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東國羅氏 丕緒、景王 陽子

 

第一章

那山峰乃是貫穿天地的擎天巨柱。它以近乎垂直的角度聳立著,就像尖端朝上立著的毛筆,筆穗緊緊地紮在一起,形成巨大的山塊。山頂確是貫穿了云層。云層之下險峰林立,筆尖則微波拍岸,山勢朝底部急劇下墜。山腳是寬廣的斜坡。在那里,街道呈階梯狀鋪展開來。——這就是世界東方的慶國都城,堯天。

山峰本身就是王宮。山頂上建有僅供王和高官住居的「燕朝」。燕朝與堯天之間,毫不誇張地說,有著天地一般的落差。更何況透明的云海將兩者完全分離。地上的人就算抬頭看,也不知道那里有海的存在。拍打著山頂的波浪,看起來只是纏繞的白云。白云下方,群峰之間綿延著下級官員居住的「治朝」。微微發白的岩層緊密地連在巨大的山塊上,岩層上排列著無數的府第與官邸。

夏官府位于其中西南方位。圍著正方形的院子,各堂屋高低錯落、縱橫連結,構成了寬大的府第。射鳥氏的官署即為其中一塊。當丕緒被新上任的射鳥氏傳喚,從自己的府邸向那邊趕時,還是慶予青七年,七月末的事情。

丕緒跟隨著引領的下官,來到官署深處的堂屋。那堂屋面對著懸空的寬敞露台。石刻欄杆的對面是萬丈懸崖,露台一隅長著一株有年頭的柳樹,枝葉茂盛的樣子,下垂的枝條搭在欄杆上。枝下棲息著一只類似白鷺的鳥。它停留在欄杆上,將纖細的脖頸伸向谷底,仿佛在思考似的一動也不動。

——它在看什麼?丕緒不禁想問。

它並非在睡覺,而是正眺望著下界吧?雖然從丕緒站著的地方看不見,那鳥兒所見到的下界的景色該是很寬廣的罷。例如被暑氣和閉塞困擾著的堯天的街道,以及街道周圍蕭條的山野。

這時,蹬蹬蹬響起了腳步聲。鳥兒可能受到驚嚇,飛了起來。丕緒回頭一看,一個裝扮貧寒的男人正走進堂屋。這個陌生男子想必就是新上任的射鳥氏——遂良吧。察覺到此丕緒跪了下來,不管怎樣先行個禮迎接對方吧。

「久等久等,你能來真是太好了。」

男人攤開兩手表示歡迎。他年過五旬,青黑色瘦削的臉上不自然地堆著笑容。

「你就是羅氏的丕緒吧?快請起,不必介意站著就行。——這邊請」

男人一邊以手示意,一邊指著旁邊的桌椅。他勸丕緒坐下的同時,自己也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丕緒心中暗感稀奇。因為桌子旁邊面對面擺著的兩把椅子,本來是主人與客人的位置。但自己顯然也並非客人。

「別客氣,坐下吧。早就想見你一面了,怎奈事務繁多。好不容易得了空,想先得到你的允許卻已經等不及啦,于是直接把你叫了過來。如此匆忙你還能過來真是太好了。」

遂良禮數周全到近乎諂媚。射鳥氏掌管羅氏,有事情的時候傳喚他們過來是理所當然的,丕緒也沒有拒絕的權利。根本沒必要為直接傳喚而道歉,沒必要感謝對方的到來。

「坐著好了。——上酒」

遂良回頭轉向身後的下官。那下官正捧著酒器,見遂良叫他,便把酒器擺放到桌上。這依然是超乎慣例的禮遇。

遂良再三勸丕緒坐下,並不斷勸酒,然後將身子湊了過來。

「你做羅氏似乎很長時間了,我聽說你從?王時代就被任命為羅氏,真是這樣嗎?」

丕緒頷首答複。

「是這樣啊。」遂良歎道,他認真地看著丕緒。

「看上去比我年輕,其實年齡比我大得多啊。——哦不,我去年才成為官吏加入仙籍。聽說加入仙籍後年歲就不會增加了。我聽了很多遍,但還不大習慣啊。你的實際年齡是多少呢?」

「這個——已經不記得了。」

這說的是事實。丕緒被任用為官吏加入仙籍時還是?王時代,記得是?王即位十年左右的事。從那時起已經過了百數十年吧。

「長久到記不得了嗎。真了不起啊。難怪被稱為羅氏中的羅氏。聽說還留下了幾段逸事呢。比如先王——予王剛即位的時候,直接賜言予你,之類的。」

丕緒淡淡一笑。所謂傳聞,總是體面地與事實有點差別。

也許是誤解了對方的微笑,遂良拍擊摩挲著雙手,破顏大笑:「是這樣啊。」

「你的才華不發揮可不行。」

這麼說著,遂良再次湊近,壓低了聲音說,

「——最近新王就要登基了。」

丕緒回望遂良,遂良點頭道,「據說終于把偽王打敗了。」

「……果然是偽王嗎?」丕緒問。

丕緒所生長的慶國,現在並沒有王統治著國家。先王在位不久就薨逝了。其後,妹妹舒覺不顧時機自立為王,宮中很多人都認為那是冒充王的偽王。

本來,王是由國家的宰相——宰輔選出來的。宰輔的本性是麒麟,麒麟聽從天意,讓擁有天命的人登上玉座。無論是誰,未經麒麟選擇而登上玉座都是不被允許的,沒有天命的王被稱為偽王。

舒覺是真正的王,還是偽王呢——確切知道答案的只有宰輔。然而,最重要的宰輔當時卻不在國內。為了調理在予王逝世前崩潰的身體,宰輔回到了可以稱為麒麟生國的蓬山。宰輔未歸,舒覺就自立為王,想要進占王宮。但沒辦法確定她是不是新王。眾人商議的結果,國官們拒絕了舒覺的要求。

其實丕緒並不能准確地了解這些事情。雖然勉強算是居住在王宮的國官,但要參與國家大事,自己的地位還不夠格。羅氏這個職位原本就與國家大事扯不上關系。要論所屬的話倒是歸夏官管轄,但負責的只是與軍事無關的射禮。射禮是祭祀時一種射箭的儀式,用在國家有慶祝事宜或者賓客臨門之類的場合。為了舉行射禮,奉射鳥氏之命制造陶鵲就是自己的職務了。所以不論從身份還是從職務上看,丕緒都不是了解國家大事的人。他所知道的這些,都是從王宮上方——字面上說也就是從「云上」泄露出來的消息,是從傳聞中聽到了事情的經過。

據說真正獲得天命、被麒麟選擇的王即位的話,王宮深處會發生一些祥瑞之兆。但是,瑞兆並沒有發生——所以應該是偽王吧,云海之上的人們如此判斷。他們與意圖進占王宮的舒覺對抗,關閉了宮門。勃然大怒的舒覺似乎在慶國北部集結陣營,叱責官員們霸占了王宮,不讓身為王的自己進入。

「不過,又有傳言說宰輔好象主上身邊。」

不論如何宰輔好象在舒覺的陣營中——聽到這個傳言,王宮一度陷入了恐慌。如果舒覺是真正的新王,那麼把王擋在王宮外的官員就要被追究責任。等新王正式進入王宮,嚴厲的處罰是逃不掉的。戰戰兢兢的官員從王宮逃出,不幸碰上舒覺的軍隊。遂良的前任就是這麼消失的。

「宰輔確實在的。各洲因此紛紛向舒覺投降,請求原諒。但果然說還是偽王。恐怕那時是出了什麼差錯吧。我們這些信任天意,堅持到底的人,現在終于是得到回報的時候了。」

遂良感慨良多地說到,但他是否真的做了那樣的覺悟就不得而知了。傳聞舒覺是偽王,又聽說人們已擁立真正的王與之戰斗,對于王宮里剩下的高官來說,既然已經拒絕了舒覺,再接受她為新王是很麻煩的——這才是他們的真實心理吧。

「——可是個女王啊。」遂良歪了歪嘴。

「女王……嗎?怎麼又是?」

可不是嗎,遂良的回答帶著苦澀。這也難怪。慶國與女王八字不合,至少說最近的三代,接連著都是無能的女王。

「也罷,不管是不是女王,被上天承認的就是真正的王,這一點是不會錯的。——新王很快就會與宰輔一同進住王宮,這樣的話馬上就是即位大典了。事情緊急,我想請你進行大射的准備。」

所謂大射,專指在國家重大的祭祀慶典上舉行的射禮。射禮原本是把陶制的目標拋向空中,把它當做鳥一樣射下來的儀式。這個陶制目標就叫做陶鵲。如果是宴席上舉行的「燕射」,則只是相互比賽射中的陶鵲的數量,嬉鬧的單純的游戲。但如果是大射的話,規模與目的都與燕射不同。在大射中,失敗被公認為不吉的象征,所以箭絕對不能偏離目標。對射手的技術固然有要求,同時陶鵲的制作也要使之容易被射中。不僅如此,陶鵲自身要做得美觀,經得起鑒賞,而且能夠優美複雜地飛在空中。被箭射中的話要發出美妙的聲音,華華麗地碎裂。這些要求無不窮盡制造技巧的極限。甚至,利用碎裂的聲音奏出音樂的事情也是完全可能的。——丕緒以前也曾做出過這種奏樂的陶鵲。為了正確投擲陶鵲,必需制造小山丘似的陶鵲機,請來的也都是著名的射手。只要按順序射擊投擲出來的陶鵲,碎裂的聲音連在一起就能形成音樂。為了做出大規模樂團演奏雅樂的效果,竟需三百人的射手排成一排。五顏六色的陶鵲在禦前的庭院中飛舞。將飛舞的陶鵲一一射碎,仿佛開出大朵大朵的花。擊罄一般的,流淌出豐富的樂曲。(罄是一種玉質或者石質的樂器。)雖形成了和諧的音程,卻怎麼也無法讓它帶有芳香,為了留住本來就不多的香氣,周圍需得預備六千盆枸橘。——這已經是過去的情景了。

「那射禮至今還被人們流傳著,請你再現當年的那種水平的射禮——對吧?」

遂良說著,輕蔑似地看了看丕緒。

「你也希望有顯擺的機會吧?」

「接下來……事情會發展成什麼樣呢。」

「在我面前你就不用謙虛了。——畢竟是新王登基後的首次射禮呢。精彩的射禮若是入了主上的眼,她該是多麼高興啊。主上一高興,夏官長臉上就大有面子。不僅能得到表揚的話,說不定還能得到史官的贊美之辭。若是這樣,夏官長總得感謝你,以你為榮吧。」

原來如此,丕緒心中暗暗失笑。若能像予王那樣,被新王處直接賜予贊譽之辭,那麼射禮相關的所有官員都將前程似錦。——射鳥氏正是打著這個如意算盤,才會款待于我。

「那麼,為了獲得稱贊,可有什麼方案嗎?」

丕緒的問題讓遂良閉上了嘴,他訝然皺眉,觀察著丕緒的神色。

「——方案?」

「要制造怎樣的陶鵲呢,未得到指示的話我可是做不成的。更何況實際制作陶鵲的是冬官。」

策劃射禮方案原本就是射鳥氏的責任。射鳥氏先考慮要把射禮辦成什麼樣子,然後命令羅氏准備陶鵲。羅氏進而指揮冬官府的工匠——特別是專門制作陶鵲的羅人,來實際開工。

「你不是從策劃起什麼都一手包辦嗎?」

「沒有那回事。」

「不可能的,聽說前任射鳥氏連燕射與大射的區別都分不清楚。」

的確,不單是前任射鳥氏,除卻丕緒所跟隨的第一任射鳥氏外,曆代射鳥氏均分不清楚。反正有「羅氏中的羅氏」包辦一切,射鳥氏只要在位置上坐著就可以了。雖沒有什麼油水卻是個清閑的官職——遂良也是這麼被告知的吧。

官吏之中,有因業績出色從下往上提升的官員,也有憑高官的推薦空降過來的官員。遂良顯然屬于後者。

「因為射鳥氏太過無能,我只好幫手。這種情況也是有的。」

值得諷刺的是,有一瞬間,遂良臉上明顯露出不快的神情,但馬上又恢複成諂媚的笑容。

「怎奈我剛剛才當上射鳥氏。工作職責自然是知道的,也想著盡快上手,但還是趕不及這次的大射。有不周到的地方還請你原諒,也請勉為其難。這次的大射還是拜托你會比較好。」

「我也非常想幫忙,怎奈操持羅氏的職務太久,不湊巧策劃的能力已經江郎才盡了。說實話,我正打算換個崗位或者辭職呢。」

「不要呀,怎麼會這樣……」

遂良驚慌失措,絮絮而言,忽然他一拍膝蓋探出身來。

「就用被予王贊美的那種陶鵲怎樣?把那個加工加工,使之更加華麗不就行了嗎?」

「那可不行。」

丕緒苦笑著說。遂良看起來對上邊所說的陶鵲執迷不悟,如果說,能像予王時那樣,得到新王賜言的話,恐怕是賜言罷免他的官職吧。遂良剛剛到手的官職可能就要丟了。他不知真相也是一種幸福哪。

「為什麼不行?把數量增加一點,把顏色改一改——」

丕緒不客氣地搖著頭。

「陶鵲是由冬匠制作的,制作當時那種陶鵲的冬匠已經不在了。」

「命人制作同樣的陶鵲不就行了嗎,應該有留下記錄和圖樣吧。」

「不知是否留有記錄和圖樣,就算有,現在的冬匠能否做得出來還是個問題。最重要的是,已經沒有時間了。」

從蓬山的天敕,到正式即位,再到大射,從以前的例子來看不過一個月左右。

「想辦法指導制作過程可是你們羅氏的職責。」

遂良終于表露出他的不快。

「在剛剛登基的王面前,不許有不象樣的射禮。你必須備好讓新王高興的陶鵲。」

——除了荒廢還是荒廢。

雖然這麼認為,但不知為什麼,丕緒總覺得那只鳥正是因為荒廢的原因才會目不轉睛。哎,是因為鳥兒的樣子看起來很憂慮的緣故嗎?

不可思議地,此情此景使丕緒想起了一個女子。她與白鷺幾乎沒有什麼共通點,但也經常那樣眺望谷底的景色。只不過,那女子沒有一點擔憂的樣子。她原本就沒有打算觀察下界。

——滿目荒蕪的下界,就算看著也沒什麼意思。

女子笑著說到,並將手中的梨扔了下去。下界什麼的、荒廢什麼的,我可不感興趣,不想看悲慘的事物呢,女子漫不經心地說。

然而為何這樣的女子的身影會和鳥兒重疊在一起呢?丕緒一邊想一邊望著鳥兒。

 

 

 

第二章

 

射鳥氏怒氣沖沖地離開堂屋,等他遠去的腳步聲消失後,丕緒也就告辭離去。頂著下官不解的視線出了屋,只見夏日的太陽已經西斜。丕緒並不立即回自己的府署,而是沿著橫貫「治朝」的東西大道輾轉向西。

 

治朝大體上坐北朝南,中間最靠里邊的地方矗立著巨大的門,仿佛將山的斜面削去一塊似的。那是「路門」,是通往云之上——天上的燕朝的唯一樞紐。只有少數的人才有資格通過路門踏足天上。他們都是受命于王宮的國官。雖說治朝與堯天之間的距離可比天地之間的距離,但兩地有一點是相同的,即它們都與天上的世界分離開來。

 

丕緒向路門投去一瞥,朝著冬官府的方向繼續西行。整個冬官府圍繞中央府第而建,很多大小工舍散布四周。丕緒從縱橫錯落的工舍間穿行而過。這本是走慣了的路,只是近來有點疏遠了。從高牆後面飄出來的聲音和氣息真是令人懷念。槌子的聲音、煉鐵的氣味,丕緒逐一辨認著,走進了道路盡頭的大門。

 

工舍准確地說是屬于冬官府的府署,作為每個工舍中心的「匠舍」基本上由四合院的四個屋子構成。其他的房屋連接著匠舍鋪展開去,規模漸大,就形成各種工舍。所以一般來說,工舍要比起匠舍大得多。冬官府的府署通常稱為工舍,但丕緒所訪問的地方只能叫做匠舍,而且該匠舍缺少了西面的堂屋。院子的西面乃是斷崖,前方兩座山峰相對而立,形成峽谷。

 

灰白色的山峰隔斷了左右視線,牆壁似的將兩面隔絕。兩峰之間,可見夕陽掩映的天空。其下方則是云霧繚繞的遠山,觸摸著淡藍色天際的山棱處,太陽正緩緩下沉。再往下看,以前可以看見堯天的街道,現在卻被茂盛的樹林掩蓋住了。因為院子足下的斜坡上,生長著許多梨樹。

 

那正是蕭蘭栽培出來的梨樹。當初她一邊說著不願看到下界,一邊不知疲倦地從院中扔下梨的果實。幸運的果實紮下根來,長成參天大樹,結出梨果。梨果落下後又形成新的梨樹,這樣不斷增加,終于將谷底的斜坡全部覆蓋。春天它們會開出潔白的花朵,純白色的梨云開滿山谷,實在是美麗的光景。

 

丕緒又想起了眯起眼睛遙望美景的蕭蘭的身影。依稀是射鳥氏露台上的鳥兒的樣子。盡管兩者明明沒有一點相似。

 

沉思間,背後傳來了驚訝的聲音。

 

「丕緒先生——」

 

自北面堂屋出現的年輕小伙,正笑著朝這邊奔來。

 

「丕緒先生,好久不見。」

 

「長久未通音信了,你還好嗎?」

 

嗯,點著頭的小伙子就是匠舍的主人。是專門制作陶鵲的工匠,叫做羅人的長官。羅人在其下屬的工舍中擁有數十人的「工手」。工手們的長官稱為師傅,羅人府的師傅就是羅人。他舉止溫雅,特別擅長細致工藝。他的名字叫做青江。

 

「請吧——請進屋來。」

 

青江幾乎要出手拉著丕緒,他如今泫然欲泣。事實上丕緒已將近一年不曾到羅人府了,明明他以前大部分時間都住在這里的。不要說去羅人府了,丕緒根本沒有從自己的官邸踏出過半步。王不在玉座上,射禮自然無法舉行。丕緒覺得這樣也好,不必去羅人府,可以一心一意呆在自己官邸。甚至今年春天青江派人請他去賞梨花時,他也拒絕了邀請。丕緒明白,是因為自己一味地銷聲匿跡,青江擔心他,才借用梨花之名派來使者。也明白自己的拒絕會讓青江傷心,但他就是提不起勁來。

 

相隔許久再次踏入這間堂屋,屋中的擺設仍與從前一模一樣。狹小的空間,排在一起的桌子和櫃子、林林種種的道具、小山似的文稿和圖樣。一年前是這般,蕭蘭當羅人的時候也是這般,自己身為羅氏第一次來這里的時候還是這般。一點兒也沒變。

 

丕緒深有感觸地環視著屋子,青江見狀不由臉紅。

 

「還是亂七八糟的,也沒整理……」

 

「這樣才好。若是收拾整理過,就找不到記憶中的感覺了。」

 

真不好意思,青江小聲嘀咕著,慌忙收拾起來,那是一些古舊的文件和圖樣。桌子上則零散擺放著他的作品,每一個都很像古老的陶鵲。注意到丕緒的視線,青江難為情地低下頭。

 

「那個……我想也許能學到些什麼,就試著把古時的陶鵲再現出來了。」

 

是這樣啊,丕緒輕聲說到。沒有羅氏的指示,青江是不應該這麼做的。

 

「熱心是件好事,但得暫時放一放。」

 

青江一下子抬起頭來,面露喜色。

 

「這麼說,是要開始制造陶鵲了嗎?」

 

「不造不行啊,大射就要舉行了。」

 

青江吃了一驚,丕緒于是把他被射鳥氏傳喚的經過告訴了青江。後者顯然越聽越是喪氣。

 

「——沒有時間了,我得催催你,酌情置備些什麼敷衍敷衍。」丕緒說。

 

「敷衍的話實在是……」

 

「不要緊。總之,只要飛的時候不至于太難看,碎的時候不至于太丟臉。沒有時間仔細考慮了。只要儀式能夠平安無事地完成就好。」

 

「但是……這是新王的初次射禮呀。」

 

丕緒淡淡一笑,

 

「很快又會變天了嘛。」

 

丕緒先生,青江大聲責備對方。

 

「因為聽說又是女王啊。」

 

女王的治世可想而知,不過在玉座上做數年美夢,在美夢中逐漸厭倦最終走向毀滅。予王的治世只有短短六年,之前的比王也不過二十三年,再之前的薄王是十六年。在連續三代女王的治世里,王在玉座上的時間,還不及玉座空缺的時間長。

 

「就算仔細考慮也想不出辦法的,只要看上去華麗、喜慶就行了。」

 

青江好象十分難過,他垂著眼簾,淚水滴落在足邊。

 

「……請別說出這樣的話,拜托您策劃出堪比過去的、完美的射禮。」

 

「一點靈感也沒有哪。無論如何在時間緊急的情況下,只能重複使用舊式陶鵲了。只需簡單加工,稍微添些花紋改變一下外觀。」

 

青江深受打擊似的低著頭。

 

「……不管怎樣,我先把圖樣拿過來,您稍等。」

 

他走出堂屋,背影落寞。青江是蕭蘭的徒弟。蕭蘭消失後,他從「工手」升遷為「羅人」,也剛好是在那時,丕緒決定不再從事射禮的籌劃。需要說明的是,陶鵲雖然只在射禮上使用,但平時若不做足工夫,就無法應對緊急的儀式。然而自從青江擔任羅人以來,丕緒連一只陶鵲也未制作。青江把過錯攬在自己身上,認為是因為自己技術不足,丕緒才提不起做陶鵲的興致。對于青江的想法,丕緒也有所察覺。屋子里,丕緒正坐在青江的椅子上,只見桌上排列著古老的圖樣、以及各種試制品。理成一疊的資料上擺放著一只青色陶鵲。那是羅人府流傳下來的古物了,青江把它當做鎮紙使用了吧。四方形的陶板上布滿了精致的圖案,陶板的中央繪有一只尾羽修長的鳥兒,畫的正是鵲鳥。所謂「陶鵲」,原本只是單純的、不帶任何政治意味東西啊——感歎著的同時,丕緒注意到陶鵲上有幾道裂痕。仔細一看,鳥的尾部被細小的紋路割斷了,那是把破裂的東西重新拼接起來的痕跡。

 

「……真是不錯的手藝。」

 

是青江把它拼好的吧。不愧是蕭蘭看著長大的孩子,單憑這一點就不該對自己的技藝不滿。丕緒用手掂了掂,這只陶鵲有與之相稱的厚度,沉甸甸的。輕的陶鵲雖然容易投擲,但相應地,速度也會加快從而不易射中。所以陶鵲要達到一定的重量,底部微微凹陷。這樣才能長時間停留在空中。——陶鵲最初的模樣正是如此。

 

後來羅氏們添加了許多創意和加工。一開始只是以正確射碎為目的,在形狀和重量上下工夫,使其盡可能的飛得慢些、在空中停留的時間長些。但在陶鵲演變的過程中,人們越來越拘泥于外觀的美化。不光有圓形與方形的陶板,還發展出其他各式各樣的形狀。不光給冷卻下來的圖案上色,還鑲嵌上黃金和寶石。不久後,人們又開始在飛翔的姿勢上做文章,並通過鑽研素材和加工工藝,進一步改進碎裂的情形。到現在,陶鵲的制作材料已經不再限制于陶瓷了。但它們還是被叫做「陶鵲」,這是沿用古時的名稱。

 

不過——在更古老的年代,據說射的是真正的鳥兒。以喜鵲為主,將各種鳥兒放出,並射落。但是,王的宰相,也就是宰輔是禁忌殺生的。所以,雖然是關系到未來的吉禮,宰輔不出席卻成了慣例。但是宰輔不出席的話怎麼能算吉禮呢——也許是出于這個考慮,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也不知是哪個國家率先使用陶板來代替真正的鳥兒。並按照預備射下來的陶鵲的數量,將相應數量的鳥兒于庭前放生。

 

至于為什麼使用喜鵲,就不得而知了。很可能是因為喜鵲的聲音被人們公認為吉兆的緣故。射落陶鵲並非目的所在,關鍵是在于放生相當于陶鵲數量的鳥兒。射下來的陶鵲越多,放生的鳥兒也就越多,作為喜慶之兆的叫聲就會充滿整個王宮。是這麼一回事。

 

需要切實地射裂——從那時起,隨著曆代射鳥氏和羅氏謀劃智慧的不斷積累,把陶鵲射碎本身逐漸演變成射禮的目的。能夠奏樂的陶鵲,是丕緒制鵲生涯中最傑出的作品。

 

回想起來,那是丕緒一生中最熱鬧的射禮了。當時擔任射鳥氏的還是祖賢,?王的治世即將進入末期。——當然,當初誰也沒料到竟會是末期。

 

當丕緒的技巧潛力被人們看好,成為備受期待的羅氏時,射鳥氏祖賢早已是經驗豐富的老翁了。丕緒從祖賢那里學到了許多必要的知識。與祖賢共事,一起准備射禮的過程十分愉快,他性情溫和——而且,總是保持著純真善良的一面。工作中往往舊的設想剛達成,新的主意又誕生了。丕緒經常與祖賢一同出入羅人府,再加上當時已是羅人的蕭蘭,三人同吃同住,反複摸索試驗。祖賢有「射鳥氏中的射鳥氏」之稱,不久後丕緒也被人叫做「羅氏中的羅氏」。能夠奏樂的陶鵲令?王歡喜非常,他專程來到云海之下,拜訪了射鳥氏府,親自獎賞了丕緒等人。對于住在「治朝」的人來說,沒有比這更榮耀的了。那樣的日子若能持續下去,該是多麼美好啊。

 

——可是王上已然變節。下次奏什麼樂曲好呢?不如給陶鵲添加香氣,使它在破碎的時候芳香四溢吧?——當丕緒他們這樣計劃著的時候,?王的治世開始顯露出一些陰影。等到下一次大射的舉行,是三年後的事情了。在王朝六十周年的慶典上,?王已有向暴君轉變的傾向。

 

?王出了什麼事呢?丕緒他們並不知曉。有一種說法是,因太子被暗殺一事,王與身邊的大臣出現了很深的隔閡。暗殺太子的凶手身份未明,王上可能因此生了疑心病,苛刻對待官員的事情越來越多了。這種說法從云上散布出來,沒多久就傳到了丕緒周圍。似乎一有什麼事情,王就會借機試探官員。比如強迫官員完成把不可能做到的難題,有時又過分地索要忠誠的證明。射鳥氏也未能幸免。六十周年慶典的時候,王親口命令他准備比上次更好的射禮。言外之意,如果辦得不及上次好,就要受罰。

 

直到今天,一想起當時的情形,丕緒還是痛得喘不過氣來。他們三人原本快樂的工作變成了強加的義務。尤其射鳥氏的上司「司士」是個急功近利的人,他經常「如此、這般」地瞎指揮,硬要介入他們的工作。在「不能輸給上一回」的壓力下,在因司士的無理介入而束手束腳的情況下,還要千方百計完成射禮,實在是身心俱疲。

 

盡管如此,射禮本身還是很成功。確實比上次好,?王滿意地說。但是祖賢與丕緒卻沒有因此感到高興和滿足。陶鵲碎得十分完美,可那是吉兆嗎?射禮上,丕緒發現周圍資深的官吏們,都開始懶懶散散地打著哈欠。在失信的王面前,跌落的陶鵲冷冰冰的。即使碎開的花再好看,即使音樂與芳香同流淌,一切只不過是掩飾和謊言。

 

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也許正因為是這種情況,祖賢依然構思著新的主意,希望事情會往好的方面發展。

 

「下次做點什麼讓主上的心情開朗起來吧,」

 

好嗎?祖賢向院子里、跨坐在椅子上的丕緒問到,臉上是孩子般期盼的神情。

 

「不錯是不錯,可怎麼做才能使心境開朗呢?」

 

丕緒問。這麼著吧,祖賢仰望著天空說,

 

「單有熱鬧和華麗是不成的。必須有更加令人快樂的東西。不是指興奮的東西喲。而是使心情感到溫暖,自然地露出笑容,要有這種效果的‘快樂’。當主上面帶微笑,環視百官的時候,百官的臉上也會露出笑容。君臣相視而笑,備感親切,溫情彌漫——這種射禮如何?」

 

丕緒苦笑著,

 

「怎麼又是這種仿佛明白、又仿佛不明白的提議呢。」

 

「不明白嗎?你瞧,欣賞愉悅人心的美景時,有過這樣的情景吧?大家望著彼此的笑臉,可以說心有靈犀、不言而喻——」

 

「感覺的話,我完全明白。問題是,怎樣以具體的形式表現出來呢?」

 

形體嗎,祖賢說著把臉側向一邊。接著又念叨著側向另一邊,形體呵。

 

「首先雅樂是不行的吧。」

 

雅樂也叫雅聲,是「雅正之樂」的簡稱。是在彰顯國威的祭祀或典禮上使用的古典音樂,所采用的樂器也限于古樂器,如果加入歌聲的話,那歌聲與其說是歌謠,不如說更接近于祝詞。樂曲本身也不是根據旋律想出來的,而是根據理論做出來的。與其說是音樂,不如說是帶有咒力的音的排列。厚重、莊嚴,但是缺乏音樂該有的魅力。

 

「那麼,要使用俗樂嗎?」

 

就是它,祖賢跳了起來。

 

「俗樂好。但不是酒會上豔麗的曲目。要更加輕快的——」

 

「就像兒歌那樣的?」

 

「兒歌?這主意不錯。勞動時所唱的歌也可以。對了,河邊洗衣的婦女們,不是經常一塊唱歌嗎?這邊唱上一段浣衣曲,那邊再來上一段別的歌曲。做成組歌怎麼樣?」

 

丕緒苦笑著看了看雙眼發亮的祖賢,又把目光轉向蕭蘭。蕭蘭正坐在院子一端的石頭上,一邊投擲著梨果,一邊聽兩人你來我往。此時,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種照看頑皮小孩一般的笑容。

 

「試試倒也可以。」

 

她說著,投下最後一枚果實。由于日複一日投下的梨果,谷底已有小規模的樹林不斷延伸。

 

「但是,俗曲要比雅樂費勁。因為雅樂的聲音和曲調都可以按照理論,機械地做出來。俗曲則不可以。」

 

「蕭蘭的話一定能勝任吧。」

 

老人撒嬌似的握住蕭蘭的手。蕭蘭無奈地笑著,向丕緒投去求救的眼神。丕緒忍著笑,故意歎氣道,

 

「聲音方面只好將陶鵲實際打碎,嘗試著一一調整。曲調的磨合也只好靠耳朵了。將符合曲調的陶鵲擲飛。仍然需要陶鵲機吧?」

 

「陶鵲機要這邊演奏一小段、那邊演奏一小段。」

 

祖賢得意洋洋地下了論斷。丕緒點頭答應。

 

「也就是說需要好幾台陶鵲機呢。給每段曲子都造一台。射手們所站的位置也要分好幾個地方,要分別做上標記確定下來。」

 

「哎呀,真不得了。又得來個冬官府總動員了。」

 

蕭蘭也歎了口氣,眼睛里卻透出笑意。准備材料、陶鵲機、還有陶鵲自身——結果每次都要請其他的冬匠幫忙,最後演變成出動整個冬官府的大騷動。然而不可思議的是,冬匠們一點也沒有不情願的樣子。當丕緒他們提出高難度的要求時,不僅是蕭蘭,其他的冬匠們也都振奮精神、鼓足干勁。祖賢和丕緒所提的設想總是史無前例地困難,冬匠們雖然嘴上發著牢騷,實際上卻格外高興地施以援手。

 

就連丕緒自己也懷著同樣的心情。「不許輸給上一次」,這種被別人強行設定了目標的制作過程是痛苦的。但是,「把它制造出來吧」,這種積極向上、解決難題的過程是快樂的。以上一次為目標,正因為有痛苦才有快樂。

 

剛好江青作為工手來到羅人府也是那個時候吧。作為工手,他的技術還很青澀,但即使生澀如他,也能夠高高興興地埋首于手工勞動中。

 

——可是,有一天,祖賢突然被沖進府里的士兵帶走了。

 

丕緒至今也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罪名定的是謀反,但是祖賢對主上絕對沒有反意。恐怕其中有所誤會——又或者是因讒言而被謀反之罪牽連到了吧。事情的經過太過複雜,丕緒也不明白。「祖賢是不可能謀反的」,他的申訴無人理會。事實上,他也無處可申訴。射鳥氏的上司「司士」害怕受到牽連,對他避而不見。司士再往上,太尉、大司馬都住在云海之上,丕緒想要進言,卻連見面的方法也沒有。遞了訴狀也不見回音,甚至,連訴狀有沒有送抵高層也無從知曉。

 

畢竟,世上的事都要遵照天上的意願啊——是誰這麼安慰過他呢。周圍的人都說,至少丕緒和蕭蘭沒被牽連到,已是萬幸了。恐怕那是祖賢一力承擔,保護了他們吧。總算,兩人沒有被懷疑為同謀,沒有被抓去審查。但這種境況更令人揪心,他們甯可與祖賢共患難。好不容易司士答應了會面,卻原來是為了告知最糟糕的事態。他說,祖賢沒有親人,你去給他收尸吧。

 

憤慨的氣力已然用盡,淚水也已枯竭。茫然從刑場帶走祖賢的首級,抱著它回去的途中,丕緒確信了一點。

 

——鵲鳥鳴叫報喜,將其射落則絕非吉兆。

 

將陶鵲射碎擊落,以此來愉悅旁觀者,是錯誤的。張弓、中的、破裂,全不應該。射禮是將鵲射落的儀式。本來不應該的事情,卻通過王權和所謂的「禮儀」強求而來。不是吉兆,而是凶兆。國君錯誤地使用王權,只會帶來凶事。射禮就是確認這一點的儀式,丕緒心里這麼想著。

 

「將香氣去除罷。」

 

祖賢下葬後的某日,丕緒來到工舍對蕭蘭說。呃…,蕭蘭瞪大眼睛、困惑地望著手里的活兒。

 

「去掉也不是不行——不過,好不容易都做到這一步了。」

 

她手中的碟子里滾動著幾顆銀色的玉丸,丸中封有祖賢一直想要的香油。祖賢對香氣也十分挑剔。不僅要好的香料,而且要使人心情愉快的。他主張,采用愉快——同時令人有滿足感的香料。為此冬官咨詢了木人,並頻頻出入工舍,調配香油。為了使香氣能夠淋漓盡致地散發出來,玉丸的大小也幾經改良。如今終于完成,可祖賢已經不在了。

 

「不要用香氣。陶鵲碎裂的聲音也要改掉。改成陰郁沉悶的。演奏的樂曲也不用熱鬧的,索性用大喪時奏的雅樂。」

 

蕭蘭苦笑著歎息,

 

「就是說要全部更改了?」

 

她再次將目光投向碟子,眸中浮現出惋惜——亦或是悲哀的神色。

 

「可是,再怎麼也不能演奏喪禮用的雅樂吧?那樣的話就不是吉禮了。」

 

「那就用俗曲罷。只是,不用明朗的曲目。聲音也要壓低。對,用更加寂寥一些的音樂。」

 

這樣啊,蕭蘭的輕聲絮語看不出任何表情。她並沒有提出異議。他們去除了香氣,甚至有意准備了寂寥的音樂,但最終沒有等到展現在?王面前的機會。因為?王的治世僅持續到六十八年。

 

其後的空位期間,丕緒繼續擔任制作陶鵲的工作。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把陶鵲看作百姓的象征,這還是起源于青江的一句話。

 

「為什麼要選擇喜鵲呢?」

 

青江的技藝出眾,頭腦聰明。蕭蘭一直把他帶在身邊,熱心指導,仿佛要借此平複失去祖賢的傷痛。

 

「是因為喜鵲的叫聲被人們當作吉兆吧。」

 

聽了丕緒的回答,青江側頭思索。

 

「預示著吉兆的鳥兒不止喜鵲一種。為何不選更美、更珍貴的鳥兒呢?真不可思議。」

 

是個問題呢,蕭蘭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眼神燦燦意味深長地說。

 

「說起來的確如此,比如鳳凰、鸞鳥之類就不錯啊。」

 

難不成還要把鳳凰、鸞鳥射下來嗎?——丕緒搖頭苦笑。但是仔細想想,確實不可思議。

 

鵲鳥並不是什麼珍奇的鳥類。說得不好聽一點,是坊間村頭尋常可見的平庸之鳥。黑色的頭和翅膀,與一般鳥類沒什麼區別,只有翅膀根部和肚皮前方為白色。它的尾部較長,與身體等長的尾部也只是平凡的顏色。纖細的翅膀與修長的尾翼很是優雅,但顏色並非鮮豔,不易引人注目。鳴叫的聲音也不是特別地好聽。與燕雀一樣都是司空見慣的鳥兒,早春啄食地面,秋來采集果實,比起翱翔的身影,反而是在地面上輕快彈跳的身影更為常見。

 

——就像黎民百姓一樣,丕緒突然領悟到。

 

那些隨處可見的普通的人們。身著樸素衣裳,一生中大部分時間都在田間勞動。沒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地方,沒有任何引人注目的亮點。即便通過勤勤懇懇地磨練技術,孜孜不倦地學習知識,最多也只能當上丕緒這樣的下級官員,不能奢望成為「云上之人」。即使如此,他們也不怨恨,而是安心地過著平凡的日子。僅此而已。

 

毫無疑問喜鵲就是臣民。如果他們能懷著滿足的微笑死去,能夠喜悅地歌唱,對王來說就是吉兆。百姓幸福與否,是王治世之道是否正確的證明。百姓若能像鵲鳥一樣宛轉歌唱,王的治世就能夠相應地持續下去。

 

將陶鵲射落是不對的,自己先前的直覺判斷應該沒有錯。王用權力射殺臣民,被射中的臣民紛紛跌落。以此為樂實不應該。然而竟然要用這種錯誤的事情,來確認人們對王權的恐懼——不這樣做就不行。

 

王企圖制造陶鵲,以使射手們甘心被罪惡所驅使,以使看見的人們內心痛楚。但是——。

 

「——不管怎樣,我把能找到的記錄盡量翻出來了。」

 

唐突的聲音將丕緒從回憶中喚醒。回頭一看,青江正抱著大部頭資料回到屋里。

 

「幸好丕緒先生的作品都留有記錄呢。」

 

是嗎?丕緒歎了口氣。

 

「那麼,從中選個趕得及的來做吧。」

 

青江垂頭喪氣地說,

 

「……您對我的手藝這麼不信賴嗎?」

 

「我說過不是這個意思。」

 

見青江沉默著搖頭,丕緒複又道,真的不是這個意思。忽然感到手上沉甸甸的,拿眼一瞧,原來仍握著先前那個青色陶鵲。

 

早料到從樣圖中挑選陶鵲制作出來,要花費一定的時間,卻原來比想象的還要困難。即使樣圖還在,當年實際制作的也是蕭蘭,大部分工程要依賴以蕭蘭為首的冬匠們手頭上微妙的感覺。材質也好,加工也好,細節的部分都是負責的冬匠反複試驗的結果。如果不是本人的話,很難把握分寸。雖然實際動手打造的是工手們,但身為師傅的羅人也在現場,口頭上指導他們、或者手把手地控制分寸。也就是說,相關的冬匠不在了的話,只能重新試驗。而且——更糟糕的是,慶自?王末年以來,戰亂連連。像蕭蘭一樣消逝了的冬匠很多,能夠把握分寸的人屈指可數。短時間內不可能把過去的陶鵲再現出來。大部分工程要從最初的步驟開始試驗——這樣一來,所花的勞力與制造新的陶鵲相比,也沒什麼兩樣。甚至可以說,還不如不被過去束縛來得快些。

 

雖然有這個念頭,卻不能付諸行動。猶猶豫豫地挑選著過去的圖樣,新王已正式登基。遵照過去的禮儀,新王進入王宮時,持有品級的官員全部在云海之上恭迎大架。丕緒所站的位置看不清她的樣子。相貌也無從知曉,為人稟性也無從知曉。根據云上的傳言,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王是從異世界來的少女。是個做事不嫻熟、常識不了解,誠惶誠恐的小姑娘。

 

又是女王啊,這麼想著愈發提不起造鵲的興致了。

 

薄王對權力毫不關心,只是一味沉浸于奢華之中。得到了至高無上的地位,從而享受著至高無上的奢侈。躲在云海上一次也沒有到凡間來。比王則相反,她只喜歡權力,自己只要動一動指頭,就能支使著百官和臣民左右忙碌,真是有趣。後來的予王對兩方面都不感興趣,她幽居王宮深處,不理朝政。不要說權力了,就連國家和人民也不願提起。等到她終于出現在朝議上時,已經是偏離正道的暴君了。

 

新王登基後不久,丕緒又被射鳥氏叫了去。和以前一樣,為了討好他,遂良表現得親切有禮。

 

「如何?可想出好的方案了嗎?」

 

沒有。丕緒簡短的回答讓遂良皺了皺眉,但他很快重新堆起了笑容。

 

「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射禮的舉行比預想的遲。據說即位典禮上要暫時擱置大射。」

 

「暫時擱置嗎——?」

 

丕緒頗感驚訝,反問到。遂良蹙起了臉。

 

「你就別問理由了,我也不知道啊。大概是新王的意願——要不然就是高官們的意願。他們是不會對我們一一說明的。」

 

確實如此。丕緒點頭道。

 

「不管怎麼樣,初次大射將在郊祀上舉行。真可惜,好不容易准備的大射無法在即位典禮上有所表現。但這樣一來,時間就比較充足了。」

 

郊祀是向上天祈求對一國的庇護,其儀式一定要在冬至舉行。特別是即位後的第一次郊祀,對王、對國家來說都是重大儀式。在第一次郊祀上安排大射是理所當然的——不論發生什麼事這一安排也不會改變了吧。離冬至還有兩個多月,從頭開始推敲策劃的話,勉勉強強趕得上。

 

「夏官府的前途就靠這一次了。此事全全托付于你,請務必做出讓我們面上有光的陶鵲。」

 


第三章

看來制造陶鵲是免不了的,沒有空閑用來胡思亂想了。

丕緒放棄了思索,坐到桌子前。在羅人府的堂屋里,他擁有自己的一個房間。面積不大的房中擺著兩桌兩塌,是過去與祖賢同住的地方。其中的一桌一塌已堆滿雜物。至于丕緒自己使用的另外一桌一塌,則得到青江的收拾整理,但因為長久不來,也已經積了一層灰。丕緒將灰塵掃拭乾淨,雖說不情願,可還是鋪開紙,研好墨,取了筆——但卻就此停了下來,一點頭緒也沒有。

想要繪個草圖,腦海中卻一片空白。

丕緒常對人說自己的靈感已經枯竭。但他認為,那只是不想去做,而不是不能去做。那種去嘗試、去制造的意願的確是枯竭了。但是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真的什麼也想不出來。

是不是長期玩忽職守的緣故呢——丕緒心道,他試著回憶自己過去努力思考的情形,卻發現當時的記憶已經模糊。

以前也曾多次有過陷入困境、不知如何是好的情況,但即使在那樣的情況下,丕緒的腦海中也轉著無數個念頭的片段。只是提不起從中選擇的興致。硬是打起精神選擇後,也無法繼續前進。——所謂的困境應該是那樣。不像現在,腦海中什麼都沒有——連片段也沒有,軟綿綿的一片空白,這種感覺還是第一次體會到。

丕緒自己不禁愕然,緊接著又開始著急。舉辦大射的話,需要備齊相應數量的陶鵲。單說完成這個數量,就需要工手不眠不休地勞動半個月以上。在那之前,還要反複實驗,要讓射手們試射並施加調整,陶鵲自身也要做好。當真從頭做起的話,不立即著手是趕不及的。非得想出什麼不可,然而什麼都沒有。

——哦,丕緒恍然悟到,原來自己已經走到盡頭。

是什麼時候完結的呢?從蕭蘭消失的時候起——還是,從予王賜言的時候起?又或者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從失去祖賢、並把陶鵲看作百姓以來,丕緒就像著了魔似的制造著陶鵲。也許,這種狂熱與先前那種「很想制造」的感覺是不一樣的。

不錯,這期間丕緒並沒有從制鵲過程中,感受到絲毫快樂。

——明明可以做得漂亮一點的。

每次接到他的指示,蕭蘭都會苦笑著說到。丕緒則總是反駁,以射碎陶鵲為喜是不對的。

「陶鵲被射殺而跌落是件淒慘的事情。」

看看現實吧,丕緒指著窗外的峽谷說。兩峰間的峽谷,雖然已被茂盛的梨樹遮掩了一部分,谷底卻仍能看見下界,被王舍棄的、被權力踐踏的、淒慘的下界。

「無能的國君、草率的施政,已使國家荒廢。百姓們受不仁的政策所害,誰不是饑寒交迫。王單用一個指頭,就可以解救百姓,也可以將百姓推向貧困的深淵。甚至剝奪他們的性命。這些都必須通過陶鵲讓王明白。」

蕭蘭茫然一歎,回答說,

「通過陶鵲能使人明白嗎?對于有心人來說,即使不看陶鵲也能明白吧。對于不能領悟的人來說,即使看了也沒用啊。」

「或許吧。」

蕭蘭的話有一定道理,但是除此之外又能做些什麼呢。

「為永遠不知感激的王制作陶鵲嗎?在射禮上讓王和近臣們高興一時,然後什麼也改變不了。」

「可這是我們的工作嘛。」

見蕭蘭說著理所當然的話,鎮靜自若地做著手工活兒,丕緒不由得焦躁起來。她安于現狀的模樣讓丕緒更加氣憤。

「的確,我等雖屬官吏,卻是說不上話的下級官。不能參與國家大事,從職務上說,也不會有人來問我們對國家大事的意見。但是,蒙國家賜予官位的事實是相同的。我們的肩上也擔負著民生大任。至少要通過自己的工作,為百姓們做點什麼——不這樣怎麼成。」

蕭蘭頭也不抬,竊竊而笑。

「為百姓——嗎?」

「那麼你倒說說看,羅氏、羅人為何存在?」

「那又有什麼關系呢。」

蕭蘭吃驚地說,然後一笑。

「對人類來說大家都是一樣的,都要認真做好自己被賦予的工作。所以,當難纏的羅氏提出無理要求時,身為羅人的我不也好好完成了嗎。」

「通過完成工作來回避現實、不去正視現實,什麼也改變不了。」

「就算不正視,就算不喜歡,也會映入眼簾啊。——即使身為王也是一樣的吧。碰到不願看見卻強加給他的難題,不也只能閉上眼睛嗎?」

「——就像你從不正視下界,而用梨樹遮掩一樣?」

諷刺的話一出口,只見蕭蘭縮了縮肩膀。

「因為,就算看著荒蕪到極點的下界也沒有用嘛。看看更美的景色不是很好嗎?特地去看討厭的東西,特地讓自己難受不是很傻嗎?」

「所以呢?這就是你把自己關在工舍中,終日對著桌子工作的原因。只有在這個封閉的空間才能找到快樂嗎?」

當然啦,蕭蘭歡快地笑了起來。

「不過,請別說其他地方沒有快樂,只說這里有快樂。制作工藝品非常有趣,不論做得好不好,——都很快樂的。」

說著,蕭蘭取來銼刀,開始打磨銀制工藝品。

「不去想多余的事情,只把精力集中在作品上,特別有意思……」

她仿佛喃喃自語,而後咯咯輕笑。

「也許百姓也是這樣生活的呢,意外吧?就拿你所‘喜愛’的普通婦女來說吧,比起王的情況,她們更容易因小事而喜,比如飯能否做得美味,比如碰到了好天氣衣物就容易干,等等。她們也沉浸在小小的快樂中過著日子。」

說著說著,她似乎察覺到丕緒的不快,趕緊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經地說,

「當然,遵照羅氏的話去做也是很快樂的。」

蕭蘭並不打算正視現實,丕緒得出結論。她對國家和人民不感興趣。比起國家和人民的傷痛,她更在意尋求自己周圍卑小的快樂。祖賢行刑的時候,她雖然也哭得聲音嘶啞,但是對她而言,僅僅是為親人過世而哭,沒有更深的含義。與丕緒一直不能釋懷相反,蕭蘭很快就從傷痛中平複過來了。她說,此事雖然遺憾,但過去就過去了。

蕭蘭是這般態度,因而羅人府的工手們也大抵如此。只要有身為羅氏的丕緒的命令,他們就算不贊同,也會老老實實地完成工作。丕緒孤立無援,沒有得到任何人的理解。祖賢之後的射鳥氏們,認為把事情全部交給丕緒足矣。他們對丕緒在做什麼毫不關心,他們要的是結果。是云上之人是否高興的結果。而丕緒恰好總能滿足射鳥氏們的要求。

丕緒所做的陶鵲,一般都能令高層滿意。雖然受到「不夠歡快」的評介,但卻有莊嚴之美,反而是好評更多些。其實這未必是官員們的真心評價,只是他們習慣性地認為,既然是有名的「羅氏中的羅氏」做出來的東西,給予好評總是不錯的罷。雖然知道官員們並非真心,但被人笑嘻嘻地稱為「完美」,對丕緒來說依然是個打擊。官員們習慣性地給予贊美,卻不能體會丕緒通過陶鵲真正要表達的內容。反而是一位身份不過士兵的射手,在儀式後拜訪了丕緒,說他的射禮悲傷痛苦,動人心魄。真夠諷刺的,身份低的人能夠理解,居于高位的人卻全然不解。明明是非告知不可的上層,丕緒的意圖卻完全傳達不到。

在丕緒埋頭制造陶鵲的過程中,兩位女王有如曇花一現來去匆匆。大多數時候,玉座是空缺的,從而大射也無法進行。但丕緒並沒有放棄他的念頭。不久後,終于迎來了向王表達意願的機會。

那便是予王的即位大典。

當時造的陶鵲擁有修長優美的翼和尾,不是從陶鵲機中拋擲上來,而是從陶鵲機中推擠出去讓它飛起,好象滑翔一樣在空中巡回。仿佛從高處飛舞著降臨的鳥兒。被射手們射中後,發出纖細的聲音,散出五色的飛沫,從兩枚翅膀和尾部中間裂開。掙紮翻滾似的跌落在地。裂開的聲音如同悲鳴一樣不絕于耳。掉下來的翅膀撞擊著地面,破碎的聲音清脆到令人痛心。最後只化做一堆鮮紅的碎片。射禮完成後,到處是閃著光的玻璃碎片,將禦前的庭院染得鮮紅。

王與高官並坐于承天殿,禦前寬敞的庭院里一時間寂靜無聲。氣氛凝重的沉默,使丕緒頓時意識到,他的目的終于達到了。射禮結束後予王召見了丕緒,雖說隔著簾子,也算直接賜言予他。

而她一開口首先說到,「好可怕。」

「為何要用那般不吉之物呢?我真不願見到如此悲慘的景象。」

丕緒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正因為悲慘所以才想讓王看到,失去百姓是一件多麼悲慘的事情。通過射禮,要讓王明白自己手中握有的責任。

「主上很是受傷。」

這是台輔的聲音。但是,丕緒恰恰想讓王傷心。希望王通過自己的痛,察覺到百姓的痛。受的傷越深就越不容易淡忘。希望主上將這件悲慘之事,以深切之痛銘記在心。

如果因悲慘而不去正視,就不能覺悟,也不能令悲慘之事從此不複存在。

還是沒能讓主上深刻了解啊——丕緒束手無策。怎麼辦才好呢。丕緒一下子失去了制作陶鵲的意願。予王即位後的郊祀也沒有舉行大射。理由連射鳥氏也不知道。丕緒自己認為,可能是因為主上說了不想看吧。即使這樣,也不能放棄制作陶鵲——至少當時他還沒有放棄。

從那以來,丕緒頻繁地前往市井,近距離接觸百姓的生活。有時還特意去戰場和刑場。親眼見證的這些痛苦,說不定能用到方案中去。說不定能夠找到些什麼,讓自己頹廢的心重新振作起來。

此後每次把找到的東西帶回羅人府時,蕭蘭總是苦笑著接收下來。不知道要給誰觀看的陶鵲——丕緒自己都不知要造些什麼,只是做出來又丟棄,做出來又丟棄,這樣反反複複地度過了幾年。直到有一天,丕緒回到工舍的時候,不見了蕭蘭的身影。

那天濃重的烏云遮蔽了天空。而前一夜,稻穗尚未成熟卻遭天降大霜,怎麼回事呢,百姓們不安地議論著向天上觀望。丕緒一邊聽著議論聲,一邊結束了短暫的行程,回到堯天,登臨治朝。已不記得當時從什麼地方找到什麼方案了,只記得自己確實找到了什麼,興致勃勃地趕往冬官府。——然後,忽然意識到,鱗次櫛比的工舍區竟然安靜得可怕。

就像有什麼看不到盡頭的怪物,在這一帶延伸著。那怪物也可以說是某種不安穩的氣息吧。丕緒一個勁地感到不安,他走進羅人府,卻不見蕭蘭的身影。她的堂屋倒還是往常的樣子。桌子上橫七豎八地堆著雜物,制鵲的工具放置其間,完全是短時間內、離開一會兒的模樣。然而不知為何,走進堂屋的瞬間,丕緒感到一種冷冰冰的空洞。明明是不缺一物的房間,卻顯得空蕩蕩的。到底缺少了什麼呢,丕緒正茫然尋找間,青江急急忙忙地跑了進來。

「丕緒先生——見到你太好了。」

「蕭蘭呢?」

「不在啊。從今天早晨起就看不見她。四處尋找過了,哪也找不到。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可是」

丕緒看出青江正在發抖。

「不只是師傅,各個工舍里都有工匠失蹤。而且消失的——都是女子。」

聽聞此言,丕緒不由瑟縮。

「……都是女子嗎?」

「是的。榔人的師傅在天亮前被士兵帶走了。‘將作’那里的工手也同樣只有女子被帶走。——丕緒先生,這是」

青江的顫抖傳染到丕緒身上。他膝蓋打架——幾乎無法站立。

「……所以說,都已經叫她快逃了!」

丕緒不明白予王為何要下那樣的命令。幽居王宮深處的女王,大約三個月前,突然出現在朝堂上頒布命令,要將王宮里所有女官驅逐出去流放到國外。她曾私下暗示要使用極刑,說不遵行的話就要施以嚴厲的懲罰。但是,最初沒有人將此事當真。

最近一段時間,玉座上頒下的法令大多無人當真。華麗的規定是制訂出來了,但沒有明確的目的性,或者說不夠具體。只是發出告示的話,官員自身也不會有熱情去考慮該如何施行,基本上只是彙報一下草草了事。這次也一樣。將所有女官從宮中、乃至從全國流放的命令,不具有現實性。宮中的官吏近半數為女性。數量龐大的女官驅逐起來要花費很長的時間,最重要的是,全員驅逐的話,國政就沒有辦法維持。

最初人們只當做戲言,但不久後女官當真開始從云上消失。據說大部分人匆匆逃離只來得及收拾身邊之物,其中不能確定是否逃離成功的失蹤者不在少數。

丕緒也勸蕭蘭早點逃走。

「盡管難以相信,看來主上這次是真的要做出失道之舉。這可不是之前那些流于形式的告示啊。」

怎麼可能呢,蕭蘭像往常一樣對著桌子笑道,

「這種荒唐的命令聽都沒聽過。」

「但是,事實上云上的女官已經消失了。」

聽了丕緒的控訴,蕭蘭側著頭,

「主上是和女官吵架了吧。就算這樣我也不用擔心啊。因為主上都不認識我嘛。主上一定不曾想象,治朝也有官員,其中也有女性。她連我的存在都不知道,又怎麼會懲罰我呢?」

蕭蘭笑著說到。可是丕緒一直認為蕭蘭想得太天真了。事實上自那天起,她就消失不見了。與其他女匠一樣,去了哪里、變成什麼樣,都無從知曉。一切事情都在云上發生,沒有人向云下的人說明情況。只是,失蹤的人再也沒有回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即使到了予王崩、新王立的今天,她們也沒有一點音信。

——因此上早就說了,逃避現實不是辦法啊。

丕緒一直有種想法,蕭蘭正是因為不願面對悲慘的事物才遭到不幸的。她對王的認識過于天真,對權力不夠謹慎小心。或許是認為不正視的話,就不會感到悲哀了吧。因此她忘記了祖賢是怎樣無罪而死的。

怒其不爭,也哀其不幸。蕭蘭失蹤後,丕緒完全失去了制作陶鵲的興致。

丕緒有一種無力感。繼祖賢後,他又失去了蕭蘭。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應該向誰責問。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祖賢和蕭蘭沒有任何罪過,但丕緒卻無法保護他們,無法做出反抗。只因為他們身處宮中——身處王的腳下。

他想要大聲呼喊,這是個錯誤,快停下來。但對他而言,沒有任何手段,能把自己的聲音傳遞給王。也沒有任何手段,傳遞給王身邊的宰輔和高層官員。無論怎樣向著云海呼喊,都無濟于事。對于天上的人來說,丕緒根本無足輕重、沒有絲毫存在感。誰也不打算聽他述說,甚至不覺得有必要聽他述說。如果說,丕緒有唯一能夠傳達的手段的話,那就是射禮了。因此他才拼命通過射禮表達自己的觀點,但始終沒有傳遞成功。——不,還要糟,其實是傳遞過去了但沒有被接受。

要是予王能從「可怕」的射禮中,理解到權力的殘酷就好了。

但是,予王拒絕去理解。她不肯正視殘酷的景象,甚至沒有察覺到自己的殘酷。

——這個國家已經無望了。

丕緒已厭倦了呼喊,也不再尋找需要表達的百姓的聲音。反正自己在王眼里什麼都不是。為了活著不得不混混日子。他雖為羅氏,卻不願制造陶鵲,而且討厭去思考陶鵲的制造方法。他不想接觸國家與官員。反正就算自己想到了什麼也無法告知他們,他們原本也不稀罕自己的告知。

丕緒覺得一切皆無意義。他什麼都懶得做,每日只困在自己的官邸里。在家里啥也不做,啥也不想。只是無所事事地數著日子。就是那些空虛的日子剝奪了他的靈感,使他腹中空無一物的吧。

自己已經想不出什麼名堂了——丕緒放下筆,宣告放棄。

想不出新的方案,只好采用過去的陶鵲。但是使用哪一個好呢,得找青江商量一下。

丕緒這樣想著出了堂屋,院子的圍廊里吹起寂寥的夜風,秋天將近了。

肯定要用予王時的陶鵲吧?雖說制作者是蕭蘭,但實際上約束工手、指揮現場的是青江。他一定記得詳細的制作過程。可是,再次制作那種陶鵲的話,可能會被上面拒絕。就算沒被拒絕,丕緒自己也不想再做。何必硬要做那些聲聲控訴著悲慘的陶鵲呢。這樣看來,大概用?王時的陶鵲才是正解。但他也不願意做?王時的陶鵲,那種被華華麗射碎的陶鵲。

雖然他已不對陶鵲做任何寄托,但要說射碎陶鵲、散開華麗的碎片、讓周圍的人歡聲雷動,只有這點他無論如何也沒法接受。當初射碎予王的陶鵲也很是可惜,雖然不這樣做就表達不出意義,但如果可能的話,他是不願毀掉陶鵲的。

「……怎麼可能不毀壞陶鵲呢。」

丕緒自嘲地笑了笑。既然名叫「陶鵲」,不射下來就沒有意義,不毀壞是不成的。不過,他不喜歡在碎裂的時候奏響的音樂,無論是厚重的雅樂,還是偏向寂寞的俗曲,各種音樂都不好。最好用些安靜的、單純的聲音。同時又能夠阻止歡呼和掌聲,能夠自然地浸入人心。希望有那種澄澈的、沁人心肺的聲音。

丕緒邊想邊走進鄰近的堂屋,青江正就著搖曳的燈光伏案工作。聽了丕緒的看法,青江從椅子上轉過身,微微側頭。

「就比如說——下雪的聲音?」

丕緒一邊無奈地笑著,一邊坐在青江旁邊疊放的箱子上。

「雪有聲音嗎?」

是沒有哦,青江臉色通紅。

「那麼,水和風的聲音?」

水的聲音——可不行,丕緒心想。水的滴落聲、流動聲、潺潺的細流、蕩起的漣漪、都不是他想要的效果。而各種風的聲音也不行。水和風都有點羅里羅嗦、言語過頭的感覺。

「要更加安靜的……對——對啦,也許真的能用雪的聲音。」

雪無言,卻叫人不得不去傾聽。

「雖然不發聲,卻能夠感覺到它的聲音。你了解得真透徹。」

丕緒這麼一說,青江卻困惑地笑了。

「因為師傅也說過類似的話啊。……我覺得你們倆在想同樣的東西。」

丕緒吃驚地反問,

「蕭蘭也說過?」

「嗯。她說,像雪那樣靜悄悄的聲音就好了。如果是她做決定的話,就會選那種聲音。」

丕緒一時無法言語。

——說起來,丕緒從不曾讓蕭蘭順著她自己的心意辦事。

不僅如此,他一次也沒有問過蕭蘭想做什麼樣的陶鵲。蕭蘭自身也沒提到自己的願望。當丕緒頑固地想制造慘惜惜的陶鵲時,蕭蘭只是說,更美一點不是很好嗎,但她沒有說出具體的想法。丕緒甚至沒發現她有什麼心願。

原來如此,丕緒想到,蕭蘭還有這種願望啊。

「……那別的呢?」

「呃?」

「她還說了別的什麼嗎?比如說如何碎裂。」

青江埋頭思考。

「她說,予王的鳥很悲涼,能感覺到痛苦。雖然如此,如果以很華麗的風格破碎,太熱鬧了也沒意思。」

接著,青江好象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抬起頭。

「我記得她說過,是鳥的話就好了。陶鵲被射落是一件很難受的事情,如果裂掉以後還能恢複成鳥的樣子就好了。」

「再次變成鳥嗎……?」

青江點點頭,露出懷念的神情。

「她常常說,因為是鳥兒嘛,總想讓它飛翔。但光讓它飛著的話就做不成射禮啦。中箭的時候,至少要讓人感到惋惜。正想著可惜的時候,讓鳥兒再次重生。」

「然後飛走嗎……?」

丕緒喃喃自語,青江見丕緒會意,不由笑了。

「是啊——她是這麼說的。陶鵲碎裂後,變成真正的鳥兒重生,然後飛著離開。」

「真是個不錯的主意。」

將陶鵲擲出,射落擊碎,然後作為真正的鳥兒重生,在人們的面前並排飛翔而去。王也好、玉座的威嚴也好、百官的權威和議論也好,通通拋下,徑直飛去——。

「師傅說,好不容易做出來的陶鵲,卻在庭前跌落,不管是破碎,還是留下殘骸,都令人難過。還不如飛走消失,反而更合乎心境。」

「合乎心境……嗎?」

丕緒暗暗點頭,蕭蘭雖然什麼也沒說,卻懷著同樣的心境。不,不是她沒說,只是自己沒問而已。當時丕緒只顧著追逐自己的願望,願望沒有達成的他到了今時今日,卻和蕭蘭殊途同歸——。

丕緒轉向西側的窗戶,窗外是漆黑的夜,但如果是白天的話則可以看見谷間的風景。岩層上薄云纏繞,往下方本來可見堯天的街道,現在卻被梨林遮住了。

「蕭蘭經常看著那里的景色吧。」

青江沿著丕緒的視線望去,茫然瞪大了眼睛。

「……谷間的景色?嗯,是啊。」

「不知她真正看的是什麼。」

此時回想起來,真是不可思議。——蕭蘭眺望著谷底的時候究竟在想些什麼呢。

「她總說不願看到下界。本人這麼說了,其他人也就這麼認為。但是,仔細想想看,如果真的不願觀看下界,一開始她就不會向谷中觀望了。她經常坐在院子一端的石頭上,朝山谷的方向眺望,可是那個方向不是只能看到下界嗎?」

青江側著腦袋,好象又聽到了不得了的事情。

「想想您的話……確實如此。」

丕緒的眼前仿佛又出現了那只鳥兒。當初他主觀地認為,鳥兒正是因為下界的荒廢,才望著下界的。蕭蘭的事會不會也是他的錯覺呢,或許蕭蘭說著「不想看」的話,真的沒有在看。

「不可能沒在看啊……」

見丕緒苦笑,青江問道,

「您是指什麼?」

「沒什麼。……明明那個方向只能看到下界,她一邊說不想看,一邊不厭其煩地栽種梨樹。雖說很有耐心,但這樣做真的能掩蓋下界的悲慘嗎?」

「您是說掩蓋……」

「難道不對嗎?」

究竟怎樣呢,青江側頭思考。

「師傅說了不願觀看,可總是往下眺望。——不錯,我覺得她的確是看著下界的。因為她視線所向的,正是堯天的方向。」

「她看的其實是梨林吧?特別是開花的時候,總是眯著眼睛看得出神。」

「但到了隆冬季節,她還是望著同一個地方。冬天梨樹落葉,不是只能看見下界的景色嗎?」

「說得也是……」

青江站起來,面向窗戶。漸有秋意的風含著寂寞的味道。

「師傅說不願觀看,是因為她深切地明白,下界有多麼悲慘的事情。她雖然聲稱自己不想聽到難過的消息,其實,根本不需要告訴她那些消息,她心里早已明白。」

「蕭蘭她?」

「嗯。——越是不想聽,其實越是在意,忍不住要豎起耳朵。同樣的,因為明了而不想看,卻忍不住要看。至于種植梨樹,也不是為了掩蓋……」

青江隔著黑夜望向下方,似乎要找尋合適的言語。

「梨花開放的時候,師傅總是歡喜不已,贊歎說,多麼美麗的景色啊。她的贊歎,並不是因為梨花能夠把難看的下界遮掩起來。她一定是透過梨花看到了堯天。看著梨花,就好象看到堯天未來美麗的樣子,感到總有一天是能夠實現的。」

或許吧,丕緒想著,

「我覺得,蕭蘭常常背離現實……」

青江回身微笑道,

「那是對的。師傅絕不是那種正面接觸現實的人。她不直接面對現實,而是面對著自己的手藝。但也不能因此說她放棄了現實。」

丕緒頷首。……終于有些明白了。所謂放棄現實,就是像丕緒那種閉塞的做法,呆在官邸里無所事事地數著日子。而蕭蘭雖也是背對著世界、呆在工舍里。但她從不放棄制作陶鵲,不斷從勞動中發現樂趣。現在想來,那才是符合蕭蘭特色的處世方式。

不斷地眺望下界。一邊說不願見到荒廢的景象,一邊期盼著下界繁花似錦的一天。——

「把蕭蘭想要的陶鵲做出來吧。」

終于聽到丕緒這麼說,青江既難過——又確實滿心歡喜地點頭答應。

「那麼,你要盡可能回想出來,蕭蘭的心願是怎樣的。」

 


第一只是像水一樣藍色的透明的鳥兒。

王與高官們並坐在承天殿的禦簾之後。鳥兒從西面高樓飛出,帶著纖巧的翼,修長的尾,仿佛將淡藍色天空凝聚其中。在群樓包圍的寬廣庭院中,鳥兒緩緩繞行一周。然後,終于改變方向,向空中急速攀升,玻璃似的閃閃發光。

並列殿前的射手中有一人放出了箭。蒼穹中箭追逐著鳥兒,將它射中。鳥兒發出清澈的聲音,碎裂開來。從那里崩出一只嶄新的藍色小鳥,讓人為之一震。像琺琅一樣鮮豔的小鳥長約十寸,顏色是亮麗的靛藍,它自在地揮動著翅膀,左右飛舞著降落。同時,色澤開始漸漸淡化。隨著翅膀的揮動,顏色漸淡,然後從邊緣開始,變成透明的碎片一一裂開。藍色的通透的碎片好象花瓣一樣從空中飛舞而下。接觸到地面時,發出若有若無的細致的聲音,並徹底粉碎。隨著淡淡的聲響,透明的碎片在庭院中撒落。

接下來一下放出了兩只——這回是像陽光一般金色的透明的鳥兒。兩只大鳥互相纏繞著在院中盤旋,然後一同面向天空,交錯著上升。射手中的兩人放出了箭。箭射中鳥兒,變化出數只金黃色的小鳥。小鳥們從高空飛下,羽毛處閃著金色的光芒。同時,從邊緣起,逐漸變淡,逐漸碎裂。澄淨的金色的花瓣散開。紛紛揚揚的花瓣中,淺紫色的鳥卻沖天而起。這回是三只。它們剛剛中箭,變做深紫色小鳥時,那邊又有四只薄紅的鳥兒飛了起來。從空中誕生的火紅色鳥群,在舞動中破碎,變成透明的淺紅色花瓣,大片大片地灑向庭院。

各種顏色的鳥兒朝著冬季的天空飛起,被射中後,化身色彩豔麗的小鳥。小鳥們成群飛舞,在降落的過程中變成脆弱的花瓣飄灑下來。花瓣粉碎時細微的聲音合在一起,猶如簌簌的雨雪之聲,浸透了場內的四面八方。

最後是三十只銀色的鳥兒。中箭後,誕生出持有純白翅膀的小鳥。潔白的小鳥反照著陽光,揮動著翅膀的同時,逐漸碎裂成乳白色的花瓣。無數花瓣從天而降,白茫茫的,仿佛千萬朵梨花一齊飄落。

丕緒等待著最後一片,它碎裂時將發出壓抑的歎息似的聲音。

承天殿前,廣場上,一時間語聲斷絕。隔了一會兒,只聽見人們漏出的歎息聲,如漣漪般擴散。不久後均變成贊歎之聲熱烈而高漲,但丕緒早已悄悄離開了現場。

——結束了。

離開了觀看射禮的高樓,丕緒從舉行著儀式的西園走了出來。他感到很滿足,這種心情連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雖然是光有美麗的景色,卻意外的符合自己的心意。一定是因為他想制作,並出色地完成了的緣故吧。不會有別的原因了。

他一個人經過路門,返回云下,直接去了羅人府。青江正擔心射禮的事情,臉色憂慮地在院子里踱步。丕緒告訴他:「射禮很完美。」

「這麼說——平安無事通過了。」

青江走上前來,感動得快要哭泣。

畢竟這次時間並不充裕。為了趕在期限之前備齊相應的數量,他們已經殫精竭慮,實在沒有時間進行大射所要求的試射。雖做過幾次實驗,但只是射鵲而已。問題是上升的陶鵲會不會和下降的小鳥陶片撞在一起。陶片只是單純模仿了小鳥的樣子,按照那種形狀翻滾著下落,好象揮動著翅膀一樣。其軌跡是無法控制的。如果和正在升空的陶鵲撞上,陶鵲本身的軌跡就會改變,射手們就可能射偏。

「小鳥的高度和位置,都集中在預想的地方。因此大鳥軌跡不變,全部射中了。」

太好了,青江蹲了下來,像是用光了氣力。

「……我還擔心如果射不中,或者張弓前陶鵲就掉下來了,可怎麼辦呀。」

「一開始我也捏著一把汗,但很快就知道能行,便安心觀看。美極了——真想讓你也看看。」

嗯,青江點了點頭,含淚而笑。

好不容易做出的射禮,想讓青江也看看。可是以羅人的地位,就算打著監督的名義,也不允許參加天上的儀式。

「最後按照你的意見,用了白色實在太好了。」

丕緒望向院子外邊。巨大的峽谷處,冬至日的太陽正在緩緩下落。今天是一年中日照最短的日子。沿著太陽落下的方向,依稀可見剛剛迎接了新王的堯天的街道。蕭蘭栽培的梨樹已經落葉,正在休眠,等待著新一年春天的到來。

「……是那個樣子啊。」

青江的聲音很小,仿佛自言自語,丕緒沒有聽見整句話,但他知道青江在說什麼。他說的是蕭蘭所期盼的春天的景象。潔白的梨云掛滿山谷,千萬朵梨花一齊在風中舞動。青江的目光望向谷底,好象看著記憶中的景色。

是那樣的,丕緒頷首說道。

當天夜里,丕緒、青江、以及工手們舉杯慶祝的時候,射鳥氏興沖沖跑進屋里。興奮到臉龐發紅的遂良,告訴丕緒,新王下了召見的命令。

說實話,丕緒並不想要什麼賜言,他對自己制造的景色很是滿意,認為他人的評價只不過是累贅。但王的召見是不允許拒絕的。于是在歡天喜地的遂良的拉扯下,再度朝云上進發。過了路門,改由天官引領,說王正在外殿等候。一路上氣氛凝重。這是丕緒第二次前往外殿了。前一次是失望而回,即使到了不再帶有任何意義的今天,心中仍感到某種蘇醒了的痛楚。

外殿是用于朝議的宏大宮殿,中央玉台高聳,四周則用幕簾遮住。丕緒在天官的催促下來到禦前,當場叩頭。簾後有人說道,抬起頭來,但那是男子的聲音,可見不是主上。丕緒按照命令抬起了頭,那聲音又命天官退下,並讓丕緒站起來,靠近一點。

丕緒疑惑著站起身來。宏大的宮殿中央,現在只有他一個人。燈火也只有玉座周圍的寥寥數盞,丕緒所在的地方看不清建築的輪廓,在巨大的空洞感中,自身的存在仿佛也不能確認。他戰戰兢兢地靠近禦前,跪下來又行了一禮。

「……你就是羅氏?」

這回是女子的聲音。聲音的主人就在近處,但由于禦簾的關系,她的模樣全不知曉。

「下官正是。」

「聽人說射禮是你親自主持的,聽說你是個世所罕見的羅氏。」

「我不知道有這般評價,只是和羅人一起被賦予了制造陶鵲的工作。」

是嗎,年輕的女王低聲說到。然後聲音中斷了一會兒,似乎考量著言辭。

「……對不起。說實話,特意讓你過來,卻還沒想好要說什麼。只是……」

王摒息注視著丕緒,說到,

「……美得讓人心痛。」

丕緒一驚。意外地,一片寂靜中,極其輕微的歎息傳入他的耳中。

「你讓我看到了難忘的射禮啊。……多謝了。」

聽到真摯話語的一瞬間,不知為何丕緒感到,他的意圖傳達到了。雖然這次他並不打算通過陶鵲來告知什麼,但王卻理解了身為陶鵲制造者的,丕緒的——蕭蘭的、青江的心意。

「主上言重了。」

丕緒行了一禮,心想,這便足夠了。這回真正辭退了罷,自己該做的事情已經做到了。以後就交托給青江好了——思索間,王的聲音再次響起。

「期待下次也能觀看你的射禮。」

不不,丕緒剛要回答,只聽王繼續說到,

「……可能的話,我想一個人觀看射禮。把沉悶的簾子拉起來。小規模的就好,只有我——和你兩個人。」

王的聲音樸素而率直。聽聞此言,丕緒腦海中浮現出這樣的場景,那是夜晚的庭院。月色或者篝火——照亮的庭院中,沒有任何人的身影。射手們也潛伏在陰影里,佇立著的只有自己,觀看著的只有君王。沒有言語也沒有歡呼、只剩下安靜的庭院里,陶鵲美麗地破碎。

丕緒通過陶鵲表達,主上則傾聽著他的心聲。他可以感覺到,王的話語中,說的是想要交流的意思。

那鳥應該是白色的,丕緒心想。白色的鳥在夜色中也顯得明亮,破裂後的碎片映著篝火閃閃發光。就像夜晚的海洋反射著月光一樣,舞動著下降。相應的,聲音就用潮汐吧。那種誘人入眠的安靜的細微的海潮聲——。

丕緒當場深深叩首。他仿佛看見一只白鳥。是潮汐中飛翔的最後一只。它避開了射手的箭,直接飛到王的腳下。如果是眼前這位君王的話,一定不會認為是不吉之物而抗拒了吧。

「……只要主上希望,隨時候命。」

丕緒回答到。

——對慶國而言,嶄新的王朝拉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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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arasu 琉璃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