叫做賓滿的妖怪了,而它如今正附身在自己的身體裡。
她覺得要是說出來,達姐應該會嫌棄她,於是陽子只是搖搖頭。
『……那蠱雕呢?』
『蠱雕?』
達姐微微地扭動一下身子,寫下蠱雕二字。
『有角的鳥是吧?那是種會吃人的兇猛動物。蠱雕怎麼樣了?』
『我被它攻擊。』
『真是慘。在哪裡?』
『在另一邊……受到蠱雕襲擊我才逃過來的,它似乎是跑出來攻擊我或景麒……景麒說,能救我一命的唯一方法就是到這邊來。』
『原來還有這麼回事啊!』
達姐低聲說。陽子回看著重重歎口氣的達姐。
『有什麼不對勁的嗎?』
『是很不對勁。雖說山裡會有妖魔出現,但它們對我們這兒的人來說,可是件少見的事,原本妖魔並不會經常在村莊裡出沒的。』
『是……這樣嗎?』
達姐對著瞪大眼睛的陽子點點頭。
『最近不知為何多了起來。很危險的,太陽下山後大家都不出門了。要是有像蠱雕那樣兇猛的東西出現的話,那一定會鬧得天翻地覆。』
達姐哭喪著臉。
『妖魔就像猛獸一樣,它們攻擊人可是不分對象的。不過它竟然會特地跑到那一邊去,這還是頭一遭聽說呢。陽子,說不定你是碰上什麼不得了的大事了。』
『會嗎?』
『我也不清楚啦!總之最近妖魔很多,讓我心裡毛毛的。』
達姐不安的聲音讓陽子也跟著不安起來。她本來還以為山裡有妖魔、妖魔會攻擊人,在這裡都是稀鬆平常的事。
──自己到底被捲進什麼樣的事情中呢?
為了鼓舞沉思中的陽子,達姐拋來開朗的語調。
『這麼難的問題就是想了也是白想,還是說說你今後有什麼打算吧!』
陽子聞言抬起臉來,她看著達姐的臉搖搖頭。
『……除了去尋找景麒之外,我什麼也不能做。』
就算景麒他們是妖魔,陽子知道他們也絕不會加害自己。
『那得花上一段時間,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對啊。』
『你先得自力更生才行吧?雖然我可以讓你留在這裡,不過要是被附近的人發現了,你又會被人家抓到縣政府去的。若說你是親戚家的小孩也是能說得通,但時間久了還是很危險。』
『……我怎麼能麻煩您那麼多。』
『向東走有個叫河西的城鎮,我媽媽就住在那裡。』
陽子看著達姐。達姐笑了。
『她開了一間住宿的客棧。我媽媽這個人啊,即使把事情都告訴她,她也不會報官抓你的。她可以僱用你啊!你想不想幹活?』
『想。』
陽子立刻同意。尋找景麒必定是困難重重,若不能在哪裡有個落腳處,根本難以達成。如果可以的話,她再也不想過著與妖魔奮戰的夜晚,也不想過著餐風露宿的夜晚。
達姐笑著點頭。
『真不簡單。那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工作啦,其他一起幹活的也都是些善良的人,你一定會喜歡的。明天出發可以嗎?』
『我沒問題。』
達姐笑著說太好了。
『那就晚安了,好好休息吧!要是明天起床覺得上路太吃力了,就再待在這兒休息一陣子也沒關係的。』
陽子不再點頭,改以深深的一鞠躬。


《月之影,影之海》第三章、第三節
她可以感覺到鋪在這張床上的薄被的觸感。一度睡著的陽子在深夜裡醒來了。
看向房間另一邊的那張床,那個和善的女人正熟睡著。陽子從床上坐起來抱著膝蓋,乾淨的肌膚和乾淨的睡衣摩擦,發出沙沙聲。
無聲的深夜,關上窗板的房間很暗,有沉重的屋頂和厚實的牆壁保護,小動物發出的吵雜不會妨礙到睡眠;空氣安穩地凝結,深深傳達出一股人們就寢處的氛圍。
陽子下床走到飯廳,將收在櫥子裡的劍取出來。
半夜裡醒過來是她在很短的時間內養成的習慣,只要沒握著劍柄就覺得很不安。她坐在椅子上,把用達姐給的一塊新布所包著的劍抱在手中,悄悄地歎氣。
聽達姐說,距離她母親經營客棧的河西城,走路要三天。只要到了那裡,陽子在這個世界就可以有塊安身立命之處。
她從沒有過工作的經驗,因此期待大於不安。達姐的母親是什麼樣子?那裡一起工作的同事會是些什麼樣的人呢?
在房子裡睡覺、起床,勞動一整天,到了晚上再去睡覺。如果開始工作的話,就沒空去想其他的事了吧?說不定會沒辦法回到另一個世界裡的家、沒辦法去找景麒──但如今她卻有種感覺,好像這樣也無所謂了。
好不容易找到立足點,陽子出神地閉上眼睛。
這時,靠著額頭的布團底下發出高昂的聲音。
陽子趕緊看看劍,只見捲著的布團下發出淡淡的光芒。她戰戰兢兢地將布解開,劍身像之前那個晚上一樣微微地發光,劍刃上可以看到很淺很細小的影子。
彷彿眼睛花掉後再對準焦距,影子凝結成實際的影像。像放映電影似的呈現在陽子面前的是陽子自己的房間。雖然它逼真得像是觸手可及,卻絕非真實。水聲就像在洞窟中激起回聲一般,在耳邊不斷響起。
劍身上顯現出來的和上次一樣,都是母親的身影,她正在陽子的房間裡徘徊,走來走去。
母親在房裡繞一繞,打開抽屜,弄弄櫃子。她像是在找什麼似的,繼續地東摸西摸。等到她不知把置物櫃的抽屜打開第幾次時,房間的門打開,父親出現了。
『喂!我要洗澡。』
父親的聲音清晰可聞。
母親看了他一眼,繼續察看著抽屜。
『……你洗啊!熱水我都放好了。』
『還有換洗的衣服。』
『這種小事,待會再幫你拿就好了。』
母親的聲音有幾分帶刺。相對地,父親的聲音裡也帶著刺。
『你老是在這裡東摸摸西摸摸也沒什麼用處吧!』
『我才不是東摸摸西摸摸!你到底有什麼事?如果是換洗衣服,請你自己去拿!』
父親低聲地說。
『陽子已經走了,不管你在這個地方蘑菇多久,她都不可能會回來了。』
(已經走了?)
『她才不是走了!』
『她是離家出走。他們不是說有個怪男人到學校接她嗎?而且外面還有其他同夥的,還把窗戶玻璃都打破了。陽子一定是偷偷地在跟不正經的人交往。』
『她不是這樣的孩子。』
『只有你沒發現而已。看看陽子的頭髮,明明就是去染的嘛!』
『她沒有。』
『孩子和不良朋友混在一起,沒過多久就離家出走了,這種事司空見慣。過一陣子她不想在外面流浪時,就會回來了。』
『那孩子並不是這樣的人,我可沒有這樣教過她。』
爸媽彼此瞪著對方。
『因為你是她媽才這樣說。那個闖進學校的男人好像也有染頭髮,所以她八成是跟那種人混在一起!她就是那樣的孩子!』
『你不要說得那麼過分!』
母親的語調裡帶著恨意。
『你又知道些什麼?只會工作、工作,孩子的事就全都推給我!』
『我當然知道,我是她爸爸呀!』
『爸爸?你配嗎?』
『律子!』
『上班拿錢回家的人就叫爸爸嗎?女兒不見了,竟然連個假也不請,什麼都不做,這樣的人還算是爸爸嗎?什麼叫她就是那樣的孩子?你不瞭解陽子就不要隨便亂講!』
父親吃驚大過於憤怒。
『你冷靜一點,說這什麼傻話!』
『我很冷靜,從來沒有這麼冷靜過。陽子如今正在受苦受難,我怎麼可以不振作起來。』
『你有你的責任,你只要冷靜下來,做好自己該做的事再來擔心吧!』
『……拿換洗衣服就是我的責任嗎?是比擔心孩子更優先、更重要的責任嗎?你這個人真是自私自利!』
母親注視著因怒氣漲紅臉、陷入沉默的父親。
『什麼叫她就是那樣的孩子?那孩子一直都很乖,從來不頂嘴也不叛逆,是個聽話又老實的孩子,一次也沒有讓我操心過,有什麼話都會告訴我。她絕不是會離家出走的小孩,她對這個家並沒有不滿啊!』
父親將頭轉向一邊不說話。
『陽子把書包留下來了吧?外套也沒帶走。這樣怎麼會是離家出走嘛!我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就是她發生什麼事了!』
『就算是那又如何?』
母親瞪大了眼睛。
『什麼叫做那又如何?』
父親很不高興地回答。
『要是她被捲進了什麼意外,你又打算怎麼辦呢?早就已經報過警了啊!我們在這裡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陽子就會回來嗎?』
『這都是借口!』
『這是事實!還是你想印傳單貼在電線桿上?這樣做陽子就會回來嗎?你倒是給我說清楚啊!』
『住口!』
『如果她不是離家出走,而是被捲進什麼意外的話,那陽子早就死了!』
『不要說了!』
『看電視新聞也該知道吧!這樣的例子有人生還的嗎?所以我才要說她是離家出走啊!』
母親放聲大哭。父親看了她的樣子一眼,踩著粗魯的步伐離開房間。
(爸爸、媽媽……)
看著這個情況讓她好心痛。
景象開始模糊不清,她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等到感覺眼淚滑下臉頰,再睜開眼時,視線變得清晰,幻影已經消失了。
眼前只有一柄失去光芒的劍。陽子虛弱無力地將光芒不再的劍給放下。
淚水再也停不了。
《月之影,影之海》第三章、第四節
『……我沒有死。』
雖然如今是生不如死,但總之她還活著。
『我沒有離家出走……』
她是多麼地想回去啊!她是多麼地想念爸媽和她的家啊!
『我還是頭一次見到爸爸和媽媽吵架……』
陽子將額頭抵住桌子,閉起眼睛,淚珠一顆接一顆地落下。
『……我真是傻……』
剛才看見的到底是什麼,其實她並不清楚,那也不見得就是真的。
陽子撐起上身,拭乾眼淚,用布將劍包好。這或許是劍讓她看見的幻覺,而且不知是真是假。話雖如此,她卻直覺認為那一定是真的。
心情沮喪到極點,她站了起來,打開後門踱進夜色中。
天上佈滿繁星,其中卻沒有半個陽子知道的星座。也或許只是陽子認不出來罷了,因為她原本就沒有觀星的興趣。
她在井邊坐下來,冰冰的石頭觸感以及冷冷的夜風稍微平靜了心緒。當她抱著膝蓋蹲下去,背後突然有個聲音,一個刺耳又惹人厭的聲音。
『回不去了啦!』
陽子緩緩地轉身,只見用石頭砌得很堅固的水井邊緣,出現一顆蒼猿的頭顱。就像被砍斷後擺在石頭上一樣,只有一顆沒有身體的頭在石塊上嘻笑著。
『還沒死心啊?你回不去了啦!想回家嗎?想見母親嗎?不管你再怎麼想也回不去的。』
陽子伸手摸索,不過她並沒有帶著劍。
『所以我就說過了嘛!乾脆砍砍自己的脖子吧!這樣一來就輕鬆了,讓你眷戀的事、讓你傷心的事,全都會結束。』
『我不死心,有朝一日我會回去的,就算那是很久以後我也不在乎。』
猴子咯咯咯地笑著。
『隨便你羅!那我順便告訴你一件事吧!』
『我不想聽。』
陽子站起來。
『不聽不太好吧?是那個女人的事哦!』
『達姐嗎?』
猴子對著回過頭來的陽子露出牙齒。
『最好不要信任那個女人。』
『……什麼意思?』
『她可不是你心目中的那個大善人。幸好她還沒有在飯裡下毒。』
『你太過分了。』
『總之她不是想殺了你再扒光你身上的財物,就是想饒你一命好把你賣掉,你卻還對她感激得要命咧!天真啊!天真啊!』
『胡說!』
『我都這麼親切地告訴你了,你還不明白嗎?這裡沒有人會和你站在同一邊的,你死了也沒有人在乎,反而活著才會給人帶來麻煩。』
陽子氣得瞪著猴子,猴子卻只是咯咯咯笑著作為回應。
『所以我說了嘛,痛也只要一眨眼就結束了。』
一陣大笑之後,猴子露出淒厲的表情。
『我不會害你的,快砍了她吧!』
『什麼……』
『把那女人砍了,拿了她的錢財快逃吧!要是你還沒死心想要活下去的話,這樣做是為了你好。』
『你說夠了沒!』
隨著一陣發了瘋似的咯咯狂笑,猴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只聽見和上次夜裡相同的刺耳笑聲漸行漸遠。
陽子只能瞪著那個方向。那一定是惡意的中傷吧!
──我不信。
她絕不相信那個怪物所講的話。
第二天早晨,陽子是被搖醒的。
一睜開眼,就是在簡陋的房間中,達姐則有點不知所措地瞧著陽子。
『醒了嗎?雖然你好像很累,不過還是起來吃個飯吧!』
『……不好意思。』
陽子趕忙起身。看到達姐的表情,就明白自己熟睡了相當久。
『不需要道歉啦!如何?可以上路嗎?還是明天再走好了?』
『我可以的。』
看到她坐起來這麼回答,達姐笑了,然後又指指自己的床鋪。
『衣服在那裡,會不會穿?』
『應該會……』
『不會的話叫我一聲。』
說完達姐就消失到隔壁房間去。陽子下床,將她替自己準備的衣物拿在手上。
有縫了扣子、長度到腳踝的裙子,還有短和服似的罩衫和搭配成套的短上衣。衣服剛穿上時讓她覺得很不對勁。她一面扭轉脖子一面穿上去,走到隔壁房間,只見桌上已擺好了早餐。
『喲!很好看嘛!』
達姐邊笑邊把裝了湯的大容器放下。
『稍微素了一點,要是我年輕時的衣服還在就好了。』
『……讓您費心了,真的非常感謝您。』
『這個我穿太花俏了,反正我也打算要送人的。來,吃飯吧!要多吃一點,接下來可是得走好長一段路。』
『好。』
陽子答應後低頭坐在桌子旁。當她手中握住筷子的那一剎那,突然想起昨晚猴子說的話,不過她覺得一點都不像真的。
──她是好人。
雖然窩藏自己的事若被人知道,她必定會受到懲罰,但她還是如此地親切,這樣還懷疑人家就太不應該了。
《月之影,影之海》第三章、第五節
她們在中午過後從達姐家出發。
從那裡到河西的旅程是意想不到的輕鬆。一開始遇到別人時她還會提心吊膽,但不知是否因為達姐要她把頭髮染了,結果沒半個人對陽子的來歷起疑心,她對到處遇見人一事就很樂在其中了。
這個國家雖然像是古代的中國,但人民卻是形形色色都有,光看臉型全都是東方人,頭髮、眼睛和膚色卻是五花八門。膚色從跟白人一樣白到跟黑人一樣黑的都有,眼睛顏色也從黑的到藍的各式各樣,說到髮色更是千奇百怪,其中甚至有略帶紫色的紅髮、略帶藍色的白髮,更奇怪的是還有像去特別染出來、只有部分是不同顏色的頭髮。
剛開始的異樣感,很快就習慣了。等到看習慣之後,就覺得這些變化很有趣。只不過,她並沒有見到像景麒那樣純粹的金髮。
衣飾是中國古代樣式,基本上男人穿著上衣和稍短的長褲,女人穿著長裙。偶爾會有一些穿著打扮確定是東方樣式,卻看不出是哪一國、哪一個時代的行旅隊伍,達姐告訴她說那是跑江湖賣藝的。
陽子很慶幸自己只要走就夠了,達姐自會帶路,從張羅吃飯到安排投宿全部一手包辦。不用說,陽子身上沒有錢,費用全都是達姐付的。
『真的不好意思。』
她邊在大路上走著邊說,達姐爽朗地笑了。
『我這個人就是愛多管閒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實在沒辦法報答您。』
『什麼話嘛!我和媽媽一別多年又可以見面,都是托你的福呢!』這麼說讓她打心底高興起來。
『達姐,您是嫁到五曾的嗎?』
『不,我是被分到那裡的。』
『被分的?』
達姐點點頭。
『一到二十歲,就會從上頭領到一塊田,結果我領到的田就在那裡。』
『二十歲時,每個人都會領到田嗎?』
『對啊,每個人都有。我丈夫就是住在隔壁的老頭,不過孩子死了之後我們就分開了。』
陽子回看著達姐笑笑的表情。達姐是有提起過關於她死去孩子的事。
『我很遺憾。』
『我一點都不介意。我這個人很差勁吧?好不容易得到的孩子,竟然讓他給死了。』
『不會的。』
『孩子是上天所賜,既然老天爺要把他拿回去,就表示我不值得托付。唉,不能養大成人也是沒辦法的事,只是可憐了那個孩子。』
陽子不知該如何應答,於是含糊地微笑。達姐的表情有一絲絲落寞。
『你媽現在一定也很難過吧?要是你可以早日回去就好了。』
陽子點點頭。
『對啊,不過回不去了吧?配浪的長老說回不去。』
『既然能來,一定也能回去的。』
陽子眨眨眼,真心流露出揮別陰霾的笑容。
『說得沒錯。』
『就是說嘛!唉呀,走這邊。』
在一個三岔路口,達姐指指左邊。在幹道的角落裡必定會立著一塊小石碑,上面刻著地點和距離,距離的單位則似乎是用『裡』。那個石碑上刻著『成 五里』。雖然在日本歷史的課本上學到的知識告訴她,一里應該約等於四公里,但這邊的一里卻短得多,頂多只有幾百公尺吧!因此五里的話,並不算很遠。
沿路風景並不能用豐富多變來形容,但有股安詳之美。地表高低起伏,山勢多半高聳陡峭,遠處可見的朦朧山影中有幾座高峰直衝雲霄,卻看不到任何積雪。天空感覺起來好像很低。
這裡比起東京似乎是早一步迎接春天的來臨。路旁花朵零零星星地綻放著,陽子有些花認識,有些花不認識。
在田園景致中,到處都有小小的房子靠在一起而形成的聚落,達姐告訴她那叫做『村』,是下田工作的人住的地方。只要再走一會兒,就會碰到四周被高牆圍起來的較大村落,那叫做『鎮』,是附近居民冬天時住的小城。
『冬天住的地方和其它季節不一樣啊?』
『因為冬天就算下田也不能種東西啊!當然還是有些冬天仍然住在村子裡的怪人,
不過回到鎮裡大家都在,比較有趣嘛!再說還是鎮裡比較安全。』
『因為有厚厚的牆嗎?是為了防範妖魔嗎?』
『妖魔並不會輕易地就攻擊城鎮,倒不如說是要防範內亂和猛獸。』
『猛獸?』
『狼啊、熊的,有的地方還有老虎和豹子,不過這附近是沒有啦。一到冬天,山上的獵物減少,它們就會下山到城鎮來。』
『冬天住的房子是怎麼來的?租的嗎?』
『那也是二十歲時上頭配給的,不過多數人都賣掉了,也有些人會在回村子時把它出租給商人。通常來說,賣掉的人冬天房子就用租的。』
『喔……』
城鎮都被高聳的城牆所保護,只有一個入口,而且還有一扇堅固的門,門口有守衛監視著出入的旅人。
達姐說,平常守衛只是看住門而已,現在卻會特別將旅行者裡紅髮的年輕女孩攔下來,應該是因為有海客從配浪逃脫而提高警戒。
進到門裡面,房屋密密麻麻,橫豎相交的道路旁則是商店一家接著一家。路上有很多流浪者,有些人則在內側的城牆下搭起帳棚似的房子,生活在裡面。
『不是都會領到一塊土地嗎?為什麼要這樣?』
陽子指著城牆底下那些流浪者,達姐微微皺起眉頭。
『那些是從慶國逃來的人,真是可伶啊!』
『逃來的?』
『慶國國內如今正有動亂,那些逃避妖魔和戰亂的人就會像這樣聚集在一起。等到天氣變暖之後還會有更多吧?』
『這邊也會有內亂啊?』
『當然有啊!不只是慶國,聽說更北方的戴國也是,而且戴國的情況更嚴重呢!』
陽子只能點點頭。比起這裡來,她覺得日本真是個和平的國家,這裡不但有戰亂,
而且治安相當差,行李片刻都不能離身。三不五時就會有混混樣的男人過來搭訕,
還曾經被一群危險的流氓給圍住,不過每次達姐都用那豪爽的吆喝聲保護了陽子。
或許因為如此,人們絕不在晚上旅行。城鎮的大門夜裡就會關上所以在太陽下山前一定要抵達下一個城鎮才行。
『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大概要花上四個月是嗎?』
『是啊。』
『沒有走路以外的旅行方式嗎?』
『也可以騎馬或駕馬車,不過那是有錢人才能辦得到的。像我啊,這輩子是沒指望了。』
這裡比陽子的世界要窮困許多,汽車就不用講了,連瓦斯和電都沒有,也沒有自來水。根據她們的談話中推測,這不光只是因為文明較為落後的緣故,最大的原因,應該是這裡根本就沒有石油和煤炭。
『這樣說來,你們又如何知道其它國家的事呢?達姐您去過慶國或戴國嗎?』達姐笑著說怎麼可能嘛!
『我從沒離開過巧國。農民是很少長途旅行的,有農事要忙啊!其它國家的事是從賣藝的那裡聽來的。』
『賣藝的?流浪藝人嗎?』
『是啊,有些賣藝的會巡迴全世界,表演的內容則是說書,講講哪個地方發生了什麼事啦,各國的故事啦,別的鎮上的事之類的。』
『哦……』
陽子心想,這大概類似自己原本居住的世界裡,電影院在很久以前也會播放新聞片是一樣的吧!
她覺得有個人能解答自己的疑問,實在是太好了。陽子對這個世界的事一無所知,
無知的不安會導致恐懼,但身邊能有個親切的人為她一一解說,讓她很高興。
有達姐護著她,旅途輕鬆自在,原本這個只會處處帶給她痛苦的世界,搖身一變成了既新鮮又有趣的天地。
每晚都來報到的奇怪幻覺,想家的沮喪,還有蒼猿的出現,都帶給陽子不安,但惡劣的心情不再持續很久。
一早起來離開城鎮,到處都是新奇的事物,達姐則是對她照顧得無微不至。藉著明珠之力,就算持續地趕路也不會累。到了夜晚可以好好吃頓飯、好好在客棧歇息,更是讓她滿足。
離鄉背井雖然辛苦,幸好如今身邊有個親切的保護者,對這天上掉下來的好運,她不得不心懷感激。
《月之影,影之海》第三章、第六節
三天的旅程很快就結束,陽子心裡還覺得有點不過癮。第三天所抵達的河西鎮,在河畔有著大宅樓房,這是她到這邊以來,頭一次見到的類似都市的城鎮。
『哦……好大啊!』
達姐對一邊穿過城門一邊東張西望的陽子笑著說。
『要說起這一帶比河西更大的城,就只有鄉公所的所在地拓丘了。』
鄉似乎是比縣更高一級的行政區,至於規模到底有多大,她就不知道了,甚至連達姐都好像不太清楚。鎮的官府是鎮公所,不過重要一點的大事就要送交縣政府才能裁示。
和城門相連的鬧區大街上,大小商店櫛比鱗次,不像之前經過的城鎮,商店的外觀全都又大又豪華,這景象讓她想起唐人街。尤其是大宅窗戶上還裝了玻璃,這點讓她印象最深刻。離傍晚還早,街上的行人不多,不過可以想見,只要到了旅人趕著進城的尖峰時刻,一定是人聲雜沓吧!
一想到要在這個充滿朝氣的都市生活,她的心情就比較好一點。要找個地方落腳的話,在小鎮上也沒什麼不好,但繁華的城市當然是更勝一籌。
達姐從鬧區轉個彎,走向一個較小規模、店舖林立的地區,這裡雖然有股破落的氣息,但依舊很熱鬧。在一家接著一家的店舖中,達姐走進了一棟較為華麗的建築。
那是個綠柱子非常顯眼的三層樓建築,走進大門一樓是個寬闊的食堂。達姐沒有理會正對著店裡的華麗裝潢東張西望的陽子,抓住一個像是要迎上來接待的男夥計。
『可以幫我找一下老闆娘嗎?說她女兒達姐來了,這樣她就知道了。』
男人堆起滿臉笑容,消失到後面去。達姐目送他進去後,叫陽子坐在附近的桌子旁。
『你就坐在這裡,點一些東西吧!這裡的菜還蠻好吃的。』
『……這樣好嗎?』
這家店比之前去過的客棧或飯館都大上許多。
『放心,就算我媽媽請你的,想吃什麼盡量點。』
雖然達姐都這麼說了,不過陽子還不太會看菜單。達姐發現之後笑了一下,叫來跑堂點了兩、三樣東西。跑堂的鞠躬哈腰退下時,從店舖後面出現了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婆婆。
『媽媽。』
達姐站起來露出笑容,老婆婆也以高興的笑臉迎接她。陽子看到這一幕,覺得對方似乎是個和氣的人,於是放心了。如果老闆是她,那這應該不會是一份苦差事。
『陽子你在這裡等一下,我和媽媽有話要講。』
『好。』
陽子點點頭,達姐就笑著走到母親身邊,兩人互相拍著背談著笑,走到店舖後面去了。陽子微笑著目送她們,然後將達姐放下的行李拿到手邊,打量這家店。
店裡現在好像沒有女的服務生,在桌子之間來去穿梭的夥計全都是男的,客人也多半是男性。陽子還發現其中有幾個客人在偷瞄她,讓她覺得很不對勁。
過了一會兒,有一夥的四個男人進來,佔據了陽子附近的桌子,很露骨地用著粗俗的眼神看著她,那副對著某件事竊竊私語後又大笑的嘴臉讓人很不舒服。
陽子一直看著店舖後面,達姐卻沒有要回來的樣子。雖然她忍耐了一陣子,但是看到那四人中有一個竟然起身朝自己走過來,她忍不住站起來了。
陽子不理會那個想跟她搭訕的男人,抓住一個夥計。
『請問……達姐去哪裡了?』
夥計沒好氣地指指裡面。陽子心想去看看應該沒有關係吧,於是抱起行李往裡面走。沒有任何人阻止她。
穿過裡面一條細細的走廊,來到彷彿店舖後台般雜亂的一個角落。她心懷幾分罪惡感地朝著深處走去,有扇雕工精細的門正洞開著,從一座拿來想遮住裡面的屏風後頭,傳來達姐的聲音。
『用不著緊張兮兮啦!』
『可是,她是被通緝的那個海客吧?』
陽子停下腳步。老婆婆一副不情願的聲音,讓她突然緊張起來。人家果然還是不想僱用海客吧?
她很想進去低頭拜託對方,但這樣好像太冒失了,然而就這樣回店裡去她又會掛心。
『海客有什麼關係?你未免太死腦筋了。媽媽,你該不會相信海客會帶來楣運這種迷信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怕被官府知道。』
『你不說誰會知道啊?那個女的自己是絕不會說出去的。你想想,這不正是難得一見的寶貝嗎?頗有姿色,年紀又正好。』
『可是……』
『她看起來教養不錯,只要教教對客人的應對進退,馬上就可以讓她下海了。我這麼點錢就要讓給你,你還在猶豫什麼?』
陽子不明白,達姐的語氣好奇怪。明知偷聽人家講話是不對的,但她還是忍不住要豎起耳朵。她的耳中開始響起低低的聲音,有如潮水、很微弱的聲音。
『可是海客……』
『事後沒有麻煩,不是很好嗎?又不會有父母兄弟上門來理論。她簡直就像個從來都不存在的人一樣,少了很多麻煩呢!』
『……那個女的真的想在這裡幹活嗎?』
『她本人說願意的。我可是明明白白地講過這裡是住宿的地方,是她自己誤會,以為是來打打雜,只能怪她自己太笨了。』
陽子默默地聽著。她真的覺得很奇怪,『那個女的』指的應該是自己吧?但是之前叫著陽子時語氣中的那股溫柔,如今連一絲都感覺不到了。怎麼回事?彷彿那個聲音的主人並不是達姐一樣。
『但……』
『綠柱子就代表著妓院,連這點都不知道,算她活該。來,快點作個決定,把錢給我吧!』
陽子瞪大眼睛。她只能緊緊抱著行李,等這陣衝擊過去。
那隻猴子明明說過了,為什麼自己不認真地將它的忠告聽進去呢?
不知是因為打擊還是憤怒,心跳開始狂飆。強忍住的呼吸火辣辣地燒灼著喉嚨,震耳欲聾的洶湧浪濤聲在耳邊響起。
原來如此啊!她心想,右手緊握住用布捲起來的包袱。
一瞬間後,她放鬆了力道,並且轉身向後。她反方向走回細長的走廊,裝著面無表情地穿過店裡,走向外面。
快步走出門口,再次抬頭看那家店,柱子、屋樑,甚至窗框都被漆成了綠色,陽子這才注意到那樣式有多刺眼。雖然手中還抱著達姐的行李,但她一點也不想再回到那間屋子。
剛好就在此時,二樓的窗戶打開了,一個女人倚在有很多裝飾的樓台欄杆邊向外望。顏色鮮艷的衣服穿著不整,領口大大地敞開著,她的身份不言而喻。
陽子嚇了一跳,突然湧起了嫌惡感。那女人似乎意識到仰望的視線,因而俯視著陽子,浮起了一朵瞧不起人的笑容,然後關上窗戶。
《月之影,影之海》第三章、第七節
『小妞。』
被人家叫了一聲的陽子,將視線離開建築物的二樓。站在自己旁邊的,是那四人當中的一個。
『你是這裡的姑娘嗎?』
『不是。』
她下意識地用了很不客氣的語調。陽子話一說完就轉身,那男人卻伸手抓住她的手臂,然後身體一閃,擋在陽子面前。
『你說不是?難不成一個女孩子家會來這種地方吃飯嗎?』
『我的同伴認識這間店裡的人。』
『那你的同伴呢?你該不會是被人家賣到這裡來的吧?』
男人的手摸上她的下巴,陽子馬上把他拍掉。
『我不是。不要碰我。』
『好凶喔!』
男人笑著,把他抓著的手臂拉過來。
『來嘛,陪我喝幾杯。』
『我不要!你放手!』
『你其實是被賣來這裡的對吧?你想逃走的事,我可以裝作沒看到哦,怎麼樣?』
『聽好……』
陽子用盡全身的力氣將男人的手給拍掉。
『我不在這種地方工作,也沒有被人賣到這裡。』
陽子撂下這句話就打算離開,那個男人卻再次想抓住她的肩膀。陽子身體一扭便逃開了,而且在自己被抓住之前先握住了劍柄。
她發現人的身體裡環抱著一片海洋,如今它正狂暴地捲起怒濤;那是股衝破皮膚而出、想把眼前這個男人打倒的衝動。
『不要碰我。』
手臂一甩,她將捲起的布包抖開。男人嚇了一跳,身子往後退。
『喂……』
『不想受傷的話就讓開。』
男人看看陽子再看看劍,臉上浮起了抽搐的笑。
『那種玩意你真的會使嗎?』
陽子無言地將劍舉起,毫不猶豫地用劍尖抵住男人的咽喉。
這是爪子,是屬於陽子的銳利凶器。
『讓開,快回店裡去,你的朋友應該在等你吧?』
附近傳來了某人喊叫的聲音,但陽子並不打算去看是誰。她猜想應該是自己在大街上亮出武器而引起了騷動,然而她卻絲毫不覺得害怕。
男人不停地瞧瞧陽子、再瞧瞧劍尖,一步一步地後退。只見他一轉身正要衝進店裡的時候,有個高亢的聲音響起。
『那個女的!快把那個女的給我抓住!』
她轉頭一看,是達姐在店門口大喊大叫。陽子心裡有種苦苦的東西在擴散,那和她曾經夢見過的、有個紅色的東西在海中擴散的情景非常類似。
『妓女逃了!快給我抓住!』
一股嫌惡感讓她很噁心,這感覺或許來自於戴著善人面具卻騙了陽子的達姐,也或許來自於竟然糊里糊塗上當的自己。
店裡和附近的人都聚集了過來。陽子不加思索地舉起寶劍,將劍柄在手心一轉,轉向劍身寬的那一面。不論局面是否將以殺人告終,她都全憑冗佑決定。陽子如今開始自暴自棄地想,如果要被抓起來,那她將不惜殺人。
──這個世界裡沒有人會站在陽子一邊。
陽子還以為自己得救了,對達姐心懷感激,對機緣巧合的幸運心懷感激。她曾發自內心的這麼想,如今卻噁心得想吐。
眼見一群男人衝過來,顫抖的感覺爬上了手腳。身體非常自然的動起來,想要排除擋在前方的東西。
『抓住她!我真是賠大啦!』
聽到達姐歇斯底里的聲音,她回頭了。騙人者和被騙者的視線交會。原本正在大聲嚷嚷些什麼的達姐突然沉默下來,很害怕地後退兩、三步。
她冷眼看著,擺好架勢迎接衝上前來的男人。閃過了一個人、兩個人,然後拿劍身用力打第三個人。
不知不覺間聚集的人形成了人牆,人牆之厚讓陽子不禁咂舌。她真的有辦法不殺一人而突破重圍嗎?
『快來人啊!誰抓住她我就重重酬謝!』
就在達姐氣得跺腳時,事情發生了。
人潮後方傳來尖叫聲,大家受到吸引,視線全都轉過去,但一轉眼間又聽到混雜著哀嚎的吵鬧聲。
『怎麼回事?』
『有妓女逃了。』
『不是,是這邊啦!』
人牆開始騷動起來。
一眼望過去,只見人潮蜂擁進小巷的另一頭。他們一邊尖叫,一邊爭先恐後地像在逃離某種東西。
『──妖魔啊!』
陽子的手馬上有了反應。
『妖魔!』
『是馬腹!』(插花:奇怪的名字。怎麼不叫豬肚什麼的~~~)
『快逃啊!』
人牆突然間崩潰了。
身在四處逃竄的人群中,陽子也拔腿就跑。很快地,只見一頭野獸邊將慘叫的人們撞倒,邊從身後衝出來。
那是只巨大的老虎。它有著一張和人類一樣的臉,不過上面卻佈滿紅斑。陽子一面避開衝進周圍商店的人們,一面向前跑。
距離已經越來越近了,陽子別無它法,於是停下了腳步。
雖然疑惑著為何妖魔長了一張人臉,但她仍重新握好劍柄擺好架勢。一閃身,避開了以迅如疾風之勢衝過來的巨虎,她用盡全身之力將劍一揮。
她發現雖然鮮血滋滋作響、四散飛濺,但只要砍中對手的那一剎那不將視線別可,要避開濺血是可能的。
躲過因長著模糊條紋的腳被陽子一劍劃過而倒地的巨大身軀,陽子閃了過去,往前飛奔。只見她劍與腳並用,邊閃躲著重新爬起並追上來的巨虎邊鑽進小巷。
如果在大馬路上,不但情況難以掌握,還有聚集的群眾。
『快躲開!』
陽子的喊叫聲,加上從背後追來的野獸身影,讓人牆潰決。就在此時──
陽子看到遠處有金色光芒。
就在人牆的另一邊,遠得看不清長相。雖然她並沒有時間去細看,但如今陽子已經知道金髮在這邊是很少見的。
『景麒!』
她不假思索地想追上那個身影,金色光芒卻在轉眼之間被爭先恐後逃竄的人潮給吞沒了。
『景麒?』
陽光突然被遮住,是巨虎躍過陽子的頭頂。
妖魔降落在逃命的人海之上,被踩倒的群眾在它粗壯的前腳底下哀嚎。前方被阻斷了,陽子停下身來。
──那到底是不是景麒?
沒有空遲疑了。她再賞給緊追不捨的野獸一劍,然後趁著人群混亂溜出了河西城。
《月之影,影之海》第三章、第八節
『所以嘛,我不是說過了?』
黑夜裡,立在路旁的石碑上有顆蒼猿的頭。
離開了河西的陽子,稍微猶豫了一下才朝著幹道前進。
雖然又恢復成單獨上路,不過陽子身上有等於是搶來的達姐的行李。
行李裡面有達姐的換洗衣物和錢包,如果把住宿、吃飯的水準降到最低,錢包裡裝的錢還夠她旅行一陣子。用這些錢她絲毫不會覺得良心不安。
『早就警告過你了吧!傻姑娘。』
陽子不去看猴子,只是默默地向前走,那顆放出淡藍磷光的頭顱就滑行著跟上來。對於那只不停尖聲笑著的猴子,陽子就是無視於它的存在。她正在想著受騙上當的自己有夠蠢,現在並不想聽到猴子的聲音。
況且,比起猴子的存在,她更介意的是那個在河西見到的金髮人物,以及出現在城裡的妖魔。
──妖魔不是不會出現在城裡嗎?
曾在傍晚或是白天這些時間出現的妖魔,只有河西的巨虎、攻擊馬車的犬形妖怪、出現在學校的蠱雕。
──為什麼這些場合一定都有景麒出現?
想到這裡,猴子尖銳的聲音鑽進了耳朵。
『所以我就說你被騙了嘛!』
她無法再裝作沒看到了。
『並不是!』
『不是才怪。仔細想想嘛!你也覺得很可疑對不對?』
陽子咬住嘴唇。她決定相信景麒。如果不相信他,自己將失去依賴。然而,疑慮依舊在滋長。
『你被騙了,被他給設計了。』
『不是的。』
『你死不承認的心情我瞭解,要不然的話,你可就要頭痛羅!』
猴子說著嘲笑起來。
『景麒保護我不受蠱雕攻擊,景麒是站在我這邊的。』
『是嗎?來到這裡以後,他一點也沒幫過你吧?你不覺得只有那一次而已嗎?』
陽子目不轉睛地盯著猴子。難道這隻猴子連發生在那一邊的事都知道嗎?那樣的口氣讓她覺得很不可思議。
『哪一次?』
『在另一邊,被蠱雕攻擊的時候啊!』
『為什麼你連那個時候的事情都知道?』
猴子高聲笑著。
『你的事情啊,我全部都知道哦!我也知道你在懷疑景麒,也知道你想要否認、不願意相信這件事。你是上了他的當。』
陽子撇開視線,凝視著暗暗的大路。
『並不是這樣的。』
『那他為什麼不來救你?』
『他有什麼事情耽擱了。』
『會有什麼事呢?他應該要來保護你吧?你仔細想想,這難道不是陷阱嗎?懂了嗎?』
『學校的事姑且不論,剩下兩次我都沒有看清楚對方的長相,所以那不一定是景麒。』
『還有其他人是金髮嗎?』
──我不想聽。
『再說連冗佑都認出景麒了,不是嗎?』(插花:這也是我覺得疑惑的地方。冗佑這個死妖怪為什麼不出來澄清一下?!)
為何它會知道冗佑的事?陽子看著對方心裡在想,視線對上了蒼猿譏諷的眼神。
『我不是說了嗎……我什麼都知道。』
冗佑叫著『台輔』的聲音又浮現腦海,陽子甩甩頭。她忘不了這句話中蘊含的驚訝語氣。
『──不會的,一定是搞錯了,景麒不是敵人。』
『是嗎?真的是這樣嗎?如果是就好羅!』
『你少囉嗦!』
先是對著怒吼的陽子仰天大笑,猴子接著對她耳語。
『難道你沒有試著這樣想過嗎?』
『我不要聽。』
『……是景麒派妖魔來找你的。』
陽子愣住了。猴子歪著嘴角瞧著目瞪口呆的陽子。
『……不可能的。』
猴子爆笑,發狂般不停地格格笑著。
『不可能!』
『怎麼說?』
『他沒有理由這樣做啊!』
『是嗎?』
猴子露出扭曲的笑。
『景麒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是景麒從蠱雕手下救了我啊!他給我這把劍,讓冗佑附在我身上,我是拜此之賜才能活下來的。』
猴子只是格格格地笑。
『如果他想殺我,那個時候他只要不管我就行了啊!』
『他自己也遭到攻擊,就拉你當同伴來幫忙。他也可以用這一招啊!』
陽子用力咬住嘴唇。
『可是,只要有冗佑在,要解決掉我並不容易。如果他想殺我的話,應該會把冗佑召回之類的吧?』
『或許他的目的不是殺了你。』
『那他有什麼目的?』
『我怎麼曉得?但是再過一陣子就會曉得了,因為今後攻擊還會持續下去。』
陽子對那張笑咪咪的臉瞪了一眼,然後加快腳步。
『回不去了啦!』
聲音追了上來。
『你啊,回不去啦!你會死在這裡。』
『我不要!』
『不要也沒用吧?──反正痛也只要一眨眼就結束了嘛!』(插花:奇怪,這只蒼猿,不,這把劍鞘怎麼老是想讓陽子自殺?這對它有何好處?)
『別來煩我!』
陽子的叫聲被夜色所吞沒。
《月之影,影之海》第四章、第一節
只有蒼猿為旅伴,她漫無目標地順著大路走。心中只想著要遠離配浪、遠離河西,如此不停的旅行了兩天。
每一個小鎮的城門警戒都很森嚴,非常謹慎地盤查旅客,或許是因為從配浪逃脫的海客曾經待在河西的事已經曝光的緣故吧!出入小鎮的旅客數目也變少,沒辦法混在人群裡通過城門了。
無可奈何之下,她只好沿著大路繼續露宿野外,到了第三天,她抵達了一個被高聳堅固的城廓所包圍、比河西更大的城市。從城門上寫著『拓丘城』的匾額,她知道這就是鄉公所的所在之地。
在拓丘,店舖甚至開到城門外頭來了。
每個城鎮的城牆外就是一大片的田地,但在拓丘的城門前和城牆下卻聚集了搭著帳棚的攤販,形成了城外市場,圍繞著城牆的路上鬧哄哄地擠滿商人和顧客。
簡陋的帳棚裡應有盡有,陽子在城門前的熙來攘往中走著走著,發現了一個堆滿衣物的棚子,靈機一動地買了一套二手的男裝。
一個年輕女孩子單獨旅行,容易有麻煩上身。雖然有冗佑之助,要擺脫麻煩很容易,但是如果一開始就能不捲進麻煩之中,那就再好也不過了。
陽子買的衣服是類似帆布的厚料子,及膝無袖的上衣和八九分的長褲配成一套,是農夫常穿的服裝,在窮人或從慶國逃來的難民裡也有蠻多女人這樣穿。
一離開大街,她就在別人看不見的隱蔽處把衣服換了。只不過半個月左右的時間,身體的圓潤就整個消瘦掉了,穿起男裝也不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注視著脂肪減少的身軀,陽子心情蠻複雜的。手臂和雙腿或許是因為被迫進行了過度激烈的勞動,瘦雖瘦卻出現肌肉的線條。她覺得在家的時候老是對體重計非常敏感,有一搭沒一搭地熱衷於減肥,實在可笑極了。
藍色突然間映入眼簾。那是藍染出來的頗為亮眼的深藍色,像牛仔褲的顏色。陽子一直很想要一條牛仔褲。
小學的時候,有次遠足要去有體能設施的遊樂區,而且去了之後要分成男生和女生來比賽。穿裙子活動不便,於是懇求母親買了條牛仔褲給她,結果父親看見之後很生氣。
(爸爸不喜歡女孩子家打扮成這樣。)
(可是大家都有穿啊!)
(我就是討厭這樣。女孩子穿得像男孩子、遣詞用句也像男孩子,真是難看死了,爸爸不喜歡。)
(可是要比賽耶!穿裙子會輸的啦!)
(女生贏不了男生有什麼關係。)[插花:真是超級討厭的老爸。hoho,這種逆時代而動的教育,最後一定是物極必反,我就見過實例。]
母親制止了越說越僵的陽子,深深地低下頭去。
(對不起。陽子,你也向爸爸道歉。)
在父親的命令之下,她們拿回店裡去退。
(我不想退回去。)
(陽子,忍一忍吧!)
(為什麼要向爸爸道歉?我又沒有做錯事。)
(等你將來嫁人以後就懂了,這樣做才是最好的……)
想到這裡,陽子不禁失笑。
要是父親看見現在的自己,想必一定滿臉嫌惡吧?身穿男裝又舞刀弄劍,而且沒地方住的話就露宿荒野。他要是知道了,說不定會氣得滿臉通紅。
──爸爸就是這樣的人。
女孩子一定要清純又討人喜歡,最好還要乖巧聽話,要老實得近乎靦腆才足夠。不聰明也無妨,不優秀也無妨。
連陽子自己原本都一直這樣認為。
『全都是假的……』
老實到被人家抓起來也無妨嗎?就算被達姐賣掉也無所謂嗎?
陽子握住用布包裹的劍柄。要是自己多多少少有幾分霸氣(插花:汗,真的走上「女兒當自強」的不歸路了……),當初遇到景麒時就能用更強硬一點的態度去應對,最低限度應該也會問他為什麼?去哪裡?目的地是什麼樣的地方?何時能回家吧?果真如此的話,也不會落到如今這般束手無策的地步。
不強悍就不安全,不把頭腦、身體都運用到極限,就不能活下去。(插花:你大小姐能單挑N只妖魔,還不算強悍嗎-_-)
她要活下去,她一定要回家。這是陽子唯一容許自己許下的願望。

她把原來穿的衣服和達姐的換洗衣物一起拿到舊衣店去,換來了一點點現金。
手裡握著錢,陽子混在人群中走進城門,守衛並沒有叫住她。進城後沿著路向裡走。離城門越遠、住宿的費用就會變得越便宜,這是她和達姐一起旅行時所聽來的。
『這位小哥,你要點些什麼?』
進了客棧被這麼一問,陽子輕輕地笑了笑。客棧多半還兼營食堂,一進去就被詢問要點些什麼,是很平常的。
陽子環顧店內。只要看看食堂的感覺就知道客棧的水準,這家客棧雖然不算很好,但也不至於多差勁。
『要住店嗎?』
客棧裡的漢子一臉懷疑地看著陽子。
『小哥,你一個人嗎?』
陽子只是點點頭。
『要一百錢,你有嗎?』
陽子不說話,指指錢包給他看。住宿一般是事後才付錢。
這裡的貨幣是硬幣,四方形的、圓形的總共有好幾種,四方形的價值比較高。(插花:除了紙幣,我還是頭一次聽說有四方形的錢幣呢。自秦漢以降,就沒有這種奇形怪狀的貨幣了。)單位多半是『錢』,錢幣上則刻著各自的幣值。金幣和銀幣似乎都有,但卻沒看過紙鈔。
『還要些什麼?』
男人問完後陽子搖頭。住店後可以免費讓客人用一用水井,不過洗澡、點茶就得要付錢。這也是和達姐旅行時學到的,吃飯就到門前的攤販解決。
那男人粗魯地點個頭,朝著店裡面叫道。
『喂!有人住店,來帶路!』
一個剛好從裡面出來的老人應了一下鞠了個躬,一笑也不笑地對陽子用眼神示意裡面。自己有辦法找到住宿之處讓她鬆口氣,於是陽子尾隨老人而去。
(插花:又一位大家都認識的人物登場了,還記得他的名字嗎?)


《月之影,影之海》第四章、第二節
爬上裡面的樓梯,老人帶著陽子上到了四樓。這邊的建築物都是木造的,在大城裡會蓋到三層樓。這間客棧卻是四層樓建築,因此天花板非常低,低到陽子只要舉起手就能碰到。要是像達姐那樣大塊頭的女人,說不定還得彎著腰。
她被帶進去的房間很小。兩張榻榻米的面積,只見地上鋪著木板,天花板上吊著一個架子,裡面放了好幾條薄棉被。因為沒有床,所以大概是把被子鋪在地板上睡覺吧。
房間後面因為有架子在,即使跪著都得彎腰,真可說是『醒時一疊、睡時二疊』。之前和達姐住的都是天花板比較高、有床有桌又整潔的房間,房錢兩個人要五百錢左右。
或許因為治安不佳吧,就連這樣的客棧,門上都牢牢裝著內外得各用一把鑰匙去開的鎖。陽子叫住了把鑰匙交到自己手上後就要離開的老人。
『請問一下,水井在哪裡?』
聽到陽子叫他,老人像是彈了起來,轉身瞪大了眼睛。他死命盯著陽子好一會兒。
『請問……』
他是聽不到嗎?於是陽子正想把同樣的話再說一遍,老人瞪著眼說話了。
『是日本話……』
一說完,老人馬上沿著走廊小跑步回來。
『……儂是打自日本來的?』
他抓著不知如何回答的陽子的手。
『儂是海客?幾時來的?哪裡人?儂再說一遍我聽聽!』
陽子只是睜眼看著老人的臉。
『算我求儂,再講給我聽聽吧?我四十多年無啥聽過日本話。』
『這個……』
『我同是打自日本來的,講講日本話給我聽聽?』
老人深陷在皺紋中的眼睛裡,眼看就盈滿了透明的東西,連陽子也跟著想哭了起來。這真是巧合啊!兩個混跡流連於異域的人,竟然會在這樣一個大城的小角落裡相遇。
『老伯您也是海客嗎?』
老人點頭。他不斷不斷很著急地點頭,好像發不出聲音一樣。瘦骨嶙峋的手指緊握著陽子的手臂,彷彿能從那股力道中讀出他至今為止的孤獨,於是陽子回握他的手。
『……茶。』
老人用顫抖的聲音咕噥。
『要茶嗎?』
陽子不解。
『喝茶好不好?我有煎茶,不過無啥很多。我去拿過來……好不好?』
『那就謝謝你了。』

老人過一陣子就拿了兩個茶杯過來。出現在房間的時候,他那凹陷的眼睛紅通通的。
『弗是啥好茶就是了。』
『謝謝。』
綠茶清新的香氣令人懷念,老人看著陽子將茶輕輕含入口中,然後坐在陽子對面的地板上。
『我忒高興了,就裝病弗去店裡。……小哥,儂是小姑娘吧?叫啥名字?』
『我叫中島陽子。』
這樣啊,老人眨眨眼。
『我叫松山誠三。……小姑娘,我的日本話有無很奇怪啊?』
陽子心裡正在納悶,於是點點頭。雖然有鄉音,不過大致都聽得懂。
『這樣嗎?』
老人很高興地笑了,真是又哭又笑。
『儂在哪出生格?』
誠三握住茶杯。
『出生地嗎?東京。』
『東京?真的假的,東京還在啊?』
『什麼意思?』
他沒理會反問的陽子,用上衣的領子擦擦臉頰。
『我是在高知出生,來這邊之前我待在吳市。』
『吳市?』
『廣島的吳市啊,儂知道嗎?』
陽子歪著頭,想起以前在地理課中學過的功課。
『我好像有聽說過。』
老人苦笑。
『那裡有軍港、有工廠,我就是在工廠裡幹活。』
『從高知到廣島去嗎?』
『是啊,我娘的老家就在吳市。我家在七月三號的空襲裡燒掉了,就把我寄養到舅舅家裡去。我總不能吃閒飯,就出去幹活,結果空襲來了。港口裡的船多半都沉了,到處都亂糟糟的,我就掉進海裡去哩。』
陽子聽懂了,他說的是二次世界大戰的事。
『一醒過來就到了虛海。我在海上漂流的檔口,給人家救仔起來。』
老人口中說出的『虛海』音調有點不太一樣,而且發音比較接近『細海』。
『原來如此……』
『在那以前就有好多回可怕的空襲,工廠就等於像報廢了一樣。到軍港去,港口有船也無啥法子使用,瀨戶內海和周防灘都佈滿水雷,不能通行哩。』
陽子只能繼續附和他。
『三月東京被大空襲炸成一片廢墟,六月大阪又被大空襲炸成一片廢墟,呂宋島和沖繩同都淪陷,我們是不可能會贏了……是不是輸了?』
『……是的。』
老人重重地歎口氣。
『果真如此……我心頭對這件事老是放心不下哩。』
陽子對此並不太能理解。陽子的父母都是戰後才出生的,身邊也沒有爺爺奶奶會告訴她打仗時的情形。那是個遙遠的故事,只會從課本、電影或電視中得知的世界。
況且對陽子而言,老人口中的世界比起現在這個世界還要遙遠。她實在想不太起來,就詢問一下聽起來很耳熟的地名和歷史,這讓對方很高興。
『東京還在嗎?耐末已經變成美國的屬地嗎?』
『當然沒有。』
陽子瞪大眼睛,而老人也一樣。
『這樣啊……是這樣啊!對了,小姑娘,儂格眼睛是怎麼了?』
陽子嚇了一跳,接著才想到他是在說自己眼睛變成綠色的事。
『……這沒什麼。』
看到她吞吞吐吐,老人把臉低下去,然後搖搖頭。
『勿要緊,勿要緊,勿想說也無啥關係。我還以為是因為日本變成美國的屬地的緣故哩,不是的話就無啥關係。』
這位老人必然為了自己無法目睹的祖國命運,在遙遠的異域天空下不停地擔心吧?陽子雖然同樣不知祖國將走向什麼樣的命運,但老人的思念之情一定是隨著流逝的時間而越來越深厚。
自己被扔進這個世界才一段時間就痛苦得不得了,但是想想,老人卻遠勝過她,不斷地為祖國操心了四十多年的時間,心該有多痛啊!
『陛下平安無事吧?』
『是說昭和天皇嗎?那時候……是平安無事啦。不過,他已經死……』
陽子本來想說死掉了,但又急忙換一個措辭。
『去世了。』
老人猛地抬起臉,接著又深深地行個禮,用袖子按著眼角。陽子猶豫一下後,輕輕拍了拍他弓起的背。老人不想讓她看見自己難看的樣子,所以她只好一直這樣拍著他那骨瘦如柴的背,直到老人這一陣嗚咽結束。


《月之影,影之海》第四章、第三節
『……對不住,年紀一大把還哭成這德行。』
陽子搖搖頭沒說什麼。
『……耐末是哪一年?』
『什麼?』
老人用看不出情緒的眼神看著反問自己的陽子。
『大東亞戰爭結束是?』
『我記得……一九四五年吧……』
『昭和呢?』
『這個嘛……』
陽子想了一下,從腦海裡挖出為了應付考試而死背的年表。
『應該是昭和二十年。』
『昭和二十年?』
老人凝視著陽子。
『我到這兒來的時間也是二十年。二十年的幾時?』
『八月……十五日吧。』
老人握緊拳頭。
『八月?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
『對……』
『我落進海裡是七月二十八日啊!』
他盯著陽子。
『才半個月!』
陽子只能垂著頭,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於是默默地耐心聽著老人邊流眼淚邊一一列舉自己為了戰爭犧牲了多少東西。
將近半夜的時候,老人開始質問陽子,像是有些什麼家人、身家背景、住什麼房子、生活過得如何等等。其中只有少數問題可以回答,她覺得很痛苦。在自己出生前就有人被抓到這裡再也回不去,這件事不由得漸漸滲入她的胸中。
陽子也會像他這樣活著嗎?一輩子流落異鄉回不了家?那麼至少遇見同為海客的人,也算得上是一種幸運吧!想到老人孤伶伶的一個人活到現在,也許自己真的是很幸運。
『我是遭啥報應啊?』
老人盤腿坐著,手肘支著膝蓋抱著頭。
『離開我的朋友和家人,來到介奇怪的地方。本底子已經覺悟,以為我會死在空襲的檔口,沒想到才半個月就結束了。只要再半個月。』(插花:抱怨個頭,你以為這半個月是容易熬過去的?就算戰爭行將結束,廣島也逃不脫8月6日的那顆原子彈,留在那裡照樣是完蛋大吉。)
陽子不發一語。
『本底子只要戰爭結束就可以過好日子,我卻來到了這個吃也吃不飽、讓人活得不痛快的鬼地方。』
『您說的是……』
『耐末不如乾脆死在空襲的檔口算了。在這種莫名其妙、人生地不熟又講話聽不懂的鬼地方……』
陽子瞪著眼睛。
『……您聽不懂嗎?』
『都聽不懂啊!如今也只會講講單字,所以才淪落得只能幹這種活。』(插花:奇怪,在常世生活了四十多年,怎麼還講不好當地語言?當年的第一代華僑也都是從零開始、連本字典都沒有,不一樣都學會當地話了?)
說完之後他訝異地看著陽子。
『小姑娘,儂都懂啊?』
『是啊……』
陽子凝視著老人。
『我一直以為是講日文。』
『胡說八道。』
老人一臉愣住的樣子。
『當然勿是日本話。扣掉我格自言自語勿算,今日還是我頭一遭聽見日本話。我也不知這裡講的是什麼話,好像有點像中國話,卻又大大不同。』
『這裡也用漢字對吧?』
『用啊!不過不是中國話,以前在港口也有中國人,伊不是講這種話。』
『不可能的。』
陽子一頭霧水,注視著老人。
『我來這邊之後,從來沒有發生過語言不通的困擾。如果不是日文,我不可能聽得懂啊!』
『店裡夥計講的儂都懂?』
『我聽得懂。』
老人搖頭。
『儂聽到的勿是日本話,這裡無啥人講日本話。』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陽子腦中一片混亂。
自己聽到的明明就是日文,老人卻又說那不是日文。但是她天天聽到的話和老人所講的話,聽起來沒有什麼差別啊!
『這裡是巧國吧?巧妙的巧。』
『是啊。』
『我們是海客,從虛海來的。』
『是啊。』
『這座城裡有鄉公所。』
『鄉公所?儂講的是鄉城?還是講這個鄉?』
『就是類似縣政府的地方。』
『縣政府?』
『裡面有縣長。』
『這地方無有啥縣長,縣裡最大的人叫做縣正。』
怎麼可能?陽子喃喃地說。
『我一直聽說的是縣長。』
『無有啥縣長啦!』
『人民冬天住在鎮裡,春天來了就回到村裡。』
『冬天住的叫做『裡』,春天住的叫做『廬』。』
『可是我……』
老人瞧瞧陽子。
『儂到底是啥人?』
『我……』
『儂和我是不一樣的海客。我在這個異鄉只有一個人,從在打仗的日本被丟到這個講話、生活習慣都不懂的地方,這些年來無有老婆無有孩子,如假包換的孤丁丁一個人。』
為何會發生這種事?陽子拚命尋找原因,但是想破了頭,也無法從至今所見所聞的一切事物中找到任何線索。
『我從一個爛透的地方,來到另一個爛透的地方。為啥儂這種因為有我們的犧牲才能過安穩日子的人,連來到這裡都是佔盡便宜?』(插花:陽子是天命之王,那是別人能比的嗎?抱怨也沒用,你覺悟吧。)
『我不知道!』
陽子叫著,這時門外有人說話了。
『客倌,有什麼事嗎?』
老人急忙把手指抵著嘴唇,陽子看著門。
『不好意思,沒事。』
『是嗎?這裡還住了其他客倌哦。』
『我會注意要小聲一點的。』
聽著門外的腳步聲越來越遠,陽子輕輕鬆口氣。老人用非常冷峻的表情看著陽子。
『剛剛的儂也懂?』
注意到語言問題的陽子點頭。
『……我懂。』
『剛剛伊講的是這邊的話。』
『那……我說的是哪一種語言?』
『我聽到的是日本話。』
『可是對方都聽得懂啊。』
『那倒是沒錯。』
陽子平時說的只有一種語言,聽的也只有一種語言,那麼為何會出現這種狀況呢?
老人的表情軟化了。
『儂不是海客,起碼不是尋常海客。』
他說的『海客』一詞不光只是聲調,連發音都和陽子聽慣的不一樣。
『儂為啥聽得懂?』
『我不知道。』
『怎磨會不知道?』
『我完完全全都不懂,不懂自己為何會來這裡、為何自己和伯伯會不一樣?』
為何連樣子都變了?陽子心裡嘀咕著,一邊摸摸因為染過而變得硬梆梆的頭髮。
『要怎麼樣才能回去?』
『我找過了,答案很簡單,回不去。』
說完他乾笑著。
『能回去我早就回去了。不過,倘若現在回去會像浦島太郎吧?』
說完後他喪氣地看著陽子。
『……小姑娘,儂要去哪兒?』
『我沒有目標。呃,有個問題可以請教一下嗎?』
『啥事?』
『伯伯,您沒有被抓嗎?』
『被抓?』
誠三瞪大眼睛,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來如此,這兒的確會抓海客。不,我不一樣,我是漂流到慶國的。』
『什麼意思?』
『每一國對待海客的方式好像都不同,我是到了慶國,在那兒拿到戶籍。本底子去年之前都在慶國過活,不過大王駕崩之後全國一片混亂,我住不下去才逃過來的。』
陽子想起了曾在城裡見過的難民。
『那……在慶國的話,就可以住下來而不必逃亡嗎?』
誠三點頭。
『說得不錯,不過如今不行了。因著內戰,全國兵荒馬亂。我住的村子被妖魔攻擊,死去一大半。』
『妖魔?不是因為內戰嗎?』
『國家動亂必有妖孽,不只有妖魔而已,乾旱、洪水、地震,災禍一椿接一椿,所以我只得逃來了。』
陽子垂下眼睛。到慶國就不會被追緝。繼續在巧國到處逃亡和到慶國去看看兩相比較,哪一個比較安全呢?在她思索時,誠三接著說了。
『女人是更先前就開始逃了。大王不知是哪根筋不對勁,要把女人趕出國去。』
『不會吧?』
『千真萬確,聽說首都堯天剩下的女人都被殺了。本底就不是啥多好的國家,很多人就趁著機會逃出來了。儂還是勿要接近的好,那兒已是妖怪的巢穴了。前一陣子有好多人逃命出來,今個卻明顯少很多,只怕是已無法越過國境了。』
『原來……是這樣。』
誠三對著喃喃低語的陽子露出自嘲的笑。
『問我日本的事我勿知道,反而這兒的事我能告訴儂。……看來我已經變成這兒的人羅!』
『哪兒的話。』
誠三笑著抬起手。
『巧國比起慶國好忒多了。不過這兒會抓海客,再好也沒有用。』
『伯伯,我……』
誠三笑了。一個半哭半笑的表情。
『我明白,小姑娘,這不是儂的錯。我心裡明白,但就是嘴巴笨,我向儂道歉。小姑娘不得不逃命,還是儂比較命苦。』
陽子只是搖搖頭。
『我得回去幹活了,要打點早飯的事。一路上小心啊!』
他只說了這些就溜出門外去了。
陽子本想叫住誠三,不過又忍住,只向他道了聲晚安。


《月之影,影之海》第四章、第四節
從架子裡拉出薄薄的棉被,陽子躺在上面歎了一口氣。雖然已經好久沒有睡在棉被裡了,自己卻絲毫沒有半點睡意。她明白,這是因為有事讓她掛心。
為何陽子沒有語言上的困難呢?她從來也沒想過要是自己語言不通的話,現在會是什麼樣的田地。話說回來,她也想像不出到底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事。
如果這裡通行的不是日文,那陽子不可能聽得懂的。她和門外的人講話時,說的究竟是什麼語言?在老人聽起來是日文,其他人聽了卻是這邊的語言……
老人所講出來的這邊的用語,發音在她聽起來有些不太一樣。這也是一個奇怪的地方。這裡沒有『縣長』一詞的事就更不用說了,那陽子一直以來所聽到的『縣政府』、『縣長』這些詞,到底又是什麼語言?
陽子瞪著低矮的天花板。
──是被翻譯了。
陽子所聽的語言,是不是用某種東西、某種方法翻譯得好好的,變成了陽子可以理解的話呢?
『冗佑?是你嗎?』
這個朝著自己背後低聲問出來的句子,想當然是得不到答案。

她像平時一樣抱著劍入睡,等到醒過來時,陽子擺在房間角落的行李不見了。
陽子跳起來,急忙開門試試看。房間門被鎖得好好的。
她找來店裡的人,說出事情原委。很懷疑地打量著房門和房間的兩個夥計,用凶狠的眼神瞪著陽子。
『你真的有什麼行李嗎?』
『有啊,我的錢包就放在裡面,不知被誰偷走了。』
『可是房門好好地鎖著啊!』
『是不是另外打了鑰匙?』
聽到陽子這麼問,男人們的目光更凶了。
『你是說是我們店裡的人偷的嗎?』
『你是不是早就不想付錢?打一開始就盤算著要找麻煩然後溜掉?』
兩個男的咄咄逼人,陽子悄悄將手放上劍柄。
『不是的。』
『反正付錢就是了。』
『我說了錢包被偷走了嘛!』
『那就把你送到官府去。』
『等一下!』
陽子正打算把布解開,突然想到一件事,於是對他們說道。
『請叫昨天那位老伯過來。』
『老伯?』
『就是慶國來的,姓松山的那位。』
男人們面面相覷。
『他怎麼了?』
『叫他來,他有看到行李。』
其中一個男人像個門神似地站在門口,對著背後的年輕人用下巴指一指。年輕人跑著離開了走廊。
『你左手的包袱是什麼?』
『這裡面沒有錢。』
『讓我檢查檢查。』
『先等老伯過來。』
陽子斷然地說,而男人則用懷疑的眼光瞧著她。很快地,吵鬧的腳步聲響起,年輕人回來了。
『他不見了。』
『不見了?』
『行李也不見了。那個老頭跑掉了啦!』
擋在門前的漢子咂咂舌頭,陽子聽著那聲音,咬緊了牙關。
──就是他。
是那個老人幹的。
陽子閉起眼睛。連同樣身為海客之人都背叛自己。
他是不能原諒陽子在戰後富裕的時代中成長?還是不能原諒陽子沒有語言障礙?又或許他根本一開始就有這個企圖了?
她還以為發現同伴了,而且本來還相信老人也有同樣的想法。被達姐所騙,讓陽子沒有勇氣再去相信這個國家的人,沒想到連同樣是海客的誠三都背叛她。
心頭的苦澀一點一點地累積,怒氣喚醒了陽子體內那片怒海的幻影。她覺得自己就將要變成某種野獸。
陽子在巨大的打擊下衝口而出。
『就是他偷的!』
『他是個流浪者,八成是對這裡沒興趣了吧!』
『你不要強詞奪理推到他身上。讓我來看看你有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
陽子緊握住劍柄。
『我是被害人耶!』
『我們這兒可是做生意的,怎能讓你白住啊!』
『是你們管理不周。』
『少囉唆!把那個給我。』
男人正伺機而動,陽子便擺好姿勢,用手把布包抖開。只見從小窗照進來的光將劍身映得閃閃發亮。(插花:好,從住霸王店升格為持械匪徒了^O^)
『你、你想幹嘛?』
『讓開。我說了我是被害者啊。』
年輕人大喊大叫著跑遠,單獨被丟下的漢子則慌張得直跳腳。
『讓開!想要收錢的話,就去向那傢伙討。』
『你老早就計畫好了對吧?』
『我說不是就不是!等你抓到了老伯,再從行李裡頭拿錢來付吧!』
她將劍往前一送,男人向後退。她繼續威脅地逼近三步,男人立刻連滾帶爬地逃走了。
陽子跟在他後面跑了出去。
多半是那個年輕人去搬救兵了,有好幾個人追過來,陽子一邊揮劍嚇嚇他們一邊衝向客棧外,撥開人群向前跑。
她覺得手臂好痛,就在被老人緊緊用力抓著的地方。
這是個教訓,她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


《月之影,影之海》第四章、第五節
從那以後,她又開始繼續著餐風露宿的旅程。
不知不覺就沿著大路到了下一個城鎮,可是身上沒有錢,既不能投宿也不能吃飯。雖然應該可以進城像難民一樣睡在城牆下,但一方面有守衛在城門口站崗,一方面陽子再也不能忍受混雜在大批人群中的痛苦。
她在這裡沒有朋友。沒有任何人會伸出援手。
這裡沒有任何人值得陽子信任。
她覺得與其上當受背叛,還不如邊揮劍趕妖魔邊在野外露宿算了。

換了裝扮之後她看起來不像女的,人家也常常把她看得年紀更小。這裡的治安很差,有好幾次她都被神色凶狠的混混們盯上,但要她舉劍對著別人嚇唬,她已經再也沒有一絲手軟。
白天走著走著要防備擦身而過的人們,夜裡走著走著要和妖魔奮戰。晚上睡覺時說不定會有妖魔突襲,她便自然而然地過著白天睡覺夜裡上路的生活。
沿著大路旁的廬中也有賣食物的人家,但僅限於白天,更何況陽子的身上沒有錢,當然也就沒有飯吃。
有幾次她耐不住飢餓,壓抑著厭惡去找工作,但是有大量難民湧入的城鎮裡已沒有工作機會。再說她看起來像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更不可能有人會僱用她。

妖魔每晚都出現,有時甚至連白天也會現身,逼得陽子很頭痛。疲倦和飢餓無時無刻不在煎熬著她。(插花:好慘,整個一苦兒流浪記……)而更讓陽子困擾的,是寶劍顯現的幻影,還有那只蒼猿。
看著母親哭泣的樣子讓她心痛,蒼猿則繼續地誘惑她死了比較好。然而這些都贏不了她看看母親、看看自己曾經生活之處的渴望,贏不了至少和人說說話的渴望。
劍上顯現的幻影必定是在晚上到來,而且會呼應著她想家的心情。是寶劍不可思議的力量碰巧在夜晚出現,還是根本就只會發生在夜晚?陽子對此毫無頭緒。
妖魔接連不斷襲擊、無暇思念家鄉的夜,讓身體倦怠,終於有一點空閒的夜,讓心靈疲憊。她也明白只要劍發光時不要去看就行了,卻又硬不起心腸。
於是陽子今夜也注視著開始浮出磷光的寶劍。她從妖魔手中逃出,彎進了山裡,背靠著一棵白色的樹。
深山裡偶爾可以發現這種白樹,它和陽子所知的任何一種樹都不同。樹皮幾乎是純白的,樹幹直徑雖有一間屋子那麼粗,不過卻很矮,她覺得最頂上的樹枝應該也不超過兩公尺。
沒有葉子的樹枝低得垂到地面,細雖細卻極為堅韌,即使用劍也砍不斷,簡直讓人以為這是棵用白色金屬做出來的樹。枝上長著黃色的果實,像被焊接上去一樣,拔也拔不下來。(插花:陽子你幹嘛要拔那果實?難道想吃不成,那可不是甜瓜或椰子啊,笑。)
白色枝椏即使在黑夜裡看來都光亮潔白,要是有月亮就映得更加雪白了,陽子很喜歡這種樹。
樹枝雖然低矮,不過撥開鑽到樹幹旁,樹根上就有個可以坐下來的空位。只要待在白樹下,妖魔的攻擊不知為何就會變得斷斷續續,野獸更是完全不再來襲,讓她可以休息一下,這真是再好不過了。
鑽到樹下、背靠著樹幹的陽子,正注視著寶劍。距離在拓丘遇見老人已經超過十天了。
寶劍放出淡淡的光芒,把附近的樹枝映得皓白皎潔,果實則發出金光。
自然而然又在等待著母親身影的陽子,眼前出現了好幾個移動的人影。
許多人。黑衣服。年輕女生。寬闊的房間和成排的桌子。
──是教室的景象。
教室中,穿著制服的少女們聚在一起。這是尋常的下課光景,整理得漂漂亮亮的髮型、熨燙得整整齊齊的制服、乾淨又白白嫩嫩的皮膚,和自己相較之下,對比實在太強烈了,她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聽說中島離家出走耶!』
朋友熟悉的聲音起了個頭,七嘴八舌的吵鬧聲頓時湧進陽子的耳朵。
『離家出走?不會吧?』
『是真的,是真的。中島昨天不是請假嗎?就是因為她離家出走了。昨晚中島她媽媽有打電話給我,害我大吃一驚。』
(這是前一陣子的事了……)
『嚇死人了。』
『她是班長耶!』
『果然,人家都說外表正經的人,背地裡才不知道在搞些什麼花樣。』
『說得也是。』
陽子覺得更好笑了。這和自己的處境簡直風馬牛不相及。
『聽說有個奇怪的朋友來學校接她,而且還是個很可怕的男人哦!』
『男的?哇塞!』(插花:哇塞你個頭,如果是女的,豈不更勁爆|||||)
『會不會是私奔啊?』
『也有可能。對了,教師辦公室的玻璃不是全都破了嗎?據說那就是中島的朋友弄的。』
『真的假的?』
『喂!什麼樣的男人啊?』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個長頭髮還染起來的傢伙,穿得披披掛掛打扮得很奇怪。』
『其實中島是搞重金屬的啦!』
『原來如此啊!』
(景麒……)
陽子面對著這些吵嚷,像個鬼魂似地動也不能動。
『我就說嘛,她那個頭髮一定是染的啦!』
『她不是說天生的嗎?』
『一定是騙人的,哪有人天生就是那種顏色啊?』
『可是……聽說她把書包和外套留在教室耶!』
『咦?真的嗎?』
『昨天早上森塚發現的。』
『這不就是私奔嗎?只獻上自己的身體……』(插花:說什麼鬼話哪?陽子的老爸所賞識的「良好」校風,就是這副德性?)
『你耍蠢啊?不過,這樣就不是離家出走,而是失蹤了吧?』
『好恐怖哦……』
『再過一陣子車站前面就會貼出海報了。』
『會豎一個看板,然後中島的媽媽就會在街頭髮傳單。』
『她會說:請幫忙找找我的孩子!』
『你們這些人哦,講這些不負責任的話。』
『管他,反正和我沒關係嘛!』
『一定是翹家啦!』
『對咩對咩,其實那種好學生才特別容易走錯路說。』
『我看是私奔啦!因為她太死板了,一旦燃起熊熊愛火就昏頭了。』
『夠了沒啊?你和中島交情不是還不錯嗎?』
『哪有,不過是講講話而已。說真的,我並不是很喜歡她。』
『我懂,擺個好學生的架子。』
『就是說嘛!』
『還說什麼爸媽管教很嚴,她還以為她是千金小姐啊?』
『臉皮有夠厚。不過,可以抄她的作業就蠻不錯的。』(插花:究竟是誰臉皮厚?)
『對喔,真的耶!其實今天的數學講義我還沒準備說。』
『啊~人家也是啦!』
『有沒有人寫好了?』
『要是中島就一定有寫。』
『陽子~快回來吧!』
哇的一聲,她們開心地爆笑出來。突然間原本清晰的景象變模糊了,眼睜睜看著它扭曲、消失。它閃了一下,然後視線又變清楚,然而陽子眼前只剩下失去光芒的劍身了。


《月之影,影之海》第四章、第六節
陽子把劍放下,覺得手好沉重。
她心裡的某處終於明白,自己一直稱之為朋友的那些人,其實並不是朋友。
人生僅有很短暫的一段時期,會和被關在狹小牢籠裡的同伴相聚一堂,等到年級變高分班了,彼此也就遺忘,畢了業也不再見面。如今就是這樣的情形吧!
想到這裡,她掉下眼淚。
雖然有朝一日必定會體悟到這只是短暫的關係,但心裡仍不免期待,其中仍會隱藏著一些真心吧?
如果可以,陽子真想跳進教室,告訴大家自己的處境,這樣她們會如何反應呢?
這些生活在遙遠世界、和平國度的人,她們一定也會煩惱和痛苦吧?一思及此,陽子打從心底笑出來,睡在地上蜷起身體。
和這個世界的一切徹底切斷,孤伶伶的,百分之百孤伶伶的,蜷起身體的自己。她感到真切的孤獨。
每當和父母吵架的時候、和朋友不愉快的時候、單純因傷感而沮喪的時候,口中就會抱怨自己好孤單,這實在太幼稚了。她有家可歸,沒任何人與她為敵,而且有東西能撫慰她的心靈,就算那樣東西消失了,也一定能馬上再交到朋友,即使那只是表面上的朋友。
這時,不管聽了多少次都覺得刺耳的難聽聲音響起,陽子繼續蜷著身子,皺皺眉頭。
『所以我說你回不去了。』
『你很吵。』
『要是回得去的話,你就回去看看嘛!回去之後可是沒有半個人在等你哦!這也沒辦法,誰叫你是個不值得等的人。』
猴子和劍的幻影多半有某種關聯。蒼猿必定是在看見幻象的前後現身,它並未特別加害自己,只是用刺耳的聲音和語氣淨說些她不想聽的話。或許因為如此,冗佑才沒有任何反應。
『──媽媽在等我。』
先前在幻象中見過、母親撫著絨毛娃娃哭泣的身影浮上眼前。就算她稱之為朋友的同學當中,並沒有真正的朋友,但至少母親會真的站在陽子這一邊。一股思念之情立刻湧起,讓她胸口好痛。
『媽媽在哭,所以我總有一天一定要回去。』
猴子笑得格外大聲。
『因為她是個母親啊!孩子不見了當然難過嘛!』
『……這話是什麼意思?』
陽子抬起頭,只見短短雜草覆蓋的地面上,蒼猿的頭就出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她可不是因為你不見了才難過,她只是覺得失去孩子而傷心的自己很可憐,這一點你還不懂嗎?』
胸口一緊,陽子無法辯駁。
『就算她的孩子不是你,而是個更差勁的小孩,做母親的一樣會傷心。母親就是這樣的生物啊!』
『你住口。』
『表情不要這麼嚇人嘛!我只是實話實說罷了。』
猴子用咯咯的刺耳聲音大笑。
『就像養了很久的家畜一樣,養久了總會有感情嘛!』
『住口!』
她輕輕起身,把劍拿好。
『好可怕,好可怕喲!』
猴子還是繼續笑著。
『想念爸媽是吧?那種爸媽有啥好想的?』(插花:蒼猿這斯總算說了句人話。呃,差點忘了,它本來就不是人。)
『我不要聽。』
『我都知道,你只是想回家,並不是想見爸媽對吧?你想回到溫暖的房子、有人支持你的地方。』
『你說什麼?』
猴子咯咯笑道。
『你其實是想,爸媽的話就不用擔心他們會背叛了,對吧?那不跟飼主一樣嗎?』
『亂講!』
『你就跟貓啊狗的一樣,只要乖乖的能被人家疼愛就夠了,頂多是咬咬主人的手、把家裡搞亂罷了,反正他們為了面子也不會把你趕出去。不過相信這世上一定有很多想要偷偷把孩子勒死的爸媽。』
『胡說八道!』
『是嗎?真的是胡說八道嗎?』
猴子故作淘氣地瞪大眼睛。
『說他們只是因為疼愛小孩自己才有成就感,的確是胡說八道,應該說他們很愛扮演為了小孩著想的父母才對。』
咯咯咯的嘲笑刺激著耳朵。
『夠了!』
『你也一樣,不是嗎?』
陽子擺在劍柄上的手停住了。
『你對扮演好孩子很樂在其中吧?聽爸媽的話,難道就代表你認為爸媽說的話是對的嗎?你只是怕反抗他們會被趕出去,所以才討好飼主,不是嗎?』
陽子猛地咬住嘴唇。雖然不至於擔心被趕出去,不過她知道自己會擔心被罵、擔心家裡氣氛沉重、擔心想要的東西爸媽不幫她買、擔心被處罰,不知不覺間就開始看爸媽的臉色。
『你這個好孩子是假的。你不是好孩子,你只是怕被拋棄所以才扮演成爸媽心目中的好孩子。你的好爸媽也是假的。他們不是好爸媽,他們只是怕人家在背後指指點點才做著流俗的事。(插花:按這種標準,世上哪有完人?)一群騙子怎麼可能不背叛別人嘛!遲早你會背叛父母,父母也一定會背叛你。人不都是這樣嗎?互相欺騙、背叛別人、被別人背叛,一直週而復始。』
『你這個怪物!』
猴子笑得更大聲了。
『你的嘴巴越來越厲害羅!我的確是怪物,不過我很誠實,絕不會說謊,只有我不會背叛你。真是遺憾哪,竟然是由我來告訴你。』
『閉嘴!』
『你回不去了,不如死了算了!要是你沒有勇氣去死的話,就讓自己活得像樣一點吧!用它就行了。』
猴子看著陽子舉起的劍。
『認清事實吧,你沒有朋友,只有敵人,連景麒都是你的敵人。肚子很餓吧?想要過像樣一點的日子吧?用它去嚇嚇人就行了。』(插花:其實我一直納悶,陽子竟然這麼久都沒想要去搶劫。都說好孩子變壞最快,似乎也並非那麼容易。)
『少廢話!』
『反正每個人手上拿的都是骯髒錢,逼他們交一點出來就行了,這樣你就可以過更好的生活了。』
她把劍對著咯咯笑的難聽聲音向下一揮,但是那裡已經不見它的蹤影,只有嘲笑聲在黑夜中漸漸遠去。
陽子抓著泥土,然後她發現,有某種東西滴落在如爪般彎曲的指縫間。
心裡雖然明白,卻動彈不得。明明知道自己可能會被四分五裂、會被吃掉,身體仍然動也不能動。然而就算身體可以動,也無處可逃、無法對抗。
她覺得體內的血液在逆流,甚至覺得可以聽到逆流的聲音,那就像是洶湧的波濤聲。
眼看著距離已經縮小到三百公尺了……
陽子驚醒了過來。
她感覺到汗水沿著太陽穴流下,眼睛酸得要命,於是趕忙拚命地眨眼,接著才終於深深地喘了口氣。
『是夢……』
她發出聲音想要確認一下。她一定要好好的確認一下,要是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她會覺得很不安。
『只是個夢。』
不過是個夢,不過是個最近連續作了一個月的夢罷了。
陽子緩緩地甩甩頭。房間裡因為厚窗簾的緣故而暗暗的,拿起枕頭旁的時鐘一看,離該起床的時間還很久。身體很沉重,連想要動一動手腳都覺得有困難,好像被黏住了一樣。
第一次作那個夢大約是一個月之前的事。
起初只有一片黑暗。耳邊傳來水滴進空洞中的尖銳聲音,她則孤伶伶地佇立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心中充滿不安,身體想動卻動彈不得。
同樣的夢連續作了三天之後,黑暗中開始出現鮮紅的光暈。夢中的陽子知道,有很可怕的東西將從光的那一邊過來。她連續五天因為這個黑暗中出現光的夢而尖叫著從床上跳起來,然後她看到了影子。
一開始看起來像是漂浮在紅光中的髒東西,等到好幾天都夢到同樣的夢之後,她才發現那東西正在靠近;等她明白那是某種成群的東西時,又花了幾天;然後再經過數日,她才知道那是異形怪獸。
陽子將床上的絨毛娃娃拉到身邊。
──已經離我很近了。
那群東西花了一個月從地平線那端跑過來,恐怕明、後天就會抵達陽子身邊了。
──那樣的話,我該怎麼辦?
想到這裡,陽子甩甩頭。
──那是夢。
就算連續作了一個月,而且內容每天都有一點進展,夢仍然只是夢。
即使試著這樣說服自己,還是無法拂去胸中的不安。心臟快速鼓動,耳朵深處彷彿能聽見血液如潮浪奔騰的聲響,沉重的呼吸灼燒著喉嚨。陽子抱著填充娃娃好一陣子,像是在尋求依靠。
她撐著睡眠不足又疲倦的身軀勉強起床,換上制服下樓去,做什麼都覺得提不起勁的,隨隨便便地洗個臉就走進了餐廳。
『……早安。』
她向面對著流理台正在準備早餐的母親打聲招呼。
『起來啦?最近都很早嘛!』
她的母親邊說邊回頭看陽子,隨意的一瞥停留在陽子身上,立刻變成了很嚴厲的表情。
『陽子,是不是又變紅了?』
陽子原本沒聽懂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呆了一下子,接著才趕忙用手將頭髮束起來。以往她都會先把頭髮綁好才到餐廳來,今天早上卻將睡前綁好的頭髮解開,只插了一個髮梳。
『是不是染一下比較好?』
陽子只是搖搖頭,披散下來的蓬鬆髮絲輕輕擦過臉頰。
陽子的頭髮是紅色的,原本顏色就很淺了,只要一被太陽曬或泡在游泳池裡還會退色。她的頭發現在留到背上,髮梢的顏色變得很淡,因此看起來就像真的去染過一樣。
『不然的話,要不要再剪短一些?』
陽子不發一語地低著頭,默默地迅速將頭髮編起來。編成整齊的麻花辮之後,顏色看起來就比較淺了。
『你這到底是像誰啊?』
母親表情冷冷地歎了口氣。
『上次你們老師也問過我,你這到底是不是天生的?所以我才覺得你乾脆把頭髮染一下好了。』
『可是我們不准染髮。』
『那剪短一點好了?這樣起碼不會那麼明顯。』
陽子不說話,母親則一邊倒著咖啡,一邊用冷淡的口氣繼續講。
『女孩子家最重要的還是整潔樸素,不要太顯眼,要老實一點。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要引人注目,不是要打扮得很招搖,但被人家懷疑總是很丟臉的,因為人家甚至會因此而懷疑你的人格。』
陽子沉默地盯著桌布。
『我猜一定有人看到你的頭髮,就以為你是不良少女。你也不希望自己被人家當成太妹吧?我給你錢,放學後就去剪一剪。』
陽子偷偷地歎氣。
『陽子,聽到沒有?』
『……嗯。』
她一面回答一面將目光投向窗外。顏色憂鬱的冬季天空非常遼闊,二月過了一半,天氣依舊嚴寒。


《月之影,影之海》第四章、第七節
陽子在路上流浪。離開拓丘已經幾天了呢?離開家又是幾天了呢?即使想要數也記不清了。
如今正在哪裡?該往什麼地方去?這連陽子自己都不知道,而且她也沒有興趣知道。
太陽下山拔劍而立,敵人來了挺身迎戰,天亮了找個地方安歇。就這樣不停地持續著。
她變得要握著明珠、把劍當成枴杖才能站起來。沒有敵人的時候就坐下,時間還夠的話就拖著腳步走,沒有人在的話,她就以不停的呻吟取代言語。
飢餓附著在體內,已經成了身體的一部分。她曾經餓得受不了而將妖魔的屍體切一塊下來吃吃看,結果有股可怕的臭味根本難以下嚥。後來她把碰巧遇到的野獸給殺了,一吃之下卻發現身體已經無法承受固態的食物了。

已經不知是度過第幾個夜、迎接第幾個黎明,她離開幹道深入山中,結果被樹根絆倒,從長長的斜坡滾下去,她豁出去了乾脆睡在那裡,睡前周圍連看也懶得看一眼。
一覺無夢,醒過來時她再也站不起來了。四周是片樹木稀少的林間窪地,日頭已西斜,天很快就要黑了。要是一直待在這個地方不動,只會淪為妖魔的大餐。一次、兩次的攻擊,冗佑或許還可以勉強她起來應戰,但是再多的話身體就會不聽使喚了。
陽子用手抓著地。無論如何,至少要到大路上才行。
到了大路上起碼能找個人求救,待在此地則必死無疑。她低頭去找明珠。然而如今就算拚命握著珠子,她還是連把劍當成枴杖撐著站起來都無能為力了。
『不會有人來救你的。』
突然有個聲音說。陽子轉頭去看,在天還亮著時聽見這個聲音倒是頭一次。
『繼續這樣下去你才能解脫啊!』
陽子盯著那彷彿撲了一層白粉的猴毛,腦中只能訥訥地想著它為何會在這種時間出現。
『就算你爬到大路上,也只會被人家抓起來,不會有人來幫你的。說不定人家心一橫,還把你給宰了。』
說得沒錯,她心想。
她一定要向別人求助才行。但是這個願望太迫切了,她反而覺得不可能有人會伸出援手。就算到了大路上也不會有人幫她,說不定人家經過她身邊時,會連看都懶得看她一眼。說不定他們還會對這個骯髒的、流浪漢似的德行皺皺眉頭。
再不然的話,就是遇到強盜。當強盜接近陽子,發現她身上沒有任何可以搶的東西,就會把她的劍奪走。或許為了永絕後患,就將她殺之滅口。
這裡就是這樣的一個國家,陽子心想,此時她突然懂了一件事。
這隻猴子是來吞食陽子的絕望。它就像讀心妖一樣,現身來揭穿陽子心裡隱藏的不安,打擊她的勇氣。
解開小小的謎團讓她有點高興,陽子輕輕地微笑,也因此得到一些力氣來翻身。她雙臂用力撐起身體。
『你還是死心比較好。』
『……少囉唆。』
『你想要解脫吧?』
『少囉唆。』
陽子把劍插進地面,繃緊快要散掉的膝蓋,發出哀嚎的手則緊抓住劍柄支撐著身體。她想站起來,可是卻失去平衡。沒想到身體竟然這麼重,像個天生就該在地上爬行的動物。
『你那麼想要活下去嗎?活下去有什麼好處?』
『……可以回家。』
『就算你的願望再怎麼強烈,也沒辦法活著回去的。』
『我要回家。』
『回不去啦,沒有辦法渡過虛海的。你會在這個國家裡被背叛至死。』
『你胡說。』
劍是她唯一的依靠。陽子手上使勁握住劍柄。沒有其它任何可以信賴可以依靠的東西,只有它在保護陽子。
──沒錯,陽子心想。
它是唯一的希望。將劍交給陽子的景麒,並沒有說他不會再回來。只要能見到景麒,說不定就能找到回家的方法。
『你也不能保證景麒不是敵人。』
──她絕不能這樣想。
『他真的會幫你嗎?』
──也不能這樣想。
與其漫無頭緒地繼續懷疑,不如先拋開景麒是敵是友,和他見上一面才是最重要的。只要能碰到景麒,陽子一定要把為何帶自己來此有沒有方法回去等等,所有的問題一口氣問個清楚。
『回去了又怎樣?你說啊!回去了就能演出大團圓戲碼嗎?』
『……住口。』
她很明白。就算回去了,這個國家也會像惡夢般地難以忘懷,不可能再若無其事地回到以前那樣的生活。況且,她又能保證自己會恢復原來的相貌嗎?恢復不了的話,她就不能回到『中島陽子』原本所在之處。
『真是慘哪!你簡直是個多餘的蠢蛋。』
陽子耳中聽著越來越遠的咯咯嘲笑,再一次爬起來。
她自己也不太明白為什麼。即使很愚蠢很悲慘,但是如果現在要放棄,那幹嘛不以前就放棄算了。
陽子想到了自己的身體。遍體鱗傷、被血和泥弄得髒兮兮,只要一動,從變得像破布的衣服底下就傳來臭味。顧不得外表所保全下來的生命,她不打算輕易放棄。如果說死了就一了百了,那麼一開始在學校頂樓被蠱雕攻擊時就死掉,不是更好?
她不是怕死,也不是求生意志強烈,陽子只是不想死心。
她要回家,一定要回到那個思思唸唸的地方。至於到時候等著她的會是什麼,回去時再想就夠了。為了回家必須活著,所以她要活命,她不想死在這種地方。
陽子倚著劍站起來。她將劍插進斜面,開始爬上覆滿草木的山坡。明明坡度不陡距離又短,但這片斜坡對陽子來說卻是前所未有的艱難。
她鼓勵著好幾次滑倒、就要喪失鬥志的自己,目標上方前進。終於她脫離苦海,伸出去的手接觸到了大路的邊緣。
她抓著地面爬上了馬路。正當她一邊呻吟一邊將身體拖上去,趴在平坦的地面時,她聽見微弱的聲音。
聽到從山路另一邊傳來的聲音,陽子不禁浮起苦笑。
──算你狠。
這個世界彷彿和陽子有深仇大恨。
越來越接近山路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嬰兒的哭聲。


《月之影,影之海》第四章、第八節
蜂擁而至的,是之前曾在山路上攻擊過陽子的黑狗大軍。
她揮著沉重的寶劍將絕大部分解決掉時,身上已沾滿鮮血。
陽子將一隻跳過來的狗給砍飛,接著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左邊小腿上有個很深的咬痕,她已經麻痺到不覺得痛,腳踝到腳尖則感覺很遲鈍。
她看了一眼染得通紅的腿,然後環顧山路上剩下的敵人。只剩一隻了。
最後僅存的那一隻,比已經倒下去的那些野獸要大上一號,體力也有明顯的差距,即使已經賞了它兩劍,還是不見它有絲毫勉強的跡象。
看準了那隻野獸伏下身體,陽子重新握好劍柄。原本拿慣了的寶劍,如今連抬起劍尖都覺得沉重的有些困難。她覺得頭暈眼花,意識一片混亂。
朝著一躍而來的影子,她揮出了寶劍。與其說她是砍,還不如說是用打的。即使藉助了冗佑的力量,她也無法把劍揮來揮去了。
被劍一打,黑影摔倒在地上。陽子瞄準想要立刻爬起、再次撲上來的野獸的鼻頭,將劍刺進去。
劍尖劃破了野獸的臉,不過相對地,它那銳利的爪子也撕裂了陽子的肩頭。一陣猛撞差點把劍弄掉,陽子好不容易才穩住,接著使出全力劈向正用短促而尖銳的聲音哀嚎、倒在地上的那個身影。
用力過猛讓她向前摔倒,不過她成功地砍中脖子了。
寶劍劈裂黑色的毛皮,順勢砍進了土裡。吞噬了劍尖的地面上,濺滿黑色的鮮血。
倒地的陽子沒有動,同樣倒地的敵人也沒有動。
雙方的距離僅有一公尺,彼此都只抬起臉,謹慎地觀察著對方的狀況。陽子的劍正插在土中。對手正冒著血泡。
對峙了一會兒,陽子先動了。
癱軟無力的手設法再握住劍,利用插在地上的劍來支撐體重,爬了起來。
動作慢一拍的對手雖然也爬起來了,卻又立刻橫倒下去。
她想辦法拿起沉重不堪的劍,用膝蓋跪行,然後她抓住機會,雙手高舉寶劍。
敵人抬起頭,血沫隨著哀嚎一起噴出,它的腳虛弱地扒著地面,但是已經起不來了。
她任憑雙手所支撐的劍的重量,朝著野獸的頸項落下。當沾滿血和油因而又黏又亮的劍身被毛皮吞沒之際,伸出利爪的四肢痙攣了。
她彷彿覺得這頭噴出了更多血沫的野獸,此時口中似乎在說些什麼。(插花:這是使令吧?可憐啊,還沒吃到麒麟肉就出師未捷身先死了。)
再次鼓起渾身力量將沉重的劍拔出來,砍下去。這次,野獸連痙攣都消失了。

看著劍有一半被嵌在脖子當中,陽子終於放開了劍柄。她就這樣翻身仰躺,頭上低垂著一朵朵的雲。
她瞪著天空,大聲喘息了好一會兒。側腹部痛得像火燒,每呼吸一口喉嚨就彷彿要裂開一樣,手腳如同被砍斷似地毫無感覺。
她想要握著明珠,卻連指尖都動不了,於是只好忍著暈船般的昏眩,一面看著飄過天空的雲。有一抹雲已經染上了淡淡的紅色。
突然間一股噁心湧上來,她趕緊把劍一側,就用這個姿勢吐了。臭不可當的胃液流下臉頰,結果和急切的呼吸一起吸進喉嚨,讓她嚴重地嗆到。她反射性地翻個身,咳嗽了一陣子。
──活下來了。
她竟然活下來了。
她一邊咳嗽,心裡一邊轉著這個念頭,等到呼吸好不容易平息了,陽子聽到一個細細的聲音。
──是踩在地上的聲音。
『……!』
她想著是不是又有敵人,馬上抬起頭,想要環顧一下四周。結果眼前一黑,臉撞在地上。
她根本就起不來。
不過,她絕不會忘記在那一眨眼之間,模糊的眼睛所看到的東西。
──金色的東西。
『──景麒!』
她臉著地的大叫。
『景麒!』
──果然是你。
──是你把妖魔派來的。
『告訴我為什麼!』
聽著腳步聲已經走到附近,陽子抬起臉。
勉勉強強抬起的視線中,首先看到的是顏色鮮艷的衣服,接著則是金髮。
『……為什麼?』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她想這樣問卻沒說出來。
因為她仰頭所見到的面孔,並不是景麒。
『啊──』
並不是景麒,是個女人。
她低頭瞧著陽子,陽子也瞪大眼睛看回去。
『你是誰?』
那是個留金髮很好看的女人,比陽子大了有十倍不止,纖細的肩膀上停著一隻色彩鮮艷的鸚鵡。
她那帶著憂鬱的神態看起來非常美,俯視著陽子的臉龐,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你是……誰?』
陽子用嘶啞的聲音問,但那女人卻只是一直看著她並不回答,清澈的眼睛裡悄悄地盈滿淚水。
『怎麼了?』
女人用力眨眨眼,透明的淚珠沿著面頰滴落下來。
在對此意外狀況無言以對的陽子面前,女人將臉別開,轉頭去看倒在旁邊的野獸屍體。她用哀痛的表情凝視著,緩緩踏出一步,在屍體邊跪下來。
陽子默默地看著。她沒有說話,也還沒辦法動。剛才就嘗試過要爬起來,但連一根指頭都動不了。
那女人輕輕地伸手去摸野獸。結果指尖一沾上紅紅的東西,她就像碰到什麼很燙的東西一樣把手縮回來。
『你到底是誰……』
女人沒有回答,再次伸出手去,這回是握住插在野獸身上的劍,把它抽起來。女人把抽出來的劍放在地面,然後把野獸的頭抱到膝上。
『是你派它來的嗎?』
女人靜靜地撫摸膝上的毛皮,看起來很昂貴的衣物上沾滿了血漿。
『之前的妖魔也都是嗎?你和我有仇嗎?』
女人搖搖頭。正當陽子皺起眉毛,停在女人肩上的鸚鵡拍起了翅膀。
『殺。』
『我……辦不到。』
『殺了她。這是命令,我要她的命。』
『……請原諒我!只有這點我做不到!』
女人用力的搖頭。
『我命令你,殺了她。』
『不行!』
鸚鵡大力揮動雙翼飛上天空,繞了一圈降落在地面上。
『那就把劍,給我搶過來。』
『這把劍只有她能用,這麼做毫無意義。』
女人的聲音中透露出哀求。
『不然,把她的胳膊,廢了。』
鸚鵡尖聲大叫,停在地上猛力地拍著翅膀。
『……我真的做不到,再說我也不能用這把劍。』
『那,用這個,就行了。』
鸚鵡將嘴張得大大的,從嘴裡圓圓的舌頭後面出現一條光線。
陽子睜大眼睛。鸚鵡開始吐出一根黑色、閃著光澤的棒狀物。它在驚訝萬分的陽子面前不停地吐著,大約花了一分鐘左右才吐完,那是一把附有刀鞘、長得像武士刀的刀子。
『用這個。』
『我求求您,放過她吧!』
女人的臉上浮起絕望的神情。鸚鵡再次拍著翅膀。
『砍!』
女人彷彿被這聲音鞭打,不禁掩面。
陽子掙扎著身子,她一定得爬起來逃命。可是她用盡全部的力氣,也只能用手指抓著泥地。
女人淚濕的臉龐轉過來看著陽子。
『……住手!』
陽子的聲音破碎得連自己都認不出來了。
女人拿住鸚鵡吐出來的刀,用被獸血沾污的手把它抽出刀鞘。
『住手……你到底是誰?』
那只鸚鵡是什麼?那隻野獸是什麼?你們為何要這樣做?女人的唇微微顫動著。陽子確實聽到了輕輕的一句:『請原諒我。』
『……求求你,住手啊!』
女人把刀劍朝向陽子抓住泥土的手。
奇怪的是,比起自己,女人竟然才是一副快要昏倒的臉色。
注視著這一切的鸚鵡飛起來,停到陽子手臂上,細細的爪子陷進皮膚裡。不知為何,它竟重得像是放了一塊石頭在上面。陽子想將它趕開,手臂卻完全不能動。
鸚鵡大叫。
『砍!』
女人舉起刀子。
『不要!』
她使出全身的力道想動一下手臂,但是女人揮下刀子的速度,要比她那癱軟無力、還有重量加諸其上的手快上許多。(插花:為什麼不砍頭而砍手臂?難道是為了符合電影定律──好人受傷的部位都是手臂或大腿?)
她不痛,只覺得被撞了一下。
陽子如今已無從得知自己的命運將會如何了。
在撞擊變成痛楚之前,陽子失去了意識。


《月之影,影之海》第四章、第九節
極度的疼痛讓陽子醒來。
趕忙張開眼睛確認一下手的狀況,陽子發現那裡插著一把刀。
起先她還沒有意會過來。一把刀直挺挺地立著,指向陰霾的天空。
剎那之後,痛楚回到她身上。
刀將陽子的手釘在地上。
細長的刀身深深地穿過手背,一陣一陣的疼痛如同脈搏般從那裡傳過來,直衝腦門。
她想稍微動一下手臂,結果撕裂的痛讓她哀嚎。
忍著暈眩和痛苦撐起身子,她小心地不讓被釘住的手疼痛加劇,爬了起來。然後她伸出顫抖的左手抓著刀柄,眼一閉、牙一咬,把它拔出來。劇痛使她全身痙攣。
陽子將拔出的刀子丟到一邊,受傷的手抱在胸前,在野獸的屍體之間滾來滾去。她已經叫不出聲音了,痛的感覺太強烈,讓她覺得很想吐。(插花:小野主上沒事描寫得這麼詳細幹嘛……害我都覺得痛了-_-)
一面滿地打滾,她一面用左手摸索著胸口,抓住明珠把細繩扯斷,然後把手心握著的珠子靠在右手上。她咬緊牙關,一面呻吟一面用力抵住明珠,身體蜷成一團。
一個神妙的奇跡拯救了陽子。痛苦一絲一絲地被抽走,過了一會兒,她已經可以憋著一口氣、勉強地起身了。
用珠子按著傷口,她想試著輕輕動一動右手的指頭,但是從手腕以下仍然沒有感覺,於是只好拿左手幫右手握住明珠。
陽子躺在地上,抱著右手,微微張開眼睛看天空,浮雲已都染上紅霞,看來她只昏迷了一小段時間。
那個女人是誰?她為何要這樣做?陽子腦海中浮現很多問題,卻完全無法思考。她只好先摸索著自己的劍,抓住劍柄,把劍和右手一起抱在懷中,暫且蜷縮成一團。
過了沒多久,她聽到了聲音。
『啊!』
朝著聲音望過去,是個小孩傻傻地站在那裡。那個小女孩轉頭叫了一聲。
『媽!』
一個女人小跑步過來了。

小孩一臉天真無邪,她的母親則看起來老老實實的,一身窮人的裝束,背著一個很大的行李。
小孩和母親都滿臉擔心地跑過來,跨過野獸屍體的時候,還噁心地皺皺眉。
陽子沒辦法移動,乾脆就倒在地上呆望著這對母女跑過來。
得救了。有一剎那她這麼想,卻又開始不安。
陽子如今的確需要幫助。劇烈的疼痛雖然被紓解,但也不是完全消失;體力已消耗殆盡,她覺得自己再也站不起來了。
因此,她沒有欣喜只覺得懷疑。事情絕不會這麼順利的。
『怎麼回事?你還好吧?』
女孩的小手摸了摸陽子的臉,母親則把陽子抱起來。不知為何,她覺得透過衣服傳來的體溫很噁心。
『發生什麼事了?你被這些東西攻擊嗎?傷勢嚴不嚴重?』
母親說著說著,目光停留在陽子的右手。她輕輕地叫了出來。
『……我的天哪!你等一下。』
女人在袖筒裡摸了摸,掏出一條薄薄的小手巾,用布按著陽子的右手。女孩把自己背的小包袱放下來,從裡頭拿出一個竹筒,把它遞給陽子。
『大哥哥,要喝水嗎?』
陽子一瞬間猶豫了。她還是不放心。
放在行李當中,就表示是這個孩子自己要喝才帶著的水筒,那應該沒有下毒,而且遞給她之前也不像有這麼做。(插花:傷得這麼重,還有空想這些有的沒的……)
想通這一點後她點點頭,兩隻小手把拔開塞子的竹筒遞到陽子嘴邊。微溫的水經過喉嚨,她終於可以呼吸得比較順暢了。
那個母親問陽子。
『你應該餓了吧?』
雖然現在感覺不到任何飢餓感,但陽子知道自己是很餓的,於是點了頭。
『你有多久沒吃過東西了?』
回想那個數字太麻煩,陽子不語。
『媽,我們有炸饅頭。』
『啊,不行不行,那種東西吞不下去。給他吃糖。』
『好。』
小女孩把母親放下來的行李打開。簍子裡裝了大大小小的壺,女孩用棍子從裡面挖出麥芽糖來。陽子見過幾次背著這種東西的人,看來應該是往來各地的麥芽糖路邊小販。
『來!』
這回陽子沒有遲疑,用左手接下。含在口中的麥芽糖融化開來,滋味甜甜的。
『你是在趕路的途中嗎?到底發生什麼事?』
陽子沒有回答。既不能說出實情,也沒有力氣去編織謊言。
『好險啊,被妖魔攻擊竟然沒有事。站得起來嗎?太陽快下山了,山腳處的裡就在不遠處,你有辦法走到那裡嗎?』
陽子搖頭。她的意思是表示不想到裡去,不過那位母親卻以為她是說自己走不動,於是回頭叫小孩。
『玉葉,你跑到裡去找人來。沒時間了,要用力的跑。』
『好!』
『不用了。』
陽子撐起身子,看著這對母女。
『多謝你們。』
冷冷說完後陽子站起來,打算橫越道路向另一邊陡峭的上坡走過去。
『等等,你要去哪裡?』
這一點陽子也不知道,於是不回答。
『聽著,天馬上要黑了,進山裡去是找死。』
陽子慢吞吞地穿越大路,每走一步右手就痛一下。
『和我們一起到裡去吧!』
向上的坡度相當陡,想爬上去很不容易,何況要在單手的狀況下爬,更是難上加難。
『我們是行商的小販,要到漠琅去,不是什麼壞人。你還是和我們一起到裡去吧?嗯?』
陽子扶著伸展到路上的樹枝。
『你說句話啊!』
『何必要為了我的事操心?』
陽子回頭說道,那個女人聞言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小孩嚇得一動也不動地看著陽子。
『拜託你們放過我吧!還是說等我一起到裡去之後,你們會有什麼好處?』(插花:喂喂,講這種話不是反而招人懷疑嗎?)
『說這什麼話!只是天快黑了,你又有傷──』
『是啊是啊。……你最好快一點,還有小孩子在。』
『喂……』
『反正我早就習慣了。謝謝你的麥芽糖。』
那個滿臉不解看著自己的女人,有可能是單純的好心,也有可能不是。陽子並不知道答案,也不想知道。
辛苦地爬上一段斜坡,下頭有聲音在叫著陽子。只見小女孩兩手高高舉起,一手抓著裝了水的竹筒,一手抓著陶制的茶碗,裡頭的麥芽糖滿到了碗邊。
『拿這些去吧!剛剛那一點點一定不夠。』
陽子望著那位母親。
『但……』
『沒關係。快走吧,玉葉。』
女孩受到催促,於是拚命伸直背脊將東西放在陽子腳邊。放下之後,她馬上轉身跑回背著家當的母親身邊。
陽子茫然注視著小女孩背起行李。她不知該如何回應,就呆呆地望著這對母女不時地回頭、一面走下山坡。
等到那對母女的身影消失,陽子撿起竹筒和茶碗。不知為何,她膝蓋一軟就坐了下去。
──我這樣做是對的。
沒有人能保證那對母女確實是善良的,到了裡後她們說不定會態度一轉。就算態度沒變,等她們知道陽子是海客,就會去報告官府吧?不管心中有多歉疚,她還是要小心為上。不可以相信別人,不可以有所期待。一時疏忽必定會嘗到苦果。
『人家說不定是真的要幫你。』
又聽見那個刺耳的聲音了。陽子頭也不回地答道。
『說不定是圈套。』
『說不定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幫你了。』
『說不定她根本就不是要幫我。』
『憑你現在身體和手的狀況,可以熬過今晚嗎?』
『總會有辦法的。』
『要是跟著她們去就好了。』
『我一個人就夠了。』
『你可是把唯一一次、空前也是絕後的援助給白白浪費掉了。』
『住口!』
她回頭用力一掃,猴子的頭已經不見了,只有咯咯咯的笑聲在斜坡上方的雜草中漸漸消失。
陽子不禁又回頭看著路。有小小的黑色痕跡落在暮色中的馬路上,第一場雨開始下了。


《月之影,影之海》第四章、第十節
那一夜,前所未有的難熬。
體力已耗盡,冰冷的雨奪走體溫。對人而言是痛苦之夜,對妖魔而言卻更適合活躍。
緊貼在身上的衣服妨礙活動,癱軟凍僵的身軀完全不聽使喚。右手雖然恢復了一點感覺,但根本毫無握力,要用那隻手去拿劍簡直比登天還難,更別提劍柄被雨水弄得滑溜不堪。四週一片漆黑,敵人的狀況難以看清,而且來襲的妖魔雖然小,數量卻很多。
她衝進泥地,身上濺了敵人的血,連同自己傷口的血全部沾滿全身,然而雨水卻將這一切洗刷殆盡,連最後一絲力量也沖走。她覺得劍好重,冗佑的感覺變得好稀薄。每遭遇一個敵人,舉起的劍尖就往下垂一點。
她像在祈禱般不停望向天際,等待天明。以往在戰鬥中度過的夜都很短暫,絡繹不絕的敵人卻讓今晚漫長得駭人。好幾次劍掉了又撿起來,弄得遍體鱗傷之後,終於在天快亮時發現了白色的樹影。
陽子倒在樹幹下,硬硬的枝幹把身體弄傷。原本緊追不捨的敵人停下來了。她在樹下調整呼吸之際,只見敵人遠遠地站著,過了不久就消失在雨的另一邊。
敵人走掉之後,天終於漸漸亮了,樹叢開始映出影子。
『……得……得救了。』
陽子喘著氣。雨水滴進因呼吸困難而張開的口中。
『逃……逃過……一劫了……』
沾了泥巴的傷口好痛,但她一點也沒放在心上。
躺了一會兒調整呼吸,等待著白色枝椏隙縫之間灰鴉鴉的天空放亮。呼吸平靜了卻變得好冷,白色樹枝根本不能擋雨。她明知應該要鑽出去找個地方躲雨,卻一動也不動。
她用力地握著珠子,像是要把那溫暖指尖的神奇力量拚命儲存起來。用盡全力翻個身,她從樹下爬出來,試著往下坡處移動。濕漉漉的草皮與泥土讓她爬起來蠻輕鬆的。
她應該盡可能移動到離幹道不要太遠的地方,否則在沒有光線的深夜,遇到有敵人追趕的時候,一旦在山裡迷路,下場將難以想像。
藉著明珠、藉著寶劍,她站了起來。
她明白自己有傷,難免一定會疼,可是到底是哪裡痛卻又說不上來,每踏出一步膝蓋就快散掉,只好勉強撐著走。
爬到一半下了斜坡,來到一條不像是幹道的小路。路上見不到車痕,路寬也無法讓馬車通行。這裡就是極限了。她跪下來,想用手抓著樹皮支撐身體,手卻完全不聽使喚。
她一頭摔進泥濘的小路,然後就不能動了。
雖然手裡抓著珠子,從中緩緩湧出的熱氣卻再也無法撫慰她,因為溶進雨中被沖走的比珠子所能供給的還要多得多。這意味著終於不能再產生神妙的奇跡了。
──我會死在這兒嗎?
想到這裡,她輕輕笑了一下。
在同學之中,大概只有陽子會曝屍荒野吧?
她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她們永遠有家可歸、有家人守護、有將來絕不會挨餓的保證。
她已經竭盡全力了。這就是極限。不是她想放棄,而是不管再怎麼努力也動不了一根手指。如果撐到極限的獎賞就是平靜地死去,或許她的堅持也算有價值了。
一個高昂清脆的聲音混在雨滴聲中。她抬眼一看,掉在臉頰旁邊的劍發出淡淡的光芒。因為臉趴在地上,從陽子的角度劍身不是看得很清楚,但透過雨滴還是可以見到朦朧的影子。
──『中島是個……』只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說。
是陽子的導師坐在那裡,不過看不出是什麼地方。
『中島是個很乖很認真的學生。對導師來說,再沒有比她更讓人放心的學生了。』
導師對著某個人講話。另一個人的聲音傳來,是個渾厚的男聲。
『有沒有聽說過她和品行不良的人來往?』
『沒有。』
『真的沒有嗎?』
導師聳聳肩。
『中島是個完美的好學生,從來不需要擔心她的日常生活,或是她會不小心誤入歧途。』
『有個奇怪的男人進到學校來對吧?』
『沒錯,不過中島和他好像並不認識。當然,實際情形到底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畢竟中島有些地方是很難以捉摸的。』
『難以捉摸?』
導師正色地說。
『也許有點措辭不當,我不太會形容。中島是個好學生,和同學相處得不錯,和父母的關係也很好。但是,這樣是不合理的。』
『哦?』
『以我的身份說這些或許不合適,不過對於一個學生該有的樣子,老師有老師的觀點,朋友有朋友的觀點,而父母也有父母的角度,每個人都會主觀地將印象套在上面,而這三者是不可能會一致的。如果符合了老師和父母的期待,那同學就會覺得你很遜。一個在任何人眼裡都很好的人,不就代表他是迎合了每一個人嗎?由這一點看來,中島和大家都相處得不錯,換言之就是她和任何人都不特別親近。她對大家來說就只是配合度高,但再進一步就沒有了。』
『老師您的看法呢?』
導師稍微板起面孔。
『老實說,身為一個老師,我還是覺得那種多多少少會讓我頭痛、要花心思照顧的學生比較可愛。雖然我認為中島是個好學生,但是等她畢業了,我也會忘記她吧?要是十年之後開同學會,我想我一定不會記得她。』
『……原來如此。』
『中島到底是故意裝成那個樣子?還是想當乖孩子卻做得太過火?我也不清楚。如果她是故意裝出來的,那我實在猜不出她背地裡會做出什麼事。如果她不是故意的,有朝一日等她覺醒的時候,應該會感到極度的空虛吧!要是她懷疑起自己的價值,覺得空虛而跑掉,我也不覺得奇怪。』
陽子呆呆地看著導師的身影。影子越來越淡,繼而出現的是一個少女。她是和陽子比較要好的一位同學。
『據說你和中島的感情還不錯。』
被這樣一問,女孩露出不悅的眼神。(插花:剛看這段對話時我很為陽子不平。可是再想想,陽子確實如導師所說,並沒有同誰特別親近。既然沒有付出真心,當然也就得不到真心的回報。)
『並沒有,我們不算特別要好。』
『是嗎?』
『我們在學校是會聊聊天,不過並不會約在校外見面,也不會打電話到對方家裡。朋友多少都會這樣吧?所以我們不過是一般同學的來往範圍。』
『原來如此。』
『所以有關她的事情,問我也沒有用。我只能告訴你一些不痛不癢的皮毛罷了。』
『你討厭她嗎?』
『她不是什麼壞人,但是也沒好到哪裡去。我覺得她總是看別人臉色說話。是不會討厭啦,不過很乏味。』
『哦?』
『我討厭她。』有另外一個女生說了。
『因為中島根本就很假仙。』
『假仙?』
『沒錯。我們不是會說別人壞話嗎?這種時候,她就會在一邊點頭說對。可是輪到別人說我們壞話的時候,這下她又跟著點頭了。(插花:我懂了。重點不在於立場是什麼,而是必須有立場,首鼠兩端就等於兩頭受氣。)她對任何人都擺出一副親切的表情,所以才顧人怨。誰要跟她是好朋友啊?抱怨一些事情是很平常的,可是不管你說什麼,她都只會附和你。』
『──喔。』
『所以,我覺得她是蹺家。要是她私底下和奇怪的人來往,跟他們一起擺老師和同學一道,愚弄別人,甚至做更勁爆的事,我都不會驚訝。我一直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遲早會有這種事。』
『也有可能是捲進了某種事件吧?』
『那說不定是她和私下來往的那些人起了爭執吧?反正和我無關。』
『我恨死她了。』又有另外一個女生說了。
『說老實話,她失蹤簡直是大快人心。』
『聽說你在班上受人欺負吧?』
『沒錯。』
『中島也有加入嗎?』
『當然有,她和大家一起排擠我,自己竟然還裝出一副乖寶寶的樣子。』
『哦?』
『她們都會對我說一些很過分的話對吧?這種時候,中島就不會主動參加她們,還裝得一臉自己很討厭這些事的表情。我覺得她這一點有夠卑鄙的。』
『原來如此。』
『一副只有自己才是好人的樣子,還過意不去的看著我,卻不去阻止大家,所以才讓我更火大。』
『是這樣啊。』
『不管她是蹺家還是被綁架,都跟我無關。中島是加害者,我是被害者,我才不想同情那種人,當個像中島一樣的偽善者。就算要懷疑我,我也不在乎,反正我就是討厭中島,她失蹤了我最高興。我是真心這麼說的。』
『她不是那種孩子。』這次說話的人是母親。
『她很乖的,不是會離家出走的孩子,也不會和不良份子來往。』
『可是,我聽說陽子對家裡頗有不滿。』
母親瞪大眼睛。
『陽子嗎?那是不可能的。』
『聽說她常向同學抱怨,說爸媽管教太嚴。』
『我們偶爾是會罵罵她,可是作父母的本來就該這樣吧?不會的,不可能,那孩子一點也沒有不高興的樣子。』
『那她離家出走的理由,你有什麼頭緒嗎?』
『沒有。她應該不會做這種事才對。』
『你猜得出去學校找陽子的男人是誰嗎?』
『不知道。她不是會和那種人來往的孩子。』
『那就你猜想,她為什麼會不見?』
『一定是放學的路上被某個人……』
『很遺憾,並沒有這樣的跡象。我們認為陽子是和某個男人一起離開教師辦公室,然後到某個地方去了。看起來她並不像是被別人強迫拉走的,也有些老師說她們看起來很熟。』(插花:奇怪了,陽子分明就是被景麒強迫拉走的,難不成非得上演全武行才能說明是「強迫」?老師們要不是為了推卸責任,就是被亂飛的玻璃片把腦筋搞秀逗了。)
母親低下頭。
『據說陽子表示她沒見過那個人,但即使沒見過,他們之間說不定還是有某種關聯,例如有共同的朋友之類的,總之我們會先展開搜索……』
『陽子真的對這個家有所不滿嗎?』
『據說是的。』
母親把臉蓋起來。
『看起來不像有不滿啊!我覺得她不是會離家出走、會在背地裡和壞朋友來往的孩子,也不是會捲進奇怪事件的小孩。』
『孩子們多半不會讓爸媽知道自己真正的想法。』
『去左鄰右舍打聽一下,大家都覺得我們家陽子真是聰明乖巧。現在想想,或許我早該看出這樣不對勁了。』
『小孩不能老是依照父母心中完美的方式來教育。像我們家的小孩就是個皮到不行的搗蛋鬼。』
『或許是吧……那孩子總是很乖,對爸媽客客氣氣的,沒想到一不小心就被騙了。太信任孩子是會害了她呀!』
(媽,不是的……)
欲哭已無淚。她想反駁卻發不出聲音,只有嘴巴喃喃地動著,這時幻影突然消失了。
旁邊有個水坑,陽子的臉則一半趴在泥巴裡,但她再也沒有餘力站起來。任誰都無法想像,陽子如今竟然處在這種狀況。陽子心想,你們根本就不瞭解,竟然隨便批評我。
她被丟進這個世界,忍饑受苦遍體鱗傷,連站都站不起來。即便如此她還是想回家,為了這個理由才咬緊牙關一路走來。但是說實話,陽子在故鄉所擁有的,就只有這樣的人際關係。
──我要回到哪裡去?
沒有人在等候,沒有任何屬於陽子的東西,大家都不瞭解陽子。欺騙,背叛。如此看來,這裡和那裡又有什麼分別?
──其實我早就明白了。
但陽子還是想回去。
她突然想笑。試著大聲笑笑看,被雨凍僵的臉卻完全笑不出來。她也想哭,淚水卻已流乾。
──無所謂。
全都無所謂了,因為很快地一切都將結束。


《月之影,影之海》第五章、第一節
雨似灑落的細絲。
動不了,哭不出,她只是怔怔地把臉泡在小水窪裡,突然背後響起撥開草叢的沙沙聲。她心裡想著應該要躲起來,不過卻連頭都抬不動了。
是村民?是野獸?是妖魔?就算選項增加,結果也不會增加。不論被捕,被攻擊,或是繼續躺在這裡,下場都只有一個。
她抬起迷濛的眼望向發出聲音的地方,在那裡的既非村民也非追兵,甚至連人都不是,是一頭奇怪的動物。
他的樣子像老鼠。用兩隻後腳站立,鬍鬚微微顫動的方式跟老鼠一模一樣。讓她覺得詭異的,是那只站立的老鼠竟然像個小孩子一樣高。既不像平常的動物,也不像妖魔,因此陽子呆望著那只怪異的動物。(插花:陽子畢竟看多了妖魔,見怪不怪。假如在現實中出現這麼大的老鼠精,不要說女孩子們會嚇暈,就是男人也要落荒而逃。)
他站在雨中,頭頂著一片綠色的大葉子。白色雨點敲打著清透的綠,陽子覺得那雨滴好美。
老鼠只是楞楞地看著陽子,並沒有什麼動作。他比老鼠要胖一點,介於褐色和灰色間的毛皮軟軟蓬蓬的,摸起來想必很舒服吧!沾在毛上的水珠,就像某種裝飾品一樣。他連尾巴上都長了毛,因此像歸像,但和老鼠應該是不同的生物。
老鼠抽動鬍鬚好幾次,然後移動著兩條腿,輕輕朝著陽子靠近。灰褐色的毛皮彎下腰來,伸出小小的前腳碰觸陽子的肩。
『你沒事吧?』
陽子用力地眨眼。那如同孩子般的聲音,的的確確是那隻老鼠發出來的。只見老鼠一臉疑惑,煞有其事地歪著頭問。
『怎麼了?不能動嗎?』
陽子只是直勾勾地盯著老鼠的臉,然後微微點頭。對方不是人類,所以她有點戒心。
『來吧!』
老鼠伸出小小的、簡直和兒童差不多的前腳。
『撐一下,咱家就在前面。』
唉唉,陽子歎口氣。
這一歎究竟是因得救而放心,亦或是失望,她自己也不明白。
『嗯?』
她想抓住伸出來的前腳,卻連指尖也動不了,於是老鼠的前腳向前一探,暖暖的握住了陽子冰冷的手。

被一雙比想像中有力的手攙扶到那棟小房子之後的事,陽子完全不復記憶。(插花:不是一直「前腳」「前腳」的嗎,怎麼突然變成「手」了?)
好幾次她醒來想看看屋內,卻無法捕捉到任何足以被記起的清晰景象。
沉睡和淺眠不停交錯,然後終於醒來,陽子正躺在一間簡陋房屋中的床鋪上。
茫然地看了看天花板,然後急忙起身。她猛地想下床,結果一屁股坐了回去,陽子的雙腿還是完全不聽使喚。
狹小的房間裡看不到任何人。她用依然昏花不清的眼睛確認了一下,接著拚命爬去查看床邊。沒半件像樣的傢具,只有枕頭邊有個用板子拼起來、勉強稱得上是架子的東西,上面整整齊齊放著疊好的布,一把出鞘的劍,以及青色的珠子。
陽子全身一軟。她費了好大力氣站起來,把珠子戴上頸間,拿起劍和布回到床上,然後把用布包好的劍拉進被子裡。這下她終於鬆口氣。
直到此時,陽子才發現自己已經換上了睡衣。(插花:hoho,幫陽子換睡衣的當然是樂俊。所以我支持樂陽配~~~~)
全身的傷口都處理過了。躺著的肩膀下有個濕濕的東西,拿起來一看才知道是打濕的布,大概是起床時沒發現掉下來的吧?把布覆在額頭上,感覺好舒服。她拉上用厚布對折而成的被子,握著明珠閉上眼睛,安心地深深呼出一口氣。得救之後,才發現自己還是很珍惜這條小命的。
『你醒了嗎?』
她彈起來轉頭看向聲音的來源,灰褐毛色的大老鼠正站在那裡。老鼠推開門進到房間裡,一手拿著像托盤的東西,另一手提著個桶子。
戒心油然而生。即使和人類一樣的生活、一樣的說話,但是她看到動物的樣子就不敢大意。
彷彿完全沒注意到監視的眼神,老鼠踏著輕鬆的腳步走到正在凝視自己的陽子面前,把托盤放在桌上,水桶放在床腳邊。
『還在發燒嗎?』
小小的前腳伸出來。陽子猛地一縮身子躲開,老鼠搖搖鬍鬚,然後馬上把掉在床上的布給撿起來。雖然老鼠應該有注意到陽子緊抱在胸前的布包,但卻什麼都沒說。他把布放進水桶,看看陽子的臉。
『感覺如何?吃得下東西嗎?』
陽子搖頭。老鼠微微晃動鬍鬚,一邊從桌上拿起茶杯。
『這是藥,喝得下嗎?』
陽子又搖頭。千萬不能大意,那樣做是拿性命去冒險。老鼠把頭一歪,然後把茶杯拿到自己嘴邊,在陽子面前喝一點給她看。
『只是普通的藥,雖然有點苦,但並非什麼不能吃的東西。你看……』
說完他將茶杯遞過來,但陽子還是不接。老鼠有點不知所措地搔搔耳根的毛。
『那就算了。你吃得下什麼東西?不吃不喝身體會撐不住的。要不要喝點茶?那山羊奶呢?還是吃一點稀飯?』
老鼠對著閉口不答的陽子為難地歎了一口氣。
『你睡了三天了,如果想對你怎樣,早在那時候就做了吧?那東西……』
『咱可以把劍藏起來的。看在這一點上,你至少可以多信任咱一些吧?』
在漆黑的眸子凝視下,陽子終於將緊抱的劍給放下,擱在膝上。
『嗯。』
老鼠用滿意的聲音說道,伸出了手。這次陽子也沒有躲了。細小的手指摸了一下額頭,馬上又拿開。
『還有一點燒,不過退得差不多了。放下的睡吧!還是你想要些什麼?』
陽子猶豫的說。
『……水。』
老鼠的小耳朵動了幾下。
『要水啊?太好了,原來你會說話嘛!咱馬上就拿開水過來,你起床的話要披著被子哦!』
老鼠沒等到看見陽子點頭,就匆忙走出房間。為了保持平衡,佈滿短毛的尾巴一搖一擺著。

老鼠很快就拿著茶壺、杯子和小小的容器走回來。
微溫的開水真是好喝,陽子要了好多杯,然後她往容器裡看了一眼,一股酒味撲鼻而來。
『這是什麼?』
『糖煮的酒漬桃子,這可以吃得下吧?』
陽子點點頭,然後看著老鼠。
『……謝謝。』
老鼠的鬍鬚高高地揚起。臉頰上的毛皮鼓得胖嘟嘟的,眼睛有點瞇起來,一副笑著的表情。(插花:原來老鼠的笑是這樣子的……)
『咱叫樂俊,你呢?』
陽子有些猶豫,於是只把名字告訴他。
『陽子。』
『陽子啊?怎麼寫?』
『太陽的陽,子孫的子。』
『子孫的子?』
樂俊一副不可思議的把頭歪到一邊,口中喃喃地喔了一聲。
『好奇怪的名字啊!你從哪裡來的?』
不答的話會引起懷疑,陽子在萬般猶豫下還是說了。
『慶國。』
『慶國?慶國哪裡?』
再多的她也不知道了,於是胡亂答道。
『配浪。』
『那是哪裡啊?』
樂俊有點困惑地看看陽子,然後抓抓耳根。
『無所謂啦,哪裡都一樣。總之你先休息吧!要不要吃藥?』
這次陽子同意了。
『樂俊是哪兩個字?』
老鼠又笑了。
『苦樂的樂,英俊的俊。』


《月之影,影之海》第五章、第二節
在那房間裡睡了一整天,陽子猜想這屋子裡應該只有樂俊在。
『他有尾巴哦!這樣妥當嗎?嗯?』
深夜裡,蒼猿的頭出現在床腳。
『遲早會被出賣的,對吧?』
這個房間裡有兩張床,不過樂俊並沒有睡在這裡。陽子不認為還有另一間臥室,但也不知他是在哪裡、是怎麼睡的。
『你還是離開比較好吧?否則他心一橫想害死你怎麼辦?』
陽子沒有回答。她默默地聽,蒼猿就不停地重複相同的話。
這正是陽子的不安。猴子為了戳破這一點而來,為了吞噬那鼓漲的不安。她想必定是如此。
蒼猿自被子上滑過來到枕邊。小小的頭窺視橫躺著的陽子的臉。
『在慘劇發生前要先下手為強,否則你就會沒命。這點你應該懂吧?』
陽子翻身仰視天花板。
『……我並不信任樂俊。』
『哦?』
『如今我沒辦法動,這也是無可奈何。在我連劍都拿不動的時候,離開也只是眼睜睜讓自己淪為怪物的大餐。』
右手的傷勢確實很嚴重,即使一整天倚著珠子,握力還是沒有恢復。
『他說不定已經發現你是海客羅!你這樣蠻不在乎可以嗎?搞不好官兵馬上就會衝進來了。』
『那就只好讓劍去說話了。區區四、五個官兵衝進來,我還有辦法殺出重圍。在那之前我要利用他。』
──這裡沒有人是陽子的朋友。
然而,她卻迫切地需要幫助。至少到她可以拿劍為止,到她體力多恢復一點為止。在那之前,她需要安全的床食物與藥品。
雖然她不清楚樂俊是敵是友,但起碼老鼠可以提供陽子需要的東西。她要在確定對方是敵人前利用這個情況。
『他沒在飯裡下毒嗎?藥真的是藥嗎?』
『我會小心。』
『你也不敢斷言他不會動手腳吧?』
蒼猿繼續揭露著陽子的不安。她一一回答,像是在進行說服自己的動作。
『如果他真的企圖對我怎樣,只要趁我失去意識的時候就行了。用不著如今才在食物裡下毒,他要殺我機會多的是。』
『也許他在等待什麼援軍之類的。』
『果真如此的話,在那之前我要盡可能儲備體力。』
『也許他想先取得你的信任,之後再出賣你。』
『果真如此的話,在樂俊的企圖敗露之前我會假裝信任他。』
蒼猿突然咯咯地笑起來。
『你越來越有骨氣了嘛!』
『……我是認清事實。』
認清這個世界裡沒有陽子的朋友。認清她無處可去、無家可歸。認清自己是多麼的孤單。
即便如此還是要活下去。就算注定沒有朋友與立足之地,還是打心底珍惜這條命。要是這個世界全都希望陽子去死,就要活給他們看。要是原本的世界全都不希望陽子回去,就要回去給他們看。
她不死心。無論如何都不死心。
活下去,找到景麒,一定就能回到那一邊。景麒是敵是友都無所謂。如果是敵人,就算用逼的也要逼他送自己回原來的世界。
『回去之後怎麼辦?』
『那等回去之後再想。』
『何不乾脆死了算了?』
『既然大家都不在乎我這條命,起碼自己要好好珍惜。』
『──那隻老鼠會背叛你的。』
陽子回看蒼猿。
『我並不相信樂俊,因此就沒有背叛。』
要是她早點覺醒就好了。陽子是個海客,所以才會被追捕。海客是沒有朋友的,在這個世界裡沒有任何安身立命之處。如果先前徹底明白這些,她就不會糊里糊塗地被達姐和松山所騙,不會天真地信任別人遭到出賣。這樣她就可以設法假裝信任卻利用對方,然後活下去。
能夠利用的就要利用。這沒什麼不對。達姐和松山都利用陽子去賺些蠅頭小利,那陽子利用樂俊活命,又有什麼好顧忌的呢?
『你可以當個不折不扣的壞人了,嗯?』
『那未嘗不是件好事。』
陽子喃喃說道,把手一揮。
『我好困。你回去!』
蒼猿露出怪異的神色,一副像在忍受著苦澀的表情。接著只見到他的後腦勺,如同沒入被子之下般倏地消失無蹤。
陽子注視著,淡淡地笑了。
因為揭穿了連陽子自己都未曾發現到的不安,幫她的思緒作了一番整理。──她可以利用。
『我果然可以當個不折不扣的壞人了……』
她爆出輕輕的自嘲笑聲。
而且,她對再度被人利用敬謝不敏。她再也不讓別人加害自己,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所以,幸好我那麼做了。』
山路上遇見的那對母女。陽子沒有被那對母女背叛,就是因為她沒有給那對母女背叛的機會。
──因此,也不要給樂俊可乘之機。
這樣一定可以活下去。
為什麼陽子必須來到這個世界?為什麼景麒要稱呼陽子為主人?敵人都是些什麼樣的人?敵人的目的是什麼?為什麼要攻擊陽子?那個女人──和景麒有著相同金髮的那個女人是誰,為什麼要襲擊陽子?
──妖魔不會攻擊特定的某個人。
如果是這樣,為什麼陽子會被攻擊?那個女人抱著黑狗的身體,看起來像是在悼念它的死,這麼說來,它們是那個女人的同伴羅?就像景麒身邊有妖魔一樣,那個女人身邊也有妖魔,而且還派它們來攻擊陽子嗎?
全無頭緒。不能再繼續無知下去了,因此,她一定要向某人尋求解答。
她下意識地握緊拳頭,變長的指甲刺進手心。
陽子舉起手,仔細看著自己的指尖。
斷裂的指甲形狀尖銳,就像魔物的爪子一樣。
──能越過虛海的只有妖魔或神仙。
陽子既非神也非仙。
──那就是妖魔羅?
她曾在虛海岸邊作過變成赤獸的夢。那真的是夢嗎?
在來到這裡之前,陽子有很長一段時間夢見被妖魔攻擊,結果那個夢變成了現實。──如此說來……
她又怎能斷言變成野獸的夢不是預言呢?
變紅的頭髮、變藍的眼睛,如果都是徹底變身為野獸的前奏呢?或許陽子其實不是人類,而是妖魔。
她覺得這個想法好可怕,同時卻又感到強烈的愉悅。
怒吼、尖叫、揮劍、恐嚇別人,這些行為中蘊含著微妙的興奮感。陽子在自己成長的世界裡,從小到大沒有說過狠話,也沒有瞪過別人,她一直認為那是某種罪惡。這不正是因為她自己早就清楚了嗎?
陽子下意識地知道自己是妖魔,是兇猛的野獸,她明白自己無法活在那個世界,,結果才會偽裝成無害的生物。
所以,大家才會說陽子『難以捉摸』吧?
──一邊想著這件事,她沉入了夢鄉。


《月之影,影之海》第五章、第三節
這房子是農村地帶常見的又小又破的建築。這附近的住家多半很簡陋,但連陽子也看得出,這間房屋即使在這其中都得歸入『寒酸』那一類。
座落於田間的房子通常會有好幾間形成一個聚落,這房子似乎卻是少見的獨棟。房子位在山坡上,附近看不到其它住家。
說到老鼠的家很容易想像成小小的房子,但是它的規模雖然小,尺寸卻是再平常不過。不只是建築物,從傢具到日常用品,全都符合人類的尺寸,陽子覺得很奇怪。
『樂俊,你的父母呢?』
好不容易可以下床動一動了,陽子一面幫樂俊把水倒進灶上的大鐵鍋一面問。雖然撐著水桶的右手還捲著繃帶,不過裡面的傷口已經大半癒合。
正往灶裡塞進柴火的樂俊回頭仰視陽子。
『咱沒有爸爸,媽媽出門去了。』
『旅行嗎?去了很久嘛!去很遠的地方嗎?』
『不是的,就在附近的裡。她有一些活要干。本來前天就該回來,既然沒回來就是工作耽擱了。』
那就是母親隨時可能會回來,陽子心裡盤算著。
『你媽媽是做什麼的?』
『冬天的時候當女傭,平常就是小佃農。不過夏天有人來找,她也會去打打雜。』(插花:為什麼在授田制下會有佃農?土地是國家的呀。)
『這樣啊……』
『陽子,你正打算去什麼地方嗎?』
被他一問,陽子想了一下。她並沒有決定要去哪裡,但也不能說出自己是走一步看一步。
『……你知道一個叫景麒的人嗎?』
樂俊把沾在毛上的木屑拍掉。
『找人啊?他是這一帶的人嗎?』
『我不知道他是哪裡人。』
『那就很抱歉了,咱不認識什麼叫景麒的人。』
『是嗎?還有什麼要做的嗎?』
『沒有了。你的身子剛痊癒,坐下來吧!』
陽子聽話地將軟綿綿的身體靠在椅子上。
小小的飯廳兼廚房是泥土地面,擺放的桌子和椅子也都是咯咯作響的老舊傢具。
陽子位置的隔壁一張椅子上放著用布包起來的劍。對於寶劍片刻不離手的陽子,樂俊並未特別過問。陽子不明白他是基於什麼想法。
『陽子,你為什麼……』
樂俊轉過毛色閃閃發亮的背脊,用那孩子般的聲音問道。
『要打扮成男人?』
他幫忙換過睡衣,所以陽子早知道已經曝光了。
『……因為單獨旅行很危險。』
『是嗎?說的也對。』
他邊說邊拿個陶瓶過來。某種東西熬煮過的芳香漂浮在狹小的房間裡。老鼠將兩個茶碗擺在桌上,抬頭看陽子。
『為什麼那把劍沒有劍鞘呢?』
『……不見了。』
回答的時候她才想起把劍鞘搞丟這回事。度過虛海的時候,自己被交代過劍和劍鞘是不能分開的,不過她倒不認為是因為弄丟劍鞘才帶來這些災禍。當時指的應該是不能把明珠弄丟的意思吧?
樂俊低低的『哦』了一聲,爬上椅子。那動作簡直和小朋友一模一樣。
『要是不找個地方幫它配個劍鞘,劍可是會弄壞的。』
『……嗯,也是。』
樂俊抬起漆黑的眼珠,看著用有氣無力的聲音回答的陽子,他微微歪著腦袋問道。
『陽子你說你是從配浪來的吧?』
『……對啊。』
『那不在慶國,而是槙縣東邊的一個村子吧?』
陽子隱約想起的確是在那個方位,於是沉默著。
『聽說那一帶發生了一場巨大的蝕。』
陽子還是沉默以對。
『有海客被衝上岸來,然後逃走了。』
陽子凝視著樂俊。她下意識地伸手握住劍。
『你在說什麼?』
『是個十六、七歲的女孩,一頭紅髮。還要小心她帶著劍,那把劍沒有鞘。陽子,你頭髮是染的吧?』
她抓住劍柄,視線鎖住樂俊。老鼠的表情很難辨認,他原本就不像人類那麼變化多端。
『官府那裡有來通知。』
『……所以?』
『表情別那麼可怕。咱如果想把你交出去的話,官差來的時候就交了。那還可以賺到大筆賞金呢!』
陽子把布解開,站起身來亮出赤裸裸的劍。
『你的目的是什麼?』
老鼠只是用漆黑的眼珠看著陽子,抽動絲線般的鬍鬚。
『你真是性急啊!』
『你藏匿我的目的是什麼?』
老鼠一副蠻不在乎地搔著耳朵下方。
『哪有什麼目的?咱總不能對倒在路旁的人棄之不顧吧?所以咱才照顧你,除了照顧你之外,絕沒有什麼把你送交官府的念頭。』
她對這些話無法照單全收。她知道輕易相信別人必定會後悔。
『海客會被送到官府。在那裡等著你的,好一點是軟禁,壞的話就是砍頭。若要說是哪一種,陽子應該是後者吧!』
『你為什麼這樣認為?』
『你有用一些奇怪的法術吧?據說你被押送的時候遭到妖魔襲擊,因此才逃掉的,不是嗎?』
『我不得不逃啊。』
『說得也是。』
老鼠點了點頭。
『妖魔不會隨隨便便聽從人類的命令。它們不是你召喚來的,而是來攻擊你的,沒錯吧?』
『……我不知道。』
『就算如此你還是會被當成壞海客,因為你是遭到妖魔攻擊的人啊!』(插花:奇怪,難道妖魔是正義的使者,只攻擊壞人、不攻擊好人?)
『然後呢?』
『要是被送到官府,十之八九會沒命。逃走雖然是應該的,不過你知道該逃到哪裡去嗎?』
陽子沒有回答。
『你不知道對吧?不要在這一帶逗留了。去雁國吧!』
陽子死盯著樂俊的面孔。老鼠臉上沒有半點表情,陽子絲毫都讀不出來。
『……為什麼?』
『咱沒辦法眼睜睜看到人被殺。』
說著樂俊笑了。
『咱可不是那種同情死有餘辜的壞蛋的爛好人,咱是看不慣只因為身為海客就該受死罷了。』
『但我是壞海客吧!』
『那是官府才這樣想啦!海客之中應該有好也有壞吧?他們只是少見多怪。』
『他們說壞海客會滅國。』
『那是迷信。』
乾脆的語氣反而激起了她的戒心。在這個國家裡有人也同樣說過是迷信,只不過那是個人類女性。
『所以呢?要是去那個什麼雁國就有救嗎?』
『有救啊!雁國的國君不會排斥海客。海客在那裡也可以和其他人一樣過日子,這證明他對海客不偏不倚吧!所以,咱覺得你最好去雁國。──把那把危險的玩意收起來吧!』
陽子猶豫了好一陣子,終於還是把劍收起來。
『坐下吧!茶都冷了。』
聽他這麼說,陽子才坐到椅子上。她不明白樂俊有何企圖,海客的身份既然曝光,應該盡快離開此地才是,但她想多多少少打聽些有關雁國的消息。
『你知道這一帶的地理位置嗎?』
陽子把頭搖了搖。樂俊點個頭,抱著茶碗爬下椅子。他走到握著劍的陽子腳邊,蹲在泥地上。
『這裡是安陽縣,一個叫鹿北的地方。』
樂俊在泥土上畫出簡單的地圖。
『這裡是虛海,槙縣在這裡。配浪好像是在這個附近,所以陽子你是往西南方,也就是變成往巧國的中央走過去。要逃的話必須離開巧國才行,這剛好相反了。』
陽子心情複雜地低頭看著地圖。可以相信對方嗎?這地圖是不是有哪裡在騙她呢?即便心生懷疑,她還是目不轉睛地看著。這是她如今迫切需要的資訊。
『西邊挨著北梁縣,從這裡往西一直去就會到內海的青海。渡過青海對岸就是雁國。』
樂俊細小的指頭畫出了略圖,以及意想不到的一手好字。
『所以我先朝向北梁……』
『沒錯。最終目標到阿岸港就行了。從阿岸有船到雁國去。』
『……船?』
可以搭船嗎?如果港口受到監視,那就是眼巴巴地自投羅網了。
『放心。』
彷彿看透陽子的內心獨白,樂俊笑了。
『從槙縣要離開巧國,最快的方法是直接往北翻過山到慶國去。官府的人也有說,你應該不會到這一帶來。幸好你走錯路了。雖然到處都有通緝令,不過上頭說的是紅髮年輕女孩。只要想想辦法處理那把醒目的劍,應該沒那麼容易洩底的。』
『……你說的對。』
陽子站起來。
『謝謝你。』
樂俊一楞,抬頭看陽子。
『喂!你該不是現在就想離開吧?』
『我希望盡快。一直受你照顧也不好意思。』
樂俊也站了起來。
『等一等!你真是個性急的傢伙。』
『可是……』
『你去雁國之後有何打算呢?邊走邊隨便抓個人起來問景麒在哪裡嗎?你知道怎麼搭船?該如何向雁國尋求庇護嗎?』
陽子別開視線。就算目的地已定,和之前的旅程相較,目標似乎是明確多了,卻仍有這麼多必須克服的難關。更何況這些問題必然連實際面臨的困難的幾十分之一都不到。
『再怎麼樣也得準備準備吧?別那麼急。現在就著急成這樣,將來不就要跳腳了?』
陽子垂下頭。心底某處還存在著一個害怕會是圈套的自己,但也只能暫且依賴樂俊了。
『那就吃飯吧!總是要儲存體力嘛!到阿岸要花上一個月呢!』
陽子再次低下頭。
至少在體力完全恢復之前,在那之前應該可以知道樂俊的企圖吧!他是單純的天真善良?還是有深藏的計謀?她必須前往雁國──前往阿岸。除了這件事之外,她還必須弄清樂俊的真正想法不可。


《月之影,影之海》第五章、第四節
『聽說是個很巨大的蝕,對吧?』
樂俊一面收拾吃完的午飯一面說。
『……配浪的長老是這麼說的。』
『他們說槙縣東邊一帶,今年的麥子全泡湯了。真是可憐啊!』
陽子只是垂著頭。胸口隱隱地痛著。
『陽子你別沮喪嘛!因為這又不是你的錯。』
『我並沒有沮喪。』
邊從灶裡把灰扒出來邊說話的陽子,手上有東西輕輕拍了拍,那是條覆滿短毛的尾巴。
『並不是海客來了才引起蝕,是發生了蝕,海客才會來的。』
陽子按照樂俊的交代把灰倒進木箱裡。燒剩的木屑則撿起來,放進另一個木箱。
『我想問一件事。』
『什麼事?』
『什麼是蝕?』
雖然聽配浪的長老提過是類似暴風的東西,但她仍不清楚實際上是什麼樣的東西。
『喔,連蝕都不知道啊?你們那邊沒有蝕吧?』
『只有日蝕、月蝕。』
『很像,不過太陽、月亮不會不見就是了。該怎麼說呢,就像風暴一樣。風暴是空氣亂了,蝕則是氣亂了。』
『會下雨、颳風嗎?』
『有時候會。有的蝕單純地就像風暴一樣刮起大風,不過那種蝕不算什麼。有的會地震、打雷、河川逆流、地面突然下沉,你把它想像成一大堆天地異變一古腦發生就對了。配浪就有個瑤池湖的湖底隆起、湖水倒灌,聽說湖已經不見蹤影了。』
陽子正在洗去髒灰的手停止動作。
『會造成那麼嚴重的災害嗎?』
『看狀況吧!比起暴風,咱們更怕的是蝕。蝕會造成什麼後果是難以預料的。』
『為什麼會發生呢?』
樂俊表情認真,用很謹慎的手勢倒著茶。
『據說蝕就是那邊和這邊重疊混合在一起。原本不相干的東西重疊,就造成了災害。詳細情形不清楚啦,不過咱猜想就是這樣。』
『那邊和這邊……』
樂俊家端出來的茶有著類似綠茶的顏色,但香味卻全然不同。味道像是好喝的花草茶。
『那邊,就是虛海的另一邊羅。這邊就是這一邊,沒有名字。』
陽子只是點點頭。
『虛海包圍著陸地,虛海的盡頭則什麼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
『對啊,啥都沒有。一直走一直走都只有綿延不絕的虛海,無邊無境。起碼人家是這麼說的。好像有些好奇的人為了想看看盡頭就開了船出去,聽說沒半個回來的。』
『那,這邊的陸地是平的羅?』
樂俊邊爬上椅子邊驚訝的望著陽子。
『地面要不是平的,那還得了?』
她用有點無奈的聲音輕笑一聲。
『這邊的世界是什麼形狀?』
樂俊拿起桌上的胡桃擺了起來。
『世界的正中央是崇山。』
『崇山?』
『就是崇高的山。其實也有人稱它為崇高,還有人稱為中岳或中山。在它的四方有東西南北四座山,所以如果是東嶽就叫做東山,不過通常都把東西南北山各稱為蓬山、華山、霍山、恆山(插花:乾脆弄個五嶽劍派好了,笑)。東嶽以前叫做泰山,聽說是因為北邊的國家戴國的國君將國號從『代』改為『泰』,為了規避泰王的名諱才變成叫蓬山的。這五座山稱為五山。』
『哦……』
『這五山的周圍有黃海。雖然叫做海,卻不是有水的那種海。據說是荒涼的巖山和沙漠,沼澤和樹海。』
陽子凝視著樂俊手指寫出來的文字。
『你沒看過嗎?』
『當然沒有!黃海四周還被東西南北方的四金剛山給圍住,金剛山內側不屬於人類居住的世界。』
『這樣啊……』
地形就像以前看過的古老地圖一樣,陽子心想。
『金剛山周圍四面有四個內海,更外側八方包圍著八個國家。在它們的週遭是虛海,離陸地不遠處則有四個大島,分別是四個國家。這四個國家加上金剛山周圍的八個國家,總共是十二國。』
陽子注視被排成幾何圖形的胡桃,看起來就像是朵花。以五山為中心,各個國家排得像花瓣一樣。
『在這之外呢?』
『沒有了,外面就只有虛海。空空蕩蕩的大海一直延伸到世界的盡頭。』
樂俊喃喃地說。
『不過,有人說虛海東邊的盡頭有個奇怪的島嶼。噯,一種傳說罷了。它叫蓬萊國,別名也叫做日本。』
樂俊說著寫下一個『倭』字。
『倭?日本?』
實際上寫出來的文字卻是用『倭』字來表示。
陽子輕咬著嘴唇。原來到目前為止是像這樣子翻譯的啊!
『據說海客就是從倭來的。』
這次聽起來就是個『倭』字了。因為陽子已經知道這個詞,所以就沒有必要翻譯了吧?(注一)
『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不過從海客的話中來看,某個地方應該是有個叫倭的國家吧!聽說也有些人曾駕船去尋找倭國,但都是一去不歸。』
如果日本真的在虛海的彼方,那只要將船往東駛去就有可能回家。然而,穿過月影來此的陽子知道,用這個方法是不可能回得去的。
『相對地,也有人傳說金剛山的某處有座叫崑崙的山丘,那裡叫做中國。有山客會從中國過來。』
說著說著,樂俊寫了個『漢』字。(插花:我原以為會是更常用的「唐」,或是較古老的叫法,比如「華夏」之類的呢。考慮到十二國的制度本於周禮,後者似乎更為合理。)
『山客?那除了海客之外,也有其他人會來到這裡羅?』
『有啊!海客會到虛海的海岸邊,山客會到金剛山的山腳下。我們國家的山客不多,而且不論哪一種都會落得被通緝(插花:塙王這可惡的死老頭……)。』
『是這樣……』
『不論是漢國或倭國,平常人是無法來去的,人家說只有妖族或神仙才辦得到。不過要是發生了蝕,就會有人從另一邊漂過來,他們就是山客和海客。』
『喔……』
『聽說在漢國跟倭國,房子都是金銀玉石蓋成的,國家富裕得連農民都過得像王公貴族一樣。每個人都能飛天,跑起來日行千里,即使小嬰兒也有打倒妖魔的神奇力量。據說妖魔和神仙會有神力,就是因為去那邊喝了深山泉水的緣故。』
樂俊說著看看陽子,陽子苦笑著搖頭。
好奇怪的故事,陽子心想。要是回到原來的世界講給人家聽,一定被當成是在說童話吧!在這個世界裡也有童話。
想著想著陽子輕輕笑了。
她一直認為這是個異常的世界,但真正異常的是這個世界,還是陽子呢?
答案她很清楚。所以海客才會被追捕,她這下終於想通了。(插花:喂喂,到底想通了什麼啊@_@)
注一:陽子進入這個世界後,腦中會自動把當地的語言以她的母語來翻譯,所以『倭』字陽子會聽成『日本』二字,但是當她瞭解了『倭』字的意義及寫法之後,則不會再聽成『日本』二字的音。


《月之影,影之海》第五章、第五節
『……漂到巧國的海客全都得死吧?既然蝕和海客脫不了關係的話。』
茫茫然地對著過去不知凡幾的海客命運思考了一陣子,陽子開口說道。
『或許是吧……陽子,你是做什麼的?』
『學生。』
是這樣啊,樂俊似乎感慨頗深地說。
『海客之中,有些人擁有咱們這邊所不知道的技術,或是知識,這樣的人就可以受上頭的官爺保護過日子了。』
原來如此,陽子爆出自嘲的笑。陽子並沒有任何可以貢獻給這個世界的知識。
『……你不知道回倭國的方法嗎?』
聽到陽子這麼問,樂俊明顯露出凝重的表情。
『咱不知道啦!……再說最好別談這個比較好。』
他欲言又止了一下。
『應該是沒辦法吧!』
『不可能的。既然能夠來,應該就有回去的方法。』
陽子的聲調讓樂俊垂下了鬍鬚。他的喉嚨發出咕嚕聲。
『人是無法渡過虛海的,陽子。』
『實際上卻能過來,所以我才會在這裡。』
『來是可以來,回去就不行了。事實上不管是海客還是山客,都沒聽說過有人回去的。』
『那是……不可能的。』
她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回不去這句話。
『那蝕呢?只要等蝕就行了吧?這樣就可以回去了。』
面對陽子咄咄逼人的問話,樂俊無力地搖搖頭。
『蝕會在何時、何處發生,誰都不知道。不,就算是知道,人還是不能去那一邊啊!』
那是不可能的,陽子在心中又重複一遍。要是回不去的話,景麒應該會說的,但他完全沒有提到。從他的態度中,完全感覺不到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我是被蠱雕追殺,從倭國逃過來的……』
『蠱雕?逃到這裡來?』
『是的,還有個叫景麒的人。』
『就是你在找的人嗎?』
『對,是那個景麒把我帶來這邊的。正確地說,因為蠱雕攻擊我,他說為了保護我必須帶我來這裡。』
陽子邊說邊看著樂俊。
『換句話說,如果我不需要保護,不就應該可以回去了嗎?他說如果我真的很想回家的話,他就會送我回去。』
『不可能的。』
『景麒帶著會飛的動物,像樂俊你一樣會說話的動物。他說一直飛的話,去程要一天,我覺得是因為有回程才會用去程這個詞的。他完全沒提到再也回不去了……不是嗎?』
陽子近似哀求地說著,但樂俊仍好一陣子沒開口。
『──樂俊?』
『咱是不太明白啦……不過,這情形看來的確非同小可。』
『……有那麼不尋常嗎?我所說的狀況。』
『很不尋常。蠱雕這種妖魔出現在這兒可是件大事,附近的裡就要淨空。更何況蠱雕竟然攻擊特定的某個人,還刻意去到那一邊。這種事還是頭一回聽說。──你說是個叫景麒的人把你帶來這邊的?』
『嗯。』
『就咱聽說的,不管是妖族還是神仙,能夠來去的只有他自己本身而已。這位景麒不知是何方神聖,竟然能帶著別人自由來去,以前從沒聽說過這種事。雖然咱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但絕對是非比尋常。』
樂俊不解地思考著,把黑漆漆的眼珠轉向陽子。
『那你想怎麼做呢?生命安全第一?還是回家第一?』
『……我想回家。』
陽子說了,樂俊點點頭。
『是這樣嗎?不過咱可不知道方法。總而言之,去雁國就對了。』
『嗯。然後呢?』
『咱不認為官府或州侯能夠處理。去到雁國,咱想只有請『延王』幫忙了。』
陽子呆呆地看著樂俊寫出來的字。
『延王……是國王嗎?』
樂俊點頭。
『雁國的君主代代皆稱號為延。』
『可是,國王會幫助我嗎?』
『不曉得耶。』
陽子想說那又何必去呢,不過勉強忍住了。
『雖然不曉得,但總比繼續待在巧國好,起碼比盼望巧國國君伸出援手來的希望要大多了,因為延王是『胎果』。』
『胎果?』
『胎果,就是在那邊出生的人,這樣的情況很希有。其實是這邊的人,卻陰錯陽差在那邊出生。』
陽子瞪大眼睛。
『有這種事?』
『對啊,真的很希罕。不過是陰錯陽差在那裡出生所以希罕,還是能回到這裡所以希罕,就不清楚了。』
『……喔。』
『這邊有三位有名的胎果,雁國的延王、延王的宰輔、戴國泰王的宰輔。』
『宰輔?』
『就是類似輔佐君王的幕僚啊。前不久聽說泰宰輔去世了。泰王行蹤不明,國家也陷入動亂去不得了,所以還是應該去雁國。』
陽子楞了好一陣子。也許是因為太多的資訊急遽地填塞進來,也許是因為這個預定太過誇張了。
去找國王不就像是去找首相或總統一樣嗎?這怎麼可能呢?想到這件事的同時,她也為自己捲進這麼不尋常的事件感到手足無措。就在她沉思之際,門外傳來了腳步聲。


《月之影,影之海》第五章、第六節
往外的門板打開,現身的是個中年女人。
『樂俊。』
聽到呼喚老鼠抬起頭來。
『娘。』
鬍鬚微微地抽動。
『咱撿到一個有趣的客人哦!』
陽子不由得吃了一驚。回到家的這個女人的的確確看起來是個人類。她也很驚訝地看看樂俊和陽子。
『客人?喂,這位小姑娘怎麼了?』
『我在林子裡撿到她的。她是因為上次在槙縣發生的蝕才被漂到那邊的。』
哦,女人喃喃應一句,看著樂俊的臉,嚴肅的表情掠過臉龐。
陽子做好準備姿勢。這女人應該也聽說過槙縣逃走的海客的傳聞吧!果真如此,她會像樂俊那樣窩藏陽子嗎?
『……那你可真是受苦了。』
面對著屏住呼吸觀察狀況的陽子,女人笑了。接著她回頭轉向樂俊。
『你是怎麼搞的?應該要把我叫回家來呀!你有好好照顧人家小姑娘嗎?』
『咱有好好照顧啦!』
『你行嗎?』
笑了笑,女人用含著笑意的眼神注視陽子。
『真不好意思,我因為有事所以出去了。樂俊有好好招待你嗎?』
『喔……有。』
陽子點頭。
『我發燒身體動不了的時候,多虧有他幫忙。真的很感謝他。』
女人哦一聲睜大了眼睛,她走到陽子身邊。
『你已經沒事了嗎?可以下床?』
『對,真的多虧他照顧了。』
一邊回答,陽子仍不敢大意地觀察女人的表情。
樂俊還無所謂,因為是動物。她不敢信任女人,很怕去信任。
『有這樣的狀況,你更應該叫媽媽回家呀!腦袋真是不夠靈光。』
聽到女人這樣說,樂俊不高興地抬高了鼻子。(插花:好可愛~~~大心~~~)
『咱有用心照顧她啦!她身體已經都好了啊!』
女人瞧一瞧陽子的臉。
『那就好……下了床會不會難過?要不要去歇著呢?』
『我已經沒事了。』
『這樣啊。唉呀,穿得這麼少。──樂俊,拿件衣服給她。』
樂俊急忙跑進隔壁房間。
『茶也都冷掉了嘛!你等一下,我去重新幫你泡過。』
陽子目送著女人把大門從內側仔細關好,然後腳步聲啪噠啪噠地穿過後門消失在井邊。她輕聲地問抱著一件薄上衣走回來的樂俊。
『你母親?』
『對啊。我爹不在了,很久以前就死了。』
樂俊的父親是人類嗎?還是老鼠呢?
『是你真正的母親嗎?』
她很小心地問道,結果樂俊一臉不可思議。
『當然是真正的娘啊!是娘把咱給摘下來的。』
『摘下來?』
樂俊點頭。
『從裡木──裡、木──上摘下來的,摘下包著咱的果實。』
樂俊說到這裡,突然一副恍然大悟。
『難道你們那邊的小孩真的是在母親肚子裡嗎?』
『……嗯,一般是這樣的。』(插花:「一般」是這樣?「不一般」又是怎樣啊?)
『肚子裡結果實嗎?那要怎麼摘啊?它會垂到肚子外面嗎?』(插花:令人絕倒的問題……)
『我不明白什麼叫摘?』
『就是拔樹上的卵果。』
『卵果?』
『卵的果實,大概這麼大。』
樂俊比了個約一人合抱的大小。
『那是黃色的果實,裡面裝了小孩子。它長在裡木上,由父母去把它摘下來。那邊不結卵果嗎?』
陽子輕輕按著額頭,這實在大大地悖離了常識。
『是不太一樣……』
樂俊滿臉疑問地看著陽子,陽子苦笑。
『那邊小孩是在母親的肚子裡,由母親生下來的。』
樂俊眼睛瞪得圓圓的。
『像雞一樣嗎?』(插花:喂,這樣比喻太過分了吧@_@)
『不太一樣,不過類似那種感覺。』
『怎麼會這樣?肚子里長樹枝嗎?肚子裡的果實要怎麼摘呢?』
『嗯……』
陽子更加地頭痛,幸好這時他母親回來了。
『來!來喝茶吧!肚子餓不餓啊?』

樂俊的母親一邊從兒子那裡聽著有關陽子的事,一邊快手快腳地做好了類似蒸麵包的點心。
『所以羅……』
樂俊的小手抱著一塊大大的蒸麵包說道。
『咱正說到是不是去雁國試試看比較好。』
母親點頭。
『沒錯,是該這麼做。』
『因此,咱要送陽子去關弓。可以幫咱們帶點衣服嗎?』
樂俊說完,母親的表情很明顯地變得僵硬。
『可是這……你……』
『不必擔心啦!只不過是跑一趟,送送人生地不熟的客人而已嘛!媽媽你這麼能幹,一個人應該沒問題的啦!』
母親看著樂俊好一會兒,然後點點頭。
『是啊。──你要小心。』
『樂俊。』
陽子插嘴。
『我很感激你的一番心意,但我不能這麼麻煩你。路你已經說過了,我想應該沒問題的。』
她怎敢說是自己害怕有人同行。
『剛剛的地圖可以幫我畫在東西上面嗎?不好意思要麻煩你了。』
『陽子,先不提怎麼進雁國好了,要去找國君,光憑你一個人是不可能的。就算你知道路,到關弓的路程得花上三個月,這期間吃飯怎麼辦?睡覺怎麼辦?你有錢嗎?』
陽子默然。
『再怎麼樣也不能讓你一個人走啊!你對這邊的事一無所知不是嗎?』
陽子考慮著。猶豫了好久,她終於同意了。
『……謝謝你。』
她邊說邊用眼角一瞥包起來的劍。
有樂俊陪她同行的確比較好。這對母子乍看之下是想幫助陽子,但那不見得出自誠心。既然敵我不明,自己的目的地又被知道了,就不能維持這種未知的狀況。倘若陽子離開此地後,他們立刻到官府檢舉,在阿岸等著她的將不會是船而是陷阱了。
如果帶他一起去就能當成對付這女人的人質。萬一樂俊的存在開始危害到自己,那就請出寶劍來解決。
──想到這裡,她覺得自己已變成一個極度無情的生物。


《月之影,影之海》第五章、第七節
離開樂俊家是在五天之後了。
這對母子一派陽子朋友的模樣,陽子也樂得可以好好休養。蒼猿曾主張這對母子居心叵測,這一點陽子其實也明白。
樂俊的母親為這趟旅行幫忙準備了大大小小的物品。他們看起來比達姐家還窮,但東西雖然粗糙,還是連陽子的換洗衣物都準備了。給陽子的是大件的男裝,那或許是樂俊死去父親的東西吧!
那反而勾起陽子內在的戒心。她不認為單純的好心會做到這個地步。樂俊也就罷了,因為他外表一看就不是人類,但陽子就是沒有勇氣去相信他母親。
『為什麼要幫我呢?』
忍不住開口這樣問,已是他們離開樂俊家,房子終於從視線中消失的時候。樂俊小小的前腳玩著鬍鬚。
『因為憑陽子你一個人,再怎麼也到不了關弓呀!』
『只要告訴我怎麼走不就夠了嗎?』
『沒有啦!去關弓遊覽一下也不賴啊!聽說那是個很好玩的地方,而且很有那邊的風格。國君是那邊的人,這也難怪嘛。』
『是倭式?漢式?』
『倭式。延王是從倭國回來的。』
『只因為如此嗎?』
樂俊回頭仰望陽子。
『陽子,你就那麼不相信咱啊?』
『……你太過親切了吧?』
背上背著一個大布包的老鼠,有點僵硬地抓一抓胸前的毛。
『你看,咱是個半獸。』
『……半獸?』
『一半是野獸。咱們巧國國君不喜歡半獸,海客他也討厭,只要是不一樣的東西他都討厭。』
陽子只是點點頭。
『大致說來,巧國的海客不多。海客多半漂到東邊的國家,這樣聽起來好像很多,其實真正的數字可想而知。』
『有多少?』
『誰曉得,三年看有沒有一個哩!』
『這樣啊……』
數目比想像中多。
『要說海客漂到的地方,那是慶國最多,因為它在最東端。接下來是雁國,再接著是巧國。巧國半獸也不多,但這就不知道是為什麼了。』
『其它國很多嗎?』
『很多啊!至少不像巧國這麼少。這一帶的半獸就只有咱而已。雖然咱們國君不是個壞國王,但是好惡未免太明顯了。對待海客好嚴苛,對待半獸好無情。』
說著樂俊抖抖鬍鬚。
『不是咱自誇,咱可是這一帶頭腦最好的。』
陽子不懂他說什麼,於是看著樂俊。
『又聰明又伶俐,脾氣又好。』(插花:這就是「老鼠上天平,自稱自讚」嗎:ppp)
陽子微微笑了。
『……的確。』
『即便如此,咱仍不算是一個人,永遠被當成半個人,因為咱只有一半是人類。這副模樣是出生時就注定的,所以並不是咱的錯啊!』
陽子輕輕點頭。自己對他所說的事隱隱約約能夠瞭解,不過這仍不能消除戒心。
『海客也是這樣啊!咱不能忍受海客只因為身為海客就要被殺。』
『喔。』
樂俊這回抓抓大耳朵底下的毛。
『你知道什麼是『上庠』嗎?上庠──就是郡裡的學校。上庠的成績是最好的,如果被選為『選士』的話,就能被推舉入少學。少學是淳州的學府,進得去的話,就能當個小地方官。』
『郡在縣上面嗎?』
『在鄉上面。一州裡有好幾個郡,至於有幾個則因各州而異。一郡是五萬戶,分為四鄉,一鄉一萬兩千五百戶,分為五縣。』
『……喔。』
五萬戶,她對這個數字沒什麼概念。
『其實咱並不能讀上庠,是娘拚命求他們收咱的。只要成績優秀就能上更高一級的學校,然後可以當官吏,因為咱只是半個人,不能申領田地,這樣一來即使沒有田地也可以過活。但是,他們說少學不收半獸。』
『……原來如此。』
『娘為了送咱進上庠,把自己的田地和房子都賣光了。』
『那現在呢?』
『現在在當佃農,受雇幫附近有錢人的自地耕種。』
『自地?』
『上頭給的叫公地,獲得許可去開墾的叫自地。可是,只有娘在幹活,咱沒有工作。即使想做也不能做,人家不僱用半獸。而且還要多繳稅呢。』
陽子歪著頭不解。
『為什麼?』
『半獸之中有些是像熊或像牛一樣的,他們說這樣的人比一般人更有力氣。咱看主要只是因為國君討厭半獸吧?』
『真過分……』
『不過沒海客那麼慘啦!至少沒被追捕啊殺頭的。話說回來,咱們不列入戶口,因此不能請領田地,也不能求差謀職。娘一個人得負擔咱們兩個人的生活,所以咱們家才那麼窮。』
『……是這樣啊。』
『咱好想有份工作。』
樂俊說著低頭亮出錢包。
『這是娘為了送咱去上雁國少學才幫咱存的錢。在雁國,半獸也可以讀地位最高的大學,可以當一國的大官。他們會承認你是一個完整的人,可以領到田地,戶籍裡也會登記你是正丁。其實咱心裡是想,把你帶去之後再拜託對方看看,說不定能在雁國謀個差事。』
果然,他根本不是出自善意的,陽子諷刺地想著。他也許沒有惡意,但也不能說是善意。
『……原來如此。』
聲音中隱含的尖銳大概太明顯了,樂俊定住不動。他看著陽子好一會兒,但卻不發一語。
陽子也沒有再說些什麼。誰不為己?即使是慈善,追根究底還不都是為了自己,因此對樂俊的話她並不覺得氣憤。
沒錯,陽子心想。人終究是為了自己而活,所以會有背叛。因為任何人都不可能為了其他人而活。


《月之影,影之海》第五章、第八節
那天,傍晚時抵達了一個叫郭洛的城鎮,那是個像河西那麼大的城市。
之前她也被這邊的人帶著旅行過,但此次的旅程和先前比起來真可算是寒酸之旅。吃飯在路邊攤解決,住店選最差的地方。一晚五十錢,就只是在大通鋪裡用屏風隔一隔。不過旅費是樂俊出的,陽子自然沒什麼好抱怨。
樂俊宣稱陽子是他的弟弟。既然他有個人類女性當母親都沒人說話了,陽子是他弟弟應該也無傷大雅吧!事實上,也沒有人表示過懷疑。

一開始旅行還算輕鬆。樂俊在路上告訴她很多事。(插花:樂俊的講座又開始了^^)
『這裡有四大、四州、四極共十二國。』
『四大?』
『對。慶東國、奏南國、范西國、柳北國就是四大國。並不是特別大啦,只是個稱呼罷了。四州國是雁州國、恭州國、才州國,然後還有咱們巧州國。四極國是戴、舜、芳、漣。』
『戴極國、舜極國、芳極國、漣極國嗎?』
『沒錯。各國分別有國君統治。巧國就是塙王,王宮在喜州傲霜,叫做翠篁宮。』
『傲霜?是個城嗎?』
沒錯,樂俊說,指著左手邊所見的山。
這裡的地勢起伏很大。左手邊的遠方可以見到高高的丘陵地帶,更過去的另一邊還能隱約看見巍峨險峻的山脈。
『那座山在更過去的那一邊。山勢高聳插天,那就是傲霜山。山頂上有翠篁宮,山腳一帶則是傲霜城。』
『喔……』
『君王就從那裡統治國土。他要任命州侯,向全天下頒布律法,分配土地給人民。』
『州侯是做什麼的?』
『州侯的工作就是實際上統治各州。他要治理一州的土地、人民、軍隊,修訂法律,查察戶籍徵收稅賦,預防災變整備軍事。』
『事實上看起來,君王並不是實質上的統治嘛!』
『君王的工作就是指示治理的方針。』
她不是很懂,猜想可能類似美國那樣的制度吧!
『君王要制訂法律,那叫做地綱。州侯也會訂定法律,但不能違背地綱。然而即便是地綱也不能違反施予綱。』(插花:暴笑,這不就是聯邦法、州法和憲法嗎?)
『施予──什麼?』
『那是上天授與君王,要他依此治理國家的準則。如果將這個世界比喻為天幕,它就是支撐世界最重要的準繩,因此也叫做天綱或太綱,就算是君王也得遵守。只要不牴觸太綱,君王可以任意統治自己的國家。』
『……哦。那個太綱是誰決定的?該不會真的是神吧?』
誰知道,樂俊笑著說。
『據說很久以前,天帝合併了九州四夷(插花:原來國家的數目「十二」是從這裡來的,真是處處有出典啊),滅了十三州,留下五個神和十二個人,其他全部變回了蛋(插花:也就是說,在裡木出現前,這裡的人是卵生的||||)。他在中央造了五山,派西王母去當主人,包圍五山的一州則變成黃海,五個神成為龍王,分封為五海之王。』
『這是神話嘛!』
『沒有錯。然後,他分別將樹枝交給十二個人。樹枝上結了三個果實,纏著一條蛇。這條蛇鬆開樹枝並舉起天空,而三個果實則分別掉下來成了土地、國家和王座,據說樹枝則變成了筆。』
這和陽子所知的各種類型的神話都大不相同。
『這條蛇就是太綱,土地就是戶籍,國家就是律法,王座就是仁道──也就是宰輔,筆則代表歷史。』
樂俊說著弄一弄鬍鬚。
『那個時候咱還沒出生咧,所以是真是假不得而知羅!』
『……原來如此。』
雖然中國神話是她很久以前在兒童讀物上讀到的,內容已經不復記憶,但她仍很確定內容和這個不一樣。
『那,天帝是最偉大的神羅!』
『這個嘛,或許是吧!』
『許願的時候向誰許呢?天帝嗎?』
樂俊對許願一詞有點不解。
『──對了,求子的話就會向天帝許願。』
『其它的呢?比方說豐收?』
『不曉得,祈求豐收是向堯帝吧?你這麼一講,是有些人會供奉堯帝沒錯。照這樣說起來,像是想要免除水患的就祈求禹帝,想要驅妖避邪的就祈求黃帝。』
『有各式各樣的神?』
『嗯。的確有些人會供奉各式各樣的神。』
『一般人不拜嗎?』
『不拜啊!種田的話,只要天氣好又勤加照顧就會豐收。天氣是好是壞,要看天上氣的狀況而定。不管你高不高興,會下雨就是會下雨,會出太陽就是會出太陽,光是祈求有什麼用。』
陽子有點吃驚。
『可是,如果發生洪水,大家都會很困擾吧?』
『為了不要發生洪水,國君就該治水呀!』
『那寒害呢?』
『為了防止那時出現饑荒,國君就該要調配米糧呀!』
──她真的不懂。
雖然不懂,但她明白這和自己所知的人類不一樣。
『那你們不會祈求考試合格,或是祈求賺大錢嗎?』
陽子說完,這回換樂俊吃了一驚。
『這種事在於你本人付出多少努力吧?祈求會有用嗎?』
『這……說得也是。』
『考試只要用功就可以通過,錢只要去賺就會變多。到底要祈求什麼呢?』
不知道。陽子先是苦笑,突然間笑容被凍結。
──我明白了。
在這裡拜神也不會降下好運。因此,既然有出賣海客賺點小錢的機會,當然不要浪費。
『……原來如此。』
她喃喃吐出的句子裡,蘊含著連自己都感覺得到的冰冷。也許發現到這一點,樂俊抬頭看看陽子,然後鬍鬚頹喪地垂下去。

雖說是他自誇,但樂俊的確博學,腦筋又靈活。然而他這麼的聰明,卻只因為身為半獸就不得不一輩子成為母親的包袱,應該很痛苦吧!
樂俊也想問一些有關陽子自己以及日本的事,不過陽子卻什麼也沒說。
然後──遭到攻擊是第六天的事了。


《月之影,影之海》第五章、第九節
那是接近黃昏,當晚要投宿的午寮城映入眼簾之際發生的事。
行色匆匆的旅人在城門前方摩肩接踵,陽子也混在其中,加快了腳步,離城門的距離大約有五百公尺。彷彿在催促一樣,從城門裡開始傳出大鼓的聲音,等鼓聲結束就是關門的時刻。
大家都走得更快了。想要跑進城門的人們形成了人潮。在那其中,有人開始『啊』地大聲叫。
被聲音所吸引,有幾個人抬頭看背後的天空,擁擠的群眾有很多停止了動作。心中訝異的陽子回頭一看,只見疾飛而來的巨鳥那鮮明的剪影。
巨鳥,如鷲,有角,八隻。
『蠱雕!』
尖叫揭開了序幕,人潮往午寮城裡狂衝。陽子和樂俊也開始一起跑,但蠱雕的速度很明顯地快上許多。(插花:廢話,蠱雕要是飛得還沒人跑得快,找塊豆腐撞死算了)
拋棄蜂擁而至的人群,巨大的門扉漸漸關閉。
──太可惡了!
他們為了保護城裡的自己人免受蠱雕攻擊,於是企圖把飛天的魔物鎖在門外。(插花:不對啊,蠱雕既然會飛,就不可能被城門擋住,人家只是懶得飛進去)
『──等一下啊!』
『慢著!』
哀嚎此起彼落。陽子突然把樂俊一推,從人群中衝出來。
幸好他們離城門還遠。在城門前面,只顧自己往前衝的人們將前方的人拉開、推倒、踐踏,情景有如煉獄。
稍微遠離人潮一些,陽子邊向著城裡跑邊微微地笑著。
──這就是不靠神的國度。
就算遭受妖魔攻擊也不依賴神明。因此,為了往前衝不惜拽倒前面的人,就算是拋棄旅行者也要關起門來。
會不會遭受妖魔攻擊,全憑自己是不是夠謹慎來決定。遭到攻擊會不會得救,全憑自己力氣夠不夠大來決定。
『……可笑。』
──這些人真的太沒用了。
有如嬰兒哭叫的聲音越來越近,陽子當場停下了腳步。跑在她附近的樂俊回頭看著陽子大叫。
『陽子!你別逞強!』
『樂俊,你進城去!』
和疾飛而來的蠱雕之間,距離近得足以看見它們胸前羽毛上的花紋了。陽子注視著它們,一邊向樂俊指指城門,然後用手甩開劍上包著的布。
熟悉的觸感傳過肌膚。冗佑的感覺陽子已經習慣,不覺得奇怪了。
她泛起好整以暇的笑容。
──一點都不逞強。
對付蠱雕很容易。數目才僅僅八隻,陽子的劍足以貫穿任何厚實的肌肉。敵人身軀越龐大,她樂得越容易瞄準。而且鳥會在空中滑翔,讓她更容易掌握時機。
她覺得和敵人久別重逢、露出笑容的自己很有趣。
傷勢痊癒,體力充沛,她有不會輸給敵人的絕對自信。聽著那些只知道逃命的人的聲音──那些原本應該是狩獵陽子這個海客的人,他們的哀嚎在背後響起,有種奇妙的驕傲和愉悅。
她對著捲起一陣腥風後急速下降的蠱雕大軍執起寶劍。體內的血潮沸騰著,發出洶湧的海浪聲。
──我是野獸。
──我是不折不扣的妖魔。
所以,遇到敵人才會如此雀躍。

殺戮開始了。對蠱雕而言是殺戮,對人類來說也是殺戮。
打落了俯衝的一隻、打落了兩隻。等她解決掉半數之時,大道上已然血流成河。
她把墜落般下降的第五隻的頭砍掉,閃過了第六隻。而利爪對陽子撲空的巨鳥便將站在背後遠處的旅人當成替代的祭品,血祭後往上飛去。(插花:這才真叫神仙打架,百姓遭殃)
陽子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工作。
血的腥臭和切斷骨肉的手感,她在老早以前就已適應,看見屍體而心生動搖的脆弱也已不復存在。
陽子在乎的,就只有確實避開敵人、打倒敵人、盡量別被濺出來的血噴到而已。

打落七隻後,陽子抬頭看著上空,第八隻沒有降下來。它在上空盤旋,好像在猶豫著什麼。
夜幕快速低垂的天空是鐵銹的顏色,黑色的妖鳥影子從中閃過。
即使藉助冗佑的力量,她也無法追到半空中。
『──你下來啊!』
陽子嘴裡嘟囔著。
快來,降落到陽子利爪可及的範圍吧!
她一面盯著盤旋的影子,一面用眼角餘光觀察四周。
既然敵人是在還有日光的時候出現,那個女人應該也在才對。──那個金髮的女人,怎麼到處都不見那抹金色呢?
她要是在附近就把她抓起來,現在的陽子是辦得到的。抓起來的話一定要逼問有何目的,她若不肯講,即使砍掉她一隻手也要逼她說出來。
她被這樣想的自己嚇了一跳。
怎麼會像暴露出野獸的本性一般,如此的猙獰呢?亦或自己已經沉醉在鮮血之中……?
頭頂的黑影突然改變了移動的角度。她看出對方準備飛下來,於是手用力握著劍柄。一揮劍之後,鳥卻再次改變角度,又恢復成在空中盤旋的姿勢。
『你下來!』
──妖魔也愛惜生命嗎?
你攻擊人類就到今天為止!
陽子把劍高舉,戳進落在腳邊的蠱雕屍體。
『你不下來,那就看我把你的同伴給剁爛!』
它彷彿能理解這句話。
盤旋的蠱雕突然飛了下來。從屍體上拔出來的劍一閃,抖出劍花格開箭矢般落下的銳利鉤爪,然後直接刺穿它的腳。(插花:「抖出劍花」……黑線,真成了武林高手了……)
鳥發出怪叫拍打著翅膀。她站穩了被風壓吹襲而差點跟著踩空的腳步,將抽出的劍朝著對方的身體刺上去。一感覺到刺中的手感,她立刻橫跳退開將劍一拔,轉眼之間原本所在的地方已濺滿血花。
剩下的就輕鬆了。她對翅膀失去力氣往下墜落的鳥發動第二、第三擊,再斬下它的腦袋給予致命的一劍。當陽子用力揮著劍想甩掉上頭的血水時,周圍已沒有任何會動的東西了。

躺在路上的不止是蠱雕而已。在路上,人們倒臥得遍地都是。她可以聽見呻吟聲,可見得並非全都死了。
她不帶感情地看著,邊用滾到附近的蠱雕頭顱將劍擦一擦,這時陽子才終於想起來了。
──自己還有個同伴呀!
『……樂俊?』
她往午寮城眺望,只見城門正在開啟。從打開了一條縫的城門中間衝出來的衛兵看起來小小的。
把自己腳邊到城門之間再環顧了一遍,陽子在稍遠的地方發現了倒地的動物,灰褐色的毛皮吸飽了血變成黑紅色。
『樂俊……』
她想衝過去,卻再次看看城門。往外飛奔的士兵和人群口中正大叫些什麼,但她聽不懂。
看看樂俊再看看城門。
以她的距離看不出樂俊傷勢有多嚴重,不過沾在毛皮上的血跡不可能只是因為蠱雕倒在附近的緣故。
陽子握住垂在脖子下的明珠。這東西是對任何人都有用?還是和劍一樣只對陽子有反應?她不得而知。但是如果對像不拘的話,對樂俊應該會有幫助。
她心想,卻握著明珠一動也不動。
跑上前去確定一下他的傷勢,若是嚴重就試試看明珠的力量能否發揮作用。──毫無疑問,這樣做對樂俊是最有利的。
可是,用珠子碰觸他的時候,衛兵們就會過來,距離就只有這麼近。
身處在倒臥的人群中,唯一站著的陽子當然很醒目。只要有人遠遠地看,一定會看見蠱雕攻擊陽子,以及陽子打敗了它們。這不可能不招致懷疑的。
她有一把無鞘的劍,稍微察看一下,很容易就會發現她的頭髮是染的。她的海客身份想必會立刻穿幫。
可是,如果她就這樣逃了……
她看著倒地不起的那堆毛皮。
難道樂俊就不會去檢舉拋下自己逃走的陽子嗎?
包著寶劍的少許行李,染過的頭髮,身著男裝,為去雁國而前往阿岸。這些訊息一旦走漏,捉拿陽子的天羅地網將可以一口氣收緊。話又說回來,她也不可能有力氣抱著昏倒的樂俊逃命。
為了樂俊的安全,她應該回去。
可是。如果為了陽子自己的安全……
心跳劇烈地敲擊著。
──衝回去要樂俊的命……
太亂來了!體內的一個聲音說。但又有另一個加以斥責。
沒時間猶豫了。萬一樂俊說了不該說的話,陽子就活不成了。
不能回去,那會眼睜睜賠上一條性命。也不能就這樣把樂俊丟下不管,那同樣很危險。該怎麼辦?
回去採取最有利的行動,可能的話拿走樂俊的錢包,如此一來陽子就能徹底脫離這個窘境。她有時間的,這麼一點時間她還有。
人群突然從大大敞開的城門裡蜂擁而出,看到狂奔而來的人潮,陽子反射性的從那裡往後退。
動作一旦開始就止不住了。
陽子轉身。旅行者們順著大路從背後衝上來,混入人潮,陽子離開了那裡。


《月之影,影之海》第五章、第十節
──一定不會有事的。……一定是的。
她不停地告訴自己、再告訴自己,一邊在黃昏的大道上碎步跑著。
等天色全暗,過往行人消失,她就不顧一切地跑。離開午寮,彎進一條岔路,盡量遠離今天早上出發的城鎮也遠離午寮。
即使離得夠遠了,陽子還是沒有停下腳步。她總覺得動作要是不快一點,就會有東西從背後追上來。
不會有事的,她告訴自己。
就算樂俊檢舉了陽子,在這個沒有照片的國度裡,也不見得就會被抓到。況且樂俊曾經藏匿過自己,為了怕受罰,應該不會抖出拋下他逃走的人是海客。
用力的說服自己,陽子的步伐停了下來。
她覺得胸口彷彿開了個大洞。

如今需要擔心的,應該不是這些事吧!
樂俊還好嗎?雖然陽子沒有親眼看見什麼嚴重的傷口,但他真的沒有受重傷嗎?
你應該回去的。身體裡有個聲音說道。
應該要回去,至少確定樂俊平安與否再逃。
你有明珠啊!有個聲音大叫。
就算有明珠,對樂俊的傷也不一定能派上用場,更別提樂俊說不定已經死了。回去就會被抓,被抓一切就完了,被抓的話就會送命。
──你那麼珍惜生命嗎?
──怎麼可能不珍惜?
──你拋棄救命恩人。
──他不見得真的是什麼恩人。
──但這不能改變他救過你的事實。是樂俊把你藏起來的。
──他別有居心,他並非出自善意,這種人遲早會背叛。
──並非出自善意的人就可以拋棄嗎?這麼做真的對嗎?
躺在那裡的是一些受傷的人,更何況其中有人是你認識的,拋下不管對嗎?伸出援手是你起碼該做的吧?那樣一來,也許有些人就可以不必死。
──在這個國家裡,講這些冠冕堂皇的話毫無用處,算他們倒楣。
──這並不是冠冕堂皇。
這是做人應盡的義務吧!你連這點都忘了嗎?
──事到如今你還有資格說做人的義務?
事到如今,事到如今。
事到如今!
『回去宰了他!』
聽到這刺耳的聲音讓陽子跳了起來。蒼猿的頭出現在路旁的草叢裡。
『──你不就是這麼想的嗎?』
『……啊……』
陽子凝視著蒼猿,全身顫抖。
『你想要把他給解決掉,對吧?像你這樣的人,事到如今還敢談什麼做人的義務?就憑你?事到如今?』
蒼猿發狂似的哄笑著。
『……並不是。』
『不是才怪呢!你確實是那麼想的。』
『事實上我並沒有做,我做不出來。』
蒼猿格格地嘲笑。
『那是因為你覺得殺人很可怕。你想要殺,只不過沒有殺的勇氣對吧?』
蒼猿放聲尖笑,開心地望著陽子。
『你真值得信賴啊!沒問題,下次再讓他死。』
『不是的!』
無視於她的叫喊,蒼猿笑著,高亢的聲音毫不留情地刺進耳朵。
『──我要回去。』
『就算回去,他說不定早就死了。』
『這還很難說。』
『死了啦!你回去只會被捕被殺,白跑一趟。』
『即使如此我還是要回去。』
『喔,回去就能消除你的罪惡嗎?』
她轉身的動作停了。
『你回去好了,回去看著他的屍體哭哭啼啼好了,這樣看能不能彌補原本你想殺他的念頭。』
她呆呆望著那張格格笑的臉。
這是她的自我,來自於卑劣自我的聲音,這並不是她真正的本意。
『反正你遲早會被出賣的,他在一切發生之前就死掉,不是正好?』
『……住口。』
『如今官兵說不定正朝這邊過來哦!被那隻老鼠密告了!』
『閉嘴!』
手握劍柄揮舞著寶劍,她砍過草叢,只削飛了草葉末端。
『死得好啊!要是能給他最後一擊的話就更完美了。你啊,實在是太嫩了。』
『少廢話!』
『下回就會動手了。下次要是再有這種事,你一定會賞他個痛快。』
『胡說八道!』
草尖發出聲音漫天飛舞。
──殺了他將會如何?光只是棄他不顧心裡就這麼沉重,殺了他又該如何自處?只要能活命就夠了嗎?只要能夠活下去,不管淪為多麼醜陋的生物都無妨嗎?
『……幸好我沒有殺他……』
幸好沒有輕舉妄動,沒有鬼迷心竅,沒有付諸實行。
蒼猿高聲地嘲笑。
『留他活口,讓他密告你也無所謂嗎?嗯?』
『樂俊想報案就去報案!』
堆積在胸口的東西終於化成淚水迸出來。
『樂俊有這個權利。他想密告我當然可以去!』
『天真啊!天真!』
為什麼不能信任別人呢?
雖然不至於要對任何人都來者不拒,但是陽子應該要相信老鼠的。
『既然你說得這麼天真,那遲早會被人家利用。』
『被出賣也無所謂。』
『天真哪!』
蒼猿格格格的笑聲劃破黑夜。
『你當真嗎?真的無所謂嗎?被人利用被人耍著玩都無所謂?』
『被人出賣也無所謂,那只是讓出賣我的變成卑鄙小人,不會損害到我一絲一毫。起碼比我去出賣別人、我去變成卑鄙小人要好。』
『變成卑鄙小人才好啊,因為這裡是魔鬼的國度。沒有任何人會對你友善,因為這裡沒有友善的人。』
『那和我無關!』
因為被逼到絕境、沒有人對自己友善,所以就可以拒絕別人嗎?就可以當成拋棄對自己友善的人的理由嗎?對方若非出自百分之百的善意就不能夠信任嗎?別人要是對自己不夠好,自己就不能對別人好嗎?
『……不該是這樣的。』
陽子自己相信別人和別人會不會背叛自己應該是無關的。就像陽子自己對別人好和別人對自己好不好同樣也無關。
即使形單影隻,在這遼闊的世界中只有孤獨一人,沒有人願意幫助、沒有人願意安慰,都不能成為陽子不信任別人、行為卑劣,拋下別人逃走,甚至加害別人的理由。
蒼猿抓狂地大笑,尖銳刺耳的笑聲持續著。
『……我想變勇敢……』
她緊握住劍柄。
和世界和其他人都無關,她想變勇敢,可以抬頭挺胸活著。
蒼猿突然停止了笑聲。
『你去死吧!無家可歸、沒人想念、上當受騙,你去死好了。』
『我不要死。』
現在死去的話,她將一直是愚蠢又卑鄙,以死了結就是姑息這樣的自己。要烙下生命沒有存在價值的烙印很容易,她不許自己這樣逃避。
『你去死。去餓死、累死、抹脖子死掉。』
她鼓起全身的力量將劍一揮。割開了草叢的刀尖劃破空氣,手上一股很強的勁道傳回來。在四散的葉片間,蒼猿的頭顱彈起來,落地,噴出血水滾動著。
『我絕不認輸……』
眼淚已停不下來。

用硬硬的袖子擦了擦臉,邁開大步的陽子腳邊落下一道金光。
陽子一時無法理解那是什麼意思,呆呆地凝視著它。
變成泥土顏色的血泊中,原本該是蒼猿頭顱的地方出現了那個東西。
那個應該在很久以前就不見的東西。
──劍鞘。


《月之影,影之海》第六章、第一節
『呃,大概這麼高。』
陽子抓著一個旅行者,比出大約兒童的身高。
『有沒有見過一個模樣像老鼠的人?』
老婆婆懷疑地看著陽子。
『怎麼?是半獸嗎?』
『對。據說昨天在這城門前受了傷。』
『啊啊──是蠱雕。』
說著老婆婆轉向背後,遠眺著午寮城。
『不曉得耶!如果是昨天受傷的人,應該都送到衙門去了吧!他們會在衙門接受治療。』
這是從早上起聽過許多遍的回答。
她等到天亮就回午寮城,但是城門戒備異常森嚴,怎麼也進不到城裡去。心裡明知該去衙門看看,問題就是無法接近衙門啊!
『你去衙門看過了嗎?』
『是……不過好像不在。』
『這樣的話,就是在後面羅!』
老婆婆說完,信步而去。午寮城後方有屍首排在那裡,遠遠望去可以發現那裡的警戒也很嚴密,她無法接近至足以確認樂俊是否在其中的距離。
目送了背著大包袱離開的老婆婆,陽子抓住下個從午寮出來的旅人。
『對不起──』
她所搭訕的旅行者是一男一女兩個人,男的腳上包著布,拄著枴杖。
『請問一下。』
陽子重複了問過老婆婆的相同問題,那兩人懷疑地看著她。
『據說昨天他受傷了──』
『喂!』
男人突然間指著陽子。
『你不就是昨天那個──』
話還沒聽完陽子就轉身了。
『喂!慢著,等一下!』
不理會大聲叫喚的男人,她快步從行旅間穿過,離開了那裡。
那男人的傷多半是昨天得到的,所以他才會記得陽子──。
從今早開始她已不知這樣逃走了多少次,每回城門的衛兵都增加一點,漸漸地她就無法靠城太近了。

遠離午寮,進到山裡等待狀況平息。繼續這樣下去,遲早會被逮到的。她心裡很明白,卻無法就此離開午寮。
──打聽到消息又如何?
就算確認樂俊平安,也不能彌補陽子昨天逃走棄他於不顧的過錯。已經犯下的過錯是無法挽回的。
況且就算打聽到他很平安,陽子也不可能為了向他道歉而進城去,因為進城就會被衛兵逮捕,而那對陽子而言,就意味著死。
──我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她覺得這無用卑賤的生命還是很寶貴,但是另一方面,要她乾脆把事情拋到腦後,卻又做不到。
無法下定決心,所以她無法離開午寮。

猶豫再三,這已不知是她第幾次回到午寮城門前。她抓住許許多多個旅行者重複問相同的問題,得到相同的答案。
終於到了無計可施之際。
『──喂!』
被人從背後一叫,陽子立刻就想逃走。她保持警戒地回過頭去,發現一對用複雜的神情望著自己的母女。
『你是我們在漠琅附近遇到的那位……』
陽子停下腳步,楞了好一會兒。是先前在山路上遇見的母女。她們背著大大的行李,似乎是賣麥芽糖的流動攤販,如今那些行李仍背在她們母女背上。
『太好了,你平安無事了。』
母親說著微微一笑,表情難以形容。女孩用比母親更複雜的表情抬頭看陽子。
『你的傷好了嗎?』
陽子猶豫一下,然後點點頭,點完頭她深深地一鞠躬。
『──那個時候真的謝謝你們了。』
她曾甩開想要幫助她的手到山裡去,口頭上雖然道過謝,卻非打從心底感激對方。
『真的太好了。我一直很擔心你後來不知怎麼樣了。』
母親笑了。這回是毫無芥蒂的笑容。
『玉葉,你瞧,他沒事了吧!』
陽子低頭看著想要靠近自己的小女孩。女孩仍用複雜的神情抬眼向上看陽子。陽子試著微笑一下,這下子,她才想起自己好久沒笑過了。臉上肌肉僵硬,一點都不像在笑。
玉葉眨了眨眼睛,然後一臉鬧彆扭似地想躲到母親背後。陽子彎下腰去。
──要是這對母女當時沒有給我水和麥芽糖,我不見得能撐過那一晚。
這一次她更努力、更多一點微笑。
『上次謝謝你的水和糖。』
女孩看看陽子再看看母親,然後輕輕笑了。似乎感覺在笑的自己不太對,馬上又回到複雜的表情,但終於還是嗤嗤地笑了出來。那孩子特有的笑臉,可愛得讓她好想哭。
『真的很謝謝你。抱歉沒向你好好道謝。』
玉葉滿臉堆著笑。
『因為痛吧?』
她這樣問道。
『咦?』
『大哥哥,你因為受傷很痛心情才不好吧?』
『──嗯,對。真抱歉。』
『已經不痛了嗎?』
『嗯,已經好了。』
陽子讓她看癒合後只留下疤痕的傷口。不知這對母女會不會發現那個傷口好得太快了些。
玉葉抬頭看著母親說,好了耶。母親眼瞇瞇地低頭看女兒。
『真是萬幸。我們到漠琅後又想回去找你,可是到裡之時已經是關門的時刻了。那附近的衛兵膽小得很,晚上就不肯出去。──你找人嗎?』
陽子點頭。
『我們也正要去午寮,一起走吧?』
對此她只能搖頭以對。母親只是喔地應了一聲。
『──那,玉葉,我們去客棧吧!』
說著牽起女兒的手,然後她看向陽子。
『什麼樣的人?是半獸嗎?』
陽子回看著她。
『他不是在衙門就是在後頭對吧?是什麼人?』
『──他叫樂俊。』
『你就待在這附近,我去幫你瞧瞧。』
輕輕說完,母親重新背起行囊。陽子深深地行禮。
『……謝謝你。』

那女人快傍晚時一個人回來,只說不管是傷患當中或死者當中都沒有叫樂俊的,然後就回午寮去了。至於她曉不曉得陽子的遭遇,就不得而知了。


《月之影,影之海》第六章、第二節
有人幫忙問過之後,她終於死心。
不是樂俊趁陽子不知道的時候離開了午寮城,就是那個女人看漏了。
但這都已經無法確定了。
從大路上朝著午寮城的方向一鞠躬。她只知道這算是某種懲罰。這樣一來,她永遠無法將一切拋到腦後。

夜裡行走白天睡覺,她又開始了如此的生活。這樣旅行久了,讓陽子只記得這個國家的黑夜。
錢包是樂俊帶著的,因此陽子身無分文。不管是和妖魔作戰度過夜晚,或是白天餓著肚子睡在草叢裡,都有如家常便飯,並沒有怨言。她覺得有目的地的旅行真好,前往阿岸,渡海到雁國。搭船當然需要付錢,就只有這一點是她必須想想辦法的。
如果倒著推算,從行李在拓丘被海客老人偷走開始,陽子在大路上流浪超過一個月。不吃不喝光憑明珠的力量,這已是極限。對此有了心理準備,再怎麼樣都不會比先前的旅行更慘吧!
蒼猿不再出現。劍鞘回來了,劍上的幻影就銷聲匿跡。有時會傳出輕微的水聲,光線從劍鞘和劍柄的縫隙間流洩出來,但她卻不怎麼想拔劍出鞘來看幻影。她反而會默默地走著,一個勁地往前趕路。
──你真是卑鄙,這麼愛惜小命啊!
一邊走,一邊聽到胸口傳來蒼猿的聲音。
它原本就來自陽子本身的不安,因此即便沒有蒼猿的形體,聲音仍然清晰。
──我是愛惜。
『這種棄恩人於不顧的生命也愛惜嗎?』
『尤其是現在更要愛惜自己的生命,我已經決定了。』
『你乾脆去官府自首,用這一切向他贖罪好了。』
『等到了雁國我會考慮。』
她覺得連咯咯咯的笑聲都聽得見。
『總歸一句,你還是愛惜你的小命嘛!』
『沒錯。正因為我被追捕,所以現在更要珍惜生命。等我不用擔心被追捕,自己的性命完全屬於自己時,我再考慮要怎麼活下去。要反省、要贖罪,都等那時再來思考。』
──如今,我只要想著怎麼活下去。
『一邊屠殺妖魔,一邊拿著劍要脅別人嗎?』
『那是暫時的。現在我只一心一意想著盡快到雁國去。到了雁國,至少不用對追兵拿劍相向了。』
『你以為到了雁國,一切就能圓滿解決嗎?』
『或許不至於吧!我還得要去找景麒,還得要找回家的方法,要考慮的事還很多。』
『你還相信景麒是站在你這邊的啊?嗯?』
『見面之後才知道是不是。見面之前我不去想。』
『見到景麒你也回不去的。』
『在確定回不去之前,我都不死心。』
『你那麼想回去?又沒有人在等你啊!』
『就算如此我還是要回去……』
陽子在祖國都是察言觀色的過日子,沒有惹別人討厭,也沒有讓別人喜歡。她害怕與人衝突,害怕被罵。如今想想,她覺得自己何必要怕成那樣呢?
或許那並不是膽怯,單純只是懶惰罷了。對陽子來說,與其提出自己的意見,不如附和別人的言語來得輕鬆;與其堅守己見甚至引發對立,不如暫且配合別人以免引起風波來得輕鬆;乖巧地配合別人扮演『好孩子』,要比追尋自我、與別人奮戰地活著輕鬆多了。
她曾活得卑鄙又懶惰。所以她想再回去一次。回去的話,陽子可以活得和以往截然不同。她想得到努力的機會。
──她一面平靜的想著這件事,一面走著。

雨變多了,也許是季節到了吧!雨天露宿非常辛苦,所以她學會到廬裡去借住。
有些人會借她倉庫的一角,有些人會要求她付錢。也有的會叫來官兵,也有廬裡的人集合起來想把她轟出去的。相對地,也有樸實但願意施捨她一餐的人。
她學會了在這樣的時候,貢獻出勞力來換得一宿。
為報答讓她借住,第二天她會在那戶人家幹活。工作內容五花八門,幫忙下田、清掃房子、打雜、照顧牲畜、打掃畜欄,連挖墳這類的事都做過。(插花:嗚,這一節的內容太樸實了,為什麼不發生點驚心動魄的事呢?)
依工作內容停留個幾天,賺些小錢。
她邊幹活邊走過一個又一個廬,遇到麻煩就靠劍來逃命。如果有人叫了官兵,有好一陣子每個廬的警戒都會變嚴,因此她就會在狀況冷卻前露宿忍耐著。
妖魔三不五時會來攻擊,數目還慢慢地增加,但她已經並不特別在意和敵人作戰了。(插花:笨妖魔,分散地前來只能成為主角練級的工具,不如聚集力量搞大規模集中攻擊,這樣才能幹掉主角)

發現沿路從背後跟上來,有像是在追捕陽子的官兵時,已經是旅行了一個月之後了。
只要進到廬裡和人接觸,陽子就會留下走過的痕跡。因為有留下痕跡,自己既然被通緝就必定會被追上,她對此早有覺悟,因此並未特別慌張。
她逃進山裡,甩開追兵,但不久後卻發現大路上時常能見到官兵了。
怕只怕阿岸被封鎖,因此接近阿岸之後,她就忍著不去投宿。她遠離幹道,小心地注意著不要和別人目光接觸,在山裡一個勁地走著。
樂俊雖然說過到阿岸要花一個月,但她實際上看見港口時,已經過了兩個月了。


《月之影,影之海》第六章、第三節
『請問。』
在阿岸城門前,陽子找到一個旅行的人。
阿岸城位於平緩丘陵地帶的下坡處,從山丘下坡的大路上,一眼就能望見阿岸港。
被稱之為青海的海真的是青色的,拍向岸邊的海浪則是白的。青色透明的大海,彷彿擁抱阿岸海岸般延伸的半島,還有飄蕩在內海上的白帆,半島的彼方可以見到筆直的水平線。地面是平的,真不可思議。
阿岸城門前有幾條大路交錯著。城很大,出入的人也很多。她混在擁擠的人群間,向看起來和善的人搭訕。
『不好意思,想請教一下去雁國的船要怎麼搭?』
剛步入老年的男人很仔細地將方法告訴她。她問了搭船的方式和費用,她在路上賺的錢勉強夠付到雁國的船費。
『船什麼時候開?』
『五天一班,今天的話還得等上三天。』
她連開船的時間都正確地問出來。要是在這一步失敗,讓港口被封鎖,一切就前功盡棄。將必要的事盡量打聽清楚後,陽子行個禮。
『原來如此,謝謝您了。』
她暫且離開阿岸,到山裡過了兩天,船是早上出發。她在前一日再度站在阿岸的城門前。
城門戒備森嚴。她必須要在城裡過一晚,因此絕不能引起懷疑。陽子看著用布捲起來的劍。現在已經有鞘了,但是帶劍的旅行者畢竟不多,難免會惹人注目。
只要沒有了它,就可以降低部分危險。她想了很多,連是不是把它丟在巧國都想過了,但還是盡可能不這麼做。如果陽子遭到妖魔追殺,它就絕對有必要了。再說城門的衛兵應該不光是戒備有沒有帶劍,她不認為丟掉有什麼意義。
她在山上割了草把劍包起來,和行李一起用布捲一捲,做成一個乍看之下認不出是劍的包袱。然後抱著它,在夕陽下的大路邊蹲著等待機會。
才剛坐在路上,馬上有個男的叫她。
『小兄弟,你怎麼了?』
是一個中年男人。
『我沒事,只是腳有點痛。』
男人露出懷疑的神色,急忙朝阿岸城門走去。
目送著他,陽子重新蹲下來等。等第三次有人叫她,她知道終於找到目標了。
『你怎麼了?』
是帶著兩個小孩的夫妻。
『我覺得……人不太舒服……』(插花:不錯嘛,順利轉職為騙子^^)
陽子把臉趴下去說道,那女人手扶著她的身體。
『你還好嗎?』
陽子只是搖搖頭。如果不能在此引起這對夫妻的同情,就只得把劍扔在這裡走掉,冒著更大的危險了。緊張讓她自然而然冒出冷汗。
『沒事吧?阿岸就在眼前,你能走到那裡嗎?』
陽子聞言微微點頭。男人撐著她的肩。
『是嗎?你抓好。馬上就到了,加油。』
陽子點頭稱是,一手扶住男人肩膀。站起來的時候,她故意把包袱掉下來。那女人制止了陽子狀似要撿起的手,反而幫她拾了起來,然後回頭對小孩說道。
『你們兩個,幫忙拿一下。很輕的。』
聽話拿了包袱的兩兄妹很認真地點頭。
『走得動嗎?要叫衛兵來嗎?』
陽子聽到搖搖頭。
『不好意思,我沒事的。我的同伴已經先進去投宿了。』
『這樣啊!』
男人笑了。
『你有同伴啊,那太好了。』
陽子點頭,輕輕地扶著男人的肩膀往前走。在借她肩膀的男人看來她是客氣,在周圍的人眼中卻會覺得他們有點親暱。
接近大門了。城門旁邊站著的幾個衛兵快步向前端詳著湧過來的人群。經過他們前面了。雖然感覺到他們的視線卻沒有被叫住。穿過城門,又走了一會兒,陽子終於呼出一口氣。她悄悄回頭,離城門已是看不清衛兵面孔的距離。
──太好了。
胸中鬆了一口氣後,陽子將扶著男人的手放開。
『謝謝你們,我好多了。』
『你可以嗎?送你去客棧吧!』
『不用了,我已經沒事了。真的很感激你們。』
深深行個禮。對不起騙了你們。她將這句話放在心底。
夫妻倆對看一眼,然後對她道了句保重。

這座城裡也擠滿了難民。她怕被客棧的夥計懷疑,因此坐在城牆下的空地度過了夜晚。
終於迎接早晨,陽子走過城裡的路朝港口而去。城的後方面海開展,那裡有座簡陋的浮橋,上頭繫著一艘──在陽子看來很小──比停泊在港中的其它船隻都要大的帆船。
『就是它……』
有點緊張地往浮橋接近,陽子停下腳步,有衛兵在檢查要上船的乘客隊伍。
剎那間,她只覺眼前一黑,衛兵們正在察看乘客打開的行李。
可能的話,她不想把劍丟掉。她靠近到陰影處,然後就無法再更接近了。陽子一直盯著乘客和衛兵的情況。
──要把劍丟掉嗎?
雖然失去自保的工具,但總比繼續留在巧國要強。她邊想邊看著不遠處的水面,卻怎麼也下不定決心。這是和景麒有關連的東西,她有種感覺,失去了它將會徹底切斷和景麒間的聯繫……進一步更意味著和祖國斷了聯繫。
──怎麼辦?
猶豫不決,還是下不了決心。
陽子望著港口。沒有不放棄劍也能去雁國的方法嗎?有幾艘小帆船停泊著,能不能搶一艘呢?
──我又不知道駕船的方法。
聽說青海是個內海,這樣的話,雖然想像不出要花多少天,不過沿著海岸走就可以到雁國吧?
正當她煩惱得暈頭轉向之際,突然響起了宏亮的大鼓聲。
趕緊抬頭一看,聲音是從船上的甲板傳出來的,那是出航的信號。搭船乘客的隊伍已經結束了,衛兵則無所事事地站著。
──來不及了。
現在用跑的一定會被衛兵逮捕。沒時間將行李解開,把劍拿出來了。就算連行李一起把劍丟掉,空手上船不會很奇怪嗎?慌張讓她更加無法動彈。這樣呆若木雞地一直站著,陽子眼見著船將帆給升起。
搭在船邊上下用的板子被拿開了。陽子終於自陰影中飛奔而出。船微微地開始滑行,衛兵在那裡目送著。她雖然跑出去,但還是無法靠近。
陽子茫然地目送著船,白帆燒灼著眼睛。
──現在可以跳進海裡去。
亂七八糟的想法在腦中打轉,但身體就是動不了。
──搭上它就可以去雁國了。
然而她只能抱著行李,瞪大眼睛,目送著船開出去。錯過的東西太重大了,她無法從這個打擊中恢復過來。

『怎麼了?沒搭上嗎?』
一個粗啞的聲音叫她,陽子這才回過神。
打了木椿、將土壓實的碼頭下有艘小船。有四個男的正在甲板上幹活,其中一個則抬頭看陽子。
陽子表情嚴肅地點頭。下一班船要等五天才有。這五天將會決定她的命運吧!
『敢不敢跳?小伙子。上來吧!』
一時之間無法掌握話中含意的陽子看著水手。
『你很急吧?對不對?』
陽子點頭。船員將綁在岸邊木椿上的繩索的另一端握在手裡。
『把那給解開跳下來吧!我們會在浮濠追上它。讓你搭船可以,但你得幹活。』
船員說完,其他水手都輕輕笑了。陽子用力點點頭,將腳邊木椿上纏著的繩子解開,抓著它跳下了甲板。

這艘船是載運貨物到阿岸北邊一個叫浮濠的小島的貨船。浮濠在巧國北端,從阿岸出發要花上一天一夜,這裡再過去,到雁國前就沒有靠港的地方了。
陽子除了學校旅行時坐過渡輪外就沒有搭船的經驗了,不用說,坐帆船更是有生以來頭一遭的經驗。
她沒頭沒腦地就被船員使喚著去拿這個、收拾那個的,被操得像條狗一樣。等到了海上,船隻的操作告一段落,就被命令去刷鍋子、煮飯,做一件又一件的雜事。雖然到最後竟有年長的船員要她幫忙按摩腿,但是當陽子對別人問她的話都含糊以對時,他們只笑他是個沉默寡言的小子,並沒有多加追問,她對此相當感激。
船一晝一夜沒有休息,在海上不停疾駛,第二天早上便進了浮濠港。
已早一步抵達、要前往雁國的船正靜靜停在港中。船員們物盡其用地使喚陽子到最後,沒有靠岸而要求停泊中的客船旁邊。他們叫住客船上的船員,要對方讓陽子上船。陽子沿著從客船伸下來的棒子移到船上去,這時他們丟過來一個小包裹。
『是饅頭,你在船上吃吧!』
讓陽子搭船的那個水手這樣說著對她揮揮手。抱著包裹的陽子也揮著手。
『謝謝。』
『辛苦你了。保重啊!』
開心地笑著,將防撞物──把它放下去的是陽子──給收起來的這群男人,成了陽子在巧國最後遇到的人。


《月之影,影之海》第六章、第四節
被稱之為青海的內海遼闊得看不見對岸,(插花:廢話,看得見對岸的還叫海?)站在甲板上時,飄來海潮的味道,和一般的海沒什麼不同。自浮濠出發的帆船渡過淡藍色的青海,目標正對岸的烏號,離浮濠要三天兩夜的航程。

一開始見到的雁國海岸,看起來和巧國海岸差不多。
隨著船越來越近,就看出差異了。它有完善的港口,以及緊鄰在背後的巨大城市。烏號城比陽子之前在巧國見過的任何一個城鎮都大。除掉沒有高樓大廈外,它的景觀和陽子在祖國看過的都市景致簡直沒什麼差別。讓她印象最深刻的是,聚集在甲板上的旅客們有部分大概是頭一次看見烏號,竟和陽子一樣瞠目結舌。
烏號城座落在港口的一邊,被口(插花:書中是「口」字除去下面的一橫,誰知道讀音?)字形的城牆所圍繞城市面著山緩緩地向上攀升,裝在建築物上的五彩繽紛裝飾混合在一起,遠遠望去醞釀出和諧的薔薇色。城市外圍和裡面都可見到類似石造的高聳建築,其中一個明顯是鐘塔,這讓遠眺的陽子瞪大了眼睛。
就算是港口本身,也是阿岸那樣匹敵的修整完備。
停泊的船隻數量阿岸也比不上。港口生氣勃勃,桅桿林立,白色與淺紅褐色船帆層層疊疊,別緻的風景美不勝收。對從一個痛苦的國度脫身來到這裡的陽子而言,沒有比這更快活的光景了。(插花:終於到了王道樂土,爆~~~~)

下船就來到喧囂之中。勤奮幹活的男人們,不知在忙什麼而跑來跑去的孩子們,叫賣聲和人群聲,這一切都有種彷彿亂七八糟的節奏。
一面走下船,陽子一面看著人群。她覺得這是個讓人愉快的城市。每個往來行人的表情都充滿朝氣,多半連陽子也是一樣吧!
這個時候,有人叫住了下到碼頭站著的陽子。
『陽子?』
被這不應該叫住自己的聲音嚇一跳轉過身,陽子看到灰褐色的毛皮就在那裡。細細的鬍鬚在午後的陽光照耀下,像是閃著銀光。
『……樂俊。』
老鼠撥開人群來到陽子身邊,粉紅色的小手握住了驚慌失措的陽子的手。
『太好了,你平安的到了。』
『……為什麼?』
『只要你從阿岸搭船,就一定會到烏號。咱一直在等。』
『等我?』
樂俊點頭,把動也不動的陽子的手拉一拉。
『咱在阿岸等了一陣子,但老是沒看見你,還以為你先渡海了呢!不過多半是還沒有到吧!所以咱想,每次只要一有船到了就來瞧瞧。話說回來你也真慢,咱還以為你出了什麼事哩!』
老鼠說道,抬頭笑著看陽子。
『為什麼要等我?』
樂俊弓起背行個禮。
『都是咱的疏忽。咱要是把錢交給你,或者至少讓你帶著一半就好了。來到這裡真是辛苦你了吧?對不起。』
『可是我……我這個人拋下你逃走了呀?』
『那也是咱的錯,都是咱太不小心了。』
老鼠苦笑說著。
『逃走是應該的呀!要是官兵來了把你抓起來怎麼辦?要是咱有叫你快逃,把錢包交給你就好了,只不過咱突然就暈過去了。』
『……樂俊……』
『咱很擔心你後來不曉得怎麼樣了,幸好你沒事。』
『我並不是逼不得已才丟下你的。』
『是嗎?』
『沒錯。我害怕和別人一起旅行,覺得沒有人可以相信,這裡有的只是敵人,所以才這樣。』
樂俊輕輕動一下鬍鬚。
『你現在還把咱當敵人嗎?』
陽子搖頭。
『那就好。咱們走吧!』
『我背叛過你,你不恨我嗎?』
『咱只覺得你很傻,但並不特別恨你。』
『我想過要回去把你殺死。』
牽著她的手,樂俊正要邁出去的腳停了下來。
『殺咱嗎?陽子。』
『……嗯。』
『說句老實話,當知道你丟下咱走掉,咱有點難過,只有一點啦!咱很明白你不信任咱。咱又沒有什麼企圖,你卻始終小心翼翼的。不過咱心想,過一陣子你就會明白了。所以你丟下咱走掉時,咱就想,你還是不明白啊!心裡有一些沮喪。不過,既然你明白就好了。』
『並不好,還是不要理會我這種人比較好。』
『那是咱的自由。咱希望你信任咱,所以你能信任咱就開心,你不信任咱就落寞,這是咱的問題。要不要信任咱則是你的自由,信任咱你也許有好處,也許有壞處,但那是陽子你的問題。』
陽子低下頭。
『樂俊……你真了不起……』
『喂喂!怎麼突然這樣。』
『我老是愛鬧彆扭,還以為自己沒有朋友。』
『陽子!』
小手拉著陽子的手臂。
『我實在太不懂事了……』
『不會啦!』
『就會!』
『不會的,陽子。咱可沒有被漂流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還被追著到處跑啊!』
陽子凝視著樂俊抬起望著自己的臉好一會兒。樂俊笑了。
『你真的很努力了,陽子,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哦?』
『你一從船上下來咱就發現了,好像無法對你視而不見。』
『──我嗎?』
『對。──好了,走吧!』
『走?去哪裡?』
『去縣正那裡。海客只要提出申請,似乎可以得到一些方便。要拜訪上頭的大人也得請他們寫封信。陽子你還沒有安頓好,就先別在附近逛了。咱去衙門探聽過了,他們是這樣說的。』
『你真了不起……』
陽子覺得,大門似乎正一扇一扇地打開。


《月之影,影之海》第六章、第五節
『好繁華的城市……』
人潮擁擠,店頭的叫賣拉客更增添熱鬧氣氛。
『很驚人吧!』
『對啊。』
『雖然聽說過雁國很富庶,但實際上看到烏號時還是嚇了一跳。』
陽子同意。道路寬闊,城市規模龐大。周圍環繞的城牆厚度有十公尺,在城的內側還將城牆挖空,裡面有商店在營業。這和高架橋下的景觀有點類似。
建築物是木造的三層樓房。天花板很高,每扇窗都一定裝了玻璃。到處都有用磚頭或是石塊蓋的高大建築,營造出一種不能只用中國風味來形容的奇妙氛圍。
馬路鋪了石塊,路的兩旁可以看見下水溝,也有公園、有廣場。每一樣都是在巧國不曾見過的。
『我覺得自己真像個鄉下土包子呢!』
陽子邊環顧著四周邊說,結果樂俊笑了。
『咱也是這麼想。不過咱本來就是不折不扣的鄉下人啊!』
『城牆有好幾層呢!』
『哦?』
陽子指給樂俊看櫛比鱗次的屋宇間處處可見的高牆。
『──哦哦。正確來說,城市外側那道牆叫城郭,內側的牆叫城牆。巧國有城牆的城市很少見就是了。不過那個是城郭吧!應該是城市擴大後的遺跡。』
『……喔。』
雖然城牆底下以及廣場上有從慶國來的難民住著,但是相同款式的整潔帳棚排在一起,並不讓人感覺破敗。應該都是城裡配給的帳棚吧!這也是樂俊說的。
『這裡是州治嗎?』
『不,是鄉治。』
『鄉在州的下面一級嗎?』
『不,下面兩級。由二十五戶的裡開始算,越往上的是族、黨、縣、鄉、郡、州。郡是五萬戶的行政區。』
『一州有幾郡?』
『因各地而異。』
『這裡是鄉治,那郡治和州治一定更大了。』
郡和州都是官府的名稱,郡的官府所在地就叫郡治,也稱之為郡城。一郡五萬戶是行政上的劃分,並不是說真的有五萬戶住在那裡。不過一般而言,族裡相較於裡、郡治相較於鄉治,城鎮的規模是會比較大。
『雁國和巧國為什麼差別這麼大?』
樂俊苦笑。
『國君的作風不同吧!』
『作風不同?』
轉過身去只見樂俊點點頭。
『因為人家說當今延王是稀世的明君,他的統治應該已經有五百年了,和勉強才五十年的塙王當然不能比。』
陽子眨眨眼。
『五……百年?』
『久得僅次於奏國的宗王。統治得越久越代表他是個好國君。奏國好像也很豐饒。』
『一個國王就……五百年?』
『那還用說。君王是神,不是人。上天會衡量一個君王的才幹來將國家托付給他,因此成功的君王統治才會長久。』
『喔……』
『王位交替之際國家難免動亂,所以擁有好君王的國家才會變得富庶。尤其延王是位推行了各種改革的才幹之士,若要提起名君,宗王雖然也是名君,不過人家說奏國是很安定,雁國則是有活力。』
『的確是很有活力呢!』
『對啊!──啊啊,那裡就是鄉了。』
樂俊所指的建築是棟磚造的大房子。牆壁和屋簷上裝飾的設計雖是中國式的,然而就算稱之為西洋式建築也無妨。內部擺設則和外觀一樣,都是中西合璧的風格。

從那裡出來的陽子,劈頭第一句話是這樣的。
『好棒哦!』
樂俊也同意。
『沒錯。雖然明知道巧國對海客很嚴,卻沒想到和雁國差別這麼大。』
陽子也點點頭,把從衙門領到的木牌拿到眼前。正面是朱印和『景州白郡首陽鄉烏號官府許可』的毛筆字樣,背面則是寫了陽子名字的身份證。
在衙門裡被帶去見某位官差的陽子,依序被詢問了一遍姓名、祖國的地址、職業等等,吃驚的是,竟然是被問過郵遞區號和電話號碼後才將這面牌子交給她。
『不過,陽子,呃,郵遞區號和電話號碼是什麼啊?』
樂俊向詢問她的官差也提出相同的疑問,不過官差似乎也不太瞭解。他回答這是規定,就打開了一本冊子。從旁邊偷偷瞄過去,可以看見這本和式裝訂冊子上羅列了木版印刷字體的數字。官差在上頭確認過後就把這牌子交給她。
『郵遞區號就是寄信的時候寫在地址前面的號碼,電話號碼是打電話的時候用的號碼。』
『電話?』
『就是一種把聲音傳得很遠,直接可以講話的工具。』
『倭國有那種東西啊?不過他為什麼要問這個?』
樂俊晃一晃鬍鬚。
『因為不是倭國的人就不會知道吧!他要確定我是不是如假包換的海客。否則的話,說不定假海客會增加。』
陽子笑著秀出名牌。
『說的也是呢!』
這個名牌可以當成陽子的身份證,不過只能用三年。應該是在這三年期間,她必須決定今後的謀生方式,確定正式取得戶籍的地點。
相對地在受到保護的這三年間,她可以免費使用公共的學校及醫院。不僅僅如此,若是拿到此地被稱為『界身』的銀行去,好像還會給她一定額度的生活費。
『好棒的國家啊!』
『沒錯。』
巧國有多貧困,雁國有多富裕,就算從這個牌子也能說明。
延王應該不是個難纏的人吧!樂俊說過要向延王尋求援助,但她對此事究竟可不可能曾經很有疑問。如今雖然同樣還是懷疑,她卻開始相信自己不會不由分說地遭到拒絕,或是遭到懲罰。


《月之影,影之海》第六章、第六節
正如樂俊所言,城裡有很多動物參雜其中。兩腳走路的動物混在人群間的情景使人不由得想笑。其間甚至有和人類一樣穿著衣服的動物,這更是讓她開懷。
樂俊之前邊等陽子邊在港口工作。他說是一份幫忙清理靠岸船隻的差事,說的時候則是一副打從心裡開心的樣子。
趁著遇到了陽子,樂俊將他得到的第一份工作給辭掉了。雖然陽子說在他工作告一段落前待在烏號也無妨,但他卻說一開始就表明過自己是想趁等人之餘打打工,所以沒有關係。
船進港的翌日,他們離開烏號向關弓出發。因為陽子有一筆說多不多、但也不算太微薄的津貼,所以成了一趟從容的旅程。白天在幹道上行走,夜晚則進城裡投宿。雁國各地的城鎮都很大,即便是相同房錢的客棧,設備也比巧國的好上許多倍。日暮時分他們會進城,住進旅店然後夜裡到街上走走,樂俊尤其喜好在商店裡逛來逛去。
這是段風平浪靜的旅行。再也沒有人追捕陽子。不必每次看見官兵就膽戰心驚了,她花了一段時間才習慣這個事實。雖然沒有在晚上去過城外,不清楚詳細情況如何,至少沒聽別人說過走夜路會碰上妖魔的。
旅行的高潮,是趁著陽子洗澡時出去散步的樂俊,打聽到了有關海客的消息回來,那是離開烏號後的第十一天,也是前往關弓的旅程約莫過了三分之一的時候。

雖然樂俊告訴她,既然已經到了雁國,打扮得漂亮一點也無妨,但陽子依舊是一身男裝──這裡叫做袍──來打發。她覺得穿這樣很舒服,一旦習慣了,要她再穿長下擺的女裝就很不自在。
就因為如此,她理所當然被人家當成少年,即使雁國的客棧裡有浴池她也進不去。浴室類似公共澡堂,她只好勉強在房間裡洗。盤纏很充裕,因此住店時都要了房間。不過他們還是擔心太浪費,所以只要了一個房間,於是對陽子一洗澡就得被趕出房間的樂俊來說,或許是給他找麻煩吧!
她用盆子洗了澡,洗了頭。被捲進這個世界沒多久後,達姐就幫她染了頭髮,如今已過了漫長的時日,頭髮也長長了許多。達姐用院子裡的草根幫她染的,她也照著找了一樣的草,但不知是草的種類不對還是染法不正確,染起來卻失敗,後來染的地方顏色越洗越淺。現在和一開始的紅色已有蠻大的差別,不過她對這奇怪的髮色也習慣了。雖然照鏡子時還是會覺得怪怪的,但不至於連正眼去看都不敢。她一面在想,這就像如今自己對此地已越來越適應一樣,一面洗好身體換好衣服。
這時樂俊回來,宣佈了海客的消息。
『聽說在前頭有個叫芳陵的鄉城,那裡有個海客。』
陽子只把眼睛抬起來一下,馬上又垂下去。
『……哦。』
她不是很想見。也不是她不想見,而是怕見了之後對同胞失望反而更痛苦。
『據說他叫做壁落人。』
『對啊,好像是庠序裡的老師。』
這樣就不是那個老人了,陽子心想。其實想也知道不可能是那個老人的,這讓陽子稍微放心了一點。
『你會去見他吧?』
樂俊用毫不懷疑的眼神看著陽子。
『還是去一趟比較好。』
『那就是要去羅?』
『對……』

次日,他們離開通往關弓的道路,前往芳陵。
他們要拜訪的這位姓壁的人住在學校那一區。樂俊說,基於禮貌不能突然造訪,於是送上了事前寫好的信,依照正式的手續請求會面。
落人的回覆送來時已是第二天早上,送來回信的信差帶著他們到學校去。
芳陵的學校是位於城內的典型中國式建築,與其說是有著寬闊庭院的學校,其實更像有錢人家的房舍。
他們被帶往一個像是涼亭的小建築裡等著,然後落人現身了。
『二位久等了,敝姓壁。』
他的年齡看不太出來,大概在三十到五十之間吧!有的地方看起來年輕,也有的地方看起來有些年歲了。沒有皺紋的光滑面孔浮著溫和的笑容。和那個叫松山誠三的老人感覺差好多(插花:當然差多了,松山一直在社會底層生活,哪有這份氣質?),陽子心想。
『寫信給我的是?』
樂俊回答了。
『是咱……是我。多謝您撥冗接見。』
落人和善地笑著。
『請別拘束。』
『喔……』
輕輕搔了搔耳根,樂俊回頭看陽子。
『這一位,是個海客。』
對樂俊所言,他很爽快地回應。
『啊啊,原來如此。不過她看起來不像海客。』
看向陽子。
『……是這樣嗎?』
他微笑。
『至少我在日本沒見過這種頭髮的顏色。』
『啊……』
針對他詢問的眼神,陽子將情況說明了一下。自己來到此地後就莫名其妙變成這樣,不只是髮色,連相貌、體型及聲音都變了。落人聽完點點頭。
『那你就是胎果了!』
『我?胎果?』
陽子瞪大眼睛。
『因為蝕,那一邊和這一邊會互相混合。有人會過來,有卵果會過去。』
『我不太懂。』
『人會因為捲進蝕裡而來到這邊,相反地,也會有卵果漂到那邊去。卵果就是像胎兒一樣的東西,它在那邊會流進母親的肚子裡。這樣生下來的人就叫胎果。』
『我就是……那種人?』
落人點頭。
『胎果原本是這邊的生物,如今見到的相貌才是天帝原本賜給你的樣子。』
『可是我在那邊的時候……』
『要是以現在的模樣在倭國出生,必定會引起騷動。你應該長得像雙親吧?』
『對,他們說我和奶奶很像。』
『那是所謂的『殼』。為了在那一邊出生時不會引起麻煩,在娘胎裡就會覆上一層像殼的東西。我是聽說過胎果會因此而變了相貌。』
對陽子來說,這些話一時難以理解。
別人竟然宣稱自己原本就是個異鄉人,她怎麼能輕易接受呢?
然而,有一部分的自己又不得不承認。
自己並不是那邊的人,所以,她在那邊才會沒有歸屬。──這麼想讓她大大的釋懷。釋懷的同時,又感到很悲哀。


《月之影,影之海》第六章、第七節
陽子對自己以及世界茫然地想了一會兒,然後倏地看著落人。
『老師,你也是胎果嗎?』
他聞言搖搖頭笑了。
『我只是個普通的海客。我的家鄉在靜岡,就讀東大,二十二歲時來到這裡的。我正打算離開安田講堂(注二),才鑽進桌子底下就到這邊來了。』
『安田……?』
『對,你不知道嗎?當年轟動一時,不料竟然沒能留名青史啊!』
『是我搞不太清楚啦……』
『我也是。那是昭和四十四年一月十七日,才剛入夜的時候。從那以後的事我就一概不知了。』
『……那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了。』
落人苦笑。
『已經過了那麼久嗎?我在此地待得真久啊!』
『後來就一直在這裡嗎?』
『是的。我到達的地方是慶國,從慶國再輾轉來到雁國,六年前在這裡落地生根。我在此地教授處世……類似生活與倫理的東西。』
他先笑了笑然後甩一下頭。
『說這些沒什麼意義。──你有什麼想問的嗎?』
陽子立刻提出那唯一的問題。
『有方法回去嗎?』
落人頓了一下,接著才開口。
『……人是不能渡過虛海的。這邊和那邊之間僅有一條單向通行的路,只可以來,不能去。』
陽子歎息。
『……是嗎?』
她不太能承受這打擊。
『抱歉幫不上忙。』
『沒關係……還有一件我覺得很奇怪的事,想要請教一下。』
『請儘管說。』
『我語言是可以通的。』
落人沒聽懂。
『我本來沒有察覺這裡的語言不一樣,一直以為是日本話,聽不懂的只有一些特殊用語。直到我在巧國遇見一位海客老爺爺,才知道這裡使用的語言不是日文。……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落人想了一下。他有點為難地笑著注視陽子的臉。
『……看來你並非人類。』
果然,陽子心想。
『我來這裡的時候,語言不通非常辛苦。本以為多半是中國語系的語言,可是我會的簡單中文卻又不能溝通。有好幾年我都只能用筆談,因為用漢文還勉強可以通。他們的漢文其實也很怪(插花:想像一下周代的古漢語,比方說楚辭,經過2000年的獨立演化,會變成什麼樣子,真是只有天曉得),頭一年真的是苦不堪言。來到這裡的人都是如此,胎果也不例外。我正在做海客的研究,過去來說從未有過海客在語言上不曾出現障礙的。我想你並非尋常的海客。』
陽子悄悄抓住自己的手臂。落人繼續道。
『我聽說過,只有妖族和神仙才不會語言不通。既然你未曾發現過語言上的問題,那你應非人類。我想你是妖或神仙那一類的吧。』
『妖怪……也有胎果嗎?』
落人點頭,笑容並沒有消失。
『雖然沒聽說過,不過應該有吧!話說回來,這樣你就有解決的對策了,說不定可以回去。』
陽子抬起頭。
『……真的嗎?』
『對。不管是妖、是神仙,都可以越過虛海。我是不能越過虛海的,再也沒有辦法回去。你不一樣,去求見延王吧!』
『去見延王,他就會幫我嗎?』
『也許會。這可能並非易事,但至少有努力看看的價值。』
『……說得也是。』
陽子點點頭,然後眼睛看著地面。
『原來,我果真不是人啊!』
她輕輕笑出聲來,樂俊責備似地叫了一聲。
『陽子!』
陽子捲起袖子露出右手。
『之前就覺得奇怪。我手掌上原本應該有個傷的,來這裡後被妖魔攻擊的傷。完全被刺穿、非常深的傷口,但是現在卻幾乎看不見了。』
樂俊踮起腳尖,對陽子微微舉起的手掌瞄了一眼,然後搖一下鬍鬚。那是樂俊幫她處理過的傷,傷口有多深,樂俊應該能當證人。
『其它應該還有很多傷的,可是全都消失不見了。而且受到妖魔攻擊,那些傷勢未免也太輕了,被咬了之後連個齒痕也沒留下。看來我的體質變得很不容易受傷了。』
陽子笑了。明瞭自己並不是人,不知為何讓她發笑。
『原來我是妖怪啊!這和妖魔會來攻擊我、追殺我應該有關係吧!』
『妖魔追殺你?』
落人皺起眉頭。回答的是樂俊。
『似乎正是如此。』
『這是不可能的!』
『咱之前也這麼想,可是陽子說她所到的地方必定有妖魔出現。她受到蠱雕攻擊時,咱的確也在場。』
落人輕輕支著額頭。
『最近我是聽說過巧國有妖魔出沒的傳聞……是因為她的緣故嗎?』
樂俊有點顧忌地看看陽子,因此陽子朝他點個頭,接著樂俊的話說道。
『我想是吧!我之所以來到這一邊,也是之前受到蠱雕攻擊才逃過來的。』
『受蠱雕攻擊逃過來?從那邊逃到這邊?』
『對。有個叫景麒的人……他一定也是個妖魔,不過是他說我只有來這裡才能活命,因此就把我帶來了。』
『……他現在人呢?』
『不知道。一來到這邊我們就遭到妖魔的埋伏攻擊,然後就失散了。那麼久都沒見到面,他說不定已經死了。』
落人手撫前額思考了好一陣子。
『……不可能的,我想不通。』
『樂俊也是這樣說。』
『所謂的妖魔就和猛獸一樣,雖然它們會成群獵殺人類,但卻不會有追殺某個特定人物的行為,更何況是特地渡過虛海,而且還是去追殺你。它們不是會這樣做的生物,就像老虎不會這樣做是一樣的。』
『會不會是有人馴服了老虎,利用它們呢?』
『應該不可能對妖魔做這種事的。這下事態嚴重了,陽子小姐。』
『……是嗎?』
『不管是妖魔之間發生某種變化或狀況才來追殺你,還是有某人發現了如何操縱妖魔的手段,總之若是對這兩者置之不理,國家將會滅亡。』
說完落人看著陽子。
『如果你是妖怪,那事情倒還簡單。雖然沒聽說過妖族之間也會起內訌的,不過妖族確實是餓了之後會同類相殘的生物。但是……』
『陽子怎麼看也不像妖魔。』
樂俊說道,落人也同意。
『是有妖魔會化成人形,但我不認為能變得這麼完美,而且本人還沒有妖魔的自覺。』
『我並不能說沒有。』
陽子苦笑,落人卻搖搖頭。
『不是的,你不一樣。你不是妖魔。──不可能的。』
語畢落人站了起來。
『去晉見延王吧!雖然也可以由我去向官府的人說,不過還是你直接去關弓比較快。你直接去拜訪玄英宮,,把剛才的話告訴他們。你是這個事情的關鍵,相信延王一定會接見你的。』
陽子也站起來。她深深一鞠躬。
『謝謝你。』
『現在出發的話,傍晚就能到下一座城了。行李在客棧嗎?』
『不,在這裡。』
『那我送二位到城門去吧!』
落人送著他們,一起走在往城門的路上。
『我也會寫封陳情書,略盡綿薄之力。雖然在弄清到底發生什麼事之前,你也許不能採取什麼行動,不過事情一旦解決,相信延王一定會讓你回家的。』
陽子看著落人。
『那你呢?』
『嗯?』
『我要拜託國王,說老師你也想回去嗎?』
陽子問道,落人苦笑。
『我可不是那種能夠晉見君王的身份地位。這也是理所當然,堂堂國君豈是一介海客所能隨便見到的。』
『可是……』
『不……其實真的想見或許還是見得到吧!我只是沒太大的興趣罷了。』
『沒興趣?』
『我對那個時代已經厭倦了,因此來到新天地讓我很快樂,我並不熱切期盼要回到祖國。當我明白見到國君,說不定能請他讓我回去,或是找出某種解決之道的時候,我已經習慣這裡,回不回去都無所謂了。』
『我……我想回去。』
陽子喃喃說道。當她說出『想回去』的那一剎那,突然有種淒涼的感覺。
『……祝福你平安見到延王。』
『至少在走到城門之前,要我說說日本的事嗎?』
『沒有必要。』
落人笑了。
『那裡是我革命失敗所逃離的國家。』(插花:這樣說可能有點奇怪,但是我錄入這一節就是為了打這句話。)

注二:東京大學著名的地標之一,六零年代末期日本學生運動的重要地點。


《月之影,影之海》第七章、第一節
一路上幾乎都用小跑步,他們趕在關門的前一刻衝進了下一個城鎮。第二天則在開門的同時離開城裡。雖然陽子還是有點不理解事情的重要性,但從落人和樂俊都臉色一凜,也能體會是非同小可。
「真的能見到延王嗎?」
她邊走邊問,樂俊動一動鬍鬚。
「誰曉得。咱從沒想過要晉見國君,所以不知道。貿然就想求見延王也是不可能的吧!」
「那怎麼辦?」
「往關弓的路上有鄉也有縣--先試著求見台輔看看好了。」
「台輔?」
樂俊點點頭用手指尖在空中寫字。
「台輔。這是用來稱呼宰輔的,呃,算是一種尊稱吧!關弓所在的地方是靖州,而靖州的州侯就是台輔。」
陽子呆呆地凝視著剛才寫字的地方。
「……我有聽過。」
她不知在哪裡聽過台輔這個音。
「聽過也不奇怪啊!」
「不是的,好像是在那邊聽到的。」
是很久以前聽過的一個音。然後,她想起那個說台輔的聲音了。
「啊,沒錯,他們是這樣稱呼景麒的。」
樂俊漆黑的眼睛張得大大的。
「台輔?景麒?」
「嗯,就是帶我來這裡的人,還給我這把劍……」
陽子笑了一聲。
「他似乎是我的僕人,因為他稱呼我為主人。話說回來,他的態度倒是挺傲慢的。」
「……等一下。」
樂俊急忙舉起手,連尾巴都像要阻止陽子似地舉起來。
「你說叫景麒?他被人稱為台輔?」
「是啊,你認識嗎?」
陽子一問,樂俊頭搖得像波浪鼓,接著一副傷腦筋似地鬍鬚上上下下抽動。
「陽子是景麒的主人……」
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陽子心想。
就像翻開相簿湧起一頁頁回憶,陽子沉默了一陣子。歎口氣回過神,只見樂俊離了有兩、三步遠,一直舉目望著陽子,看起來不知所措的樣子。
「有問題嗎?」
「……是有。」
樂俊抬著頭,對一臉不解的陽子喃喃地說。
「如果景麒被稱為台輔的話,那他就是景台輔了……」
「然後呢?」
她覺得樂俊一副發楞的模樣很奇怪。
「景麒是景台輔,這有何不妥嗎?」
樂俊坐到路邊去,對陽子招招手。然後他又盯著坐在旁邊的陽子好一會兒。
「景麒怎麼了?他是什麼人?」
「……這下可不得了了,陽子。」
「我不懂。」
「咱慢慢會說明,你冷靜點聽咱說。」
不安緩緩地升起。陽子只好點點頭看著樂俊。
「你如果早點告訴我是台輔,情況就出乎意料的簡單了。你多半也不會吃這麼多苦。」
「樂俊,我不懂。」
「能夠被稱為台輔的就只有宰輔,再加上他的名字叫景麒,這麼看來,他是景台輔。一定是這樣。」
「嗯,然後呢?」
樂俊突然搖鬍子。小小的前腳要伸出來碰陽子的手,想想卻又打消念頭。
「因此,他不是人,也不是妖。……是麒麟。」
「麒麟?」
「麒麟。麒麟是最高等的靈獸,平常會化為人形。台輔不是人類,必定是麒麟。景麒寫成『景麒』,這不是名字,是稱號,代表慶東國(注三)的麒麟。」
「喔……」
「慶國在青海的東岸,剛好位於雁國和巧國中間的地方。風調雨順,是個好國家。」
「現在國家卻在動亂。」
樂俊點頭。
「去年國君駕崩了,新王卻沒有即位。君王可以治妖鎮邪,保護國家免於災害異變,因此沒有了君王國家就會亂。」
「……喔。」
「如果景麒說你是主人,那你就是景王。」
「什麼?」
「慶東國之王,景王。」
陽子張大嘴巴好一會兒,對這個不知所云的話題不太知道要如何回應。
「你就是……慶國的新國君。」
「等等。我……我只是個平凡的高中女生耶!就算我真的是胎果好了,也不是那種了不得的人物啊!」
「君王在登基之前就是凡人。君王不是由出身決定的。說得誇張一點,和一個人本身的個性、外在都沒有關係,全憑麒麟是不是選中你,就這麼簡單。」
「可是……」
樂俊搖搖頭。
「麒麟會選出君王。既然景麒選的是你,景王就是你了。麒麟不會服從任何人,能夠被麒麟稱為主人的就只有國君。」
「太可笑了……」
「上天將樹枝交給君王,三個果實代表了土地、國家和王位。土地指的是地籍和戶籍,國家指的是律令和法規,而王位指的是君王品德中的仁道--也代表麒麟的意思。」
一邊說著,樂俊看起來更無奈了。
「咱明白陽子不是人,也非尋常的胎果了。……你和景麒交換過誓約了吧?」
「什麼?」
「到底是什麼誓約,咱也不清楚。不過,君王是神不是人,在和麒麟交換誓約的那一瞬間,君王就不再是人類了。」
陽子搜尋記憶。細細回想了一陣子,她想起自己說過「同意」這句話。
「……景麒是曾經先說了些什麼,然後要我說『同意』。對了,那時景麒還有些詭異的舉動,接著我馬上就出現很怪的感覺……」
那種感覺,像是有種東西從自己體內竄過去。在那之後,教師辦公室的玻璃窗就破了,在眾多受傷的老師之間,只有陽子毫髮無傷。
「詭異的舉動?」
「他跪在我面前,把頭低下去。……我的意思是,用額頭去碰我的腳……」
「那就沒錯了。」
樂俊斷言道。
「麒麟是孤高不群的生物,不會服從君王以外的人,更不會對君王以外的人下跪。」
「可是……」
「詳細的狀況問咱也沒有用,去請教延王吧!咱不過是一個半獸,神仙的世界我不清楚。」
樂俊用強硬的聲音說道,舉頭看著陽子。他一直凝視著,鬍鬚無精打采地動了動。
「陽子是個遙不可及的人……」
「夠了!」
「果真如此,那就不是咱能夠攀談的對象,也不能直呼你是陽子了。」
說完他站起來。
「既然這樣,那還是盡早面見延王為上。與其前往關弓,不如到附近的衙門去比較快。畢竟是國家大事嘛!」
他背對著陽子說道,然後又再次抬頭看她。
「小的明白您必定旅途勞頓,但接下來的話,尋求官府的保護會比直接朝關弓前進要快。在延王有所定奪之前,不得不請您在客棧裡稍作逗留,尚請見諒。」
他那深深一鞠躬的身影看起來很悲傷。
「我就是我!」
「小的不敢。」
「夠了!」
氣到極點的聲音在顫抖。
「我是我!我從來沒有變成別人過!不管是君王、是海客,那和我本身一點關係也沒有。我是和樂俊在一起才有現在的。」
樂俊只是垂著頭,弓起的背脊如今好淒涼。
「有哪裡不同?有哪裡變了呢?我以為樂俊是我的朋友。如果是王位讓友情變質,那種東西我寧可不要!」
矮小的朋友沒有答話。
「這是一種歧視。你沒有因為我是海客而歧視我,那為何要歧視我是君王?」
「……陽子。」
「我並沒有遙不可及,是你的心才遙不可及。我和你之間就只有頂多兩步的距離啊!」
陽子比了一下橫在自己腳邊和樂俊腳邊之間那段短短的距離。
樂俊抬頭看陽子,前腳尷尬地抓抓胸前的毛,絲線般的鬍子晃了晃。
「樂俊,不是嗎?」
「……在我看來有三步。」
陽子微笑。
「……那算我不對好了。」
樂俊伸出前腳輕觸陽子的手。
「對不起。」
「不,我才要對不起,把你牽連進是非之中。」
陽子正遭受追殺。樂俊所說的君王的事,也許有可能是真的。這樣一來,她遭到追殺的原因和此應該脫不了干係。
樂俊的黑眼睛笑了。
「咱來雁國是為了自己,所以陽子你就別放在心上了。」
「我給你帶來很多麻煩。」
「不麻煩。怕麻煩的話一開始就不會跟你來了,要是咱不願意隨時可以回家啊!」
「……我還害你受傷。」
「事情會複雜、會危險,咱早有心理準備,況且咱會跟著你,是因為對自己有好處才跟的呀!」
「是你太善良了,樂俊。」
「或許吧。只不過咱覺得與其丟下你不管、待在不危險的地方,還不如和你一起冒險犯難,會來得有意義多了。」
「不過你也沒料到會這麼危險吧?」
「是咱自己想得太容易了。那是咱的錯,不是陽子的錯。」
陽子不知該接什麼話,只好點點頭。
她握住那隻小手,心中滿懷歉疚。
家裡有海客卻不去報案是犯法的吧?妖魔追兵會不會在陽子離開後去攻擊樂俊家呢?離開家的時候樂俊對母親說:「媽媽你這麼能幹,一個人應該沒問題的。」這句話難道不是在暗示可能會有追兵或其它困難找到她頭上嗎?
陽子伸出手臂,抱住那團絨呼呼的毛。她不理會樂俊哇哇地大聲怪叫,將臉埋進灰褐色的毛皮中。和想像中的一樣,感覺起來軟綿綿的。
「抱歉拖累你了。謝謝。」
「陽子!」
她把一臉狼狽的樂俊放開。
「對不起,我只是……很感動。」
「沒關係啦。」
樂俊很不好意思地兩手梳弄著毛。
「你的舉止還是莊重一點比較好。」
「什麼?」
樂俊聞言垂下鬍鬚。
「否則的話,你就多學學這裡的事吧!懂嗎?」
聽他似乎很困擾的說著,陽子雖然摸不著頭緒,還是答應了。
「嗯。」

注三:在《十二國記》中,王國的國名與君王的國氏及麒麟的稱號同音不同字,例如:「慶」與「景」字日文讀法相同,其他入巧和塙、雁和延、奏和宗、戴和泰也是一樣的。

 

《月之影,影之海》第七章、第二節
抵達下一個城鎮,樂俊馬上去找了旅店。他在店裡寫了一封書信,然後真的跑到衙門去。
樂俊說,等到他遞交的文件被送達,應該會有回音送到客棧裡。陽子還是無法理解事情的重要性,更別說自己毫無身為君王的自覺了。話說回來,她也沒有因此妨礙樂俊的行動,反而聽話地乖乖配合。
「要花多久時間啊?」
「誰知道。總之是寫明情況並請求謁見宰輔,至於什麼時候才會送到宰輔手上,這事咱也沒經驗就不得而知了。」
「抓一個官差來拜託他不行嗎?」
陽子問完,樂俊笑了。
「這樣做只會落的被人給轟出來。」
「要是他們置之不理呢?」
「那咱就很有耐心,一直上書到他們來召見為止。」
「真的要這麼麻煩嗎?」
「沒別的法子了。」
「真是有夠慢的。」
「沒辦法,人家是達官貴人啊!」
「唉!」
親身處於這樣一件大事的漩渦中,感覺很難形容。
離開衙門之後--此地是黨的官廳,樂俊不是朝著客棧,而是指著廣場的方向。
「怎麼了?」
「帶你去看個有趣的東西,你一定會覺得很稀奇的。」
衙門在城裡頭,面對廣場而建。她一頭霧水地跟在橫越廣場的樂俊身後,只見樂俊向著正對面一棟白色建築走去。白石砌成的牆上刻了金色與五彩的浮雕,屋頂瓦片上的青色釉藥美極了。這個城叫容昌,房屋的門上就掛了一個寫著「容昌祠」的匾額。之前到過的城鎮裡,市中心一定會有這樣的地方。
「這裡嗎?」
「就是這裡。」
「有寫『祠』的地方就有供奉神明。--是天帝嗎?」
「你看了就知道了。」
樂俊得意地笑著,走進大門。門口有守衛,樂俊表明想要參觀的來意後,他們被要求提出身份證明。
進門後是個狹小的庭院,更裡面則有一棟很大的建築。穿過雕花手工精巧的門進到屋內,裡頭通往像是大廳的房間。
屋子裡被靜謐的空氣所圍繞,深長的大廳正面牆上有個像大窗戶的四方形開口,往外可以看到中庭。
窗戶周圍擺放著像是祭壇的東西,上面堆著許多鮮花、燈火和供品,有四、五個男女面向窗戶正虔誠地祈禱著。
位在祭壇中央的應該是祈求的對象,可是,那裡卻只有一扇窗。難道是拜從窗口看出去的東西嗎?自窗口望去,可以看見中庭和位在中庭正中央的一棵樹。
「那是……」
樂俊輕輕朝著祭壇一合掌,接著又拉起陽子的手往右走。正面那片有祭壇的牆壁左右,都有往更深處進去的寬闊迴廊,走進迴廊就見到鋪了白色沙礫的中庭。陽子看到那裡的東西,目瞪口呆了好一下。
是白樹。陽子在山裡流浪時,常常去休息落腳的那種奇妙的樹。它比在山中所見的還要大,但高度卻差不多。枝椏伸展開來的直徑將近二十公尺,樹枝最高的地方有兩公尺左右,最低的垂到地上。滿樹白枝無花也無葉,有些地方繫了緞帶似的細繩,上面就長了幾顆黃色果實。在山上見到的果子很小,這裡的果實則約有一人合抱。
「樂俊,這是……」
「這是裡木。」
「裡木?會結卵果的那個?」
「對。那個黃色的果子裡就裝了小孩。」
「真的啊……」
陽子楞楞地看著那棵樹。怪不得在故鄉時沒看過這種樹,她心想。
「陽子,你就是那個樣子的時候發生了蝕,被漂到倭國去的。」
「真難以置信……」
樹枝和果實都有著金屬般的光澤。
「想要小孩的夫妻會一起到祠堂裡來,獻上供品,祈求上天賜給他們兒女,然後在樹枝上綁帶子。天帝聽到了,綁帶子的樹枝上就會結果。果子十個月成熟,父母去摘的時候就會落下來。將摘下來的卵果放一夜後,果子裂開,小孩就生出來了。」
「那,果子不會自己長出來,要雙親先祈求過後才會長囉?」
「沒錯。有些父母怎麼求也求不到,有些父母卻一舉得果。老天爺會決定你是不是有資格做父母。」
「我也是嗎?我也有幫我在樹枝上綁帶子的父母?」
「對啊。失去了卵果,想必他們一定很失望。」
「有辦法找到他們嗎?」
「或許吧!看看記錄也許會知道。倒回去算你被漂走的時間,找到那時剛好有出現蝕的地方,再查被漂走的卵果數量……不過應該挺困難的。」
「我想也是。」
如果找得到,她想看看他們是什麼樣的人。這裡也曾經有人期盼著自己的誕生,讓陽子終於接受自己的身世。陽子其實應該誕生在這裡的,誕生在這個被虛海環抱的世界某處。
「小孩會長得像父母嗎?」
「小孩像父母,為什麼?」
他是真的很不可思議地問,陽子苦笑。人形的女性都有孩子長得像老鼠了,看來小孩和雙親之間並沒有遺傳學上的關連。
「我們那邊父母和小孩會長得很像。」
「真的呀?好怪哦!你們不覺得噁心嗎?」
「噁心?為什麼?」
「同一屋簷下有人和你長得一樣,還不夠噁心啊?」
「你這麼想也沒錯啦!」
就在陽子眼前,有一對年輕男女進了中庭。他們像在討論些什麼,指著樹枝交頭接耳,猶豫一下後在選定的樹枝上綁了條漂亮的帶子。
「那條帶子一定要由夫妻倆親手繡上花樣。他們要一邊想著即將誕生的孩子,一邊選個吉祥的花樣,仔仔細細繡出圖案。」
「……原來如此。」
她覺得這真是個溫馨的習俗。
「我在山裡也看過這種樹耶……」
樂俊轉頭向上看著陽子。
「是野木吧!」
「那叫野木嗎?上面也有結果實。「
「野木有兩種,一種會長出花草樹木,一種會長出動物。」
「花草樹木和動物也是樹上長的?」
「樂俊點頭。」
「那當然,不從樹上長要從哪里長?」
「……是喔。」
既然小孩是從樹上長出來,那動物、植物如果不是從樹上長出來,的確就不合邏輯了。
「家畜是長在裡木上的。祠主會到這裡來祈願,不過祈求家畜有特別的日子和方法就是了。花草樹木或山裡的動物是自己長出來的,等自己成熟後,草木就被生為種子、飛禽生為雛鳥、走獸生為小寶寶。」
「種子也就算了,那小鳥和小寶寶自己生出來不會危險嗎?例如雛鳥不就很容易被其他動物吃掉?」
「有的生物會有父母去接它們,除此之外的就會住在樹下,直到它們能自立生存為止,因此其他的動物似乎不會靠近樹。敵對的動物不會在相同的時間出生,而且不管再兇猛的野獸在樹下時都不會開打。所以,來不及趕在傍晚進城的人會到山裡去找野木,在野木底下很安全的。」
「……原來。」
「相對地,不管是多危險的野獸的寶寶,只要在有樹的地方就不能抓也不能殺,這是絕對的規則。」
「是這樣啊……那,雞蛋裡就不會孵出小雞囉?」
樂俊露出厭惡至極的表情。
「裡面要是有小寶寶怎麼能吃啊!」
陽子輕輕笑了。
「……嗯,你說的很有道理。」
「天哪,從陽子的話中聽起來,你們那邊好像挺噁心的嘛!」
「也許吧!--那妖魔呢?也有會長妖魔的樹吧?」
「應該吧!當然啦,沒人見過長妖魔的樹就是了。不過既然人家說世上有妖魔的巢穴,那裡一定也有樹吧!」
「喔……」
陽子點點頭,突然間她有個疑問,可是這個問題太沒水準了一點,於是打消開口的念頭。既然這裡有花街柳巷,那也八九不離十了。
「怎麼了?」
「沒事。謝謝你帶我來這裡,我真的很高興。」
陽子笑道,樂俊也露出歡顏。
「那就好。」
中庭的那對年輕夫妻依舊對著枝椏雙手合十。


《月之影,影之海》第七章、第三節
樂俊主張應該挑家像樣的旅店,陽子卻主張不必這樣浪費。
「景王絕對不可以住這樣的客棧!」
「什麼景王不景王的,只有你才這樣說。因為你是我的朋友,我才姑且聽之,並不代表事實的確是如此。」
「一定就是這樣!」
「就算是,兩件事也不相干啊!」
「……別這樣,陽子。」
「我身上帶的旅費就只適合住這種程度的客棧。在衙門來通知之前,不曉得還要耗上多少天,萬一搬到昂貴的客棧去,停留的日期卻延長,我們會付不出房錢的。」
「你是景王啊,怎麼可能付不出錢?重點是,怎麼會有老闆跟國君收錢嘛!」
「那就更應該待在這裡。住店不付錢是不對的,何況是一開始就打好了如意算盤,那更差勁。」
一番爭執之下所選的客棧,等級算是末等之中比較好的。四疊左右的小房間,不過擺了兩張床,有個面向中庭的窗戶,窗下甚至有張小桌子。因為這樣的房間是自己的錢住得起的,對陽子來說已是最大的享受。
從祠堂回來已是黃昏時分,她先在房間洗個澡、換好衣服,把這些天穿的衣物洗一洗。再也沒有比可以每天洗澡換衣服更奢侈的事了。
去到食堂,和在那裡等她的樂俊一起用餐。不是站在路邊攤吃,而是可以好好在食堂裡吃,她覺得這也很奢侈。悠閒地喝杯茶,然後她說差不多該回房間,這時事情發生了。
--客棧外頭傳來哀嚎。
不尋常的哀嚎讓陽子馬上緊握住劍。寶劍片刻不離身的習慣,她是怎麼也不願改掉。抓著劍柄往外面跑出去,馬路對面吵吵鬧鬧的,只見行人在遠處的街角亂成一團忙著逃命。
「--陽子!」
「該不會是追到這裡了吧!」
她一直以為妖魔不會追到雁國來,但仔細想想,這並沒有確實的證據。
雁國妖魔本來就少。他們夜裡住店,只有白天趕路,當然不會碰到妖魔,但陽子的敵人可不只有夜晚山中會遇見的妖魔而已。至今未曾遇到攻擊,也許只是不可思議的好運罷了。
「樂俊,你進客棧去!」
「可是,陽子……」
逃命的人們所發出的哀嚎,陽子還記得。那是最最悲慘的哀嚎,是命在旦夕者的叫聲。她聽到有類似嬰兒的哭聲混雜在尖叫聲中,陽子已經學到,那必然是妖魔的聲音。
她將手中的劍拔出,把劍鞘塞給樂俊。
「樂俊,退下,拜託你。」
沒有回答,不過她感覺原本站在身邊的樂俊離開了。
人潮突然湧上來,陽子看見另一邊有個像小山一般的黑影,有如此巨大的老虎。是馬腹!她聽到有人大叫。
陽子將手中的劍尖端朝下,微微擺好姿勢,劍身被兩旁店家的燈光一照,閃閃發光。向前衝的人群彷彿突然被嚇到了,往左右散開。
巨大的老虎一邊把人群掃倒一邊飛奔而來,它的背後還有一隻長得像牛的龐大生物。
「有兩隻……」
身體有點緊繃。對這種久違的感覺,她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有種難言的興奮。
在小巷裡亂竄的群眾衝進了兩旁的店家中,她和敵人之間有了一塊空隙。她緩緩地跑著,全身貫注,執劍以待。
首先是老虎。她間不容髮地閃過了一躍而上的龐大身軀,然後將刀尖刺進那顆大頭的後腦勺。一拔劍,重新站好,再對著猛衝而來的青牛將劍高高舉起。
雖然它的身軀太大了,要解決掉它得花上一些功夫,不過數量很少還算容易。當她正從容地對付這兩個對手之際,樂俊的聲音突然響起。
「陽子!檎昡!」
猛一抬頭,只見長得像雞那麼大的鳥正成群飛過來。有十幾、二十隻吧,實際數量看不出來。
「不要被刺到!有毒啊!」
聽到樂俊的話,陽子不禁輕輕咂舌。又小、又快、數量又多,這下麻煩了。
鳥尾巴的形狀像是鋒利的小刀。她砍下了兩隻,再給老虎補上最後一劍。
她得小心不要被絆倒,從屍體旁跑過去,背對客棧找個地方站好。吃了她兩劍的青牛抓狂也似地東衝西撞,腳下石板被妖魔的血弄得滑溜不堪。
狹窄、光線不足的小巷中,還有成群的鳥。從兩旁店舖流洩出來的燈光,根本不足以照明,朦朧的光線反而更加深陰暗處的漆黑。仔細去感覺,鳥就在附近,彷彿會突如其來地從黑暗中湧出。
她躲開了揚著頭衝過來的青牛,再打下一隻鳥,這時卻聽見數也數不清的生銹金屬軋軋作響般的怪聲在靠近。
「難道還有嗎……」
她的背上冒出汗來。
因鳥而分心,沒有立刻將之置於死地的青牛,成了難以應付的對手。這是她看見成群的猴子從巷口蜂擁而來。
就這樣她分神了一下。再回過神時,銳利的鳥尾已出現在眼前。她只能躲開,於是身子一閃,失去平衡之際下一隻又來了。它的尾巴正直直對著陽子的眼睛。
她確定這下躲不開了。
--有毒。毒到什麼程度呢?
--而且是眼睛被刺到。
--看不見就不能作戰。
--來不及用手臂去護住了。
一眨眼間,她已轉過這些念頭。真的只有一眨眼的時間。
--糟糕!要被刺到了!
她正要閉起眼睛之時,原本朝她飛來的鳥卻消失無蹤。
有人從旁邊把鳥給擊落了。
還來不及確認那個人是誰。
她把來襲的鳥給削下來,再閃開一衝而上的青牛。牛被陽子閃過後,有人以精湛的手法朝著它的後腦刺進去。有鳥衝向被那高明至極的技巧所吸引的陽子,那個人又將劍拔出橫劈過去。
那是比陽子足足高出一個頭的高大漢子。
「可別恍神哪!」
男人說道,輕輕鬆鬆地砍下了最後一隻鳥。
陽子在點頭的同時,左揮右甩地把湧上來的猴子給斬落,接著一劍貫穿從背後跳出來的一隻,手腳利落地全神應戰。
男人的身手比陽子高出好幾倍,臂力更是有天壤之別。猴群數量雖多,但是到小巷堆滿屍體重歸平靜為止,看來並沒有花多少時間。


《月之影,影之海》第七章、第四節
「身手挺不錯的嘛!」
男人甩掉血水收起寶劍說道,呼吸絲毫未亂。他的身材雖然高大,卻不會給人壯漢的印象。所謂的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就是形容這樣的人吧!陽子喘著氣,不發一語地抬頭看著這個男人。男人只是笑了笑。
「這麼問也許有點失禮……你還好吧?」
陽子默默地點頭,只見他揚起一邊眉毛。
「沒力氣講話了嗎?」
「……非常、謝謝、你。」
「你沒有必要向我道謝。」
「是你幫了我。」
「妖魔到處亂晃可就麻煩了,並不是我特別要幫你什麼忙。」
陽子一時詞窮,有人從背後抓著她的上衣。
「--陽子,你沒事吧?」
是樂俊,他嫌惡地看著腳邊的屍體。從樂俊手中接下了劍鞘,一甩劍後收了起來。
「我沒事。樂俊你沒有受傷吧?」
「咱很平安。--那個人是誰?」
陽子對他聳聳肩,表示不知道。那男人只是笑笑地看著陽子身後的建築。
「你住這間客棧嗎?」
「--嗯。」
這樣啊,那男人嘴裡喃喃應著,然後朝四周瞧。
「有人圍過來了。你喝不喝酒?」
「不喝……」
「你呢?」
男人看著樂俊。樂俊有點困惑地抽動鬍鬚,一邊點點頭。
「那跟我來吧!和官差講話太囉嗦了。」
說完他轉身走掉。陽子和樂俊面面相覷,彼此點個頭就跟著後面去了。

男人撥開靠攏過來的人群,在路上走著。他一副沒有特別目的地的樣子,一面到處東張西望,一面穿過群眾,然後進了一間似乎是他中意的客棧。這是家漂亮氣派的大客棧。對跟在後頭的陽子和樂俊瞧也不瞧一眼,那男的鑽進了客棧大門。陽子一看,回頭瞧著樂俊。
「……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來都已經來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有話想跟他講,你要不要回客棧去?還是謹慎一點比較好。」
「沒關係,走吧!」
樂俊爬上石階進入門內,陽子也追上去。在店裡,男人和跑堂正在樓梯底下等著。見到了陽子兩人,他微微一笑爬上樓梯。
跑堂的領著那男人到三樓的房間。那是兩間房並在一起的大房間,面向中庭有個陽台。房間很大,蓋得非常豪華,佈置也經過精心設計,連擺放的傢具都是些奢華的東西,陽子忍不住有點畏縮。這比她曾經進去過的任何一家客棧都高級不知多少倍。
男人命令夥計送上酒菜後,立刻坐進一張像沙發的椅子,一副像是對這種等級的客店習以為常的樣子。在點了無數蠟燭的明亮房間中一看,可以發現他穿著的衣服也頗為昂貴。
「請問……」
男人對著呆站在門口的陽子笑笑。
「坐啊!」
「……打攪了。」
陽子和樂俊對看一眼,互相點點頭坐下了。他們總是覺得不太放心。男人只是微笑著注視他們,並沒有說什麼。他們不知該如何應對,在房裡東張西望之際,夥計備好酒菜送了過來。
「大爺,還要些什麼?」
男人聞言揮揮手要夥計退下。夥計離開房間時,又命他將房門關上。
「要不要喝一點?」
被他一問,陽子搖搖頭,樂俊也一樣搖頭。
「請問……」
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不過陽子想至少先起個話頭,那男人卻打斷了她的話。
「你有一把好劍哪!」
目光投向陽子的右手,男人將手伸出去。陽子難以拒絕,不由自主地把劍交給了對方。男人握著劍柄輕輕拔出來。毫無困難地拔了出來。
沒有理會驚呼著「怎麼可能!」的陽子,男人檢視著鞘和劍。
「--鞘已經死了。」
「鞘死了?」
「已經看不到奇怪的幻影了吧?」
陽子聽到皺起眉頭。
「……你說什麼?」
對著緊張的陽子一笑,男人還劍入鞘。他慎重地將劍遞給陽子。陽子收下後,輕輕握住劍柄。
「什麼意思?」
「就是我說的意思。你不曉得這是什麼玩意吧?」
「什麼叫玩意?」
男人自顧自地從一個水壺狀的玻璃瓶往杯子裡倒滿液體,舉止毫不做作。
「它叫水禺刀。傳說是由水鑄成劍,由猿做成鞘,因此叫水禺刀。劍本身已是出類拔粹,但它還擁有其它的力量。劍刃會生出磷光,可以像水鏡一樣顯現幻象。一旦操縱得法即可映出古往今來,甚至千里之外的事。不過要是意志薄弱,它就會不斷讓你看見幻覺。所以,要用鞘去封印。」
他微微傾斜杯子,看著陽子。
「鞘會變為猿猴出現。猿會閱讀人的內心,但相同的如果意志薄弱,它就會讀取主人的心然後迷惑他。因此,據說要用劍去將之封印。這是慶國珍藏的重寶。」
陽子不由得撐起上身。
「不過,這劍鞘已死。鞘的封印不見了,幻覺想必常來作怪吧?」
「……你是誰?」
「你們向黨裡遞了文書吧?--把事情說來聽聽。」
「難道,你是延台輔?」
男人浮出壞壞的笑容。
「台輔不在,有事就跟我講。」
陽子忍不住氣餒。他果然不是那位台輔。
「事情都寫在信裡面了。」
「寫是寫,什麼景王之流的。」
「我是個海客,對這邊的事情不太瞭解,不過……」
陽子看著樂俊。
「這位樂俊說我是景王。」
「看來確是如此。」
男人很乾脆地贊同了。
「你相信嗎?」
「我信不信都一樣。水禺刀是慶國的重寶,為了消滅魔力強大的妖魔而將它封印起來,變成劍和鞘,使其納入控制之下成為寶物,所以只有正統的擁有者才能使用。換言之,非得景王才能使用,因為將它封印的是好幾代之前的景王了。」
「可是……」
「由於它們彼此封印,原本除了主人之外的人是拔不開的。雖然如今因為劍鞘死了,我才拔得出來,但是我就算拿著劍,也是連一根稻草都砍不斷,要叫出幻象就更是辦不到了。」
陽子直視著男人。
「你到底是誰?」
--他絕不是普通人,竟然對慶國的事瞭如指掌。
「你先報上名字吧!」
「我是中島陽子。」
男人的視線轉向樂俊。
「那上書的張清就是你囉?」
樂俊應了聲「是!」趕忙正襟危坐。
「表字呢?」
「樂俊。」
「--那你呢?」
陽子瞪著他,但是對那男人毫無威脅作用。
「我叫做小松尚隆。」
對這個蠻不在乎地回答的男人,陽子目不轉睛。
「……你是海客?」
「是胎果。我的名字多半被人家讀成『尚隆』(大概是音讀與訓讀的區別--archangel),不過所謂的多半也不過才幾個人罷了。」
「……然後呢?」
「然後什麼?」
「你到底是誰?是台輔的護衛之類的嗎?」
那男人「啊!」地笑了。
「若要說稱號的話,我是延王。--雁州國國君,延。」


《月之影,影之海》第七章、第五節
陽子呆若木雞了好一陣子,樂俊則是僵硬得連鬍鬚、尾巴都豎起來了。
被人家一直盯著不放,他笑了。很明顯地,他對這個情況是樂在其中。
「……延王?」
「沒有錯。很抱歉台輔不在,不過我想我應該也幫得上忙。還是你們非找台輔不可?」
不是的。陽子說完這句話就接不下去了。他淺淺一笑,然後把手指浸在杯子裡。
「還是話說從頭吧!一年前,慶國的景女王駕崩了,謚號叫予王。這你知道嗎?」
「不知道。」
陽子說道,延王點頭。
「舒覺是她的本名。她有個叫舒榮的妹妹,不知在打什麼主意,竟然自立為景王。」
「自立為王……?」
「君王身邊有麒麟,王是由麒麟選的,這你聽說過嗎?」
「有。」
「予王留下一隻麒麟,他就是景麒。你知道景麒的事嗎?」
「見過一次,是他把我帶到這邊來的。」
延王再次點頭。
「予王逝世,慶國王位懸缺。很快地,景麒就選定了國君,在予王駕崩兩個月後,從慶國傳來了景王即位的消息。……然而沒有想到,她只是個偽王。」
「偽王?」
點點頭,延王用沾過酒的手指在桌上寫了「偽王」。
「王是麒麟所選的,未經麒麟選定而自立為王的就稱為偽王。當國君即位之際,會出現種種的奇跡,但是舒榮卻沒有。不僅如此,反而妖魔橫行、蝗災肆虐,怎麼看她都不像是君王。」
「我還是不……」
延王伸手制止了正想發問的陽子。
「因為如此,顯示她應該是偽王。調查之後才發現,自稱為景王的就是予王的妹妹舒榮。她雖是予王的妹妹,但也只是個平凡女人,進不了王宮,因此也不足以動搖國事。我本以為不需要在意的。」
雖然滿頭霧水,陽子還是仔細地聽著。
「不料她卻出兵州侯城下,而且發佈了景王即位的消息。人們無從判斷真假,他們聽到之後並沒有理由懷疑,便都深信不疑。然後她又宣稱諸侯共謀封城,不讓她這個國君進去,人民信以為真就譴責諸侯。此時舒榮竟站出來號稱向奸臣宣戰,她招募新的官吏、軍隊,自告奮勇者絡繹不絕。」
說著延王露出凝重的表情。
「原本予王即位前就花了很久時間,在位時間卻很短,國家尚未自混亂中重新站起來,百姓對諸侯的怨恨很深。在九個州裡,就有三個州被偽王軍所佔領。」
「沒有人持反對立場嗎?」
「有啊。不過,當有人質問為何麒麟不在,她就辯稱景麒被諸侯藏起來了。更怪的是,不久後她真的讓景麒現身了。她說是自己救出了被敵軍抓起來的景麒,因為帶出來的是獸形的麒麟,大家更不會懷疑了。就這樣,剩下的六州裡,有半數的三州又向偽王一方倒戈。」
「她找到景麒……那景麒呢?」
「應該是被她抓到的。」
難怪他沒有來找陽子。雖然這不是最糟的狀況,但陽子明白離最糟也不遠了。
「那麼,是那個叫舒榮的女人派刺客來找陽子的囉?」
樂俊問道。
「不可能的。妖魔攻擊人雖然是常有的事,但卻不會四處追殺某個特定的對象。除非是使令,那就另當別論。」
「使令?」
「國君可以使用重寶的咒力,麒麟則可以差遣使令。若要說有誰能派遣妖魔攻擊某人,那就只有麒麟了。」
如此說來,景麒身邊的妖魔就是他的使令了。陽子只明白了這件事,樂俊卻很明顯地緊張起來。
「難道……」
延王重重地點頭。
「雖然不可能,但卻沒有其它解釋。攻擊景王的應該是麒麟的使者,以及使令所召喚來的山野妖魔。」
「我的天哪……」
「再仔細想想,舒榮不可能有維持軍隊的門路和金錢,因此背地裡應該有人在供給她大量的軍需物資吧!既然搞到連使令都出動,躲在背後的就是某國國君了。」
陽子看看延王再看看樂俊。
「……為什麼?」
延王回答了她。
「你瞭解麒麟這種生物嗎?」
「是種靈獸,會選出君王……」
「正是。麒麟像是妖怪卻又不是妖,應該說更接近神。本身雖是動物,但經常化為人形。他們個性善良,是充滿慈愛的生物。雖然孤高不群,卻厭惡爭鬥。他們尤其怕血,碰到血就會生病。因為他們絕不會拿劍作戰,為了保護自己就會派出使令。使令就是和麒麟交換契約成為僕人的妖魔,他們無論如何都不會自做主張去攻擊人類,因為那違背麒麟的本性。」
「所以呢?」
「所以囉!國君是麒麟的主人,麒麟絕不會違背國君。雖然麒麟這種生物不會對人存有加害之心,但君王命令他的話就另當別論了。既然使令會攻擊你,必定是君王這樣命令麒麟,除此之外別無可能。」
「那……會不會是那位叫舒榮的也有養一隻麒麟?」
「不可能。一國只會有一隻麒麟,他要做的就只有奉國君為主人,去尋找國君而已。」
如此說來,真的有某國國君想要陽子的命了。
這時陽子想起來了。
那個在山路上遇見的女人--
她看起來像在哀悼妖魔的死。會不會是因為那只妖魔是她的使令呢?鸚鵡命令她殺了陽子,她即便流著眼淚卻仍然遵命地揮刀。如果那只鸚鵡是君王,那個女人是麒麟的話,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那是哪一國呢?」
--到底是哪一國的國君?
延王看著其它方向。
「答案呼之欲出了。」
「哦?」
「只要景王在我的範圍之內,我不會讓他動你一跟毫毛。重點雖然在於景麒,不過他畢竟是麒麟,不至於輕易遭到殺害。如此一來,下令暗殺景王的國君是誰,不久後應該就會揭曉,因為上天不會放過他的。」
「我不太明白。」
「不用去管他。等他的國家衰敗,就知道是誰下令的了。」
延王低沉渾厚地笑著。
「不過,景麒被抓到慶國,我們一定得要把他救出來才行。因此為了保護你的安全,有必要請景王到安全的場所。可以出發了嗎?」
「現在立刻嗎?」
「可以的話就是現在。要是行李還在客棧,倒也還有空去拿一下。我希望你到我的住所來。」
陽子看著樂俊,樂俊點點頭。
「你最好去吧,陽子,那裡比任何地方都要安全。」
「可是……」
「你不用擔心我,快去吧!」
聽了樂俊的話,延王大聲笑道。
「就算多你一個客人也無妨啊!不過是破破爛爛的舊房子罷了。」
「這怎麼好意思。」
「那裡都是些不靈光的傢伙,你不介意的話就來吧!這樣景王也比較安心。」
他的住所就是關弓的玄英宮吧!陽子愣了一下,延王竟然把那裡說得像什麼破屋一樣,然後她看著樂俊。
「走吧!我不放心你留下來。」
樂俊有點僵硬地點點頭。


《月之影,影之海》第七章、第六節
延王走到城裡偏僻之處,撮指尖吹個口哨。
到關弓用步行得再花上一個月,而且晚上不能出城,陽子心裡還在想不知他要怎麼離城去關弓,只見像在回應他的哨聲般,有影子出現在圍牆上。那是兩頭彷彿發出淡淡光芒的老虎,長了黑條紋的白皮毛隨光線微微變色,色澤不像珍珠那麼淺,又不至於太深。黑色蛋白石般的眼珠讓人難忘,尾巴長得非常的長。

就像當初橫度虛海的那個夜一樣,騎著老虎、奔馳在高掛著半月的夜空,陽子一行朝關弓前進。
好懷念的感覺。驀然回首,竟然已經流逝了如此漫長的光陰。她騎著景麒那只叫做驃騎的使令飛向海上時天氣還很冷。那時的陽子對什麼都很無知,不管是對景麒,抑或是對自己。
如今,世界已入夏。熱霧瀰漫在夜氣中,老虎周圍沒有風,一片死寂。
和越過虛海那一晚相同的夜景,在飛天獸的腳下潑灑開來。雁國的夜好明亮,裡和廬形成小小的星雲,就像虛海一樣。

「陽子,那就是關弓。」
當緊抓著她背後的樂俊用細小的前腳指著前方時,他們差不多已經騎了兩個鐘頭了。
樂俊所指的方向什麼也看不到。看不見城市的燈光,那裡只有深邃的黑暗。正想開口問在哪裡,陽子就明白是自己弄錯應該看的東西了。樂俊指的不是黑暗中的某個東西,而是在指黑暗本身。
「……不會吧……」
沐浴著半輪月光,下方的深海如森林的輪廓般微微泛白,就像海浪一樣,其間散佈著無數的燈火。--這幕夜景被挖出了一個黑黝黝的深穴。
不,那不是洞穴。半月襯在背後,那是個黑色剪影。雖然它挖開夜幕,看起來像洞,卻並非洞穴,反而該用隆起來形容……
「……是山。」
--竟然有這樣的山啊!
身在裡的人(原文這裡少了「的人」二字。書上其它地方還有個別不通的句子,錄入時進行了修改,不再一一說明。--archangel)看起來不過是個小點的高空之中,那座山竟然高得還必須要仰望。
--高聳插天的山,樂俊曾經說過。
沒想到,真的有和天一樣高的山啊!
剎那間,她驚覺自己是多麼渺小的生物。
那山巍峨屹立,有如頂天立地之柱,自平緩的坡地間向空中伸展的姿態,就像一捆長短不同的筆豎立起來。細窄險峻的山頂幾乎全被雲圍繞,遮住了形狀。
形成影子的岩石表面,就如同一堵龐大的牆。
「……那就是關弓?那座山嗎?」
她從腳下看到山邊,發現那距離簡直超乎想像的遠,由此可見山的巨大。
「沒錯,那就是關弓山。每個國家王宮所在地的山都像那樣。玄英宮就在那座山的山頂上。」
微映著月光的山崖輪廓是白色的,角度尖銳得近乎垂直。她想看看城的模樣,山頂被雲掩蓋所以看不清楚。山腳下則能見到有一、兩個光。
「那個光是關弓城。」
既然是首都,就應該是比烏號更大的城市了,那光卻遠得只剩下一個小點。
陽子發呆了好一陣子。
關弓看起來雖近,但就算是飛天獸的腳程,也不是隨隨便便就逃得到的距離。終於靠近了尖細的山峰,若不轉動頭部已無法一眼看到整座山,而且就算把頭完全向上抬也看不見山頂了,這時她終於見到關弓城的輪廓。
關弓位在這座出奇高聳的山峰腳下微微隆起的丘陵地帶,延伸出一道弧形。有這種龐大的山盤踞在背後,夜恐怕會很長吧!
她這麼問樂俊,樂俊稱是。
「我去過巧國的傲霜,就有這種感覺。傲霜位在山的東邊,所以黃昏特別長。」
「……喔。」
從上空看,關弓是個巨大的城市,腳下綿延出一片光海。而在她眼前的則是一望無際的山崖,垂直尖山上那層層疊疊的岩石表面寸草不生,即使黑夜中看起來都白白的。
走在前面的延王在山峰高處,一個從斷崖上突出來的石地上降落了。
巖地的大小相當於一個小型體育館的面積,看起來像把一整塊大石頭平平地削開一樣。載著陽子他們的老虎緊接著延王降落在巖地上,先降落的延王轉身露出笑臉。
「你們都沒掉下去,平安地到了嘛。」
坐在這只不搖不晃、連風吹的感覺都沒有的動物背上,怎麼可能會掉下去?延王彷彿讀出她的思考笑著說道。
「因為有的人會對高度頭暈,有的人則因為太舒服而打起瞌睡。」
原來如此,陽子苦笑。
巖地的白石被削得很平整,可能為了止滑,上面刻了又深又細的紋路。巖地周圍沒有欄杆,她一點都不想靠過去看看。從地面到這裡到底有多高,陽子簡直難以想像。
連接著巖地的山崖上有大大兩扇對開的門。延王轉身往門走過去,在他到達之前,門從內側打開了。
將這扇多半有她兩倍身高的整塊白石所做成、一望可知沉甸甸的大門給打開的,是兩位士兵。其實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士兵,只不過看他們身著厚厚的皮胸甲,猜想應是士兵罷了。
延王向士兵們點個頭,接著回頭看陽子二人,自己一邊走進裡面,一邊用眼神催促他們快進來。陽子和樂俊穿過大門時,兩名士兵輕輕行個禮,然後就到外面,朝在巖地上休息的兩頭老虎走過去。也許就像馬一樣,等一下要餵它們喝水吃飼料,甚至幫忙刷一刷毛吧!
「--怎麼了?往這邊走。」
延王看著陽子。她趕忙追著延王過去,裡面是個寬闊的走廊。
頭頂上掛著美術燈般的吊燈,光亮如白晝。看到連樂俊都驚訝得抖著鬍鬚,想必在此極為少見吧!
穿過並不是很長的走廊,來到一間大廳,然後再從有如隧道的拱門底下爬上白色石階。樂俊抬頭看看這道樓梯,鬍鬚洩氣地往下垂。走在前面的延王回頭說道。
「怎麼了?不要客氣啊!」
「不是的。」
樂俊的臉抽動了一下。他的心情陽子也很明白。
「噯,陽子。」
樂俊很小聲地說。
「真的要爬上去耶!」
「沒辦法囉!」
陽子這麼回答,心裡也有點無力。他們降落的那塊巖地已經是山上很高的地方了,但是如今頭頂上還有一段足以和超高層大樓比擬的高度。要爬上那段距離應該是一大酷刑吧!
不過陽子不打算抱怨,默默地爬上樓梯。不知為何,她拉住了樂俊的手。樓梯的段差不大,但樓梯本身很長。跟著延王爬上去,來到一層樓梯平台後方向轉了九十度,再爬上樓梯就來到一個小廳,小廳裡面有扇雕刻得很漂亮的木門。
一出了這扇厚重木頭上刻著精美浮雕的門,就有和煦的風吹過來,帶著濃濃的海潮味道。
「……啊!」
陽子不由得叫出聲。門前是遼闊的露台,而且,他們就位在雲的上面。
實在太不可思議了,明明才爬了幾級階梯,就到了這種高度嗎?地板鋪了白石,也用相同的白石做成扶手的露台下方,有白雲的波浪拍上來。
--不,那是真正的白色浪花在拍打著,陽子瞪大了眼睛。
「樂俊,有海……!」
她忍不住大叫著衝到欄杆邊。突出於懸崖的露台底下,有海浪高高地湧上來。一眼望去這裡的的確確是在大海上,還有潮水的味道。
「有啊,天空裡的啊!」
聽到樂俊這麼說,陽子回頭。
「天空裡面有海嗎?」
「沒有海的話,就不能叫雲海了呀!」
從海面上吹來飽含海潮味的風,一望無際的陰暗海水在露台下捲起波濤。從欄杆探出身去,可以窺見海底的光,就如同虛海一樣,不過她曉得那個光是位於遙遠下方的關弓燈光。
「真奇妙……水為什麼不會掉下去?」
「雲海的水若掉下去,大家不就糟了?」
嗤嗤發笑的人是延王。
「喜歡的話,我會要他們幫景王準備有露台的房間。」
「呃……」
不知該如何稱呼,陽子只好這樣叫他。
「能不能請你不要叫我什麼景王?」
延王好笑地揚起一邊眉毛。
「為什麼?」
「總覺得……好像在叫別人。」
延王聞言輕聲笑了。他正準備說些什麼時,突然抬頭看天空。跟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只見一道白色細光劃過。
「應該是台輔回來了。--來吧,陽子。」
說完延王轉過身去。露台左後方有道向上的短石階。跟著前頭的男人走上去,接著陽子目瞪口呆地望著遠方。
陡峭山峰座落在正中央的島狀地形裡,有無數建築散佈在月光照耀的白色斷崖上。奇石綿延在有如水墨畫的山巒之中,樹木的枝椏自岩石表面伸出,還能見到幾個細小的瀑布。
在山崖上,有的房子像寶塔,有的房子像樓閣,迴廊則將這些屋宇縱橫連貫,構成一整個建築。
彷彿佔據了整座山的巨大城堡,就是雁國的中心,延王的住所--玄英宮。


《月之影,影之海》第七章、第七節
進了屋子,陽子二人被像是男女僕傭的人所包圍,帶離了延王身邊,硬推進裡面的房間。
「呃……」
「這是……」
女官面無表情地看著狼狽不堪的陽子和樂俊。
「請在這裡更衣,熱水馬上就來了。」
看來似乎是不想讓他們一身邋遢地在宮裡亂跑。雖然一頭霧水也只好答應,用送來的澡盆洗淨身體。她和樂俊輪流在屏風後面洗完澡再到隔壁去,大房間裡的寬桌上已經準備了新衣服。
「要穿這個嗎……?」
樂俊一臉不高興地拎起質料精美的衣服檢視著。
「這是男裝嘛!他們以為你是男的嗎?還是延王明知道你是女的卻開你玩笑啊?」
「好像也有樂俊的呢!」
陽子說道,結果樂俊垂頭喪氣。
「事到如今也沒辦法,這副德性要拜見王公貴人實在太失禮了。」
嚴格說起來他的確是裸體,陽子心裡一面想一面將衣服交給他。回想起曾經在大路上遇見的動物,有穿衣服的並不少。樂俊心不甘情不願的,她光是想像就覺得好笑。
陽子目送垮著肩膀、拖著尾巴走進屏風的樂俊,自己也換上幫她準備好的衣物,那是成套的寬鬆柔軟薄布長褲、薄薄的短罩衫和一樣薄的袍子、織了精巧花樣的長上衣。
布料多半是絲絹,光滑的觸感讓習慣了粗布衣裳的皮膚癢癢的。她綁好繡花腰帶的時候,門打開出現了一位老人。
「更衣完畢了嗎?」
「好了……不過還有我同伴。」
她正想說再等一下,這時屏風動了動。
「沒關係,我可以了。」
回答的聲音很低沉。陽子嚇一跳。她看著自屏風後面出現的身影,半晌說不出話來。
「怎麼了?」
「……你是……樂俊嗎?」
「是啊!」
他點頭一笑。
「對了,這模樣你還是頭一次看到吧!咱是如假包換的樂俊啊!」
陽子不知如何是好。她終於明白上次抱著樂俊的時候,樂俊為何要她莊重一點了。
「我忘了這裡是超乎我理解範圍的地方了。」
「沒錯。」
他笑道,看來是個年級約二十歲出頭,長相端正的人類青年。以他的中等身高來看是有點瘦,不過仍是個身材正常的男人。所謂的「正丁」,就是指成年男子的意思。
「只是動物怎麼會講話呢?咱說過自己是半獸啊!」
「……話是沒錯啦。」
陽子臉上快噴出火來。他不知說過多少次半獸、正丁的,自己都沒去注意。不但抱了他,投宿時還同住一室。記得很久以前,他好像還幫自己換過睡衣。
「陽子你雖然能幹,可是很粗心哦。」
「我也這麼想……你平常幹嘛不維持人形啊?」
她有點埋怨的問,樂俊歎口氣。
「一想到要穿戴整齊,咱就肩膀酸痛,不料今天真的得要打扮的人模人樣……」
他嘟嘟囔囔的聲音一副可憐兮兮,陽子輕聲地笑了。

陽子他們被老人領著走過長長的走廊,終於來到一個大房間。落地窗敞開著,因此有一股海水的味道。延王從面海的露台上轉過頭來。他也換了一身衣服,不過和陽子他們穿的袍子沒什麼差別。陽子他們的衣服其實算不上有多好,因此延王的服裝也算儉樸,可見他本性不愛擺架子。
延王邊走進房間邊苦笑道。
「換了衣服嗎?我這些家臣就是喜歡講排場,要是不乖乖照做,他們就會嘮叨個沒完,不好意思。」
陽子心想延王未免太好說話了吧!不過聽他語氣含笑,自己也只好微笑以對。
「樂俊,你可以把那玩意脫下來啊!」
聽到這句話,樂俊這位年輕人露出硬梆梆的笑容。
「謝謝不用了。--台輔呢?」
「馬上就來了。」
剛說完門就開了。門一打開,風吹進來,房間就充滿海潮味。
「你回來啦?」
門的內側都有個屏風,從屏風背面現身的是位金髮的十二、三歲少年。
「情況如何?」
「他們應該還沒有上到王宮……真難得,有客人啊?」
「不是我的客人,是你的客人。」
「我的?不認識。」
少年歪著頭看向陽子二人。
「喂,你們是誰啊?」
「講話別那麼粗魯。」
「我哪會講什麼客套話?」
「你會後悔的。」
「哦?你終於要討老婆了嗎?」
「別開玩笑。」
「……那,是你娘囉?」
「如果不是我老婆、不是我娘,你就不想有禮貌嗎?」
歎著氣說道,延王回頭看愣在一邊的陽子。
「很抱歉,他是個不懂禮貌的傢伙。這位是延麒。六太,這位是景國女王。」
「啥?」
少年叫了一聲接著倒退跑開,然後才抬頭看陽子。陽子忍不住噗哧地笑了出來。這也許是她度過虛海以來頭一次笑出聲音。
「早說嘛!你真是惡劣。」
「是你懶得聽吧?旁邊這位是樂俊先生。」
輕輕笑了一下後,延王表情一凜。
「慶國的情況如何?」
少年聞言也正色道。
「紀州似乎已經淪陷了。」
樂俊將「紀州」二字寫給她看。由於語言是自動被翻譯好的,因此她還是必須依賴筆談。口語方面翻譯起來雖然沒有問題,但把自讀出來就有困難了。
「這樣一來只剩北邊的麥州。舒榮仍舊待在征州,她的軍隊又增加了,如此一來,王師難以抗衡。」
樂俊寫下「王師」,指的是國君的部隊。
「偽王軍正在朝麥州前進。麥侯軍隊有三千,再怎麼樣也抵抗不了吧!這只是時間的問題了。」
他說著坐到桌子上,拿起放在上頭的果子來啃。
「--你在哪裡找到景王的啊?」
延王將事情大略說了。延麒一語不發地聽著,表情凝重。
「笨蛋啊!竟然要麒麟攻擊人。」
「暫且放過幕後黑手也無妨。重點是至少要救回景麒。」
延麒對此表示同意。
「最好快一點。要是他們察覺景王在此,難保不會遭到毒手。」
「等等……」
陽子插話道。
「我還是不懂。」
延王揚起一道眉。
「我是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被帶來這裡的。延王說我是景王,那就算是好了,說有某國的國君想要追殺我,就算也是好了,但我不想當什麼景王啊!我不是為了讓你承認我是景王才和你聯絡。我只是不想被妖魔追、不想被巧國士兵追,想要知道回倭國的辦法,才來請求延王幫助的。」
延王和延麒面面相覷。沉默籠罩了好一陣子。最後開口的是延王。
「陽子,你坐。」
「不用了。」
「你坐下,我得請你聽一個長長的故事了。」


《月之影,影之海》第七章、第八節
「該從哪裡起頭呢?」
延王說道,然後向別處眺望了半晌。
「有人,就有國家,就需要治理國家的人。對吧?」
「是。」
「在這裡有君王,由一國之君來統治。然而執政的人是國君,他的施政卻未必能滿足百姓的期望。權力使人傲慢,國君往往是摧殘百姓的人。國君不見得都是壞的,可是國君一旦握有權力就不再是百姓,漸漸就不懂百姓的心聲。」
「聽說延王是稀世的明君。」
延王苦笑。
「我不是要說這個,你別急。--如果君王迫害百姓,那百姓要如何得救呢?」
「其中一個方法就是叫『民主主義』吧?」
說這句話的是延麒。
「由百姓選出合乎自己利益的國君,不合利益的就要他下台。」
「正是。」
延王繼續說道。
「在這裡,用的是更特殊的方法。要是國君迫害人民,只要叫不會迫害百姓的人來當國君就行了。這就要靠麒麟。」
「麒麟會代替百姓選出國君?」
「這麼想也沒有錯。這裡有所謂的天意。天帝從天上創造出大地與國家,定下世界的準則。麒麟依據天意選擇君王。頒布了天命,才會有君王。」
「天命……」
「君王應該要保護國家,拯救人民帶來安定,麒麟要選有能力做這些事的人,選中之後讓他即位。也就是說,上天透過麒麟來讓明君登上王位。有些人稱呼我為明君,那都是假的。每一個國君都有成為明君的資質。」
陽子沒有應聲,一語不發。
「然而,不管是倭國、漢國都有許多人被稱為明君,但是總的看起來國家卻並不和平,這又是為什麼呢?」
陽子微微斜著頭道。
「因為即使是被稱為明君的人,也可能因一念之差而走上歪路。就算不會走歪好了,不管什麼明君遲早都會死,死後的繼任者卻不見得是明君。--我說的對嗎?」
「正是。那麼不讓明君死掉,讓他當神不就好了!如此一來,問題就解決了一半。即使他死了,不讓他的子孫世襲王位,要麒麟去選就行了;再者就是監督他不要走上歪路,這樣不就行了。--對吧?」
「話是沒錯啦……」
延王對著某個東西點一下頭。
「如今,雁州國被托付到我手中,選我當國君的是延麒。一個人不管多麼渴望、多麼努力,沒被麒麟選中就是不能當王。麒麟憑著直覺選擇國君,就像男人選擇女人,或是女人選擇男人一樣。我是個胎果,並不是生長在此地的人,但即便像你我這樣不知君王為何物的人,被麒麟選中了就是君王。天命已下達,這是不可改變的。」
「我也是嗎?難道不能回去嗎?」
「想回去當然可以回去,但你依舊是慶東國的國君。你無法否定這一點。」
陽子低著頭。
「麒麟會和自己所選的君王交換盟約,發誓絕不離開他身邊,絕不違背他的命令。等到國君即位,就在國君身邊擔任宰相。」
「延麒也是宰相?」
陽子看著盤腿坐在桌子上的延麒,延王微笑道。
「你別看他這副德行。雖然看了延麒之後你可能會更糊塗,不過麒麟是種本性慈悲的生物,只能行正義與慈悲之事。」
延麒擠眉弄眼。他的主人苦笑說道。
「台輔的建議都是正義與慈悲的諫言,但是,光憑正義與慈悲卻不足以治國。我有時會不顧延麒的阻止做出不慈悲的行為,但是為了國家的正義,我不能罷手。若光對延麒所說的言聽計從,國家是會滅亡的。」
「……是這樣嗎?」
「舉例來說,現在有個罪犯,一個為錢殺人的罪犯。這罪犯有個正在挨餓的妻子,於是延麒要我救救他。然而,縱容罪犯卻是亂了國紀。雖然遺憾,我還是必須將犯人論罪。」
「……是。」
「假設我命令延麒去殺了犯人。雖然麒麟是做不出這種事的生物,但最後他還是會一邊抱怨一邊去殺了對方吧!因為麒麟對君王的話絕對地服從,絕對。麒麟不能忤逆君王的話,即使命令他去死他也一樣,如果真的這樣命令他就不會違抗。」
「那他只是選中你而已,你被選中之後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嗎?」
「這就是困難的地方。正義與慈悲是上天的意志,老天爺希望我們用正義和慈悲來治理國家,於是經由麒麟來達成。可是單憑正義與慈悲又不足以治國,有些事明知不公正、不慈悲還是得做,然而超過限度就會失去天命。」
陽子默默看著延王。
「為了國家必須行不慈悲之事,但太過不慈悲則失去君王的資格。總而言之,君王不過是向上天借來王位罷了。當君王誤入歧途,失去天命,麒麟就會生病,這種病叫做『失道』。」
陽子注視著延王寫在空中的文字。
「它是因君王迷失正道而使麒麟生的病。國君若能改正錯誤那就好,否則麒麟的病無法痊癒。問題是,人的本性不是說變就能變的,麒麟罹患失道病後因君王而痊癒的例子少之又少。」
「治不好的話會怎麼樣?」
「一直下去就會死。然後,麒麟死了君王也會死。」
「會死?」
「人的生命很短。君王之所以長生不老,是因為他入了仙藉。君王是神,因此不會死。讓君王變成神的是麒麟,因此麒麟死了君王也會死。」
陽子點點頭。
「要醫治麒麟,除了洗心革面外還有一個方法。」
「什麼方法?」
「那就是放麒麟自由。最簡單的做法,只要君王自己去死就行了。就算君王死了,麒麟也不見得會死。」
「這樣麒麟就能得救嗎?」
「可以。……景麒就是如此。」
說完延王輕歎一口氣。
「慶國前任女王是予王。即使是國君,本質仍是人,不可能絕不走錯路。予王愛上了景麒,她不讓任何女人接近景麒,以他的妻子自居,很愛嫉妒。結果予王做得太過火,想把城裡的女人都趕出去,甚至要把全國的女人都趕走。景麒想保護她們,卻讓予王變本加厲。當她打算殺了留在國內的女人時,景麒病了。」
「後來呢?」
「女王失道是因為愛上景麒,她當然不會願意害死景麒,至少沒有過分到那種程度。於是予王登上蓬山,自願退位。天帝批准了,景麒便從她手中解脫。事情就是這樣。」
「她後來呢……?」
「成為君王的那一刻就等於死去再重生為神,既然不是君王,也就無法繼續活著了。」
慶國前任國君就因此而死。
「你已經被景麒選為國君,雖然要正式即位還得登上蓬山去取得天敕,不過交換過誓約和即位也沒什麼兩樣了。天命已經頒下,你就是景王,無論如何這一點都不會變的。……瞭解嗎?」
陽子點頭。
「君王有治國的義務。你要拋下國家回倭國去是你的自由,但失去君王的國家將會動亂,國家一旦動亂,上天則必定會放棄你。」
「所以,景麒就會得失道病,然後我就會死掉?」
「恐怕是的。況且,要說大道理的話還不僅如此。重點在於慶國的百姓。君王不光只是統治,他還要擔起鎮災平妖的任務,否則將會有妖魔橫行,風暴、乾旱、水患成災,瘟疫蔓延,人心惶惶。國土將會荒蕪,人民飽嘗痛苦。」
「國家會滅亡嗎……?」
「沒錯。景麒之前一直沒能找到予王,有段很長的空窗期。在那段期間,土地荒廢民生凋敝。好不容易找到國君來即位,卻僅僅在位六年,更不用提後面幾年因失道而讓國家失去和平,還引起那樣的騷動。即使住得離雁國、巧國比較近的人可以拋家棄國逃出來,絕大多數的人們還是留在慶國。這段時期裡,他們必定也被妖魔和天災所煎熬吧!要拯救他們,方法只有一個。」
「就是正統的國君盡快登上王位?」
「正是。」
陽子搖頭。
「我做不到。」
「為什麼?我認為你確實具備了王者之氣啊!」
「怎麼可能……」
「你就是你自己的主宰,你瞭解自己應負的責任。對不瞭解這一點的人再怎麼解釋君王的責任也是枉然,一個不能統治自己的人當然無法統治國土。」
「我……不行。」
「可是……」
「尚隆。」
延麒責備地叫著。
「不要強迫她。景王想拿慶國怎麼辦,是她的自由。只要她對自己所做的事有所覺悟就夠了,隨她吧!」
延王歎了一聲。
「你說的對。--不過,我只想拜託景王一件事,我雖然有心盡最大力量去幫助慶國百姓,雁國的國庫卻非取之不盡。請幫幫我的國家吧!」
「……拜託讓我考慮一下。」
陽子頭低低的。如今她怎麼也無法抬起臉來。
「請問一下。」
插話的是樂俊。
「攻擊陽子的君王,各位知道是誰嗎?」
延王看著延麒,延麒則別開視線。
「……你覺得是誰?」
「這個嘛……咱猜會不會是塙王?」
陽子望著樂俊。這個表情不悅的年輕人乍看之下和好脾氣的老鼠很難聯想在一起。
「為什麼?」
「證據當然是沒有啦!陽子曾經在山裡跑來跑去日子過得很悲慘,攻擊她的妖魔卻不見得全都是麒麟的使令。話說回來,怎麼可能有那麼多妖魔住在山裡呢?就算其中一半是使令,也未免太多了。咱不由得猜想,會不會是巧國走上歪路了?」
樂俊說完,延王點點頭。
「有可能。塙王曾經強烈要求我們將從巧國逃到雁國的海客送回去。像巧國這樣的國家,過去並非沒有海客從那裡逃過來,但這種情形還是頭一遭。我覺得事態有異才叫延麒去調查,結果發現提供金錢給舒榮的是巧國的人,而且巧國也有動亂的跡象。這些都顯示塙王正進行可疑的企圖,然後昨天我得到塙麟失道的消息。」
「塙麟失道?」
樂俊低聲說道。豁達的臉上掠過一絲陰影。
「……那巧國要完了……」
「難道不能做些什麼嗎?」
陽子開口,其他三人的表情都很黯淡。回答的還是延王。
「想要給塙王友善的忠告說起來簡單,不過我們是見不到塙王本人的。就算見到了,塙王對本身的錯誤沒有自覺的話也無濟於事。唯一的方法,就是真正的景王接受天命遞補懸缺的王位。雖然不知塙王為何要開始干涉慶國,但他的目的若是扶植傀儡君王以掌控慶國,如此一來或許就能讓他的野心破滅,終止他愚蠢的行為。」
陽子被他那意在言外的眼神注視,抬不起頭來。
「……請給我一點時間。」


《月之影,影之海》第八章、第一節
陽子被分配到一個天花板挑高的豪華房間。裝潢就不用說了,上至傢具下至桌上一應俱全的水瓶、玻璃杯,全都極盡奢侈之能事。房間寬敞,裝了玻璃的窗戶很大,還插花焚香,讓來自巧國邊境的農夫--樂俊看得頭都暈了。
習於貧困之旅的陽子也一樣,怎麼都不對勁。她到房間後打算單獨想想事情,但是在鋪了錦緞、軟綿綿的椅子上卻老是坐不住;為了怕在上了漆、鑲了貝殼的桌面印出一個個指紋,也不敢在上頭托著下巴。
環顧房內,看見角落有個大約四疊半的小房間。她心想在那裡應該可以放鬆一點吧!走過去一看,陽子輕輕歎口氣。
當作隔間的是有著精細鏤空雕花的窄折疊門,進去一步的地方就高起來,有絲質的簾幕垂在那裡。簾幕半開著,可以看見台子上鋪了絲被。竟然把四疊半大小的台子當成床鋪,她只覺得可笑透了。躺在上面別說是想事情,連睡著都有困難吧!
無事可做,陽子打開了大窗戶。落地窗的高度從地板一直到天花板,幾何圖形的窗框鑲了彩色玻璃,窗外則是開闊的露台。
延王就像他所宣稱的那般,給了陽子一個面向著雲海露台的房間。
開了窗,傳來潮水的味道,比焚香的味道好多了。陽子步向外面,鋪了白石的露台環繞著建築,大小跟個庭院差不多。
陽子走過露台,靠在欄杆上茫然望著雲海。月亮斜斜掛著,即將沉入天上的海。
她一直注視著海浪拍打腳下的岩石,這時背後響起噠噠的腳步聲。回頭一看,是灰褐色皮毛的動物出現了。
「散步嗎?」
她問道,樂俊聽了苦笑。
「是啊。--睡不著嗎?」
「嗯。樂俊你也是嗎?」
「在那種房間裡怎麼睡得著?早知道留在客棧就好了,咱真是後悔。」
「我有同感。」
陽子說道,老鼠笑出聲音來。
「你這麼說就不對了,陽子,你也有這樣一座王宮耶!」
聽到樂俊這樣講,陽子臉上浮現笑容。
「……我的確是有呢!」
樂俊過來站在她旁邊,和陽子一起俯視海洋。
「慶國王宮在瑛州的堯天,叫做金波宮。」
這話題並不怎麼引起她的興趣,於是陽子漫不經心地隨聲附和一下。樂俊沉默了一下。
「--陽子。」
「嗯……」
「景麒被那個叫舒榮的偽王抓起來了對吧?」
「好像是。」
「如果塙王絕對不想讓你即位,他還有一個辦法。」
「殺了景麒嗎?」
「對,景麒死了你也會死。雖然你並沒有登蓬山領天敕,實際情形不知會如何,不過多半就是如此吧!」
陽子點頭。
「我想也是。和景麒交換誓約後,我已經不再是人類了。我猜自己變得不太容易受傷,應該也是因為這樣,還有語言能通、會使劍,甚至一開始可以和他一起越過虛海,都是這個原因吧!」
「多半是的。景麒在敵人手中,為了保護你的生命就要--」
「我不想聽。」
陽子打斷他。
「陽子!」
「不是的,我不是在鬧脾氣。什麼是君王、什麼是麒麟,我都已經瞭解了。只不過,我不想基於救自己一命的理由而做出那樣的決定。」
「可是……」
「你不要認為我是在自暴自棄。」
陽子微笑。
「自從我來到這裡,無時無刻都在面臨死亡,能活到現在,自己都覺得運氣太好了。這條來到此地後就等於不存在的性命,我並沒有那麼珍惜。至少,我不想用那種方式去珍惜。」
樂俊喉嚨發出咕嚕聲。
「因此,我不想為了珍惜性命而輕率地做決定。我明白大家對我期望很高,但如果為了滿足大家的意願而決定自我的生存方式,我承擔不起這個責任,所以才要好好的考慮。我是這麼想的。」
樂俊漆黑的眼珠向上望著她。
「咱真的不明白你為何如此煩惱。」
「我做不來的。」
「為什麼?」
「我知道自己是多麼醜陋的人。我不是當國君的料,不是那種了不起的人。」
「不會的。」
「樂俊你是半獸,那我也是半獸。雖然外表乍看是人類,內心卻只是禽獸。」
「陽子……」
陽子握著露台的扶手,華貴的石塊觸感非常細緻精美。眼中所見的是清澈的水,關弓的燈火透視過去就像螢火蟲一樣。海浪緩緩地拍打著,發出沉穩的聲音。這美不勝收的景致,自己真的配不上。在堯天城裡的那座金波宮必定也是同樣美麗的城堡吧!想到自己站在那裡,除了害怕更覺得厭惡。
她這麼說完,樂俊歎一口氣。
「君王在被麒麟選中前就是凡人啊!」
「就算被麒麟選中了,我仍然還是那樣的人。我偷竊過,恐嚇過,為了活下去我真的要脅過別人。我懷疑過別人,為了保全性命甚至拋棄過你、想要殺了你。」
「延王說你一定可以的。」
「延王不知道我活得有多卑鄙。」
「你可以的。有咱這個差點被你殺死的人口中說出來,絕不會錯的。」
陽子低頭看樂俊。身高只到她胸前的老鼠從欄杆之間探出頭去,凝視著天空中的海洋。
「我真的做不到……」
她一邊看著雲海一邊低語,可是並沒有人答腔。一隻小手拍拍陽子的臂膀,她回頭看,灰褐色的毛皮卻已經轉身背向她。
「樂俊。」
「咱也會迷惑,迷惑並沒有錯。你好好想想吧!」
老鼠背對她走遠,一面舉起手來。陽子注視著那頭也不回的身影。
「……樂俊,你並不知道全部的我……」
就在她低聲喃喃說著的時候。
--我知道。
那並非陽子的自言自語。她反射性地抬頭環顧四周,耳中卻聽不到任何聲音。
--你並不是一直孤獨著,我全都知道。
「……冗祐……?」
--請登上王位吧!如果是你,一定做得到的。
陽子無法回答,一方面因為它和自己說話而驚訝,一方面也因為它話中的內容。
--小的斗膽違抗主命,尚請恕罪。
一說到主命,她就回想起之前景麒說過「要像不存在一樣。」所以到現在為止,它才會沒有回答過半句話吧!
--她曾經亂發脾氣叫它是怪物,還要把它拿掉。原因就是這樣,都是陽子的錯。
「我真是愚蠢到極點……」
這次的自言自語就沒有回答了。


《月之影,影之海》第八章、第二節
翌日,被女官領著去吃早飯的陽子,用搖頭回應詢問的眼神。今天是老鼠形狀的樂俊垂下頭晃一晃鬍子,延王和延麒則都露出些許氣餒的表情。
「那是你的國家和百姓,隨便你……」
延王帶著苦笑說道。
「不過,希望你無論如何幫我們去救景麒,至於放棄王位的事以後再談。為了國家,至少要保住景麒。--你意下如何?」
陽子同意延王的話。
「雖然我還沒有得出結論,但對救景麒一事我毫無異議。--不過,要怎麼做呢?」
「只能力拼了吧!景麒似乎在征州,就在偽王軍隊之中。」
「如果能救回景麒,我就能回去嗎?我只有這個疑問。」
延王點頭。
「麒麟可以引發蝕。你的軀體已經能渡過虛海,事情就簡單了。如果你非得要回去不可,就算景麒不同意,我也保證讓延麒送你走。」
他是個公正的人,陽子心想。他明明可以威脅我不當國君就不讓我回去的。
「我才不要咧!到時候你自己去說服景麒。」
延麒叫道,延王對少年瞪了一眼。
「六太!」
「你大概不知道吧?我就講給你聽。引發蝕會造成災害。如果只有麒麟自己大概是刮颳風的程度,然而若是君王也在一起就會釀成巨災,連另一邊都會出現災情。」
「倭國也會?」
「沒錯,那邊和這邊本來就不能夠混在一起的啊!據說你來這邊時的那個蝕造成巧國受災嚴重,可是以君王越過虛海來說,那沒什麼了不起的。下次可能就沒那麼容易打發了!所以,我絕不會幫你做這件事的。」
「如果真的要回去,我不會麻煩你的。」
「我求你千萬不要。」
她乾笑著點點頭,這時延王厲聲說道。
「不過,陽子,就算你回到那邊,也不見得安全。」
「--這點我知道。」
只要塙王不鬆手,就還會由妖魔追著她吧!回去之際會引發災害,等回去以後必定有人會受到妖魔襲擊的牽累。陽子就像瘟神,即使明知不管對這邊或那邊而言,陽子回國都會帶來麻煩,但她仍下不了決心。
「如果我在回家之前,先去討伐塙王呢?」
「不可以。至少我不會幫你。」
「不行嗎?」
延王點點頭。
「這一點你要記住,有三項罪是君王絕不能犯的:一是違反天命悖離仁道,二是拒絕天命選擇自殺,最後一個則是侵略他國,即便是為了平定內亂也不可。」
陽子點頭說道。
「那你們呢?不是要去慶國奪回景麒嗎?」
「有景女王打前鋒,就叫御駕親征。我們不過是應景王的請求,助其一臂之力而已。」
「我懂了。」
延王發出低沉的笑聲。
「為了奪回景麒,吾等願出借雁國王師,您意下如何?」
陽子苦笑著行個禮。
「有勞您了。--很抱歉,我老是說些讓你們失望的話。」
延麒做個鬼臉笑道。
「是尚隆希望胎果的國君多一點,你不必替他操心。誰叫現在只有他一個。」
「現在只有一個?」
「現在是只有一個。以前好像也有幾個,不過數目不多就是了。」
「延麒你也是胎果吧?」
「是啊,我還有尚隆還有泰麒,陽子你是第四個。」
「泰麒就是戴國的麒麟嗎?」
「對,是戴極國的雛。」
「什麼叫雛?」
「就是他之前還不是成獸。」
「延麒你呢?」
「我是成獸啊!麒麟變為成獸後外表就停止生長。」
「這麼說來,你比景麒還要早成熟囉?」
「說得沒錯。」
他一臉得意地說著,模樣很好笑。延王苦笑著不語。
「泰麒之前還不是成獸嗎?」
「對。」
「過去式?」
陽子問道。延麒表情一沉和延王彼此對著。
「--泰麒死了。至少人家說他死了。如今戴國正處於動亂之中,泰麒和泰王都不知去向。」
陽子歎氣。
「這裡也是多災多難啊!」
「有人就會複雜,無可奈何。--他的名字……好像是叫高裡吧!年紀可能和你差不多。」
「男的嗎?」
「麒就是公的,他是只漂亮的黑麒麟。」
「黑麒麟?」
「你看過麒麟嗎?」
「只有人形。」
「一般來說毛色深黃,背上是五彩,鬃毛是金色的。」
「像你的頭髮一樣?」
「對,不過這不是頭髮,是鬃毛。」
原來如此,陽子心想。
「泰麒是黑的,像打磨過的鋼鐵顏色。他的毛色漆黑,背部說是銀色啦……不過是帶點變化的五彩。」
「這很稀奇嗎?」
「稀奇啊!歷史上的黑麒麟也很少見。好像還有赤麒麟、白麒麟,但我沒看過就是了。」
「喔……」
「如果泰麒已經死了,泰王也不可能活著,這樣一來,蓬山上應該會結出泰果--就是泰麒的果實,可是又沒有結。」
「泰果?」
「結出麒麟的樹就在蓬山上,一旦麒麟死去,同時也會結出長著下一隻麒麟的卵果。要是泰麒死了,就會有新的泰麒,若是母的則叫泰麟;他的卵果就稱為泰果。--不過,蓬山上沒有泰果。換句話說,應該還活著吧!」
「麒麟沒有父母嗎?」
「沒有,除非胎果則另當別論,因此麒麟沒有名字,只有號。」
「景麒也一樣。」
延麒點頭。她覺得這樣好可悲。彷彿讀出了陽子的想法,延麒故意裝出一副苦瓜臉。
「麒麟是可悲的生物嘛!為了君王而生,沒父母也沒兄弟姊妹,連名字都沒有,選出國君後還被他使喚。到了最後,連會死都是君王害的。結果咧,連個墳都沒有。」
延麒往延王瞄了一眼,他的主人卻望著旁邊。延麒皺著眉歎口氣。
「沒有墳墓?」
陽子反問他,延麒露出一副完蛋了的眼神。
「不幫麒麟蓋墳墓嗎?」
延王苦笑著回答。
「怎麼可能沒有墳?他們會和君王一起合葬。只是沒有屍體罷了。」
「……為什麼?」
因為是種奇特的生物,所以不會留下屍體嗎?
「別問了。」
「也沒什麼好隱瞞的。--麒麟會將妖魔當成僕人,是因為他和妖魔訂定契約,交換過契約的妖魔就會服從麒麟,聽候差遣。等麒麟死後,屍體就讓它們吃掉作為交換。」
陽子抬眼看看延王,然後又看看延麒。延麒聳肩。
「正是這樣。聽說麒麟挺好吃的。哎呀,反正死都死了無所謂啦!……你要是覺得可憐,就請你重視景麒,不要讓他失望。」
陽子答不出話來。她突然又想到。
「難道塙王不怕讓塙麟失望嗎……」
誰知道,延王說著苦笑道。
「我不明白塙王在想些什麼。」
延麒也再次聳聳肩。
「干涉他國內政會失去天命,這是千真萬確的。明知這一點,塙王卻還執意要做傻事,我想一定有他的理由。」
「或許吧!」
「明明知道做傻事只會給自己帶來壞處,卻還是有人一意孤行步入歧途,人類實在太愚蠢了,而且心裡越痛苦就變得越蠢。」
陽子忽然心頭一緊,於是點點頭。
「……我好怕。」
「害怕?」
「嗯。我覺得自己不可能辦得到。」
延王輕輕笑著說。
「麒麟不會違背國君,所以不論你命令他做什麼,他都不會說個不字。不要忘記自己是個愚蠢的人類,這樣一來才能幫助你的半身。」
「……半身?」
「你的麒麟啊!」
陽子點點頭,然後看著自己右邊的位子。
那裡只放了一把劍。
--水禺刀能映出過去未來、千里之外的事。
延王不是這麼說過嗎?那,如果她能支配水禺刀,不就可以知道塙王心裡在想什麼了?


《月之影,影之海》第八章、第三節
國家有兩種軍隊,一種是交由州侯率領、駐紮在各地的州侯軍,另一種是直接隸屬國君的王師。
騎兵抵達慶國征州的州都維龍要花一個月。他們不放心得等上一個月才能去救景麒,因此特別將駕馭天馬等可以在空中飛行的人集合在一起,組成一百二十騎的精銳部隊,以此來突襲維龍。
延王和延麒都出去為此做準備,連午飯、晚飯都沒回來。
陽子丟下無事可做的樂俊回到房間。她將劍擺在桌上,坐在前面。
陽子是劍的主人,理論上應該辦得到,但是她對國君一事還在猶豫。她知道不容易,不過既然還在猶豫,就更應該要試試看。
她不知道刻意叫出幻象的方法,不過應該不難吧!
陽子來到這個世界前,有很長一段時間夢見水聲,她告訴了延王,延王說一定是這把劍讓她看見的幻影。多半是寶劍預知敵人將來襲,於是對主人陽子發出警告。
然而當時的陽子還沒有見過景麒,也沒有交換誓約,劍卻依然知道陽子就是主人。
--是先有天命?還是先有選擇?
陽子這樣問延王。
是陽子背負天命生下來的?亦或是景麒選中她後,她才必須要承擔起王位?
不知道。說這句話的是延麒自己。
「我才是完全搞不清楚,為什麼要選擇這個傢伙。不過,我就知道是他。」
延麒說,選擇君王就是麒麟的本能吧!
總而言之,對陽子來說,要讓寶劍和意志連貫起來應該不是難事。
陽子在關了燈的房間中間拔出劍來,凝視著劍身。
--塙王出現吧!
陽子覺得,到目前為止劍始終都出現故鄉的幻象,或許是因為她一心只想回家的緣故。
--我想知道塙王的真正企圖。
因為下不定決心,所以她想知道什麼是愚蠢的王。
劍身浮出了淡淡的磷光,光中出現淺淺的影子。開始聽見水滴聲了。她死命盯著影子,等待它成形。
出現了白色牆壁,裝了玻璃的窗戶,還有從窗口望出去的院子。她記得這個院子。這是陽子家的院子。
--不對,不是這個。
她用力復誦這句話,幻影消失了。看著面前失去光芒的劍身,陽子知道她失敗了。
「不會一次就成功的。」
她講出聲音來說服自己,然後再次凝視劍身。雖然她從來不曾在一個晚上看見多次幻影,不過劍身比想像中容易地再次浮現出光芒。
然而接下來見到的還是陽子家的院子,不禁令人有點失望。她小心不讓意識離開幻影,否則影子會像水面晃動一樣搖來搖去。
接著看到的是陽子的房間。
--不對。
再下來是學校。
--不對。
她試了很多次,看見的都是另一個世界。家裡、學校,連朋友家的影像都出現了,但寶劍就是不映出這邊的世界。
難道它和劍鞘一樣嗎?陽子心想,和鞘中的蒼猿一樣難以駕馭。
此外還有個理由,因為陽子拋不下對故國的執著。想通這一點,她沒有放棄。
陽子很有耐心地重複著,直到她終於在幻影中看見了這邊的城市。
還來不及歡呼,她看出畫面裡是某個城鎮的城門前方,有許許多多人躺在那裡。
通向城門的大道吸飽鮮血變得泥濘,倒地不起的人們有的在痛苦呻吟,其間站著一個眼神陰沉的少年。
--不,那是陽子自己。
「……滾開!」
她急忙中斷幻象。
那是午寮。在那裡,陽子拋棄了樂俊。
明知是自己,她還是呆住好半天。自己的表情竟然如此陰鬱。
陽子把劍放開。她意識到自己一副對劍感到害怕的模樣,迸出了自嘲的笑。
--這就是如假包換的你啊!
蒼猿如果還活著,一定會這樣說吧!
那的確是事實,她沒有資格避開眼光,而且必須要勇敢的直視。要是不好好看清愚蠢的自己,她一定會變得更加愚蠢。
再次握住劍柄,調整呼吸看著劍身。午寮城門立刻出現在眼前。
幻象中的陽子眼神真的很陰沉,一眼就看得出有多麼自暴自棄。陽子正用那樣的眼睛看著樂俊。
(我在猶豫該不該回去殺了他……)
有人從午寮城裡衝出來,影像中的陽子急忙逃離現場。逃走的背影搖晃了一下,接著出現了山路。陽子凝視著自己背向那對親切的母女。
達姐出現了,海客老人出現了。她甚至看到那幾個押送自己卻丟掉性命的男人,他們的家人在哭泣。都是海客害的!陽子聽到他們怨恨的聲音。
然後映出了河西城被妖魔襲擊後的慘狀。她看到排在午寮城廣場上的屍體行列。還有蹲在某個城鎮外牆下的慶國難民們。
陽子靜靜看著這些幻象。一邊看著,她體會到抗拒幻象反而會讓影像更瘋狂。只要接受它、注視它,幻影就會接近陽子想看的東西。
看到王宮了。那裡有個形容枯槁的女人。
「把女人趕出堯天!」
「這不妥。」
唱反調的是景麒,她猜想得到那個女人就是死去的先帝予王。
「違抗旨意留下來的都是罪人,懲罰罪人有必要猶豫嗎?」
語氣堅持的予王只剩雙眸還有生氣,皮膚有如死人,削瘦的臉頰和青筋畢露的脖子都隱藏不住病容。陽子彷彿聽見她的呻吟。瘦成那樣,她一定很痛苦。因為很痛苦很痛苦,才會明知道愚蠢卻還是忍不住犯下罪孽。
陽子看到荒蕪的慶國。巧國雖然貧窮,慶國的困苦卻更甚於巧國。她看見遭受妖魔攻擊的裡,看見在戰火中燃燒的廬。被蝗蟲、鼠患侵襲而變成荒地的農田,因氾濫的河水倒灌而淹沒的田地裡漂著幾具屍首。
--只是失去君王,國家就會動亂成這樣嗎?
聽過不知多少次的「國家滅亡」一詞,充滿存在感地在腦海中復生。她終於明白這個生活在祖國時毫無真實感的詞彙,為何在此地會不斷被提起。
接下來她看見的,是某個地方的山路。


《月之影,影之海》第八章、第四節
路上有兩人,一個像死神般蒙著一塊暗色的布,另一個有一頭金髮。他們身邊有幾隻動物。
「請恕罪。」
說完捂起臉來的是金髮的那個,也就是曾經在山路上遇見的那個女人。
(她果然是塙麟……)
「你的確該對老夫說這句話。」
像死神的那個人將蓋在頭上的布放下,出現一張年老男性的面孔。皺紋很深,高大的身材和老人一詞不太相稱。他的肩膀上停著一隻色彩鮮艷的鸚鵡。
「不成氣候的丫頭,可惜沒能殺了她,不過要是在山裡迷了路,八成也活不久。--只是沒料到她已經交換過誓約了。」
男人冷冷的說道,聲音完全缺乏感情。
「唉,也罷。再過不久,她不是會曝屍山野,就是會溜進裡中被人抓起來吧!總而言之,台輔!」
「在。」「下次不可再有這種事。為了老夫,你務必要解決那個丫頭。」
老漢所說的「丫頭」,多半就是指陽子吧!如此說來,這個男的就是……
(……是塙王……)
「不過,她還真是個懦弱的小丫頭啊!根本沒有當君王的才幹。虧你特地跑到蓬萊去,就只找到那樣的主人嗎?」
老漢說著,面無表情地轉頭看向一隻動物。
那動物外表像鹿,不過額上只有一隻角,勉強說起來可能接近獨角獸。鬃是深金色,毛則是暗黃色;背部有像鹿一樣的花紋,而且發出色澤奇妙的淡淡光輝。
「看來你的主運不佳,是吧?景台輔。」
(景台輔……那他就是景麒囉……)
原來那樣的生物就是麒麟啊!
這應該是自己被押解離開配浪的途中,在山裡的一幕。那時陽子以為是景麒的人其實是塙麟,冗祐則看到景麒變成動物而叫了聲「台輔」。
「既然不過是個小丫頭,又何需將她放在心上?」
說話的是塙麟。
「巧國死了兩名百姓。請您還是罷手吧!」她垂著淚仰望塙王的表情,和之前在山路上見到的一樣。
「人都是會死的。」
相反的,主人的話語中則絲毫無法窺見情感。
「上天不會准許的。巧國一定會遭受報應,連主上也不例外。」
「老夫早已決定要接受報應了,現在才說已經無用,老夫氣數已盡。既然巧國要沉淪,那就讓慶國也沉淪吧!一定要讓景王也來作陪。」
「您就那麼恨胎果嗎?」
塙王輕輕笑道。
「不是恨,是厭惡。你知道嗎?在那邊,小孩是從女人肚子裡生出來的。」
「我知道,那又如何?」
「你不覺的齷齪嗎?」
「不。」
「老夫就會。胎果從女人肚子裡生出來,就已經不是這邊的人,他們不該在這裡。」
「上天卻不如此認為,所以才會有胎果的國君,不是嗎?違背上天的意願才是齷齪的事。」
塙王悶笑。
「看來老夫和你的想法不合啊!」
「是的。」
「不過老夫是你的主人,你要服從老夫的命令。務必將小丫頭給殺了,不能讓她活著逃回慶國去。」
「一個齷齪的小丫頭,何必為她操心勞神?既然您說她只是小丫頭,說她成不了氣候,為何又寧可殺了她也不讓她坐上王座?」
「巧國旁邊不需要胎果君王。」
冷酷的搶白讓塙麟深深歎口氣。
「……那您打算如何處置景台輔?」
「把景麒交給舒榮。只要有麒麟在,諸侯就不會有意見。」
「就算當場不說什麼,也必然有所懷疑。景台輔被封印不能變成人形,也不能說話,怎麼會有這樣的宰輔呢?請您就此罷手吧!老天爺不會饒恕這樣的罪過的。」
「老夫並不要它饒恕。」
「您的覺悟勇氣可嘉,但是主上,您忘了您的百姓。」
「是巧國百姓的命不好。等老夫死了,也許就會有賢君繼位。眼光放遠一點,這也是為民謀福吧!」
「說這什麼話……」
塙麟再次摀住臉。
「是老夫不夠資格當國君吧!」
塙王淡淡的說。聲音缺乏情感,彷彿他對一切都已死心。
「你和老天也都選錯國君了。」
「沒有的事。」
「正是如此。老夫在位五十年就結束。雁國五百年,奏國將近六百年。和雁國、奏國比起來,在朝時間的確很短,卻已是老夫的極限了。」
「只要您從今起改頭換面,必定可以長長久久的。」
「已經太遲了,台輔。」
塙麟深深低下頭去。
「這個重責大任,老夫是搞砸了。雖然原本應該當個地方守衛終老一生的我,獲得了意料之外的好運道,卻是無福消受,也只能撐上僅僅五十年。」
「請別說僅僅五十年。還有很多短命的君王啊!」
「的確,比如予王。就算沒有予王,慶國仍是個動盪不已的國家,比巧窮上好幾倍。莽夫會說巧國比雁國和奏國貧困,但是聰明人就會知道我們比慶國要強多了。」
「雁國和奏國也不是天生就很富饒的。」
「老夫當然明白,所以老夫盡力了。然而,不只是我在進步,延王和宗王比我更進步,所以,大家始終都會說,巧國比雁國、比奏國還貧窮。換言之,就是老夫比不上延王和宗王。」
「絕無此事。」
「如今老夫已不想和延王、宗王競爭了。可是慶國不一樣。慶國比巧國窮。要是新王登基,變得比巧國富裕怎麼辦?只有巧國一直都很窮,人家會說老夫是個昏君。」
「所以您才要做這些足以喪失天命的傻事?」
塙王對塙麟的問題沒有回答。
「從海客口中聽說,倭國是個富有的國家,而從倭國回來的延王的國家也很富有。胎果和我們這些生長在此地的人不一樣,既然那個胎果延王的國家可以如此富饒,我怎能不擔心景王也一樣?也許胎果有某種治國的秘訣吧!否則,又是只有老夫輸了。」
「您說這什麼傻話。」
塙王微微苦笑。
「的確是傻話啊!--不過已經無路可退了。事到如今就算退也改變不了巧國的命運,無論如何巧國都將滅,老夫都將亡。既然如此,就把慶國的胎果拖下水!」
--太可笑了!
「你太愚蠢了!」
下意識地大叫出聲,突然間幻象中斷了。
陽子無力地放下了劍。
「……真是做傻事。」
不希望自己被拋在後面,卻又不想費力迎頭趕上,結果反而去拖累別人,這種情況很常見。的確常見,但是……
已經有多少人受此牽連而失去生命呢?如果巧國真的滅亡,受害的人將難以計數吧!
--人類是愚蠢的,而且越痛苦就會越愚蠢。
耳邊又響起延麒的聲音。
夾在雁國和奏國之間,對延王和宗王放心不下。他口中所說的僅僅五十年,對他來說不知是段多麼漫長的歲月啊!
這是條有朝一日陽子也可能踏上的道路。慶國一樣夾在雁國和奏國之間,陽子不敢說自己不會有和塙王相同的想法。
「……我怕。」
陽子喃喃自語。
「真的好怕……」


《月之影,影之海》第八章、第五節
她走到露台想吹吹夜風,那裡已經有位先到者。
『樂俊。』
她叫了一聲,在欣賞雲海的老鼠轉過身,輕輕揚起尾巴。
『你還沒睡啊?』
『咱有很多事情要想。』
『想事情?』
樂俊聞言用力點頭。
『想該如何改變你的心意啊!』
陽子只能苦笑。
她和昨夜一樣站在樂俊旁邊,靠著欄杆俯視雲海。
『有件事想問你。』
『什麼事?』
『你為什麼希望我當君王?』
『不是希望你當君王,你本來就是君王,麒麟已經選中你了。可是你卻想放棄王位,咱只是想阻止你。君王一旦拋棄國家,百姓、君王自己都會遭到不幸。』
『如果我當上君王,說不定會更加不幸。』
『不會的。』
『為什麼?』
『因為你一定辦得到。』
『……我不行。』
『你行。』
簡短地說完,樂俊歎氣。
『為什麼你到現在還這麼懦弱呢?』
『因為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
陽子凝視著捲起的波浪。
『如果只有我一個人,我會去嘗試,因為我自己可以負責,就算失敗要付出生命我也不在乎。問題並不是這樣。』
『慶國人民都在期待著回國的那一天。』
『沒錯,回到富裕、和平的國家。我不認為自己能帶給他們這些。』
『延王不是說,只要被麒麟選中,每個國君都有成為明君的資質嗎?』
『果真如此,慶國為什麼會動亂?巧國為什麼會動亂?就算有資質,要善用那份資質才是困難之處啊!』
『你可以的。』
『毫無理由的自信是種傲慢。』
樂俊倏地低下頭去。
『我不是懦弱。如果我是毫無理由的缺乏自信,那你可以說我懦弱,但是我的沒信心並非毫無根據。在這裡,我學到很多事。其中最重要的,簡單點說,就是我很笨。』
『陽子!』
『這不是故意要作賤自己。我真的很笨。認清自我之後,我好不容易才決心去尋找不笨的自己。就從現在開始,樂俊。從今起我想一點一滴去努力,讓自己變成更有用的人。如果被麒麟選中當上君王,就代表是個有用的人,或許我也會試著把它當成目標。可是,不是現在。是在更久以後,至少等我變成比較不笨的人的時候。』
是嗎?樂俊喃喃說道,離開了欄杆。他啪噠啪噠地在寬大的露台上走來走去。
『陽子你會害怕嗎?』
『我很怕。』
『有重大的責任要加在你肩上,所以你才退縮。』
『……對。』
『那就快去救回景麒吧!陽子。』
陽子轉身去看,樂俊正一個人踩著自己的影子。
『你並不是一個人做呀!麒麟是為什麼存在?老天為什麼不讓麒麟當國君?你說你自己很醜陋,很卑鄙,你自己要這樣說那就算是好了,但是,景麒選擇了你,就表示對景麒而言,你的醜陋卑鄙都是必要的。』
『怎麼可能。』
『只要補足了不是正好嗎?只有你是不夠的,只有景麒也是不夠的,所以君王和麒麟才會被生成兩個個體,不是嗎?麒麟也算是種半獸。半獸陽子和半獸麒麟,不就是剛剛好嗎?相信延王和延麒也是一樣的。』
陽子低頭不語。
『有的人當了君王就只是滿心歡喜,你卻會為百姓著想而惶恐,光從這點差別,你就有資格登上王位。』
『並不是這樣的。』
『信任景麒吧!』
『可是……』
『你要更相信自己。如果五年後你會變得有王者風範,那從現在開始當王又有何不可?有必要在這個時候退縮嗎?』
『可是……』
『景麒已經選擇你為君王,表示當今世上沒有比你更適合當景王的人了。天意就是民意。如今世上沒有別的國君比你更能帶給慶國子民幸福。想得更傲氣一點好了,慶國百姓是屬於你的,就像你是屬於慶國的一樣。』
『但……』
『如果想當個有用的人,那就登上王座當個有用的君王吧!那不也一樣是當有用的人嗎?君王的責任確實很重,那又何妨?賦予你重大的責任,才能讓你成為更有用的人啊!』
『萬一我不行呢?』
『只要你有心變成有用的人,不行也得行,因為麒麟和百姓都會是你的老師。有這麼多的老師,你怎麼還會笨呢?』
陽子望著海沉默了很久。
『……當上君王就回不去了。』
『你想回去嗎?』
『我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
陽子點點頭。
『說老實話,我並不認為那個世界有多好,而這裡也不像我以前所想的討厭。』
『嗯。』
『可是,我來到這裡之後,一心一意想的就只有回家。』
『……咱可以瞭解。』
『我有爸媽,還有家和朋友。如果真要問我他們是不是好父母、好朋友,我也不知如何回答,但這不光是他們的責任。因為我是個貧乏的人,只能培養出貧乏的人際關係。可是如果我現在回去,我相信自己可以做得更好。我相信自己可以一切從零開始,在我生長的世界裡創造自己的立足之地。對過去那個愚蠢的自己,我真的很後悔,我想在那邊重新來過。』
緊握住欄杆的手,有水滴了上去。
『就算不能重來,就算那裡已經不是我該存在的世界,我還是很懷念。我連道別的話都沒有說。如果我有機會做好心理準備,好好地向大家說再見的話,或許不會如此痛苦吧!但是,我卻毫無準備就拋下了一切。』
『……這倒也是。』
『更不用說我到現在為止,始終是為了想回家、一定要回家而拚命,要我死心真的很痛苦……』
『嗯。』
『我知道現在回去的話一定會後悔,可是不回去我也一定會後悔。不論留在那一邊,我都會想念另一邊。兩邊我都想擁有,卻只能選擇一個。』
一個溫熱的物體輕觸她的臉頰,將流下臉頰的東西拭去。
『……樂俊!』
『不要回頭。現在有點不太方便。』
她迸出笑聲,同時也迸出淚水。
『別笑。沒辦法嘛,如果是老鼠的樣子手就夠不到了。』
『……嗯。』
『聽好,陽子。不知該選哪一個好的時候,就選擇自己應該做的。這種時候,不管選哪一邊都會後悔。既然一樣會後悔,就選後悔比較輕的吧!』
『嗯。』
『選擇應該做的事,沒有放棄帶來的遺憾至少輕得多。』
『嗯……』
輕輕拍著她面頰的手心好溫暖。
『咱很想看看陽子會創造出什麼樣的國家。』
『……嗯,謝謝你……』


《月之影,影之海》第八章、第六節
進攻維龍的那天,借給陽子的坐騎是叫做吉量的生物。吉量是種長了白條紋的紅鬃馬,金色的眼睛很漂亮。騎馬的方法則是從冗佑那兒學來的。
『陽子,你待在關弓也無妨啊!』
延王說道,陽子卻不同意。維龍守軍有六千多,她明白就算多一匹馬也是好的。何況這是有關景麒的事,更是有關慶國的事,陽子怎麼能躲起來。
在維持國家有五百年之久的延王和延麒面前,要開口說出『我願意試試看。』需要極大的勇氣。她對這個世界的一切都不瞭解,不懂國家的組織、執政的手腕。她知道自己沒有當國君的力量。
所以她能做的,就只有硬著頭皮試試看。如今有必要打仗,她就去打仗。總之,就從這裡開始著手,所以她不能躲在玄英宮裡。
除了陽子,還有一個拒絕躲起來的人,就是樂俊。雖然大家拚命要他留在關弓,他卻不肯聽。於是延麒就叫樂俊幫忙,陪著他出去。麒麟討厭血,所以不能帶他上戰場,他就和樂俊一起朝慶國出發,到慶國各地去說服已經投降偽王軍的州侯。

一百二十隻動物在雲海上奔馳。偽王軍有兩萬多,其中五千集結在征州。延王說,原本單憑一百二十騎並非他們的對手。
『不過目標只有景麒,只要能奪回景麒就能爭取時間。如果能讓偽王軍隊懷疑起自己拚命保護的人竟然是偽王,那就更佳了。只要州侯裡有三個人可以醒悟,情勢就一口氣逆轉了。』
奪回景麒不過是第一步。
『一百二十騎的勝算如何?』
陽子問,於是延王笑了。(插花:雖說延王這傢伙根本不懂得「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但以這麼少的兵力挑戰四十倍之敵,不愧是豪勇之士)
『我自認已集合了一群就算稱不上一騎當千,也可算是一騎當十的人。再說雲海上方的守備薄弱,因為他們能飛到空中的人有限。他們應該還不曉得景王就在我們陣中才對。為了不要走漏風聲,我才會特地去接你。』
她想,所以延王才隻身到容昌接她啊!
『這個嘛,也因為我對景王是何方神聖頗感興趣啦!──我還以為難不成是舒榮到雁國來了。他們應該沒料到我們僅僅派出一百二十騎,而且還是從雲海上過來。──剩下的就交給景王了。』
『──交給我?』
『如果你能以氣勢威鎮偽王軍的話,事情就簡單了。應該沒有百姓願意為了偽王而戰吧!只要知道你才是如假包換的景王,軍隊或許還會主動交出景麒。』
我怎麼做得到嘛!陽子歎氣。
『不用迷惑。你是君王,別忘了這一點。雖然國君不過像個外表神氣的僕人,不過可別讓百姓們發現這一點啊!你要裝出自己最了不起的表情。』(插花:某個不良男子要開始教壞小孩了@_@)
『到底要怎麼樣才能習慣啊!』
陽子再次歎口氣。
『有自信或許做得到,但我就是沒自信啊!』(插花:陽子太老實了,顯然沒有認識到尚隆的大老奸本質。「治世五百年的名君」的頭銜,確實很有欺騙性。)
『哪兒的話。』
延王笑道。
『你就想,既然是麒麟選的,不滿意就叫大家去找麒麟!』
陽子有點吃驚地看著延王。
『這是當名君的秘訣嗎?』
『應該是吧!至少我是這樣一路做上來的。叫他們有問題就去找延麒,再不滿意就要他們自己去做啊!』
『……原來如此,我學起來了。』

實際上親眼所見的慶國,比寶劍上的影像還要殘破。即使隔著雲海透明的水,,都看得出有多荒蕪。明明到了應該看見農田結穗的時節,許多田地卻像棄耕般閒置著。廬和裡都像人死光了似地一片死寂,路上看不到行人蹤影。有些地方真的被燒過,只剩下黑黑的燒焦痕跡。
她以為巧國很貧窮了,但慶國的貧窮更勝一級。那些聚集在城牆下的難民身影重疊在眼前,讓她胸中好痛。大家一定都很想回家吧?她體會過那種沒有遮風擋雨房屋的苦,所以她懂。
越過雲海,眼睛注視著地面飛行了半天,陽子一行抵達征州州都維龍。維龍也位在一座山頂突出於雲海之上的高山,山頂上的建築就是州侯的城堡,景麒應該在這座城中的某處。(插花:城堡位於山頂,在正常世界中本來是易守難攻,但十二國有空降兵存在,高地的優勢便蕩然無存了。)
她遠眺州侯城,只見有像鳥一樣飛的黑影從城裡飛出來,應該是守城的空中騎兵隊伍吧!
所謂的戰爭,就是要殺人。到面前為止她只有人還沒殺過,因為她心中一直沒有勇氣去承擔人類的死。在她說要一起來的時候,已經有所覺悟。並不是說為了大義就不再看重人類的生命。她一定會將自己殺的人、殺了多少人牢牢記在心裡。她知道,這是自己最大限度所能做的。
『沒問題吧?』
延王問道,陽子點點頭。
『不要猶豫。我可不願意在這裡失去好不容易才提起幹勁的景王啊!』
『我沒那麼容易死的,因為我絕不輕易死心。』
陽子回答完,延王滿臉訝異。然後他眼神露出笑意。
向著疾奔過來的騎兵,陽子寶劍出鞘。吉量毫不遲疑地奔向天空。陽子朝著城中飛出來的騎兵群衝進去。


《月之影,影之海》第八章、第七節
──城中深處,被囚禁在重重保護網內側房間裡的,是一隻動物。
『……麒麟。』
這就是麒麟嗎?
黃色毛皮的獨角獸。他並非是鹿,纖細的腳上銬著鐵鎖。麒麟用深色的眼睛望著陽子。走到他身邊時,他便用帶點圓形的鼻尖去碰陽子的手臂。
『……景麒?』
他聽到了,於是直勾勾地看著陽子。接著他四肢一彎,身體趴在陽子腳邊。
彎腰伸手去摸他,他也不逃。摸摸他金色的鬃毛,他則閉上眼睛。(插花:景麒你是貓嗎??)
──這就是我的半身嗎?
把陽子丟進這個命運、另一個世界裡只存在於傳說中的動物。
『終於找到你了。』
陽子說道,麒麟的下巴靠向陽子的膝蓋,像在點頭致意似地摩擦了好幾次。
再次撫摸一下鬃毛,腳邊響起堅硬的聲音。是扣住動物的鎖發出的。
『等等,我馬上放開你。』
陽子站起來面對鎖,用劍的尖端從鎖的正上方刺進去砍斷。麒麟站起來,動作感覺不到體重。接著他不停地用頭摩擦陽子的手。正確地說,是用角。
『……怎麼了?』
陽子看著角,發現上面有些奇怪的花紋,大概手掌那麼長的紅褐色文字,很像是幹掉的血的顏色。
『這要嗎?怎麼了?』
麒麟還是用角摩擦著,焦急的模樣讓陽子覺得不對勁。半獸樂俊會說話,在這個連妖怪都會說話的地方,身為最高等靈獸的麒麟不可能不會講話啊?
對了,寶劍的幻象裡不是有說過,『角被封印不能變成人形,也不能說話』。
輕輕摩擦角,麒麟就變得很安靜。她用衣服下擺使勁地擦,卻只掉了一點點,然後就沒用了。她不解地仔細一看,發現細小的文字是刻在角上的。
陽子心想這東西對傷痕或許有用,於是把明珠從懷裡掏出來,一邊輕輕碰著一邊去擦,痕跡明顯地越變越淺。她重複了好幾遍,痕跡變得很淡了,這時手臂之間突然響起聲音。
『謝謝。』
那是個懷念的聲音。
『……景麒?』
麒麟微微瞇起眼睛抬頭看著陽子。
『感激不盡。有勞您了,尚祈見諒。』
陽子微笑。她難以忘懷那毫不謙虛的語氣。
『只有您一個人嗎?』
『延王幫我的。雁國王師正在外面抵擋偽王部隊。』
『原來如此。』
點點頭後,麒麟厲聲叫道。
『驃騎、絨朔。』
彷彿自牆壁中滑了出來,兩頭野獸現身。
『在。』
『前去襄助延王。』
深深行個禮後,兩頭野獸消失了。
『你沒事吧?』
『當然。』
麒麟對她點頭。她覺得那傲慢的聲調很有趣。
『角被封印,使令也就被封印嗎?』
麒麟不是很高興地低聲嘟噥著。
『看來您學了不少……所言正是。很抱歉給您帶來不便。』
『冗佑並沒有被封印,所以對我沒有影響。芥瑚和班渠呢?』
『都在。要召喚它們嗎?』
『不用了。大家都平安就好,有空的時候再見面吧!』
『是。』
『啊,對了,有件事想拜託你。』
『請吩咐。』
『希望你解除對冗佑的命令。雖然我現在還不想要叫它離開。』
麒麟看著陽子,眨了兩、三下眼睛。
『您變了。』(插花:也不想想是被誰害的?)
『嗯,這要向你道謝,多謝你的賓滿。冗佑真的幫了我大忙。我想向它道謝,也有件事想問它。』
『有事要問?』
『對,我想知道冗佑怎麼寫?』
麒麟睜大眼睛。
『──相當奇怪的問題。』
『會嗎?可是我總覺得好像不知道它的真名一樣,心裡很介意。』
陽子說完的時候,手上突然傳過一陣抽搐感。
手指若有似無地動起來,在空中描出文字。
──冗佑。
陽子淡淡微笑。
『謝謝你,冗佑。』
──使令侍奉麒麟,也就是侍奉君王,你不需要對我道謝。
陽子笑而不語。望著陽子的麒麟眼睛彎成一條線。
『您真的不一樣了。』
『嗯,我學到了很多。』
『說真的,我沒想到還能再次見到您。』
陽子點頭。
『我也是。──你為何不變成人形?』
『我不便在國君面前赤身露體。』
覺得他那遺憾的聲調挺有趣的,陽子小聲地笑了。
『那就去幫你找些衣服,總之我們先回去吧!不過在回到金波宮之前,先到玄英宮去當一陣子食客。』
陽子說完,麒麟再一次眨眨眼,當場跪了下去,背部隨著動作閃耀出不可思議的光澤。
『承天命恭迎主上。』
他低下頭,用角抵著陽子的腳。
『不離君側,不違詔命,矢言忠誠,謹以此誓。』
陽子淺淺地微笑道。
『同意。』

對陽子而言,這是故事的開始。


予青六年春,宰輔景麒失道,疾甚。堯天大火疫癘紛至。政不節,苞行,讒夫昌。民憂以歌曰:天將亡慶哉。
五月上,王赴蓬山,准予退位。同月上,崩於蓬山,葬泉陵。享國六年,謚予王。
予王崩,舒王立,偽自號景王,入堯天。國大亂。
七年七月,慶主景王陽子立。
景王陽子,姓中島,字赤子,胎果生也。七年一月自蓬萊國歸,七月末伐亂,請雁國延王尚隆援討偽王舒榮。
八月,登蓬山承天敕,入仙籍,是為景王。於堯天祀予王,重任六官諸侯,正朝綱,改元赤樂,赤王朝始。(插花;動畫中,驍宗登基是「入神籍」,不知這神籍和仙籍是啥關係?)
──『慶史赤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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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arasu 琉璃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