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啥米~穿越成顏回後人?
喵呀~要做名門淑女?
詩書禮儀,琴棋書畫。
某人道:不用不用,做我媳婦兒就成了。
顏氏小姑娘:「看我自創顏氏家訓在手,妻為夫綱才是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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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
宋顏用掛在脖子上的乾毛巾一角擦了擦臉上的汗,收拾了放在牆角的背包。便走出了練舞室。
她伸手在練舞室門前的擺的壇裡撥了撥,在一堆鵝卵石下面取出一把鑰匙將練舞室的門鎖了,又將鑰匙放回原處。這是她們共用這個舞蹈室的人約定好的。大學裡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生活,而舞蹈室的鑰匙十分難配——也不知道在哪配。大家便想出了這麼個主意。
雖然這個時候大概沒有會用這個練舞室的人在校了。宋顏想著,背著包往樓梯口走去。
十二月的風很刺骨。尤其剛剛練舞還出了汗,中午有陽光還好些,現在被傍晚的風一吹,宋顏覺得有些冷,她縮了縮脖子,加快步伐。
「喲宋顏」
她回過頭,原來是同一個社團認識的人。
「你怎麼還沒回家啊?」那人見到宋顏還在學校顯然很驚訝,「我剛剛還以為認錯了沒想到真是你。」
宋顏微微扯了扯嘴角,「你不也沒回去麼?」
「能一樣麼?」那人舞了舞手中的東西,嚇了宋顏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把錘子,「我是學機械的苦逼娃,你們藝術系美女所不能理解的悲催青年,大冷天的還得在加工中心磨錘子啊」
宋顏被她的耍寶有些逗樂了。
「那我不打擾你啦~我得趕快去補充一下能量~」那人又咋咋呼呼地跑走了。
宋顏看著她的背影出了一會神。
還有不到十天的樣子就是除夕了,宋顏抿了抿嘴,舅舅已經打了好幾個電話來催了,不能再拖了,她是該回「家」了。
春運的時候,車票難買,車子難上。宋顏只買到一張站票。站票就站票吧,好歹擠上來了。
她將行李箱放在兩節車廂的過道裡,靠著窗戶坐在箱子上,望著窗外一掠而過的景色,深深歎了一口氣。
火車裡的氣味真的不怎麼樣,顏秉初的腳邊坐著好幾個打工仔,墊了張報紙,就那麼坐在地上,盤著腿,到了晚飯時間,從包裡拿出在上火車前買的泡麵,香腸之類吃起來。
有個染著一頭黃毛的小年輕衝著宋顏吹了一聲口哨,用夾雜著不知什麼地方口音的普通話問道:「美女,你不吃飯啊?」
宋顏裝作沒聽懂的樣子一臉茫然地看了他一眼。那個小年輕不作聲了,用方言和身邊的同鄉聊起了話題。
有個年輕的女孩子要經過這堆人去廁所。
「麻煩讓一讓,讓我過去一下。」
那小年輕又來了精神,同那女孩道:「廁所裡現在有人啊~小姐你再等一等。」
那女孩有點臉紅,彷彿被人一語道出要去的目的地是件很令人害羞的事情。她小聲地重複道:「原來有人啊~」
那小年輕見女孩子搭了他的話,更是來了興頭,操著不標準的普通話,繼續和那女孩子聊起天來。旁邊他的同鄉都跟著起哄。
宋顏在一邊有一搭沒一搭聽著兩人的對話逐漸往曖昧的方向滑去。
大概十點多,火車到站了,宋顏小心翼翼地提著箱子,跨過人群,那小年輕突然醒了,幫著她搭了一把手,宋顏微微一愣,認真地小聲道了聲謝。
那小年輕有些扭捏地擺擺手。
宋顏裹緊了圍巾,站在空曠的火車站口張望著,彷彿不知道該往哪裡走。
「姐!你看什麼呢」宋顏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原來是沈飛,舅舅的獨子。
「喏,我查了一下時刻表,估計你快到了,去便利店買了這個,還熱乎著吧,快吃吧,你在火車上肯定沒吃東西。」
宋顏結果沈飛遞過來的茶葉蛋和熱粽子,眼眶有點熱熱的。
「哎呀」沈飛突然一拍腦袋,「我忘了買水了,你在這裡等等啊。」
「不用不用」宋顏拉住他,「我不渴,就是有點餓,有這些就好了,謝謝你。」
「那就好~」沈飛笑道,「謝什麼謝,我倆誰跟誰啊。」
沈飛高考結束後就拿了駕照,是開了家裡的車來接宋顏的。
宋顏在副駕上坐好,開始剝粽子,「舅舅舅媽呢?現在很晚了,怎麼是你來?」
沈飛發動了車子,「我媽今天有點不舒服,睡了。反正我在家沒事兒,怎麼?嫌棄我啊?」
宋顏笑道:「我哪裡敢?」
兩人沉默了一會。
沈飛開口,慢慢地說道:「姐,我知道你早放假了。」
宋顏沒有說話,慢慢地咬著粽子,是鹹肉棕,有些油了,要是被舞蹈老師看見大晚上吃這麼油的粽子,又該被訓了。她特別愛吃肉,去食堂打飯時,經常被老師看見餐盤裡一大塊油汪汪的回鍋肉。
「我媽就是那麼一個人,說話難聽了點,也不是有意的。你不要和她一般見識。」沈飛斟酌著語句,繼續說道「她做得有些過份的地方,我……我替她向你道歉。」
宋顏笑了,也不管在黑暗中沈飛是否能看見她臉上的笑容,她輕聲說:「不用。」
車內又安靜了下來。
宋顏是個孤兒。十二歲之前不是這樣的。那時候她有爸爸有媽媽,她可以撒嬌,可以耍無賴,可以在商場裡看見漂亮的衣服走不動,可以吵著頓頓吃她最愛的回鍋肉。
十二歲之後一切都不一樣了,是因為一場車禍。一場車禍帶走了世界上最愛她的兩個人。
奶奶本來就不喜歡她是個女孩子,現在更罵她是掃把星。外婆不在了,她被舅舅領回了家。
舅舅沈強一點都不強,他被他的老婆壓得死死的,喪失了一個男人應該有的硬氣。
宋顏想著,在黑暗裡笑了笑。將來她找男人,一定要有男子漢氣概,絕對不能像舅舅那樣,一輩子不敢大聲說一句話,真窩囊。
宋顏倒沒過上像灰姑娘一樣的生活,舅媽秦玉珠畢竟不敢對她施以暴力,但冷言冷語自然是少不了的,每天生活在秦玉珠的惡言惡語中,宋顏練就了一副處變不驚的好性子。
宋顏的父母給她留了一筆遺產,不多,可省吃儉用著也能讓她好好上完大學,她最盼望的,就是念了大學搬出那個所謂的「家」。
但,那個「家」還有那麼點地方讓她有點牽掛著,一輩子窩囊的卻背地裡偷偷塞給她錢的舅舅,夾在母親和她中間時常為難著的善良的表弟。
其實,這些也夠了,宋顏捏著手中的茶葉蛋想著。
一道強光從沈飛的那個窗口打來。
「刺啦」
宋顏瞇了瞇眼,不好是輛重型的卡車她撲向沈飛,搶過方向盤,使勁兒換了個方向。
一陣強烈的撞擊後,她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在陷入黑暗的那一刻,她想,或許醒來一切都不一樣了。
一汪血泊中,一枚茶葉蛋靜靜地躺著。

第一章 婚事
二月,雖已開春,風還透著刺骨。綴幽提著食盒急匆匆地往疏柳居去,一路上竟顧不得回應路邊丫鬟婆子的招呼聲。穿過長長的迴廊,剛進疏柳居的東廂房,一股熱氣撲面而來。
綴幽呼了一口氣,放下食盒,轉身進了裡屋,一眼瞅見窗邊軟榻上,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姑娘。登時吸了口氣,「??」地跑過去:「我的好姑娘,這都什麼時辰了。怎麼起身了又睡迷糊了,頭髮都散了。」一邊伸手推她往鏡匣前坐下,拿了梳子重新通頭,一邊朝著屋外喊:「映月,映月。」
顏秉初只覺得耳邊吵呼呼的,有再大的睡意也被身邊的綴幽給吵沒了。
她努力睜了睜眼,剛要伸手揉,便被綴幽往手裡塞了條乾淨帕子:「夫人囑了多少次,再不許用手揉眼珠子的。」正說著,門簾被掀開,一個穿著碧青色襖子,面容清秀的丫鬟端著瓷碗走進來,笑著看了綴幽一眼:「你說再多的話,也不見得姑娘會回你一聲,也不知姑娘怎麼有這麼個怪癖,每早起身後,非要喝一口蜜水,要不再也不肯開口的。」說著,將碗遞給正眼巴巴瞅著她的顏秉初。
顏秉初悶頭喝完了蜜水,舒了一口氣,笑瞇瞇地衝著伸手接碗的大丫鬟說道:「映月姐姐最瞭解我了,蜜水的溫度剛剛好。」
映月收了碗,便聽綴幽道:「將屋外擱在食盒裡的粥和小菜擺出來,趕緊讓姑娘吃了。」映月口裡答應著,掀簾出去自去擺飯。
顏秉初側耳聽見隱隱約約的樂聲,問道:「現在什麼時辰了?花轎已經到了?」
綴幽手腳利落地將顏秉初的兩個抓髻綁好,又插上了兩朵絨花,聞言笑道:「哪有這麼快,還沒到時辰呢,現在是新奶奶的嫁妝進府。」說著,又仔細打量顏秉初半刻,方滿意道:「姑娘模樣生的好,穿了紅的,更是好看。」
顏秉初由著她又整了整衣服,便被牽著往堂屋裡用早餐了。
用完一碗粥。顏秉初才帶著綴幽往三槐堂去。遠遠便看見三槐堂下人進進出出,熱熱鬧鬧的。堂外屋簷下站著兩個小丫鬟,看見顏秉初,福了福身,一個轉身撩起了簾子,往屋裡回道:「夫人,姑娘來了。」
顏秉初剛跨進門,便有個小身影撲過來,拉住她的手,脆脆地道:「阿姐,阿姐,你怎麼才起身,新嫂嫂的嫁妝都抬進府啦」
顏秉初聞言紅了紅臉,伸手摸了摸顏秉君的小腦袋:「君兒都去新院子看過了?」
顏秉君激動地兩隻眼睛亮亮的:「嗯新嫂嫂的嫁妝院子裡都放不下,一直排到二門呢~」正說著,便見堂上坐著一年約三十幾許的美貌婦人滿臉慈愛地看著他們,便是徐氏,顏秉初這具身體的母親。
顏秉初拉著顏秉君的小手,走到徐氏跟前,恭恭敬敬地福了福身:「給母親請安。」
徐氏拉過她,摟在懷裡,撫著她頭上兩個抓髻,細細地問:「昨天鬧著你了,今兒遲了些也無妨,昨夜裡可睡得好?」又問身後跟著的綴幽:「姑娘昨夜裡可睡得安穩?夜裡起身了沒有?今早上胃口好不好?」
綴幽答道:「回夫人,姑娘昨晚上一沾枕就睡了,夜裡也沒有起身。今早上用了一碗粥,看著還好。」
顏秉初笑著聽徐氏問完,拉拉徐氏的手:「娘,初兒已經長大了,娘不用總是操心了。」
徐氏滿眼笑意地摸摸顏秉初的小臉。
徐氏身後的周嬤嬤笑著湊趣:「可不是,姑娘病了那一場,眼見的懂事了不少,也懂得心疼夫人了,可見得是長大了的。」一番話說得徐氏心裡更是寬慰:「我的初兒才這麼大點子,哪裡算長大了,娘怎麼疼都不為過的。」
自從姐姐來了,被晾在一邊的顏秉君可是不依了,他急急地擠到徐氏跟前,嚷嚷著:「還有我,還有我,我也長大了,前陣子爹說要請先生教我唸書呢」
顏秉初看著顏秉君急得小臉紅通通的,甚是可愛,正要開口,便聽見門口傳來小丫鬟的回稟聲:「夫人,臨安遣了人送信來。」
徐氏急急說:「快,拿進來。」聞言,顏秉初拉著顏秉君向後退了半步。
簾子掀開,進來一個婆子,先跪在地上,給徐氏磕了個頭,遞了一封信。
徐氏道:「給嬤嬤看個座。」一邊就有一個小丫頭子遞了張小凳子,顏秉初看著那婆子福了福身道:「謝夫人賞。」方才規規矩矩挨了半張小凳子坐了。
這邊徐氏已放下信,問道:「你們夫人約莫幾時到?哥兒和姑娘可是都跟來了?統共帶了幾個下人來?」
那婆子在凳子上欠了欠身:「回夫人的話,我們夫人這次只帶了身邊兩個大丫鬟,並幾個粗使婆子,就在路上,約莫還有半個時辰,先遣奴婢來報個信。姑娘前幾天受了寒,如今身子還沒好利索,老夫人作主讓她留在臨安。少爺倒是跟來了。」
徐氏聽了這話,便笑道:「誠哥兒來了?倒是一年沒見著了,也不知道個子長了多高。」又轉頭囑咐周嬤嬤:「著人去門口等著,好好接著人。去看看綠野苑收拾妥當沒?」
周嬤嬤笑著回道:「一大早,檀雲那丫頭就著人去門口等著了。綠野苑早收拾好了,就等著臨安來人。」
徐氏點點頭,一時間又有許多人來回事,某某夫人到了等等。顏秉初便瞅著空子向徐氏告了一聲,拉著顏秉君退了出來。
回了疏柳居,顏秉初便舒了一口氣,歪倒在東廂房的榻上。
綴幽跟著進屋,看見顏秉初坐沒坐相,不禁無奈道:「姑娘好歹將斗篷脫了才是,屋裡頭燃著碳暖和,病才好了怎麼也該愛惜身子一些。」
聞言,顏秉初坐起身,脫了斗篷遞給她,笑道:「綴幽姐姐,最是信心妥帖不過了。」
「可不是,小小年紀便得了話嘮。」進來的映月端著一盤子點心接口道。「正午新奶奶就進門,今兒大廚房肯定是忙亂得不行,姑娘先用點子點心墊墊胃,才出爐的,還熱乎著。」
顏秉初見盤子裡梅花狀的小點心,香味誘人,饒是不餓,還是伸手拿了一塊,咬在嘴裡。
吃完一塊點心,用帕子擦了擦手,顏秉初看著綴幽靠著榻邊的黃花梨木矮桌,往香爐裡點香。不禁心裡歎了一口氣。
穿成這個六歲的女童已經一個多月了,此時此景還猶如夢中一般。
這個叫顏秉初的女童應該是被正月裡一場風寒奪了性命,頭天夜裡起夜後沒掖好被子,第二天就起了燒,怎麼也沒退得下去,後來稀里糊塗地,身體裡換成了現在的顏秉初。饒是這樣,她也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半個月,才下了床。
這一個多月裡,顏秉初經歷從最初的惶恐到現在的迷茫。
原身的生身母親徐氏是個溫善慈和的婦人,早前夭了一個長女,對剩下的唯一的女兒,疼到骨子裡,因為這場病難得發作了一番,把原身的貼身丫頭都發賣了,連奶嬤嬤都被發配到了郊外莊子上。病好了之後,徐氏只當是女兒病了一場懂事了些,萬沒想到女兒的骨子裡已換成了一個來自現代的二十歲的靈魂。
萬幸的是,原身大概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小姑娘,換成了現在的顏秉初,徐氏心裡越發認為是原來的下人壓壞了主子。便對顏秉初更加疼惜起來。
這一個多月,顏秉初想方設法地想搞明白自己的處境。
她所在的顏府頗顯富貴,卻不奢華,這府裡人口簡單,只有原身的父親和母親並一個哥哥一個弟弟。顏府的老爺顏廷文是福建路漕司鹽鐵轉運使,在顏秉初有限的歷史認知中,這是一個品位不高但挺有實權的官職。母親徐氏出身於江浙的大戶。顏秉初的大哥顏秉寧今年十六歲,今天成親,娶得是福州世家嫡女鄭氏。弟弟顏秉君才五歲。顏秉初上頭原該有個大四歲的長姐,剛出生身子就弱,病病歪歪長到三歲時就沒了。
當顏秉初得知顏府老爺沒有妾室時,心裡暗暗鬆了一口氣。要知道,前世看小說時,她最怕的就是家宅後院姨娘庶女暗鬥之類的。
令人奇怪的是,顏老爺行二,高堂尚在,卻已然分了家。顏老夫人跟隨長子住在臨安。顏秉初初時以為是兩家關係不好,現在看來並不是這樣,顏廷文和長兄顏廷禮友悌深至,徐氏和顏廷禮夫人孔氏彼此之間娣姒和睦。顏秉初還有一個姑姑,是顏老爺的胞妹,嫁在京裡。
林林總總,顏秉初只理順了顏府的關係。而最重要的是她一直沒有搞明白自己到底身處在什麼年代。
想到這裡,顏秉初不禁頭大。
她所在的朝代國號大宋,趙姓為尊,再結合顏老爺的官職,顏秉初以為她不是到了北宋就是南宋,可發現國都不是開封不是臨安,竟然是京都顏秉初裝好奇寶寶打聽了許久終於確定這個京都就是現代的河南洛陽。不知道歷史是哪裡出現了偏差,眼下顏秉初只有小心翼翼地得過且過著,只等顏老爺請了先生入府為顏秉君開蒙,找個借口先識字再說。
顏秉初心裡慢慢地盤算著,竟就這麼又迷糊了過去。

 

第二章 認親
不知過了多久,被綴幽推醒。
綴幽看著顏秉初滿臉茫然,張著小嘴,顯然一副沒睡夠的模樣,因笑道:「姑娘怎麼這麼能睡,白日裡睡多了,小心夜裡走了困。」
顏秉初窒了窒,不知怎麼,前世愛打瞌睡的毛病也帶到這具身體裡了。
綴幽轉身沏了一杯濃茶,遞於她:「姑娘且喝一口醒醒神,已經午時三刻了,花轎已到了門口,三少爺早拉著誠少爺鬧著去門口攔新婦了。」
顏秉初方才看見身上披了件大毛毯子,聽了這話抬頭道:「大伯母已經到了?怎麼沒著人叫我?」
綴幽便笑道:「姑娘自己睡迷糊了,夫人遣了人來,又怕姑娘著了涼,便囑咐明天再見也不遲。」
顏秉初點點頭,知道徐氏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了,生怕自己又受了風寒,便也丟開不再糾結這個問題。
進了裡屋,翻出前不久大哥帶給她的九連環——現在唯一能用來打發時間的東西,低頭玩了起來。綴幽見了,只抿嘴一笑,便坐在一旁自做針線。
第二天一大清早,顏秉初就被綴幽喚醒,迷迷糊糊得被伺候著洗漱乾淨,挽了兩個丫髻,便急急地往正院去。
認親定在辰時。進了三槐堂,便見顏老爺並徐氏兩個端坐在上首,右手邊坐著一端莊婦人,年紀較徐氏稍長,穿著一件淡紫灑花襖,石青緙絲褙子。
顏秉初便知是孔氏了。
向顏老爺和徐氏請安過後,便行至孔氏跟前,曲膝拜道:「見過大伯母。」
孔氏滿臉笑意地拉過她:「初兒已經這麼大了,老夫人前陣子還念叨著呢。」說著從身後侍女手中拿過一個荷包,塞到顏秉初手中:「且拿去玩吧。」又喚她下首的一七八歲模樣的男孩子:「來,見過你妹妹。」
那男孩歪著頭打量顏秉初片刻:「妹妹長得可真好看。」一句話說得眾人都笑了起來。
屋外,小丫鬟撩起簾子道:「大少爺和大少奶奶來請安了。」
顏秉初便坐到顏秉君上首,抬頭看見周嬤嬤引著顏秉寧和鄭氏進來,拿出兩個嶄新的墊子。顏秉寧帶著鄭氏恭謹地在墊子上磕了頭,奉了茶。
徐氏笑著點頭,賞了一對金鑲羊脂玉鐲子。鄭氏接過遞給身後的丫鬟。又奉了茶遞給孔氏,從孔氏手裡接了一支金凰簪。
接著便是顏秉誠,與他見了禮。然後轉到顏秉初面前,顏秉初站起身,曲膝拜了:「見過嫂嫂。」鄭氏忙曲膝還禮喊了聲:「妹妹。」然後從丫鬟盤子裡揀了只飛天佩遞給她,顏秉初收了。最後是顏秉君,遞於他一隻長命玉鎖。
認了親,便是早飯了。顏秉初看著新嫂嫂恭順地立在徐氏背後為徐氏布菜。心裡偷偷抹了把汗,原來這就是「待曉堂前拜舅姑」和「新婦饋舅姑」了。
一家人用了早飯,略說了幾句話,便都散了。
顏秉初回了自己院子,掏出孔氏給的荷包,打開一看,裡面放的是一塊包金玉鎖片,再看看鄭氏見禮時給的飛天佩,頓時讓前世是小資產階級的顏秉初內心狂呼發財了。
顏秉初把東西遞給綴幽,一再囑咐她仔細收好。綴幽便笑道:「姑娘什麼時候又養出個財迷的性子來。」直把顏秉初說得紅了臉。
認親過後,顏秉初又恢復了先前一個月的日子。每天辰時末去正院請安,陪著徐氏用完早飯,說一會子話,然後轉回院子無所事事。先前還有一個顏秉君小正太充當娃娃打發時間,可自從顏秉誠居在綠野苑後,便成天跟在他的誠哥哥後面,儼然一跟屁蟲。
唉,顏秉初無聊地扔下手中的九連環。
這樣無聊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穿來的時侯,原身還沒有識字呢她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顏老爺快點請一個先生回來開蒙,好借口翻書弄清楚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世界。
轉眼間,天漸漸暖和起來,風也顯得柔和些。
這天,沒等綴幽來喚,顏秉初已經坐起身。
綴幽掛起帳子,看見她坐在床上呆呆的,倒是嚇了一跳,道:「姑娘今天倒是早。」
顏秉初不好意思地扁了扁嘴。一旁有小丫頭端了青鹽來,她擦了牙,漱洗完畢,便有映月遞了蜜水。顏秉初喝完,使勁地吸了吸鼻子,好奇道:「這是什麼香味?」
映月笑道:「姑娘的鼻子倒是靈,廚房今天做了烏米飯呢。」
烏米飯是什麼?顏秉初也沒敢問出口。
等到了正院,與徐氏用早飯時,顏秉初一眼就瞅見桌上餐盤裡顏色烏黑的糯米飯,清香撲鼻,她使勁嚥了嚥口水。
倒是徐氏看見她一副饞樣,大笑不已:「看把我的囡囡饞得。」說罷,徐氏招招手,讓身後擺飯的鄭氏坐下,道:「今兒是上巳節,坐下一起吃吧,吃完飯讓寧兒帶你出去逛逛。」
顏秉初一聽這話,眼睛亮亮地盯著徐氏看,原來這個時代女人是可以出門的
徐氏笑瞇瞇地點了點顏秉初的小鼻子:「我的初兒是不是也想出去玩了?娘帶你去上香好不好?」
顏秉初使勁地點了點頭,聊勝於無啊只要能出去看看都是好的。

第三章 與我無關
顏秉初興奮地坐在馬車內,打量四周。
車廂板壁都糊著翠綠色緞子,車門簾厚厚的,這樣的天氣倒是顯得有些熱了。
顏秉初心裡明白是徐氏不放心,怕自己著了涼,心裡一陣感動,便噌噌地坐到對面緊挨著徐氏,將頭埋到徐氏懷裡。
徐氏撫著女兒的腦袋,笑問道:「初兒不是說自己長大了麼?怎麼又撒嬌了?」
顏秉初悶悶地回道:「初兒再大也是娘的女兒,等初兒頭髮都白了,還是要和娘撒嬌,娘不許嫌棄初兒。」
徐氏聞言,拉起顏秉初的小臉,重重地親了兩下,滿面笑容地說:「不嫌棄不嫌棄,娘的初兒就是娘的眼珠子,要寶貝一輩子。」
顏秉初羞紅了臉,將頭重新埋到徐氏懷裡,天吶天吶,二十歲的人還這麼撒嬌。可是,被人疼愛的感覺真好。
一旁的徐氏的大丫鬟檀雲,抿著嘴笑著從車廂角內的屜子裡取出一盤點心放在車廂內的小案桌上,又沏了杯茶,遞給徐氏。
徐氏拍拍顏秉初的腦袋,讓她起來吃點心。
顏秉初口裡含著塊點心,慢慢移到窗邊,將車簾掀開一條縫,又轉過頭偷偷打量徐氏,見徐氏仍是滿面笑意,沒有制止的意思,便將眼睛湊到縫前向外看去。
街上熙熙攘攘,好不熱鬧,路邊一個攤點接著一個攤點,酒樓挑的高高的迎風的酒幌,還有馬車邊擦過去的駿馬……顏秉初看得漸漸癡了,點心含在口裡都忘了嚼,她感覺自己恍如夢中,這是真正的古代日日在樓閣閨房裡的生活遠沒有這街上充滿生活氣息的人群景象給她帶來的衝擊大,直到這一刻,她才驚覺,她真的回不去了,這個如同水墨畫卷的地方,將是她今生待的地方。
徐氏見到女兒突然變得呆呆的,頓時嚇壞了,連連輕拍顏秉初的小臉,急道:「初兒,初兒,你別嚇娘。」
顏秉初茫然地看著徐氏焦急的面容,漸漸回過神。
是了,今生她有疼她的娘親,有威嚴能賺錢的父親,有溫文爾雅有出息的大哥,還有個活潑可愛的弟弟,上天讓她重活一回,足夠了。
顏秉初急急嚥下嘴裡的點心,伸手接過檀雲遞過來的茶,一口氣喝完才道:「娘,娘,我是在想怎麼回去和弟弟說外面的好玩的事。」
徐氏拍拍她的後背,鬆了一口氣道:「下回可不許這麼著了,不許將東西含在嘴裡。」
顏秉初點點頭,好奇地問道:「娘,為什麼街上這麼多人,還能跑馬?」
徐氏道:「路中間是給馬車走的,行人只能靠邊走。」
檀雲在一旁補充道:「姑娘是頭回上街呢,肯定沒注意到路邊行人道是砌得稍微高些的。」
顏秉初心裡愈發好奇起來,難道古時候有人行道的說法?
馬車一路搖搖晃晃,興奮勁頭過去後,顏秉初靠在柔軟的墊子上昏昏欲睡。突然馬車停了下來,檀雲先踏著凳子下了馬車,便轉身扶著徐氏。綴幽也從後頭的馬車趕上前來,將顏秉初扶下車。
顏秉初有些郁卒地看著自己的短手短腳。
一行人沿著山道,緩緩向山上的寺廟走去。顏秉初拉著綴幽的手,一路上東張西望,唔,山道上行人很多,看來這個寺廟香火倒是很好。女眷也不少,結伴行走,一時間香風陣陣,倒讓從旁經過的偽蘿莉也陶醉了,想起了杜甫的《麗人行》。嗯,頭一句改成「三月三日天氣新,山中道上多麗人。」綴幽在旁看見自家姑娘逕自搖頭晃腦不知在想什麼,倒也樂了。
徐氏在前面寶殿中燒了香,磕了頭,便讓小沙彌引著往後廟女眷歇息的院子去。顏秉初跟在後面偷偷打量了小和尚一會兒,便有些無趣地轉頭看著四周景色。
四圍山繞,樹木蔥蘢,一徑通幽,倒是個好去處。
進了暫時歇息的院子,徐氏便有些倦意,檀雲便伺候徐氏歇下。
顏秉初便拉著綴幽的手說要去逛逛。
綴幽不依,道:「山裡那麼大,迷路了怎麼辦?姑娘還是歇歇,等會兒就用齋飯了。」
顏秉初皺著小臉,保證道:「只在這一片看看,好不好,我剛剛聽說附近有山泉呢。」
綴幽看看顏秉初渴求的小臉,想著這興福寺後廟戒備森嚴,倒未有歹人出沒,心下一猶豫,便答應了。
兩人便同檀雲告了一聲,循著剛來時的小徑,去找顏秉初所說的山泉了。
行了一段路,綴幽看見顏秉初身上只穿著淡粉色的繡花羅衫,蜜合色對襟的長袖小褙子,下著珍珠白湖縐裙,想著山林中天氣陰冷,便讓顏秉初原地等著,切莫走遠了,自己急急忙忙回去取件斗篷來。
顏秉初看著周圍只一條路,便仍舊沿著走下去。
過了一陣,耳邊已經聽到泉水叮咚聲。穿過一片竹林,果然便見一道清澈溪流,原是從山上蜿蜒而下的泉水匯成的。顏秉初聞著風聲細細,泉水淙淙,欣喜地加快腳步。
剛轉過溪邊一塊大石頭似的假山,卻只見一穿著白色綢衫十三四歲的少年正極其不雅地撅著屁股往溪裡伸頭伸腦,似乎要夠什麼東西。那少年似乎察覺身後有人,扭頭看了一眼,這一看不要緊,身子「嘩」的一聲栽進了溪水中。
顏秉初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心裡直念「與我無關,與我無關……」
這一邊,謝詡狼狽地從溪水中站起身來,右手拿著先前掉下水的玉簫,左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轉過頭看了一眼害他落水的罪魁禍首。
原來是個小姑娘,正瞪著一雙黑嗔嗔的眼睛看著自己,張著紅紅的小嘴,小臉上掛著一絲驚愕。
還是個美貌可人的小姑娘,謝詡不禁有些頭疼地按了按眉心,自我安慰道幸好這小姑娘年紀還小,還沒到能解風情的時候,要不然自己一世英名肯定是毀了。
謝詡爬上岸,撩了撩已經濕透了的衣服下擺,看見那小姑娘還愣在原地,以為是不知哪家的小女孩迷路至此,便行到她面前,衝她一笑,剛要開口詢問,不妨一雙小手將他腰上一推,一時往後踉蹌兩下,耳邊聽到略有些含糊的「與我無關」四個字,聲音倒像隻兔子般軟軟糯糯的。
謝詡剛站穩了身子,就看到那道淺粉色身影「???」地轉過假山,不禁嘴角抽了抽。
一會兒,從假山後急匆匆跑來一個小廝,一眼看見謝詡渾身濕淋淋地站在那,頓時大呼:「少爺,你這是落水了麼」
謝詡忍住往福寶頭上招呼的衝動,問道:「你方才來的路上有沒有看見一個小姑娘?」
福寶驚詫道:「小姑娘?」歪頭想了片刻,想起路上擦肩過去的急匆匆的身影,又驚呼道:「少爺難不成,難不成,少爺被那小姑娘欺負了」
謝詡眉心又忍不住跳了跳。
不得不說福寶很大程度上真相了。
謝詡大步往回走去,不再理會福寶上躥下跳跟在身後要打聽出是誰家的小姑娘敢欺負他家少爺。
顏秉初一路埋頭急匆匆地往前跑,她想起方纔那少年陰陰衝她笑的模樣就有些害怕,綴幽不在,自己的短手短腳肯定打不過人家。
剛跑出竹林,便遇上了取了斗篷的綴幽。
綴幽訝異地看著顏秉初小臉紅通通的模樣,急忙問道:「姑娘這是怎麼了?」
顏秉初回過頭看了看竹林,嘴裡含糊不清道:「快快回去,剛剛遇見一隻大蟲子,好大的個,模樣怕人的很。」
綴幽聽了,急忙滿頭滿臉打量著顏秉初:「姑娘有沒有被蟄到?」
顏秉初急急拉她往前走:「沒有沒有,我跑得快。」綴幽滿頭霧水地被顏秉初拉著往院子裡跑去,只當姑娘是被嚇怕了。
回到院子,徐氏已經起了。眾人用了齋飯。徐氏便言要帶著顏秉初在廟中逛逛,顏秉初想想早上遇見的那個少年,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直嚷著說是乏了。徐氏聞言作罷,便喚人收拾了包袱,著幾個健壯的僕婦抬了兩頂軟轎直接從後山上下去,乘車回府不提。
興福寺山腳下的別莊裡。
待鶴亭四周都掛著軟帳,謝詡已經換了一身衣服斜坐在榻上,聽著福寶咋咋呼呼地回稟著:「那欺負少爺的小姑娘八成是顏府的沒錯,奴才給了那小沙彌三兩銀子,料他也不敢騙我。」
謝詡皺了皺眉,旁邊一直打量著自家少爺表情的福安,連忙踢了福寶一腳:「揀重點的說。」
福寶縮了縮頭,看了謝詡一眼,繼續道:「顏府就是那個福建路治漕司顏老爺的那個顏府,聽說這個顏府其實是屬兩浙路臨安府的世家……」
謝詡揮了揮手,打斷福寶,問道:「顏府主子除了顏老爺和顏夫人都有些什麼人?」
「啊,僅有兩個少爺並一個姑娘。」
「嗯,下去吧。」謝詡慢慢搖了搖手中的扇子道。
福寶滿頭霧水地跟在福安後頭退出了鶴鳴亭,福安瞧著他一臉茫然的樣子,恨鐵不成鋼地問道:「那顏府的姑娘長得漂亮不?」
福寶繼續茫然地點點頭:「聽說是個美人胚子。」
「那定親了沒有?」福安繼續問道。
「應該,還沒有吧……」
福安急道:「你怎麼連這個都沒打聽清楚?」
「我打聽這個做什麼?」福寶奇怪地瞥了眼福安。
「那顏府姑娘今年多大了?」
「約莫六歲罷。」
「啊?」這下輪到福安滿頭霧水了,福寶滿臉鄙視地看了他一眼,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了。

 

第四章 開蒙
疏柳居的柳條都抽了芽,空氣中也漸漸有了花的香味。今年春天的雨水來得格外充沛,隔了兩天總要滴滴答答地下上兩場。
綴幽一手為顏秉初撐著油紙傘,一手帶著她小心翼翼地避開青石板路上的水窪,往正院走去。到了廊下,便收了傘,遞給一邊的小丫鬟。
顏秉初見徐氏並不在堂屋,便轉過右手邊一道屏風,掀起琉璃珠簾子,進了徐氏的臥室。
徐氏正靠著屋內正當中的美人榻上聽坐在身旁的顏秉君眉飛色舞地說著什麼。顏秉初一看,就知道肯定有什麼好事情。
果不其然,顏秉君看見姐姐來了,立馬撲過來,拉著顏秉初的手,得意道:「娘說了,清明過後爹就給我請先生」
顏秉君笑著走到徐氏身邊,曲膝道了安,才挨著徐氏坐下——這倒是顏家的規矩,曉夕溫凊必須規行矩步,安辭定色。
「這麼說,弟弟沒有幾天就能開蒙了?」顏秉初開口道,看到顏秉君點點頭。又轉頭眼巴巴地瞅著徐氏,懇求道:「娘,我能不能同弟弟一塊唸書?」
「好好,初兒也唸書,去中個女狀元回來好不好?」徐氏哄她。
「娘,初兒是認真的,」顏秉初有些哭笑不得,「也不用請旁的先生,弟弟念什麼我就念什麼。」
顏秉君在一旁聽到,登時又興奮起來:「娘娘讓阿姐陪我一起去」
徐氏慢慢地摸摸姐弟兩個的頭。
晚間,顏廷文回府,徐氏便把白日裡的事同他說了。
顏廷文倒是點點頭,道:「往常,你嬌慣初兒一些倒無妨,那孩子也不是個不能嬌縱的。六歲,倒也可以開蒙了。就和君兒一同念吧,讓先生對她要求寬鬆一些便是。」
徐氏道:「原先只想著她身子弱,再晚些也可以,沒想到這孩子倒是個向學的。」
「你也不看看是誰家的孩子,」顏廷文自得地翹了翹鬍子,道:「顏家的孩子能有差的麼?」
徐氏嗔怪地看了顏廷文一眼,轉過屏風自安歇去了。顏廷文看著自家夫人偶漏的一點風情,頓時心頭一熱,屁顛屁顛地跟了上去:「也是夫人教導的好啊。」
一夜無話不提。
顏老爺給兄妹倆請的先生姓魏,年輕的時候是江寧府有名的才子,一筆字寫得極有風骨,行文大氣毫不古板。
顏秉初聽了一節課後,興奮得兩隻眼睛都是亮晶晶的。先生給開蒙的第一本書是《三字經》在顏秉初的印象中,《三字經》是宋末編纂的,這意味著什麼?顏秉初不敢憑著這本書隨便就下結論。
一連好幾天,顏秉初除了每日早晚去正院的請安,總是在翻那本《三字經》。綴幽因笑道:「姑娘唸書都念瘋魔了。」
薄薄的一本,左翻右翻,顏秉初已經倒背如流。魏先生才慢悠悠地講到「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萬。」
顏秉初不禁有些著急,她得想個辦法,能夠光明正大地看別的書辦法。
這天下了學,顏秉初甩了顏秉君,讓跟在後頭小丫鬟文杏去疏柳居支會綴幽一聲,獨自往蒼梧院走去。
剛進了院子,便遇到鄭氏正帶著貼身丫鬟春纖往外走。
鄭氏見只小姑一人,不由驚詫道:「妹妹可是來找你大哥的?丫頭呢?怎麼一個都沒帶著。」說著,上前牽了顏秉初的小手。
顏秉初仰起臉,笑盈盈地揮了揮手中的《三字經》,說:「我來找大哥哥唸唸書。」
鄭氏掩嘴笑道:「妹妹唸書真是用功。」
顏秉初認真地點點頭,彷彿承了鄭氏的贊。宋氏笑著捏了捏顏秉初的小臉,便送她到了顏秉寧的書房外,摸摸她的頭,道:「去吧。」
顏秉初悄悄地走進書房的裡間。
顏秉寧正端坐在一張黃楊大書桌前凝神看書。她轉了轉頭垂涎欲滴地看著靠著北牆放置的一書架的書。
大約是聽到了動靜,顏秉寧一回頭就看見妹妹正在門口探頭探腦的,便出聲道:「初兒,過來。」
顏秉初噌噌地小跑過去,挨著書桌站著,露出半張腦袋,一眼就瞅見顏秉寧面前放著一篇文章,字跡秀徹挺拔,顯然剛剛讓顏秉寧看著出神的東西正是這個。
她拉拉顏秉寧的袖子,小聲問:「這是大哥寫的嗎?」
顏秉寧看著這篇文稿,面露一絲複雜之色:「不,這是大哥新近認識的一個朋友寫的。」
顏秉初歪著頭,輕聲嘀咕道:「這字寫得可真好看。」
「初兒可是臨字了?」顏秉寧低頭問道。
「嗯,每天下午,先生讓臨一個時辰的字。」
「你臨的什麼?」說著,顏秉寧站起身來,走到書架前。
「是衛夫人的簪花小楷。」
「臨一段時間後,初兒就改臨這個吧。」顏秉寧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字帖,遞給她。
顏秉初接過一看,是顏真卿的《多寶塔碑》。
她故作疑惑地問:「這是什麼?」
「顏公的《多寶塔碑》。」顏秉寧頓了頓,振了振聲說道:「顏家後人自當臨摹顏公碑帖。」
等等顏秉初只覺得腦子被雷劈了一般,顏家後人?她?顏公?顏真卿?這是什麼關係?

第五章 名門望族
綴幽聽跟著顏秉初上學的小丫頭文杏回來說姑娘去了蒼梧院,便使了人往蒼梧院接人去。過了一陣,派去的丫頭回來說姑娘已經回來了。綴幽左等右等不見顏秉初回來,索性出了院子去尋。
剛進了沁芳園,綴幽遠遠地看見自家姑娘踩著沁芳園湖邊砌的涯子神色恍惚地走著,登時嚇出了一身冷汗,顧不得後頭還有小丫頭子跟著,提了裙子就衝過去,一把抱起顏秉初往湖邊離了三四步才放下她,氣喘吁吁地道:「哎呦,我的小祖宗,嚇沒了奴婢半條命,走路怎麼也不看著,要是栽到湖裡,怎麼辦?」
顏秉初回過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上前拉住綴幽的手,搖了搖,討好地說道:「好姐姐,我下回定仔細看著。」
綴幽抿著嘴巴,瞧了顏秉初兩眼,終於撐不住笑道:「姑娘莫要只嘴上說說,回頭就忘了,倒累了奴婢們吃掛落。」
顏秉初不語,又晃了晃綴幽的手,綴幽這才作罷,牽了顏秉初往正院請安去了。
晚上,顏秉初披著頭髮從浴房出來,便坐在軟榻上,靠著黃花梨雕花案頭幾,翻看白天從顏秉寧處得來的碑帖,綴幽站在她身後拿著干帕子替她絞著頭髮。看了一會,顏秉初覺得有些眼花,於是放下書,仰起頭,閉了閉眼。
綴幽見此,放下手中的帕子,繞到案幾邊,揭了燈上的罩子,拿起簪子挑燈芯。顏秉初便甩了鞋,小腳縮上榻,雙手抱了膝,將下巴擱在膝頭上,歪著腦袋看著綴幽,突然幽幽地歎了口氣。
綴幽聽見,轉頭好笑道:「姑娘小孩子家家的,學人家歎氣做什麼?」
你自己才十四歲,裝什麼老成。
顏秉初心想,卻仍是眨了眨眼睛,問道:「綴幽姐姐,你還記得家裡是做什麼的?」
綴幽仔仔細細重新罩上燈罩,方才回道:「奴婢爹就是鄉里一農戶,記得小時候,一年掙上三兩銀子算是了不得了。」
「那你是因為家裡窮,才進府的嗎?」
「奴婢的家,也不知道還在不在了。」綴幽垂了垂眼簾,輕輕地歎了口氣,「奴婢娘小時候就去了,爹又娶了二娘,後來鄉里鬧饑荒,離鄉的路上,二娘便攛掇著爹把奴婢給賣了。」
半晌,綴幽見顏秉初不說話,只拿著一雙濕漉漉烏丸子似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瞅著自己,便看穿了顏秉初的小心思,抿嘴笑道:「姑娘莫覺得奴婢可憐,比起那些吃不上飯的,奴婢有吃有穿,伺候著姑娘還有月例拿,日子過得夠好了。只求姑娘讓奴婢省些心,就是體貼奴婢了。」說著,俯下身將顏秉初甩歪了的鞋擺好,又道:「姑娘也該歇了,明兒早上又該嚷著起不來了。」
顏秉初吐了吐舌頭,趿了鞋子,便往床上去。躺在床上,由著綴幽替她掖好被子,放下床帳。顏秉初忍不住又歎了一口氣。過了一會,豎著耳朵留神綴幽的動靜。聽到綴幽掩了門在外間躺下,便又坐起身,從枕頭裡摸出了一本書。躡手躡腳地下了床,走到桌前,就著夜裡留著的那盞燈,翻看起來。
今天下午從顏秉寧書房出來後,顏秉初又偷偷繞到正院後面的佛堂,悄悄往袖子裡藏了佛堂東偏殿供奉的族譜。照理說,族譜應該供奉在族裡的祠堂,大約是顏老爺分了家,族譜又重新謄抄了一份。
現在顏秉初看的,正是這一份謄抄的族譜。
族譜圖篇頭寫著「餘杭臨安顏氏支譜世系圖」這幾個字。
一世祖名曰:茂公。旁有小字記載:公原籍山東臨沂,乾德年間遷至兩浙路,遂於餘杭臨安縣架屋開基。妣,陸氏生三子。公,妣生卒俱佚。
下面便用硃砂畫了三支分叉,寫了二世三房人的名字,分別標為福、祿、壽房。再往下便只有福房的子孫。傳到顏府長房這一代才是第八世。
族譜後頭又記載了這支顏氏的由來。隋代以前,一支顏姓由琅琊臨沂入遷關中,到了唐代,此支顏姓下傳至顏回三十七代孫顏師古時,開始發達昌盛起來,其子輩顏昭甫,孫輩顏元孫、顏惟貞,曾孫輩顏杲卿、顏真卿、顏旭卿,顏曜卿,玄孫輩顏君頁、顏禺頁、顏豈頁,均有名於當世,或仕宦當朝,或書法造詣精深,或兩者皆備。此支顏姓風光顯赫一時,為世人仰慕。
「真卿四世孫弘,官金陵同州參軍,長子詡為永新令,次子普,五代末為泉州德化令,遂家焉。普之長子泊遷永春卓埔,茂公為其第六子。」
合上族譜,顏秉初小心翼翼地將它又藏回枕頭裡,躺回床上,眼睛盯著帳頂,慢慢梳理腦子裡的信息。顏回,孔門得意弟子,顏氏之儒的創始人;顏師古,語言大家,作《漢書注》;顏真卿,書法巨擘大師,風骨健勁的顏體的開山祖。史書上曾經淡漠的人名變得親近起來。原來,顏家乃名門之後。
這一個個人名後面的朝代,春秋,隋唐,五代。如果歷史的車輪沒有出現偏差,現在大約應是南宋高宗趙構在位年間才是,歷經靖康之恥,退居臨安;繁華在表,腐朽在內;奸臣在堂,狼兵在外。南宋程朱理學盛行,對女子束縛甚重,然,上巳節那天,顏秉初看見的卻有些像是史書上大唐盛世的模樣,年輕女子輕紗蒙面,結伴而游,好不自在。還有最最重要一點,國都的位置與史書上記載的完全不同。
唔,一定要找到是哪裡出了差錯。顏秉初翻了個身,漸漸沉入夢鄉。
於此同時,興福寺山下的別景園裡,謝詡正仔細看著手中捏著的一張薄紙,福寶在一旁頗為自得地道:「少爺最近同顏家那大少爺走得近,小的把他的底細全扒拉出來了,嘿嘿,夫人可交代了,少爺待在福州唸書也不是不可以,可是得讓小的注意著,不是誰都能結交的。」
福安垂手站在一邊,心裡直翻白眼,夫人交代的話暗暗裡記著就是,哪有全交代出來的,真是個不長腦子的。
謝詡不置可否,他的視線快速地瞄過顏秉寧的生平,頓在了那短短的一行字上:顏氏秉初,和佑七年生。性順言寡,體弱嬌怯,母甚寵愛。不由想起那日推在他腰上的一雙白生生的小手,和慌慌張張如同小兔子的身影。便嗤笑一聲,將紙扔在桌上:「言不盡實,不看也罷。」
福寶頓時垮了一張臉,嘟囔道:「怎麼會?小的費了不少力。」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來:「少爺,這顏家大少爺說起來與你還有親吶。」
謝詡這才感興趣,問:「怎麼說?」
福寶見謝詡來了興致,立刻又起了精神,壓低嗓音道:「這顏府可是臨安府顏家的嫡支的二房。安定侯夫人可是顏府老爺的妹妹。」
謝詡的母親燕國夫人出自安定侯府,乃現任安定侯的胞妹。安定侯夫人便是謝詡的舅母了。謝詡的這位舅母乃是老侯爺在世時親自定下的,顏家在臨安傳承百年,家風嚴謹,是有名的世家望族。
原來是出自他家。
「既然,與顏府有故,我一小輩,也該上門拜訪才是。」謝詡笑得有些意味深長。
福寶打了個寒戰,抬頭看時,自家少爺仍是一副氣質高華,不染塵埃的模樣。他吁了一口氣,心想,這才是他家那個京中人稱「謝郎風流」的少爺嘛。

 

第六章 如此背書
唔,真舒服。
顏秉初坐在床上大大地伸了個懶腰。隱隱約約有縷橙色的陽光透過紗帳。
天放晴了
她撩起帳子,直接下了床,爬到榻上,推開窗,滿足地揚起小臉吸了一口氣。有陽光真好,人都感覺輕飄飄的像要飛起來。
綴幽進了裡屋就看見顏秉初一副饜足的樣兒。不由抿著嘴笑了起來,見屋裡暖和,也就沒有說她,轉身取了衣服,伺候她穿上。喚了小丫頭端了青鹽,打了水。
出了裡屋,映月早端了蜜水,顏秉初直接就著映月的手喝了,帶了文杏去徐氏院子請安。
「念了書,倒是吃得多了些。」徐氏見顏秉初用了一碗碧粳粥,還吃了兩塊糖蒸酥酪,心裡很是高興。
顏秉初倒是噎了噎,想起前世每次下課,衝鋒陷陣到食堂打飯,頓頓無肉不歡,不禁有些汗顏。她倒是想吃多些,奈何這個小身板已經是極限了。
正說著,顏秉君已放下箸子道:「娘,君兒吃好了。」
顏秉初連忙也放下箸子,拿起杯子漱了漱口,道:「我也吃好了。」
徐氏點點頭,囑咐了幾句,讓姐弟二人仔細聽先生唸書,不許調皮等等。又叮囑兩人跟著的小丫頭兩句,便放兩人走了。
顏秉初牽著弟弟的手,穿過沁香園,過了綠野苑門口小溪上的竹橋,順著石子鋪成的小徑往松茂齋走去——那是姐弟二人上課的院子,靠近府裡後門,魏先生每日便從後門進府為姐弟倆上課。
顏秉初一路想著心思,直到快拐進書齋才察覺到顏秉君嘴巴裡唸唸有詞。於是停下腳步。顏秉君疑惑地抬起小臉,皺著小鼻子問道:「阿姐怎麼不進去?可是忘了書本?」
顏秉初氣的笑了,伸手就捏住他的鼻子:「讓你埋汰我,我怎麼就是忘了書了?阿姐在你心裡,就是這麼丟三落四的人麼?」
顏秉君摀住鼻子呼痛,可憐巴巴地看著顏秉初道:「好阿姐,君兒說錯了不成嗎?你都打斷我背書了。先生可是要檢查的,背不出來可是要挨手心的,到時候阿姐你可別哭。」
顏秉初沒好氣地道:「我才不會挨手心呢。」說著,便跨進廳裡。
哼,我整本書可是都背上了的。
文杏將手中的書本,筆墨紙硯都在顏秉初的桌上放好,便退了出去。顏秉初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看著顏秉君耷拉著肩膀進門走到座位上坐好。
過了一會兒,魏夫子夾著書走了進來,看見姐弟倆都到了,便點點頭,道:「昨日佈置的課業都背了?顏秉君,你先背,從開頭開始。」
顏秉君緊著一張小臉,站起身,道:「是」便開始背了起來。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中間雖有停頓,背得倒還算流暢。顏秉初豎著《三字經》,兩隻眼睛藏在書後滴溜溜地轉,小腳藏在裙子裡悠悠地晃著。
「……三綱順,君臣義。父子親,夫婦順。」魏夫子捻著鬍鬚聽顏秉君背完,擺擺手讓他坐下道:「不錯,可見課後是下了些功夫的,還須繼續努力。」
顏秉君如釋重負地坐下,轉頭又擔憂地看著顏秉初。魏夫子轉向顏秉初,衝她點點頭,示意該到她了。
顏秉初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人之初,性本善。……父子親,夫婦順。」魏夫子滿意地點著頭聽顏秉初流利背到這裡,剛想讓她坐下,卻聽顏秉初一口氣不換接著往下背:「曰春夏,曰秋冬。此四時,運不某。曰南北,曰西東。此四方,應乎中。十干者,某至某。十二支,子至某。曰某某,日所某。曰某某,當中某。某某下,某某某。我中華,在東北。……某有功,戲無某。某之哉,宜某力。」
魏夫子聽到後來才明白這小姑娘是把整篇三字經都背下來了,中間不認得的字全用了「某」字來代替。最可笑的是一連著的三個「某某某」,竟然一個不落他哭笑不得地擺擺手讓她坐下,暗地裡驚訝這小姑娘記憶力驚人。
「先生,這三字經,我可是都背下來了。」顏秉初歪著腦袋道。
魏夫子想了想道:「你記憶上佳,幾天功夫能背出這麼多實屬不易。」頓了頓,又板了臉,望著眼前這個略顯天真的小姑娘道:「切不可驕傲,尚有這麼多字認不得,怎能算的是背上?」
顏秉初恭恭敬敬地答了聲是,便坐下了。顏秉君小臉放光似的看著她。顏秉初趁著魏夫子背著身的功夫,沖弟弟眨眨眼。顏秉君會意地點點頭,轉身拿起書本開始聽先生講起書來。
下了學,姐弟倆同先生告了退,顏秉君也不等小丫頭收好書,緊緊拉著顏秉初的手,生怕她一不注意就溜了。顏秉初頗有些無奈,見顏秉君如此崇拜她。心裡自我安慰:總比他認為自己要挨手心好吧。
一路上,顏秉君總時不時扭頭看自家阿姐一眼,似乎每走一步,顏秉初的形象愈加高大了一分似的。
顏秉君往下拉了拉顏秉初的手,小聲崇拜地道:「阿姐,你真是太厲害啦」
顏秉初得意道:「那是自然。」說著,不自覺的挺了挺胸。渾然不覺她一二十歲的靈魂同一個五歲的小孩有什麼好炫耀的。
「阿姐,你今晚還是好好睡一覺吧,下回不要再熬夜看書了,嬤嬤說,晚睡的小孩子長不高的。」
顏秉初腳下一個踉蹌,回頭就見顏秉君一張小臉只差寫著「同情」兩個字了。他似乎很擔憂:「阿姐,你背不上也沒關係的。你是女孩子,先生應該會打得輕一些的吧。」
顏秉初憤憤地轉過頭,不再理會他:哼~一個小屁孩,懂什麼,就只惦記著挨手心。
兩人就這麼一前一後的進了徐氏院子,顏秉君猶自在身後滔滔不絕:「阿姐,阿姐,你是怎麼背的?」「你這幾天一直在背這個嗎?」
顏秉初扁了扁嘴。讓你小瞧我,偏不告訴你。加快步伐衝進徐氏屋子,埋頭就伏到徐氏懷裡,悶聲道:「娘,弟弟欺負我。」
徐氏抬頭看了屋中的少年一眼,頗為不好意思地撫了撫顏秉初的背:「你這孩子,沒看見有客人在?讓人家笑話了。」
顏秉初倒真沒注意到,抬頭轉身一看,頓時愣在原地。
堂下坐著的少年穿著靛青色常服,龍眉鳳眼,面如冠玉,偏偏眉宇間帶著一股如同高山流水般的灑脫,好一個翩翩少年郎這少年正雙眸含笑地看著她,道:「妹妹是天真活潑,詡怎麼會笑話呢?」
聲音明明柔和悅耳,顏秉初卻聽著有些彆扭,又覺得這少年的神情似乎有些古怪,待細看時,卻被因少年的話而眉開眼笑的徐氏輕輕推了一把:「這是你姑母的外甥。是燕國公世子,既然兩家有親,你便喚聲表哥吧。」
顏秉初低頭曲膝福了福:「見過表哥。」
那少年從身上摘了一塊玉珮遞給她,道:「這次見表妹倒沒備什麼禮,這塊玉珮也不是什麼稀罕的物件,表妹拿去玩兒吧。」
顏秉初瞅了那玉珮,透明晶瑩,色澤均勻,觸手冰涼潤滑,連她個不識貨的都看出是塊上品玉,暗暗咋舌:乖乖,這都不是啥看得上眼的,真是財大氣粗。
顏秉君邁著小短腿跟著姐姐進屋,一眼就瞅見屋裡多了個好看的大哥哥。興沖沖地問徐氏:「娘,這位大哥哥是誰?」
徐氏笑著又說了一遍,又轉頭向那少年道:「這是我小兒子。」
顏秉君便小大人般雙手作揖見禮道:「詡表哥。」
謝詡便送了手中的扇子給他,道:「這扇面是孤石老人所繪,我偶得之,如今便送於你。」
顏秉君雙手萬分鄭重地接過扇子,點點頭道:「詡表哥送給我的東西,我自然是要好好收藏的。」
一句話說得眾人都笑起來。
一邊,顏秉初暗自糾結,這孤石老人是誰?史書上倒不曾聽過這個名號。

第七章 還有一樣比他好
眾人又聊了會,徐氏因顏秉初年紀小,便也沒讓她迴避——顏秉初壓根兒沒有迴避的自覺,她正用那雙墨黑的眼珠子打量著謝詡,唔,難得見到如此一帥哥,不好好飽了眼福豈不是對不住自己?顏秉君更了不得了,直接把謝詡上升成自己的偶像,小孩子見到漂亮東西總是歡喜得不得了。
謝詡一面聽徐氏說話,用眼角的餘光掃見小姑娘眼神一錯不錯地盯著自己,不禁有些自得,看來這小姑娘沒認出自己,事情越來越好玩了。不急……他得慢慢來……要不,她又像上次那樣跑了,和只小兔子一樣。嗯……長得也和隻兔子似的,皮膚白白的,小嘴紅彤彤的,還帶著股嬌憨,讓人忍不住喜歡,總想逗逗她……聲音也好聽,如府裡的桂花糕一樣甜膩膩的。謝詡想著,嘴角不自覺地帶上一抹溫柔的笑意。
徐氏暗暗點頭,這燕國公世子倒是個脾氣和善的,人長得也俊,只可惜……她略有些遺憾地看了眼女兒,臉上還帶著濃濃的稚氣,正托著腮使勁兒盯著人家瞧呢到底是太小了些,還不知道羞澀。等到她長大了,世子早娶親了。徐氏暗歎了一聲,把這念頭拋到腦後。
顏秉初渾然不覺徐氏的腦子裡轉的念頭,她越瞅謝詡,越覺得眼熟,似乎在哪裡見過一般。不會吧難道和紅樓夢裡賈寶玉林黛玉似的,表哥表妹天生就眼熟?顏秉初被自己的想法給惡寒了一下。或許是長得像前世哪個明星?肯定是這樣,顏秉初心裡道。
眼看臨近晌午,謝詡便起身向徐氏告辭。
「詡今日上門拜訪,多有倉促,還請夫人勿怪。」
徐氏急忙留客道:「不如,世子用了午膳再走?」又轉頭吩咐要在堂屋裡擺飯。
謝詡擺手道:「夫人見諒,實是還有些事情。」
徐氏見此也不好勉強,又道:「既然世子與寧兒識得,又要在同一書院唸書,不若就住在寒舍,每日一同去書院倒也便利。」
謝詡剛要拒絕,一眼看見小姑娘正和弟弟咬耳朵,話到嘴邊便改了口:「那如此便叨擾夫人了。」
徐氏高興道:「等寧兒回來,我便讓他帶人去接世子。」
謝詡謝過了,又偷看了一眼小姑娘,這才出了院子。
福寶正在二門外與顏府的幾個下人閒話,謝詡走到他背後,就只見他手舞足蹈地道:「不是我自誇,我跟我們少爺也學了幾招,以一打十那是不在話下。」
「你這麼厲害呀?」顏府一小丫頭道。
「那是。」福寶被這小丫頭崇拜的眼神看的熱血沸騰,還不忘替自己的主子吹噓:「我們少爺更厲害,上回,在城郊遇見一股山賊,刷刷刷……少爺一出手,倒下一大片……」
謝詡實在聽不下去了,城郊只一座山,山上便是興福寺興福寺可是有永安軍駐守的。哪有不開眼的山賊在軍隊眼皮子地下落草打劫?活得不耐煩了
謝詡使勁咳了兩聲,正說得吐沫橫飛的福寶頓時卡殼了,自知不好,縮著脖子,轉過身,上前諂媚地笑道:「少爺,你出來了啊?
謝詡心情頗好,沒與他計較,只點點頭。顏府那幾個下人,便上前問了安,紛紛散了。唯有那小丫鬟,用崇拜的眼神看了一眼謝詡,又小聲同福寶道:「福寶哥哥,你什麼時候再來?再講給我們聽?」
聲音說小,其實也不小,謝詡在前頭聽見了,轉頭戲謔地斜了福寶一眼道:「福寶哥哥,你還走不走?」
福寶苦哈哈地跟上前:「少爺可折殺小的了~」
晚間,顏秉初便聽到了故事的完整版本。
原來那個喚「福寶哥哥」的小丫鬟不是旁人,正是顏秉初的侍墨小丫鬟文杏。顏秉初一邊漫不經心地翻著手中的《百家姓》——顏秉初下午倒底是纏著魏夫子念全了《三字經》,又讓魏夫子驚艷,小秉君崇拜了一把,一個下午「識得」了半本。便順利討要到了第二本書。——一邊聽著小丫頭文杏重複那個關於福寶哥哥以一當十等等之類的「英雄事跡」以及謝家少爺的神來之筆。
「只見那謝家少爺手一揮,一大片山賊就紛紛軟到在地上……」文杏繪聲繪色地敘述著。
真看不出來這丫頭還挺有說書的天份。顏秉初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出聲打斷她:「他用迷魂藥了?」
文杏愣住了,好奇地問道:「迷魂藥是什麼東西?」
「嗯,就是江湖人士居家旅行劫富濟貧之必備品。」顏秉初轉了轉眼珠子,伸出小手比劃了一下,「只要那麼一點點,就能迷倒一大片。」
「哦。」文杏似懂未懂地點點頭,轉而崇拜起她家姑娘來。「姑娘懂得可真多。」
綴幽聽了這兩人的對話,已撐不住地笑出聲來,伸出手點點文杏的腦袋:「你呀,沒事兒聽人家胡天兒亂侃,回頭還學給姑娘聽。」
顏秉初看著文杏委屈的樣兒,連忙出聲道:「我挺喜歡聽的啊,文杏說得比茶樓裡說書先生還好。」
綴幽笑道:「姑娘還說,你那迷魂藥從哪聽來的?」
顏秉初含糊道:「從大哥哥那兒聽來的。」
綴幽點點頭,又道:「那世子爺看起來倒是一表人材,怎麼用這麼下三濫的東西。」
顏秉初一口氣窒在嗓子裡。又聽文杏爭辯道:「山賊那麼多,世子爺再厲害也不能全打趴下啊,福寶哥哥也只能打十個而已。」
綴幽一聽說得有道理,便放下這個問題,轉而擔憂起其他來:「這城郊有這麼亂?」
文杏又道:「不怕,不怕,山賊都被世子給趕跑了。」
這回輪到顏秉初鬱悶了,不是說了是胡天兒亂侃了麼,怎麼就相信了?
倘若被謝詡知道,他的形象已變成「用下三濫的手段趕跑山賊的世子爺」,想必福寶不死也得掉層皮,小姑娘的頭上恐怕又得被記上一筆了。
顏秉寧近日有些煩悶,這負面情緒的根源是一個叫謝詡的少年。顏秉寧今年十六歲,通過了州試,中了舉人,是福州城有名的學子。然,最近被小他三歲的謝詡深深打擊到了。謝詡年紀雖小,文章卻做得連書院最刻板的夫子都要讚聲好。顏秉寧近幾日很是下功夫研究了謝詡的文章,卻不得不服氣,謝詡的文章淵綜廣博,用詞奇致,實不像一個十三歲的少年郎所寫。
顏秉初拎著手中的《百家姓》進了顏秉寧的書齋,就只見顏秉寧拿著謝詡的文章立在窗邊喟然長歎。
「大哥哥,你在做什麼?你給初兒念會書好不好?」顏秉初出聲道。
顏秉寧將顏秉初抱到椅子上,接過她手中的書,笑道:「初兒這麼喜歡唸書?」
「嗯。」顏秉初點點頭,「書裡講的東西都很有趣。」又道,「大哥哥,怎麼又看這篇文章啊?」
顏秉寧見妹妹指的正是謝詡的那篇文章。他歎道:「這是世子做的文章,寫得很是好。」
「我才不知道什麼世子不世子,文章不文章的。」顏秉初歪著頭道,「初兒看他的字寫得雖好看,可是沒有大哥哥的好看,大哥哥總是看它做什麼?」
顏秉寧眼睛一亮,笑瞇瞇地問道:「初兒當真覺得大哥的字寫得比他好看?」
她一本正經地點點頭重複道:「嗯,大哥哥的字寫得比他好看。」
顏秉寧剛剛還有些失落的眉眼都帶上了笑,喃喃自語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我怎麼連這個都沒看明白?」又想了一會兒,便翻開手中的《百家姓》,沖顏秉初笑道:「初兒今兒想從哪聽起?」
顏秉初暗笑:分明還是個孩子嘛,前世這個年紀才上高中呢~會有爭比之心,會失落,會得意都是正常的。
她裝模作樣地清清嗓子,學著魏夫子捻著鬍鬚的樣子道:「大哥哥,你還有一樣比世子好。」
顏秉寧「哦」了一聲,問道:「是什麼?」
「你的妹妹比世子的妹妹好呀~」
顏秉寧愣了一會兒,哈哈大笑起來。
屋外,鄭氏聽到笑聲,擺擺手讓春纖不要出聲,仔細又聽了會兒,聽到屋內顏秉寧柔聲讀著《百家姓》,和小姑偶爾用軟糯的嗓音插上兩句話,一掃前幾日書齋的沉鬱。便笑著帶春纖又靜悄悄地走了。


第八章 王武子與衛玠
百竿居一下子熱鬧起來。徐氏親自帶著人裡裡外外地打掃,收拾。又開了庫房,挑了新紗重新糊了窗子,百竿居裡的床帳,被褥統統都換了新的。府裡的下人進進出出,不到一個時辰,闔府都知道百竿居裡要住進京裡來的燕國公世子了,世子爺要在福州的書院唸書,得住上好一段時間呢。
當然這一切,顏秉初才不關心。疏柳居內,她一手用小叉子戳著盤子裡的切好的木瓜往嘴裡送,一手拿著一本《世說新語》看得津津有味——這是她從顏秉寧書房裡找到的最好看的書了。穿著淺粉色小繡鞋的腳一翹一翹的,好不樂哉~
來找顏秉初的小秉君不樂意了,他走到顏秉初榻前,伸手便合上顏秉初手中的書道:「夫子說,讀書當有虔誠之心。阿姐這樣子讀書實在是太不尊重寫書的人啦~」
顏秉初憤憤地看著顏秉君板著一張還有嬰兒肥的小臉喋喋不休地教訓她。明明是一起唸書的,怎麼好好地一小孩成了老夫子似的小夫子呢?真不討人疼。
「阿姐,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啦?」
「我在聽啊。」顏秉初無辜地道,「可是這本書裡的人個個都不喜歡一本正經的人,他們自己有時候性情所至常常坦胸露乳,醉臥閒談吶~」
「真……真的嗎?」小秉君驚訝道。
「嗯」顏秉初坐起身,點點頭,絲毫沒有正在教壞小孩子的自覺,「而且夫子也只說要虔誠之心啊,我確實是在虔誠地讀這本書的。」
「可……可是……」顏秉君抓耳撓腮,總覺得阿姐說得有些不對,又說不出哪裡不對。
「君兒找阿姐做什麼?」顏秉初重新躺回榻上,翻開書,一邊問道。
顏秉君沮喪地看著阿姐優哉游哉的樣子,嗓音裡帶著一絲哭意道:「阿姐,君兒是不是很笨?到現在《三字經》都沒背完。阿姐已經能看別的書了。」
這……
顏秉初放下手中的書,意識到因為她的急迫,無意之間打擊了一個小孩子的自尊心。
她挪挪身子,拍拍空出的地方,道:「來,坐上來。」
顏秉君一張小臉欲哭未哭地爬上榻,挨坐在姐姐身邊。顏秉初伸手摟住了他的小肩膀,柔聲道:「君兒一點都不笨,是誰說君兒笨的?」
「沒人說,是……是君兒自己覺得的。」顏秉君糾結地扳著自己的小手指。
「但是,君兒每次都能完成先生的功課啊。」
「可是,阿姐……阿姐你已經能看別的書了,」顏秉君急切地抬頭道,「君兒才在背《三字經》。先生都說阿姐很聰明。」
「這不一樣。」顏秉初正色道,「君兒覺得自己沒有背完《三字經》是因為自己笨。可事實上,是因為阿姐太聰明了,才背完了《三字經》。」
「嗯?」顏秉君迷迷瞪瞪地看著她。
「阿姐聰明,不代表君兒笨。君兒也很聰明,可是阿姐更聰明。」顏秉初頂著一張厚臉皮說完這句繞口令似的話,低頭問道:「君兒明白了嗎?」
顏秉君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顏秉初頗為欣慰地摸摸小秉君的腦袋,這孩子雖然愛鑽牛角尖,可是卻聽得人勸。
「阿姐也有地方比不上君兒的啊。」
「啊」顏秉君頓時恍然大悟,「是阿姐的字」
鬼知道,那麼軟趴趴的毛筆是怎麼能寫出倉健有力的筆畫……
顏秉初點點頭,心裡一邊暗歎:我只能用自己的傷口安穩你幼小的心靈了。一邊說道:「在寫字上面,君兒就比阿姐聰明啦~」
顏秉初看見弟弟不再沮喪著一張小臉,眼睛瞄到一旁的《世說新語》,決定要趁熱打鐵,便說道:「君兒知不知道衛玠?」
顏秉君搖了搖頭。
顏秉初繼續說:「阿姐剛剛看《世說新語》裡講,驃騎將軍王武子是美男子衛玠的舅舅,俊朗有風姿,可是每次見到衛玠,總要歎:『珠玉在側,覺我形穢。』你看王武子也很漂亮,可是比不上衛玠,這就是人外有人的道理,君兒總會遇見某方面比自己出色的人,實沒有必要沮喪啊。」
顏秉初想了想又道:「君兒聽過西施吧?」
「聽過聽過,君兒知道西施是有名的美人」顏秉君興奮地說道,「我還知道東施效顰的故事」
小小年紀,就知道什麼是有名的美人了。
顏秉初鄙視地看了小秉君一眼,也不理會小秉君滿臉疑惑,說道:「東施倘若能認清楚自己長得不如西施,便勤勤懇懇地幹活,說不定會以賢惠出名,也就不會落得被人恥笑到如今的下場啦。這也說明,要揚長避短,不能一味追求在自己能力以外的東西。」說著,仔細打量著顏秉君明顯有黑眼圈的小臉。「君兒是不是這幾日都偷偷背書到很晚?」
顏秉君不好意思地低頭,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弱弱地道:「我就是想像阿姐那樣快點背完,可是,字識不全,總背不上。」
嘿嘿,顏秉初得意地暗笑,那是我已經全背上啦,隨口替換成「某」字,你這小屁孩怎麼可能背得出嘛~
顏秉初看見顏秉君又恢復了精神,便重新拿起書,叉起一塊木瓜放進嘴裡,說了那麼多話,渴死她了。
小秉君嫌棄地看了她一眼:「阿姐,我好歹是用過功的。阿姐有空,還是練練字吧。」
說完,不等顏秉初反應過來,便嗖地跳下榻,???地跑出門。
顏秉初衝著他的背影無力地翻了個白眼,真是個過河拆橋的小傢伙。
別景園裡,福安正收拾著謝詡的東西,其實東西也不多。世子原本只是打算在福州歇一歇腳,卻沒料到突然改了主意說是要在福州書院念上一陣子書,去了信給夫人,夫人也同意了。這樣一來一些衣物之類的得要開始置辦了。
福安將包袱都著人拎到馬車上去,卻發現少了一樣東西。他一把抓住正要往外竄的福寶:「你看見世子的玉珮沒有?」
福寶疑惑道:「哪個?」
「就是雙燕啣草的那個」福安急道,「那可是給未來世子夫人的」
福寶道:「會不會被世子帶身上了?我前兩天還瞅見世子掛在腰上的。」
福安想了想,疑惑道:「我今兒早上好像沒看到世子身上掛著啊。」
「說不定世子收起來了呢,那麼重要的東西,世子怎麼可能隨便亂丟。」福寶不耐煩道,「還有事不?世子等著我出門呢。」
福安一聽便鬆了手,讓他去了。
謝詡帶著福寶去了福州城最大的禮儀鋪子,雕心樓。
雕心樓的掌櫃見謝詡穿戴不俗,容貌極俊,料定客人非富即貴,招待得很是慇勤。吩咐夥計倒茶,自己則跟在謝詡身後,看他眼睛瞄中哪件,忙不迭介紹。
「這是纏枝花卉華釵,模壓、雕鏤、剪鑿做得都很細緻,福州城姑娘們最是喜歡……這個玉背角梳,玉背有琢出花朵和鳳凰,也很不錯……這是金鑲珠寶摺絲大手鐲,樣式最是富貴不過了……」
謝詡一一看了過去,不是嫌俗氣,就是嫌太過尋常,看到最後沒有一樣滿意的,他搖了搖手中的扇子,問道:「你這就這些貨?」
掌櫃打著笑臉詢問:「不知公子爺是給誰買的?」
謝詡瞥了眼一邊將耳朵豎得高高的福寶,手握成拳在嘴邊咳了兩聲,道:「表妹……和表弟。」
掌櫃又問道:「公子爺的表弟和表妹約莫多大年紀?」
謝詡用眼神示意福寶出門等著,口裡答道:「總角之年。」
「公子爺請稍等。」掌櫃請謝詡在堂中的椅子上坐了,急急喚了夥計撩了簾子進了裡屋。

第九章 福嘉公主
片刻,掌櫃帶著幾個夥計捧著兩個大匣子,兩個托盤還有幾套文房四寶走了出來。掌櫃指使著夥計將匣子打開,和托盤排成一排放在謝詡身邊的桌子上讓他挑選。
只見那托盤墊著紅絨布,一個上面放著各色的金鎖,玉鎖片,綴著流蘇,玉鈴鐺,玲瓏可愛,做工甚是精緻;另一個上面則是各種形狀的小金鏍子,有騎馬帶花狀元及第的,雙柿環扣事事如意的,谷穗瓶子歲歲平安的。再見那匣子,一個裡面滿當當地放著珠玉,瑪瑙,貓眼,珊瑚,金剛石做成的小姑娘帶的玩意兒,有細細幾股合在一起的手鏈,有雕成玉蘭花形狀的丁香兒,鑲著碎碎的金剛石的鐲子……
謝詡見匣子裡這些物件倒也可愛,比起先前擺在櫃檯上那些過於華麗的東西實是賞心悅目多了,便細細挑揀起來,一會便挑了一支嵌綠松石的花瓣簪,一對玉兔搗藥耳墜,一串點翠串珠的鈿子。又看另個匣子,裡頭只放了兩套首飾,一套是白水晶雕的,另一套是米色琥珀的。
掌櫃見謝詡看向這兩套首飾,忙道:「小的想,公子爺既然是買給小姑娘的,那些太過華麗恐怕小孩子家的壓不住。這白水晶不算什麼值錢的,但勝在樣式清新。這一套倒是從海外傳來的,顏色與一般琥珀不同,喚作蜜蠟。」
謝詡捻起一條蜜蠟串珠子,看它顏色溫潤可愛,肌理細膩,觸手熨帖,便讓掌櫃整個一套都包起來。又隨便從托盤裡挑了一塊玉鎖片,揀了一套文房四寶喚一起結賬。
這林林總總共花了千餘兩銀子。掌櫃眉開眼笑地用盒子包紮好,送到門外等著的福寶手上,看著謝詡上了車,馬車駛遠了,才回到店裡。
沁香園的桃花都開了,一簇一簇地擠在枝頭,熱鬧無比。顏秉初決定詩意一把,便央著徐氏在沁香園的瑤華榭中設了風爐,要在軒中一面煮茶喝,一面賞桃花。徐氏拗不過她,便答應了。
瑤華榭蓋在湖正中央,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直通到岸上,後面則接有一座曲曲折折的竹橋,坐在亭子當中,前面正好對著園子裡開得最盛的幾株桃花。徐氏近日把管家的事都慢慢地移交給宋氏,這下午也就空出了一大段時間,便陪著女兒一起坐在榭中賞花。榭中設了兩張竹榻,徐氏嫌這個天氣坐竹榻有些過涼,便命檀雲去沁香園角落的庫房裡取了兩張氈子來。那邊榭中背風的角落,兩個小丫鬟扇著風爐煮茶。
一會兒,顏秉君也來了,只見他一隻手背著,另一隻拿著一把扇子在胸前搖啊搖的,從竹橋那邊一步一晃地走過來,顏秉初頓時樂不可支,忙喚徐氏快看。徐氏看著兒子滿臉稚氣地學人走路,笑得直拿著帕子揩眼角。一旁立著的檀雲也緊抿著嘴,肩膀一顫一顫的。等顏秉君進到亭子裡,顏秉初仔細一瞧,他手上拿著的不是那把燕國公世子給他的扇子是什麼敢情他在學那個世子呢
徐氏笑得肚子痛,一把摟過顏秉君,捏他的臉。顏秉君不樂意了,小臉漲得紅通通的,從徐氏懷裡掙脫出來,抗議道:「娘,君兒長大了,你怎麼還能捏君兒的臉」
這回連顏秉初都忍不住了,把狼爪伸向顏秉君豆腐似的腮幫子,一邊道:「阿姐總可以吧~」說著,就將兩手壓住他的腮幫子,揉了揉。
小秉君氣急,被擠得變形的小嘴含糊不清的嚷道:「阿姐也……不行,夫……夫子道,男……男女授受不親」
還男女授受不親呢~小小年紀懂啥男女授受不親啊~顏秉初揉得更歡了。
母子三正笑鬧著,聽到竹橋「吱嘎吱嘎」一陣響,顏秉初回頭看見周嬤嬤正一路小跑過來,神情焦急。進了亭子竟來不及請安,喘著氣就向徐氏道:「夫人,有個姑娘自稱是福嘉公主說是來找燕國公世子。」
徐氏大吃一驚,忙起身道:「現下人在哪裡?」
周嬤嬤道:「大*奶引了人在正堂坐著。」
徐氏顧不得囑咐姐弟倆一聲,急急帶著周嬤嬤和檀雲去了正院。
公主?豈不是皇帝的女兒?好大的一個人物啊~顏秉初心有點癢,她轉了轉眼珠子,看向一旁的顏秉君,道:「君兒,你想不想看公主長什麼樣兒?」
顏秉君兩隻手捧著茶杯,正嘟著嘴要喝,聞言,看了一眼滿臉八卦的自家阿姐,悶悶道:「不想看。」
顏秉初伸手奪了小秉君的杯子,也不顧幾滴茶濺在了手上,柔聲誘惑道:「可是阿姐想去啊,我們就去看一眼好不好?你陪我去,下回我就讓映月做竹筍湯給你喝。」
映月原是徐氏院子裡的二等丫鬟,做得一手好糕點。顏秉初剛穿來那陣病著,吃什麼都沒胃口,徐氏便將映月給了她,升了一等,同綴幽一起做了顏秉初屋裡的大丫鬟,管著疏柳居的吃食。竹筍湯上回映月做了一回,顏秉君的小狗鼻子便聞來了,整整一大碗湯全被他給喝了。
「不要,阿姐想去自己一人去好了,」小秉君不為所動,「都是兩隻眼睛一張嘴,有什麼好看的。」
這孩子怎麼能這麼淡定顏秉初不淡定了。她哼了一聲,便自己一人去了正堂。
沿著抄手遊廊,剛轉了個彎,便見檀雲守在門口,顏秉初急忙伸出一根手指,比在嘴上,示意她噤聲,便踮著腳偷偷摸摸地走近了。
「……夫人莫要騙我,我已打聽到世子與你們府上的大少爺交好,要搬來與他同住呢」
聽這少女聲音雖有些盛勢凌人,但清脆至極,倒也動聽。
顏秉初摸了摸窗戶,雖有些捨不得,狠了狠心,還是拔了頭上一朵銀花,剛要劃破窗戶紙,便聽身後一聲音道:「你這是在做什麼?」
顏秉初嚇了一大跳,轉身一看,卻是顏秉寧和那個燕國公世子。問話的顯然是自家大哥,顏秉初將手背在身後,扯起一個極為僵硬的笑:「那個……也沒做什麼……我就是想看看窗戶紙結不結實……」
唉,出師不利啊……
顏秉初瞄了一眼旁邊的檀雲,檀雲衝她做了一個無奈的表情。
謝詡看著小姑娘耷拉著腦袋,只留著一個烏黑的發頂,眼裡漾起一絲笑意,正要開口,正堂的門被刷地一下打開,跳出一個鵝黃色的身影。
「謝郎」
哇有情況顏秉初內心大呼一聲,連忙趁機偷眼打量跳出來的少女。容長臉,皮膚白皙,最顯眼的是她一雙極是英氣的眉毛,一張臉許是有些激動掛著兩抹紅暈。嗯,小秉君說得沒錯,果然是兩隻眼睛一張嘴。
顏秉初趁著眾人的注意力都不在她身上,眼睛便四下打量著,打算找一個遠離主戰場,視野卻佳的地方看戲。
謝詡沒料到會在這遇見福嘉公主,吃驚地道:「殿下?」
福嘉公主再見到心上人,顯然很是激動,也顧不得有旁人在場,一張口便質問道:「我找你找的好辛苦,你……你為什麼要離開京城?你就那麼不願……不願娶我麼?」聲音當真委屈至極。
正四下尋找位置的顏秉初被這幾句福嘉公主的質問直接震在原地,連掩飾都忘了,抬起頭呆呆地看著這個膽大的少女。
顯然大家都震驚了,面面相覷,一時之間院子靜悄悄的。
謝詡下意識地掃了一眼站在旁邊的小姑娘,見她張著一張小嘴,呆若木雞,心裡有些好笑。他看向福嘉公主,微微一笑,一字字緩緩地道:「然,詡之所以離京,是不願娶公主之故。」
眾人又愣了一愣,顏秉初嗖看向謝詡。現在是什麼情況?她直覺地感到不妙。果然……
「哇——」福嘉公主猛地推開謝詡,跑了出去。
從屋裡跟出來的徐氏急忙喝道:「快快,攔住公主,莫要出事。」
一旁的顏秉初,因為福嘉的那一推,悲催地被歪過來的謝詡撞到了腦袋。早就知道離主戰場太近,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第十章 他不喜歡我
顏秉初又翻了個身,側耳聽著窗外,細細小小的嗚咽聲,在只有偶爾幾聲蟲鳴的夜裡,真是格外淒涼。這到底是管還是不管啊?
唉,都是些什麼事。
顏秉初起身披了外裳,推開門,循著哭聲找了過去。
被追回來的福嘉安歇在了疏柳居。顏秉初讓出了她東廂房舒適的小窩,暫時搬到正屋的偏廳裡——這是原來顏秉初的房間,後來顏秉初嫌屋子光線不好,便搬到了亮敞的東廂房。西廂則是丫鬟們住的地方。
繞過正屋,哭聲漸漸聽得清楚了。正屋的後面種著幾叢芭蕉,長得約莫有一人高,寬大的葉子像傘蓋一樣。那蹲在芭蕉葉下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不是福嘉是哪個?
顏秉初慢吞吞地挪過去,在她身邊學著她的樣子蹲下,靜靜地聽她哭了一會兒,問道:「公主姐姐,你哭什麼?」
福嘉抬起頭,瞪了小姑娘一眼,凶巴巴地道:「關你什麼事」語氣雖然凶,可配上她那張哭得慘兮兮的小臉,委實讓人生不起氣來。
顏秉初想了想,道:「那……我回去了。」說著,便起身要走。
一隻手勾住了顏秉初的衣袖,福嘉使勁嚥了咽哭音,道:「小鬼,你……你陪陪我。」
顏秉初聽話在她身邊坐下,福嘉見了,索性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只有福嘉偶爾的抽泣聲。一陣一陣的抽泣讓顏秉初心裡也跟著有些難過起來。她幽幽地歎了一口氣。
福嘉吸吸鼻子道:「小鬼,你做什麼歎氣?」
顏秉初沒有回答,反而歪著腦袋看著她,又問道:「公主姐姐,你為什麼哭?」
福嘉呆了一呆,那股悲傷又湧了上來,淚珠子啪啦啪啦地往下掉,她邊哭邊說道:「他……他不喜歡我」
「可是……可是我真的很喜歡他……」福嘉也不管身旁只是一個六歲的小姑娘,心裡的委屈一旦開了閘,便傾瀉而出。
顏秉初安靜地聽著她抽抽噎噎地說下去。
這其實就是一個很老套的故事。十來歲的少女情竇初開,喜歡上一個翩翩少年。她看著他,覺得他做每一樣事都很好看。她開始想方設法打聽他的消息,想知道他每天去了什麼地方,做了什麼事,見了什麼人。漸漸地,不滿足於遠處聽到他的消息,她渴求著能離他近一點,再近一點。終於有一天,他和她說話了。那是第一次離他那麼近,可是被她搞砸了。
「……他……他和我說:『公主,得饒人處且饒人。』」福嘉忽然哭得更大聲了,「我……只是……只是不喜歡他離那個秦媛那麼近,我不是故意用鞭子抽他的手的。」
唉,顏秉初內心裡歎了一口氣。事情就是這樣,明明很喜歡,卻總是凶巴巴地對他說話;明明想靠近,卻總是把他推得更遠。
「你是不是喜歡世子哥哥?」顏秉初想了想,問道,「你既然喜歡他,為什麼對他那麼凶?」
福嘉哭聲漸漸小了。
「我要是想同弟弟玩,會哄他,會給他好吃的。」
福嘉用袖子抹了抹臉,啞聲道:「小鬼,你這麼小,你什麼也不明白。」
「不都是一樣的麼?你為什麼不能待他好一點呢?你待他好一點,他才會待你好一點,」頓了頓,顏秉初繼續道,「就像我只有給弟弟一塊糕點,他才會給我一塊糖,他最愛吃糖了。」
福嘉破涕為笑,道:「男孩子喜歡吃糖?」
「嗯,你可別說我說的呀。」顏秉初衝她眨眨眼,說道,「你看,我待他好,他最愛吃的糖也願意給我一塊。」
福嘉沉默了半晌,才緩緩道:「可是……就算現在我待他好了,他也不會喜歡我了。」
「姐姐,你是怎麼溜出來的?」
福嘉顯然沒料到顏秉初會突然轉了話題,愣了一愣,方道:「我是偷了出宮的腰牌,混在清晨採辦的隊伍裡出來的。」
顏秉初又問:「貼身的丫鬟都不曉得麼?」
福嘉道:「都被我支出去了。」
「那你一路上是怎麼過來的?銀子夠不夠使?路上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有沒有遇見小偷?」顏秉初一口氣問道。
福嘉顯然想起路上種種,眼眶又濕了,哽咽道:「有一回剛出了城不久我就迷了路,想問別人,可是路上連個鬼影子都沒有……我很怕……我肚子餓得很,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後來呢?」顏秉初皺了皺眉,問道。
「後來……後來……我便在路邊睡了一夜,」福嘉越想越傷心,又哭了起來,眼淚順著臉頰滴滴答答地落在衣服上。「可是,早上我聽到人說世子去了福州,我便想著我要來找他,我又覺得什麼都不怕了。」
少女為愛瘋狂的勇氣真是令人不可思議。
顏秉初輕歎道:「你怎麼到了福州城的?」
福嘉道:「我使了銀子,跟著一趟鏢來的。」
顏秉初料她一路上儘管跟著鏢局,過得也是很辛苦,不由有些憐憫她。
「你不後悔嗎?你這麼辛苦,這麼累,還要連累你的貼身婢女,可是他什麼都不知道。」
「是因為他不喜歡我,對不對?」福嘉問道。
顏秉初藉著月光望向福嘉兩隻紅腫的眼睛,都不知說什麼才好。真的像前世那首詩寫的一樣。一生至少該有一次,為了某個人而忘了自己,不求有結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經擁有,甚至不求你愛我。只求在我最美好的年華里,遇到你。
「你既然這麼累,就不要再喜歡他好了。」顏秉初決定幫幫她。「我雖然不太明白,可是卻也知道,你同他,兩個人都很不開心。不開心的事,為什麼要去做呢?」
感情的事瞬息萬變,或許今天喜歡的一個人,在不久的將來,已經完全不記得當初為什麼會那麼喜歡了。福嘉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少女,她的明天還有那麼多的可能,又何必執著於這個注定悲傷的結局呢?
「可是……可是……我一想到,我再也不能喜歡謝郎了,心裡難過得很……」
「你喜歡他什麼?他長得好看麼?」
「不是,我喜歡的是……」福嘉發現她自己也說不上來。
「倘若世子哥哥長得塌鼻小眼,肥頭大耳,奇醜無比。他還是世子哥哥,你還喜不喜歡他?」
福嘉想了想,搖了搖頭。
「我有一回,掉了一隻蘭花蕾形墜子,哭了好幾天,那是我最喜歡的墜子,可是怎麼找也找不著了。我覺得世界上任何墜子都比不上我失掉的那隻。」
福嘉「噗嗤」一笑道:「怎麼可能?你才多大?見過多少墜子?蘭花雷形墜子是最最普通不過的了。」
「是啊,姐姐見過幾個人?焉知遇不見比世子哥哥更讓你喜歡的人?」顏秉初道,「後來娘親只不過買了對葫蘆形的丁香兒,我便忘了那只墜子。」
福嘉靜靜地沒再說話。或許是她想明白了,或許是她太累了,又或許她只是不想讓他為難。這個關於他不喜歡我的話題也止在了這裡。
徐氏同樣沒睡好。她睜著眼睛,在床上翻來覆去。睡在一旁的顏廷文被吵醒了,歎了一口氣,拍了拍徐氏的胳膊,說道:「不是和你說,不必擔心了麼?我已寫了信令人快馬送往京城,廷藝一接到信,必定會立刻進宮見皇后。皇后寵愛公主,只會極力將此事壓下。再說世子是因為避開這樁婚事才離京,燕國公只這麼一個兒子,定不會讓他尚公主,如今說開了也好。公主想明白了,娘娘也不會強求,皇上是絕不可能賜婚的,世子便也可回京了。」
徐氏道:「這一樁事是了了,這還有一樁呢?」
顏廷文奇道:「還有哪一樁?」
徐氏索性坐起身,歎道:「我今兒看見公主那樣,只要想到我們初兒長大了。有一天也像公主這般,我這當娘的心裡就不是滋味。」
顏廷文失笑道:「這從何說起?初兒今年才六歲」
徐氏惱道:「你這個當爹的,每日早出晚歸,你從來不關心孩子,孩子們連請安都見不到你你只陪你那些清客相公們好了。」
顏廷文賠笑道:「我這不是忙麼?養家餬口呢孩子們有夫人教導,我放心的很吶。」
徐氏也不理他。過了半盞茶工夫,突聽顏廷文道:「若是那樣,我打斷他的腿」
徐氏頓時怒道:「你敢」
顏廷文看徐氏柳眉倒立,顯然是一副氣極的模樣,頓時明白她是聽錯了,急忙摟過徐氏,哄道:「阿蓉,錯了,錯了,我是說那臭小子的腿。我們初兒這麼乖,這麼聰明,哪個不長眼的看不上她」
徐氏皺著眉不語。
顏廷文無奈道:「夫人,還是早點睡吧,初兒還小,現在急也無用。明天再想也是一樣的。」
徐氏方躺下,合了眼。

第十一章 不買白不買
好癢顏秉初皺了皺鼻子,將頭撇到一邊,睡夢中臉上那股癢意卻一直不退,顏秉初不耐煩地用手拂了拂。突然感覺被人捏住了鼻子,呼吸不暢,她才不情不願地睜開眼。福嘉正坐在床邊衝她樂呢~
「小鬼~」福嘉看到顏秉初的小臉都皺成一團,不禁咯咯笑道:「我以為你是有多懂事呢,原來你會賴床呀~」
顏秉初沒好氣地瞅著她,福嘉一雙眼還微微有些腫,可是神色卻好多了,她似忘了昨天種種煩惱,眉飛色舞地說道:「今天我定要去福州城中好好逛逛小鬼,我帶你一起去好不好?」說著,也不理會顏秉初有沒有答應,便拉著她要她趕緊起床。
徐氏打發檀雲來,讓顏秉初今早不必請安,綴幽便在疏柳居擺了飯。
福嘉一直很興奮,不停地催促顏秉初快點吃。顏秉初剛吃了一隻炸餃,筷頭還沒伸出去夾第二隻,就被福嘉一把奪下,「不用吃了,我帶你去街上最大的酒樓去吃好吃的。」
顏秉初因為昨晚睡得遲,且又沒睡飽,昏頭搭腦地任由福嘉拉著出了門,上了馬車便理也不理福嘉的聒噪,一把撲倒在軟榻上,繼續補眠,馬車搖搖晃晃地節奏讓顏秉初很快又進入了夢鄉。
直到被人從夢中推了推,這才隱約覺察馬車已停了下來。福嘉率先跳下馬車,回身剛準備去抱還有些迷糊的顏秉初,卻被一人搶了先。
顏秉初揉了揉有些睜不開的眼睛,伸手揭開簾子,也準備跟著往下跳——她倒忘了她還是六歲的小身板呢已被一雙手扶在腰間,抱下了車,雖有些彆扭,顏秉初還是迷迷糊糊地道了聲「謝謝」。
「初兒多禮了。」聽到這個文縐縐的回答,顏秉初一個激靈徹底地清醒過來,是燕國公世子她不自覺地找福嘉的身影,卻發現福嘉已拽著福寶一個勁兒地往前衝,福寶在後面不停地叫著「姑奶奶」。
顏秉初不禁撫額,她都認識的什麼人吶……
謝詡趁著小姑娘出神的時候,拉過小姑娘的手道:「街上人多,初兒還是牽著我的手走吧。」
顏秉初轉頭看看牽著自己的那雙手,再抬頭看看謝詡無比自然的神情,好吧,人家美男都不在意被吃豆腐,你一個小豆芽菜怕什麼。遂衝著謝詡甜甜一笑,用能擠出蜜來的聲音道:「世子哥哥,你真好。」
顏秉初似感覺到牽著自己的手抖了抖,不禁心裡樂開了花。
馬車停在了南後街的街頭。顏秉初放眼望去,街上人並不是太多。顏秉初左看看右看看,街道兩邊鋪面林立,且一大早都開了門。店舖前還有些貨郎攤子,賣些糖畫泥人風箏小飾品什麼的。福嘉正站在一個糖畫攤子前,津津有味地看著那攤主澆著畫。
「這個京都沒有嗎?」顏秉初不由奇道。
「只夜市上有。白日裡,城中有衙役巡察,不許擺攤。」謝詡解釋道,「公主身在宮中,沒去過夜市,自然沒見過。」
顏秉初點點頭,轉而看起別的來。在一家茶樓前,她發現了一個書攤,連忙搖了搖謝詡的手,指著那書攤道:「世子哥哥,我去看看那邊。」
謝詡直接牽了顏秉初的手,走到那書攤前。書攤上的書看起來都很舊。顏秉初蹲下,翻了翻,多是些《詩》,《書》,《周易》,孔孟之類,沒有一本對現在的她有用她失望地站起身。
謝詡看她垮著一張小臉,料她是不滿意,便道:「怎麼不去書坊看看?」
顏秉初眼睛一亮,是呀~還有書坊呢她急忙四處張望,想找到這南後街的書坊在哪。
謝詡微微一笑,道:「跟我來。」說著,便帶著顏秉初往街對面走去。
顏秉初抬頭看了看書坊牌匾上刻著的「故厚齋」三個字,深深吸了一口氣,方抬腳踏進門。謝詡看小姑娘如此莊重的模樣,覺得甚是可愛。他哪裡知道,顏秉初此時要花多大的力氣才能控制自己不要叫出聲來。她看著滿屋子的書,眼睛亮閃閃的,來了這麼久,終於可以知道,她所在的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世界。
她走到右手邊第一個書架子,眼前能看到的還是那些,《詩》,《書》,《禮》,《易》,《春秋》讀書人常看的五經。她後退了兩步,努力伸著脖子,想看清楚架子的上部分有些什麼書。
許是一個六歲的女童在書坊裡踮著腳找書太不常見,店裡的老掌櫃放下手中的賬本,走到顏秉初身邊道:「小姑娘,你找什麼?可是《三字經》?」
顏秉初看了看一旁的謝詡,再看看那面目慈和的老掌櫃,有些猶豫道:「我……我想找些話本子,和……野史之類的。」
老掌櫃不禁撫著鬍鬚,笑道:「小姑娘,你買它,可看得懂?」
顏秉初道:「我現在看不懂,可總有一天看得懂得呀~」
老掌櫃又道:「那你何不等能看得懂得時候再來買?」
顏秉初暗暗抱怨這老頭多管閒事,轉頭看見倚在一旁書架上含笑看著他們的謝詡,眼珠一轉,上前一把抱住謝詡的胳膊,衝著那老掌櫃得意道:「可是等我能看懂了,就找不到付錢的人啦~如今有詡表哥付賬,我……這叫不買白不買」
謝詡不由失笑。
老掌櫃拍掌,哈哈大笑道:「小姑娘甚是機靈。」說著,便領著他們一直往裡走,到最後兩層書架才停下,道:「小姑娘揀可心的挑,回頭一同讓你這哥哥替你付賬便是。」
顏秉初含糊地點著腦袋,心早飛到那些書上了。
顏秉初趴在書架上,一本一本地掃過去,昭君出塞,文姬歸漢,霸王別姬,緹縈救父……她不禁有些著急,難道真的全是些話本子?
她抬起頭,望著上層的書,不由有些為難,便看了看謝詡。
謝詡可在這一直等著她呢他柔聲道:「可是想看?」
顏秉初點點頭。
謝詡好整以暇地撣了撣衣袖,道:「是我念給你聽,還是你自己看?」謝詡曾聽顏秉寧講過,顏秉初識字上頗有天賦,幾乎過目不忘。
顏秉初有些猶豫,這麼多書,如果一本一本的念過來,得念到什麼時候可,自己看?
「我不嫌棄你重就是了。」謝詡好心地道。
顏秉初使勁吸了一口氣,沒想到這燕國公世子背地這麼惡劣當即她沒好氣地道:「既然世子哥哥不嫌棄初兒,那就多謝了。」
謝詡臉上隱隱透著一絲笑意道:「初兒,你方纔還叫我詡表哥,這會兒怎麼又生疏了?」
表你個頭方才不是怕你身份不好往外透漏,才那麼喊你的麼
顏秉初毫不掩飾地翻了一個白眼,道:「世子哥哥,福嘉姐姐還等著我們呢~倘若晚了,她該著急了。」我鬥不過你,公主總壓得過你吧?
謝詡展顏一笑,饒是顏秉初在無比憤悶中,也被眼前這張笑臉給閃花了眼。但聽耳邊有個聲音輕輕地哄道:「你再喊聲詡表哥如何?不,喊聲詡哥哥,我就抱著你,讓你自己看。」
顏秉初迷迷瞪瞪地看著眼前笑顏如花的美男子,聽話地喊了聲:「詡哥哥。」
等到被人一把舉起來,方輕呼一聲,清醒過來,顏秉初內心哀歎一聲,真是丟人丟到幾百年前來了只是個美男計而已,她居然也中了
謝詡毫不費力地一手托著小姑娘,一邊笑道:「你還不快看?我這手一鬆你可就掉下來了」
顏秉初沒好氣地撇了撇嘴,便仔細看起來。
果然又看過去一排話本子之類的,便看見一本《天朝志》,便伸了小手將它取了下來,略翻了翻,是本遊記。顏秉初看了看,遊記的書大概只有兩三本。再往後掠去,又看見一本《和佑歷書》,歷書,是按一定曆法排列年月日和節氣的書,古時候的歷書往往是由皇帝頒布的,這「和佑」二字應該是這本歷書頒布時的年號,想到這裡,顏秉初低頭問道:「現下是多少年?」
謝詡道:「和佑十二年。」看到小姑娘手中的歷書,又說道,「這本歷書是司天監和佑初年始編,和佑五年才完成並頒布。」
顏秉初對年號著實不精通,她只記得那麼幾個諸如「貞觀」,「開元」之類,實不清楚歷史上到底有沒有和佑這個年號,她想了想,便把歷書還放了回去。


第十二章 宋太宗與射陽山人
又連著看了幾本,均是些農書,雜記之類。顏秉初便讓謝詡往右移了移。
《舊唐書》,《漢書》,《後漢書》,《史記》……《開寶演義》?
顏秉初不由問:「這是什麼?」
謝詡答道:「這本算得上是野言稗史了。主要寫得是開寶年間至太祖皇帝駕崩後太宗皇帝即位的事。」
顏秉初訝道:「你看過?你不應該讀些正史,經書之類的麼?」
謝詡笑道:「誰定下的規矩?太宗皇帝生前最喜遊記演義志怪小說,涉獵廣博,稱其中自有真意。是以學子並不局限於經書史冊。」
顏秉初漫不經心地聽著,暗道,沒想到這趙光義還留下這麼個美名。耳裡又聽謝詡道:「說到這個,應該去問問掌櫃這裡有沒有《西遊記》,這可是太宗皇帝最得意之作,你……」
謝詡的話還沒說完,只感覺有兩隻溫軟的小手擦過了他的臉頰,然後揪住了他的衣襟,他不禁心神一蕩,不自覺吞下未說完的話,平生第一次嘗到臉熱的滋味,直到耳朵傳來一陣痛感,才給喚回了神。
「……問你話呢發什麼呆」卻是小姑娘見他遲遲不回答,不耐煩地揪了他的耳朵。
謝詡頭回覺得如此窘迫,比上次落水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掩飾地咳了兩聲,方道:「你說什麼?」
顏秉初急急地重複道:「你說有《西遊記》?是太宗皇帝寫的?」
謝詡點點頭,不明所以地看著她,不明白她為什麼如此激動。
顏秉初定了定神,道:「我曾聽先生講過,說是這書裡說的故事很是好看。你……快帶我去問問掌櫃這裡有沒有。」說著,便示意謝詡將她放下。
方走了兩步,顏秉初又停下步子,拉了拉謝詡的衣袖,指了指身後書架,道:「我還要那本《開寶演義》。」
謝詡只得走到架前,取了書遞給小姑娘,兩人這才往外間走去。
老掌櫃顫悠悠地踩上梯子,在櫃檯後的書格上找了一會兒,方抽出一本書遞給她,笑道:「小姑娘運氣好,這本書只剩這最後一本了。」
這本書看起來也沒什麼不同。黃色絹布封面,線裝刻本。封面右側豎寫著「西遊記」三個字,左側靠著書脊處繪有半個玉圭圖紋,下有小字「景熙八年射陽山人」「和佑年間宗文閣刊刻」。
顏秉初隨手翻開一頁,果然看見「悟空」,「八戒」等字跳入眼簾。她抿了抿嘴,歪著頭問道:「這真是太宗皇帝所寫?怎麼卻署著射陽山人?」
老掌櫃悠悠道:「當年,太宗皇帝寫出這本書時,就署得『射陽山人』這個名號。至於……這為什麼叫射陽山人,卻是無人知曉了。」
我曉得啊我曉得啊顏秉初心裡暗呼。
她細細地撫著這本書的封面,頗有些哭笑不得。
《西遊記》,作者吳承恩,字汝忠,號射陽山人,明代著名小說家。
這段短短的人物生平,前世唸書時背得無比順溜,顏秉初內心裡已有了一個猜測。想必這太宗皇帝,和她一樣,是千百年後的來人。他前世肯定很喜歡這本書,所以才能完整地背出它,來到這裡後,將它盜了來,卻還署上原作者的別號,這可真是……天大的惡作劇
謝詡見小姑娘半晌不說話,因開口問道:「這本書,你還要不要?」
顏秉初點點頭,剛要掏出臨出門前綴幽塞給她的荷包,謝詡卻已付了錢。
兩個人出了書坊,顏秉初問道:「這三本書,統共花了多少錢?我還你。」
謝詡停下腳步,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道:「不如,你再叫聲詡哥哥,這錢,我便不用你還了。」
聞言,顏秉初唰地紅了臉,她惱羞成怒地抬起小腳,「啪」地踩在了謝詡的靴子上,還使勁兒碾了碾方才作罷。
謝詡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福嘉果然是等急了,直埋怨顏秉初貪玩,一邊又嚷著餓,要去會仙樓吃東西去。福寶跟在她身後,苦著一張臉,手上抱滿了大大小小的東西,腰上竟還別著兩把油紙傘
顏秉初不解道:「你買傘做什麼?還是兩把?」
福嘉得意道:「小鬼~這你就不懂了吧。我可是揀了一個大便宜那攤主說,如果我買兩把傘,便送我這個」說著便拿著一樣東西在顏秉初面前招了招。
顏秉初仔細一瞧,是根木頭釵子,釵頭是一朵木蘭花。不禁有些無力,只因為這木釵子,就買了兩把傘?這哪裡是你揀了便宜啊。
一天下來,福嘉一直都處於亢奮地狀態,而顏秉初已經累得話都說不出了,更何況她還時時惦記著那三本書。
晚上,顏秉初好好地泡了一個澡,換了鬆軟的衣服,迫不及待地撲上床,趴在軟軟的被褥上,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綴幽坐在床沿上,替她用干帕子攏著濕漉漉的頭髮無奈道:「姑娘還是等頭髮干了再睡吧,小心明天頭痛。」
顏秉初留戀地用臉蛋蹭蹭枕頭,才坐起來讓綴幽給她絞頭髮。
一會兒,映月端了湯來,道:「姑娘正好喝了湯,等頭髮干了,也能睡了。」
顏秉初瞅瞅,問道:「這是什麼湯?」
映月答道:「筍片雞皮湯。廚房今早買了些新鮮的好筍,夫人嘗著不錯,命人留著些給舒柳居等姑娘回來熬湯喝呢~」
顏秉初皺皺鼻子,道:「我累得一點也不想喝,這會兒油膩膩地喝下去,要長胖的」
綴幽不由笑道:「姑娘正長身體呢那裡就會長胖了?」
映月也笑道:「湯上面浮的一層油早被奴婢給撇去了,一點也不膩,姑娘嘗嘗看。」
顏秉初接過喝了兩口,果然不是很膩,便道:「公主呢?喝了沒?」
映月笑道:「公主早喝了兩大碗,睡去了。看樣子是累得很。」
顏秉初又問:「小少爺那呢?他挺愛喝筍湯的。」
映月道:「也著人送了。」
綴幽道:「姑娘好好喝你的吧,還會短了他們的不成?」
顏秉初聽了方慢慢地把湯喝了,將碗遞給映月。
綴幽將顏秉初的頭髮鬆鬆的編了一個大辮子垂在腦後,問道:「姑娘這會兒歇不歇?」
顏秉初想了想,見現在時間不是很晚,便道:「我今天買的那三本書呢?我喝了湯,倒不困了,看會書再睡。」
綴幽聽了,便將書取給她,自坐在一旁做針線。
顏秉初自然先翻了《開寶演義》。開寶九年的時候,宋太祖趙匡胤死了,即位的就是宋太宗。這個世界同她印象中的宋朝大為不同,那麼寫了《西遊記》的宋太宗必然是大大的轉折點。她想知道這穿越而來的宋太宗都幹了些什麼。
「太宗皇帝者,太祖皇帝三弟也。五代後周顯德七年正月,太祖皇帝於陳橋黃袍加身,升崇元殿,服袞冕,即皇帝位。建隆元年春正月乙巳,大赦,改元,定有天下之號曰宋。是年,太宗年方十。」
顏秉初大吃一驚,據她所知,趙光義在宋太祖發動陳橋兵變時絕對不是十歲的幼童,要不然怎麼能在宋太祖率三軍進入都城開封時,率人奔馬出迎,在陳橋驛萬眾面前,攔住太祖的馬頭,說出那句「請以剽劫為戒」
顏秉初匆匆掃過誇讚太宗年幼如何聰敏的內容,連番幾頁後,直接跳到最後兩節。
合上書,顏秉初忍不住歎了一口氣。謝詡說這書是本野言稗史,可縱然是野史,細節不可考,大方向上總是沒錯的。先前,她以為這宋太宗自然還是歷史上那個斧聲燭影中登上皇位的宋太宗趙光義,不想這大宋朝的宋太宗卻換了人做。趙匡胤生前就對趙光義頗為忌憚,臨死之前,將皇位傳給了年三十歲的三弟趙光美。而原本正牌的宋太宗趙光義以謀逆之罪削去一切官職,以晉王空名終生拘禁在京,最後鬱鬱而終,趙光義謀逆的罪名就是刺殺宋太祖
既然是寫了《西遊記》的趙光美即位,好多歷史都改寫也說得通了。最最重要的改變就是遷都洛陽趙光美的理由一是回鄉歸根,以「孝」字壓頭。太宗的父親母親,武昭皇帝和杜太后,陵墓均在洛陽。二是開封府的地理條件決定它只能作為一繁華州府存在,其四面曠野,一馬平川,沒有任何的天然屏障,「若敵軍悄渡黃河,豈非任人宰割洛陽,西有函谷,東有虎牢,皆為天下之險關,堪配一國之都」
沒有了歷史上趙光義反對遷都的「王叩頭切諫」,遷都洛陽直接改變了大宋朝原本屈辱軟弱的命運

第十三章 拿酒來~
就算已隔數百年,顏秉初仍能感覺到那場震動朝野的「西遷洛陽」帶來的餘波。這個千百年後的來人以多大的魄力才完成了開國皇帝趙匡胤都沒完成的事情
她扔了書,重重地往後一躺。「咚」地一聲,倒嚇了旁邊做針線的綴幽一跳。
綴幽見顏秉初不看書了,便道:「姑娘可是困了?」
困?不,她一點也不睏,現在正心潮澎湃著呢
她翻了一個身面對著綴幽道:「綴幽姐姐,我現在激動得很,睡不著覺,你唱曲哄我。」
綴幽將床裡的被子拉出來給她蓋上,掖了掖被角道:「姑娘正經時候看著一小大人似的,這會兒怎麼要聽曲呢?」
顏秉初從被窩裡伸出小手勾住綴幽的衣袖,搖了搖:「好姐姐,你就唱一首吧。」
綴幽肯定是吳地的姑娘,聲音裡帶著江南風裡特有的柔軟。
她拍著顏秉初,果然輕輕地唱了:「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
顏秉初暗暗道一聲真好,慢慢地閉上眼睡了。
第二日一早,顏秉初迷迷糊糊地被綴幽從被窩裡挖起來。綴幽替她穿衣時,見她仍一副沒睡醒的樣子,不禁沒好氣道:「姑娘晚上總不肯歇,白天成天打瞌睡。三起二倒地做則個呢」
一旁映月照例備了蜜水,聞言笑道:「今兒可不興說姑娘的,今兒可是姑娘生辰。」
顏秉初眼一亮,生辰?原來她的生日在四月末啊~
顏秉初一穿戴好,就迫不急到去徐氏院子請安。徐氏正聽鄭氏回著事,每月每處每項分列,這個月又使了多少銀子之類。
顏秉初才不管這些,她規規矩矩地請了安,就猴到徐氏懷裡,那雙黑嗔嗔的眼睛一直盯著徐氏看。
徐氏終於撐不住笑了,點著顏秉初的小鼻子道:「我們初兒今天過生日,可要什麼吃的?」
顏秉初扭著身子不依道:「娘就想用點吃的打發了我了?」
一旁鄭氏也笑。
恰好,福嘉同顏秉君兩個在正堂門口聽到。
福嘉插口道:「我昨天買了不少好東西,回去盡你挑。」
顏秉初道:「就你那兩把油紙傘?」
福嘉已知道昨天她是吃了虧的,正羞惱著呢,當下便要拉著顏秉初回房:「誰說只有那兩把破傘來著?你去挑,挑不到可心的,我直接封個大紅包給你」
徐氏忙勸道:「好孩子,同你開玩笑呢~」
顏秉初笑嘻嘻道:「好姐姐,可是你說的」
徐氏笑罵道:「我們顏府好歹也算是世代書香,怎麼養出你這個小財迷」
顏秉君請了安,站在徐氏身邊,著實鄙視地看了顏秉初好幾眼,道:「阿姐,君子愛財,該取之有道。」
顏秉初不服氣地道:「我怎麼了?你是不是沒有準備禮物送給我,才這麼說呀~」
顏秉君結結巴巴道:「怎麼……會?」說著,便連連喊著讓他的大丫鬟長亭回屋去拿,囑咐道:「連那個盒子一起拿來。阿姐就喜歡表面好看值錢的東西。」
顏秉初見他真準備了,還說得煞有介事,不禁眼巴巴地望著門口,看他到底準備了什麼。
一會兒,長亭果然拿著一個紅木漆的窄長的方盒子來了。顏秉君伸手拿了那盒子,遞給顏秉初道:「阿姐,你可不准嫌棄我送的要不……要不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眾人皆好奇那盒子裡裝著什麼,伸著脖子讓顏秉初快打開。惟鄭氏一旁但笑不語。
顏秉初見那窄長盒子的盒蓋上雕著擠嚷嚷的荷花,有全開的,有半開的,有打著朵兒的。盒四面則是大片大片的荷葉,片片分明逼真,甚是好看,一眼便喜歡上了。便打開那盒子,裡面是一個卷軸。難道送的是名人字畫?
顏秉初打開卷軸,原是畫的幾株桃花,旁邊還寫著「桃花春色暖先開,明媚誰人不看來?秉君敬賀阿姐芳辰。」
桃花畫的筆法雖稚嫩,卻頗有靈氣,那筆顏體寫得已見風骨了。
顏秉初心裡暗自訝異,一眼瞄見顏秉君在旁有些忐忑不安地意味,便故意拖長了嗓音,歎了口氣道:「你果然沒說錯,我很是喜歡這盒子……」頓了頓,看見小秉君一張小臉就黯了下來,轉而笑道:「可是,我更喜歡這幅字畫」
顏秉君兩隻眼睛亮亮的,問道:「真的麼?」
顏秉初點點頭道:「是真的。」
鄭氏一旁笑道:「二弟為這幅字畫早好幾天就去求了夫君出門裱上,還自掏了荷包道一定要找個好看的盒子來。夫君不過晚了兩天,都不敢見他了,總是逮著人催的。」
顏秉初感動地不得了,連忙看向顏秉君。小秉君連耳根都紅了,他扭捏道:「阿姐,你做什麼看我,不許看」
眾人皆哄然大笑。
中午,徐氏讓人在沁香園的瑤華軒擺了一桌飯,還請了暫住外院百竿居的世子。讓幾個小人兒一起熱鬧,自己則和鄭氏隨意用了飯,歇去了。
說是熱鬧,其實也著實熱鬧不起來。顏秉寧成了親,已不在小人兒的行列。統共四個人圍著一張桌子。顏秉初和顏秉君兩個只專注著吃:一個專盯著桌上那道酒釀鴨子下手——顏秉初覺得她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鴨子;另一個嗜甜,奶油松瓤卷不停地一個接一個往嘴裡塞。福嘉與世子面對面的坐著,怎麼都感覺有些不自在,這兩天沒怎麼見著他還覺察不出什麼,現在就那麼近地看著,心裡又開始泛苦。謝詡倒好,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偶爾夾兩筷子飯菜,不時打量兩眼吃得正歡的小姑娘。
福嘉一把放下筷子道:「光吃菜沒有酒怎麼行?拿酒來拿酒來~」
顏秉初斜了她一眼,也不知道福嘉從哪學的這話。
軒外伺候著的綴幽犯了愁,公主要酒,不給說不過去,可自家姑娘還小,總不能喝酒吧。便同長亭兩人商量著。向檀雲告了一聲,去酒窯取了兩小罈酒。一壇桂花釀,一壇甜米酒。前者不是很辛辣,倒適合公主喝,甜米酒調了奶拌些糖,就給自家姑娘和少爺喝兩小盅。至於世子爺,隨便他喝什麼好了。兩個忠心耿耿的丫鬟齊齊把謝詡給忽略了——他又沒要求,又不是自家主子,管他做什麼。
顏秉初看兩個丫鬟真的取了酒來,便伸長脖子看,桂花釀打開時,一股清甜之氣撲鼻而來。
顏秉初忍不住道:「我要喝這個,我要喝這個」
顏秉君見了也道:「阿姐喝這個,那我也喝這個」
綴幽連忙用筷子沾了一點,放顏秉初嘴裡哄道:「姑娘年紀小,就嘗一嘗味道。」
顏秉初含著筷子頭,滿頭黑線。
一旁長亭調了甜米酒來,綴幽便柔聲說道:「姑娘喝這個好不好?可要選好了,喝桂花釀就只准嘗半盅,喝米釀呢,姑娘可以嘗兩盅。」
顏秉君早嘗著拌了糖的米酒,叛變了:「阿姐,喝這個,這個甜~」
顏秉初瞅瞅綴幽遞過來的米酒,黃白相間,奶香味夾雜著酒味,倒也誘人。便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桂花釀,捧了米酒小口小口吸啜起來。
福嘉倒了一盅桂花釀,嗤笑道:「瞧你這出息~」
顏秉君替姐姐辯解道:「桂花釀有酒勁兒,阿姐還小,不能喝。」
福嘉逗他道:「你是男孩子,也和你阿姐似的喝拌了糖的甜酒?」也不理顏秉初在她身後頻頻拉她衣服。
顏秉君急了:「誰說我喜歡喝甜的」說著一把搶過福嘉手上的杯子,一盅桂花釀一口倒了下去,顏秉初坐在對面壓根兒沒攔得住。
顏秉君漲紅著一張小臉道:「我……我也能喝這個的」
長亭這才反應過來,急得不得了:「我的小祖宗,喝這麼急做什麼一會兒酒勁兒全上來了」
顏秉君板著小臉,沖長亭道:「我沒事,你下去。」
顏秉初沒好氣地繞到顏秉君那邊,收了他面前的米酒要遞給長亭:「不許喝了,仔細馬上頭痛」
顏秉君苦巴巴地看了看顏秉初,眼珠子移也不移地盯著她手中的酒盅。顏秉初遲疑道:「那,再喝小半盅?」
顏秉君歡呼一聲,搶過酒盅,再不理福嘉的挑釁了。
顏秉初剛要回到座位上,看見謝詡面前的酒盅是空的。便道:「世子哥哥,你不喝酒嗎?」
謝詡道:「可算想起我來了。」頓了頓,見剛要出軒的綴幽連忙轉身要倒酒,便看了她一眼,轉頭含笑對顏秉初說道:「只等著今日的壽星公倒呢。」綴幽聽了,只得放下酒罈,和長亭兩人退出去了。
顏秉初經過故厚齋那一場,深覺此人是個表裡不一的傢伙。頓時擺擺手,逕自回到座位上道:「我年紀小,勁兒小的很,實舉不起酒罈。」
謝詡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問道:「是麼?」
興福寺後山那一推,故厚齋前那一腳,哪裡見得是勁兒小的連酒罈子都舉不起來的?
顏秉初見謝詡嘴角噙著一抹笑意欺過來,頓時揚起下巴道:「你做什麼?」
謝詡順手拿起顏秉初面前的酒盅,一口喝了下去,方道:「不做什麼,沾沾壽星公的福氣。」
顏秉初指著那酒盅結結巴巴道:「那……那是我喝過的」


第十四章 不要欺負他
福嘉似乎是想藉著酒消除內心那點苦悶似的,一盅接一盅地喝,等顏秉初發現的時候,她已經伏倒在桌上,嘴裡喃喃地不知在說些什麼。身旁的一小壇桂花釀全被她喝光了。她又看向一旁的顏秉君,顏秉君偷偷將手從酒盅上放下,弱弱地道:「我……只多喝了……兩杯……」
顏秉初提提明顯輕了一半的酒罈,沒好氣道:「你的酒盅同我們的都不一樣?」
綴幽和長亭兩人正喚了小丫頭進軒收拾。見此,兩人都懊悔不該走開,綴幽一邊輕輕地推著福嘉,一邊慶幸自家姑娘懂事。
福嘉明顯醉得不輕,連路都走不穩了,綴幽只好讓自家姑娘等著,先扶著她回疏柳居去。長亭早牽著有些迷糊的顏秉君回院子裡去了。
謝詡喚了軒裡正收拾的一個小丫鬟道:「去,到百竿居叫福寶來,說爺讓他把東西拿來。」
小丫頭答應著去了。
一時之間,瑤華軒裡竟只剩下謝詡和小姑娘。謝詡皺著眉看了看顯得有些亂的瑤華軒,便道:「我們出去罷。」
說著就牽了小姑娘往右邊的迴廊上走。沁香園的湖裡養了不少的魚。兩人便停在迴廊上,顏秉初掰了手中的糕點,捻得碎碎的灑在湖裡,看著那許多魚湧上來圍成一圈爭食吃,又急忙往邊上移了移,把食物的面兒灑的大一些。謝詡看得有趣,便在一邊不說話,細細地看著小姑娘有些手忙腳亂地灑著糕點,一邊嘴裡小聲念叨著:「往這兒來呀~」
小姑娘皮膚如同上好的細白瓷,兩彎眉毛長得恰到好處,挺翹的小鼻子,紅紅的嘴巴,最好看的是她那雙眼,永遠濕漉漉的,那兩丸眼珠子盯著你的時候,連心都恨不得化了。說話嬌滴滴的,生氣的時候也好,也帶著那股嬌憨,永遠不讓人生厭。這麼小,已經是個十足十的美人胚子。謝詡看著漸漸有些出神。
顏秉初被謝詡看得有些臉熱——任誰被人這麼瞅著都覺得不好意思呀。她歪過頭道:「世子哥哥,你做什麼看我?」
謝詡回過神,含笑道:「今天生日一過,初兒可就是七歲了。」
顏秉初點點頭。
「七歲以後就是大姑娘了。《禮記》有言,『七歲,男女不同席,不同食』。初兒以後出門可要戴好帷帽……」
顏秉初有些疑惑地看著他,謝兄弟,你管得實在有些寬啊~
謝詡恨不得一口咬掉自己的舌頭,到底在說什麼呢恰好福寶捧著一個盒子,氣喘吁吁地來:「爺,東西小的拿來了。」
謝詡急忙接過來,塞到小姑娘手裡,道:「這是你的生辰禮,不必謝我。」說完,急急走了,剩下還沒喘過氣來的福寶和一頭霧水的小姑娘。
福寶無力地沖謝詡看起來頗有些狼狽的背影招了招手,喊道:「少爺……你……好歹等等小的啊……」
顏秉初抱著盒子,很好心地提醒他:「你這聲音太小了,你們家少爺聽不見的。」
福寶停了停,轉頭看了顏秉初兩眼,突然露出一個極其諂媚討好的笑來:「姑娘,這禮物,我們爺可選了好久,你可得體諒我們爺的一片心啊~不要再欺負他了。」
顏秉初咬著字重複道:「欺負?」
「嘿嘿,」福寶猥瑣地笑了兩聲,搓了搓手,道:「小的這就走了啊,姑娘千萬記得啊。」
說完就追著他們家少爺去了,心裡面一路念叨,這小姑娘面皮薄,還不承認呢,不是你欺負,我們爺能那麼狼狽地就逃了?上上回落水就不提了,昨天從街上回來,喲,爺的鞋面上一隻小腳印可不就是你的麼~唉,爺真是的,活該被人欺負,被人踩了,還衝著那鞋印傻樂……
顏秉初捧著盒子回到疏柳居,綴幽正好要出院子接她,一眼看見顏秉初手上拿著的盒子,因笑道:「姑娘又是從哪兒賺來的?」
顏秉初道:「是世子哥哥給的生辰禮。」說著將盒子遞給綴幽。
綴幽一接:「還挺沉,看來姑娘賺了不少。」
顏秉初道:「我還沒看呢。」一面往裡屋走,問道:「公主歇下了?」
「歇著了。」綴幽將盒子放在鏡台上,轉身去泡茶。
顏秉初便打開那盒子一瞧,一盒子的首飾,每件都很好看。尤其是那整套的蜜蠟首飾。圓潤的珠子串成的手串兒,吊著龍眼大小的珠子的簪子、墜子、頸鏈,磨成米粒大小的耳塞兒,鑲著兩排珠子的梳子,件件簡單至極,卻又讓人移不開眼。
綴幽將茶遞給顏秉初,一邊詫舌道:「這套首飾真好看。世子可真用心。」實在忍不住又道:「姑娘,我給你帶上試試看可好?」
顏秉初道:「旁的都用不著,那手串兒和耳塞兒倒是好看的緊。」
綴幽動手卸了顏秉初耳朵上帶著的丁香兒,輕輕捏著那蜜蠟的耳塞換上,米粒大小的珠子襯得顏秉初原本就白嫩的耳垂更加晶瑩剔透。
綴幽笑道:「這麼嫩的顏色合該襯著姑娘。」
又套上那串珠子——有些大了,一直捋到肘那,但也好看。顏秉初有些遺憾地將那串珠子收起來。
綴幽笑道:「等姑娘大了,就能帶了。」
顏秉初點點頭。
申時末,有正院的小丫鬟說,老爺回府了,請公主過去商量回京事宜。綴幽急忙去喚還在醉酒睡著的福嘉。
顏秉初也跟著去了正院請安,想她一個月見到顏老爺的次數屈指可數。進了正堂,顏秉初一眼就瞅見堂上坐著的顏廷文正面目和悅地同謝詡說著話。可憐的小秉君規規矩矩地坐在徐氏身邊。
她走到顏廷文跟前,恭謹地請了安。偷偷抬眼看顏廷文,卻發現他正滿臉笑意地看著她:「怎麼?我們小初兒都不認得爹爹啦?」
顏秉初是個蹬鼻子上臉的,一聽此話,就撲到顏廷文的懷裡。
「爹爹,想死初兒啦~初兒總見不著你。」
徐氏在一旁嗔道:「你爹爹忙,可不許打擾他。」徐氏雖然暗地責怪顏廷文不疼孩子,可到了孩子面前卻又維護起自家夫君來。
「呵呵」顏廷文撫著愛女的頭頂。「以後爹爹每天早點回來看我們初兒,好不好?」
顏秉初使勁兒點頭。一旁小秉君羨慕地看著姐姐。顏秉初暗道:誰讓古人講究抱孫不抱子呢?老爹的懷抱只能我一個人享受啦~
正鬧著,福嘉懨懨地進了門。
顏廷文站起身,躬身拜道:「公主殿下。」
福嘉擺擺手道:「不用多禮啦,小鬼和我妹妹似的,顏大人也算得上是長輩啦。」
顏秉初在一旁又是好笑又是感動地瞅著她。
顏廷文笑道:「小女讓公主如此愛護倒是她的福氣了。」
眾人皆坐了。
顏廷文道:「京裡來信,命下官派一隊永安軍護送公主回京,路上會有人出示腰牌接應公主,世子也隨行。」顏廷文看向謝詡,「一來,正好護送公主。二來,這也是燕國夫人的意思,四皇子進了國子監,想同世子一塊兒唸書。」
謝詡沉吟著點點頭。
自從知道燕國公世子是她拐了彎的表哥,顏秉初便下了一點功夫弄清楚了顏府彎彎繞繞的親戚關係。燕國公有個嫡親妹妹進宮做了淑妃,淑妃所生的皇子排行第四,那麼這四皇子便是謝詡的表兄弟了。東宮未立,宮裡的皇后娘娘又只福嘉這麼一個公主,沒有嫡子。儘管燕國公三代一向是武將純臣,可於現在看來燕國公府的地位很是微妙嘛。
福嘉默然半晌,方開口問道:「顏大人預備什麼時候啟程?」
顏廷文道:「我已聯繫知州杜大人,明天一早公主就可動身。」
福嘉點點頭,不再說話。

第十五章 只對你一人好
眾人吃了晚飯,又說了幾句話,都散了。
福嘉拉著顏秉初的手,對綴幽和暫時伺候她的流雲道:「你們先回去,我同你們姑娘說會子話。」
綴幽二人無法,只得先回了疏柳居。
顏秉初抬頭問道:「福嘉姐姐想同我說什麼?」
福嘉道:「我們去沁香園走走。」
兩個人便沿著去沁香園的小徑慢慢地走著,天色還沒有完全黑下來,像是沾了幾絲墨汁的清水,顏色透著點沁涼。晚上的風帶著些涼意地吹在身上,實在是舒服極了。福嘉慢悠悠地歎了一口氣,看見她們已走到沁香園桃花開得最盛的地方,便道:「我們去那片桃花林中看看。」
顏秉初見福嘉從晚飯時就不怎麼開心,便依著她。桃花林中有一座用太湖石堆砌得約莫一人高的假山,背風處剛好有個大石墩依著它,福嘉見了剛要坐,卻被顏秉初拉住,往上面墊了塊帕子,方讓她坐下。
福嘉笑道:「你這小鬼,不撒嬌賴床時倒像個大人似的。」
顏秉初皺皺鼻子道:「今天生辰一過,我都七歲了,可不是大人了?」
福嘉道:「你還小呢,有好些事你都不知道,有好些滋味你都沒嘗過。」
顏秉初瞅瞅她,道:「誰說我不知道?我現在就知道你是又再想世子哥哥了」
福嘉瞥了她一眼,否認道:「誰在……想他我……我以後再想他便是……小狗……」聲音明顯低下去。
顏秉初就「唉」了一聲。
福嘉急忙道:「我說的是真的我昨天好好大逛了一場福州城,就這麼想著,我來福州,不是為了他,是為了好好看這福州城的。我還買了那麼多東西。我還認識了你這小鬼。
世子在京中也不缺人喜歡,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也不少。我想通了,何苦緊緊追著他不放呢?我以後定要找個對我很好的人」
顏秉初認真地補充道:「一定要是個只對你很好,對其他人都不屑一顧的人」
福嘉笑道:「你這小鬼這麼貪心?」
顏秉初點點頭道:「是啊~你說,如果他對你很好,對旁的人也同樣很好,那豈不是你同旁的人沒有區別?就比如要是我弟弟今天送了這幅畫給我,明天又送了同樣的畫給旁的小姑娘,我豈不是很傷心?」
福嘉歪了歪腦袋,說道:「聽你這麼一說,還真的挺有道理。」又忍不住羞她,拿手咯吱她的腰道,「你總拿你弟弟來作比較,是不是炫耀你有個好弟弟?」
顏秉初怕癢,一邊咯咯笑著一面要躲開福嘉的手。
這邊兩人笑鬧著。
靠近桃花林的小徑上,福寶耷拉著腦袋站在路邊,忍不住一口氣接著一口氣地歎著。唉……自家少爺現在連聽牆角都會了,站在假山後還聽得毫無愧色,面帶微笑。
謝詡又聽了一會兒,方琢磨著「只對你一個人好,對旁的人都不屑一顧」這句話,帶著憂心忡忡的福寶回了百竿居。
福嘉興沖沖地拉著顏秉初進了東廂房,道:「今晚你要和我一塊兒睡」說著又問流雲,前天買回來的一大堆東西去哪了?巴巴地要翻出來,讓顏秉初挑個可心的。
顏秉初就坐在別了幾天的軟榻上,晃著小腳,看著福嘉忙東忙西地找東西。
福嘉氣笑了:「你這小鬼悠閒地很。」
顏秉初無辜道:「你自個兒放的東西,我又不知道你收在哪了,也不好幫你找呀~」
福嘉氣道:「不找了。也不知那天迷迷糊糊掉哪了。」
顏秉初問道:「是什麼呀?」
福嘉道:「我在雕心樓看見一對玉雕蘭花形耳墜,想著你掉了那只蘭花蕾形的,還哭了好幾天,便買了下來,想送給你,讓你高興高興。」
顏秉初張了張嘴,實不好意思告訴她,那是編來哄她的,她才沒那麼愛哭鼻子呢。她扭了扭身子,跳下榻,撲過去抱住福嘉的腰。
福嘉被她這麼一撞,不禁笑道:「做什麼?」
顏秉初抬起小臉,眨巴著眼睛,道:「姐姐,我在撒嬌,你看不出來?」
福嘉伸出手捏捏她的臉,摟住她,緩緩地歎了一口氣道:「母后就我這一個女兒,我那幾個妹妹,哪一個是誠心喊我一聲姐姐的,還打量著我不知道呢。小鬼,你既然叫我一聲姐姐,我就把你當成親妹妹看,我就只對你一人好,對旁的小姑娘都不屑一顧,你看可好?」
顏秉初「撲哧」一笑,連連點頭。
夜裡,兩人果然睡在了一張床上,兩個小女孩子嘰嘰咕咕說了半夜的話,外間上夜的綴幽張了幾次嘴,都沒忍心打斷她們——明天公主這一走,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見呢~
一早,福嘉就醒了,她睜開眼睛,聽著窗外的鳥叫聲,似乎想了一會兒才明白這是在哪裡,又是立即想到,不到一個時辰又要離開這個地方了。在這裡的短短幾天,她的心情從大喜到大悲再到平靜,又似乎經歷了一段漫長的人生。
她再也料不到,她會如此冷靜地想著回京的事。她曾經以為謝郎就是她的生命,她的人生裡只有謝郎這麼一個人。可是現在呢?
她側過腦袋,看看身邊的小鬼,閉上眼睛睡著,也不過是個稚氣未脫的小姑娘。她忍不住用手捏捏小鬼的鼻子,果然被打擾的顏秉初嘟呶著小嘴翻了個身,將頭往被裡埋了埋。福嘉笑了起來,從此以後,她還有這麼一個妹妹,不再為一個永遠都不明白自己的人累心的感覺真好。
綴幽和流雲兩個人端了水進來伺候兩人漱洗完。福嘉便牽著顏秉初的小手一起去正院。
眾人吃了早飯。便送福嘉到前院。顏秉君一眼看見謝詡已在前院等著了,他不顧爹爹在場,一把撲過去,道:「詡表哥,你什麼時候再來?」
謝詡笑道:「這可說不準,許是不來了。」
顏秉君黯淡著一張小臉,沮喪道:「那……那你還有孤石老人的畫麼?」
眾人心中不禁好笑,顏廷文在一旁只瞪著兒子。
謝詡俯身低頭在顏秉君的耳邊也不知說了什麼,只見先前還悶悶不樂的顏秉君頓時眉開眼笑地點點頭。
顏廷文道:「永安軍在城外等著,公主和世子這就上路吧。」
府外已停了一輛馬車,福嘉同小姑娘告了別,上了馬車。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一道身影竄出去,卻是顏秉君跟著上了馬車,嘴裡喊道:「我要送送詡表哥。」一面讓馬車快駛,莫讓爹爹追上。
馬車居然真的動了,趕車的馬伕打起鞭子,馬車緩緩朝前駛去。眾人皆吃一驚。
謝詡笑道:「無妨,趕車的是我別莊的車伕,這次原本打算帶他一塊回京。許是見小公子可愛,竟然也聽了他的話。還希望顏大人不要責怪。我定會讓他安然無恙地將小公子送回來。」
顏廷文擺擺手道:「無妨,無妨,倒是犬子頑劣,讓世子見笑了。」
謝詡笑了笑,突然轉頭對站在顏廷文身邊的小姑娘說:「不若,你也去送送公主如何?正好與你弟弟一同回來。」
嗯?什麼什麼?顏秉初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人從身後抱起,往前走了幾步。謝詡翻身上馬,一把撈過小姑娘,同眾人微微一點頭,道:「告辭。」就打馬而去。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這燕國公府一個車伕拐了自家小少爺,一個主子拐了自家姑娘。
福寶「嘿嘿」了兩聲,同顯然還沒回過神的顏廷文和徐氏道:「顏大人顏夫人放心,我家世子一定把小少爺姑娘送回來的。」說著,也翻身上馬,追著主子去了。
徐氏急道:「這是……」
顏廷文咳了兩聲,扶著徐氏道:「進府再說。」
顏廷文坐在正堂上,面色嚴峻地看著地下跪著的一個三四十歲的奴僕,聽著他戰戰兢兢地說著:「……奴才聽是世子旁邊的小廝,哪有不信的,奴才轉頭一想公主是貴人,不能從大門處上車讓眾人都看見。便聽那傳信的,把馬車停到後門……」
顏廷文怒道:「不動腦子的東西誰是你主子有人傳信給你說是天皇老子你也信麼」緩了緩,又道:「幸好這回真是世子的人,你下去自己領二十個板子,罰一個月月錢。」
徐氏見那人叩頭謝了,退了出去,急忙開口問道:「世子這是什麼意思?」
顏廷文沉吟半晌,搖搖頭道:「說不通啊……」

 

第十六章 你要記得我
「世子今年十三歲,可初兒才這麼小,怎麼會?」顏廷文喃喃地道,「實在說不通,說不通。」
徐氏訝異地道:「難道說世子他……」
先換了馬車,然後不知用什麼辦法讓顏秉君上了車。馬車先開走,眾人必是愣神,再借口「去陪同弟弟」,將顏秉初帶走,眾人再是愣神,連續的功夫,還有誰能有那反應去追?也實沒有必要去追。
「這一環扣一環的,」徐氏道,「君兒是怎麼被說動的?」
顏廷文摸了摸鬍子,哼道:「還有什麼不是那孤石老人的畫麼」
徐氏歎了口氣:「倘若世子真有那樣的心思,我見他也是個好的。只恐怕這年齡上實在等不得。」
顏廷文恨聲道:「好什麼好就算等得也不行小小年紀那麼多花花腸子」
顏秉初兩輩子頭回坐馬,何況是這麼個小身板,嚇得緊緊拽著謝詡腰間的衣帶。
出了坊,謝詡漸漸緩了速度,低頭見小姑娘臉都嚇白了,連忙拍著她的背,柔聲哄道:「莫怕莫怕。」
顏秉初只覺得心都快跳出來了,她恨恨地伸手要掐謝詡的腰間的肉,緊緊地還掐不動,頓時「哼」了一聲。
謝詡見小姑娘嘟著嘴哼出聲,實在忍不住,俯下頭,嘴巴貼著她的鬢角,輕輕地蹭著,低低地道:「初兒,衣帶都被你拽散了,你抱著我好不好?嗯?」
饒是顏秉初現在是六歲的小姑娘,聽了他這麼一說話,臉都紅了。她扭頭看向前面,手卻鬆了謝詡的衣帶,改拽著他衣服。
謝詡伸手將小姑娘的頭按到懷裡,繼續耐心哄道:「衣服也會拽壞的,初兒,抱著我的腰,風也吹不到你,這樣不好麼?」
顏秉初實在不能再聽謝詡這麼低低溫柔地聲音,她只覺得臉上泛熱,只得把頭埋在謝詡懷裡,心裡罵了一句「禍水」只盼他不要再開口了。
謝詡見小姑娘乖順的伏在他懷裡,兩隻小手果然抱著他的腰——覺得心裡實在是滿足極了。也不說話,只是希望這出城的路再長點。
可終究是看見城門了。
謝詡勒了馬,停在城門不遠處。顏秉初伸出腦袋,卻沒見著福嘉和護送的隊伍,不解道:「怎麼停了?」
謝詡看著小姑娘,突然伸出手撫了撫她頭髮上了兩個丫髻,柔聲道:「初兒,過了一段時間,你還記不記得你的世子哥哥?」
什麼跟什麼?顏秉初呆呆地抬起小臉看著他。
「初兒記字過目不忘,想必也不會忘了我,對不對?」謝詡的手又移到小姑娘晶瑩剔透的耳尖上,輕輕地揉了揉,道「初兒帶這個真好看。」
顏秉初只覺得耳尖被他揉過的地方都發燙。
謝詡長長喟歎一聲,心裡暗道:我只道不急,還有時間,沒想到計劃總趕不上變化。想著,便低頭在小姑娘的額頭上親了一下,沉聲道:「你可要記得我。」
顏秉初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她靜靜地伏在謝詡的懷裡,心裡猜到什麼,卻又實在不能相信她所猜想到的。
福嘉早在馬車邊等了——顏秉君自然沒鬥得過福嘉,告訴她:「詡表哥也會把阿姐帶來的」
謝詡下了馬,把小姑娘抱下來,只揉了揉她的腦袋,再沒有說什麼。
顏秉初打量著路邊,並沒有看見想像中整齊劃一,穿著盔甲的軍隊,倒是看見一夥奴僕打扮的人簇著兩輛大馬車。
福嘉捏捏顏秉初的小臉,道:「小鬼,我可是要走了,你到京裡來,可記得要找我。」說著遞給她一個荷包:「喏,裡面是那對耳墜子,弄丟了可莫要再哭鼻子了~」
顏秉初點點頭道:「姐姐送給我的,我定會好好收著的,不會丟的。」
福嘉戀戀不捨地抱了抱她,便上了那兩輛馬車中前頭的一輛。
謝詡將小姑娘抱上先前福嘉下來的馬車,摸摸她的小臉,又拍了拍坐在一旁顏秉君的腦袋,見他一直眼巴巴瞅著自己,不禁笑道:「答應你的,不會忘的。」顏秉君這才「嗯」了一聲,道:「詡表哥,我會想你的。」見謝詡又看向顏秉初,忙道:「阿姐也會想的」
謝詡失笑:「真的麼?」
顏秉初只好點點頭,衝他揮了揮手。
謝詡靜靜地瞧了她一眼,便放下簾子。
顏秉初坐在那,聽著車外謝詡同車伕囑咐的聲音,她的心猶自撲通撲通跳得厲害。剛剛被他那樣的眼神瞧著——有著不捨,有著溫柔——更何況是那麼好看的男孩子,心當然跳得厲害她畢竟不是真正七歲的女童,怎麼可能還不明白?
剛剛在馬上的那些猜測,看來是真的了。她實在不能相信,一個十三歲的少年是怎麼喜歡上一個七歲的孩子的?其實這點連謝詡自己都沒能明白。
馬車緩緩地往前,車廂內,顏秉君看著正在沉思的姐姐,忍不住道:「阿姐,你可要對詡表哥好點。」
顏秉初一驚,問道:「什麼?」
顏秉君扁了扁小嘴道:「詡表哥都和我說了,說你不喜歡他,總和他作對,所以他才讓我跟著公主,說你肯定也會跟著來,他就能同你解開誤會了。」
顏秉初道:「他答應你什麼了?什麼不會忘了?」
顏秉君支支吾吾道:「也……沒什麼。」
顏秉初揚起眉毛看他:「沒什麼是什麼?」
「就……就幾張畫而已……」顏秉君的聲音弱了下去。
在二門下了馬車,綴幽早就在那等著了。她牽了顏秉初的小手,一邊撫著胸道:「……看著世子把姑娘就那麼撈上馬,奴婢心跳都停了。世子也真是,姑娘這麼小,皮膚這麼嫩,萬一傷著怎麼辦?……」
顏秉初笑道:「不是沒事了麼?綴幽姐姐莫要擔心了。」
綴幽摸了摸顏秉初的腦袋,看了一眼,訝道:「姑娘頭上的銀花怎麼一對都沒了?」
顏秉初伸手摸摸頭上,果然兩個丫髻上時常插的兩朵小銀花都沒了,她想了想道:「約莫是在馬上蹭掉了。」
綴幽這才罷了。兩人去徐氏的院子回了一聲,便回了疏柳居。
顏秉初整個人倒在榻上,用力伸了一個懶腰,長長舒了一口氣。她想想早上謝詡那些話,突然恨恨地拍了一下榻,又向空中揮了揮手,彷彿這樣能把那腦中那些情景都趕跑似的。
想那麼多幹嘛?我才七歲呢日子還長著呢~
顏秉初翻了一個身,尋了一個最舒服的角度,補眠去了。
掀簾進來的綴幽無奈地放下手中的糕點,從裡屋捧了一張厚毯,輕輕地蓋在已經睡著了的顏秉初身上。
福嘉走了,顏秉初又恢復了以往的日子。早上在徐氏院子裡吃了早飯,便同顏秉君一道去松茂齋上課。
進了屋子,魏先生已到了,正坐在大桌子前等著姐弟倆。兩人同先生道了早安,便各自回座位坐了。
待拿出書本,魏先生便檢查顏秉君的功課——已背到「彼穎悟,人稱奇。爾幼學,當效之。」
小秉君搖著腦袋,流利地背完。魏先生勉勵了一番,便開了新課。
「蔡文姬,能辨琴。謝道韞,能詠吟。彼女子,且聰敏。爾男子,當自警。」
魏先生走到顏秉初面前,敲敲她的桌子道:「你知道這兩個典故麼?知道多少你且說說看。」卻是魏先生故意要考這小姑娘了。
顏秉初站起身,歪著腦袋道:「這說的是兩個女子,一名蔡文姬,精通音律,曾做《胡笳十八拍》;一喚謝道韞,能詩善文,有句『未若柳絮因風起』。」
魏先生滿面笑意繼續問道:「你既知這句『未若柳絮因風起』,那可知出自何處?」
顏秉初只好繼續道:「出自詠雪聊句。《世說新語》載,名士謝安召集兒女子侄講論文義,俄而大雪驟下,安問道:「白雪紛紛何所似?」安侄謝朗答:『撒鹽空中差可擬。』道韞說:『未若柳絮因風起』。安大悅。」
魏先生連連點頭道:「甚好,甚好。」又道:「太宗皇帝深贊謝女,是以我朝女子也可進官學唸書,你當以此自勉。」
女子也可進官學唸書?顏秉初滿腦子琢磨著這條信息,想來這也是太宗皇帝帶來的福利了。

第十七章 蛀牙
「阿姐,阿姐~」
前腳顏秉初剛踏進疏柳居院門,顏秉君也跟著來了。
「怎麼?現在才想起來你阿姐?」顏秉初打開映月溫在桌上的湯煲,自旁邊托盤裡取了一白瓷小碗,舀了一碗甜湯推給他。
顏秉君立刻埋頭就著碗喝了一口,羨慕道:「阿姐這就是有好吃的。」
顏秉初好笑道:「哪次映月做了好吃的甜點,沒送你院子一份?」
顏秉君突然抬頭瞅了瞅她,問道:「阿姐,謝道韞有沒有弟弟?」
「有啊,名叫謝玄。」顏秉初答道。「有經國才略﹐善於治軍。」
「很厲害麼?」顏秉君的兩隻眼睛亮亮的。
顏秉初道:「嗯,很厲害。有一場淝水之戰,他領著八萬北府兵大敗前秦幾十萬大軍。」
「真的麼?」顏秉君激動地揮了揮手,「阿姐,我也要做謝玄那樣的大將軍」
顏秉初笑道:「就你這小身板?快吃吧,湯涼了肚子會痛。」
顏秉君埋頭舀碗裡的糖冬瓜條和葡萄乾往嘴裡塞著,一邊道:「阿姐,你不要小看我。」話未說完,突然丟了勺子,捂著腮幫子呼痛。
顏秉初嚇了一跳,忙上前拿開他的手,仔細打量著他的臉,臉上光滑一片。
「牙……牙疼。」顏秉君嘴裡含著東西含含糊糊地道。
牙疼?莫不是蛀牙了?
顏秉初遞了帕子讓他把嘴裡的東西吐掉,然後托著他的下巴,讓他張著嘴,照著光瞧了瞧,果然是口裡一顆牙蛀了。顏秉君顯然痛的厲害,眼淚汪汪地道:「阿姐,君兒好疼。」
顏秉初急忙喊綴幽。
廊下的映月急忙丟了水灑,掀簾進來道:「綴幽姐姐去了大廚房。姑娘這是怎麼了?」
顏秉初道:「快取些冰塊來小少爺牙疼得厲害。」
映月道:「這個天哪有現成的冰塊?」她看了看顏秉君的牙又道:「奴婢聽說薑片也可止疼,不如去幾片來讓小少爺含了?」
顏秉初哪裡有不應的,連連道:「快去快去」又低聲哄顏秉君道:「君兒暫且忍忍。」又忍不住埋怨:「一天不吃糖都不肯,現在牙都蛀疼了」
顏秉君捂著腮,眼淚珠子成串地往下掉,瞧著委實可憐。顏秉初不忍心再說他,只好幫他使勁兒按著腮幫,似乎這樣能減輕一點痛。
映月急急取了薑片來。顏秉住用手捏了一片,讓顏秉君咬在痛處。顏秉君剛咬在嘴裡,又吐了出來,道:「好嗆人」
顏秉初心裡著急,忍不住板著臉道:「難道你是想一直痛著」
顏秉君方乖乖咬住了,被生薑片的辛辣嗆得臉都紅了,悶悶得咳了幾聲,眼淚掉得更凶了,伸著小手怎麼也抹不掉。
顏秉初拍著他的背,柔聲道:「你這麼點痛都忍不住,還如何做像謝玄那樣的大將軍?」
顏秉君低頭不語。
顏秉初歎了一口氣,向映月道:「你去同長亭姐姐說一聲,讓她把小少爺的飯領到疏柳居來,中午同我一塊吃。」
映月答應著去了。
顏秉初走到廊下,見院子裡只有一個小丫頭在收拾院子,便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小丫頭聽到顏秉初喚她,便走近了,沖顏秉初福了福。
「回姑娘,奴婢叫文柏。」
顏秉初見她神色安靜平穩,不慌不忙,便仔細打量了一下她,約莫八九歲的年紀,眉清目秀,穿著一身淡青色衣裳。心下有點喜歡,命她去打壺熱水來。
文柏道了聲「喏」便轉身去了小廚房。
顏秉初回了屋子,間顏秉君垂著眼睛,神色鬱鬱,心裡著實心疼他。
「痛得可好些了?」
顏秉君點點頭。
文柏拎了壺熱水進來,顏秉初命她倒些在臉盆裡,自己將條乾淨的手帕子放進盆裡,濕了水,擰乾,替顏秉君擦哭花了的小臉。
「男孩子還哭鼻子啊?阿姐都不哭了。」
正好綴幽領了中飯回來,見此情景,嚇了一跳:「好端端的這是怎麼了?兩人鬥氣了?」
顏秉初笑道:「綴幽姐姐,你這話是羞咱們吶~」一面又推了推顏秉君,「你說是不是?」
顏秉君不好意思地抿抿嘴。
「這是做什麼的?」綴幽將食盒放在桌上,一眼瞅見放了薑片的碟子和吐了髒物的帕子,不禁疑惑道。
顏秉初剛要開口,只聽珠簾晃動的聲音,卻是長亭同映月一塊進來了。長亭急急忙忙要看顏秉君的牙。映月便同綴幽解釋了。
「你也太不上心了」綴幽忍不住責備長亭,「小少爺疼成這樣,牙肯定不是痛了第一次了」
長亭有些無措,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嘴角抿著,也跟著要哭了似的。
顏秉初忙道:「有什麼止疼的法子沒有?」前世牙疼有牙科醫院,開點雲南白藥或六神丸就行了,在古代顏秉初實在不知道用什麼樣的辦法才能止痛。
映月道:「奴婢瞅著小少爺蛀得不是很厲害,還沒換牙呢,長了新牙就好了。現在疼咬著生薑片就行了。」
顏秉初有些猶豫:「這法子有些辣人。」
綴幽笑道:「還有更辣人的呢奴婢聽人說牙疼得厲害時,抓把花椒嚼碎了,咬在嘴裡,恐怕小少爺更受不住。」
顏秉初想了想,囑咐長亭:「記得偷偷瞅了空子去問問母親身邊的周嬤嬤,上了年紀的人說不定知道些溫和的法子,這件事讓她不必告訴母親。」
一直沒說話的顏秉君突然吐了口裡的生薑片,大聲道:「花椒我也受得住」
顏秉初「哼」了一聲,用手點他的腦袋道:「你少吃點甜的,把牙漱仔細了比什麼都好」
顏秉君又不作聲了。
長亭念了聲佛道:「姑娘說一句話抵得上奴婢說十句」
綴幽打開食盒,取出筷子開始擺飯:「好了好了,趕緊先吃飯吧,菜悶久了都走了味。」
映月收了桌子,眾人便伺候姐弟倆用了飯。
****************
徐氏到底知道顏秉君蛀牙的事了。
下午申正的時候,顏秉初到徐氏院子裡請安,驚訝地發現正堂前的庭院裡一動也不動地跪著一個小人,走近了,看到他緊抿著嘴,眼角卻有水光一閃一閃的。顏秉初心裡抽了抽。
她匆匆跨進徐氏的屋子,才喊了聲「娘」。
卻聽徐氏厲聲喝道:「你也跪下」
顏秉初被這一聲喝嚇住了,她愣愣地看著徐氏。往日神色溫柔的徐氏此時一臉怒容,她用力地拍了身邊的几案,道:「聽見沒有,跪下」
顏秉初膝蓋一軟,低著頭跪在了地上。
直過了半晌,才聽頭頂上徐氏有些低沉的聲音。
「你可是心裡覺得委屈?你知道你哪裡錯了麼?」
顏秉初搖了搖頭,低聲道:「初兒不知。」
「好你個不知」徐氏的聲音頓時大了起來,「身為長姐,幼弟做錯了事情,你不但不加以訓導,反而幫著隱瞞」
「我沒有不……」
徐氏將茶盅重重地放在桌上,啪地一聲嚇斷了顏秉初要說的話。
「你還敢頂嘴晚飯你二人皆不用吃了,現在就去佛堂跪著」
顏秉初委屈地看了眼徐氏,見她沉著臉,神色凜然,只得慢慢地站起身。跪了半晌,膝蓋有些發麻,她挪動著步子出了堂屋。
庭院裡,小小的顏秉君倔強地跪在那兒,挺直著上身,低垂著眼,彷彿聽不見旁邊的檀雲讓他去佛堂。
顏秉初走到他面前,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咱們走吧。」
顏秉君見是姐姐,乖乖地要站起來。他跪的時間太久了,剛起身到一半便膝蓋一軟往下跪。顏秉初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的胳膊,卻被帶著一同跪在了地上,膝蓋和撐在地上的右手掌傳來一陣鑽心的疼。
見兩人跌成一團,一旁的檀雲一驚,要上前扶起兩人,只聽得廊下站著的徐氏冷冷道:「不許扶,讓他們自己走」只得退到一邊。
明顯感覺左手心裡顏秉君的小手微微一顫,顏秉初輕輕地捏了捏。兩人相互扶著站起身,向正院的佛堂走去。
進了佛堂的東偏殿,見供桌前擺著兩個軟墊,二人便在墊子上跪了。
「夫人說,姑娘和小少爺兩人什麼時候想通了,就什麼時候去找她。在佛堂裡,便把這篇家訓背一背,明後兩天也不用去書齋了,夫人同先生告了假,姑娘和小少爺就把這家訓默個二十遍交給她,看看自己到底錯在什麼地方。」
周嬤嬤將一份寫滿了字的紙放在二人面前,轉述了徐氏的話,一句多餘的話都未說,便出了東偏殿。
隨著一聲「吱嘎」的掩門聲,東偏殿內頓時暗了下來。而屋內響起細小的嗚咽聲,原來是顏秉君終於忍不住哭了。

 

第十八章 止足
能忍到現在才哭,真的很不錯了。顏秉初記得前世自己五六歲的時候,父親的巴掌還沒落下來,她已經哇哇大哭,哭得驚天動地,只可惜……顏秉初的鼻子也跟著酸酸的,這是第一次在大宋朝想起前世的親人。
她轉過頭看著抽噎的顏秉君,往他身邊挪了挪,攬住他的肩膀,用手輕輕地拍著,什麼都沒說。顏秉君便在她的拍打下哭聲越來越大,再越來越小,漸漸平靜下來。
「阿姐,我沒忍得住。我下回定不哭了」顏秉君用小手抹了抹臉,嗓音還帶著點顫。
顏秉初揉了揉他的腦袋問:「為什麼下回定不哭了?」
顏秉君有些赧然地道:「早上我還說要當大將軍,大將軍是不可以哭的。」
「有句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一個人悲傷到了一定程度,是可以哭的,君兒現在一點也不丟人。」
顏秉初看看他哭花的一張小臉,眼睛周圍有些紅腫,一雙眼睛卻因為流過淚的關係顯得格外純然乾淨。
他撇了撇嘴,低下頭,臉上閃過一絲黯然。
「娘……她為什麼要罰咱們?」
顏秉初自己也還沒有搞清楚,但只得這麼安慰他道:「肯定是因為咱們做錯了,娘才會罰的。」
到底是因為什麼?她加以隱瞞的事情只有顏秉君蛀了牙的事。如果真的是那件事,那麼,小孩子蛀牙為什麼會讓徐氏如此震怒?
顏秉初的目光落在周嬤嬤放在面前的那篇家訓上。
她彎腰伸手拿起那篇家訓,倉健有力的顏楷,篇頭用朱墨寫著「止足第十三」。
「《禮》云:『欲不可縱,志不可滿。』宇宙可臻其極,情性不知其窮,惟在少欲知足,為立涯限爾……」
看了幾行字,顏秉初有些明白了。在徐氏看來,顏秉君的錯處在於他貪戀糖物,不懂得克制自己的慾望,以致於牙齒遭受到損害。她不禁有些訝異,前世散漫成性的她從來不知道古人會因為這點小事罰一個五六歲的孩子跪那麼久。
她眼睛迅速地往下掃,儘管已經看了這個時代不少書,還是有些字不認識,但並不影響她理解這篇家訓的大意。
《止足第十三》從題目看分明是一組家訓其中的一篇,這篇家訓的篇幅並不長,通篇旨在告誡子孫不可放縱慾望,防止貪心不足。
顏秉初粗略地掃了一眼後,便從頭開始細細地看了起來。僅僅從這一篇,顏秉初便能明白何以顏家能夠屹立百年不倒,才人盡出
顏氏族人的家產只求能夠積蓄以備婚喪和急用,「不啻此者,以義散之;不至此者,勿非道以求之。」在世所得家產全部義散世人,只留給後輩這一祖訓。到現在顏秉初才明白顏府大房和二房哪裡是分了家這顏府上上下下全是顏廷文自己得來的
「阿姐,家訓上面說了君兒錯哪了麼?」顏秉君用手拉拉顏秉初的衣袖。
「唔。」顏秉初收了家訓,眨了眨有些酸痛的眼睛。
天光已暗,從東偏殿打開的窗子往外看去,能看見一角被雲霞染得淺紅的天。唉,她的肚子有些餓了,腿也跪得麻木不堪。她很想放鬆下來,一屁股坐在墊子上,可轉頭看著顏秉君臉上寫著好奇地看著自己,顏秉初決定還是不要放鬆。
顏家家訓有些地方或許在她這個散漫慣了的現代人看來有些苛刻,可是在現在無疑是極為重要的。尤其是禮儀,是世家貴冑還是山野村夫,從動作神態,言行舉止都可以看出來。在這個時代,家族生存艱難,祖訓無疑是先輩經歷種種留下的告誡,教誨和生存經驗。
顏秉初並不打算先向顏秉君逐字逐句地解說這篇家訓,她想了想,慢吞吞地問道:「你可知是什麼事引起娘生氣的?」
「是因為我蛀了牙。」顏秉君頓了頓,又急急地道,「可是我蛀了牙,已經很痛了,娘為什麼還要罰我」
顏秉初看著他委屈的小臉,心裡感慨頗多。
這個問題,自己很久以前也問過,當過馬路時沒注意被擦過去的車嚇破了膽,卻被趕來的母親責罵一頓的時候;當與玩伴嬉鬧被腳下的石子絆了跤跌破了腿,卻被回到家裡的父親責怪的時候……
其實,這一切的一切,當不久以後,她羨慕著別人有父母責怪痛罵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了,不過就是那句話——「愛之深,責之切」罷了。
「咱們跌倒了,娘親還讓我們自己走不許別人扶娘親肯定是不疼咱們了」顏秉君的聲音都透著委屈。
顏秉初啞然失笑,柔聲安慰他:「咱們自己不是能走麼?要別人扶什麼?」
「阿姐」顏秉君大聲道,「這不一樣的娘親可以讓別人來扶我們,我們不要她扶也可以」
顏秉君被他繞得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只得道:「娘親不是在生氣麼?咱們惹娘生氣了,娘親自然要罰咱們。不讓別人扶也是在懲罰咱們吶。」
「那娘為什麼要生氣?為什麼要罰咱們?」
好了,問題又繞回去了。
顏秉初不知道怎麼向顏秉君解釋關於蛀牙和凡事有度,欲不可縱的關係,她得先理一理。
「君兒你為什麼會蛀牙?」
顏秉君扭捏兩下,才道:「我……就那麼蛀了唄」
顏秉初猜到他的心思,不由失笑道:「對阿姐有什麼不好意思說的,不就是你總愛吃甜的麼?」
愛吃甜的東西,肯定牙也沒有漱仔細。
「長亭也該仔細看著你將牙漱仔細了才是。」顏秉初歎道,倘若牙漱仔細了,說不定也不會蛀牙。
顏秉君突然「哼」了一聲,道:「我討厭長亭就是因為她,娘才罰咱們的她還將我的糖都收走了,還……還告訴娘親」
「等等,」顏秉初沒有聽明白,「你且說仔細些。」
顏秉君以為找到了能和自己一個鼻子出氣的人,不由憤憤地向自家阿姐訴苦:「我今天去給娘請安,娘原先還好好地,問我是不是牙疼。後來,長亭就向娘說我老吃糖然後就把我的糖全給娘了娘就生氣了」
「真的就這樣?」顏秉初有些不相信,用懷疑的目光看著他。
顏秉君小臉微微一紅,道:「真……真的。」
那就是假的了,每當顏秉君說話有些結巴,就是他底氣不足的表現。
顏秉初斂了神色,沉聲道:「說實話」
見阿姐有些生氣的樣子,顏秉君垂著頭,有氣無力地將整個事情完整地講了一遍。
原來,徐氏下午從周嬤嬤那知道顏秉君牙齒蛀了的事情,便在他來請安時,詢問了幾句,又責怪長亭沒注意著。這一責怪,倒是責怪出事情的真相來了。
長亭說小少爺總是吃糖,勸也勸不住。徐氏奇怪,問哪來的那麼多糖。長亭竟然沒答得上來。徐氏著人去顏秉君的院子一查,好傢伙,連枕頭套裡都翻出一大把糖紙來長亭是屋裡的大丫頭,管著月錢的,回去這一看月錢也少了些,竟被顏秉君使了人去街上買糖回來了把這些證據擺在顏秉君面前,他竟然還不肯承認
顏秉初想著難怪以徐氏一向溫和的脾氣,對姐弟二人從未大聲呵斥過,怎麼這次因為僅僅因為顏秉君蛀了牙發了這麼大的火,原來還有這麼一宗的事在裡面這已經不是小小的貪口腹之慾的問題了,確實算的上因慾望衍生出兩項令人頭疼的罪名,偷竊和撒謊。
天色完全黑了,東偏殿裡也沒有點燈。顏秉君看不清阿姐的神情,但是從她久久不語可以知道,她也生自己的氣了。顏秉君有些懊喪,他怯怯地伸出手,要捉住顏秉初的衣袖。卻不小心碰到了顏秉初右手,只聽顏秉初倒抽了一口氣。
「阿姐怎麼了?」顏秉君急急問道。
是碰到右手上的傷口了,看來下午那一跌,手擦在地上,破得很厲害。顏秉初聽出他聲音裡透著恐慌和著急,心下不由一軟,柔聲安慰他道:「沒事。」
顏秉君聽到姐姐溫柔的聲音,鼻子一酸,忍不住哭聲道:「阿姐,我錯了,我下回再也不這樣了。」
「你錯了?你錯在哪了?」顏秉初問道。
「我……我不該吃糖。不該把糖藏起來。」
顏秉初一臉苦笑,他還是沒有明白,到底是年紀小,總是要有人告訴他才是。
「不,吃糖本身不算一件錯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喜好。中唐詩人李紳喜歡吃雞舌頭,蘇東坡喜歡吃豬肉。但這件喜好帶來的後果卻值得人去斟酌,李紳每餐一盤雞舌,費活雞三百多隻,勞民傷財;蘇東坡則是自己下廚做紅燒肉,還將做法傳給百姓,後百姓為紀念他,將這紅繞肉稱為『東坡肉』。」顏秉初頓了頓,問道,「君兒能看出誰好誰壞嗎?」
顏秉君「嗯」了一聲。
「你為了吃糖已犯了兩樁錯誤,偷月錢,這是第一宗。這錢是你自己的月錢沒錯,但是長亭管著,你年紀還小,用錢必須和她說一聲;這第二宗,就是撒謊。古往今來,有多少人小時候撒小謊,長大了撒大謊的?」顏秉初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不要不服氣,你不是問家訓裡有沒有說你錯在何處麼?這就是家訓裡告誡的『欲不可縱』。」
顏秉初見他不說話,明白他是聽下去了,便緩了緩語氣道:「說到底,娘親責罰你,是為你好,往大處說,是秉承家訓教導。往小裡說,何不是擔心你麼?你總是吃不夠糖,晚上也偷著吃,如果娘不管你,任著你吃,最終受損的還是你自己。你想一想,小小年紀一口牙都掉光了多可怕?還疼每個牙都在疼,最後咬滿口的花椒都不管用娘是怕你以後痛,才讓你現在痛一痛周嬤嬤和長亭,她們是真心愛護你,才會將事情告訴娘親,同娘親罰我們的道理是一樣的。」
顏秉君又低低地「嗯」了一聲。

第十九章 雨日
佛堂院子裡的燈籠沒有點上,徐氏靜靜地站在昏暗的東偏殿廊下,聽著屋裡姐弟倆輕輕的說話聲,臉上的神情有些複雜。
周嬤嬤站在她的身後,輕輕地喚了她一聲。
「夫人。」
徐氏轉過身,看了眼她,便向佛堂院外走去。映著微暗的月光,周嬤嬤驚訝地發現徐氏眼角有亮晶晶的東西閃過。
主僕兩人慢慢地走出佛堂院。半晌,徐氏慢慢地歎了一口氣,同周嬤嬤道:「我這兩個孩子,我內心裡偏疼初兒些,卻是她最讓我省心,年紀這麼小,卻什麼事都看得透。」
周嬤嬤笑道:「姑娘是懂事體貼人,一席話說的老奴心裡都熨帖的不得了,怪不得夫人偏疼一些。」
「我見她小小年紀,開導起人來條理清晰,頭頭是道。她也沒念過多長時間的書,聽老爺說初兒識字過目不忘,魏先生極為看好她。」徐氏的聲音透著擔憂,「我以前常聽人說,『慧極必傷』。我倒寧願她笨一些才好。」
這話,周嬤嬤倒不好接。她索性轉了話題,同徐氏說起另一件事:「奴婢先前有個相識的好姐妹,繡得一手好針線,原先在開封府的有名的繡坊裡當繡娘。如今年紀大了,眼睛吃不消了,想找個簡單點的人家教教姑娘繡花,掙個養老的地方。奴婢夫人不是常說奴婢的針線好麼,奴婢只是和她學了個皮毛而已奴婢想著去了信,請她來府上教咱們姑娘豈不便宜?」
徐氏一聽,果然點頭道:「你說的人必定是好的。一來初兒年紀也大了,確實該學針線了。二來,初兒房裡缺一個管事嬤嬤。如此倒偏勞你了。」
周嬤嬤忙笑道:「夫人說什麼偏勞不偏勞的。夫人請了她來,還能同奴婢做個伴。是咱們該謝夫人才是」
正說著,兩人已快走到三槐堂門口。遠遠望見一個十四五歲的丫鬟,在門口極為焦灼地張望著。走近一看,原來是顏秉初屋裡的綴幽。
綴幽轉身看見徐氏,急忙曲膝請安。
徐氏示意她跟進來。
進了屋,徐氏囑咐檀云:「去將藥箱子裡取兩盒消腫的膏藥來。」又向綴幽道:「好孩子,晚上細細地給你們姑娘好好揉揉開。」
綴幽答了聲「是」。
盞茶功夫,檀雲取了膏藥來,遞了一盒給綴幽。
徐氏道:「剩下一盒給長亭送去,讓她仔細給小少爺敷了。」
檀雲應了,面上又現出些猶豫之色,想了一會兒,慢慢地說道:「夫人,奴婢瞅著,今天姑娘跌了一跤,手像是跌破了。這膏藥恐怕不中用。」
徐氏一聽著了慌:「這孩子怎麼一聲不吭的」又讓周嬤嬤去將那裡屋雕花藥盒底層的軟玉膏拿來,叮嚀著綴幽仔細記著按時給姑娘抹,千萬不能留疤。又向檀雲道:「好孩子,難為你記著。」
一時,綴幽和檀雲都出了屋,只剩下徐氏和周嬤嬤兩人。
徐氏歎了一口氣:「今天這件事,本來不該罰初兒。我原以為君兒做得那些事她都知道,沒成想是冤枉了她。這孩子倒忍得住,被冤枉了,手跌破了一聲不吭的,讓我的心都揪疼了。」
周嬤嬤道:「奴婢想著夫人也心疼,罰這麼久也儘夠了。剛剛囑咐流雲去接姑娘和小少爺回屋了,不如今晚讓他們好好歇著。」
徐氏點點頭:「說到流雲,我想把她給了君兒。長亭是個軟性子,倒管不住君兒,連月錢少了都不知道,過兩年年紀到了給副嫁妝就放出去吧。」
周嬤嬤思忖了一下,道:「這麼一來,夫人屋裡兩個大丫鬟的分例倒少了一個。」
徐氏道:「我不是還有你麼,哪裡就有那麼多事」
周嬤嬤想了想,道:「少爺房裡還有一個二等丫鬟,叫短橋的,年紀比長亭小了幾歲,不如把她調到夫人跟前來,一是也能先伺候著夫人,二是跟著檀雲,調教個兩年,能獨當一面了再去伺候少爺,補了流雲,長亭的缺。綴幽不就是檀雲帶出來的麼」
徐氏想了想:「那倒是個好的。」頓了頓,又說「就先照著你說的辦吧,有空找孫婆子留意幾個乾淨的小丫頭子,明年開春買進府調教兩年,大些的都能放出去,免得到時青黃不接。」孫婆子是顏府常用的人牙子,是個穩妥的婦人,徐氏很是放心。
周嬤嬤答應著記下了。
***
昨夜下了一場大雨,今早推開窗時,窗外還飄著細細的雨絲,風吹在身上有些涼。院子裡兩樹才開的玉蘭,幾株月季,都被打得七零八落,地面上儘是殘缺的花瓣,飄落的葉子,倒像是秋天般的光景。
綴幽收了傘,進了屋,便看見顏秉初穿著鵝黃色對襟衣衫,紮著袖子坐在屋左邊的紅木窗楹踏腳書桌前臨著字。
這兩日徐氏免了他們姐弟二人的晨昏定省,顏秉初只專心的待在疏柳居默那篇家訓,順便練一練她寫得綿軟無力的毛筆字。
綴幽彎腰拿帕子擦了擦有些濕了的裙裾,轉身去桌前倒了一杯茶送給正在臨字的顏秉初。見顏秉初頭也不抬,不禁道:「姑娘要不要歇一歇?從早起就一直在寫字,右手還跌破了。好歹喝口水吧,用功又不是在這一天兩天。」
聞言,顏秉初抬頭無辜道:「這不是早上文杏墨磨得太多些了麼?不把它全寫光了,她又該嚷嚷我哄她了。」
綴幽沒好氣地嗔了她一眼,要看她的右手。顏秉初乖乖放下筆,伸出手,一面道:「不妨事,好很多了。那膏藥真管用。」
綴幽不理她,仔細地瞅了瞅,見傷口收斂結疤了,方放心了些,又將她紮起的袖子放下。
「姑娘手腕涼涼的,今天天冷,我還是拿件褙子給姑娘套上吧。」
顏秉初點點頭。綴幽便進了裡屋,拿出一件月白色的長袖褙子給她套上,又收了桌上的筆墨,歸攏了顏秉初臨字的紙張。
捧著熱茶,顏秉初拈了塊藕粉糖糕,自坐倚在榻上,翻前幾天看了一半的《天朝志》。
中午,只聽見外面風呼呼地穿過院子,雨點打著瓦片?裡啪啦地響。顏秉初透過窗戶看向外面,雨水順著屋簷掛起了一副水簾。
綴幽領了飯回來,裙裾濕了一大片,連頭髮也有些濕,幾縷黏在臉上。顏秉初急忙催她去換了衣裳。綴幽笑著將食盒裡的飯菜都擺了出來。
「不急,奴婢先把菜擺了,等映月換了衣裳來伺候姑娘用飯,奴婢再去換。」
四菜一湯,顏秉初瞅了瞅,都是些素菜,湯是火腿鮮筍湯。
綴幽道:「菜是夫人特意囑咐廚房的,姑娘手上還有傷,只能吃些清淡的,姑娘家的手留疤太不好看了。」
顏秉初點點頭,一時映月進了屋來,綴幽便回屋換衣裳了。
***
千里之外,京都洛陽。
難得的雨天。大雨如注,傾瀉在地上,濺起朵朵雨花。城中長街上人跡寥寥。洛陽城外,漫天雨幕中,三騎快馬向城中奔來。當先馬上之人穿著蓑衣,帶著雨帽,帽簷壓得低低的。
這人在燕國公府前下了馬,丟了韁繩,拍了拍府門。守門的王安開了門,一見來人驚呼一聲。
「世子爺回來了」一旁已有小廝立刻往府裡報信去了。
謝詡將手中的馬鞭扔給他,問道:「國公爺在不在府裡?」
王安答道:「一早就出去了,中午也沒回來。」
謝詡點點頭,自己大步向府裡走去。福寶和福安在身後卸著行禮。
老太君和國公夫人宋氏早遣了丫鬟撐著傘在二門等著。碧凡一見謝詡,連忙上前幫他打著傘,一旁的迎彤便上前接謝詡接下的蓑衣。
謝詡將蓑衣遞給她,一把拿過她手上的傘道:「你們二人合打一把。」說著逕自朝寧善堂走去。
只留下兩個丫鬟原地面面相覷。
寧善堂內,謝太君和宋夫人都有些坐不住,不住地扭頭朝外看。謝詡這一出京,出了四月有餘,早晚看不見他來請安,老太君感覺心裡都空曠曠地沒個著落,剛剛和過來看她的媳婦閒聊著,聽見簾外有人報世子回來了,這心一下子落到實處,忙忙遣了身邊大丫頭迎彤去接,宋氏也讓跟著的碧凡一塊去了。
這會兒,老太君不住地念叨著:「怎麼還沒到?」
宋夫人心裡也急,面上卻笑著安慰老太太:「這才一會兒呢,雨天走得慢些……」
話未說完,簾子一把被掀開,隨著小丫頭「世子來了」的回稟聲中,跨進來一個人。
老太君一下子站起來,急急忙忙上前,一把摟住正要下拜的謝詡「心兒肝兒」地叫著。

 

第二十章 做針線
謝詡頗為尷尬地被老太君抱在懷裡。他輕輕地拍了拍老太君道:「奶奶,孫兒回來了。身上有些濕,別弄髒了奶奶的衣服。」
老太君鬆開他,聞言道:「不妨事。」又連連擦著眼角的淚道:「回來好,回來好。」
謝詡又向站在一旁神情激動的宋夫人磕下頭去,被宋夫人一把拉住,滿臉喜意地仔細打量著他。
「高了些,也瘦了些。」宋夫人哽咽著。
老太君口中稱是,一迭連聲地吩咐廚房做些謝詡愛吃的菜好好給他補補。
謝詡笑盈盈地任由祖母和母親打量著,問什麼答什麼,又向她們細細講述出京一路上的風情事故。
到了晚間,燕國公謝毅回府,召了謝詡在外書房說話。
「你一個人回的京?」
「公主隊伍走到宛城。兒子先趕回來,避免和公主一同進京,造成風言風語。」
燕國公點點頭,又問了幾句,便擺手讓他退了,早點休息。
謝詡回了自己的院子,福平早垂著手在院門口候著了,他上前問了安。
謝詡笑道:「可見著你弟弟了?」原來這福平是謝詡身邊第一得用的小廝,今年剛進府的福寶卻是他的弟弟,謝詡年後就帶著福寶出了京,留下福平看著院子。
福平滿臉笑容的彎下腰,恭敬的答道:「見著了,托世子的福,長高了不少,看著也懂事些了。」
說著撩起簾子,讓謝詡進了屋。
謝詡在桌前坐下,屋裡的大丫鬟映平替他倒了一杯熱茶。福平便立在一邊向他回稟出京四個月京裡的動靜。
「……走後沒多久三皇子被封了泰王,因還在國子監念著書,那位便讓在京城開了府邸,暫不去封地……御史台陳大人彈劾柱國公縱子當街行兇,家風不嚴……」
「你明日去街市上看看有沒有好看的盒子。」
「盒子?」福平以為自己聽錯了。
「嗯。」謝詡不再多言,擺擺手讓他退下。
福平只得滿腹疑惑地告了退。
映平打了熱水來,低頭蹲在世子身邊準備伺候著燙腳,半晌不見世子有動靜,抬頭卻見世子靜靜地捏著手裡一對銀花出神,眼角眉梢都帶著溫和的笑意,不禁愕然。
***
一大早,顏秉初就帶著默寫的二十遍家訓去向徐氏請安。
徐氏今天有些起遲了。顏秉初便進了裡屋,坐在一邊看著周嬤嬤給徐氏梳頭。
顏秉初艷羨地看著徐氏一頭濃密的黑髮,道:「娘的頭髮真好看。」
周嬤嬤看了看顏秉初,笑道:「姑娘的頭髮倒沒隨了夫人。」
徐氏伸手招了顏秉初近前來,摸了摸她的髮辮也笑道:「都說女兒肖父,初兒的頭髮隨了老爺,倒是又細又軟的。」
周嬤嬤將玉梳輕輕插入徐氏盤好的髮髻。
「頭髮細軟的人脾氣都好,我們姑娘一看就是好脾氣的。」
顏秉初也笑。
徐氏突然想起來周嬤嬤說的事,便同顏秉初道:「從今天之後,你就上半天學,下午的時間就空出來。」
見顏秉初不解地望向她,徐氏頓了頓道:「娘替你請了一位針線師傅,功夫很好,你年紀也大了,也該學學針線了。」
做針線?她都忘了是古代女子的必修課。她都七歲了,比起從會走動就開始拈針線的閨秀們來說確實是晚了。
「是從今天就開始學麼?」
「那位師傅還沒有到。」徐氏看著女兒有些稚氣的小臉,慢慢說道「娘想著,你的奶嬤嬤被遣到莊子上去了,屋裡還缺個嬤嬤,以後那位針線師傅就當你屋裡的管事嬤嬤好不好?」
顏秉初點點頭。
從臨安府到福州走了不到一星期,來得也太快了些。顏秉初一面偷偷抬眼打量那個做得一手好針線的林嬤嬤,一邊內心有點感傷地想,從今天開始就得過捻針搭線的日子了。
林嬤嬤是個三四十歲的婦人,滿頭黑髮用一支銀簪子一絲不苟地盤在腦後,露出有些寬的額頭,一雙眼睛眼睛大大的,大約是做多了針線的緣故,看人不自覺會微微瞇著,倒顯得她有些和善。
徐氏拉過顏秉初「還不見過林嬤嬤。」
顏秉初乖順地福了福,喚了聲「林嬤嬤」。
林嬤嬤口裡說道:「承姑娘的禮了」微微欠了欠身。
徐氏感慨萬分地拉著顏秉初的手道:「我就這麼一個女兒,還望林嬤嬤辛苦些,多多照看著。」
回到疏柳居,綴幽帶著幾個丫頭與林嬤嬤見了,又是一陣子互相介紹的話。
吃了午飯,顏秉初便乖乖坐在椅子上看著林嬤嬤。林嬤嬤見小姑娘微微嚴肅著一張小臉,一本正經地坐在凳子上,一雙白嫩的小手規規矩矩地擱在腿上,黑亮的杏眼眨也不眨地看著自己,眼睛裡微不可見地閃過一絲笑意,衝她點點頭道:「姑娘沿著院子迴廊走一圈,再去睡兩刻鐘。時辰到了,嬤嬤喚你。」
原來還講究養生之道啊顏秉初有些驚訝,仍是乖乖跳下椅子,依著林嬤嬤的話走廊子去了。
果然,當顏秉初慢慢要滑向夢境深處時,被林嬤嬤喚醒了。綴幽伺候著淨了面,通了頭。
東廂裡屋,顏秉初一下床就看見了榻上滿是徐氏中午遣人送來的大小花繃子,各色的繡線,專用的翹頭剪子、刀子、銀針,還有一副繡架。顏秉初滿眼驚訝地翻看著,心裡有了些微的激動。
林嬤嬤在一旁也不說話,只看著小姑娘把東西盡看了一遍,才緩緩道:「姑娘雖說不靠著繡活兒吃飯,但也得有副好手藝,將來說人家也有底氣,婆家也會看重。」
顏秉初聽得滿頭黑線,見林嬤嬤神色認真地看著她,還是使勁兒點了幾下頭。
林嬤嬤方滿意地笑了笑,拉過小姑娘的手,仔細打量著。
「做繡活的,最重要的就是一雙手,手心不可粗糙,手指要纖細靈活。」顏秉初的小手白嫩柔滑,五個指甲剪得禿禿的,手背上還有五個小肉窩。「姑娘的小手指甲要留留長,分線的時候才便宜。」
顏秉初一一答應記下了。
林嬤嬤便讓她開始學分線,先將一股繡線慢慢分成兩股。顏秉初聽話地坐到一邊練習分線。
只一會兒,顏秉初便覺得有些累了。她以為分線很簡單,只捏著兩頭左右一分就好了,誰知她分斷了好幾根絲線。
「分線的時候要掌握好力度,先慢慢地,要輕柔。」林嬤嬤在一旁盯著她。
「嬤嬤,直接繡不成嗎?我看那線沒有多粗啊?」顏秉初放下絲線,捏了捏有點酸的肩膀。
林嬤嬤正色道:「針繡的繡線越細越能繡出神韻。有時候還需將一股絲線分成十六股,稱之為絨,用絨止一二絲,繡出來的風景就會有遠近之分,花鳥魚蟲才會有逼真之態。」
十六股顏秉初傷感地看著手中的絲線,分成兩股她就有些頭疼了。
林嬤嬤摸摸她的腦袋,柔聲道:「嬤嬤知道姑娘聰明的很,可是這針線活那,不是光靠聰明就行,是要花功夫的。姑娘也莫急,天天練,日子久了,姑娘就練出來了。」
顏秉初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約莫又練了一個時辰的分線,顏秉初已能很速度快而熟練地分成三股絲了。林嬤嬤第一次露出明媚的笑意,一雙大眼睛不住地從那三股絲再看到顏秉初。
「嬤嬤就說姑娘聰明,這不到一個下午呢,就能分成三股了,比嬤嬤當年強多了」
林嬤嬤收起了針線,將那三股絲仔細地繞在在一塊碎布頭上,笑道:「嬤嬤要拿給夫人和你周嬤嬤看看,我們姑娘這麼聰明,這線分得真好」
顏秉初揪著手「嘿嘿」地笑著,被誇得很高興。綴幽在一旁瞅著她直笑。
接著一直到吃晚飯前,林嬤嬤一直教顏秉初如何打樣,囑咐每日必須練一個時辰的字,空了就要學畫畫。
「這可都是做繡活的基本功」
疏柳居有了林嬤嬤,顏秉初的日子開始有規律起來,每日早起去徐氏院子請了安,就同顏秉君去上學,中午吃了飯,沿著廊子走兩圈,睡上兩刻鐘——林嬤嬤不准她多睡,無論怎麼賴皮都得起來。下午就跟著林嬤嬤做針線,練字和畫畫。晚上不准做針線,林嬤嬤怕她傷了眼睛,便在燈下看上一會兒閒書,很快就困了,綴幽便哄著上床睡了。
林嬤嬤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話也越來越多,逢人就愛掏出身上顏秉初最近幹的活兒誇耀幾番,最開始是分成股數越來越多的絲線,慢慢的是一副打得極好的花樣子,一方刺得歪歪扭扭的手帕子,到現在是已經能掏出一個荷包來了。
闔府上下,只要一見到林嬤嬤,不出幾句話,必能聽到最近姑娘的針線又做得漂亮了幾分。
背地裡徐氏同周嬤嬤感慨:「這林嬤嬤倒是極為用心。」
周嬤嬤擦著眼淚歎道:「她也是個苦命人,早年丈夫去了,留下的唯一的兒子也夭了,現在是瞅著姑娘當成心肝呢」
徐氏點點頭,暗地裡又體恤些林嬤嬤。

第二十一章 消暑
天氣一天比一天熱,不知不覺就進了七月。白日裡的太陽毒辣得厲害。
顏秉初下了學,剛進了屋,就直衝著桌上映月湃在冰裡的綠豆湯去,手還沒夠得著,就被林嬤嬤手疾眼快地給抓住了。顏秉初耷拉下腦袋。
林嬤嬤笑瞇瞇地遞給她一杯溫水,道:「姑娘渴了先喝口水。綠豆湯現在可不能喝。等嬤嬤去去冰氣。」
唉,顏秉初垂涎地看了眼冰冰的綠豆湯,她好想念夏天的冰淇淋啊。
檀雲掀了簾進來看見顏秉初趴在桌上,眼睛時不時地瞥向綠豆湯的饞樣,忍不住發笑。
「看姑娘饞得,嬤嬤還是賞她一口吃吧。」
林嬤嬤堅持不同意:「綠豆本來就是寒物,冰了吃更傷,姑娘年紀小,受不住。」
檀雲本就是說說,見林嬤嬤說的有理,便也罷了,交待道:「夫人打算明天就去莊子上消暑。囑咐讓姑娘今晚早點歇了,明天一大早趁還沒起熱的時候就走。」
顏秉初登時興奮起來,拽著檀雲的袖子問道:「母親打算去多久?」
檀雲道:「約莫一個月罷。」
一個月一個月的早課可以不用上了就等於放暑假似的。顏秉初眉開眼笑,她最喜歡放假了。在避暑的莊子裡,躺在陰涼的亭子裡,吃著湃得涼涼的瓜果……
「姑娘下午老是嫌熱懶待動,現正好可以趁著莊裡涼快,把針線好好做做。莊子裡開了不少的花,姑娘也該瞅瞅真花下線了。」林嬤嬤也計劃地好好的。
唉,顏秉初的眉眼耷拉下來,哀怨地看了眼林嬤嬤,不依道:「嬤嬤」
一旁檀雲突然笑著叫道:「哎呀這下姑娘可糟了夫人前陣子還和奴婢說,請了位女師傅來教姑娘彈彈琴呢」
顏秉初無奈道:「什麼時候?」
「就是暑天裡,聽說那位師傅也是要教知州府上的姑娘的。知州府上的避暑莊子靠著咱們府上的,知州府裡夫人和姑娘們也去莊子裡避暑。」譚雲笑道,「姑娘學琴倒有伴了。」
顏秉初有氣無力地哼哼兩聲,表示知道了。
林嬤嬤看著綴幽送檀雲出了院子,實在忍不住問道:「這暑天裡一個月,姑娘再聰明,這琴也學不了多精通啊。」
顏秉初便耐心地和她解釋:
「嬤嬤不知道,顏家家訓裡頭定的規矩,對各類雜藝都須知道些,但不必太過精通。母親請了女師傅暑天裡教我琴,稍微能知道些,不至於一問三不知也儘夠了。」
林嬤嬤奇道:「還有這樣的規矩?」
顏秉初點點頭。
「先祖教導不可以在這上面有太大的名聲,以免為盛名所累,受到權貴的差遣,處之下坐,取殘杯冷炙之辱。」
林嬤嬤仔細地想了想,方感慨道:「這才真正是百年世家的風骨啊。」
「唉」顏秉初愁容滿面地歎了口氣,「就是有些苦了我。」
林嬤嬤看著小姑娘皺成一團的小臉,忍不住拍掌大笑起來。
卯時初,顏秉初便被綴幽推醒了,匆匆喝了兩口粥應付肚子,就在二門上了去莊子的馬車。
顏秉初撩開門簾子,伸出腦袋,看了一轉,前前後後統共四輛馬車。前面一輛是徐氏的,第二輛坐著她和顏秉君,在後頭兩架就是丫鬟婆子和行禮之類的。
綴幽替顏秉初倒了杯水,取了幾樣糕點放在小桌子上:「映月早起做的,姑娘早上沒吃什麼東西,就將就著糕點墊墊胃。」
顏秉初小口啜著茶水,吃了一塊糕。一會兒顏秉君睡眼迷糊地上了車,流雲也跟了上來。
又過了片刻,車子緩緩開動了。
顏秉初順著車子搖搖晃晃,歪在車內的靠枕上,迷迷糊糊又歇了一覺。再醒來的時候,已感覺有些悶熱,勾起窗簾,透過紗窗只往外看了一眼,就連忙放下簾子,車外的太陽明晃晃的,耀人眼得厲害。
對面坐著的顏秉君拿著一本《幼學瓊林》小聲地念著,這已是他們念的第三本了。從莊裡回來,就可以繼續念第四本《聲律啟蒙》。
顏秉初聽他念了一會兒,悄聲問綴幽:「姐姐有沒有把我那幾本托大哥哥新買的書帶著?」
顏秉初又翻了幾遍《天朝志》,覺得這大宋朝的疆域實在和記憶裡的有些不一樣,便想著多翻翻資料。顏府裡沒有書樓,顏秉寧的書房裡也找不到類似的書,便托了顏秉寧去福州城中的書肆裡看著買了幾本——更何況,她自己輕易出不得府,實在不敢明目張膽地托人買些什麼才子佳人的話本子,也只有遊記好看些了。
綴幽笑著點點頭,低聲笑道:「姑娘放心吧,奴婢都記著呢。」
正午的時候,車子搖搖晃晃駛上了山道,到了莊子上。莊子裡的管事接了信侯在門口,車子直接駛進了莊子,顏秉初興奮地撩起簾子,映入眼簾鬱鬱蔥蔥一片,讓人頓時感到一陣涼意。
車子拐了一個彎,一行人在垂花門前下了車,管事的王婆子早候著接了徐氏進了正廳。
王婆子笑道:「昨兒接了夫人的信,今天一早就命人備下消暑的新鮮瓜果蔬菜。夫人是先用膳還是先漱洗?」
顏秉君揪了揪顏秉初的衣襟道:「阿姐,我有些餓了。」
前頭的徐氏聽到,便命先擺飯。
中午的一頓飯,眾人都吃的很香,一來莊子在半山上,樹木蔥鬱,氣溫宜人;二來,坐車都累得很了,看到一些新鮮的蔬菜有了食慾。
吃完了飯,顏秉初回到在莊子住著的院子。綴幽服侍她洗了個澡,換了寬鬆的衣服,鬆鬆的挽了個髻在頭頂上。顏秉初舒服地喟歎一聲,坐到屋中的竹躺椅上,瞇著眼睛一晃一晃地。有風習習吹在她身上,送來陣陣荷葉的香氣。
唔,這個院子的名字起的真好,荷風院,可不是吹來的陣陣荷風麼。
映月端了洗淨的瓜果進來,問道:「姑娘喝不喝酸梅湯?」
顏秉初指了指她手中的盤子道:「有這些,誰想喝那勞什子?」
映月將盤子放在她右手邊的案几上,方便她夠得著。
顏秉初見她還穿著早上的那件衣服,便問道:「你們洗澡了沒?」
映月答道:「還沒有呢,綴幽姐姐還在整理行裝,小丫頭子都沒來,婆子們粗手粗腳的不中用,待會奴婢去幫她搭把手。」
顏秉初驚訝道:「整理到現在?你們帶了多少東西來」
映月扳著手指數道:「姑娘的衣服要不要多帶幾套?怕山裡冷,還帶了幾件褙子。姑娘常用的茶具也要帶著一套。香爐啊熏香啊什麼的都要備著……」
顏秉初擺擺手讓她停:「熏香也帶了?有驅蚊蟲的麼?」
「綴幽姐姐色色的都備齊了。」
顏秉初興奮起來:「我剛剛瞅見我們院子後的湖裡,有個大亭子,你去熏幾柱香趕趕蚊蟲,問問管事的有沒有細紗帳子掛在四處,我們晚上點了燈,在帳子裡納涼好不好?」
映月笑道:「好,都聽姑娘的。」
到了晚上,果然荷風院後的亭子裡掛上了天青色的帳子,帳子外頭繼續熏著香,亭子裡四角點著水點桃花皮薄瓷燈,光線柔和。中央的小桌上擺了新切開的甜瓜,還有一個酒壺。
顏秉初倒了一杯,笑瞇了眼:「綴幽姐姐連甜米酒都帶了」
綴幽不禁笑著逗她道:「哪能呢是莊子裡管事的王媽媽聽說姑娘晚上要納涼,特特送來的。姑娘可不許喝,要不然這回可有嬤嬤說你了」
顏秉初嘟嘟嘴,討好地沖林嬤嬤撒嬌道:「嬤嬤,初兒只嘗一點子。明兒我就好好的繡針線。」
林嬤嬤愛憐地摸摸她的腦袋,道:「這米酒勁兒不大,姑娘想喝就喝一點吧。」
顏秉初得意地看了綴幽一眼。
綴幽撐不住笑道:「嬤嬤你看見了沒?這回我可做了回壞人讓姑娘記恨著呢」
顏秉初在林嬤嬤的懷裡扭頭衝著她笑道:「姐姐唱首曲子我就不記著了」
綴幽連連擺手,笑道:「奴婢哪裡會唱什麼曲子,隨便哼哼罷了。」
「就那首……就那首你上回哄我睡覺的那次唱的曲罷,好聽的很。」顏秉初拍手道。
映月在一邊好奇道:「我從沒聽姐姐唱過吶~姐姐唱來聽聽。」
林嬤嬤也笑道:「我也跟著沾沾咱們姑娘的光,飽一飽耳福。」
被眾人這麼一起哄,綴幽極不好意思地輕輕地唱了起來,聲音雖輕,可在山裡寂靜的夜晚顯得格外動聽柔和。
林嬤嬤合著拍子輕輕地拍打睡在懷中的顏秉初,慢慢地,眼皮就耷拉了下去。
綴幽的聲音遠遠地挨著水面傳了出去。
「……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

 

第二十二章 荷風院
這幾日,顏秉初過得極為悠閒,早上就同林嬤嬤一起觀察莊子裡的新鮮花朵,花瓣的形態,葉片的紋路,投下的陰影……回了院子,林嬤嬤就指導她如何將早上看出來的景象畫出來,再如何繡出來。下午,練完了字便空出一大堆時間,偶爾鑽進廚房和映月一起搗鼓好吃的,偶爾去顏秉君的院子找他一塊玩,或者去徐氏的院子說話。
這天下午,顏秉初搬了一個繡墩正拿著釣竿坐在莊子東偏角處的水池邊釣魚。跟了徐氏的短橋急急地走來,曲膝道:「姑娘,莊裡來了客人,夫人讓去見客。」
莊裡來了客人,還讓她去見的?那肯定是隔壁莊子上的知州夫人了。顏秉初收了魚竿,遞給身旁的綴幽,便和短橋去了徐氏院子。
廳裡坐著一個面生的夫人正和徐氏說笑著,皮膚白淨,身材微胖,身邊倚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圓圓的臉蛋,圓圓的眼睛,穿著一件櫻草色彩繡暈錦春衫,下面是一條銀紋繡百蝶度花裙,當真活潑俏麗的緊。
徐氏滿臉笑意地看著顏秉初道:「這位是知州府杜夫人。」又向杜夫人笑道「這就是我那女兒。」
杜夫人滿眼驚艷地拉過顏秉初,口中不住嘖嘖地讚道:「好一個美人胚子,將來可比你母親還要漂亮」說著遞給顏秉初一塊雙魚玉珮,「這是你伯母的見面禮。」
顏秉初躬膝接過謝了。又向杜夫人身邊的小女孩道了一聲:「見過妹妹。」
徐氏和杜夫人皆笑了,徐氏道:「胡亂認人杜姑娘可比你大上一歲,得喚聲姐姐」
顏秉初羞紅了臉。她頭一回遇見這麼大的小姑娘,不自覺就把她能當成了***,更何況,其實就該是妹妹呢
杜瑤歪著頭好奇地打量面前與她差不多年歲的妹妹。只見她上身穿著桃花雲霧煙羅衫,下繫著藕色疊紗裙,愈發襯得臉龐細潤如脂,粉光若膩。
她不禁讚道:「妹妹好漂亮比那畫上的美人都好看!」
顏秉初不好意思地抿抿嘴。
杜夫人撫著杜瑤的頭笑道:「那你和這麼漂亮的妹妹在一起學琴,可不許再喊累了。」
杜瑤扭了扭身子,不依道:「我什麼時候喊累了母親就會編排我」
杜夫人用手點了點她的腦袋,嗔道:「在人家做客呢要讓人家笑話了」
杜瑤聽了,伸手挽住顏秉初的胳膊,問她:「好妹妹,你會不會笑話我?」
顏秉初笑著搖搖頭,道:「杜姐姐活潑靈動,誰會笑話?」
杜瑤聽了,衝著杜夫人得意的一揚腦袋:「我就知道妹妹不會笑話我」
杜夫人無奈地笑罵了一聲「潑皮猴」。
徐氏見二人格外投緣,便讓兩人自去說話,囑咐檀云:「糕點果子什麼的取了讓她們自在吃,時刻備著些涼茶。」
顏秉初挽著杜瑤出了廳門,沿著迴廊向西轉了個彎,出現一片槐樹林,鬱鬱蔥蔥,映得這段迴廊涼爽無比。杜瑤舒服的歎了一口氣,轉身依著廊沿。
「你們家的莊子修的可真好看。」杜瑤探身朝著廊外看去,「這迴廊下面竟是溪水。」
「要不要去我那裡坐坐?」顏秉初道「我那有個亭子,亭子周圍都是荷花,現在長得可正是好看的時候。」
「真的?」杜瑤拍著手道,「我可是最愛荷花的了那蓮蓬可真是好吃」
顏秉初好笑道:「現在可沒有蓮蓬給你吃」
兩人說笑著繼續沿著迴廊走了一段,又向右拐了一個彎,出了樹林,杜瑤激動地指著那條向左拐的小溪道:「這迴廊可不是一直沿著溪水的」
顏秉初笑著不語,帶著她慢慢地往前走,讓她好好看看莊子裡的風景。這個避暑的莊子,院子和院子之間都有迴廊連接,廊外鬱鬱蔥蔥的樹木,蔥翠喜人的竹子,或是爬上廊簷的紫籐蘿,一片接著一片,正午在迴廊裡走著都感覺不到酷暑炎熱。
穿過一道拱形門,顏秉初轉頭對著不住嘖嘖讚歎的杜瑤說道:「這就是我住的院子了。」
杜瑤連忙仔細打量著,庭院呈回形,過了拱門,左右兩邊均有迴廊通向正屋,庭院中央圍著一片湖,擠擠嚷嚷開滿了荷花,有白有粉。這時杜瑤才驚訝地發現整個院子就是建在這片湖上的
「你說的亭子呢?」杜瑤左看右看不見顏秉初說的亭子。
顏秉初衝她神秘地笑笑。領著她進了正屋。杜瑤首先看見的就是正對著的一道門,垂著青紗,被風吹得飄飄,透過朦朦朧朧的青紗,可看見屋外隱隱約約又是一大片湖水。杜瑤驚歎地衝上前,掀開青紗。
原來屋外還有一道廊,中間低下去幾個階梯,卻是一座緊挨著水面的竹橋,通向湖中央的亭子,那亭子卻是建在一個小小的島上竹林掩映,有幾座小巧玲瓏的太湖石錯落有致地倚在亭邊。
湖中央還是大片大片的荷花,周圍種著一圈垂柳。
「怎麼樣?」顏秉初得意地問道,「我這個院子是不是很好?」
杜瑤點點頭,低頭又看了看那座竹橋,有些猶豫的問道:「這竹橋這樣低,怎麼過得去?鞋子都濕透了。」
「這有什麼,你看」顏秉初脫了兩隻繡鞋,光著兩隻白生生的小腳,踩在竹橋上,衝著杜瑤道:「夏天涼快的緊,這裡又沒有外人。你要不要試試?」
杜瑤歡呼一聲,也脫了鞋子,踏上竹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真好」
「更好的在後頭呢!」顏秉初探腰扒開一大片荷葉,杜瑤一看,竟是一條小船。
「等傍晚日頭落了,我們就坐這條小船游到湖中心,在船上吃吃小菜,喝喝小酒,周圍都是荷花,你說好不好?」
杜瑤想了想,連連點頭,又有點遺憾的說:「可惜沒有蓮蓬。要不然一伸手就能摘得蓮蓬咬在嘴裡,那可有多好」
顏秉初拍了拍她的肩膀,同她道:「等秋天了,我讓母親帶我們來,保管讓你吃個夠。」
杜瑤眼睛一亮,伸出小指道:「拉鉤可是你說的不准耍賴」
兩人手挽著手到亭子裡逛了一圈,又進了屋,綴幽拿了干帕子來將兩人的腳擦乾了。杜瑤坐在屋西邊的紅木扶手椅上,用竹籤戳著案几上的西瓜,一面打量著屋內。
屋內陳設都是些輕巧之物,讓人看了心生爽意。屋東邊擺著一個竹躺椅,旁邊是一竹案幾,案幾上頭擺著一八稜梅瓶,插著幾支荷花。後頭空著的牆上掛著一幅對聯:竹色溪下綠,荷花鏡裡香。屋角的擺著紫檀長方幾面帶底香幾,上面放著一個鷺鷥蓮花瓷香爐。杜瑤的視線轉至西邊,發現西邊屋角處竟放著一個繡架,她走到繡架面前一看,是繡了一半的出水芙蓉,那僅有的半隻蓮花被繡得活色生香,盡態盡妍。杜瑤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
「你繡的可真活」
顏秉初被人誇讚也不臉熱,走到她旁邊得意道:「那是,你不知道就這幾片花瓣費了我多少工夫」
杜瑤有些佩服地看著她,說:「我最討厭做針線了,我總是坐不住,那些針法把我的頭都搞暈了」
顏秉初衝她擠擠眉,靠近她的耳邊,輕聲同她說道:「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其實也不喜歡做針線」
杜瑤不由地笑了,伸出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我們別『我我我,你你你』的叫了,」兩人重新手挽著手在屋裡的涼榻上坐下,杜瑤立即將腦袋湊過來,拉著顏秉初的手在她手心筆畫,「你也不用學那些人似的喊我『杜姐姐』『瑤姐姐』的,我的小字是『真』,你就喚我『真姐姐』好不好?」
真姐姐,假姐姐?顏秉初樂了,掩著嘴巴不住地笑。
杜瑤急道:「你笑什麼?」
顏秉初戲謔的笑道,「我笑你想做我姐姐,也不能成天讓我喚你『真姐姐』啊。」
杜瑤想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不由伸出手拍了顏秉初兩下,「讓你編排我」一時又猶豫道:「那喊我什麼?」
顏秉初提議道:「就喊你『真真』不行麼?非得加個姐姐做什麼?」
杜瑤捋了捋額前的碎發,不禁拍掌道:「這個好顯得更親密一些」又問顏秉初的小字。
顏秉初有些為難地看著她,「好像還沒有。」
杜瑤道:「不若我幫你起一個?」不等顏秉初點頭,便歪著腦袋絞盡腦汁,偶爾側過頭使勁盯她兩眼。
「不如叫『美人』如何?」
顏秉初一時愣在那,過了一會兒不禁有些哭笑不得,看杜瑤想了半天想出了這麼個稱呼,要是真的叫了這個,成天被『美人美人』的喊,她倒要以為她是被人調戲的
顏秉初見她熱切地盯著自己,不好打擊她,便裝作一本正經的想了想,道:「你起得真好聽,不過,我擔心娘是給我起了的,我自己不知道,這樣豈不是辜負了你一片美意?」
杜瑤一聽有理,連忙催著她去問。兩個人便出了荷風院,往正廳去找徐氏。

第二十三章 杜家姐妹
這廂徐氏還在和杜夫人竊竊私語:「……把絲瓜曬乾,研得細細的,用溫水調在臉上,加點蜜就更好了……」
杜瑤拉著顏秉初闖進來,「娘親,娘親你們在聊什麼吶?」
杜夫人轉頭看見自家女兒風風火火的樣子,不禁頗為頭痛:「一天到晚都沒個消停的時候」又轉向徐氏歉意道:「我這女兒實在是被我寵壞了,真是讓你見笑了。」
徐氏見顏秉初同杜瑤站在一塊兒,兩個人臉上都紅撲撲的,顯得十分俏麗健康,心裡忍不住歡喜,便道:「怎麼會,瑤兒這性子我實在是喜歡,活潑一些討人疼。」
杜夫人雖嘴上說「討人疼什麼,討人嫌才是」可臉上仍是一副寵溺之態。
徐氏心下瞭然,杜府雖有三個姑娘,可從杜夫人肚子裡跑出來的嫡女只有這麼一個,府裡那兩個庶女也夠她頭疼了。
徐氏伸手招了女兒來,問道:「你們玩了什麼?釣魚去了麼?」徐氏知道最近顏秉初迷上釣魚。
顏秉初搖搖頭道:「沒有,我帶真真在荷風院裡玩了一會兒。」
「真真?」杜夫人笑著斜睨了女兒一眼,知道自家女兒同顏秉初一個下午已然是親暱無間,心裡甚是歡喜,同徐氏解釋道,「我們家老爺在她週歲時,替她取了個表字,名喚『真』,有『心和得天真』之意。」
徐氏連連稱讚起得好。
杜瑤挨著杜夫人坐下,問徐氏道:「夫人,妹妹有沒有小字?」
徐氏笑道:「這倒還沒有取。」
杜瑤一拍手笑道:「太好了我剛剛給妹妹取了表字,剛巧可用上了!」
眾人皆好奇取了什麼,顏秉初在一旁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果然,杜瑤滿臉期待地看著眾人,道:「我給妹妹取了『美人』兩個字,你們說取得襯不襯,好不好?」
徐氏和杜夫人均掌不住大笑。
杜瑤滿臉疑惑。顏秉初促狹地衝她笑道:「許是母親她們覺得取得太好了。」
杜夫人笑了一陣,撫著愛女的頭髮道:「這表字得你妹妹的長輩取了才是。」
杜瑤嘟著嘴巴,失落了好一陣才好些了。
第二日下午,顏秉初便跟著徐氏乘了兩頂軟轎到杜家的莊子上。昨日,徐氏同杜夫人商量好師傅就在杜家的莊子上教琴,畢竟杜府有三個女兒。
還未進了正堂,就見一個身影如同蝴蝶似的撲過來。杜瑤挽著顏秉初的手開心地道:「今天我可要帶著你在我們莊子上好好逛逛。」
顏秉初嘴巴努了努,示意身後綴幽捧著的琴,道:「今天要學琴呢,哪有時間?等下回空了再說。」
杜瑤方罷了,她將頭湊近顏秉初的耳邊,輕聲道:「待會兒見到我那兩個姐姐,大姐姐就算了,二姐姐你最好離得遠些。」
見離堂屋不遠了,顏秉初卻滿臉不解地看著她,杜瑤也不好多解釋,只好急道:「哎呀,你反正記著我的話」
顏秉初見她著急,便點點頭示意她記住了。
兩人跨進堂屋大門,杜夫人和徐氏早坐著了。杜夫人嗔怪地點著杜瑤的腦袋道:「就你話多」又招手向身後立著的兩個女孩道:「來,見過顏夫人和你們顏妹妹。」
兩個女孩子盈盈走來在徐氏面前福身:「見過顏夫人。」又向顏秉初道:「見過妹妹。」顏秉初回了禮,徐氏給了兩人一人一個荷包。
一個大些的女孩笑著同杜夫人道:「母親,這個妹妹長得可真好看。」
杜夫人笑道:「可不是,你們同她站在一起真真是做丫鬟的料。」
徐氏也笑道:「聽你們母親瞎說,三個水蔥似的姑娘我見了心裡喜歡的不行,哪裡捨得讓她們去做丫頭子」
顏秉初在一邊偷偷打量剛剛說話的女孩子,約莫十一二歲,身形窈窕,眉目秀麗,穿著一條紫綃翠紋裙,頭上插著一支蝴蝶簪,倒添了一絲俏皮;她身邊站著另一個稍微小些的女孩,顏秉初忍不住讚歎了一把,柳腰蓮臉,我見猶憐,穿著件水藍色的對襟衫子,素雪娟裙。
顏秉初悄悄地同杜瑤咬耳朵:「你二姐姐長得挺漂亮的啊。」
杜瑤抿著嘴巴哼哼道:「反正你記著我的話就對了。」
學琴的地方在正堂後一處單獨的院子裡。女師傅第一節課並沒有讓她們碰琴,細細地同她們講解琴的結構,指法,坐姿之類的基本知識。
顏秉初沒有壓力,隨便地聽聽,同前世的琴課差不多麼。顏秉初想著,輕輕伸出右手撥了一個音。
聲音不是很大,女師傅坐在琴前講解得專心,並沒有聽見,倒是右手邊的杜家大小姐杜珊抬頭看了她一眼,衝她微微一笑。顏秉初不懂她微笑的含義,也回以一笑。
下了課,綴幽進來收拾琴,顏秉初想了想道:「不用帶回去了,就擺在這兒吧,反正回去也不用練,每天搬來搬去也煩人。」
綴幽將琴罩好,笑道:「姑娘如今偷懶是偷得愈發明目張膽了」
杜瑤聽了顏秉初的話覺得有道理,也同她的丫鬟冬雁道:「我的也擺在這兒吧。」
她轉身挽著顏秉初的胳膊道:「今天下學早,我帶你在莊子逛逛不?」
顏秉初看了看天色,點點頭,囑咐綴幽同徐氏說一聲,便同杜瑤出了院子。兩人剛走了幾步,就聽見後頭傳來的聲音:「妹妹們這是往哪裡去?」
停住腳步,卻是杜珊帶著杜萱向她們走來。
杜瑤道:「昨天初兒妹妹帶我逛她家的莊子,今天我帶著初兒妹妹逛逛咱家的莊子去。」
杜珊的眼神閃了閃,笑道:「莊子這麼大,你們一個丫鬟都不帶著,萬一迷路了怎麼辦?」
杜瑤撇撇嘴道:「怎麼會?去年不是來過一遭了麼?」
杜珊上前一步,笑著整了整杜瑤的衣襟道:「又不是說你記性不好,白囑咐一番罷了。」又轉頭看了看杜萱道:「不如你們帶上萱兒?我院子裡還有些事,萱兒一人回去呆在院子裡也怪無聊的。」
杜瑤滿不情願地看了杜萱一眼,後者往杜珊身後縮了一縮。杜瑤剛要拒絕,話到嘴邊卻改了口道:「好吧。」
杜珊從身後拉出杜萱,對她說道:「你同妹妹們一塊玩去吧,姐妹在一起和和樂樂的才歡喜。」
「姐妹」兩字咬的重了些。
顏秉初有些頭疼地看著這一幕。
杜瑤滿不在乎地挎著顏秉初的手同她道:「不如我們去觀山樓看看好不好?那是莊子裡起得最高的一幢小樓,站在樓上能看見小半個莊子呢」
顏秉初什麼都隨她。
三個人兩前一後的向觀山樓走去,杜珊站在原地看著她們走遠了,方回了自己的院子。
顏秉初站在觀山樓的三層,饒有興致地扶著窗欄往下看,大片莊子樹木掩映,偶爾飛出一屋簷角,煞是好看。
正看得出神,只聽後面傳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初兒妹妹,你小心些。」
顏秉初回頭一看,原來是杜萱眨著兩隻秋水剪瞳站在她身後。她笑了笑,道了一聲謝。
杜萱漲紅了臉:「不……用。」
顏秉初見她害羞得很,便也不再說什麼。
又看了一會兒,三個人便下了樓。剛轉過樓角,杜萱突然伸手拉住杜瑤:「三妹妹,你聽」
杜瑤便豎著耳朵聽了一會兒,什麼都沒聽見。
「聽什麼呀」
「有……有貓叫。」
杜瑤擺擺手道:「說不準是哪只野貓,叫就叫唄」
說著,轉身就走。
杜萱低著頭在原地揪了揪衣擺,突然抬起頭喊道:「三妹妹,我聽它……叫的可憐的緊」
顏秉初看她站在那兒,當真才是可憐的緊。便伸手拽拽杜瑤的衣襟道:「不如我們找找看?我瞧你二姐姐似乎想要那隻貓。」
三人只好圍著觀山樓四周的灌木叢找,偶爾學兩聲貓叫。
「到底在哪兒啊?」杜瑤嘟著嘴抱怨道。
顏秉初側耳仔細地聽著,沿著一溜灌木叢找過去,終於在一叢灌木中聽得清晰的「喵喵」聲,扒開一看,果然看見黑黑小小的一團。連忙招手喊另外兩人看。
「找著了,找著了。」
杜萱似乎很興奮,提著裙子就跑過來。
「我看看,我看看啊……這麼……」
杜瑤拍拍手道:「好啦~我們也替你找到啦二姐姐你自己抱出來吧。」
杜萱咬著嘴唇站在原地,有些手足無措,她只聽這貓叫聲細細小小的,便以為是同武夫人家的貓一樣,毛絨絨的,又貴氣又可愛,誰成想是這麼個又髒又醜的小東西
「我……我……」
顏秉初扒著樹叢,見她半天沒有動靜,不由問:「萱姐姐,你還要不要?」
杜萱似乎被她這一問嚇了一跳,兩隻眼眶都有淚水在打轉:「我……我害怕。」
杜瑤沒好氣地道:「你剛剛不是說它可憐的緊麼」
顏秉初靜靜地看了一眼要哭出來的杜萱,從身上掏出一條帕子,對杜瑤道:「真真你替我扒著樹叢。」
杜瑤應了。顏秉初展開帕子,伸進樹叢,包住小貓,小心翼翼地將它抱了出來,放在地上。貓兒很小,一隻手帕就能包住它。渾身髒兮兮的,但兩隻貓眼很漂亮,是墨藍色的,眼神有些驚恐。顏秉初看得有些心軟。

 

第二十四章 美人
「這麼小,是剛出生的吧?」杜瑤在一旁探頭探腦。「哎呀,怎麼跟快死了似的?」
顏秉初伸出手,順著貓咪的下巴撓了撓,小貓乖順地閉上眼睛。
「它大概是餓壞了」顏秉初看了看它乾癟的肚子,「得給它找點吃的。」
「這麼小的貓吃什麼?魚?」杜瑤有些苦惱,「哪來的魚啊?」
顏秉初想了想,不確定地道:「奶水?」
杜瑤一拍腦袋,笑道:「我屋子裡倒有羊奶,我嫌它有一股子腥味,不如去我院子吧」
顏秉初小心翼翼地抱起小貓,摟在懷裡。那隻小貓彷彿知道顏秉初不會傷害它似的,一叫也不叫地乖乖躺在帕子裡。
杜萱在一旁抬了抬手。
「初兒妹妹,那個……」
顏秉初瞅著她,狀似懵懵懂懂,不捨地問:「萱姐姐,你又想要了麼?」
杜萱眨了眨眼,怯怯地笑道:「既然初兒妹妹你喜歡,那就送給你吧。」
顏秉初又道了聲謝,便抱著貓咪,也不再理她,和杜瑤一塊兒走了。
小貓實在太小了,或許是實在餓很了,奶碗就放在它身邊,它也是懶懶的,一動也不動。顏秉初便向杜瑤要了一把勺子,將小貓放在地上,輕輕托住它的下巴,用勺子在它嘴邊傾斜著慢慢地送下去。
兩人費了好一番功夫,餵了兩小勺奶,顏秉初用帕子擦了擦貓咪的下巴。
杜瑤用手摸了摸貓咪的腦袋,又撫了撫貓咪根根骨頭分明的背,噓聲道:「真可憐」
顏秉初盯著她的手:「不要用手摸臉,記得要用胰子細細地洗乾淨,小貓身上有些髒。」
杜瑤張著雙手看了看,又看了看蜷縮成一團的貓咪道:「我們要不要給它洗個澡?」
顏秉初有些猶豫,這隻貓這麼小,肯定剛出生不久,也不知道貓媽媽哪裡去了,怎麼會躲在灌木叢中。她沒養過貓咪,實在不知道這麼小的貓咪可不可以洗澡。
「萬一生病了怎麼辦?」
杜瑤驚訝道:「現在是夏天,小貓總不會受涼吧」
顏秉初搖搖頭示意她不確定。
兩人都有些犯愁地看著這只髒兮兮的貓。小貓彷彿剛剛喝了一些羊奶,有些力氣似的,歪了歪腦袋,吮了吮顏秉初的手指頭,又無限依戀地蹭了蹭。顏秉初的心都化成了一汪水。
「姑娘這是在做什麼呢?」綴幽跟冬雁遠遠地看見自家姑娘蹲在地上許久,忍不住上前問道。等湊近了一瞧,頓時嚇了一跳,連忙拽了顏秉初的手仔細看。
「姑娘膽子也太大了被貓咬了還得了」綴幽急得有些上火。
顏秉初連連安撫她:「哪能呢這隻貓還沒有牙呢,我瞧著怪可憐的。」
一邊冬雁湊過去抱起小貓掰開它的嘴巴,杜瑤看得心疼,直嚷嚷讓她溫柔點。
冬雁仔細地瞅了一會兒,笑道:「綴幽姐姐不用擔心,這貓兒牙沒出呢,我看就十幾天左右,才睜了眼的,也不知道母貓去哪了,看樣子是餓壞了。」
杜瑤見冬雁似乎懂得一些,便問道:「也不知道能不能給它洗個澡。」
冬雁想了想,道:「用溫水洗洗,立即擦乾毛,也沒什麼事。」
杜瑤高興地連忙喚人打些熱水來。一時,熱水送了來,杜瑤便挽了袖子要給小貓洗澡。顏秉初拉住她:「既然冬雁姐姐知道些,不妨讓她洗,我們在一邊打打下手就好。」
杜瑤方罷了。
冬雁用冷水調了溫度,將帕子沾濕了,細細地給小貓擦洗著,顏秉初和杜瑤便蹲在一邊看著,偶爾遞遞胰子,干帕子。
這是一隻十分漂亮的狸花貓。棕褐色的皮毛,頭頂一叢顏色稍微深些,圓圓的小腦袋,兩隻三角形的小耳朵,濕漉漉的粉紅色的小鼻子,最最可愛的是從脖子到腹部是一大片乳白色的絨毛。
小貓太小了,四肢還不能支撐著站起來,將它放在帕子上,就慢慢地蹭著地面爬了幾步。
杜瑤咯咯拍手笑道:「小貓太可愛了我們給它取個名兒吧」
又是取名?顏秉初看了看杜瑤,萬般無奈,實在是不看好她。
「叫貓貓怎麼樣?好不好?」
不好一點都不好,是個貓咪就叫貓貓,也太直白了些。
顏秉初笑道:「你喊『貓貓』,小貓不知道你是叫它呢就比如大街上你聽見有人叫『姑娘』,你能確定叫的一定是你麼?」
杜瑤歪著腦袋思忖了一下,道:「要不叫小老虎?」
這回冬雁反對:「不成不成,奴婢聽人說,老虎克貓,這名兒會把小貓給剋死。」
杜瑤一聽能將小貓剋死,頓時擺手不要了,又在那絞盡腦汁起來。
「不如叫美人如何?」顏秉初提議,「真真替我取得表字沒用上,不如正好給了這隻小貓。」
杜瑤興奮地摟住顏秉初的胳膊,叫道:「對啊對啊我怎麼沒想到」
綴幽打趣道:「呦,這可不是一隻貓美人麼」
好了,小貓兒有了名,喚『美人』。接下來便是它的歸屬問題了。這個問題在杜瑤看來簡單的不得了:「小美人養著貓美人,多好的事」
顏秉初只拿眼瞅她:「你真的不要?我見你挺喜歡的呀?」
一直都是一副天真不知愁滋味的杜瑤難得蹙了眉頭,歎了一口氣:「這個問題複雜的很,實在不好同你說,這隻貓養在你那兒是最好不過的了。」
顏秉初也不同她再多話,抱起美人就走,道:「你想看它就來我家。」
杜瑤笑道:「那是自然,我還同你客氣麼」
見顏秉初手裡抱著一隻小貓進來,徐氏驚訝得不得了,放下手中的茶盅,問道:「這是哪兒來的小貓?」
顏秉初將美人舉得高些,讓徐氏看:「在園子裡撿的,怪可憐的。娘,我們養它好不好?真真還給取了個名就叫『美人』呢」
徐氏心裡好笑,但仍板著臉不許。
顏秉初伸出一隻手拉著徐氏的衣袖軟語哀求:「娘~」
徐氏被她晃得沒法,又見美人躺在女兒的懷裡動了動耳朵,模樣乖順可愛,兩隻圓圓的墨藍眼極為可憐地瞅著她,一時心也軟了,轉頭叮囑綴幽「以後仔細盯著姑娘些,小心叫貓抓了咬了」云云。
顏秉初知道徐氏鬆了口,便在一邊笑瞇瞇地聽著。
眾人又說了會子話,徐氏見天色不早了,便起身向杜夫人告辭。杜夫人起身將徐氏她們送到院門外,回到堂屋,見杜瑤不發一言地坐在椅子上,便奇道:「好端端的這是怎麼了?剛剛就見你一聲不吭的。」又打趣她:「莫非是捨不得美人?」
杜瑤板著小臉,不高興地說:「今天二姐姐真是丟人」
杜夫人抬手讓屋裡伺候的丫頭都下去,只留著陪房的黃嬤嬤在門口守著,方示意杜瑤繼續說下去。
杜瑤便將杜珊如何在門口攔住她們,如何發現美人,為何是顏秉初帶走美人的事從頭到尾,原原本本地都說了。杜夫人一張臉陰沉下來,她聽完杜瑤的話,慢慢地捻著手中茶盅的茶蓋,半晌,揮手讓杜瑤回自己院子。
看著杜瑤踏出房門,杜夫人忍不住將手中的茶盅擲在桌上,「碰」的一聲,倒嚇了剛進門的黃嬤嬤一跳。
「夫人這是怎麼了?」
杜夫人罵道:「上不得檯面的東西」
黃嬤嬤原是杜夫人的心腹丫鬟,伺候了幾十年,聽了這麼一句,便知道杜夫人說的是府裡金姨娘生的兩個庶女。
她連忙勸道:「夫人何必為了那兩個不懂事的生氣,小心氣壞了身子。」又重新倒了一杯茶遞給她。
杜夫人接過來,慢慢地喝了一口。
「做出那副可憐模樣給誰看呢我是那點虧待她們了人家以為我這個嫡母不慈,對她們有什麼好處」頓了頓,放緩了語氣,「幸好顏府那丫頭年紀雖小,我瞧著卻是個明事的。」
黃嬤嬤安慰道:「三小姐是個懂事的,夫人多操些心,找個好人家,又有大少爺和二少爺幫襯著,日子過好了就行了。何苦來哉,為了兩個姨娘生的生這門子閒氣」
提到自己的三個兒女,杜夫人的氣才漸漸有些平了,大兒子杜瑜去年剛中了進士,授了秘書省校書郎,官職雖不高,卻也是福州城中有名的青年才俊。二兒子杜玨十二歲,在州學裡唸書也念得很好。
「唉,」杜夫人歎了口氣,「要不是顏家那丫頭年紀實在太小了些,要不然配給玨兒多好,那品格真真是萬中無一的,讓我愛得不行。」
黃嬤嬤笑道:「夫人實在喜歡,認個乾女兒又不是不行。」
杜夫人歎了口氣,壓低了聲音:「幾個月前,你道老爺接了件什麼差事?遣隊永安軍護送公主回京那可不是一般的公主是皇后娘娘肚子跑出來的那位」
黃嬤嬤倒吸了一口氣:「這公主怎麼跑到福州城來了?」
杜夫人皺著眉頭:「這倒不知道,公主也不知在福州呆了多久,先前一直住在顏府,聽說同顏府那丫頭關係特別好。」又低頭想了會,慢慢說道,「這顏家百年書香傳家,是兩浙路的世家名門,瑤兒同顏府的嫡女交好,對她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更何況還有公主這麼一層關係在裡面。」
黃嬤嬤點點頭。
杜夫人又恨恨道:「這消息我知道,想必老爺也告訴了那賤婦。我們娘倆在家不知道吃了那三個多少暗虧如今,那賤婦捨不得老爺,卻還要她女兒在這莊子結交顏家的女兒,呸想得美」
黃嬤嬤有些哀傷地看著杜夫人,沉聲安慰她:「夫人且想開些,自己好好的才是真的好。無論怎麼說,夫人都是嫡母,要拿捏兩個庶女就是老爺也說不得什麼從古至今,都沒有妾比妻大的說法她們怎麼翻也翻不出什麼花樣來,婚事還需要夫人點頭呢」
杜夫人沉默了半晌,方點點頭緩緩道:「你說的對,這些年也多虧有你在我們娘幾個身邊。」
黃嬤嬤拍拍杜夫人的手,一時兩人都沒有說話。

第二十五章 喜
第二天早起,顏秉初漱洗過,開口的第一句話就問:「美人呢?」
綴幽正給她梳頭,聞言無奈道:「美人還沒會跑呢丟不掉的。等到再大些,會跑會跳了,姑娘豈不是得跟著它後面竄來竄去?」
顏秉初擺弄著妝匣裡的首飾珠花,一面道:「那時我倒可以不用擔心它了。」
綴幽從盒子裡揀了一對珠璣花,插在梳好的纓髻前,顏秉初拿了鏡子照了照,扁了扁嘴。
「我還是覺著那對銀花好看」
綴幽道:「誰讓姑娘那麼不小心弄掉了?姑娘且將就著些吧,等回了府,再去銀樓打一對就是了。」
顏秉初也不再糾結,便去看了睡在昨天臨時搭的小窩裡的美人。毛絨絨的小腦袋,原本圓圓的眼睛瞇成兩條上挑的斜線,她忍不住伸手去摸了一把,美人一下子睜眼,滿眼戒備,見是顏秉初,輕輕嗅了嗅顏秉初的手,又放鬆地閉上眼睛。
「美人,你真乖。」顏秉初一下一下撫著美人的背。美人軟軟地「喵」了一聲。
***
徐氏一早起了,府裡的鄭氏遣管家送來這個月的賬本,來請安的顏秉初一進屋就看見徐氏正坐在桌子前撥著算盤,看著賬本。顏秉初頭一回看見徐氏算賬,便好奇地湊在一旁看著。
薄薄一本賬冊,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瞅了一會兒,無非是這個月府裡採辦了些什麼,市價多少,共花了多少銀子。顏秉初失去了興趣,便坐在一邊兩眼放空,等著吃早飯。
徐氏看完帳本,轉頭交待了管家幾句,又細細詢問了府裡的近況,便打發他回府。轉頭就看見顏秉初坐在桌邊百無聊賴的樣子,不禁笑道:「我們初兒等母親等急了?」
「沒有沒有,是等娘的早飯等急了」顏秉初笑瞇瞇地道。
徐氏嗔怪地點點她的腦袋,吩咐擺飯。
「娘,君兒呢?」顏秉初從昨晚就沒見到顏秉君,便問道。
徐氏道:「昨兒下午我讓周嬤嬤送他回去了。」
顏秉初奇道:「這才過了幾天,這麼早走做什麼?」
徐氏笑道:「能做什麼?唸書去唄。你父親打算讓他十月份入州學,讓他回家再用功個兩個月。」
「那到八月回去也不晚,正好兩個月嘛」才五六歲的孩子就要這樣唸書真的好可憐。顏秉初皺著鼻子替顏秉君打抱不平。
徐氏捏了捏顏秉初的鼻子:「快吃吧吃完了你也給我學針線去」
顏秉初啞了聲,乖乖埋頭吃起了早飯。
***
美人來了之後,也成了林嬤嬤帶著顏秉初觀察的目標:美人睡覺的神態,毛色的過渡,二十來天後,當小傢伙能用小小的四肢撐著自己小跑了,觀察的東西就更多了。美人漸漸露出調皮的本色,每天最愛的遊戲就是伸出小短腿去夠門簾,剛開始琉璃珠子的碰撞聲能嚇得它掉頭就跑,逗得顏秉初直笑。後來時間長了,美人發現那珠子就是個紙老虎,膽子就漸漸大了,天天撩撥它,樂此不疲。
杜瑤最開心的事,就是每日下午顏秉初來自家莊子上學琴時,聽她講美人的事。顏秉初說的繪聲繪色,聽得杜瑤心癢不已。
自從第一天抱走了美人後,她還沒能再見美人一眼呢杜夫人狠了心要將自家女兒培養成名媛淑女,天天拘著她在房裡學禮儀,做針線。可憐見的,圓臉似乎都瘦了一圈。
最讓杜夫人滿意地是顏秉初沒有理那兩個庶女一絲一毫,這日子一天天過去,眼見那金姨娘打得算盤不成,杜夫人待顏秉初越來越熱情——她哪裡曉得顏秉初是懶得理會一個總愛莫名其妙地講些場面話,笑得意味深長;另一個雖然長得楚楚動人,可禁不住成天一副哭包模樣,誰給她氣受似的。自己家沒這些破爛事,誰還懶待理別人家事啊,吃飽了撐著的
這日,琴課還沒開始多久,綴幽就急急忙忙地闖進課堂,福身沖女師傅行禮:「先生,奴婢多有冒犯,實是府中有事,夫人命奴婢喚姑娘歸家。」
女師傅溫言道:「無妨,顏姑娘今日課就免了,且歸家看看吧。」
顏秉初心中疑惑萬分,起身向女師傅施了一禮,便隨綴幽出了院門。
顏秉初見綴幽雖步履匆匆,臉上卻未有焦躁之意,不禁問道:「綴幽姐姐,是什麼事這麼著急?」
綴幽道:「夫人在收拾行李,急著回府呢」
回府?顏秉初大驚,到底是出了什麼事,連預定的時間都沒到,就急著回府?
綴幽撇頭見顏秉初擔憂不已的樣子,抿嘴笑道:「姑娘不必擔心,是好事」
好事?顏秉初再問時,綴幽但笑不語。
牽著顏秉初的手,綴幽直接向莊子後院的開的角門走去,那已有一個婆子開了門在那候著,綴幽笑著同她道了謝,又塞了三兩銀子給她,那婆子忙彎著腰笑瞇瞇地謝道:「姑娘真是太客氣了」
角門外已停了兩乘青油布軟轎,綴幽扶著顏秉初上了轎子,便命幾個婆子穩點走好,自己便轉身上了後面一乘。
看來是天大的好事了,綴幽對一個開門的婆子出手就那麼大方,給了三兩賞銀。又是讓徐氏急著回府的好事,到底是什麼事?
顏老爺陞遷?不,不像,顏廷文在福州做轉運使,最近無大功,且離回京述職還有一年多,怎麼也不可能在這個時間陞遷。大哥自從中了舉,書院先生覺得他年紀太小,閱歷有限,命他再讀個一年書,外出遊歷兩年,再參加春闈,現埋頭唸書,也不會有什麼喜事。顏秉君年紀小小,顏秉初也想不出來。還剩下一個鄭氏……
一踏進院子,就看見徐氏滿面春風地命丫鬟們將東西都打包仔細了。顏秉初笑道:「娘親笑得仿若一下子年輕了十歲,原本就如同初兒的姐姐似的,這下,人見了,都要以為娘是初兒的妹妹了」
徐氏原本就上揚的嘴角更合不攏了,她抓著帕子連連指著顏秉初罵道:「你個小貧嘴的也敢拿你母親打趣呢」
顏秉初摟著徐氏的胳膊撒嬌道:「娘綴幽姐姐都不同初兒說是什麼天大的好事,初兒心裡好奇得不得了,貓兒爪子抓似的,你就告訴我嘛」
徐氏笑道:「我們初兒可是要當姑姑了你嫂嫂可是要給你添一個侄兒呢」
原來,今天下午,徐氏剛剛睡醒。就見鄭氏的陪房嬤嬤姚媽媽風塵僕僕地趕來莊子報信。前幾天,鄭氏就感覺身上不大爽利,胃口也不好,以為是天熱的,到了今早上吃什麼吐什麼,頓時嚇得不行,忙忙地請了大夫把脈,卻是喜脈
徐氏一聽又樂又是著慌:樂得是,顏家添丁之喜;慌的,鄭氏是年輕媳婦家,懷得第一胎,才一個多月,正是關鍵時候,家裡沒個能主事的人哪成便急急要收了行禮回府去。
看來,路上猜測的是真的了顏秉初眼珠子轉了轉,笑道:「我知道,我知道《幼學瓊林》裡講過『曰猶子、曰比兒,俱侄兒之稱』,『竹林,叔侄之稱;蘭玉,子侄之譽』」
徐氏笑著摸摸顏秉初的腦袋。
一陣兵荒馬亂過後,徐氏和顏秉初坐上了回府的馬車。徐氏的馬車先行,顏秉初抱著美人同林嬤嬤綴幽坐在跟在後面的馬車上。
美人似乎對環境突然變得狹小有些焦躁,在顏秉初懷裡動來動去,「喵喵」地直叫。顏秉初只好一下又一下的撫著它,不停地哄著。
未時的日頭很辣,馬車的竹簾都遮得好好的,角落放了冰盆還是讓顏秉初覺得有些悶熱。
走了一段路,顏秉初忍不住掀開窗簾子朝外望了一望,竟瞅見個老婦人,不急不緩地行在路邊。
「停車,停車。」顏秉初急忙掀開車簾沖趕車的車伕喊。
馬車停了下來,正有些打盹兒的林嬤嬤頓時一驚,問道:「姑娘,怎麼了?」
顏秉初掀起簾子,指給她們看:「這一片兒都沒什麼陰地兒,那老夫人在日頭下面走,怪……累人的,我們不如稍她一程吧」
顏秉初原本想說怪可憐的,話到嘴邊就改了口,她左瞧右瞧,那神態從容的老婦人硬是沒有讓她瞧出可憐的意味。
綴幽下了車,急急走到那老婦人身邊,曲膝行禮,指著馬車說了什麼。那老婦人微笑著看了過來,正好對上正瞅著那邊的顏秉初,便衝她點了點頭,顏秉初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
過了一會兒,那老婦人便舉步向馬車走來。


第二十六章 是她麼?
車廂裡又多了一個人。
綴幽倒了一杯水遞給那老婦人,她神色安然地接了,並道了聲謝。
美人警惕地衝著主人身邊多出來的陌生面孔「喵」了幾聲。
那被衝著叫的陌生人倒是和善地誇了它一句:「好可愛的小貓。」
顏秉初撓撓美人的下巴,以一個孩子裝著大人的口吻同它道:「還不謝謝夫人的贊?」
美人果然又「喵喵」了兩聲,逗得車廂裡的人都笑了。
顏秉初好奇地問道:「夫人是要進城去麼?」
那老婦人微微一笑,並不回答,反問道:「你怎麼確定我是要進城去?說不准我只是想下地幹些農活罷了。」路的兩邊卻是大片大片的農田。
顏秉初微微一怔,又仔細地打量了老婦人兩眼,才撅著嘴道:「夫人你莫要看我年紀小,就哄我。夫人的樣子怎麼會是要幹農活的樣子?」
那老婦人聽了,面容一下子嚴肅起來:「你這小姑娘莫非看不起莊戶人家」
眾人皆是一愣,不明白這老婦人為何生起了氣。
顏秉初突然撲哧一笑。
「夫人,你要裝扮成莊戶人家,也得裝得像一些才是。」顏秉初頓了頓,用手指著她的衣服,「初兒年紀雖小,可也知道,穿著這樣大袖長褙子的,絕不可能下田幹農活。一來實在是不方便,二來農婦是不准穿著長褙子的。」
老婦人聽了顏秉初的話,頓時愕然,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
「還有,夫人這雙鞋。」顏秉初指著因為她一動,而露出的一點鞋尖,「我正學著針線,一看這起頭的花紋便知繡得定是花鳥流雲紋,誰家農婦下田時會穿這麼好的鞋子?」
老婦人的眼裡閃過一絲笑意,她不動聲色地繼續問道:「那第一個問題呢?說不准我是去別的地方。」
顏秉初笑道:「這第一個問題實在太好猜啦這只有一條大路,只通向福州城,夫人就算不進城,在城郊的興福寺下車,我們也是可以捎帶上一程的。」
老婦人笑道:「算你猜中了吧」
顏秉初搖搖頭道:「可初兒還是奇怪。」
老婦人也不問她奇怪什麼,突然衝她眨了眨眼,這個動作在這個年紀做來本該會有些好笑,可是顏秉初只覺得這老婦人有些得意的模樣讓她顯得有些天真,仿若一個活潑少女。
「等會兒你就知道啦~」
綴幽和林嬤嬤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實在不明白這兩人在說什麼,一時間車廂裡沉默了下來。
顏秉初偷偷打量著老婦人,實在猜不出來這個有些年紀,頭髮已灰白,精神矍鑠的老婦人到底是什麼來頭。她穿著雪青的大袖褙子,深色素裙,看上去極為樸素,可是到底衣服料子是好料子。姿態優雅,卻又有種漫不經心之感;神色寧和,卻露著點大方爽脆。
實在不像是哪家官宦夫人,猜不透啊,猜不透……顏秉初正暗自琢磨著,突然聽老婦人「哼」了一聲。
「灼灼稚子目,形類狡貓兒。」
顏秉初目瞪口呆,低頭看看懷中的美人,又抬頭看看嘴角明顯有些上挑,神色得意的老婦人,張了張口。
「得得得……」這時,一陣馬蹄聲從後面傳來,緊接著是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
「前面的馬車請略等等」
顏秉初掀開簾子,只見一個容貌俏麗,穿著黃衣的女子奔馬而來,轉眼間就到了馬車前,看見顏秉初透過半張窗戶朝她望著,便和善衝她一笑。
「請問這位小娘子有沒有看見一個穿著雪青色衣裳,約莫這麼高的老婦人。」女子伸手比劃著,語調雖和善,但掩不住眉眼之間的焦急。
顏秉初剛要答話,就聽見身後車中傳來老婦人的聲音。
「哼我在這」
那剛剛還是面色溫婉的女子立馬柳眉倒立,氣呼呼地嬌聲斥道:「夫人你真是太亂來了」
那老婦人也將頭伸到窗子前,沖那女子道:「你們馬車備好沒有?沒有我就不下來」
那黃衣女子看起來既生氣又無奈,道:「夫人都離家出走了,奴婢們敢不備馬車麼?就在後面。夫人等著罷。」
顏秉初被一句「離家出走」砸得暈頭暈腦。這老婦人竟然是因為家人沒有備馬車,而離家出走的
老婦人聽到馬車就在後頭,這才滿意地笑了,轉頭又看了一眼有些傻乎乎的小姑娘,道:「這下你知道了吧」
顏秉初點點頭,只是知道為什麼她沒有乘馬車而已,所以又有些迷糊地問:「她們為什麼先前不肯備馬車啊?」
老婦人的神色有些躲閃,她咳了咳,還未等她開口,一個聲音已經沒好氣地響起:「為什麼?夫人你說為什麼?這大日頭的非要去福州城會仙樓吃什麼魚丸鼎邊糊要是中暑了怎麼辦說等日鋪了,暑氣散了些一定帶你去,竟一刻都等不得了自己偷跑了出來,讓奴婢們好找」
「要是那時才走,今天鐵定是吃不成了的我可等不到明天」
顏秉初有些回不過神地看著剛剛還是氣質高華的老婦人,轉眼間變成一個貪吃任性的老頑童……
「未正日當暑,馬蹄揚飛塵。茫茫麥田邊,老嫗只一人。稚子從旁過,問嫗何所去。笑而不答言,個中其有原。炎炎頂上日,唸唸心中食。可憐福州道,而無車馬適。憤而出家門,安步當車行。只道老謫仙,原是吃中聖。」顏秉初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編了一首打油詩。
這回輪到那老婦人有些目瞪口呆,那黃衣丫鬟怔了一下,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眾人等了片刻,果然一輛馬車悠悠而來,駕車的竟然也是一個年輕女子,穿著藍衣,帶著草帽。
黃衣的丫頭,伸手扶了老婦人下車,轉身衝著顏秉初福身施了一禮:「多謝小娘子捎我家夫人一程。」
顏秉初連連擺手:「不客氣不客氣。」
那老婦人道:「小貓兒,還不知你是哪家姑娘。」
小貓兒?顏秉初滿頭黑線,道:「小女姓顏。」
那老婦人點了點頭,轉身上了馬車。
顏秉初看著那藍衣女子揮著鞭子,馬車緩緩往前開,過了一會兒,顏秉初道:「繼續上路吧」
***
人一旦鬆懈下來,再要忙碌起來,就覺得格外累人。
徐氏渾身有些酸痛地歪在屋內的軟榻上,檀雲給她捏著肩膀,又命一個小丫頭拿了美人捶給她錘錘腿。
鄭氏有了喜,頭三個月,徐氏不敢讓她勞累,放出去的事情只得又重新收了回來,只命她好好在院子裡休息。
這下把徐氏自己給累著了。這一宗一宗的處理過來,以前怎麼沒覺著這麼煩人。只不過休息了個把月,就有些吃不消了。徐氏感慨著。
肩膀上恰到好處的揉捏,腿部一下一下地輕敲,讓徐氏身體漸漸放鬆下來,慢慢就有了些睏意。
一陣琉璃珠簾碰撞的聲音,徐氏眼睛睜開一點迷迷糊糊地看去,竟然是顏廷文進來了。她沒有動,有氣無力地問道:「老爺今天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顏廷文滿面掩飾不住的喜意,右手捻著鬍鬚不住地笑。
「夫人,你猜猜我遇到什麼好事了?」
徐氏挪了挪腦袋,換了個姿勢,不在意地道:「撿了金子了?」
顏廷文瞪著眼睛:「我就這麼點眼力見?」
「怎麼?」徐氏閉著眼睛打趣他,「你外頭養的小星給你生了個兒子?」
顏廷文無奈苦笑,罰神賭誓道絕對沒有這回事。
「夫人,是有關咱們初兒的。」
徐氏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我們初兒的?喜事?」徐氏急了,擺擺手讓檀雲和小丫頭退下,上前拽著顏廷文的袖子,斥道,「你不會隨便把初兒的親事給定下了吧」
顏廷文連忙擺擺手,「不是不是,你聽我說完。」
徐氏送了手,轉身重新坐到榻上,示意他繼續說。
顏廷文坐到桌邊,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兩口,神色又顯得有些得意起來。
「今日,州學的周學正特意來找我,說是有位貴人薦初兒去州學唸書。那位貴人稱讚初兒說是『淑質貞亮,慧心妙舌』。」
顏廷文得意地瞥向徐氏。前一陣子,顏廷文就向徐氏提議讓顏秉初同顏秉君一塊兒進學,徐氏沒有同意。她覺得女兒是在沒有必要正正規規地去官學裡唸書,已經夠累了。練畫練字,學琴學針,已花去女兒大半的功夫。顏廷文拗不過夫人,只得接了顏秉君一人回府。
如今州學的學正上門來請顏秉初去唸書,況且是位貴人推薦的顏府可不好拒絕,就這樣遂了顏廷文的心願,他實在是得意地不得了。
「那位貴人是誰?」徐氏低著頭慢慢思索道。「這麼說是見過初兒的了?難道是世子?」
顏廷文沒好氣地道:「世子未必有那麼大的面子周學正實在不方便透漏,只說那位見了也要敬上三分。」
徐氏大驚:「難道是……怎麼會知道初兒?」
顏廷文點點頭。
顏秉初接到消息是請晚安的時候。
她愕然地看著笑瞇瞇的顏廷文。
「初兒,州學裡有許多小娘子可以同你一塊玩,你去不去?」
老爹你笑得真的很猥瑣……而且這理由實在不怎麼讓人心動啊……顏秉初只是一言不發地盯著顏老爺的鬍子看。
顏廷文不洩氣地繼續道:「還有書樓,初兒不是喜歡看書麼?福州城最大的書樓就在州學裡。」
這倒是一個可以讓人考慮考慮的好處。
「其實,爹和你說,是有位貴人薦你去州學裡,你莫要辜負人家一片好意啊。」
貴人?
「爹爹,那位貴人是誰?」顏秉初好奇道。
「是位夫人。」顏廷文收了笑臉,露出一臉的敬意。
夫人?顏秉初一下子想起前幾天回府路上遇見的那個老婦人,會是她麼?

第二十七章 中秋走月
中秋的前幾天,杜瑤從莊子裡回來了,送了份帖子到顏府,邀顏秉初月節那日戌時一起去南後街賞燈去。
當然帖子裡還讓帶上美人,顏秉初拿著帖子,用腳丫點了點在她腳邊的繡鞋上滿足地打呵欠的美人,道:「有人也邀請你去賞燈吶~你去不去?」
美人歪了歪腦袋,蹭蹭顏秉初的腳,道:「喵……」
顏秉初收了帖子,俯身抱起它,衝著它做了個鬼臉。「是你說不去的啊~不要反悔。也是,你還小,等你大些了,姐姐就帶你去好不好?」
綴幽扔了手中的花繃子,捂著肚子笑的「哎呦哎呦」直叫。
「這是怎麼了?」林嬤嬤剛好進屋。
綴幽用手擦著笑出來眼淚,道:「嬤嬤你問姑娘去」
顏秉初抱著美人,無辜地道:「我什麼都沒做啊,綴幽就笑成了這個樣子。」
綴幽就說顏秉初剛剛自說自話,將美人騙了。
林嬤嬤好笑道:「美人去不了,是姑娘決定的。姑娘去不去得了,還得問問夫人吶」
顏秉初大吃一驚,她怎麼把這茬給忘了,她現在才七歲呢也要問徐氏允不允她出門呢
她急急忙忙趿了鞋子就要出門,被林嬤嬤一把拽著,讓她把鞋子穿好。顏秉初想了想,又回到桌邊寫了一個帖子交給綴幽,道:「你交給二門上的婆子,讓她送到杜府,邀杜三娘子明天來府上玩玩。」
杜瑤肯定想美人想得緊。
果然,杜瑤在徐氏院子裡說了幾句話,就有些坐立不安,眼巴巴地瞅著顏秉初看,徐氏知道兩人也半個多月沒見,肯定有話要說,也不拘著她們,揮手讓她們自己玩去。
杜瑤一出院子,就拉著顏秉初,道:「快帶我去你院子,我想美人都快想死了」
顏秉初逗她:「原來真真都不想我,想得是我家美人啊」
杜瑤推推她,讓她快走,嘴裡絲毫沒有誠意地敷衍道:「想想,都想」
顏秉初無奈,帶著她快步往疏柳居去。
美人顯然已經不記得杜瑤這個故人了。它懶懶地看了一眼她,又繼續閉上眼睛趴在它最愛的繡鞋上。
杜瑤很傷心,道:「它怎麼不記得我了?」說著要伸手去摸它。
美人警惕地張開雙眼,用爪子在空中舞了兩下,杜瑤一下把手縮了回來。
顏秉初只得抱起它,撓撓它的下巴,又撓撓它的肚皮,美人舒服地又合上了眼。
杜瑤眼饞地看著美人乖順地窩在顏秉初的懷裡。
「它那時小嘛,不記得是正常的。」顏秉初安慰她,「它待你算是好的了。上回我弟弟要摸它,它一下子就溜了。」
那回也是顏秉君太調皮了,竟要揪美人的耳朵,嚇得美人躲在房樑上怎麼喚都不肯下來,過了兩天才好,從此見了顏秉君就要繞道走。
美人已經一個多月大,養的有些肉了,褐色的毛皮光滑。顏秉初的手抱著它有些嫌它重,便將它放在一邊的專供它休息的墊子上。美人有些不滿主人將它從懷抱裡放下,睜著兩隻圓眼,叫了兩聲,顏秉初撓撓它的耳朵,它就乖乖的趴下了,露出肚皮,顏秉初只好給它揉肚子。
「中秋那天賞燈你去不去?」杜瑤兩隻眼珠子一動也不動地盯著美人看,嘴裡問道。
顏秉初瞧著她模樣好笑,道:「你是想問美人去不去吧?你看它那麼重,抱著不方便。街上人又多,放下它萬一被踩著呢?就算踩不著沒準就跑了找不著啦」
杜瑤聽了一大串兒理由,「噗嗤」笑出聲。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我是真的問你去不去啊。昨天收到的帖子上可沒有回我。」
顏秉初道:「那時我還沒有知會母親,昨晚上我可是求了好久,母親才答應的讓嬤嬤帶著我。」
杜瑤道:「那說好啦,月節那日戌時我來府上接你。」
顏秉初點點頭。
中秋節那日,顏秉初早早換好了衣服,帶著林嬤嬤和綴幽等著杜瑤,果然戌時整,杜府的馬車就來了。杜瑤掀開簾子喚顏秉初上來。顏秉初想了想,就上了杜府的馬車,林嬤嬤囑咐了幾句,和綴幽上了後頭跟著的自家車子。
車廂裡除了杜瑤還坐著一個人。是個十二三歲的唇紅齒白的少年郎。因長得好看,顏秉初就多看了幾眼。
杜瑤笑道:「這是我二哥。二哥,這是顏家妹妹。」
顏秉初就低頭略微彎了身子道:「杜……二哥。」真要命,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叫杜少爺吧,感覺自己和個小丫鬟似的;叫杜公子吧,好惡寒吶
杜玨回了禮,點點頭微微笑道:「這個稱呼好妹妹以後就叫我杜二哥吧。」
「我們這是往哪裡去?」顏秉初轉頭問杜瑤,「直接在南後街下馬車麼?」
杜瑤搖了搖頭,道:「二哥前幾日就在會仙樓訂了包廂,我們先去那。」
顏秉初點點頭。
快到南後街時,馬車的速度就明顯慢了下來,顏秉初掀開簾子,往外望去,街上的人比上次來南後街多多了。再往街上走,說是摩肩擦踵也不為過,馬車實在進不去了,眾人便下了車。
杜玨帶著杜瑤和顏秉初慢慢順著人流往會仙樓走,兩府的下人緊緊地跟在後頭。
會仙樓的小二慇勤喜氣地將眾人引上了二樓定好的包廂內。顏秉初走到窗邊,推開木窗子,扶著欄杆往下看。
臨出門時,天色是朦朧的,現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可是這街上卻是燈火通明。各家店舖已將紮好的燈籠掛在簷下,燃上蠟燭。
往下,黃色的光透過各色的燈籠紙,映照著整條長街。往上,天清如水,掛著一枚月圓如鏡。
顏秉初看得有些出神。
「喂喂,發什麼愣呢」杜瑤推她,「我們吃點東西就下去看燈去」
顏秉初回頭往桌上一看,都已經擺滿了菜。
「快吃快吃」杜瑤催促道,「會仙樓的菜可好吃了」
顏秉初夾了一小塊桂花鴨,又啜了一口桂花漿,滿口的甜香,滿足地歎了一口氣。
杜瑤正好瞥見,不禁笑道:「你神情倒是愈來愈像美人了」
杜玨也笑道:「顏妹妹本來就是美人。」
顏秉初學著士子揖禮道:「哪裡哪裡,謬讚謬讚了。」
杜瑤忍不住哈哈大笑,對滿臉不解的杜玨道:「美人是她養的一隻貓名。」
杜玨方明白過來,也忍不住莞爾。
顏秉初又吃了幾口會仙樓的招牌菜,喚了包廂外間的林嬤嬤,說了幾樣菜名,和幾樣糕點名,讓買兩份打包著人送回去,又特特囑咐記得送一瓶桂花漿給顏秉君的院子。
杜瑤歎氣道:「我就沒想起來給家裡送,也實在不好送。」
杜玨在一邊咳了兩聲。
杜瑤奇怪地看著他,問道:「怎麼了?你嗆著了?」
杜玨尷尬地看了一眼面無異色的顏秉初,暗自埋怨小妹太笨,悶悶地道:「不妨,剛剛嗓子有些癢。」
顏秉初不動神色,心裡明白杜玨是家醜不欲外揚。她故作沒聽懂地笑道:「怎麼不好送?隨便著一個下人往你母親院子裡一送就完了,就說是女兒孝敬的,杜二哥就白挨著一個不孝順的名兒,讓你肚子撈個功,你暗地裡補償他一下就好了。杜二哥,你不會介意吧?」
杜玨有些訝異地看了一眼顏秉初,只見她笑盈盈地看著自己,兩隻黑眼睛要溢出光來,他只覺得心裡一動,忙定了定神笑道:「怎麼會?就這樣吧回頭妹妹你縫個荷包給我就成」
杜瑤悶悶道:「那還不若以你的名義送。」
眾人皆笑了。
顏秉初擠在人群裡,伸長了脖子看戲檯子上的戲子依依呀呀地甩著水袖轉圈。看了一會兒,她用手捏了捏脖子,覺得有些酸,轉頭瞅了一眼看得津津有味的杜瑤,歎了一口氣。
什麼都聽不懂,也不知道檯子上幾個人轉圈在幹什麼,被身後的人時不時推兩下的感覺實在不好受,個子又矮,站在戲台前,仰著頭看累人的很。她想了想,同杜瑤道:「我先出去啦」
杜瑤只盯著台上看,也不管她說什麼,直點頭。
顏秉初只好伸長了手,努力夠了夠站在杜瑤那邊的杜玨的袖子,拉了拉,杜玨歪過頭來,顏秉初用手指了指會仙樓的方向,又指了指身邊的綴幽。杜玨點點頭,示意他知道了。
「呼……」
熱死了顏秉初用兩隻手當成扇子拚命地扇風,轉頭看綴幽,果然也是滿臉通紅。剛剛雖然綴幽護著她,畢竟戲台下的人太多了,兩人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擠出來。
顏秉初道:「我們回會仙樓等著吧。」
綴幽牽了她的手,兩人慢慢地往回走,路上顏秉初在路邊的一小攤上買了兩隻兔兒燈提在手裡。
在會仙樓等了小片刻,杜玨兄妹兩便回來了,杜瑤還撅著嘴巴滿臉不情願的樣子。馬車已停到樓下等著。
顏秉初有些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張燈結綵的南後街,上了馬車,回府了。

 

第二十八章 州學
徐氏一大早就醒了,仔細聽著外面,安安靜靜的,顯然打掃的丫頭婆子們都還沒起。閉上眼再睡又睡不著了,只得翻了個身,坐起來。
顏廷文被她吵到了,迷迷糊糊地問:「什麼時辰了?」
徐氏道:「還早呢,你再睡會。」
顏廷文「嗯」了一聲,果然翻身就要再睡。徐氏氣急,推了他一把:「還睡你怎麼睡得著的」
顏廷文被她這麼一推,醒了,睜開眼睛,皺著眉道:「又怎麼了?」
徐氏拍了拍胸口:「我心慌。」
顏廷文一嚇,從床上爬坐起來,忙伸手撫開徐氏額前的碎發,仔細看徐氏的臉色,果然兩隻眼睛下面黑黑的,看起來頗有些憔悴,語氣不禁有些著急:「莫非是累著了?快找人請大夫去」
徐氏一巴掌拍掉他的手:「請什麼大夫,我沒病我就是想著初兒今天要去州學裡唸書,心慌。」
顏廷文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只有望著她,無奈地苦笑。
「你說,初兒一個女孩子,在學裡被人欺負了怎麼辦?君兒是弟弟,也幫襯不了什麼。」徐氏越想越覺得顏秉初去州學唸書,實在是危險重重,「要不,我們再晚上幾個月去?」
顏廷文歎了一口氣:「早幾個月,晚幾個月有什麼區別?學裡又不是沒有旁的小姑娘。實在不行,讓杜家小娘子一塊兒去做個伴不就成了?況且,州學裡學正幹什麼的?夫人實在是太多慮了。」
徐氏想想道:「我得和杜夫人商量一聲去。」
這幾句話裡就只聽見了這麼一句顏廷文又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
被徐氏憂心忡忡地認為會被人欺負的顏秉初正心裡哀嚎著穿衣服洗漱。
前世上了十幾年的學,結果快要熬出頭時穿越了。現在沒過多久好日子,結果又要重新上學了顏秉初同將她送出院子的美人告了別,有些蔫蔫地往正堂請安去。
徐氏有些心疼地摸著顏秉初的腦袋,不停地囑咐多吃一些,以免餓肚子。被撇在一邊的顏秉君悶悶不樂道:「娘最會偏心,今兒要上學的可不止阿姐一個人」
徐氏笑道:「你一個男孩子家家,要娘囑咐什麼?你大哥不也是一個人去書院唸書的麼?」
顏秉初急忙夾了一個雞油卷給他,道:「你也多吃一點。」
顏秉君看了一眼徐氏,撇著嘴道:「還是阿姐待我最好了什麼都忘不了我」
徐氏沒好氣地點了一下他的腦袋。
早食過了兩刻,顏廷文從司裡告了個假回來,準備親自送二人去學裡。徐氏在二門見到顏廷文等在馬車旁,方對他露出了今早上第一朵微笑。
馬車出了坊上了大街,約莫過了兩刻,便在州學府門前停下。顏廷文下了馬車,將顏秉初抱下車,趕車的小廝也將顏秉君抱了下來。
顏秉初抬頭看了看盡顯氣派的州學府,高高掛著的牌匾,朱紅色的大門,門兩邊鐫刻著一幅對聯:師道立則善人多,教化行而風俗美。
顏廷文帶著姐弟倆去拜見州學的周學正。路上,顏廷文不放心地問道:「可記住爹爹在車上是怎麼囑咐你們的?」
顏秉初點點頭,顏廷文又看向顏秉君。顏秉君小小聲地重複道:「在州學裡唸書,不可調皮,要認真做功課,敬師長,友同窗。如果我闖禍了,或是課業審核過不了關,丟了老子的臉,就要打斷我的腿」
顏廷文先前還滿意地聽著,聽到最後一句,瞪了顏秉君一眼,道:「你記住就行了」又咳了咳,故作鎮定地道:「如果你母親問你,最後一句話不必同她說了。」
顏秉君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顏秉初一旁偷笑。
周學正見顏廷文親自送姐弟倆來讀書,顯然是極為重視,心裡便有些高興,親自帶他們領了課本,去書苑裡上課。顏廷文便放心地回司裡去了。
「顏小娘子和小少爺年紀不大,也是初入學,就從丙苑開始上課吧」
顏秉初在入學前,去問了顏秉寧有關學制的問題。州學從高到低分為甲、乙、丙三苑,初入學的學生有些是從縣學升上來的,有的是先前念得私學後直接入的州學,如顏秉初姐弟倆。
大宋朝,無論是地方上的官學如縣學,州學之類,還是京都中央官學如國子學太學之類,都是三個等級。地方上是分為甲乙丙三個等級,京學是分為上中下三捨。
學校的考核制度採用積分法,一月分為三旬,前兩旬有旬考,月末是月考。學院根據月考成績給分,成績優秀者給一分,中等者給半分,下等者不給分,年終積分至八分以上者,才可以補上一等級。讀滿九年還無成者令其退學。
州學生每三年可從甲苑擇優秀者升入太學院。對於一些父輩官位品秩不高的學生和庶民來說,這也是一個改變出身的好機會。畢竟太學院招生的條件是招收「京朝七品以上子孫者或七品以下及庶人子弟之俊異者」為學生。
顏秉初無所謂地撇撇嘴,她自己沒有那麼大的壓力啦~只是有些同情小小的顏秉君。
周學正領著姐弟二人進了丙苑大門。入眼簾的是一尊雕像,顏秉初只一眼就看出這個雕像雕的是誰了。
除了孔子,誰還會有那麼飽滿的額頭。
「這是孔聖人的像,需得拜一拜才是。」周學正在像前停下腳步,對姐弟二人道。
姐弟倆便執學生禮衝著孔子雕像拜了兩拜。
顏秉初二人入得是丙苑的子齋,除此之外有丑齋、寅齋和卯齋。四齋加起來丙苑共有一百餘人,乙苑則是五十餘人,甲苑僅有一個齋,只有十餘人。
現在正是剛剛上課的時候,周學正站在門前同正在講書的先生打了一聲招呼。那先生放下手中的書本,走出教室,教室裡頓時響起嗡嗡地說話聲。
哈同前世的時候差不多麼顏秉初心裡生出了一些親切感。
「這是新插班來的學生,」周學正同那先生道,又湊近了,在先生的耳邊輕輕地說了幾句話。
「這是你們子齋的學監宋先生,以後若遇到什麼問題,大可找他。」周學正囑咐姐弟倆。
原來是班主任啊,顏秉初點點頭。挺年輕的麼~約莫二十來歲,看起來人挺和善。
宋先生看了顏秉初二人兩眼,微微點點頭,道:「隨我進來吧。」
先生進了門,教室裡反而比剛剛更吵了些,顏秉初站在台前想讓自己表現得緊張點,還是沒有用,她只好一直拚命往下壓著要翹起來的嘴角,結果眾學子看到的就是一個嘴角不停抽搐地小姑娘。
真是太萌了太萌了顏秉初在心裡狂呼,底下坐著的學生,大些的約莫十二三歲,小些的七八歲,都是男孩子紮著一個小揪,女孩子紮著兩個小揪,穿著一色的衣服,兩隻眼睛都是亮晶晶地朝著她這邊看,不行了,不行了,頭一回看見這麼多可愛的古裝小孩子
宋先生揮了揮手,讓教室內安靜下來,「這是你們新來的小師妹和小師弟,年紀都比較小,大家要多多關心他們。」
「好~」
「小師妹長得好漂亮叫什麼名字呀~」
「哇小師弟好可愛」
「小師妹坐我這,坐我這」
顏秉初聽著下面七嘴八舌地搭話,同情地看了一眼宋先生,看來這位先生是好脾氣啊,學生們這麼活躍,都不怕他。
宋先生只笑瞇瞇地聽著,也不答話,吵嚷的小孩子們都不知道問題的答案,只得慢慢地靜下來,眼巴巴地瞅著他。
宋先生見教室裡靜下來了,才柔聲對姐弟倆道:「告訴師兄師姐們,你們叫什麼好不好?」
顏秉初歎了一口氣,照著這個語氣,她以為她上的是幼兒園呢
「我叫顏秉初,七歲『書中自有顏如玉』的顏,『秉燭夜遊』的秉,『人生只如初見』的初。」
宋先生在一邊暗自點頭,難怪周學正說這個小姑娘是那位貴人薦來的,說話間隨手引用的詩句,且兩個句子都是太宗皇帝的名句,那位生平可不是最崇拜太宗皇帝麼
要是顏秉初知道,這兩句前世常用的詩句,已被冠上太宗皇帝這位她老鄉的名號,真不曉得該作何感想。
「我叫顏秉君,名字前兩個是和阿姐一樣的字,君是『君子』的君。」顏秉君也做完了自我介紹。
「原來是姐弟兩個」
「果然有點像啊~」
教室又喧嘩起來。
因姐弟二人的年紀和身量都小,宋先生便將姐弟二人的座位安置在了稍稍靠前的位置。顏秉君坐在了第一排,同一個瘦瘦小小的男生坐在一塊兒。
顏秉初坐到了第三排。

第二十九章 有她沒我!
顏秉初的同桌是一個溫柔嫻靜的小姑娘,坐在那看上去就比同齡的孩子略微高挑些,膚色比較白,臉龐有些圓和扁,配著一雙柔和的大眼睛,就如同畫裡常見的仕女。
她細心地掏出手帕子幫顏秉初擦了擦椅子。顏秉初小聲同她道了謝,她笑著擺了擺手。
宋先生講的是《詩經》。
顏秉初用手撐著下巴,翻著課本,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
突然,她的後腦勺被一個東西砸中了,她回過頭一看,地上躺著一張紙團,不遠處坐著的一個皮膚黝黑的小男生正衝著她做鬼臉,他周圍的幾個男生顯然都有些幸災樂禍,衝著顏秉初不停地笑。
顏秉初無奈地轉過頭去,決定不和他們一般見識。
這還得了,顏秉初的毫無反應嚴重侵犯了那群男生的尊嚴,於是紙團隔一會一個地扔了過來。
周圍的學生似乎都習以為常了似的,沒有一個人出聲,宋先生毫無知覺地捧著書講的很投入。
顏秉初被這一連的紙團攻擊搞得什麼脾氣都沒有了。她看了一眼宋先生,忍不住歎氣,這個好好先生是怎麼管理這幫小屁孩的啊。
她想了一想,便不再翻書了,只拿著一雙眼睛盯著宋先生,過了一會兒,宋先生似乎感覺到一束強烈注目,便將視線從書本上移開,看過來。
這一看把他嚇了一跳,剛剛才插進班裡的那個小姑娘正眼淚汪汪地盯著他,正好此刻一顆紙團飛過來砸在她的後腦上,小姑娘的腦袋便往前一傾,再抬起頭來眼眶裡的淚水又湧上一層,看著快要滴出來了,卻還抿著小嘴一聲不吭的。
這是個多麼堅強的小姑娘啊宋先生感慨。他板起面孔,衝著那扔紙團的小男生喝道:「馮子安你給我站起來」
馮子安扔出紙團的那一刻,只覺不好,果然被先生發現了他縮了縮脖子,灰溜溜地站起身。
「還有你,你,你」宋先生點了馮子安周圍的幾個作案同夥,「都給我站起來」
「我剛剛說了什麼?要多多關心小師妹,你們就是這麼關心的麼?」宋先生痛心疾首,苦口婆心地說道,「還有你們上課怎麼能不聽,月末考核怎麼辦?還想在丙苑呆幾年?」
顏秉初乖乖地坐在座位上,低著腦袋。
宋先生轉頭看見了,心裡頓感內疚,決定堅決不能姑息這幾個調皮蛋,他對馮子安幾個厲聲道:「快去和小師妹道個歉然後去屋外站著」
馮子安自知理虧,要是不聽宋先生的話,回家又要挨老爹的板子,只得乖乖地走到顏秉初的桌前,耷拉著腦袋,說了聲對不起。剩下幾個見老大都道歉了,也紛紛道了歉。
顏秉初連忙站起身,極其不安地揪了揪衣角,小聲道:「沒……沒關係。」
幾人聽了,便眼巴巴地瞅著宋先生,宋先生大手一揮,「出去」
調皮蛋子們只好沮喪地走出教室。
宋先生安撫了顏秉初兩句,便繼續講課了。
顏秉初翹了翹嘴角,哼跟我鬥~
旁邊的小姑娘撲哧笑了一聲,顏秉初疑惑地看向她。她湊到顏秉初耳邊道:「你真厲害我很喜歡你」
顏秉初愕然。
她伸出手指了指門外,說:「我也很討厭他們。」又補充說道,「我叫張嫻。」
兩個小姑娘相視一笑。
下了課,張嫻帶著顏秉初去領了學子服,是同她身上一樣的嫩綠色儒衫。
「進了乙苑就是青色,進了甲苑就是藍色。」張嫻細細地給她解釋。「到了冬天也有冬衣。每個季度可以領兩套,再要就得另付銀子,還等提前登記一番。」
顏秉初點點頭。
張嫻又帶著姐弟兩人去了州學的飯樓領飯,顏秉初坐在座位上,看著飯樓裡的女侍把幾碟菜擺在桌上,又四下打量了一番。
如同酒樓的大堂似的,錯落有致地擺著一張張的桌子,學子們就兩三個結伴就坐在同一張桌前吃飯。現在大堂裡的人數並不是很多。
顏秉初扭頭問道:「嫻姐,學裡的學生都在這兒吃嗎?」
張嫻搖了搖頭道:「也不一定,有人喜歡領了飯菜去別處吃。」
顏秉初看向窗外,掃到飯樓外湖中的亭子裡,果然有幾個學子圍坐在桌前,腳下放著幾個食盒。
張嫻順著她的視線也看見了,笑道:「這樣吃飯,看起來挺有趣,可惜吃完飯,還得把食盒盤子送回飯樓來,有些麻煩了。還不如清清靜靜地坐在樓裡吃完便宜。」
顏秉初深表贊同。
下午也同上午一樣是兩節課,中間約莫有一刻鐘的休息時間。未時開始上課,上兩個時辰,到酉時散學。同張嫻告了別,顏秉初牽著顏秉君的小手,往州學前門走去,自家馬車會停在那等著。
顏秉君有些蔫蔫地,一路上只低著頭看著路面。
顏秉初關切地問:「怎麼啦?」
「下午的課,君兒沒怎麼聽明白。」顏秉君顯然受了打擊。
下午的課一節音律,一節數術。顏秉君才開蒙半年,況且年紀那麼小,怎麼可能一下子就明白了?
顏秉初想了想,道:「以後每天功課就到阿姐的院子裡來做吧。不懂地就問我。」
顏秉君信服地點點頭,小臉上這才有了點笑意。
馬車外竟然站著的是檀雲,她一看見姐弟倆,急忙上前,一手牽了一個,將他們送上馬車,果然徐氏正坐在車裡。
徐氏仔細打量了一下姐弟二人,衣冠整齊,神色也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吊了一天的心才終於放下來。
「第一天上學感覺怎麼樣?」徐氏幫姐弟二人卸下挎包。
「嗯,挺好的。」顏秉初答道,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顏秉君。
顏秉君想起中午阿姐的提醒——既然宋先生已經解決了,就不必再說了,若是告訴娘親她在學裡被人欺負了,娘親又該著急了。——他只得悶悶地點點頭。
徐氏這才高興地同顏秉初道:「娘今天去了杜府,明日杜家三娘子也來學裡一同唸書。杜家二公子不是也在州學裡麼?你們有什麼事往後可以去找他,知不知道?」
「嗯。」姐弟二人答應了。
***
杜瑤有些氣悶。
她賭氣似的將幾本書扔在床上,又拿被子重重地壓蓋在上面,完全看不見一個邊角才罷休。
冬雁小心翼翼地遞了一杯水給她,問道:「姑娘怎麼啦?」
杜瑤揮了揮手,示意她不要喝。
「我沒事。」
沒事才怪杜瑤心裡又傷心又難過。昨日,顏夫人來府上,說通了母親讓自己去州學唸書。今日等她歡歡喜喜地去找顏秉初時,才發現她身邊又多了一個人
裝模做樣,就同二姐姐一個模子顏秉初還同她有說有笑,下課了,吃飯了都帶著她,還叫她「嫻姐」。杜瑤有些酸酸地想,她還不肯叫我一聲姐姐呢
她倒是忘了當初是哪個覺得「真真」比旁的稱呼更親切一些。
我明日定不理她杜瑤憤憤地發誓,一定要讓初兒曉得有我就沒那個張嫻,有她就沒我
杜瑤果然說到做到。
第二日,顏秉初就覺得有些奇怪,早上在去丙苑的路上看見杜瑤在前面走著,便喊了她幾聲,不僅沒有答應,反而加快了步伐。
顏秉君看著杜瑤的背影,拽著她的袖子道:「阿姐,你們鬧彆扭了啦?」
顏秉初甩了他一個白眼,「胡說」
明明沒有鬧彆扭啊,顏秉初有些鬱悶地看著走在路另一邊的杜瑤。
一整天,平時咋咋呼呼的杜瑤都沒和她說一句話,有時候兩人的視線對上了,杜瑤也要裝作沒看見似的將視線移開。中午休息時,沒等顏秉初叫她一塊兒吃飯,她就跑出去了,也不知道一個人將飯領到哪裡吃去了。
到了散學時,就更奇怪了,顏秉初走上前剛要和她打招呼,她就嗖地竄到路的另一邊獨自一個人走著。
杜玨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兩人,問道:「你們這是怎麼啦?」
顏秉初歪著腦袋,無奈歎息道:「我也不知道,不如,杜二哥你替我問問去?」
杜玨想了想,笑道:「也好,我今晚回去問問她。明日告訴你,也說不定,明日一早她就好了。」
顏秉初也不再多說什麼,只點點頭。

 

第三十章 被砸了
次日一早,顏秉初下了馬車,就看見等在州學門口的杜玨。
她走上前福身道了早。
杜玨的神情似乎有些尷尬,他搓著手,看了眼顏秉初,張了張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顏秉初猜他肯定是為杜瑤的事才等她的,便轉身讓顏秉君先走,然後才問道:「杜二哥昨日問了嗎?真真怎麼啦?」
杜玨歎了一口氣,說道:「我妹妹被我娘有些寵壞了,顏妹妹你不要太在意。」
顏秉初沒有說話,靜靜地聽著。
杜玨見狀,只好硬著頭皮往下說:「昨天回去,我就問了問她,你們是不是有什麼誤會,結果……結果她說……」
杜玨停了停,看了一眼顏秉初,見她一臉平靜,也看不出來在想些什麼。
「真真說了什麼?」
「她說,讓你離那個……張小娘子遠一些。」杜玨有些艱難地重複著杜瑤的話,顯然改了一些他認為不好的措辭,「要不然,就一輩子不同你要好了。」
終於將這些蹩腳的話說出口,杜玨不自覺地舒了一口氣。他抹了抹頭上的汗,自覺糾結在一群小娘子奇怪的友誼中實在太費心神了。他也不等顏秉初回話,就告了一聲別,飛快地溜走了。
留下在原地有些哭笑不得的顏秉初。
原來是這樣。
顏秉初慢慢地往丙苑走去。女孩子的心思本來就很細膩,再加上杜瑤在家中同那兩個庶姐的情形,分外敏感些,會有這樣的想法其實一點也不奇怪。問題在於,顏秉初不想同杜瑤生分,也不想錯失張嫻這樣一個好朋友。
真是令人有些頭痛,得好好想一想。
「你們怎麼能這樣快住手住手~」
顏秉初被一陣吵嚷夾雜著哭聲嚇了一跳,猛然回過神來,剛剛那是顏秉君的聲音顏秉初急急忙忙循著聲音往路邊的樹林中跑去,這片樹林的盡頭是一堵高牆。
一群男孩子圍著一個圈站在那嚷嚷著,顏秉初急急忙忙衝上前扒開人群,果然看見顏秉君小小的身影。顏秉初慌亂地抱住他,仔細打量著。
「發生什麼事了?啊?」
顏秉君還沒來得及回答。顏秉初就聽見身後有人問。
「哪裡來的女孩子?」
顏秉初轉過頭一眼就看見說話的那個少年,瘦高個,歪歪斜斜地穿著一件墨綠色的袍子,在一大群穿著州學學子服的學生中格外扎眼,明顯不是州學的學生,他斜著眼睛看了一眼顏秉初。
「喲這小娘子還是個美人胚子嘛~」
「阿姐別理他他們都是壞蛋」顏秉君憤憤地用手指著那群人,「昨天那個那個他還欺負你,今天他又欺負吳飛」
站在那個高瘦少年旁邊的可不就是昨天那個馮子安麼
顏秉初拍了拍顏秉君,上前一步,看了一眼馮子安身後的眾人,大聲道:「你們難道不知道麼?州學有規定,在州學之內,喧鬧擾眾,無故喧爭,將給予解退。」說道這裡,顏秉初頓了頓,一字字地拉長了音調,對著馮子安道:「馮子安,你就不怕學正將你驅出州學嗎?」
一時之間,眾人面面相覷,馮子安似乎有些猶豫,往後退了兩步。
正在這時,就聽見顏秉君在身後大聲道:「你們這些人,我統統要去告訴學正」
顏秉初暗道一聲不好
果然剛剛還有些萌生退意的人,都騷動起來,突然有人叫道:
「奶奶的,打死那小子嘴硬的」
「對打他打得怕了就不敢告狀了」
顏秉初的眼皮猛地跳了跳,一眼瞥見那個穿著墨綠長衫的瘦高少年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在手上一拋一拋的,嘴角掛著不壞好意地笑,頓時警惕地盯著他。
那少年察覺顏秉初正盯著他,裂開嘴衝她笑了一笑,突然將石頭扔了過來,顏秉初剛準備閃躲,卻發現,那石塊在空中拐了個彎飛向了正彎下腰要扶一個小男生的顏秉君的側臉,顏秉初腦子頓時一片空白,飛身撲過去。
「啪」
感覺整個天地巨響,眼前的景色晃了兩下,顏秉初就軟軟地倒了下去。
「阿姐」
「初兒」
林子裡響起幾聲驚呼。
***
顏秉初再次睜開眼的時侯,一入目就看見坐在床邊拿著帕子不停地在抹著眼淚的徐氏,兩隻眼睛早已哭得紅腫不堪。
她弱弱地叫了一聲「娘」。聲音出口,倒嚇了自己一跳,又啞又澀。
徐氏聽到了,放下帕子,呆呆地看了顏秉初一會,突然撲到床上一把抱住顏秉初,大哭起來:「我的囡囡啊~你終於醒了~」
顏秉初從被窩裡抬起手,輕輕地拍了拍徐氏。
一旁的林嬤嬤淌著淚,勸道:「夫人,姑娘醒來了,莫要哭了,讓姑娘喝口水才是。」
徐氏連忙爬起身,擦著眼淚,連連道:「對對,你說的是。好孩子,快快倒水來」
綴幽急忙倒了水,徐氏接了過來,綴幽便轉身輕輕地扶起顏秉初。
顏秉初剛剛才支起一點身子,就覺得一陣天旋地轉,連忙又重新躺回去,閉起眼睛。
不好恐怕有點腦震盪。
徐氏見女兒臉色蒼白,閉著眼睛又倒了下去,頓時眼淚又止不住地往下掉,嘴裡罵道:「那黑透了心肝的王八蛋扔誰不好,扔我的囡囡啊~」
綴幽見顏秉初連起身都很困難,只得用帕子濕了水,輕輕地點在她乾裂的嘴唇上。
「姑娘剛醒,可能頭有些暈,再歇歇,過會兒吃點子粥好不好?姑娘想吃什麼粥?奴婢讓映月做去。」
顏秉初微微搖搖頭,只覺得渾身都沒有勁兒。
她看了看徐氏,面色憔悴,雙眼紅腫不堪,連髮髻都有些鬆散著,顯然是沒有好好梳。
「娘,」她叫道。
徐氏急忙俯身,道:「你說,娘都聽著呢。」
顏秉初笑了笑,道:「娘,我好著呢,你別擔心,你去休息休息吧。」
徐氏連忙道:「娘不累,娘陪著你。」
顏秉初不依:「娘你去休息,你這樣,初兒心裡不安,就休息不好了。」
徐氏心裡發酸,連連點頭,又細細撫了撫顏秉初的小臉。
「好,娘走了,你再休息一會兒啊」又囑咐綴幽好生看著姑娘,方回去了。
顏秉初又歇了一會兒,就聽見綴幽在耳邊輕輕喚她。
「姑娘,嘗一點粥,好不好?」
顏秉初見那粥裡有山藥和肉丁,香味撲鼻,頓時有了食慾,點點頭。
綴幽小心翼翼地慢慢扶起她,林嬤嬤將一個大引枕放在顏秉初身後讓她靠著。綴幽便坐在床邊一口一口的餵著顏秉初。
吃了半碗下去,顏秉初便覺得有些噁心,不肯再吃了。綴幽只得放下碗。
顏秉初見綴幽和林嬤嬤都掛著兩隻黑眼圈,不由道:「我再睡一會,你們也去瞇一瞇。」
綴幽笑道:「不妨事,奴婢在姑娘床邊瞇瞇就好了,姑娘有什麼事也方便。還是嬤嬤去休息吧,嬤嬤都一夜沒睡了,身體肯定吃不消。」
「一夜?」顏秉初驚訝道。「我昏迷了多久?」
「姑娘躺在床上一天了」林嬤嬤伸手揉了揉通紅的眼睛,「老爺夫人急得都上火了。」
這個小身板真不禁砸,只是被個石塊挨了一下,竟然昏過去一天顏秉初靠在引枕上,看著二人都疲憊不堪,命她們都去休息。
「讓映月進來就是了,正好我要吃什麼,她正好做去。」
綴幽想了想,便喚了映月、文杏進來伺候著,又囑咐了幾番,才和林嬤嬤休息去了。
映月雖是屋裡的大丫鬟,卻是因為她的廚藝,她只管著顏秉初的吃食,時不時做些糕點之類的,倒沒怎麼進屋伺候過。
映月在屋子裡轉了幾圈,不停地問顏秉初要吃什麼。
顏秉初被她轉得頭暈,笑道:「我剛吃了半碗粥,好些了,你坐下來陪我說說話就行了。」
映月聽了,就去廚房端了下午煲上的紅棗黑豆?魚湯溫在房內,然後捧著一個小碗坐在床邊上,和顏秉初說著話,不時地餵她兩口。文杏便搬了個小杌子坐在兩人下面。
「我是怎麼回來的?」
映月吹著勺子裡的湯,送到顏秉初嘴邊。
「姑娘是被州學裡的學正用馬車送回來的。」
文杏在一邊補充道:「姑娘被人抬進院子,昏迷不醒,額頭上那麼一大塊傷口,夫人頓時就暈了過去。」
映月聞言,急忙嗔了文杏一眼。文杏吐了吐舌頭。
顏秉初見此急忙擺擺手說道,「無妨。我沒事。」又叫,「文杏,去拿面鏡子給我瞧瞧。」
文杏起身,去妝匣裡拿了一面小鏡子,遞給她。
頭髮蓬亂,額上綁著一圈白布,臉色蒼白,就和電影裡的女鬼似的。顏秉初放下鏡子,歎了一口氣。
映月勸道:「姑娘放心吧,大夫說了,注意些飲食,那瓶軟玉膏是極好的東西,必不會留疤的。」
顏秉初點點頭。
被砸的地方在左額頭上,當時若不是她撲過去稍微推開了顏秉君一下,恐怕,顏秉君就不會如她這般幸運的只是有些腦震盪了。那石頭飛去的方向,眼看正對著顏秉君的太陽穴就是現在想起來,顏秉初都還有些後怕。

第三十一章 連坐
「小少爺呢?」
映月笑道:「這個時辰還沒有散學呢,小少爺自然在學裡還沒有回來。」
唉,也不知道她被砸暈過去之後,顏秉君有沒有被嚇到。
「姑娘要不要再睡會兒?」映月見她也喝了一碗湯下去,便問道。
「不用,」顏秉初感覺吃了東西,不像剛醒來時那麼無力了。「拿本書來我看看吧。」
映月不依,放下手裡的碗,勸道:「姑娘現在才醒,看什麼書?放在那又不會跑掉,等身子好了再看,好不好?」
顏秉初無聊地靠在迎枕上,撅著嘴道:「那我現在做什麼?繡花?」
文杏捂著嘴咯咯笑道:「姑娘真是的,連書都不讓你看了,映月姐姐怎麼可能會同意你繡花?」
顏秉初掃了屋裡兩眼,不禁奇道:「美人呢?」
映月聽她問起美人,四下看了兩眼,又看了美人時常臥著的繡鞋和墊子,竟然擺的好好的,絲毫沒有趟過的痕跡,不禁也有些奇怪。
「姑娘昨天被抬回來,夫人又暈了過去,大家都著了慌,倒沒有注意它去哪兒了。奴婢去找找去。」
顏秉初想了想,道:「美人有些怕生,大概昨天見院子裡人多,嚇得躲出去了。」
文杏突然一拍手,道:「是了昨天院子裡亂糟糟的,奴婢昨天看見它爬上院子裡的玉蘭樹,還奇怪著呢,聽姑娘這麼說肯定是被嚇著了,也不知道現在在不在了,奴婢看看去。」
說著就起身往院子裡走去,顏秉初伸長了脖子看,就聽見院子裡文杏不停地哄美人的下來的聲音。
顏秉初聽了一會兒笑道:「果然在樹上呢」
又過了片刻,文杏沮喪地走了進來,扁著嘴怏怏道:「美人不理奴婢,怎麼喚也喚不下來。」
「小貓最不禁人勾的,」顏秉初揉著眉心,仔細回想腦子裡知道的信息,「映月,你去做盤魚來,香一些,放在樹下,將它最愛玩的繡球也擺在一邊,看它下不下來。」
映月笑著答應去了。
文杏看著映月出了門,轉頭對顏秉初道:「姑娘,奴婢整不明白啊~美人一點都不乖,還讓映月姐姐給它做好吃的」
顏秉初撲哧一笑,誇她:「你說的對等將它哄下來,非得好好教訓它一番才是」
兩人正說笑著,鄭氏帶了春纖進來。
顏秉初見她穿著一件品竹色琵琶衿上裳,四個月的肚子微微隆起,連忙讓文杏去外間搬張椅子來。
鄭氏笑道:「不用這麼麻煩,我就坐在你床邊挺好。」又仔細打量她的面色,關切地問道:「妹妹現在有沒有感覺好些?頭還暈不暈?我聽到妹妹醒了,急忙讓春纖燉了天麻枸杞配豬腦,我問了大夫,說是這個湯喝了對妹妹有好處,現在剛燉好,妹妹嘗一點好不好?」
顏秉初摸了摸隱隱有些作痛的額頭,又看了看春纖放在桌上的食盒,有些苦惱地道:「好嫂嫂,我剛喝完一碗魚湯,肚子像只小鼓一樣,不信,你拍拍,肯定還會響。」
鄭氏聽她說得有趣,也不勉強她,讓春纖將湯送到小廚房去,「等我們姑娘肚子不響了再讓她喝。」
鄭氏又同顏秉初說了一會話,見她臉上有些倦意,就止住了話頭,讓她休息。鄭氏看著春纖將她身後的迎枕拿開,慢慢地扶著她躺下去,才扶著春纖的手走了。
顏秉初便閉上眼睛又睡了一會兒。到了晚間,徐氏不放心,又來看她,顏廷文也請來大夫給她診脈。
徐氏看著大夫把完脈,急忙問道:「怎麼樣?妨不妨事?」
「小娘子雖昏睡了一天,但既然已經醒了,就不妨事了,這幾天還是不要下床走動,靜靜在床上將養幾天,我開兩個方子,先一個方子吃上一周,再換另一個方子吃上一周,大概也就好了。我到時再來府上看看。」
一旁的顏廷文鬆了口氣,急忙道了謝,領著大夫去外間開方子。
徐氏坐到顏秉初的床邊,看著女兒頭上那圈白布,擰著眉頭重重歎了口氣。
顏秉初笑著安慰她:「娘,大夫都說不妨事了,你就別擔心了。」
徐氏輕輕地將她的頭髮撫了撫,道:「讓綴幽給你煎了藥,不許嫌苦。這幾天就好好地躺在床上,也不許看書什麼的,知不知道?」
顏秉初點點頭。
過了幾天,顏秉初下了床,見外面天氣好,就到院子裡慢慢地走一走,綴幽在她身後緊張地看著她。顏秉初回頭見了,忍不住笑道:「又不是腿殘了,綴幽姐姐這麼緊張做什麼」
綴幽連連「呸呸」了兩聲,皺著眉頭埋怨道:「姑娘說話百無禁忌的」
顏秉初用手捂著嘴,連連點頭,示意她自己說錯了。
「不如我們去沁香園走走?」在院子裡走了一會兒,顏秉初提議道。
兩人剛出了院門,便看見文杏背對著同一個有些面熟的小丫鬟嘀嘀咕咕地說什麼,那小丫鬟一抬頭看見顏秉初,急忙要跑過來,卻被文杏一把拽住了,兩個人拉拉扯扯了好一陣。
綴幽上前喝道:「推推擠擠地做什麼呢」
文杏回頭看見兩人,訕訕地鬆了手,那小丫鬟撲通一聲跪在顏秉初面前,哭道:「姑娘去救救少爺吧」
顏秉初嚇了一大跳。「什麼」
綴幽緊皺著眉頭,道:「哭哭啼啼地做什麼,把話說清楚了」
那小丫鬟只是哭,結結巴巴地說什麼也聽不懂,顏秉初著急地要往顏秉君的院子裡去。
綴幽拉住她,沖站在一旁的文杏道:「你說。」
文杏低著頭,支支吾吾了半天。
顏秉初急道:「你快說呀」
文杏抬起頭,飛快地?了顏秉初一眼,垂著眼睛道:「前兩天姑娘還在床上躺著,奴婢也沒敢告訴姑娘,這幾天少爺回來都挺晚。昨晚,流雲姐姐發現少爺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急得慌,可少爺不讓說。今早上長亭偷偷跑去告訴夫人,被老爺聽見了,老爺發了火,要拿著少爺打板子,正院裡鬧著呢。」
那跪著的小丫頭突然喊道:「姑娘被送回府的那天,少爺被罰跪了一夜佛堂,這幾天身子都沒好透,不能再被打板子了」
顏秉初也沒聽完,甩了綴幽的手,急急忙忙提著裙子就向正院跑去。綴幽連忙跟了上去。
文杏狠狠地瞪了一眼那跪在地上哭哭啼啼的小丫頭,也跟著跑了。
正院裡鬧轟轟地一團,徐氏大哭著伏在趴在長凳上的顏秉君身上,髮髻散亂地衝著顏廷文大喊:「你打死我,你先打死我」
一邊,手裡拿著板子的小廝垂著頭站著。
顏廷文額頭上青筋暴起,怒目圓睜,指著徐氏說不出話來,只不停地重複著:「孽子孽子」
鄭氏護著肚子不知所措地站在不遠處,顏秉寧一個月前,和先生出門遊歷去了,她夾在公公婆婆之間,實不知道該怎麼辦。
顏秉初見眼前亂糟糟地一片,先看了眼顏秉君,只見他倔強地抿著嘴一言不發地趴在那,連眼淚都沒有流一滴,面色有些蒼白。她估摸著即使有徐氏在,恐怕也挨了幾下子。
徐氏看見顏秉初,一把抱住她,又哭了起來,「我的兒怎麼都這麼命苦,一個被人好端端地砸了,還有一個要被親爹打死」
顏秉初伸出手拍了拍徐氏的背,轉頭看了看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的顏廷文。她從徐氏的懷裡掙出來,慢慢地走到顏廷文面前,撲通一聲就跪下了。
顏廷文一驚,剛要開口,就見徐氏衝過來要拉起她,「你跪什麼跪不許求他」
顏廷文「哼」了一聲,氣呼呼地甩了袖子就要往裡屋走。
顏秉初急忙拽著他的衣服下擺,「爹爹」
「不用求我求我也沒用」顏廷文轉過身要抽出衣服。
顏秉初急忙拽得緊了些。
「爹爹,初兒不是要求你
初兒讀顏家家訓,家訓有言,以疾病為諭,沒有不用湯藥針艾就能使疾病痊癒的例子;父母每日思勤督訓,並不是心裡願意苛虐於骨肉,實是不得已而為之。
今日,父親要教訓弟弟,是弟弟有錯在先,與人打鬥喧爭,倘若父親不加以教義,往後弟弟不知自改,終難挽回。爹爹教訓他,所懷目的,就算不是希望他日後能成就勳業,光耀門楣,也是盼他能夠慎言檢跡,不遭人怨恨,給家族抹黑。」
顏廷文聽了女兒說了這一大段話,條理清晰,也沒有大哭大鬧,氣漸漸平了些,見她仍是跪在地上,不禁問:「你既然覺得我罰得對,又為何跪在地上不起來?」
顏秉初低下頭,緩緩道:「古有一人犯法,其家屬親友鄰里等皆受責罰,稱為連坐。今日,弟弟犯錯,初兒身為長姐,平時沒有好好規勸他,致使他犯錯。弟弟已受杖譴,姐姐應受連坐才是。」
顏廷文窒了一口氣,還未答言。一直沒有吭聲的顏秉君突然從長凳上爬起來,一把抱住顏秉初大哭起來。
「哇都怪君兒沒用」

 


第三十二章 大哭
眾人皆被顏秉君這突如其來的一嗓子鎮住了。整個院子安安靜靜,就只聽見他抱著顏秉初哀哀哭得傷心。
「都是……都是君兒的錯如果不是君兒最後要告訴學正,他……他們就不會砸石頭。如果不是君兒反應慢,阿姐就不會被石頭砸都是君兒不好,君兒……沒有怪爹,君兒就該被打。君兒以為……阿姐以後都不會理君兒了」
顏秉初的衣襟已經被他的眼淚濡濕了一大片,她伸出手撫了撫他烏鴉鴉的腦袋。這幾天她窩在院子裡,一直沒有看見顏秉君,原來是怕她不理他了,不敢去她的院子,這個傻孩子。
顏秉君從她懷裡抬起頭來,直接用袖子抹了眼淚,正色道:「阿姐君兒一人做事一人當,你不要和君兒一同挨板子。你放心,君兒很快就會強大起來,以後就再沒有人敢拿石頭砸你。」說道拿著石頭砸你,他臉上閃過一絲與年齡不稱的狠意,腔調卻還帶著一絲哭音。
顏秉初被他這個樣子嚇了一跳。
她的原意是想以退為進,讓顏廷文放棄對顏秉君的責罰,顏廷文正在氣頭上,只能先順著他來,再堅持所謂的連坐,無非是希望顏廷文看在她前幾日被人砸得暈過去的份上,只得答應不打顏秉君板子罷了。倒沒想到引起顏秉君這場大哭。
徐氏在一旁心酸無比,上前將跪在地上的姐弟二人抱在懷裡。顏廷文重重地按了按眉心,看著院子裡抱頭痛哭的母子三人,無奈地歎道:「罷了罷了,都給我進屋來像什麼樣子」
見顏廷文發話,鄭氏急忙上前扶起徐氏,綴幽和周嬤嬤也攙起姐弟二人。進了屋子,徐氏坐在一邊,理也不理顏廷文。
檀雲和幾個小丫鬟打了水來,伺候母子三人淨了面。顏秉君屁股上到底挨了兩板子,不能坐著,徐氏命找了軟轎將人抬回院子。
顏秉初也回了院子。
一場風波似乎就這麼過去了。
兩周後,大夫過來給顏秉初仔細把了脈,又仔細看了看她額頭上的已經掉了疤的傷口,點點頭,同徐氏說無礙了,眾人一直吊著的心才放下了。
顏秉初舉著鏡子,左看右看額頭上那一塊傷疤脫落掉留下粉紅色印記,實在有些彆扭。想了想,讓綴幽拿把剪刀來,比劃著說給她聽,剪了個齊劉海遮住它,心裡方好受了些。
綴幽收了剪刀,撫了撫她的新髮型,道:「姑娘也不用著急,那藥也不是不管用,就是花的時間長了些。平時姑娘也聽話多多吃些茄子啊之類的素菜,這印記自然而然就淡了。」
顏秉初點點頭。
***
杜瑤坐在杜夫人的身邊,一直心神不寧地往門口看去。門口傳來一陣細細的腳步聲,杜瑤嗖地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來,嚇了身旁的杜夫人一跳。
杜夫人急忙歉意地沖徐氏笑笑。
杜瑤見門口出現了一個有些面熟的小姑娘,整齊的額發,襯得一張晶瑩剔透的臉愈發的小了。她揉了揉眼睛,仔細一瞧,可不就是顏秉初嘛
她也不管是在別人家裡做客,??就跑過去,抱住她,「初兒,可想死我了學裡一放假我就來找你了」
顏秉初衝她微微一笑,又和徐氏杜夫人請了安。徐氏便讓她們自己去玩。
「你不知道我這幾天可懊悔死了」杜瑤抓著顏秉初的手一刻也不松,「如果我早一點到那就好了。」
「你那天去了小樹林?」
杜瑤拍了拍胸口:「我當時看著你倒下去,腿也嚇軟了,還是嫻姐攙了我一把,然後跑去告訴學正的。」
顏秉初注意到她嘴裡一個詞,「嫻姐?」
「嗯」杜瑤沒有反應過來顏秉初的意思,自顧繼續說道,「當時,那群人都嚇呆了,嫻姐推了我一把,讓我去找宋先生,自己則跑去找學正。」
原來那日,杜瑤知道哥哥在州學門口等顏秉初,在教室裡坐了一會兒,左等右等心裡有些不安,便出了教室,想偷偷去看一眼,結果在小樹林外的那條去丙苑的小道上遇見了張嫻,杜瑤心裡不忿,扭頭剛要走,就聽見樹林裡一陣喧嘩,還夾雜著顏秉君的聲音,兩人同時往樹林裡跑去,恰巧眼睜睜地看著那塊石頭砸上了顏秉初。
杜瑤嚇得腿有些軟,張嫻急忙拉了她一把,輕輕地在她耳邊說:「快趁著他們還沒發現我們,快去找宋先生來快要上課了,往教室裡跑」
兩人分頭找了周學正和宋先生,當場逮住了那些人,周學正急忙將命人暈倒的顏秉初抬到屋裡,一邊疊聲讓人找大夫,一邊又遣人去顏府報信。
「那個馮子安被學正勒令在家休息三個月不必來學裡唸書了。」杜瑤將最近學裡的事講給她聽,「那群人都被學正記了大過,令他們一個月不許進飯樓領飯,且每日要打掃州學的院子。」
「州學那麼大,每天打掃累死他們」杜瑤咯咯笑道,「就是有些可惜砸你的那個人不是州學裡的。」
顏秉初想起那個穿墨綠色袍子的少年以及那臉上不懷好意的笑容,皺了皺眉頭,「那人是誰?」
杜瑤搖了搖頭,輕輕地說:「我問過我二哥,我二哥說那人來頭很大。那天學正也沒說他什麼,聽說當天晚上就離開了福州城。」
顏秉初低著頭想了想:「馮子安和他有什麼關係?」
杜瑤眼睛一亮:「對呀既然是馮子安帶他來的,那必定是和他認識的」說著,聲音又低下去,「只可惜馮子安現在不來學裡了。」
顏秉初安慰她:「不就是三個月麼我們等到那時再問也是一樣的,況且,我想也不用三個月。」
杜瑤好奇道:「為什麼?」
顏秉初衝她眨眨眼,指了指額頭:「我這傷總和他有點關係吧?前幾天,他隨他爹爹上我家來賠罪,被我爹給打發回去了。他總得再來吧」
杜瑤一拍手道:「到時候我們去問他就好啦」
顏秉初笑著點點頭。
兩個女孩子又嘰嘰咕咕說了半天話,杜瑤便隨著杜夫人家去了。
顏秉初回到房裡坐了一會兒,翻書才翻了一半,突然想起不對來。杜瑤說今日學裡放假,可今早上顏秉君卻是出府去了
她猛地站起身,在屋裡走了兩步,剛要喚綴幽,想了想,便招來文杏。
「我去園子裡散散步,等會你同你綴幽姐姐說一聲,讓她不必找我,我自己回來。」
文杏道:「還是奴婢陪著你去吧?」
顏秉初擺擺手,「府裡統共就那麼大,我能丟了不成?晚飯前就回來」
文杏只得答應了。
顏秉初一路慢慢地揀著沒人的小道繞去了顏秉君的院子後邊。院子裡靜悄悄地,顏秉初躡手躡腳地走到顏秉君住的屋後面,窗戶太高,一點也看不見裡面。她在原地找了一會兒,也沒找著什麼板磚之類的可以墊腳的東西,便打算轉身直接去前院看看。突然聽見屋裡傳來說話的聲音。她停住腳步,屏住呼吸,豎著耳朵,慢慢摸到窗下聽著。
「……小少爺你這麼著也不是個辦法啊?現在還瞞得過去,日子久了說不定老爺夫人就知道了,上回還被長亭偷聽了一點半點,鬧出那麼大個事兒來。」
是流雲的聲音顏秉初心裡訝異,顏秉君果然有事瞞著流雲竟然還幫著他上回長亭偷聽?那不就是顏秉君挨板子那回?難道說又去和人打架了?
「沒事,妨著她些。」
顏秉初從來沒聽過顏秉君用這樣的語氣說話,她突然想起來那日顏秉君臉上閃過的一絲狠色,心裡不禁一驚。
「唉」流雲歎了一口氣,將手中的藥仔細地抹在顏秉君的後背上,手臂上,一大片青紫淤血觸目驚心的狠,「下手也太重了些,少爺你這是……」
流雲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砰」的一聲推門聲嚇了一跳,她慌慌張張將一旁的衣服蓋在顏秉君身上,剛要出口呵斥,這才發現門口站著的是一臉陰沉的顏秉初。
「姑……姑娘」
顏秉初將門反手關上,走到顏秉君身邊,要揭開他身上的衣服。顏秉君緊拽著衣襟不放。
顏秉初拽不動,氣得鬆了手,用手在顏秉君身上拍了兩下:「你怎麼能這樣你為什麼還要去打架?嗯?還撒謊學裡今天休假,你當沒人知道嗎你是不是佛堂沒跪夠是不是板子沒挨夠?」
顏秉君緊咬著嘴巴,不說話。顏秉初一腔脾氣就如同拳頭打在了棉花上,顏秉初覺得自己兩輩子加起來從來沒有生過這麼大的氣。前世沒有什麼人什麼事值得她去生氣,這一世,她真心把顏家當成自己的家,把顏秉君看成自己的親弟弟。
她越想越傷心,忍不住哇的一聲蹲在地上大哭起來。
顏秉君從來沒見過阿姐哭,他一下子跳起來,慌亂地用手幫她擦眼淚:「阿姐,阿姐,是我錯了,是我錯了」

第三十三章 保護
顏秉初哭得抽抽噎噎,也不理他,眼淚怎麼擦也擦不乾淨。顏秉君只好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他錯了。」
想到前世今生,顏秉初哭得幾乎喘不上氣來,她打著嗝道:「你……你錯了?你每……次都……都說你……錯了」
流雲在一邊看著姐弟倆不知所措,她咬了咬嘴唇,似乎有些猶豫,又看了眼跪在地上不住道歉的小少爺一眼,突然下定了決心,一下子跪到顏秉初面前:「姑娘,奴婢實在不忍心你再冤枉小少爺了……」
冤枉?
「不許說」顏秉君一把拽住流雲。
顏秉初抹著眼淚,瞪了他一眼:「讓她說!」
顏秉君看了看阿姐兩隻桃子似的眼睛,只得把手縮了回來。
流雲繼續說道:「小少爺不是和人打架,是跟人家學功夫去了。」
什麼?顏秉初眨了眨眼睛,不相信地看了顏秉君一眼,他垂著腦袋跪在一邊。
「是真的」流雲似乎知道顏秉初不相信,仔細解釋道,「奴婢發現小少爺下學比平日晚了不少,漱洗也不肯要人幫,便偷偷地趁他睡熟時看了一番,發現小少爺身上都是傷。剛開始奴婢不敢聲張,還沒查清楚,就被長亭偷偷告訴了夫人。後來奴婢發現小少爺還是那樣,只得找了個借口出府,自己偷偷一個人跟了一路,這才知道小少爺在和人家學武。」
顏秉初問她:「你跟到哪了?」
「靠近我們府上的一座宅院,在隔壁坊裡。」
「宅院?」顏秉初想了想,「你怎麼進去的?」
流雲頓了頓,小聲道:「奴婢……奴婢沒進去。」
顏秉初揚起眉梢。流雲抬起頭看了她一眼。
「奴婢一直等在門口,等小少爺出來了,當場抓住了他,小少爺沒法才告訴奴婢的。」
顏秉初轉頭看了一眼顏秉君,示意該輪到他說了。
顏秉君悶悶的側著頭,囁嚅道:「不是都說了麼?」
顏秉初知道他不是去打架,雖然還有些疑惑,但心情好多了,白了他一眼道:「都說了?我還有很多事情不清楚呢就問一個最基本的吧,你哪裡認識的師傅?」
顏秉君猶豫著。
到底是說還是不說?
若是說,可那人的信裡反反覆覆強調著定不能同阿姐說是他的主意,阿姐此前就和他有些誤會,若是現在說是他鼓勵自己去練武,阿姐豈不會怪他?不妥不妥,或許這樣師傅就不會教自己了。
可不說,阿姐待自己那麼好,不說出來,會傷了她的心。
要不,就說一半?
顏秉君抬眼仔細打量顏秉初的神色,小聲地說道:「是一個熟人教的。」
「熟人?」
「阿姐你也認識的,」顏秉君急急忙忙道,「是詡表哥莊子上的那個車伕,那回載我們的那個他沒隨詡表哥回京,就在城裡買了小宅子,是他教我的」
顏秉初聽是這麼一個人,頓時有點驚訝,「他會功夫?他為什麼要教你?」
顏秉君點頭道:「是那日偶然遇……遇到的,我就求了他。師傅很厲害的」
顏秉初看了他一眼,見他神色不似說謊的樣子。想起來進門時,瞥見的他身上的青紫,便趁他不注意一把揭開他的衣服,不禁驚呼了一聲。
青紫色夾雜著黃褐色,明顯是新新舊舊的瘀傷重疊在一起,顏秉初有些心疼,責道:「好好唸書就行了去學什麼勞什子功夫」
顏秉君不妨被她搶去了衣裳,悶著頭,不看她。
「聽見沒有下回不許去了」顏秉初拿過剛剛流雲扔在一邊的膏藥,抹在手上,卻又不知道怎麼下手,輕了藥性化不開,重了又怕他疼。
「不我要去」顏秉君梗著脖子道。
顏秉初見他倔強地抿著嘴,只好慢慢柔聲勸他:「你現在還小,那等你再大些好不好?」
顏秉君悶悶地穿起衣服:「我已經不小了詡……師傅說,現在是學功夫的最好時候況且……況且只有學了功夫……下回再遇見這樣的事,我才能保護好阿姐我以後再也不會讓阿姐受傷了」
顏秉初愕然地看著他。
原來,他去學習功夫,弄得這一身的瘀傷,是為了能保護自己
顏秉初神色柔和下來,帶著一絲感動,抬手幫他理了理衣服,說道:「是阿姐錯怪君兒了。學武一途,和任何事情一樣,都不可能一蹴而就的。君兒不要著急,慢慢來,也要愛護一些自己,要不然阿姐會心疼。你學武是為了保護阿姐,而不是讓阿姐心疼擔心的對不對?」
顏秉君點點頭。
姐弟倆相互攙扶著站起來。
流雲見兩人解開誤會,心裡也高興,笑著提醒道:「時辰也不早了,也該去夫人那裡請安了。」
顏秉初揉了揉眼睛,道:「勞煩姐姐打點水來,我總不好就這樣去見母親。」
流雲道了聲是,便轉身去開門。
「夫……夫人」
顏秉初兩人一驚,上前一看,門口站著的赫然是徐氏,她身後立著有些萎靡的長亭。也是,剛剛顏秉初哭那麼大聲,不驚動這院子裡的人也不可能。
定是長亭聽見動靜跑去告訴徐氏。
也不知道徐氏在門口聽了多久。
徐氏緩緩地掃過呆立在原地的二人,對站在垂著腦袋站在一邊的流雲道:「去和檀雲綴幽說一聲,我和姑娘今天就在勁柏院用晚膳,把飯擺到堂屋裡去。」
流雲福身應了,又飛快地瞄了顏秉初二人一眼,這才轉身走了。
自從進門掃了二人一眼,徐氏就沒再看他們,自顧走到房間中央,坐在桌邊,倒了一杯水。
顏秉初和顏秉君兩人面面相覷,一時都搞不明白徐氏是什麼意思。
徐氏端著茶盅,慢慢地喝了幾口水,方才開口,叫的卻是長亭。
「你今年也有十五歲了,家裡有什麼安排沒有?」
地下站著的長亭猛然抬起頭,有些張惶地看著徐氏,低低地喚了一聲「夫人。」
徐氏柔聲道:「十五歲也是大姑娘了,我們家從來沒有留著人家大姑娘的理兒。倘若家裡有安排,就給你備份嫁妝讓你安心嫁出去。若是沒有,就喚你老子娘進來,讓她替你留心留心。」
長亭面色大變,「撲通」跪在地上。
「夫人,奴婢做錯了什麼,奴婢改就是,求求夫人不要放奴婢出去。」
顏秉初怔怔地看著跪在地上磕著頭的長亭,又偷偷看了看那坐在椅子上的徐氏,顏秉君皺了皺眉頭,將頭撇到一邊。
徐氏心裡暗暗歎了一口氣,帶著些無奈地看著地上的長亭:「你起來吧,我只不過不願意耽誤你罷了,你晚上就去收拾收拾東西,明天一早就出去吧。我記得你有個弟弟,是個機靈的,你回去問問你老娘,願不願意進來跟在少爺後頭做個小廝。」
長亭含著淚,在地上又磕了一個頭,慢慢退出去了。
屋裡只剩下母子三人。
一時之間,屋子裡靜悄悄的,顯得有些壓抑,顏秉初不自在地動了動腳。
「都坐下吧,傻站著幹什麼」徐氏瞥了二人一眼。
姐弟二人同時鬆了一口氣,又互相望了一眼,顏秉初忍不住撲哧一笑。
氣氛頓時輕鬆了一些。
徐氏眼裡也帶上一絲柔和,看著姐弟倆挨著桌子坐了。
顏秉初看看徐氏,又看看顏秉君,不知道怎麼開口。
徐氏自然明白她心裡在想什麼,她轉了轉手中的茶盅,思忖了一下,方道:「君兒跟著人家師傅學拳腳,什麼束脩都不給,連拜師禮都沒有實在說不過去。我今晚就和你爹說去,正經行了拜師禮,你就好好地和師傅學著吧。」
顏秉君一聽,小臉頓時放光,兩眼亮晶晶地盯著徐氏。
隔天,顏廷文果然帶著顏秉君去了隔壁坊裡那座宅院,行了拜師禮晚上回來同徐氏說道:「那位師傅是個實誠人,原本不肯收拜師禮,說是那日正好遇見君兒,聽說被人欺負了,就臨時起意要教幾招,實算不上什麼師父,君兒千求萬求地才收下了。」
顏廷文頓了頓,見徐氏還是在翻著賬冊,如前幾天一樣看也不看他,嘴裡泛苦,只得往她那裡又坐得近了近,見她沒有挪位,心中一喜,繼續有些討好地說道:「我前幾日不是誤會了君兒麼,這小子脾氣這麼倔,一吭也不吭的,多虧了夫人,要不然我還蒙在鼓裡。現如今就放心了,那位師傅畢竟是世子家的人。」
徐氏扔下手中的賬冊,起身轉進屏風後面,顏廷文歎了一口氣,收了桌子,猶豫了一會兒。
今晚不能再睡書房了顏廷文暗暗捏了捏拳頭,也跟著起身,踱進了內室。
兩天後,千里之外的京城,有人放下手中的傳信,無奈地歎了一聲:「這丫頭果然知道了。」


第三十四章 金蘭
既然傷勢好了,顏秉初就要繼續去學裡唸書了,儘管徐氏心裡不樂意,在這一點上卻不得不做妥協——做事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
進了十一月,氣溫驟升驟降了幾回,終於有了初冬的味道,顏秉初早上起床越來越困難了,徐氏便命早上不用過去請安,在自己的院子裡吃好早飯就直接去學裡。
一個人走在去丙苑的路上,顏秉初不禁有些悵然。
自從顏秉君跟著陳師傅學了一陣子拳腳,說話再不撒嬌了,走路也不肯讓人牽著他的手,倒是越來越像個小男子漢。
顏秉初心裡又是欣慰又是悵惘。
進了教室,顏秉初徑直拐到自己的座位上坐著,教室裡空空的,只有幾個人,時間還早,顏秉初放好了書本,就托著下巴望著門口發呆。
顏秉君還沒有到,他每天呆在府外的時間比呆在府裡的時間都多,每日一早,飯不吃就跑到師傅家練拳,由陳師傅送到州學,晚上散了學再由陳師傅接回去,繼續練拳,名曰早晚功課。
半個月下來,人黑了瘦了,可是小身板也結實了。
顏秉初出神出得厲害,並沒有發現桌前站了一個人,直到一捆紮得好好的幾個藥包放在她的面前。
顏秉初有些傻眼看著眼前的藥包,再看看站在桌前的小男生,瘦瘦小小的,神色陰鬱,嫩綠色的學子服穿在他身上顯得格外不協調。
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怎麼會有這麼沉重的表情
他看了一眼顏秉初,轉頭就回到座位上。原來他就是坐在顏秉君旁邊的吳飛,上回被馮子安他們欺負的男生。
顏秉初哭笑不得地看著桌上一大捆藥包,這是表示謝意?
雖然晚了些,顏秉初想了想,還是將藥包收下了。
又過了一會兒,張嫻和杜瑤兩人挽著手進來了。顏秉初見此,衝著杜瑤眨了眨眼,杜瑤伸手就要去捏她的臉,身後響起一陣咳嗽聲。
原來是教通史的老先生進來了。杜瑤怏怏地縮回了手,嗔了顏秉初一眼,回到座位上。
張嫻在座位上坐好,遞給顏秉初一個小巧精緻的荷包,顏秉初接過來一看,是藕荷色的,繡著一株蘭草。
張嫻見她仔細翻看荷包,笑道:「哪個讓你看這個荷包?我的繡活不大好,最重要的是裡面的東西,是我去興福寺求的。」
顏秉初聽聞便打開一看,裡面是一張黃色的符紙。
「聽我祖母說,興福寺的平安符最最靈了,有好些臨城的人都跑過來求呢~」
顏秉初仔細地收好荷包,感動地看著她。張嫻不好意思地抿抿嘴,
下了課,杜瑤就擠過來,說道:「嫻姐你給她什麼好東西?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顏秉初沒好氣地瞥了她一眼,道:「嫻姐給我求了一張平安符,你也同我爭?」
杜瑤撅著嘴,拍了一下顏秉初:「怎麼幾天不見,你就變小氣了?」
顏秉初也不說話,只衝著她笑。
杜瑤驀地想起來一個月前的事兒來,不禁有些臉紅。
到了中午吃飯的時候,杜瑤讓二人在飯樓等她,就先竄出教室。張嫻見她風風火火的樣子,無奈地搖了搖頭,道:「我們先走吧。」
等到菜都上了桌子,杜瑤才氣喘吁吁地跑進飯樓,左看右看,顏秉初急忙站起身招呼她。杜瑤小跑著過來,一張圓臉紅通通的,不知是累的,還是被外頭的冷風吹的。
張嫻替她倒了杯熱水,她舉起來一口氣喝了。
顏秉初遞給她一雙筷子,道:「快吃吧天冷,飯菜涼得快。」又見杜瑤抱著一個包袱,不由好奇道:「你抱著什麼東西?」
杜瑤神秘地衝她笑笑:「好東西」說著,將包裹打開,顏秉初二人探頭一看,卻是一個水囊。
張嫻訝道:「這是做什麼?飯樓裡又不是沒有茶水。」
顏秉初看著杜瑤眼角眉梢都透著得意,笑道:「恐怕水囊中另有乾坤吧」
杜瑤變戲法似的從袖中掏出三個小巧玲瓏的酒杯,在顏秉初面前晃了兩下道:「我知道初兒聰明,那你猜猜我從哪得來的?你猜的出來我就服你」
顏秉初笑道:「還能從哪?你總不能出州學大門,又是這麼短的時間,還不是從你二哥那順來的。」
杜瑤「呀」了一聲,道:「真被你猜中了就是順這個字不大好聽。」
張嫻一旁笑著聽兩人鬥嘴。
杜瑤打開水囊,將三個小酒杯倒滿了。拿起其中一個,站起來,頗有豪氣地說:「來為我們姐妹三人的情誼飲上一杯」
張嫻也笑著拿起一杯酒,跟著站起身:「昔日有劉關張桃園三結義,今日我們仨也來個舉酒之拜」
杜瑤高興道:「正是正是」
顏秉初實在不願意打斷她們的興致:「等一下嫻姐,你剛剛說桃園三結義是什麼?」
杜瑤驚訝道:「這你都沒聽說?」
顏秉初微微扯了扯嘴角,怎麼會沒聽說太熟了這難道又是……
「太宗皇帝的眾多話本子中一本。講的是東漢末年……」
我就知道顏秉初心裡翻了個白眼。
杜瑤滔滔不絕地賣弄完她所知道的事情,得意道:「原來還有初兒不知道的事情。」
顏秉初有氣無力地道:「我又不是神仙,怎麼可能什麼事都知道?」說著舉起酒杯,「拜吧拜吧,我們也效仿一下三位英雄,有苦同受,有難同當,有福同享。」
杜瑤補充道:「還有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顏秉初哭笑不得地喝下手裡的酒,就是覺得那話有些太不吉利了才故意掐掉了,這小妮子記性倒好。
喝下一杯酒,杜瑤又給自己滿了第二杯。
張嫻忙制止道:「今天下午還要上課,不能再喝了,風一吹就上了頭。」
杜瑤搖了搖頭道:「這杯酒是一定要喝的,是向嫻姐你道歉的。」
張嫻驚訝道:「向我道歉。」
杜瑤頗為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道:「剛開始我對嫻姐有點偏見,以為嫻姐同我二姐姐一樣是個裝模作樣的性子,後來經過初兒那件事我才知道嫻姐為人爽直,就……就同我一樣我向你道歉從此就認定你這個朋友了」
顏秉初在一邊忍不住偷笑。
張嫻點頭道:「好那你喝吧」
杜瑤果然悶頭將那杯酒給喝了。
等杜瑤放下酒杯,歸了座,張嫻正容道:「好妹妹,既然我們剛剛喝了結拜的酒,就是姐妹了。做姐姐的要提醒你一件事,你聽不聽?」
杜瑤見她說得鄭重,不由也肅了神色道:「嫻姐,你說」
張嫻伸出兩根手指道:「你剛剛說你二姐姐是個裝模作樣的性子,你就犯了兩處錯。第一,不管她是不是你胞姐,你在外人面前說她的是非,就是毀人聲譽,你自己倒落了下乘。第二,你這爽直性子也該收一收,如今你是在我們面前說這話倒還罷了,若是讓別人聽了去,輾轉落入你二姐姐的耳中怎麼辦?她會裝模作樣,你也得學著裝模作樣才是我恐怕你在家中遭了她不少虧」
杜瑤有些怔怔地,似有些回不過神。
顏秉初見氣氛有些凝重,急忙打岔道:「好了好了,想不通再慢慢想,先吃飯菜都涼了,讓廚房熱一下再吃吧」
杜瑤愣愣地看了顏秉初一眼,顏秉初笑吟吟地推她道:「讓你打你自己的嘴巴,說嫻姐同你一樣人家分明是個細心謹慎的性子。」
杜瑤嘿嘿地笑了笑:「那……那我就是張飛」
顏秉初搖搖頭:「張飛?張飛該粗的時候粗,該細的時候細,若只是一昧莽撞,怎麼跟著劉備打天下?別忘了《歷代畫征錄》裡說張飛善畫美人呢美人的青絲蛾眉,那也是得心細的人才有耐心畫啊」
杜瑤疑惑道:「你不是不知道張飛麼?」
張嫻也問道:「《歷代畫征錄》?倒是沒聽說過,是什麼孤本珍藏嗎?」
顏秉初被兩人問得窒了窒,忙笑道:「我原是忘了的,聽你那一說又有些印像,再說我看些雜書野史的,書名字記混了也是有可能的,倒不是什麼孤本。」
見兩人哦了一聲,均信以為真,顏秉初暗暗抹了一把汗。
三人吃了飯,離下午開課還有不少時間,杜瑤便提議在學裡逛逛,天氣有些冷,中午的太陽就顯得暖融融的,更何況顏秉初還沒好好地在州學逛過呢,就贊成了。張嫻本來就是可有可無,見二人都願意,也就贊成了。
院子裡的樹木都微微有些轉黃,襯著松柏的蒼翠,倒顯得有些好看。
三人便在轉悠的時候,帶著顏秉初指了藏書樓,學正學監辦事院和其他兩個苑的位置,也走了大半個學府下來。
杜瑤看見前面有一個供人小憩的亭子,終於忍不住了,道:「我們去那兒坐坐吧我有點走不動了。」

第三十五章 閒談
亭子中央擺著一張石桌,圍著四張石凳,三人坐下了,杜瑤指著石桌上一些細小的樹枝、繩子、木片還有石塊,奇道:「這是做什麼用的?」
張嫻仔細瞧了瞧:「必定是有人在這裡用這些東西演習學到的兵法。」
顏秉初訝道:「還有兵法?」
張嫻笑道:「這是甲苑才有的課程,這裡裡甲苑不遠,想必是甲苑的學生留下的了。」
顏秉初隨手擺弄著樹枝,用繩子捆成一個三角形模樣,笑著給她們看:「你們信不信,怎麼搖這個三角形都不會變形,要不要試試?」
杜瑤第一個不相信,捲起袖子,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顏秉初將樹枝遞給她,果然她左搖右搖,三角形紋絲不動。
「真奇怪」
顏秉初得意道:「我說的是吧」
張嫻笑道:「你又是從哪本雜書上面看來的?」
前世數學課上聽來的,好像是亞里士多德說的吧。
顏秉初手一揮:「不記得了不過那書上說了,三角形是最穩固的形狀。」
張嫻也拿在手中試了試,不禁笑道:「可真神奇。」
顏秉初笑道:「所以有人說三個人的感情就像這個三角形,你看,我們三人恰巧一人一個邊。」
杜瑤垂著腦袋,悶悶地問道:「所有的三個人都能像三角形的麼,比如我爹我娘還有那個金姨娘。」
顏秉初微微一愣,和張嫻互看了一眼,她想了想,將那三角形拆開,比劃著折短了其中的兩根,遞給杜瑤道:「你拼拼看。」
杜瑤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接過樹枝,左拼右拼,三根樹枝怎麼拼都拼不成一個三角形。她不禁「咦」了一聲。
顏秉初微微一笑:「三角形的形成都是有條件的。你爹你母親還有金姨娘並不能湊成一個三角形。三個人,只有每個人都會為另外兩人著想,才能湊成一個穩固的三角。」她指了指其中短掉的那兩個。
杜瑤沉默地繼續擺弄那三根樹枝,過了片刻,她突然抬起頭說道:「以後我相公要是敢納妾,我就……我就再也不同他好了」
怎麼話題轉到這個上面去了
顏秉初張大了嘴巴看著她。杜瑤又思索了一會兒,似乎下定決心了似的,重重點了點頭,接著說道:「嗯就這麼辦」
顏秉初有些愣愣地眨了眨眼。
杜瑤又恢復了精神,她突然一副要聽八卦的模樣問道:「你們呢?」
顏秉初指著自己的鼻子結結巴巴地道:「我……們?也……也包括我?」見杜瑤點頭。又急忙擺手:「我還小呢」
杜瑤白了她一眼,不滿道:「說給我們聽聽又怎麼樣,這會兒又沒旁人,不許做這副搪塞模樣。」
顏秉初只好真的歪著腦袋想了想,道:「找一個不會納妾的就像我爹那樣的」
杜瑤認真想了一會兒,覺得有些道理便點點頭,轉而羨慕道:「你爹真好。」說著又看向張嫻。
張嫻淡淡一笑:「我?我已經定親了。」
啊顏秉初驚訝地揚起眉。
杜瑤更誇張,一下子撲過去,拽著張嫻的胳膊問道:「嫻姐你……你都沒有告訴過我」
張嫻面色平淡,微微笑道:「這個有什麼好說的?女孩子總歸會有一天要定親的。」
「這怎麼能這麼說?」張嫻的冷淡絲毫沒有澆滅杜瑤聽到此消息的熱情,她繼續問道:「是誰家?我們認識麼?」
張嫻垂下眼睛道:「是江南西路的一大戶人家,姓王。」
杜瑤兩隻手托著下巴,滿面遐思:「江南啊,聽說江南多才子。嫻姐的未來夫君一定是個英俊瀟灑,玉樹臨風的君子。我將來也要找個這樣的夫君」
顏秉初忍俊不禁,這明顯還是小姑娘的看法嘛她看著臉有紅暈,目色迷離的杜瑤和相比之下神色平靜的張嫻,心裡暗暗琢磨著。
杜瑤雖偶為家中姨娘和兩個庶姐煩惱,可杜夫人畢竟是當家主母,杜瑤身為嫡女,將來的婚事並無多大煩惱,所以提及婚事還會有一派天真爛漫之態。
而張嫻,雖然只有二十歲,談起自己的婚事,竟只有冷靜,毫無一絲嬌羞,似乎對這樁婚事並無多大期待。聽聞張嫻同自己的祖母一起生活,家中並無旁人,不知為什麼這親事定的這樣早,定的這樣遠。
那自己呢?
顏秉初苦惱地皺起眉頭,她今年七歲,擱在前世才上一年級呢,什麼概念都沒有,只想著吃和玩,哪裡會想到夫君什麼的現在,杜瑤一個八歲女童就在擔心將來夫君納妾的問題
她扳著手指慢慢盤算著,古代女孩子一般十五歲及笄嫁人,十三四歲就該定親了。嗯,張嫻是個例外,那她就按十三歲算。十三歲,她還有不到五年的時間,雖然徐氏肯定不會虧待自己,可她總不能真的兩眼一抹黑地聽由徐氏給訂了親,就這麼嫁出去吧。
公公婆婆,妾室通房,小姑子小叔子,這些全都是將來可能會遇到的問題。
顏秉初慢慢思索著,一定要弄清楚對方的人品家世。嗯,不要太富貴,一來容易招惹麻煩,二來,自家麻煩肯定也特別多;也不能太窮,當然首先徐氏肯定不會答應,再來,貧賤夫妻百事哀,她可沒興趣在古代當個黃臉婆。最最重要的是對方的人了
唉,顏秉初歎了一口氣,這人是最難說的,如果能按自己的想法來就好了
對呀按著自己的想法來顏秉初眼睛一亮。前世的時候,她有個舍友經常感歎要去幼兒園門口領一小正太回家,實施養成計劃,說這樣培養出來的老公又貼心又合心。
顏秉初捂著嘴傻乎乎地笑起來,她現在完全可以找個小正太來實施那個計劃啦只是……顏秉初有些洩氣,她除了顏秉君,並不認識旁的小正太啊
看來,這個問題得提上日程,需要留意了。
「……你在想什麼呢都叫了你半天了」杜瑤推了推顏秉初,「一會兒皺眉一會傻笑的。」
顏秉初僵了一僵,連忙舉起五個指頭給她看:「我剛是在算嫻姐嫁到江南去,離我們有多遠呢」
張嫻伸出手指點了點她的腦袋,笑道:「有時候你還真呆氣,扒著手指頭就能算出來了?」頓了頓,又道:「我們快走罷,這兒離丙苑還有一些距離呢上課莫要遲到了。」
顏秉初點點頭。三人便出了亭子。
轉眼間,過了小雪,真正天寒地凍起來。
丙苑正門前,顏秉初將手插在毛絨的暖手筒裡,用兩隻腳互換著踩著地,跳來跳去地等著杜瑤。張嫻今日未來學裡,她祖母受了風,病了,她便請了假,待在家裡侍疾。杜瑤嫌棄大冬天兩個人吃飯不熱鬧,非要去乙苑找杜玨。反正去飯樓的路必經丙苑門口的小道,顏秉初便一人在丙苑門口等著。
一陣冷風來,顏秉初縮了縮脖子,打了一個哆嗦,便回頭打算找一個稍稍能擋風的地方。
這個時候,學生都去了飯樓,丙苑裡空空的,顏秉初也不怕擋著別人的路,就站在了苑門的門頭下。
正當顏秉初等得有些無聊時,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她嚇了一跳,急忙轉身,一個鬼影子也沒有。
這聲音是從孔子像附近的一處常青的樹叢裡發出來的。難道是一隻貓?顏秉初慢慢地踮著腳靠近。還有幾步遠的時候,她停了下來,衝著那樹叢輕輕地學著貓叫。
那悉悉索索的聲音突然停住了,顏秉初心裡一喜,以為是貓咪聽見了,她慢慢湊近樹叢,突然,一道黑影猛然從樹林裡站起來。
「啊」顏秉初不自覺地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
再定睛一看,哪裡是什麼貓咪竟然是個大活人
「你……你貓在樹叢裡做什麼?」顏秉初撫著胸,心臟還砰砰地跳著。
這個人赫然是顏秉君的同桌吳飛。
他沒有回答顏秉初的話,那張像來木木的臉上閃過一絲慌亂。他眼睛四下張望著,突然抬腳就要跨出樹林,卻不知怎的,「啪」得一聲摔倒在顏秉初腳下。
顏秉初又被他嚇了一跳,有些哭笑不得地蹲下身去扶他。這才發現他腳下是被一帶子拌到了,才會跌倒的。
這個帶子的兩端掩在樹叢裡,顏秉初站起身走到樹叢旁,想看看這帶子是什麼,剛要伸手扒開樹叢,她的大氅一角被人拽住了。
「不要看!」
這個聲音小小的,透著一絲緊張。
顏秉初縮回了手,回頭看著終於開口說話的吳飛。
吳飛猝不及防,顯然沒料到顏秉初會一直盯著他看,有些窘迫地側過腦袋,一絲紅暈爬上他的兩頰。
這個模樣還真的有些像小受……顏秉初有些邪惡地想。
顏秉初無意多管閒事,她站起身,拍了拍手,問道:「你腿上手上有沒有跌破?」
吳飛愣了一愣,似乎沒想到顏秉初開口會問這個問題,他有些呆怔地張開兩隻手掌,各掃了一眼,然後點點頭。
這個呆頭呆腦的動作才讓他表現出一個孩子該有的模樣,一掃一貫的陰鬱。
顏秉初微微一笑,從隨身的荷包裡掏出一個藥瓶來,遞給他:「喏,倒一點抹上吧,抹完了還給我。」

 

第三十六章 私相授受
吳飛原本伸出去的手,在聽到最後一句時又縮了回去。
看不出來,脾氣還挺大嘛
顏秉初無奈地將藥瓶塞給他,解釋道:「這是給我弟弟備著的,身上也沒有多餘的,所以你用完了,必須得還給我。」
顏秉君練武難免磕磕絆絆受點小傷,又懶得帶藥,所以顏秉初只好幫他帶著。
吳飛聞言,漲紅了一張臉,他張了張口,似乎要說什麼。最終他什麼都沒說,默默地倒出一點藥來,抹在擦破了的手掌上。
顏秉初眉頭一挑,正待說什麼,就聽見門外傳來杜瑤急吼吼的聲音:「初兒初兒?你在哪裡啊?」
顏秉初無奈,只得高聲應道:「我在這」
不一會兒,響起一陣腳步聲,接著出現一個活潑的身影。
杜瑤一眼看見顏秉初,騰騰地跑過來,嗔怪道:「你怎麼躲到這裡來了?」說著往旁邊一瞄,「咦?阿飛你也在啊」
阿飛?顏秉初忍不住扯了一下嘴角,想起前世大街小巷看見的流氓小青年,再轉頭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明顯因為杜瑤的熱情更有些無措的吳飛,哪有半點阿飛的模樣啊……
「太好了」杜瑤拍手叫道,「阿飛也一同和我們去吃飯吧我二哥嫌棄和我們小娘子吃飯沒意思,還不大情願呢這下,我們不要他也可以」
杜瑤說著,伸手就去拉吳飛的胳膊,吳飛的臉已經紅透了。
「你們很熟啊?」顏秉初有些摸不著頭腦地看著杜瑤熱情萬分地要拖著人家去吃飯。
「上回不是同你一塊被馮子安欺負的麼?不會吧你不記得了?」杜瑤瞪大了眼睛。
原來是因為同病相憐,衍生出**感情啊顏秉初剛要笑著開口,卻發現吳飛臉上的紅暈還未褪盡,面色卻已沉重下來。她愣了一下,吞下到嘴邊的笑言。
她不在乎,未必代表著吳飛也不在乎。也是,一個男孩子的自尊心也不允許老被別人提起自己被欺負的事吧
她急忙轉開話題,道:「我們快去吃飯吧杜二哥在哪裡等著?該等急了吧」
杜瑤撇撇嘴:「急死他最好哼」說著,她的眼睛一掃,頓住了,指著地上,推了推吳飛:「噯你的書袋不要了?」
杜瑤指的是樹叢中露出來的那截帶子。
顏秉初恍然大悟,怪道這帶子看起來有些眼熟,原來是學裡學子們常用的書袋的帶子。
吳飛慌慌張張地蹲下身,湊到樹叢裡,半個身子都要鑽進去了。杜瑤伸長著脖子都沒看見他到底把什麼一大團的東西塞進了書袋。
他站起身,將書袋從樹叢裡拖出來,也不嫌髒,緊緊地抱在懷裡。
杜瑤伸出手又指了指他懷中的書袋,問道:「你幹嘛把書袋藏起來?你準備就這樣抱著去吃飯?」
吳飛略有些躊躇,他抬起眼皮飛快地看了她一眼,抱著書袋的胳膊又緊了緊。
顏秉初哀歎地摸了摸癟癟的肚皮,看了看滿臉不解的杜瑤,又看了眼神色緊張,有些畏縮的吳飛。
她的視線落到吳飛懷中的書袋上,書袋已經髒的不成樣子了,沾滿了泥土,依稀還能看見上面留有腳印。
她低低地歎了一口氣。
這折騰來折騰去,還要翻出什麼事情來。她一把拉住還要說話的杜瑤,哀求道:「真真,我們先去吃飯好不好?我都快餓死了」
杜瑤轉頭看道顏秉初小臉苦成一團,一隻手還揉著肚子,不禁笑道:「你的肚子還真大早上不還吃了我兩塊芙蓉酥麼走走,吃飯去吧」
最後一句卻是招呼的吳飛。
令顏秉初有些驚訝的是,吳飛居然一言不發地跟上來了。她原本以為他會掉頭走掉呢
杜玨倒沒有等的不耐煩,他倚在一棵光禿禿的銀杏樹下,拿著一卷書,搖頭晃腦,嘴巴裡不住地唸唸有詞。
杜瑤湊到顏秉初的耳邊,輕輕道:「我二哥最近迷上《周易》,隨身帶著,時不時就掏出來看上兩眼,都快瘋魔了」
顏秉初笑瞇瞇地聽著,隨便杜玨迷上什麼,只要去吃飯就好,現在吃飯最大。
一行人去了飯樓,先前耽擱了不少時間,已經過了吃飯的高峰期,飯樓裡面只有幾人,零散地坐著。
隨便揀了一處坐了,點好了菜,杜玨又開始翻他的周易,顏秉初有氣無力地將腦袋擱在桌子上,等著上菜。
突然,只聽杜瑤道:「你怎麼還抱著你的書袋啊」
顏秉初扭頭一看,原來是杜瑤見坐在桌前的吳飛仍然緊緊地抱著那個髒兮兮的書袋,便有些奇怪。
杜瑤沒好氣地道:「你書袋裡面收著什麼寶貝?又是藏起來,又是一刻不放的」
吳飛垂著眼,仍一聲不吭。
杜瑤被他一棍子打不出個悶屁的脾氣給氣著了,倔脾氣一上來,竟起身走到他身邊,一把就拽住他的書袋往外拉。
吳飛吃了一驚,不妨真的被她拉出了一大截,他急忙伸手抓緊,已然來不及,「嘩」的一聲,書袋裡的東西全都掉了出來。
顏秉初和正在看書的杜玨均嚇了一跳。
筆和紙散落了一地,這不是最主要的,地上的東西都是破破爛爛的。毛筆是折斷的,書本的封面是撕破的,寫大字的紙都揉成了一團。
眾人皆瞠目結舌地看著,一時之間回不過神來。
「對不起,對不起,」杜瑤連聲賠罪,慌慌張張地蹲下身幫吳飛收拾地上的東西。
「不用。」
吳飛硬邦邦地丟出這句話,隔開杜瑤的手,飛快地將地上的東西胡亂地掃進書袋,重新抱在懷裡,再不理睬眾人,默默地出了飯樓。
杜瑤漲紅了臉,立在原地,呆怔怔地看著吳飛有些倔強的背影。
「那不是他的書袋。」杜瑤喃喃地說。
顏秉初愣愣地看著她。
「那不是他的書袋」杜瑤重複了一遍,她伸出一直捏成拳頭的手,展開給顏秉初看。
手心裡有一張不規則的紙片,看材質明顯是從課本上撕下來的。顏秉初捏起一看,上面有兩個寫得龍飛鳳舞鬼畫符似的字。
顏秉初皺著眉頭,慢慢認著。
「馮……子。」顏秉初念出聲。
馮子是誰?
「馮子安」顏秉初叫道。她看了杜瑤一眼,杜瑤點點頭。
這時,侍女把飯菜都端了上來。
一直沒發話的杜玨道:「快吃吧,吃完再說。」
顏秉初和杜瑤互相看了一眼,乖乖地坐了下來。
三人沉默地吃完了這頓飯。
走出飯樓,杜玨將她二人送到丙苑門口,淡淡地提了一句:「這件事最好不要直接問他。」說著就夾著書走了。
杜瑤有些洩氣地看著杜玨走遠,用胳膊肘捅了捅顏秉初問道:「我二哥什麼意思啊?我不去問他問誰?總不見得去問馮子安吧」
顏秉初有些頭疼地撫了撫額。
這不明擺著呢麼,吳飛被馮子安欺負了,又不能直接欺負回去,就拿馮子安落在學裡的書袋課本出氣。
小男生之間的糾紛啊
「你要管?其實說起來,也沒我們什麼事,」顏秉初仔細打量著杜瑤神情,試探地說道。
杜瑤有些不甘心地努努嘴,道:「怎麼不關我們的事?我們發現他被人欺負了,不聞不問,這多不好我現在就問他去」說著,就要往教室裡跑。
「哎哎」顏秉初哭笑不得地拉住她。
光看那些書本,現在到底是誰欺負誰啊
「大家都吃了飯,教室裡定有不少人。你現在去問他,豈不是讓他在眾人面前難堪麼?」顏秉初柔聲勸道,「不若等我弟弟來了,我讓他替你遞個話兒。等散學之後,你再問他好不好?」
杜瑤想了一會兒,覺得有理,便點點頭,又瞪著顏秉初道:「什麼叫『你』?難道你不管?」
顏秉初苦笑著連連點頭:「是我們,是我們是我剛剛說錯了。」
杜瑤這才滿意地挎著顏秉初的胳膊笑道:「這才對,我們是好姐妹嘛」
***
臨近開課約莫只剩一刻鐘的時候,顏秉君才進了教室。
坐在張嫻位置上的早已等得不耐煩的杜瑤歡呼一聲,拉拉顏秉初的袖子,向顏秉君的方向努嘴示意著。
顏秉初萬分無奈地招手喚顏秉君過來。
顏秉君撓撓頭,走到她的桌前問道:「阿姐,怎麼啦?」
顏秉初剛要開口,看見他頭髮有些濕,急忙問道:「你做什麼了?怎麼頭髮濕濕的?大冬天的最要不得」
顏秉君嘟著嘴抱怨:「阿姐眼睛也太尖了,中午練武出了一身汗,頭髮上沾不少塵,實在忍不得,就洗了個頭。我在路上還讓深溪幫著擦了。」
深溪是長亭的弟弟,比顏秉君大上兩歲,人又機靈,又舉止有禮,徐氏便讓跟著顏秉君先做個小廝。
「怪道,這頭髮挽得歪歪扭扭的。」顏秉初笑道,「下回可不許了」
顏秉君連連答應。
杜瑤在一旁急得跟什麼似的,用手指捅了捅顏秉初。
顏秉初咳了兩聲,拿出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條,和用一方帕子系成的包裹狀的東西。遞給顏秉君。
「那個……你去,將這些東西送給吳飛,嗯……這個帕子裡是一些芙蓉酥。」顏秉初低聲說道。
顏秉君遲疑著看了一眼手中的東西,有些拿不定主意地說道:「這是不是就叫做……私相授受?」

第三十七章 叫出來
顏秉君話音剛落,腦門上就挨了杜瑤一下子。
「什麼私相授受你腦子裡在亂想些什麼」
顏秉君「哎呦」了一聲,捂著腦門,哀怨地瞅了杜瑤一眼。
「你做什麼打我」
杜瑤揚著眉道:「讓你亂說」
顏秉君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正捂著嘴偷笑的阿姐,恍然大悟,指著那些東西道:「難不成這是你的?不是阿姐的」
杜瑤氣哼哼地白了他一眼。
顏秉君頓時眉開眼笑起來:「早說是你的就好,害我白擔心一場,這就不是私相授受啦」說著,拿著東西雀躍地朝座位走去。
顏秉初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看向杜瑤,問道:「他擔心什麼?擔心我私相授受?」
杜瑤有些同情地看著她,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她;「你弟弟雖然擔心得有些多餘,但也是為你好嘛」
顏秉初哭笑不得地表示接受了安慰。
顏秉君回到座位上,與吳飛交割完畢,先生就進了門。
他拿出書本,就開始出神。
這件事,還要不要告訴詡表哥?應該不要了吧。詡表哥信裡是怎麼說來著?如果有人給阿姐東西,或者阿姐給別人東西,這叫私相授受,是極不好的,要阻止。
現在,雖然是阿姐給別人東西,只不過是個傳話的,應該不算吧
要不,還是告訴好了?還是提一下吧。
顏秉君打定了注意,便定下心來,挪了挪身子,轉頭一看,身旁的吳飛正托著剛剛的那方帕子,盯著帕子裡的幾塊芙蓉酥發呆。
顏秉君瞄瞄那幾塊芙蓉酥,覺得有些餓了,他湊過去,用肩膀擠擠吳飛,道:「你不吃?那我拿一塊。」說著,伸手就去拿。
卻拿了空。顏秉君有些錯愕地看著吳飛。吳飛咬了咬嘴唇,小心地將芙蓉酥重新用帕子包起來,塞進書袋,又拿出一個小匣子。
「那個有些不好吃,你吃這個吧」
顏秉君無所謂,從匣子裡挑了一塊肉餅,瞅著先生不注意,躲在書後,一下子扔進嘴裡,腮幫子立即鼓了起來。
他有些含糊不清地問吳飛:「杜家娘子給你寫了什麼?」
吳飛小聲回道:「她們讓我散學等她們一等。」
她們?她們豈不是也包括自家阿姐?顏秉君停住嚼動的嘴巴,歪著頭想了一會。他使勁嚼了幾下,將肉餅嚥下去,急急道:「散學我和你一起。」
一個下午的時間,對杜瑤來說特別漫長,坐在她旁邊的顏秉初都能感覺到她的躁動不安。她十分不解:「你這麼著急做什麼?」
杜瑤有些迷迷瞪瞪地看著她:「你不著急麼?」
顏秉初搖搖頭。
杜瑤就更迷茫了起來,她揪著課本的一角,用大拇指來回無意識地撫著。
「或許是因為我打翻了他的東西,知道了他的秘密,所以格外內疚些?」
顏秉初瞥了她一眼,不作聲。
好不容易到了散學,四個人磨磨蹭蹭地等到人都走*了。
氣氛迥異的很,杜瑤和吳飛都不說話,顏秉初和顏秉君面面相覷。
「你怎麼不去陳師傅家?」顏秉初開口問顏秉君。
顏秉君嘿嘿一笑,含糊著道:「等會兒就去。」
教室裡又靜了下來。
顏秉初看了看杜瑤,剛剛還坐不住盼著散學的人,正低著頭,抿著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另外一個還規規矩矩地坐在位置上,連頭都不回。
「這是做什麼?」顏秉君湊到顏秉初耳邊,輕聲道。
這小子,練武練得一個多月下來,個子竟然長高了
顏秉初搖搖頭,表示她也不知道。
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喧鬧聲,有幾個男孩子往教室裡探頭探腦,看見教室裡的四個人,又回身叫道:「人不在都走了讓你們快點的!」
其中一個胖男生突然大大咧咧地走了進來,肥手往第一排坐著的吳飛身上「啪」的一拍,眼見的吳飛瘦小的身子往前一傾,下巴就砰的一聲磕在了課桌上。
顏秉初看著心驚了一下。
身旁的杜瑤立刻跳了起來,指著那胖子罵道:「肥豬你欺負人」
「肥豬」抬起一雙被臉上的肉擠成三角形狀的眼,看了看氣呼呼地杜瑤,咧著嘴一笑,又重重地在吳飛身上拍了兩下,道:「喲小子,沒看出來,你還有個小娘子關心你啊是不是該拿出點錢給哥兒幾個一同樂呵樂呵。」
顏秉初傻了眼,他們不僅欺負人,還搶錢
杜瑤氣得渾身哆嗦,她大叫一聲,揮著一本書就衝上去沒頭沒臉地往「肥豬」身上打。顏秉初緊張地在一旁左看右看,找不到趁手的東西,只得也挑了一本厚些的書。
跟著「肥豬」來的三個男生都被嚇懵了,這是才反應過來,一哄而上,要把杜瑤給拽開,顏秉初閉著眼睛,剛要衝上去,就被顏秉君給拉住了。
「我來」顏秉君也不拿書,大喝一聲,捏著拳頭,?裡啪啦往那幾個男生身上招呼。
他一個人哪裡抵得上那麼多人顏秉初著急地跟上前,舉著書砸了幾下子,覺得累人,索性扔了書,瞅準了不時踹上兩腳,或伸著手在誰誰胳膊上揪起一塊肉就使勁扭幾下。
幾人正鬧成一團,突然聽到一聲大喊:「不好學正朝這邊來了」
一群人僵了身子,那「肥豬」捂著胳膊又捂不了臉,疼的直叫喚,被一個男生一巴掌打在背上:「叫什麼叫還不快走」
「從後牆翻快」
一行人飛快地躥沒了,還丟下一句狠話:「不許說看見我們不許跟上來要不然……」
要不然什麼也沒聽清
顏秉初拍拍手,撇著嘴道:「誰稀罕那條路快,收拾了,趕快走」
杜瑤的衣服都被扯的皺巴巴的,她傻愣愣地立在原地。顏秉初沒好氣地將她的書袋往她肩膀上一挎,推她:「還不快走小心那群人又回來」
顏秉君得意地吹了吹拳頭,道:「他們不敢回來了,讓他們吃我的拳頭何況學正來了」
來個屁顏秉初忍不住要說髒話,
「你沒聽出那是吳飛的聲音麼」
杜瑤這才想起被忘在腦後的吳飛,還是一副一聲不吭的樣子,只不過已經挎著包,站在門口了。
一行人急匆匆地向正門走去,都爬上了顏秉君的馬車。
「呼累死我了」
在馬車裡坐定,杜瑤就不停地喘氣。顏秉初也沒好到哪裡去。
顏秉君提議道:「要不然去陳師傅的宅子?」
眾人答應了。
顏秉初掀開簾子讓深溪同各家候著的馬車說一聲。
***
陳師傅是個二十上下的男子。
顏秉初上次沒有仔細看過他,這回一打量,實在沒法將這個長得眉清目秀的陳師傅同她腦子裡想的那個五大三粗的陳師傅聯繫起來。
世子家趕車的,都長得這麼好看
陳俊恭敬地將幾位小人請進了屋,又喚兩個小丫頭上了茶,自己則退到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屋裡幾個人。
他直接略過顏秉君和那個瘦小的男生,打量兩個女孩子。
一個圓臉,長得活潑俏麗,正漫不經心地看著茶杯裡的茶;另一個,陳俊上了心,穿著州學的嫩綠色常服,留著額發,想必是為了遮上回被砸了的地方,那一定是留下痕跡了,陳俊心裡默默記下,又繼續打量著,額發下是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小巧的鼻子,皮膚瑩白。
陳俊側過頭,默默擦了一把汗,雖然是個美人胚子,可也太小些,世子爺怎麼……那得等多久啊。
顏秉初渾然不覺陳俊在一邊打量自己,她有些鬱悶地看著又是一言不發的兩個人,道:「真真你不是要問他麼?怎麼不問?天都晚了。」
杜瑤眼睛看著地面,氣鼓鼓地道:「問什麼問問了也白問被欺負成這樣也是一聲不吭的」
顏秉君就拿眼覷了覷吳飛,果然還是低著頭坐在那。
顏秉初也不知說什麼,她沒料到杜瑤會生氣,一時蒙住了。
突然「啪」的一聲,是杜瑤摔了杯子。
倒嚇了顏秉初一跳,她急忙掃向屋內,不知什麼時候,陳俊和幾個丫頭都退了下去。
杜瑤跳下椅子,衝到吳飛跟前,拽著他的衣襟就使勁搖。
「你死人啊人家欺負你就不吭聲你不會打回去你不會罵回去你心裡不恨嗎」
顏秉初急忙拉住她,驚訝地發現杜瑤滿頰是淚。
「真真你……」
杜瑤用袖子抹了眼淚。
坐著的吳飛抬頭愕然地望著她,翕動了幾下嘴唇。
杜瑤斜著眼睛看他:「怎麼你到現在還說不出個屁來」
吳飛閉了閉眼睛,從喉嚨深處擠出幾個字來:「對不起」
「對不起」杜瑤嗤笑一聲,「你對不起誰」
吳飛怔怔地看著她。
「你沒有對不起誰,憑什麼說對不起你就只有這個本事」杜瑤用手指著門外,咬著牙,恨聲說道,「你有本事當著面兒沖那些欺負你的人罵你叫得出來嗎?你去啊你去叫出來說你恨他恨他們」
顏秉君被她唬了一跳,朝自家阿姐的方向挪了挪步子,輕聲問道:「阿姐,怎麼她才像是被欺負的那個?」
顏秉初看著哭喊著的杜瑤,歎了口氣,說道:「讓她發洩發洩吧。」

 

第三十八章 生病了
現在看來,杜瑤對吳飛的事情那麼上心,想必是聯繫到自身在家經常吃那兩個庶姐的暗虧。顏秉初沒見過杜老爺和金姨娘,但是從杜珊儼然一副長姐派頭自居和杜萱動不動就露出惹人憐愛的嬌怯看來,那位金姨娘連帶著兩個庶女真是受寵的很。
顏秉初不明白,兩個兒子都是杜夫人所出,杜老爺這麼做,不怕父子離心麼。可見是個蠢的,那金姨娘也聰明不到哪去,把兩個庶女寵得連外人都看出不對來。這個世界的主流,可不是一群姨娘庶女
杜家的內宅真是令人頭疼,唯一能慶幸的是,金姨娘如此得寵,杜夫人還能將她的位置坐的穩穩的。
這些,顏秉初不打算解釋給顏秉君聽。
那邊,杜瑤叫得有些累了,一下子洩了氣,蹲在地上,捂著臉嚶嚶哭泣。吳飛慌裡慌張地站在她面前,眼圈也紅了。
顏秉初上前扶起杜瑤,遞了帕子讓她把眼淚擦乾。瞥見吳飛手足無措的樣子,不禁笑道:「你看你把人家嚇得。」
杜瑤已經冷靜了些,聞言抬眼看了吳飛一眼,忍不住紅了臉,喃喃地道:「對不起……」
吳飛急忙擺手:「沒有,沒有,是我不對……」說到這裡又想起杜瑤前言,急忙改口「不,我沒有不對……」
杜瑤聽他說得語無倫次,頓時破涕為笑。
顏秉君在一邊翻了個好大的白眼:「哭哭笑笑,兩眼放炮。」
杜瑤用眼睛瞪他,兩隻兔子似的眼睛一點氣勢都沒有。
顏秉初笑道:「鬧了大半天,我們也該回到正題上去了,再不回去,家裡就該急了。」
話一出口,兩人又不吭聲了,真是急死個人
顏秉初歎了一口氣,只好自己慢慢說道:「現在首先要解決的就是馮子安的書袋。我們就做兩手準備吧。那些壞掉的筆,課本,大字紙都要備了新的……」
話還沒說完,就聽杜瑤嘟囔道:「憑什麼」
顏秉初瞪了她一眼,道:「不是還沒說完呢」
杜瑤點點頭:「你說,你說。」
「我們先備著,看他回來認錯的態度如何,如果夠誠意,我們就把新書本給他,若還是從前那個樣子呢,我們就不給他,反正他也不知道是怎麼弄沒的。」顏秉初說完,揚著眉毛看杜瑤,「這樣解氣了吧」
「解什麼氣揍他一頓才解氣呢」顏秉君顯然對馮子安極為不順眼。
杜瑤點點頭,一副極是贊同的樣子。
顏秉初沒好氣地道:「揍他一頓?你們也等著被禁學三個月吧」又轉向吳飛道:「你說怎麼樣?」
吳飛搖搖頭:「我沒意見。」
「那就這麼說定了。」
眾人又說了一會兒話,就起身準備回家了。
陳俊將一行人又送到門口。
來接吳飛的是一個瘦弱的清秀婦人,吳飛長得同她很像,她一直等在門口,掀著馬車簾子張望著。一見到吳飛的身影,立刻扶著小丫鬟下了馬車,將吳飛抱在懷裡,細細打量。
杜瑤輕聲問:「這是誰?」
顏秉初也輕聲回道:「不知道,看樣子,像他**。」
杜瑤陡然對那婦人就生出一絲好感,上前甜甜叫了一聲「夫人」。
那婦人顯然沒料到會有一個小女孩叫她,顯得有些緊張,她微微沖杜瑤點著頭,又掃了不遠處的顏秉初姐弟兩人一眼。
吳飛輕聲道:「這是我娘。」
杜瑤點點頭,又曲膝一禮。那婦人忙的還禮。
杜瑤便有些微微不解起來。
身旁立著的丫鬟提醒道:「小夫人,該回去了。」
那婦人急忙應是,牽了吳飛的手,上了馬車。
剩下的三個人也互相告了別,家去了。
隔天,去上學時,顏秉初囑咐將昨天幾個人描述給宋先生聽了一遍。宋先生留意著,果然將那幾個又來找麻煩的男生給揪個正著,回家禁足去了。
***
日子說快也快,一下子滑到臘月半,州學放了假讓學子們回家過年去。
顏秉初又拾起了針線,自從上了州學,她都沒有好好碰過。
林嬤嬤在一旁仔細地瞅著,不時指點幾聲。
屋內角落支著四個燒得旺旺的炭盆子,暖和如春。顏秉初側耳聽著窗外呼呼的風聲,放下花繃子,扭了扭有些酸痛的脖子。
林嬤嬤見了,伸手幫她輕輕按摩著,道:「姑娘是不是累了?下來在屋裡走幾步?」
顏秉初伸了個懶腰,搖搖頭,她翻翻手中的針線籃子,看著幾幅花樣,想了想,問道:「嬤嬤,我想給剛出生的小孩子做衣服,你說繡什麼花樣好?」
林嬤嬤仔細想了想問道:「姑娘是要給小侄兒做?」
顏秉初點點頭。
林嬤嬤就笑了起來:「大少奶奶算算日子是在五月中,都過了端午,天氣都熱了。姑娘做的小衣服必定是貼身穿的,哪能繡花小孩子的皮膚可不禁磨。」
顏秉初錯愕地撫了撫手中的繡花,原來小孩子的皮膚這麼嫩
「不如,嬤嬤教你做鞋?做幾雙虎頭鞋,又好看,又辟邪。」林嬤嬤出主意道,「嬤嬤聽人講姑姑是要給侄子做三雙虎頭鞋的。有句俗語說『頭雙藍,二雙紅,二雙紫落成。』」
顏秉初眼睛亮亮地望著林嬤嬤。林嬤嬤慈愛地看著她,撫著她的頭髮慢慢講虎頭鞋的風俗故事,一旁的綴幽也放下針線聽得入神。
綴幽笑著說道:「嬤嬤懂得可真多。」
林嬤嬤笑道:「我當了那麼多年繡娘,各地的風俗都聽過一些,你小小年紀,一直呆在府裡,哪裡聽過這些故事。」
綴幽笑著稱是。
幾人邊說笑又做了一會兒針線,天色有點暗了,掌了燈,林嬤嬤就不許顏秉初再做針線。
過了一會兒,到了請安的時候,便披了大氅,去徐氏的院子。
晚間,顏秉初洗了澡,披著一頭濕髮,只穿著小短襖和一條青綢褲子,光著兩隻小腳丫,盤腿坐在床上看書。
林嬤嬤進來看到,急忙上前,拽著被子,蓋在顏秉初腿上,又伸出手在被內摸了摸她的腳,冰冰涼的,不禁有些生氣:「姑娘真是的也不看現在是什麼天」
顏秉初伸著手拉拉林嬤嬤的衣襟,笑道:「嬤嬤,不礙的,屋裡燃著炭呢」
林嬤嬤不依她,將被子給她蓋仔細了,又看著她喝了一杯熱水,將腳暖和過來才放心。
綴幽手裡拿了幾條干帕子進來幫她絞了頭髮,就收了她手中的書,服侍她睡下了。
到了夜裡,綴幽起身進來看被子,手一碰到顏秉初的臉,頓時著了慌,又用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燙人的不得了。
綴幽頓時不知道急得怎麼辦,連燈都來不及掌,就衝出門到西廂叫林嬤嬤。
林嬤嬤急忙披了衣服,進了房間。顏秉初在夢中顯然極為難過,不停嚷渴,雙頰燒得通紅,連嘴巴都乾裂了。
綴幽急得眼淚都出來了,用帕子沾了茶水,抹在顏秉初的嘴唇上。
林嬤嬤用冷帕子敷在顏秉初的額頭上,回頭吩咐道:「快趕緊去稟報夫人,著人拿了帖子去請大夫」
綴幽急忙忙地轉身出去了。
顏秉初是被渴醒的,眼睛一張開,就看見林嬤嬤著急的臉。她剛想說話,就感覺喉嚨乾澀,吸一口氣都疼。這時,她才感覺到不對勁,眼睛酸疼,頭昏沉沉的,渾身乏力,感覺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似的。
不好自己是發燒了
林嬤嬤端了一杯水送到她嘴邊,顏秉初強撐著喝了小半杯。
徐氏步履匆匆地奔進屋,一把就撲到床上,不停地撫著她的臉,聲音都是顫的:「初兒,初兒,聽見娘的話嗎?」
顏秉初知道徐氏是被去年那場風寒給嚇著了,忙擠出個笑,安慰她:「娘,初兒好好的。別擔心。」
徐氏見女兒聽得見她的聲音,還能說話,鬆了一口氣,問林嬤嬤:「姑娘怎麼好好的發起熱來?」
林嬤嬤道:「是奴婢……」
顏秉初截斷她的話:「是初兒不好,以為屋裡暖和,趁嬤嬤和綴幽不注意,就偷偷貪涼了一下,結果就病了。」
林嬤嬤知道這是姑娘為她開脫呢,心裡又是欣慰又是發酸,忍不住抹了抹眼淚。
徐氏自然也看出來了,見她神智清楚,她拍了拍顏秉初,也就沒再多說。
一會兒,周嬤嬤和綴幽就引著大夫急匆匆地來了,徐氏坐在一邊,緊緊地盯著大夫給顏秉初診脈。『
大夫仔細地把完脈,將顏秉初的手放回被中,又翻了翻她的眼皮,搖了搖頭。
徐氏頓時面色慘白,眼前黑了一黑,顫聲問道:「大夫你這是什麼意思?」
大夫被徐氏的面色唬了一跳,連忙道:「夫人誤會了,這病不妨事,不妨事。小娘子這一熱發的倒好,將先前積在體內的寒都散了來,等熱退了之後,身子反倒要較前好了。」
徐氏聞言面上才漸漸有了血色,又聽這一熱把身子好了些,又有些歡喜。
那大夫思忖了一會,又道:「只是小娘子先前身子弱,元氣有些不足,我開幾帖藥,要熬得濃些,一煎服一次,吃上幾帖,再換成一煎服兩次。」
徐氏點點頭,記下了,命周嬤嬤領了大夫出去開方子。
徐氏又給顏秉初額上換了塊帕子,看著她閉上眼睛,方輕輕地走了。
過了一會兒,綴幽親自在廊下起了小風爐煎了一碗濃濃的藥汁,端了進來,放在案幾上涼了一會兒,就喚顏秉初起來,喝了藥,又漱了口,重新躺下去,將她的被子捂得嚴嚴實實的,出出汗。
這一夜,綴幽就睡在了顏秉初的榻下。

第三十九章 添丁
這一病,又讓顏秉初在床上足足躺了兩天。
徐氏帶著周嬤嬤親自來看了好幾回,鄭氏也挺著大肚子扶著春纖來了一回,送了好些藥來,顏秉初沒敢讓她進門,怕過了病氣給她,隔著簾子說了幾句話,就急忙讓綴幽仔細著送她回院子了。
顏秉君練武回來後,也送了一個小藥瓶來,說是托陳師傅找的祛疤的好藥。
「小少爺倒是上心。」
綴幽將映月熬得細細的小米粥放在案几上,取了一個銀霓紅細雲錦迎枕讓顏秉初墊在身後倚著。
「嗯。他不上心我上心誰去?等他娶了媳婦我就靠邊了。」顏秉初理所當然地答道。
綴幽啞然失笑。她端起粥,小心地抿了口,試了試溫度,遞給顏秉初。
顏秉初接過來,拿著勺子舀了幾下,耷拉著腦袋苦巴巴地問道:「小米粥得喝道什麼時候啊?我有點想吃炒肉片,鹹肉絲兒,醬潑肉,啊上回映月熬的三絲湯也很好喝」
綴幽抿著嘴笑道:「姑娘醒醒吧這是在做夢呢大夫特意囑咐要吃得清淡些,要不是姑娘嚷嚷餓,夫人還打算讓淨餓兩頓。」
顏秉初嘟囔道:「可是我都好了。」
綴幽笑道:「這可是報應來了,讓姑娘貪涼,就罰姑娘禁嘴。」
顏秉初只好就著小菜,喝完了白粥。
看著綴幽收走了碗,她重重地靠在迎枕上,歎了一口氣,這個身子實在是太弱了,她得鍛煉才是。
跑步?不行,天氣這麼冷,況且,這不符合大家閨秀的禮儀。瑜伽?算了,鍛煉肯定不可能避開綴幽和林嬤嬤,那些怪模怪樣的動作怎麼解釋
那就……重拾前世的舞蹈。
練舞,得找個空點的屋子才是。
顏秉初心裡慢慢盤算著,這個她得去問問徐氏。
徐氏聽顏秉初說要學舞,很是驚訝了一番,她低頭想了一會兒,有些嚴肅地道:「娘可以給你請樂坊的師傅回來,但是你得答應娘兩件事。」
顏秉初望著徐氏,認真地點了點頭。
「第一,不可耽迷於此道,學學罷了,你可說只是要將身子練練好才學的。第二,學成之後,不可告之他人,正經姑娘家從來沒有以舞聞名的,那是拿著自家聲譽同下九流之輩混雜處之」徐氏看著顏秉初問道:「你記住了沒有?」
顏秉初脆生生地道:「初兒記住了。」
徐氏見女兒真是記到了心裡,便放柔了聲音同她商量道:「明日娘就讓周嬤嬤拿著片子去請一位樂坊的女師傅來,順便將你的琴再練練。娘想著,你那東廂還有個西裡間,倒放了雜七雜八一大堆東西,有些用不著的就扔了,其餘的統統並到庫房裡,騰出來給你學舞好不好?」
顏秉初仔細想了想,確實當初挑房間的時候,東廂是有個西裡間做了小庫房,日常上著鎖,一架屏風擋著,誰都沒進去過。
顏秉初便點點頭,道:「都聽娘的。」
因到了年底,樂坊的師傅有些忙了,便定了兩天來府上教一次。
顏秉初無所謂,她前世的記憶還在,自己練練也是一樣的。
臘月二十三,祭完灶後,顏府上上下下都開始忙亂起來,室內屋外,房前屋後統統都要掃一遍,各種器具,被褥窗簾,也都得洗乾淨。
從辰時吃過早食,徐氏就坐在正堂同管事婆子對鋪子裡的賬,查各個莊子收上來的年例,準備著送往臨安祖宅和顏老爺同僚府上的年禮,又命外院的管事宴請佃戶長工們,將顏府備下的年貨禮物分贈下去。
一陣忙碌過去之後,就是除夕了。
顏秉初看什麼都新奇,就抱著手爐兩隻眼睛亮亮的盯著小丫頭子爬上爬下,換門神,釘桃符,貼春牌,連廊下的燈籠都換了新的。
申時末,大廚房飄出一陣陣香味,勾得美人膽子都大了不少,徘徊在廚房門口,怎麼喚都喚不走,最後,還是顏秉初央著廚娘賞了它半條鯽魚尾巴。
到了晚上,一家人圍著吃完飯,就在正屋裡守歲。
顏秉寧在外遊歷趕不及回來,托人送了一些禮物並兩封信回來,並向岳家告了罪。徐氏因鄭氏懷著身子,恐她累著,便讓她先回院子休息。
剩下兩個小的,顏秉初抱著手爐窩在徐氏懷裡,不一會兒,就腦袋一點一點地睡著了。顏秉君先頭還興奮著,到院子裡看人放鞭炮,鬧了一陣,便有些累了,平時顏廷文同他說話總是不敢走神的,今晚竟然說了一半吞了一半就睡過去了。
徐氏看著發笑,命各人嬤嬤丫頭子抱著回院子睡去,好生看著別受涼。
顏府的這個年就這麼過去了,出了十五,州學又開課。顏秉初又恢復了以前的日子。
去了州學後,倒沒有再見到馮子安,據說馮子安的父親年前接到了調任,任了河東路汾州知州,正月前就上路了。
顏秉初聽杜瑤說馮子安臨走前特意和吳飛道了歉,並讓他轉交一封信給她,吳飛就給了顏秉君。等到顏秉初問起時,顏秉君竟然說弄丟了。顏秉初想了想,估摸也是道歉之類的信,也就罷了。
三月初,顏秉寧風塵僕僕地回到府裡。徐氏和鄭氏急切地接出了前門,顏秉初姐弟倆也同學裡請了假,一同圍著出去了近一年的大哥。
顏秉寧長得同先前有些不一樣了,皮膚粗黑,個頭也高了,眉宇間多了一份開闊,笑著向徐氏跪下去磕頭,徐氏含著淚,拉起他。鄭氏挺著大肚子在一旁抹著眼淚,滿臉依戀地看著,顏秉寧又向她長身作了揖,鄭氏急忙側過身避了開來,又上前將他扶起,一行人想簇擁著進了屋。
顏秉寧帶了兩大箱籠的小玩意兒,分給弟弟妹妹,顏秉初看時,有一箱子都是些書籍器具紙筆之類,還有一箱子是些江湖藝人捏的泥人偶,用一層層棉布包起來的景德鎮美人瓷的小鏡子,玻璃的小貓小狗,還有兩把做工精湛的匕首。
徐氏正翻著顏秉寧給她帶的絲綢錦布,一眼瞥見了,嚇了一大跳,嗔道:「買這個做什麼怪嚇人的」又向正拿著匕首的顏秉君哄道:「快讓娘給收起來,劃到手就不好了。」
顏秉君正樂哉樂哉地仔細看著,聞言不高興地嘟起嘴。
顏秉寧笑道:「不妨的,買著放在身上做些防備也是好的。」說著竟彎腰從靴子裡掏出一把匕首,唬了身旁鄭氏一跳,「一路上多虧帶著,才防了好些賊盜。」
徐氏聽聞就知道顏秉寧一路上吃了不少苦,有些紅了眼眶,又見顏秉寧手上還拿著那把匕首,就好笑道:「在家哪用得著這個,快收好了,仔細嚇著你媳婦」
顏秉寧忙陪笑稱是,將匕首仔細用一塊青布裹好。
顏秉君看著有趣,也有模有樣地學著將匕首塞到靴子裡。
顏秉初拿著她那把刻著初字的匕首,又看了看腳上的繡花鞋,撇了撇嘴。
顏秉寧這一回來,徐氏就命他在家歇幾個月,等到鄭氏日子到了再走。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天氣漸漸熱了起來,薄薄的衣衫更顯鄭氏的肚子,大得怕人。鄭氏一個人都走不起來,需要春纖在旁小心的扶著。
很快就到了五月,過了初五,一家子就開始緊盯著鄭氏的肚子,這日子就慢慢難熬起來,進了五月中旬,鄭氏的肚子還沒有動靜,徐氏就有些焦躁起來,一天打發檀雲去看好幾回。
這一日,顏秉初散了學,想起她給未出世的侄兒做得小布襪子,就興沖沖地跑去蒼梧院找鄭氏。
鄭氏正扶著春纖在院子裡一圈一圈地慢慢走著,回頭見小姑來了,急忙讓進屋,顏秉初忙擺著手,笑道:「嫂嫂,你走你的,我坐在院子裡還涼快些。」
鄭氏抿著嘴笑,她的臉比剛進門時圓多了,可並不醜,顏秉初就撐著下巴,有一搭沒一搭地同她說著話。
突然,鄭氏停了腳步,捂著肚子,皺起眉頭,春纖急忙扶住她:「奶奶。」
顏秉初緊張地看著她。
鄭氏強笑道:「我肚子痛。」
春纖急道:「可是要生了」連忙一疊聲地喚小丫頭。大概是頭一回的緣故,頓時院子裡亂糟糟的,顏秉初急忙安慰她:「姐姐別急,我立刻去找我娘」
春纖衝她感激地笑笑。
顏秉初一路提著裙子奔向正院,半道上遇見被徐氏打發來看情況的檀雲。檀雲被顏秉初的樣子嚇了一跳,顏秉初也來不及同她多說,氣喘吁吁地道:「生了」
檀雲急忙回院子稟報徐氏。
徐氏命人叫了在前院早備著的幾個穩婆,自己帶著周嬤嬤進了蒼梧院,又使人去喚在書院的顏秉寧。
顏秉寧頗有些狼狽地從書院趕了回來,一進門就慌慌張張地問:「生了麼生了麼?」
屋裡原有的緊張氣氛被顏秉寧這一問給衝散了,徐氏笑道:「哪有這麼快去門口喊兩聲,安安你媳婦的心,然後就在這等著。」
鄭氏頭一胎,徐氏不太放心,就將晚飯擺在蒼梧院。
一直等到亥時,顏秉初撐不住打盹兒,就被徐氏趕去睡了:「早著呢說不定明兒早上醒來,你還沒見著你的侄兒呢」
這天夜裡,蒼梧院一直燈火通明。
第二天早上,顏秉初早早地睜開眼睛,綴幽不等她問,就笑瞇瞇地恭喜她道:「姑娘做姑姑了,大*奶生了一個小少爺」


第四十章 啟程
新生兒是日出左右產下的,綴幽直說這個時辰好。
顏秉初洗漱完畢,也不去正屋請安,直接往蒼梧院院去,徐氏果然在那裡,手中抱著一個襁褓,樂呵呵地看著。
徐氏身旁的周嬤嬤一眼看見顏秉初,連忙笑說:「快做姑姑的來看看小侄兒。」
徐氏笑瞇瞇地將襁褓放低了給她看。
顏秉初心裡驚了一驚,她還從沒看過這麼小的孩子,皮膚粉粉的,茸茸的。
徐氏笑道:「是不是同你大哥很像?你爹剛可直說像的。」
顏秉初有些艱難地要在那張小臉上要找出顏秉寧的影子,小孩子的眉眼都嵌在肉裡,一點點大的小嘴微微張著,成一個小小的圓。
顏秉初想伸出小手摸摸他的臉,又怕傷到他。
「娘,取名兒了沒?」
徐氏輕輕地晃了晃手中的襁褓,道:「還沒呢,大名兒現不到取的時候,恐壓壞了我們寶貝。得先取個小名兒好養些。」又向周嬤嬤道:「嬤嬤見識多,讓嬤嬤給取個。」
周嬤嬤忙笑著讓了幾番,方思忖了片刻道:「我們小少爺出生的時辰好,不如就叫取個好字。」
徐氏聽了高興,也不管那麼小的孩子聽不聽得懂,衝著襁褓就笑道:「我們好哥兒可不是應了個好字?以後身體好,讀書好,什麼都是好~」
顏秉初一旁笑瞇瞇地看著,心裡想,徐氏這一下果然有些祖母的樣子了。
洗三那天,顏府來了不少人,顏秉初在後院都能聽見前院鬧轟轟的。鄭氏在月子裡,顏秉初去蒼梧院看她。
外間有幾個夫人正同徐氏說著話,顏秉初一一曲膝請了安,便拐進內間。鄭氏頭上紮著一塊布,正低頭逗好哥兒,顏秉初頭湊過去,看見好哥兒的嘴巴一撮一撮的,眉眼比剛出生時展開了些,皮膚也不那麼紅了。
鄭氏笑道:「妹妹怎麼不同小姐妹們玩去?」
顏秉初眼睛不離好哥兒,答道:「今日夫人們都沒帶姑娘來。噯嫂嫂,你說好哥兒是不是在衝我笑啊?」
鄭氏見她眼珠子不錯地盯著,笑道:「妹妹要不要抱抱看?」
顏秉初喜道:「能嗎?」
鄭氏點點頭。顏秉初小心翼翼地將好哥兒包在懷裡,還挺沉,小小的身子柔軟無比。她整個身子有些僵硬。
鄭氏笑著指點她怎麼抱,又說她也是剛學會的。
顏秉初不敢站起身,就挨著鄭氏的床沿坐著,好哥兒也不哭,懶懶地抬起眼皮看了顏秉初一眼,眼珠子是烏黑的。
顏秉初激動地道:「嫂嫂,你看見沒好哥兒他看我了」
鄭氏發笑,又說;「我們好哥兒的眼珠子長得同姑姑一樣。」
這倒是真的,顏家兄妹三人眼珠子全如同墨玉一樣的,現在又多了一個好哥兒。
顏秉初又抱了一會兒,手臂有些酸了,才戀戀不捨地將好哥兒遞給奶娘。
六月初,顏秉寧又同書院的先生出門了。
轉眼之間,又到了冬天。
十一月的月考過後,顏秉初拿到了規定的十一個積分,以甲等成績升入乙苑的子齋,成為乙苑年紀最小的學生,羨煞了顏廷文一干同僚,讓顏廷文很是春風得意了一陣。
然而,這股春風並沒有在顏廷文臉上停留許久。進了臘月,顏廷文的眉頭一天比一天緊皺起來。
最先察覺到的,竟然是顏秉君。
顏秉君從陳師傅那練武回來,逕直進了正屋。
屋裡暖和和的,徐氏正在榻上同好哥兒玩,顏秉初坐在一邊也不時逗弄兩下。
顏秉初見弟弟掀簾進來,急忙喚他:「快來快來今天好哥兒翻了一個身,讓娘高興好久」
徐氏笑道:「不是你最稀罕?」
顏秉君並沒有像往常一樣直奔好哥兒去,他面色凝重地向徐氏道:「母親,我有事要說。」抬眼掃了一圈屋內。
徐氏見他說得鄭重,便喚了好哥兒的奶娘,讓她仔細著,將好哥兒抱到鄭氏那裡去。檀雲斥手揮退了屋裡的小丫頭,自己也退出門,守在門口。
徐氏看著他,示意他繼續說。
顏秉君這下倒有些躊躇起來,他垂著腦袋,想了想,問道:「娘,你有沒有覺得爹這陣子有煩心事?」
徐氏一下子被他問住了,這些天她一副有孫萬事足的模樣,哪裡曾注意到顏廷文半分她皺著眉頭努力回想半天。
「你爹好似沒有同我說過。」
顏秉君正色道:「我今日聽師傅提起,近日城中湧入大批商隊,很不尋常。」
徐氏想了一會兒,道:「年關將近,許是採辦年貨的商隊也說不定。」
顏秉君到底年紀小,也答不出個所以然來。
徐氏等到很晚,顏廷文才一臉疲憊地從司裡回來。
顏廷文接過徐氏遞過來的茶,笑道:「這幾日,夫人不是一心撲在好哥兒身上了?今日倒是有空等為夫。」
徐氏並沒有搭理顏廷文的調笑,她今日越想越有些狐疑,憑陳師傅的身手,必是世子得用的人,世子讓其留在福州,必有他的用意。陳師傅既然借顏秉君之口說出福州今日有些不對,那肯定是有些問題了。她仔細打量著顏廷文的神色,肅著面容問道:「最近是不是有什麼事?」
顏廷文慢慢喝了一口茶,沉吟一番,才開口道:「近日城中是有些不尋常,來往商隊驟然增加,盤查下來,說是想採辦些年貨,來路似乎沒有任何問題。」
徐氏道:「那有什麼不尋常?難道其實不是採辦年貨的麼?」
顏廷文皺著眉道:「閩南一帶的向來是轉口絲綢瓷器和南海的香料到海外,食糧多由兩浙和廣東運來,採辦年貨的商隊怎麼可能來此。」
徐氏低頭想著:「那些商隊有什麼動作?」
顏廷文搖搖頭道:「也並無太大動作,採購的貨物都是些茶葉絲綢之類往海外的東西。臨近年關,出海最近盤查的緊,有幾隊商隊被攔了下來,卻又似乎並不急切。」
頓了頓,顏廷文見徐氏皺著眉頭,似乎有些擔憂,不禁安撫她道:「且放寬心,杜大人已聯繫泉州知州。況且不久調任的文書就要下來,也不知是回京,還是平調,在此之前說不定能立下大功,一來彌補我這三年沒做多少實事;二來,說不定這品秩能升一升。」
徐氏嗔了他一眼道:「我哪裡是擔心這個我們一家子平平安安就好,你這個官也無需做大,越大風險就越大,或許進京倒是不好了。」
顏秉初沉默下來,確實。當今聖上有五位皇子,五皇子年紀最幼,才九歲;淑妃所出的四皇子同五皇子相差五歲。而大皇子已二十有七。聖上還沒有立太子的打算。進京,面對的就是不可避免的黨爭。
又過了兩日,顏廷文夜裡才回府,讓徐氏立刻收拾行裝:「泉州傳信,懷疑這批商隊是軍隊所化,漳州知州接到消息後毫無動靜,恐怕有些不對。」
徐氏心中悚然一驚,問道:「軍隊哪裡來的軍隊」
顏廷文壓低了嗓音:「你可別忘了閩南是成王的封地」
成王是當今聖上的庶兄,年歲比上大三年,先皇在世被封為鄭王,今上登基時改封為成王。今上待成王如親兄弟,讓成王手中握有兵權,將閩南這一塊海洋地區交給他,不可謂不信任。
「那位可待他不薄怎麼會……」徐氏猶有些反應不過來。
顏廷文悵悵然地搖搖頭,道:「如今情況未明,你趕緊收拾收拾去臨安,借口回祖宅過年,帶著初兒他們上路。明天就走。」
徐氏急道:「那你……」
「調任還未下來,我怎可擅自離開」顏廷文正顏道,「閩南經過這一亂,恐怕官員就會有大調動,連任恐怕是不大可能了,你且安心在臨安等我消息。」
徐氏看了顏廷文一眼,垂頭默然不語,顏廷文拍了拍她的肩,親自起身到外間喊了人。周嬤嬤急急起身,進裡屋同徐氏商量了一番,也不敢吩咐小丫頭,親自同檀雲兩人到各院通知。
顏秉初驚醒後,再睡也沒睡的著,索性就起了身,看著映月並林嬤嬤忙碌著收拾東西,也不知道周嬤嬤說了些什麼,兩人將一年四季的衣服都揀了幾件裝了箱,首飾裝在不起眼的匣子裡壓在箱底。綴幽忙著將大把的銀票仔細地縫在各人貼身的衣服襖子裡。
前些時候,就能感覺到府裡的緊張氣氛。
顏秉初皺著眉頭仔細地想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要連夜收拾行李,卻連底下的小丫頭們都沒驚動?
福州湧進大批的商隊?
她心頭一緊,走到牆邊的黃花梨的大箱子前,仔細翻了翻,翻出幾個月前顏秉寧帶回來的那把匕首,想了想,塞進了包袱。
由於決定的突然,好些東西都來不及收拾,顏府各院無聲地忙亂了一夜,第二日,各院的大丫頭們和管事嬤嬤都是兩眼青黑。
卯時剛過,眾人就吃完早飯,徐氏帶著好哥兒和鄭氏一道坐上前頭的馬車,顏秉初和顏秉君坐在隨後一輛馬車上。
一眾車隊浩浩蕩蕩地緩緩向城外駛去。
天色微明中,寂寂無人的長街上,唯有車輪之聲。

第四十一章 遇
顏秉初憂心忡忡地靠在軟墊上。
儘管一夜未睡,整個人疲憊不堪,可腦子偏偏清醒地很。
吃早飯時,徐氏的兩眼紅腫,分明是哭過了的樣子,顏廷文依舊不見蹤影,周嬤嬤面色凝重,連一向溫和的檀雲臉上也不見笑容。
昨晚上,是綴幽開得院門,同檀雲說了一會兒話,就急忙去西廂喚醒了林嬤嬤和映月,三人就開始收拾行裝。
顏秉初將目光移向綴幽。
綴幽正將幾匣子映月趕作的點心一一收到車廂角落的屜子裡,又重新歸攏了包袱。動作利索,面色沉靜,倒看不出來有什麼。
又或許,檀雲並沒有同她說什麼,只吩咐她收拾行裝,一早上路?
綴幽收好東西,轉頭看見顏秉初眼睛瞪得大大地看著她,抿了抿嘴,從隨身的包袱裡翻出一件帶毛的大氅來,展開,仔細地蓋在顏秉初身上。
「姑娘還是歪一歪吧,昨夜裡又沒睡,今兒已經是臘月二十,這麼一大幫人馬,怎麼也得要十來天的功夫才能到臨安,午時肯定是歇不了的。除夕怕是要在路上過了。」
顏秉初乖乖地仍由她將自己的鞋除了,躺了下來。她在軟枕上蹭了蹭,眼珠子轉了一轉,問道:「綴幽姐姐,我們為什麼非得走那麼急?」
綴幽笑道:「能有什麼?老爺昨接到老夫人的信,說是都好幾年沒見著爺和姑娘,又聽說添了重孫兒,非得嚷嚷著要見好哥兒。夫人只好吩咐連夜收拾,一早就趕去臨安。」說著,又將一邊墊子上呼呼大睡的美人朝著顏秉初腳邊移了移,壓在大氅邊緣上,「它睡得倒香,也不曉得我們這一去恐怕再也不回福州了。」
顏秉初聽了這話就拿眼瞅她。
綴幽解釋道:「檀雲姐姐說,老爺受了調任,不在福州了」
顏秉初心裡歎了一口氣,檀雲果然沒說出實情如果顏廷文的調任已經下來,應該同她們一道上路才是
自從上了車就一直閉著眼小睡沒吭聲的顏秉君這時睜開眼睛看了顏秉初一眼,忽然說道:「阿姐放心,一路上有師傅護著咱們。至於爹爹那,師傅也已向京中傳了信……」
顏秉初愕然地看著他。
聽他這語氣,彷彿知道什麼似的
她猛然想起來,趕著他們這架馬車的正是一早就守在府外自動請纓要護送他們去臨安的陳俊。昨夜裡才決定啟程,他的消息倒是靈通早上她的心思盡在猜測府中出了什麼事,倒沒想到這一點。
她「嗖」地坐起身,狐疑地看著顏秉君,問道:「這陳師傅到底是什麼人?」
顏秉君沒料到她會問這個,有些摸不著頭腦:「什麼什麼人?是我師傅啊」
顏秉初摸了摸額頭,瞥了一眼馬車門簾,壓低了嗓音道:「我不是問這個,我是說,他到底是幹什麼的我想著,他身手那麼好,必定不是個趕車的他怎麼曉得我們今早就離府?」
顏秉君有些支支吾吾:「師傅怎麼曉得……自然是我告訴他才曉得的」又不耐煩道:「阿姐管那麼多幹嘛反正師傅是個好人」
顏秉初窒了窒,轉念一想,也是,陳俊到底是做什麼的,也不會告訴顏秉君一個孩子,只要知道他不會對他們不利就行了。
她歪著腦袋又思索了片刻,突然往前湊了湊,兩眼緊盯著顏秉君,道:「你知道些什麼?都說出來,不許拿話糊弄我」
顏秉君就有些為難,他掃了兩眼綴幽,後者正一臉茫然地看著姐弟倆。
顏秉初擺擺手:「綴幽姐姐定不會亂說,你且說就是」
顏秉君低著頭,擺弄著衣服上的荷包,慢慢一字一字地說道:「成王反了」
顏秉初猶有些回不過神來。
只聽顏秉君繼續說道:「前些日子福州湧進的那些商隊都是軍隊喬裝而成。」
顏秉初倒抽一口涼氣,她吃驚地望向綴幽,綴幽顯然也被這個消息驚呆了,手中的茶盞一下子沒握得住,啪地掉在車廂地板上,將毯子濡濕了一大片。
顏秉初拍了拍臉,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顏廷文肯定是知道了消息,這個時候讓他們走,是何用意?決意保全妻小,犧牲自己?不絕不可能
如果是這樣,以徐氏和顏廷文的感情,徐氏絕對不會輕易答應。既然徐氏能帶著他們走,那顏廷文肯定沒有太大危險,這一走說不定還給顏廷文減輕了包袱。
想通了這一點,她稍微舒了口氣,看著顏秉君鎮定地樣子,自失地一笑。
「說吧,也別停停頓頓地嚇唬人,還有什麼?」
顏秉君疑惑道:「說什麼?我就只知道這麼多」
顏秉初不信:「那你怎麼這麼淡定?」
顏秉君道:「師傅說爹爹一定會沒事,我信師傅的」
顏秉初啞然失笑,這個陳俊對顏秉君的影響還真大。
正午時,一行人停在路邊一家小茶鋪準備稍作休息。
早有管家護院用草棚隔出了一塊空間,請了夫人姑娘下車,顏秉初仔細打量了一下,徐氏的神情比早上要好些。
眾人只停留了一個時辰,吃了午飯,就繼續上路,顏秉初也就沒有找到機會仔細詢問福州的事情。
下午繼續趕路,酉時初,便趕到落腳的飛竹鎮,住進鎮上最大的客棧。
下車的時候顏秉初聽見好哥兒的哭聲,鄭氏親自抱在手中哄著。也難為他了,這麼小的孩子就得這樣趕路。
顏秉初自己也睏倦地不行,下午在車上綴幽不許她睡,怕她夜裡走了困,在客棧休息得不好,倒是得不償失了。
她連晚飯都懶待吃,讓綴幽同店家要了熱水,自家備著的澡盆,洗了澡就上床睡了。
第二日一早,顏秉初就睜開眼,更衣洗輿完畢,徐氏還沒有起來,顏秉初同綴幽說了一聲,就披了大氅往院子裡走走。
顏府包了個兩進的大院子。顏秉初就在後院轉了轉。
她站在院牆邊的銅錢樹下深吸了一口氣。
冬天雖冷,空氣卻顯得格外清新些。她扶著有些酸痛的腰,見左右無人,就伸開雙臂往後,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又扶著樹幹,準備做幾個前世簡單的舞蹈基本動作。
就當她彎著腰下壓的時候,突然聽見樹上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她嚇了一跳,急忙後退了幾步。
院牆外伸進來一根繩子,一頭緊緊地扣進銅錢樹四季常青的枝葉裡,另一頭在牆外。剛剛發出來的聲音顯然是牆外那頭有人拉了拉繩子,想試試看繩子扣得結不結實,帶動了枝葉。
顏秉初悄悄隱到粗壯的樹幹後,伸出腦袋好奇地看著。
哪來的這麼不敬業的盜賊,大白天的用這麼明顯笨拙的方式爬進別人家院子
顏秉初也沒等多久,牆的那頭就出現了個腦袋,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他張著腦袋四下張望了幾番,見沒人,便利索地翻過牆,收了繩子,「刷」地跳到地面上,起身拍了拍手。
顏秉初見這個少年雖然穿得一身襖子髒兮兮的,可長的濃眉大眼,頗為英氣,行動間帶著正氣爽利,心下便覺得他不是樑上之輩,決定要嚇他一嚇。
她走出樹後,歪著腦袋,裝出一副無邪的模樣來:「大哥哥,你這繩子是什麼寶貝?能飛簷走壁?」
岳雷正小心翼翼地收起飛爪——這可是他攢了錢偷偷到鐵鋪裡打的,一路上可幫了他不少忙。突聽身後傳來一個小女孩的聲音,細聲細氣,甜如浸蜜。他這一路上躲躲藏藏,一般混在僕從下人之間,何曾聽到這般動聽的聲音
他有些詫異地轉過頭,看見身後站著一個女孩子。
穿著一件素絨繡花襖,披著件滾了一圈兔毛的大氅,小臉瑩瑩似玉,鼻頭微紅,一雙清亮的墨玉般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他想到身上穿著的兩個星期未換的襖子,臉紅了紅,腳步往後縮了縮。忽然之間,似乎想起什麼,看了一眼周圍,又挺起了胸,笑瞇瞇地看著顏秉初,問道:「***,怎麼就你一個人在這裡?」
聲音嘔啞嘲哳,正是處在變音期的少年的嗓音。
顏秉初道:「母親還在樓上,沒起呢」
岳雷急忙追問道:「那你們什麼時候用過早點?」
倒是問得極為文雅。
顏秉初見他一臉難掩的急切,問什麼時候用過早點,想必是餓得慌。她用眼角的餘光偷偷打量了一下他,身上穿的襖子髒歸髒,可卻是好料子,針腳也極為細密。
她好心地問道:「你是不是丟了銀子?」
岳雷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他點了點頭,道:「是啊,我前幾天不小心把荷包給弄丟了。」
顏秉初指著身旁的銅錢樹道:「你還能爬得上去嗎?」
岳雷有些不解地望著她。
顏秉初耐心地解釋道:「現在時辰不早了,我母親要起了,雖說不大可能來後面的院子,但難免會發現你。你暫且先躲起來。嗯,我去給你找吃的。」


第四十二章 臨安
顏秉初回房找了綴幽,讓她偷偷去廚房買十個帶肉餡的包子,十個大饅頭,打包好了送來。
綴幽嚇了一跳:「姑娘要這麼多做什麼」
顏秉初在她耳邊將事情說了,綴幽聽聞不是歹人,放下心,問道:「要不要告訴夫人一聲?」
顏秉初搖搖頭:「不用,也不知道那少年是哪兒的人,看那衣服料子行為舉止,不像小門小戶出身,我們才出福州城不遠,萬事小心些為好。況且母親正煩心著,還是不用打擾她了,怕又牽扯到什麼事,反正是幾個饅頭的事,我們出面就行了。」
綴幽聞言笑了笑:「也是!誰也不認得我們,夫人就不同了。」
顏秉初點點頭,她也是剛剛才想到的。
顏秉初拿著裝著包子饅頭的包袱又偷偷溜到後院。岳雷刺溜一聲滑下樹,聞著香噴噴的包子味,滿足地瞇起眼睛。
他自從將身上的錢花光後,就好久沒聞到熱乎乎的味道了。
「好多饅頭都是給我的?」
「這個包裡是十個包子,這個裡頭是十個饅頭。先吃完包子,再吃饅頭。」
岳雷連連點頭。
顏秉初見他翕動著鼻子,一副小狗模樣,忍住笑意,又從腰間拽了一個荷包遞給他。
「這裡頭是十兩銀子,你拿好,別弄丟了。」
岳雷有些詫異地看著伸過來的淡粉色荷包,靜靜地躺在一隻細白的手中。見他沒反應,那隻手托著荷包又晃了晃。
「喏。快拿著呀我得趕快走了」
岳雷遲疑著接過。
顏秉初轉身就要走,聽見身後少年道:「小娘子我岳雷以後定會將錢還給你的」
誰知道以後見不見得著了
顏秉初回頭衝他笑笑,擺了擺手。
眼波流轉,似有水光盈盈,瀲灩晴好。岳雷被這雲破月來的回眸一笑給晃花了眼。
他有些呆怔怔地站了一會兒,突然一拍腦袋:「直娘賊竟叫一個小娘子給迷住了」他低著頭顛了顛手中的荷包,想了想,解開身上的襖子,小心翼翼地將荷包掛在了裡面。
***
走了七八天,換了水路。
上了大船,打開廂房的窗戶,顏秉初舒了一口氣。
坐了這麼些天的馬車,骨架子都要散了。
顏秉初坐在窗邊,往外看去,窗外的景色已經變了,隱隱有山巒起伏,似是一卷長長的潑墨山水,遠處的淡些,近處的濃些。
顏秉初覺得她已經嗅到江南的柔軟的氣息了。
又坐了三天的船,到了臨安府的碼頭,已有臨安顏府的人打發管事和婆子並幾輛馬車來接。
顏秉初依舊同顏秉君一輛馬車坐了。
車子緩緩向城內開動。
顏秉初挑了簾子,從紗窗中往外瞧。
街邊一溜青瓦白牆的鋪子,此刻正是一天開張的時候,有小二卸了門板,在門外吆喝著,有拿著抹布擦著門床桌椅,掌櫃的站在門邊的櫃檯後。
還有挑著扁擔籮筐賣些菜蔬的農婦,有白菜,甜菜,蘿蔔。一路上都沒好好吃到新鮮的蔬菜,顏秉初看著這些,覺得自己的口裡津液都要流出來了
可惜馬上要去大伯母家,哪有去作客的還帶著一把白菜的。
顏秉初有些遺憾地收回目光。
約莫兩刻鐘,馬車在街邊停了下來。
正靠著的街邊是一高門大戶,正中間是兩間朱紅色的獸頭大門,正門之上掛著一牌匾,上有大大的「顏府」二字。顏秉初知道這就是大伯母家了。
馬車又等了一會兒,就從卸了門檻的西側門駛了進去,一直到垂花門前方再次停下。
顏秉初踩著腳凳由綴幽扶著下了馬車。
緊跟著徐氏,穿過垂花門,有兩個丫鬟模樣的女子看見她們,急忙迎了上來,其中一個年約十八九歲,鵝蛋臉穿著黛綠襖青綢掐牙背心的丫鬟笑吟吟地對徐氏曲膝請了安,又道:「二夫人可來了老夫人一直誦著呢」
徐氏急忙上前扶住那丫鬟,笑道:「怎麼勞煩你親自接了出來」
那丫鬟笑道:「夫人說這話可折殺奴婢了」
又看向顏秉初笑著一福:「奴婢見過二小姐。二小姐都長這麼大了,真真長成了個小美人。」
顏秉初正有些疑惑此女的身份。
徐氏笑著道:「這是你祖母身邊的蟬蛻。」
顏秉初恍然大悟,連忙微微欠身叫道:「蟬蛻姐姐。」
怪道徐氏不敢受她的全禮,長輩身邊的丫鬟,年輕主子都是要敬著點的。
又與鄭氏,顏秉君見了禮,一行人便一邊說一邊轉過大理石照壁,小小的幾間廳房,廳房之後就是正院了。正院中間是穿堂,擺著一個大大的魚缸,養了幾尾紅鯉。兩邊是抄手遊廊,扶手上刻著萬字不到頭的花紋。
眾人上了抄手遊廊,正屋外守著幾個小丫頭急忙爭著打起簾子,向屋裡秉道:「二夫人可來了」
顏秉初跟在徐氏後頭進了屋,還未及抬頭看——只覺得屋內站著滿滿的,就被一個充滿檀香味的懷抱緊緊摟住了。
「可想死祖母了快讓祖母仔細瞧瞧。」
顏老夫人手不住地摩挲顏秉初的臉蛋。
「嘖嘖,你們看這眼睛,這鼻子,這嘴巴,活脫脫地是母親年輕時的模樣麼怪道初兒一來母親就把我們都扔一邊了」
旁邊有一人湊趣道。
眾人都掌不住大笑起來。
顏老夫人也忍不住笑罵道:「你這潑猴兒,慣會說嘴的倒說到我身上來了仔細你的皮」
那婦人笑道:「媳婦不就是說出了老祖宗的疼初兒的心麼倒要揭我皮呢真真有冤沒處訴去」
顏秉初笑瞇瞇地道:「大伯母那話說得初兒歡喜著呢真是大伯母說的那樣,那初兒就不用擔心了」
眾人皆好奇道:「擔心什麼?」
顏秉初道:「等我活到祖母一般年紀,也會同祖母一樣,做個老美人就不用擔心什麼紅顏老去,芳華易逝啦」
說得滿屋都笑了。
孔氏拍掌大笑道:「老祖宗剛剛還說我慣會說嘴,這下可來了個更會說的了」
顏老夫人被哄得心內歡喜。又仔細看了看好哥兒,便命抱下去好好休息,這一路,把小孩子折騰得不輕。
顏秉初方和徐氏一道拜了下去——又急急被老夫人給拉了起來,重新摟住了,又一一指給她認識屋內的人。
「這個是你大伯母,你是認得的。這個是你大姐姐。」
顏秉初便向一直坐在椅子上神色溫和的女孩子蹲了蹲身,「初兒見過大姐姐。」
顏秉芳側過身子受了,笑著衝她點了點頭。
顏秉初聽徐氏提過,顏秉芳的親娘原是孔氏身邊的丫鬟,顏秉芳一出生便被孔氏抱到自己身邊,是做嫡女教養著的。
「二哥哥呢?」顏秉君左看右看不見顏秉誠的影子。
「你二哥哥不耐煩和我們嘮叨,在自己院子呢我著人去叫他」孔氏笑道。
顏秉君忙擺手:「不用不用,吃飯時候再見也是一樣的。」
顏老夫人笑道:「知道你這猴頭也不耐煩跟我們在一塊兒,去你二哥哥的院子找他去」
顏秉君吐了吐舌頭,告退了一聲,跟著一個小丫頭走了。
這廂,顏秉初看徐氏面有焦灼之色,知道她是想瞅個空,和老夫人說顏廷文的事,便也笑道:「祖母,我都好久沒來了,讓大姐姐帶我逛逛這園子好不好?」
顏老夫人哪裡看不出來她的小心思,點點她的鼻子,笑道:「去吧」
徐氏看著顏秉初挽著芳姐兒的手跨出屋門,急急轉頭才剛要開口,就被顏老夫人抬手給攔住了,揮退了屋裡的小丫鬟。
「要說的在信裡頭都說明白了。古人有句話叫做『五大不在邊』。成王一手掌控閩南半壁兵權,時日一久,縱使自己不生異心,也難防他人啊」
徐氏怔了怔:「母親這話,難道說……」
孔氏仔細想了想:「成王比今上還要大上三歲,他的嫡長子已過了而立了」
顏老婦人瞇了瞇眼,語氣平淡地道:「成王若是有異心,怎麼可能掌了這麼多年的兵權而今恐怕要反的不是成王,是世子。」
徐氏舒了一口氣,笑道:「是世子,這仗就不用打了福州的永安軍,泉州的興華軍,軍權可都不在成王手上。成王經營多年,沒發話,世子怎麼可能接得了軍隊,恐怕反而尾大不掉」
顏老夫人點點頭,又歎了一口氣:「恐怕將軍隊化成商隊就是打得先控制各州知州長官的主意,幸好這法子在閩南有些打眼。現在唯一擔心的就是聖上的態度。」
徐氏沉默了下來。
成王再怎麼著,也是皇親宗室。況且今上極是看重血脈親情,不然也不可能如此善待成王。
顏廷文這個事一個處理不好,恐怕反而會遭那位的厭棄。

第四十三章 姨娘
芳姐兒帶著顏秉初出了正屋。
「大冬天的,旁的也沒什麼好看的,就是花枝園的紅梅這個時候才開,倒是好看,不如我們看看去?」
顏秉芳笑著提議道。
「都聽大姐姐的。」顏秉初彎著眼睛。
兩人便向右拐,上了一條青石板小道,小道旁種著幾叢竹子,冬天裡有些泛黃,但也不失可愛。
走了半盞茶功夫,就能看見一片紅雲。
顏秉初不禁讚歎了一聲。
顏秉芳笑道:「萬枝園裡的梅花原本色彩挺多,有白的,有粉的,有紅的。後來前年冬天,老祖宗賞了一回,覺得顏色七七八八有些不好看,便命人將那些粉的全砍了,將幾株白色的移到其他院子,就只剩下了紅的,又補了幾株,說開起來一大片紅色,整整齊齊這樣才好看。」
顏秉初也笑:「祖母這話兒說得在理。一大片紅色的開著熱鬧,就有精神氣兒。祖母比我們年長,經歷的事兒也多,就喜歡紅色偏重些的,不免覺得粉色有些輕浮,也是有可能的。再說這白色,開成一大片香雪海才好看。就只種了幾株,還不如移栽各人院子,前人不是有詩『牆角數枝梅』麼?正好應了應景。」
正說著,就聽有人「噯呦」了一聲。
顏秉初聞聲回過頭看去,卻是一個年約二十來歲,眉眼頗為艷麗的女子,她也不等人發話,自顧自笑著說:「怪道老祖宗常常提起二姑娘呢這番話可不是和老祖宗說的一模一樣」
顏秉初有些驚訝,挑著眉打量她,頭上綰著拋家髻,插著一枝赤金扁簪,上身穿著桃紅灑花襖,披著石青刻絲的斗篷,下身繫著散花八幅裙。
這番打扮……
顏秉芳偷偷地拉了拉顏秉初,湊到她耳邊說道:「這是柳姨娘。」
柳姨娘?顏秉初暗地裡翻了個白眼,她這未謀面的大伯父倒是好艷福,原來除了顏秉芳的親娘外,還有這麼一個年輕的姨娘。
柳姨娘看見她們的小動作,掩著嘴咯咯笑了兩聲,上前拉著顏秉初的手道:「二姑娘不認識我呢二姑娘前幾年來我們家的時候,我還沒進門子呢不過啊,我倒是認識二姑娘,這麼副惹人疼的模樣,擱在人群裡頭,誰都能一眼瞧出來!」
顏秉初微微訝異地低著頭任由她拽著,心裡暗暗奇怪。
一個姨娘,見了主子姑娘不行禮也就罷了,口裡還沒遮沒攔地稱著「我」,何其猖狂也
柳姨娘又說了一大番話,又邀顏秉初去她屋子坐坐。
顏秉芳見顏秉初一直低著頭,不吭聲,怕她年紀小,不知道如何應付才這幅模樣,連忙道:「老祖宗一會兒還要見妹妹呢倒不好去叨擾姨娘了。」
柳姨娘聞言就鬆了顏秉初的手,微由些矜持地斜睨了顏秉芳一眼,道:「正好我身上也有些倦,最近身子越發重了,逛了一圈梅園就有些不行,春雪,我們走吧。」
顏秉初哭笑不得地看著柳姨娘扶著一個小丫頭就這麼走了。
顏秉芳就微微帶著點尷尬地看著顏秉初,解釋道:「柳姨娘就是這個性子……父親……很……看重,……最近有了身子……」
顏秉初回想著柳姨娘纖細的蠻腰,不禁啞然,心裡便對未謀面的顏家大老爺有些不屑。
因趕了十來天的路,眾人沒有什麼勁兒,中午就草草用了些飯,午後歇了一會兒。
晚上家宴的時候,顏秉初倒是看見了顏府的大老爺,留著長鬚美髯,面目有些刻板,他進來向老夫人請了安,又同徐氏見了,顏秉初姐弟也向他行了禮,他就退了出去。
吃完飯,顏秉初就回了屋子,她並沒有隨同徐氏她們住在客院,顏老夫人疼她,留她在自己的正院裡,將正院的西偏院裡的屋子命人收拾了,讓她住著,又見她只帶著兩個貼身大丫鬟並一個管事嬤嬤,就遣了四個專司粗雜什役的小丫頭過來伺候。
顏秉初隨便歪在酸枝木的四面床上,細細想著白天的事情。
據她所知,孔氏是孔家旁族出身的嫡女,家世是不怎麼樣,可是孔氏這個姓就很是了不起。
顏家先祖顏回被人尊稱為復聖,而孔氏則是至聖孔子的後人雖兩家都不屬於嫡支一脈,可孔氏乃是先師家族,和顏氏之間應師生相稱,見面行師生大禮。顏,仲,曾三姓能得與孔姓聯姻,就是高攀。
顏廷禮娶了孔氏,納了妾也就算了,竟然還讓一個小妾如此張狂,就有些令人想不通了。
莫非……那柳姨娘有什麼來頭。
顏秉初有些苦惱地揪著手帕子,這些事,以她原來的性子是不耐煩想的,可是自從那回被杜瑤點醒之後,才猛然大悟,她可不是看客說不定日後她也要過這樣的日子伺候夫君,伺候公婆,甚至還要伺候丈夫的一群小妾
綴幽正收拾著下午未來得及收拾的行李,見自家姑娘皺著眉頭快將帕子都扯破了,不禁有些疑惑地問道:「姑娘是怎麼了?」
顏秉初看著綴幽滿臉關切,不禁重重歎了一口氣。
綴幽性格溫柔,凡事都能想得妥當,映月原本還有些聰明伶俐,可自從當了屋裡管膳食的大丫鬟,就一心撲在廚房裡,成天問她想吃些什麼。
她怎麼就沒把文杏那丫頭帶來
「我有點想文杏了」她嘟囔道。
綴幽聽見了,就笑:「姑娘這話說得奴婢心都涼了,敢情奴婢和映月都不能讓姑娘滿意吶」
顏秉初撅了嘴道:「綴幽姐姐明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文杏記性好,別人隨口說得一句話她都記得,又善於和小丫頭打成一片,口風也挺緊……」
綴幽道:「姑娘是想打聽什麼?」
顏秉初就把白天的事說了
綴幽笑道:「這有什麼難的想也不是什麼隱私,把姑娘難成這個樣子。交給奴婢,這兩天是和臨安的人有些不熟,等過幾天定給姑娘打聽個明白」
顏秉初笑瞇瞇道:「那我就放心地睡覺去了。」
又過了兩天,徐氏便帶著顏秉初姐弟倆去趟外祖家。
顏秉初的外祖父徐晉安致仕前是翰林大學士,徐氏的親哥哥徐恭任了兩浙學政。徐家也算的上是兩浙的名門,書香傳家,極是清貴。
徐府距顏府沒有多遠,就十來里路,不一會兒就到了。
因早傳了信,門口有人候著。
徐氏帶著顏秉初在二門下了車,徐恭帶著夫人李氏在二門迎著幾年不見的妹妹,幾人都紅了眼眶,接著去了正院見了兩個老人,老夫人不免又是一場哭。
「頭兩天接到信就一直盼著,姑奶奶總算是來了。」李氏在一旁勸道,「如今可好了,姑奶奶在臨安還要住上一陣子,母親就別哭了。」
又說了幾遍,母女兩人方才止住了淚,一旁就有小丫鬟打水端盆來伺候著淨了面。
徐晉安坐在椅子上,招手喚了顏秉初姐弟過去,細細問了兩人上學的事情,都念了些什麼書,聽聞顏秉初小小年紀已升到乙苑,激動得鬍子都翹了起來,連連道好:「這才是我徐某人的孫女」
竟是直接當成嫡親的孫女來看了。
興致上來又要考校她的功課,被徐老婦人嗔了一眼:「你要念文章就自己一個人念去,別把我的乖孫女給嚇得下回不肯再來了」
被徐老夫人這麼一說,徐晉安有些訕訕地摸了摸鬍子,左顧而言他道:「怎麼不見沖兒?」
李氏急忙笑道:「沖兒在後花園,父親忘了,鎮寧侯家的小少爺在我們府上呢」
徐老夫人拍手道:「是了早上鎮寧侯的兩位公子還來同我問了安,真是好孩子。」又向顏秉初二人笑道:「鎮寧侯的三公子和你們一般大小,不如我讓翠蓮帶著你們去後花園去找他們耍一會兒,都是親戚,也沒什麼,沖哥兒和玉姐兒都在呢」
顏秉初有些奇怪,怎麼沒聽說過和鎮寧侯有什麼親戚關係啊?
翠蓮帶著兩人沿著迴廊,轉過一座大玲瓏山石,眼前倏然一亮,是一片湖泊。翠蓮笑著引他們上了沿著湖泊用長石板砌成的小路,這路兩旁,一邊靠著湖水栽種的垂柳,這個季節光禿禿的不提,一邊是各種各式各形的石塊,倒也妙趣橫生。
路的盡頭沿著石階而上,便是一座小巧的四角暖亭,四周懸了大紅灑花軟簾,能聽見裡面傳來唧唧咕咕的說話聲。
翠蓮笑著在簾子外秉道:「二爺,姑娘,顏府的表少爺和表姑娘來了。」
只聽了裡面「哎呀」了一聲,簾子掀開了,一股暖氣透出來。
一個穿著蜜合色的對襟襖,眉目婉麗的女孩子,走了出來,衝著顏秉初二人招手笑道:「我還準備著去正院接你們呢快進來裡面暖和些。」
暖亭裡圍著一張小圓桌隨意擺了幾張小圓凳,墊著褐色坐褥,坐著三個男孩子,左手邊放著兩張靠背椅,搭著半舊的椅袱,中間擺著一小案幾。
「來。我們坐這裡。」
那女孩子指著那椅子道,又對顏秉君說:「你們男孩子坐那裡去。」
姐弟兩人依言坐了。
有小丫鬟捧了一填漆茶盅來,倒上了滾滾的茶。
「我是你們表姐,這個是沖哥兒,」那女孩子笑著一一指給兩人看,「那兩個,大些的是鎮寧侯的二公子岳雷,小些的是鎮寧侯的三公子岳霆。」
顏秉初一一點頭致意,正覺得岳雷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呢,就聽到耳邊「呀」的一聲驚呼。
顏秉初抬頭仔細一瞧,也不禁叫了一聲「是你」

 

第四十四章 日子
那個穿著靚藍色錦鍛棉直裰,正衝著她滿臉驚喜的,正是半個月前飛竹鎮上的那個「小賊」原來他是鎮寧侯家的公子
「你們認識?」徐玉有些詫異地看著兩人。
顏秉君也有些狐疑地看向自家阿姐。
「那個……哈哈」岳雷頗為尷尬地笑了兩聲,「就是前些時候……那個時候……」
眾人滿頭霧水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什麼時候啊?」徐沖問道。
「啊我知道了」岳霆突然叫了起來,「是二哥你逃家的時候」
岳雷瞪了他一眼。
徐玉就來了興致:「霆弟你甭理他,繼續說。」
岳雷就有些訥訥的,「玉姐你……」
岳霆得了徐玉的發話,立馬站起身手舞足蹈地將事情講了一遍。
原來是岳雷剛過十三歲的生日,羨慕大哥12歲就從軍,被鎮寧侯編入旗下的岳家軍中,16歲跟著鎮寧侯出征,立了不少功,如今已是大宋朝最年輕的大將軍了。便吵著也要從軍,被鎮寧侯一句「你不如應祥遠矣」就打發了,岳雷氣不過,決定要闖蕩江湖闖出個名堂來,便偷偷地跑出府了。
「……走了一個多月,大伯才找到他。身上錢全花光啦髒的和叫花子似的」岳霆嘻嘻笑道。「爹爹氣急啦來信讓他立馬回京,還是祖母發了話,要他和姨父先念個幾天書,光莽撞怎麼做得好將軍」
徐玉捂著嘴巴咯咯直笑,顏秉君也忍不住哈哈笑起來。
岳雷不好意思地偷瞄了一眼顏秉初,卻見她正滿臉驚訝地死死盯著自己,彷彿不認識了似的,岳雷被她盯的面上發熱,不自覺伸手摸了摸臉。
「你大哥叫岳應祥?」顏秉初喃喃發問,「是不是名雲,字應祥?」
岳雷儘管有些疑惑,但仍是點點頭。
顏秉初心裡咯?一下,待要繼續追問你父親是不是名飛,字鵬舉。可是轉念一想,畢竟是長輩,實在不好直接問。
她想了想,又問道:「你是不是有個姐姐閨名叫做銀瓶?」
岳雷剛要發話,就被岳霆搶了先:「你怎麼知道我二姐的名字?」
還真是啊,顏秉初腦子一片空白,有些呆怔:「……聽別人說的。」
「母親早就說二姐頑劣了,成天舞槍弄棒的,祖母還說那是有乃父之風」雷霆拍了拍額頭,「名聲都從京裡傳到臨安來了」
顏秉君連忙擺手澄清:「我可沒聽說過。」
顏秉初沒管他們在說什麼,心裡仔細琢磨起來。
岳雲,岳飛長子。岳銀瓶,岳飛次女。是了,岳飛的三子叫岳雷,四子名岳霆。她眼前的這兩個鎮寧侯家的公子是岳飛的兒子
鎮寧侯,岳飛。
果然宋太宗的蝴蝶翅膀扇動了歷史,岳飛一身壯志盡酬,封侯拜將。她終於接觸到史書上存在的人
是了說岳傳裡的《岳雷掃北》不就是眼前這個俊秀少年嗎
那什麼,自己還買了包子送給他呢
「哈哈哈……」顏秉初彎起眼睛,不禁笑出聲來。
自娛自樂一陣,突然覺得周圍的氣氛有些古怪,她才猛然覺得不好,連忙閉緊了嘴巴。
眾人表情皆有些怪異,徐沖瞠目結舌地看著她,嘴巴裡的果子都忘了嚼。
顏秉君一張小臉滿是詫異,結結巴巴地道:「阿……阿姐……你你……怎麼啦?」
「哦,那個……」顏秉初訕笑,一眼瞥見岳雷正拿著一雙眼不停地瞅她,像要看她笑話似的,就立刻將槍頭對準他,「我是想起那回岳家哥哥爬牆的事情好笑來著。」
岳雷滿臉無辜地看著眾人好奇的眼光又移向他,只得歎了一口氣,將那回餓極了爬客棧院牆的事情講了一遍。
「原來你們是那時認識的啊」徐玉笑道。
徐玉的脾氣爽朗,為人大方,顏秉初對她頗有好感。而徐玉見這個表妹年紀雖小,一團嬌憨,可說話行事卻甚和她脾氣,加上大姐已然出嫁,家中只她一個女兒,心裡便同顏秉初親近起來。
兩人湊在一起唧唧咕咕地說著話,從桌上的點心,衣服上的繡花,到看過的話本子,再到各個地方的風土人情,談性越來越濃。
徐玉原本就是個閒不住的,跟著徐晉安游過幾次山水,卻仍是在江南的範圍之內,而顏秉初最愛的消遣之一就是看大宋朝的遊記打發時間,再加上前世的遊歷,說起來自然是頭頭是道,再加上大約她年紀小,什麼話兒從她嘴裡說出來,都感覺分外有趣些。
連一旁的岳雷三人都忍不住湊過來聽著。岳雷還不時提供點他一個月的「闖蕩經歷」。
直到有小丫頭來喚吃飯,眾人才依依不捨地離開暖亭。
徐玉道:「我們十五結伴去看燈好不好?今年,我可要好好看上一回。」
徐玉今年十四,早就定了親,出了年,就得好好呆在屋裡繡嫁妝,倒真沒功夫玩了。
顏秉君在福州的時候因年紀小,還沒看過一次燈呢,忙不迭地答應,回頭又央著顏秉初一同去求徐氏。
岳雷兄弟倆自然是沒有二話的。
眾人就這麼約好了。
***
向顏老夫人請了安,顏秉初剛回到西偏院,就見綴幽笑著迎上來,向她使了個眼色。
顏秉初知道是前幾天讓她打聽的事有結果了,便進了屋,瞅了個空子,揮退屋裡的小丫頭。
綴幽幫著她倒了一杯水,笑道:「姑娘倒是想岔了,這柳姨娘倒沒多大來頭,家世普通,只不過聽甘草說,是老祖宗的一極遠的遠房侄女。」
甘草是顏老夫人屋裡的二等丫鬟,這種消息自然不能找蟬蛻打聽,要不然和直接問老夫人有什麼區別。
不過,和老祖宗扯上了關係?
顏秉初仔細想了想:「倒沒見得祖母待她有何不同啊?」
顏秉初去顏老夫人那請安的時候只見過一次柳姨娘,倒沒有萬枝園裡的那副得意姿態,極是恭順地行了禮。顏老夫人只是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倒是孔氏極為和顏悅色地讓她起來,添了座,還讓她多加小心肚子裡的子嗣。
綴幽目光裡閃過一絲不以為然:「……說是柳姨娘二年前跟著她母親來府裡打秋風,因為眼界高,拖拖拉拉到十九了都沒定親,她母親急得狠,就想托老夫人在臨安給說個人家,看中的幾個人家不是嫌人家家裡窮,要不就是歲數大,甘草說,最離譜的是有一家嫌人家娘有些凶悍到後來,老祖宗也不理她了……後來大老爺就納了。」
顏秉初自言自語道:「納了?就這個樣子的人,祖母最後將她處理給自己兒子了?」
綴幽就有些尷尬,微微紅著臉支支吾吾:「那些話姑娘聽不得,那些婆子們嚼得舌根罷了。」
顏秉初就微微笑起來,心下瞭然,無非是用了什麼下三濫的手段,恐怕母女兩人一早進府打的主意就是這個呢
柳姨娘用的一招「生米煮成熟飯」,不高明卻有效。連老夫人都沒奈何,只得給她臉色看罷了。
顏秉初慢慢想著。
左防右防,防不住蒼蠅蚊子。遇見個連臉面都不要的,君子之道就敗潰下來。孔氏出身名門之後,自然不會同小人計較,只得有苦自己咽,說不得從小受《女誡》之訓,以「敬順之道,婦人之大禮也」為旨。
顏秉初哼了一聲,俗話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顏氏家訓教導下的大伯父骨子裡也是個愛色的。
內宅人多了,麻煩事情就多。過日子,當然是麻煩越少越好。
顏秉初左手托著下巴,仔細尋思,五個手指頭一下沒一下地敲打在桌面上。
綴幽就笑:「這事兒也算過去了,有什麼好想的姑娘什麼時候也這麼愛打聽故事了。」
顏秉初放下手,坐直了身子,正色道:「綴幽姐姐,你今年也十五了,尋常人家的女孩子早就定親了。你有什麼想法沒有?」
綴幽先是愕然,隨即失笑:「這話哪是姑娘說得的」
顏秉初擺擺手,滿不在乎:「你我之間有什麼說不得的況且這屋子裡也沒旁人。」
綴幽眼裡就流露出一絲茫然:「能有什麼想法……過過日子罷了。」
顏秉初道:「過日子也分好幾種過法,柳姨娘的也算一種。」
綴幽陡然一驚,有些怔松地看向顏秉初。
顏秉初不動聲色,靜靜地看著她。平日的嬌憨底下,透露出一絲沉靜來。
姑娘到底是長大了,綴幽心裡就感慨。
「奴婢沒有那個爭富貴的心,做妾還沒有做個丫鬟自在。況且,哪個貼身伺候的丫鬟這麼早就放出去的,長亭是個例外,奴婢還能伺候姑娘兩年呢」綴幽低聲道,「奴婢只希望出嫁後還能在姑娘房裡做個管事媽媽,要是實在不行,就學著老祖宗身邊的蟬蛻自梳,一輩子不嫁人,只伺候姑娘。」
顏秉初就歎了一口氣,笑道:「嫁個人哪有這麼難這陣子,家裡的事情有些多了,母親一時想不起來也是有的,等過了這段時間,我就托母親仔細給你找個好的,屋裡的管事媽媽就給你留個位」
在心底,她也不願綴幽有什麼做妾的想法的。
綴幽也笑了開來:「那奴婢就先謝謝姑娘了」
主僕兩人對望了一會兒,都忍不住撲哧笑出聲。
綴幽繼續動手收拾桌子:「和姑娘悶在屋裡,說了這麼半天沒臉沒皮的話兒,都快去正屋用飯了。」

第四十五章 人選
日子很快就進了十五,顏秉初姐弟倆吃了晚飯,同老夫人告了一聲,就出了門。
原本顏秉初也邀了顏秉誠和顏秉芳兩人,前者已同旁人約好,還想約他們來著;後者則是因為同徐府的人不熟,就不去了,顏秉初也沒勉強。
幾人在街市的一家茶樓匯合。
徐玉今日打扮的格外漂亮,縷金百蝶穿花的雲緞襖,雲錦累珠的坎肩兒,滿面的興奮,拉著顏秉初,躥在人群裡,走在眾人的前面,不時地對著各個攤子上的花燈指指點點。
顏秉初起先還不時回頭看看顏秉君,後來見他被岳雷護得很好,便沖岳雷感謝地笑了笑,轉頭專心地聽徐玉說話。
岳雷還記得在客棧那次被她晃花了眼,直覺地把頭往旁邊一別,不敢看她的笑容。可真等到人家轉過頭去了,又忍不住在人群中找她的身影,故意在離得不遠的花攤前,偷偷打量著。
也不知徐玉說了什麼,顏秉初就笑了起來,也沒有同旁的女孩子一樣掩著嘴,粉色的嘴唇彎起一個好看的弧度,還露出一點皓齒,眼睛亮亮的。
岳雷有些著迷地看著,怎麼能這麼好看呢如果,如果把額前頭髮捋上去,讓他仔細看看,那就太好了。
「二哥」
岳雷突然被人搗醒了。
「干……幹什麼」
岳霆有些嫌棄的看著他們面前的花攤:「這些都是小娘子看的玩意兒,二哥,我們去看耍龍燈好不好?」
顏秉君和沖哥兒雖沒發話,但顯然心裡也是同樣的想法,眼巴巴地瞅著他。
岳雷有些猶豫:「玉姐她們兩個人,有些不安全。」
沖哥兒道:「有下人後頭跟著,也沒什麼問題。我去同二姐說一聲」
「要同我說什麼?」恰巧徐玉提著一盞蓮花燈和顏秉初走了過來。
「二姐,我們去看耍龍燈,你去不去?」
徐玉笑道:「去怎麼不去燈謎我又猜不出來,光看著別人猜又眼饞,還不如去看耍龍燈熱鬧。」
岳霆就問:「你猜出了幾個?」
徐玉晃了晃手中的蓮花燈:「喏,這一個還是初妹妹猜的」
顏秉初就有些不好意思:「我也只猜出這一個來。」
眾人都笑,便一起向耍龍燈的地方走去。
圍著看龍燈的人特別多,擠在人群中只能聽見鼓點聲,和龍舞動時從人群頭上露出的一點的身軀。幾個小的踮著腳極是不方便,徐玉還要護著她手中的燈。
「不如,我們去那樓上看」顏秉初指著龍燈後面那座酒樓,「從二樓看豈不是更清楚些。」
徐玉也極是贊成。
一行人又從人群中擠出來,三個男孩子,用頭當鑽子,利索地鑽了出去,徐玉也不用人護著,自己護著花燈也跟著出去了。顏秉初看著好玩,像當初擠公車似的,就有些躍躍欲試。
誰想,她剛準備好,就被人拉住了。
岳雷笑道:「我帶著你出去吧」
也不等顏秉初回話,就擋在她前面,擠出一條道來,還不時回頭看看她有沒有跟上。
顏秉初跟在後頭就有些愕然,隨即有些感動,覺得這個少年倒真是有些俠義心腸,本來,因為岳飛這個民族英雄,就給岳雷加了不少分。如此一來,岳雷的形象就更好了。
出了人群,眾人上了酒樓。
酒樓的小二也機靈,知道不少客人想上二樓觀龍燈,笑容滿面的躬著身子道:「……也不是小的故意收費,實是不收點銀子,這二樓就有些擠了,諸位爺和娘子都找不著這麼好的位置了不是?……」
徐玉嫌他囉嗦,直接將銀子遞給他。
小二點頭哈腰的謝了,退了下去。
眾人就趴在二樓的欄杆上看著龍燈,耍的是十一節的火龍,在樓上看著,只看見一條絢爛的火龍隨著急促的鼓點上下翻飛,搖頭擺尾,煞是好看。透過透明漂亮的龍衣,都能看見裡面的蠟燭。
顏秉初每次看到驚險的地方都忍不住驚呼,有些擔憂地道:「會不會將龍身燒起來?」
徐玉笑道:「放心吧,不會,舞龍燈的師傅可都是多年的功夫了。」
又看了一會兒,顏秉初總覺得有人在看自己,每次轉過頭去找,卻並沒有發現是誰。
耍龍燈的耍了一會兒停了下來,巨大的龍頭左搖右搖地,有些憨態可掬,顏秉初忍不住咯咯笑起來。
她拉著徐玉的袖子,笑道:「你看那龍這會兒是不是有些笨笨的?」
沒有人做聲。
顏秉初奇怪地抬起頭,原來身旁不知何時換了人,岳雷正雙眼有些迷濛地看著她。
顏秉初心裡一動,不動聲色地轉過頭去。
耍龍燈的依舊熱鬧,不過顏秉初的心思卻不在龍燈上了。
龍燈耍得再好,看時間久了也看膩了。徐玉有些不耐煩看了,坐在桌邊問他們有沒有看夠,催著去大街上吃小吃去。
眾人便下了酒樓。
徐玉領著頭帶著他們向專門賣小吃的街道上走去。
顏秉初眼角的餘光瞥見一片鴉青色衣角緊緊地跟在她的身後——岳雷今天身上穿著的正是這個顏色的杭綢素面夾袍。
她轉了轉眼珠,裝作突然不小心扭到了腳,果然,身子才歪下去一點,就被一個人給扶住了。
岳雷著急地問道:「沒事吧?」說著仔細打量她臉上有沒有痛楚之色。
顏秉初看著他關切的眼神,心裡忍不住就歡快起來,眨著眼睛看著她。
岳雷又漸漸有些癡了。
顏秉初的笑意就從眼睛裡撲出來,擋也擋不住,她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聲音輕快地道:「沒事就是不小心被它絆了。」
又指著不遠處的小食攤道:「雷哥哥,你給我買一串炸圓子來,那十兩銀子我就不用你還,好不好?」
嬌甜軟糯的撒嬌打趣,透著些親暱。
岳雷癡癡地點點頭,往顏秉初指著的方向走了幾步,又突然走回來。
顏秉初面帶疑惑地看著他。
岳雷殷殷囑咐道:「莫要走遠了,站在這兒小心些,別被人撞到了。」
顏秉初就笑著點點頭,示意他快去。
岳雷轉身飛快地去了。
顏秉初臉上掛著笑,卻漸漸出起了神。
***
出了十五,年就算過完了。
顏秉誠一早就來向顏老夫人辭行,準備回錢塘的州學上課去。
臨安府雖然是杭州較為繁華的一處,可州學倒並沒有設在臨安,是以顏秉誠就宿在州學裡,離臨安也不算太遠,每旬回來一次。
今天一大早,接到一封信,徐氏的心總算安定下來。
陳俊年前護送姐弟倆到了臨安,自己又回轉了福州,顏廷文有些不方便從驛站傳信來,就托陳俊也不知道透過什麼渠道送了一封信。
顏秉初去請安的時候,就聽見徐氏滿面笑容地對顏老夫人輕聲說著話。
於是就放慢了腳步。
「……命人千方百計地聯繫到了成王,原是被軟禁在漳州的一處莊子裡……拿到了兵符,自然不會隨著世子反……說是成王親自將世子關押起來……原本上了折子,親自進京請罪……氣病了……京裡來了人說是等病好了再進京,也招老爺一同上路。」
顏老夫人連連點頭:「通過成王的手,一切就好說多了,天家的事還是要天家自己做主啊。臣子插手乃是大忌。」
「祖母母親」顏秉初笑著跨進門,向兩人請了安。
顏老夫人慈愛地將她拉到身邊坐下,看著她眼底有些青黑,就有些詫異:「昨晚沒睡好?」
顏秉初抿唇一笑:「昨天和表姐他們一道看了龍燈,興奮過了,夜裡就走了困。」
顏老夫人有些心疼,便命蟬蛻:「將上回綺顏閣送來的菊花膏子拿來。」又向顏秉初笑道:「綺顏閣這些東西倒是好的,就是我這個老太婆用不著,這菊花膏子塗在眼下,能消腫。」
綺顏閣是顏老夫人的嫁妝,經營了這麼多年,在江南脂粉鋪子中很有些名氣。
顏秉初就笑著謝了。
徐氏突然想起顏秉誠來,同顏老夫人商量道:「老爺在信裡說估摸著還要兩個月才能上路,囑咐媳婦兩個孩子的課業不能停。媳婦想就讓兩人去誠哥兒的州學念上兩個月。」
顏老夫人摸著顏秉初的手,念了書,每旬就回來一次,雖有些不捨和孫女的相處時間減少了,但也僅是猶豫了一下子就答應了。
「托媳婦的哥哥向學裡打個招呼,」徐氏就笑著說道,「畢竟只念兩個月,總歸有些不大好。」
顏秉初在旁邊聽著聽著,心思就飄遠了。
昨天夜裡,哪裡是因為興奮走了困。
因為柳姨娘的事情,讓顏秉初內心裡的那個念頭又浮了出來。
自己找個人選,慢慢玩養成。
而昨天,她無意就發現一個合適的。
岳雷,十三歲,年紀不算太大,還能等得。幾次相處,性情還不錯,在人群裡知道為她開路,讓他去小食攤買炸圓子也不生氣。重要的是,他應該對自己算有好感的吧
顏秉初嘴邊就露出了一絲笑意,隨即又掩了下去。
最後,還要看的就是鎮寧侯府的內宅了。

 

第四十六章 驚
要弄清楚侯府內宅之事,還要打聽地不動聲色,無論是從徐氏還是從老夫人下手,都委實難了些。
況且,就只顏秉初一人——她知道內心這個想法在這個時代有些驚世駭俗,是以連綴幽都沒透漏半分。
轉眼進了二月,天就沒有晴過,雨一直淅淅瀝瀝地下著,一點也沒有春雨該有的珍貴。
還是風寒料峭的天氣,這雨下得就有些惹人厭了。
顏秉初合上書,起身站到小窗邊。
從二樓的窗子外望出去,是這幢小樓的後院,正好有棵大樹長到窗前,只可惜還沒有發芽,光禿禿的。
這院子實在沒什麼可看的。就這一棵還算粗壯的樹。地上稀稀拉拉的幾株枯草。
顏秉初就歎了一口氣,重新回到桌前。
這雨下得人都低迷起來,幹什麼事都提不起勁兒。
綴幽拎著一大紅油漆盒進了屋子。
「這屋裡可真暗。」綴幽將食盒放在屋內的小圓桌上,「姑娘還是不要看了,仔細眼睛要緊。」
「雨天屋裡難免就暗些。」顏秉初就收了書本。「也不知道這雨下到什麼時候。」
綴幽道:「往年回南天也不過幾天左右,不知怎地今年特別長。」
「一起坐下吃吧,反正就我們兩個。」顏秉初見她擺好了飯菜,開口道。
錢塘州學的女學舍,顏秉初單獨分到了一個樓層,她就挑了東邊一間住著。顏秉君則和顏秉誠住在一塊。
綴幽也不推辭,道了聲是,就挨著小半張凳面坐了,時不時給顏秉初布菜。
顏秉初直接念了州學的乙苑,下午有節馬術課。因下雨取消了,顏秉初便決定趁此到州學的書樓裡看看。
她一個人撐著油紙傘,小心翼翼地看著腳下。
有些石板因時間久了,有些松活,一不小心踩上去,就會濺起一串污水,弄髒一大片裙擺。
回南天氣到處濕答答的,冬天的棉裙又厚,極不容易干,她可沒帶多少衣服來。
到了書樓外的屋簷下,顏秉初收了傘,左右看了看,將傘投在門邊的木桶裡。
等到進了書樓,顏秉初卻發現本該坐人的案席後卻沒有人,她輕輕問了一聲:「請問,有人嗎?」
沒有人應聲,或許是屋子太大了,沒有聽見。
她就挨個走到高大的書架間,看了看,不禁有些傻眼,屋裡竟然一個人都沒有。照理說一樓靠門邊處應該會有專門做記錄工作的學子才是。
顏秉初看了看靠門右手邊的席案,桌面凌亂,筆擱明明在一邊,毛筆卻隨手扔在宣紙上,污了一大片。還有幾本攤開的冊子雜亂的鋪在桌上。顏秉初翻了翻,並沒有找到記錄名字的冊子。
難道錢塘州學的書樓是不用記錄的?
顏秉初想著,慢慢走到案席後面牆上懸掛的書籍種類分佈圖前,粗略地瀏覽了一下,佈局倒是和福州的差不多。
那麼她所要的一些雜記之類的書籍應該在二樓的最西邊幾排架子上。
上了二樓,顏秉初並沒有直接往西邊最裡邊去,她從正中間的書架開始,不緊不慢地走著,用眼睛掠過一排排書脊處正好齊著她的書名。
轉過一排書架,她停下腳步,側起耳朵,剛剛她好像聽見有什麼動靜。
「……好……像……有人……來了。」
是一個女子的聲音,斷斷續續夾雜著喘息聲。
「乖,你聽錯了,許二在下面守著,怎麼會有人……」
「人」字剛落音,就聽那女子「哎呦」一聲驚呼,隨後就是悉悉索索的聲音和女子的嬌吟聲。
顏秉初愕然地睜大雙眼,她再不明白書架後頭是在幹什麼,她就白活二十年了
顏秉初聽著令人面紅耳赤的聲音,心裡竟然有了一點做壞事的興奮。原地躊躇了一會,終於好奇心佔了上風,想她前世一直沒有機會見識見識活春宮,如今讓她瞄一眼也好~
她慢慢地挪近書架,小心翼翼地選了一本書一點一點地往外抽出一個間隙來,屏住呼吸,將眼睛湊過去。
縫隙不是很大,看得不是很清楚,只看見一個石青色的背影和一個黑腦袋伏在女子身上快速地動著。
突然,那伏在女子身上的男人回過頭來,朝著顏秉初的方向盯了一眼。
顏秉初的心臟都停跳了。
她將眼睛移開,緊靠著書架一動不動,直到那邊繼續傳來悉悉索索的動靜,她才輕輕地呼出一口氣。
她看了看手中的書,實在沒勇氣再花費時間將它塞回去了,就抱在手裡,躡手躡腳地走過幾個書架,然後撒開腿飛快地跑下樓梯,衝出書樓。
許二正提著褲子晃晃蕩蕩地哼著曲兒,從書樓後的茅房拐過來,眼尖地瞅著一個粉白色身影從書樓裡躥了出去,大吃一驚,慌慌張張衝進屋裡,左右看了看,又爬上幾個階梯,往二樓仔細聽了聽動靜,見自家主子沒有動作,才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胸口。
拱著手在門口立著。
過了片刻,一個女子從二樓走了下來,赫然穿的是學院的學子服,看見門口的許二就轉頭用袖子遮了臉走了出去。
許二暗地裡就啐了她的背影一口:「裝模作樣的小娼婦」
又過了半盞茶功夫,許子尉漫不經心地拖沓著步子踩著樓梯而下,許二急忙迎上去。
「爺,我們該走了吧?」
許子尉瞥了一眼許二有些過於諂媚的臉,微微皺了皺眉頭,接過他手裡的帕子,伸出手,仔細地一根一根手指地擦過去。
「你一直守在樓下?」
許二臉上的諂笑一僵,隨即搖著頭道:「奴才沒有看見人來」
「嗯?」許子尉停下手中的動作,看著他,慢慢加重了語氣道:「沒看見人來?」
許二的額頭上滲出些汗來,他避開許子尉的目光,躬著身子,道了一聲是。
許子尉的目光一掃,停在了門口木桶中的油紙傘上,眼睛不禁微微一縮。
果然,那道盯著他背後的目光和那聲微微的舒氣聲不是錯覺
許子尉抬起腳就用力地往許二身上一踹,將他踹倒在地:「蠢物」
許二急忙從地上爬起來,跪在地上,左右開弓打了自己兩個耳光,急急求饒道:「爺爺奴才吃多了懵懂湯,糊塗了奴才看見了看見了」
許子尉冷冷地看著他。
許二一個機靈,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說了出來。
許子尉聽著漸漸瞇起眼睛,是女孩子?膽子倒不小,又穿著粉白色的衣服,難道是哪家學子的奴婢?
***
顏秉初氣喘吁吁地跑回學舍,一路上繞著小道,幸而路上沒什麼人。只不過頭髮濕漉漉地粘在臉上,身上的襖子也濕了,棉裙的裙裾更是髒的不能看,全是斑斑點點的泥漿污水漬。
正在廊下做針線的綴幽嚇了一跳,以為她是在哪兒摔著了,急忙抓著她上下打量問有沒有跌破,慌裡慌張地又要回屋翻行李找藥膏子。
「沒有摔著」
顏秉初按著胸口,隨便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拉住綴幽就往屋裡走,又掩上了門。
綴幽先倒了一杯熱水給她捂著,自己急急忙忙幫她脫了外面淋濕的襖子,棉裙,就拽著她坐在床上,用被子將她捂得緊緊的,回身又找了塊干帕子,幫她卸了釵環,絞著頭髮。
顏秉初捂著被子,這才覺得有些冷,忍不住打了幾個寒戰。
綴幽口裡不住地念佛,愁眉苦臉地道:「怎麼辦?姑娘身子本來就弱,這下好了,還淋了雨……」
又扔了帕子,將炭盆拉得離床鋪近了些。
顏秉初用力地吸了一口氣,慢慢地鎮定下來,面色有些凝重道:「你可知道我今天遇見了誰?」
綴幽心思根本不在顏秉初的話上,她從行李中翻出個掐絲琺琅的手爐來,拿著筒箸子在炭盆裡揀了幾塊燒得紅紅的炭,放進手爐裡,隨口敷衍著:「誰?難道是徐家娘子?」
她將手爐放進被窩裡,讓顏秉初暖著腳。
顏秉初就歎了一口氣,笑道:「我身子比以前好多了,不會著涼的。」
綴幽將她手腳俱捂暖了,才微微放下心來,突然想起來道:「姑娘你不是帶著傘?怎麼還淋成這幅模樣?」又轉頭看看,「傘呢」
顏秉初輕聲道:「不是剛剛想同你說麼我遇見一個人,驚得連傘都忘了拿,直接冒著雨回來了。」
綴幽臉上流露出一絲驚訝:「到底是誰?」
顏秉初抿了抿嘴,指著額頭上比劃了一下:「還記得砸我的那個人麼我今兒遇見的就是他」
綴幽就瞪大了眼睛:「他砸了姑娘是他理虧姑娘你跑什麼」
顏秉初一窒,她總不能說,她是偷窺人家幹那事,怕被人逮著認出來才溜得吧
「你不記得當初他砸了我也沒道歉就走了麼據說,他來頭很大,為人囂張的很,我當然是能避就避了」
顏秉初就編了這麼個理由。
不過說的也是事實,當初一直都沒有機會問馮子安此人到底是誰,想必顏廷文和學裡的學監定是知道的,只是不好問罷了。
綴幽就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說道:「到底有些氣難平。」
顏秉初眨巴著眼睛看她,就笑了,仔細想了想,吩咐道:「你替我請下節課的假,就……就說我肚子痛,不方便去上課。」
綴幽也擔心她還沒暖和夠又去吹風,一口答應了下來。
「等等,」顏秉初一眼瞥見被隨手扔在椅背上的髒襖髒裙,「這裙子襖子不用送到雜役婆子那洗了,好好包起來,你替我向學裡買一件學子服吧,也不用過來量尺寸,你直接將我的尺寸給她們,不太合身也沒關係,左右也沒有幾天,將就著穿著。」
明天就是旬試,考完後直接回臨安,等再來學裡的時候,衣服就可以拿到了,也不用擔心被什麼人看見認出來。
小心著小心著,這件衣服到底還是髒了。
綴幽儘管有些疑惑,仍答應了下來,轉身去了。
顏秉初這才徹徹底底鬆了一口氣。

第四十七章 旬試過後
乙苑的課程比丙苑多了一門馬術,一門律學。是以原來的經學和文史就合成了一門課。
初九的上午,就考經史和律學。
下午的馬術旬試照例因為雨天取消了。
寫完了律考卷子,顏秉初鬆了一口氣,收拾了筆墨,將卷子交給考場前頭坐著的學監,又向他恭敬地行了一禮,便退出考場。
她撐著傘,擇了一條小徑往學舍走去,轉過一處院子,抬頭一看,卻是書樓附近,不由停住腳步,有些躊躇起來。
她的挎包裡有一卷《九州新記》,正是昨天一時著急,還沒有登記就帶出來的書。
昨天做記錄的學子肯定是被那人趕走了,也算她倒霉,明明應該有人守在樓下,也不知道去哪了,她偏偏就鑽了那個空子。
如今去還書,該怎麼解釋沒有登記一事?
正在猶豫中,卻聽見身旁有人道:「這位小娘子,可是要去書樓的?怎麼停在這兒?」
顏秉初偏頭一看,心裡卻倏地一驚,連忙低下頭,曲了曲膝,低聲道:「奴婢頭一次來學裡,迷了路,並不是要去書樓。」
說著,轉身就要走。
天冤家路窄的,怎麼又碰見他
「等等」許子尉皺了皺眉頭,喚住她,「你是哪家的丫鬟?」
顏秉初腦袋垂著低低的,心撲通撲通直跳,怎麼辦,怎麼辦,怎麼就這麼倒霉早知道就晚點交卷子了
「爺問你話呢」許子尉看著她烏鴉鴉的頭頂,只插著兩朵珠花,不是很華麗,身上的衣服也半新不舊,肩上挎著個包,許子尉不免瞄了兩眼。「怎麼,這包是你們爺的?你抬起頭來給爺看看。」
顏秉初又縮了縮腦袋,閉著眼睛,心裡直念,抬,不抬?
都已經過去一年多,她留了額發,個子也因為練舞拔高了一點,他應該不記得她了,又或許,他已經不記得那件事了?
還是直接跑?不,不行,這個會令人懷疑。
正在左右為難中,這時身後又傳來一人的聲音:「初妹?你怎麼在這?」
顏秉初心頭登時大喜,轉身撲向來人,將頭埋在他的懷裡:「二爺你可讓奴婢找死啦」
岳雷接著懷中人,拿著傘的右手一顫,差點將傘仍掉,整個身子僵硬,連嗓子都有些乾澀:「初……初妹?」
這個呆子顏秉初暗罵一聲。
許子尉揚著眉道:「唷這不是鎮寧侯家的岳二爺麼」見岳雷向他看來,便朝他拱了拱手,笑著問道:「這是你家的小丫鬟?」
丫鬟?岳雷有些奇怪地看了將頭埋在他懷中的顏秉初一眼,這才向許子尉回了禮,撇開了話題:「原來是許世兄,聽聞許世兄是出京是為了尋名醫治病,卻是到杭州來訪醫來了,一年多未見,不知許世兄的病好些了沒有?」
許子尉面色微沉,緊緊盯了岳雷一眼,冷冷笑道:「多謝岳二爺關心許某的病已好多了」聲音仿若從牙縫中擠出的一般。
岳雷哈哈一笑道:「那發祥就放心啦京中可是有不少人惦記著許世兄呢」
許子尉「哼」了一聲,直接甩了袖子:「告辭」
顏秉初一直豎著耳朵,見岳雷竟然和那人認識,還三言兩語就將人給打發走了,就有些好奇。
她伸出腦袋看著那個許世兄頭也不回地走遠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對了你怎麼會來州學?」顏秉初問道。
岳雷只覺得懷中空蕩蕩的,悵然所失之間正有些發呆,聽她問,才後知後覺地紅了臉,索性他皮膚黑,也看不出來:「我……我是來接你……們的。」
接我們?沖哥兒還在開蒙,沒入州學,誠哥兒和他都沒見過面。那就她和顏秉君?顏秉初有些詫異地看著他。錢塘和臨安雖近,可這雨天,他卻跑了來……
「初妹你怎麼和那個許子尉扯上了?你千萬不要理他,他可是壞人」岳雷急急忙忙岔開話題。
顏秉初努了努嘴,道:「誰和他扯上了我剛剛不是騙他我是你的丫頭麼」說著將他在福州用石頭砸了自己,以及那個向綴幽編的理由說了向他說了一遍。
原來她留額發是因為這個
岳雷就擔心地問:「你額頭的傷痕還明不明顯?我那有好些去疤的好藥,我回頭給你找來?」
顏秉初衝他眨了眨眼,伸出右手將額發捋上去,湊近了給他瞧:「你看早好了」
額頭光潔,杏面桃腮,細潤如脂。平日裡大大的杏眼微睨,露出一絲黠光,睫毛長且密,眨動時如粉蝶扇翅。
岳雷呆呆的伸出空著的一隻手,突然地在顏秉初臉上掐了一把。
「你做什麼」顏秉初捂著被掐的地方嚇了一跳。
「我……我以為是假的……」岳雷有些無措,眼睛也不敢朝她看。剛剛碰著她的臉的手指尖還停留著溫潤光滑的感覺。
他偷偷活動著有些僵硬發麻的五指。
顏秉初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斜了他一眼。剛剛和許子尉說話時,不是挺有氣勢麼怎麼現在又一副呆像了……
「那個許子尉是什麼人?來頭很大麼?他怎麼有些怕你?」顏秉初越性拉著他的袖子,拽著他往前走,兩個人總站在雨中也不是個什麼事兒。
「哦,他是柱國公的二公子,他的親姐是二皇子妃,二皇子是貴妃娘娘所生,而貴妃娘娘又是他的姑母。」岳雷眼裡盯著那只拽著他袖子的手,乖乖地隨著她走,口裡一句一句地回答她的問題。「他不是怕我,去年的時候,御史台彈劾柱國公縱子當街行兇,將大理寺少卿的公子打得至今還在床上未醒來,皇上驚怒,命人去捉拿,卻早不在府裡。柱國公在朝上請罪說他生了奇病,已出京訪醫去了。柱國公被皇上在家禁足三月,不想他卻跑到杭州來了。」
顏秉初心裡默默順了順這番話。
父親是一品國公,姑母是貴妃,親姐是皇子妃,確實算的上權勢滔天。
她轉頭看了他一眼,問道:「你這回見了他,又諷刺了他這幾句,就不怕他找你麻煩?」
岳雷嗤笑一聲:「誰怕他在京裡又不是沒同他打過」
那許子尉怎麼看也有十八九歲的樣子了吧,顏秉初上下打量了一眼岳雷:「你打的過?」
岳雷急道:「就他那花拳繡腿他厲害是因為他人多」
原來是沒打得過
顏秉初忍不住笑道:「你同他打架,你爹爹氣得狠吧」
岳雷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道:「是……是很生氣,要拿板子打我,幸好有娘和大姐勸著。」
真是個呆子,爹要拿板子打他的話也告訴人
顏秉初笑著問道:「我先前只聽說過銀瓶姐姐的名字,原來你還有個大姐?你們家統共幾個兄弟姐妹?」
岳雷只顧看她笑靨,老實地道:「我上頭只一個哥哥,兩個姐姐,下頭有三個弟弟。」
顏秉初點點頭,史書上記載岳飛有五子二女,卻為先後兩個妻子所生。但又有人言,其實只一個妻子李氏,前妻劉氏乃是奸臣秦檜杜撰出來對岳飛進行攻擊與污蔑,據說岳飛家譜中也根本沒有記載過劉氏其人。
聽岳霆之語,他們此次來杭州,是住在臨安的外祖家,徐恭是他姨父,那舅母李氏豈不是他姨母?
顏秉初想了一回,遂問道:「我舅母和你母親是親姊妹麼?」
岳雷愣了愣,仔細想了一會兒,方答道:「不是,是堂姊妹。」
堂姊妹,那麼岳雷的娘親當真姓李。這麼說來,岳飛的妻子只有李氏一人了
五子二女均為李氏所出,侯府內宅當真簡單的很
想到這兒,顏秉初不禁眉開眼笑起來,看來,她當真撿到寶了
兩人已走到學舍門口,因這是女捨,岳雷就不好進去了,拿眼巴巴地瞅著顏秉初,欲說幾句話,嘴張了張,又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顏秉初瞧他那副模樣,也有心同他多說幾句,以便培養培養「感情」,便笑道:「君弟下午還有旬試,你接我們回去也是要等,不如我去同綴幽說一聲,下午我們一起去錢塘玩一玩好不好?」
岳雷眼睛一亮,忙不迭點頭。
***
自過了淮南路,往南的天氣均是濕濕嗒嗒,一路上又抄著近道,地面泥濘,難走的很。
福寶洩氣地蹲在馬棚前,好言安慰兩匹愛馬:「唉……你們就乖乖忍耐這幾天,馬上就到地了,我福寶肯定拿好水將你們洗得乾乾淨淨,給你們找上好新鮮的草料……唉……爺也真是的,人有陳哥看著,能出什麼大亂子,非得自己巴巴兒地跑來,一路上趕那麼緊……」
「這位大爺……」旁邊客棧專門餵馬的小廝在一旁苦著臉,這大爺在馬棚已經獨自一人唸唸叨叨小半個時辰了他到底要不要餵馬啊
「誰大爺我像大爺嘛」福寶眼一瞪,從懷裡掏出一兩銀子來,想了想,又再掏了一兩,肉疼地交給一邊的小廝,「好好照顧這兩匹馬」
「是是謝謝大……哥」小廝笑得見牙不見眼,忙接了銀子攏到袖子裡。
這回輪著福寶苦著臉,他又重重歎了一口氣,耷拉著腦袋,往客棧樓上走去。

 

第四十八章 發現
福寶蔫頭蔫腦地轉過廊角,走到房門口。門是關著的,福寶就在門外蹭著腳。
「幹什麼不進來?」屋內傳來一聲詢問。
聽得自家主子的聲音還算平和,福寶就伸手推開門,臉上堆滿了笑:「爺?你要用點東西不?」
謝詡看了他一眼,用搭在臉盆架上的干帕子胡亂地擦了擦頭髮:「行了,爺知道你,歇半天,明天再走」
福寶嘿嘿一笑,慇勤地上前,接過帕子要替他絞頭髮:「小的還不是擔心爺的身體吃不消?這雨下得……嘖嘖,歇半天也耽誤不了爺什麼事兒。」
謝詡皺著眉頭,奪下他手中的帕子:「笨手笨腳的扯的爺頭皮疼」
福寶就縮了手,臉委屈地皺成一團。
謝詡轉頭看見了,好笑道:「又做這副嘴臉幹什麼」
福寶道:「小的是替爺苦啊一路馬背上的辛苦不說,這淋了雨,洗完頭,還沒個人替爺絞頭髮。爺這都是為了啥呀」
「行了行了」謝詡擺手笑道:「這一路上你福大爺勞苦功高,那就再勞煩你替我叫幾道菜來。」
福寶的臉更苦了:「爺真是折殺小的了……」一邊轉身出了門。
正月裡的那場閩南叛變,還未來得及發動,就因為成王世子的被拘禁而告終,就像一場笑話似的。
成王上了請罪折要親自進京請罪,皇上允了,成王卻在臨進京前病倒了。皇上為表示天家寬厚,特命太醫署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太醫趕赴漳州為成王醫治。
領命的是皇四子趙紹,謝詡身為趙紹伴讀自然隨行。
謝詡撫著隨身帶著的荷包,看向窗外淅淅瀝瀝的雨。
真是煩人的狠
福寶進了屋子,見自家爺沒事又在撫那荷包,不禁歎了一口氣:「不是小的說爺,這都已經到杭州地頭了,明天定能見到顏小娘子……」
謝詡打斷他的話:「明早我們直接去漳州,走官道,不必繞到臨安府了。」
福寶詫異道:「那爺何苦……」和四皇子說有事兒,抄著小道,趕在一眾人的前頭。
謝詡坐到桌邊,拿起桌中央的茶壺,倒了一杯溫水,抿了一口。
福寶見自家爺似乎心情不太好的模樣,就自發的垂手站到了一邊,不再言語。
陰雨綿綿儘管愁人,可是坐在畫舫中,看湖面煙波飄渺,聽雨打船簷叮叮咚咚,就另當別論了。
寬大的黑漆齊頭平頂的馬車裡,顏秉初咬著點心眉飛色舞地同顏秉君講下午遊湖的事兒。
顏秉君沮喪著小臉:「阿姐你都不帶著我們」
「你們下午不是有旬試麼,怎麼去?」顏秉初嘴裡含糊不清道,來接的馬車屜子裡備好的點心一看就是映月做的,她都好幾天沒吃到了,饞的很。
說到下午的旬試,顏秉君就有些蔫蔫的,轉過頭問顏秉誠:「二哥,數術好難……你做得怎麼樣?」
顏秉誠的回答很欠扁:「不會啊,我覺得很容易。」
顏秉君苦巴巴地瞅了瞅自家阿姐,卻發現她已經轉過頭去同那個拐著彎的親戚說得正高興。
有些呆頭呆腦的少年不知自己說的哪句話,逗得眼前的小姑娘莞爾,可是不管是哪句話,只要她笑了,他也覺得開心,就摸著鼻子跟著笑起來。
顏秉君有些發愣,他直覺地感到不高興。
都不知道怎麼稱呼的親戚,上了馬車,就將阿姐的注意力奪走了,阿姐都不關心自己了以前只要自己說課業很難,阿姐肯定會立馬安慰自己,還讓他去她屋裡做功課。現在連聽都不聽了
「阿姐阿姐」顏秉君擠到兩人中間坐下,摟住顏秉初的胳膊。
馬車雖寬敞,可也架不住三人一邊啊。岳雷擠在角落裡,就有些狼狽的意思,卻呆呆地還不曉得挪位。
顏秉君不動聲色,將頭靠在顏秉初的肩膀上,屁股又往岳雷那挪了挪。
「怎麼了?」顏秉初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
「阿姐,我功課不懂你都不教我……」顏秉君悶著聲音。
顏秉初摸著他小小的腦袋,心裡感慨萬分,這都多久沒有撒嬌了
她柔聲道:「今晚回家,阿姐就教你好不好?」
顏秉君嘟著嘴表示不滿。
顏秉初就想了想,試探地問:「那現在就教你?」
顏秉君歡呼一聲,轉頭看了看岳雷。
角落雖然有些擠,但岳雷仍坐著紋絲不動。
顏秉初笑道:「你看你把岳家哥哥擠的。」
顏秉君就向岳雷賠了不是,一本正經地道:「還請岳哥哥往對面坐坐。」
岳雷「啊」了一聲,連連擺手說沒事,起身坐到了顏秉誠身邊。
顏秉君舒服地佔了半邊座位,眼裡閃過一絲得意。
阿姐還是最看重我這個弟弟
等到天色漸黑,有些看不清楚書本上的字跡,就收了書本,之後顏秉君仍纏著顏秉初不停地說話,直到在顏府門前,岳雷下了馬車,才瞅著空子向顏秉初道了別,騎馬回府。
顏秉君看著他打馬而去的背影眼裡又是艷羨又是不滿。
「阿姐,到了乙苑,是不是就能騎馬了?」
同顏老夫人徐氏請了安,顏秉君緊跟著顏秉初進了西偏院。
「是啊,因為一直下雨,我還沒摸著一次馬呢」顏秉初嘴上這麼說說,心裡卻慶幸著,那一個龐然大物,她還是有些恐懼的。
「等陳師傅教了我騎馬,我也要娘給我買匹好馬」
顏秉君在黑漆彭牙的四方桌邊坐下,伸手取果子吃,看見顏秉初坐在床頭翻著針線籃子,拿著花樣和各色的布頭針線對比著,就有些好奇地問道:「阿姐?你是打算做針線?現在天都晚了。」
顏秉初拿著兩塊褐色和天青色的蜀錦對比了又對比,抬頭問道:「你覺得這兩個顏色做成荷包哪個好看些?」
顏秉君驚喜道:「阿姐,你是要做荷包給我?」
顏秉初白了他一眼:「我剛會做荷包就做了一個給你,你不是嫌棄不好看麼」
顏秉君訥訥道:「那個確實不好看麼……」形狀稀奇古怪不說,繡得還是朵荷花,誰家男孩子荷包用荷花的
他走到床邊,挨著顏秉初坐下,用手點點那塊褐色的料子:「用這個我喜歡這個顏色阿姐,你這回可不許繡荷花給我了什麼花都不許繡嗯……就繡匹馬吧」
顏秉初收了那塊天青色的料子,笑道:「馬?我可繡不出來嬤嬤沒教過。」又點著顏秉君的額角道:「你乖乖回去看書吧這回可不是繡給你的」
顏秉君詫異無比:「不是繡給我的?那是繡給誰的?誠哥兒?」
顏秉初搖頭道不是,又翻著籃子開始看起花樣來:「不繡花,那繡什麼?竹子?上回給大哥繡的荷包也是竹子的,倒沒新意了。花不能繡,倒是真有些為難……」
顏秉君見她在一邊自顧自地念叨著,轉了轉眼珠道:「阿姐,你告訴我你做給誰,說不定我還能給你出出主意」
顏秉初歪頭想了想,點頭道:「也是,是繡給岳家哥哥的,你說繡什麼好?」
又是他?顏秉初目瞪口呆。
「啊要不繡個白鶴展翅」顏秉初突然想起前陣子林嬤嬤才教過的繡樣。
「白鶴?」顏秉初賭氣道:「我看他是呆頭鵝才差不多」
顏秉初聞言一愣,腦子裡浮現出岳雷有些呆呆的樣子,忍不住吃吃笑起來,聽顏秉君這麼一說,還真的有點像
她有些遺憾地看著手中的荷包面,還真的下不去手,罷了,這個繡樣也否決了。實在想不出來,她越性放下針線籃子。
「走,我們到正屋陪祖母說說話去。」
到了晚間,顏秉初就問了綴幽,說是為了謝他下午帶著她們出去玩了一趟,就送個新巧的東西給他,親手做個荷包是最好不過的。
綴幽仔細想了一回道:「說起來岳家二爺不是姑娘什麼正經親戚,那些太過親暱的圖案定是不能用的,雖然姑娘小,還不到講究這個的時候。只為了表表謝意,姑娘何不繡個字?」
這倒是個好法子
「就怕我的字不好看,要不,請三爺寫個?」顏秉初道。
三爺就是顏秉君,自從好哥兒出生後,秉字這一輩男丁,統統稱呼「爺」了。
綴幽笑道:「擱在一年前,奴婢還不好提這個想法,姑娘現在的字被嬤嬤壓著練,好太多了,不必勞煩三爺了。」
顏秉初彎起嘴角,得意起來:「真的好看?」說著走到桌前,提筆寫了一個顏字,退了一步,自己歪著腦袋看看,「確實好看多了」
不過繡什麼字好呢?顏秉初又苦惱了起來。
綴幽鋪好了床,轉身笑道:「姑娘先洗洗睡吧,明早起來想也是一樣的,這事又不急。」
第二日一早,顏秉初就起了身,漱洗過後,就坐在窗邊的椅上,準備繡荷包。
什麼字不用想了,直接繡個「雷」字就好。
她仔細地在紙上寫了幾個雷字,挑了其中一個最好看的,綴幽就在一邊幫她分線。
雖有顏秉君不停地來搗亂——顏秉初只得也許了他一個荷包才將他哄走,一天下來,到底繡了一半。顏秉初揉揉眼,站起身來,對綴幽道:「明天將針線帶著吧,抽空在州學繡好了,等下回回來再給他就是。」

第四十九章瘟疫
綴幽聞言抿唇一笑。
「恐等不到下回旬假,東西就送出去了。」
綴幽是顏秉初的貼身大丫頭,再怎麼遲鈍,也看出來岳雷今天去錢塘州學有些不尋常。
顏秉初絲毫沒有臉紅,她笑嘻嘻地看了看綴幽,卻仍然什麼也沒說。
綴幽也只是打趣打趣的意思,絲毫沒有多想。
兩人收拾了針線,漱洗了早早歇下。
第二日一早,就上了馬車去了錢塘。
綴幽真是猜對了,回了州學的第三天下午散學,顏秉初就看見在女捨附近躊躇的岳雷。
低著頭,兀自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顏秉初就走到他身後喚了他一聲。
岳雷滿臉喜色地轉過身來,目光炯炯地盯著她。
顏秉初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偏著頭問道:「怎麼又跑來了?待會兒怎麼回去?」
岳雷舉了舉手上的包裹給她看:「我上回見你喜歡吃點心,就買了幾匣味香樓的糕點給你送來……」
是幾匣點心盒子,用淺粉色的綢布包裹著。
看來是上回在馬車裡,見自己饞著映月做的點心,才以為自己愛吃這些的。
一時之間,心裡有些感動起來。
看著他,倒真有幾分孺子可教的感慨。
顏秉初就想到那個剛剛做好的荷包:「你先在這等著。」
見她轉身要走,岳雷急忙將手裡的點心匣子遞給她。
顏秉初??地跑進屋,將點心匣子放在桌上,也不顧綴幽滿臉詫異,轉頭就到針線籃子裡翻出荷包,又??地跑下樓。
「這是專門給我做的?」岳雷驚喜地看著荷包上的雷字。
顏秉初的一筆顏體已經寫得很有意思了,端莊剛直,遒勁有力,很和岳雷的口味。
他喜孜孜地將荷包仔細收好。
顏秉初就有些不好意思,推他:「趁現在沒有雨,快回去吧」
岳雷笑著望了望她暈紅的小臉,點點頭,順從地走了。
顏秉初看著他走遠了,才轉身慢慢回到屋裡。
綴幽見她進來,就倒了一杯水,邊遞給她,邊留意著她面上的表情,看到她臉上未退的紅暈,神色就有些複雜起來。
這神情……
散了學回來,還帶回來幾匣子味香樓的點心,進了屋,連句話都顧不上說,匆匆忙忙翻了做給岳家二爺的荷包又出去了,回來了又是這幅模樣……
綴幽心裡模模糊糊地就有了猜測。
姑娘今年九歲,還不到男女大妨的年紀,在臨安時,同岳家二爺玩在一塊兒,岳家二爺又是個好模樣,好性子,到了錢塘,還不時地跑來,又是帶著遊湖,又是送點心。九歲,姑娘怕是有些開竅了。
這荷包送的……就有些小兒女的意思。
「姑娘,」綴幽想想不能放心,就決心探探風,「這點心又是岳二爺從臨安送來的?」
特意咬重了「臨安」。
顏秉初自然聽出來了,就不覺有些好笑。
綴幽剛剛的糾結,她自然看在眼裡。
顏秉初就笑著說她:「綴幽姐姐想說什麼,直說就是做什麼扭扭捏捏的」
綴幽見她還是眉眼盈盈的,就舒了一口氣,微微抿緊了唇角,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也不好意思直說,就露出了幾分躊躇之色。
顏秉初抬眼看她,笑道:「可是想問岳家二公子的事?」
「姑娘真是……」綴幽見她那樣坦蕩蕩地,自己倒顯得小家子氣了,不由笑了起來。
「岳家二爺沒什麼不好的。」顏秉初索性說了出來,「照理說,我才九歲,上頭有爹娘,又是嫡女,沒什麼好操心的。可是,你看看,大伯父家,杜家,姨娘庶女的多糟心大伯母,杜夫人是不是嫡女?」
綴幽驚訝道:「姑娘是想……奴婢說句不好聽的,姑娘怎麼看得出來岳二爺今後就不會納妾?」
顏秉初微微一笑,神色之間就帶上了一絲得意:「所以我現在才對他這麼好啊你想,將來,看在從小的情分上,他也不會太過分吧」
「而且,岳家雖是侯門,」顏秉初細細地分析給她聽,「可畢竟根基不深,從岳二爺父輩才起來的,原只不過鄉野農戶,是靠著軍功上來的,老一輩就沒什麼親戚牽扯,這是一;二來,鎮寧侯只有一個嫡妻,長輩內宅就很清爽,兄弟之間又和睦,省心的很」
綴幽呆了半晌,才愣愣地道:「這……姑娘想的倒遠,就可惜……岳家二爺的年紀有些大了,現在看不出來,將來……」
顏秉初擺擺手,道:「岳家哥哥排行第二,上頭的大哥嫡子早有了岳府有了嫡長孫,哪裡會這麼緊」
綴幽瞠目結舌,半晌才輕輕歎了一口氣:「姑娘連這個都想到了奴婢還能說什麼?只是岳二爺動靜太大了些。」說著,指了指桌上的點心,「這樣子,讓大家都知曉了,於姑娘的名聲也不大好。」
顏秉初想了一會兒,點頭道:「你說的對下回我和他說去」
一派老神在在的模樣。
綴幽還能說什麼?只得和她聊起別的事來。
「今兒天氣雖然陰陰的,但雨倒是停了。說不準,明兒天就好了。」
這雨都連綿了半個多月,脾氣再好的人都有些煩躁起來。
顏秉初看向窗外,天是灰藍色的,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壓抑。
不太像是明天會放晴的樣子。
酉時,天果然又飄起小雨。綴幽就歎氣:「幸好衣服比上回多帶了幾件。」
過了幾日,突然學裡鬧起了傳聞,說城中起了瘟疫,好幾個家住在縣裡學子都請了假家去了,學正竟然未做任何阻攔。
綴幽就有些擔心:「姑娘,我們不如也請假先回臨安吧」
江南自古以來又有「水鄉澤國」之稱,歲不苦寒,再加上今年春天,雨水連綿,確實很容易引發疫病。
古代的醫療水平又不發達,這種傳聞,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寧願缺兩堂課,也要平平安安才是。
顏秉初想了想就吩咐她,「你去同二爺三爺說一聲,讓他們也趕緊收拾了,請了假,我們下午就走。」
綴幽就「哎」了一聲,轉身剛要出門,就撞上了一臉慌亂的顏秉君。
「阿姐,阿姐不好啦」他慌裡慌張地衝進來,撞到人踉蹌了一下也顧不得,「封城了封城了」
顏秉初心頭一跳,這個時候封城……
她急忙抓住顏秉君的手臂,問道:「你聽誰說的?可是真的?」
顏秉君點著頭:「是真的剛剛學裡有人請假回府,卻沒出得了城,城門已經被關上了」
已經封了城,那就不是傳聞了
關上城門是為了不上瘟疫傳染出去,外頭瘟疫也傳不進來。
顏秉初腦子亂哄哄地成一團。
綴幽的神色也有些慌張:「不如我們寫封信給夫人,讓舅老爺幫幫忙,讓我們出城去?」
這種時候,信送不送得出去都是個問題,就算送出去了,徐恭的話哪裡能起什麼作用,徒增擔憂罷了
再說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一個不好,小到錢塘縣令,杭州知州,大到中央賑災的官員,一大片官員的烏紗帽說不定都要摘了
這氣候反常的可不止錢塘這一處,錢塘出現了瘟疫,那臨安呢?說不定也封城了
顏秉初看看顏秉君慌張的小臉,和緊緊揪著自己衣擺的小手,慢慢地讓自己鎮定下來。
她拍拍顏秉君的背:「既然已經封了城,肯定是有對策了,我們好好地呆在學裡,哪裡也不去,也用不著太過擔心。」
到了申時,學裡果然通知了封城的事情。
慶幸的是,還能讓學子每人寫封家信,命專人送去。
顏秉初認真地寫了信,她也不曉得能不能收到回信,只在信中寫了兄妹三人都很好,長輩在家中要多加注意身體云云。
她歎了一口氣,將信小心地封好。
也不知這場瘟疫會持續多久。
她翻過宋太宗的列傳軼事,他在位期間,江南地區因為旱災爆發過一場瘟疫,卻因為處理得當,並沒有蔓延開來。
當時控制瘟疫蔓延的很多手段,都有些現代的影子,比如火焚屍體。
百年來,大宋的百姓已經頗能接受火化,聚醫藥以治病者,並不僅僅寄托在巫醫儺神,修廟祈福之上。
這才是顏秉初能很快鎮定下來的原因。
信很快就送走了。
州學與外隔絕,學正似有意不說外間的情形,得不到瘟疫到底發展到哪一步,學子們不免有些人心惶惶。
顏秉君到底才八歲,還是個孩子,這個時候格外膩起人來,中飯跟著顏秉初一塊吃,下午散了學,也跟著顏秉初一起回屋,兩個人就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做功課。
這晚,綴幽將顏秉君送回住處回來。
「三爺顯見得瘦了。」綴幽擔憂道。
顏秉初無奈道:「這些天擔心這擔心那,和他說放寬心,也聽不進去。」
綴幽扯了扯嘴角,一副強顏歡笑的模樣,顯然心裡也是憂慮多多。
顏秉初見狀,只得輕輕歎了一口氣。
當夜,顏秉初翻來覆去地有些睡不著。
從封城那日起,已經有八天了。
學裡每天都散了藥下來,但就是絕口不提外界的情形。
也不知道瘟疫控制的怎麼樣,臨安現在的情形怎麼樣。
顏秉初又翻了個身。
突然,窗外傳來「咚咚」的聲音。
顏秉初睜大眼睛,看見窗前有一抹黑影
顏秉初嚇了一大跳,她摒住呼吸,慢慢地將手伸到床頭的針線籃子裡,摸出做針線專用的翹頭剪刀,緊緊地握在手裡。
窗戶上傳來的「咚咚」敲打聲更急了些。


第五十章你可好?
怎麼辦?怎麼辦
學裡的屋子沒有設軟榻,是以綴幽睡在了西間,屋裡只有顏秉初一人。
寂靜黑暗的夜裡,只有敲打窗欞的咚咚聲,一聲,一聲,似乎敲打在她心上,每一下,都會引起心臟一陣痙攣。
顏秉初緊緊地盯著窗戶,那道人影一動不動,似乎很有耐心一般,身後樹枝投在窗戶上的黑影張牙舞爪,愈加顯得詭異。
到底是什麼人他要幹什麼?
顏秉初的心似已跳出腔外,一陣巨大的恐懼感在緊緊攫住她的喉嚨,收縮,再收縮,就在她快要窒息的時候,突然聽見一聲輕喚:「初兒?」
來自窗外的那道人影。
「誰?」
因為恐懼,這脫口而出的誰字,彷彿一聲尖叫般,帶著顫慄。
嚇了她自己一跳。
窗外的人似乎也嚇了一跳,動了動,聲音有些焦急,卻又帶著些安撫:「別怕別怕,是我……」
顏秉初坐起身,撫了撫胸口,努力平定自己砰砰的心跳,輕輕下床趿了鞋子,走近窗戶,輕聲問道:「你是誰?」
那人道:「你先開窗。」
顏秉初定了定神,緩緩吐出一口氣,語氣很堅定:「你先說你是誰。」
窗外的人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是我,謝詡。」
謝詡
燕國公世子不應該在京城麼?
「你真的是謝世子?」顏秉初狐疑地問。
窗外的人似乎輕笑了一聲:「怎麼,這麼快就忘記你的世子哥哥了?」
顏秉初大窘,也忘記害怕了,衝上前,賭氣地打開窗戶。
窗外,一個少年站在樹枝之上,微弱的月光映照下,他的面目朦朧,看著她微笑,眼睛卻帶著奇異柔和的光亮。
顏秉初看著就呆了。
謝詡勾勾唇角,也不出聲,他在心裡深深喟歎了一聲,彷彿這過去的兩年時光,在這一刻有種深切的圓滿。
又,看到她了。
她的五官長開了些,深刻了些,也嫵媚了些。
她穿著玉蘭色的中衣,仰著細白的脖頸,抬起一張小臉,一頭濃黑柔軟的頭髮散在腦後,就這樣呆呆地看著他,目光迷惘,神情至為自然可愛,讓他不敢逼視,從心底湧起一陣要將她纖細的身子緊緊擁入懷裡的衝動。
謝詡輕輕地咳了咳,掩飾自己的這種情緒:「雖然沒有下雨,但初兒還是讓我進屋吧」
顏秉初這才回過神來,面上有些發燙。她乖乖地往後退了退。
謝詡輕巧地翻進屋。
再次遇見這個人,感覺完全不一樣了,顏秉初極力壓制心裡一絲的奇異感覺,自顧自地盤腿坐回床上。
謝詡瞧著她的動作,神情似乎溫柔又無奈。他四下看了看,挑了一張凳子坐下。
顏秉初將被子拉過來裹在身上,清了清嗓子,問道:「世子哥哥你大半夜在窗戶外嚇人做什麼?」話說出口,想起來什麼,又急忙追問,「你不是回京了麼?怎麼會在這裡?城門開了嗎?」
張口就一連問這麼多問題,絲毫不顧忌自己深夜在她房裡,竟然也不害羞。
真不知道,他是該高興,還是歎息……
謝詡無奈地笑了笑,便開口回答她。
「城門還沒有開。」聲音和緩低沉,「但是,我要進城他們也攔不住。」
這是什麼意思?顏秉初琢磨著。攔不住,是因為他的身份還是……指他比較會爬牆?
謝詡見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從腰間拽了一個腰牌給她看。
「守城的看見這個腰牌自然開門。」
顏秉初掃了一眼,沒有伸手去接,她有些猶豫地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話一出口,心裡便隱隱有種逼切盼望,也不知道在盼望著什麼。
她看了對面的謝詡一眼。
他直直地坐在桌邊,一隻胳膊擱在桌上,半隱在黑暗裡,看不清他的神情。
屋裡沉默了半晌,顏秉初才聽見他悠然低沉的嗓音響起:「成王病重,我隨四皇子帶著太醫前去醫治,正好途徑此處。」
「那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裡?」他的話音剛落,顏秉初就咬著他的話尾急急追問。
「我……」謝詡頓了頓,「我去顏府拜訪老夫人時,聽老夫人提起,然後向學裡打聽一番自然就知道了。」
「你去了臨安,見到了祖母那有沒有見到我娘?她們怎麼樣?」
顏秉初往前移了移,身子前傾,目光緊緊地看著他,語氣很是激動。
謝詡見她滿面焦急,忍不住站起身,想去撫她的臉,卻看見她目光愕然盯著自己伸出的手。
罷了,罷了,不急……總不能嚇著她。
「她們都很好,你放心,你母親還托我帶了一封信給你。」謝詡從胸前掏出一封信來,遞給她。
顏秉初急忙接過,字跡雖有些潦草,不過確實是徐氏的筆跡
她展開信,匆匆掃了一遍,雖然知道定是些叮囑關切的,報喜不報憂的話,可仍然微微放下心來。
她舒了一口氣,將信仔細折好,決定明天給顏秉君看看。
「我母親的氣色怎麼樣?」顏秉初收了信,便仔細地詢問他,「還有我祖母她們?臨安是不是沒有瘟疫?」
「這次去顏府,時間有些倉促。」謝詡仔細地打量著她,輕聲道,「我只見到了你祖母,並沒有見到其他人。」
顏秉初有些詫異,那這封信……
「信是老夫人身邊的一個丫鬟交給我的。」謝詡似乎猜到她在想什麼,繼續說道,「臨安也封了城。」
臨安也封了城,沒有見到徐氏
顏秉初嗖地從床上站起來,連鞋都沒顧得上穿,一把抓住謝詡的衣襟:「祖母有沒有說什麼?」
謝詡搖搖頭。
「那,給你信的丫鬟呢?長什麼樣子?」
聲音急迫而焦躁。
「我沒有注意看,不過聽老夫人叫她蟬蛻。」謝詡輕輕地扶著她的肩膀,柔聲安慰道:「不用擔心,不會是你想的樣子。臨安雖有瘟疫,但卻並不嚴重,要不然,我進了城,也不會輕易讓我出來了。」
蟬蛻,是蟬蛻。
顏秉初慢慢鎮定下來,一定沒有什麼事,既然是蟬蛻將信交給他,祖母一定知道,那母親一定不會染了疫病,要不然連根頭髮絲都不會流出來。
顏秉初漸漸回過神來,突然,她揪著謝詡衣襟的手卻被握住了,她吃了一驚。
謝詡蹲下身,將床邊的繡鞋放到她腳邊:「你的手冰涼,還不穿鞋子,還想再病一場?」
顏秉初低頭訝異地看著他。
他仰著頭,神色淡然,彷彿拿著她的鞋子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
「我先走了,快點上床去睡。」謝詡看她穿上了鞋,衝她笑了一笑,親暱地揉了揉她的發頂。
「對了,」他走到窗前,突然轉過身凝視她,「我一直想問,你可好?」
顏秉初一怔,有些不解:「我?我很好啊……」
謝詡點點頭,對於他來說,這是一句廢話,但他就是想親口問問。
顏秉初傻愣愣地看著他飛身出窗,消失在院牆上。
她突然想起徐氏信尾的落款日期,是廿四,可是今晚就是廿四
從臨安到錢塘需要一個多時辰,他為什麼入夜才來?
他深夜敲她的窗戶只是為了送一封信?
他的目光……
他說他路過……
不他在撒謊
顏秉初衝到窗邊,庭院裡靜悄悄的,只餘那棵他剛剛站過的樹立在她的窗前,也緘默著。
「為什麼騙我?」顏秉初喃喃地道。
正月末的時候,顏廷文的信裡就提到成王病重的消息,京裡明明也知道了,就算是在二月才派遣人來,萬萬也不會在路上走二十四天才到杭州
都已經快三月了。
顏廷文既然在信裡說是三月裡啟程上京,說明成王的病三月前後一定無礙了,京裡派遣的太醫怎麼可能走那麼慢?
臨安,臨安在錢塘的西南邊
他是怎麼走的?能從臨安經過錢塘?
除非……除非他是從臨安特意過來的。
一陣風吹進屋子,站在窗前的顏秉初不禁打了個寒戰。回過神來,她抱了抱胳膊,伸手關上了窗戶。
哼,她暗道:「既然你不和我說實話,我就當你說的是真的罷了」
顏秉初??地爬上床,一把拉過被子蒙在頭上,又過了半晌,她猛然掀開被子,坐起身:「我先走了?」
走了就走了,為什麼加個先字?
「我先走了,我先走了……」她喃喃地重複著,「這裡又沒人走,做什麼加個先字?」
他的意思莫不是……他還要再來?
顏秉初瞪大眼睛。
怎麼來?什麼時候來?
還像今天半夜裡翻窗進來麼?
「神經病」顏秉初暗罵一聲,重新躺下去。
可是卻絲毫沒有睡意,怔怔地望著屋頂出神。
卯正,綴幽起了身,利落地將自己收拾好,輕輕地下樓去廚房提了兩壺熱水,她敲了敲顏秉初的屋門:「姑娘,該起身了。」
也不指望聽到她的回應——這種時候姑娘還睡得迷迷糊糊呢,就是醒了也非得喝了蜜水才肯開口。
綴幽伸手推開門,往牆角的臉盆架子走去,倒好了熱水,又從旁邊的櫥子裡,取出一罐封的好好的瓷瓶來,往杯子裡倒了一點。
調好了蜂蜜水,綴幽就轉身去床邊喚顏秉初。
顏秉初快天亮的時候才迷迷糊糊進了夢鄉,她擺擺手示意綴幽不要吵,轉身拱了拱,將頭死死地埋在被子裡。
綴幽又好氣又好笑。
無論平時多懂事,賴床的時候就還是小孩子!
她只得在床沿坐下,耐心地哄著。
「姑娘,快起身了還要上課呢」

第五十一章帶我走
顏秉初昏頭搭腦地在桌前坐下,隨意用了幾口早飯,就不肯吃了。
綴幽見她迷迷糊糊,走路不知天南地北的,不覺有些奇怪。
「姑娘莫不是病了?」
她說著伸手去摸顏秉初的額頭,再反手摸摸自己的。
「沒事我就是有點困……」顏秉初揉了揉眼睛。
就怪那個謝詡半夜跑來說了一大堆謊話
害的她睡不著,奇怪她為什麼要睡不著覺?
顏秉初撇了撇嘴,不再想這件事。
「這是什麼?」綴幽鋪著床,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樣東西來。
是徐氏的那封信
顏秉初腦子清醒了些,有些犯難。
這是說還是不說?半夜一個男人翻窗進屋子來,大概會嚇到她吧……
不說罷,好端端的多出一封信來,怎麼解釋由來?
綴幽有些茫然地看著手上的信封:「這好像……是夫人的字。」
她原是徐氏屋裡的丫鬟,是檀雲一手帶著的,故此也識得幾個字,徐氏的筆跡自然也是認得的。
顏秉初咬了咬唇,上前拉住她的袖子,輕輕地將昨夜謝詡敲窗欞送信的事說了,當然略去了他進了屋,還有……握了她的手,替她穿鞋……
綴幽嚇了一跳:「姑娘就開窗了?」
顏秉初安慰她:「我手裡握著剪刀呢我問清楚了才開得窗。」
綴幽還是不放心:「這一次是世子爺,那下一次呢?不行,奴婢今晚就睡在姑娘房裡……」
可是他說他先走了……萬一再來呢?
顏秉初心裡猶豫了一番,低聲道:「哪裡……哪裡就有下一次了?學裡又不比府裡,沒有設軟榻……床又這麼小,兩個人睡得擠……你知道我的,旁邊睡著一個人……我就誰不安穩……」
綴幽道:「奴婢打地鋪……」
顏秉初駭笑著打斷她:「打地鋪?現在是什麼天?地上都沁著涼,你睡凍了怎麼辦?現在就我們兩個人,還鬧著疫病……」
綴幽就有些猶豫了,她病了是不要緊,可是只有姑娘一個人,她病了,誰伺候姑娘?
顏秉初慢慢勸她:「怎麼可能老發生這種事?我警醒著呢」
綴幽不禁有些埋怨:「這世子爺怎麼回事?哪有大半夜敲姑娘家窗子的?慣會使這些下三濫手段……真真白長了一副好皮相,姑娘可不要給他迷了去」
敢情還記著當年她隨口亂編的迷、魂、藥的事呢
顏秉初有些心虛地笑道:「亂說些什麼母親托人家送信來,大概以為是什麼要緊的事,故此當天就送來了吧」
綴幽這才罷了。
到了午間,顏秉君跟著顏秉初一塊回屋吃中飯,看了信,一張瘦的都沒多少肉的小臉才放鬆下來。
他有些奇怪地道:「為什麼沒提到大伯母?我怎麼和誠哥兒說?」
顏秉初這才驚覺,徐氏只寥寥幾筆說了祖母和她都挺好,其餘都是在問他們好不好,又叮囑了一大堆吃飯好好吃,衣服要穿暖之類。
顏秉初拿著信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她指著信中「一切均安」四個字,有些不確定地道:「或許是母親急了,只一筆帶過而已?」
顏秉君點點頭,「嗯」了一聲。
姐弟倆沉默著吃完了飯。
封城的第九天。
其實日子還是一樣的過,學裡也沒有誰誰染上疫病,可就是這樣,也有一種沉悶的氣氛瀰漫在州學裡。
打發走一直憂心忡忡的綴幽,顏秉初睡在床上,眼睛總是不自覺地往窗戶那瞄去。
一夜沒有人來。
第二夜還是沒有人來。
白日裡,顏秉初頂著個熊貓眼,竟然在課堂上睡著了這可是石破天荒第一遭。
第三天晚上,顏秉初就氣鼓鼓地早早上了床,背對著窗戶躺在床上,暗自嘀咕:「你來了,我也看不見你就讓你在窗戶外頭站一夜去」
也是太睏了的緣故,不多時顏秉初就沉沉睡去。
臉頰恬靜而祥和,有一半埋在軟枕裡,黑軟的頭髮散在枕頭上。
謝詡蹲在床前,伸出手虛空著慢慢沿著她濃密的眼睫,挺翹的鼻子,在她柔軟的嘴唇邊停了停。
都能感覺到她細小的呼吸。
真是一點防範之心都沒有。
就這樣靜靜地注視了她一會兒,他俯身輕輕吻了吻她散在枕頭上的頭髮,然後就起身,輕輕地帶上門,出去了。
一夜好眠。
翌日,顏秉初朦朦朧朧地睜開眼,在床上賴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什麼,連忙坐起身來,環顧了一下房間。
沒有人,也沒有多出什麼東西,就有些洩氣,沮喪地看向窗戶。
昨晚她雖說賭氣不看窗子,可是之前她裝著睡著了,在綴幽走後,特意又下床偷偷將窗子的插銷拔了。
現在看來,他昨夜還是沒有來。
她心裡暗暗地罵了一聲騙子,起身掀開被穿鞋時又瞥了眼窗戶,猛然間發現不對,窗扇緊緊地合上了可是昨天她明明留了縫的。
顏秉初急急忙忙跑到窗前,連插銷都好好地壓在閂內
難道是綴幽在她睡熟後又進屋重新關了窗?
顏秉初急忙打開窗戶,窗外什麼人也沒有。
「姑娘這麼早就醒了?」綴幽推開門,看到顏秉初站在窗前,吃了一驚,「怎麼衣服都沒穿好,就往窗邊站?」說著,將熱水壺放在桌上,走到她身邊,將窗戶關上,拉著她到桌邊坐下。
顏秉初仔細打量著綴幽神色。
沒瞧出什麼端倪,她端著蜜水,輕輕地放在顏秉初面前,就提著熱水走到屋角的臉盆架邊,將水到入盆中。
一句嘮叨的話都沒有。
綴幽卻沒有留意顏秉初的心思,伺候她漱洗了,吃了早飯。
「你昨夜裡,又來看窗戶了麼?」顏秉初終於忍不住道。
綴幽詫異:「沒有啊?怎麼了?」
顏秉初笑道:「沒事,沒事,我就是問問。」
那就是他關的原來昨夜他來了
綴幽狐疑地看著前兩天還有些悶悶的自家姑娘突然變得開心起來,笑吟吟地上課去了。
綴幽拎著食盒,進了屋,一眼就看見許久未露笑顏的顏秉君正滿面笑容地同顏秉初唧唧咕咕地講話。
「三爺在說什麼?看著倒高興。」綴幽笑著將食盒放在桌上。
顏秉初就笑瞇瞇地告訴給她聽,「……學正說錢塘的瘟疫並不是很嚴重,發現得早,就那麼幾個得了病,竟然一個人都沒死」
綴幽驚訝道:「真的」旋即又笑道:「那真是太好了,想必不久就可以回臨安了」
顏秉初點點頭,謝詡上回也說臨安的情況也沒有多嚴重。
二月天氣乍暖還寒,想必瘟疫爆發的不是很厲害。
晚間散學回來,顏秉初見桌子上壓著一封信,奇怪的拈起來一看,落款卻是岳雷。
「岳家二爺來過?」
不可能吧,雖說情況好些了,可是城門還沒有開啊?
綴幽道:「岳家二爺倒沒見著。是州學的門房送來的,說是一個從臨安來的藥材商捎來的。」
顏秉初放下包,拆開信封,統共就短短幾行字,她漫不經心掃了一眼,就愣在原地,似有些不相信般緊緊盯著信紙。
「綴幽綴幽你快來信裡說什麼?」
綴幽奇怪地接過信,看了一看,頓時大驚失色:「姑娘」
聽她一聲驚呼,顏秉初只覺眼前一黑,心頭像是有重物狠狠一撞,頓時身子就晃了晃。
綴幽見狀,急忙扶住她在椅子上坐下,輕輕拍著她的臉,口裡直喚:「姑娘姑娘」
半晌,顏秉初定了定神,緩緩吐出一口氣,伸手道:「把信再給我看看。」
綴幽一臉的驚惶,含著淚將信遞給她。
「你將眼淚擦擦,守在門口,三爺來了,通知我一聲。」
語調雖然還帶著一絲顫抖,面色卻已經平靜下來。
綴幽驟聞這麼大一個消息,手足俱軟,心裡還砰砰跳著,見自家姑娘神色很快就鎮定下來,不禁有些擔憂。
「我沒事,只是要好好想一想。」顏秉初擺擺手,示意她快去。
綴幽無法,只得站起身來,守在門口。
顏秉初慢慢摩挲著信紙。
「……驚聞顏府夫人身染疫病,昨日夜裡亡故……」信尾的日子卻是廿六。
信裡的昨日那就是廿五了,可是在前一天晚上,她還收到徐氏的親筆信
母親的信絕對不會有假,如果是疫病,祖母大可不必傳信,又何必偽造一封?
顏夫人……
在福州只有一個顏夫人,可是臨安卻還有一個
顏秉初苦笑了一下,雖然這麼想不厚道,可是如果岳雷的這個消息是真的,這個顏夫人恐怕指的是孔氏。
她將信仔細地收在荷包裡,慢慢地站起身。
綴幽雖守在門口,卻一直注意著她的動靜,見她起身,連忙進屋。
「將我的東西收拾一個包袱出來。」顏秉初吩咐她。
「姑娘這是……」
「我今晚走」
綴幽滿面詫異:「走?走哪去?」
「回臨安。」
顏秉初就坐在桌邊,屋裡也沒有點燈,手邊放的是綴幽收好的包袱,
她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篤定,可是她就是覺得今晚他一定會來。
有衣袂之聲,窗戶輕輕地開了。
他來了。
顏秉初嘴角不自覺地勾起了一抹笑。
謝詡翻窗進屋,回身輕輕地將窗戶合上。
又同昨天一樣,沒有閂緊。
「這丫頭……」
他滿心地無奈,冷不防一隻手拉住了的他的衣擺。
「不用閂了,帶我走吧。」

 

第五十二章回府
已是深夜,長長的官道上空無一人,只有急驟的馬蹄聲,噠噠噠地在夜色裡傳開去。
當空一輪彎月,空氣冷冽。
這是第二次坐在他馬前,冷風從領口灌進脖子裡,顏秉初不禁一哆嗦。
「怎麼,很冷?」謝詡伸手將她的腦袋按到懷裡。
側臉就挨在了他胸前,顏秉初覺得一股熱氣從他身上傳到自己臉上。她的身子僵了僵。
不知不覺想起許許多多的事來。
南後街書齋裡的調侃,那一整套的蜜蠟首飾,馬車簾子放下前的那一眼……還有再次見面時,月色下的微笑。
能記得這麼多,她自己都有些訝異。
謝詡一手抓著馬韁,一手拉開身上的斗篷,將她小小的身子裹了進去。
顏秉初輕輕歎了一口氣,軟下身子,靠他近了些。斗篷統共那麼大,總不能讓他冷著了不是?
歎氣的聲音雖輕,卻不想被他聽見了。
「小小年紀,心思不曉得有多少,怎麼老歎氣?」
又是一副調侃的口吻。
顏秉初最恨他這樣的語氣說話,每次一聽到,就不由自主地炸毛
「我的壞心思最多你不曉得?」
「好,好,」謝詡服軟,語氣裡滿是笑意,彷彿是在遷就她,「你最多,誰都比不上你,行不行?」
讓人哭笑不得……這真不是什麼誇讚的話。
過了片刻,顏秉初聽到謝詡在她耳邊問:「為什麼一定要現在回臨安?」
她不禁有些詫異。
還以為他不會問的。
顏秉初有些羞愧。當她鎮定下來,仔細想清楚去世的不可能是徐氏後,她竟然舒了一口氣。她只留下一封信,就丟下顏秉君,丟下綴幽,急切地想回臨安,其實只是想即時投進徐氏的懷抱而已。
她喃喃地道:「我只是想母親了。」
「什麼?」
顏秉初不知道他是因為風大沒聽清,還是他有些不相信。她突然就想起他當時訝然的神色來。
眉毛挑得高高的,似聽到什麼不可置信的話一般,眼神緊緊地鎖住她,看得她渾身不自在。
一點也沒有被人捉到的尷尬。
「好。」
就聽他這麼說。
然後伸手摟住她,從窗戶飛身而下,那種感覺……心頭失重,風從耳邊掠過……只讓人永生不能忘懷。
可惜的是顏秉初落地的第一句話:「呀我的包袱」
謝詡頗為無奈地望著她,又看看院牆,只得重新閃身上牆,翻回屋內取了她的包袱回來。
「這麼小的包袱,」他掂了掂,「去哪?」
「回臨安啊」顏秉初接過包袱。
謝詡笑了笑,帶著她七彎八彎,繞過守夜巡視的人,來到一處牆角下,兩人翻過牆,就這麼輕易地出了州學。
院牆外對面有一個巷子,巷口一個已經打烊了的茶攤外,福寶正守在那,見到自家爺後頭跟著一個美貌小娘子,頓時目瞪口呆。
「爺……爺你」
夜探閨房就算了,還將人家小娘子都拐帶了出來
謝詡給了他腦門一下,上前解馬:「是你哪門子爺爺爺今晚去臨安,你就留在這等城門開了再走。」
說著,將站在一邊的顏秉初抱上馬,自己也翻身坐在她身後,轉了馬頭就走。
守城的小吏看了謝詡的腰牌,竟然一句話都沒多說,就放他們出了城。
顏秉初倒沒想到燕國公世子的身份這麼好用。
謝詡似猜到她心中所想,溫言解釋道:「不是說了麼,同四皇子奉皇命去漳州,這是禁衛軍的腰牌。」
原是這樣,顏秉初點點頭。
從進了臨安府,顏秉初的心就開始跳得厲害。等到了顏府兩間朱紅色大門前,謝詡下馬,將她從馬背上抱下來。
顏府大門廊簷下的燈籠都換成了白色的,在夜風中輕輕的晃動。
顏秉初這才感覺到一絲悲意。
謝詡轉頭看了她一眼,便上前叫門。過了一會兒,大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一個小廝探出腦袋來,謝詡將顏秉初往身後藏了藏。
「……世子爺?」那小廝顯然認出了謝詡是前幾天上門拜訪的燕國公世子,他有些詫異地揉了揉眼睛,瞥見世子身後露出一角羽緞斗篷。
「深夜拜訪,煩請通報一聲。」
那小廝忙將門打開,請二人進來,自己手忙腳亂地跑到二門上通報,另有一個小廝去門外牽了馬匹。
顏秉初皺了皺眉頭,看門的統共該有八個人,四人一班輪流守著大門,現在怎麼只有兩個?
過了片刻,老夫人身邊的蟬蛻親自提著燈籠帶著人迎了出來。 見到兩人,還未開口,蟬蛻身邊的一個嬤嬤就驚呼了一聲:「姑娘」
顏秉初一瞧,正是林嬤嬤,頓時心頭一酸,就撲了上去,伏在林嬤嬤的懷中嗚嗚地哭了起來。
林嬤嬤滿臉心疼地撫著她的背:「好姑娘,莫哭,莫哭。」
蟬蛻驚訝地看一眼顏秉初,轉身急忙向謝詡行了禮,心中雖滿是疑惑,但口裡仍是笑道:「二姑娘可是想家了,老祖宗和夫人都在正堂等著呢」
顏秉初的心定了定,從林嬤嬤懷裡直起身子,接過手帕,擦了擦眼淚,笑道:「讓姐姐見笑了。」
這才注意蟬蛻的腰上繫著一圈白布——屋裡的下人無不是這樣裝扮。
林嬤嬤愛憐的牽著她的手,跟在眾人後頭往內院走去。
正堂內,顏老夫人搭著徐氏的手滿面疑惑望著門外,見蟬蛻掀了簾子,打先進來的竟然是顏秉初。
徐氏先是一驚後是一喜,一把撲上前就將顏秉初拉過來,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著,緊緊摟在懷裡,眼淚就不知不覺掉下來。顏秉初先前在林嬤嬤懷裡哭了一場,方好些了,她伸手拍著徐氏的背,口裡不住地安慰她:「娘,娘,初兒很好……」
顏老夫人這才回過神來,看向跟著進來的謝詡。
「這是……」語氣裡無不擔憂。
三更半夜,自己原本該在錢塘的孫女孤身一人跟著他跑到臨安來,這情形……
謝詡向顏老夫人拱了拱手,剛要答話,顏秉初就開了腔:「是初兒央著世子哥哥帶初兒回來的……」
話未說完,就聽徐氏呵斥道:「胡鬧」
顏老夫人挑挑眉,看了徐氏一眼,轉身請謝詡坐下,才開口對眼巴巴地望著她的顏秉初道:「你母親說的對還不趕緊回房?明天將家訓中的《閨訓》抄十遍交給你母親」
顏秉初有些詫異地望向老夫人,顏家家訓裡哪有《閨訓》這一篇
徐氏急忙推了推她,顏秉初只得道了一聲「是。」又看了一眼坐在一邊的謝詡,才告了退,慢吞吞地跟著林嬤嬤出了屋子,回了西偏院。
謝詡伸手按了按眉心,他哪裡不知道顏老夫人這話是在說給他聽呢抄十遍《閨訓》,是在指責他呢
他急忙起身道:「老夫人,都是晚輩的不是,是晚輩一時沒考慮周到……」
顏老夫人笑著打斷他道:「都是我家初兒胡鬧,世子深夜將我家初兒送回來,老身該感謝才是。」
又命蟬蛻帶人將外院的客房收拾了。
「還委屈世子先將就一夜。」
謝詡連稱不敢,就起身告辭退了出去。
徐氏看著謝詡出了屋子,連忙轉頭看向顏老夫人,不好意思地叫了聲:「老祖宗」
顏老夫人擺了擺手,斜睨了她一眼,哼道:「就你心疼你家閨女」
徐氏起身挨坐到老夫人身邊,扶著她的胳膊,笑道:「是是是媳婦的不是媳婦嘴快了些,心裡哪能不知道老祖宗最疼初兒」
顏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歎了一口氣:「初姐兒是顏家唯一的嫡女,我自然心裡偏著她些。芳姐兒雖說養在嫡母膝下,卻沒上族譜,如今孔氏又去了……幸虧孔氏是個好的,生前替她說好了婆家,就趁著熱孝嫁出去罷,不然耽擱三年都十九了。我已經托著那些能走動的藥商去信金華說了咱家的情況,就等著張家回信定下日期。如今還要勞煩你替她張羅張羅婚事了。」
徐氏道:「瞧老祖宗說的,這有什麼勞煩不勞煩的。」
顏老夫人一時又想起孔氏的死因,恨恨地感歎道:「真真是家門不幸啊」說著,竟淌下兩行淚來。
徐氏拿著帕子勸慰她:「老祖宗也不要難過了,好歹看顧著自己的身子一些……誰能想到世上竟有那種東西如今疫情平息,城門也快解禁了,就等大哥回來處置罷。」
顏老夫人罵道:「那個孽子就是他惹下的禍根」
事關大伯子,徐氏不好搭言,只得道:「原本老祖宗都睡下了,就怪初兒那丫頭,又把老祖宗鬧起來,明兒我就說她去」
顏老夫人聞言,嗔了她一眼。
徐氏就勸道:「老祖宗還是去睡吧,天大的事,明天起來再說,啊?」
顏老夫人擦了擦淚,讓徐氏攙扶著,站起身轉到東裡間。
徐氏伺候她除了外裳上了床,剛要替她熄了燈,就聽顏老夫人在枕上道:「我知道你疼愛初兒,她雖然還小,不到大防的時候,但還是得說說她。」
徐氏連忙道:「媳婦兒省得」
顏老夫人悠悠地歎了一口氣:「我們顏家結締婚姻從不貪勢家,也不需喧動女謁,燕國公世子年紀大了些,子嗣上等不得,你那點心思就收收吧」
徐氏愕然,直起身子,望著顏老夫人平靜的臉,低低道了聲「是」,輕輕退了出去。

第五十三章處置
徐氏出了正屋,就往右拐,進了西偏院。
顏秉初果然還沒睡,手裡抱著美人,正同林嬤嬤映月唧唧咕咕的說話,見徐氏掀簾進來,急忙站起身,挨上來。
徐氏笑道:「在說什麼,還不睡?」
顏秉初抱著美人給她看,道:「在說它呢眾人都瘦了偏它就胖了」
徐氏愛憐地撫了撫她的腦袋。
顏秉初就勢依到徐氏的懷裡,悶聲道:「娘,初兒想你想得緊,今晚你同初兒一塊睡,好不好?」
徐氏就點頭,讓林嬤嬤去同檀雲說一聲,她今晚就歇在西偏院。
兩人漱洗過,就上了床。
許是母親在身邊,讓顏秉初心裡安穩,她很快就睡著了,小手卻還緊緊環著徐氏的胳膊。
徐氏不禁側過頭,藉著窗外的月光打量她。
雪膚花貌,她這個女兒是極美的。
徐氏不由歎了一口氣,伸手撫了撫她的臉頰,又幫她仔細掖了掖被角,才闔上眼睛睡了。
三月的頭一天,城門解除了封鎖。申時顏秉君回了府,請過老夫人,徐氏的安後,就躥進西偏院。
顏秉初正同剛剛回院的綴幽說著話,看見他板著一張小臉掀簾進來,不由有些提心吊膽的滋味,她站起身,滿是內疚地瞧著他。
將他一個人扔在學裡不管不顧,實在有些自私。
「我……」
顏秉初剛要開口,卻被他打斷了。
「阿姐」他神秘兮兮地湊近了,神色飛揚,兩隻眼睛亮亮地看著她,壓低了聲音道,「是不是詡表哥帶你回來的?」說著還不滿地看了站在一邊的綴幽一眼,「綴幽回個話都不清楚,支支吾吾的。」
顏秉初有些發愣,怎麼頭一句問得就是這個?
綴幽是她的丫頭,這種事她沒交待,自然不好與人說得太清楚。她看了一邊面色有些尷尬的綴幽,衝她微微點頭,示意她先退下。
然後她整了整面容,也不理顏秉君的問題,拉過他的手鄭重地道:「顏惟謙,我要向你道歉。」
惟謙是顏秉君的字,是在福州念州學前,顏廷文給取的,平時家裡人都「君兒」「三爺」的喚,頭一回從顏秉初嘴裡聽到這三個字,顏秉君只覺得陌生又彆扭。
「干……幹嘛?」他瞥了一眼被顏秉初拽住的手,有些忸怩地問道。
「這次在錢塘,我將你一個人丟在學裡……」
顏秉君倒是很豁達:「哎呀阿姐你總是把我當成小孩子我一個人又丟不掉」說著,沖顏秉初擠了擠眼,「阿姐只要告訴我,詡表哥是怎麼把你帶出來的?是不是飛簷走壁,燕子鑽雲這樣很厲害的功夫?」
手裡還做了一個「鑽」的姿勢。
飛簷走壁,燕子鑽雲?太誇張了
「你怎麼不去外院親自問他?」顏秉初哭笑不得,給了他一個好大的白眼,枉費她一腔感情,敢情他只關心他詡表哥的功夫
顏秉君沮喪道:「我也想啊可是今早城門一開,詡表哥就走了」
謝詡已經走了?顏秉初詫異,她竟然不知道
是了,這兩天,她一直呆在西偏院,雖然沒有那篇《閨訓》讓她抄十遍,可徐氏不讓她出院子,相當於禁足了。
「阿姐,家裡發生了什麼事?」顏秉君有些遲疑地問道,「誠哥兒一回來就被老祖宗拉到內室去了,母親也沒和我多說幾句話,就讓我退下了。」
顏秉初歎了一口氣,剛要答話,屋外傳來綴幽的招呼聲。
「檀雲姐姐來了」
「三爺可在你們屋裡?」
綴幽掀了簾,檀雲進來,一見顏秉君就道:「三爺,夫人交待了,快將衣服換上吧。」
顏秉君一看,她手上捧著的是一件素色直裰和一條熟麻腰帶。
「這是……」顏秉君轉了轉腦袋,發現屋裡的人打扮無不素淨,腰間繫著一圈白麻,他震驚地望向顏秉初。
顏秉初衝他微微點頭,轉而笑道:「就在這去裡間換吧勞煩檀雲姐姐跑這一趟。」
顏秉君換了衣服出來,猶自有些愣神。
「是大伯母去了……」顏秉初輕輕地告訴他。
顏秉君聳然動容。
三月初三,原本應是草長鶯飛,柳綠花繁,臨安府卻是紙錢漫天,哭聲片片。
臨安的疫情比錢塘嚴重些,城門一開,城中總共有五六戶人家辦喪事,往城外出殯。
顏府大老爺終於在出殯的前一天趕回府裡,聽說在老祖宗正堂前跪了整整一夜。
顏秉初站在窗前,看著園子裡桃花都吐了小小的花苞,樹木枝葉都露了綠芽,原本該是一派*光喜意,如今,襯著院子裡的白幔反倒變得淒涼了。
心中整理著這幾日打探到的消息,顏秉初不由深深歎了一口氣。
跪得再久,失去的生命,無法挽回;破損的心,也無法彌補。
這個世界的男人總是高看自己一眼,內宅之事,大丈夫不屑與之,自以為賢妻良妾一人盡得,柔情蜜意盡真。
孔氏的死因,儘管一口咬定是染了瘟疫,可府裡的有心人便能瞧出端倪來,柳姨娘懷著子嗣卻被鎖在了正院後頭,身邊一干丫鬟婆子統統餵了啞藥被遣送到莊子上。
就在顏秉初長吁短歎之時,聽得正院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叫聲,嚇了她一大跳。她急忙出了屋,想看看怎麼回事,卻見兩個婆子守在西偏院門口。
顏秉初滿腹狐疑,正欲上前詢問,見綴幽慌慌張張進了院子,使著眼色讓她回屋。
「外面到底是怎麼了?」
綴幽面色有些不大好看,進了屋,臉上還帶著惶惶之色,她壓低了聲音道:「大老爺要將柳姨娘發賣了婆子拖出去時身下全是血……聽說是灌了藥……」
顏秉初瞪大眼睛看著她:「是……誰灌得藥?也是大老爺命的?」
綴幽點點頭。
顏秉初就冷哼一聲。
顏老夫人站在院子上首,神色淡淡地看著柳姨娘一路血跡掙扎著被兩個婆子架出去,一邊的徐氏面上閃過一絲不忍之色。
才灌了藥生生將腹中的胎兒打掉,不及在床上休養兩天就拖出去,怕是這條命已經交待出去了。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她竟然做得出來這種事,就得承擔這個果」顏老夫人看了她一眼,「回屋吧。」
徐氏低頭應了是,扶著老夫人進了屋。
大老爺神色木然地跟著進來,一下子跪在顏老夫人面前,徐氏忙避到一邊,屋裡的丫頭紛紛退了出去。
顏老夫人倚在榻上閉了閉眼睛,面上露出一絲疲憊,並不看地上跪著的大老爺,過了良久才緩緩道:「以後就讓香姨娘掌家吧,顏家長房香火有了誠哥兒也夠了,有了後娘就有後老子,『子誣母為妾,弟黜兄為傭』自古孝子就是這麼沒了的家宅都治不好,你的官兒也不用做大,自己好自為之吧」
大老爺雙眼紅腫,應了聲是,在地上磕了一個頭,退了出去。
香姨娘是顏秉芳的生母,穿著一身麻衣來給顏老夫人磕頭,顏老夫人仔細打量了她幾眼,見她眼裡含悲,面有淚痕,不似作偽,方點了點頭,淡淡地同她交待了幾句,就讓她下去了。
徐氏見顏老夫人靠在引枕上,面色蒼白,疲倦不堪,知道這件事給她的打擊太大,急忙勸她去休息。
顏老夫人面有悲愴:「顏家百年從沒出過這樣的事情一個姨娘堂而皇之地在主母的藥裡混下雷公籐,讓主母生生腹痛而死可憐死後只能做瘟疫上報官府,將屍體火化,就因為顏府丟不起這個臉面」說著竟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起來,「偏偏是我的兒子,讓我死後如何去見老太爺如何面對列祖列宗如何對得起孔氏先祖」
徐氏摟著老夫人,只覺得心酸,慢慢地哄道:「老祖宗莫要想左鑽了角尖兒,那藥是大廚房統一熬了,分派各院的,誰人能想到那柳氏如此猖狂,就在孔氏的藥裡混了東西,老祖宗也料不到是不是?」
顏老夫人擦著淚,語氣裡滿是悲痛:「若不是那孽子一心哄著那毒婦,她未必生出這個心思來」
徐氏微微歎氣,倒了一杯水,遞給老夫人,婉言勸道:「老祖宗還要打點精神來,還有誠哥兒芳姐兒指望著您吶」
芳姐兒得趕在熱孝裡出嫁。
金華的張家來了信,定下四月初一的日子,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得將嫁妝什麼統統備齊,擬好嫁妝單子,時間趕得緊,喜服還沒定,陪嫁莊子還沒選,傢俱還沒著人打——肯定是來不及了的,就得托人去蘇州、揚州和松江一帶賣現成的好傢俱回來。
顏老夫人見提起芳姐兒的親事,才稍微有了精神,徐氏見狀偷偷鬆了一口氣。
等到三月半的時候,徐氏接到顏廷文的信,他已經隨成王一道上京了。
這個消息讓顏府半個月來有些透不過氣的氣氛稍稍鬆快了些。
西偏院裡,顏秉初正繡著一幅鞋面,不到半個月的時間,顏秉芳就要出嫁了,成天成夜的繡嫁妝也趕不及,有好些東西只能去外邊買現成的,難免有些不中意。顏秉初就打算幫她繡上幾件。
綴幽一面幫她分線一面笑道:「老爺這回立了功,也不知道會封個什麼官做做。」

 

第五十四章 出嫁
顏秉初含糊地「嗯」了一聲,埋頭自顧自地繡著,冷不防針尖往指頭上一扎,都滲出一顆血珠來。
綴幽頓時跳起來,拉過顏秉初的手,忍不住埋怨道:「姑娘在想什麼,一直心不在焉的。」
「不妨不妨,」顏秉初將手縮回來,放在嘴裡輕輕地含著。「幸好鞋面上沒沾上血,要不然就得重新繡了。」
說著又重新拾起鞋面,上面繡得是簇簇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顏秉初不由歎了一口氣。
綴幽面露不解:「姑娘繡得頂好,還歎什麼氣。」
顏秉初仔細凝視了花樣一會,才慢慢說道:「我心裡總覺的不是滋味,替大姐姐有些難過,那張家少爺不過十七八,就有了兩個通房。」
綴幽見她一副落落寡歡的樣子,想了想,只得勸道:「大戶人家的少爺哪個沒有兩個通房?就是我們家大爺沒成親前也有一個呢可是現在還不是和大*奶過的好好的?」
顏秉初一怔:「大哥也有?」
綴幽語氣裡帶著懷念,「當年和檀雲姐姐一道進來的裁雲姐姐是丫頭裡最好看的,性子又溫柔,只是……後來被分到大少爺的屋裡去了。」
裁雲?顏秉初仔細回想,倒不記得大哥身邊有這麼一個人。
綴幽見她疑惑,面上流露一絲感傷,「姑娘那時年紀小定是不記得她了,大爺成親前就將她配了人,打發走了,如今也不知道她日子過得好不好。」
沒想到一向乾淨簡單的自己家裡也有過這種事情。
「總比做人家姨娘好些。」顏秉初苦笑道。
綴幽頓時心有慼慼焉,一時想到柳姨娘。
兩人都有些沉默。
過了半晌,顏秉初低低問:「那你說他有沒有?」
「誰?」綴幽先是一愣,而後反應過來,不禁笑道,「岳二爺?他還小呢不過……」聲音漸漸低下去「過了十五,也說不准了……」
顏秉初又不作聲了。
那他應該是有了吧,他今年都十五了,又是世子,就算現在沒有也快了……這種事不想還好,仔細想想真讓人有些受不了。
她一時有些茫然起來,手裡拿著鞋面突然不知道如何下針。
綴幽仔細瞅了瞅她面上的神色,就關切地道:「姑娘還是歇歇吧,也繡了好一會功夫了。」
顏秉初點點頭:「也好。」站起身,微微想了想,道:「我們去看看大姐姐去。」
顏秉芳的錦繡苑在正院的西邊,顏秉初掀了簾子進去,屋裡靜悄悄地,只有顏秉芳一人坐在繡架前繡著蓋頭。
見有人進來,她抬了頭:「是妹妹」說著連忙要起身。
顏秉初笑道:「明明知道大姐姐這麼忙,我還來打擾你」
顏秉芳撫了撫正繡著的「百年好荷」的圖案,笑了笑:「有什麼打擾的,我在屋裡也悶得慌,不如妹妹來陪我聊聊。」
嘴上雖在笑,眼睛裡卻絲毫沒有笑意,勉強得很。
顏秉初心裡暗暗歎氣,面上不露分毫,笑道:「半個月大姐姐就繡了這麼多這繡得可真是又快又好」
「很久之前就繡了,母親說早點繡,不慌不忙得才好。」顏秉芳提起孔氏,面上閃過一絲暖色,眼裡卻隱隱有了淚光。
顏秉初心下感慨,看來孔氏和顏秉芳之間的感情倒是真切。
再看顏秉芳,有了喜事,渾身上下打扮還是素淨,連荷包都沒掛一個,屋裡頭除了正在繡的蓋頭,竟也找不出旁的鮮亮的顏色。
「前幾天,老祖宗托人從蘇州買回來的傢俱到了,大姐姐你去看了沒?上面還雕著小橋流水的圖案,特別逼真……」顏秉初笑著拿話岔開。
「嗯,看了,」顏秉芳愣了一愣,方笑道,「裡面一個雞翅木的屏風我瞧著很喜歡。」
兩人又說了一會話,顏秉初就告辭出了錦繡苑。
這半個月顏府上下一團忙,真正亂如戰場。
四月初一一大早,天還沒亮透,顏秉初睡在西偏院的床上就能聽見正院吵吵嚷嚷的聲音,便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正巧綴幽推門進來,伺候她匆匆洗漱了便往錦繡苑走去。
錦繡苑裡面燈火通明,人影幢幢,丫鬟婆子進進出出,忙得腳不點地。顏秉初伸進腦袋看了一眼,就縮了回去。
徐氏扶著老夫人一眼就瞅見在門口探頭探腦的顏秉初,笑道:「怎麼不進去?你大姐姐正在梳妝呢」
顏秉初上前攙了顏老夫人的另一邊,笑道:「初兒怕進去了,反給大姐姐添亂。」
三人說笑著進了屋子,裡間的梳妝台前,一個嬤嬤正在給顏秉芳開臉,將細細的紅線,對折擰成一小股麻花,牙齒咬著一頭,右手裡拿著一頭,左手手繃住那股麻花的前端,兩隻手一動一動,像只小剪刀似的,將顏秉芳臉上細細的絨毛絞了。
開完臉,另外一個嬤嬤便上前給一邊顏秉芳通頭一邊嘴裡唱著喜詞。
顏秉初正看得興趣盎然,蟬蛻笑著進了屋子,曲膝向顏老夫人稟道:「新姑爺的船都到了,一夥人抬著催妝禮在門前喊著呢二爺和三爺都迎到前門了。」
顏老夫人大笑道:「來的這麼快走我們娘幾個也去湊湊熱鬧」
顏秉初歡快不已地跟著顏老夫人後頭往前院走去,遠遠就聽見一片叫聲夾雜著笑聲,她側耳仔細聽,原來喊得是:「新婦子,催出來」
她拉拉徐氏的袖子,好奇地問道:「他們一大早就喊,得喊到什麼時候?」
徐氏笑道:「等你大姐姐登了車,才停呢」
鄭氏和香姨娘兩人急急忙忙地催著發送嫁妝,下人把嫁妝箱子一台一台地送出府,排在顏府大門前,金銀布帛,傢俱擺設,臉盆洗具……滿滿當當地,佔了顏府前面整個一條街。
張家的人就在路口吹著鼓樂前來迎嫁妝,一路敲打著往碼頭的喜船上送去。
嫁妝送走之後,漸漸地顏府門前的車馬漸漸多了起來,都是些親戚世交,來送添箱禮。顏老夫人和徐氏就應酬起女眷來,顏秉初跟著鄭氏返回錦繡苑。
錦繡苑裡,顏秉芳的頭髮已經高高盤起一個髮髻,臉上擦著白粉,眉毛描的黑長,嘴巴搽的紅紅的,跟街頭小販賣得白瓷人娃娃一般。
顏秉初見她神色有些緊張,就笑著向她說外面催妝的情景:「……每個人都大力嘶喊,聲聲不絕,還配著鼓樂,很是喜氣。」
顏秉芳微微露出一絲笑意,那模樣當真驚艷的很。
鄭氏急步從外間走進來,口裡催促道:「快快服侍姑娘換上喜服,吉時快到了」
顏秉芳站起身,兩個丫頭急忙捧著喜服來,伺候她穿上,攙扶她出了裡間。
顏老夫人站在上首,感傷地看著她跪拜下去,囑咐她道:「姑娘家嫁出去就成了別人家的人。為人婦要以夫為天,萬事恭順,為其容,使其悅,為其持家,孝敬長輩,安好內宅,『家有賢妻男人不攤禍事』,往後,這日子,就要靠你自己好好過了。」
顏秉芳含著淚應是,在地上磕了兩個頭,一旁的丫鬟攙起她,給她蓋上蓋頭,眾人簇擁著往前院走去。
鄭氏跟在後頭悄悄地交待顏秉初:「到了前院,扶著大姑娘出去,記得一定要哭」
顏秉初「啊」了一聲,面帶不解地看著她。
鄭氏笑道:「你隨便哭兩聲,擠出些淚來就是了,重頭戲在大姑娘」
顏秉初不由有些惴惴。
到了前門,眾人讓出一條道來,讓姊妹兩人上前,顏秉初扶著顏秉芳剛踏出院門,就聽見顏秉芳哭唱了出聲:「桃夭時節卜佳期,無限傷心敘別離。 哭娘哭嫂哭姐妹,情意綿纏淚如絲……」
其聲切切,哀婉動人,真如哭得一般,
她有些發愣,鄭氏忙偷偷地輕推了一下,顏秉初趕忙拚命擠出些眼淚來,嬌怯怯地喚了一聲:「阿姐,莫走……」
聲音清脆玲瓏,倒也引人側目。
已快走到花簷子跟前。
顏秉初踮起腳悄悄地湊近她小聲道:「大姐姐,這門婚事是大伯母為你挑的,你不為自己,為了她,也要過得好好的。」
顏秉芳聞言一愣,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
顏秉初將她的手交給迎上來的張家少爺,曲膝脆生生地喚了一聲:「見過姐夫」
這一聲叫得新郎面紅耳赤,顏老夫人在後頭放聲大笑。
顏秉芳又向眾人福了福,方上了花簷子。
眾人目送著迎親隊伍往碼頭走去。
顏秉初頗有些失落地看著隊伍越走越遠。
唉,這就嫁了出去,成了別人家的人,要孝敬公婆,伺候夫君,張羅小妾,管理僕婦……這日子想想都覺得可怖
回轉屋內,送走了添妝的親眷,徐氏就伺候顏老夫人回正院休息,自己又急急忙忙地著人收拾箱籠行李。
已經是四月了,顏廷文早過了杭州,他們也該上路了。
顏秉芳三朝回門的第二天,徐氏就帶著眾人離開顏府,顏老夫人坐著轎子,一直將他們送到碼頭。
顏秉君拉著顏老夫人的袖子道:「老祖宗,你真的不同我們一起上京?」
顏老夫人笑著撫了撫他的腦袋,又看了看一旁的顏秉初,親了親已經能依依呀呀發聲的好哥兒,感歎地道:「老祖宗老啦已經走不動了啦」

第五十五章進京
顏秉初認真道:「老祖宗哪裡老了?咬起果子來比初兒還厲害」
眾人都笑起來,前幾天顏秉初的兩顆尖牙都鬆動了,終於在昨天吃果子時脫落了,現在咬東西極不方便。
「你個小鬼頭」顏老夫人親暱地點了點她的額角。
「老祖宗,初兒會想你的。」顏秉初上前抱住她。
顏老夫人笑著拍了拍她的背:「好了好了,盡招老祖宗的眼淚。」
蟬蛻一旁輕輕地提醒道:「老祖宗,快開船啦」
顏老夫人招了招手,「都去吧,都去吧,到了京裡寫封信回來就是了」
徐氏又向顏老夫人拜了一拜,眾人方上了船。
船漸漸離了岸,一路北行,直到看不見碼頭顏府眾人的身影,顏秉初才回了艙房。
綴幽正在屋角用小風爐燒著水,見她進來,笑道:「姑娘渴不渴?」
顏秉初搖搖頭,在窗邊坐下,撐著下巴,轉頭看窗外的景色。
綠波傾傾,遠山如黛。天藍,雲白,還有船家三兩隻。
景色是討喜的,可是顏秉初總覺得有什麼沉在心裡,看什麼都不快活。
唉。
她一聲接著一聲歎氣。
綴幽奇道:「姑娘這幾天怎麼了,總不開心的模樣。」
顏秉初一怔:「哪有什麼不開心?」
「姑娘哪裡像開心的樣子,眼睛鼻子全掛下來,唉聲歎氣。你看看三爺,那才是開心的樣」綴幽忍不住說道。
顏秉君果然很開心,兩層的大船,跑上跑下,在屋裡都能聽見他哈哈的大笑聲。
「要進京了,姑娘一點都不好奇?」綴幽將茶水小心翼翼地倒在茶壺裡,又沏了一杯茶端給她。
顏秉初垂著眼睛,用手撫著甜白瓷的茶盞,低低道:「我就只好奇我們進京後住哪?」
門外傳來一聲笑。
「夫人。」綴幽急忙行禮。
原來是徐氏。
徐氏笑吟吟地走進來,在顏秉初身邊坐下,笑道:「我們一大家子進京可愁死我們初兒了,連住的地方都沒有,豈不是得在大街上當花子。」
綴幽嗤得笑出聲來。
顏秉初悶悶道:「娘慣會取笑我。」
徐氏聽她情緒低落,不由看了她一眼。
秀氣的眉毛皺成一團,長長的眼睫垂下,連嘴角都抿得緊緊的。
這麼丁點大的孩子哪來這麼多心事分明臉上還帶著稚氣呢
徐氏放柔了聲音,緩緩道:「娘哄我們初兒呢哪能讓我們初兒當花子?娘還不心疼死我們在京裡有座大宅子,是你祖父留下的,已有人先去收拾了。到了京裡,娘做主,讓你挑間最漂亮的院子好不好?」
顏秉初聽得這麼一大段話,知道徐氏在哄自己高興,心裡暖微微的,她抬起眼,嬌聲道:「那娘說定啦可不能偏了弟弟」
「好啊」顏秉君從門外跳進來,「阿姐現在連你也學壞了」
顏秉初和他?嘴,一疊聲地問他:「什麼叫我也學壞了?你說說,這個『也』字做什麼用?還有誰?還有誰?」
顏秉君有些傻眼,看了一邊滿臉繃不住笑的徐氏,又看了看顏秉初。他總不能說先學壞的是他偏心的親娘吧
他小手一揮,故作不耐煩地道:「好了好了,大人有大量,我不想與你這個小女子吵」
真是豈有此理他是大人他不想與她這個小女子吵
徐氏看他們姐弟二人鬥嘴,掌不住笑。綴幽在一邊見姑娘來了精神,不像前幾天蔫蔫的,心裡也高興,連忙沏茶端給顏秉君,讓他坐在桌子前喫茶點好讓他繼續有精力同她家姑娘鬥嘴。
船一路慢慢北上,因遣了人先去京裡收拾宅子,徐氏便放下一段心事,整日裡陪著姐弟倆說說話,逗弄逗弄好哥兒,有時候高興起來,眾人會在繁華的城鎮住上一天半天,熱熱鬧鬧地逛上一逛,再登舟繼續前行。
就這麼磨磨蹭蹭一路上竟走了一月有餘。
快到五月中的時候,船隻抵達京都城郊碼頭,早有家人等在那接著。
太陽哄哄的,地面上都有些暑氣蒸騰上來。綴幽替顏秉初打著傘,扶著她小心翼翼地下了船。
「初妹初妹」顏秉初剛要上馬車,遠遠地聽見有人叫道。
岳雷興沖沖地翻身下馬,扔了韁繩就朝她跑過來,額上見汗,兩隻眼睛如同豹子似的炯炯有神,有種少年郎獨特的蓬勃朝氣,讓顏秉初不由多看了兩眼。
「太好了」岳雷搓著手,滿臉笑意地看著她,「我天天著人在碼頭上看,初妹你終於來京裡了走,我帶你去玩去」
綴幽在一邊抿著嘴笑道:「岳二爺我們姑娘才到家呢您也得讓她休息休息個兩天不是?」
顏秉初覺得初初踏上這片陌生的土地,就看見岳雷這張俊朗的笑臉,實在讓人心情大好,她笑道:「雷哥哥等我幾天,我休息好了,就同你出去玩」
岳雷有些驚訝地看著她。
顏秉初這才想起來她此時正缺了兩刻牙,形象大毀,便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
這一笑又顯得格外嬌怯可人,岳雷直覺腦子一陣暈眩。
「唉,是不是很難看?」顏秉初歪著頭問他。
岳雷連連搖頭。
顏秉初見他一幅呆樣,便瞇了瞇眼睛,又活潑潑地衝他一笑,轉身上了馬車。
岳雷急忙騎上馬,亦步亦趨地跟在顏秉初的馬車後頭。兩人隔著窗戶說話。
徐氏在前頭的馬車看到了,滿是詫異,轉頭問身邊的鄭氏:「那位小公子是誰家的?初兒怎麼會同他熟識?」
鄭氏笑道:「母親忘了?他是鎮寧侯家的二公子。在臨安時原是見過的。」
徐氏恍然大悟:「原來是他家。怪道呢,看著有些眼熟。」說著,又將頭轉出窗戶去瞧。
那少年郎騎在馬上,時不時俯身和馬車裡的人說著什麼,神色飛揚,眉開眼笑的,彷彿全天下此刻就是他最開心。
徐氏就將腦袋縮回馬車裡,若有所思。
到了京裡的顏府前,顏廷文正攜著管家在門口等著接妻兒,一大哄車馬停在大門口,顏廷文親自上前扶了徐氏下馬車。
徐氏要將手脫出來,嗔道:「做什麼眾人面前的」
顏廷文老臉皮厚,也不放,低聲笑道:「老是孟光捧案梁鴻接案有什麼意思趁為夫官職還未委派下來,就讓我伺候夫人幾次也未嘗不可,夫人這一路未免也耽擱太久了……」
兩人正說著,就見顏秉君氣呼呼地下了馬車,在他二人面前行了個禮,逕直衝進了府裡。
顏廷文詫異道:「這小子怎麼了?」
徐氏也是不解,轉頭望去,卻見鎮寧侯家的二公子還在戀戀不捨地與顏秉初說話。
她想了想,就笑了:「不理他。」
進了府,就是要安頓眾人,一家老小。
徐氏果然沒有食言,拿出圖紙來,讓顏秉初自己挑個可心的院子。顏秉初左看右看,就挑了正院西北方向上的納翠居。
從圖上看,納翠居是小小的三間正房,左右各兩間耳房,正房後頭還有一座小小的後罩房。
「可以讓映月在後罩房裡設個小廚房」顏秉初笑道。
「就知道吃」自從踏上碼頭,顏秉君就一直沒給顏秉初好臉色看。
顏秉初不以為意,笑瞇瞇地道:「那下回映月做了什麼好東西,就不往你院子送了?」
顏秉君不說話了。
正午,院子還沒收拾出來,顏秉初就呆在正院用了飯,在西裡間瞇了小半會兒。
等睡起來後,綴幽就說納翠居收拾好了。
納翠居離正院不是很遠。從正院出來,往西北方向走上一段路,過了一架小小的蜂腰橋,就能看見一座小巧玲瓏的院子,正是納翠居。一帶清流繞著院子流成一圈,像水上洲渚一般,院裡竹林掩映,佳木蔥蘢,十分喜人。
剛進了院門,就見兩個小丫頭迎上來行禮,其中一個穿著蔥黃綾子衣衫的丫鬟開口就笑道:「幾個月不見姑娘,可想死奴婢啦」
顏秉初定睛一看,原來是文杏。
綴幽笑道:「這可真巧姑娘也一直念叨你呢要把我們都遣家去,單留你一人服侍」
文杏瞪大眼睛道:「真的?姐姐你在羞我的吧」
顏秉初白了綴幽一眼:「她哪裡是在羞你,是在羞我呢」
綴幽和映月都笑,文杏就有些不明所以地看著眾人。
丫鬟自去收拾行李各做各事,顏秉初就慢慢地看起三間正屋來。
一明兩暗的三間房舍,堂屋正當中靠著牆擺了酸枝木八仙桌,設著香爐和一架小小的黑漆象牙雕芍葯插屏,牆上掛著一幅山水。屋中設了一案幾,左右兩邊各放了一張椅子。
左邊一間是臥房,隔出一間暖閣出來。右邊的則充作書房,沿牆擺了兩排書架,靠窗下是一張紅木窗楹踏腳書桌,斜擺著一張矮榻,一張琴案。屋角則放了一個博古架,架上擺著些瓶瓶罐罐。
顏秉初隨手撥了幾下古琴,音有些走。她又走到窗前,手按著書桌往外看,轉身這才發現隱在書架後又有一扇黑漆小門,原是通往後院的。

 

第五十六章安定侯府
後院的那兩間後罩房坐東朝西,前面有個小小的池塘,周圍種著幾株芭蕉和梨樹,幽靜宜人。
顏秉初站在廊下看了一回,就回轉了屋裡。
正巧,映月手裡端了一盤子東西進來,笑瞇瞇地放在桌上:「姑娘,快來瞧瞧是什麼好東西」
顏秉初湊過去一看,紅漆描金海棠花的大碗裡湃著一顆一顆紫紅色的圓果子,「是荔枝」顏秉初伸手拈了一顆,驚喜道,「哪來的?我原本以為離了福州再也吃不到了呢」
「夫人屋裡的短橋送來的,說是燕國公府送了小半筐到府上。」映月幫她把荔枝殼剝了,露出裡面晶瑩剔透的果肉來,「還新鮮著呢聽說一路上用冰湃著快馬送到京裡的。」
燕國公府?
顏秉初突然感覺些許無味,心裡悵然所失般,一陣一陣的。
她意興闌珊地擺了擺手,「你們拿下去分了吧,讓大家嘗一嘗。」
映月有些不解,納罕地望著她:「姑娘剛剛不是還想吃的麼?要不奴婢先湃在涼井裡,等姑娘想吃的時候再拿出來?」
顏秉初隨手拿了一顆,笑道:「好了,這東西嘗嘗鮮就罷了,吃多了不太好,容易上火。快分了吧又放不長久。」
就像……有些事既然無奈,有些人既然無緣,她又何必想那麼多?
映月無法,只得又端了下去。
天氣開始熱起來。
安定侯府的後花園人來人往,處處裊娜輕盈,鶯聲燕語。
已是五月中的時候,侯府後花園的牡丹還開得熱熱鬧鬧的。京中各府受邀的小娘子三五成群,你做一堆,我做一堆的圍坐討論。
「那株紅色的我最喜形似蓮花,又大又美……」
「那叫似何蓮,可不是就像荷花麼?」
「你聽說沒?今天那位也要來呢」
「真的?可不是又追著謝郎來的吧」隨即是一陣咯咯嬌笑。
「你作死了謝郎謝郎喚那麼親暱,你有本事當面喚去?」
這語氣?是又羨又妒?
「噯?今天你們有沒有看見一個穿蔥綠色衫子的小娘子?看著眼生,不知道是誰家的,生得倒是好看,一雙眼睛勾人的很。」
「不知誰家的窮丫頭罷了,難得來這種地方,自然眼生,生得再好看有什麼用?要我說,如果不是這侯府的牡丹開得實在難得,我才不願意來,安定侯夫人怎麼什麼人都請,你看見王淑麗了麼?」
這小娘子倒是嬌縱,不知是什麼來頭,在背後還能議論侯夫人。
「我剛剛看見安定侯夫人挽著她不知去哪了,你們說,會不會想讓她做宋世子的側室啊?她豈不是要樂死?」
顏秉初興致勃勃地坐在太湖石的假山上聽著八卦,終於忍不住低頭看了自己一眼,穿著蔥綠底纏枝寶瓶妝花衫子,白色百褶裙……不會那個窮丫頭說的是自己吧
宋悅有些尷尬地看著她,急忙辯白自己:「這幾個小娘子……我都不同她們玩的她們就愛背地裡嚼人舌根」
宋悅是安定府的三姑娘,今年才七歲,生得雪團兒一般,顏秉初頭一回來侯府,就愛跟著她後頭成日價「姐姐姐姐」的叫喚。
顏秉初笑瞇瞇地捏了捏她的小鼻子,道:「不如我們下去?進屋裡喫茶好不好?」
宋悅連忙點頭道好,又急著炫耀:「前天大哥哥替我在院子裡綁了一個鞦韆,又漂亮又結實。初姐姐你去不去?我就只給你一個人玩」
顏秉初站起身,拍了拍裙子,將墊在石頭上的帕子塞進袖子裡,笑著說道:「去當然去,阿悅親自邀我,又只邀我一人,我豈不是榮耀的很?」
宋悅見她踩著石頭,哧溜一下就滑下假山,急忙也跟著站起來。
「你小心點」顏秉初站在下面托著她。
「好了」宋悅跳落在地,拍拍手,興奮道,「我還從來沒有爬過這個山只鑽過石頭洞,就那麼點地方,還迷過路,讓嬤嬤找了老半天」
又是一個小調皮鬼
顏秉初替她整了整衣衫。
「哎呀大哥」宋悅突然叫起來。
顏秉初轉身一看,便是一怔,宋岐身旁站著一人,穿著月白色的素面細葛布直裰,手裡拿著折扇,十足一副翩翩濁世佳公子模樣,眼神落在她身上,神色間隱隱帶著一股溫柔笑意。
她只覺渾身不自在,心裡又是欣喜又是酸楚,急忙低頭,拉著宋悅的手道:「剛剛姑母是不是叫我們?快快姑母肯定要等急了」
宋悅正有些怕瞅到她大哥呢,她大哥那個性子實在受不了。見顏秉初這麼一說,眼珠子一轉,立即會意:「對呀,對呀,母親該生氣了,我們快走」
兩人竟招呼不打一聲,一番自說自話,就手拉著手,低著腦袋,提著裙子,腳底抹油般溜至假山另一邊去了。
宋岐氣得跳腳,連連直罵「瘋丫頭」。
他苦笑著轉過頭看向謝詡,歎氣道:「我這妹妹完全被母親寵壞了,再加上舅舅家的小丫頭,兩個人簡直要把侯府都翻了天。」
小丫頭謝詡心裡歎了一口氣,在別人眼裡,她還是小丫頭
他看向兩人消失的地方,心頭閃過一絲疑惑,總感覺她有些不對,這次連世子哥哥都不叫了,竟像沒看到自己一般。
在鬧脾氣?謝詡也露出一絲苦笑來,如果她肯對他鬧鬧脾氣也好。
「喂你在看什麼?」宋岐用胳膊肘戳他,「我最見不得你臉上這副樣子那群小娘子見了,又要紅霞滿面,頭也暈,眼也花,你說,你說,以後誰還敢和你走一塊唉唉,這滿院子的牡丹都是你,我就是那陪著牡丹的綠葉子……」最後兩句竟是唱了出來。
謝詡理也不理他,回身就走。
「噯噯」宋岐急忙追上去,「不是你說要來後花園看看麼?又走什麼?」
看什麼看要看的人剛剛看到了,都已經跑掉了
「你說說看,你這兩年怎麼回事?」宋岐仍自嘮嘮叨叨,「怎麼變了這麼多?對小娘子們都冷淡了不少……啊你該不會」
謝詡被他一把拽住,被迫看他吃驚的神色,「你……你該不會……」
謝詡揚著眉看他,又看了看他拽著自己袖子的手。
宋岐訥訥地放開,猶有些不死心地追問:「兩年前福嘉公主被指了婚,你又這副模樣……」
謝詡眼神一閃,轉頭笑道:「走吧,囉囉嗦嗦什麼難怪你妹妹看到你就要跑」
落在宋岐眼裡,卻是強顏歡笑,往事不願再提……他傷感地拍拍他的肩膀,長歎一口氣,安慰道:「福嘉去年就嫁了人,你說你,不懂得珍惜,回頭又在這自怨自艾……常言道,『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這小娘子又不止福嘉一個……」
謝詡忍住扶額的衝動,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俗話說,『百步之內,必有芳草』……唉你看來了一個」宋岐突然大力將他一拍。
前方不遠處的小徑邊站著一個身量高挑的女子,眉眼如畫,體態婀娜。
宋岐湊近謝詡耳邊小聲道:「這個也不錯啦雖然沒福嘉那麼好……」
是可忍,孰不可忍謝詡白了他一眼,大步往前走去。
秦媛見到謝詡大步向自己走來,心下不禁一陣狂喜,她急忙垂下眼睛,露出一個羞澀的笑來,卻只覺一陣風過,她愕然地抬起眼,急急喊道:「世子哥哥」
謝詡停下腳步,皺了皺眉頭,轉身淡淡地道:「下回不要再喊『世子哥哥』這個稱呼。」
秦媛張了張嘴,漲紅了臉,眼見的淚珠就要垂下來。
宋岐滿面困惑,突然想起什麼,大叫一聲「啊我知道了」將一邊的秦媛唬了一跳。
宋岐自得地笑道:「秦娘子,我這個表弟呢,性子有點怪,話也說不清楚,他的意思……唉,他臉皮這麼薄,明明很簡單的一說就行了嘛非要繞這麼一個彎子……要是一般人還真不能想得出來,可我是誰呢,誰讓我這麼聰明又瞭解他?哈哈哈……」
秦媛原本以為他會說出什麼有用的東西,結果卻在那自我誇讚一番,白白耽擱了她這麼久,有些氣急,跺了跺腳,就要往前追謝詡。
「我話還沒說完吶」宋岐急道,連忙攔住她。
「宋世子請自重」秦媛拉下臉來。
「罷罷」宋岐有些生氣,「真是好心沒好報」
秦媛見他神色似乎是真的有話要說,慢慢緩下脾氣,笑著給他賠了一個不是:「秦媛剛剛有些失禮之處還望世子莫怪。」
宋岐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擺擺手:「無妨無妨。」
「那……」秦媛適時露出一絲傾聽之色。
「啊」宋岐想起剛剛未說完的話,「我是想說,我那表弟的意思其實是讓你不用那麼客氣地喊他『世子哥哥』,喊他『謝郎』就好了」
秦媛疑惑地重複:「謝郎?」話一出口,兩頰就飛上兩抹紅雲。
宋岐嘖嘖搖頭,這姑娘的性子雖然沒福嘉爽快討人喜,這長相卻是比福嘉有味多了,連福嘉一口一個「謝郎」能將謝詡的魂魄勾了兩年之久,想必眼前這個只要一聲就能勾回來吧
「聽我的,沒錯的」宋岐道。

第五十七章 始提親事
秦媛雖然對宋岐的話表示懷疑,可是那兩字甫一出口她自己就迷上了,郎這個字被她喊得千嬌百媚,一點鼻音纏纏繞繞,仿若親暱無比。
她羞紅了一張臉,向宋岐行了一禮表示謝過,就低著頭匆匆走了。
徒留宋岐在原地直感歎自己善解人意,溫柔體貼,暗下決心要敲謝詡一筆以做這筆辛苦費。
顏秉初拉著宋悅的手穿過一群言笑晏晏的小娘子身邊,上了花園兩邊的抄手遊廊。
兩人在廊柱之間的石欄上坐下。
宋悅長吐一口氣,拍著胸口笑道:「幸虧姐姐反應快要不然被大哥一逮著,定又是一頓沒完沒了」
喜眉喜眼的,一副逃過大劫的模樣。顏秉初就笑。
「大表哥的嘴上功夫有這麼厲害?」
「那當然,你沒見識過,教訓起人來沒完沒了的,」宋岐悄聲告訴她,「前些年還好些,這幾年越發厲害了,母親因他還沒定親,下令不准我們說大哥哥的這個嚕囌的毛病,生怕到時候找不到姑娘家……」
顏秉初忍不住莞爾。
正說著,一個小丫鬟走近她們福身道:「姑娘們,夫人正找你們去正院呢。」
兩人面面相覷,說來就來,果然這謊是撒不得的。
安定侯夫人顏廷藝正靠坐在屋內的軟榻上同徐氏隔了一個案幾湊近了說話,屋內下首的圓椅上,還坐了一個眼生的姑娘。
顏廷藝一見顏秉初跨進屋門,臉上就露出歡喜的笑來,向她招手,「快來,到姑姑這來。」又笑著對徐氏說道,「從來沒有見過長得這麼好看的小娘子,每次一見她,心裡就忍不住高興,想多看幾眼。」
徐氏臉上滿是自得,偏偏嘴上還謙虛著:「哪裡哪裡。」又誠心誇讚宋悅,「悅姐兒長得也很好看,玉團團似的。」
宋悅就愛嬌地倚在徐氏懷裡,「還是舅母好會誇我」
徐氏笑著撫撫她的腦袋
顏秉初窩在顏廷藝的懷裡,偷偷打量著坐在圓椅上的那個姑娘,眉眼清秀,沒有人同她說話,身上的衣服也只是普普通通的官緞,卻不卑不亢的,靜靜地坐在那兒,捧著茶碗,一個人想心思。
她轉了轉眼珠,想起在假山上聽的八卦消息來,「……侯夫人親自挽著她……」難道這就是那個同她一併被人嘲笑成「窮丫頭」的王淑麗?
她看了看安定侯夫人,笑著問道:「姑姑,你喚我們來做什麼?」
顏廷藝微微一笑,指著坐在下首的那個姑娘道:「我可是給你們請了個師傅」
顏秉初詫異地順著她的手望過去。
左看右看頂多十七八的年紀,做的什麼師傅?
「淑麗實不敢當『師傅』二字。」王淑麗起身微斂,行禮笑道。「是夫人看重了。」
當真是雲淡風輕的一個標誌人物,舉止有禮,落落大方,由不得人不喜。
顏氏笑著點點頭,讓她重新坐下,又對身旁的兩個小娘子道:「你們王姐姐是太醫署張大人的得意門生,我只借到兩個月的時間,讓她教教你們醫理,好稍稍瞭解瞭解醫方之事。你們可得好好用心記,將來……總會有用到的時候。」
末一句竟似包涵無限深意一般。
原來是這樣,顏秉初暗暗點頭,安定侯夫人出自顏家,自然也是受的同樣的教育。顏氏家訓中《雜藝》要求「微解藥性,小小和合,居家得以急救,亦為勝事。」
深宅之內,女子對醫方之事的瞭解有時急救的恐怕是自己的命。
照著顏老夫人的秉性,顏氏幼受庭訓,眼光絕非一般深閨女子,可仍是讓安定侯長房長子的名頭被一庶子佔了去。
這其中的彎彎道道,顏秉初可不知道,不過看如今顏氏的風光無兩,宋岐穩穩的安定侯世子位,想必吃了不少苦頭。
安定侯府內,又是一潭深水。
王淑麗眼觀鼻鼻觀心的坐在原處,直到顏秉初二人上前與她行了禮,她才半坐著側身受了,笑道:「這是替醫道受的禮,淑麗不敢稱師。」
顏氏笑道:「你這孩子就是過分客氣。」
既然事情都說定了,每天未時王淑麗過府來教授簡單的藥理。宋悅就有些坐不住了,頻頻向顏秉初使眼色。
顏氏看見,笑罵了一句,也放她二人出了屋子。
「走說好要去蕩鞦韆的。」宋悅一出屋子就拉著顏秉初要往她院子跑。
「這滿府逛花園的小娘子就沒有同你玩的好的?」到京裡後,顏秉初也只去了安定侯府這一處,同宋悅一來二去的熟稔後,一直沒發現同她要好的第三人,是以有些奇怪地問道。
宋悅就露出一絲委屈:「同二姐一起玩的小娘子都嫌我太小,不肯帶著我,她們說的話,成天這個香粉鋪子,那個寶珠閣的,吟的詩我也聽不懂。」
顏秉初恍然大悟,原來是年齡代溝問題。想她初見二表姐宋忱,就因為不懂京裡正流行的留仙裙同百褶裙其實是一樣的,就被她歸入了小丫頭一類。
如此看來,看來她在京裡也同宋悅一樣,是找不著什麼閨中密友之類了,罷了罷了,當小丫頭有什麼不好?就去蕩鞦韆吧
兩人一起到院子裡你推我我推你的笑嘻嘻地蕩了一會兒鞦韆,就有小丫頭找來說是前頭開了詩會。
「……夫人請兩位姑娘去呢,說湊湊熱鬧也好。」
宋悅正在興頭上,聞言跨下臉,不滿地嘟囔:「母親每次都這樣又聽不懂還非要人去」
顏秉初也興趣了了。
兩人萬分無奈地跟著小丫頭後頭,重新回到後花園。
這一次,竟是將花園裡隔出一大片空地來,兩邊各擺了一排案幾,少年少女相望而坐。
顏秉初詫異地拽拽宋悅,低聲問道:「你們侯府每次賞花都排出這麼大個陣仗?」和相親宴似的
宋悅亦是小小聲地回答道:「這次不同啦聽說母親想給我找個大嫂」
「……燕國公家的世子也到了年齡,聽說我們府上要開牡丹宴,姑奶奶巴巴地跑來求我,文夫人不知哪得來的消息,也來托付我,」顏氏和徐氏相攜著一邊往後花園走去,一邊念叨著,「我原本沒這個意思,也被她們攛掇出來了越性一併請了來,他們自己看對了眼,各自回家著人提親去樂得我白白撿個媒人的名頭當當。」
徐氏笑道:「這倒是個好方法,要怨起來也怨不到你頭上。」
顏氏長長歎一口氣,「相個媳婦真是難,這個年紀太小,那個長得五大三粗的,要麼門戶太高只能當菩薩供著,要麼家世偏低長媳實在難以擔當。左選右選,好不容易相中一個吧,又訂了親,已是別人家的了」
徐氏大笑:「那是你太挑剔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
顏氏感慨;「你現在開心,那是老大的婚事都沒要你操心什麼,二哥一手包圓,你只負責掃掃尾。等你們家老三要娶媳婦的時候你就知道了。」又笑道:「也不用等老三,再過個一兩年,給初兒挑婿時,你可就頭疼了」
提到這一點,徐氏突然有些感同身受,也長歎了一口氣。
「怎麼?你知道了?」顏氏笑著看她,想了一想,突然拉過徐氏,低聲道:「不如你家初兒就偏了我家老2如何?」
徐氏一時怔住了,心裡有些猶豫。
不是說這個提議不好,要說起好處來,一來,宋家老2宋崢在京學裡念著書,比初兒大著一歲,年齡合適,顏氏長得這一副樣子,面貌肯定也丑不了。再來,家中排行第二就不用擔著侯府一大攤事務。再加上婆婆又是初兒的姑姑,自然是親上加親,只有更疼的份了。
壞處就是侯府有個庶長子,但也實在成不了什麼氣候,不提也罷。
要說立刻答應吧……徐氏私心裡還想再看看。
只是,這話徐氏哪能說出口?
她就笑著拍拍顏氏道:「二郎這個好孩子,恐怕盯著的人家也不少吧?我們這頭定下了,回頭二郎不喜歡,要怨的可是你這個親娘。」
顏氏做唬住狀:「他連初兒都不喜歡,還能找到個什麼絕色出來?」
話雖如此說,但卻沒有再提起這話來。
誰家的不是呢?徐氏暗自發笑,都以為自家孩子天下無雙,貓養的貓痛,狗養的狗痛,刺蝟也說他兒子滑溜溜
兩人說著話,已轉到花園裡來,滿院子的少年少女,色彩繽紛,看得人心情都暢快了不少,似乎自己也年輕了一般。
顏氏笑盈盈地吩咐小丫頭們上了瓜果,又囑咐眾人都坐下。也沒按什麼順序,眾人挑要好的相互坐在一塊。
顏秉初和宋悅兩人悄悄地趁顏氏不注意時坐到末席上,縮頭縮腦地躲在眾少女的身後,打算中途就開溜,誰耐煩聽這些少年少女酸不溜秋的詩詞歌賦?
哪裡知道上首的顏氏一早就瞥見了她們兩個小丫頭,偏頭吩咐了身邊的丫頭幾句,兩人就眼睜睜地看著那小丫頭朝著她們走來,只得耷拉著腦袋跟著她去了顏氏身邊。


第五十七章 誰的荷包?
謝詡將之盡收眼底,不禁莞爾一笑。
「……你在看什麼?笑成這樣?」宋岐見他引來四周灼灼目光還是神態自若,有些氣悶,便好奇地湊過去,順著他的眼神四處張望,「快說來聽聽。」
謝詡斜著眼睛看了他一眼,宋岐立即噤聲,將腦袋縮回去。
論理,他是表哥沒錯,可是論起拳頭來,他差上的可不是一點半點了。這些年,他挨得老拳還少?
罷了,罷了。他是讀書的斯文人,不同一介武夫計較。只可恨這個武夫一點身為武人的自覺也沒有,偏偏長相斯文,裝扮如同儒生。可恨啊,可恨這年頭小娘子的眼光這麼不濟,什麼時候得個人來狠狠地治治他才能解他的氣。
宋岐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飲而盡,眼角的餘光不經意瞥見地上躺著一團粉紅色的東西。他好奇地俯身拾起來,是一件淡粉色的荷包,上面繡著一簇雪白的聚八仙,栩栩如生。
「嘖嘖,不知這是哪家小娘子的荷包,繡工真是精緻。」宋岐拿在手裡翻來覆去的看,又掂了掂「怎麼還有些沉?」
宋岐想了想,將荷包打開一瞧,好傢伙,原來裡面裝了十兩小銀錠子他不禁有些詫異,誰家的小娘子這麼愛財?上人家府上做客,竟隨身帶了這麼多的銀子。他將銀錠子倒出來,又仔細地翻了翻,果然發現荷包裡繡了一個小小的『初』字。
「初?」宋岐自言自語,「應該是名字,誰家姑娘閨名一個初字?」
「拿來,給我看看。」在一旁一直沒有做聲的謝詡突然開口,將手伸至他面前。
宋岐乖乖地將空荷包交給他。
荷包內側小小的「初」字分明是顏體,就同他身邊僅有的那幅練字大紙上的字跡一模一樣。
謝詡伸出手指輕輕地撫了一撫,神態自若地將荷包塞入自己的袖間。
宋岐瞠目結舌:「你……你」
謝詡轉頭望著他:「怎麼了?」
能怎麼?都這樣問了,還能有怎麼?
宋岐內心哀歎一聲,面上做出幾分笑來,托著手問道:「那這十兩銀子你還要不要?」
謝詡微微一笑:「封口費。」
爺的價值就十兩銀子?宋岐敢怒不敢言地將十兩銀子塞進袖子裡,十兩銀子就十兩銀子,還能去逸君樓大堂點幾道小菜不是?
「……你要那荷包做什麼?」忍了又忍,宋岐還是忍不住開腔了,他壓低聲音問道。
謝詡沒有做聲,只是勾了勾唇角。眼角眉梢,神情柔和至極。
宋岐倒抽一口涼氣。
作死啊,笑成這樣他分明感覺四周溫度又高了些。
說是詩會,其實也並無多少人吟詩,只為找個借口將眾人聚在一起罷了。席間有幾個為博得眾人眼光的小娘子躍躍欲試。說到底,顏氏反而有些看不上眼,娶媳婦回來又不是讓她作詩的,主持中饋最需要一個穩字,一個事事都要出風頭的媳婦怎麼能行?
顏氏又坐了一會兒,就同徐氏退出席間,將後花園讓給年輕人。園子裡頓時喧鬧起來,有人便下席走動。
謝詡自顧地坐在原處,手裡玩著甜白瓷的小茶盞,不時在人群裡搜索顏秉初,見她同宋悅仍舊坐在原處,用小叉子叉著面前盤裡的果子,顯然聊得十分開心,杏眼微瞇,嬌憨可愛。他便也跟著笑一笑。
宋岐在一邊越看越不對勁,這神情,春水溢光般,分明是……他有些狐疑地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每次看到的都是自家小表妹。
這……這是怎麼回事?
他突然想起小表妹的名字裡可不是有個初字難道那荷包是自家表妹的?他隱隱感覺要抓住什麼,卻仍舊不得要領,偏偏在這時,還有人來打擾他。
「……請問,有沒有在這附近看到一個荷包?」
宋岐想也不想,便不耐煩道:「什麼荷包」
那人老老實實地答道:「是一個粉紅色的,上面繡著瓊花。」
宋岐一驚,回過頭來,張了張嘴,又看了謝詡一眼。
謝詡的神情陡然嚴肅起來,他沉聲道:「粉紅色的荷包?岳家二爺怎麼會有這種偏好?」
最後一句滿含譏誚,一點也不像謝詡平時為人。宋岐吃驚地張大眼睛。
岳雷漲紅了臉,口裡有些支支吾吾:「這是……別人給我的,珍貴的很……我……所以隨身帶著。……不知世子有沒有看見?」
謝詡聽他說完,面色越發得難看,冷冷笑道:「我向來不喜粉紅色,更何況,既然珍貴,怎麼就會丟了?」
岳雷愈發說不出話來,因見他二人都沒有拾到,不禁有些沮喪,也沒心情理會他們,隨手拱了拱,就準備告辭。
謝詡抬眼掃了他一眼,卻見他腰間掛著的一隻荷包,眼仁一縮,脫口道:「你這荷包……」
宋岐見狀,連忙站起身,湊上去,將手搭在岳雷的肩膀上,哈哈道:「岳兄弟,你這撒謊就不對了吧,是不是看上哪家小娘子不好意思說?你看看,你腰間明明掛著一個荷包,還說要找荷包,還說是粉紅色的……難不成,你愛在身上掛好幾個?」
「不,不是……」岳雷急忙擺手辯解道,「那個荷包我原本是掛在衣服裡間的,今日出門急了些,就攏在袖子裡,結果……」
宋岐裝作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
他伸出手,挑起他身上的荷包——這個角度,讓謝詡看得更清楚一些。
「這個字真是繡得好風骨,難道是令堂繡的?」
岳雷搖頭,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這也是別人給我的。」
宋岐看到荷包上的字時,就有些覺得不好——這繡法他是看不出來,可這個字跡同剛剛撿到的荷包上的字跡如出一轍,但見他神色,又是一副兒郎懷春之樣,頓感頭皮發麻。
果然,他聽見謝詡一聲冷哼,「不知是誰給你的荷包,你可得好好收著了」說完,竟拂袖而去。
饒是岳雷好脾氣,面上也現出一絲怒色。
宋岐眼珠一轉,頓時哀聲歎氣起來。
「我這表弟,天生一副彆扭性子,前天將燕國夫人繡給他的荷囊丟了,正生氣著呢,又不好意思張口再同他**要一件。如今見到你這件事,就有些觸景生情的意思。你……可別怪他啊?」
岳雷半信半疑地看著他:「真的?」他原本就性子憨厚,想了一想,又抹了抹鼻子,道「我怎麼會怪他。」
宋岐笑著拍拍他的肩:「好兄弟,你是不是在府中掉的荷包?回頭我命下人仔細給你找找,找到就給你送去」
岳雷大喜,連忙作揖:「多謝宋世兄。」
宋岐嘿嘿直笑,心裡直歎氣。
「你那荷包肯定是找不到了。」他心裡暗想,又順帶瞄了一眼他腰間,「聽他這語氣……嘖嘖……危險啊危險。」
岳雷被他同情的目光搞得一頭霧水。
宋岐自然不會向他解釋,向他拱了拱手,就匆匆追謝詡而去,他心裡雖有模糊的猜測,可還是有一大堆事情沒搞明白呢讓他蒙在鼓裡的滋味比殺了他還難受,一定得弄清楚不可
謝詡只覺得心裡被什麼東西嚙咬,咬得他心慌意亂,火氣直往腦上拱,他怒氣沖沖地走到顏秉初桌前,死死地盯著她。見她先是一臉茫然地看著自己,突然又左看右看,將臉別過去,不再看他,心裡更是生氣。
他緊緊地捏著拳頭,閉了閉眼睛,冷哼一聲,大步走了。
宋悅被謝詡的眼神嚇得大氣都不敢出,見他走了,才連忙小小聲地問道:「表哥怎麼了?你做了什麼事惹表哥這麼生氣?」
卻見顏秉初低著頭,半晌沒有說話,便有些奇怪,轉著腦袋去看她的神色。
這一看嚇了她一跳,顏秉初的眼眶紅紅的,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她急忙四下看了一眼,發現由於謝詡,搞得她們這兒引來不少目光,急忙拉住顏秉初的手,道:「走去我院子說話去」
顏秉初一路低著腦袋,乖乖地任由她拉進屋。
「你怎麼了?」宋悅有些擔心地問。
顏秉初搖了搖頭,在桌邊坐下,吸了吸鼻子道:「沒事」
真是很奇怪,兩年前見到謝詡,自己的情緒從來沒有這麼大的波動。現在,明明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瞪自己,可是看見他沉著臉,對著她一副生氣的模樣,她心裡就忍不住委屈。
她當然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可是她不能讓自己再這樣下去。
宋悅見她不願說,也就丟開了,不過心裡仍是奇怪:「表哥一向和顏悅色的,對人彬彬有禮,怎麼會發這麼大脾氣?」
誰知道?一會兒對人笑,一會兒對人板著臉,神經病
顏秉初揉了揉帕子,氣呼呼地道:「甭理他,他有病」
宋悅不禁啞然,見她也發了脾氣,就拿話岔開,同她說起別的事來。
宋岐追上謝詡的時候,已經到了二門。
「走那麼快做什麼」宋岐一把拉住他。
見他抿著嘴一言不發,不由歎了一口氣。
「走,走,先去我院子。你先走了,待會兒母親問起你,讓我怎麼說?」

第五十九章風起
成風院內,丫鬟下人都退得遠遠的。
謝詡坐在桌邊,手指節一下一下地扣在桌面上,「咚咚咚」地毫無節奏可言。
「……你是說你看上了我小表妹?」宋岐雖之前作此猜測,可是等到謝詡真的承認了,仍是吃了一驚,「那福嘉呢?」
謝詡有些焦躁地答道:「同福嘉有什麼關係」
宋岐歎了一口氣,道「還以為你這轉了大半的性子是因為福嘉呢兩年前兩年前,我表妹才多大?」
謝詡沉默不語。
宋岐用扇子打著手心,在屋裡走來走去。
「這事實在不好辦,若是到了年齡,你直接上門提親就行了,管他岳二郎岳三郎的。可這年齡還沒到……」宋岐搖搖頭,「姑母都開始滿京城地替你找媳婦了,你還等得?我二舅就只這一個嫡女,怎麼可能給你做妾……」
謝詡打斷他:「我不會讓她做妾」
聲音裡透著一絲斬釘截鐵,不容質疑。
宋岐愣了愣,眼皮一跳,拉過一把椅子在他面前坐下,正顏道:「你是認真的?」
謝詡看了他一眼,默然不語。
宋岐頓時歎了一口氣。
確實,認真不認真說出來不算什麼,問他是不是認真的,無非是讓自己感覺一些安慰罷了,可謝詡是什麼人,他宋岐和他做了這麼久的兄弟怎麼可能不明白?
他難得露出一絲惆悵來,「……那我表妹知不知道?」
謝詡想起顏秉初今天躲避他的情形,臉撇到一邊去,和別人東扯西扯地說著話,或者左看右看就是不看他。他看著她的側臉,真想一把抓住她,問問她到底在想什麼,明明之前都是好好的。
「……我也不知道,我也很想搞清楚。」他滿嘴苦澀。
宋岐摸出袖子裡的銀錠子,仔細看了看,放在桌面上,「要說她不開竅吧,恐怕不像,小小年紀都知道縫荷包給別人了。不過……也說不定只是做妹妹的縫個荷包給哥哥。不是我說你不好,可你和岳二郎比起來,恐怕我二舅會選他。」
謝詡苦笑了一下。
他當然也知道,他比她大了那麼多,可是為什麼人人都不相信他能等?
宋岐看不得他滿懷愁緒,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這滿京城的小娘子哪有不迷謝四郎的別愁眉苦臉的,我想辦法幫你說服母親和顏府通個氣兒看看,你自己那邊可是要靠你自己了」
福寶老老實實坐在馬車馭位上,一聲不吭地看著前方。
陳二側過臉,看了他兩眼,剛想說什麼,轉眼又想起世子爺上車時的神情,就將到嘴邊的話吞了下去,揚起馬鞭,沉默地趕起馬車來。
馬車出了正平坊,往燕國公府駛去。
寧善堂。
老太君正側歪在搭了玉片串子的大靠枕上,滿面笑容地聽著宋氏說話。
「……我特意托了安定侯夫人,藉著賞花的名頭讓他自己去相看相看,以往總是說這個長得不好看,那個長得也不好看的……」宋氏坐在下首興致勃勃地說著,「還以為要說上半天才能讓他動身,沒想到才一提,就答應了可見自己也著急了……」
老太君拊掌大笑:「剩兒十五了,該到想媳婦的年紀了」
宋氏也跟著笑起來。
屋外的小丫頭打起簾子:「世子爺回來了」
謝詡進屋沖二人行了禮,就在老太君的右下首坐下。
他一路上想著心思,雖然人到了屋裡,腦子裡卻還想著宋岐和他說的話,請過安後,就坐在那靜靜地出神。
老太君得意地向宋氏使了個眼色,宋氏臉上忍不住露出笑意來。
到了家還沒回過神,難道是在安定侯府上遇見了哪個小娘子看對了眼?
「剩兒?」老太君笑著喚他。
「老祖宗。」謝詡一下回過神來,笑著喊了一句。
端午早就過了,天氣一天比一天熱,卻還不到放冰盆的時候。屋子朝南的窗戶都被打開,好讓風透進來,能涼快些。
老太君的大丫鬟迎彤端來一杯涼茶放在他手邊,謝詡伸手抹了抹額上的汗,就微微點頭道了聲謝。
「是騎馬回來的?」宋氏見他熱得厲害,柔聲問道。
謝詡搖搖頭,「坐得馬車。」
老太君忍不住笑著問他:「今日侯府的牡丹賞得怎麼樣?可有中意的?」
「滿園子牡丹都是一個樣,孫兒看不出好歹來,只覺得就顏色大小不同。」謝詡微微笑道,「孫兒倒不喜歡這些。」
就是一個都沒相中?
老太君和宋氏不由面面相覷。
謝詡站起身笑道:「這事沒這麼急,世上又不止牡丹這一種,過了五月,也還有其他的花,母親到那時再談也不遲。」說著,就告退了一聲,出了屋子。
宋氏無奈地看向老太君:「這孩子……」
老太君揮了揮手,滿臉寵溺地道:「先隨他吧,再看看,再看看。」
進了六月,顏廷文的任職文書下來,補了戶部左侍郎,官居三品。顏府上門恭賀的人絡繹不絕,一直過了月半才停歇。
一早起來,顏秉初就窩在東裡間書房的榻上看書,通往後院的門和房裡的窗戶都開著,風流動著吹在身上,屋子裡涼快又愜意。
徐氏悄悄地進了屋,見她舒服地半臥在那,一點儀態都沒有,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今天不是不用去侯府?怎麼不用出去玩?」徐氏笑著在她榻邊坐下,撫著她的頭發問道。
徐氏之所以這麼問,也是有緣故的。她那日明明聽到鎮寧侯的二公子說要帶顏秉初出去好好逛逛京城,可過了一月都沒有動靜。
顏秉初自然不知道徐氏在想什麼,她有些懶散地挨到徐氏身上,抱著徐氏的胳膊,撒嬌道:「外面日頭大,又熱,誰高興出去難得王姐姐今日沒空,娘還不讓我休息休息。」
徐氏笑道:「這一個月學的如何?」
顏秉初直起身子掰著手指說給她聽:「講了半本《新修本草》,半本《明堂》,還讓背了幾幅藥方子。」又感歎道:「兩個月時間太緊了,光是會背書,還是不會用。」
徐氏笑道:「你當什麼都好學?王初娘可是只學了針科這一項,就學了六年。」
看王淑麗的年紀十七八歲,學了六年,那豈不是很早就開始學了?
「娘,」顏秉初眼珠子轉了一轉,往徐氏那湊了湊,滿臉掩不住好奇地問道,「王姐姐這麼大年紀,怎麼還沒定親?」
徐氏看著她,收了笑容問道:「你聽誰說的?」
「阿悅啊,她聽二表姐說的,誰讓二表姐是京中清芬詩社的,京裡的事什麼都知道。」顏秉初彷彿沒看見徐氏的面色,模仿著宋悅的口氣同徐氏說道:「你不知道,我二姐說那王淑麗今年都十八了,還沒定親,都成了京中的小娘子的笑柄了」
徐氏皺著眉頭聽她說完,嚴肅道:「下回不准在背後說人長短聽到別人說,你也不許跟著瞎摻和。」
顏秉初點點頭,她抬頭見徐氏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在心裡微微一笑,原本她就是想借這件事同徐氏說一說。她覺得安定侯府的二表姐實在有些囂張了,從宋悅說的一些事情看來,在京學裡,宋忱經常對家世不如她的學子冷嘲熱諷,得罪了不少人。
怎麼也不像顏氏教出來的姑娘。
徐氏又同她說了一會話,就回了正院,在桌前坐了半會兒,賬冊還沒翻過去一頁。
檀雲輕輕地喚她:「夫人,夫人?」
徐氏回過神來,用手按了按額角,歎了一口氣,吩咐道:「到二門叫人套車,我去趟侯府。」
在侯府的垂花門前剛下車,顏氏就迎了上來,笑道:「二嫂今天有空來?」又看向她身邊,不禁有些詫異,「初兒呢?沒跟著?」
徐氏笑道:「她懶得很,窩在房裡不肯挪步。」
顏氏掩嘴笑道:「你說你這當娘的,偏偏要把人家嫻靜的性子說成懶毛病。」
徐氏面上笑著,拉著顏氏的手,卻輕輕捏了捏。
顏氏自然會意,進了屋,就將屋裡的服侍的下人都遣了出去。
徐氏在心裡略略捋了捋,就將宋忱如何說王家娘子的事緩緩告訴了顏氏。
顏氏沉默著聽完,手裡端著斗彩蓮花瓷茶盞緩緩捻動著,面上顯出濃濃地疲憊之色,她歎了一口氣,說道:「二嫂不是外人,我在京這麼多年,心裡憋了這話終於能有人聽聽了。當初如果不是老侯爺死氣白咧地求著我們家,我娘未必會把我嫁到這個安定侯府」
徐氏感喟地拍拍她的手。
「當年,他在外頭養著那個歌ji,我何曾說過什麼,只當眼不見心不煩後來忱姐兒的親娘難產死了,他就將忱姐兒抱回來,要我假裝有孕,把忱姐兒養在我的名下,我想著她親娘都死了,可憐一個孩子,記在我名下也沒什麼,也答應了。」顏氏靠在椅背上,面無表情地慢慢說著,「既然記在我的名下,我只當她和大姐兒一樣是我親生的,結果倒好,打也不准打,訓也不准訓,連稍稍說兩句都要給我臉色看,彷彿我誠心虐待他女兒似的,我也心冷了,隨便他吧我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他把忱姐兒寵出個這個性子來,如今她要闖禍,和我也沒什麼關係」
徐氏早知道這其中的事情,聽她這麼說,又是替她心酸,又是著急:「胡說怎麼和你沒關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你難道不明白?」她壓低了聲音道:「你可別忘了……王初娘之所以還沒定親的緣故……這還是你告訴我的」

 

第六十章姐夫
顏氏怔了怔,半晌,用手揉了揉臉頰,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她拉著徐氏,「二嫂說的我都明白,就是憋了這許多年,我心裡不舒服。」
「……忱姐兒待你如何?」徐氏看著她慢慢問道。
顏氏淡淡地道:「能如何?她只同她爹親。」
徐氏恨鐵不成鋼地用手鑽了鑽她的額角:「就憑你這態度忱姐兒那麼聰明,怎麼可能會不猜測她的身世?想必侯爺都告訴她了」
顏氏煩躁道:「告訴就告訴我不耐煩管他們的事情」
沒想到顏氏對這件事這麼抗拒,連平時的聰明勁都沒了,只是一味的消極。徐氏就放緩了聲音,細細地勸慰她:「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你又這番態度,自然不好同你親近。可是她待悅姐兒呢?待二郎怎麼樣?她從學裡回來什麼事都同悅姐兒講,只有把悅姐兒看成自己的親妹妹才會這麼親暱」她仔細看著顏氏有些怔愣的表情,頓了頓,繼續說道,「由此可見,忱姐兒的心性兒是個好的,你好好地同她講,她未必會不聽。」
顏氏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她擺了擺手,「我知道了,我會同侯爺講講。」
也是,委屈了十幾年,哪有這麼容易就看開的。徐氏歎了一口氣,不再多說。
顏氏又出了一回神。
徐氏見狀,也不作聲,獨自坐在一邊默默地喝茶。
「啊,對了,」顏氏突然一拍手,看向徐氏,臉上的神色很古怪,想笑不笑的。「我正想同你說一件事」
徐氏狐疑地看著她,點點頭。
顏氏往她跟前湊了湊,「前天,大郎回來問我,你們家初兒有沒有定親……」
徐氏奇怪地問道:「你們家大郎問這個幹什麼?」
顏氏瞪了她一眼,「別打岔」
這會精神就來了,徐氏暗自發笑,連連點頭,「你說你說。」
「你道是替誰問的?」顏氏不等徐氏回答,就立刻揭了答案,「是燕國公世子」
這回輪到徐氏的面色有些怔松。
顏氏知道她還有些沒反應過來,就住了口,讓她自己消化消化。
徐氏低著頭,心裡仔細琢磨著。
倒不是被這消息嚇住了,在福州的時候,她就看出一些端倪,但畢竟那時兩人年紀都小,也當不得真。可後來在臨安時,世子又深夜將初兒送回來,偶爾落在初兒身上的目光……她是動了心思的,可是老夫人說得也沒錯……
徐氏咬著嘴唇,手指忍不住沿著衣服下擺上繡著的千瓣菊紋上來回地劃著。
一旁的顏氏也沉浸到自己的思緒中,不知道想到什麼,目光有些閃爍。
屋內靜悄悄地,直到門外傳了一聲詢問,「母親在不在裡面?」
是宋岐的聲音。
顏氏回過神來,看了徐氏一眼,高聲道:「進來吧」
宋岐掀簾進來,見了徐氏,先是一怔,而後笑著行禮道:「見過舅母。」
徐氏笑著點點頭,又向顏氏告辭。
顏氏知道她心中煩亂,也不留客,將她送到二門。
宋岐坐在屋裡,見顏氏進來,急忙上前問道:「母親,怎麼樣?你說了沒有?」
顏氏白了他一眼:「你就比謝四郎大了一個多月人家已經相中媳婦了,你呢?我可要隨便給你定一家了,到時不許挑剔。」
宋岐賠笑道:「哎呀,娘,我這不是在給你找嘛,你甭著急,一定給你找個極孝順的回來再說,謝四郎的事情八字還沒一撇,哪裡叫相中了……」
「你也知道八字沒一撇」顏氏在椅子上坐下,掃了他一眼。「我說是說了,同不同意也要看你舅舅舅母。唉,我原本是想將初兒說給你弟弟的。」顏氏歎了一口氣。
宋岐沒吭聲。
照著謝四郎的狠頭,幸好沒給二弟說這門親事。
「你舅母什麼都沒說,」顏氏告訴他,「我看這事懸的很。說親哪有相差這麼大年紀的……就算他謝四郎自己能等,你姑姑能同意?不靠譜」
也虧得徐氏沉思了半天。
宋岐用扇子支著下巴,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母親,你有空還是在兩家多說說好話,能幫就幫,我看謝四郎這次是動了真格的……他的脾氣……別到時鬧出什麼事來,不好看……」
這是什麼意思?
顏氏愕然地望著他。
國子監武學東南角的宗鶴館。
顏秉君拎起衣角抹了一把汗,面頰紅通通的,興奮地道:「詡表哥,沒想到你的拳法這樣好」
「你也很不錯當年我可沒被師傅逼著少練過,」謝詡笑著拍拍他的肩膀,眼裡滿滿地都是對他的讚賞,「等下回得了空子,我再同你練練」
顏秉君聞言高興地點點頭,又有些猶豫地問道,「不知道陳師傅最近怎麼樣了?」
真是個長情的孩子,還惦念著陳俊。
謝詡不由微笑道:「他出門辦差去了,等他回來,我讓他來找你。」
「表哥是說……還讓陳師傅來教我?」語氣中掩不住地興奮。
年紀小小就入了國子監的武學,又是如此好學……將來的前程肯定不會差,這對於她來說,也是件好事。
謝詡笑著看向顏秉君,目光微動:「我把陳俊給你當師傅,你幫我做一件事好不好?」
顏秉君看了他一眼,沒有做聲,似乎在思索什麼。
真是長大了,從前,幾幅孤石老人的畫,能讓他想都不想一口答應下來,現在,倒學會思量思量了。
謝詡並不著急,也不看他,負手立在窗前,面上仍帶著微笑,兩個月前的焦躁似乎一掃而空。
「表哥,你今天是特意來找我的?」
謝詡「哦」了一聲,轉過頭望著他:「怎麼這麼說?」
顏秉君低著頭飛快地抬起眼皮?了他一眼,見他面上沒有怒色,囁囁道:「我在學裡也聽說了,四皇子被封了昭王,馬上就要去封地……表哥你……」
謝詡這回倒有些訝異了,仔細地打量了他一眼,微微低垂著腦袋,和那雙不安分總是偷瞄他的眼睛,雖還有些孩子形態,可骨子裡已經有大人的樣子了,竟然也知道關注朝政。
大宋朝從宋太宗改了規矩,除特殊情況,一律不先立太子,不看嫡長,只看才能,是以每個皇子封王之後要先去封地歷練滿兩年,才能回京開府。前幾天的中秋家宴上,四皇子趙紹被封為昭王,由於再過兩個月就是四皇子生母淑妃的生辰,皇上特准淑妃生辰過後再上路。
治理封地,自然少不了身邊的親信能臣。以謝詡的身份,雖然是四皇子伴讀,但畢竟是要承爵的世子,可以不用跟著一同去封地。但謝詡左想右想,實在沒想到什麼能拖延他婚事的好辦法,只能採取一個拖字,先避開府裡再說,他不在府,宋氏沒法問他意見,自然就無法定下親事,就算寫信去問,他遠在興元府,不答應,宋氏自然也無可奈何。
他那邊是定了……可是難保這邊……
「……表哥是不是想做我姐夫?」
謝詡聽得顏秉君問,先是一怔,而後哈哈大笑起來。
顏秉君不解地看著他。
「你說的沒錯我確實想做你姐夫」謝詡聽到「姐夫」這個詞覺得很歡喜,爽快地承認了。
顏秉君仔細想了想,又抬起頭從頭到尾轉著圈打量了謝詡片刻,重重地點點頭:「好我認你做姐夫」
笑意從謝詡的眼睛裡透出來。
「姐夫要小弟做什麼,小弟一定赴湯蹈火,萬死不辭」顏秉君行了一個大大的揖禮。
謝詡笑道:「從哪學來的油話,我要你赴湯蹈火幹什麼」他笑了笑,伸出一個手指,壓低了聲音道,「只有一件很簡單的事,你去不去?」
顏秉君將耳朵往他那湊了湊。
「這……」顏秉君微微有些遲疑。
謝詡揚起眉看著他。
「好」顏秉君答應了,突然又拽住謝詡的袖子,諂媚地笑道,「表哥,不,姐夫等陳師傅回來,你一定要讓他來教我」
謝詡點點頭,心情很好地拍了拍他,「去吧,將外裳穿起來,被風吹著,你姐姐又要擔心了。」
顏秉君歡呼一聲,又做了一個鬼臉,迅速地跑到屋角的地上拾起外裳歪歪扭扭地穿上,跟在謝詡身後出了宗鶴館。
天色微暗,清風徐徐,兩人沿著通向國子監大門的小徑慢慢走著,空氣裡飄來木樨濃郁的香味。
「……阿姐前幾天學完了藥理,整個家就她最閒,成天就窩在納翠居不出來,就和她養的美人一樣懶好哥兒都比她勤快,都會叫小叔了,拽著奶嬤嬤一隻手就滿院子亂跑,好哥兒還最愛去鬧她,每次都要她哄好久才肯回去……」
謝詡認真地側著頭聽顏秉君唧唧咕咕地說著,整個人都是柔和的,他唇角帶笑,仿若最柔軟的扶蘇輕輕拂過,有著暖意,有著歡喜,從心底而來。
秦媛止住了步子,有些移不開眼地看著他。
她從來沒見過謝世子這樣的表情,那樣的笑,像一汪無際的春水,讓她的心,飄蕩著飄蕩著,靠不到岸。
「那是誰家的小公子?」她喃喃地問。
是誰家的小公子,令他有這樣柔和的表情。
初柳仔細地打量了幾眼,低低地道:「好像是安定侯夫人的侄子。」
秦媛微微一愣,看向她。
侄子?難道是謝世子的弟弟?
初柳急忙解釋道:「是戶部左侍郎家的小公子,姓顏。」
秦媛皺皺眉,她爹總是讓她關注一些官員調動,與各府的小姐夫人打好關係,她不耐煩記這些,沒想到她身邊一個丫鬟倒是記得熟。

第六十一章舊怨
馬車緩緩在瑤樹園前停下。
顏秉初掀簾往外看去,門前已停滿了車子,看來她到的不算早。
她扶著綴幽的手剛下了車,就有一個婆子迎上來,恭謹地向她行了一禮,問道:「是顏大人府上的姑娘吧?」
見顏秉初點點頭,那婆子頓時滿面笑容:「哎呀,我們公主等姑娘等好久了,請姑娘隨奴婢來。」說著帶著她們向園內走去,進了園子,不上大路,向右拐進一條竹林夾道,路邊停了一乘小巧的軟轎。
那婆子笑道:「公主怕姑娘年紀小,走不動這許多路,特命人備了軟轎。」
顏秉初笑道:「多謝公主費心了,只是這單是我有,旁人見了,公主……」
聽她這麼說,那婆子臉上的笑意濃了些:「不妨事,姑娘不必擔心,這條道上只姑娘一人走,公主還等著呢」
顏秉初就笑著道了謝,上了軟轎,綴幽跟在軟轎後頭。
大約走了一箭之地,軟轎就停下了。
顏秉初還未下轎,就聽見一個女聲道:「哼讓我看看是哪個小鬼這麼沒有良心」
顏秉初頓時抬頭笑著喚她:「福嘉姐姐」
站在竹居門口的麗人正是兩年沒見的福嘉公主。穿著暗紅金線繡雲紋蜀紗長袍,淡金色披帛,高盤的髮髻上插著一支赤金銜紅寶石鳳釵,嬌麗富貴,明媚照人。
「快過來讓我仔細看看你這個小鬼我不下帖子,你就不知道來看我」
可是一開口,顏秉初還是看見了她兩年前的影子。
「姐姐還說我」顏秉初撇撇嘴,「是誰不到六月就巴巴地和恩親侯跑到承德去了前幾天才回來,就說我沒良心,你讓大家評評理,是誰沒有良心?」
福嘉笑了,用手捏捏她的臉,「嘴巴還是那麼利」
兩人之間連說話方式都沒變。
兩年前,福嘉剛回京城,皇后娘娘就為她定了一門親事,是已經致仕的天子帝師曹奉廣的二兒子曹洪泉,指婚過後,曹洪泉被封為恩親侯。最難得是曹家滿門清貴,在朝廷上不偏不倚,福嘉嫁過去也沒有開建公主府,而是搬進了曹洪泉的恩親侯府。
皇后娘娘是用了心思的。沒有建公主府,自然不會擺出公主的一番架勢,讓人難以親近;又讓曹洪泉另開府邸,福嘉也不必每日侍奉婆婆。
「母親今天邀了許多夫人姑娘,還讓我幫著相看相看,」福嘉笑道,衝她擠擠眼,低聲道「是小叔到了定親的年紀了。」
語氣裡對曹夫人不乏親暱之意,看來她日子過得不錯。
八月末正是桂花開得最勝的時候,瑤樹園裡栽了大片的桂樹,濃密的枝葉間,一團一團的小花朵,散發著濃郁的香味。
園子裡的桌席隨意擺放,並沒有按著規矩來,但卻沒有顯得雜亂無章,安排在桂林中,桌與桌之間人看人都是隱隱約約,反而另有趣味。
「這個桂花雞翅味道不錯,甜甜的,今天的菜好多都是桂花配料,這個桂花酒燜肉,還有這個桂花糖藕……」福嘉親自攜了顏秉初坐在園子一處,一一指給她桌上的菜讓她嘗,又悄聲對她笑道,「可惜你弟弟沒來,我記得他最愛吃甜的,等會走時,記得帶幾樣回去……」
顏秉初點點頭,又笑著謝她。
曹夫人宴請的姑娘多是在適婚年齡,離福嘉那桌不遠處,坐得是幾位夫人,見福嘉親自挽著一個八九歲的小姑娘,兩人言笑晏晏,神情親密,不由都有些奇怪那位是誰家的小姑娘能得蒙公主青眼。
「是戶部左侍郎顏大人的閨女,同我們福嘉關係要好,」曹夫人笑著同席上的夫人解釋,「福嘉兩年前去福州遊玩時,碰巧認識的……這兩孩子可不是有緣?」
眾夫人紛紛稱是,又讚了一回顏秉初生的好看,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到了各家的小娘子身上,曹夫人連忙豎起耳朵認真聽,心下默默用心記著。
桂花宴是主頭,但小娘子們是坐不住的,一會就散了。曹夫人又命重新整歸了幾桌新菜擺到正院裡,讓夫人們就坐在屋裡聊天。
福嘉畢竟是做了媳婦的人,讓顏秉初先在園子裡玩一會,自己則匆匆去安排事宜。
瑤樹園其實也沒什麼看頭,最出名的就是大片的桂樹,八九月的時候,園子裡最香。小娘子們大多喜歡這種甜甜的香味,全聚攏在桂樹下,可花香不僅引人還引小蟲子,咬你一口,疼得什麼似的。
顏秉初決定不湊熱鬧,左看右看,上了一個離桂樹有些遠的水亭,這一亭子已經離剛剛擺宴的地方有些遠了,也沒什麼出奇的景色,竟然一個人都沒有,安安靜靜的。
顏秉初就拿了放在亭角屜子裡的魚食,挨著欄杆,逗弄湖裡的魚來。
秦媛遠遠地看了一會兒,皺著眉頭問身邊的初柳,「那個站在亭子裡的小姑娘就是上回那位小公子的姐姐?」
初柳點點頭,回道,「上回在安定侯府,正是她和侯府的三娘子兩人坐在上首……姑娘忘了?姑娘不是還讓我打聽是誰家的小娘子惹世子生氣了麼……」
秦媛笑著打斷她:「看來這姐弟兩人,弟弟得了世子的喜歡,姐姐倒得了世子的厭。」
初柳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見她臉上笑盈盈的,想了想,又將頭低了下去。
能讓一向溫和的世子眾目睽睽之下發了脾氣……總不能小覷。
這話講出來,這位姑奶奶又要怪她閒事管太多,倒忘了誰才是主子,見不得人聰明,又得什麼事都辦妥帖……難伺候的很。
「走,我找她聊聊去」秦媛興致勃勃地往亭子走去,初柳只得慢慢地跟在後頭。
這湖裡的魚膽子倒小,這麼點輕微的腳步聲都能將他們驚走,可見平日裡這個亭子也沒有什麼人來。
顏秉初遺憾地望了湖面一眼,才看向來人。
是一個身量高挑的少女,穿著丁香色的十樣錦妝衫子,京中正流行的留仙裙。螓首蛾眉,衝著她微微頷首微笑,如一株淡雅、芳香的紫丁香般,楚楚雅致。
顏秉初來京的三個月,時間幾乎全耗在了藥理上,京中的人大都不認識,她不知道來人是什麼身份,便微微有些遲疑地福了福身。
秦媛看見顏秉初轉過身來,竟被她的容貌逼得窒了窒,見她先行了禮,才回過神來,眼神閃了閃,急忙扶起她,笑道:「妹妹多禮了。」
並沒有向她回禮。
「妹妹一人在這裡做什麼?怎麼不去園子裡看花去?」一上來就問話,也沒有做自我介紹。
顏秉初微微低著頭:「府裡來得姐姐,大多不認識……」
聲音又弱又小,像蚊子哼哼一般,只不過同陌生人說一句話,卻低著頭,整個人拘謹的不得了。
難怪世子哥哥會討厭,白瞎了一副好容貌。
秦媛眼裡閃過一絲鄙夷,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她放柔了聲音道:「不如我帶著你去逛逛這園子?」
「那倒不用了,本宮把妹妹交給你,實在不放心。」福嘉緩緩地踏上亭子的台階。
秦媛猛地回頭,又瞥了站在一邊垂著腦袋的初柳一眼,連忙行禮笑道:「原來是恩親侯夫人」
福嘉理也不理她,逕直走到顏秉初身邊,關切地問道:「有沒有發生什麼事?是不是想要去哪裡?」
語氣裡的緊張之意遮都遮不住,彷彿秦媛幹了什麼壞事一般。
顏秉初見兩人不對付,急忙笑著打岔:「我就是想在這喂餵魚,並不想去別的地方。」
福嘉笑道:「這裡的魚都不好看,帶你去別的地方釣魚去」
說著,拉起顏秉初的手目不斜視地就從秦媛身邊走過。
剛走了幾步路,就聽見身後響起了啜泣聲,「公主秦媛知道你還記恨著當年世子哥哥護著我的事情,可是……可是您已經是恩親侯夫人……世子哥哥他……」聲音哀哀,好不可憐。
福嘉停住腳步,轉過頭來,冷冷地看著她。
那目光帶著冰,讓秦媛從心底泛起涼意,冷冷地打了個突。
「秦媛,無論你稱呼我什麼,公主也好,恩親侯夫人也好,哪一個都不是你惹得起的。以前我不計較,那是我有所顧慮,可是現在,」福嘉慢慢地走進她,抬手從她頭上拔了一支玉釵子,往一邊的石頭上一磕。
啪的一聲,簪子斷成兩截,那清脆的聲響彷彿敲在秦媛心上一般,她猛地抬頭死死盯著福嘉。
福嘉衝她微微一笑,將手上的半截簪子扔在地上,「怎麼不哭了?你看,我要整你,真的不需要一些小動作。下回你不必在我面前裝出這幅模樣,不,還是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比較好。」
「你……」
秦媛死死地咬著下唇,肩頭氣得顫抖起來,兩眼通紅地看著福嘉拉起一邊顏秉初的手,漸漸走遠了。
初柳見她面色憋得通紅,嘴唇都咬出了血印子,急忙上前搖她:「姑娘,姑娘。」
秦媛猛地甩了她的手,恨恨地道:「怎麼現在喚得勤,剛剛公主來的時候怎麼不喊我?」
初柳急忙辯解:「公主從後面來,奴婢先前沒有看見,等看見時,公主卻盯著奴婢不讓奴婢叫姑娘……」
秦媛冷笑道:「你別害怕,我也不打你,我只回了母親,一個主子老分不清的丫鬟我也不要你一會聽父親的,一會聽公主的,偏偏就不聽我的交給你的事什麼都不辦好,你說,你怎麼就沒打聽到那小蹄子還同福嘉有關係?你是不是成心的想看我出醜?」
說完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初柳,一個人徑直走了。

 

第六十二章任性
福嘉腳步輕快,積在心裡這麼多年的一口惡氣終於吐了出來,想到秦媛剛剛那副樣子,她心裡就得意起來,嘴角彎的越來越厲害。
顏秉初看在眼裡不由失笑。
剛剛教訓起人來,公主的架子端得穩穩的,轉頭又露出這副得意的模樣……
福嘉一側頭就看見顏秉初臉上的神色,不由伸手去捏她臉:「又做出副大人樣子是不是在笑話我?」
顏秉初躲開她的手,笑道:「小的哪裡敢公主娘娘威風凜凜」
福嘉忍不住大笑,「還說沒笑話我」說著下頷一抬,斜乜著眼,是有些氣勢凌人的模樣,只是開口說的話……「是不是很威風?」
顏秉初嗤的笑出來。
兩人舒舒服服地坐在竹居的榻上,丫鬟沏了茶端上來。
顏秉初見她靠在椅背上,一副愜意地模樣,問道:「不用你去招呼那些姑娘?」
福嘉端著茶杯喝了一口,笑道:「小姑娘們之間說話呢哪裡看得上我這個成了親的老人?」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
顏秉初嘻嘻地笑。
福嘉不禁留神仔細打量她,一雙黑嗔嗔的杏眼透出歡快,眼角眉梢都染上一層薄薄的紅暈,隱隱帶著嫵媚。福嘉被她眼波勾得心裡一跳,不由笑起來。
真是長大了,沒幾年功夫也要出閣了,真不知道會便宜了哪家去。福嘉正看著她出神,就聽她問道:「那秦媛是哪家的小娘子?」
舉手抬足間十分自傲,可面上又做出副楚楚可憐的姿態,顏秉初想著想著就笑起來,她在福州時,也遇過一個,不知這兩人站在一起,誰的姿態更高一籌。
「御史中丞秦大人的女兒。」福嘉撇了撇嘴,伸手拈了枚李子,仔細地剝了皮,一邊放到嘴裡咬著,一邊不以為然地道,「不過一個小小的四品官的女兒,在京裡就橫成這副模樣。」
御史中丞,御史台的長官。御史台監察天下郡國官吏,對三公、九卿也有彈劾之權。聽起來似乎很風光,不過誰都知道,御史是言官,所謂的監察職能也虛得很。
「不過嘴上的把式。」福嘉將核吐在一邊的小碟子裡。
顏秉初笑笑,沒有搭話。她要問清楚秦媛的家世,無非是因為今天的事。福嘉在她的面前狠狠地削了秦媛的面子,她同她自然不可能當做什麼都沒發生。既然扯破了臉,她總得搞明白對方的背景來歷。她又不是福嘉,這天下誰能大得過天家?
真是,來京裡一個朋友沒交上,倒無緣無故地多了一個敵人。顏秉初歎了一口氣。
福嘉身邊的大丫鬟綺南手裡拿著一個珊瑚紅描金的方盒子走了進來,行了禮,笑吟吟地將盒子放在福嘉手邊的案几上,也不說話。
福嘉奇怪道:「這是什麼?哪家夫人送來的禮?」說著伸手打開盒子看,裡面躺著一支蕉葉碧玲瓏翡翠流蘇,「這是……」
誰家夫人會送這樣的東西?
綺南抿嘴笑道:「夫人怎麼也猜不到?是侯爺在寶妝樓買來,特特命人送來的。」
「誰讓他送的」福嘉嘴上這麼說,手裡卻仍捨不得放下簪子,看了又看,轉頭又瞥了一旁笑瞇瞇的顏秉初,不由羞紅了臉,連那對英氣的眉毛都柔和下來,帶著一片羞澀。
「唉唉,恩親侯待姐姐真好,嗯,我也放心了」顏秉初慢吞吞地說道。
「看我不擰你的嘴」福嘉瞪大眼睛,揚著手作勢唬她。
顏秉初捂著臉笑道:「才不要我的臉都被姐姐捏大了」
福嘉羞紅著臉不理她,又看了看那支簪子,放回盒子裡,吩咐綺南小心的收好了。
綺南笑著答應了,退了下去。屋裡又剩下兩個人,福嘉偏頭盯著顏秉初,慢慢地歎了一口氣,「我現在才曉得你說的對。」
顏秉初有些迷糊,不知道她指的哪句話,嘴上還是笑道,「我說的哪句話都有道理」
福嘉也不和她辯,「當初母后將我的親事定了下來,我也沒有反抗,我想,反正都不是他了,是誰都無所謂。」
好好的怎麼說這個顏秉初猛地一驚,連忙四處張望。
福嘉微微一笑,魏嬤嬤今天背地裡和她說,顏小娘子是個好的,旁人求都求不來的榮映放在她面前,首先還要替對方考慮一下,小小年紀就如此,事雖然小,但可見其家教心性。
現在也是,聽她說了這話,第一反應竟是看有沒有旁人在,倒是替她想著。
「竹居附近沒有人來,綺南也守著呢」福嘉面色愈發柔和,「你記不記得在福州的時候,你們家的花園子裡,你同我說的話?」
沁香園?
顏秉初就笑了起來。
「都過去了,那時候我總是暗暗流淚,每日都感覺暗天暗地,一日長如一年,」福嘉側過臉看向窗外,嘴角帶著一絲微笑,平靜而淡然,「現在想來,如一場夢似的,天還是清清的。」
顏秉初靜靜地聽著。
「洪泉做什麼事都會先想到我,」提到恩親侯,福嘉的眼睛亮亮的,快樂一眼可見,「怎樣才是真正對一個人好,我才終於體會到了。現在我再看見秦媛,突然就覺得可笑。枉我當年以為謝世子對她有多呵護,做了那麼多傻事。」
顏秉初笑笑,努力忽視那個名字,「以前的傻事就不用想了,往前看就對了」
福嘉終於還是趁她不注意捏了她的臉,「就你說的最有道理」
御史中丞秦大人的夫人王氏正陪著曹夫人說笑。
曹奉廣雖然已經致仕,可是當今聖上最看重孝義,也對這位老帝師多有敬重。曹奉廣的大兒子任了國子監司業,二兒子又娶了聖上唯一的嫡公主。雖然小兒子還在太學,可是這前程看起來……
想到這裡,王氏臉上的笑容更加慇勤起來。
「……我們老爺前陣子好不容易得了一幅字,」曹夫人正說著,一個小丫鬟悄悄地走進來,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
曹夫人臉上帶著微微的詫異,眼神向她看來。
王氏頓時心裡一緊。
「府上的小娘子身體似乎有些不舒服,」曹夫人溫和地笑著,「遣了身邊的丫鬟請您回去。」
哪有作客的同主人家說都不說一聲就自顧自地走了的,這麼沒規矩,這裡坐著的都是京裡的內眷,這麼個名頭傳出來……王氏頓時覺得一股火氣湧上來,她扯了扯嘴角,擠出個僵硬地笑來,「讓夫人見笑了,小女今早就有些不舒服,我還當她是在家裡做女紅有些個悶著了,想帶她出來散散心,沒成想……」語氣裡充滿著歉疚,和焦急。
曹夫人連忙笑道,「姑娘家的身子要緊,秦夫人還是快去吧」
在座的哪個不是人精似的,臉上都掛著誠心的笑,勸慰王氏趕緊去看看,心裡怎麼想就不得而知了。
王氏面上無光,憋著一肚子火上了自家馬車,看到秦媛正板著臉坐在車廂裡,眼眶紅紅的,下嘴唇竟還有一排牙印。
初柳跟著王氏上了車,就撲通一聲跪在了兩人面前。
王氏看見女兒是這副可憐模樣,一腔火氣便對初柳發了出來:「說姑娘這樣是怎麼回事」
初柳縮了縮肩膀,將秦媛與福嘉之間的對話一字不漏地告訴了王氏。
王氏頭疼地摸摸額頭,歎道:「我的小祖宗那是公主我還想你將來嫁到曹家,你和公主這麼不對付,怎麼和她做妯娌」
秦媛不可置信地看向王氏,「母親今天帶我來就為了給曹家做媳婦?我死都不嫁不論有沒有福嘉在」又哀求地看向王氏,「母親,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思的,我只想嫁給謝世子,旁的人我都看不上」
一邊的初柳聽了,急忙將頭垂得更低。
王氏冷笑,「曹家都看不上你,何談燕國公府?」
秦媛滿不在乎,「我要他們家看上做什麼,母親你去求求外公,好不好?燕國公看在曾外祖父的份上說不定就答應了。」
王氏的父親王仲山只做到了一州知州,可王氏的祖父乃是一代名宰,王家也勉強算的上是豪門。
只可惜王氏的祖父早去世了,她看著女兒滿臉哀求,有些猶豫道,「哪有女家巴巴地上男家求親的……」
秦媛頓時不高興,眼淚珠子?裡啪啦地往下掉,「母親說來說去就是不想答應你還是讓女兒死了吧……」
原本眼睛就是通紅的,淚珠成串地往下掉,滑過紅腫的嘴唇,怎麼看怎麼可憐。王氏頓時心疼起來,抱著她撫慰道,「好孩子,母親就你這麼一個,你這樣讓娘怎麼辦啊,我去說說,去說說好不好?」
秦媛頓時破涕為笑,又看到一邊的初柳,又沉下臉,「還有一事,這個吃裡爬外的小蹄子我不要,回了父親,攆出府去」
初柳不敢說話,只得不停地磕頭。
初柳是老爺親自交代放在女兒身邊的,王氏不好作主,只得同秦媛小心地商量,「你爹把這丫頭給你也是有原因的,大不了你身邊再加一個大丫鬟好不好?娘身邊的,你喜歡哪個就挑一個好不好?」
秦媛皺了皺眉,仔細地想了想,不情願地答應了。

第六十三章醉酒
國子監大門口,顏秉君終於氣喘吁吁地追上了岳雷。
「岳兄許久不見你」
岳雷回頭,有些詫異地看著滿面笑容,顯得異常親和的顏秉君,他拱了拱手「原來是顏弟。」
「唉……」顏秉君笑著上前,眼睛飛快地上下打量他一眼 ,「岳兄,最近在幹什麼?怎麼都不來我們府上玩一玩?」
岳雷有些不好意思,「我近日有些事,所以不曾拜訪……」
語氣雖有些含糊,可是喜氣怎麼也掩不住。
顏秉君並不在乎他到底有什麼事,他轉了轉眼珠子,親熱地用拳頭輕輕捶了捶他的手臂,「今天還早,不如和我一同回去找我阿姐玩去?」
提到顏秉初,岳雷頗有些為難地抓了抓腦袋,說好帶她在京裡好好逛一逛的。可他好不容易求得祖母父親鬆口答應明年開春就讓他從軍,雖然只是去父親部下的隊伍裡當一名小卒,但是他仍高興得很,最近他一直在國子監的紅纓閣練槍,就是不希望讓人覺得他比不上大哥。
似看出他的為難,顏秉君不由有些失望地低下頭:「我看阿姐最近悶悶的,懶在家裡一點精神都沒有,還以為能讓你和我一塊去鬧鬧她,讓她開心開心……」
想起顏秉初那雙墨玉眼亮晶晶滿是期待地看著他,,岳雷頓時有些內疚,連忙點頭答應,「我……我就叨擾府上了」
顏秉君那雙和其姐相似的眼睛笑得彎彎的,「哪裡是叨擾?」
當綴幽進來說到岳家二爺和三爺一塊進了院子的時候,顏秉初還有些回不過神來,「誰?」
「阿姐」顏秉君笑嘻嘻地掀簾進來,後頭跟著的正是許久不見的岳雷。
神色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看了她一眼,又連忙垂了下去。
這兩人怎麼走到一塊兒了?顏秉初狐疑地看著顏秉君。
「幹嘛這麼看著我?」顏秉君自來熟地在桌邊坐下,伸手拿起桌上的窯變竹枝提梁紫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又招呼岳雷,「岳兄,快坐下」
前些時候,說起岳雷時,還滿面的不高興,現在連兄都稱呼上了。
這叫的可真彆扭顏秉初不由摸了摸胳膊,看著岳雷有些拘謹地在顏秉君身邊坐下,眼睛並沒有四處掃看屋內。
「你們到我院子裡做什麼?」顏秉初有些奇怪地問道。
她開春就十歲了,已算是半個大姑娘,雖然大宋對女子束縛並不嚴重,可是讓外男進自己的院子……岳雷來顏府,必定先去拜訪徐氏的,母親這也同意了?
顏秉君似乎有些委屈,「我想著阿姐倒錯了我明明是看你在家裡悶的慌……」
她哪裡悶的慌了。顏秉初哭笑不得,從早到晚,練字,針線,背書,還有練舞。她也只是晚上空了一些而已。
「好好,」顏秉初不和她爭辯,她索性放下手中的《脈決》,就只聽他說話。
顏秉君看了一眼坐在屋子一邊低頭做針線的綴幽,沖顏秉初眨眨眼,「阿姐,上回你不會是從公主那帶了好幾瓶桂花釀麼?我們請岳兄喝酒好不好?」
還沒等顏秉初開口,岳雷急忙推拒道,「喝酒就不必了……」
「沒關係,那酒後勁又不大,味道又好,」顏秉君極力勸說,「我們喝點酒然後打拳豈不是很爽快?」
顏秉初支頤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喝桂花酒打拳?虧他想得出來
「俠客們不是通常飲老白汾酒的麼?」
顏秉君的眼睛亮了一亮,「阿姐,你說得對」似乎想起什麼,很高興地樣子,抿了抿嘴,「不過我還是愛喝桂花釀」
不就是嗜甜麼!看來送他院子的幾瓶都被他給喝了。顏秉初吩咐綴幽去將剩下的兩瓶桂花釀取出來,「你們要打拳還是去你院子吧我的院子小,禁不起你們折騰,幾番下來,都要給你們拆了。」
說著,她重新拾起《脈決》,靠在身後的大靠枕上翻看起來。
顏秉君有些訝然,「阿姐,你不同我們一起?」
「嗯。」顏秉初頭也不抬。
顏秉君瞥了一眼身旁頗有失落的岳雷,皺了皺眉頭,又連忙笑著拉起他,「那我們去玩啦你待會來找我們」
也不待顏秉初回答,就拽著岳雷出了屋子。
綴幽瞥了瞥門口,又看了一眼埋頭看書的顏秉初,面上有些不解,「姑娘,難得見岳二爺一次……」
顏秉初小臉一垮,歎了一口氣,不知怎的,自從那天聽了福嘉那番話,她就是提不起興趣再實施那所謂的養成計劃。
「隨他去吧,」顏秉初揮揮手,她有點累,等再過一段時間再說吧。
綴幽見此,雖還是不解,卻不再問了,低頭繼續做起針線來。
「初妹是不是在生我的氣?」岳雷的眉眼都耷拉下來,「是我不好,原本就是我食言了。」
「噯,我阿姐性情這麼好,怎麼會生你的氣,」顏秉君緊緊拉著他的袖子往他院子裡走去,「說不定她看一會書就來找我們啦」
岳雷轉頭看了看納翠居,院門外一個人影都沒有,袖子又被顏秉君緊緊拽著,只得怏怏地跟著他去了。
顏秉君招來深溪在他耳邊悄悄嘀咕了兩句,又將兩瓶酒遞給他,轉身看見岳雷在院子裡四處打量著。
「我這淳清苑正好空闊,」顏秉君笑道,讓他在院子裡的石桌邊坐下,「只種了幾竿竹子,正好聽說岳兄最善使槍,不如用一根竹竿代替長槍,岳兄使給小弟看看好不好?」
提起功夫,岳雷自然爽快地一口答應了。
正巧,深溪托著一個托盤走來,笑嘻嘻地向岳雷請了安,將兩隻蒙了紅布的褐色小酒罈擺在兩人面前,又暗暗向嚴秉君使了個眼色,方退下了。
「這酒罈做得真精巧。」岳雷忍不住讚道。
「那是自然」顏秉君得意道,「你看,我們端著這酒罈直接喝是不是就有老汾陽酒的氣勢?誰人能看出來我們喝得其實是桂花釀?」
岳雷認真地想了半天,覺得很有道理,便點點頭。
顏秉君心裡暗道真傻,面上卻依舊笑瞇瞇地。
次日,顏秉初一早去給徐氏請安,卻發現顏秉君正垂著腦袋站在堂下,聽徐氏教訓:「……你才多大年紀,就學會喝酒?還將人家鎮寧侯家公子灌醉了既然岳家二爺喝醉了,也該來告訴我一聲,遣個家人去侯府報個信,等候府的人來接,你充什麼能,主動送人家回家?幸好這路上沒遇上什麼事,一個半大孩子,還一個醉得人事不清……你說說,你怎麼就這麼不讓人省心等你爹回來看不揍你」
聽得最後一句,顏秉初心裡一跳,連忙插話道,「岳家二爺喝醉了?統共兩玉光小酒瓶的桂花釀,一個人都喝不醉,恐怕岳家二爺酒量有些差,弟弟只是不知道罷了。頭一次遇見這種事,可能也著了慌。」又看向一直沒吭聲的顏秉君,「你將岳二爺送回府上,有沒有向侯爺和夫人道歉?」
顏秉君連忙點點頭,「我向侯爺賠了不是……」鎮寧侯的面色極不好看,恐怕岳雷逃不過一頓訓了。
想到這裡,顏秉君將頭又低了一低。
徐氏看了姐弟兩人一眼,哪裡不知道顏秉初在為顏秉君開脫,她揚了揚手,「這事不可能不知會你爹,你爹也要向鎮寧侯陪個不是,到時候和你爹解釋去」
顏秉初頓時擔憂地看了顏秉君一眼。
姐弟兩人出了正院,顏秉君就向顏秉初道了別,準備去國子監。
顏秉初不解地看著他略顯歡快的背影,怎麼要被父親訓了,還這副模樣?
福平稟報完事情,就垂著手,恭敬地站在一邊。
世子自從外面回來後,臉上一直掛著笑,心情很好的樣子,就連聽了柱國公重新回朝,重得皇上看重,又得了東興軍路的差事的事情竟然也沒有放在心上。
「聖心高遠,非人臣能測,」謝詡勾勾唇角,「更何況,四皇子羽翼未豐,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能安全到封地去,韜光養晦,其他再做打算。」
福平應了一聲。
「對了,將這個拆了,拿去燒掉。」
福平詫異地接過謝詡遞過來的褐色荷包,也不敢細看,攏到袖子裡。
「這個是頂重要的事,」謝詡揮揮手讓他下去,「辦妥當了,燒得乾乾淨淨。」
福平心裡一凜,鄭重地答了是,退了下去。
謝詡漫不經心地從袖子裡取出另一個粉紅色的荷包,伸出大拇指,慢慢地摩挲著。
終於將一個不順眼的東西給摘掉了,成天掛在腰間,晃蕩著就惹人厭。
謝詡微微一笑,將荷包送到嘴邊輕輕地挨了一挨,這個上面可沒有惹人討厭的字。
她昨日沒有對他笑,沒有對他說一句話,明明就在顏府,連院子都沒出去。
雖然看不明白她在想什麼,但,至少這個現象讓他高興,這一走就是兩年,剩下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他要不要再做些什麼,將網再撒大一點,網口再收緊一點。

 

第六十四章提親
正堂,謝老太君坐在椅子上,聽著秘書少監的夫人不停地誇讚自己的孫子,心中納罕,不時和坐在一旁的宋氏對看兩眼。
鄭夫人留神著謝老太君的神色,面色平和,認真,但也看不出來正在想什麼,只得硬著頭皮,斟酌著字句繼續往下說,「……我們親家秦府上的大姑娘,今年十四歲,容貌是一等一的好,又知書達禮,性情溫順,母親是出生王氏平江名門王氏,……」
話說到這裡,已經頗為露骨。
宋氏急忙扯開話題,「說到容貌一等一,夫人你別笑話,前陣子我去侯府,瞧見一個小娘子,哎呀,看著我驚艷得不得了,才九歲多,就長得同畫上的仙女似的,粉妝玉琢的,原來是我大嫂的內侄女,不愧是臨安顏氏嫡親後人,小小年紀,又知禮,規矩一點不錯的,看著就讓人喜歡。」
竟是堵住了鄭夫人的話,容貌一等一,性情溫順,知書達禮的人其實沒有什麼稀奇。名門子弟,平江王氏也不過幾十年前,出了一代宰執,哪裡比得上臨安顏氏百年傳家?就算不談顏氏,名門貴勳京裡也是一抓一大把,燕國公府的親戚哪個不是名門子弟?
鄭夫人一愣,剛要開口,已被一邊的老太君截口過去,「你這孩子,回來也不說給我聽,我老了,就愛看花一樣的年輕小娘子,什麼時候你借個名頭邀來我們府上,讓我瞧一瞧,也熱鬧熱鬧。」
宋氏笑道,「這還不容易?等過了重九,擺幾盆好菊花上來,再請一台戲,邀人來府上逛一逛,讓老祖宗好好地鬧上一場,好不好?」又伸手端了茶盞,笑著向鄭夫人道,「夫人到時也來府上坐坐。」
這是要送客了。
鄭夫人只好起身,連連答應,曲膝向老太君福了福,就告辭了。
看著鄭夫人出了門,宋氏轉頭看向一邊的老太君,面上露出一絲鄙夷,「這是怎麼說竟有女方巴巴地上人家府上提親的,先前連個招呼也不打,倒讓人以為他們家姑娘有什麼毛病似的」
「幸好你拿話岔開,我看鄭夫人也窘迫的很,想必受人所托,不好拒絕罷了。」老太君動了動,一旁的宋氏連忙上前,將靠枕在她身後擺好,讓她舒服地倚著。
「去將剩兒叫來,我問問他,是不是和人家姑娘說了什麼,以致於都請了保山來家裡說親,這說出去丟人的可不止他們一家」老太君吩咐道。
宋氏無法,只得面帶憂色地遣人去風入松,「去將世子叫來。」
不大會兒,謝詡掀簾進來,向二人請了安,笑道,「祖母和母親找我?」
老太君點點頭,「你先坐下。」
面色凝重,語氣也很嚴肅。
謝詡心中詫異,面上卻不顯分毫,依言在椅子上坐下了。
「秘書少監的夫人今天來府上提親了。」謝老太君緊緊地盯著他,也沒有拐彎抹角,直接將今天的事情告訴他。
謝詡明顯一愣,似有些不可置信,「提親?提得誰?」
宋氏被氣笑了,「我們府上有誰?」
燕國公府長房第三代只有謝詡這麼一個。
「替誰提的親?」謝詡皺著眉頭問道。
宋氏道,「秘書少監的兒女親家。」
謝詡無奈地看著她,「秘書少監鄭大人少說也有二三個兒女親家,到底是哪一家?母親都沒問清楚?」
這麼問,看來是事先也不知道的。
老太君鬆了面色,倚在枕上道,「是秦府。」
「原來是他們家。」謝詡沉吟片刻,面色有些凝重,「御史中丞這個人,我們家能遠則遠,我看今上是將他當做小人來用,小四曾經聽到皇上對其評價『陰險狡獪』。據說朝上也有人稱其「秦長腳」,陽一套,陰一套……」
「好了,好了」謝老太君笑道,「問你的親事,你扯這麼一大堆出來,你有沒有看上人家閨女?」
謝詡笑道,「老祖宗聽我這麼說,明明鬆了一口氣,還來問我有沒有看中。」
老太君失笑,自己雖然只有一個嫡孫,可就這一個抵得上別人幾個。向來聰明守禮,人又長得俊俏,但心氣也高。
「這件事就作罷,也不必與別人說,以免壞了姑娘家的名聲。」老太君笑道,又同他說道,「重九過後,府裡擺擺菊花,請人來府上賞菊,再做些菊花糕子。你看菊花好不好?」
最後一句原來是影射上回他說「五月過後還有旁的花。」
見謝詡聽後有些坐不住的樣子,老太君忙轉頭笑著向宋氏說道,「你說的那個娘家大嫂的內侄女,長得像仙女的那個,也要帶過來給我瞧瞧。」
宋氏連忙答應,「我待會就下帖子去,老祖宗可別說我說大話,真真是個美人胚子難為她爹娘怎麼養的,真想也生一個這樣的姑娘,擺在家裡看著就賞心悅目。」
老太君哈哈大笑,眼角餘光不經意瞥見謝詡眼裡閃動的柔和笑意,不由怔了一怔。
「也沒幾天,我立刻準備去,再讓莊子上送幾筐蟹來,現在正是最好吃的時候,蟹黃也飽滿,多伴些醬醋,老祖宗也嘗嘗鮮。」宋氏沒有注意,滿面笑意地同老太君商量著。
謝老太君看看她,柔聲道,「你做主就是。」
宋氏笑著答應了。
福寶站在院門口跳著腳張望著,福平揮手給了他後腦勺一下。
「跟著世子爺這麼久,怎麼還這幅德行」福平教訓他,「站好了地上有釘子不成?」
福寶不怕爹不怕娘,就怕他這個大哥,他委委屈屈地站在原地,兩手緊貼著衣服側面,弱弱地道,「大哥,我可是給爺辦大事的下回要教訓我別在院子門口成不?鎖屋子裡,隨便你打哪,哪怕打屁股也成。給我留兩分面子吧」
沒大沒小的,福平作勢要打他,看他眼睛一閉,縮得連脖子都沒了,只好放下手,沒好氣地道,「要臉面,下回就放穩重點,爺的事辦妥當了?」
「妥當了妥當了」福寶連連點頭。
福平「嗯」了一聲,道,「爺去老太君院子了,你就在這兒等會吧。」說著就走了。
福寶又等了一會兒,遠遠看見謝詡走來,立馬將福平的話忘在腦後,一溜煙地向他小跑過去。
「爺小的打聽到了」

第六十五章喜聞
謝詡點點頭,瞄了他兩眼。
福寶會意,湊過來,壓低了聲音道,「今天一大早,鎮寧侯就帶著岳二爺拜訪寧遠將軍張憲大人,後來岳二爺連侯府都沒回,直接去了飛翼軍的駐紮營地。」
寧遠將軍張憲是鎮寧侯的部下,鎮寧侯對其頗為倚重,曾跟隨鎮寧侯上過戰場,退過強敵,軍功卓著,連鎮寧侯世子定遠將軍岳雲也出自其麾下。鎮寧侯年紀漸大,目疾嚴重,所持軍務已漸漸移交張憲。
飛翼軍便是張憲所領的一支騎軍,約有八千餘人。此次隨同張憲回京,只帶了八百飛翼軍士駐紮城外。
謝詡眼神閃了閃,近幾年,邊疆有些不安寧,張憲回京只待三個月,就得重新回雲內州。岳雷既然入了飛翼,勢必一同趕赴邊疆。
前朝周世宗親領六軍,大舉伐遼,趁遼國內亂,奪回石敬瑭獻出去燕雲十六州中的瀛、莫等州。遼國佔有燕雲,控制長城險要,使得大宋北方邊境一馬平川,無險可守,後來大宋開國皇帝宋太祖建「封樁」庫,節約財政,納入庫中,打算以金錢收復失地,可惜未來得及完成,便被晉王趙光義謀害,後宋太宗繼承遺志,並許諾宋遼南北兩朝可以進行商業往來,提供遼國所需物資,不費一兵一卒收回燕雲,才使得大宋隆盛百年至今。
直到遼國被金國所滅,金國皇帝野心勃勃,屢屢進犯大宋邊境,朝廷對邊疆戰事也越來越看重,只可惜,大宋近十幾年龍泰平安,導致年輕武將奇缺,使得邊疆守將幾年才能回京一次。
也不知岳雷是像他前兩年一樣,只是在軍營裡歷練歷練,還是子承父志,已編入飛翼軍?
不管是哪一項,但至少,自己去興元府的這兩年,他岳雷恐怕也無法在京裡晃蕩了。
這樣最好,謝詡微微一笑,拍了拍福寶,「差事辦的不錯,要爺賞什麼?」
福寶嘿嘿一笑,「爺,那銀子啊什麼的,小的就不需要了,就想勞煩也爺在小的大哥面前說道說道,讓他別老訓小的成不?」
謝詡看了他一眼,笑道:「行,爺應承你了」
「謝爺賞」福寶樂呵呵地行了個禮。
重九過去的第二天,顏秉初一大早就被綴幽叫起來,睡眼惺忪,還有些迷迷糊糊——她昨晚睡晚了。
等到綴幽將她都收拾好了,她才清醒過來,打量了一下自己。
蘇繡月華錦衫,草綠色繡湖色梅花的十二幅湘裙, 裙帶上壓了一隻玉環綬,衣衫精緻華麗,但去別人家做客穿成這樣也無妨。她伸手拿起桌上的手執鏡,發現時常梳的雙丫髻被換成了像兩條大毛毛蟲似的垂練髻。顏秉初用手挑了挑耳邊垂著的頭髮,不禁有些無奈:「綴幽姐姐這是做什麼?」
「奴婢聽檀雲姐姐說,京裡的小姑娘最近流行這種髮式。」綴幽上上下下的打量她,「很多人喜歡的。」
怎麼這麼醜的髮髻也會有人喜歡?顏秉初實在想不通。
綴幽見她一臉嫌棄,便笑道:「姑娘嫌不好看?」
顏秉初點點頭,「快幫我拆掉,照常梳就好了,感覺兩條大爬蟲似的,渾身不自在。」
綴幽無奈,只得動手拆掉髮髻,幫她重新通了頭,梳了丫髻,然後在丫髻的底部多插了兩朵小小的堆紗宮花。
「是不是有些太過繁複了?」顏秉初問道。
綴幽笑道,「哪裡繁複了?只不過兩朵花而已。姑娘一天到晚的不喜歡帶首飾,在家裡也就罷了,出了門子,再打扮成那樣,豈不是讓人笑話成窮丫頭?」
顏秉初撇了撇嘴,原來是說上次安定侯府的事。那次實在是她們沒眼光,雖然沒帶多少首飾,可身上的衣服料子也該看出來的。
「年輕小姑娘家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才討老人家喜歡。」綴幽替她套上一隻手串,顏秉初一看,竟是兩年前謝世子送的那串蜜蠟珠子。
顏秉初抿了抿嘴,「今天去人家府上作客,帶著這個……」
綴幽笑道,「這有什麼,姑娘今天怎麼瞻前顧後的,好看就戴著,何況藏在袖子裡,世子恐怕也注意不到這個。」
也是,只是一串珠子而已。
顏秉初笑了一笑。
京中接二連三辦宴,目的幾乎都是一樣,燕國公府辦賞菊宴,就備受人矚目。只可惜燕國公府只請了幾戶人家,讓沒接到帖子的小娘子肝腸寸斷,咬碎一口銀牙。
徐氏接了帖子,訝異了好一陣子,去問顏氏。顏氏也有些不解,暗地裡偷偷問了兒子是不是謝詡已經同家裡交待了。
宋岐滿面狐疑,「沒有聽他說過。就是怕說了姑母不同意,直接給他訂了親,倒將路給堵死了。」
顏氏賭氣道:「憑什麼說了就不同意,怎麼,我們顏家的人就這麼上不了檯面?她不答應正好,我巴不得娶回來給我當二媳婦呢」
宋岐哭笑不得,勸說她:「這不是年齡相差太大麼,怎麼扯到這上面來了?母親你可別搗亂這可是謝四郎的人生大事」
顏氏沒好氣地瞥著他,「謝四郎的人生大事被你放心上了,你自己的呢?等我去燕國公府去鬧你姑姑去我替她找媳婦,她也得替我相個媳婦才是」
最近顏氏只要一逮著宋岐,兩三句話的功夫就能扯到要替他找媳婦的事上,聽得宋岐煩不勝煩,連連點頭,敷衍她,「母親儘管去,看見合意的你做主就是。」
顏氏聽他這麼說,心裡的焦躁就緩了一些,開始善解人意起來,「母親合意有什麼用?要你中意才成啊。」
宋岐老早就摸準了顏氏的性子,立即笑道,「母親合意的我就中意,娶媳婦回來不就是要孝敬母親的麼」
顏氏被他哄得心裡舒暢,便笑容滿面地上了馬車,去了顏府。
要細說起來,顏氏自然偏向自家侄女多一些,便同徐氏計較一番,就當成普通的拜訪就好,什麼意思都不露。

 

第六十六章月下美人
在燕國公府門前下了車,顏秉初便眼觀鼻鼻觀心地跟著徐氏進了府,有丫鬟迎著一直到府裡花廳。
「顏府的夫人和姑娘到了。」那丫鬟向裡通報了一聲。
花廳裡,宋氏聽得稟報急忙站起身,笑著迎了出去。
謝老太君也向門口望去,暗暗留神。
不一會兒,宋氏便挽著徐氏進門來。眾人再看她身後跟著的一個小姑娘,頓時覺得眼前一亮。
謝老太君喜道,「真是標誌的孩子」又急忙向顏秉初招手,「快來快來,到近處來讓我仔細地瞧瞧。」
宋氏拉著顏秉初的手送到謝老太君跟前,笑道,「怎麼樣?媳婦可沒瞎說吧」
顏秉初便笑著向謝老太君蹲身行了禮。
謝老太君不錯眼地打量了許久,見她淺笑吟吟,目光清亮,一點也不小家子氣,心裡不由喜歡上三分,伸手拉她在身旁坐下,方笑著對宋氏說道:「看到這樣的美人,也不知道早些帶來給我這個老太婆長長見識。」
眾人聽得這話,夫人們還好,因顏家的小娘子年紀不大,便都紛紛湊趣順著謝老太君的話誇起來。有的小娘子就沒這樣的好氣性了,揪著手帕子暗暗瞪她。
顏秉初被右邊的秦媛眼裡放出的飛箭射得吃不消,微微側了身子,背對著她,心底歎了一口氣,這仇真是越結越大了。
只要看著滿屋子除了自己全是正當年齡的小娘子,就不難猜出燕國公府賞菊宴的目的了。
她瞪誰不好,偏偏瞪自己?
明信伯的二娘子溫柔嫻靜,京兆尹的四娘子活潑嬌俏……就連秦媛自己也是難得的嬌艷美人,也不知道他會挑中其中的哪一個當妻子。
正想著,聽到外頭有人說道,「世子爺回來了」
顏秉初微微一愣,便和眾位小娘子一塊站起身。
門外出現一個豐神俊朗的少年,穿著月白色銀絲暗紋團花長袍,目光清澈,唇角帶笑,悠悠然地踏進門來。
屋裡的小娘子都陡然紅了臉。
謝詡剛跨進門,抬眼就瞧見老太君身邊的顏秉初,不著痕跡地掃了她一眼後,才向老太君請了安,又向眾位夫人行了禮,慢悠悠地左右看了兩眼,便在老太君的另一邊撩袍坐下,這樣一來,竟是和顏秉初坐在了老太君的兩邊。
宋氏微微一愣。
這明顯有些不合規矩,屋子裡都是未嫁的小娘子,竟就這麼坐下來,同不走了似的。
謝老太君笑著拍拍他的手,吩咐迎彤倒點涼茶來,「外面日頭還有些大,世子才回來,給他潤潤喉。」
明信伯夫人張氏連忙笑道,「可不是,現在正是秋燥,倒是比八月裡感覺還熱些。」
眾位夫人又順著這個話題聊了下去。
宋氏倒不好開口讓謝詡下去了,在眾人面前也不好使眼色。
因坐得近,顏秉初低垂的目光便落在謝詡的擱在膝頭的一雙手上,手指細長,指節分明,膚色微褐,看起來就很有力量。顏秉初這才發覺他現在的膚色比在福州初見時黑了。
屋子裡多了世子,小娘子們說話的聲音就低了下去,兩三個湊近了腦袋竊竊私語,不時紅著臉看謝詡兩眼,連顏秉初都能感覺到屋子裡古怪的氣氛。
恰巧有下人來報,雲出岫的戲台上都預備好了。宋氏便笑著請眾人挪窩看戲去:「今兒請了洪福天的一班小戲兒,好好熱鬧上兩場。」
謝老太君就一手攜著顏秉初,另一邊讓謝詡扶著率先往雲出岫走去。
雲出岫是一個大園子,眾人上了戲台對面的兩層小樓,紛紛落了座。一時,宋氏遞上戲單讓老太君點戲,老太君隨便指了兩出便笑讓眾位夫人點。
台上唱著的是「二十四孝」裡的一出「老萊子戲綵娛親」。 戲台上的老萊子70歲尚不言老,頭髮斑白,正穿著五色綵衣,手持撥浪鼓如小孩子般戲耍,以博父母開懷。
台上的戲子演的活靈活現,也將老太君逗得直笑,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說道,「這個老萊子若有兒子在一邊,看到這幅模樣……」
一邊的顏秉初正看得津津有味,聽耳旁有人說話,不自覺連連點頭接道:「有些為老不尊,就會為幼不敬。」
謝老太君心中訝然,看了她一眼,笑道:「你這丫頭倒說出我的意思了,這綵衣娛親的心思是好的,就是做得太過了些,孝敬長輩也不在這個上頭,老萊子的父母也糊塗了。」
顏秉初又連連稱是。
聽兩人正說話,謝詡側過頭看了顏秉初兩眼,微微一笑。
宋氏見謝老太君同顏秉初頭挨著頭坐在一處絮絮說著話,神態親密,不禁笑道:「看老祖宗這麼喜歡初丫頭,也是兩個人有緣。媳婦就和顏夫人計議一番,少不得討來做個乾女兒,這樣一來,也有個借口把初丫頭留在府裡天天哄老祖宗高興高興。」
這一番話,說的眾人神色俱異。
徐氏和顏氏兩人對望了一眼,秦媛暗暗咬緊牙齒,眾位夫人都有些發怔。
謝老太君眼角瞥見謝詡身子一僵,竟要起身,不動神色地伸手輕輕按住他拍了拍,轉頭嗔了宋氏一眼,「哪有用別人家女兒做人情的?人家好好一個乖囡,就被你搶了來,要做現成的女兒,也不害臊。」
不用別人的女兒,就是用自己的女兒。謝家子嗣單薄,不知怎的,兩個姨娘肚子一個活物都沒蹦出來,還是宋氏二十出頭好不容易有了謝詡,老太君常說宋氏是謝家的大功臣,這是要宋氏再養個女兒呢
一番話說得眾位夫人都掩著嘴笑,宋氏也忍不住紅了臉。
「不是我孫女就不能住府上了麼?」謝老太君繼續說道,「我做主了,讓初丫頭在我們府上住上個幾天,好好陪陪我這個老太婆。」
說著,便再去偷偷打量謝詡的表情,果然有些怔愣,頓時心下有了四五分的瞭然。
從一進門就反常地賴在屋子裡不走,別以為她年紀大了,看不見,兩隻眼睛老落在人小姑娘身上。聽到他**要收人家當乾女兒,就開始沉不住氣,現在又是一副呆傻模樣。
老太君輕輕一哼。
什麼牡丹,菊花看不上眼,原來是看上一株月下美人,要守得開放,還得耐心地等著

第六十七章留住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不管謝老太君怎麼想,這邊謝詡垂下眼睛,掩飾眼底的欣喜,可是嘴角揚起的弧度還是洩露了他的情緒。
原本只想透過她身邊的人,可是既然住進了府裡……這一個多月……
謝詡抬起眼,目光正好落進了正看著他的謝老太君的眼裡,清楚地看見謝老太君眼裡戲謔的笑意,他不由微微一怔。
祖母今天的兩次解圍……
謝老太君趁著眾人不注意,飛快地向他擠擠眼,謝詡不由點點頭,祖孫兩人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秘密,都笑了起來。
「孫兒這就告退了。」謝詡起身,笑著向老太君行了禮,便離開了。
眾人又看了一齣戲,便去了樓下的大堂裡用飯,期間,謝老太君竟一刻也不離地攜著顏秉初,連用飯時,也不許坐到小娘子那桌,命在身邊坐了,還親手舀了一碗甜湯放在她面前。
過了正午,用過飯,眾人便散到園子裡看花。府裡收拾了一座精雕細刻的八角亭出來,擺上果子,眾人便聚在亭子裡談笑。
都是抱著目的而來,可是半天下來,無論是老太君還是宋氏偏偏都沒有挨到邊兒。幾個小娘子有些坐不住了,便相攜著要去賞菊。
秦媛想了想,笑吟吟地走到顏秉初身邊,向老太君行了一禮,道,「我剛剛看園子裡的花看得正好,便想邀妹妹一塊看看去。」
謝老太君微笑著看向顏秉初,柔聲對她說道,「可要去園子裡賞菊?府裡是有一株綠牡丹,一株墨荷,還有兩株十丈珠簾,我記得開得最好看,外邊日頭有些曬,想去看,就讓小丫鬟打個傘,走路仔細些。」
顏秉初看看老太君,又看看站在一邊的秦媛,想也不想,就搖搖頭。
「我還是坐在這兒聽老太君說故事。」
她和秦媛明明已經不對付了,又不需要巴結她,幹嘛還要跟著她走,這一路走出個什麼事故來,少了胳膊缺個腿的,就算沒這麼嚴重,這園子裡還有個大池子,一不小心栽進去,怨誰?還不怨自己缺心眼啊。
當然也可能是她自己想多了,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打定主意不去,皺著鼻子對謝老太君道,「老太君這故事說得好,『能與人規矩,不能與人巧』。初兒聽著,正有感觸呢」又向秦媛笑道,「倒要辜負姐姐的一番好意了。」
秦媛心裡暗恨,面上還要做出笑來,細聲道,「妹妹說得哪裡話,聽妹妹這麼一說,我倒是也想聽聽老太君說的故事。」說著,竟也在謝老太君身邊坐下。
謝老太君呵呵笑道,「我倒是成了個香餑餑,兩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不去看那花兒,倒來看我,感情我比花兒還要好看。」
顏秉初撲哧一笑,覺得這個老太太慈祥溫和,說話頗有風趣,心裡有些親近之意。
「你說說,你聽得什麼感觸出來?」謝老太君笑著問她。
謝老太君方才講得是一個前朝舉子,太過拘泥於書本,曾得一本古水利書,愛若至寶,潛心讀了幾年,覺得靠著這本書能使千里成沃壤,便極力遊說州官,州官便放手讓他在一村中試行,誰想照著古書,溝渠才將將挖好,大水便至,將村子淹沒,人幾為魚。
顏秉初轉了轉眼珠子,便笑道,「這個舉子滿腹詩書,反倒害事;可若一竅不通,真成了村野匹夫,也會害事。古人有言一語中的,『盡信書則不如無書』。我在家同嫂嫂下棋,照搬著棋譜卻下不過嫂嫂,可是嫂嫂的棋藝卻是從棋譜開始學起的;又聽太醫署的王姐姐說,她們替人整治,開醫藥方也不能盡照著醫書來,太醫署的學生現在背著的不還是《素問》《甲乙》之類?可見『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這句話原是不錯的。」
一番話說得有理有節,不念了好幾本書也說不出這番話來,小小年紀真是難得。謝老太君暗暗點頭。
秦媛原沒注意聽老太君說這個故事,聽顏秉初這番話更是有些不著三不著兩的,便插不上話,只得微低著頭,臉上掛著柔順的笑意。
顏秉初在旁有些詫舌,倒真沒看出來這個秦媛真沉得住氣。
天色漸漸晚了,有些起風,吹在身上帶著微微的涼意。
各府的夫人再不甘心,也帶著姑娘告辭了,因謝老太君還攬著顏秉初在東裡間說話,徐氏只得在一邊等著,顏氏向她偷偷使了個眼色。
恰巧宋氏送了幾位夫人回來,瞧見她們,便抿嘴向徐氏笑道,「我說什麼來著,我家老祖宗可喜歡你們家姑娘,今兒一天都不撒手,還說我搶人家乖囡。」
謝老太君在裡屋笑道,「老太婆的耳朵還沒背呢嚼我的舌根我還是聽得見的」
眾人都笑。
三人便轉進東裡間,謝老太君坐在榻上,向徐氏笑道,「還要請顏夫人回家著人將送幾件初丫頭的衣物來,今晚便留在我屋裡同我一塊睡。」
徐氏急忙笑道,「這怎麼行?小女頑劣,倒是吵著老太君了。」
謝老太君佯裝不高興的模樣,沉下臉來,「就不讓我老太婆高興高興,難得見著一個中意的小輩,這府裡又沒個貼心的小丫頭陪著老婆子。」
宋氏急忙勸徐氏道,「妹妹放心吧,初丫頭在我們府裡,斷斷不會讓她受了委屈。我們都愛得什麼似的,就在府上玩兩天再回去。兩家離得也不遠。」
見拗不過,徐氏只得答應了。
謝老太君便又笑了起來,「初丫頭今兒還沒看菊花呢明兒我老婆子親自帶著去看」
顏秉初抿著嘴不好意思地笑了。
徐氏回了府,立刻著人去納翠居喚了綴幽來。
「去將姑娘的衣服首飾不要太素,也不要太過華麗,精緻為好得收拾出幾套來,門外國公府的馬車正等著,這幾天姑娘住在國公府就交給你了。」徐氏想想還是不能放心,又仔細囑咐道,「我知道你素來是個穩妥的,在姑娘身邊可要仔細打點著,國公府裡不比旁人家,有什麼事回來再說。」
綴幽連忙稱是,徐氏便讓她下去趕緊收拾去,自己則坐在桌邊想著心事。

 

第六十八章棋藝
綴幽回到院子裡將顏秉初的東西收拾了,又胡亂捲了自己幾件衣服,匆匆忙忙趕到門外上了燕國公府的馬車。
到了國公府的二門處,早有一個丫鬟提著一盞繡球燈在門口等著。
綴幽急忙行禮道謝。
那丫鬟笑道,「我是老祖宗身邊的迎彤,妹妹不用急,你們姑娘就住在老祖宗的院子裡。」又喚了身邊的小丫頭來,「將姑娘的行禮先都送到我屋子裡去。」伸手攬著綴幽的胳膊道,「妹妹還沒吃飯吧,先和我一道用飯去。」
綴幽仔細交待了小丫頭,將行李交給她,轉身急忙笑道,「多謝姐姐。」
謝詡晚間來老太君的院子請安,才走到門口,就聽見裡面的笑聲。他偷偷示意門外的小丫頭下去,自己靜悄悄地往裡看去。
屋內兩人隔著一個小几對坐在臨窗的炕上,中間擺著副棋盤,謝老太君滿臉笑意,神情還似乎有些得意地看著對面的小姑娘。大約是真的苦惱,顏秉初眉頭皺的緊緊的,嘴巴也嘟囔著,不知道在自言自語什麼,一隻手捻著顆黑子,伸出去又縮回來。
謝詡悄悄走到她身後,看了一會兒棋盤,伸手從旁邊的棋盒中拈出一顆黑子,輕輕地放在一個點上。
顏秉初急忙站起身,向謝詡微微蹲身行禮。
謝老太君看了看,笑道,「來了幫手也不見得會贏,還得看就不救得活」
謝詡伸手將她一扶,讓她坐下,自己仍舊站在她身後,向老太君笑道;「老祖宗最愛用言語嚇人,孫兒可是不怕的。到老祖宗了。」
謝老太君瞥了一眼棋盤,執了白子就點下。謝詡也不客氣,竟毫不猶豫地點著黑子頂白子。
顏秉初急忙起身,拉拉謝詡讓他坐下,自己站在一邊看著。
過了數十手,謝詡已將棋盤上的一片黑棋補得滴水不漏,大有切斷白棋後路的趨勢。
謝老太君面上的得意之色漸漸收起,凝視著棋盤,慢慢才下了一子。
謝詡面上仍是一派輕鬆之意,慢條斯理地擋了白子一著。
又過了十數手,白子的生機已經斷了。
謝老太君不服氣地看了他一眼,卻見他神色恍惚,原來是小姑娘看棋看得出神,腦袋漸漸地湊到棋盤上,離他只有一指距離。
真是丟人現眼的。謝老太君重重一咳。
顏秉初抬起頭拍手笑道,「老太君可是輸了黑子比白子多了九子」
被那一咳,回過神來的謝詡頗有些尷尬地看了一眼謝老太君。
謝老太君指著顏秉初笑道,「聽你白天說的那番話,我原以為你棋下得還不錯,這會子一看原來是個臭棋簍子」
聽了這話,顏秉初的臉刷地紅了。
謝老太君乜著眼看了一眼謝詡,招手讓顏秉初在身邊坐下,用手指著謝詡道,「你在府裡好好住上幾天,你看你世子哥哥棋下得不錯,讓他教教你好不好?」
謝詡聞言鳳眼一挑,含笑看向顏秉初。
那眼裡有深深淺淺的光,投落在她身上,彷彿心裡都透著些癢。顏秉初不自在地揪了揪袖子,往老太君身後縮了縮。
知她是臊的,謝老太君臉上浮出滿滿的笑來。
「好了,你也回去吧,」謝老太君衝他揮揮手,「時辰不早了,我們也趁早安歇。」
謝詡方笑著告退了。
當晚,顏秉初就與謝老太君一處安寢。漱洗後,就歇在黑漆雲母石事事如意的架子床上。謝老太君睡在外間,她睡在裡間。
一夜無話。
次日一早,謝詡就往明遠堂請安。謝老太君還猶未起身,顏秉初也正迷迷糊糊地睡著。
迎彤笑著讓謝詡在外間等著,命小丫鬟上了茶,自己則進了裡間,伺候老太君起身。
謝老太君坐在梳妝台前轉頭看見綴幽正耐心地坐在床沿低聲哄著顏秉初起床,不由笑道,「我年輕的時候也成天睡不夠似的,現今兒年紀大了,倒不好睡了,不過昨兒睡得倒香。到底是跟著小姑娘一起,連睡意都染上了。」
身後站著的黃嬤嬤一邊給謝老太君梳著髮髻,一邊笑著附合道,「可不是,奴婢平時睡眠也淺,但只要看著奴婢那小孫女兒睡得香的模樣兒,瞌睡勁兒就上來了。」
正說著,迎彤笑著打簾進來,低低在老太君耳邊說了幾句。
「平時不見他這麼早」謝老太君笑著啐了一口,吩咐道,「讓他在門外等著,不許他進屋子,也不許給他茶喝」
迎彤轉身去鋪床,口裡笑道,「老祖宗嘴上這麼說說,等奴婢真的將世子爺關在屋外,不讓坐,連水都不讓喝一口,回頭心裡就會怪奴婢不曉得好歹了。」
黃嬤嬤笑道,「天可憐見的,真是難為姑娘了」
迎彤鋪著床被,看見一旁的綴幽正伺候眼睛還沒睜開的顏秉初穿衣,不禁笑道,「依我看,真正難為的是這位姑娘。」
說著上前幫了一把手,替顏秉初系身前的衣帶。
綴幽急忙道了聲謝。
謝老太君見顏秉初睡眼惺忪,兩腮帶紅,越發顯得軟玉溫香,不禁笑道,「倒是讓我想起『小白長紅越女腮』這句了。」因吩咐迎彤,「去將我那個蘭色如意絲絛取來,正巧配她這身白色紗裙。」
顏秉初終於稍稍醒了神,這才發覺正在燕國公府老太君的屋子裡,見眾人都笑瞇瞇地盯著她,不由抿了抿唇,低下腦袋。
謝老太君想起在宮中的淑妃,小時候害臊時也這幅神態,不由滿眼愛憐地看著她,對黃嬤嬤道,「我瞧這姑娘臉長得小,又精緻,嬤嬤幫著梳一個歪歪的飛燕髻出來。」
黃嬤嬤笑著答應了。
謝老太君起身推她在妝台前坐下,滿臉笑意地看著黃嬤嬤將她睡前編得小辮打散了,一縷一縷地梳上去,親眼見一個小美人如何梳妝,老太君興致勃勃地親自在一旁指點著,「將額發都梳上去,旁邊留兩縷出來。」翻著梳妝盒又嫌棄自己的太過老重,綴幽忙將帶著的首飾盒捧上前。

第六十九章梳妝
老太君翻了一翻,都不是很中意,想了一想,便命迎彤去開箱子,「將我以前年輕時的首飾都找來,還有小庫房最裡間那個箱子裡有娘娘以前的首飾,都搬過來。」
迎彤愣了一愣,答應了去了。沒多久,和管著小庫房的張嬤嬤一人捧著一大匣子走了進來。
「奴婢和張嬤嬤左看右看,都是好看得不得了的東西……想著還是老祖宗親自挑挑。」迎彤笑盈盈地將匣子擺在桌上。
謝老太君伸手一件一件地翻看,挑出一件小巧玲瓏精緻的點翠風頭簪來,笑道:「這還是我當姑娘的時候帶的。」在顏秉初頭上比了比,就斜斜地插在了飛燕髻的鬢角。
又仔細找出一件佛手黃赤金小珠冠,壓在髮髻的底部,笑道「這就顯得富麗多了。」
黃嬤嬤笑道,「還是老祖宗眼光好,二來姑娘長得又好看。」
迎彤笑著接道,「還有黃嬤嬤的手藝好」
黃嬤嬤又笑道:「還有我們迎彤姑娘也有苦勞。」
「真是花花轎子人抬人。」謝老太君笑道,「這頭髮還沒梳起來,倒互相誇起來了。」
說的眾人都笑了起來。
黃嬤嬤利索地將顏秉初垂落在兩邊的頭髮編了兩條細細的小辮,又在綴幽帶來的首飾盒裡翻出天青色的頭繩在發尾綁緊。
謝老太君仔細地端詳了一番,又在盒子裡挑了幾隻珠鈿,疏落地插在她發間,若隱若現,又想了想,拍手笑道;「是了,去外面摘一朵新鮮的小菊花來。」
迎彤急忙轉身出屋,回來時手上端了一盤子的各色菊花,老太君挑了一朵嫩黃色的小甘菊給她簪在髮髻裡。
嫩黃色的菊花襯出顏秉初十分的嫻靜和裊娜。
「這真真叫做人比花嬌。」謝老太君笑道。
顏秉初抿著嘴笑著,從盤中也挑了一朵正紅色大團折枝菊花,踮著腳,插進老太君的髮髻裡,歪著腦袋笑著打量她。
謝老太君伸手扶了扶髮髻,舉起桌上的菱花鏡仔細照了照,又將腦袋左右動給黃嬤嬤看,笑道,「我這老婆子現在是不是也像朵花一樣?」
黃嬤嬤笑道,「老祖宗可不是一直都像朵花。」
髮髻梳好了,老太君的興致還不減,拉著顏秉初從頭到尾仔細地打量了一番,將她耳間原本的墜子換成一對小巧的碧玉翡翠水滴墜兒,又從首飾匣子裡揀了一對赤金石榴鐲子套在她手腕上。
「這就好了,要是我有這麼個姑娘,我就是成天打扮她也不累的。」謝老太君意猶未盡地道。
迎彤將散落在桌面上的首飾一一歸攏到匣子裡碼好,聞言笑道,「這有什麼,姑娘在府裡住著,老祖宗天天早起打扮她就是,有什麼跑腿兒的事,您儘管吩咐奴婢。」
謝老太君被她逗笑了,又看看了顏秉初,不由笑道「我們也折騰了這麼久,有人該等急了。」
兩人相攜著出了屋子。
謝詡長身玉立在正堂牆上的掛著的山水畫前,他在屋外等了許久,迎彤進進出出了好幾回,這時聽見珠簾的聲音,便轉過頭來,謝老太君正攜著一個小美人轉出屏風。
他不由屏住呼吸。
米黃紗衣,領邊繡著長枝蘭花,雪白的紗裙,垂著蘭色如意絲絛,行動初裊裊娜娜,這姿態,叫人覺得如有風至,必隨風舞;若遇香熏,可隨香浮.。額發全都梳了上去,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兩縷髮辮垂在兩邊,又顯得嬌俏可愛。
顏秉初見謝詡的目光怔怔地盯著自己,連忙抬頭看看謝老太君,趁她不注意,又狠狠地瞪了謝詡一眼,這一眼,倒將她骨子裡的性子露了出來,哪裡還是剛剛的嬌弱美人?
謝詡也不理她,不慌不忙地又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才笑著向老太君請了安。
「祖母今天好氣色,頭上這朵紅花簪得好。」
「真的?」謝老太君笑著伸手摸了摸,「這可是初丫頭替我簪的。」又抿著嘴笑道,「你們喜好倒一致。」
這話說的……顏秉初不由看了謝詡一眼,恰巧,謝詡也正半挑著眉毛,滿眼笑意地看著她,頗有明目張膽的意味,顏秉初頓時大急,又是一眼瞪過去。
謝詡不由失笑。
將一切都看在眼裡,謝老太君笑著將話扯開去,明知故問道,「用過飯沒?」
謝詡笑道,「還沒呢孫兒特意來讓老祖宗賞一頓早飯。」
謝老太君哪裡不曉得他,往常一早請了安就出府去了,哪裡還會坐下來一同用早飯。
老太君牽著顏秉初在炕上坐下,迎彤自去吩咐眾人在西裡間擺早飯。
謝詡伸手從屋子裡桌上放著的小壺子裡倒了一杯水遞給謝老太君,又轉身倒了一杯給顏秉初。
「這是哪來的蜜水?」謝老太君喝了一口,驚訝道。
謝詡笑道,「孫兒早起就調了一壺。」說著,看向顏秉初,柔聲問道,「甜不甜?」
顏秉初小啜了幾口,低低地道,「謝謝世子哥哥。」
謝老太君這才注意到,這是顏秉初早上第一次開口,不由笑著打趣道,「昨兒這張巧嘴還挺能說,今兒就害羞了,趕緊多喝兩杯蜜水,說些甜話給老祖宗聽聽。」
正說著,宋氏進屋請安來了,一眼瞧見顏秉初,就「噯呦」了一聲,笑著拉過她仔細打量,一面笑著說道,「可見還是老祖宗會調理人,你瞧瞧,竟又比昨天嬌艷上十分趕明兒我也和老祖宗睡一宿,早上也變成個仙女。」
又看向謝老太君,忍不住笑出聲,「我說呢老祖宗今兒怎麼格外精神些,竟是頭上還帶著朵大紅花。」
謝老太君得意道,「怎麼,好不好看?」
「好看老祖宗簪紅色的格外精神。」宋氏打量了一番笑道。
「今兒,我可賺了個滿盤,人人都誇我,」謝老太君笑道,「這是我們初丫頭挑的」又叫丫鬟,「將屋裡那盤子菊花拿來,也給你們夫人挑朵簪頭上。」
丫鬟果然端了來,宋氏笑吟吟地偏頭對顏秉初道,「初丫頭也給姑母選一朵。」
顏秉初抿唇微笑,依言在盤子裡挑了挑,揀出一朵麗人華紫的大麗菊簪在她頭上。
這花色和行狀甚合宋氏的心意,心裡不由對顏秉初又喜歡上幾分。

 

第七十章問
宋氏扶著老太君,眾人一併進到西裡間。
西裡間的小圓桌上已擺好了飯。
幾個小丫鬟端來銀盆,服侍眾人淨了手,又用乾淨的手帕子擦乾了。
早飯的菜色很簡單,燉得甜甜的江米粥,和幾樣精緻的小菜。眾人隨意用了一點,因下人等著回事,宋氏就先告辭了去。
「我昨兒還有卷經書沒念,今天得補上。」謝老太君放下筷子,用手帕子擦了擦嘴,笑道,「剩兒既然今天在府裡,就帶著初丫頭去園子裡好好逛逛去。」
謝詡笑著點頭答應了,「那我們就不打擾老祖宗唸經了。」說著就站起身,看了一眼坐在一邊的顏秉初。
「去吧,去吧。」謝老太君見顏秉初有些愣神,不由笑道,「昨兒也沒有好好看花,光陪著我這個老婆子,今天讓你世子哥哥好好帶你去看看花去。」
顏秉初忙起身,微微一笑應了,向老太君告退後,謝詡就帶著她出了西裡間。
謝詡悠悠然地負手走在前面,留神聽著後頭輕輕的腳步聲,細細的,碎碎的,離他那樣近,彷彿就在耳邊,於是心裡升起一股不可名狀的滿足感,他的唇角慢慢彎起來。
顏秉初低著頭跟在他的身後,眼睛只盯著他的衣服下擺,突然發現他石青色的下擺上無提花暗紋,竟是用暗色金線繡著連雲紋錦紅萼梅花,隨著他的步伐袍角一動一動,隱隱有光華閃動,不浮華,又顯得輕盈貴氣,真是好精巧的心思。
她眼睛盯著那圖案,細細地在心中描摹著,慢慢地出了神。直到那袍角突然加快了步伐,消失在她的視線。
「怎麼走那麼慢?」謝詡轉過身,站在離她五步遠的前方,看著她傻愣愣地抬起頭盯著自己,便是一笑,「低著頭,也不看著前面,小心撞到腦袋。」
也沒有注意看他走向哪,這條青石道上只有他們兩人,顏秉初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四周,抿了抿嘴,有些說不出話來。
謝詡靜靜地凝視著她。他的心意,老祖宗那麼聰明,已經看了出來,替他解圍,讓他帶著她遊園,就是已經答應了的意思。可是路還有很遠……最重要的是她,她還那麼小,可是他卻沒有時間等了,世上萬事,怕的就是變數,他怕這兩年,他遠在興元府,觸手難及,等到兩年後再回來,她那麼聰慧……那個荷包……
謝詡捏了捏手掌,緩緩地走到她面前,牽住她垂落在身側的小手。「這一路上彎彎曲曲的,兩旁又有樹枝伸出來,小心絆倒。」
顏秉初倏忽紅了臉,眼睛看向別處,不出聲,心中不可抑制地有點喜氣洋洋。謝詡的手寬大而乾燥,兩人都沒有說話,一路慢慢地走著。
就好像……就好像,以前少女時還會做的幻想一樣,手牽著手……
青石道忽而轉了一個彎,出現一重山坡,繞過山坡,就到了花園子。
「這兩株十丈珠簾開得最盛,」兩人站在遊廊下,謝詡用手指著一株綠色一株淺粉色的菊花給她看。「母親不大喜歡這些清淡的,倒是喜歡顏色艷些的。」謝詡偏頭看著她微微一笑,柔聲誇讚她,「你今天早上選的那朵大麗菊很好。」
顏秉初笑道,「我見姑母頭上梳著朝陽連環髻,又穿得是寶石紅撒亮金牡丹花的對襟褙子,昨兒的衣服也是正紅色,便覺得姑母可能偏愛奢華瑰麗些的……就挑了那朵。」
謝詡含笑聽她說完,一路走著帶她在八角亭裡的繡墩上坐下,笑吟吟地問她,「那,你知道我喜歡什麼?」
顏秉初看他一眼,老實地搖頭,「我猜不出來。」
謝詡嘴角微微翹起,慢慢地道,「我最喜歡杭白菊,不喜歡暗紋提花的蜀錦,茶最喜君山銀針,討厭吃甜,詩文不喜李義山……」
顏秉初越聽越茫然,便抬起頭怔怔地看著他,眼睛像極了一汪春水,霧氣昭昭,勾人心魄。
謝詡漸漸停住話頭,伸出手大拇指飛快在她頰上一抹,又縮了回去。那輕輕地一觸,仿若有針扎他,半邊身刺麻。
「你做什麼……」顏秉初的聲音有些悶悶地。
謝詡突然站起身,將腦袋轉至一邊,走到亭闌邊,不再看她。
他心裡煩躁,焦急,又茫然,有種從來沒有的挫敗感,不知從何開始,不知從何下手。他以為他能慢慢地來,慢慢地等,可是感情從來不是他所能控制的。就如同福州的興福寺後山,他也只是覺得這個小姑娘有趣而已,想逗逗她,可是弄巧成拙,反而是他先迷失了自己。
情不知所起,連他自己都羞於告訴別人自己喜歡上一個小姑娘,幾天看不見她,就如同心肝脾肺統統被人摘了一般,不知何時歸還。
他坐立不安,他惶惶然,福州的信一封一封的來,日子一天一天地過,而他的感情越來越壓制不住。他也會害怕,只要一想到,一想到那個褐色的荷包……他的心就疼,就酸,就像被放在火上炙烤著一般
「我知道你性敏早慧,博極群書,我想,你不會聽不懂我要說的話。」謝詡背對著她,淡淡地開口,語氣如同早春清晨的風,微冷,帶著隱隱地顫意。
顏秉初仰起頭,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心慢慢緊縮,她心裡喊著,不不要說不能說
此時此刻,她才發現,她一直在逃避的問題已經逼迫到她的面前,他喜歡你,你喜歡他麼?你喜歡麼?
顏秉初腦子一片空白,她答不出。
答不出是因為她知道內心最深處的答案。可是她不能,在這個時空,她一旦放縱自己的內心,危險就隨之而來。
上輩子,從十二歲之後,她小心翼翼地活了八年,剛開始,她也要忍,忍得幸苦萬分,常常是面上帶笑,手心卻已經掐出了血。可是後來她發現了,不抱希望,就永遠不會絕望。她把感情收得乾乾淨淨,就像將傢俱蒙上一層白布,灰塵永遠挨不到裡面。只要如此,她就是安全的。
若有若無的風吹過耳邊。
「你為什麼要繡那個荷包?」

第七十一章答
就在她全身緊繃之際,她聽見了謝詡的問題。
「什麼?」
她怔愣地喃喃地重複道,卻沒發現,她額上已出了一層薄薄的汗意。謝詡轉過身看她,目光微閃,慢慢地重複了一遍,「你為什麼要繡荷包給那個岳雷?」
竟是直呼岳雷的名姓。
顏秉初這回聽明白了,她僵硬了臉,勉強地笑了一笑,「你……怎麼知道?」
謝詡的目光不放過她,冷哼一聲,「在福州時,我的話你都當成了耳旁風。『男女七歲不同席』,你讀了那麼多書,竟然會了私相授受」
「我不是」顏秉初想爭辯,卻發現她剛剛緊張了一場,現在渾身脫力,使不上勁兒,她怒極反笑,「關你什麼事」
話一出口,她就知道她說錯了。
左避右避,竟是自己撞到了刀口上。
「你知道的,」謝詡微微一笑,鳳眼光華流轉,他放柔了聲音,語氣緩慢而堅定,「初兒,你是知道的。我早說過你性敏早慧。」
「不我不知道」顏秉初一僵,將頭扭過去,梗著脖子道。
半晌,沒聽見謝詡說話,顏秉初不禁轉過腦袋看他,誰知正好對上了他似笑非笑的目光,她頓時惱火無比,揮著手道,「看什麼看」
謝詡收斂了笑容,慢慢在她身前蹲下,目光緊緊地鎖住她,「你從來不會在別人面前這樣說話,你既然可以對我這樣,那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呢?」
顏秉初垂下眼睛,舔了舔有些發乾的嘴唇,心裡一陣一陣的心虛。
「你先回答我,為什麼給那個傻子繡荷包?」
「你才傻……岳雷哪裡傻了。」顏秉初不由自主地小聲反駁道。
謝詡微微一笑,「好,他不傻,我傻,我就是想知道為什麼。」
顏秉初不安地動了動身子。
她覺得她心裡有什麼東西在蠢蠢欲動,要破芽而出,她慌慌張張地站起身,用手推他,喝道,「謝詡你不要欺人太甚」
她的聲音裡帶著一絲哭音,一絲無措,小小的手掌剛碰到謝詡的肩膀,就被握住了。
謝詡頓時覺得心軟。
可是不行這一次堅決不行只要他一鬆手,她就如同插上翅膀一般,撲稜稜地飛了,只要有了防備,就會比以前更難捉住。
他閉了閉眼睛,僵硬著聲音道:「初兒,這個問題很難回答麼?或者,我來替你回答?」
顏秉初拚命掙脫著手,彷彿沒聽見他在說什麼。
「你是想嫁給他對不對?你想嫁到鎮寧侯府」
風吹過亭外院裡的菊花,挺直的花桿輕輕晃了晃。
顏秉初漸漸停下掙扎,慢慢挺直了腰背。
「對,你說得沒錯,我就是想嫁到鎮寧侯府。」
小小纖細的身子筆直得如同一竿嫩竹,神情冷漠,雙目之中的霧氣突然散盡了,清如皎月,爍似寒星,竟不見了往日的嬌憨。
謝詡突然覺得她此刻格外遙遠,比起她所說的話來,她的神情更讓他心痛。
「你不就是想讓我說出來麼?」顏秉初冷冷地斜睨了他一眼,淡淡地道,「鎮寧侯府有什麼不好?位高權重,花團錦簇。」
「相比較而言,初兒,你可以選擇燕國公府。」謝詡眸光微沉,依然拉著她的手,慢慢地說道,「位比之還高,權比之還重。花團錦簇?燕國公府難道不是繁花如荼?」
顏秉初沉默,謝詡自嘲地一笑,「莫非是嫌棄我年紀大了?」
習於舊慣,時間不會讓之淡薄,只會愈發地深入骨髓。
對於謝詡,她早早察覺了危險,才會想要避開,這是一種本能。顏秉初緊緊地抿起嘴巴,眼睛怔怔地看向遠處,仿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一般,光照不及,風吹不進。
面對這樣的神情,謝詡一點辦法也沒有,但是已經將話說到這一步,他也不願放棄。
放棄後是什麼,形同陌路?相望不相聞?哪一種他都不能接受哪怕她心裡現在沒有他……
兩人一站一蹲,在亭中許久,彷彿時間都已靜止。空中若有若無的風兜兜轉轉,帶著秋菊清香,一點一點鑽進顏秉初的鼻子,讓她想哭,她慢慢地將視線移到他的臉上,慢慢地仔仔細細地打量著。
「謝詡,你不明白的,」他近在咫尺的臉,讓她突然心軟。
聽她說話,謝詡的臉一亮,眼睛熱切地盯著她。
「問題其實很複雜,在我不在你。」顏秉初忍住心裡隱隱泛上來的酸澀,輕聲細語。
謝詡全然不在意,笑吟吟地看著她,「沒有什麼問題的,只要你說出來,就什麼問題都沒有了。」
顏秉初有些無奈地看著他。
問題的關鍵就是她說不出來。
只要一說出來,她所有的努力都付諸東流。她不能把命運交託到別人手上,哪怕眼前的這個人也不能。
是的,她喜歡他。可是卻不能告訴他,不能嫁給他,與其讓日後的不愉快無情地折磨這份情意,不如從一開始就深埋在心底,這樣,再回憶起,依舊還有點暖。
只是她忘了,面對前世今生她第一次喜歡的人,她是不是有足夠的毅力抵擋這份溫柔,這份誘惑。一旦眼前的人真的鬆手,已經明晰了內心的她還能不能如舊?
看著她躊躇的模樣,謝詡的心慢慢定下來,他站起身,由於蹲得時間長久,腿上有些酸澀,微微地趔趄一下,帶著顏秉初跌進了他的懷裡。
謝詡伸手慢慢攏住她。
「嫁給我好不好?」
這該當是人生中最浪漫的時刻,雖然當不得花前月下,也有幾縷清風,絲絲白絮般的淡雲緩緩在天際飄過,空氣中淡淡的花香流淌。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如此之近,她感覺得到他的淺淺呼吸,就在她耳邊,那句話如同梁間燕的輕聲呢喃,讓她不禁有些陶醉。
不,她忍不住了,她似乎看見她正漸漸地滑向前方看不見的光暈裡。
「我等著你長大,只要你給我時間,」謝詡緊緊地摟著她,嘴巴不住地親吻著她的鬢角,「你答應我,我們立刻定親好不好?」
不,不好,無論是立刻,還是三年五年都不行……她沒有準備好……她還沒有來得及接納關於這個世界的一切……她想做掌控著方向速度的那個人。
「初兒,你答應我,只要你答應我……」
低低的嗓音已失卻了往日的從容,帶著令人無法拒絕的小心翼翼。
顏秉初轉過頭仔細凝視著他,他的眼睛沉沉如三千丈的深潭,無邊無際,深情繾綣。
「好,我答應你。」顏秉初聽見自己的聲音輕輕地回答,她的心一瞬間炸開了。

 

第七十二章安排
「怎麼樣?怎麼樣?」
見迎彤近了屋,揮手將屋裡伺候的小丫鬟都退了出去,謝老太君前傾著身子,迫不及待地問道。
迎彤抿著嘴笑著,半掩著嘴巴偷偷在老太君耳邊說了。
「就順勢抱住了?」謝老太君滿臉錯愕,愣了愣,忽而哈哈大笑,「這小子,練武蹲個馬步能蹲幾個時辰,就這麼一會兒,就站不穩了?」笑了一會兒,又問,「然後呢?」
迎彤笑道,「世子爺耳聰目明的,奴婢哪敢久待?看到這裡,想到老祖宗還等著呢,就趕緊回來了。」
老太君轉了轉手腕上的玉鐲子,滿面笑意,「唉,好事是近了,可惜了,要等上好幾年,也不知道老婆子等不等得看見重孫兒的一天。」
迎彤替老太君的杯子裡續了水,放下水壺,想了想,方輕輕地道,「奴婢說句不中聽的話,這顏姑娘雖是個難得的美人,可畢竟年紀太小……老祖宗既然心裡著急,這京城裡大家閨秀不是很多?」
謝老太君歎了一口氣,「你說得我何嘗不知道?可問題是世子答不答應。我還從來沒見過他這樣。兩年前,他去了哪?可不是福州回來後人就有些變了,屋子裡連丫鬟都不讓進,近幾年提到他的親事就打岔。我現在才想起來,為何攛掇著四皇子攬下去漳州接成王的差事,怕是也要沿路看看人家。幸而他還曉得分寸,不曾誤了正事差事。男人在外頭做事,內宅裡沒有個讓他放心的人也不成。有多少事是從內院起火燒到外頭的?既然他喜歡,我就給他娶來……年紀小點,倒也有個好處,索性將她接到府裡住著,親自教她一些事,我見那孩子是個聰明伶俐的。」
迎彤聞言點點頭,笑道,「既然老祖宗下了決心要親自調教未來的世子夫人,那您可要聽奴婢的勸,該吃什麼,不能吃什麼,老祖宗莫要挑食了,這樣才有力氣不是?」
謝老太君笑了,「偏你這丫頭嘴巧」看著她,又若有所思,「你今年也有十七了吧?你的親事,我記得是訂的是……」
「是管針線房劉嬤嬤家的二兒子。」迎彤神態大方,笑著接口道。
謝老太君笑道,「我最喜歡你這點,不扭扭捏捏的。」又問她,「劉嬤嬤家二郎是做什麼的?」
迎彤笑道,「在府裡的鋪子上當了一個二掌櫃。」
老太君點點頭,「這小子年紀輕輕,倒是挺有出息。」說著,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水,慢慢地道,「你從八歲進府,就在我屋裡,也服侍了我好些年,有一件事也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迎彤肅容道,「老祖宗說這話可是折殺奴婢了,莫不說一件事,就是十件百件,只要老祖宗說了,奴婢沒有不答應的。」
謝老太君滿臉溫和地看著她,「好孩子,我知道你,老祖宗也沒那麼多件事要你去辦。我想著,明天讓你老子娘進來一趟,和她商量商量將你的親事給辦了,成親後,先留在黃嬤嬤身邊,留心學著些府裡人事,等過幾年,初丫頭入了府,你也能幫襯幫襯。」
這是要她做管事媽媽了。
迎彤急忙跪下,給謝老太君磕了一個頭,「謝謝老祖宗,老祖宗這是抬舉奴婢,奴婢……」
謝老太君起身扶她,笑道「你這孩子跪什麼跪都是你自己得來的,我看你是個好的,才這麼安排,你若有了什麼不對的地方,我照樣能把你打下去。」
迎彤笑著稱是。
謝詡陡然瞪大了眼睛,「你說什麼?」
顏秉初笑瞇瞇地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我只答應和你定親,可是沒說什麼時候。」
看著顏秉初又恢復了平日裡的嬌憨,謝詡心頭大喜,可腦子卻似還有些沒回過神來,難得有些訥訥地道,「初兒你不能這樣……」
顏秉初扁了扁嘴,哼道,「怎麼,你不同意?不同意就不作數,反正我還小,又不是非得和你定親。」說著轉身出了亭子。
剛剛心志不堅,就開口答應了,此時回過神來,顏秉初有些懊悔,極力想忽視內心那股喜悅,可嘴角仍是忍不住微微上翹。
算了,試一次吧,就這麼一次。但也不能便宜了他,人對越是容易得到的東西越是不珍惜。
想著,她加快了步子。
謝詡急忙追上去,亦步亦趨地跟在她後面,「初兒,你剛剛答應好了的,怎麼能反悔?」
顏秉初仍是不回頭地往前走著。
謝詡無奈地拉住她的手,罷了,罷了,她好不容易鬆了口……「我答應你好不好?別走那麼快,小心看路。」
顏秉初偏頭看他,毫不吝嗇地給他一個燦爛的笑容,「世子哥哥,你真好。」
謝詡的心如同在水裡泡過一般,漲漲的,軟軟的。他用手摸了摸她的臉蛋,「那初兒你也答應我一件事。」
這麼快就上桿子往上爬了。
顏秉初笑著瞥了他一眼,「你說吧。」
「你要給我繡個荷囊……不許再和岳二郎……來往了。」
顏秉初見他微微板著臉,卻仍是遮不住面上微微羞赧之意,不由起了促狹之心,「這是兩件事吧……我是答應前一件還是後一件?」
謝詡啼笑皆非,看著顏秉初滿臉的狡黠之色,突然忍不住彎腰抱起她。
顏秉初雙腳驟然離地,忍不住驚呼一聲,「謝詡快放下我」
謝詡半揚著眉毛,得意地看著她,「你說,你要答應哪一件?」
顏秉初漲紅了臉,卻仍不肯便宜他,嘴裡只不停地道,「快放下來……有人看見……」
「哪有人?我怎麼瞧不見?」謝詡故意左右張望了一番,「初兒還沒有回答我呢」
顏秉初看著那張近在咫尺地臉,恨不得咬掉他挺直的鼻子。
她確實那麼做了。
謝詡無奈地伸出手摸了摸有些微痛的鼻子,以前倒是沒發現她有愛咬人的毛病。……不過倒也可愛。
他微微一笑,背著手悠然地跟在顏秉初身後。

第七十三章落水
顏秉初也不理身後的謝詡,自在地邁著步子進了老太君的屋子。
謝老太君正坐在炕上,正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迎彤聊著天,見兩人一前一後地進來,仔細留意了兩人的神情,臉上不由浮起滿滿地笑意。
「快過來坐。」謝老太君向顏秉初招手,拍了拍身邊的空處。
顏秉初有些心虛地看了謝老太君一眼,慢慢蹭過去挨著她坐下。
迎彤抿著嘴笑著給她端了一杯玫瑰露,又放了盤鮮果在她手邊。
「和老祖宗說說,園子裡的菊花好不好看?」謝老太君一臉慈祥,只有一邊的迎彤才聽出了她話裡的促狹之意。老祖宗明明知道世子和初姑娘兩人就光在亭子裡……哪裡仔細賞了菊。
她忍著笑,退出屋去。
顏秉初嗯了一聲,點點頭,老太君臉上的笑意更盛了。
在燕國公府住到第三日的午後,徐氏上門了。
她在家實在有些坐不住了。左思右想,實在不明白,謝老太君做什麼把顏秉初留下來。
迎彤帶著她進了老太君的屋子,老太君剛歇完午覺起身,見是徐氏,就滿面笑容地讓她陪著到花園子裡走走,徐氏從善如流地答應了。
徐氏攙著老太君慢慢地沿著兩邊的穿山遊廊走著,小丫鬟遠遠地跟在兩人身後。
「……正巧你來了,我原本還著人想去府上請你。」老太君拍著她的手笑著輕聲說道,「……想和你商量商量一件事。」
徐氏腳步一頓。
「……我看你家初丫頭很是喜歡,想留在身邊多住些時間,」老太君似乎沒有察覺到徐氏的驚訝,笑著繼續說道,「如果一輩子都和老婆子住在一起,那敢情更好……」
徐氏凝眉思索起來。聽老太君這話,就有些像要和府裡結親的意思,先前她聽顏氏說了一遍,雖是驚訝,不過是世子自己的意思,如今……這年紀擺在這兒,謝老太君就不著急?還是她會錯了意?
一時之間,徐氏不知如何開口,只得微微笑道,「我那丫頭小小年紀就調皮的很,給老太君添麻煩了。」
「年紀說小也不小了,也快到說親的時候了,」謝老太君話鋒一轉,突然笑道,「我們偷偷地去看看初丫頭在幹什麼,一上午都沒陪著老婆子,連中覺都沒歇。」
語氣裡滿是親暱,徐氏愣了一愣,忙答應了。
老太君屋裡的蘇葉抿著嘴笑著在老太君耳邊嘀咕了幾聲,老太君的眼睛笑瞇成一條線。
「走吧」老太君轉頭笑著對徐氏說道。
風入松的前面是一片松林,風穿過松林,引起一片萬壑濤聲。
老太君帶著徐氏轉過山坡,看見一片蔥翠的綠意,便停下腳步,對徐氏比了個噤聲的姿勢。
徐氏不解,卻仍跟在她後頭,兩個人靜悄悄地往松林裡走去。
松林間有一座小巧的紅色尖頂的六角亭,如同一朵小小的牡丹花開在一片綠海之中。
一個少年一隻手握著一卷書,斜倚著欄杆坐在鋪著竹蓆涼簟的榻上看著,他腿上枕著一個烏鴉鴉的腦袋,少年空著的那隻手正拿著一把折扇慢悠悠地給睡著的女孩扇著。
徐氏目瞪口呆,剛要上前,就被老太君一把拉住了。
兩人沿著原路退了出去。
「唉,我還從來沒見過我孫子這樣……」謝老太君用眼睛偷偷瞥了一眼徐氏,大聲歎了一口氣。
徐氏尚有些回不過神來。
老太君拉過她的手,慢聲細語地問她,「好孩子,你看這事就這麼定了好不好?」
這個意思已經很挑明了。
徐氏面露沉吟之色,有些歉意地看向老太君,「這事,我一個人也做不了主,我家老爺最疼這個女兒,說不定想多留幾年……」
謝老太君笑道,「不妨不妨,原是該多考慮考慮的。」
只是見了那幅畫面,只怕同意的居多吧。謝老太君得意地想到。
掌燈時分,宋氏一身大衣服還未及回院子換下,就一臉疲憊地進了老太君的屋子。
顏秉初知其有事要說,偏乖乖地向她行了一禮,退出了屋子。
「這丫頭倒乖覺。」宋氏見她出了屋子,不由說道。
謝老太君點點頭,問她,「可是侯府出了什麼事?」
宋氏歎了一口氣,揉了揉臉頰,一下子靠在椅背上,「媳婦剛剛是從宮裡見了娘娘回來。」見老太君愣了一愣,急忙解釋道,「老祖宗別急,不是娘娘出了事。」
「是侯府的二丫頭,今兒在學裡被人推下了水,好巧不巧,磕上湖底的一塊石頭,可憐見的,額頭磕破了一大塊……」
謝老太君一驚,忙道,「請大夫看了沒?女孩子破了相可不行。太醫署的林醫正最擅長外傷,可有沒有拿了帖子去請?到底是誰推的,有沒有逮住?」
宋氏直起身子,壓低了嗓音道,「老祖宗,這樁事沒那麼簡單,侯府一接到消息,急忙遣人去請林醫正,偏偏前一天告假家去了,又請旁的太醫,幾位太醫不是正在宮內為娘娘診治就是告病在家,竟只剩了一個愛用前朝古方的老太醫,壓根兒不精通這個。侯府只得請了醫館的大夫來,用了宮裡的軟玉膏,這膏又統共只剩下半盒子,媳婦大哥發了好大的脾氣,結果推二丫頭的人一個都找不著,竟不是學裡的學子。」
謝老太君詫異道,「這可就奇了,二丫頭難道惹了什麼人不成?好好一個閨女……」
宋氏臉上透著一絲怪異,搖了搖頭,「這事……媳婦送了一盒子軟玉膏過去,只坐了一會兒,就回來了,誰知剛到半路上,恰遇著娘娘差來的小黃門,媳婦就進了宮,娘娘說,」宋氏頓了頓,仔仔細細地複述淑妃的話,「咱們府裡最好別管這事兒……讓安定侯府折騰兩天,找不到人這事就算完了……」
這話就說得有些奇怪了,篤定一定找不著人似的,憑著侯府,皇城就這麼大點地,光天化日的,人還能逃到天邊去?
謝老太君十分不解。
宋氏的聲音壓得更低了,「十有八九和那位有關。」
老太君心中悚然一驚。


第七十四章商議
皇城福寧宮中,正德皇帝正坐在東暖閣炕寶座上與一年輕女子對弈,他尋了舒服的姿勢,斜倚在身後的大靠枕上,神情愜意,平日裡威嚴的面容柔軟了輪廓,緊鎖的雙眉也舒展開來。
對面的女子輕聲笑道,「倘若皇上能每日如此這般心情,不必憂慮太多,這病何至於一拖再拖總是無法根除。」
正德皇帝笑著打量她一眼,「你說的倒是輕鬆,朝裡朝外一大堆事,朕如何能不想?幾天裡也就這個時候與你在一起時最輕鬆罷了。」
這番話竟是正德皇帝難得吐出的柔言。
那女子面上微赧,輕輕地拈了一枚棋子,垂著眼笑道,「我看,皇上不止是思索國事,」言語中輕鬆隨意,「連安定侯府的事都插上一腳。」
聞言,正德皇帝隨手將手中棋子扔在棋盒裡,負氣道,「不下了,下棋也費腦子」
年輕女子彷彿沒感覺到他生氣了一般,面上仍笑著,手裡慢條斯理地將棋盤上的棋子一粒一粒地收進棋盒。
等了半天不見女子來安慰自己,正德皇帝終於忍不住開口,「我這麼做難道不是為了你?」
竟是連「朕」也不稱了。
「淑麗心裡明白,但皇上這麼做未免有**份,」王淑麗抬起眼,微微抿起嘴,「安定侯府也是京中權貴,皇上遣人將府上二娘子推入水中,又借口調開太醫,難道不怕寒了臣子的心?」
正德皇帝揮了揮手,道,「朕有分寸。」
王淑麗放柔了聲音,「淑麗知道,京中對淑麗有極不好的傳言,可是淑麗並不放在心上,只要能如現在一樣,幾日能入宮中一次見皇上一面,一心習醫好好為皇上調理身子,淑麗就滿足了。」這一番話,將王淑麗雙頰染上一層薄薄的紅暈。
正德皇帝長歎一聲。
「你不肯入後宮,我也不勉強你,可那幾個人還是對你虎視眈眈,以為朕不知道,這次也只是敲打敲打她們罷了,朕那幾個女兒,」正德皇帝冷哼一聲,「入了國子學還是什麼都沒學到,倒是天生滿肚子的詭計,這一次也只是教訓教訓安定侯那個和她們攪在一起的丫頭罷了。想她們知道這一次,下回也不會對你怎麼樣了。」
王淑麗輕輕歎了一口氣,「說到底是因為我,我倒十分覺得對不起安定侯夫人。」
正德皇帝問道,「怎麼?」
王淑麗輕聲道,「顏夫人待我以誠,還請了我教府上三娘子和表姑娘醫理。兩個小娘子也十分懂事,待我極好……而我卻……」
正德皇帝側臉覷向她,微微一歎,「朕知道了,定會想法補償侯府,一會兒就遣了林醫正去。」
王淑麗含笑點點頭。
正德皇帝看著她的神色漸漸出了神,彷彿在透過她看著另一個人,王淑麗微微低下頭,繼續收拾這棋盤上的棋子。
一時靜謐。
不知過了多久,正德皇帝回過神來,看了窗外暗沉的天色一眼,向殿外喊了一聲,「來人。」
一直在殿外守著的王進如低低應了一聲,急忙躬身走進屋。
「你送王姑娘出宮,一路上遇見什麼人也不必避開。」
王淑麗聞言抬首看了他一眼,正德皇帝就當沒看到。
王進如應了一聲是,神情有些躊躇。
正德皇帝斜睨了他一眼,「還有事?」
王進如上前一步,低低地回道,「今日午後淑妃娘娘差了人請了燕國公夫人進了宮,是為了……」說道這裡,微微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王淑麗,「王姑娘。」
正德皇帝淡淡地道,「都說了什麼?」
王進如彎了彎腰,重複了打聽來的話,「娘娘讓燕國公府不必插手安定侯府的事。」
這麼說,淑妃是知道這件事是他做的了,就算無十分的把握,也有七八分。
「淑妃一向聰明,」正德皇帝嗤笑,「幸好,難得的是聰明都用對了地方。」
謝老太君沉默著聽了宋氏的推測,過了半晌,才道,「這事,聽娘娘的,你也不能同外人說,就當給那丫頭口無遮攔一個教訓吧。」
皇帝年紀大了,脾氣越來越古怪,竟因為安定侯府二丫頭說了太醫署王姑娘幾句壞話,做出這麼幼稚的事情。
宋氏忙道,「媳婦省的。」
「你私下提醒提醒,讓侯府拘著點二丫頭,同那幾位公主不要往來了。」謝老太君略想了想,又道,「三公主是許昭容所出,二公主和四公主身後是德妃娘娘。既然彼此立場不一樣,我們家還是離得遠些好。」
宋氏點點頭,又有些猶豫,「今天娘娘倒是問了我詡兒的婚事……」
「我正要和你說這件事。」謝老太君笑著打斷她。
宋氏忙道,「老祖宗可是有中意的人了?」
謝老太君神秘地笑笑,「是有一個,我很中意,剩兒也很中意。」
宋氏一愣,「老祖宗已經和詡兒說過了?是哪家的姑娘?」
謝老太君微微一笑,端起身旁案幾上青花纏枝紋茶盅,揭了蓋子喝了一口茶,方問她,「你看初丫頭怎麼樣?」
宋氏驚訝無比,長大了嘴巴看著老太君,「初丫頭?」
謝老太君點點頭。
「初丫頭才九歲,我們詡兒都十五了,這等到初丫頭及笄不就是二十一了」宋氏猶是不能相信,有些遲疑,「老祖宗莫不是在開玩笑吧?」
謝老太君抬眼看她,問道,「除了年紀,還有什麼?」
宋氏想了想,慢慢說道,「這家世背景也無不妥,就是這年紀太小,也不成定性……」
「正好交給我好好教導教導,」謝老太君接口道,「你看看現在京裡的這些小娘子,一個個,浮躁不堪,以我看還不及初丫頭的一半」
宋氏忙笑道,「瞧老祖宗說的,京裡也是有好的的……」
「哦?」謝老太君眸色沉下來,「那你看中了哪一家?」
宋氏笑道,「今日淑妃娘娘和媳婦說了一家,太傅左大人的孫女兒,今年剛巧十三歲,可以定了親,正好詡兒從興元府回來就可以成親……」
謝老太君打斷她,「娘娘糊塗了,你也跟著糊塗」
宋氏一愣,怔怔地看著老太君。
「咱們燕國公府已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時候,宮裡的娘娘坐到四妃之位,又育有皇子,實不能再過了,太傅掌國家之軍權,一國重臣,位列三公,和這樣的人家結親,這不是自己站出來打眼麼?」謝老太君瞥了她一眼,徐徐說道。

第七十五章說項
「可是,就算不是左太傅的孫女,也不一定要定初丫頭,這子嗣上頭……」宋氏仍是不解。
老太君滿不在乎地揮揮手,「老婆子都等得,你才多大,就等不得了?」
宋氏想到以前沒有子嗣之前,老祖宗也未責怪她的事情,不由心下一暖,連忙笑著稱是。
「那就這麼說定了?」謝老太君笑道,「等國公爺回來,我親自和他說。」
宋氏雖心裡還有猶豫,仍是笑著答應了。
顏秉初進屋時,覺得有些莫名,宋氏看她的眼神很奇怪,帶著點審視,又帶著點促狹。
顏廷文當晚回到府裡,見徐氏憂心忡忡地坐在燈前,凝眉怔怔地出神,他轉身自己去了屏後除了大衣服,再轉過來,見她還是怔怔的,不由奇道,「怎麼了?今兒去了趟國公府,怎麼回來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徐氏輕歎,「還不是為了初兒。」
顏廷文手上動作一頓,揚眉道,「怎麼回事?」
「老太君要和我們家結親。」徐氏抬眼緊盯著他,「你說我們答應還是不答應?」她心裡想了想,還是沒有將下午看到的那副景象告訴顏廷文。
顏廷文皺起眉頭。
「照我說,國公府雖然為豪門權貴,可是府裡倒也乾淨,」徐氏慢慢分析道,「至於年紀,既然是老太君親自開口,必定是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倒不用擔心委屈了初兒。」
顏廷文雙眼微瞇,開口道,「那你的意思就是同意了?」
徐氏謝睨了他一眼,將他手中的茶盞「啪」的壓在桌面上,「我不是在問你意見麼你這陰陽怪氣的語調做什麼呢」
顏廷文急忙道,「還不是替我們初兒著想,我們又不是看重燕國公的權勢,謝詡那小子……」
「那是世子」徐氏白了他一眼。
「是是……」顏廷文點頭,「問題是那……世子,我們初兒喜不喜歡?」
徐氏想到下午那一幕,遲疑地道,「應該……是喜歡的吧?」
顏廷文不相信,「我們初兒怎麼可能喜歡比她大那麼多歲的,那麼大個年紀……」見徐氏瞪他,顏廷文訥訥地住了口。
「你怎麼就對世子有那麼大成見?」徐氏挑著眉,苦口婆心問他,「他一個孩子招你惹你了?你多大個人了,提到世子都把不住個邊兒,什麼叫那麼大個年紀,再大能有你大麼?」
顏廷文連忙賠不是,「我明兒好好再思索思索,好歹也得等燕國公和我通個氣兒吧,要不倒顯得我們家上趕著嫁女兒呢」他才不稀罕,當然,顏廷文瞅瞅徐氏,沒有說出來。
徐氏點點頭,又沉吟道「還有這事,得寫封信給母親,母親似乎不大贊成。」
顏廷文答應了,見她仍是想著心事,不由勸她,「夫人,趕緊歇著吧,明早起來當心又頭痛,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這個身體,睡晚了就頭疼目重的……」
徐氏嗔了一聲,「嚕裡嚕囌的。」面上卻忍不住笑了,上了床躺下。
顏廷文自去洗漱。
顏秉初自然不曉得謝詡嘴上說著答應她不立即定親,可是背地裡謝老太君把一眾事情安排的妥妥帖帖,連顏廷文都知道了,她正東裡間的榻上坐著,拿著繡繃子繡著答應給謝詡的香囊。
綴幽坐在小几子上,幫她分線,顏秉初吩咐道,「將那金色的線細細分了,配這墨藍色的底好看。」
綴幽依言拿起金色的線糰子,小心地問道,「姑娘,咱們也住了幾天了,什麼時候家去?」
顏秉初也歎了一口氣,「我也是有些不習慣,明兒和老祖宗提提,也是該回府去了。」又輕輕地問她,「這幾天讓你偷偷打聽的事怎麼樣了?」
綴幽點點頭,湊近了低聲道,「燕國公府是謝家二房,從老太君那一輩就分了家,長房和三房統住在城東的利仁坊,四房回了福州祖籍,聽說是絕了嗣,是過繼了族裡一個孩子。長房沒有庶出……」綴幽突然轉了話題,「姑娘,用這金線繡什麼圖案?」
顏秉初會意,笑道,「我想將這錦囊邊上用金線滾了,再繡上細細的兩條八字蝴蝶,綴上些螺鈿,歸總到中央,擰成一株蘭花,都用金線繡著,你說好不好看?」
「好精巧的心思」門外傳來輕輕地腳步聲,簾子掀開,宋氏一邊扶著老祖宗進來,一邊笑道。
顏秉初站起身,朝兩人躬身俯額道了萬福。
宋氏坐在她邊上,細細打量她身旁針線籃子裡一件做好的活計,是一方玉色的絲質帕子,最令人注目地是右下角繡了幾朵攢簇累積的貼梗海棠,襯著幾片綠葉,大紅大綠,明**人,「好鮮亮的活計」宋氏向來喜歡熱熱鬧鬧的圖案,見這海棠繡得鮮艷明媚,不由對這方帕子愛不釋手。
顏秉初含笑道,「姑母若不嫌棄初兒的活計,這方帕子初兒就獻醜孝敬姑母了。」
宋氏笑道,「這手好針線,姑母哪裡會嫌棄?」欣喜地將帕子收進袖子裡,細細看她手上的繡繃子,已經繡了上下兩朵連理蘭花,形成一團,細膩動人,「做香囊的?」又看是墨藍色的錦緞做底,顯得異常貴氣,不由向老太君說道,「這丫頭會配色,難得小小年紀繡活也精緻。我記得詡兒屋子裡有個大丫頭活計算是做得好的了,如今一看,竟是我沒見識了。」
謝老太君眨眨眼,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
次日一早,用過早飯,顏秉初坐在座位上,眼巴巴地瞅著老太君,老太君便知她有話要說,笑著向她招手示意她到身邊來。
顏秉初挨過去,笑道,「老祖宗,初兒都呆在府裡好幾天了……我院子裡有隻貓,也不知道有沒有人欺負它,我和綴幽都不在……」
謝老太君知她是婉轉地提想回府的事情,見她臉上掛著討好的笑容,便裝作沒聽懂似的,柔聲問她,「那,我著人去你那隻貓接過來?」
啊?顏秉初目瞪口呆地看著她。

 

第七十六章微火
老太君得意地斜眼看她,顏秉初便知道老祖宗是在逗她了,便拿著兩隻點漆似的眼睛使勁瞅著她。
謝老太君笑道,「怎麼?在府裡住得不好?這麼急著要回府,可真傷了老婆子的心了。」
顏秉初急忙道,「不是不是,就是……都打擾老祖宗這麼久了,老祖宗難道不煩我?我……我也有些想母親了。」
謝老太君想了想,左右不過這兩天,等親事一定下來,她在找個借口將顏秉初接來也是一樣的,便點頭笑道,「知道你這孩子……」便吩咐小丫鬟道,「去二門叫套車,待會送表姑娘回顏府去。」
顏秉初看著小丫頭退下去,便向謝老太君福了福身,回屋子收拾東西去了。
來時,只綴幽帶著兩個包袱,回去時,倒是滿滿的半車東西。
衣服首飾不提,還有好幾盒新鮮花樣的點心,茶葉,竟然還有好幾匹衣服料子。
顏秉初笑道,「我看倒不是來老祖宗這做客,是來掃蕩老祖宗的東西來著。」
謝老太君似話裡藏機地笑道,「這有什麼,等有一日,你才知道老祖宗的東西掃蕩不完呢」
顏秉初不搭腔,看著丫頭們將東西抬到馬車上,可是耳尖微露的紅意還是洩露了她的羞澀。
收拾停當,顏秉初向老太君行了禮,又向宋氏道了別,便由綴幽扶著,轉身上了馬車。
城東德懋坊的一處三進的宅子裡。
謝詡搖著扇子,安然穩坐在正屋的客座上。
趙紹走進屋裡,將手中的紗帽遞給一旁的下人,笑道,「今兒怎麼有空來了?前幾天不是傳信給我不得空子麼?」
謝詡將扇子一攏,拍了拍掌心,面上露笑,「將事情辦妥了,自然就有空了。」
「什麼事?」趙紹端起茶杯,漱了漱口,好奇地偏首問道,「前幾天還一副苦哈哈的樣子,今兒全好啦,喲,看起來精神多了。」
謝詡笑而不言,轉開話題道,「興元府那有什麼消息沒有?」
提到這個話題,趙紹收起面上的玩笑之色,沉下臉道:「果然他們到底是不放心,在興元府安插了不少人,可惜不能一個一個全給拔了。」
「小不忍則亂大謀。」謝詡淡淡地說道,「安插就安插吧,面上做做樣子,讓他們定定心……也好讓皇上看看某些人的樣子。」
趙紹聞言緊皺的眉頭絲毫沒有放鬆一些,他沉聲道,「父皇的病情反覆倒是越來越厲害了,那王醫女進宮的次數多了些。」
謝詡端起桌子上的茶杯,掀起蓋子,慢慢吹了吹浮葉,想起前幾天安定侯府二娘子落水的那件事來。
「那個王醫女……似乎能左右皇上的情緒。宮中盯著的人恐怕就多了些,你和娘娘切不可動她,反而要在適當的時期幫一把。」頓了頓,謝詡又搖頭道,「還是不必把過多的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反而失於刻意,能幫就幫,切莫動手就是了……」
趙紹凝重地點點頭,「我和母妃也是這麼個意思,王醫女……如果這件事處理的好,未嘗不是一個助力。」
「宮裡的傻子也不多,就看你怎麼做了,不如先放放。」謝詡往後靠了靠,又打開扇子扇了兩下。
趙紹沉思了半晌,方笑道,「先不提吧,此次出宮是為了給母妃生辰買一件壽禮,走,去珍寶閣瞧瞧,看看有什麼好東西。」
謝詡笑道,「自然是我先走,你去紫竹堂換身衣服,從後門繞個道再走。」
趙紹笑著拍拍他,「我知道,要不然帶著紗帽做什麼,茶樓上見吧。」
謝詡笑出門,在門前上了馬,福平驅馬上前,小聲地道,「剛剛門前總共來了三人神色有異,往宅子裡打量。」
謝詡微不可見地點點頭,道:「讓陳俊留心著。」
福平應了一聲。
綴幽在屋子裡收拾帶回來的東西,顏秉初在軟榻上倚著一個芍葯花瓣裝的玉色夾紗枕頭,手裡縫著沒做成的香囊。
「夫人來了。」
顏秉初急忙抬頭,徐氏進了裡屋,見她連褲腳都散了,就擺擺手讓她不用起來了,自己在榻邊坐下,眼睛瞥了瞥她手中的香囊,便看向綴幽,「我和你們姑娘說會子話。」
綴幽福了福身,退出西間。
「你這香囊是給誰做的?」徐氏想了想,才開口問道,「看這顏色……不大像是自己用的。」
顏秉初聞言,悄悄紅了臉,她不知道徐氏那日去了燕國公府,老太君什麼都同她說了。她答應謝詡的那件事,自己自然是不好意思告訴別人的。
可是怎麼說?顏秉初隱隱覺得手中的香囊有些發燙,拿都拿不穩,她都快十歲了,雖然這個世界禮教不如歷史上的宋朝嚴厲,可縫個荷包給人家做謝禮還是有些說不過去。
徐氏見她垂著眼,不吱聲,心下瞭然,歎了一口氣,「你心裡是怎麼想的,告訴娘。」
顏秉初一怔,「什麼怎麼想?」
徐氏打量著她的神情,慢慢問她,「這裡也沒有外人,就咱們娘兩個,在燕國公府這幾天,依你看,你覺得他們家怎麼樣?」
顏秉初略怔了一怔,心裡隱約有了猜測,她看了看徐氏,小聲說道,「單看府裡簡單得不得了。」
這話答得有些意思,徐氏本意想問問她覺得老太君,宋氏這些人好不好相處,誰知她竟然提到了府裡的情況,往更深一層想去了,竟是比徐氏自己想得還遠。
徐氏頓時失笑,再看她時,只露了一個黑黑的發頂,和兩隻紅透了的耳尖。
再怎麼著,還是小姑娘家,也會害臊。
「好了好了,」徐氏面上浮起笑容,伸手輕輕地拍拍她,柔聲道,「娘知道你的意思了,這事雖然燕國公親自和你父親說了,但也寫得寫信往臨安問問你祖母才是……這……」
徐氏原本想說子嗣問題,話到嘴邊才想起對面的還是個小姑娘家,不由又歎了一口氣。
「娘就不打擾你了。」徐氏又看了一眼她手中的香囊,又搖搖頭,起身走了。

第七十七章小定
綴幽進了屋,看見顏秉初正咬著下唇,呆呆看著手裡的香囊出神,不由有些擔心,輕聲問道,「姑娘怎麼了?」
顏秉初忙搖搖頭,收起滿頭思緒,笑道,「母親和我說了一會子話,有些累了,你去將點心攏一攏,每樣送些給母親,甜香的就多挑些往三爺院子裡送去,囑咐流雲看著他別多吃了。」
顏秉初看著綴幽答應了,轉身出了門子,才低下頭看了看手中的香囊,撇了撇嘴,將它往針線籃子裡一丟,過了片刻,她想了想,又拾將起來,重新縫起來。
雖說那一會,她沒把持的住,嘴巴一張就那麼答應了,心反而沒定下來,愈發地有些不確定了。這種心情做什麼事,都有些心不在焉,結果什麼事都做不好。這幾天,她得窩在院子裡,哪裡也不去,慢慢地順一順,捋一捋,好好地平靜平靜。
又過了幾日,徐氏接到臨安的來信,看完信仔細想了半晌,便坐車去了燕國公府。
宋氏親自在門口迎了她進去。
進了屋,謝老太君正笑瞇瞇地坐在椅子上等著。眾人落了座,徐氏想了想,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前幾日,老祖宗和我說的那件事,我回府仔細想了想。照理說,府上看上我們家初兒也算是抬舉她,但……」
謝老太君面上笑著打斷她,「唉,瞧你說的什麼話,什麼叫抬舉,你們初丫頭哪裡都好,老婆子看了心裡喜歡,便討來做孫媳婦,哪裡是什麼抬舉不抬舉的。」
宋氏笑道,「老祖宗說的是,初兒這丫頭心靈手巧,人長的又是難得的,誰家見了不喜歡?等到了年紀,肯定是一家有女百家求的,我們家搶先定下了,那是咱家的福氣。」
徐氏哭笑不得地聽著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話裡話外的意思都是親事是做穩了,她急忙抬起顏老夫人,「前兒我們家老太太來信問我,信裡頭問了問世子的年紀……」
宋氏捂嘴笑道,「這就是老祖宗的不是了,說親事時,竟連這麼重要的事都忘了說。」
謝老太君點頭哈哈笑道,「是,是我的錯。」又向有些不解的徐氏說道,「我們家子嗣不急,絕對絕對等到初丫頭及笄了。」
徐氏有些怔愣。
宋氏也笑道,「先將兩個孩子的事情定下來,也免得夜長夢多,婚事等到初兒十五再辦也可以。」
徐氏這回也沒有什麼話說了,她本來看著謝詡這孩子就甚是心動,如今連子嗣這個問題都解決了。那她還有什麼不答應的?
兩家歡歡喜喜地到了別,挑了一個吉日換了庚帖,合了婚。
這事當然顏秉初不知道,謝詡是知道的,但自然不會告訴她。謝詡時不時隔兩天就到顏府去上一趟兩趟,兩家裡也都不攔著,既然庚帖都換了,親事已經是穩了,便抱著讓兩人親近親近的意思。
九月廿九,請司天監的人看了是個大好日子。一大早上,宋氏穿著正紅妝蟒暗花緙金絲錦緞的褙子,高高梳起的朝陽髮髻,戴著八翅金鳳釵,光華異常,喜氣洋洋地踏進謝老太君的屋子。
「喲,真心像是要娶媳婦的人了,這打扮的……」謝老太君坐在炕上笑著打量她。
宋氏便半張著雙臂,在地上轉了一個圈,然後笑道,「媳婦心裡頭高興呢,就是來問問老祖宗,」將手中的兩個簪子往她面前一送,「不知道選那個好?」
是一支八寶步搖簪,一支八寶簇珠白玉釵。老太君看了看宋氏梳的髮式,笑了笑,點了點那玉釵笑道,「就挑這個吧,你帶著不顯刻意,小姑娘家也不顯老氣。」
宋氏拍手發噱,「老祖宗猜猜這個簪子是誰拿給我的?」
謝老太君聽這麼問,就笑道,「難道是剩兒那孩子?」
「可不是一大早巴巴地拿給我,好像我拿不出個好簪子出來。」宋氏笑著將釵子遞給黃嬤嬤,微微歪了頭,一邊黃嬤嬤便笑著將白玉釵斜著插進她的髮髻裡。
「來,也不急,我們娘倆正好用了早飯,再去。」老太君微微笑道,扶了宋氏的手進了西次間用早飯。
與燕國公府隔了幾個坊市的恭安坊顏府,徐氏早早就趕到納翠居,親自指揮者收拾顏秉初。
「將昨天錦衣閣送來的衣服拿來,今兒就穿著那個。」又忙忙地吩咐身邊的周嬤嬤,「給姑娘梳個好看的髮髻,簪子不用帶了。」
顏秉初從被窩裡挖出來就一直雲裡霧裡地任由徐氏拉著打扮。
直到什麼都收拾好了,綴幽才笑著端來一杯蜜水給她。
「母親,今天是要出門子?」顏秉初一口氣喝了半杯,方開口問道,「去哪裡?」
徐氏笑著上下打量她,「去哪裡?哪裡都不去,今兒就呆在府裡。」
顏秉初面上一片茫然。
「今天國公府老太君和燕國夫人要來,不可失禮知不知道?」徐氏知道這個也是白囑咐,自己女兒年紀雖小,說話行事從沒失禮人前。
顏秉初點點頭。
辰時末,宋氏扶著老太君在顏府二門下了馬車,徐氏帶著鄭氏接了。
「這是府上大少奶奶吧,真是個清秀的人,」宋氏誇道。
鄭氏急忙笑著曲膝見禮。
「承夫人讚了。」
一行人親親熱熱地朝著屋裡走去,眾人落了坐。
宋氏抿了一口茶,滿面春風地笑道:「我們今兒可是有目的來的,光是一杯茶可是糊弄不了我,別藏著掖著了,快將你們府裡的寶貝喚出來。」
滿屋子都笑起來。
徐氏吩咐小丫頭讓顏秉初過來見禮。
不大一會兒,門外就出現一個盛裝小美人,宋氏凝神打量著,頭上梳著群鬟髻,鬢邊簪了一朵粉色堆紗牡丹,海棠紅遍地金水草紋的比甲外罩,白色紗裙,真個肌膚勝雪,眉目如畫,艷若桃李一般。走路姿態也甚是輕盈,只裙角微微,已跨過門檻。
顏秉初先和徐氏請了安,便轉至謝老太君和宋氏跟前,見兩人穿著也比家常衣服隆重許多,只當是因為做客才如此,微微一笑,向兩人道了萬福。
宋氏急忙拉起她,摩挲著她的手腕,笑道,「好孩子,幾天不見你,倒是愈發標誌了。」
謝老太君與徐氏一旁笑著看著。
「如今有個好東西要送給你,」宋氏笑瞇瞇地反手從頭上拔下那根白玉釵子,伸手插進顏秉初的髮髻裡。「喲,簪在我們初兒頭上,真真合適」

 

第七十八章恩典
謝老太君一旁也是一臉的笑,「可不是,初丫頭是個美人胚子,自然帶什麼都好看。」
顏秉初伸手摸摸頭上的髮簪,還有些愣神。
「回院子歇歇吧,」宋氏拍拍她的手,「在這說的話,小孩子家家也不愛聽,沒得拘著你。」
顏秉初便福了福身,稀里糊塗地賺了一根玉釵又回了院子。
一路上綴幽倒是抿著嘴笑得開心。
顏秉初就問她,「你笑什麼?」
從今早起就有些不對勁,做什麼事都是笑吟吟地,還用種怪怪的眼神看她,看得她渾身毛毛的。
聽得她問,綴幽用手掩著又笑了好一陣,才開口道,「姑娘今兒大喜啊。」
顏秉初邁進屋子,在榻上坐下,邊狐疑地問道,「喜什麼喜?什麼大喜?」
大喜之日,聽起來……那不是形容人成親的麼?
綴幽眼睛瞄了瞄她頭上的白玉釵,笑道,「這小定一下,姑娘的親事算是完成一小半了。」
哈?下小定?顏秉初對古代的婚俗一竅不通,這聽起來彷彿定親似的,她有些結結巴巴地問道;「小定過後是什麼?」
「明兒估計小定禮就抬到府上,小定過後就是定新,受聘,也就是『納采』,世子在到府上認個親,這親就定的穩穩的了。」綴幽笑著解釋給她聽,末了,又感概道,「姑娘一眨眼就大了。」
是了,是了,就這種類似『吾家有女初長成』的眼神。
「綴幽姐姐知道那麼清楚,想必是思嫁了,」顏秉初拍了拍鬆軟的枕頭,將它擺在身後,舒舒服服地倚在上面,「趕明兒我就回了母親,替你找個好夫婿。」
綴幽紅了臉,上前就去咯吱她,「姑娘現在是越發壞了,什麼話都從嘴裡出。」
顏秉初被她咯吱的呵呵直笑,在枕頭上喘著氣直躲,嘴上卻是不依不饒的「綴幽姐姐放了我吧,我一定……好好說,絕……絕不……誤了你。」
兩人鬧了一陣,身上都有些汗,方才停了。
綴幽替她將鬆散的髮髻攏了攏,看見頭上那根八寶簇珠白玉釵,便輕聲說道,「姑娘這親定的早,不過也不是沒有預兆的,在燕國公府,奴婢就看出來了,也暗地裡仔細替姑娘打聽了一番,有些話,對姑娘不好說,但以奴婢冷眼看著,是個不錯的,年紀大些無妨,也懂疼愛姑娘些。倒不像那些個只嘴皮子上說說的。」
顏秉初拿著團扇慢慢地扇著,聞言笑道,「你能見了幾人,就滿嘴地誇讚起來了?還冷眼看著。」
綴幽拿過她手中的扇子,坐到一邊的小几子上替她扇風,嘴裡道,「雖是沒見過幾個人,但兩廂一比較,也還是比的出來的。那位巴巴地說來找姑娘,連個影兒都沒有了。現在都是這麼著撂挑子的,往後能看的著好?」
顏秉初聽出來她說的是岳雷,說起來,她也把他忘到腦後了,「人家也有事情要做,又不是我們閨中女娘的。」
綴幽嘀咕道,「那也可以傳個信呀什麼的。」
顏秉初奇道,「往日裡,你最是寬容大度,今兒怎麼偏偏揪住人家這一點不放了呢?」
綴幽仔細打量她的面色,見她神色平靜,不想著了氣的模樣,就小心地輕輕道:「姑娘,既然都定了親,岳家二爺那遭事咱就忘了吧,世子爺難道不比那位強千倍百倍?」
原來是怕她還惦記著岳雷,怪道呢,以前提起燕國公世子都是不著調的,愛是下三濫手段的,現在倒是千般好,萬般好。
顏秉初笑笑,「我現在年紀小呢,哪裡就真記住了?這事就甭提了,下回也不要不論秧子地說人家。」
見她面色不似作偽,綴幽這才徹徹底底鬆了一口氣,笑道,「哪能呢平白無故地背地裡嚼人舌根,他和咱們有什麼關係,好好地說什麼。」
「就你最會做人。」顏秉初抿唇一笑。
第二日,燕國公府果然送來了小定禮,首飾,綢緞,甜禮餅,香燭……滿滿地堆了一個院子。
徐氏笑容滿面,這小定禮就送了這麼多的東西,可見燕國公府對媳婦的重視。忙命人將自家準備的回禮抬去國公府。
最先前抬進國公府的是大吉甜柑四對,謂之吉吉利利;春草兩叢,謂之「草頭結髮」;豬心、豬肺一副,謂之肺腑連心;五樣種子:早粟、綠豆、酵母餅、龍眼干、油麻,謂之「五子登科」;香蕉若干,謂之招子成行。
「親家真是有心了,難為準備得這麼齊全。」宋氏心情特別好,面上一直帶著開懷的笑。
謝老太君微微點頭,笑道,「趕明兒,我進宮一趟,見見娘娘,替這兩個小的討個恩典,然後再歡歡喜喜地將納採行了。」
宋氏微微思索了一番,點頭道,「還是母親考慮得周全。」
果然第二日,謝老太君就按品穿了誥命服,往宮裡遞了牌子,向淑妃說了一番。
當晚,正德皇帝正巧歇在了淑妃的凝和殿裡,淑妃拿著小錘替閉著眼睛坐在榻上的正德皇帝輕輕敲著背。
半晌,正德皇帝突然出聲問道,「聽說,今日國公府的老太君進了宮?」
淑妃面色平緩,手裡的小錘子仍是不輕不重地慢慢敲著,「老太君是想替世子求個恩典。」
今日下午,她在宮裡見了老太君,特意沒將屋裡的丫鬟遣得太遠,這宮裡能有什麼事能真正瞞過這位九五之尊?還不如老老實實地交待了,得不著好,也落不了個壞字,一個誠字也是了不得了。
正德皇帝「唔」了一聲,慢慢直起身子,示意她不用敲了,淑妃便將手中的小錘子輕輕擱在榻邊的小几上,自己俯下身,替正德皇帝換了鬆軟的薄底鞋。
「求個什麼恩典?」正德緩緩問道。
「世子一展眼就大了,到了定親的時候,」淑妃很是感慨,「想求著皇上能給個賜婚的聖旨,藉著這個榮光將親事定好了。」
正德皇帝又問,「定的誰家的?」
淑妃忙道,「是戶部左侍郎顏大人的閨女。老太君見了一回,就愛得什麼似的,還留在府裡住了好久。」
正德「嗯」了一聲,端起杯子慢慢喝了一口茶。
半晌沒有說話,淑妃的心也跟著漸漸提起來。

第七十九章言話
若朕記得不錯,顏廷文只有一女,顏夫人當年曾抱進宮給皇后看過,朕當時也在一旁,如今都到了定親的年紀了?」
淑妃聽得正德皇帝開口,微不可見地鬆了一口氣,笑道,「顏家小娘子今年才九歲,是我們家心急了些。」
正德皇帝雙眉一挑,「燕國公世子今年十五了吧?」
「是,」淑妃聽出皇帝的言外之意,輕聲細語地解釋道,「今兒進宮母親也和我說了,燕國公子嗣上頭並不急,燕國公也是年近三十,才得了那麼一個兒子。難得世子願意定親,等上幾年無妨。」
子嗣向來為宗族所看重,燕國公雖然手握半個京畿軍權,但子嗣單薄足以削去皇帝大半疑心。
正德目光閃爍,微微笑道,「再過幾天就是你的生辰,朕便賣你一個面子,那賜婚的聖旨便那日下吧,也好給你的壽宴添點喜。」
淑妃大喜,連忙叩首謝道;「臣妾代燕國公謝過皇上大恩。」
正德上前扶起她,「淑妃你也太小心了,何至於如此。」
謝淑妃垂眸一笑,在這宮裡不小心怎麼行?誰知道說這話的人下一秒就會做出什麼來?
次日一早,淑妃服侍正德皇帝上了早朝,便懶懶地坐到榻上,吩咐貼身的侍女迎青,「讓小黃門到國公府送個信,說皇上准了。壽宴那天,將顏家小娘子帶進宮來讓我瞧瞧。」
迎青答應了,見屋門和窗戶打開,周圍並無旁人,便輕聲問道,「上回,燕國夫人進宮,娘娘讓她娶左太傅的嫡孫女兒,如今這個顏姑娘……」
淑妃笑著看了她一眼,又低頭裝作正漫不經心地翻看書,輕聲道「你知道什麼,我就是知道老太君絕對不會同意才提的,哪次府裡來人,我這周圍沒有個幾隻耳朵的?我就是要那些人曉得,我謝寄靈的小心是天生的,哪裡能面面俱到呢?」
一個有弱點的人就不會引起大家的全副心神,否則,昨日正德皇帝可不僅僅是一句簡單的「太小心」了。
「比起三公之一的太傅家,顏家顯得更平和一些,又是百年世家,最重聲名,對朝廷又是忠心耿耿。」淑妃緩緩地翻過去一頁,昨日聽到正德皇帝說顏家小娘子在出生後竟然還被抱到宮中給皇后看過,她心中就是一動。父親果然猜的不錯,顏廷文是皇帝的心腹愛將,從科舉上出來後,在京沒有多少年,一直在江南,福州一代任轉運使。
如今,回京授了戶部左侍郎,又是不顯山不顯水的,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也是實職。
只是捨得將他調回京任職,這其中……倒讓人有些模模糊糊,看不明白。
淑妃輕輕地感歎道,「太傅老人家在位置上夠久了,福嘉長公主嫁去的人家才叫好呢。……皇后娘娘畢竟離那人近些。」
天子帝師,說起來是多風光的名頭,然而曹奉廣未到天命之年,便上書告退,正德皇帝再三挽留,只得大筆一揮,將榮耀給了曹奉廣的兒子,倒是滿門清貴。左太傅今年已六十有餘,仍戀棧位置,不肯求去。偏生兩個兒子也同朝為官,朝廷最忌父子同朝了,雖然左家現在一副花團錦簇,烈火烹油之象,可花太艷了就惹人眼,火太大了就灼人身。
迎青會意一笑,便輕輕一福,退了出去。
淑妃看著她出了屋子,轉頭再看看滿屋子綺羅綢緞,古玩器具,只覺滿心的疲憊,從肺腑裡深深歎了一口氣。
燕國公府接了淑妃的口信,就定下心來,等到十月初六那日夕食,謝老太君和宋氏按品打扮了,坐上馬車去了宮裡。
顏秉初跟著徐氏坐在皇后娘娘的延福宮中,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上,微低著腦袋並不四處張望。
皇后娘娘笑意吟吟地打量一眼顏秉初,對徐氏說道,「總是聽福嘉提起初兒,我原本還以為也同福嘉一樣是個好動的,現在一看竟是這麼嫻靜的一個孩子。」
徐氏聞言失笑,瞥了一眼身旁乖乖坐著的顏秉初,笑道,「娘娘快別這麼誇她,我聽了羞也羞死了。」
皇后柔和地望著顏秉初,「來,給我仔細瞧瞧。」
顏秉初便起身走到她身前,福了福身,抬頭衝她甜甜一笑。
皇后連連說道「好孩子,」又從手上脫了一隻約一節指寬的金鑲九龍戲珠手鐲套在顏秉初手上。
顏秉初看看手鐲,又看看滿臉笑意的皇后娘娘,不禁有些猶豫。
徐氏忙道,「娘娘隨便賞她什麼就好了,這麼貴重的鐲子……」
皇后搖搖手,又仔細地看了看顏秉初,方笑道,「這孩子我一看就喜歡,難得又投福嘉的脾氣,既然福嘉都和初兒姐妹相稱,那豈不是也是我的女兒?做乾娘的送個常帶的鐲子給女兒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徐氏聽皇后這麼說,急忙站起身要行禮。
「好了好了,」皇后笑道,「幾年不見,這麼小心了,我們姐妹何必這麼客氣。」又握住顏秉初的手,笑道,「這鐲子是一對,另一隻我恰好給了福嘉,好孩子,你們姐妹兩人要好好的。」
顏秉初笑著點點頭,又福身道了謝。
「聽淑妃說,初兒已定了親?」皇后慈愛地看了看顏秉初,突然想起來便問道,「是燕國公世子?」
徐氏剛點完頭,就想起福嘉追著燕國公世子追到福州的事,面上便露出些尷尬之色。
皇后似是沒有注意到,也沒有想到那樁事似的,輕輕地點點頭,說道,「這門婚事不錯,燕國公府家裡沒有太大的規矩。謝老太君為人最是爽朗大氣的人,」她輕笑起來,「聽說謝老太君年輕的時候也想如同安沁長公主一般上戰場,都已經跑到營地了,還是被正在營地駐紮的老國公爺逮了個正著,遣送回京。」
徐氏笑道,「這些事,我哪裡聽得著,你不知道我父親……」說著將手往臉上一抹,再往下一拉,做出個沉著臉的表情。
皇后頓時大笑,連連點頭,「我可還記得呢有一回去你家院子裡玩,正巧打著書齋的窗戶了,徐大人一出來,就是那副樣子……」笑了一陣,問道,「徐大人身體還好不好?」
徐氏笑著點點頭,「多謝娘娘掛心,兩個老人家好著呢。」

 

第八十章賜婚
皇后感慨道,「一展眼就是那麼多年過去了。」
這時有小宮女在殿外稟道,「娘娘,瓊華園的壽宴快開了。」
皇后笑道,「不如我們一塊去吧。」
瓊華園距離延福宮還有上一段距離,皇后娘娘在宮中,自然是要乘坐金根車的,徐氏笑著推辭道,「娘娘是尊貴人,還是等一會兒吧,我和初兒先去了。」
皇后想了一想,也罷了,徐氏便帶著顏秉初告退了。
從延福宮出來,母女兩人跟著身前打著燈籠的宮女,走向瓊華園,遠遠就見一片燈火輝煌。
瓊華園門口,那小宮女向兩人微微一福便垂手立在門邊,另有一個宮女接了出來,向兩人行了禮,又有小公公躬身唱了個喏,高聲向裡稟報,「戶部左侍郎夫人到。」
偌大的花園子裡,樹上掛滿了燈籠,湖水裡點著河燈,燈火通明。宮宴還沒有開始,夫人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處。
徐氏隨意同人打了幾聲招呼,就帶著顏秉初往座位上走去。
不一會兒,就有人報道,「淑妃娘娘到。」
人群往兩邊散開,紛紛向進來的宮裝麗人低頭行禮。
「都起身吧。」一個溫柔婉轉地聲音在顏秉初附近響起。
顏秉初好奇地微微抬起頭打量著往上首走去的淑妃,月色壓光長裙,深橘紅色的繡著牡丹花樣的宮絛,沿著垂著如意流蘇網絛的褙子向上看去,一身橘紅洋緞,明黃色披帛,頭上綰著高高的金絲八寶攢珠髻,明**人,偏偏面目溫婉,將衣服的艷麗又壓下去幾分。
眾人起身,顏秉初便將視線移至面前的案几上,擺著四干四蜜餞三甜碗。又陸陸續續地端上菜來,清燉蟹粉獅子頭,雲片火腿,水晶蝦仁 ,香酥鵪鶉……並無甚新奇的菜式,具是家常吃的。不過菜色極為誘人,顏秉初悄悄嚥了嚥口水,便抬頭看向對面,只等著開宴。
淑妃的壽宴似乎談不上盛大,席中只坐了三品以上的女眷,許是四皇子還未選妃的緣故,席中也多有適齡的小娘子。
過了片刻,「昭王殿下到。」
隨著一聲高聲稟報,眾人又紛紛離座跪下參拜,顏秉初心底暗暗歎了一口氣,叉著手,曲著腿,垂著腦袋。
這還要來幾人?這頓飯吃得真不消停。
「恭祝母妃生辰。」昭王在淑妃身前深深一拜。
淑妃含笑扶起他。
顏秉初只見高台上身著青色朝服的一人。
昭王上了禮物,退下之後。眾位夫人也紛紛進獻賀禮,淑妃並不親自看,只交給立在一旁的大宮女。
顏府送的是一扇紫檀雕花刺山水繡的插屏。
正熱鬧間。
「皇上駕到,皇后娘娘駕到。」
明黃色的兩道人影出現在園門口,眾人皆拜倒在地,參見聖上和皇后。
正德皇帝的眼神在一邊跪伏著的人中微微一掃,便瞥見了身影小小的顏秉初,稍稍停留了一秒,方溫言道,「眾位平身。」
淑妃起身,迎向帝后,原本她的生辰在宮中開宴請外命婦便是榮恩,如今皇帝和皇后親臨更是盛寵,由不得她不做出欣喜的模樣。
「今兒是你的好日子,皇上和我只微微坐一坐,沾沾你的喜氣罷了。」皇后伸手扶住盈盈下拜的淑妃。
淑妃含笑應了。
正德皇帝微微擺了擺手,一邊的王進如躬身上前,從袖子裡掏出一道明黃色祥雲瑞鶴的錦綾卷軸來,眾位夫人面面相覷,不知是什麼旨意,正在驚詫間,王進如已展開卷軸高聲念道,「燕國公府及戶部左侍郎府諸位聽旨——」
徐氏急忙帶著顏秉初起身離席跪在燕國公府諸人身後。
「奉天誥命,敕曰——」
「燕國公謝卿奉公之典,功在社稷,其子謝詡其性之義,其行之良,允文允武,綱紀四方。茲聞戶部左侍郎之女,顏氏秉初,出生盛門,品貌出眾,溫良恭儉,是宜兩府結為秦晉之好,今賜婚於二人,可自行擇吉日完婚,欽哉——」
隨著最末拖著的長長的一聲,謝老太君叩首接了聖旨,王進如笑容可掬地從身旁小公公托著的盤子中取了一份一模一樣的聖旨交給徐氏,徐氏叩首謝恩接了。
正德皇帝微笑著扶起謝老太君,轉頭對淑妃笑道,「今日,朕就用這份聖旨當做對愛妃生辰的恭賀之禮吧。」
淑妃蹲身笑著謝道;「謝過皇上。」
正德皇帝含笑掃了她一眼,「今**且好好樂一樂,朕和皇后就先走了。」
淑妃躬身,溫婉笑道,「臣妾恭送皇上。」
直到正德皇帝和皇后出了園門好一會兒,園子裡才重新熱鬧起來,隱隱約約還有絲絃之音傳來,原是宮中太樂署的樂伶在吹奏。
自從接了聖旨,顏秉初便覺得四周的目光多有向自己飄來的,她想了想,便大大方方地擺出一番任君觀賞的姿態,自顧自地吃起案桌上的菜來。
身後那樹上掛著的燈投落一抹燈光打在她臉上,照得她小小年紀,就露出一抹嬌艷。
坐在上首的淑妃微不可見地點點頭,眼底浮上一層笑意。
母親的眼光向來很好。這姑娘雖然年紀小,但行事大方,在眾人目光之下,也不畏畏縮縮的,失了大氣。
宴席之間眾位夫人只在位上坐了,不時與身旁之人交頭接耳。宴至中時,園中突然來了一隊娉娉裊裊地少女,一人手上提著一個小巧玲瓏地繡球燈。
看著她們順著用樂音翩翩旋轉至席位中央,顏秉初才知道這是歌舞,便放下箸子,饒有興趣地看了起來。
一共二十四個少女,穿著桃花嫣紅的紗衣,長水袖,手裡的燈籠也跟著忽上忽下,時隱時現。
徐氏偏頭偷偷在顏秉初的耳邊笑道,「怎麼樣?太樂署的小娘子跳得是不是比你好?」
顏秉初凝眉不語,緊緊盯著其中一個十四歲左右的少女。徐氏順著她的眼光看去,是一個十分美麗的女孩子,身姿婀娜,穿著同樣的舞服,也比旁人出眾上一分,只是姿勢比起旁人稍顯生硬一些。
「大約是才進太樂署不久,」徐氏說道,「不過,這分容貌遲早是要出頭的。」
「母親,你難道不覺得她有些眼熟?」顏秉初眼睛仍舊沒有離開那個正做出翔姿的少女,乾澀地動作讓顏秉初不自覺皺了皺眉頭。

第八十一章得意
徐氏轉過頭仔細打量著,這一看,頓時覺得顏秉初說的有些道理,「好像有些面熟……這是誰家的孩子?」徐氏想了很久也沒想得出來,便笑道;「許是燈光的問題,這妝一畫,又是燈下的,看那個不是美人?」
顏秉初一下子笑起來,「母親見過幾個這樣的美人?」知道徐氏是真的記不起來,便提醒她道,「你覺得那個像不像福州知州杜家二娘子?」
「胡說,杜家不是還在福州呢嗎?」太樂署出來的都是伶人,哪有把一個好好的閨女送到太樂署的去的,徐氏想了想,又仔細地看了兩眼,依稀是有些像,嘴上仍說道,「我以前就沒注意過,許是長得幾分相像罷了。」
母女二人正說著話,後面有個穿著秋香色斜襟比甲,淺紫衣領的宮女上來,向兩人恭謹地行了禮,說道,「淑妃娘娘喚顏姑娘上去說說話呢。」
顏秉初就向上首一瞧,淑妃正坐著朝著這裡看過來,燈光亮眼,也看不清面目,不過右邊偏下的椅子上坐著的卻是謝老太君,她微微定了心,向那宮女微微福身,笑道;「勞煩姐姐引路。」
那宮女急忙往一側躲開避禮,笑道,「不敢當,不敢當,姑娘隨奴婢來就是。」
等她隨著那宮女走到淑妃面前,才發現她是笑著看向自己的,顏秉初微低下頭,上下叉著手,道了個萬福。
淑妃伸手拉過她,命人掇了一個繡墩擺在她身邊,讓顏秉初坐下,一時又有小太監重新抬了一桌吃食擺在繡緞面前,竟是在淑妃下首另設了一案的意思。
淑妃笑道,「好孩子,今兒是第一次見你,論理,你以後也該喚我一聲姑姑了,」剛剛引路的宮女遞過來一隻盒子,淑妃接過笑著打開,是一隻做工精緻蝴蝶珠花,綴著一串米粒大小東珠串成的流蘇,蝶翅顫巍巍地放佛要從玉手中飛出去。
淑妃含笑著替她簪在髮髻裡,「這是我進宮前,老祖宗給我的,現在給你帶上。你年紀小,以後有什麼事就找老祖宗說,斷不會委屈了你。」
顏秉初起身笑著道了謝。
凝和殿左後的移清殿中,宋岐一手拎著酒壺,一手搭在謝詡身上,笑嘻嘻地將酒壺往他嘴邊湊,「聽見沒?皇上賜婚了,你將聖旨收的穩穩地,」說著還用搭在肩膀上的手拍了拍他的胸前,「把心好好放到肚子裡去,沒有人能搶跑你的媳婦了」
趙紹坐在桌前,用手指敲著酒杯沿,看著推著酒壺的謝詡笑道,「原來你說的事兒辦妥了,就是這事?也是,還是人生大事。」又問宋岐道,「那顏家的姑娘怎麼樣?我倒是沒見過。」
謝詡將講一半重量都掛在他身上的宋岐拉下來,也坐到桌前,滿臉是掩不住的喜氣,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雙眼都迷濛起來。
趙紹忍不住搖頭嘖嘖道,「瞧這滿臉傻氣的……」
宋岐跟著在桌前坐下,將胳膊撐在桌上,將頭偏到趙紹耳邊,眼睛斜睨著謝詡裝作耳語道,「你看他現在這幅模樣……你不知道,他那時在我面前跪著求我,讓我和我娘替他在顏夫人面前說說好話,那個痛苦流涕的模樣……」
聲音著實不小,謝詡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警告他別越說越過分了。
趙紹搖頭笑道,「我可不相信,風流倜儻的謝四郎會這樣,這京裡多少小娘子吵著要嫁給謝四郎的?」
「東西可以亂吃,這話可不能亂說,」謝詡笑道,「我什麼時候風流了?」
宋岐連連點頭,「是,是,是,自從見了我的表妹就沒有了。」
趙紹失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改天兒我一定要去看看你家表妹是什麼樣的人物,將我們謝四郎的心綁得緊緊的。」
宋岐急急點頭道,「那是,趕緊看看去,可是個難得的美人胚子。」
謝詡狠狠拍了宋岐一著,「胡鬧」
趙紹看他那副樣子,方才相信他是極為上心的,便笑道,「既然是父皇賜婚,我便自薦做個執雁人。什麼時候定親?」
謝詡笑道,「已經下了小定,明天納吉。」
宋岐反手捂著背後被打得隱隱作痛的地方,忿忿不平地嚷道,「好你個謝四郎,過河拆橋啊你,昨天拉著我陪你去打活雁的時候怎麼你怎麼就那麼客氣」又轉頭對趙紹說道,「你做什麼執雁人,要當也是我當,也有我一份苦勞的。」
「你湊什麼熱鬧?」趙紹擺擺手,「想想你的身份,又是謝四郎的表哥,又是顏姑娘的表哥……」
聞言,宋岐陡然得瑟起來。
謝詡今晚雖然話不多,可是酒一杯接著一杯,臉上一直掛著笑,這笑與往日他常掛在唇邊的不同,眼底都透著笑意。
趙紹看了他好幾眼,終於忍不住道,「既然你親事都定下來,不如你就留在京裡罷。」
謝詡這才回過神來,不由搖搖頭,去興元府雖然是為了拖延婚事,但是去的事宜已經都辦妥當了,況且興元府那麼多釘子,「有宋岐在京裡就夠了。」
趙紹衝他端起酒杯,笑道,「就衝你這句話,來,我們乾一杯。」
說起這件事,宋岐看看兩人,「你們打算什麼時候上路?」
「明兒是謝四郎的好日子,」趙紹笑道,「不是後日,就是再後日,左右不過是這兩天。」
宋岐點頭,「京裡的事,我會留意的,再說了,」他微微一笑,「泰王封王之後仗著正在國子監唸書,硬是在京裡開府兩年都還沒有去封地,這回連你都去了,看他還用什麼借口呆在京裡」
「他是不服氣,嫌棄鳳翔府太過窮了些。」趙紹冷笑一聲。
泰王的母妃德妃在宮中可謂是過得最為闊綽,出生江南豪門,要不是品秩上不能超出之外,恐怕皇后也被她比下去。
「同在西北窮苦之地,鳳翔還要比興元好些呢」宋岐不服氣道。
趙紹笑道,「這些話都不用說了。興元府原是漢中,據說漢中因為氣候宜人,多出美人。」
宋岐瞥了一眼謝詡道,「那還是讓我這個孤家寡人去吧,正好替我娘找個媳婦回來。」
趙紹半挑著眉看了宋岐一眼。
謝詡笑道,「我敢打賭,如果這樣,姑姑定不讓你踏進府門一步。」

 

第八十二章落定
燕國公府趕在一大早就將納吉禮送到顏府。
果然是昭王親自執一對活雁進了顏府,顏廷文拜了一拜,將昭王引至小祠堂前,接了活雁。
接著,謝詡便進府與顏廷文、徐氏以新女婿的身份見了禮。
至中午,顏府便擺了定親宴,請了燕國公府並安定侯府,只三家人吃了一頓。
顏秉初被宋悅羞了一頓,還未來得及反駁,就被老太君拉到懷裡,笑道「好孩子,你現在是定了親的大姑娘,不同她們這小娘子做計較。」
正巧這時,屏風那邊傳來謝詡的笑聲,宋悅頓時撲哧一笑,顏秉初原本只是有些紅的臉,一下子就紅透了。
顏氏笑著拐了宋悅一鼻子。
這頓飯一直吃到未時末方歇。宋氏拉著徐氏嘀嘀咕咕了一陣,徐氏便命綴幽回屋將顏秉初的衣服收拾幾件出來,下午跟著顏秉初一同去燕國公府。
宋悅拉拉顏秉初的袖子,衝她擠擠眼,用嘴努了努外面,兩人便告退出了屋子。
「拉我出來做什麼?」顏秉初彎腰摘了廊邊的一朵梔子花,放到鼻下聞了聞,順手簪到宋悅的髮髻上。
宋悅攀住她的胳膊道,「好姐姐,你還沒嫁人呢,就得去國公府住了,我怕我以後見不著你了。」
顏秉初笑道,「胡扯,誰說我就要去那住了,我自己沒有家的?」
「唉,」宋悅歎了一口氣,聲音脆脆地,煞是可愛,「都是定了親的大姑娘了,哪裡能同我們這種小娘子講。」
「要死了你」顏秉初伸手去揪她的臉蛋,「竟然敢學老祖宗編排我」
宋悅嘻嘻哈哈地往前跑了。
兩人正鬧著,剛轉過一重假山,前頭的宋悅一頭撞到了一個身穿寶藍色雲紋團花湖綢直裰的少年身上,顏秉初一愣,急忙閃身躲回太湖石的洞中。
「哎呀,」顏秉初聞得宋悅叫了一聲,接著便是道歉聲,「對不住,對不住。」
顏秉初暗暗發笑,這姑娘還是一團天真爛漫。
「二妹妹,怎麼還不同殿下道歉?『對不住』是哪裡的規矩?這幾天嬤嬤教你的規矩呢?都忘了?你說說,哪家小娘子是你這幅模樣的……」
一聽宋岐嘮嘮叨叨的聲音,顏秉初忍不住幸災樂禍起來,宋悅又要被他念叨上半天了。
「好了,好了,無妨,」一個帶笑的聲音響起,溫和,沉穩,「勤禮你也太過嚴厲了。今日是謝四郎的好日子,你可不要壞了人家的心情。」
謝四郎?顏秉初心裡一動,不自覺往洞裡挪了挪,想透過太湖石的縫隙往外看去,卻叫宋悅的背影擋住了。
趙紹看見太湖石後那片鵝黃色的衣角往裡一縮,不自覺地笑了笑,「走吧,我們也瞧瞧謝四郎去,昨兒酒就喝多了,今天興頭還是那樣高。」
又等了片刻,宋悅一把撲進來,伸手就咯吱顏秉初,「好你個沒義氣的只丟下我一人在外頭,你不知道我大哥那嘴巴?」
顏秉初躲無可躲,只好討饒道,「你剛剛也說了,我都是定了親的大姑娘了,哪裡能同你這些小娘子比。」
宋悅聽她拿先前的話堵自己,不由一滯,方才罷了。兩人微微整理了衣衫,出了假山,宋悅突然說道,「剛剛那位殿下真是和氣,比我大哥好太多了。」
顏秉初抿唇一笑,和宋岐那張嘴巴比,誰不是好太多?
「你說那是幾殿下?」
「那應該是四殿下,昭王。不久就要去封地了。」顏秉初想了想,答道。
宋悅撅了撅嘴道,「真可惜。」
顏秉初笑道,「有什麼可惜的?封地又不是吃人的,只是去兩年,還回京呢。」
況且,無論如何,政績是要拿得出的,再怎麼不希望被奪權的皇帝也不可能把皇位傳給昏庸無能的兒子。
「興元府離京城不算太遠,」顏秉初見她還是一副憂心的模樣,「就是不能回來罷了。那裡的氣候不錯。你的救命恩人不會怎麼樣的。」
宋悅替趙紹忿忿不平起來,「你說怎麼就不把我大哥哥拖到窮地方餓上兩年,讓他餓的沒勁兒說話」
顏秉初頓時失笑。
顏秉初再去國公府時,已經收拾了一處院子出來,小巧精緻的兩層樓閣,上面是顏秉初的房間,下面的一間,便充作平時的起居室。
「怎麼樣?文綺閣好不好看?」宋氏攬著她笑道,「以後就住這裡好不好?姑母的院子在東邊,前頭就是老祖宗的院子,……都挺近,有什麼事就來找姑母說,去老祖宗院子也便宜。」
顏秉初笑道,「多謝姑母了。」
顏秉初這次帶了綴幽,映月,並剛升了二等的文杏來,宋氏又撥了幾個粗使的小丫頭和婆子到文綺閣。
宋氏仔細交待了小丫頭幾句,便笑著讓顏秉初歇著,轉身走了。
顏秉初四處打量一番,便坐在紅木雕花的方桌旁。映月替她倒了一杯水,笑道:「國公府真是愛重姑娘,文綺閣這個位置可真真好。竟同老祖宗的院子在一條線上。」
綴幽則是有些憂慮,「姑娘畢竟是同國公府定了親的,在京裡也不是沒有家,就這麼住在國公府裡像什麼?」
顏秉初笑笑,還未答言,映月倒是難得伶牙俐齒,笑道,「綴幽姐姐就是愛愁心思,我今兒在大廚房搭了一把手,還聽見夫人屋裡的婆子在磕牙子,道我們姑娘好福氣,這親定的早,又是半月半月地在親家住著,這叫什麼?這叫『養媳婦兒當閨女兒』。你說是不是好福氣?」
顏秉初忍不住笑出聲來,「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
映月急道,「這是奴婢親耳聽到的,那婆子說,是燕國夫人親口對我們夫人說的。」
顏秉初擺擺手,「如今在這府裡,雖然老祖宗和夫人待我好,但你們也不能亂說話了,若是剛剛這話傳出去,就算是夫人親口說的,別人不免也會說我輕狂。」
綴幽聽了,笑瞇瞇地點點頭,轉身上了樓,收拾東西去了。映月思索了一會,也回想過來,羞愧道,「姑娘多大個人,奴婢竟是還要姑娘提醒,下回,奴婢就只管著手上的活計,不輕易開口了。」

第八十三章勸說
兩人正說著,就聽得院子裡有人問道,「姑娘歇著了麼?」
接著是文杏脆生生的聲音,「沒呢,這位姐姐有事麼?」
顏秉初看了映月一眼,映月走到門邊,撩起門上掛著的花鳥紋的竹簾,笑道,「姑娘在裡面呢」
進屋的是一個削肩細腰的丫鬟,穿著玉色柳條紋褙子,領口和袖口都繡著纏枝忍冬花紋,她滿面笑意地沖顏秉初一福,將手中的一個細長盒子放在桌上,笑道,「奴婢是世子爺身邊的映安,世子爺才剛回來,就被老爺叫走了,讓奴婢先將這個送來給姑娘。」
顏秉初笑道,「勞煩姐姐跑一趟,多謝姐姐了。」
映安抿唇一笑,「姑娘太客氣了。」
「姐姐略微等一等,」說著,顏秉初笑著看向文杏,「去找你綴幽姐姐,問她將那幾個約指收哪去了?」
文杏唉了一聲,就「??」地上樓去了。
映月倒了一杯茶遞給她笑道,「姐姐坐一會兒吧。」
映安推辭不過,就半挨著凳子做了。
過了一會兒,文杏下樓來,手裡托著手帕子,遞給顏秉初,「綴幽姐姐說了,這裡幾個約指,讓姐姐挑兩個好看點的帶一帶,也不是多貴重的東西,權當是個小玩意兒。」
顏秉初笑著展開給映安看,「姐姐就挑兩個吧。」
映安忙站起身笑道,「姑娘真是……還想著我們。」只隨意在幾個約指中拿了一個白松石的,一個藍色貓眼石的,「奴婢多謝姑娘了。」
顏秉初笑著點點頭。
映安告退出了屋子,一路思量著踏進風入松,映平正巧在廊下拿著針線藉著天光做著針線,抬頭看見她就問道,「剛剛從含清堂回來,滿院子找不著你,去哪了?」
映安看著她歎了一口氣,沒好氣地道,「你總是去含清堂做什麼?」
映平將手中的針線放下,有些詫異地道,「我就是去看看世子爺回來沒有,怕爺中午吃酒吃多了,腦子疼,送了醒酒湯過去……你今兒怎麼了,語氣這麼沖做什麼?誰惹你了?」
映安道,「你真是糊塗了含清堂是爺的外院書房,你說你總是往外院跑像什麼?」
「往日裡不是點心什麼的,都是往外書房送的麼?爺一天到晚地待在書房裡,那些個小廝毛手毛腳的,能頂什麼用」映平滿不在乎地低下頭做針線,「福安還說了,幸虧我平日裡送去的點心什麼的,給他們省了不少心思。」
見她仍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映安直覺牙癢癢,恨鐵不成鋼地在她腦門子上下死勁兒鑽了一下。
「噯呦」映平跳將起來,罵道,「你個死丫頭,今天吃錯什麼東西了」
映安左右看了看,伸手一把拉過她,往西廂走去,進了房,一把關上門,將映平推到床上坐著,肅著臉問道,「你老實說,是不是還存著那心思呢?」
「什麼什麼心思,」映平不承認,推開她要站起來,「你個瘋丫頭,我不和你鬧。」
映安一把拉住她,「你趕緊定門親事吧那事絕對是不成了的!」
映平不理她,轉身要開房門。
映安撲上去將房門重新合上,「我說的是認真的你想一想,顏姑娘才那麼大,離進門還有好幾年呢,那時你都多大了?早就人老珠黃成死魚眼了而世子夫人呢?」
況且,那麼點大個女孩子,臉上還帶著嬌憨,卻已然見到些千嬌百媚的姿態,可接人待物又通無點孩子氣,坐在那,一片寧怡恬靜的樣子。
映安苦口婆心地道,「我們姐妹二人一同伺候世子爺這麼多年,何曾紅過臉,置過氣?你仔細想想,我說得可有道理?」
映平回身坐在床邊上低頭不語。
映安歎了一口氣,將從顏秉初那裡得來的藍色貓眼石的約指遞到她面前,「喏,拿著吧,姑娘給的玩意兒,我記得你最是喜歡藍色。」
映平接過約指,輕巧地往食指上一套,藍色的長圓形戒面襯得手指愈發細長白皙。世子爺喜歡的顏色明明很襯她,不是麼?
「剛剛是世子屋裡的誰來了?文杏也說不清楚。」綴幽從樓上下來,走到臉盆架那,拿了長嘴的小壺往盆裡倒了些水,一邊淨手,一邊問道。
文杏嘟著嘴道,「叫啥映平安的唄」
綴幽笑道,「說你別還不服氣,世子屋裡頭,兩個大丫頭,一個映平,一個映安,你說的是哪個?」
顏秉初微微一笑,謝詡起名字倒是一把本事,小廝除了個福寶,也是平安兩字,現在屋裡的丫頭也是。
映月道,「是世子身邊的映安姐姐,長得可真是溫柔可親。」
綴幽點點頭,「原來是這位……平日倒是不怎麼出頭的,上回來,在老祖宗院子裡沒見過,另一位倒是見了幾回。」語氣裡帶著不明不白地滋味,引得顏秉初看了她兩眼,她卻話鋒一轉,笑著問道,「世子身邊的人來做什麼?」
顏秉初用嘴巴努了努桌上,「送了這個東西來,也不知是什麼東西。」
文杏笑道,「姑娘是矯情呢吧打開來一瞧不就知道世子爺送的什麼了?依我看,肯定得送個簪子結髮挽髻麼」
眾人均捂嘴偷笑,顏秉初眼睛一瞪,強作嚴肅地道,「你就是愛胡說我教你認字就是做這用的?」架不住兩隻耳朵紅通通的,
綴幽打圓場,鋪台階道,「好了,好了,都是奴婢們想看,姑娘打開看看。」
顏秉初方覺得有台階下了,伸手拿了盒子,打開一看,裡面躺著一支雕刻精緻的玉簫。
送支簫來什麼意思?
顏秉初不解地拾起來仔細打量著,這簫彷彿哪裡見過似的。
文杏這回學乖了,也不知聲,不過兩隻眼睛咕嚕咕嚕轉著,面上露出得意地笑來。
綴幽笑著推她,「好了,好了,我做主攔著姑娘,不說你,見你一副得瑟樣,你快說,這簫送得什麼意思?」
文杏笑道,「姐姐做主有什麼用?盡哄人,誰不知道你向著姑娘的?姑娘要幹什麼,你頭一個攔不住。奴婢要姑娘親口答應不說奴婢」
綴幽用手指點了點她的額頭,「說你胖,你就喘上了」
顏秉初笑道,「行,不說你,你說吧」

 

第八十四章玉簫
文杏歡快地應了一聲,答道,「前陣子,姑娘不是再看《列仙傳》麼?奴婢收拾書桌時,恰巧瞄見了一個故事,說得真美,就一直記著呢沒想到世子爺原來也是同道中人……」
「好了好了,揀重點的說,」映月笑道。
顏秉初笑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了,可是弄玉**的典故?」
文杏拍手笑道,「姑娘果然聰明世子可不是這個意思?」
綴幽故意歎了一口氣,同映月道,「顯見的,欺負我們這些睜眼瞎的,沒聽說這個典故的吧。」
顏秉初笑了笑,偏偏不肯重複那個故事,文杏便繪聲繪色地講了。
映月聽得入了迷,說道,「哪天,我們姑娘也同世子去天上做了神仙,我們也被提攜著同姑娘一起到天庭好好逛上一逛。」
文杏也連連贊成,「有句話怎麼說來著,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顏秉初忍不住大笑,「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
綴幽將手搭在映月的肩上,抿唇笑道,「誰是雞犬?我們可不是……」
文杏吐了吐舌頭。
綴幽伸出兩隻指頭來,笑道,「世子這送簫可送出兩層意思來了。」
映月急忙問道,「哪兩層?」
綴幽笑道,「這段掌故不是說得蕭笙和合麼,這第一宗的意思可不是含著『神仙眷侶』?這第二宗嘛,世子將我們姑娘比作弄玉,他自己就是蕭史了,」說到這裡,綴幽掌不住自己大笑了起來,「暗著指自己是乘龍快婿吧」
幾人都笑了起來。
顏秉初就賞了她一個白眼。
眾人又說笑了一陣,便各自散了。顏秉初因中午沒歇覺,略覺睏倦,便卸了釵環,脫了鞋,隨便找了一個秋香色素面錦緞迎枕,頭枕著歪在東裡間的軟榻上。
正睡得迷迷糊糊間,覺得有人在輕輕地拍自己,這才睜開眼睛,迷迷瞪瞪地看向來人。
謝詡見她伸手掩嘴打了個秀氣的呵欠,又撓了撓了頭髮,將一頭黑髮搞得蓬蓬的,還似沒有回過神來,不由失笑。於是起身到桌邊倒了一杯水,用手背貼著杯沿,試了試溫度,遞給她。
「怎麼樣?醒了沒?」謝詡看著她喝了幾口水,便將杯子接回。
顏秉初點點頭。
謝詡笑了笑,出屋喚了綴幽進來,自己便坐在明間的桌邊。
綴幽見顏秉初還呆呆地坐在榻上,急忙打了盆水,絞了帕子,又重新抿了頭髮。
「姑娘,世子在外間等著呢。」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顏秉初便走出東間,謝詡回過頭笑道,「這回清醒了?」
顏秉初不理他,自顧走到桌邊坐下。
謝詡自知理虧,仍舊笑著,問道,「那支簫喜不喜歡?」
顏秉初板著臉道,「我又不會**,你送我做什麼?」
綴幽正巧端著一碟紫葡萄上來,聽顏秉初說話這麼不客氣,有些著急,放下碟子,暗暗推了推顏秉初。
顏秉初閉緊了嘴巴。
謝詡等著綴幽下去,就起身坐到顏秉初身邊,小聲地笑道,「我錯了還不行麼?我也是心急了些,你看,老祖宗和娘都著急,急巴巴地定下了,早定晚定不是都一樣的麼?那支簫你喜歡不喜歡?」
顏秉初伸手摘了一顆紫透了的葡萄,見好就收,點點頭道,「嗯,很漂亮。」
謝詡追問,「僅僅是漂亮而已?」
顏秉初偏頭狐疑地看著他,「那還有什麼?」
謝詡正垂眼替她剝著葡萄皮,修長的手指尖一顆圓溜溜地紫色珠子煞是好看,他剝了一顆輕輕地送到顏秉初嘴邊,顏秉初歪頭躲開,他便笑了笑,放在她面前的小碟子裡。
「快說呀」顏秉初催他。
謝詡笑道,「比如——有點眼熟什麼的。」
顏秉初立即拍手道,「是有點眼熟」又問,「為什麼?我是在哪裡見過?」
謝詡依舊送了一顆葡萄到她嘴邊,笑道,「你吃下去,我就告訴你」
顏秉初垂眼看了看嘴邊的葡萄,這個實在太曖昧了她搖了搖頭,謝詡也不勉強她,依舊放在小碟子裡。
果然半晌沒說話。
顏秉初不知怎麼的,越發地想知道那簫是在哪裡見過,她仔細地想了又想,卻仍是毫無頭緒。
她看了看謝詡,依舊慢條斯理地剝著葡萄皮,自己卻不吃,她面前的小碟子裡已經堆了好多。
「好了,好了,我不要了。」顏秉初用手掩著碟子,擋著他送過來的葡萄。謝詡笑著看她一眼,將手微微一抬。
顏秉初四處看了看,屋子裡的丫鬟早就退了出去。
她想了想,便低頭一口將葡萄含在嘴裡,鼓著腮幫子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含含糊糊地道,「快說,快說」
謝詡用帕子擦了擦手,看著她微微一笑,慢聲道,「你還記不記得福州興福寺的後山?」
福州興福寺?她只去過一回,興福寺的後山是上香的女眷休憩的院子。後山。那只簫。落水的少年,手裡的玉簫……顏秉初睜大了眼睛,驚詫地指著謝詡,「你……你……就是那個陰……」
「陰什麼?」謝詡半揚著眉毛,不解地問。
「……英俊之才……」顏秉初乾笑兩聲,心裡猶自震驚地上下打量著他,看起來一點都沒有那陰測測的樣子啊。
謝詡面上顯然不信,他笑道,「那回你可是推了我一把,我至今還記著呢。」
小心眼的男人,顏秉初心虛地挪開臉。
「那回又不關我的事……」顏秉初小聲道,「是你自己掉進去的。」姿勢還那麼醜……
謝詡很是善解人意,「既然現在你已經是國公府的人了,」說道此處,不提顏秉初,饒是他自己臉也微微熱了一下,「既然這樣,那我也不同你計較了。」
還不等顏秉初反應過來是誰跟誰計較的問題,謝詡又道,「那簫你收好了,還有塊玉珮呢?有沒有帶著來?」
顏秉初想了一想,問道,「那塊雙燕啣草的白玉珮?」
謝詡微微點頭。
東西都不是顏秉初自己收的,這些人送的玉珮應該不會帶著來,她想了想,便起身走到廊下喚綴幽,「我有一塊雙燕啣草的玉珮帶來沒有?」

第八十五章 別離
綴幽放下針線起身笑道,「可是世子爺送的那塊?都收在了雕紅漆杏林春燕的匣子裡。」
顏秉初點點頭笑道,「知道了,你去取了來。」
綴幽應了一聲,進屋上了樓梯子,不一時便取了綴著黃色流蘇,配了絡子的玉珮來。
「我想著這玉珮挺好看,姑娘總要帶一帶,便自作主張地重新配了絡子。」
謝詡笑道,「現在就給你們姑娘帶上吧。」
綴幽應了,將玉珮小心地帶在顏秉初的腰間,配著天水碧的素面杭綢羅裙倒也好看。
「今晚去老祖宗屋子吃飯,你便帶著這玉珮去。」謝詡笑道。
顏秉初看了他一眼,沒有問這個玉珮是做什麼的。她學乖了,總歸會知道的,以免他又提出什麼要求來。
綴幽笑著退了下去,讓兩人說話。
謝詡把玩著桌子上的斗彩蓮花金邊的小茶盞,笑道,「要不要出去看看?我明天就要啟程去興元府,這兩年恐怕就不能帶你去街上了。」
顏秉初搖搖頭,這些日子她倒是愈發懶了。
謝詡自然隨她,在哪裡都是一樣的。還不如兩人靜靜地待在一間屋子裡。
兩人一起進了東裡間,顏秉初窩在榻上翻前陣子看了一半的《拾遺志》,謝詡坐在她身邊隨手拿了一本她的書翻閱著。
大約看了半個時辰,謝詡忍不住就奪了顏秉初的書,笑道,「擺了棋盤,我們來下棋。」
顏秉初看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書,欣然答應。
兩人沒下完一局,綴幽就進了屋子,面上似笑非笑的。
顏秉初正巧正被謝詡堵得無處下手,見她來了,頓時鬆了一口氣,也沒注意她面上的表情,就連忙放下棋子,笑道,「可是叫我們用飯來了?」說著還將棋盤一推,恰巧搞亂了棋子,「我正巧有些餓了。」
謝詡微微斜了一眼身邊的案幾,上面擺著翠玉豆糕,碟子裡已少了一半。
綴幽向謝詡微微福身,恭聲道,「世子屋裡的映平姐姐在院子裡等著世子呢。」
顏秉初站在一邊,微微詫異看著綴幽,「怎麼沒請她進來?世子在屋裡呢。」
綴幽垂著手道,「映平姐姐說,院子裡又要事等著世子,就不進來坐了,還請世子快回院子裡去。」
顏秉初聽得大惑不解。
謝詡皺了皺眉頭,站起身,對顏秉初笑道,「許是父親喚我,我去看看,你換身衣服,等我一同去老祖宗院子。」
顏秉初點點頭。
見謝詡出了屋子,顏秉初轉頭看向綴幽,忍不住撲哧一笑,「綴幽姐姐做出這幅模樣出來幹什麼?想必那映平姐姐的原話必不是『請世子快回院子去』吧」
綴幽也笑,「姑娘不知道,那映平態度真是氣人,彷彿屋裡有誰要吃了她似的,要麼就是嫌棄我們屋裡髒了她的腳」
顏秉初嗔道,「胡說你平日裡多穩重的人也胡鬧了,下回可不能在世子面前這麼著了,人家無理,不能也顯得我們無理不是?」
綴幽聞言一笑,「還是姑娘說的好,奴婢不是一時著了氣麼」
顏秉初微微一笑,往屋外走去,「有什麼好生氣的,犯不著,走吧,去換套衣裳去。」
映平低著頭跟在謝詡後頭進了風入松,見他坐下,忙要替他倒水。
「不用了,」謝詡擺擺手,「下午在文綺閣喝了不少茶,說吧,什麼事這麼著急要回院子?」
映平放下茶壺,笑道,「這不是快酉時了麼?奴婢想著世子今兒從顏府回來,大衣殤沒除就被老爺叫了去,現在還沒換衣裳,待會又要去老祖宗院子裡,身上豈不是咯得慌?」
謝詡敲了敲桌子,淡淡地問道,「就這件事?」
「咚咚」的聲音敲的映平心慌了一下,她勉強地笑了笑,「世子喝了酒,身上難免多多少少帶些酒氣,熏了姑娘倒不好了。」
謝詡微微點點頭,「你有心了,下回不用親自去,遣個小丫頭叫我一聲也就完了,或是直接將衣服拿去文綺閣也可以。」
「是」映平低頭答應了。
謝詡自顧自地轉進裡屋,取了一疊在床邊上的衣服轉入屏風後,一時出來後,身上已換了家常的靚藍色綾鍛袍子。
映平躊躇了許久,跟著他後頭出了屋,才走了幾步,就聽得謝詡道,「不必跟著了,只是去老祖宗院子而已。」
映平一怔,謝詡已經大步邁出了院子。
顏秉初站在文綺閣門口等著他,由於十月旁晚起風,披了一件白色輕紗披風,繡著一株枝幹倨傲的綠色梅花,俏生生地立在那兒。
謝詡上前笑著拉住她的手,「等久了?」
顏秉初偏頭斜了他一眼,道;「原也只打算等上你一會兒,你不來,我就自個兒去老祖宗院子。反正也近得很。」
謝詡牽著她的手心滿意足,只微微笑著聽她賭氣似的話,全當作甜言蜜語一般。
兩人進了寧善堂,迎青笑著親自替他們打起簾子,「西屋裡飯已經擺了,老祖宗已經嚷嚷餓了。」
顏秉初就笑了起來,還未及答言,果然聽見謝老太君嚷道,「可是那兩個來了?快快進來」
進了屋,顏秉初微微掙了掙,等謝詡鬆開手,顏秉初便向老太君和宋氏行了禮。
宋氏笑道,「快,坐下用飯吧。」
一小方桌,一人坐了一邊。上首坐著老太君,左手邊坐著宋氏,打橫坐著顏秉初,下首坐著謝詡。
桌上倒擺了滿滿的菜。香酥鴨子、雪菜黃魚、胭脂鵝脯 ……謝老太君吩咐迎青,「去取一壇汾酒來,再將那兩小瓶梅子酒也取來,讓我們今兒好好樂呵樂呵。」
老太君笑道,「我們剩兒今日一定親,明日就要去興元府了,這一去就是兩年,叫人好想。」
謝詡急忙道,「是孫兒的不是。」
謝老太君擺擺手,「唉,不要說這話,哪裡能因為我們,就成天把你拘在家裡頭,那和閨中娘子有什麼兩樣你且好好做你的事,家裡頭也不用擔心,朝廷上有你爹,你媳婦兒也跑不掉,我老太婆親自替你看著。」


第八十六章撞鬼
謝詡也不害羞,乾咳了兩聲,笑道:「那就多謝老祖宗了。」
顏秉初默默地低下腦袋,將臉埋在碗裡,不作聲。
眾人不禁莞爾。
一時,迎青取了酒來,替眾人斟上。
眾人聚著,又是閒話談笑,謝老太君不知不覺格外多喝了兩杯,宋氏勸著時,老太君連連道她今兒個很高興,眾人都勸,架不住又喝了一小盅方罷了,迎青打了水,伺候老太君淨了面,微微醒了神,就扶著她進了東裡間安歇了。
宋氏笑著和兩個小的說了幾句話,就扶著小丫鬟走了,她今兒也喝得有些多,腦子這會兒有些沉。
看著小丫鬟進來收拾桌子,顏秉初才走出西次間,謝詡替她披上披風,負手跟在她身後慢悠悠地走著。
暮色四合,微風徐徐,吹起顏秉初的披風袍角,那支綠梅隨風翻飛,時隱時現。顏秉初沒有回頭,謝詡也沒有開口,兩人就這麼不緊不慢地走著,一直到文綺閣門口。
「我明日卯時走,」謝詡說道,「倘若你起不來就莫要來送我了。」
聲音溫柔體貼,卻讓顏秉初窒了一窒。
倘若明日真不送他,豈不是應了她起不來一說?
她的腳步頓了頓,「誰說我起不來?」說著摔了簾子直接進了屋裡。
徒留謝詡在原地微微笑著。
次日一早,顏秉初就睜開眼睛,起身下了床,走到桌邊,自己倒了一杯溫水。
綴幽輕輕地推開房門,見她已經醒了,不由笑道,「姑娘起得倒早,哪裡用奴婢囑咐。」
原來顏秉初昨晚上怕第二日清早起不來,誤了送謝詡的時辰,便命綴幽今早一定得早起按著時辰叫她。
綴幽伺候她穿好衣服,又打發她洗好面,梳好頭髮。離卯時還有半個時辰。
文杏走進來,她剛剛才回院子,「世子爺今日寅正裡便出了府,去了新開的昭王府。」
外面的天色黑漆漆一片,文杏在前頭打了燈籠照路,綴幽在後頭扶著顏秉初。
從文綺閣到寧善堂的路上一片靜謐,只有腳踩著花徑上石子的細碎聲響和衣裙角的摩擦聲。
雖說文綺閣就在老太君的寧善堂後頭,可中間種著不少花草樹木,還有假山從中點綴,只一條彎彎曲曲的小道可以通人。
在夜裡這些假山,喬木,灌叢的影子便是黑森森的,小小的一盞燈籠又照的不是太遠,顯得有些怕人。
眾人都不說話,小心翼翼地看著腳下,剛繞過假山,能看見寧善堂影影綽綽的翻飛的簷角,就當眾人都鬆了一口氣時,就聽見一陣嚶嚶的哭聲。
顏秉初唬了一跳。
文杏大著膽子喝道,「什麼人?」
那哭聲頓了頓,突然從假山裡轉出一個人影,身量細長,娉娉裊裊,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綴幽大聲問道,「是誰?」
那人不回答,過了一會兒,突然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向眾人走來。
這情景怎麼看怎麼詭異。
綴幽將顏秉初往懷裡護了一護,兩隻手臂緊緊地圈著她,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
顏秉初伸手拍拍她,突然笑道,「這園裡花草特別多,想必鬼也愛住在這裡。據說鬼最是欺軟怕硬之物,你越是怕它,它就越愛嚇你,不若,從腳下拾了幾塊石子,往它身上砸去,它也就怕了,自然而然就消了。」
說著,竟真的蹲身從地上拾了一塊不大不小的石子,在手裡掂了掂,笑著對那站在光圈之外幾步路的人影說道,「看你的樣子倒像是個女鬼,不知道長得怎麼樣,萬一這小石子不幸刮傷了你的臉蛋,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恢復成原樣。」
那人影突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出聲道,「奴婢不是成心嚇著姑娘,只是……」
話未說完,就被文杏啐了一口,「如此裝神弄鬼,還說不是成心的誰相信」
綴幽也氣得發抖,問道,「你是哪裡的丫鬟?偷偷摸摸縮在這裡做什麼?」
畢竟不是這裡的正經主子,也不好計較什麼,顏秉初看著那道人影,覺得她的聲音有些耳熟,她頓了頓,輕聲道,「我們走吧。」
文杏不服氣,叫了一聲「姑娘」
綴幽心裡也生氣,但還是曉得自家姑娘的顧慮,便輕輕地拍拍她,「走吧,老祖宗也要等急了。」
顏秉初心裡一動。
她想了想,還是提步往前走了。
身後那丫鬟跌跌撞撞地站起身,追到三人面前,伸手攔住她們。
眾人都看清楚,這個丫鬟正是世子屋裡的映平。
綴幽的面色有些難看。
她一向對映平沒有好感,上回在院子裡是一宗,剛剛又是在園子裡的路上裝神弄鬼的,如今還伸手攔住路,真是一點尊卑不分了,姑娘雖然不是正經主子,但也是未來的世子夫人,她映平算什麼東西?想當屋裡人還這副模樣難不成還妄想將姑娘壓下去?
文杏第一個沉不住氣,她指著映平道:「你是世子屋裡的大丫鬟,在世子面前難不成也是這副不尊重的模樣?還是單單的對我們姑娘這樣?」
映平被她的話堵得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個勁兒地搖頭。
顏秉初四下掃了掃,這裡距離寧善堂已經不遠了。
她想了想,淡淡地問道,「你有什麼事?」
映平得了這麼一句話,急忙避開凶巴巴的文杏,向著顏秉初跪下,泣聲道:「顏姑娘,求求你同世子說一聲,映平還不想嫁人。映平知道,只要顏姑娘一句,世子肯定會聽的。」
顏秉初微微一笑,「你也叫我一聲顏姑娘,既然姓顏,自然也不好插手府上的事情。姑娘倒是高看我了。」
映平急急要開口,就被綴幽打斷了,「姑娘,耽誤了不少時間,要誤了時辰,不如讓映平姑娘跟著我們一同去老祖宗的屋裡,有什麼委屈同老祖宗說說。」
「老太君那麼忙,哪有什麼空子管丫鬟要不要嫁人的事」文杏接口道,語氣還是憤憤。
顏秉初看了她一眼。
前路突然亮了一團光,黃嬤嬤打著燈籠,站在五步遠的轉彎口笑道;「姑娘,老祖宗讓老奴出來接接你。」

第八十七章折柳
似乎沒想到黃嬤嬤就站在不遠處,映平有些發愣,一直跪在地上。眾人似乎都沒有注意到她一般,也沒有人讓她起身,都徑直繞過她往前走。
老太君穿戴整齊,正笑瞇瞇地扶著宋氏,站在門外等著。
馬車都已備好,老太君便上了前頭一輛,宋氏和顏秉初的馬車緊跟其後。
車子搖搖晃晃駛出坊間。
老太君閉目靠在大靠枕上,黃嬤嬤從最下層的屜子裡翻出一個毯子,攤開仔細蓋在老太君的腿上。
「你也坐著吧,」老太君睜開眼睛笑道,拍了拍手邊的空位。
黃嬤嬤笑著應了聲是,側身在老太君身邊坐下。
「那丫鬟呢?」老太君瞇著眼睛問道。
黃嬤嬤歎了一口氣,「奴婢囑咐著人喚她嫂子明日進來領著她出去了。」
謝老太君笑著看了她一眼,「我知道,你覺得她是個不錯的,也伺候了這麼多年,但是」老太君頓了一頓,「心太大了。」
心大了,開始奢求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就是僭越了。這一來,就將所有的優點都抹掉了。
黃嬤嬤笑著點點頭,又道,「奴婢亮了燈時候,姑娘竟是一點吃驚的樣子都沒有。」
老太君思忖了一下,突然笑道,「怪道呢,她是猜出我們想看看她反應如何,竟是自己願意問了那麼一句。以她的性子,肯定是能避則避,連什麼事都不願問的。小小年紀就這麼著,」老太君搖了搖頭,「竟是不知道說她懶,還是說她通透。」
說起來,那還真倒是如此,黃嬤嬤笑將起來,又透過紗窗看了看車外。
「老祖宗今日起得早,還有一段路,略微歪歪吧。」
約莫兩刻鐘後,馬車在上東門前停下,昭王府的馬車已停在城門外。趙紹上前掀開簾子,親自扶了老太君下了馬車。
說起來,謝老太君是昭王的外祖母,宮裡沒有太后,謝老太君也算是份輩挺高的長輩了。
「老祖宗還親自來。」顏秉初剛下車,就看見一個娃娃臉的少年郎笑吟吟地攙扶著謝老太君,穿著石青色寶相花刻絲錦袍,腰繫羊脂纏花五蝠如意玉珮——便知他是昭王了。
她跟在宋氏後頭向昭王道了萬福。
昭王府的護衛遠遠地將路邊的長亭圍在中間,亭中擺了水酒,還坐著一個花貌美人,香妃色綾子如意雲紋衫,翠藍金枝綠葉百花曳地裙,裝扮極其富貴。
見眾人進來,只起身向昭王微微插手一欠身,便矜持地站在原地。顏秉初偷偷看了她頭上的赤金拔絲丹鳳口銜四顆明珠寶結和纏絲點翠赤金的步搖,微微瞇了眼,便低下腦袋,亦步亦趨地跟在宋氏後頭。
謝老太君急忙要蹲身行禮,卻被昭王緊緊地扶著,在桌邊坐下。又伸手斟了一杯酒,「老祖宗,紹兒干了。」說著,一飲而進。
謝老太君笑著點頭,連連道好。
顏秉初斜眼看著那條翠藍金枝綠葉百花曳地裙一動也不動,仿若一個木頭人似的站在原地。
亭子一片寂靜。
這個少女,大約十五六歲的模樣,昭王封王后,從來沒聽說有過大婚,想必,她就是昭王府上唯一的皇子側妃董氏了。
昭王進酒此舉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只行家禮,不執國禮。身為晚輩,董氏也該向老祖宗行了禮,後頭的小輩才好跟她見禮。
她不動,場面一時尷尬得很。
「怎麼都簇在這兒?」謝詡走進亭子。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趙紹瞥了董氏一眼,轉身對他笑道,「正等著你呢」
謝詡展開扇子輕輕搖了搖,笑了笑。
「你們去興元府,一定得好好地,這兩年,誰都不許淘氣惹事。」謝老太君的語氣輕柔帶著笑意地囑咐他們,仿若他們去興元府的這兩年是去遊玩一般。
「老祖宗說的是。」趙紹和謝詡自然是笑著答應了,彷彿真是一件輕描淡寫的事情。
顏秉初倚著謝老太君抿著嘴笑了。
謝詡看著她,揚了揚眉毛。
顏秉初就白了他一眼。
謝詡不由莞爾。
這一幕落在眾人眼裡。
「你看這兩人……」宋氏笑著看了老太君一眼。
眼裡欲言又止的。
老太君哪裡不明白她的意思,兩個孩子要有兩年不見,宋氏自然想讓這兩個孩子多待一會兒時間。
趙紹會意地接口,「聽說這河堤邊風景不錯,不如敬之你領著顏姑娘轉上幾圈。」
天色已經大亮,空氣清冷,顏秉初攏了攏披風,緊隨在謝詡身手出了亭子。
兩人在洛水邊站定,顏秉初四處望了望,便走到一棵柳樹邊,伸手折了一支柳條,遞給身後的謝詡。
「喏,雖然有些光禿,聊以表意吧。」
謝詡看著手上的柳條笑問道,「就是聊以表意?不是真心實意的麼?」
顏秉初一本正經地點點頭,道,「這就看你是不是計較了。」
謝詡不由失笑。
兩人也沒再說話,沿著河堤靜靜走了一遭,時辰就已不早了,便回轉了長亭。
董側妃已經上了昭王府的馬車,眾人也出了亭子。
趙紹和謝詡向老太君和宋氏行了禮,便上了馬。一隊護衛迅速跟在後頭上了馬。
眾人目送著馬隊漸漸駛遠,便上了馬車回轉府中。
顏秉初又在燕國公府住了幾日,便回了顏府。
在燕國公府住了半月,回到家中,竟有些陌生似的,顏秉君就嘲笑她,「畢竟是一半已經嫁出去的人了,回到娘家竟是來做客了。」
顏秉初並不搭言,用自己繡的小布球逗弄著已經有些小肥的美人,它懶洋洋的窩在地上,偶爾用爪子抓兩下布球,見球又移到自己的爪子所及之外,便又將腦袋枕在爪子上,閉上眼睛,一動不動了。
「怎麼幾日不見?變得這麼懶散了?」顏秉初洩氣地扔下繡球,伸手使勁兒地揉了揉美人的腦袋。
「還不是和你學的?」顏秉君嗤笑一聲,「你瞧瞧,你瞧瞧,那眼神就和你一模一樣的。」
顏秉初出其不備伸出手指就點了顏秉君腦袋一下,「要死了你一口一個你的現在連阿姐都不叫了」

 

第八十八章瑣事
顏秉君不妨被她打了腦袋,就捂著頭,沖顏秉初做了一個鬼臉,又生怕她來追,頭也不回就跑出了屋子。
恰巧綴幽進屋,笑道,「三爺這是做什麼?急急沖沖的。」
顏秉初撇了撇嘴道,「別理他。」又見她手裡端了一個小托盤子,裡頭擱著好多個顏色式樣各色的大小相仿的小香囊,不由笑道,「什麼時候做的?」說著伸手隨便取了兩件細細地在手上看,「倒是精緻地很。」
綴幽笑道,「奴婢可是在臨安時就開始做了,做好了就先放著,姑娘以後想送人什麼的,往裡頭擱幾個小金鏍子也方便。」
「還是你想的周到。」顏秉初將小荷囊放進盤子裡,抬頭看著綴幽,突然笑了起來。
綴幽被她看得一頭霧水,低頭看了看自己,並無不對,便問道「姑娘好端端地笑什麼?」
「笑你真是賢惠,」顏秉初笑瞇瞇地彎腰抱起美人,伸手在它的腦袋上慢慢撫著,「唉,有件大好事呢,我們美人也知道呢,你問問它。」
綴幽看著美人舒服地在她懷裡「喵」了一聲,人和貓兩個相望著,倒也有趣,不由失笑,轉身進了東屋,「姑娘愈發壞了,奴婢偏偏不理你,讓你獨自一個人瞎樂吧」
顏秉初聞言,看著她的背影不由哈哈大笑。
也沒有幾天的功夫,綴幽就知道顏秉初看著她笑的原因了。
從徐氏的院子出來,綴幽臉上的紅暈就沒退過,一下午就呆在納翠居的東耳房裡。映月同文杏兩人嘻嘻哈哈地從綴幽的房裡出來,一齊進了顏秉初的屋子。
「綴幽姐姐害羞呢問什麼都支支吾吾地。」文杏拍手笑道,「頭一回見到映月姐姐能將綴幽姐姐問得說不出話來」
顏秉初感興趣地問她,「映月問什麼了?」
文杏拉開架勢,捏著嗓子學著映月道,「綴幽姐姐,定下來什麼時候出嫁?要我包什麼送給你?你儘管說,不用客氣」
顏秉初笑道,「映月好大的口氣打算包什麼了?」
映月笑道,「奴婢有什麼包什麼」
顏秉初笑著出主意道,「你的點心做的最好,綴幽姐姐成親前後給你放個三天,去做點心去,要我說,那些個新人吃的吉利點心蜜餞什麼的,你親自做出來,也抵得上你包些釵子墜子的了」
映月點頭道,「姑娘說的是。」
文杏道,「那奴婢呢?」
顏秉初看著她,想了一會兒,自己忍不住先笑道,「你呀,你好好地待在那,回頭說給大伙聽,綴幽姐姐成親時是什麼光景就行了」
文杏微微嘟著嘴,「真不知道姑娘是誇我呢,還是逗我呢」
到了晚間睡覺,依舊是綴幽進來伺候顏秉初。
顏秉初盤腿坐在檀香木雕花滴水的大床上,看著綴幽睡前仔細檢查屋裡各處有無疏漏。
綴幽正查看屋角的香爐,微微彎著腰,垂著腦袋,從側面看過去,顯得身材格外柔和修長。
此時已經沒有嬌羞之態了。
綴幽捏著雕花的蓋頂,輕輕地掩上香爐,轉身笑道,「姑娘怎麼還不進被窩?光看著奴婢做什麼?」
顏秉初笑道,「當然得多看你兩眼,以後想看輕易看不得呢」
綴幽抿嘴嗔了顏秉初一眼,「姑娘也和她們一樣胡說」
顏秉初將腿放下,坐直了身子正色問道,「你覺得周嬤嬤的兒子怎麼樣?讓文杏打聽了的,都說給你聽了,你心裡有數沒有?不要顧忌周嬤嬤是母親的陪房,你且說說看,倘若覺得心裡不好,不喜歡,也沒有關係。」
綴幽低頭笑道,「知道姑娘心眼子裡有我,」頓了頓,開口道,「哪裡有什麼覺得不好的。夫人和周嬤嬤相中了我,不嫌棄奴婢無父無母的,其實也是奴婢天大的福分了。」言辭懇切,真是肺腑之言。
顏秉初歎了一口氣,「你也不必這麼說,你性格穩重,做事也周到,是我身邊頭一個得用的,這府裡除了檀雲,誰能把你比下去?該你的就是你的,什麼福分不福分的。」想了想,又道,「我聽文杏說,周嬤嬤的兒子也是個能幹的,人也老實,看周嬤嬤也知道,長相也差不到哪裡去。周嬤嬤自己也挺和氣。論理,是樁不錯的婚事了,當然還得看看你怎麼想,我總是要你進來當管事媽**。」
綴幽連忙笑道,「姑娘就不用為奴婢擔心了。我今兒也同夫人說了,成親後是不想離開姑娘的,……周嬤嬤也答應了……」
顏秉初見她說到周嬤嬤時,微微有些羞意,明白她心裡是滿意這樁婚事的,便點頭笑道,「那就好,以後有什麼事往母親院子去的,你就辛苦辛苦,親自跑一趟。」
綴幽明白顏秉初之意,是讓她多和周嬤嬤親近親近,便笑著答應了,突然又想起一樁事來,「今日夫人說,前陣子進來的小丫鬟也調教好了,要分到各個院子裡,讓姑娘明天去挑幾個。」
顏秉初點點頭。
綴幽邊將她身後的被子拉開,服侍她躺下,替她掩好被子,又說道,「奴婢提一個人,姑娘且放在心上看看。」
顏秉初動了動腦袋,道,「你說。」
「和文杏同一批進來的一個丫鬟,喚作文柏的。奴婢冷眼看了許久,倒是個沉得住氣的,性子也穩,也不做些盡往人前湊的討人嫌的勾當,倒是本本分分的。」
顏秉初想了想,微微有些映像,「可是一個經常穿青色衣服的,長得挺秀氣的那個?」
綴幽點點頭,「奴婢也只是說說,姑娘不喜歡就罷了。」
顏秉初笑道,「這一年倒是勞煩你操心小丫鬟的事了,真不知道少了你怎麼辦。」
綴幽笑道,「姑娘就哄我吧,哄得奴婢開心了,就不出嫁了,一輩子待在姑娘身邊。」
顏秉初笑道,「那我的罪過可就大了。」
兩人又頑笑了一會兒,綴幽見時間不早了,便勸顏秉初合了眼,吹了燈,輕輕地放下繡草蟲的帳幔,睡到外間去了。

第八十九章人事
第二日,用過早食,徐氏就讓顏秉初坐在一邊等著,讓檀雲去喚專管挑人的李婆子來。
李婆子領了一隊小丫鬟恭謹地站在院子裡。
徐氏對顏秉初笑道,「你屋裡也缺幾個丫鬟,趁綴幽還在,趕緊挑幾個回去,讓她調教調教,上手了,也好補了缺。」
顏秉初看了看院子,十二個穿著淺綠色比甲的小丫鬟垂手站成兩排。她轉頭笑道,「還是母親先挑吧。」
徐氏失笑,「自家娘兩個,你還同我客氣,挑吧,選幾個入眼的。」
顏秉初方笑著仔細看起這十二個小姑娘來。
說到看人,顏秉初一點也不懂,只得憑著自己的直覺看了兩眼,問了兩句,便挑了三個出來。
李婆子在一邊指著那三個站出來的小姑娘,一邊笑著替顏秉初介紹,「這個個高的喚作香桃,性子柔順,是家生子,父親在臨安的莊子上做事。這個眼圓膚白的,叫香巧,做得一手好針線,母親是灑掃房的錢婆子。這剩下的一個,叫念文,是外頭買來的,還能識幾個字。」
顏秉初聞言仔細打量了念文一眼,十一二歲的模樣,個頭比自己高些,垂著眼,倒長著一雙好眉,淺淡彎長。識得字,倒是有些不簡單了。
顏秉初問道,「既是外頭買來的,家裡可還有什麼人?」
李婆子感慨道,「這孩子原來家裡也是好的,父親原是村裡教書的先生……在西北那,窮是窮了些,但也能混口飯吃不是?哪知邊境又不太平,母親被人擄了,逃的路上,父親又染了病,一個女孩子孤身一人的,也只能賣身做個奴僕。」
從西北到京城,也有不少的路,顏秉初仔細看了看她絞著的一雙手,倒是饅頭似的,指節也粗大,全然不是如她的眉毛那般秀氣。
顏秉初點點頭,示意就這三個了。
一旁一直笑著看她挑人的徐氏道,「等等,再挑一個,長興家的,裡頭可有會廚藝的?」
長興家的,也就是李婆子急忙笑著躬身回道,「回夫人,正巧有一個。」說著從女孩子裡牽出一個個頭小小的女孩子。「這丫頭叫青兒,是大廚房許媽**閨女,從小就下廚的。」
徐氏上下打量幾眼,笑著問道,「這個子,夠不夠得著灶台?」
青兒蹲身行禮道,「回夫人,夠得著,夠不著,奴婢可以踩著板凳。」
語氣一板一眼,說的話讓人忍俊不禁。
徐氏笑道,「倒是個實誠孩子,也去納翠居吧。」對一邊的綴幽囑咐道,「讓映月帶著點,你也是,多費費心了。」
綴幽急忙躬身道,「夫人折殺奴婢了。」
徐氏拍拍她的肩膀,笑道,「和你婆婆一個性子。」
周嬤嬤正含笑立在一邊,綴幽頓時鬧了大紅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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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納翠居,顏秉初將一眾小丫鬟丟給綴幽,自己便進了屋子。
綴幽無奈地跟進來,「這些丫頭以後得跟著姑娘後頭許久,姑娘也不費些心思。」
顏秉初想了想,問道,「我是要現在同她們說幾句?」
綴幽看了一眼屋外立著的四個丫鬟,壓低聲音道,「李媽媽挑人自然不會錯,但也難免有個疏漏的時候,姑娘得注意著,哪些是能大用的,哪些是小用的,沒了能作貼心的還得趕快尋去。奴婢說句不當的話,映月沒兩年也放出去,就算在,以她那性子,只一心撲在廚房上的,將來有些事還不能靠她。」
顏秉初點點頭,這些她都明白。
綴幽繼續道,「姑娘將來要嫁進燕國公府,這份富貴不曉得要灼了多少人的眼,跟在你身後的丫鬟更要好好挑才是。」說著笑道,「現在姑娘好歹將她們名字給改一改才是,這個春那個香的叫著也鄉氣。」
想起春夏秋冬四香的名字,顏秉初微微一笑,倒來了幾分興致,便讓綴幽將那四個小丫鬟叫進來。
四個丫鬟進屋給顏秉初問了安,便規規矩矩地站在地下。
這四個丫鬟,個個都長得眉清目秀的,看著令人舒服。顏秉初打量了幾番,又思量了一會,笑道,「我也不會起名,胡亂起幾個,春桃就改作笑春,香巧就改叫噙香,念文這名字原本就挺好,也不用改了,至於青兒……叫覓青好了。」
雖然嘴裡說著只是胡亂起名,言語十分客氣溫和,但竟是一個不錯的將四個丫鬟的名字喚了出來。
四個丫鬟裡,三個是家生子,一個在外頭也吃了不少苦頭,自然聽得出這其中的意思,齊齊蹲身道了謝姑娘贈名。
顏秉初笑吟吟地吩咐文杏帶著她們幾人下去,納翠居宅院偏小,便在院子後頭的倒步裡收拾了一間大屋子出來,讓她們四個睡了一個大通鋪。
「文杏這丫頭倒是越發能幹了。」顏秉初看著文杏領著四個丫鬟出了門,「說起來,文杏跟著我念了幾年書,不知道和念文比起來怎麼樣。」
綴幽想了想,道,「文杏這丫頭比姑娘大了一歲,對姑娘的心是不用疑的,就是性情有些衝動,遇事沉不住氣,索性很聰明,一點就透,得好好磨一磨她。」
語氣老氣橫秋的,顏秉初忍不住一笑,到底是定了親的,語氣行事有了管事媽**風範了。
她托著腮,聽著綴幽絮絮叨叨的說著。神思卻漸漸飛遠了。
也不知道謝詡一行走到哪了。今日她看見念文一雙手,不禁有些擔心,西邊苦窮,物資又匱乏。謝詡這次去的興元府還好些,不過吃食氣候與京裡大不相同,身邊又只帶著福安和福寶,沒帶一個大丫鬟伺候著,也不知道兩個小廝細不細心,一個男人再仔細也有限。只不過,要想到在興元府謝詡身邊有丫鬟伺候,心裡又難免有些不舒服。
真是左右為難。
一旁綴幽見說了半天,看了一看半晌沒吱聲的顏秉初,發現自家姑娘早已神遊天外,不禁有些無奈。
「姑娘,」她輕輕地推了推顏秉初,徐徐開口提醒道,「你昨日裡不是說今天開始要繡個大件的,好趕上老太君開春的壽辰麼?」
顏秉初這才回過神來,自然是連連點頭,「真是來不及了,兩個月的時間繡個大件的物件兒有些倉促,我還得好好想想呢」

 

第九十章相對
顏秉初便起身進了東間,仔細琢磨了半天繡樣。
無論是燕國公府還是顏府,都將顏秉初學著管家的事提上了日程。每半個月在顏府的日子,顏秉初每日裡又有半天功夫耗在了管家身上,每日吃過早食,就得去正院的西偏廳裡聽徐氏理事,聽上一個上午才回院子。午後歇了中覺起來,就開始仔細繡著要送給顏老太君當壽禮的插屏。
要做成一尺多高的插屏,是個不小的工程。更何況插屏要做成雙面才好看。江南的雙面繡是絕活,不輕易外傳,林嬤嬤沒有學到,顏秉初自然也不會,只得繡成兩幅,一前一後各鑲一幅。
這兩個月顏秉初剩餘的時間就撲在這座插屏上了。緊趕緊慢地在年前繡了出來,正面繡的是金雞立如意,背面則是貓花下戲蝴蝶。都是老人愛的熱熱鬧鬧吉祥圖案。
年初十的謝老太君壽辰那天,徐氏帶著顏秉初去了燕國公府。
老太君的壽辰,雖然沒有打算大辦,可燕國公府的地位在那,加上一大早,皇帝賞賜的賀禮,就從端門出來,過了宮前的三道御橋,沿著大街一直抬到燕國公府門前,宣旨的公公面上一直帶著謙恭的笑意。
這份面子由不得大家不來恭賀一番。
顏秉初端坐在一群夫人娘子當中,因著身份著實特殊——年方十歲便同燕國公世子定下親事,她被四面八方若有若無的眼風掃得微微有些不自在,便藉故在宴末脫身出去。
站在院子裡,顏秉初不由輕輕吁了一口氣,今日她帶在身邊的丫鬟是文柏,前幾日剛調進屋子裡伺候。
文柏在一旁輕輕地詢問,「姑娘是要在園子裡走走麼?」
正月裡天寒地凍的,顏秉初微微攏了攏身上的斗篷,抿嘴笑道,「這裡離文綺閣不遠,我們進屋子裡坐坐去。」
十一月的時候文柏隨著顏秉初來過燕國公府,自然知道文綺閣是她在燕國公府的住處,只是,府裡正在宴客,那麼多夫人娘子的,自家姑娘竟要躲到屋裡去。她微微笑了笑,答應了,又道,「姑娘半月沒來,想必裡頭沒有點炭盆,也沒通通氣,不若姑娘在前面的小亭子裡稍稍等著,奴婢去囑咐人點了暖盆,可好?」
顏秉初想了想,點頭應了,道,「你快去」
文柏微微福了福身,轉身飛快地走了,步履雖急,卻不見慌亂。
顏秉初看著她的背影笑了笑,隨即走到小路旁不遠處的暖亭旁,掛了軟簾的亭子在待客的冬天往往是點了暖盆的,她剛剛掀起紅色的棉布簾子,待要進去,卻是一愣。
亭中已然坐著一個少女,緋衣黑髮,雪膚冰肌,正呆呆地望著她,突然臉上神情有些奇異,還透出一絲紅色來。
顏秉初心下有些懊惱,早知道會在這個亭子裡遇見秦媛,說什麼她也會跟著文柏去文綺閣的,哪怕冷是冷些,可也好過此時的尷尬。
與秦媛的幾次遇見都算不上好,尤其是明曉她對謝詡的心意,現下自己又和謝詡定了親,心裡的感覺倒有些怪怪的,說不上是酸澀還是彆扭。
進退兩難之間,只聽秦媛斜著眼,語氣嘲諷地道,「世子夫人一直站在門邊,掀著簾子,這冷氣都被帶著進來,世子夫人不嫌了冷,倒是要顧忌顧忌亭子裡的人啊。」
「世子夫人」被她說的咬牙切齒。
這話一出,顏秉初倒不好退出去,這樣顯得她弱勢了一般,她轉身體貼地掩好門簾,笑著在秦媛的對面坐下,「秦娘子這麼叫我倒是不敢當,秉君還未及笄,只是有婚約在身而已。」
同是在旁人家做客,小娘子之間,再陌生也會親暱地互道一聲「姐姐」「妹妹」。顏秉初竟是毫不客氣地稱她為「秦娘子」,竟是絲毫不打算掩飾心中好惡。
話說,秦媛先開口說了那一番話,也沒有什麼好掩飾的了。
剛剛那話在秦媛聽來不是不氣人的,還未及笄,就能同燕國公世子定下婚約,是戳在秦媛傷心處。秦媛看著她言笑晏晏,恨不得抓花面前這一張粉雪精緻的臉蛋。
就憑她,就憑她
「你覺得世子哥哥會等你那麼多年?」秦媛突然展顏一笑,那張芙蓉面當真說不出地動人,她挑著一雙麗眼,從上到下慢慢地打量著她。
尤其是在顏秉初胸前微微停頓了一下。
這目光帶著嘲諷和惡意,讓顏秉初心裡生出惱意。
秦媛突然捂著嘴吃吃地笑了起來,「哎呀,顏妹妹,你還小,你當然不知道很多事情,但是,」她側過頭,微微前傾著身子,從口裡呼出的氣都吐在顏秉初的耳邊,讓她半邊身都僵了一僵,起了細小的疙瘩,「姐姐知道,你這樣的,肯定是不行的。」
她又坐回座位上,臉上帶著說不出的意味,暈紅著臉,目光流轉,「世子哥哥也是男人,只要是男人,有誰不喜歡……」
雖然顏秉初來自後世,自身骨子裡並沒有多規矩,對這個時代的淑女要求本質上沒有多尊重,這種話前世在和閨中密友嬉鬧時也曾互相打趣過,但如今從秦媛口裡聽來,她實在是有些忍無可忍。
她無意做出一副衛道士模樣呵斥面前的少女出言不遜,但也不打算縱容她。
秦媛詫異地看著面前原本還是一副有些無措的少女突然咯咯地笑起來,打斷她的話,上彎的唇角旁一隻小小的梨渦盛滿了令旁人驚艷的嫵媚,她斜睨著自己,目光宛若三月桃花映照的汪汪春水,剛剛還是如同山上晶瑩雪的少女,不,女孩子,在這一刻,竟是艷光灼灼,令人不可逼視。
秦媛微微失神間,就聽見她有些帶著甜糯尾音的聲音響起,「秦姐姐這是……讓人有些羞澀,秉君倒不好開口,畢竟秉君……初葵未至,秦姐姐關心的有些過早。至於世子哥哥,秉君一直以為其人乃是翩翩君子……姐姐的話,還是莫讓旁人聽到,知道的是姐姐關心我,有些不擇言,不知道的還當是姐姐……」
是什麼?秦媛回過神,帶著微微的奧怒看向她。
顏秉初掩口不提,她站起身,笑道,「我的丫鬟大概也快找來了,」說著向門簾走去,手指尖剛碰到軟簾,又回過頭突然笑道,「啊,忘了說,秉君聽聞,有一道菜,其實挺適合姐姐的,」她含笑在秦媛胸前微微一掃,「豬腳黃豆湯」

第九十一章寵愛
不理會秦媛臉上的愕然,顏秉初轉頭掀簾走了出去。
哼真是氣死她了,顏秉初想著就低頭瞥了自己一眼,……當真是一馬平川……哼
顏秉初帶著微微的惡意想起剛剛掃過秦媛的那一眼,雖然豬腳黃豆湯是她的惡趣味,但其實她也沒有多大麼充其量就是稍微大點的北方饅頭而已
至於秦媛說的關於謝詡那部分,顏秉初自然是沒聽到心裡去。一個十四五歲還未出閣的小姑娘,那樣的渾話也不知道是從哪裡聽來的,也不曉得輕重,竟是直接說了出來。
她才不放在心上。
顏秉初嘟著嘴,用腳尖輕輕地踢了踢路邊的小石子。
說不出的孩子氣。
文柏遠遠看見,不禁抿嘴笑了笑,走上前去,柔聲道,「姑娘,暖盆都燒好了,可以進去坐了。」
顏秉初點點頭。
踏進文綺閣,就感覺到一陣乾爽的暖意,顏秉初忍不住舒服地喟歎一聲。她脫了鞋,坐上榻,將腳放在燒好的湯婆子上,暖和地打了個顫。
穿多厚的襪子都不能抵擋大冬天刺骨的寒意,還是待在屋裡好。
「姑娘宴上有沒有吃飽?肚裡餓不餓?」文柏將薄被輕輕地掩在她腳上,詢問道。「可要奴婢去端些吃的來?」
顏秉初笑道,「不用了,我吃了一些。外面冷得很,你在裡頭待著暖和暖和,再說大廚房必定是忙不過來呢,咱們就不去添亂。」
文柏笑道,「奴婢身上暖和著呢。」但見她不想吃東西,便罷了,去屋角起了小炭爐,煮起茶來。
顏秉初暖和了一陣,知道前頭還得看戲去呢,還有好一陣子才散開,自己實在不想動,也不樂意再看見秦媛,自己下榻從櫥子裡翻出前兒繡的東西來,就命文杏差了一個小丫鬟來囑咐幾句,讓她去前頭說了一聲,便重新坐到榻上,隨手取了案幾上一本書看了起來。
謝老太君側耳聽了迎青的稟報,點點頭囑咐道,「初丫頭年紀小,身子弱,時間久了也受不住,在屋子裡挺好。」又命,「揀幾樣暖和的,初丫頭愛吃的湯菜點心,著人放在盒子裡,捂好了給初丫頭送去,告訴她,想吃什麼就往前頭來要。」
迎青抿嘴笑道,「怪不得老祖宗疼姑娘呢,姑娘也是一心想著老祖宗,」說著,從袖子裡掏出一個物件來,「特特囑咐了奴婢要讓老祖宗戴上,說是看戲的時候難免吹著風。」
謝老太君一看,竟是一條寬幅抹額,選的沉紫色,前額處綴著一顆東珠,還繡著暗金色的連綿雲紋。
老太君見了心下喜歡,笑道,「我一向不耐煩戴這些東西,這暖帽做得甚和我心意,」說著就側著頭讓迎青替她戴上,真正好,又舒服,老太君取過把手美人鏡,左照照右照照,得意地向眾人說道,「最看不得那些鋪子裡賣的現成的抹額,不是赭石就是石青,府裡的針線做出來又喜歡鑲了一圈毛,扎得我難受。我們老人家怎麼就不能戴著鮮亮些的顏色了?」
眾人皆附和她,笑著稱道,「老祖宗戴這色,真正貴氣,年輕媳婦子反而壓不住。」
太常寺卿的夫人掩嘴笑道,「顏姑娘心巧,做得果然合老太君的心意。」
謝老太君望著她笑道,「你這孩子說的話,也甚合我心意。」
眾人都笑了。
御史中丞夫人王氏艷羨地看著與燕國夫人宋氏坐在一處的徐氏,穿著一件寶藍色牡丹紋長襖,皮膚白皙,顯得十分意氣風發。宋氏滿面笑容地將頭湊在徐氏耳邊說著什麼,兩人便相視一笑。
她側過頭小聲對秘書少監夫人鄭氏說道,「怎麼也想不透,怎麼就挑了一個小世子那麼多的女孩子,雖說長的好看點,可是容貌抵什麼用……」
鄭氏輕輕捏了她胳膊一下,低聲道,「也不看看這是哪裡能得你這麼胡說」
王氏瞥了一眼上首正同眾人看戲的老太君,笑了一下,滿不在乎地道,「戲檯子上這麼熱鬧,誰會來注意我們。」
鄭氏看了看正熱鬧著的戲台,歎了一口氣,歪著頭同她說道,「阿媛年紀也不小了,都快及笄了,你這個做娘的怎麼也不關心關心她的婚事。」
提到這件事,王氏就滿腹的心事,她皺著眉頭抱怨道,「你當我不想?怪只怪我們老爺不爭氣,區區四品御史中丞,哪有貴人看的上我們阿媛?」
王氏不高興地揪著手裡的帕子,想她王珊娘也是出自名門,祖父一代名宰,當年竟是只嫁了一個小小的進士
鄭氏噎了一噎,這京裡那麼多青年才俊,你非得盯著貴人看,也難怪到現在也沒定下人家。她心裡哼了哼,又想起自家老爺的吩咐,又扯起嘴角,笑道,「這京裡兩大國公府,沒了燕國公,還有柱國公啊。」
王氏聞言愣了一愣,在心裡默默盤算一番,她有些遲疑地道,「柱國公的小兒子才十歲,還是庶出……」
鄭氏笑著嗔了她一眼,將頭湊近她,將聲音壓了更低,「你個傻子,我怎麼捨得給阿媛說個庶子,是柱國公府的二公子」
「二公子」王氏大吃一驚,「他不是得了怪病出京去了」隨即責怪鄭氏道,「你怎麼也不說個好點的人家,這不是把阿媛往火坑裡推麼」
聲音有些大,鄭氏慌張拉住她,又左右看了一看,「哎喲你叫那麼大聲做什麼那病是真是假,大家心裡難道沒有數?你沒聽說大理寺卿的兒子醒了,隨後柱國公就親自帶著病癒的二公子上門道了歉?」
「真的?」王氏狐疑道,「倒真是沒注意。不過柱國公二公子的年紀有些大了……」
真是有些挑三揀四,鄭氏在心裡冷笑一聲,「若不是那件事耽擱了,柱國公的二公子還能不早早娶親了?依我說,也不是個品性不好的人,就是頑劣一些,一時失手罷了。」
王氏見她說的有道理,點點頭,笑道,「光我倆說得起勁兒有什麼用?還得看正主啊」

 

第九十二章傳聞
「阿媛難道還是不樂意?」鄭氏吃驚道,「這燕國公世子已經定親了,木已成舟,難不成好好的女孩兒還去給人做妾不成?」
「說得什麼話」王氏不樂意了,轉過頭去,「回頭同我們老爺商量一番再看看。」
鄭氏歎了一聲,「你也別太由著她性子了。」
王氏不答言,神色似專注地看著戲台上的戲。
散了宴,王氏等到了一臉鬱鬱的秦媛,兩人相攜上了馬車。
「我讓你不必來,你非要來,既然來了,老太君的壽辰又做出這幅樣子」王氏有心再責備她幾句,卻見她垂著眼睛,耷著肩膀,神色不大好看,終究有些心疼,問道,「這是怎麼了?」
「娘,」秦媛輕輕地喊了一聲,俯身趴在王氏的膝上。
王氏抬手撫摸秦媛身後散開的黑髮,輕輕歎了一口氣,柔聲道,「你這孩子,有什麼不開心就同娘說,這幅模樣不是成心讓娘更心疼麼?」
秦媛帶著些期盼地抬起頭,「我說什麼娘都會答應?」
正在撫摸她的秀髮的手頓了一頓,王氏聲色俱厲,「除了那件事」
秦媛「啪」地一聲甩開王氏的手,大聲叫道,「那和你說有什麼用我不開心我不開心就是因為那件事」
王氏氣急,揚起手要打她。
秦媛側過頭看著她舉起的手,臉上寫滿倔強,嘴巴抿得緊緊的,眼神仿若受傷的動物,扎得王氏心裡一抽一抽地疼。
她頹然放下手,「阿媛,你這是讓娘難辦啊,謝世子已經訂了親,你這樣下去有什麼意思?娘也托你大嫂的娘親上門問過訊,可是燕國公府沒有答應啊」
秦媛心裡酸痛,將頭扭至一邊,不願說話。
王氏歎氣,「這世上有世子名頭的也不止謝詡一個……」
「我只喜歡他只想嫁給他」秦媛哭著打斷王氏的話。
王氏無言,望著愛女痛哭的模樣,只得伸手攬住她輕輕地拍著,馬車軋著青石板路,吱嘎吱嘎地響著,天,已漸漸暗了下來。
出了年,顏廷文便將顏秉初送入了太學下捨,結束半月住顏府,半月住燕國公府的日子。
顏秉君對此極為開心,國子監的太學和武學相距不遠,兩人也可同乘一車去學裡。
「阿姐阿姐,下了學,你可要在車裡等我,我們一同回去。」馬車在武學門口停下,顏秉君下了車,仍是回身將頭伸進馬車裡仔細囑咐了一句。
「知道啦知道啦」顏秉初笑著點頭,「你快去吧就在思恭坊的牌匾下等你」
「你昨日就沒有等我」顏秉君不滿地嘟囔道。
「今日不等你就是小狗」顏秉君沒好氣地道,得了這一句,顏秉君方放下簾子,歡喜地走了。
馬車繼續慢慢前行了一會兒,便到了太學門口。
上捨似乎今日格外熱鬧些,門口聚了一大堆的人,顏秉初踮著腳張望了幾眼,什麼都沒有見著,便向左轉進了下捨,進了右間第一件教室。
大約都去看熱鬧了,教室裡只剩了兩三個人,顏秉初看了看,都是些平時刻苦用功的學子,或捧著書默默地看著,或者舉筆在紙上寫著。
顏秉初剛將課本拿出來,教室裡就湧進一大片人,與顏秉初同桌的是個胖胖的女生,她用手抹了一把頭上的汗,噓噓地喘了幾口氣。
不過是四月的天氣,怎麼就熱成這樣。
顏秉初想著,伸手遞了一塊手帕給她。
「啊」那女生接過,「謝謝你」眉眼彎彎地拿起帕子在額頭上又擦了一擦,「我回頭還你一個新的,我阿娘總是說我丟三落四,今日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將帕子搞丟了。」
「啊,同桌這麼久,還沒有告訴你我的名字,我叫劉圓圓。」
顏秉初看著胖胖的女生絮絮叨叨的說著,前額幾縷頭髮貼在圓圓的臉蛋上,不由撲哧一笑,這個名字還真有些形象,
「我知道你」劉圓圓看著她笑,自己也笑了,「你長得這麼漂亮,我就偷偷看了你的名字。」
「是麼?」顏秉初笑瞇瞇地問道。
「是啊是啊,」劉圓圓拚命點頭,彷彿怕她不相信似的,「你是顏府的小娘子,閨名秉初,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很對。」顏秉初點頭,又問她,「你剛剛去外邊看熱鬧了?發生了什麼事?」
劉圓圓興奮地拍了拍手,「是幾位公主來了」
公主?公主不應該在國子學麼?怎麼跑到太學來了。
劉圓圓並沒有解釋顏秉初這個疑惑,她兀自興奮地說道,「我終於看到『大宋第一公主』了長得果然好看。」
「『大宋第一公主』是誰?」顏秉初好奇地問道。
「是三公主」劉圓圓向她解釋,順便聊起了八卦,「據說三公主出生的時候,昭容娘娘宮殿裡的花突然就開了,香氣四溢的,大家都說三公主是花仙轉世呢還有三年前,西夏國的小王子來朝時對我們三公主一見鍾情,至今念念不忘……」
先生的進門打斷了劉圓圓的侃侃言語,她遺憾地看了一眼站在大桌前面的先生,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巴,小聲道,「有空再講給你聽。」
顏秉初十分哭笑不得。
她剛剛仿若聽了一個神話故事。
大宋第一公主,排行第三,那就是許昭容所出的趙沁,許昭容是貴妃許氏的族妹,那就是二皇子一派。
顏秉初在心裡粗粗地理了一小會兒所知道的事情,便將之放到腦後,專心聽起課來。
要想在一年拿到八個學分成功升到中捨,對顏秉初來說稍稍有些吃力。
因為總共六門功課裡,一項棋藝,一項御藝,她前者她不精通,後者她壓根兒不會,也就是說,如果想剛好湊到八個學分,其餘的四門,她必須門門達到優秀。
「唉」,她在心裡輕輕歎了一口氣,努力將注意力放在了面前的文辭生僻的課本上。
快至下課的時候,先生收好了課本,壓了壓手,示意下面有些躁動的聲音靜下來。
「今日有殿下來上捨聽課,汝等謹言慎行,切不可衝撞了殿下。」
「喏」學子們齊齊大聲道。
顏秉初心裡暗笑,往往答應的越整齊,越快,聲音越響,越可以窺見大家的興奮之態。
偏偏先生不知情,滿意地點點頭,便示意下課了。

第九十三章邀請
顏秉初左右看了看,趁沒人注意,偷偷伸了一個懶腰,還未舒展地盡興,便聽的撲哧一聲笑。
她側過頭,原本上課有些瞌睡的劉圓圓此時已是精神奕奕地盯著她,「是不是很累?先生講課我老是聽不懂啦~」
「嗯,」顏秉初看著她笑了笑,「是有點枯燥。」
「走,還有一刻鐘的時間,我們去院子裡玩玩。」
兩人站在下舍院牆下絮絮地說著話,大多時候是劉圓圓在說,顏秉初默默地聽著。
劉圓圓是工部員外郎之女,看她模樣格外天真活潑,對人熱情,想必在家中也十分受寵。大約是有人在聽,劉圓圓說得興起,卻在這時,從院門外傳來一陣嘈雜之聲。
「怎麼了怎麼了?」這聲音立刻將劉圓圓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她好奇地向門口張望了一番,回頭拉起顏秉初的手,道,「走,我們看看去。」
這就是人胖的好處了,劉圓圓拉著顏秉初在人群裡也不避閃,直接衝進了裡圍,惹得身後一片怨聲載道。
「啊是公主」劉圓圓興奮地拉拉顏秉初,示意她看。
下捨的院門外站著兩個少女,其中一個分外奪人注目,穿著粉色大袖襦裙,淡藍色的披帛,年約十四五歲,一顰一笑已是如同春風裡飽滿綻開的花朵,嫻靜而幽雅,她正側揚著頭微笑著同身旁的少年說話,脖子連同下巴,連成一道優美的弧度,清麗難言。那少年目光迷離地望著她,不住地點頭。
想必,她就是劉圓圓口裡的『大宋第一公主』趙沁了。
顏秉初看了一會兒,才將視線轉至另一個少女身上,這個少女的衣飾同趙沁相似,年歲較小,容貌雖明艷,大眼嘴唇,這樣的容貌有些失之於俗氣,卻比不得趙沁的氣質耐看,此時似乎正有些不耐煩,左看右看,終於忍不住插了一聲話。
趙沁回過頭看著她笑了笑,便向那少年微微一點頭。
遠遠都能看出那少年的臉都紅了。
劉圓圓悄聲在顏秉初耳邊疑道,「你說公主同他說了什麼?」
看著兩位公主跟著那少年緩緩朝著下捨裡走來,顏秉初亦是小聲道,「許是讓他帶路吧。」
隨著公主的步伐靠近,顏秉初也隨著眾人彎腰行禮。
「大家都是國子監學子,便是同窗,何至於行禮?」趙沁微微笑道,聲音如同隨著春風搖擺的扶柳,溫暖而柔和。
大家起身唱喏,直起身來。
趙沁笑道,「我和四妹只是隨意看看,你們大家不必拘束。」
一個少年站出來恭手行禮道,「不若由我等帶著公主參觀吧」
趙沁看了看他,微笑著點點頭,「也好。」
那少年頓時激動萬分,衝著站在公主身側的那少年微微一抬下巴,說不出的得意。
顏秉初看明白了,原來是『爭風吃醋』,她偏過頭,問正看得津津有味的劉圓圓,「你要不要跟著公主後頭?」
「嗯嗯」劉圓圓點頭,神情略帶激動,「你看多好看吶」
顏秉初微微發愣,不明白她指的是趙沁,還是剛剛上演的一幕『領路權爭奪』。
「那,我就在剛剛院牆那處等你可好?」
「你不跟著?」劉圓圓詫異問道。
「嗯,」顏秉初點點頭,「跟著的人太多,你帶著我多麻煩。回頭我聽你講給我聽也是一樣的。」
劉圓圓想了一想,便答應了。
顏秉初正要轉身離開人群,便聽得四公主趙菡問道,「我聽說燕國公世子的小未婚妻子在下捨唸書,卻不知是哪個?」
顏秉初被這驀地一句問在了原地,心中吃了一驚,實在不明白為何趙菡問到了自己,正在怔愣間,便有少女的手指指向顏秉初。
「是她。」
知道無可躲避,顏秉初微微上前一步,低頭叉手蹲身道了萬福,「小女顏秉初見過公主。」
沉默了片刻,才聽到趙沁柔聲道,「顏妹妹多禮了。」
顏秉初默默起身,仍是微低著腦袋,眼睛只看著自己的裙擺。
「唉唉,做什麼低著頭?」突然有人勾住了她的手臂,顏秉初鼻尖頓時聞到一陣脂粉香味,被勾住的右手微微僵硬發麻。「顏妹妹原來這麼害羞。」
是四公主趙菡。
「菡妹,」趙沁笑道,「你又淘氣了,你當別的小娘子都同你似的?」
顏秉初微微有些不自在。
趙菡嘟了嘟嘴,又擠了擠顏秉初,道,「今晚,我們詩社有聚會,你也來」
語氣不容拒絕。
顏秉初心裡微微斟酌了一下,剛要開口,便聽到趙沁說道,「顏妹妹不用擔心,帖子待會就給妹妹送來,」語氣含笑,「不若散了學同我們一道走也方便,差人去妹妹府上說一聲。」
顏秉初頭皮發麻,實在猜不透這兩位公主要做什麼,說到這個份上,她卻是不好拒絕了,只得微微一笑,行禮答應了。
趙菡卻仍未鬆開顏秉初的胳膊,興致勃勃地道,「你在哪個教室?走,帶我看看你的桌子去」
一直等到上課時間到了,看著趙菡走出院門,顏秉初才鬆了一口氣。她慢慢地回到座位上。
劉圓圓湊過來,「公主怎麼待你這麼好?」
顏秉初搖搖頭苦笑,她的感覺怪怪的。
劉圓圓沒有注意到顏秉初的神色,兀自在一旁說著, 「真好,若是公主也能給我一張帖子就好了,清芬詩社不常招人的,這還是今年詩社頭一次聚會呢。」語氣裡滿是羨慕之意。
清芬詩社?顏秉初微微皺了皺眉頭,似乎自己曾在哪裡聽說過。
顏秉初想了一會,也沒想出個頭緒來,便放至一邊,從大字紙上裁下一張方方正正的紙條,提筆寫了兩行字。
「圓圓,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當然,」劉圓圓拍拍胸脯,「你說,什麼事我都能幹」
顏秉初將折好的紙條遞給她,笑道,「散學後,你走到思恭坊的牌匾處,就停一下,我家的馬車就停在不遠處,你將這個交給車伕,說是我交給三爺的。這樣就行了,謝謝你」
劉圓圓接過紙條,小心地塞到荷包裡,抬頭道,「放心吧我一定好好的幫你辦妥了」神情認真,語氣鄭重。
顏秉初微笑地看著她。

 

第九十四章受挫
馬車搖搖晃晃地駛出城門,顏秉初還不甚在意。可是當道路開始有些崎嶇不平的時候,她便隱隱感覺到不對了。
她抬頭看向對面坐著的趙沁,雙手交叉置在膝上,仍是一派溫柔淡定之色,見她看過來,便微微揚起眉。
「秉君想問公主,」顏秉初微微側頭,看了看窗外漸漸陌生的景色,「不知此次聚會的地方是在哪裡?」
「哎呀,跟著我們走,你還怕走丟不成?」趙菡搶先出聲道,她一手擱在車窗的沿子上,撐著腦袋,十分地漫不經心。
顏秉初無奈,只得微微笑道,「只是看窗外之景略有不識,秉君僭越了。」
「你已經不認得窗外的路了?」趙菡突然直起身子,湊過來問道。
正當顏秉初有些奇怪這句話的問法,就聽到趙沁淡淡道,「菡妹。」
趙菡撇了撇嘴,將身子重新依靠在車廂壁上,閉起眼睛,不再說話了。
顏秉初的心裡湧上陣陣不安。她轉頭看向窗外,試圖從道路兩旁的風景能看出些什麼。
這已不是官道了。
又過了大約兩刻鐘,馬車停了。
「公主?」車外有人輕輕扣車詢問。
「嗯。」趙沁應了,她轉過頭對顏秉初笑道,「顏妹妹,到地方了,還請下車。」
顏秉初『嗖』地抬頭看向她。
這窗外明明是一片不知盡頭的樹林,什麼莊子,園子都沒有。
「快下去呀沒聽到?」趙菡不耐煩地伸手推她。
顏秉初歪了歪身子,眼睛卻沒有離開趙沁。
趙沁皺了皺眉頭,忽而笑了,「顏妹妹怎麼了?可是有些累,還想坐著歇一歇?要不,我們再往前走上一會兒也是無妨的。」
面目依舊清雅,聲音依舊柔和婉媚,如春風拂面,可顏秉初看著她的笑靨只覺得一陣一陣地反胃。
她將視線瞥至一旁,微微點了點頭,「多謝公主好意,秉君無礙,此刻就能下車。」
趙沁似乎沒有想到她會這麼說,微微愣了一愣,方點頭笑道,「這樣就好,請吧。」
顏秉初拿起書包,掀開簾子,便跳了下去。
還沒等她站穩,馬車已經??地往前駛開。
顏秉初看著寬大的楠木馬車在前方掉了一個頭,趙菡揚著頭,得意的面孔在她面前一逝而過,揚起她滿頭滿面的塵土,漸漸消失在來時的路上。
「唔,」趙菡心情很好地放下車簾,轉身看向趙沁道,「這丫頭呆呆的,一點也不好玩。」她百無聊賴地敲敲馬車中間的案幾,「如果頂上兩句嘴,就能找到借口好好教訓教訓她兩下。」
「我覺得,心裡有些不安,」趙沁沒有理會她的話,也沒有趙菡看上去那麼高興,微微瞇著眼睛,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裙邊,「僅憑秦媛的一句話就這麼做了。這京裡誰不知道她秦媛想嫁給燕國公世子想瘋了,拿我們當槍使也是有可能的。」
「我說沁姐,你也想得多了,你也知道福嘉確實認了一個好妹妹。」趙菡嗤笑,「原本以為和燕國公世子定了親的姑娘交好,定能氣死福嘉,誰想,竟是福嘉親口認下的妹妹。反正和福嘉好的,我就和她不好,和她不好的,我就和她好」
趙沁被她繞笑了。
「你這話可不能到外邊說去,」趙沁板起臉教訓她,「就是你這口誤遮攔的毛病,上回在御花園被父皇訓得不夠?年前還被禁足了一個月。」
提起這件事,趙菡的臉頓時沉下來,那日在御花園,她只是隨口說了衝撞到她的林美人幾句,誰知道卻是撞上了正德皇帝攜著幾個臣子逛御花園,當著眾人的面,她就被訓斥了,不僅被說成「性情狠戾」,還罰了一個月禁閉,連帶母妃都吃了掛落。而失寵已久的林美人倒是因禍得福升了位。
「真不知道父皇心裡是怎麼想的,難道一個公主還比不上一個小小的美人麼?」
「你以為僅僅是那件事?」趙沁瞟了她一眼,淡淡道,「從一個從六品的美人升到正六品的貴人,是重新受寵的表現麼?你哪裡是衝撞了林貴人才會被訓的,你衝撞的是父皇心尖子上的人」
趙菡不說話了。
她想起當時正德皇帝呵斥她的話,「出身?你的出身是朕給予你的朕若是想收回也是輕易而舉得很身為公主,卻性情狠戾,口出惡言,中傷旁人,毫無天家風範」
沒錯,她是嘲笑了林美人的出身,而父皇心尖子上的那個人也的確出身低微。
趙菡猛地打了一個寒戰,咬了咬牙。父皇定是嚇她的,出身怎麼可能說收回就收回?她的母妃是四妃之一,她生來就是高高在上的公主,留著天家血液,是誰都否認不了的。雖然沒有同母哥哥,可是沁姐待自己如同親妹,二皇兄也甚是親善,豈是那些小家小戶出生的人能比的?
想著,她微微挺了挺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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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的速度大約是她步行的七倍。
從出城門起,大約行了有四十分鐘,嗯,如果她認得路,如果她走的路都是正確的。
望著前方看不到盡頭的路,顏秉初心裡默默地盤算著,這樣算,那她也要兩個多時辰才能到城門口!
天吶,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那個時候天已經黑透了。
腳下的這條小道,穿林繞山,實在會讓人想起半路搶劫的盜匪山賊。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想了想,便在地上坐了坐,又將衣服下擺揉了揉,取下頭上的珠翠,塞進包裡,又從裡頭翻出一把匕首,小心翼翼地藏進袖子。這還是在福州時,顏秉寧帶回來送給她的那一把,不知道這樣能不能矇混過關,只能寄希望於京都城外附近的治安良好了,還有,顏秉君足夠聰明。
天色漸漸變黑,約行了一刻鐘的工夫,顏秉初便見一輛黑漆馬車向自己駛來,她瞇起眼睛,微微笑了。
坐在前頭的赫然是陳俊。
馬車還未停穩,顏秉君就唰得掀開車簾跳了下來,抓著顏秉初哇哇大叫:「阿姐,阿姐她們欺負你了麼你怎麼搞成這樣」捏著拳頭咬牙切齒地道,「阿姐,你等著,我也要把她們揍成這幅模樣」
「你別急,」顏秉初拉著他笑道,「這幅模樣是我自己弄成的,咱們上車再說。」

第九十五章錯算
「她們著實欺人太甚」已經在車廂裡坐穩,顏秉君猶是忿忿,握著拳頭直道過分,「真是太氣人了怎麼可以這麼對阿姐?真是恨不得……」
「恨不得什麼?」顏秉初抬眼看他,「那可是兩位公主。」
顏秉君微微蹙眉,「就算公主怎麼了?好端端的,她們為什麼把你放在那麼偏僻的地方?」
顏秉初搖搖頭,用桌上壺裡的茶水濕了帕子擦著臉和手,「我也不清楚是哪裡得罪了她們。」
其實她內心裡卻懷疑是否和謝詡有關,畢竟,趙菡要找的人是他的未婚妻子。真是藍顏禍水。先是福嘉,後是秦媛,現在又是趙沁和趙菡。
「阿姐你應該不用擦,就這樣回去,然後讓別人看看,她們就是這樣欺負你的。」
「胡說」顏秉初瞥了他一眼,笑道,「盡出餿主意且不說這個樣子回去,一來娘親會擔心,二來,於名聲上也不好聽。本來,這一身的塵土就是我自己沾上去的,怎麼能賴她們?」
顏秉君很是不服氣,「那怎麼辦?就這樣當沒發生過?」又小聲嘀咕,「真是便宜她們了」
顏秉初笑著安撫他,「你別急,反正我也沒受什麼傷。現在無法子,日後總是有機會還個一二的。」見他仍是一臉不高興,便轉了話題笑道,「幸好有你,要不然我還得走回去。」
顏秉君果然有些得意起來,「除了我,誰還能看的懂阿姐寫的紙條?」
原來顏秉初交待了不等他的緣由外,還提了一句,「未知前路,實不願做小狗耳。」
「我看了那一句就知道阿姐不是故意不等我啦,想阿姐特特寫了這麼一句,我便跟著看看去。也是正巧遇著師父,要不然也沒有這麼快」
顏秉君想起來只覺慶幸,「我們遠遠地跟著那馬車,剛繞過山小徑,就看見那輛馬車回轉了頭,便知不好,師父便趕緊往另一條道上駛了一段路,然後才循著原路去找的。」
顏秉初點點頭,難怪來的說快也不是很快,「不讓她們遇見最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我想,今天她們來了這麼一著,明日必定不會了。」
顏秉君輕輕哼了一聲。
顏秉初偏著頭看他,覺得他為自己擔心生氣的樣子,讓她心裡格外熨帖舒暢,不由開心地笑出聲。
顏秉君便抬頭瞪了她一眼,她笑得更歡了,見他臉色有黑沉下來的徵兆,急忙先發制人地板起面孔,沉肅道,「知道回家怎麼和娘說麼?」
顏秉君微微鼓起嘴,看了她一會兒,終於道,「知道啦,知道啦,阿姐你上馬車的時候不小心跌了一跤,幸好沒有摔傷。」
她有這麼笨?顏秉初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儘管回家這麼說,顏秉初還是免不了遭到了徐氏的一頓嘮叨。
第二日回到學裡,除了劉圓圓不斷打聽關於聚會的事情,就沒有旁的事了。
「你真的沒有去?」劉圓圓依舊不可置信,「為什麼呀?你看,公主都是親自帶著你上了馬車,你怎麼可能沒有參加?」
「是呀」顏秉初的聲音很委屈,她慢慢低下頭,「都是我不好……」語氣裡充滿了失落之意,「都怪我中午吃了涼物……突然肚子痛得厲害……」
劉圓圓訝異地看著她抬起頭來,兩隻烏黑的眼眸裡聚滿了水光,「你說公主會不會一直不原諒我?可我那時真的真的很疼,很想去……」終於一滴眼淚『啪』得一聲隨著她長長的眼睫垂下而掉落在劉圓圓的手背上,「可是……公主生氣了,就將我放下了馬車……都怪我,如果我中午不吃就好了。」
「不要哭,不要哭,」劉圓圓急忙掏出手帕子幫她擦眼淚,「這是我帶給你的新帕子,你看是不是很好看?好了,好了,」劉圓圓伸手慢慢地拍著她的背,撫慰她道,「我就知道四公主脾氣大的很,你放心,三公主肯定不會怪你的,這次去不成,還會有下次的。」
「嗯,」顏秉初點點頭。
沒想到,這孩子中趙沁的毒中了這麼深。她編的話裡頭也沒有說是趙菡將她趕下車的啊,更何況,趙菡那性子一看就是被趙沁壓得死死的,哪有可能趙沁發話,趙菡不聽的道理。
算了,算了,就這樣吧,說得太過,反而失了痕跡。
顏秉初沖擔心地看著她的劉圓圓微微一笑,心裡無力地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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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山後頭的小徑上,一個少女站在路邊伸頭張望著,見一個丫鬟步履匆匆地來,急忙一下子抓住她。
「怎麼樣?」
新菱偷偷覷了面帶期待之色的秦媛一眼,有些懵懵懂懂地問道,「姑娘,你要我打聽顏姑娘做什麼?」
秦媛不耐煩地瞪她,「主子做事,你照辦就是了,囉囉嗦嗦什麼?快說,她有沒有來學裡?」
新菱慌忙垂下頭,道了聲是,便輕輕地稟道,「奴婢剛剛借口找人,張望了一番,顏姑娘好好的在學裡,現在在教室裡念著書,看上去也沒有地方異於常人的。」
秦媛皺起眉頭。
怎麼會?她昨日在公主面前添油加醋說了那麼一大通,明明最不易為人說服的趙沁也已經很心動了。母親說過,福嘉長公主就是這兩位公主的死穴。想想確實也是,同樣是大宋的公主,福嘉為皇后所出,一出生便有封號采邑,深得皇帝寵愛,連帶駙馬也跟著封侯,而她們至今還只是被人「三公主」「四公主」的稱著。
昨日她在家中等了許久,聽到下人回報公主帶著顏秉初出城了,進城沒有帶著她回來,晚上詩社的聚會上也沒有見著她。
照她所想,顏秉初一個小娘子,獨自一人走了那麼久的夜路,就算路上沒有遭到些什麼事,這名聲也算是毀了一些。燕國公府總不會要一個名聲有損的世子夫人吧?
可竟然一點風聲也沒有,顏秉初也好好地來了學裡。
一時間,秦媛有些疑惑,是她藏得太好了,還是,真的什麼都沒有發生?
她看著枝頭冒出的嫩嫩綠芽,咬了咬唇。
好,就算她顏秉初的運氣真的那麼好,這次什麼都沒有發生。總會有下次,下次,她一定要讓她想藏也藏不住。
她伸手摘了一片嫩葉,用指尖掐出汁水來,在手心慢慢地揉爛了。
看著剛剛還是完好的葉片變得殘破不堪,她心裡竟生出了一絲絲的快意。
一邊,新菱想起初柳對她的交待,將頭垂得更低了。
「好了,你先去吧,有人問,就說你是給我送東西來的。」
「是。」

 

第九十六章嫉妒 (上)
天朗風清,塞外的新兵營裡,突然爆出一陣叫好聲。
熱鬧的中心,一個皮膚黝黑的少年,抬起手臂抹了一把汗,居高臨下地望著地上的失敗者,「你,服不服?」
被問者從地上站起身,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俯身向他行了一個禮。
少年就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他知道,行禮,是代表著對自己心服口服。
歡呼的人群漸漸散開,幾個要好的走上前,其中一個用拳頭重重地打在他的肩膀上,大笑道,「好樣的,有兩下子看他們以後還敢小瞧我們飛翼的新兵」
岳雷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渾然不像剛剛場上搏鬥的英勇少年,這會兒倒沒有剛剛凌人的氣勢,整個人顯得傻乎乎的。
「走一身的汗,直接去河裡洗個澡去」那人招呼他。
「嗯,就來」岳雷點點頭應道。
岳雷看著眾人走了,才緩緩走向營帳裡,從胸前的衣服裡摸出一封信來,已經是皺巴巴的了,信上的字跡也被汗水氤氳開來。
今日他剛從校尉處討了紙和筆寫了一封信,還未及收好,就被鐵戟營的人挑釁了。
他慢慢地展開信,撫平,一張紙上只有幾個字依稀模糊可辨。
岳雷歎了一口氣,看不清就看不清吧,他將窗下掏出一個油紙包來,將這封信連同另外幾封放在了一處。
它們永遠都不會送到那人手中了。
他仔細地將油紙裹好,心裡不可抑制地湧起一陣陣傷感。
那個笑容甜美可人得讓他目眩神迷的女孩子,已經同別人定了親。
他總是在錯過,那兩隻與她有關的荷包竟是一隻都沒有留下,現在,他偶爾能做念想的的,就只是記在腦海裡的一顰一笑而已。
營帳的簾子被掀開,鑽進一個黑小的腦袋,「雷哥大伙等你吶」
「好」岳雷將紙包塞進床下,抬起頭,臉上是爽朗的笑容,「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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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兒,昨日有人送了一封信來,是給你的。」用過早餐,徐氏方想起這件事來,示意丫鬟將屋裡硯台下壓著的信取來。「昨日倒忘了同你說。」
顏秉初怔了一怔,有人寫信給她?
「是誰?」她好奇道。
一旁的顏秉君也豎起耳朵。
「是杜府的下人。」徐氏笑道,「隔了這麼久,你和杜三娘子之間一直沒有通信,難為人家還記得你,一來京裡,就巴巴地給你信來。」
說著,屋裡新來的小丫鬟八角將信送給了顏秉初。
顏秉初揭了封,取出信來,瞧了瞧。
「真真果是進京了,說想我想得緊,邀我去她家中做客。」顏秉初看完信,又沿著原先的折痕折好,重新塞回信封裡。「那只能等後日了,後日才是旬假。」
又要了紙筆,回寫了一封信,就要讓人送到杜府去。
「你放心去學裡吧」徐氏催她,「絕不會忘了的,信和送往杜府的賀禮一道送去。」
顏秉初方同在一旁等著的顏秉君出了門,去了學裡。
上一次的旬試,棋藝一項是考了兩個棋譜,顏秉初湊巧都在謝詡的書房裡見過,因時間過去不久,還記得大半,才堪堪過關。這一次恐怕就沒有那麼僥倖了。
顏秉初歎著氣,默默從書袋裡取出一本棋譜,這還是從謝詡的書房裡拿來的,紙頁的空白處還有他的筆跡,雋秀挺拔的註解。
國子監的馬場上。
「馬術課,你帶著棋譜做什麼?」劉圓圓滿臉詫異地指著她手中的書,「你難道想邊騎著馬邊看這個?」
顏秉初被她的樣子逗笑了,「你覺得我有這個水平?」
劉圓圓誠實地搖搖頭。
「明日就是旬試,我好歹要將佛腳抱一抱,說不定佛祖看在我心誠的份上,這一次也讓我同上一次一樣。至於這馬術,」顏秉初抬首瞧了瞧場中央幾道騎著馬奔馳的身影,搖了搖頭,「我還是放棄算了,等輪到我時,便挑一頭瘦小些的,坐著慢慢走一圈也是了。」
劉圓圓歎息地搖搖頭,年紀小,果然就是膽子小要怕一些,幸好這馬術課的先生是個和善的人,她看了看顏秉初身上的月白描金花淡色衫子,提醒道,「就算是騎著馬走一圈,你這身衣服也是要換的。」
顏秉初看著她身上一身窄袖短衣,和腳上踏著的淺黃色革靴,雖還是圓圓肉肉的臉,卻比往常精神些,有些英姿颯爽的味道,便笑著點點頭。
「我帶你去吧。」劉圓圓拉著她起身。
「不用了,」顏秉初搖搖頭笑道,「你排在前頭,還是先去做準備好了,我騎馬不行,換身衣服總是可以的。」
劉圓圓想了想,答應了,還是給她指了換衣處位置,看著她向著那走去,方掉頭走向馬廄。
換衣處是幾間大大的屋子,牆邊便是衣櫥,一格一格的,同前世超市的寄存櫃一樣,前兩間屋子顏秉初都沒有找到自己的名字,便捲簾進了第三間,終於在最邊上找到了貼著顏秉初的小格子,輕輕地打開,取出裡面備好的衣物,便向裡間走去。
剛走至門口,簾子動了,裡面走出一個人,兩人一打照面都愣住了。
秦媛瞟了她一眼,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便從她身邊走過了。
顏秉初垂眸輕喟,也不管她,快步走進裡間的一扇屏風後,換起衣服來。
秦媛側過頭瞪了一眼簾子,剛要掀簾出去,突然眼角的餘光瞥見顏秉初未及掩好的櫃門,她微一猶豫,伸出頭看了看屋外,沒有人來,便輕輕地走至櫃門前。
從半掩著的縫隙裡,可以看到裡面躺著一本書。
秦媛拿起來,是一本棋譜,她嗤笑一聲,漫不經心地翻了翻,漸漸地,目光凝住了。
這字跡帶著幾分灑然隨意,然而筋骨可現,她永生永世都不會認錯。她又慢慢翻過去一頁,還是同前幾頁一樣,全是對書中棋譜密密麻麻的註解,細緻全面。
憑著他的棋藝,何至於對一本入門棋譜解釋的如此清楚?彷彿是在向誰……秦媛的心突然彷彿被毒蛇叮咬,疼痛,漫至全身。
他,可不就是在向她細細講解這字裡行間,秦媛彷彿瞧見了他的語氣神態,就像那唯一的一次同她說話時一樣,鳳目微挑,目光淡蕩,彷彿天上的雲,洛河的水。
秦媛僵硬地將棋譜放回原處。

第九十七章嫉妒 (中)
顏秉初換好衣服出來時,見秦媛坐在外間的椅子上,微微一愣,她原以為她早就出去了。不過,也與她無關,顏秉初將換下的衣服疊好放進櫃子裡,拿出棋譜,便掩了櫃門,走出屋子。
秦媛看著她走向馬場的背影,眼神閃爍。
馬場上,劉圓圓已是奔馬跑了半圈,遠遠地看見她騎在馬上的身影,顏秉初心裡生出一絲羨慕來。
這樣在風裡馳騁的感覺一定很好。
「吁——」劉圓圓勒住韁繩,翻身下馬,風已經吹亂了她的頭髮,但是她臉上卻是神采奕奕的。
「不錯,」教馬術的劉先生衝她點點頭。
劉圓圓將手中的韁繩交給前來的馬童,自己便笑著向顏秉初走來。
「怎麼樣?我是不是很有大將之風。」
顏秉初瞧著她得意的模樣,忍不住點頭附和她,「是有那麼一點」看著她紅撲撲的園臉蛋,終於沒忍住輕輕捏了一把。
劉圓圓被這親暱的動作愣在原地,怔了一怔,半晌才反應過來捂著臉頰大叫道,「顏秉初沒大沒小你」
說著也伸出手,要去捏她的臉蛋。
顏秉初自然笑嘻嘻地左閃右避,冷不防撞到一人身上,踩到了人家的腳。
但聽身後的人輕輕咳了一聲。
顏秉初急忙回過頭來,是一個穿著青色衣衫的少年,額角有一縷頭髮垂在眼前,遮住了大半隻眼睛,饒是如此,也能看出他形貌俊俏,不知怎麼的,顏秉初覺得他有些面熟。
她急忙蹲身道歉。
「不必了。」那少年硬邦邦地說出這一句話。
顏秉初直起身。
今日有風,在平坦的馬場上迴盪,抬起頭的時候,風揚起少年前額的秀髮,顏秉初清楚地看見了少年那雙茶色眼珠裡一閃而過的譏誚,轉瞬又歸於淡漠。
她愕然。
劉圓圓訕訕地看著少年往遠處去了,「唉,都怪我沒有注意你後面,讓你撞到他了。」
「怎麼了?」顏秉初回過神,聽到她這麼說,便好奇地問道,「那人很不好相處嗎?」
「也不知道怎麼說啦」劉圓圓撓撓頭,原本就亂的頭髮被她搞得更亂了,「才進學裡一個月,大家都知道這人平時就不大愛搭理人的。」
原來是這樣,顏秉初點點頭,看著她雞窩似的頭髮,撲哧一笑。
「唉唉顏秉初到你了」不遠處先生旁邊有人喊。
「啊,那我去了。」顏秉初笑道,「你去將衣服換下來吧,順便將你的頭髮抿一抿……」
劉圓圓搖頭道,「我在場邊看著你吧,等你一起。」
「嗯,也好,有你看著我,我心裡就安穩多了。」顏秉初伸手挽住她,兩人笑嘻嘻地向馬廄走去。
兩個人仔細地挑了一匹棗紅色的小母馬,這是馬廄裡最矮小最溫順的馬了。
「小心點,」劉圓圓在一旁心驚膽戰地看著顏秉初爬上馬,雙手張開虛扶著她。
「好了,好了,我好歹還是認真上過幾節課的,你不用擔心。」顏秉初在馬上坐穩,笑著低頭說道,「可將我的棋譜看好了。」
顏秉初握著韁繩,僵硬著身子,用腿蹭了好幾下馬肚子,小母馬才慢慢地往前走了起來,剛開始歪歪斜斜,直走了一箭之地,方才慢慢好了。
劉先生實在不忍再看,搖頭歎息,這個小姑娘一臉的聰明相都是用在別處了,騎馬一事上實無半點天份,算了算了,他低頭在冊子上找到顏秉初的名字,拾起筆,勉強算她過了吧。
誰料剛剛圈了一半,就被身邊一聲驚呼嚇得一抖,筆下畫的圈都走了形,他抬起頭還未及發怒,便見到一個頭髮蓬亂的胖女生,紅著眼,滿面焦急地道,「先生,馬驚了馬驚了小初不會騎馬先生快去……」
話還未說完,身旁已有一道黑影躥了出去。
「我的馬」一個學子跟著後面叫道,那人卻理也不理,縱著馬兒已跑出老遠。
顏秉初萬萬沒有想到這樣一匹小馬發起瘋來也是這樣驚人。索性她還知道要俯下身子,可五臟六腑還是被顛地快要移位似的。然而這個時候她的腦子卻異常的冷靜,彷彿有些事不關己似的。
好端端地,為什麼馬會突然跑起來?
顏秉初艱難地抱著馬的脖子,她的手越來越使不上勁兒了,才猛然回過神來,當務之急,應該是讓這馬停下來才是。
風吹著她有些睜不開眼,此時,她才隱隱約約有些慌張起來。她慢慢地伸手摸索著剛剛一緊張就鬆掉的韁繩,不知道勒住它是不是就能讓馬兒停下來。
「鬆手」
正在猶豫間,顏秉初聽到身邊有人喊,她側過頭,微微將眼睛睜開一條縫,一個少年騎在馬上,向她伸出一隻手。
她微微一愣。
「快點」少年不耐煩道,「腳鬆開馬鐙,抓住我就行」
顏秉初猶豫地看著向她伸出的那隻手。
「快點它就要跑出馬場了」
顏秉初閉著眼睛,心裡一橫,將手遞過去。只感覺一隻冰涼的手將她緊緊一握,向上一拋,整個人睜開眼時,已經坐在了另一匹馬上。
還未及說話,只聽一聲慘鳴,卻是那匹小母馬跑出了馬場外緣,由於路沒有事先探過,竟是被一個小坑絆倒在地,側臥著哀哀鳴叫。
顏秉初心裡悚然,若是再晚一步,那從馬兒身上摔下來的她恐怕就要摔斷脖子了。
「謝謝你。」顏秉初滿心真摯地同身後的少年道了謝。
「不必了。」少年依舊是那硬邦邦地三個字,他停下馬,示意她下來。
看著她在地面上站穩,少年面無表情居高臨下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就掉轉馬頭,向回走了。
顏秉初訝然地看向他的背影。
「天吶,天吶你嚇死我了」劉圓圓一下馬就抱著顏秉初大哭起來, 「都怪我,是我給你選的馬……要不,你就不會受驚了。」
劉圓圓沉重的身子大半壓在顏秉初身上,將她的腰壓得往後彎了彎,她艱難地伸出手輕輕拍她,「莫要胡說,與你有什麼關係。再說,也是我自己挑的,我不是好好的麼?」
劉圓圓紅著鼻子一抽一抽的。
一邊一同來的劉先生見顏秉初沒事,便安下心來,轉而看向倒在一邊的小馬。


第九十八章嫉妒(下)
小母馬閉著眼睛,叫聲虛弱了很多,卻如同一縷絲線似有似無地繞在聽的人心上,令人心生不忍。
「先生,它怎麼樣?」顏秉初問道。
「葵藿的骨頭折了。」劉先生摸了摸馬兒蜷起來的前肢。
原來這匹母馬的名字叫葵藿。
「若葵藿之傾葉,太陽雖不為之回光,然向之誠也。」倒是個好名字,顏秉初暗想。
劉先生又仔細檢查了其他地方,也沒有發現什麼異常的地方,便轉頭問她,「好好地,怎麼突然馬驚了?」
顏秉初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她的注意力一直在如何控制韁繩上,腿也不敢亂動,她只牢牢記得前幾節課的內容,腿部動作馬兒會當成指令來執行,「啊」顏秉初猛然想起來,「我記得葵藿突然停頓了一下,往後退了幾步,就突然跑起來了。」
劉先生有些不解,他想起顏秉初在馬上彆扭的姿勢,難道是因為葵藿知道坐在背上的人不會騎術,便起心捉弄?
不,不是,劉先生心裡否決了這一可能性,葵藿的性情最為溫順,要不然也不會給她起了這麼個名字,專給不太會騎的女孩子當考試的坐騎了。
噠噠噠的馬蹄聲傳來,原來是來了兩個馬童。
「大人」其中一個馬童小心翼翼地從袖子裡拿出一個帕子,展開遞給劉先生看,「在路上發現了這個。」
顏秉初在一旁掃了一眼,帕子上躺著一節圓筒狀白色微黃的物事。
「天吶」劉圓圓已經叫了起來,「是蛇脫下來的皮咄好噁心」
劉先生皺了皺眉頭,「今日馬場的路難道沒有探好?怎麼會留有一塊蛇皮在這兒?」
馬童道,「今早探路時的的確確沒有發現有這樣東西。」
「難怪葵藿會驚到,這蛇皮有腥臭之味,馬兒向來敏感,也懼蛇蟲,更何況葵藿曾被蛇咬過。」劉先生將帕子重新包好,遞給馬童,「扔了吧。」
說著,他掃了眼身邊看起來還有些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心裡歎了一口氣。
臉色有些發白,但竟然沒有嚇哭,看起來還算鎮定。也難為她了,原本馬術就不好,偏偏又驚了馬,幸好被人救了下來,要不然這小命就難說了。
「好了,你今日受了驚,回去好好休息一場。」劉先生轉身囑咐道。
「是。」顏秉初躬了躬身。
「走吧」劉圓圓拍了拍她,又輕輕撫了撫身邊的馬匹,轉首向顏秉初笑道,「我的醴泉性子最乖,又不怕蛇,我帶你回去吧」
顏秉初看了看她身邊的醴泉,它噴了噴鼻子,斜揚著腦袋看她,顏秉初似乎能從它眼裡看出一絲嘲諷輕蔑。
她連連搖頭,可憐兮兮地道,「我……我還是走著回去吧」
劉圓圓見她眼巴巴地瞅著自己,頓時心軟,知道她剛剛受了驚,不敢再騎了,只得歎了口氣道,「好了好了,我陪你一同走回去。」
顏秉初便衝她展顏一笑。
「喂」兩人並肩走了一段路,劉圓圓突然衝著她擠眉弄眼,「那人救了你有沒有同你說什麼?」
顏秉初偏頭見她臉上寫滿了八卦之色,忍住笑意,裝作一本正經地模樣點點頭,「說了。」
「啊……啊……」劉圓圓一把抓住她,神色激動,「說了什麼說了什麼?」
「不必了」顏秉初一字一頓地一說完,就忍不住跑出一段路,撐著腰哈哈大笑起來。
劉圓圓愣了一會兒才明白她是在耍自己,哪裡肯依,頓時追上去要打她。
「唉,真是的,」劉圓圓氣喘吁吁地抱怨,「那麼好看的美男子,你怎麼就不同他多說點話呢」
「人家不願意同我多說話呀」顏秉初委屈地看著她,「再說,我已經定親了,是個謹守本分的好孩子,怎麼會主動纏著人家說話呢?」
劉圓圓眨了眨眼,歎道,「可惜了,人家能救你說不定是對你有些意思。唉,雖然燕國公世子也是個難得的美男子……可是多一個美男子也並無壞處啊……」
……
顏秉初默默地望天。
原來這孩子心裡是這樣想的,這難道就是所謂的女王氣場?
「啊,對了,」顏秉初打斷劉圓圓的幻想,「葵藿什麼時候被蛇咬過?」
「大約是一年前吧」劉圓圓想了一會回答道。
「葵藿被蛇咬了之後很怕蛇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嗎?」
「應該吧,只要是一年前也在這上馬術課的都知道,我記得先生曾經講過。」劉圓圓側頭見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便問道,「怎麼了?」
「我在想,」顏秉初微微一猶豫,將原本要說的話吞進肚子裡,轉而接著問道,「這附近的蛇是不是很多?」
「馬場經常有人打掃還好些,」劉圓圓道,「馬場周圍的林子裡雜草叢生,何況現在天氣轉熱,有蛇出沒也是正常的。」
顏秉初點點頭。
其實,她是懷疑有人故意將蛇皮放在馬場上的。
蛇蛻皮是需要石塊之類有稜有角的東西,馬場上要跑馬,每日有人打掃,自然不會出現石塊之類能絆著馬匹的東西,怎麼會有蛇在此處蛻皮?更何況,只是一小節?
倘若馬場出現一條蛇,她還能相信是它自己跑來的,可是一節蛇皮,難道能自己長腳麼?
可是,顏秉初瞥了瞥身邊的劉圓圓,一副天真不知愁的樣子,她倒不想開口告訴她自己的推測。
一是不想讓她擔心,二則是,她不想讓劉圓圓覺得自己是個多疑多心眼的人。
可是,將蛇皮放在馬場上,到底是想做什麼?僅僅是惡作劇,還是……有針對性的?
「糟了」劉圓圓突然大叫起來,嚇了顏秉初一跳。
「怎麼了?」
劉圓圓著急道,「我將你的棋譜扔在馬廄裡了。」
「無妨無妨,」顏秉初安慰她,「你也是著急我,回頭拾起來擦擦就是。」
劉圓圓看了看身邊的醴泉,「你等我啊我就去給你拾回來」
說著也不顧顏秉初的阻止,翻身上馬,就往前衝。
顏秉初心驚肉跳地看著她一連串動作,直到她的身影衝出去老遠,才長長吁出一口氣。
這丫頭,白替她擔心了,馬騎得真好。

第九十九章姐弟
秦媛腳步匆匆出了馬場,往門外走去。
直到上了馬車,她的心還撲通撲通跳著。
她一下馬就急忙扔了韁繩去了換衣處,出來一路上就聽到有人在說葵藿受了驚,又突然被絆倒在地,兩隻前腿都斷了。
葵藿的腿斷了,那坐在馬上的那個人呢?
秦媛不敢細想,也不敢過去湊熱鬧,只得裝作不舒服的樣子疾步出了馬場。
倘若倘若她就此……死了……
秦媛覺得自己的心都燒了起來。
「姑娘,姑娘。」有人搖她。
她猛然回過神來,不悅地看著新菱,「你做什麼不能小聲一點麼」
小聲一些,你聽不見啊。
新菱心內委屈,然而不敢吱聲,唯唯道了聲「喏。」
秦媛不再理她,轉而又陷入自己的心思裡。
她早就聽聞顏秉初不善棋藝馬術,那必然考試時會選葵藿。葵藿的弱點她也知道,是以才打算去尋一條草繩。考試時,她同顏秉初一組,自然能跑到她的前面將草繩扔下,也不知能否嚇到它。
也許是運氣都站在她這裡,她不僅在草叢裡尋到蛇蛻下的皮,還讓她撿到了那本棋譜,竟是隨手扔在馬廄外。
秦媛捏了捏袖子裡的書。
心又定了下來。
她原本氣不過,只是想嚇唬顏秉初一下,如果天注定讓她……那也只能怪她自己了。
「走吧,回府前繞到隱璠樓,我要買幾本書回去。」秦媛沉聲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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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協看著獸醫給葵藿包紮固定好傷腿,才放心地慢慢往回走,走至書房前,吩咐門外立著的小廝,「去將林明叫來。」
不一會兒,門外便有人輕叩,「大人?」
劉協放下筆,抬頭道,「進來吧。」
林明躬身進了屋子,垂手等著劉協問話。
「今日的事有什麼發現?」劉協也不廢話,直截了當地問道。
林明正是今日發現那節蛇皮的馬童,平日最是細心不過。聽了劉協的問話,也只是微微沉吟一下,便如實稟道,「奴才認為蛇皮是有人故意扔在馬場上的,馬場日日有人清理,絕對不會出現此紕漏。」
停頓了一會兒,見劉協依舊不語,林明語氣不變地繼續往下說道,「今日,顏娘子驚馬後,先生立即上馬追去,是以,終點並無人記錄成績,同組的學子抵達後,除一人外均是滿面詫異,而後在原地等待先生。」
話說到這裡已經很清楚了。
劉協點點桌面上的名冊,同顏秉初一組的,沒有成績的唯有一人而已。
下捨寅齋秦氏女媛。
「據門子說,秦娘子早早地就出了馬場,上了府裡的馬車。」
「做賊心虛?」劉協勾了勾嘴角,滿目的諷刺,淡淡道,「如此,成績也不用給她了,就算作零吧。」
他提筆在名冊寫著「秦媛」兩字處打了一個叉。
「以後馬術課,但凡有她的地方,就盯著她些。」
林明躬身,「是。」
劉協看著林明出了屋子,又盯著名冊出了會兒神,便重新提筆寫了一封書信,仔細地封好,喚門外的小廝進來,「好好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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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天氣又到了最炎熱的時候。
學裡放了一個月的假期。
進了六月後的幾天,一直在外遊學的顏秉寧回來了,整個人又高又瘦又黑,把徐氏看得心疼不已。
顏秉寧是好哥兒滿月後走的,如今已近三年,好哥兒都已經不用拉著人就能滿地跑了,徐氏拽著他的手指著顏秉寧讓喊爹爹。
好哥兒睜著圓溜溜的黑眼珠子,望著眼前正衝他微笑的陌生男人,忽而轉頭撲進徐氏的懷裡。
顏秉寧心裡不可抑制地湧上一陣心酸。
「哎唷,我們好哥兒是害羞啊?」徐氏耐心地哄著他,又怕兒子心裡難過,向他溫言道「好哥兒沒見過你幾面,一時害羞也是有的,以後你天天待在家中,便識得你了。」
顏秉寧點頭笑道,「母親說的是。」
一旁的顏秉初撲哧一笑,見大家都望過來,便道,「你們瞧好哥兒。」
原來,好哥人雖躲在徐氏懷裡,腦袋卻偷偷地轉過來,拿眼睛不住地溜著顏秉寧。
「到底是父子天性,」徐氏感慨,「骨肉血緣割不斷,你們瞧,好哥兒才見了他爹一眼,就忍不住要親近了。」
顏秉寧欣慰地望著好哥兒,一旁的鄭氏偷偷扭過頭去擦了擦眼角的水光。
明年二月顏秉寧便要參加會試,休息了幾天後,便繼續在書房裡埋頭苦讀。
顏秉君非常失落,一連幾天做事都沒有精神,無事拿著一根磨滑了的竹竿,在納翠居屋後的池塘裡絞著。
「你要把魚都弄死呀」顏秉初心疼地看著小池塘裡被嚇得亂竄的紅鯉,劈手奪過顏秉君手裡的竹竿,「怎麼啦?一副沒精打彩的樣子,是不是中暑了?」說著仔細看他面色。
「大哥都變得不像大哥了。」過了半晌,顏秉君才悶悶地說道。
「胡說」顏秉初駭然笑道,「大哥就是大哥,什麼叫變得不像了?那你說大哥像什麼?」
顏秉君耷拉著腦袋,吐出兩個字,「像爹」
顏秉初忍不住大笑,見顏秉君臉上漸現惱意,才拚命忍住了。
「大哥確實是當爹了啊,」顏秉初抿嘴笑道,見他還是一副鬱鬱的模樣,便開解他道,「你想想看,要是大哥永遠長不大,還和你一樣,那豈不是沒法教導好哥兒了麼?」
「怎麼不能和我一樣?」顏秉君不服氣,「好哥兒最是樂意同我這個小叔玩的。」
「那也是玩而已。」顏秉初笑道,「《說文》裡曰:『父,家長舉教者。』怎麼能同你一樣?」
人總是要漸漸長大的。
就如初見顏秉君時,他還是一個軟軟的孩子,還會紅著眼睛哭鼻子。可是歲月漸漸過去,已讓他有了少年人的堅毅,雖然還有些稚嫩,可是他已經開始學著擔當,學著怎樣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仔細想一想,他是不是很久都沒有哭過了?
「不用過很久的。」顏秉初看著他有些沮喪的眉眼,緩緩道,「漸漸地君兒也會長大了,也會變成大哥那樣,再然後變成爹爹那樣。」
「阿姐,我會一直保護你的。」顏秉君突然道。
顏秉初愣了一愣,看著他堅定帶著期待的目光,伸出手輕輕攬住了他的肩膀,「嗯,阿姐相信的。」
真的,顏秉君心中堅定地對自己說道,阿姐,驚馬的事情,既然你不說,那我就不問。可是,你一定要相信我,以後,我一定一定能逐漸強大起來,保護你,不再讓你受到驚嚇。

 

第一百章謀劃
地面上蒸騰的暑氣隨著突來的驟雨而消散了,天氣帶著微微的涼沁,福寶腳步輕快地轉過迴廊,一路上都是笑瞇瞇的。
掃雪端著茶盤站在門前,逡巡了很久,正要上前敲門,被福寶急急忙忙攔了下來,點頭哈腰地笑道,「還是我來吧,有勞姑娘了。」
「這……」掃雪緊了緊握在茶盤邊緣的手指,又看了眼笑容滿面的福寶,最終鬆了手,輕聲笑道,「該是掃雪說有勞福大爺了才是。」
「掃雪姑娘言重了。」福寶笑笑道,「我和安哥都是粗手粗腳的人,我們爺這幾天虧掃雪姑娘時不時地照顧著,要不然早就累倒了。」
掃雪微微有些不自在,似乎想到什麼,眸光黯了一黯,將茶盤往福寶手上一送,便轉身走了。
福寶直起身子,看著她的背影轉過廊角,消失在迴廊盡頭,臉上的笑意淡了幾分。
「走了?走了就進來吧。」
屋內傳來謝詡悠然的聲音。
「爺,你起來啦?」福寶忙笑著推開門走進屋子,一眼瞧見謝詡鬆鬆垮垮地披著一件外袍,斜倚在榻上看著手中書卷。
「爺,今日才好些了的,你也得注意注意身子。」
謝詡頭也不抬地「嗯」了一聲。
福寶隨手將茶盤擱在桌子邊,從袖子裡掏出一封信來,笑道,「爺,陳俊的信。」
「哦?」謝詡方抬起頭,笑著接過來,「這次來得倒快。」說著展開信,漸漸地臉色沉了下來。
「爺?」一旁的福寶察覺到不對,便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
謝詡合起信,臉上顯出微微的惱意。
福寶小心地掃了一眼謝詡微沉的面色,便知是京裡頭,爺心尖尖上的未來的世子夫人又出了什麼事。
自發地噤聲垂手站在一邊。
前番來信是無妄被人扔在山郊野外,此番又是驚了馬,竟是一刻都不能讓人放心。謝詡頭疼地按了按眉心。
這時,門外傳來恭謹的稟報聲,「世子爺,昭王爺來了。」
福寶急忙上前躬身打起簾子,「小的參見王爺。」
趙紹走進來,瞧見謝詡愁眉緊鎖的模樣,不禁笑道,「是何事如此為難敬之?」
謝詡長歎了一聲,默不作聲。
趙紹從袖中取出一封信遞給他,「看看吧。」
「這是什麼?」謝詡一邊接過,一邊展開,目光匆匆從上往下而掠,忽到一處漸漸凝住。
「真是蛇蠍毒婦」謝詡秉性溫和,從不惡語向人,此次已是到了極限,他憤恨地將信紙揉成一團,方想起這信不是寫給他的。
「無妨,」趙紹搖搖頭示意他無事,轉而歎道,「倒沒想到此女看起來柔弱無辜,心腸甚是狠毒,可謂知人知面不知心了。也沒料到竟牽涉到你的未婚妻子。」
謝詡心內的火氣還未消褪,他張開握著的右手,每根指頭都蓄滿了力量,倘若秦媛在面前,他能就此衝她那張偽善的臉抽下去,將她抽得唇搖齒落。
如今他只能狠狠地一掌拍在榻上,「砰」得一聲,嚇了趙紹一跳。
陳俊的信中並沒有說得明白,只是說了驚馬,但人無恙。而劉協的信裡,卻清清楚楚地寫了驚馬的前因後果。
過了半晌。
「此人能動麼?」謝詡低聲問道。
趙紹知道他問的是劉協信中所提之人,御史中丞秦檜。
「此人圓滑狡詐,本不堪任御史之職,然,又確實有些真才實學,倘若往大裡做官,倒是危害朝廷百姓,往小裡做,又有些可惜。父皇只得讓他這麼不大不小的吊著,偶爾用其圓滑來對付對付朝廷上的異議者。倒是一把好刀,父皇用得甚合心意。」
「不能動?」
「知道你心頭有火,」趙紹無奈,「有的是辦法,不急於一時。」
謝詡伸手撫平揉成一團的信紙,臉色漸漸平緩。
「劉協的意思是此**女是個弱點。他倒是察覺出此人的不對了,急著勸你如有可能盡快除去此人。」謝詡微微笑道,「我如此問,也不單單是因為此次驚馬的事情。」
趙紹皺起眉頭,「劉協從京平府尹自請退至國子監教書,我看教得這幾年,倒是愈發天真了,如此一個大活人,我有什麼能耐說除就除?」
「雖說劉協此人言語之間有些失措,可是眼光卻沒有失了準頭,京平府尹連任了四年,此前何人能有這個本事?更何況,」謝詡用手指點了點重新折好的信紙,「這封信既然能寄給你……」
趙紹眼睛一亮,「他是想向我……」
謝詡含蓄微笑,「如此就先恭喜了。」
「秦檜此人雖覺不妥,但不妥在何處,我倒是一直沒有察覺到。」趙紹想起信中言語,「他獨獨提了此人,我若是沒有一番作為,倒會叫他失望了。」
謝詡想了想,忽而笑道,「將欲取之,必先予之。」
趙紹微微一怔。
「父皇沒有那麼糊塗。」他遲疑道,「此法……」
「正是因為皇上沒有那麼糊塗,便讓他當一回『五日京兆』。」謝詡想了一會兒,又道,「怕只怕其人老奸巨猾,不易抓住把柄。」
趙紹不語。
「此事延後再議。」他歎了口氣,「總要穩妥了才是。」又見只說了幾句話,謝詡的額上便出了一層薄汗,轉首看到他手邊的一摞書,便責怪道,「讓你靜養也不聽。你為我受傷,我已是內疚萬分,你如此模樣是讓我更愧疚麼?」
前幾日,兩人歸府途中遭遇暗處流箭,趙紹沒有功夫,一時來不及躲避,竟是險些被紮成蜂窩,幸而謝詡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左手臂卻不小心被一隻流箭擦傷,原本傷口不深,可是箭頭卻是塗了重毒的。
雖處理得及時,到底是病了一場。
「真是可惡,」趙紹想起就是一陣氣憤,「竟是如此不擇手段,連死士都派上了。」
要說死士,燕國公府也有。可也不如安王如此一撥一撥前來,竟是毫不痛惜。
「柱國公為了二皇兄倒是費盡了心思,」趙紹冷笑道。
柱國公府除了嫡出的大小姐嫁給了二皇子做了正妃,其餘皆是用來聯姻,不論做妻做妾,均嫁入豪門富戶。
而,錢財也確實是其中關鍵。
一時,二人均是沉默。

第一零一章人心
儘管是杜瑤進京後第二次見她,顏秉初仍是為她尖尖的下巴吃了一驚。
她端莊的坐在桌邊,雙手自然交疊,竟是一點也看不出來當年圓臉潑皮猴似的小姑娘的影子。
「到底是生了什麼病?怎麼一下子瘦了這麼多?」顏秉初看著她因臉頰瘦削兒愈發顯得大的眼睛,擔憂地問道,「上回見你時,圍了一圈的人,也不好仔細問你。」
見到她關心的面龐,杜瑤忽然心裡湧上陣陣委屈。
「其實沒有什麼嚴重的,你不用擔心,」杜瑤將心中的感觸壓下,執起她的手,輕聲細語地說道,「就是第一場病還沒好透,又受了風,反反覆覆幾次,倒是病了好幾場。」又衝她微微一笑,「你看,現在不是好好的?是不是比以前漂亮了?」
說著還俏皮的轉了轉臉,衝她眨了幾下眼睛。
一時間,顏秉初心裡百感交集。當年那個不知愁滋味的小姑娘也長大了,看得出來,她雖然在笑,可再也不是以往那樣純粹的快樂。
她,也有了心事。
顏秉初張了張口,沒有繼續問,微微笑了笑,心中滿是悵然。
「姑娘,夫人遣奴婢送果子來了。」一個穿著杏子黃衣衫的丫鬟端著果盤進門來,笑著將雕紅漆海棠花的果盤放在桌上,又轉身向顏秉初行禮笑道,「我們夫人也不知道姑娘愛吃什麼點心,又怕府裡做得不合姑娘口味,特特囑咐人在京裡百善坊買了好幾種點心果子,夫人說姑娘喜歡吃什麼只管和她說去。」
顏秉初怔了一怔,急忙起身笑道,「姐姐說哪裡話?我來府上還沒有去給夫人請安呢夫人如此想著我,我心裡倒是羞愧的很。」
那丫鬟忙抿嘴笑道,「夫人說不用了,」她看了一眼旁邊巋然不動地坐在桌邊的杜瑤,隨即移開目光,轉頭繼續說道,「姑娘就當在家中一樣,不用拘束。」
顏秉初笑了笑。
雁卉出了杜瑤的院子,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夫人左叮囑右叮囑一定要對這位小娘子客氣尊重。今日看來,她年紀尚幼,還未長開,就能窺出百芳難及的艷色。那樣的品貌,也難怪被燕國公府定下做了未來的世子夫人。
雁卉突然想起那個提起名字就會惹得夫人不快的人,雖樣貌不如屋裡的這位,可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了,竟是自甘墮入賤籍。
真是同人不同命。
可又能怪得了誰呢?路,誰不是自己走出來的。
雁卉也就隨便感慨了一番,就急步走向杜夫人的院子回話了。
「顏娘子很是客氣,還要來給夫人請安呢。」
儘管屋中沒有旁人,杜夫人也是端正地坐在榻上,聞言忍不住笑道,「是個懂禮的好孩子。」又問道,「有沒有說不用了?」
雁卉笑著點點頭,「奴婢還說,夫人讓她不用拘束,當自個兒家裡似的。」
杜夫人的目光掃了她一眼,笑吟吟地道,「知道你妥帖。」說著從頭上拔了一根金釵子下來,「賞你的。」
雁卉連忙笑著去接,蹲身行禮道,「多謝夫人賞。」
「姑娘有說什麼沒有?」
雁卉想起杜瑤坐在桌邊,面上一副淡淡的表情,接著簪子的手便是一頓,方笑道,「姑娘比以往端莊多了,夫人沒看見,就是顏娘子也沒有那幅端莊勁兒的。」
雁卉用了「端莊」兩字不是沒有原因的。
杜瑤的性子撒潑的很,一言不合就能大吵大鬧。去年為了那件事吵了多少回,杜夫人傷透了腦筋,一面又要對付金姨娘,一面又要安撫她,最終累不過自己大病了一場,杜瑤方才好些了。
可是變得太過老實了一些,又讓杜夫人心裡不安又心酸。
「夫人不用擔心,奴婢送果子時瞧著姑娘同顏娘子聊得倒好,面上還帶著笑呢。」雁卉安慰道。
杜夫人連連點頭,「那就好,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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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雁卉走後,屋子裡就瀰漫著一股淡淡的尷尬。
見她神色幽遠,不知在想什麼,顏秉初也不知如何開口,便伸手拿了盤子裡的果子,低頭在手上玩著。
「聽說你定親了?」杜瑤收回神思,突然問道。
「嗯。」顏秉初點點頭,提到這件事,難免想起謝詡,一時顏秉初突然覺得自己有些不好意思。
杜瑤目光定在屋裡某處,並沒有注意到顏秉初的神色,兀自繼續問道,「聽說燕國公府的世子?年紀也比你大上好幾歲。」
顏秉初一時猜不透她要說什麼。
「這算是潑天的富貴了吧夫君是承爵的嗣子,自己一成親就有誥命封號。」杜瑤突然嘴角勾起一抹諷刺的笑。「原來這京裡的高官貴冑那麼多,我一個深閨裡的小娘子也識得一個誥命夫人呢」
話說得一點不動聽,顏秉初蹙起眉頭,甚至可以說是難聽。
「你到底想說什麼?」顏秉初不客氣地問道。
「怎麼?」杜瑤斜挑著眼睛看她,從顏秉初的角度看過去,這個姑娘的面目顯得有些可憎。「我說得有錯?」
顏秉初怫然起身,拉下面色來。她最近一直在吃虧,被兩位公主扔下車,被人故意驚馬。前者身份高於她,又處在深宮,她鞭長莫及,後者的始作俑者,她自己還不清楚。
被人窺伺、被人欺負的感覺,很不好,很不好,她的心裡一直潛藏著隱隱的怒氣。
是,她能忍,可是那也是在她不在乎的人面前。
面對眼前這個少女,顏秉初不禁感到一絲失望和無力。她是她在福州童年時代最要好的朋友。到底是什麼原因才使得她變得如此刻薄呢?
「杜瑤,」她泠然望著她的臉,自然沒有忽略面前少女臉上一閃而逝的驚詫,「我今日來,是作為一個朋友來探訪故友。只是我沒有想到,故友已故,所謂的故友也只是存在我的記憶裡而已。其實,倒不如莫來的好。」
顏秉初眨了眨眼,努力掩去眼裡的一絲水霧,「我不管你經歷了什麼事,今日這句話,你想聽也罷,不想聽也行。杜瑤,你變了,變的樣子很不好。你,好自為之吧。」
說著,顏秉初衝著她微微一行禮,便轉身向門外走去。
「你,敢說你沒有變麼?」


第一零二章交心
身後傳來的話讓顏秉初停止腳步,轉過頭來。
杜瑤的面上帶著一抹倔強,抬著腦袋目光死死地盯住她。
「不,我不敢說。」半晌,顏秉初垂眸輕聲答道。
歲月流逝,很少有人敢問心無愧地認為自己一直一直沒有變,一直一直是最初的模樣,我們能做的,就是努力控制方向,努力變成我們想要的樣子。
「那你有什麼資格說我變了?」杜瑤站起身,突然歇斯底里起來,「你以為是誰,出生世家就很了不起麼?是啊,我忘了,」她語帶嘲諷,「當然很了不起,你還是未來的世子夫人,再將來就是一品誥命,我這個小小的人物哪裡高攀的上?是啊,你說的每一句,我都該洗耳恭聽才是……」
說話聲音太大,將廊下和文杏閒談的冬雁驚動,急急忙忙撩起簾子進來,「姑娘,姑娘,」她跑到杜瑤身邊一把拉住她,「我的好姑娘,你都在說什麼胡話,你這說的不是讓顏娘子寒心麼」
「看見沒有?」杜瑤一把甩開冬雁的手,「你來我家,從我的母親到我的丫鬟全都向著你,從你說要來的幾天前,母親就不停地叮囑要對你客氣再客氣,尊重再尊重,同你交好,指不定我就能得個大好的姻緣。你說多可笑?同樣是從福州來,你父親進京就官授三品,我父親就得了個五品的小官兒,可是我同你交好,就能將他的品秩往上提一提麼?」
在顏秉初身後的文杏氣得剛要上前發話,便被顏秉初一把拉住了,看了她一眼。
文杏氣呼呼地撇了撇嘴,轉身撩起簾子出了屋子。
杜瑤依舊大聲地說著,冬雁在一旁拉也拉不住,勸也勸不住,急得不知怎麼辦才好,不停地向顏秉初道歉。
顏秉初一直靜靜地站著,其實杜瑤說什麼都只是從耳旁掠過而已,她看著杜瑤紅了眼睛,紅了鼻子,卻固執地彎著著唇角,高揚著下巴,做出一副滿不在意地模樣。
真的不在意麼?
「……權位、名利當真那麼重要麼?引得眾人趨之若鶩?」杜瑤終於露出一絲虛弱之色,「我一點都不明白,為什麼你也這麼想?你也是被世家權貴,花團錦簇迷了眼,難道他不好麼?」
顏秉初終於抓住了一個關鍵字,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面色惶惶的冬雁,柔聲道,「你先出去吧。」
冬雁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安靜下來的杜瑤,猶豫了一會兒,方行了一個禮,慢慢地出了屋子。
顏秉初重新坐到桌前。給她倒了一杯水,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說吧,他是什麼人?」看著她的眉眼染上一絲訝異,顏秉初微微一笑,「我可不想讓一頂貪戀富貴榮華的帽子無緣無故地套在我頭上,如果我真的這麼做了你如此說倒無所謂。你沒說,我怎麼知道他好不好。」
不知是因為顏秉初的目光,還是因為顏秉初提到的人,杜瑤的臉微微有些發紅,她別開目光。
這時,倒有了一種彆扭的可愛。
「怎麼不說?那豈不是要大大冤枉了我?」顏秉初笑瞇瞇地端起茶杯小啜了一口,「既然你不說,那我先說。」
「想來你問我定沒定親不是沒有緣故的,燕國公府的世子夫人,名頭確實好聽。」顏秉初笑盈盈地繼續往下說,「可是,我看重的並不是一品國公的位高權重,不是誥命夫人的金翠輝煌,而是那個人。」
杜瑤啊了一聲,似是有些不信地抬起頭看她。
顏秉初裝作沒有看到的樣子,她將視線投向半卷湘簾的窗外,六月末的天氣,暑熱猶勝,窗外的花草樹木長得正是繁盛的時候,她能看見站在樹蔭下面帶憂色的冬雁和眉目猶有些不平的文杏,突然展顏笑了笑,「這世上有一個人能關心你,急你所急,憂你所憂,真好。」她轉過頭來,輕輕道,「我看重的那個人,就是這樣。」
「以前,我以為,兩心相悅」說到這個詞,顏秉初似有些不好意思,微微頓了頓,耳尖泛上一絲紅暈,「大概只是戲本子裡才有的罷。我以為,這一生其實就可以這麼過了的……」
直到,知道那種滋味後,那種前世今生第一次品嚐到的味道,她才明白,那原本設想的一生將是多麼無趣。
幸好,幸好,他不曾放棄,幸好,幸好,她不曾固執。
「我看重的那個人,只是他,恰好是燕國公世子而已。」
「你騙我,」杜瑤搖了搖頭,不肯相信,「他長了你那麼多歲,你怎麼會看得上他?」
顏秉初撲哧一笑,「在別人眼裡,明明是他正當好年紀,而我還太小,這個問題該問他才是。」她頓了頓,抬頭盯著她,勾了勾唇角,「真真,你是不相信,還是不願相信?」
杜瑤忍不住微微面色一紅。
過了一會兒,她酸楚地笑道,「你真好運,你看上的那個人,正好是位世家權貴之子,前途錦繡,這樣,你母親也不會逼你改變心意。而我——」
顏秉初放下手中的茶杯,端坐著傾聽。
「——你說,我為什麼不喜歡那樣的人呢?你還記不記得在福州時,我們,還有嫻姐姐結金蘭的那天?我們走到一個亭子裡,你說了關於三角形的感情。當時雖然還有些懵懂,可我記得清清楚楚當時每個人說過的話。我說,我的相公不能納妾。其實,我找到了的,」杜瑤突然有些急切,抓住顏秉初的手,「你相不相信?他和我說,一輩子只會喜歡我。」
顏秉初看著她熱切的眼睛,點了點頭,「我相信。」
這樣的誓言,墜入感情的每一個人都曾說過,無論是說出來,還是藏在心底。
杜瑤赧然,縮回手,盯著自己的指尖,「我和他那麼好,認識那麼多年,彼此相知,及笄後就嫁給他,有什麼不好呢?」
杜瑤漸漸傷心起來。
「你也知道他的為人很好,看一個人,難道不是看他的品性,而是家世麼?就是因為不是世家權貴,於是輕易地否定掉,那又有哪一個世家權貴之子會看上我這個五品小官的女兒?母親為什麼不明白這個道理,難道當年她嫁給父親只是看他有了功名,家世堪匹麼?」
「你說我知道那個人,那麼,」顏秉初遲疑地問道,「那個人,是誰?」

第一零三章棋譜(上)
院子裡有小丫頭想往屋內探頭探腦,見冬雁瞪了她一眼,又縮回了腦袋。
這兩人一直站在院中,努力做出一副閒談的樣子。等看到兩個小娘子手挽著手從屋內出來後,方悄悄鬆了一口氣。
一頓爭吵終於被壓了下來。
「姑娘這是要回府了?」冬雁上前行禮道。
「嗯。」顏秉初點點頭,喚上文杏。
「初兒,」杜瑤在身後喊了一聲,顏秉初轉過頭來,杜瑤衝她展顏一笑,擺了擺手。
她笑得很漂亮,純美乾淨。
顏秉初便回以一笑。
兩人都看進對方的眸光裡,心裡柔和一片。
「我先回去了。」
「嗯,路上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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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天做的很不錯。」坐在回府的馬車裡,顏秉初誇讚文杏。
說的是她很快就反應過來,走到院子裡攔住外人。
文杏不要她贊,撇撇嘴,「姑娘今日還同人吵架了,沒羞沒羞。」
「嗯」顏秉初老實地點點頭,「我今日是做錯了,無緣無故地就發了脾氣。」
文杏失笑,「姑娘認錯認得倒快。不過,」她又有些不平起來,「當時杜娘子的話確實難聽了些。」
顏秉初笑了笑。
馬車噠噠噠地碾過青石板路,穿過南市的喧囂人聲,往恭安坊駛去。顏秉初掀了簾子,往外看了看,正是日頭微斜之時,正午明亮刺眼的陽光此時已轉為柔軟的薑黃色,馬車正好駛上了兩座山牆之間的大橋,馬車外便是寬廣的河面,有婦人端著碗盤籃子蹲在河邊的石階上,身邊還有幾個跳來跳去的梳著總角的小孩子,坐在馬車上都能聽見他們咯咯的笑聲。
「真好,」顏秉初輕輕地道,外面的景色熱鬧而溫暖,她笑瞇瞇地轉過頭看著文杏,「她給我道了歉,我也和她道了歉。」
「奴婢現在知道了,」文杏笑她,「下回你們再吵,我也不幫著你,只管一邊站著,反正前一刻吹鬍子瞪眼睛的,下一刻就好了,今個兒白白害得冬雁姐姐擔心了一下午。」
「是啦,是我錯了,還請文杏姑娘饒恕則個。」顏秉初笑著拱手拖長了音調。
文杏看她此時笑容天真輕甜,眼睛黑亮清澈,終於一掃前幾日隱隱的抑鬱,心裡也跟著歡喜起來。
下馬車前,顏秉初殷殷囑咐道,「今日的事可不許告訴綴幽聽,省的她又囉嗦。」
綴幽因著快要出嫁的原因,看什麼都覺得不放心,近日未免就有些嚕囌,文杏偷笑著連連點頭,「是,是。姑娘就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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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裡說「七月流火」,顏秉初用帕子抹了抹額上的汗,可洛陽城裡的七月一點都沒有轉涼的意思。
「阿初,阿初,」劉圓圓風風火火地跑進教室,一屁股坐在座位上,就用手攬住她的肩膀。
「天吶,熱死了」顏秉初伸手要將她肉肉的胳膊搬下來。
「噓噓,你別說話,」劉圓圓急忙制止她,左手又將她拉近了些,右胳膊隱在兩人中間扭動了幾下,甩了甩袖子。
顏秉初看得發笑,小聲問道,「你這是做……」
話未說完,她的眼睛驟然睜大,抬頭驚喜地看了劉圓圓一眼。
從劉圓圓的袖子裡滑下半本棋譜,她接過,輕輕一翻,沒錯,這本棋譜,正是她一個月前在馬場丟失的那本。
眼見她就要開口說話,劉圓圓急切地在她耳邊小聲道,「快收起來,別讓人看見了」
顏秉初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快呀」劉圓圓朝她瞪眼睛,「是我偷來的莫讓別人看見了!」
儘管顏秉初滿頭霧水,但見她滿面急色,仍是聽話地將書放進書袋裡。
劉圓圓這才舒了一口氣,將胳膊從顏秉初的肩膀上收回,拿了她的扇子,就拚命地扇風,「熱死我了,你說老天爺怎麼就不下場雨呢?」
從五月起,天氣一天熱似一天,可竟是一場雨都沒有下。
顏秉初隨口應了兩聲,就問她,「那本明明是我的書,到底是在哪裡,還用偷來的?」
提起這個,劉圓圓就有些咬牙切齒,她壓低了嗓音,湊近她道,「這是我剛剛從秦媛的書袋裡偷來的。」
顏秉初驚詫不已,待要繼續問下去,卻見秦媛已施施然地走進教室。
「散學後同你說,」劉圓圓向她使了使眼色。
顏秉初點了點頭,微微側了腦袋,用眼角的餘光看著秦媛坐到位上,打開書袋,過了片刻,猛然站起身,也不顧先生已然進了門,飛快地跑出教室。
身旁的劉圓圓發出一聲嗤笑。
從馬場回來,因弄丟了顏秉初的棋譜,劉圓圓心裡很是過意不去,第二日便乘車去了京中最大的書坊想重新買一本還給她。
誰知她同隱璠樓的掌櫃描述了半天,掌櫃的徑直搖了搖頭,「此書已是幾年前的舊版,書局早就不再刊刻了。姑娘如果早幾日,哪怕是昨日早些來就能買到,僅剩下的兩本全被一個小娘子買走啦」
劉圓圓有些失望,仍是不死心,便問道,「書庫裡當真一本都沒有了麼?那別處的隱璠樓可有?」
「真的沒有了,」掌櫃笑道,「這版並不是有多詳細,」說著取出一本來遞給她,「這是新近大通書局才刊刻的一本,裡面還多收錄了幾套棋譜,不如小娘子看看這個?」
劉圓圓結果隨手翻了一翻,抬起頭討好地同掌櫃地笑了笑,「當真沒有了?」
掌櫃的心中好笑,點了點頭。
「可是你找都沒找,怎麼就知道沒有了?」劉圓圓不服氣。
掌櫃的無奈,只得告訴她,「昨日那小娘子來,指明要這版棋譜,樓裡有多少就買多少。可是把裡裡外外都翻遍啦,就只剩下兩本了。」說著,咳了兩聲,道,「你們小娘子就是奇怪,這滿大街的棋譜多的是,獨獨要一本早就不刊刻的舊棋譜。」
劉圓圓未免心裡有些不痛快,怏怏道,「我弄丟了別人的一本,自然要還一本一樣的才是。也不知那小娘子做什麼將棋譜全買了去。」
一張圓臉皺成了包子樣,掌櫃的心中不忍,出主意道,「我看那輛馬車是御史中丞大人府上的,不知你可認識她家的小娘子?如果認識,不如你和她說道說道,讓她與你一本可好?」
劉圓圓著實不明白秦媛為什麼要買這兩本棋譜,她的棋藝不算差吧,買這種初學者才看的棋譜做什麼,還是這麼舊的版本。
她在秦府門前逡巡良久,終於還是先回了府,她同秦媛不熟,貿貿然上府要書也實在說不過去。

 

第一零四章棋譜 (下)
那幾日,劉圓圓左思右想,才決定去買幾本好棋譜換一本秦媛手上的棋譜,等她送了帖子去,卻聽秦府的下人說秦媛早一天就不在府裡了。六月六一早,只得怏怏地踏上了馬車,隨劉夫人去了外祖家。
京裡人家消暑的莊子大多都會聚在一處,離得說近也不近,說遠也不遠。劉圓圓隨著表姊妹一同去人家避暑的莊子裡玩,正巧就碰見令她驚訝的事情。
劉圓圓生的體豐,自然比別人懼熱些,雖說避暑的莊子裡都是鬱鬱蔥蔥的樹木,可是六月裡驕陽似火,大熱天裡頭只不過同幾個姊妹玩笑一會,她就落了一身大汗,同主人家說了一聲,忙不迭地帶著丫鬟要去客間換一身衣服。
再出來時,劉圓圓不敢走得太快怕再出汗,便沿著水廊慢慢地往前,這水廊是兩條廊緊靠在一起而成,中間隔有一牆,每行五步便有一漏窗,可望不可及,頗有意趣,如一直往前走正好抵眾人玩樂的花園亭子。
也是走的慢的緣故,恍惚間她似乎聽到有人提到「棋譜」兩字,這兩日,她被這件事弄得頗有些心煩意亂的滋味,沒成想,還出現了幻覺,她偏了偏頭,從隔窗看去,是兩個丫鬟並肩站在廊下。
她一時覺得其中一個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裡見過,便皺著眉頭在原地想了想。
「怎麼姑娘到哪裡都不忘帶著這本?」新菱滿是不解地看了初柳手上的書一眼,「如今在園子裡玩著,哪裡用得著棋譜?還巴巴地讓你給她送去。出門前,老爺是囑咐你一定要跟著姑娘身後的。我說我一人來就好了,還好好地被說了一頓,還罰了一個月的月錢。跟著姑娘總是挨罰。」
連廊另一邊的劉圓圓都能聽出聲音裡的委屈,她悄悄地挨著牆根,偷偷伸出一點脖子想看這在背後抱怨主子的又讓她覺得眼熟的小丫鬟到底長什麼樣。
這兩個丫鬟並不是恰巧站在漏窗前,劉圓圓小心翼翼地調整著角度,讓她們輕易發現不了自己。
這一看,不覺吃了一驚,連忙揉了揉眼,倒不是她想起來這丫鬟是誰家的,而是那丫鬟手裡拿著的書,正是她百尋不著的那本棋譜。
她回頭對身後的有些驚訝的小丫鬟香棗做了個噤聲的姿勢,便豎起耳朵聽她們說什麼,香棗也是個皮的,悄悄地站到兩塊隔窗中間左右盯著長廊,讓對方發現不了,又能替自家姑娘望風。
「和你說了多少次,姑娘說什麼你就做什麼,至少明面上不要反抗。她想讓我來,就是想將我調開罷了,你再幫著我,小心連著你也不受待見。」初柳聲音淡淡,低頭看著手上的棋譜,微垂的眼裡透出一絲嘲諷,「我再告訴你一件事,以後切莫在姑娘面前提起棋譜的事。」
「為什麼?」新菱有些好奇。
是啊,為什麼?一旁的劉圓圓聽得一頭霧水,但至少她聽出來這兩個丫鬟對她們姑娘意見大的很,若不是她還要接著往下聽一聽關於棋譜的事,她早站起來,隔著窗戶好好罵上一場了。
為人奴婢者,應一心為主才是。
初柳偏頭看著新菱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不由歎了一口氣,「新菱,嬸嬸把你送進府裡,早晚就會害了你,你做什麼事都無知無覺的,偏偏什麼都想問。」
「越是不明不白地,我越是惦記著,姐姐告訴我,我不是就可以不想了麼?姐姐一說,我就記住了,也省的在姑娘面前說錯話。」新菱並不害怕,拉著初柳的袖子笑道,「不是還有姐姐幫著我呢嗎?」
「我?我能有什麼用?」初柳蕭瑟地笑了笑,又低頭翻開手裡的書,指著書裡密密麻麻的小字註解對她道,「看見了麼,這些,都是燕國公世子的筆跡。」
新菱想起平日自家姑娘對燕國公世子的迷戀,不由「啊」了一聲,正好掩住了牆另一邊劉圓圓發出的小聲驚呼,儘管心裡訝異到極點,劉圓圓仍掩住嘴,耐心地往下聽。
那本丟失的棋譜竟然在這裡,不知道她們家姑娘是誰?
「難怪姑娘這麼寶貝,竟是燕國公世子送給她的。」
「你這麼說,輕則又要被罰月錢,說不定還會遭一頓打。」初柳瞥了她一眼,見她縮了縮脖子,才繼續道,「這本棋譜,定不是世子送的,我猜姑娘跑到隱璠樓買了兩本一模一樣的,想必是想遮人耳目。不過,」初柳晃了晃手中的棋譜,對面色迷茫的新菱笑道,「不該說的話一句都不要說,只要記得現在這本棋譜已經是姑娘的了,怎麼來的,不要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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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被我恰巧聽見她那兩個丫鬟說話,說不定我真的傻傻地跑到她府上要換一本去了指不定她在背後怎麼笑我傻呢」劉圓圓似乎又回到那個下午,躲在牆後,為這個強盜似的行徑氣得發抖,聲音也大了起來,「撿到別人的東西不僅不還,竟然還署上自己的名字,據為己有」
顏秉初翻至頁首,果然靠近頁脊處寫了「秦媛」二個小字,刺眼的很,顏秉初捏著書頁的手指緊了緊。
「既然她這麼不自覺,我哪裡還用和她客氣,才不會用棋譜和她換棋譜,直接偷過來就好了」劉圓圓抓過桌上的水杯,說了這麼久,她口裡發乾,卻仍是氣不平,「有好幾次,我看得見她,果然都是將棋譜帶在身邊一刻不離,我始終都沒有找到機會。不過百密總有一疏,哼竟然分班巧巧分在一個班,我當然是成天都盯著她,終於讓我瞅到空子了」
「謝謝你」顏秉初抬頭望了望她,認真地說道。
「啊——」剛剛還有些暴跳如雷的劉圓圓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她摸了摸臉頰道,「不用不用,如果不是我將你的棋譜弄丟了……」
顏秉初搖搖頭,「若不是你,這本棋譜我就找不回來了。」而且,找回來的棋譜,讓她心裡隱隱懷疑一件事情。
顏秉初將劉圓圓送至門口,看著她登上回府的馬車,才慢慢地回轉院子。
「看三爺院子裡做什麼,如果有空,讓他來一趟,說我有事找他。」顏秉初撫了撫失而復得的棋譜,對文杏吩咐道。

第一零五章揍人
德懋坊的陳宅。
正堂裡,陳俊交待完知道的事情,便低著頭垂手站在一邊。
坐在客椅上的顏秉初,面上神色數變。原來讓顏秉君帶著自己來找陳俊,只是想問問他手上可有人能幫著她調查一番,原來,卻什麼都已經調查明白了。一旁的顏秉君聽完,心中似被灌下正在沸騰的熱水,燙得他眥目欲裂,紅了臉,終於忍不住跳了起來,「上次的公主我不能揍,這次這個壞女人我非要揍一頓不可」
「你要揍她我絕對不攔你,不過得等我先過揍過了再說,」顏秉初涼涼地說了一句,便不看他,轉過頭問陳俊道,「這是那天我驚馬後,陳師傅派人調查的嗎?」
陳俊見顏秉君聽了顏秉初一句話後露出一副見鬼的怔愣模樣,正覺得有些好笑,聽得顏秉初發問,不由笑容一滯,想起世子爺信中的呵斥,微微耷拉了肩膀,「這不是小人的功勞,是姑娘的先生寫信告訴了世子爺。」陳俊抬頭微微娶了她一眼,見她面現疑惑,連忙低首道,「至於這寫信的個中緣由還請姑娘不要問,但劉先生信中確實證實了的確就是秦娘子害得姑娘驚馬的。」
「嗯,我知道了。」
顏秉君看著自家阿姐的眸色一片沉鬱,似乎若有所思,儘管他火氣未有平息,還是乖乖地在一邊坐著,也不打擾她。
過了一會兒,也不知顏秉初想到了什麼,微微一笑,不知怎的,一直盯著她的顏秉君突然覺得後背有些涼意。「不知道陳師傅能否借我兩個人?」
陳俊不假思索地答應了,詢問道,「姑娘要幾人?有什麼要求?」
「三四個吧,」顏秉初似有些不確定,「不過,身手一定要敏捷,力氣也要大,嗯,不要死腦筋的,例如從來不打女人之類的。」
陳俊的嘴角微微抽了抽,低頭道,「是。」
回府的馬車上,顏秉初仍是一言不發,顏秉君在座位上動了動,終於出聲問道,「阿姐,你借人是要做什麼?」
顏秉初揚了揚眉,「不是已經說了麼?」
「已經說了什麼?」顏秉君呆呆地重複道。
「去打女人啊。」顏秉初放鬆了自己,靠在車廂壁上,隨手拉開屜子,便被文柏接了手,替她取出裡頭的點心匣子。
「還是文柏貼心。」顏秉初笑瞇瞇地道,一副心情極好的模樣。
文柏挑了兩塊顏秉初愛吃的點心放在乾淨的帕子上遞給她,「回府都快戌時了,姑娘先吃兩塊墊墊胃。」
顏秉初點頭接了。
顏秉君見文柏又低頭挑點心,知道是給他的,急忙擺手道,「我不餓,不用吃。」
「嗯,我們每人吃一塊就夠了。」顏秉初眼疾手快地拈了一小塊杏花糕塞到他嘴裡,看著他鼓起的腮幫,滿意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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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恭坊太學院下捨。
頭髮灰白的老先生端坐在高椅上,捧著一卷《列子》,頭也不抬地顧自講著。
劉圓圓瞥了眼右後方的空位,又溜了眼前堂的先生,便用胳膊肘輕輕戳了戳正埋頭苦記的顏秉初。
見顏秉初側過臉看她,劉圓圓連忙將頭湊過去,小聲道,「你發現了沒?秦惡人已經兩日都沒有來學裡了」
自從劉圓圓從秦媛那裡拿回棋譜,一直以「秦惡人」稱呼她。
「怎麼啦,」顏秉初的目光掃過那個空位,又看了看眉眼微微疑惑的劉圓圓,笑著逗她,「你想她啦?」
「怎麼可能,」劉圓圓做驚詫模樣,「我怎麼會想那個惡人不過,」她努了努嘴,「我比較好奇她為什麼不來學裡,難道是棋譜丟了,氣病了?」
「應該不是吧。」顏秉初提起筆又在書上記了一行字。
「反正,我都要去探聽探聽。」劉圓圓用手托住下巴,悄聲道。
顏秉初看著劉圓圓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了幾轉,知道她定是不安分地想著如何去探聽秦媛未來的原因。
去吧,去吧。
顏秉初低著頭,嘴角無聲地勾了勾,雖然已經過去兩天,可是她的胳膊手腕還是有些酸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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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
隨著一聲呵斥,接著是瓷碗砸在地面上清脆的?啷聲,掀簾進來的王氏急忙轉過屏風,看著床帳裡縮成一團的身影,心裡一痛,轉頭尖聲斥站在一邊的丫鬟,「姑娘讓你們滾,還簇在這幹什麼都出去」
新菱急忙忙收拾了地上的碎片,和眾人一道退出房間。
「阿媛,不怕,不怕,是娘。」王氏掀開簾子,輕輕地拍著床上將頭埋在膝間的秦媛。
秦媛一個激靈,抬起頭見是王氏,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淚水劃過腫得老高的臉頰又是一陣痛。
「到底是誰到底是誰」王氏咬牙切齒地惱道,看著女兒腫成豬頭的臉,和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瘀傷,心裡又是痛,又是氣,她拉著女兒的手,「放心,娘一定讓你爹將打你的那些人揪出來。」
不說還好,王氏這一說,秦媛又想起那晚被兜在麻袋裡,不知道有多少拳頭一下一下結結實實地砸在她身上,疼得她想叫救命,可是嘴巴被堵住了,叫不出來。周圍一點聲音都沒有,彷彿只有她一人在那裡被一群不出聲的人揍著,疼得暈過去之前,她以為她要死了。
「好孩子,藥怎麼能不吃呢?」王氏慢慢安撫地撫著秦媛的頭髮,「幸好沒有破了的地方,定不會留疤,但還是需要好好地吃藥,才能好得快一些,是不是?」
秦媛怔怔地點點頭。
秦府正堂。
秦檜氣得直拍桌子,指著地下跪著的一排人,大聲呵罵,「廢物,一群廢物」一時,又嗆了聲,連連咳嗽,脖子都咳紅了。
「老爺,歇歇氣。」一旁的秦管家急忙上前撫著他的背,遞上一杯茶。
「回老爺,小的真的什麼都不知道,醒來時,自己還是坐在車沿上……老爺開恩啊。」秦建不停地磕著頭。
「虧你學過幾年功夫」秦檜氣得將手中的茶盞就擲了出去,砸在秦建額上,砸出一個口子來,秦建仍似不覺,砰砰地磕著頭。
「滾下去」秦檜看得厭煩,一甩袖子。
秦建心中一鬆,急忙提起下擺就要起身。
「慢著」
屏風後轉出一個蛾眉鮮膚的美婦人來,秦建一見,頓時癱軟在地上。
王氏狠狠地剜了坐在堂上的秦檜一眼,對著堂兩邊立著的小廝道,「統統拖下去,打五十個板子,護不住主子的奴才要來有什麼用還有氣,就交給人牙子,賣了。」


第一零六章藥膏
秦檜見王氏兩隻眉毛都立著,一副怒極的模樣,知道她定是才看過女兒來的,於是親自倒了一杯水給她,安撫道,「好了,好了,這種事你不用出面,看氣得你,別壞了身子。」
王氏砰的一聲將杯子重重放在桌子上,指著他厲聲道,「秦會之你莫不是嫌棄阿媛是個女兒家一點事情,查來查去查不出個頭緒來你分明是沒有上心」
儘管忍了又忍,秦檜的面色也漸漸鐵青起來。
一旁的老管家見不好,早帶著眾人出了屋子,還體貼地帶上門。
正罵著痛快的王氏一眼掃見秦檜黑沉沉的臉,立即有眼色地換了方式,急忙捂著臉嚶嚶地哭起來,「……我就是知道……你分明……分明是嫌棄我……沒有給你生個兒子。」且哭且訴,斷斷續續,好不哀婉。
秦檜向來有些懼內,又見嬌妻哭得梨花帶雨,面頰嫣紅,剛剛湧起的不快統統消散了,一時心軟,上前抱著王氏道,「你胡思亂想什麼,我哪裡有半分嫌棄的心思?誰說沒有兒子了?我可是一心拿著熹兒當自己的親生兒子看的,以後這話莫要說了,仔細寒了熹兒的心。」
「那為什麼都多少天過去了,阿媛的事還有弄明白?」
秦檜皺著眉頭,歎了一口氣,「那夥人似憑空出現的一般,竟是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我托了人在那附近找了又找,也沒看見什麼可疑的人。」說著,又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況且,這事,萬萬不能鬧大,只要有半點流言傳出去,阿媛的名聲可就算毀了。」
「什麼意思?」王氏怔了一怔,「那我們阿媛是被人打了,還不能還回去了?」
「還給誰?」秦檜搖搖頭,「這個啞巴虧是吃定了況且,近日京中湧進一波流民,行乞的人比往日多了許多,你說,這流言傳出去傳成什麼樣子……」
王氏一時無話。
秦府的後院,新菱躲在樹後,看著兩個婆子抬著一卷草蓆出了角門,看著地上滴落的幾滴血,新菱只覺得京都七月的風也起了一陣陣蕭瑟的涼意,讓她連著打了好幾個冷顫。
「你在看什麼?」一隻手搭上她的肩膀,新菱一個激靈,回過身來見是初柳,才緩緩吐出一口氣。
初柳上下打量著她,突然笑了。
「姐姐笑什麼?」新菱有些不解。
「我在想,」初柳看著兩個婆子消失的地方,「或許傻人有傻福這句話真的沒有錯。」
往日初柳的一句話,新菱總要追問幾次才能明白,可這次,這句「傻人有傻福」,她奇異地聽懂了。她怔怔然地順著初柳的視線往已然關閉的角門看去,身為姑娘的貼身侍婢,如果,如果不是那一天,她身體突然不舒服,沒有隨著馬車去接姑娘下學,那麼,剛剛被捲在草蓆裡,抬出角門後隨便扔在亂葬崗的,恐怕就是她自己了。
「回去吧,」初柳輕輕地拍了拍她,低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或許這就是她的命呢?」
新菱從茫然中回過神來,才發覺額上已浸出點點冷汗。
正在前行的馬車突的停了下來,顏秉初的身子往前一傾,幸好文柏眼疾手快地拉了一把,才沒有滑下座位。
「怎麼了?」文柏拉開車簾問道。
「姑娘,恐怕要繞道行了,前面有流民鬧事。」車伕略有些遲疑的聲音傳來。
「那就繞道吧,反正也不急。」顏秉初吩咐道。
馬車掉轉了頭,她偏了頭透過窗紗往後看了看,衣衫襤褸,披頭散髮的一群人圍成了一圈也不知在幹什麼。
這些流民在城中是待不了多久的,顏秉初看著一隊帶刀衙役往車後方跑去。
「不知道是哪裡的流民。」文柏淡淡道,「背井離鄉的也可憐。」
能走到京城的還算好,皇城腳下,天子不會不管,施粥賑濟,做得總比遠離京城的地方更實在。
顏秉初又默默地望了一眼,便調轉了視線。
馬車在燕國公府門前停下。
「姑娘來啦。」
顏秉初笑著對親自打簾的已梳起婦人頭髮的迎彤點了點頭,跨進了寧善堂。
「瞧瞧,這是誰來了?」謝老太君做賭氣模樣,「我這個老婆子不找你,你也就不惦記我。」
「初兒這就是請罪來著,一直誦著老祖宗,卻沒有來探望,實在該打。」顏秉初笑瞇瞇地給老太君行了禮。
老太君拉著她,用手指用力刮了她幾下鼻子,才罷休,回身叫迎青,「去將那一個匣子拿來。」
迎青笑著去了。
不一會兒,便捧著一個籐條編小巧的匣子走進來,輕輕地放在顏秉初面前。
老太君見她抬頭望自己,便朝著那匣子努了努嘴,「打開看看?老婆子也不知道裡面是什麼,是有人特特從漢中送來的。你要不就在這兒打開?讓老婆子也開開眼界?」
顏秉初笑了笑,依言打開匣子,裡面除了一封信,幾個精緻的香囊外,還有一個長頸的小瓷瓶。
顏秉初奇怪,拿起瓶子,揭開瓶塞,湊到鼻前聞了聞,卻是一股清香的藥味。好端端的,送了一瓶子膏藥來做什麼。
她疑惑地將藥瓶放在一邊,展開匣中的書信,方看了第一句,臉刷得一下就紅了,她抬眼看著一旁的老太君,期期艾艾地解釋道,「……那個……那個……是因為前陣子……不小心摔了一跤……世子他……」
「唉,唉,」老太君伸手拽了拽耳朵,歎道,「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看不見,也聽不見了,」又喚迎青,「快扶我回裡屋休息休息。」
迎青忍著笑伸手扶她。
顏秉初目瞪口呆地看著老太君一邊念叨著「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見……」一邊轉至屏風後。
過了片刻,迎青笑著從裡屋出來,對顏秉初行了一個禮,「老祖宗說,姑娘可以去文綺閣歇一歇,屋子現在都是照常打掃的,以便姑娘隨時來住。」
「有勞姐姐了。」顏秉初忙起身笑道。
「真是可惡可惡……」將文柏和文杏都趕出屋子,顏秉初伏倒在床上,將頭埋在被窩裡,哀嚎了幾聲,又坐起身,重新勾起那封信看了幾眼,閉了閉眼,心中賭氣,將它揉成一團,扔得遠遠的。
「不知,近日手指手腕還酸痛否?……每日用簪子勾一點,抹在酸痛處……」
「可惡的謝詡」
文綺閣裡又響起一聲低低的埋怨,似呢喃輕語。

第一零七章 艷福
謝詡的傷勢早就全好了,可人卻依舊是懶洋洋地倚在涼榻上,愜意地握著一卷書。相比之下,福寶則是有些苦哈哈的,他抹了抹臉,立在一邊,不時用兩隻眼睛賊兮兮地瞄上一眼。
「爺,李勇求見。」門外傳來低低地稟報聲。
「進來。」
「東西都送到了?」謝詡緩緩翻了一頁紙,抬起頭看向立在地上的李勇,「可有回信?」
「這……」李勇有些遲疑,將頭低了低,「屬下等了兩天,姑娘並未有隻言片語……」
「唔,」謝詡伸手扶著額頭笑了笑,「看來,是生氣了……」
李勇低著頭不答話。
「這一趟幸苦你了。」謝詡笑道。
李勇行了一個禮,便退了下去。
屋子又陷入了寂靜,謝詡的目光凝在書頁上,那一排一排的字跡,卻沒有入了他的眼。
……
「……姑娘吩咐捉到人就秘密地帶到陳宅,不論什麼時候,都要去請她來……是顏小公子和陳俊護著爬了圍牆翻出來的……到了宅子裡,囑咐我們都不准出聲,就拎了袖子上去揍了,看起來,用了很大的氣力,手背手腕關節處都有些紅腫。」
「……姑娘揍完了,小公子就上來了揍了……」
「……囑咐我們得揍得十天半個月的讓她出不了門……但不許留疤……不許打脆弱的地方……」
「……但一定要打臉……」
敘述的人似乎覺得這些要求很為難,想必執行的人更為難吧。
……
「呵,」謝詡想著想著不由露出一個笑來。對於被揍的那個人,他毫無憐惜之情。不過,這樣出氣的方式,實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原本以為,她會採取一些迂迴的方式。
回過神來,正巧看見面前放大的面孔,只得尷尬地用袖子掩面佯作喉嚨不舒服乾咳了幾聲,肅了素面容道,「你怎麼來了?」
「啊」趙紹搖了搖手中的扇子,舒服地在屋中找了一張椅子坐下,「你這麼說實在太傷我的心了,我只是來看看你而已。」
這幾日,隨著埋在興元府的釘子一個一個地敲出鬆動,趙紹的心情也一天好似一天,他突然在座位上動了動,望著謝詡眨了眨眼,「聽說,四郎你近日艷福不淺……」停在這裡,他偏偏頓了頓,福寶急忙衝他擠眉弄眼。
「小寶哥這是怎麼了?」趙紹無辜地看著福寶。
此刻福寶想死的心都有了,這位大爺難道沒有看見他苦巴巴地站在這兒半天,愣是一句話都沒有說麼?他急忙偏頭去看自家世子爺,依舊是不動聲色的倚在那兒,聽了趙紹的話連手指尖都沒有動一下。
「唉唉,真是,我怎麼就無此等艷福呢?」趙紹嘖嘖歎道。
「大概是你那張臉的緣故吧,」謝詡毫不客氣地道。
趙紹噎了噎聲,摸了摸自家光滑如玉的面龐,其實,也只是……只是圓了一些而已,看起來,年輕一些而已……
換句話說,趙紹的長相,是典型的娃娃臉。
「臣下是真心覺得殿下還是蓄上鬍子比較好。」謝詡誠心地勸道,似乎絲毫沒有注意到趙紹抽動的唇角,「雖然世人皆以面龐光潔如玉,風度高整為美男子準則,但殿下這條路似乎是走不通了。」說著,惋惜地搖了搖頭,「當年左太沖學著潘安駕車出遊,也正是受了挫折回來,反省自身,痛定思痛,才寫出了《三都賦》的名篇,導致洛陽紙貴。殿下蓄起鬍鬚,雖然當不成美男子,也可憑著政績,讓興元府的百姓刮目相看一番,說不得到時候自有一番眼福……」
趙紹額上青筋可現,他強忍著把眼前人拍飛的衝動。果然是他觸到了逆鱗了麼?平日也不見的嘴巴有這麼毒啊……
左太沖,左太沖,趙紹在內心大聲咆哮,此人的外貌在《世說新語》裡只得了兩字形容——「絕丑」絕丑啊他有那麼不堪麼
趙紹咳嗽幾聲打斷謝詡絮絮的說道,「其實,我今日來找你是來說正事的。」
「啊,」謝詡坐直了身子,微微拱了拱手,「殿下請說。」
為什麼他總覺得這傢伙的恭敬總有股說不出的味呢,太假了……他正了正神色。
「南方大旱,莊稼的收成不好,洛陽城外已出現了許多流民。」
提到正事,謝詡收了玩笑之心,擰了眉毛,沉思道,「不過,漢中雨水雖有些不足,但百姓的收成也還好,還未到大旱的地步……」突然他頓住了,抬起眼睛盯著面有興奮之色的趙紹,「你是想……?」
趙紹知道他聽懂了自己的意思,慎重地點了點頭。
福寶自發地帶上門,守在門口。一時又想到前幾天的事情,他抓了抓腦袋,顯然有些委屈得不得了的樣子。
趙紹心滿意足地踏出屋子,就看到這幅情景,頓時惡趣味又生,腦袋唰得伸進屋,對著依舊懶在榻上的謝詡大聲道,「四郎,那個女人你真看不上麼?不如,我找個更好看的送給你如何?」
話音未落,就連跳了幾步,跑出院子,還遠遠地聽見他放肆的大笑聲。
「爺,」福寶苦著臉看著踏出屋子的謝詡,搓了搓手,「這個,真不關小的的事啊,小的一個字都沒往外說。」
「嗯,」謝詡看著院門瞇了瞇眼,輕輕彈了彈衣袖,「去將人喚過來吧。」
有些事過了幾天,正好找到處理的契機了。
儘管被關在柴房裡三天,衣衫頭面都沾染了塵埃,雲鬢散亂,可是跪在地上的女人卻並不顯得惹人厭惡,她低著頭,露出一段延頸秀項。
這樣的性情……謝詡此時才有興趣打量她幾眼。
「叫什麼?」
那女子的身子微不可見地顫抖了一下,「奴婢……掃雪。」
「嗯,」謝詡點點頭,突然用手撐住了下巴,眼睛掃過她,便轉至一邊懶懶地吩咐福寶,「把她帶下去,讓她洗乾淨了,換身乾淨的衣服。」
「啊?」福寶似有些不可相信地張大眼睛,呆呆地望著他。
連地上的掃雪也是一臉不可置信,眼裡閃著驚喜的光芒。
「啊什麼啊,沒聽見麼?」謝詡有些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將人送到了就回來,也還有事吩咐。」
「是,」福寶愁眉苦練地應了聲,拖著沉重的步子慢慢走到躺下,斜睇了還愣在地上的掃雪一眼,「掃雪姑娘,請吧。」
謝詡滿臉興味地看著福寶一臉不情願地帶著掃雪出了門,將拳頭掩至唇邊,輕輕地笑了笑。
這個傻福寶。


第一零八章誤會
趙紹此時才明白白日裡的那一個玩笑,果然是觸到謝四郎的逆鱗了他目瞪口呆地看著福寶恭謹地站在堂下,可話裡的語氣怎麼聽怎麼帶著一股得意洋洋,「……我們世子爺說,以免您總是惦記著這丫頭,總是拐彎抹角地提起什麼艷福不艷福的,所以特地讓小的給您將這丫頭送來了。」
趙紹瞥了一眼地上跪著的安靜女子,不自在地咳了咳,揚聲喚了人來,連連揮手,「將這個丫頭帶下去。」
「我們世子說,人就交給殿下處置了。」福寶見屋子沒有外人,便開口道,「原本也是殿下府裡的人。」
「怎麼處置?」趙紹頭痛地按了按額角,「真是怕了你們爺。」
這麼棘手的一個人也好意思扔到他手裡,大咧咧地說由你處置罷。這難道不是該他自己處置麼這丫頭可是趁著人睡著時要將他霸王硬上弓的啊
「我們爺說此女容貌整麗,於柴房中出來時,舉止仍溫和淡定,可見其性情堅毅,但卻能屈能伸,聽聞要易主,亦不失色,……」福寶饒舌地轉述了謝詡的一番話,便朝著若有所思的趙紹恭了恭身,退了出去。
福寶一路嘀咕著回到了院子,一進屋見謝詡正無所事事般捧著水杯喝水,立即掛上討好的笑容蹭過去,「爺,話小的都帶到了。」
「嗯,」謝詡抬了抬眼皮,「辛苦了,你下去歇著吧。」
「小的不累,小的不累,」福寶嘿嘿直笑,「哪裡有爺還沒歇著的時候,小的就去歇了的……」說著說著,福寶的笑臉就耷拉了下來,「爺,都怪小的不好,那天一時在院子裡睡著了,被人鑽了空子……」
謝詡的身邊只帶著兩個小廝,福安一向在外替謝詡跑腿,身邊只剩下福寶。自從謝詡受了傷之後,趙紹不放心特意從興元府的住宅裡調了幾個下人,掃雪是其中之一。
先前幾天,福寶還有些戒備之心,他明明也是能瞧出些端倪的,哪裡知道,平日那麼長時間沒出事,偏偏那日他貪了涼快,趁著謝詡在屋裡歇午覺的時侯,在院子裡找了一處陰涼的地方瞇了瞇,就讓掃雪那個丫頭瞅著空子,端了一碗有料的湯水,如果不是世子自己發現了,後果不堪設想啊……福寶想著,打了個激靈。
「幸好世子沒有著了她的道,」福寶拍拍胸口,「也不知一個姑娘家沒臉沒羞地哪裡來的那些東西,虧小的看她樣子還挺正當。」
謝詡終於抬起頭來望著他,「你以為湯水裡是什麼?」
「啊?」福寶有些怔怔,茫然地看著謝詡道,「不是那下三濫的藥麼?」
「福寶」謝詡咬牙切齒地將杯子放下,「還敢說你一個字都沒往外透漏?爺什麼都沒說,這院子裡的人都知道有個女人下藥要爬爺的床?嗯?你讓爺的面子往哪擱?」
「那個……」福寶急忙扯出討好的小,磕磕巴巴地道,「小的……就是不小心說話的時候大聲了點……」見謝詡的面色愈發的黑沉,急忙閉緊了嘴巴。
「罰你三個月月錢,明日一天不准吃飯」謝詡狠狠瞪了他一眼,惱道,「那湯水裡明明下的是毒藥,被你傳成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虧是遠在興元府,若是在京裡,讓人聽去了還了得」
在京裡,在京裡怕誰聽去?還不是那位小姑奶奶麼
福寶耷拉下眉眼,突然想起什麼,大聲叫道,「爺,你騙人」
「你能耐了你大呼小叫的,」謝詡揚起眉毛看他,「說,爺騙你什麼了?」
「那女人聽到你要她去換乾淨衣服,明明開心的狠,她要毒你,為什麼不趁路上就跑了?還傻乎乎地自動跟著我跑去殿下府裡?」福寶說完,還挺了挺胸脯,示意自己說的沒錯,自己是被冤枉了。
「哼」謝詡一扇子打在他頭上,「自作聰明,爺就是靠著你的自作聰明和她的自作聰明」
趙紹的宅子後院。
掃雪微微掃了一眼房間,雖然不大,卻乾淨整潔,她轉身露出一個和善的笑容對著帶領著她來的小丫鬟行了禮,「多謝妹妹了。」
她將行李放在屋裡的桌上,又環顧了一下房間,簡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好運。
幾日前,她照例將湯水送到謝詡門前時,發現一直在門邊守著的福寶不在,便掏出隨身帶著的藥包打開,將藥灑到了湯水裡。
原本看著謝詡就要喝了,誰想他卻突然一腳將自己踢到地上。她看著謝詡手裡捏著的碗,明白自己是暴露了,可這時剛剛消失的福寶卻大叫地出現在門口。
掃雪低下頭看著手中的藥囊,這原本是事情敗露後就要吞下的藥囊,一直在她的牙關裡,可是,只因為福寶的那一聲喊,她僅僅咬了一個小口,卻也讓她腹痛了一夜。無論如何,她是沒有勇氣去嘗試第二次了。
她微微一笑,不過估計也用不著了,福寶的那一嗓子卻讓她突然明白原來福寶來日對她的警惕,是怕她向他主子自薦枕席,還真是傻得天真,不過,卻恰好幫了她。
後來她被關進了柴房,一直聽見外面守著的丫鬟說她不要臉,勾引世子云云,更加確定謝詡以為的和福寶一樣。
今日謝詡又說昭王渴慕她已久,要將她送到昭王身邊。不管是真是假,無論是昭王還是燕國公世子,她只要毒死一個,就算交了差事。
來日方長,掃雪深深吸了一口氣,便動手收拾床鋪。
「掃雪姐姐,你的飯菜。」
今日領著她來的小丫鬟提著一個食盒進來,又踮著腳要將食盒放到桌上,掃雪急忙接過來,笑著謝道,「多謝妹妹了,妹妹叫什麼名字?」
「我叫春兒,」那小丫鬟羞澀地笑道,「我娘是大廚房的周嬸子,說是姐姐現在才來,必定是晚飯還未用呢,便讓我帶些飯菜來給姐姐,都是熱的呢姐姐快些用,涼了就不好吃了。」
掃雪明白在興元府的後院裡,她也算是王爺唯一的女人了,自然少不得有人會討好她,她微微一笑,從包袱裡取出一串銅板,放到春兒的手裡,「姐姐就謝謝你母親親了,這些妹妹就拿去買些果子吃。」
春兒扭捏了半晌,向她道了謝,轉身飛快地跑了。
掃雪看著她歡快的身影,翹了翹唇,轉身打開食盒,雖是小小的四碟,卻是三菜一湯俱全,米飯的香味也勾的她有些餓了……
春兒歡快地回到家中時,卻見她母親周嬸子滿臉帶笑地將一個小廝送出了院子。
「娘,那人是做什麼來的?我好像在王爺身邊見過」春兒拉著周嬸子的手進了屋,「哇,好多東西」
春兒的目光被桌上的糕點和顏色鮮艷的布匹吸引住了。
「嗯,」周嬸子將桌上裝著十兩銀子的錢袋子揣好,漫不經心地答著女兒的話,「是給咱們送東西來的。」
……
前殿,趙紹搖著扇子做一臉哀戚狀對著堂下的小廝道,「快去告訴世子,將如斯美人,一路上下著軟骨散送給安王做妾,我心裡實在不捨的很啊……」

第一零九章青萍
南方連月未降一滴雨,如今天氣又漸漸轉冷,旱災愈發嚴重,越來越多的流民積聚在城門之外,生活的不堪重負終於迫使一些流民在京郊的路上開始圍劫來往的車輛。
臨近年關,京中各府送年禮的來往車輛多多少少都受到了影響,鬧得最大的事情就是京平府尹夫人往城外寺廟上香時馬車被一群流民堵住,等被京畿衙役救回來時,人都暈過去了。此事搞得京裡的夫人姑娘們人心惶惶。
御史中丞此時上書皇帝力諫朝廷開倉放糧,並提出減輕稅賦,調節地方糧食供應,以抑止流民暴動,並在朝廷上大義凜然自薦往民間商家籌措糧食。
正德皇帝為嘉獎其對朝廷忠心耿耿,便恩准此事,任其為權同判司農寺,即日上任。朝後,皇帝親召其入垂拱殿議政,中途賜宴,交談甚歡。
當晚,垂拱殿燭火幽幽。正德皇帝穩穩地坐在垂拱殿長案後的龍椅上,良久合上面前的卷宗,低垂著眼,拿起手邊的一隻玉盞慢慢地把玩著,臉上喜怒不辨。
「御史台向來在朕的掌控之中,任命權也始終由朕把握,原本以為是個聰明人,好好得呆在御史中丞的位上,朕,也不會動他,如今看來,倒坐不住了。」
伴隨正德皇帝多年的宦官王進如一言不發地立在一邊,面色平靜,仿若未曾聽聞。
在一聲聲的春雷中終於迎來和佑十七年的春天,南方旱災平穩的度過了,御史中丞兼權同判司農寺因在各地糧食的余缺調劑上立下大功,被陟為樞密都承旨。於此同時朝廷又封民間在此次旱災中放棄己利,主動供糧的兩家商家為皇商。
納翠居中。
顏秉初抱著手爐,腿上搭著小毛毯,正捧著一卷野史看得津津有味,忽然鼻尖嗅到一陣鮮香誘人之味,急忙抬頭,原來是映月帶著覓青在堂屋裡擺飯。
「姑娘嘗嘗這道三鮮湯,」映月小心地揭了斗彩蓮花大瓷碗上的蓋子,香味頓時濃郁了起來,她拿起甜白瓷的小碗替她舀了小半碗,「小心燙,這可是覓青做的。」
顏秉初連連喝了好幾口,誇道,「真鮮,覓青的手藝不錯。」
覓青有些羞澀,抿著嘴笑道,「奴婢聽映月姐姐說姑娘這幾日胃口不大好,吃什麼都覺著淡,才想起來有這道湯,說起來,還是映月姐姐在一旁指點著才能做成,倒不全是奴婢一人做的。」
這丫頭倒是一點也不貪功。
便笑著又誇了她幾句,見她臉上紅暈更甚,便扯了話題道,「這湯裡是哪三鮮?」
「放了冬菇絲,干蝦和雞肉脯,」說起這個來,覓青雖仍然還有些拘謹,漸漸褪了羞澀,「這個季節沒有鮮肥的螃蟹,等到了季節,奴婢再給姑娘做時,將雞肉脯換成螃蟹,味道就更美了。」
顏秉初笑著聽她說完,拿帕子擦了擦嘴,問道,「這湯做了多少?」
映月聽問,便明白了,笑道,「姑娘放心吧,夫人的正院,大爺的凝直院,三爺的淳清苑統統都有份,奴婢們心裡清楚著呢,姑娘不願吃獨食的。」
顏秉初摸了摸鼻子,她原本是想問大哥的院子裡送沒送,畢竟曾因旱災延後了一個月的春闈臨近,想到顏秉寧要在一個小格子裡待上三天三夜,冷飯冷水的,之前身體不養壯點兒怎麼行,沒想到,這些丫鬟,一個比一個想的周到。
正巧,文柏進屋,淨了手伺候她用飯。
「嗯,」她點點頭對映月和覓青笑道,「忙了半天,你們也去吃飯吧,這天氣畢竟還冷,飯菜涼了倒不好了。」
吃了飯,歇了中覺起來,便有人報杜府的三娘子來了。
兩人自從上回大鬧了一場說開之後,因為知道彼此的那些小心思,彷彿又更親密了一些。
顏秉初端坐在案幾邊,看著杜瑤掀了簾子進來,面上精神奕奕,不同往日所見帶著一抹憔悴。
顏秉初隔案替她倒茶,一面抬眼打量她,「有什麼事,如此開心?」
杜瑤接過杯子,捧在手中,嗯了一聲,聲音歡快甜蜜,「他來京裡了,遣人偷偷送了書信給我。」
顏秉初訝異地睜大眼睛望著她,倒忘了手裡還提著茶壺替自己斟水,結果還是杜瑤叫了一聲,才手忙腳亂地拿帕子抹了桌前溢出來的那攤水。
「你驚訝什麼」杜瑤無奈笑道。
「我難道不該驚訝麼?」顏秉初歪著頭認真問道,「這可是千里尋妻?」
「呸盡胡扯看我不羞你」杜瑤紅了臉,啐了她一口,起身就要伸手撓她。
「噯噯」顏秉初急忙躲閃,嘴裡依舊說道,「我說得難道有錯麼?要不然他上京做什麼?」
杜瑤垂下手扶著案幾,小聲道,「你不知道?吳家因為這次旱災獲封皇商,自然是要進京來啦」
啊,顏秉初恍然大悟。
「那,你母親知不知道?」躊躇半晌,顏秉初輕聲問道。
杜瑤垂下眼睫,微微搖了搖頭,「我,我沒敢告訴她。」
看來,杜瑤是懼了她杜夫人。在她看來,皇商真是個大大的好差事,紅樓裡的薛家不是也是一介皇商躋身四大家族的麼?更何況,以她看來,現在的大宋商賈雖不算太高貴,但也並不如史上那幾個朝代低賤,太祖皇帝也曾說,「多積金,市田宅以遺子孫,歌兒舞女以享天年」以博民富。
顏秉初張了張口,剛想說話,突然又閉緊了嘴巴,這件事,說起來,既然人家並沒有求她幫忙開解之類,真不好表現得太過熱切,這畢竟是兩個人之間的事情,她只聽聽算了。
「有什麼打算麼?」她想了想,挑了一個還算中規中矩的問題。
「我想再等兩年,反正先這麼耗著,」杜瑤笑笑,「我年紀還不算太大,子瑞也說會一直等我的。」
子瑞是吳飛的字。
顏秉初看著面前少女的嬌俏容顏,心裡微微歎了一口氣。
「啊,對了,」杜瑤面色突然有些嚴肅起來,「你在京裡時間比我久,也在學裡唸書,你,有沒有見過我的二姐?」
「怎麼?」顏秉初心裡一動,想起宮中淑妃生辰宴上的一道人影,「聽你這麼說,你二姐早早就來京裡了?」
杜瑤面上顯出幾分遲疑,落在顏秉初眼裡,她心裡便肯定了八九分,便開口道,「曾在宮中見過一人,十分相像,但我也不是很確定。」
「宮中?」


第一一零章溫情
「嗯」,顏秉初點頭,見她驚詫,只好又急忙重複了一遍,「不過不太肯定。」
「肯定不會,她怎麼會進宮?」杜瑤連忙搖頭,想了想,略有些遲疑道,「不過……也說不准……你是在哪見著的?」
「在淑妃娘娘的生辰宴上,」顏秉初扣了扣桌面,有些不確定,「可能是我看錯了,你家二姐雖是庶出,再怎麼也不可能……」
杜瑤怔了怔,微微苦笑著搖搖頭,「我原來聽你說在宮中見到她,想著以她現在的身份怎麼可能在宮中行走。現在你這句話,讓我覺得,你看到的必定是我二姐姐無疑了。」
顏秉初詫異,問道,「難道……真的是在……太樂署?」
最後三個字儘管含糊不清地在她嘴裡過了一遍,杜瑤仍是聽清了,知道她既是疑惑,又是想維護著她的臉面,怕自己難堪。心下微微一暖,笑了一笑,這笑到最後仍是有些苦澀,「父親那麼疼愛二姐姐,但她仍是做了那樣的決定,最後父親一怒之下同她斷絕關係,這一回進京,連姨娘都沒有帶著。」
顏秉初實在有些不解,難道杜萱不明白這一入太樂署,雖是頂著天家的名頭,但也只是聽著好聽,同樣是賤籍啊,一個好好的大家小姐,為什麼會做出這種決定呢?
杜瑤見她面色茫然,便握了握她的手,「雖然我也不知道她是為什麼,但聽你說在宮中見過她,她,過得好不好?」
好不好?顏秉初想起那道舞起來稍嫌僵硬的身影,人數明明不是很多的舞蹈,她習得半生不熟地都能佔得一席之位,「我想,過得很好吧」顏秉初忍不住道,「你別擔心,我想宮裡一定有人幫她的。」
「誰?」杜瑤訝異道。
顏秉初怔了一怔,再想了想確實覺得有些疑惑,能在宮裡幫到她的,應該有些勢力,她輕聲問道「你爹真的和她斷絕關係了?是不是暗地裡偷偷幫她?」
要不然,一個十來歲的美貌女孩子獨自在宮裡,真是太危險了。深宮的不見天日裡,幾乎人人都有一張面具,隱藏著內心,爾虞我詐,明哲保身,句句話裡打著機鋒,你騙我,我哄你,那個愛裝著柔弱的小姑娘是怎麼在宮中熬過來的?
不過,想起杜大人的五品文官,顏秉初又有些不確定了,五品,區區位列中等官秩,真的有這個能力將手伸到宮裡麼?這京城裡,就連父親的三品官位也不顯眼。
杜瑤顯然很是茫然,一雙眼睛朦朦然望著顏秉初似是不解。
顏秉初動了動嘴,最終還是歎了一口氣,什麼也沒有說。
最終還是在她臨走前囑咐了一句,「你,也不要想多,好好在家養著,身上都沒有幾兩肉了。」
杜瑤微笑著點點頭。
當年那個性子活潑天真的小姑娘終於一去不復返了,經過這幾年的大事小事,她也變成一個臉上寫滿心事的大姑娘,顏秉初在二門看著她在馬車裡,衝著自己搖了搖手,才放下車簾,緩緩遮住了她秀氣柔軟的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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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直院外,一個小胖糰子正蹲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奶娘丫鬟不近不遠地站在一邊。
顏秉初遠遠地看見了便有些好奇,同文柏比了手勢,示意她噤聲,走近時便放輕了腳步,悄悄繞到他身後,同看見她欲行禮的下人擺了擺手。
糰子好哥兒面前擺著一隻小瓷瓶,插著一枝艷色妍姿,含苞待放的紅杏,而好哥兒的兩隻小肉手作雙手合十狀,嘴巴裡唸唸有詞。
顏秉初也不打擾他,笑瞇瞇地站在一邊看著他念了約莫半刻鐘,真是虔誠至極。
見他站起身不念了,顏秉初笑著喊了一聲「好哥兒」
「姑姑」好哥兒轉頭,頓時一把撲將過來,剛剛還是板著嚴肅的包子臉此時眉開眼笑,他抱著顏秉初的腿,吃力地揚著頭看她,「姑姑,好哥兒想你啦」
顏秉初笑著蹲下身,拍了拍他剛剛蹲在地上沾了些灰的衣服下擺,順便勾了他的小鼻子,「小馬屁精想姑姑怎麼不去姑姑院子裡找姑姑玩?」
「好哥兒不是故意的」好哥兒皺了皺鼻子,伸出一隻白嫩嫩的小肥爪,「小叔說,這幾天要天天拿著這枚錢對著這個樣子的花花閉著眼睛念好久,這樣爹爹娘親,阿爺阿婆,還有姑姑小叔才會高興」
顏秉初好笑地看向他手心,是一枚刻著『狀元及第』的大花錢,背面刻著一頭鹿和一株蘭草,象徵福祿和君子之德,平日都是作為玩賞饋贈之用。
「那我們好哥兒剛剛在念得什麼啊?」顏秉初掏出帕子擦了擦他的小手,柔聲問道。
「中了,中了……」好哥兒閉起眼睛,合起手掌念給她聽。
想必是顏秉君不耐煩帶著小孩子玩鬧,想出來誆他的,顏秉初微微一笑,命人撿了地上的瓷瓶,牽著他的手,踏進了凝直院。
鄭氏此刻在春水堂聽婆子們回事,院子裡靜悄悄的,顏秉初牽著好哥兒慢慢地往書房走,果然,儘管才經過會試,顏秉寧依舊不驕不躁地坐在桌前靜心看書。
「大哥」顏秉初輕輕扣了扣敞開的門扇。
顏秉寧抬頭,見是自家妹妹,唇角微微上揚,「妹妹怎麼來了?快進來。」一眼又見顏秉初的身後鑽出一個頭頂著一個小揪的包子臉,微微板了臉,嚴肅喚他,「好哥兒,過來。」唇角雖抿得緊緊的,一雙墨玉眼裡卻分明是一片柔和。
顏秉初撲哧一笑,推了推膩在她身邊的好哥兒道,「好哥兒快去,爹爹喊你呢」
好哥兒抬頭,看了看一臉笑意的姑姑,又看了看板著臉的爹爹,烏溜溜的大眼一轉,一把抱住顏秉初的大腿,「姑姑,爹爹凶好哥兒不敢」
顏秉初扁扁嘴,拉著好哥兒在屋裡找了一個座位坐下,「大哥也忒凶,虧咱們好哥兒這幾天一直拿著花錢,對著杏花念叨『中了,中了』呢喏」
顏秉寧愕然,接過顏秉初遞來的花錢,翻看一眼,忍不住笑了,「誰哄著好哥兒的?」
畢竟是哥哥,一眼就看出了,含著笑意問道「君兒?」
顏秉初笑而不言,顏秉寧終於板不了一張臉,笑著朝好哥兒招了招手,抱他坐在膝上,「我們好哥兒真懂事。」
好哥兒樂呵呵地笑。
顏秉初坐了一會便要告辭,顏秉寧送到書房外,笑著打量她幾眼,突然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腦袋,淡淡道,「大哥不在的這幾年,初兒一下子就長大了。」
顏秉初心裡一酸,訥訥地不知道說什麼,傻乎乎地望著他。
顏秉寧出外遊學三年,現在仔細看來,眉眼之間,竟叫顏秉初有些陌生了,可是再看,又分明有熟悉的影子。
顏秉寧笑睇她,「怎麼,巴巴地來我書房,沒有什麼想問的?」
會試考完,從考場出來已半月有餘,從顏廷文徐氏,下到顏秉初顏秉君,竟是無人提及會試,連鄭氏似乎也與往常並無不同,今日因為好哥兒這麼好的切入點,她也不問一問麼?
顏秉初看著他,不以為意地一笑,「我的哥哥自然比別人強,這還用問麼?大家都是相信你。」
顏秉寧心中感慨,微微動容,良久面上只做淡淡一笑,拍了拍她的腦袋,「嗯,去吧。」
雖然沒有說別的話,但是顏秉初知道他懂了,也微微一笑。

第一一一章市井
洛陽城,南市上。
夜裡剛下過一場雨,天空格外清明藍澈,暖人的陽光,暖人的春風。洛陽城內一掃前陣子因為流民帶來的鬱鬱,加上天氣變暖脫下大襖的束縛,每個人臉上似乎都帶著笑意,當然也有人除外。
「公子,公子,我們還是去酒樓吧。」穿著鴉青色衣服的小廝,一張眉清目秀的小臉寫滿焦急,急急地追在他家主子後頭
「不要,這裡人多,多熱鬧啊。」他家主子絲毫不買賬,見到哪裡熱鬧,就往哪裡鑽,這個也瞧,那個也瞧。
街邊擺攤子的老大娘抬首見一個模樣剔透如雪的小公子站在自己面前,頓時笑瞇了眼,接口道,「小公子說的是啊,人多自然熱鬧。」說著又從面前的竹架子上摘了一個綴著紅色流蘇的香囊遞給她,「小公子你看這個好不好看,香不香?」
借了顏秉君衣服,扮成小公子模樣的顏秉初伸手接過,湊到鼻下聞了聞,一陣甜膩得有些俗氣的香味鑽進來,她搖了搖頭,「不愛這個味道。」說著伸手遞還了香囊,又看向案幾上其他東西,都是些小玩意兒,木頭雕的小和尚,不甚清晰的小把鏡,各式各樣的竹簪子……顏秉初倒也挑得津津有味。
文杏打扮成小廝狀,跟在她後頭急得跳腳。生怕這街上人來人往,有什麼衝撞了她,頻頻拉她衣袖,「公子,公子……」
「哎呀,不妨事,不妨事,」顏秉初笑瞇瞇地安撫她,「反正這兒離酒樓也不遠,是不是你餓啦?不著急不著急,你看街對面就有一家小茶樓,實在餓得狠了,你也可以去點幾份茶點墊墊胃。」
完全沒有找到問題重點。
「奴婢不管公子了」文杏氣鼓鼓地惱道,雖這麼說著,仍是死死地跟著她後頭,不時地張望兩邊,生怕不小心就弄丟了她,或者被什麼東西磕磕碰碰到。
「好啦,好啦,」顏秉初拉她的手,小聲道,「我們偷偷溜出來就是玩的,你這樣多累。」她笑著拍了拍文杏的腦袋,將手中的東西塞給她,「看,這個喜不喜歡?和你很像吧公子買下來送給你了」
文杏定睛一看,頓時哭笑不得,她委屈地捏著手裡的泥捏的胖娃娃,右手還在胖娃娃的撅著的小肥屁股上彈了彈,「人家哪有這麼胖?」
「唔,」顏秉初抱著胳膊上下打量了她幾眼,悠悠然笑道,「你再窩在廚房裡,趁著覓青不注意地時候偷吃點心,很快就有了。」說著還壞心眼地在胖娃娃的屁股上溜了一圈。
就是被捉到了一次而已……文杏沮喪地耷拉下眉眼。
「怎麼了?」許子尉說了許久的話,卻見面前皮膚黝黑的少年定定地望著窗外的街道,神色有些異常,便順著他的視線看了幾眼,行人車輛,攤鋪小販,很是尋常。
「啊,沒什麼。」少年急忙收回目光,抓起面前的茶盞就喝了一口,不想,又被才倒在杯中的滾水燙了舌頭,急忙偏頭噗得一聲全噴了出來。
許子尉神情若有所思,抬手喚來小二,「有沒有涼水?快去倒杯涼水來」
小二哥看衣飾知道這位不是極富就是極貴,急忙顛顛地跑去提了一壺涼水來,給少年倒了一杯。
少年急忙接過,急急地往嘴中一灌,不想又嗆到嗓子中,頓時驚天動地地咳起來,直咳得眼淚鼻涕一把,小二在一邊頓時不知所措。
「下去,下去」許子尉不耐煩地揮揮手,起身走到少年身邊用手拍了拍他的後背,嫌棄地看了看他的臉,又喚走到門邊的小二,「打盆熱水來,要乾淨帕子。」
少年拿了帕子擦乾淨臉面,有些羞赧地看了許子尉一眼,「多謝二哥,讓二哥見笑了。」
「上回聽姨娘說你性子變了,還以為你這幾年有多長進呢,怎麼還是毛毛糙糙的。」許子尉悠悠然捧著杯盞,抿了一口已經微涼的茶水,見對面的少年又似神遊般往向窗外,似乎在找著什麼,良久,歎了一口氣,面上顯出一絲失望之色。
許子尉不動聲色地盡看在眼裡。
「啊,二哥剛剛說什麼?」少年回過神來,見許子尉審視的目光落在自己臉上,不由一驚,慌忙掩飾,「我剛剛走神了。」
「怎麼,看見熟人了?」許子尉目光從他面上移開,漫不經心地往窗外一瞥。
「啊……是,是曾經同窗,」少年囁囁,「沒曾想在京裡會遇見。」
「男的女的?」許子尉將茶盞輕輕地擱在桌上,似是隨口問道。
「男,男的。」少年的聲音愈發小了。
許子尉失笑,「是哪家的小娘子?」
少年怔了一怔,剎那間,連黝黑的膚色都遮不住面上的紅漲,一直蔓延到脖頸。
「不……不是是男的」他小聲辯道。
「嗯,」許子尉往身後的椅背上懶懶地一靠,「我們子安原來也長大了。」他目光逡巡著少年的臉,「在京學裡好好念吧,這京裡沒有幾人能欺負到我頭上。」
「嗯,謝謝二哥。」馮子安點點頭。
顏秉初拉著有些沮喪的文杏踏進了茶樓,小二眼尖地迎上來,滿臉堆笑,「哎呀,小公子,是要包廂麼?」
顏秉初環顧四周,見大堂環境並不喧鬧,也不擁擠,桌面又乾淨,就搖搖頭道,「一樓就好。」
「好咧」小二依舊笑著將她們引到一處離樓梯不遠的空座位上坐下。
顏秉初拂了拂椅子坐下,就轉首對立在一邊的小二道,「要一盤常見的乾果,還有你們這兒最好吃的茶點。」
「那個,」小二的笑容僵了僵,「不知道小公子喜歡哪種乾果,哪種茶點?我們這兒有很多的,比如,青梅、橘餅、瓜條啊,還有瓜子啥的,糕點像芙蓉糕、喇嘛糕、油炸薈子、炸元宵……」
小二說著說著就卡了殼,看著面前的小公子拿著一雙黑玉眼汪汪地瞅著自己,神情說不出的委屈。
「我頭一次來你們家,不知道什麼好吃不好吃,」顏秉初眨了眨眼,「小哥你隨便看吧,只要好吃就行」
「這,」小二僵了脖子看向一邊的文杏。
文杏暗自瞥了一眼自家姑娘,道,「隨便兩樣不太甜,不太酸,沒有苦味的上來就是。」說著遞了一靛小銀子。
小二苦笑著接了銀子,謝了兩位小公子,轉身慢慢地走向廚房。
唉唉,賞的銀子雖不少,不過這主意實在難拿呀~好吃的,不太甜,不太酸的……

 

第一一二章重逢
小二去了不多久,端著一盤茯苓糕,一盤金絲棗,拎著一壺泡好的毛尖,輕手輕腳地放在桌上,笑道,「小公子嘗嘗看?」
圓圓的臉上堆滿笑,卻並不令人反感,其實還是個孩子呢,顏秉初原本也只是想逗逗他而已,無論他端什麼上來都無所謂。她笑了笑,拈了顆小棗塞進嘴裡,點頭道,「嗯,好吃。」
然後就聽見小二輕輕地吁了一口氣。
文杏看著那小二走遠,嘟了嘟嘴,小聲道「姑娘你也忒壞了看將人家嚇得。」
顏秉初只裝傻,顧自吃著茶。
文杏只好歎了一口氣,一副極是老成的模樣。
有三個穿著墨色學子服,頭紮方巾的少年在顏秉初旁邊一桌坐下,這三人極是興奮,從進門時就是滿面春風。
「唉,唉,」一人長歎,「真是人生憾事,若是得以參加今晚瓊林宴,親眼目睹曲水流觴之近,此生便得圓滿。」
顏秉初聽得杏眼彎彎,偷偷往邊上瞥了一瞥,剛剛發出感歎的是一個瘦瘦小小的士子,微瞇著眼睛,似沉浸在無限美好幻想之中。
「你就這點出息」身邊另有一人開腔,此人身量高挑,方額瓊鼻,倒是翩翩一少年,他用手中捲著的書本敲了敲方纔那人的額頭,「若是我,便要成為瓊林宴上的主角之一,至少也要名列第一甲。」
顏秉初聽得津津有味,邊伸手拈了棗兒往嘴裡送,邊豎起耳朵繼續聽著,全然當成另一道點心。
此時兩人都開了腔,顏秉初隨著另外兩人將目光投到第三人身上,這時,才發現這個少年長得挺美,膚色白皙,墨色的方巾襯得他有些眉目如畫的味道,他懶懶地將頭擱在橫放桌上的手臂上,「別看我,我只是覺得瓊林宴上飲酒賞佳人實在是一妙事。」
瓊林宴,三甲進士同聚,其中多少好兒郎尚未娶妻,宮中皇后娘娘便在不遠處另設一宴,美名春日宴。男女隔河相望,中有竹橋小舟,又是夜色掩映,燭光點點……真是令人遐想。顏秉初撲哧一笑,這一笑不打緊,隔壁三人均是望來。
「你看,你看,」那眉目如畫的學子笑道,「人家小dd也甚是贊同的。」
顏秉初快樂地點頭,笑意盈盈,「我聽人說瓊林宴上有探花郎騎馬折春杏,不知會贈予哪個佳人呢」
「唉,」那人長長歎一聲,眉目之間極是遺憾,看見顏秉初目光迷惑,便好心道,「小dd難道沒有聽說,這次瓊林宴上探花郎是最大的憾事麼?」
「為什麼,難道他不好看麼?」顏秉初歪著腦袋,極是不解。
文杏在一旁暗自鄙視了一把自家主子裝出來的無辜。
「好看,怎麼會不好看」那少年搖頭,「探花郎相貌俊美,笑若春風,那一日殿試完畢從宮門出來不知勾走多少女兒心,你知怎的?」
顏秉初一邊在腦子裡構想出他描述的探花郎形象,一邊訥訥地問;「怎的?」
「是已經成親了的,兒子都有了碎了一地啊,碎了一地……」接著又是一聲長歎。
這下顏秉初不禁笑出聲來,想像著自家大哥笑若春風的模樣,不自覺又抖了一抖,笑得更開懷了。
那少年見顏秉初眉眼彎彎,笑靨動人,當真是滿庭春色,不由愣了一愣。同樣愣住的,是從樓上走下來的馮子安。
他一眼就瞥見人群中的顏秉初,色如春曉,點點眸色勾人。他腳下不由自主地往那動了動,卻被一隻手搭在肩膀上的重量醒了神。
「走吧,今晚宮中有宴,帶你一觀如何?」許子尉倒未察覺到他的失態,搭著他向門外走去。
「嗯。」馮子安收回目光,隨著許子尉踏出了茶樓。
既然她也在京裡,他總會找到機會問一問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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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已是四月末,可暮春也是春,這春日宴三年一度,隨著瓊林宴一併開了。
顏秉初好奇地隨著母親嫂子在顏府的位置上坐下。
曲水流觴,處在河上游的皇后娘娘親自捧了酒盞倒入白玉盞中,輕攏衣袖,放入河中,白玉盞歪斜著隨著水流往下游流去,不久便聽得對岸有人歡呼。
過了片刻,尚宮嬤嬤在皇后娘娘耳邊笑著輕語,皇后點點頭,笑著向眾人道,「原來是狀元郎得了頭盞,請各位小娘子投盞吧。」
眾人紛紛將杯盞輕輕放入水中,一時間,河中杯盞點點,燈光映照,彷彿盛著星光向下游流去。
顏秉初也攏袖放了一盞,心中頗為不捨,想這玉杯盞若是中途磕了碰了,真是可惜,也不知是哪位士子得了去。
儘管佳餚在前,眾小娘子卻無心品嚐,直伸著脖子往對岸瞧去,偶爾掩袖輕笑,同旁人私語。
顏秉初揶揄了鄭氏兩句,又不知不覺喝了不少水酒,過了一陣,便覺得有些不好,連忙同徐氏說了一聲,帶著文杏同酒宴的侍女問了一聲路。
這已是顏秉初第二次入宮,膽子較前放了不少,回來時,途徑一片杏林,突然來了趣意,便讓文杏等著,提著裙子就往杏林走去。
她睜著一雙杏瞳看著周圍杏花朵朵,已是綻放之際,本是胭脂般的紅色退去,變成如雪的白,卻又在紅色宮燈的映照下染上點點紅暈,像極了花下微醺的美人臉。
馮子安小心翼翼地走近這幅畫,輕輕地腳步聲還是驚動了花下的美人,她歪著腦袋看過來,雖然粉黛未施,臉頰上仍有一抹艷色,襯著烏眸瞳色光華如水波橫流,身著芙蓉色大袖對襟羅紗衫,梳著環環相扣的飛仙髻,比之下午的兒郎裝扮更為艷麗,更讓他屏息凝神。
他的視線小心翼翼地掃過她光潔如玉的額頭,向她深深行了一禮,「顏姑娘,許久不見。」
顏秉初愕然,她皺起眉心,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少年,雖是膚色深深,但眉目深刻,此時那雙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她,可是她幾時認得這麼一俊秀少年?
馮子安見面前的少女烏眸染上一層惑色,隻字不語,心裡湧上一陣失落,果然,她是不記得了麼?

第一一三章醋意
宴席上飲多了酒,初時不覺,現在被夜風吹著,顏秉初開始覺得腦袋有些暈沉,她晃了晃頭,慢慢地眨了眨眼睫,全然不知這一番嬌憨天真之態讓林中之人看了去,有人吸氣凝神,有人狠狠掐住了手心。
「你不記得我了麼?」馮子安輕聲詢問,眼神還帶著一絲期盼,緊緊地盯著她,盼她輕輕地點點頭。
他是誰?顏秉初偏著頭,努力睜眼逡巡著面前的身影,認真地想著,是誰呢?
「是我啊,我是馮子安啊。」他看著少女認真思索問題的嬌態,難掩心裡一陣陣憐惜之情,慢慢地又靠近了一步,「不記得了嗎?在福州的時候,不小心打破了你的額頭。」
「啊,」顏秉初依稀想起來了,衝著他展顏一笑,神色無邪坦然,笑靨生生將枝頭的杏花艷色比壓了下去,「我都好啦,你不用擔心啦」
說著,抬手拍了拍自家額頭。
馮子安怔怔然地看著她,突然扯脖子帶臉湧上一陣熱意,幸好在夜色紅燈映照下,分不清這紅雲是因為燈光還是羞意。
「我要走啦」顏秉初抬頭看了看四周,發覺漸有人聲,這才察覺已是離席良久,擔心家人著急,便衝他揮了揮手,轉身要走。
「等……等等」
馮子安飛快上前幾步一把拽住顏秉初的衣袖,她驚詫回眸,奇怪地看著他,儘管有些頭暈,但還是知道此舉有些不妥,慢慢地抽回自己的袖子。
「那……那個,」馮子安頓時有些結結巴巴,眼睛也不敢盯著她看,「那封信……那封信你有沒有看?」
什麼信?顏秉初腦子一片混沌,完全不理解他在說什麼。
「那封信……那你是答應了麼?」馮子安心中砰砰直跳,見她不語,以為是她身為女子自然矜持,全然不知是她根本不記得了。
「姑娘?姑娘?」久等未見顏秉初出來的文杏不禁有些著急,已循路走來,大聲呼喚。
「我在這兒」顏秉初隱約聽見,急忙應道,她轉頭再看向神色有些奇怪的馮子安,「那是什麼信,我完全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怎麼會?」馮子安喃喃自語,抬頭就見少女欲走,急忙出聲道,「我曾托令弟轉交與你。」
少女的身子一僵,令他心中一喜,剛要舉步上前,卻見燈下轉出來一個錦袍少年,烏髮挽髻,碧玉插簪,雙目灼灼處卻正是已停下步伐的少女。
「初兒。」他聽見少年柔聲輕喚。
「世……子哥哥。」顏秉初抬首,目光怔怔然落在眼前的人身上,慢慢地勾勒著熟悉的輪廓。
謝詡揚唇輕笑,真是許久未聽見她喊『世子哥哥』了,他伸出手自然親暱地揉了揉少女的鴉發,一瞬不瞬地慢慢看她。看她雙瞳倒映月色,手順著鬢髮輕輕滑下,拇指滑過她的眼角。
馮子安心中一驚,頓時愣在原地,卻見那少年抬眼目光泠泠掃過他,令他一顫。
「我們出了林子走走好不好?」當少年低頭看向眼前的少女時,目光已轉柔,透出的笑意似月下酒泉潺潺流淌。
「嗯。」顏秉初乖巧地點頭,看著他溫柔淺笑,還以為她是在夢中,突然伸出小手輕輕地勾住眼前人的衣袖,緊緊的,輕輕地拉了拉,一點都不放,這才安心抬首衝他一笑。
滿園芬芳,春色湛然。
謝詡滿心歡喜,卻聽得周圍幾聲抽氣,又滿心懊悔不該在眾人面前逗她,讓她露出惑人笑靨,心中直湧酸意,便抬起將有只小手緊拽著的衣袖從小姑娘的面前輕輕一繞,已然是一隻胳膊攬住園中最明媚的春色。
眾人眼睜睜地看著兩人慢慢走出杏林,仿若帶走林中的光暈。
已是瓊林宴散,杏林中已有不少舉步逛園的士子少女,眾人紛紛驚歎。
「那是誰?」一個眉目如畫的少年驚訝地望著兩人消失的地方。
「還看不出來沒?」身旁有人回答,「燕國公世子待她如此不同,想必就是他的未婚小妻子,就是今日瓊林宴上春杏探花郎的妹妹啊。」
「難怪,難怪,哥哥如此俊美,妹妹當然也是難得的美人了。」又有人搖扇感歎道,「顏家真是盡出美人啊。」
是他,那少年目光愣愣沒有轉移,她明明是今日茶樓那個笑得歡顏的小公子麼。
看著兩人親密地走遠,馮子安怔愣在原地,心中湧起的失落一陣一陣快將他吞沒。
「怎麼?看上的就是她麼?」有人將手搭上他的肩膀,在耳邊輕輕地道。
馮子安一驚,偏頭見是許子尉,慌忙搖頭,「沒有……沒有。」聲音卻是逐漸小下去。
「也難怪。」許子尉淡淡出聲,目光遠眺,卻不知落在何處,「小小年紀,就出落得如此艷色。」
馮子安心中一緊。二哥最喜獵艷美人,他看見了……況且,當年砸傷她腦袋的是二哥。
許子尉似感到他的身子僵硬,笑著拍了拍,「怎麼了?」
「沒什麼,」馮子安搖頭,又忍不住追問,「那人是誰?」
「那人?啊,」許子尉似乎笑得不以為意,「是滿城讚譽的燕國公世子呢。」
「世子麼……」
「已經定親了,不是還沒成親,不是麼?」許子尉眉梢微挑,意味深長地拍了拍馮子安的肩膀,眼風掃過身後杏樹後的一角衣衫。
馮子安心中不安,看著許子尉搖扇往前走去,猶豫一番才提步跟了上去。
「姑娘,姑……世子」文杏正著急地往杏林深處去尋,卻一眼掃到半攬自家姑娘的燕國公世子,頓時愣愣。
「你們家姑娘有我,不用擔心。」
「唉?」文杏愣神間就見燕國公世子從她身邊走過,自家姑娘竟然無比乖順地仍他攬著?
難道,今晚的月亮是打西邊出來的?文杏不敢置信地抬頭望了望天空,一輪彎月在天際淺淡微笑。
月上柳梢頭。
春日宴後的御河邊已是少男少女成雙,成群,歡聲笑語不斷。早已不見那些娘娘夫人的蹤影。
顏秉初在謝詡的臂彎中,忽而抬頭,正巧撞進一雙亮如星光的鳳目裡。


第一一四章破滅
「你,你看我做什麼」顏秉初羞紅了臉,惱道。
是看你今日為何如此乖順,讓自己心中甚癢。當然這話謝詡不會說出來,若是惹毛了她,到頭來,吃虧的還不是自己。
「我好久未見你,便想多瞧幾眼,怎麼,初兒不想我麼?——嗯?」謝詡笑著問道。
顏秉初想了一想,方認真點頭道,「自然是想的。」
謝詡沒料到竟然這麼容易就聽到了想聽到的答案,再看她一副懵懵懂懂之樣,頓時明白她是酒喝多了的緣故,所謂酒後真言,謝詡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這一笑,讓周圍眾人的目光不由都聚攏過來,他本來就俊朗至極,這麼開顏一笑,直讓眾人都有些移不開眼,可偏偏那人眼裡卻只有一人。
「姑娘,我們該回去了。」初柳彷彿沒有注意到秦媛緊握成拳頭的手和有些顫抖的肩膀,依舊微低著腦袋,平靜而恭敬。
「急什麼急」秦媛頭也不回,死死地盯著不遠處那一對璧人,可笑,可笑,明明是她秦媛先認識的他,明明以前為了自己,他還挨了福嘉的鞭子。這一切明明是她和他的姻緣,為什麼會多出一個人來?這大宋朝莫不是沒有別人了不成,為什麼非要來和她搶呢?
她突然想起什麼,轉首看了一眼仍是恭敬地站在她身後的初柳,平了平心中的妒火,淡淡問道,「今日在林中的那人是誰?可有弄清楚?」
初柳一怔,隨即明白她是問的林中和顏娘子說話的那人,她抬頭瞥了一眼秦媛有些陰鬱的臉,有些遲疑地道,「是柱國公夫人的外甥子,父親是河東路汾州知州兼知軍監事。」
秦媛默不作聲,又看了不遠處那兩人一會兒,方道;「走吧。」
初柳無言,默默地跟在後頭。
徐氏早在方才就聽文杏稟報了謝詡回京之事,但見自家女兒無比乖巧地倚在他臂彎中,心中仍有些不舒服,忙裝作驚訝的模樣拉過顏秉初上下打量,假意訓斥道,「趁著我不注意就偷偷摸摸喝了那麼多酒,還在宮中亂跑」
見小姑娘被訓得垂眸不語,謝詡心中不忍,忙行禮作揖道,「是詡不對,帶著初兒在園中轉了一回,讓夫人擔憂了。」
徐氏也不是真的要責備顏秉初,見謝詡這麼說,心中舒坦了一些,轉首見自家女兒雙頰嫣紅,眼神迷迷濛濛,也不知偷偷坐在案後灌了多少酒下去,不由心疼,便道,「時辰也不早了,我們也該回府了。初兒這副模樣,倒是讓世子見笑了。」
謝詡自然不以為意,將顏府眾人送至宮門前,看著她們上了馬車,才轉身尋到守著馬匹歪著腦袋打瞌睡的福寶。
謝詡剛翻身上馬,便聽得身後有一柔美的女聲傳來:「世子哥哥。」
謝詡皺了皺眉頭,想了想,便勒住馬頭。
一輛馬車噠噠地駛向前來,停在謝詡身邊,從撩起車簾的車窗裡露出一張螓首蛾眉的美人臉,腮面淺暈,她的目光帶著愛慕之意落在謝詡身上,美人開口的聲音更是帶著懇求之意:「世子哥哥,已是深夜,小女獨自一人回府實在是害怕的很,世子哥哥武藝甚高,還煩請世子哥哥送我一送。」
秦媛緩緩眨眼,偏首看他。
他的目光沉沉,嘴角似乎噙著一抹笑意,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秦媛有些著迷地看著,他的目光突然落在她的面上,讓她不由自主呼吸一窒,臉上頓時熱熱的。
「秦姑娘心思毒辣,裝作這幅純善模樣實在不好看,下次還是不用做出如此之態。」謝詡想起他心尖上的小人最愛這麼看他,狹長的鳳目一絲柔和閃過,然嘴上的話卻萬分地不動聽不客氣,「秦姑娘也是多慮了,皇城腳下,哪有什麼膽大的人敢打姑娘的主意,若是實在害怕,不妨原地等一等,樞密都承旨夫人的馬車和府上的護衛就在後頭,詡微薄技藝,實不敢妄然自大。」
秦媛愕然半晌,面上紅暈盡褪,嘴唇顫抖著,卻仍是不肯死心,「世子哥哥,你在說什麼……」
本已準備打馬而去的謝詡聽得這一聲稱呼,越發不耐煩,頭也不回地道,「秦姑娘莫不是忘了,我曾經說過,這聲世子哥哥不是誰都能喚得的。」
這硬邦邦的一句話像一把最尖銳的刀子狠狠地戳在了秦媛的心中最脆弱的地方,痛得她縮了縮身子,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怎麼了?這是怎麼了?」王氏掀開車簾,見女兒雙手抱膝縮在馬車一角,抬起臉看她時,那今日原本微施粉澤的臉蛋已是一團糟糕,眼淚鼻涕一把抹著,她不禁愕然,阿媛何時這麼不注重形貌?
「娘……」秦媛滿眼的絕望之色更是戳痛了王氏的心。
方纔,王氏在宮門前正同別家夫人寒暄,一轉眼就不見了秦媛,頓時被嚇得魂飛魄散。上一遭的事情,雖已過去半年之久,她仍是心有餘悸,匆匆忙忙上了馬車,就聽得下人報姑娘的車就在前頭,還沒等她放下心來,就聽見女兒的哭聲,又是一驚,厲聲叫下人停車,掀開簾子,便見的女兒這幅模樣。
「我的阿媛,這是怎麼了?嗯?你告訴娘。」王氏將秦媛抱緊,顫聲問道。她成婚後多年才只得了這麼一女,說是她的眼珠子也不為過。
一旁的初柳知趣的退出車廂。
「娘,」秦媛打著嗝,扯著王氏的袖子,「……我,我要嫁人」
王氏輕輕拍打著她的手頓時停住了。
風吹起車簾,月色下,那張被脂粉污了顏色的小臉寫滿了恨意和倔強。
別人怎麼看我,議論我,我都不理不懼。可是,倘若連你都不對我溫柔,那我的堅持還有什麼意義?不若,讓你看一看,忽視我的後果,讓你嘗一嘗,一顆心被人摔在地上,自尊被踐踏在腳底的滋味。
什麼是愛?什麼是恨?既然愛你你不需要,那就讓我恨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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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秉初擁被坐在床上,伸出指尖使勁按了按有些抽疼的額頭。
「嘗到苦頭了吧」文杏進屋看見,忍不住抱怨,「姑娘昨日到底喝了多少酒下去,人都喝傻了,洗澡時還在桶裡睡著,奴婢和文柏姐姐費了多大的力氣才把你弄上床。」
抱怨歸抱怨,看到顏秉初還殘存著兩份睡意的臉上掛著討好的笑容,文杏還是轉身替她沖了一杯蜜水,又沏了杯釅釅的茶放在一邊,妥妥地伺候她起身。
「嗯」顏秉初坐在鏡前,仔細想了半晌,方小心地問道,「昨天,是不是他回來了?」

第一一五章和風
「姑娘以為呢?」文杏利索地將她的頭髮抓好,盤了一個小巧的髮髻,「世子爺早在外頭等著了」
原來不是做夢啊。
顏秉初心下歎了一口氣,磨磨蹭蹭地從屋內出來,果然院子裡,那人負手而立,正抬首望著院中兩樹開得正酣的玉蘭。
顏秉初就站在廊下看著他。
昨日因為飲酒,還不覺什麼,今日站在他身後,看著他的背影,竟然就感覺到心有些砰砰地跳。顏秉初用手輕輕撫著胸口,不覺有些好笑。
其實也只是個十六歲的少年而已,顏秉初在心裡嘲笑自己。
謝詡對她的目光似有察覺,轉過身來,果然他的小姑娘倚在門邊,穿著茜紅色折枝花大袖褙子,望著他的眼裡閃著明明滅滅的光,白皙還有些稚嫩的面龐就如同枝頭顫顫巍巍綻放的玉蘭。
他微笑著向她伸出手,修長的手指微垂微攏,這個姿勢不言而喻。
似乎也沒有隔多久,小姑娘就笑著上前,將小手塞進他微攏的手掌心,可是那一刻,看著顏秉初眼裡的笑意,謝詡卻分明覺得,其實他盼了很久。
喜歡就喜歡吧,有什麼大不了的。看到他就心跳加速,靠近他就面紅耳赤,心裡的甜蜜青澀,這種滋味並不是不好,反正都已經同別人承認了不是麼?顏秉初垂下眼睫,偷偷瞄了一眼握著她的那隻手,微微紅了耳根。
顏秉初用眼風掃了一圈,見院中的小丫鬟統統知趣地避開去做自己的事了,方才開口問道,「怎麼回京了?不是說要兩年麼?」
謝詡笑道,「你當真不知道?」
「什麼?」顏秉初狐疑,飛快地在腦子裡轉了一圈新近外面可曾發生過什麼大事,仍是不得要領。
「傻姑娘!」謝詡輕輕敲了敲她的額頭,逡巡著她微染紅暈的面龐,那雙大大的杏兒眼滿是惑色,不由失笑,「莫不是真的忘了?」
顏秉初癒發地皺起眉頭苦苦思索。
謝詡無奈搖頭,從袖子裡取出一個小小的黑漆方匣子遞給她,笑道「瞧瞧喜不喜歡?」
顏秉初接過打開,原來是一枚金鑲翡翠葫蘆碧璽吊墜,葫蘆是綠的能滴出水的顏色,最下方還吊著一朵用芙蓉玉雕出的小巧精緻的荷花。
「送給我的?」顏秉初眼睛亮亮,讚道,「可真好看」
「自然是送給你的,」謝詡唇角含笑,「生辰禮。」
顏秉初呆了一呆,「可是,離我的生辰還有好幾天啊。」
謝詡唇邊的笑意緩緩流出,他抬手捏了捏小姑娘頭上的髮髻,「我今晚便要走了,你生辰那天怕是不得空,便提前送了。初兒,你莫要生氣。」
我怎麼會生氣,我現在心裡滿滿地都是笑呢。
顏秉初眨了眨眼,聲音比往常要甜上三分,「世子哥哥,你今晚一定要走麼?」
兩人沒有定親前,小姑娘對他戒心重,一年也見不到幾次面。自從兩人親事定下後,又由於他理虧在先,小姑娘成天鼓著嘴巴給他臉色看。算起來,真是很久很久沒有聽見小姑娘用如此甜如浸蜜的聲音同他說話了。
謝詡心裡受用,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腦袋,「初兒可是捨不得世子哥哥?」
「嗯」顏秉初大大方方地承認了。
這下倒是謝詡愕然了。
「不如世子哥哥陪我到集市上逛一逛好不好?」顏秉初拽著謝詡的袖子懇求道,「你看,你一去都半年啦,初兒很可憐的。」
什麼可憐,為什麼可憐?她卻偏偏不說,烏溜溜的眸子轉來轉去轉出一絲黠意來。是很久不去集市可憐?還是因為他一去半年,想他想得可憐?
無論哪個原因,謝詡都不會拒絕就是了。
恰巧學裡放了農假,不用去學裡告假,顏秉初只要同徐氏說了一聲,便歡天喜地地拉著謝詡出了門。
「明明還是個孩子呢」徐氏看著她的背影就感歎,「感覺養在身邊還沒有幾年,就被別人家要走了,怎麼想怎麼堵得慌。」
周嬤嬤笑道,「也是我們姑娘乖巧,夫人疼愛姑娘捨不得。」
徐氏就呸了一口,有些牙癢道,「她哪裡乖巧了?瞧她那副樣兒,還沒嫁人呢,心早就向著外邊了,就怕應了那句『留來留去留成仇』。」
「瞧夫人這話說的,」周嬤嬤笑了,「好大一股酸味。」
徐氏嗔了周嬤嬤一眼,卻也掌不住笑了。
「有什麼辦法呢?」良久,她悠悠地歎了一聲。
是啊,有什麼辦法呢,小女兒一天一天長成,終有一天如同枝頭飽滿綻開的花朵,會有一人,小心翼翼地摘下,呵護在手心,放在心間,這已是她這個做母親的,不能掌管的事情了。
索性那人,她還看著順眼罷了。
徐氏的一番愁腸百轉,顏秉初還沒有體會的到,她帶著小小的幃帽,走在街市上,心情格外的好。
「你不要買什麼麼?」謝詡見她只顧慢慢走著,並不看街邊的商舖,便有些奇怪地問道。
顏秉初搖搖頭,她伸出手勾住謝詡的袖子,其實,她只是想和他在大街上走一走,洛陽城的風裡,市井喧鬧的街上,他和她並肩走著,想一想,就有一種俗世安穩的美好。
謝詡微微一笑,伸手握住那只原本拽著他袖子的小手,寬大的衣袖垂落下來,輕輕地拂在兩人交握的手背上,帶著一絲微涼的癢意。謝詡偏首凝睇著身邊的小人,幃帽遮擋住她的面龐,可是不用看,他就能想得到,白玉般的耳垂上浮現的那抹艷霞。
感情是一件奇怪的事物,有人因此獲得快樂,有人因此得到絕望。
死心了麼?秦氏阿媛,你死心了麼?
看著樓下經過的兩人,秦媛的臉煞白,她一遍一遍地在心裡問自己。她的心很痛,卻沒有關上窗戶,明明只要合上窗,她就可以看不見這幕刺眼的畫面,可是她執意要感受這份痛,記住這份痛。她的目光一刻不離地看著手牽手的兩人。
不知說了什麼,謝詡嘴角一直噙著的柔和笑意綻放開來,空著的手很是溫柔地正了正顏秉初的幃帽。
憑什麼呢?謝詡,憑什麼你傷害了我之後,還能對其他人露出這樣溫柔的笑容。


第一一六章破繭
「唉——」
顏秉初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換了一隻手撐著下巴。
據劉圓圓不時的觀察,書攤開在桌面上,她這樣發著呆已經好久了。劉圓圓實在忍不住,將身子朝著顏秉初的方向挪了挪,才小聲問道,「阿初,你怎麼啦?」
「啊?」顏秉初回過神來,連忙搖搖頭,「沒事。」
「是不是聽說那件事啦?」劉圓圓一副『我知道你』的模樣,沖顏秉初眨了眨眼睛。
顏秉初愣了一愣,「哪件事?」
「你不知道?」劉圓圓詫異,伸手往身後的方向指了指,「秦惡人定親了,小定禮那天熱鬧的很。」
這件事,顏秉初還真的不知道,秦媛從那次被打,就一直未來學裡,前幾日在宮中,與她也只是遠遠地一瞥罷了,不過那神氣,顏秉初還記得,分明還是同自己過不去的。至於過不去的那個原因,她就那麼放下了?
「是和誰家的親事?」
「柱國公府的二公子。」
「哦。」
顏秉初心裡不由道了一聲好巧,原來還是『熟人』。她至今還記得臨安書樓的橋段,這樣的人……顏秉初抿了抿嘴角,心中說不上什麼滋味。這兩個人,可都是她討厭的人,突然湊成了一對……
「你怎麼不繼續問啊?」劉圓圓有些意態闌珊,「比如說,柱國公的二公子俊不俊啊,那天小定禮多不多啊……」
顏秉初笑道,「你都知道?」
「那當然,」劉圓圓轉了轉眼睛,「你告訴我你剛剛在想什麼,我就告訴你二公子的事好不好?」
「真的——?」
「真的」劉圓圓重重點了幾下腦袋。
顏秉初忍著笑意搖了搖頭,「不好。」
「啊」被耍的人瞪大了眼睛,手指顫了顫就要去掐她的小脖子,可偏偏這時,一身青衣的先生已然飄進了教室。
逃過一劫的顏秉初小人般得意地衝她眨了眨眼眸。
她總不能告訴別人,她是在想某個才分別了幾天的人吧這麼丟臉害臊的事情還是自己一個人放在心裡比較好。
轉瞬到了端午,一早房裡就熏了艾葉,滿院的微苦清香。顏秉初命人在後院的塘前廊下設了一榻,褪了鞋襪坐在榻上,身邊是茶水糕點,穿堂的風帶著塘中水的濕潤吹來,愜意無比。
當然前提是忽略身邊某個額前用雄黃酒畫了一個「王」字的『小老虎』。
「姑姑,姑姑,」『小老虎』仰著頭,張著嘴巴,「啊——」
然後小半塊糕點就送入了他的嘴中。
「姑姑,姑姑,」『小老虎』嘟著嘴,粉紅色唇瓣微微蠕動了兩下。
漉出來的果子汁就送到了他嘴邊。
「姑姑,姑姑」
……
身邊的乳母著實無奈,勸了又勸,「小少爺,讓姑娘歇歇,奴婢來餵你,好不好?」
「不要」『小老虎』躲開她,伸出雙臂將腦袋埋進顏秉初的懷裡,結果——
顏秉初望著胸前被好哥兒兩頰雄黃和嘴巴上沒有抹淨的汁水搞得一團糟的衣服,伸出手捏了捏他胖乎乎的臉蛋,「你個壞傢伙姑姑餵你吃餵你喝,你就這麼報答我啊」
好哥兒咧著嘴望著她笑。
乳母忙上前用帕子幫著擦了擦,「姑娘還是回房換一件吧,這衣服色淺,得趕緊洗了去,留下印子倒不好辦了。」
顏秉初扯了扯衣領,只好下榻穿了鞋,還未走兩步,就聽得兩聲叫。
「姑娘——」
「血——」
顏秉初忙回頭,好哥兒的頭被乳母埋在懷裡,手臂揮舞著要拔出來。乳母面色有異,抿著嘴笑了笑,「……姑娘的裙子後頭弄髒了。」
「啊」顏秉初扯過身後的裙子一看,又急急忙忙掩到身後,頓時窘迫不已。白色的留仙裙子後頭有一小灘血跡,十分明顯——她初潮來了。
她真不知道這時該怎麼辦,沒有以前隨意一揭即可以用的小麵包,她此刻像個真正的古代女孩子一般站在原地,無措起來。
乳娘眼含笑意,低聲哄著不住掙扎的好哥兒道,「小少爺,姑娘的衣服弄髒了,害羞不敢出去呢,咱們去替她喚人好不好?」
好哥兒從乳娘的胳膊裡露出腦袋,睜著圓眼睛,望著顏秉初,「姑姑,你是不是哪裡弄破了,怎麼流血啦。」
這個小鬼頭,眼睛那麼尖顏秉初不禁訥訥。
「不是血,是姑娘不小心將果汁子撒在身上啦」乳母急忙打掩護。
顏秉初連忙點頭。
「羞,羞」
顏秉初看著乳娘帶著好哥兒進了前院,呼了一口氣,剛剛那情景實在太窘迫了,難怪她覺得有些不對勁,原本以為是天有些熱,出的汗意……
「姑娘,姑娘?」文柏匆匆走來,面色紅潤,看她靠著牆站在廊下,忍不住抿嘴笑了,低聲道,「沒事的,沒事的,姑娘莫怕,映月姐姐備好水了,咱們進屋去。」
年前,綴幽就嫁出去了,提了文杏和文柏兩個進屋,卻只升了二等。映月帶著覓青教了幾個月廚房的事物,漸漸地便將小廚房放給覓青,自己進屋做起綴幽的事來,雖沒有綴幽那般面面俱到,卻也細心體貼,溫柔和善。
「那個……」顏秉初有些不好意思,「好哥兒走了?」
「都走了,沒人了。」
顏秉初匆匆回轉榻邊,將榻上墊著的小墊子一卷,低聲吩咐道,「洗不乾淨,就扔了。」又不放心地加了一句,「剪碎了扔,或者燒了也可以。」
文柏哭笑不得地望著她匆匆攬著裙子跑進屋內的背影。
剛換好衣服,徐氏已得了信來,望著顏秉初,倒是春風滿面,不住地摩挲著顏秉初的面龐。
「娘——」顏秉初被她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索性將頭埋入徐氏的懷裡。
「哎呀,我們初兒長大啦,是個姑娘家啦,」徐氏用手溫柔地撫摸著她的背,絮絮說道,「娘特地來看一看我們初兒,來恭喜你,每個女人都有這麼第一次,娘也有,有什麼惱羞的?」
顏秉初心裡當然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但這麼被拿出來念叨,仍是有些不自在,腦袋又在徐氏懷裡拱了拱。
「你個傻孩子,」徐氏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娘親再怎麼捨不得,你還是要慢慢長大了……我們初兒長得這麼漂亮,以後會越來越漂亮,就像一朵花兒一樣……」
像一朵美麗的花兒,永遠被人在手裡捧著,愛著,風雨有人擋著,這是娘最大的心願了。

第一一七章新生
端午過後,顏秉初的日子回歸了往常的平淡如水。坐在教室裡,她捧著手中的課本,良久,還是忍不住歎了一口氣。她終歸是個凡人,比別人多活了的那幾年,只是能讓她的心態比同齡人平和一些罷了。她原本以為只要她努力努力,大約是能以一年時間進入中捨的。
還是,太高估自己了。
僅僅是小時識文斷字比常人快了一點而已,毫無優勢可言。
這個世界天才不多,可不代表沒有人才啊。
她伸出手捏了捏鼻尖,有些頭痛地放下課本,說是放,其實還帶了些小小的賭氣和不耐,「啪」的聲音驚動了一旁的劉圓圓。
「怎麼了?」劉圓圓有些訝異。
「記不住了,我的腦袋要炸了!」顏秉初將下巴擱在攤開的書本上,有氣無力地道。
「真的假的?」劉圓圓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額頭,「你也有這一天啊!」
顏秉初將頭偏過來,也不顧忌書本壓著她的臉頰扁扁的,問道,「你說,萬一永遠升不到上捨怎麼辦?」
「升不到就升不到唄!」劉圓圓不以為然,「我們都是姑娘家,用不著念到上捨的。」她縮了縮脖子,對顏秉初笑道,「怎麼,難道你想念到上捨?那還不成了老姑娘啊!」
「怎麼會?」顏秉初詫異道,「升到上捨需要幾年?」
劉圓圓這才想起顏秉初的年紀來,她上下打量了顏秉初幾眼,「你的個子長得挺高,我都忘了,你才十一呢。」她湊過去低聲道,「你看秦惡人不是已經不來學裡麼?姑娘家念不到幾年的。」
顏秉初愣了一愣,才明白過來為什麼姑娘家念不到幾年——年齡到了,自然得回家嫁人啊。就譬如劉圓圓,想必過了今年她也不再來學裡了。
她眨了眨眼,就有些感傷。
在學裡,她也只同劉圓圓比較交好而已,旁人想必都是覺得她年紀太小了,往來沒有這麼親密。
同她交好的杜瑤,卻只在家中女工練琴,沒有半點來學裡的意思。
「說來,我也好奇,」劉圓圓抬眼看她,有些疑惑道,「我像你這麼大年紀的時候,是上的國子小學,京裡這麼大的小姑娘都在小學裡呢……你怎麼進了太學的?」
顏秉初怔怔然地看著她,一點都沒有明白她的話,她爹讓她來念,她就來了啊,還特特等了一年,難不成,這個年紀還是不夠的?
劉圓圓見她一副迷糊樣,也知道她是問不出什麼了,只得搖搖頭。
「可能,是我個子比較高吧……」顏秉初有些心虛地念叨,「在小學裡,有些……鶴立雞群?」
許是練舞的原因,顏秉初的個頭較同齡的女孩子高,再加上,她雖面龐有些稚氣,可是為人處事卻比較老道,常常令人忘了她只有十一歲了。
劉圓圓被她逗笑了,「想著法兒誇自己呢?」
「嗯,」顏秉初在書上點點腦袋,將視線又轉回到一列列無任何句讀的小楷上,忍不住呻吟了一聲,「真是太痛苦了,想到五日之後又是旬試,真是活不下去了。」
「真的?」劉圓圓眉開眼笑,「你這麼一說,我心裡就放鬆了,原來不止我一人痛苦呀。」
顏秉初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
「不過,」劉圓圓頓了頓,神色有些奇異,「你年紀這麼小,未必沒有可能念到上捨,倘若你考試通過,那麼——」
顏秉初未等她說完,一下子就從桌上抬起了腦袋,目光閃閃。
大宋的選官制度,一是從科舉中脫穎而出的士子選拔,這是大多是寒門小戶所選擇的道路;二來就是京學了。國子監為大宋中央最高學府,內含國子小學,國子學,太學,武學,四門學等等,國子學的學生是宗室、外戚皇后大功以上的子弟以及三品以上官員的子弟及子孫,太學和武學是京城七品以上,而四門學的限制微微寬鬆一些。
至於從京學裡選拔官員,則是規定,從上捨合格結業者,必能入朝為官。
倘若,她能從上捨合格結業——
「哈。」劉圓圓看著她閃閃發亮的眼睛和興奮的神色,不由有些心虛,「你不會真的想做官吧,這個女子為官……可是沒有先例的。」
「唉,」顏秉初洩了一口氣,「我知道,我只是這麼想一想。」她沮喪地看了看面前的課本,「我還是先應付五日後的旬試吧。」
眼前的都應付不了,何談將來?雖然,她從來都沒有唸書念到半途而廢的念頭。總是要慢慢來的麼。
十一月的洛陽恩親侯府門前。
馬車漸漸停了,顏秉初掀了車簾,還是離侯府門前有一大段距離——侯府門前的馬車堵住了整整一條街。
綺南遠遠地看見顏府的馬車,急忙上前福道,「顏夫人,馬車往後門駛。」又向露出腦袋的顏秉初笑道,「我們公主可是一直念著顏小娘子呢。」
馬車轉了一個彎,在侯府清淨的後街上停了下來,綺南扶著徐氏下了車。一行人進了侯府,便向徐氏笑道,「倒是勞煩顏娘子同奴婢一道了,公主誦得緊呢。」
徐氏忙仔細囑咐了顏秉初兩句,便和鄭氏一道跟著門上等著的小丫鬟去了前廳。
進了一方院子,綺南笑道,「公主就在裡間。」說著要掀簾讓她進去。
顏秉初忙擺手笑道,「不忙,不忙,姐姐讓我在外間烤一烤,天氣冷,凍著公主倒是不好了。」
綺南聞言笑瞇瞇地應了,去替她倒了一杯熱茶,將她手上的暖爐重新換了碳。
外間的動靜太大,福嘉在裡間聽到聲音,便揚聲問道,「可是顏娘子來了?」
顏秉初捧著暖爐,掀簾進去,福嘉頭上包裹著一圈布,斜倚在床上,脂粉未施,倒是顯得那雙眉毛愈發英氣了。
這雙眉毛應該像皇帝吧,顏秉初暗想,頭一回進宮時,她見皇后娘娘眉眼溫婉,十足的古典美人。也難怪,皇帝對福嘉如此隆寵,自己的唯一嫡女,又長的像自己,自然心裡就會偏愛一些。
「怎麼?一進屋就盯著我看,不認得我了?」福嘉揚起眉毛。
「姐姐真是,」顏秉初輕手輕腳地在她床邊坐下,望著她笑道,「都是當了母親的人了,說話還像以前一樣。」
福嘉從枕上坐起,伸手就擰她的鼻子,「誰都像你一樣,說話老氣橫秋!」又揚聲叫綺南,「去將小世子抱來,給她姨娘瞧瞧。」
剛剛滿月的娃娃,裹在襁褓裡,臉肉嘟嘟的,小嘴是真正的淡粉色,身上是淺淺的奶香,顏秉初見手臉都捂暖了,忍不住貼著嬰兒的臉親了又親。

 

第一一八章私話
「是不是很惹人憐愛?」福嘉得意洋洋,從顏秉初手中報過小娃娃,「也不看看是誰的娃娃。」
「你說,他真的叫我姨娘?」顏秉初看著粉嫩嫩的小嬰兒,有些怨念,「叫我姐姐不是很好麼?」
「盡胡扯」福嘉白了她一眼。
顏秉初轉身請綺南將她放在文柏身邊的一個包袱拿來。
「這是什麼?」福嘉看著她打開包袱。
「喏,給小世子做的虎頭帽,想著是冬天出生,棉布裡頭縫了厚厚的棉絮,用網格子勾了。」顏秉初遞給她看。
「你的女工倒是做得愈發好了。」福嘉拿著虎頭帽愛不釋手,便將帽子套在了嬰兒的頭上,微微有些大,不過虎頭虎腦的很好看。
「還有一些棉襪子,棉鞋子之類,還有這個,是長命玉鎖片,打得雙魚戲珠的絡子。」顏秉初將包袱裡頭的東西一一拿給她看,「我小侄兒出生時,我嬤嬤教我做過,這是第二回了,做得稍好些。」
福嘉一一拿在手裡仔細看,聽她一說又拿著那長命玉鎖片瞧了,含笑道,「這哪裡是稍微好些,真的已經很好了,我一點都不會做呢。外頭買的,針線房做的,哪裡有你做的好,我身邊統共兩個針線好的丫鬟,也沒人會打這種精巧的絡子。」
「這值什麼,」顏秉初笑道,「嬤嬤在繡坊呆過幾年,自然比旁人懂的多些,要是你喜歡,我回去多打幾根就是了。」
福嘉笑著點點頭。
綺南笑著走過來,「前面宴可是開了,老夫人要奶嬤嬤抱著小世子出去呢」
福嘉將寶寶交給上前來的奶媽,又仔細囑咐了綺南幾句,看著兩人出了門,才轉頭問她,「要不要去前殿湊個熱鬧?」
「不用,」顏秉初搖了搖頭,笑道,「我告了假來就是看看你,看看剛出生的小寶寶,就不用去前殿湊熱鬧了。」
「不過——」顏秉初看了兩眼她的面色,「我瞧著你身子有些虛,得好好補補才是。」
福嘉親暱地捏了捏她的臉蛋,「和著太醫署的王醫女學了幾招,倒是用在我身上了。」
「我說的是真的」顏秉初不滿地睨了她一眼,「你面色有些發灰,發黃,一點血色也沒有,身邊的嬤嬤難道沒有說你?得找太醫來給你看看,補氣養血是肯定的。」
好久沒有被人這麼凶巴巴地訓了,福嘉頓時眼眶一熱,「我知道,我知道。」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側過頭去,「母親都請了太醫來開了方子。」
「若是嫌棄那些中藥湯不好喝,平日用枸杞子和當歸沖茶也可。」顏秉初摸了摸下巴,仔細地回想,「不過,味道估計也不怎麼樣吧。」
福嘉看著面前少女凝眉思索的樣子,不由抿唇而笑,抬手撫上她烏鴉鴉的髮髻,「開春就十二啦,時間過得多快,轉眼間四五年就過去了。」
顏秉初尚未跟得上她的節奏,微微茫然地看著她。
福嘉挑起她披散在身後的一縷長髮,已是齊到腰間了,柔軟但黑亮,軟的搔動人的心房,亮的照亮人的眼。
或許是做了母親,至少此時此刻,福嘉的心裡一片柔軟。
「你怎麼了?」顏秉初似乎看見她眼角的閃亮,小心翼翼地詢問。
福嘉眨了眨眼,搖了搖頭,「沒事。」抬頭見顏秉初一臉的訕然,原本忍著的淚意突然消失了,抬手在她額頭上敲了一個栗子,自己忍不住笑了。
顏秉初不妨被她砸了一下,捂著額頭,看她笑出聲,想了想方罷了。
「你個小鬼一直都沒有告訴我你定親了」福嘉拿眼覷著她微笑,「說說看,給我一個解釋,若不是上回我同侯爺聊起來,還一直蒙在鼓裡呢」
顏秉初聞言,吐了吐舌頭,「不是不好意思麼」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面對著福嘉提起謝詡,她總有一些彆扭。
「你也會不好意思?」福嘉似乎一點也沒有想到那個方面,她用手指頭戳了戳顏秉初的臉蛋,「是誰六七歲時就大言不慚地要人只對你一人好的?」
顏秉初笑嘻嘻地躲開她的手,「我不是替你著想麼?我在開導你啊。」
因為怕福嘉鬧著掀了被子,進了風,顏秉初閃躲的動作也不敢太大,到底是被戳了兩下。
「和剛出爐的軟糕似的。」福嘉似乎有些留戀那種手感,看著手指頭,又看了看被顏秉初兩隻手捂得嚴嚴的臉,不禁好笑道,「快坐近點,不戳你了」
「姐姐愈發的野蠻了」顏秉初嘴裡嘟囔著往前移了移,「做了母親也沒有個正經樣。」
福嘉得意洋洋,一掃方纔的郁色。她一個月未出這間屋子,平日裡夫君和婆婆對著,都是和和氣氣,恭敬有加,從不肯和她逗逗鬧鬧地玩耍,母后又在宮中不得見,難免心裡空落落了些。今日同顏秉初一玩鬧,方覺自己快活了。
「聽說,秦媛那丫頭的爹升了官,然後她就攀上了柱國公府的二公子?」福嘉愜意地倚回枕上,懶散地和顏秉初聊起了八卦。
「嗯?」
顏秉初腦子裡轉了轉,難道是這個原因,秦媛才出嫁了?
「難道她沒找你麻煩?」福嘉好奇地問道,「你同謝世子定了親,以她的為人不太可能吧,有沒有趁人不注意時激你兩句,等眾人發覺時,就是你在發脾氣她在哭?有沒有?」
顏秉初忍不住大笑,邊笑邊搖頭。
「沒有?怎麼可能?」福嘉不相信。
還真沒有遇到這個招數,「想必她知道在我這裡行不通吧」顏秉初笑了笑,畢竟從一開始互相就沒有好印象,「我年紀比她小,眾人一看,不知道誰欺負誰呢」
秦媛對她的招數可是惡毒多了,不是被人所救,她的小命都得交待掉。不過救她的林臻律倒是個怪人,事後也不願意接受道謝,再見時,衝他打招呼也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其實,顏秉初私心裡認為,這個人分明是討厭她的。
「那倒是。」福嘉點點頭,「不過,我得認真提你一句,我那三個妹妹,沒有一個好人,趙茹和趙菡純粹是兩個草包,不理也是,更何況趙茹已經嫁出去了,總得聽夫家的話是不是?至於那個趙沁,小小年紀,裝模作樣的,其實有些心機的大概也看出來了。那事我聽侯爺說了,你放心,等我身子好了,就進宮給你一個公道。我福嘉的妹妹也沒那麼好欺負的」

第一一九章借勢
福嘉說完,見顏秉初一副愣愣的模樣,自己倒是怔了怔,便問她道,「怎麼了?」
「沒怎麼,」顏秉初慢吞吞地道,「有點感動。不過那事——侯爺是怎麼知道的?」
這實在太不可能啦,顏秉初知道福嘉說的是兩位公主將她騙到郊外扔下她的事情。不過,無論是她還是趙沁——前者不願意,後者不可能——都沒有鬧大的意思,怎麼八竿子打不著的恩親侯倒是知道了?
「你說呢?」福嘉笑得很不懷好意,「我發現謝世子對你很是上心,人雖說不在京裡,這耳朵啊心啊都留在京裡頭了。」
顏秉初一聽就明白了,謝詡知道了,定是陳俊說的,她早就發覺陳俊是謝詡的『細作』了,想著從前在福州的時候陳俊就出現了,顏秉初心裡有一絲隱秘的甜意。
顏秉初知道福嘉如此說話,以前的事在心裡完完全全沒有芥蒂了,她燦然一笑,忽又收了笑容,問道「你說,我這是不是很無用?一件事非得藉著別人的勢才能完成。」
福嘉斜了她一眼,「偏就你想得多,要我說,有人想借勢還借不著呢,況且我和你哪裡是別人不別人的。我從侯爺那裡聽了這事,就想拉你到面前狠狠訓一頓,敢情我以前和你說的都忘了呢,到了京裡,有我在,哪裡需要這樣畏畏縮縮的,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唄」
何況,那事分明是我連累了你。
趙沁和趙菡兩人,這麼多年,福嘉早就看透了,也只是懶得和她們計較而已,她和誰多說了幾句話,好了那麼一會兒,立即就要在背後給人家使絆子。
當真以為她福嘉是好欺負的麼?
「這個世上,有誰不仗勢呢?」福嘉瞧了瞧屋中的擺設,女子生產不能在主院,這裡只是恩親侯府裡一個小小的偏院,即便如此,一個供她做月子的地方,還擺著名師字畫,古董器玩,難道她不是仗著天家的勢麼?
「我福嘉還未有怕了誰的。」她轉過臉笑道,安了安顏秉初的心,「能仗著勢將日子過得舒服點,何樂而不為?問心無愧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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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長綿延的廊廡,王淑麗的每一步都走得平靜淡然,淡藍色的裙裾拂過地面,線條柔和的如同她的面色。
「王姑娘。」王進如朝著她微微一躬身。
王淑麗微微欠身還了一禮,笑著問道,「皇上近日怎麼樣?」
「有姑娘在,自然是好的。」王進如的目光落在她隨身攜帶的醫箱上。
語焉不詳,不知道說的是她的醫術,還是旁的。王淑麗不甚在意,笑著點頭跨進了殿中。
案後的人,頭也為抬,語氣也很是隨和,「想知道朕近日如何,直接進來看就是,同他在外唧唧歪歪什麼。」
王淑麗抿嘴一笑,卸下身上醫箱,便立在一旁,見他批完了折子,抬首看她,才笑著將手輕輕搭在他的手腕上。
「果然是好多了,如此,有些食物還是要禁一禁的。」
正德皇帝緩緩起身,他年近五十,卻並不顯老態,身姿還如同年輕時一般挺拔。他負手走到王淑麗身邊,看著她細細寫了幾張方子,喚了王進如進來,又囑咐了一些禁忌。
王進如將方子貼身收好,恭謹地退了出去。
「我這奴才倒要成了你的奴才了,成天到晚在朕耳邊嘮嘮叨叨。」
王淑麗笑道,「那是公公緊張皇上,憂心皇上,才會敬著我三分,我完完全全是沾著皇上的光呢」
正德皇帝眼光閃爍,勾唇笑道,「是啊,沾著朕的光,做出來的事情倒是大不相同了。」
王淑麗聽出他話中的微諷之意,不禁有些怔愣,不知他所指何事,半晌才掩飾了神情,柔聲道,「若是有什麼生氣的,還是不要悶在心裡為好,對身子也無益。」
「你覺得你那個顏家的小徒弟性子如何?」
王淑麗見正德皇帝忽地提起一個小姑娘來,見他神色平靜,想了想,還是如實答道,「極知進退。」
僅僅這四個字,正德皇帝便笑了起來,王淑麗不明所以,卻也未問。
「我今日從你這個知進退的人口裡聽到誇讚另一個人極知進退,倒是趣事一樁。」正德皇帝笑著牽過她的手。
溫熱的手掌圈住她的細腕,王淑麗終於忍不住心中一酸,眼裡的黯然一閃而過,隨即恢復了平靜。
既然他喜歡自己知進退,那麼做一個知進退的女子也無妨。
「若是顏家小娘子如同你一般,倒是個不錯的,」正德皇帝微微思索著,「福嘉同她親近,皇后心裡也甚是喜歡她,提議收她為義女,你看如何?」
王淑麗微微詫異,他二人之間,從不涉及皇后娘娘,她明白,他心裡對皇后是極為愧疚的。
「淑麗有一事其實未說,」她沉吟片刻道,「淑麗應了侯夫人請去交兩位小娘子藥理時,曾有一位貴人喚了淑麗去,殷殷囑咐我對顏小娘子多多照看。」
「哦?」正德顯然極為好奇,在他面前也稱著貴人的人並不多,他仔細想了想,方有些訝異道,「永元長公主?」
王淑麗點點頭。
「皇姑母……」正德的視線看向窗外,沉思起來。
大宋朝的永元長公主,萬萬不能以一天家貴女視之,她是先帝最小的妹妹,原本生來該如她的姊姊們長在錦繡繁華的宮殿裡,卻迷上兵書沙盤,長鞭駿馬。明興十二年時,偷偷隨著先帝上了戰場,卻也救了先帝一命,時年還未及笄。後金兵入侵,卻是被先帝封了女將軍上了戰場,立了大功的。
永元長公主從戰場回來,煞名赫赫,倒是無人敢娶,先帝不願委屈了幼妹,封其為長公主,永元卻不願提嫁娶之事了,只待在府中修身養性。正德皇帝年幼時,母妃便去世了,倒是一直養在長公主膝下,直至登基後,長公主才出京雲遊。大宋朝沒有皇太后,可是誰都知道宮中的永壽宮是給誰留的。
「若是皇姑母的話,此事還得再議才是。」正德皇帝拊掌深思。
顏家,顏廷文倒是生了個好女兒啊。


第一二零章郡主
「……兩浙顏氏一門,自太祖起,秉先祖復聖公聖教,承淳古之風,門內子弟甚整,恣柔愛之道。戶部左侍郎顏廷文乃顏氏嫡脈,其人容儀俊爽,堅忍質直,自幼時博涉群書,精理義,實賴股肱之任臣,茲特增晉永陽郡王,三代世襲。
今有其女顏氏秉初,毓出名門,清白流慶,幼與永元長公主福州結緣,謂之性行溫良,有謝女之風。內心和一曰純,凝重合禮曰安,今者封純安郡主,嗣於長公主膝下為孫,承其湯邑,世襲罔替。錦繡在前,勿忘組訓之制;珠璣為飾,益思焜燿之容。嘉爾冠榮,永錫天寵。……」
和佑十八年年末,從京都皇城出來的一條旨意如同水滴濺入了沸騰的油鍋,石破天驚了整個京城。
風尖浪口的顏家,除了將大門外的牌匾換成御賜的「郡王府」外,似乎毫無動作。
新出爐的貴家豪門永陽郡王府內。
「父親好好的變成了郡王,我成了郡主,」顏秉初坐在椅子上,扒著手指絮絮說道,「三代世襲我知道,大哥是現在是郡王世子,然後就是永陽侯,好哥兒長大了就是永陽伯……這官升的太大了吧。」顏秉初抬起頭看著緊皺著眉頭的顏廷文,不解地道,「爹,你立了什麼大功?」聖旨一大段內容,顏秉初懵懵懂懂只聽到了幾個關鍵詞。「是因為永元長公主怎麼了?」
明黃色綢緞的玉軸聖旨被供在祠堂內,顏廷文的郡王命服,顏秉初的郡主命服和宮中賞下的綾羅綢緞,珠玉古玩,晚間都送入了府中。
「這是怎麼說的?天上掉下的這麼一大塊餅,讓人燙手的很。」徐氏的笑容在宮中來的小黃門走後變成了徹徹底底的擔憂,「好好的,封了郡王,從太祖起的異姓王……那位到底是什麼意思?」
顏廷文知道徐氏吞下的話原是「從太祖起封的異姓王大多是追封」,皇帝此舉著實讓人不解而心生惶惶然。
「兒子想,大約是因為妹妹吧。」顏秉寧想了一會兒,舒眉道,「父親封的郡王無食邑,就每月的俸祿多了一些,而妹妹的郡主承的可是永元長公主的湯邑……」
顏廷文點點頭,「皇上的意思,初兒嗣到長公主膝下,古來繼嗣的多是兒子,哪有過嗣孫女的,想來不好越過,只得封我一個郡王做做樣子罷了。」
「讓我過嗣到永元長公主膝下?」顏秉初神色古怪,突然想起福嘉兒子滿月她說過的話——替她去宮中討個公道。這難道是福嘉替她討的公道?
徐氏面色稍緩,將微微憂慮強壓在心裡,笑道,「皇上聖恩,一道聖旨我們初兒就成了郡主。」又催促她快去睡,「明早得進宮謝恩,別起來眼底青黑,讓人笑話了。」以為被這掉下來的富貴榮華砸暈了頭,興奮過度,導致夜不能寐。
恩親侯府內,福嘉也是滿面的不可置信,「成了皇姑祖母的孫女?」
恩親侯曹洪泉點點頭,「聖旨已經下到了顏府,明早進宮謝恩呢。」
福嘉思索了一會兒,突然眉開眼笑起來,曹洪泉看著愛妻喜氣盈面,著實不解,問她道,「怎麼了?」
「謝世子托你轉告我的那事還記得麼?」福嘉笑著解釋道,「我原本進宮是想讓母后收初妹做義女,母后只我一個女兒,父皇看在母后的面上必會答應此事。原本一說就成的事情,生生拖了半個月,我正奇怪著呢,原是過嗣給了皇姑母」
「皇姑祖母是誰?大宋長公主。初妹現在這個郡主比原本我求的那個可是尊貴了三分都不止呢」她的聲音興致勃勃的,「我明兒個一大早也要入宮,去看看熱鬧去。若是皇姑祖母不願意,父皇怎麼可能下這個聖旨?看來,初妹是入了皇姑祖母的眼了,就是怎麼先前一點風聲都沒漏?害人白擔心一場。」
恩親侯輕笑一聲,刮了刮她的鼻子,「你就這麼高興?」
「那是自然,」福嘉笑嗔了他一眼,「初妹就和我親妹妹似的,上回被人欺負了,我還窩著一大心窩子的氣呢這下,滿京裡的人誰還敢欺負她?」
恩親侯見她兩縷頭髮垂落在白皙的頸上,不時拂動著細膩的腮,心中一動,湊過去,小聲在她耳邊道,「還有更高興的呢,你聽不聽?」
聲音若有若無,氣息吹在福嘉的耳畔,惹得她面紅耳赤,忍不住一巴掌拍過去,「說就說,不說,我明日也知道了。」
曹洪泉眼疾手快地抓住福嘉的手,用力一拉。
「你今日高興,也讓我高興高興。」
屋內的說話的聲音小下去。
屋外的綺南抿嘴笑著掩上門,轉身吩咐小丫頭子去廚房備下熱水。
第二日清晨,映月和文柏就喚了顏秉初起床,一個端著盂洗面盆,一個擰著帕子,細細替她敷面。
坐在銅鏡前許久,文柏手裡還握著顏秉初柔軟的長髮,梳子一下一下地通著。
「怎麼了?」顏秉初問道。
「姑娘,進宮梳什麼髮髻?可要用假髮?」文柏儘管平日大方嫻靜,此時也有些做不得主,姑娘一下子成了郡主,又要進宮謝恩,生怕自己梳的髮式不夠高貴,讓姑娘進宮被人笑話。
「用什麼假髮,」顏秉初失笑,「你忍心讓你家姑娘小小腦袋頂著那麼高重的髮髻?萬一磕頭謝恩時,一時不穩,腦袋太重抵在地上抬不起來,就讓人笑話了」
文柏想著那副情景,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梳個同心髮髻就好了。」
到底插了六隻銀髮釵,一邊三支,後頭又插了一隻鑲南珠的玉梳。
昨日賜下的郡主命服在一邊,裡裡外外好幾層,繁瑣的衣帶,腰封,大袖羅衫,繡著雙鳳齊翔的宮絛,鑲金絲的披帛,鬱金香根染的黃色鳳仙裙。
縱使顏秉初平日不愛脂粉之類,今日進宮也要略略梳妝的,徐氏遣了周嬤嬤來,細細地給她掃了淡粉,抹了唇脂。
「美目揚玉澤,蛾眉象翠翰。鮮膚一何潤,秀色若可餐。窈窕多容儀,婉媚巧笑言。」這是陸機的《日出東南隅行》。
哪怕不知道此詩的人,看到她時,心中都浮現出「秀色可餐」四字。
十二歲的少女帶著一抹微笑,盈盈走入巍峨的宮殿。
純安郡主的第一次的出場,時年年紀雖尚幼小,卻已然驚艷了眾人。

第一二一章時光
顏秉初看著端坐於皇后右手邊的老夫人,神情有些奇異。儘管她穿著紫紅色的大袖宮裝,頭插金釵鳳冠,端坐於高堂之上,顏秉初心底還是湧上了一陣詭異的熟悉感。
「這就是永元長公主,」皇后笑瞇瞇地招手喚她,「純安,快來拜見祖母大人。」
「純安拜見祖母。」顏秉初跪在宮人放置好的圓墊上,垂著眸,恭謹地從身後的婢女手中的托盤中取了茶盞,舉手奉上前,「祖母請喝茶。」
一隻手輕輕地接了茶盞,過了片刻,一隻梅花紋雙股金釵簪在了顏秉初的頭上。
婢女上前扶起顏秉初,便垂手退了後去。
「皇姑母,怎麼樣?兒臣給姑母找的孫女是否可人?」皇后看著顏秉初垂眼立在一邊,便伸手拉過她,笑著向老夫人問道。
「容貌確實可人,不過幾年下來,這膽量怎麼小了些?」一個含著笑意的聲音說道。
顏秉初不解,偷偷地抬眼覷了永元長公主一眼,發現她正一臉慈愛地笑著,眼裡卻閃著狡黠,見顏秉初看她,衝她眨了眨眼睛。
這幅得意出天真的模樣,顏秉初只在一位老婦人身上見過
「……離家出走……」顏秉初喃喃,張大了眼睛,目瞪口呆地看著永元,她終於明白心底的熟悉感從何而來。
「什麼?」皇后沒有聽清。
「來,來,小貓兒,過來好好讓奶奶看看。」永元已是自然地進入了祖母的角色,笑著向她招手道。
她一生未嫁,今上登基後,便一直在外遊玩。偶爾回京幾次,也是不聲不響,不驚動旁人。可人上了年紀,再怎樣美麗的風景,在怎樣可口的美食,都不足以滿足心底的空虛。曾經叱吒風雲的永元長公主不得不承認她老了,貪戀起安逸平和溫馨。
福州那個狡黠善良的小姑娘,恰巧在她最渴慕安逸的時候遇見,不得不說這是一種緣分。永元的心思便分出一些,舉薦她上州學,年年關注關注她的學業,聽聽她的趣事。當聽說皇帝想讓她過嗣到自己的膝下做孫女,永元心裡實在是樂意萬分,皇家的幾個閨女,除了福嘉,永元都不怎麼看得上眼,她實在是太希望有個乖巧伶俐的小孩子承歡膝下了。
自私便自私那麼一回吧,反正也沒有幾年活頭了,過到自己的膝下,待到自己的百年後,小貓兒還是能再去侍奉雙親的。永元想著,便點頭答應了。
聽到「小貓兒」這個稱呼,顏秉初哭笑不得。福嘉則是睜大了眼睛看著平日威嚴萬分的皇姑祖母如今慈愛親暱地揉著懷中少女的腦袋。
這,這……還是皇姑祖母嗎?
連皇后也是無比驚訝,她不著痕跡地微微瞥了瞥下面坐著的趙沁,自然沒有錯過她眼中一閃而逝的嫉恨,心中微微一歎,面上卻是笑道,「看來皇姑母同這丫頭畢竟是做祖孫的緣分,打一見面兩人就如此親密,可不是上天安排好的。」又問坐在下首的徐氏道,「蓉妹,你說是不是?」
徐氏緩緩放下心中的不安,含笑道,「能得長公主的青眼,是小女的福分,也是陛下和娘娘抬愛了。」
福嘉笑著插言道,「姑祖母,這小貓兒是哪來的稱呼啊?也說給福嘉聽聽。」
永元朗聲笑道,「小貓兒可是養了只叫美人的貓?沒有聽說我和這丫頭是在福州認識的嗎?剛遇見那會兒,手裡就抱著那隻貓盯著我這個老太婆看,一人一貓,神情相似,你說我叫她貓兒可不是貼切?」
正巧顏秉初正暗自嘀咕遇見永元那會兒明明她就是個貪吃的老頑童,偏偏這會兒一本正經的,想著想著,她那雙烏黑的杏兒眼微瞇,眼角微揚,眾人看去,果然笑著的時候如同狡貓。
福嘉第一個撐不住笑起來。
「果然是像的。」皇后點頭笑道,「姑祖母眼光尖,純安可不是長了一雙貓兒眼。」
趙菡也忍不住咧嘴一笑,餘光就瞥見趙沁衝她狠狠一瞪眼,立刻收斂了笑容。
然,這兩人的繃緊的臉面不足以影響滿殿的歡笑。
大宋和佑十八年在一片歡愉中結束,明年春,正德皇帝改年號為泰治。
顏秉初之名上了宗室玉牒,正式成了皇家中人,大宋朝有史以來第一位異姓郡主,賜號純安。
而開了春,顏秉初最為得意的事卻是,她終於升了中捨。
原本以純安郡主的身份,顏秉初該入國子學才是,然而,國子學中,多為皇親貴戚,祖上有封蔭,難免紀律鬆弛,學官也不好多加管束。因此,國子學比之太學,如同遊樂場所一般。
永元自然不介意顏秉初入不入身份象徵的國子學,顏秉初便同她說了一聲,依舊在太學裡念著。
令人遺憾的是,劉圓圓同她母親的娘家子侄定了親,不到一年便要出嫁,自然不再來學裡。熟識的人年紀大都到了該在家中繡嫁妝的年紀。
並且升入中捨之後,身邊的女學子驟然大減,只有寥寥幾人,多是各地州學舉薦的寒門子弟。
十三歲的少女,個頭一天比一天高,如春天的柳枝般抽條成長。長公主府上的嬤嬤丫鬟們,對自家的小郡主均是疼到心坎裡,大廚房專門劈出的一角專為小郡主而設的灶台,一天一頓的補湯是少不了的。
就連徐氏每次見到自家女兒時,都要感歎,長公主府上的伙食甚好,真正膚如凝脂,姿色天然一窈窕淑女,連規矩都學了不少。
京中赫赫有名的純安郡主坐在中捨的教室中,年雖幼,然清麗異常,舉止尊貴,竟無人敢上前搭訕,縱有心攀結者,也被其逼人的容光搞得心生惴惴,躊躇不敢上前。
一人獨來獨往,每日上學皆由長公主府中的護衛接送,就這樣顏秉初的太學生活日漸單一起來,潛心學習的結果就是,泰治二年,顏秉初在眾人驚異的眼光中升了上捨。
而泰治二年的新年過後,在京中享了一年天倫的永元長公主,滿足帶著四個丫鬟,幾個護衛,又「離家出走」了。
顏秉初哭笑不得看著府中當年颯爽英姿的黃衣女子,如今的管家娘子柳枝大聲抱怨長公主是個不省心的。
「郡主,你說她丟下奴婢不要緊,她怎麼能丟下你不管呢?」柳枝絮絮嘮叨著,「郡主還這麼小呢,就是個閒不住的,不在外蹦躂個一回,就渾身長草……」
「我年紀不小啦,」顏秉初笑道「祖母定是悶得慌了,有燕子姐姐幾個在,姐姐就放心吧,」她柔聲安慰跳腳的柳枝,「出京走走也無妨,我早就料到啦。已經暗暗叮囑燕子姐姐,隔兩天定要傳封信回來的。這樣,祖母出去時間久了,我們也知道她在哪,就帶人將她抓回來,你說好不好?」

 

第一二二章滿足
洛陽離城門最近的酒樓上,顏秉初時不時地往窗外的街上看去。
「姑娘,你就別一直盯著了,」文杏遞了一杯熱水給她,「既然已經遞了信給世子爺了,世子爺進城必定是會來的。天氣還冷著呢,哪能一直開著窗戶。」
「嗯,」顏秉初心不在焉地應著,卻並未動身,「無妨,我不冷。」
她自然曉得他接到信一定會來,但她就是想第一眼早點看見他而已。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她的心跳得越來越快,竟有些坐不住了,索性站起身,走到窗前,俯視著洛陽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文杏無奈地搖頭,只得替她將斗篷披上,便出了廂門向小二再要些熱熱的茶水來,誰知方才轉身,就見一個紅色身影飛快地從她身邊掠過去。
文杏怔愣了一秒,慌忙跟著那道身影追去,「姑娘」
那道紅色的身影出了酒樓的門就停住了,文杏伸頭看了看,停住腳步,默默地立在不遠處。
洛陽城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景致,連風裡的味道都能帶起心頭的顫慄,昭王透過半卷的車幃貪戀地看了一眼洛陽土色的城牆,厚重的城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沉聲道,「進城。」
一旁的穿著白色大氅的謝詡彈了彈衣袖,毫不客氣地嗤笑一聲,「瞧你這幅樣子,不過是回來罷了,有什麼緊張的?」
趙紹偏頭一笑,上下打量著懶懶倚在車廂上的謝詡,視線停在他大氅下被揉皺的衣袖上,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四郎,彼此彼此吧。」
謝詡怔怔看了看衣袖,原來在不知不覺中被揉得不成樣子,他輕輕咳了一聲,掀開車幃,吩咐道,「我的馬。」
「唉唉,不會吧,只這麼一句,你就害羞得要出去?」趙紹戲謔道。
謝詡未答言,等車外的隨侍牽來馬,就一躍而出,縱身上馬,徒留車簾搖晃了兩下。
「每次都這幅模樣,」趙紹喃喃道,「一提到那小姑娘,四郎都要害羞一次。」想想,又覺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謝詡聽到從車中傳來的笑聲,微微抽了抽唇角,動了動手中的韁繩,驅馬朝著車隊的前頭行去。
一行車列緩緩地駛進了城門,吱吱呀呀的車輪聲,車列兩旁的騎著高頭大馬的護衛,吸引了路邊行人的視線。
然而,攥住顏秉初視線的是車隊最前頭的那個人。
黑馬白衣,烏髮如墨,顏秉初覺得每次與謝詡的重逢再遇,都帶來一場驚艷。
這像是最令人心動的風景,顏秉初一隻手慢慢地撫上胸口,怔怔仰著頭看著那個騎在馬上的俊秀少年,他長大了,一眼望過來的深深眸子,就讓她手下的那顆心砰砰直跳,如欲飛的白鴿,撲稜撲稜閃動著羽翼,捲起空氣的流動。
漫長的別離與思念後,再見,便是魂飛魄散。
泰治二年的春天,多少人看見一對少年少女馬上馬前的對望,少女紅色的斗篷靜靜立在帶著涼意的風中,她揚著臉,以一種清婉期盼的姿勢等待馬上的少年翻身下馬,一步一步地走近。
謝詡覺得此刻他的心幸福都有些疼,他很想將那個唇畔帶著笑意的姑娘緊緊抱在懷裡,彷彿那樣才能安撫那惶惶不安的疼痛。
倘若不是福寶在後的提醒,恐怕這兩人能相看兩不厭直到日出東山。
「爺,昭王說他先進宮了。」福寶內心惴惴,他也不想打擾這個動人的畫面的好吧。
「嗯,」謝詡回過神來,但視線並未從眼前的人身上移開。
「等了很久了?」他的手在袖子下面伸了伸,又握緊了。
她已經是一個大姑娘了,她的腦袋已經齊到他的胸口,她原本還未長開的容貌愈發穠麗,再也不能在眾人面前光明正大地牽起她的小手了,謝詡遺憾地想,他溫和地看著她,眼裡隱藏著一份驚艷與讚歎,「我們進去好不好?」
遣走了文杏和福寶,廂房內只餘她兩人,顏秉初暗暗吸了一口氣,突然伸手抱住了謝詡的腰。
謝詡明顯一僵,低頭看著將腦袋深深埋在他胸前的姑娘,終於忍不住將手輕輕地圈住了懷裡芳馨。
或許,那句話真的是對的,總有一個人是另一個人生命的缺口,遇見了,擁有了,才算圓滿。
顏秉初悄悄地閉上了眼睛,聞著謝詡身上淡淡的味道,讓她很沉迷,在看不見地方,悄悄綻出一朵甜蜜的笑容。
她很少再想起前世的事情,但或許,是前一世生命的最後一刻那個無私的決定,才換來這一世的溫暖芬芳。
很少享受小姑娘溫順甜蜜的謝詡深深震驚了,以致於以為自己恍若夢中,嘴角一直掛著夢幻般的笑容——若是顏秉初抬頭看見了,兩字足以形容謝世子的狀態——「花癡」。
十九歲的少年謝詡,溫香軟玉在懷,聞著心上人發間的馨香,一顆少年心自然有些蠢蠢欲動,他輕輕咳了咳,想掩住從心底升上來的渴望與躁動。
從胸腔傳來的震動讓顏秉初抬起她有些嫣紅的腦袋,終於說了重逢後的第一句話,「你是不是吹著風了?」她從謝詡的懷中退出來,急急握住謝詡的修長的手指,「這麼涼,你就裸著手騎馬?」說著又撲到桌前,提起水壺倒了一杯熱水,塞進他的手中,一雙杏眼亮亮地看著他,凶巴巴地命令道,「快點喝」
謝詡大氅未脫,笑盈盈地舉起水杯抿了一口,突然拉過顏秉初,欺下身來,滿口茶香噙滿顏秉初的口腔,她僵硬著身子,張大眼睛愣愣地看著近前的一雙鳳眼滿含情意地衝她眨了眨,便慢慢地閉上了,她此時才發覺,謝詡也有一雙長長的眼睫。
她的手不知不覺撫上了謝詡的眼,慢慢地撫向眉,漸漸滑下,不知不覺一雙手已經扣住了謝詡的脖子。
這一次,是因為分別太久,是因為已經開始了一種她從未接觸過的感情,也是因為平生學會了相思。
驀地,有一種酸楚的溫柔慢慢湧上顏秉初的心頭,她慢慢地閉上眼睛。
這是一個不知不覺加深的吻。

第一二三章 流水
許久過後。
門外輕輕地一聲咳嗽,打斷了一室的靜謐。
顏秉初靜靜地伏在謝詡的懷中,面上一陣一陣發燙,只感覺頭頂那隻手在溫柔地撫摸著自己,一下一下。
「爺,府裡的馬車到了。」
「嗯。」頭頂上傳來謝詡平和的聲音,「知道了。」
門外悉悉索索的聲音彷彿是腳步漸漸遠去的聲音,謝詡察覺懷中的人僵硬了身子,不由微微皺眉,輕輕地拍了拍她的後背,柔聲問道,「怎麼了?」
聞言,懷中的人更是一僵,將腦袋又往他懷中拱了拱,半晌,方聽到她悶悶的聲音傳來,「他為什麼不進來?是不是……是不是知道我們在做什麼了?」
謝詡頓時啞然失笑,將她從懷中拖出來,摸了摸她嫣紅的臉頰,又伸手理了理她有些散亂的頭髮,「郡主娘娘原來是害羞了?」
顏秉初聽他戲謔的問話,頓時下巴一揚,與細長的脖頸連成一個好看的弧度,「誰說的?」
謝詡知道這丫頭又矯情了,輕輕笑了一聲,替她整了整斗篷,道,「咱們回府吧。」
顏秉初看著他,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新修的昭王府內的景致如同江南的精緻院落,小橋流水,白牆黑瓦,亭台樓閣。似乎如同府邸裡溫和雅致的主人一般。昭王從封地歸來,有多少雙明裡暗裡的眼睛緊緊盯著,而昭王自己彷彿無所察覺,從宮中回來後,就一直窩在府裡,仔細地遵循正德皇帝的囑咐,回了京就在府中好好歇幾天。
「喲,怎麼捨得進我的府裡了?」趙紹看著眼前的人一臉微笑,不禁出言戲道,「人釘人,前些天釘得那麼緊,今天總算想起我這個舊人了。你的小未婚妻呢?」
「去京學了。」謝詡說起來,面上還有些鬱悶之色,「說是已告假許多天,恐跟不上學裡的進度。」
這話裡透出來的點點酸味大大愉悅了趙紹,他嘴裡嘖嘖有聲,「真是可憐人啊。」想了想,方有些疑惑,「你這婚定了許久,什麼時候成親?」腦子裡突然略過回京那天,酒樓門前的那一瞥,纖細窈窕,膚色瑩白,紅衣似火,不知怎麼的,頓時愣了愣。
謝詡並未察覺他的失態,話語間難得的帶上了一絲懊惱,「初兒尚未及笄,還需一年罷。」
「嗯,」趙紹點頭,不再糾結這個話題上。這段時期是難得的清淨時候,正德皇帝終於發怒,強令泰王前去封地,也不知賢妃在宮中說了什麼,被下了兩個月的禁閉,「國子監念了這麼多年,也就他好意思說學業未成,再呆上一年,被國子監逐出,豈不是要令皇家蒙羞?」
在國子監念滿九年無成者,便要勒令退學。
「出了京也好,雖說不足為慮,但泰王時不時添亂倒令人頭疼。」謝詡頷首,「他這一去,至少京裡清淨了好多。」
「啊,對了,」謝詡突然勾起一抹笑來,無由讓趙紹一震膽寒,狐疑地盯著他,「我爹讓我來告訴你一聲,昭王府裡該有個正妃了。下個月宋二郎成親,你可要好好瞧瞧才是。」
趙紹歎了一口氣,「知道了,我改日進宮同母妃商量商量。」
下了馬車,文柏早捧著一個手爐在二門候著,顏秉初先進了正院同徐氏請了安,便回了納翠居。
去了身上的斗篷,踢了鞋,就將腳伸進榻上的暖被裡,凍僵的腳趾漸漸暖和過來,她才長長吁了一口氣。
「這天氣,都開春了還這麼冷。」顏秉初嘟囔道。
文柏倒了一杯熱水遞給她,彎下腰將她兩隻踢歪了的鞋子擺好,笑道,「夫人明明不讓你念了,是姑娘自己非要去。姑娘可別再抱怨了,讓王嬤嬤聽見非要說你的。」王嬤嬤是長公主府裡的老嬤嬤,顏秉初回郡王府住時,一塊兒進了府,天天督促著她禮儀,刺繡,還有補湯
「姑娘,快喝湯。」正說著呢,覓青就端著描金海棠花的托盤快步走了進來,「嬤嬤囑咐了許久,讓姑娘一回來就喝了,時間算的剛剛好,一點也不燙。」
顏秉初呻吟了一聲,無奈結果,用勺子攪了兩下,抬頭看見覓青期待的臉,只得大口大口一氣地喝了下去。
覓青接過空碗,頓時喜笑顏開,去年映月放出去了,顏秉初院子裡的小廚房就歸了覓青管,這丫頭比之映月當年還要專注。
文柏遞了乾淨帕子,笑道,「幸好嬤嬤不在,這個喝法嬤嬤定是要說姑娘了。」
顏秉初毫不在意,「正是嬤嬤不在,我才這麼喝呀,那湯一口一口地喝下去,膩歪死了。」她摸了摸臉,仰起頭問文柏道,「我身子又不弱,這湯喝得有什麼意思?你說萬一我個頭不長了,會不會就變胖了?」
文柏仔細瞅了瞅顏秉初晶瑩如玉的小臉,又上下打量了她兩眼,忽而抿唇笑了,「嬤嬤自然有她的用意,哪裡就會胖了。姑娘一點也不胖。」
顏秉初懶得下榻去翻鏡匣,伸出兩隻手看了看,手上原本的肉窩窩都消退了,變得纖細起來,白皙柔滑的手腕,外側的尺骨清晰可見,她笑了笑,「替我將針線拿來吧,趁著天光,我還能繡上兩針。」
文柏笑著應了,喚了兩個小丫頭將屋角的繡架抬到榻前,揭了上面的布。顏秉初在榻上往前湊了湊,坐直身子,繡了起來。
她的神態無比認真,文柏立在一邊,替她整理好了繡線,便尋了一張凳子坐下開始分線,分得極細,這個手藝是林嬤嬤特意教的,只為了能分擔顏秉初一些活。
繡架上繃著的紅帕繡了一半的圖樣,已經看的出來是一舉風荷,簇簇的蓮葉方繡了一半,她繡得是嫁妝,出嫁時新娘覆面的紅蓋頭。
葉子的脈絡極為重要,顏秉初的繡針下得極穩當,一層一層地往外延伸。過了許久,文柏才輕輕地喚道,「姑娘,該用晚膳了。」
顏秉初將繡針紮在碎布頭上,伸出手在脖頸出輕輕捶了兩下,撫了撫紅帕,便命文柏收了。
「姑娘這蓋頭年前就繡了,」文杏的目光仔細打量著,「速度比以往倒是慢了。」
顏秉初笑道,「覺得怎麼樣?可好看?」
文杏點頭,「姑娘繡得自然好看。上回林嬤嬤還囑咐奴婢叮囑姑娘不用急呢,仔細眼睛要緊。嬤嬤已經幫著姑娘繡了不少東西。」
顏秉初歎了一口氣,「不是讓她只管著鋪子裡的事,空餘時教教小丫頭就好了麼?」她下榻穿了鞋,想了想,「明日散學時陪我去一趟藥香館好了。」


第一二四章藥香
藥香館是附屬於太醫署醫學的小學館,位於國子監的偏角,小小的一座院落,只有幾個小童子正在院中熬著藥,辨認藥草。
顏秉初嗅了嗅空氣中的藥香,笑著詢問前來的小童子,「請問,醫女大人在不在?」
那童子約莫五六歲,穿著一件小小的袍子,一雙大眼瞅了瞅顏秉初,突然就轉身???地跑了。
顏秉初愕然,回頭看了看也是一臉莫明的文柏,「我臉上有什麼麼?難道在小孩子眼裡,我長得很是恐怖?」
文柏還未答言,便聽身後有人答道,「郡主天資自然,純美難言,小童兒怕是害羞了,還望郡主勿要見怪。」
「王姐姐」顏秉初轉頭,上前拽住來人的袖子,笑吟吟地道,「我正要尋王姐姐呢」
王淑麗偏頭瞧她明媚的杏眼微揚,也跟著笑道,「郡主輕易不出門,難得來尋我,可是要求我的什麼東西?」
「哎呀,」顏秉初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嘟囔道,「王姐姐這麼聰明做什麼。」
王淑麗微笑著攜著她的手進了藥香館的裡屋。
藥香館偏居一隅不是沒有原因的,院落臨近圍牆,後頭獨獨開了一個小門,可供出入,藥香館建成三層的小樓閣,館內大多是年紀幼小的童子,王淑麗閒暇便在此處教授藥童們藥理。
國子監的監守最為嚴格,這裡倒是一處安全的去處,王淑麗便偶爾在此休憩一番。她們此刻就進了王淑麗往日休息的房間。
「給,」王淑麗倒了一杯水遞給她。
顏秉初也不客氣,顧自地坐下,忽而轉頭瞧見方纔那小童正眼巴巴地瞅著自己,一時好笑,便招手喚他近前來,又從桌上的盤子裡取了脂膏炸的果子放他手裡,笑著看著他。
小童兒接了果子,忽閃著眼睛看了看她,又抬頭去看立在一邊的王淑麗。
「吃吧。」王淑麗笑著撫了撫他的腦袋,又抓了一大把乾果塞進一個大大的荷囊裡,掛在小童兒的身上,「找哥哥姐姐們玩去。」
小童兒方歡快地跑了。
「那孩子年紀真小,」顏秉初側頭看著小童兒顛顛地跑出去,歡呼雀躍地樣子,臉上也浮現歡快的笑容,「他也在這學藥童?」
「嗯,」王淑麗微微點頭,在她對面坐下,輕抬手臂,青碧色的茶水徐徐從青花梅枝的茶壺小口中流出,無由地,讓人覺得有一種靜靜的美。
「小童兒年紀雖小,卻很懂事。」王淑麗柔聲道,「他的母親去了,我便將他接到我身邊來照應一二。」
藥香館的藥童多時貧苦之家的孩子,進了藥香館,當了藥童,每月還能掙上幾文,若是學的好,當了太醫署的藥童那更是了不得了,每個月一兩銀子都足夠養活一家人了。
「小童兒沒了家——正好同我作伴。」
顏秉初微微遲疑,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她似乎感覺王淑麗話裡似乎有深意。她和王淑麗熟識起來,並不是剛進京時那兩個月的藥理課,而是近兩年,她被封為純安郡主後,長公主時常召王淑麗進府替她調理身子,一來二去,因去了師生的關係,倒是漸漸有了來往,王淑麗也會時不時送些她做的小玩意兒給她,比如消暑熱的涼茶方子,桃花香的面脂,還有這次她想向她討要的塗眼皮上的藥膏子。
說實話,她自然察覺到皇家對王淑麗這個人的曖昧之處,在京中這麼多年,在謝老太君和長公主的有意無意之下,京中女眷的關係她早已記得七七八八。而王淑麗,自然是最特別的一個,她已經二十餘歲,仍未出嫁,京中卻沒有哪人敢嚼她的舌根,又是太醫署的醫女,一手醫術很是了得。
她背後是誰,顏秉初清楚的很,但她兩人之間從未提過這個問題。而今天,她卻聽出了她話語中的寂寥之意,想要安慰,卻無從開口。
顏秉初茫然地看了一眼王淑麗,她烏黑的頭髮只盤了一個簡簡單單的圓髻,眉眼之間帶了一絲微微地悵惘,她能感覺到她是寂寞的。
「郡主今日來是有什麼事麼?」王淑麗恍惚了一陣,才回過神來,笑著問她,那一絲悵惘之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慣有的柔美。
顏秉初想了想,終將想要安慰她的話吞進肚子裡,她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說,只得揚起一抹燦笑道,「姐姐,我想要向你討一樣東西。」
王淑麗瞧了她一眼,笑吟吟地問道,「是什麼?」
「就是上回你給我的那個清眼的藥膏子。」
「我做了好幾份,」王淑麗起身往藥房走去,「正想給你送去。」
小小的六角瓷盒,揭開是淡綠色的散發著清香藥膏。
王淑麗替她用帕子包成一個小小的包裹,笑道,「我想著,你這丫頭也該繡東西了,就多做了幾盒,早晚抹一點在眼皮上就好。」
顏秉初笑著接過包裹,心下感動,「謝謝王姐姐了。」
王淑麗伸手拍了拍她,二人正要踏出房門,一個小藥童踉踉蹌蹌地撲進門來,一把拽住王淑麗的前襟,「姑……姑姑不好啦,小童兒被人打了」
「什麼」王淑麗大吃一驚,「在哪裡?」
「在院外後牆外頭」
王淑麗提起裙擺就匆匆跑出房門,那小藥童喘了兩口氣也跟著出去。
顏秉初忙將手上的包裹放在一邊的桌子上,也跟了出去,正巧文柏匆匆而來,神色不太好看。
「怎麼了?」
「在後牆那,是一個小姑娘。」
剛轉過院子,便能聽到一片爭執之音,還有小童兒的哭聲。顏秉初心裡一緊,忙匆匆上前。
藥香館地處偏僻,只有王淑麗一人主事,其餘皆是幼童,她對面站著一個神情倨傲的小姑娘,後面是一眾下奴,顯然藥香館聲勢居下。
小童兒被人壓在地上在她身後啜泣著,原本乾淨的小袍子已經皺巴巴地。
「……這位小娘子,」王淑麗隱忍著說道,「小童兒年紀小衝撞了姑娘,已向姑娘道了聲不是,還請姑娘高抬貴手,先放了小童兒。」
「憑什麼?」小姑娘斜眼打量著王淑麗,滿是不屑,囂張道,「他偷走了我的貓,道聲歉就行了?」
「童兒沒有……哇」小童兒剛說了一句,就被人狠狠地壓了一把。

第一二五章按罪
「你」王淑麗氣得渾身發抖,剛要開言,卻被人攔下了,她順著搭在她肩膀上的那隻玉手,看見了顏秉初平靜的面孔,心裡知她有了主意,雖不甘,也只得閉上嘴巴。
「姑娘還是將人放了吧。」
「你是誰?你說放就放?」女孩子抬眼打量剛剛溫言開口的少女,見她穿著淡紫底子折枝辛夷花刺繡交領長襖,下身是草綠色繡湖色梅花的十二幅湘裙,鬢角的一支小鳳釵做工精緻,容貌十分美麗,比身旁那個女子貴氣了十分不止,氣勢就有些弱了,但依舊不依不饒,「他偷了我的貓」
顏秉初的視線落在她身旁的嬤嬤上,果然她的懷裡抱著一隻雪白的長毛貓,正懶洋洋地舔著爪子。
顏秉初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頭,「姑娘的貓不是在那麼?怎麼能說是小童兒偷了?」
「那是我剛剛搶回來的」小女孩拿眼瞪她。
「姑娘」文柏剛剛得了顏秉初的眼神急匆匆地走了,如今手裡提著藥箱匆匆趕來,身後還跟著幾位護衛,均是出自長公主府上,出門就跟著她的。
顏秉初衝她點點頭,轉頭頗有些不耐煩地對著那個囂張的小女孩道,「姑娘還是將小童兒放了吧,莫要我說第三遍了。」
「偏不將他給我帶回府裡做貓奴」那小女孩得意洋洋地瞥了一眼顏秉初,吩咐後頭的下奴道。
身後的奴僕一把提起地上坐著的小童兒。
顏秉初微微色變,文柏立時大聲喝道,「大膽是誰家的刁奴敢衝撞郡主」
那奴僕愣了一愣,顏秉初身後的護衛立馬上前,一下將那奴僕踢開,將小童兒抱回來。文柏立刻開了藥箱同王淑麗一道替小童兒清理臉上和手上的擦傷。
「哇你們敢欺負我」小女孩愣了一愣,頓時放聲大哭大鬧,「我要告訴爺爺狠狠地治你們」
女孩子身後的嬤嬤慌慌張張伸出手要拉住她,「啪」的一聲,老臉立刻挨了耳光。
顏秉初氣得笑了,她在京裡還沒有見識到如此霸道的小姑娘,才六七歲就如此囂張跋扈,全然不將閨譽放在眼裡。
「你爺爺是何人?」顏秉初忍住心頭火氣問道。
「哼我爺爺是皇上的寵臣是觀文殿學士」女孩子瞇起眼睛,「我姑姑是國公夫人你惹得起麼?」
聞言,顏秉初忽而憋著的一股氣散了,笑瞇瞇地搖搖頭,「小姑娘,話不要亂說,觀文殿學士秦大人的女兒哪裡就當上了國公夫人?」
觀文殿學士秦檜,歷史上有名的奸臣,顏秉初初聽到時不是不驚異的。歷史在大宋開始的時候就出現了偏差,不過既然岳飛仍在,況且,秦檜這兩年雖然官運亨通,但並沒有向歷史上那樣成為一手遮天,把持朝政的丞相,她只不過為秦媛竟然是他女兒感歎了一下而已。
不過現在……顏秉初從上到下仔細打量了一眼面前這個囂張跋扈的丫頭,一身嬌蠻連裝都裝,可見在秦家的寶貝程度啊。
「你別不信」小女孩被她的打量看的炸毛,立馬跳起來,伸出手指著她。
這個動作可謂是顏秉初最痛惡的動作了,雖然面前的這個丫頭還小,她的手指也指不到她的面上,可顏秉初就是不痛快,她瞥了一眼身後已經停止啜泣的小童,正縮在王淑麗的懷裡,臉上的擦傷和藥膏搞得一張小臉紅紅白白,無比可憐,再看她的囂張,
「將這些奴僕尤其是這隻貓都扣下,」顏秉初微微沉著臉吩咐身後的護衛,「你們派一人將秦娘子送到秦府上,好好問一問秦大人,對郡主大不敬,對朝廷藐視可是什麼罪」
「喏」
王淑麗詫異地抬起頭,發現身前的少女此刻站在那自成一道風景,語意鏗鏘,貴氣天然,微揚著精緻下頷,她側對著自己,一點冷光從斜睨的眼角透出,濃睫玉顏,冷和媚交織在一起,說不出的清艷,一點不同於以往溫軟嬌嗔的小女兒家。
她原以為,她攔住自己,是不想大動干戈,為一個小藥童得罪官家權貴,倒是自己想錯了,也是,她心下微微一歎,難怪那人愈發地對純安郡主上了心,有空就會詢問,純安郡主這幅神情,活脫脫年少模樣的永元長公主。
王淑麗默默地拍了拍懷中瞪大了眼睛的小童兒。
「大膽你……你大膽」小女孩睜著眼睛看著護衛三下兩下奪走了她的貓,又扣下了她的下人,衝上前來伸出腳就要踢顏秉初,卻被她身後的嬤嬤一把死死地抱在懷裡。
「郡主……郡主,」那嬤嬤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懷裡抱著掙扎地女孩子,「我家娘子年紀小不懂事,還望郡主大人有大量。」
「你們回去吧。」顏秉初微微錯開了身子,不在理會她們,轉身示意身後的護衛將嬤嬤和女孩子送回秦府,「路上仔細點,這些人麼,」她伸手點了點跪著一邊的幾個奴僕,「都扭送到衙門吧,將事情原原本本說給府尹大人聽,嗯,這個罪嗎,你就說郡主說了可大可小,端看秦大人怎麼回應。」
幾名護衛揖了禮,就各幹各的去了,顏秉初特意吩咐文柏跟著送女孩子回家的護衛善卿,以免一個大男人說不清楚。
秦小姑娘雖然跋扈,也不能粗暴對待,善卿用冷冷的眼光注視著秦小姑娘的嬤嬤,一手拂在腰間的刀上,一手微微展開,沉聲道,「請吧。」
那嬤嬤看著那把沉色似乎散發著冷意的長刀,激靈靈地打了一個顫,死死地抱緊哭鬧著的小姑娘,跟著善卿的腳步走了出去,文柏忙跟在後面。
這才是牛人啊。
顏秉初挑著眉聽著小姑娘的咒罵聲消失在牆外,甩了甩袖子,悵然地歎了一聲,郡主的身份就是好用啊,一轉頭就看見王淑麗和她懷中的小童兒兩雙眼睛亮亮地盯著自己,頓時僵了一僵,小心翼翼地打量了自己兩下。
沒有什麼不妥啊,她露出一個笑來,「怎麼了?」小小的梨渦若隱若現,天真嫵媚地晃了人眼。
王淑麗看著她又變回了那個嬌嗔軟語的小姑娘,才回過神來,不免有些尷尬,因為剛剛那個貴氣逼人的郡主變了兩次臉,勾著唇角,手指點點的模樣,活脫脫一個大宋女流氓。


第一二六章憧憬
不知不覺春天的氣息一點一點濃郁起來,暖風吹得人也變得慵懶了幾分。
上捨裡,一個少女正低著頭,目光始終如一地落在面前的課本上,靜靜的纖細身影惹得多少學子抬頭望上一眼,立刻低頭奮筆疾書——一個十四歲的女子升上上捨已經是很了不得的事情了,更何況她還如此認真。女兒尚且如此,男兒怎能落後?還有一個萬分不能啟齒的理由……在清麗難言的純安郡主面前,他們總是不自覺地希望自己做得好一些,再好一些……
而事實的真相只有少女一人知道——這時候只要有人湊到貌似認真的顏秉初面前,壓低腦袋瞧一瞧她垂下的眼睛——茫然無神、沒有焦距,仿若濃霧雲繞——就知道其實她的靈魂早就游移到九天之外,已經不知歸屬了。
一陣風起,窗外隨著一道明媚的*光飄進幾片小小的桃花瓣,有一片調皮地飛落在她的鼻尖上,又順著掉落在面前的書本上,顏秉初墨色的眼睛隨之一動,漸漸地,*光統統吸進了她的瞳仁裡。她伸出之間捻起那片桃花瓣,漸變的嫣紅點綴在雪玉的指尖,照眼欲明。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麼?
顏秉初小心將桃花瓣夾進書本裡,合上書,走了出去。
上捨在國子監內絕對佔了一個好位置,與下捨和中捨相對,偏偏中間隔了一道小徑,竹林半遮半掩,再繞上一灣清潭,彰顯了上捨的絕對地位。
此時,顏秉初在上捨外的小道上走著。
升到上捨,先生已經不再偏重於講課了,儒家經義和治道,如何融合,如何引申,已經是學子自己的事情了。只要能交出一篇完美的文章,上捨先生十人,若能得五人稱讚者,即可從國子監走出去,走入朝堂,直抒胸臆,一展抱負。
那她呢。是交還是不交?她雖是快嫁人的小娘子,但無論是顏廷文徐氏也好,還是老太君和宋氏,都沒有強迫她退出京學的意思,連長公主都特意捎信回來讓她不用擔心,若是想念,繼續念下去,頂多拖兩年成親——越晚出嫁的女兒越矜貴。
顏秉初微微歎了一口氣,透過竹林看向栽在上捨外那片開得穠艷的桃花。她一點也不想晚嫁,謝詡今年已有十九,這個年紀,顏秉寧都做爹爹了,眾人皆如是,她怎麼好開先例?她也沒有什麼大的慾望,要做一代女官,胸懷宰相機樞,參與朝政之類。其實她只是不想讓自己的眼光拘泥於後院一方小小的天地,那樣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過著,她怕最後自己都嫌棄自己,何況他人?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桃花開得如此明麗,灼灼人眼,難以忘記,她也想要這份難得的才華。灼灼桃花過後,才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那就試一試吧,上舍人才出眾,她也想看一看,她盡力了許久,得位第幾。
這算不算另一種「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的表現,頓時她心中充滿了豪情,不由挺直了腰,微微揚起下巴。
有過往的學子迎面遇見她,恭謹地一揖,「郡主。」
顏秉初笑著點點頭,從他旁邊緩步走過。
似乎從秦檜的孫女秦童在京中到處找貓,將南城搞得人仰馬翻,還跑到國子監欺負了一個小藥童的事情傳開後,太學的學子對她的態度愈發恭謹起來。
或許是自己命人將鬧事的人扭送到衙門讓他們覺得解氣了?顏秉初回頭悄悄瞧了一眼剛剛向她行禮的學子,走路走的穩穩的,頭上戴著整整齊齊的方巾,一點褶不打的黑色寬邊學子服的下擺隨著他邁步的節奏輕微的揚起——這是個恭謹的學子。那麼,他所敬的應該是自己的出手援助,而並不是純安郡主這個身份所帶來的權勢。
想起秦檜那張道貌岸然的臉,顏秉初就覺得一陣不舒服,剛剛湧起的興奮慢慢消失了。任何人自然不敢被扣上『藐視朝廷』的罪名,秦檜親自上門替孫女告了罪。但秦家最後送來的東西被她統統打包偷偷送給了小童兒——她再厲害,也不能叫秦檜向小童兒道歉,最終只是得了醫藥費罷了——這就是階級制度的悲哀。
「去一趟集市吧,」顏秉初吩咐道,,扶著文柏的手上了馬車。
「姑娘今日不開心?」文柏敏銳地察覺到顏秉初的神色有些陰鬱。
「嗯,」顏秉初點點頭,將腦袋轉向窗外,「讓馬車慢慢地走,我們轉上兩圈再回去。」
從這一天過後,文柏發現自家姑娘將所有的繡活都推到了一邊,除了每天的練舞之外,均是挺直著腰板坐在案前,捧著書本,寫寫畫畫,深居簡出。那紅蓋頭的繡活竟也是繡了一半就扔在那,眾人勸了幾次,都說「不著急。」
倏爾進了九月,顏秉初接到一份帖子,是杜瑤的及笄,請她去觀禮。
杜府從進門開始,一路上就擺了不少菊花,細長的花瓣伸展,搖曳生姿。顏秉初一路行來倒也能叫出其中幾株的名字。
杜夫人慇勤地將她引進內室,此時人還未來全,而顏秉初則充當了杜瑤的贊者。為了這個,顏秉初特意請周嬤嬤交了她一下午。原本只是觀禮而已,而杜夫人聽說她能來,立刻請她充當贊者——純安郡主的名頭比之她娘家的姑娘實在好太多了。
吉時一到,杜瑤輕攏衣袖,隨著絲竹之聲,一步一步地走進大堂。
顏秉初感念地看著杜瑤三進三拜,衣服一次比一次莊重,面上的神情一次比一次嚴肅,彷彿真的看著她從一個小姑娘長成眼前端莊明麗的少女。她伸出手替她正了正頭上的簪,輕輕地退了後去,然後在一旁看著杜大人和杜夫人殷殷地教誨,看著杜瑤一身莊重大袖禮服含著淚再三承諾,心也漸漸嚮往了起來,她也快到及笄的年紀了。
十一月的時候,顏秉初將她的文章呈給了學監,她沒有選擇多麼有震撼力的題目,只是簡簡單單的一篇策論,然而,她覺得她盡力了,交上那篇文章,彷彿如同完成了一場儀式,她也滿足了,無論過關與否。
不去學裡,時間一下子空出很多,而文柏急匆匆地催促著繡品的事——繡完了紅帕,還要做鞋呢。

第一二七章出閣
顏秉初躲在一扇木雕屏風的後面,透過縫隙悄悄看向堂中。
「舅母,這催妝禮我可是送到啦,」宋岐笑嘻嘻地站在堂中,「可得賞杯茶水給我。」
「那是自然,」徐氏笑道,吩咐短亭取了一封紅包來,「舅母怎麼可能虧待你?」
催妝禮滿滿地擺在院中,從顏秉初那個角度並不能看到,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踮起腳悄悄地從側門出了正院。
宋悅穿過長長的迴廊,剛剛繞過一道彎,抬頭正巧看見斜坐在一塊山石上的少女,月白色的素面妝花褙子,身影淡得融入身後的翠竹裡,鬢角一朵淺藍色的大紗花,似乎隨風輕顫,烏黑的髮絲,瑩白如玉的臉,清麗幽幽。
她忽而想起一個月前長公主府中的那場盛大笄禮。及笄禮成後,站在滿堂之上的顏秉初,顏色驚人,高綰的髮髻,如玉的面龐上那雙墨色眼睛向自己看過來時,她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
那一刻,有一種不可觸摸的距離感。
宋悅放輕腳步下了階梯,心裡有一種敬畏,卻又有一種想要親近的慾望。
「阿悅,」少女抬頭,看見她微微一笑,帶著春水的濕意,令宋悅怔了一怔,忽爾心裡一鬆,小跑幾步,挨著她坐下。
「忘言姐姐。」她輕輕喚道。
「忘言」二字為顏秉初的字,是由永元長公主取的。「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得意在忘象,得像在忘言。」
「還是喚我初姐姐吧,」顏秉初笑道,「忘言二字一出,倒覺顯生分了。」
「嗯,初姐姐,」宋悅從善如流,「你怎麼坐在這兒,我找你有好一會兒了。」
「怎麼了?」顏秉初起身,將手伸向她,等她握住了,便慢慢走向迴廊。
「初姐姐就要出嫁了,悅兒就住在這裡,陪你兩天好不好?」宋悅扯著她的袖子,輕輕晃了兩下。
三天後,顏秉初就要從郡王府出嫁,她看了看宋悅滿臉的請求之意,點了點頭,出嫁前,有一人能陪著說說話,說不定也能撫平心中一絲惶恐之意。
「太好了。」宋悅滿面喜色。
兩人沿著迴廊,慢慢地走著,顏秉初細細地看著園中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相比之下,宋悅倒有些心不在焉。
「初姐姐,」宋悅輕輕地拽了拽顏秉初的袖子。
「嗯?」顏秉初笑著回頭望向她。
「我……」宋悅咬了咬嘴唇,似乎有些緊張,「我能問你一個問題麼?」
顏秉初有些意外她的表情,頓住了腳步,靜靜聽她的問題。
「你喜不喜歡表哥?」
表哥?宋岐?顏秉初狐疑地看她。
宋悅見她面色,連忙解釋道,「不,不是我是說世子表哥。」
直接地問她喜不喜歡另一個人。往往是兩種情況,第一種就是純粹地詢問她,想知道她的感情;第二種就是對比自己了,聽別人的故事,想自己的事。
宋悅也有十三歲的年紀了,依舊如小時一樣,冰雪可愛。似乎女孩生來有一種天賦,那就是感情。最是大大咧咧的女孩子,心裡也有一個地方小心翼翼地掩藏著一個人,不知不覺地愛一個人,哪怕自己並不知曉。
那麼,宋悅是覺察到自己的內心了麼?
見顏秉初半晌沒有說話,原本有些不安的宋悅面色漸漸暗淡下來,她伸出手緊緊摟著顏秉初的胳膊,顏秉初聽到她細細的低語,「難道沒有兩個人相互喜歡著成親麼?」
顏秉初挑起眉,將胳膊從她的手中抽出來,改成環著她的肩膀,低下頭在她耳邊道,「傻丫頭,我怎麼會不喜歡世子哥哥呢?」
「真的?」宋悅的臉一下子亮了起來,眉目都染上歡欣,「你和表哥是相互喜歡的?」
顏秉初大大方方地點點頭。
「那麼我也可以嫁給自己喜歡的人了?」宋悅的笑容明媚,顏秉初突然肯定了,這個女孩子已經初識了情滋味,為之感傷,為之歡欣,為之期望。
「誰是阿悅想嫁的人?」
宋悅突然抿緊了嘴巴。
顏秉初微微蹙眉,連最開始最天真的時候,就已經知道困難重重了麼?她輕輕歎了一口氣,將手搭在宋悅的肩膀上,「我們回去吧。」
除此以外,她並不能多說一個字。她不能阻止,或許前方是一片繁花呢?可她也不能鼓勵,又有誰知道或許只有一道深淵。
幽深的長廊,清晨薄暮的光影交織。
問余何適,廓爾忘言。
泰治三年六月初六,洛陽街道兩邊一片人頭攢動。
今日,名動洛陽的純安郡主出嫁了。純安郡主年十五,卻已然從太學的上捨結業,被聖上封為國子監正九品博士。
無論官職虛實大小,然卻是大宋史上第一人。
顏秉初一身紅衣靜靜地伏在顏秉寧的背上,紅帕下的視線只有一角天地。顏秉寧也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每一步都走得很穩。
從大門到喜車需要多久?顏秉初從顏秉寧的背上落入另一個懷抱。
「別怕。」懷抱的主人用手輕輕地拍了拍她。
那一刻,似乎喜樂聲喧鬧聲統統淡去,天地間惟余這一聲輕輕地安撫。
「車起——」
他混跡在人群之中,看著白馬之上那個人俊眸帶笑,左顧右盼,極為得意,心中湧上濃濃的澀意。他從來沒有看見過他如此情緒外漏,想必是高興到極致吧。他的目光掃過隊伍中間的那乘喜車,再看了他一眼,倏爾轉身,卻不想撞上一個人。
「對不住,請讓一讓。」他抱拳道了一聲歉,卻不見那人側身,抬頭卻發現那少年盯著一個方向,目光閃爍似有淚意,他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原來是那乘綴著鈴鐺瓔珞的喜車……呵……原來同是天涯淪落人。
「不若共飲一番濁酒乎?」他輕輕地邀請,半晌,他終於聽到了回應。
「好。」
良辰既至,婚禮已舉。二族崇飾,威儀有序。嘉賓僚黨,祁祁雲聚。車服照路,驂騑如舉。……
三拜禮成後,新娘送入洞房。
顏秉初握著手中的綢緞,因知道那頭是他,心下安穩,一步一步地跟在後頭,哪怕頭上沉重的鳳冠已壓得她脖子有些酸痛,面上的傅粉讓她的皮膚緊繃,也絲毫不影響她此刻的歡欣。
要踏進門檻的那一瞬身子微微晃了晃,謝詡也不顧一旁捂嘴偷樂的眾人,伸手托住了顏秉初胳膊肘,耳語道,「小心些,頭上是不是很重?」
這麼溫柔的低語,讓顏秉初心下一酸。他輕輕地捏了捏她的胳膊。
一旁的喜娘忙道,「世子爺,還是讓奴婢扶著吧。」
「不用。」謝詡揮手讓喜娘退至一邊。
顏秉初被他扶著,坐在了喜床邊上。
「快挑了蓋頭,讓我們瞧瞧新娘子。」有人嬌聲笑道,「聽說純安郡主是個難得的美人,瞧瞧燕國公世子如此寶貝的樣,定是錯不了。」
喜帕下的顏秉初微微一蹙眉頭,卻連忙鬆開,垂下眼睫。因為屋內的嬌笑聲,竊竊私語聲,眼前一片紅暈,她無法聽出謝詡的動靜,心臟一下一下劇烈地跳動起來。
倏爾眼前一亮,屋內突然靜下來,有人發出吸氣聲。
顏秉初抬起眼,看見站在床邊的身影,順著大紅色的喜服慢慢往上,上彎的唇角,挺直的鼻樑,再然後,是一雙春意融融的鳳眼。
顏秉初頓時面上一熱,錯過他的視線,掃向屋內。
嫵媚的長眉,墨色的深瞳,膚白如雪,唇色嫣紅,新娘的艷光逼人實乃生平所見第一人,眾夫人不面訥訥了半晌,方才回過神來,此時倒沒有人敢大聲嚷嚷了。
眼前這個難描難畫的美人一眼掃過身上時,清泠泠的目光又仿若雪山之巔的神女,讓人心生畏懼。
「哎呀,好了好了。」顏秉初的姑母安定侯夫人顏氏首先開口打破一室寂靜,「新娘子都瞧見啦。」
「是啊,」接口的是福嘉的婆婆曹夫人,曾見過幾次面,她慈祥地笑著,「我們郡主今日真漂亮。」
「一瞧就是個貴人,難怪長公主歡喜的不得了。」
「是呀是呀。」
屋內頓時響起一聲一聲的附和。
顏夫人笑著轉身,卻瞧見謝詡還呆呆地站在原地盯著顏秉初,一聲都沒吭,頓時撲哧笑出聲來,推了推他,讓他坐下,又叫,「喜娘呢」
一喜娘忙忙托著籃子,往床帳上撒五色同心花果和金錢。
「撒帳東,簾幕深帷燭影紅,佳氣鬱蔥長不散,畫堂日日是春風;撒帳西,錦帶流蘇四角垂,揭開便是姮娥面,輸卻仙郎捉帶枝。……撒帳中,一雙月裡玉芙蓉,恍若今宵遇神女,紅雲簇下擁擁巫峰。……」
顏秉初聽著聽著臉就紅了起來,眼角只聽著膝頭看。
另一個喜娘急忙捧著盤子上前來,中有兩盞清酒以綵帶相連。
「請飲——」
顏秉初左手壓著袖子,伸出右手取了一盞,大紅嫁衣下露出的玉蔥似的雪白指尖,晃了謝詡的眼,一股灼熱順著酒水一路吞進肚子裡。
「哎呀你個傻孩子」顏夫人斥道,「這是合巹酒你怎麼一個人全先喝了」
謝詡愣愣地看著手中的空杯。
眾人頓時笑起來,顏秉初面上發熱。
喜娘連忙換上新的清酒。
新郎新娘各飲半杯,然後交換。
喜娘急忙接過,雙手一擲,一仰一合。
眾人忙賀。
「曰大吉,禮成——」
謝詡喝完這第二杯水酒,看著自己的小妻子嫣紅的面龐,頓時覺得自己有些醉,正在迷迷糊糊間,卻被顏氏一巴掌拍醒。
「還不快上前頭去」

 

第一二八章喜夜
隨著謝詡的出去,眾夫人又說了幾聲恭賀的場面話,也紛紛出了屋子。
顏氏見顏秉初面有疲憊之色,關切地詢問兩句,又讓人喚了丫鬟過來。
「姑娘,」一個婦人妝扮的女子笑盈盈地給顏秉初請了安。
「綴幽姐姐,」顏秉初頓時驚喜地站起身,叫了出來,上前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顏氏好笑地看著兩人,「好了好了,快伺候你們姑娘淨了面,將頭上的鳳冠卸了,好鬆泛鬆泛。」
「多謝姑母了。」顏秉初小臉紅紅的向顏氏行了一禮。
「你個傻丫頭,」顏氏笑著拍拍她的臉,「有什麼好笑的,我上前頭去了,你累了一天,趁著這會兒好好休息休息。」
顏氏剛走,就有人敲門,原來是文柏,遮遮掩掩地拎著一個紅漆小食盒子。
「世子爺說了,他盡快回來,廚房裡備著席面呢。這是覓青燉的湯,姑娘先喝一碗,墊墊胃。」文柏打開食盒,頓時一股鮮香之味,勾得顏秉初的肚子咕咕叫了兩聲。
「我方纔還沒感覺到餓,這會竟然叫了.」顏秉初頗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乾癟的肚子。
「姑娘恐怕是餓過頭了。」綴幽笑道。
從一大早起,除了一杯蜜水和一小塊糕點,顏秉初的肚子裡什麼都沒有進,她嗅了嗅鼻子,極為遺憾地道,「我想先洗個澡再吃,臉上繃著一整天,難受。」
今日開臉後,顏秉初忍著噁心讓全福嬤嬤替她塗上了一層蛋清,倒現在還難受的很。
「廚房早備了水,」綴幽動手替她卸去頭上的釵環,「奴婢昨日來府裡,發現世子爺的屋裡竟然一個大丫鬟都沒有。」
除了貼身的文柏和文杏是今日同喜娘一駕馬車跟著進府的,其餘的人包括四房陪嫁下人皆是昨日同她的嫁妝一塊進了府。
「嗯,」顏秉初翹了翹嘴角,沒有繼續問這個問題。
綴幽從鏡子裡看出她心情很好的樣子,也不點破,吩咐文柏來給顏秉初通頭,自己轉身替她去找換洗的衣服。
綴幽找的卻是一件細棉面子的薄衣服,布料極軟卻不透,穿在身上很舒服。顏秉初扯著領子猶豫了半晌,紅透了臉,但還是沒有換下來。
文柏替她絞乾了頭髮,鬆鬆挽了一個纂兒,插著一支楊木雕花釵子,又伺候她吃了半碗湯,便拎著食盒悄悄退了出去——默認新娘進食是一方面,但總得做做樣子,只能偷偷摸摸地來,偷偷摸摸地去。
綴幽見文柏退了出去,看著顏秉初斜倚在床頭上一派自在,頓時有些不知所措。
「怎麼了?」顏秉初抬首見她杵在原地,眼神不時地飄向她,分明是有話要說的樣子。
綴幽只覺面上火辣辣地,暗暗地道,「都是些什麼事兒。」一邊走向她,遮掩著從袖子裡取出一樣東西來強塞給顏秉初,「姑娘,一定要仔細看看。」
顏秉初剛要舉起那本書,就被綴幽啪的一聲壓了下去,「等奴婢出去了再看……我……我走了」
這個一直以來穩重的大丫鬟第一次落荒而逃了。
顏秉初看著門砰的一聲合上,視線轉到手中的書上,嘖嘖,綢緞包裹的封面,看起來很是高級啊,定不是綴幽的。
難怪徐氏昨日一直支支吾吾地,卻什麼都沒提,顏秉初以為她忘記了呢,原來在這裡等著呢。
她饒有興致地翻開,唔,她頗有些挑剔地逡巡著畫面,畫工還可以,不過麼,只能當畫作欣賞吧,羅衫半掩,完全看不出重點啊,而且這兩人長得也很抽像。不過兩人身邊的景色倒是很美,牡丹畫得很傳神。
顏秉初繼續瞄向下一幅,換了地方,嗯,還換了姿勢……不過她還是沒有看清重點……原來這就是含蓄美啊,她捂著嘴偷笑。不待她翻向下一頁,突然聽到屋外傳來綴幽的聲音,「世子爺回來啦」
這聲音比往常高上幾倍,分明是在告訴別人她正在幹壞事麼
她焦急地看了四周,慌慌張張將書塞進褥下,眼見著香簟的邊沿翹了一點,連忙又往裡推了推,將將轉身,門就推開了。
謝詡進門帶來一股酒氣。或許是剛剛緊張了一陣子,這會兒顏秉初倒是放鬆了,她嫌棄地舉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快去洗澡。」
謝詡一進門兩隻眼睛就粘在了顏秉初身上,她卸了妝,穿著家常的淺色衣服,膚色透白,帶著淺淺的桃花色……他覺得他的心臟已經不聽使喚地直跳,他好想湊上去……
顏秉初見他兩眼迷濛地向自己走過來,頓時嚇了一跳,難道是喝醉了?
她伸出手拍了拍謝詡的臉,謝詡俊眸微縮,突然俯下身在顏秉初臉上啄了一口,立刻轉身向淨房走去。
顏秉初傻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似乎走路姿勢有點些僵硬,連忙吩咐在門外不動的綴幽,「讓廚房備醒酒湯,世子喝醉了。」
「那個……」綴幽輕輕地問道,「姑娘要不要伺候世子爺沐浴?畢竟屋子裡可是一個大丫鬟都沒有。」
顏秉初紅了臉,眼睛看向別處,小聲道,「我才不,又不是小孩子,不會洗澡。」
綴幽又是好笑,又是無奈,見她窘迫的樣子,知道她是不好意思,想了想,反正來日方長,姑娘還小呢,便也不再勸說,徒留顏秉初一人在屋裡想東想西,聽著淨房的水聲,一張小臉紅得櫻桃似的。
廚房的席面剛置上桌,謝詡頭髮半濕地出了淨房,他瞥了一眼桌上的飯菜,在顏秉初的對面坐下。
顏秉初猶豫了片刻,便起身接過文柏手上的帕子,走到謝詡身後幫他絞著頭髮。
謝詡一顆心甚是欣慰,他養女兒,護眼珠子一般看大的小姑娘,一雙小手動作輕柔地在他頭上撫弄著,讓他心裡甚癢。想著,他伸出手臂就將小姑娘的纖腰一攬。
顏秉初驚呼一聲,已然坐在了謝詡的腿上,綴幽和文柏極有顏色地互相看了一眼,笑著退了出去,輕輕地掩上了門。
謝詡看著那張近在咫尺的小臉,忍不住抵了抵她的額頭,輕輕咬了咬她挺翹的鼻尖。
顏秉初面頰上方退下的緋色又漸漸浮了起來,她僵硬著身子,將頭往後仰了仰,結結巴巴地道,「你……你喝醉了……桌子上有醒酒湯。」
謝詡不復揭開蓋頭時的癡傻,他微微一笑,目光從顏秉初的臉上移開,點了點頭,「嗯,是有些醉了。」仍不鬆開顏秉初,一隻手就夠了桌上的湯碗,喝了一口,還沒等顏秉初鬆口氣,立刻哺了上去。
一股酸甜斥滿了顏秉初的整個世界,顏秉初的眼前漸漸迷濛起來,屋角點燃的龍鳳紅燭,燭影搖晃,屋裡淡淡的甜香,還有,一道令她窒息的男子氣息,交織在一起,漸漸地,漸漸地,她四肢發軟,覺得她被包裹在一汪漾漾春水裡,不,是連她自己也化成了一灘春水。
床上的香簟有些硬,謝詡隨手從床裡扯了一床被子,當顏秉初終於踏實地接觸到軟和的錦被時,竟然滿足地流下眼淚。
「不哭,不哭,」謝詡的聲音低沉沙啞,一點一點吻在她的眼角,鼻尖,耳垂,鎖骨,慢慢慢慢往下,帶起一連串的顫慄。
顏秉初仰著頭,半闔的眼角瞥見屋裡的燭光,再轉過來時,對上謝詡迷濛的鳳眸,他正細細地看著她,白膩的肌膚染上點點微紅,一直延伸到脖頸,沒入微敞的衣襟,謝詡的眸色轉深,一個吻輕輕落在她濕潤的眼睫上。
「別怕,」他喃喃地道。
一隻手伸入她的衣服裡,輕撫在她腰側的滑膩,她微微縮了縮,不安地扭動了一下。
「別怕。」氣息不穩地安慰帶著灼熱急促的呼吸聲。
前殿的喧囂彷彿影響不到這廂的春意,聽著屋內時而高時而低的嬌呼呻吟,文柏尷尬地看了綴幽一眼,兩人稍稍地又站遠了一些。
這是一處新院子,比謝詡原來住著的風入松大了不少,正屋前還有一方小池塘,載著一圈垂柳,夜風吹過,柳枝柔柔飄動,將折未折,如同美人纖腰倚風舞蹈。
池塘裡種著芙蕖,開得正艷。蓮葉下還能聽見蛙鳴之聲,倒是十分愜意。
兩人就小聲聊起別的事來。
「這次陪嫁的丫鬟統共有八個?我昨日光是整理姑娘的衣裳器具,倒還沒有注意到陪嫁的人。」綴幽悄聲問道,「和覓青一塊進來的另外三個都進來了?還有兩房下人我瞧著不熟,是原來做什麼的?」
「同覓青一塊的,只進來兩個,有個喚作香桃,後來改作笑春的,姑娘說她性子好,給了三爺,剩下的念文和噙香,一個識字,一個是家生子。」文柏細細地解釋著,「姐姐不熟的兩房下人,是長公主府裡出來的,賣身契也在咱們姑娘手裡,是能大用的。」
綴幽看著她輕輕一笑,帶著一些欣慰,「你也長大了,做事比前妥帖了不少。」
文柏面上有些赧然。
「去問問廚房水有沒有備好吧。」綴幽瞧著亮著燭火的屋子,促狹一笑。

第一二九章翌日
然而,綴幽卻是失算了。
廚房的熱水涼了一桶又一桶,始終不見屋裡的人喚。
文柏有些詫異,對上面色有些不好看的綴幽,「難道是睡著了?」
綴幽哼了一聲,還未答言,門吱呀地開了,是面色有些尷尬的謝詡,披著一件杏色的袍子,他手握成拳放在唇邊,有些不太敢看屋外的兩個丫鬟,「去備些熱水來,你們進來一個,替夫人找件乾淨衣裳。」
說完,就轉身往裡屋走。
文柏看了綴幽一眼,急忙轉身吩咐廚房去換熱水。綴幽低著頭進了屋子,從屋角的斗廚裡找出一件玉蘭色的褻衣,昨日,她仔細地整理了顏秉初的衣物,自然明白手上這一件,同晚上姑娘身上的那一件區別在哪裡。她翻看了一下褻衣的小盤口,粒粒都很飽滿,小立領也不會難受,絲織的衣物夜裡穿著也不會太熱。她心裡歎了一口氣,早知道就不替姑娘拿那件低領沒幾粒扣子的褻衣了。
「放到淨房裡吧,」謝詡彎腰抱起顏秉初,「好了就下去。」
綴幽瞥了一眼他懷中閉著眼睛的顏秉初,頭髮凌亂,小臉紅通通的,心疼地不得了,立刻膽子也大了起來,不滿地道,「爺還是將姑娘交給奴婢吧,奴婢打小就在姑娘身邊伺候著,曉得輕重。」
謝詡乾咳了幾聲,雖然知道她在影射自己不知輕重,但仍是苦笑著擺擺手,「不用,你下去吧。」
綴幽微微蹙眉,但無法,只得將衣物放在淨房裡,退了出去。
謝詡橫抱著睡過去的顏秉初進了淨房,想了想,衣服也未脫,直接跨進了浴桶,坐在桶中小心翼翼地調了姿勢,讓懷中人的腦袋靠著自己的肩上,然後輕輕地挑開胡亂裹在她身上的衣裳,露出了微泛桃花色的肌膚,還有點點紅痕。
謝詡的目光忍不住漸漸往下,還未熄滅的火勢又漸漸起了頭,他輕微地哼了一聲,屈起腿,將懷中人往上掂了掂,手臂也不由自主地摟緊了纖腰。他閉了眼睛忍了片刻,再偏頭又瞧見她柔軟的睡姿,烏黑濃密的睫毛垂下,就像鴉翎一般,遮住了情動時令他癡迷瘋狂的媚光和風情。
他微微歎了一口氣,最終還是忍不住吻了吻她的眼睛,用水輕輕地替她清洗。直到將懷中的人重新放置到床榻上,謝詡才鬆了一口氣,摸了摸微濕的額頭,知曉自己忍出了一身汗,俯下身輕輕吻了她一下,方又轉身向淨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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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秉初睜開眼睛時,仍有片刻的迷茫,盯著繡著魚戲蓮葉間的賬頂,半晌才察覺自己躺在一個溫熱的懷抱裡,還有一隻結實的手臂環在肩膀上……顏秉初猛然想起昨晚的事,頓時惱羞成怒地將一隻擱在胸前的手臂扔了出去。
耳邊響起低低的笑聲,熱氣鑽進顏秉初的耳朵裡,癢得讓她縮了縮,她側過頭往後挪了挪,怒視著剛剛將腦袋埋在她頸窩裡的男人。
謝詡好笑地伸出手撫了撫懷中炸毛的小貓,低頭又在她唇上香了一口,得了手,心滿意足地抽了手臂坐起身來。
外間聽見動靜的文杏立即敲了敲門。
「進來吧。」謝詡自顧下了床,從床邊取了衣服穿戴起來。
文杏和念文端著水盆走進來。
文杏這幾年也近身服侍慣了顏秉初,進屋頭一件事,就是往桌邊調蜜水。念文看了看,猶猶豫豫地走向謝詡,剛要伸出手,就被謝詡冷冷掃了一眼,「不用,伺候夫人去。」
念文一怔,還未有反應,就聽文杏驚呼,「姑娘,你怎麼了?」頓時身邊一陣風過,念文抬頭,原來謝詡已經大步越過她跨到了床邊。
顏秉初躺在床上還不覺什麼,見文杏端著蜜水來,便要起身,這才發覺渾身酸痛,腰肢無力,根本起不了身。尤其是私、處,覺得難堪異常,也不知怎麼,頓時覺得委屈得不得了,眼淚便撲簌撲簌地落了下來。
「怎麼了怎麼了,哪裡不舒服?」謝詡忙用手擋開文杏,坐在床榻上,低頭撫著她的臉蛋詢問。
顏秉初見他來也不理他,將頭偏過去躲開他的手,下死勁兒用手臂忍著酸痛撐坐了起來,伸手要接蜜水,謝詡忙替她接了,捧到她嘴邊。
顏秉初喝了蜜水,便要下床,誰知才揭了被子,剛起身,竟是雙腿一軟,差點跌坐在地上,幸虧謝詡眼疾手快扶了一把,還沒等他一顆心定下來,小姑娘已經放聲大哭起來。
謝詡急得滿頭是汗,連忙替她擦眼淚,顏秉初想到昨晚苦苦哀求他半天也不聽,才會搞得自己這麼狼狽,心裡現在最恨地就是他,哪裡肯讓他靠近,伸出手就推他。
綴幽匆匆進屋,就看見兩人鬧成一團,不由大急,「我的小祖宗,別哭了,呆會還要認親呢,這眼睛哭腫了怎麼辦?」說著急忙遞眼色給身後去剛剛去喊她的文杏,讓她將盂洗盆端來。
誰知不說還好,一說顏秉初心裡就著急,腿軟成這樣,怎麼走過去認親啊,眼淚更是止不住地往下掉,謝詡無法,只得揮揮手讓她們都下去,雙手微微一用力,將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小妻子抱坐到自己腿上,半摟著細細安慰道,「怎麼了卿卿?嗯?是不是……那裡疼?」
見他好意思說,顏秉初抬起被淚水打濕的眼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還說就……就怪你」
波光閃爍,實在是無邊媚意,謝詡心裡一蕩,綿密的吻就落在顏秉初的眼角眉梢,「好,好,就怪我,就怪我。」
聽他敷衍,顏秉初的委屈就更大了,伸手就拽著謝詡的臉頰往兩邊拉,「你還敷衍我你昨天也敷衍我」
可憐謝四郎一張俊臉被拉得變形,還半點不敢忤逆,連連點頭,「是我不對,我下回定不這樣了,卿卿,這次就原諒我一回,好不好?」
「你渾蛋」顏秉初終於憋出了一句髒話。
謝詡看著小妻子淚痕交錯的小臉,有些氣弱,只得抱著她坐到桌邊,親手打濕了帕子替她抹乾淨了臉,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這麼大的人了,還哭鼻子,小心叫好哥兒笑話。」
顏秉初不服氣地瞥了他一眼,突然又覺得自己今早這番鬧實在有些不可思議,頓時撲哧一笑,趁著謝詡微微一愣期間,湊上去,在他唇上啄了一口。
謝詡回過神,見小妻子一雙杏眼得意地彎著,剛要捉住眼前的一親芳澤的機會,就聽見門外傳來黃嬤嬤的聲音,「世子和夫人起了沒?」
顏秉初頓時一驚,連忙從謝詡的身上跳下來,雙腿還是發軟,謝詡忙用手穩穩地撐著她。
「起了,嬤嬤進來吧。」謝詡揚聲道。
屋門打開,顏秉初忙曲膝道,「嬤嬤早。」
黃嬤嬤笑瞇瞇地看著她,「奴婢要給夫人請安啦。」不著痕跡地瞄過謝詡正扶著她的手,和她脖頸處的紅痕,頓時笑容又大了幾分,「噯,噯,奴婢來就是取個東西,順便傳個話。」她舉了舉手上黑漆雕花的方盒子。
顏秉初萬分不解。
「老夫人說昨晚太熱鬧,高興過了頭,結果睡晚了,讓你們體諒體諒,晚一些再去認親。」黃嬤嬤見顏秉初要說話,連忙揮手笑著,「先漱洗漱洗吧。」
顏秉初抬頭看向謝詡,謝詡自然明白黃嬤嬤來是做什麼的,怕她不自在,攬過她,笑道,「讓嬤嬤費心了,替我和初兒說一聲,讓老祖宗安心歇著,我們晚些就去。」
黃嬤嬤笑瞇瞇地點頭應了,轉身跟著綴幽往床鋪走去。
文杏立刻端了水來,伺候謝詡和顏秉初兩人漱洗了,待顏秉初坐在妝台前時,黃嬤嬤早已經走了。
顏秉初透過鏡子看著謝詡頭髮還散著,頓時抿嘴一笑,起身示意綴幽等一會兒,拿著梳子走到謝詡身邊,努了努嘴。
謝詡當然知趣的側過身來,讓顏秉初替他打散了頭髮,通了頭,又整齊地盤了一個髮髻,插上羊脂玉的簪子。
綴幽笑瞇瞇地一旁看著,一顆心才悄悄地落回肚子裡。
吃了早點,謝詡才扶著顏秉初慢慢往正屋去。
黃嬤嬤正服侍著謝老太君吃早飯,兩人不知在說著什麼,眼角眉梢都掛著笑意,看見兩人進屋來,老太君急忙招手問道,「用過早飯了麼?」
「嗯,用過了。」
顏秉初伸手要接過黃嬤嬤手中的筷子,被謝老太君攔住了,她佯裝著不高興地模樣道「你這孩子,怎麼進了我們家反倒生疏了,快坐下來,再陪老婆子用點。」
謝詡撫了撫顏秉初的背,笑道,「都聽奶奶的。」
謝老太君整頓早飯吃得極為高興,不時地瞥向坐在下首的兩人,竟比往常多用了小半碗米湯。
黃嬤嬤笑道,「看來是老祖宗成天對著奴婢這個難看的吃不下,一時見著世子和夫人這對璧人,頓時就下飯了。」
收拾完早飯,門外的小丫頭稟道,「老爺和夫人來了。」
燕國公謝毅和宋氏兩人端坐在老太君兩側,喝了顏秉初敬的茶,燕國公就帶著滿身的得意出了國公府。
他得意啊,這滿京裡誰不知道,他兒媳婦乃是正九品的博士,大才啊,比之那些隨便寫幾首酸詩就名揚京城的才女實在不能比,不能比。

 

第一三零章暖日
燕國公走後,眾人聊了幾句,老太君不願意拘著小夫妻兩個,揮了揮手,讓大家都散了。
謝詡半擁著顏秉初走在回滿園春的小道上,一路興致昭昭,似乎從來沒有發現自家府裡的景色如此可人。一會兒讓她看這個亭子,一會讓她欣賞那朵花。
若是有可能,顏秉初實在不願意同他這個姿勢走在路上,實在有些輕狂了。
「你不出門麼?」顏秉初有些無奈地打斷他的興致。
「不用啊,」謝詡抬手將她落下的一縷頭髮撫到耳後,笑著說道,「我可以在家好好陪你半個月。」
這麼久的假期,顏秉初忍不住蹙眉。
「怎麼?」謝詡注意到她苦巴巴的神色,不由好笑道,「難道是嫌我在身邊擾了你?」
「你怎麼這麼說」顏秉初忍不住嗔了他一眼,賭氣道,「好吧,我就是嫌棄你了」
謝詡失笑,用手指節輕輕敲了敲她的腦門,俯下身在她耳邊低聲道,「壞卿卿,才一夜就嫌棄你家相公了。」嗓音曖昧,氣息撲在她的脖頸處。
顏秉初的臉漸漸紅了,偷偷回頭看了一眼,見文杏和念文兩個都離得比較遠,才放下心來,轉頭瞪了他一眼,嘟囔道,「不害臊。」
謝詡站直身子,擁著她繼續往前走,同她商量道,「今天好好歇一天,我明日帶你出去玩如何?」
「真的?」顏秉初驚喜地問道。
謝詡看著懷中心愛的小妻子滿臉放光,臉上也露出笑來,「當然是真的。你可以想一想,明天想吃什麼,想去哪裡。」
顏秉初的心思立刻從她肩膀上的那隻手移了開去,琢磨著明日要怎麼玩上一天才好。
謝詡看著凝眉苦思的小姑娘,唇角勾起了一抹笑。
林嬤嬤早早地就候在正屋門口,自然也看見謝詡攬著顏秉初跨進了院門。她原本是繡娘出身,對屋裡嬤嬤的規矩完完全全是進了顏府後才學的,雖然顏秉初一及笄就嫁了人,但她好歹是跟著周嬤嬤學了四五年,一眼就看出新嫁娘虛浮不自然的腳步,和眼底微微的青黑。
與綴幽相比,林嬤嬤只有更關心顏秉初的份,頓時一張臉就有些泛黑。直到看見顏秉初滿面驚喜地衝她撲過來,板著的面孔才綻出柔和的笑容,她恭敬地行了禮,彷彿沒有看見顏秉初身後謝詡青黑的臉,喚了一聲「姑娘。」
「嬤嬤,眼睛好點了沒?」顏秉初拉著她往屋裡走去,一面仔細打量著她的眼睛。
林嬤嬤笑著任她打量,「多虧姑娘的藥膏子,見風也不流眼淚了。」她取了套著玉片子的大引枕放在榻上,讓顏秉初舒舒服服地靠著,又喚了小丫頭來給她捏腿。
顏秉初不好意思地縮了縮腳,「哪裡就用得著這樣。」
「怎麼用不著?」林嬤嬤虎著一張臉,「嬤嬤看你走路都走得歪歪扭扭的,定是腿酸痛得緊。」
「嬤嬤說的對。」謝詡插言道。
顏秉初抽搐了一下嘴角,偷偷瞥了一眼面色尷尬的謝詡,只得噤聲,任由小丫頭兩隻手在她腿上捏啊捏的,說實話,又痛又酸,可是好舒服,果然是嬤嬤想得周到,她心裡偷偷地往林嬤嬤那靠了一靠。
謝詡在最近的椅子上坐下,一時屋裡的氣氛有些尷尬。
文柏端著一碗黑黝黝的藥湯進了屋,「姑娘,溫度正好,瞅準了時間煎出來的。」
「這是什麼?」顏秉初驚恐,指著藥碗,「難道是要我喝的?」
文柏耐心勸道,「沒關係,一點不燙,姑娘就像以往一口悶掉,奴婢蜜餞都準備好了。」
「不要,」顏秉初捏著鼻子,扭過頭去,聞著味道就噁心,「拿走,拿走,我又沒有生病。」
肯定是新婚第二天要新娘子喝的什麼催子的藥汁,開玩笑,她又不著急,憑什麼要她喝呀。她最討厭的就是味道古怪的藥湯了。
「姑娘——」文柏待要再勸,顏秉初一把將頭轉過去,埋在了引枕裡。
「不喝就不喝吧,」謝詡急忙打圓場,好笑的將小妻子從枕頭裡解救出來。
林嬤嬤神色微動,片刻又恢復了一張嚴肅的面孔,「這可是長公主給的藥方子,一看姑娘的面色,昨天就虧得厲害,這樣下去,豈不是身子就虛了?」
什麼跟什麼?顏秉初愣愣地看著林嬤嬤,半晌想通話裡的意思後,一張臉已經透紅。謝詡也好不到哪去,只好將功折罪地親自遞過藥碗,送到嘴裡嘗了一口,然後送到顏秉初唇邊,哄道,「來,溫度剛好,喝完了,我讓人調蜜水好不好?」
顏秉初委屈地看了他一眼,接過,屏著呼吸一口悶了,急忙接了文柏遞過的蜜餞塞進嘴裡,含含糊糊道,「蜜水。」
謝詡看了屋裡一眼,突然覺得他身邊一個大丫鬟都不放,其實也是一個失誤,心裡歎了一口氣,剛要起身,卻早已有人遞了一杯蜜水來,「世子爺。」
謝詡忙接過,用嘴抿了抿溫度,遞給顏秉初。
林嬤嬤瞥了一眼安靜地退至一邊的念文,看不出心裡在想什麼。
文杏已經跨進了屋子,「爺,您身邊的福寶說有事稟報。」
謝詡皺了皺眉頭,接過顏秉初喝了一半的水杯,又仔細看了看她的面色,昨晚的紅暈退去,面色已經有些蒼白,想了想,袖子底下的手捏了捏顏秉初的手指,「好好休息,吃完午膳睡一覺,我先出去一會。」
顏秉初乖覺地點點頭,伸出手替他整了整衣領。
謝詡這才起身出了屋子。
林嬤嬤滿意地看著謝詡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又仔細詢問了顏秉初的精神,才開口吩咐文柏道,「將陪嫁來的八個丫頭都叫進來。」
四個一排站開,顏秉初搭著綴幽的手起了身,這八個丫頭,出嫁前她看了兩眼,現在再看,倒是有些不同了。
從納翠居帶來的五個,文柏和文杏,兩個屋裡的一等丫頭,分管銀子衣物和針線。覓青,依舊是管著小廚房。照理說,屋裡伺候的有四個大丫鬟才是,念文就是補上的那一個,顏秉初仔細地打量了半晌,倒是一直很鎮定,如果不是那雙指節粗大的手指捏得都有些紅了的話。
顏秉初又去看剩下的一個,噙香。若是一同進來的幾個都得了提拔,偏偏她沒有,很容易心生怨恨。顏秉初仔細看了看她,眉眼之間一片平和,衣服穿的也很得體。
她心下有了主意,看著綴幽笑道,「我身邊有文杏和文柏兩個屋裡伺候著,也儘夠了,倒是世子身邊一個大丫鬟都沒有,噙香和念文就伺候世子吧。」
似乎沒注意到噙香微皺的眉頭和念文眼裡一閃而過的驚喜,林嬤嬤恭敬地道,「姑娘想得很好。」
「剩下的三個,」顏秉初指了指一邊年齡有些偏小的丫鬟,「院子裡也有府裡的三等丫鬟,總不能說我偏心,綴幽和嬤嬤就幫我注意著,只挑好的帶著。」
林嬤嬤笑著答應了,又向眾人道,「如今我們也要改改口了,該叫姑娘夫人了。」
顏秉初怔了一怔,這才注意到其中區別,似笑非笑地瞥了眼笑嘻嘻的文杏和應得最快的綴幽。
原來,謝詡還經過了考察期。
顏秉初還沒有掌管中饋的打算,然而她帶進來的四房下人,都被宋氏安排好了位置,顏秉初心下感動,休息了一會,趁著謝詡今日中午不回來的空檔,帶著文杏和文柏去了宋氏的念高遠。
是個和名字極為相稱的院子,全是四季常青的植物喬木,一派清幽。
宋氏身邊的大丫鬟玳瑁替她打了簾子笑道,「少夫人來了。」
宋氏正在看新出的話本子,見到她愣一愣,連忙放下手中的書,向她招手笑道,「怎麼來了?沒有休息休息?世子呢,怎麼沒同你一塊兒?」
「世子出去了,」顏秉初親暱地在宋氏身邊坐下,「初兒來看看娘,想和娘一同吃飯。」
都說婆媳關係親而不膩,其實並不能適用在顏秉初這兒,她定親得早,相當一部分時間都是在國公府由老太君和宋氏手把手帶著身邊教著的,對於宋氏來說真真切切是半個女兒了。
「好,好,我們娘倆兒今天一塊吃,」宋氏伸手攬住她,又偏頭仔細地看了看她身上的衣服,笑道,「今兒這身不錯,這花兒繡得格外好。」
顏秉初聞言也低頭打量,今早上鬧了那麼一出,綴幽取了衣服來,她也就急急穿上了,還沒仔細看過繡花,宋氏說的是領口和袖口的寬邊上都繡著一串一串的葡萄,襯著淺粉色的寬邊底和細小的綠色長籐,格外好看。
葡萄枝葉蔓延,果實纍纍,往往含著子孫綿長,多子多福的寓意。
而顯然,顏秉初沒明白宋氏的意思,「這是嬤嬤的手藝,」顏秉初笑瞇瞇地應道,回頭又讓文柏將手中的包袱取來打開,原來是兩雙鞋子,「這兩雙是初兒給娘做的。」
宋氏接過,是夏日裡常穿的絲履,一雙水綠色,繡著荷花,一雙淺紫,繡著牡丹。宋氏喜愛地撫了撫,「這繡得這麼好,娘倒是捨不得穿了。」
顏秉初見她喜歡,自然很高興,笑道,「娘不知道我繡得很快?已經能和嬤嬤一般,不用打底直接繡了,快得很。娘喜歡,我趕明兒多做幾雙出來。」
宋氏聞言笑道,「那娘可不敢,累著我們初兒,世子可要找我這個娘了。」說著將鞋交給玳瑁,讓她仔細收好。

第一三一章出府
燕國公府人口極為簡單,大廚房只偶爾宴客或節日時才開大灶台,平日只設下人的飯菜,各院子的三餐均由小廚房出,只不過材料從大廚房領罷了。
所以顏秉初在宋氏這兒吃飯,只需派人往兩院的小廚房說一聲就行了。
「我想著,你不來,還得給你送去呢,正巧了。」宋氏笑著示意身後的小丫鬟將手中捧著的斗彩蓮花的大湯煲放在桌上,親自取了一小碗,撇了湯上一層油,盛好放到顏秉初面前,「特意命廚房給你煲的,娘廚房的嬤嬤煲湯最是一把好手,嘗嘗看,裡頭放了當歸,紅參,枸杞子,補人的很。」
顏秉初舀了舀面前清褐色的雞湯,向宋氏笑道,「多謝娘費心了。」
這一頓,也沒有什麼食不言的規矩,兩人邊聊邊吃,顯然極為開心。
下午,顏秉初滿足地睡了半個時辰,等到謝詡回來時,她的精神已經稍稍養回來了一些,正興致盎然地握著魚竿坐在池塘邊的大樹下。
謝詡悄悄地走到她身後,摟住她的腰,咬她耳朵道,「半天都在這釣了魚?」
顏秉初用胳膊肘推他,「做什麼,魚都被你嚇跑了」
「哪裡有魚?我怎麼沒瞧見?」謝詡不認賬,手也一點沒放鬆。
身後跟著的丫鬟極有眼色地離得遠了些,背過身去。
有謝詡在一旁鬧著,顏秉初也不耐煩地扔了魚竿,被謝詡牽著進了屋。
到了晚間,兩人都洗過澡,顏秉初卻怎麼也不肯上床睡,她擺出棋盤,有些討好地看著謝詡,「我們下一盤棋好不好?」
謝詡有些狐疑地看了看她,她的水平實在是太爛了,不知背了多少本棋譜也是馬馬虎虎,聽說國子監結束棋藝這門課時曾發狠心再也不碰棋的,怎麼突然今天就想要下棋了?
他伸手敲了敲棋盤,「輸了不哭鼻子?」
「我多大的人,怎麼還可能哭鼻子?」話音剛落,顏秉初就想起今天早上的事情,她心虛地縮了縮脖子,伸出手指拽了拽謝詡的衣袖討好道,「世子哥哥,就下一下吧。」
謝詡無奈,甩開衣服下擺,盤腿坐在她對面。
這一下,就下了好久。
「初兒,你到底睡不睡?已經很晚了。」謝詡有些無語地看著對面腦袋已經一點一點的顏秉初。
「啊?到我了麼?」顏秉初慌忙睜大眼眸在棋盤上找他剛剛落下的棋子。
謝詡哭笑不得,將手中的棋子隨意擺在一處,看著顏秉初也跟著迷迷糊糊地下了一子,棋盤上的局勢已經慘不忍睹了。
他默默地沒有出聲,看著她慢慢地慢慢地腦袋低下去……他眸中的色彩漸漸暗沉下去。他哪裡不明白顏秉初一直拖著不願去睡的原因呢?
「我就這麼不值得你信任麼?」謝詡小心翼翼地將睡著的顏秉初攔腰抱起,輕輕地放置到床裡,看著那張沉睡的小臉低低歎了一口氣,全然忘記了前一晚自己的禽、獸行為。
他熄了燈,在她的身側躺下,卻覺得身下什麼東西正膈著他。他皺了皺眉頭,今日鋪床的人怎麼這麼粗心,連床鋪下面有東西都不知道。外邊昨日是她睡著的,昨夜肯定睡得很不舒服。
他微微抬起身,伸手從褥下摸出一樣東西來。
顏秉初感覺很久都沒有睡這麼舒服了,她將臉往柔軟的錦被裡又埋了埋,卻發現這錦被並不柔軟,她努力張開眼睛,入目就是一頁春情滿園,頓時嚇了一跳。
「醒了啊?」頭頂上傳來謝詡帶笑的聲音。
顏秉初這才發覺自己躺在他的懷中,而他正摟著自己看這個……
「好不好看?」謝詡指尖輕輕滑過邊緣,悠悠然地翻過一頁,「我昨日在床被下找到的。」
謝詡眼角瞥了瞥顏秉初漲紅的臉,決定還是不要再逗她了,他抱著美人,看這種東西,其實是自己找罪受。
「啪」地合上書頁,謝詡坐起身,「要不要再睡一會兒?」他俯身親了親顏秉初紅撲撲的臉,「吃完早飯帶你出府逛一逛。」
提起出府的事情,顏秉初滿面喜色,連忙也不睡了,還慇勤地親自伺候謝詡穿了衣裳。
果然吃完早飯,同宋氏告了一聲,謝詡帶著顏秉初就出了府。
顏秉初滿面歡欣地看著街外的景色,深深吸了一口氣,只覺得誰家的媳婦都沒有她這麼順心的。這樣一想,謝詡那只在自己腰間不停摩挲的爪子就忽略不計了。
「這幾日牡丹開得正好,去不去牡丹園逛一逛?」謝詡低聲問她,「聽說有好些難得的品種,看見喜歡的就買回來。」
顏秉初想了想,就搖了搖頭,「那些難得的,就十分難養活,誰耐煩一天到晚擺弄那個。」
「那去戲園子看戲?」
顏秉初一口否決了,「不要,依依呀呀的,會犯困。」
謝詡無奈,「那你想做什麼?」
顏秉初詫異,杏兒眼滿是無辜地盯著他,「不是你要帶我出來玩的麼?」
謝詡扶額,揚聲對車伕吩咐道,「去城外的牡丹園。」
六月的日頭很大,牡丹園門口卻還是人來人往,停了不少的馬車,謝詡先下了車,撐起一把傘,就伸手扶顏秉初。因為兩人出來遊玩,除了車伕外,並沒有帶其他下人。
顏秉初有些窘迫地看著周圍人投過來的目光,又看了看頭頂的傘,小聲道,「這兒人這麼多,還是我自己來吧。」
這裡畢竟還是男子為尊的時代,讓自家男人打傘拎包什麼的,不太現實吧。
「無妨,」謝詡毫不在意,慢著腳步,和她一起並肩走著。
兩人走至門口,謝詡遞了一張帖子給看門的小廝,立刻有人上前躬身行禮,謝詡微微點了點頭,那人便喚了一個小廝點了熏爐在前面帶路了。
「那帖子是什麼?」顏秉初很小聲地問道。
「是牡丹園的進門帖,」謝詡細細地解釋,「牡丹園只發出一百張請帖。」
顏秉初眼睛閃閃,明顯很是好奇,「那豈不是只有百人能進這個園子看牡丹?」
謝詡笑道,「今**看門口有多少人?牡丹園從五月末一直開到六月末,每日這麼多人,何止百人?」
顏秉初好奇地打量一眼四周,黑色眼珠微微一轉,已經明白了。

 

第一三二章牡丹園
牡丹園送出了一百張請帖,沒有請帖的,當然是自掏腰包了。這周圍沒有遞帖子進來的,也沒有引路的小廝。這些進了牡丹園的人,愛花的人自然衝著園裡的各色牡丹,餘下的,就是衝著園子裡賞花的人了。
「夫人,這日頭這麼大,不如由小的引著去遊廊上,哪裡又遮陽又有風。」帶路的小廝滿臉是笑的詢問顏秉初,他一眼就看出這兩人之間顯然只要討好夫人就行了。他內心嘖嘖感歎,他在牡丹園工作了這麼久,還沒見過替自家夫人撐傘撐得這麼有氣度的男人。他飛快地抬頭?了一眼顏秉初,心裡暗道難怪,他要是有這麼漂亮的夫人,自然也是含在嘴裡怕化了,眼珠子似的供著。
對小廝的詢問,顏秉初自然點頭道好。
真正愛花的人當然不會顧忌這頭頂上的太陽去什麼遊廊,他們都親自挽了袖子,眼珠子緊緊盯著,有時候還會拿著水壺澆水或剪子親自修剪,與園中花丁討論養花之道。
顏秉初就不必這麼專業了,她就是來湊湊熱鬧,不過雖然不是懂花之人,但對著美麗的東西自然不會無動於衷,走走停停,沿著迴廊也走了不少路。
謝詡見她熱得小臉紅撲撲的,便問她道,「要不要休息一會兒?」
顏秉初看了看四周,均是搖曳的富貴牡丹,一旁的小廝笑道,「夫人若是想要休息,前頭有茶樓可供歇腳。」
那小廝只引著兩人到了茶樓門前,便退至一邊在門外候著。
兩人選了一處背陰靠窗的位置。
雖是新婚,但因為要出府,顏秉初便不願意穿一身看起來就熱的正紅色,她今日穿著一身豆綠色的紗裙,玉蘭色的上衫,只衣領處繡著鳶尾,頭上插著白色珠簪,很是素淨,然而因為走了不少路,她的臉帶著緋色,再加上那雙此刻流光溢彩的杏仁眼,又顯得嫵媚幾分。
謝詡看著這樣的她深深歎了一口氣,這丫頭長得太好了,都不捨得往外帶。
「怎麼了?」顏秉初喝了一口水,有些奇怪地問道,「是不是這茶水不和你平日的口味?」
「不是,」謝詡含笑看著她,他心裡想的自然不能說出來,他想了片刻,問道,「累不累?」
「不累。」顏秉初連忙搖搖頭。
才玩了一個上午不到,就叫累,豈不是要早早回去了?
顏秉初放下水杯,身子往前湊了湊,小聲道,「世子哥哥,我們今天什麼時候回去啊?」
謝詡聽到她叫「世子哥哥」,就知道她有事求他,他忍住笑容,漫不經心地端起水杯,「初兒是想回去了?那我們休息片刻就回去。」
「啊?」顏秉初愣了一愣,連忙道,「不是,不是。我……只是想晚點回去,好不好?」
謝詡慢悠悠地放下杯子,笑道「你想去哪玩?」
顏秉初聽他問,知道是答應了,眉眼立刻生動起來,她轉了轉眼珠子,看了看四周,人不是很多,也沒有人注意這兒,立刻起身坐到謝詡身邊,嘟起嘴巴,在謝詡的臉上碰了一下。
謝詡不妨,立時怔在原地,等他回過神來,顏秉初已是坐回對面,正笑瞇瞇地看著他。他心裡暗罵了一聲「小壞蛋」。
「以前在福州的時候,我就聽你說京城有夜市,」顏秉初滿臉嚮往,「我總想去看一看,可不是太忙就是母親不許,今天你帶我去瞧瞧好不好?」
顏秉初偏著頭看他,一副「你已經答應了,不許賴賬」的樣子。
謝詡失笑,剛要開言,卻有人走上前來,「原來是燕國公世子,偶遇在此,實在是巧。」
顏秉初沒得到答話,有些生氣地瞥了來人一眼。
穿著一件鴉青色暗紋花的刻絲袍子,這麼熱的天氣也不嫌棄這顏色堵得慌,長得倒是人模人樣,身邊還跟著一位美貌的姑娘,氣質飄渺,很有幾分仙氣。
來人不等謝詡答話,立刻轉頭目光驚艷地打量了幾眼顏秉初,笑著向她做了一個揖,「想必這位就是純安郡主吧。」
顏秉初沒想到來人喊出的稱呼竟是這個,不由蹙了蹙眉頭,沒有答話。
「原來是安王殿下。」謝詡起身回禮,面上似乎有些訝異,卻仍是笑著打斷二皇子,「這是內子。」
顏秉初立刻向泰王趙扶行了禮,便嬌怯怯地走向謝詡,半個身子躲在了他身後,完全一副「以夫為天」,剛剛新婚的害羞模樣。
謝詡不由抽了抽嘴角,又向趙扶拱了拱手,「內子害羞,畏見生人,實在抱歉。」
安王愣了愣,沒想到這個世子夫人竟是紙糊的美人一般,同傳言中的純安郡主半點不同。他聽了謝詡沒有半分誠意的道歉,也感覺甚是無趣。他向來是個心高氣傲的人,若不是因聽說名動京華的純安郡主的出嫁惹得柱國公夫人的侄兒大病了一場,他倒不會在茶樓遇見時,臨時起意來同燕國公世子打聲招呼。在他看來,已是四皇子麾下的燕國公府,只不過是掌了京畿的半分軍權罷了,況且,生死不定,若是一個不小心,本來子嗣不旺的燕國公府沒有了繼承爵位的男丁,這軍權自然也沒有了著落。
安王見傳言中的純安郡主除了長得美了點,不過就是一世俗婦人,頓時失去了興趣,他搖了搖手中的扇子,點了點,便轉身走了,倒是他身後的美人又回頭看了兩眼。
他倒是沒有想到,「畏見生人」的純安郡主怎麼在國子監念了那麼多年的書,怎麼陪著夫君出來逛園子。
「這個人真討厭。」顏秉初看著安王的背影小心嘟囔道,抬頭見謝詡的面色有些凝重,不由有些擔心「怎麼了?我惹了麻煩麼?」
謝詡回過神,低頭看她眉頭緊蹙,伸手握住她袖子下的手,輕輕捏了捏,微笑道,「沒事,只是覺得有些奇怪。」
他們和安王之間除了最後一塊不能戳破的薄布外,已是勢不兩立的格局,倒是沒想到安王倒是主動湊上來打了招呼。
顏秉初見他不想說,便不再追問。
兩人覺得休息得差不多了,便起身下了樓。
因顏秉初覺得引路的小廝除了拎著熏爐驅趕蚊蟲外,也沒有多大意義,便打發了,她興致勃勃地挽著謝詡的手往回走。
「啊,我總算想起來了。」顏秉初突然捂嘴偷笑。
「想起什麼了?」謝詡給了路邊看花的人幾塊銀子,折了一支粉色的牡丹簪到顏秉初的頭上,烏髮雪膚,格外嬌艷。
顏秉初揚起臉,一本正經道,「難怪你今日在外的感覺有些不對,原來你是將你的折扇給忘在府裡了。」
那可是裝作翩翩郎君的必備工具啊。

第一三三章紅蓮
謝詡攜著顏秉初兩人從一家食肆出來時,天已經濛濛暗了。街道兩旁果然有各色各樣的擺攤,都是攤前掛著兩盞點亮的綵燈,一眼望過去,絢麗燦爛,煞是好看。
人也漸漸多了起來,顏秉初捧著一荷葉的炸圓子,眼睛都笑彎了,這才是逛街的氣氛啊。
「你在食肆裡不肯好好吃飯,就是為了吃這東西?」謝詡無奈地看著她翹著唇,小心翼翼地挑著竹串,咬著有些燙的圓子,眼睛還一刻也不閒地往四周掃著,像個孩子一樣。只得拿著帕子替她揩了嘴角。
顏秉初抬頭衝他一笑,舉了舉手上金黃色的糰子道,「你吃不吃一口嘗嘗?其實還不錯。」
謝詡微笑著搖頭。
顏秉初也不勉強,「總覺得覓青炸不出那個味道來,裡頭的桂花芝麻陷沒有麼香。」她吃了兩個,嘗了味道,剩下的就包好,讓身後跟著的車伕拿著。
「近日夜市也沒有什麼好玩的,」謝詡攬著她一路慢慢地逛過去,「等到七夕帶你出來再看一看,就熱鬧多了。」
顏秉初笑了,「爺可別提前說大話,這半個月的假一放,展眼就得到七月,你能抽的出空來?昭王和兵部放得了你?」
謝詡微微一愣,低頭看了看滿臉促狹的顏秉初,輕輕笑了起來,攬著她的手微微一用力,將她往自己懷裡靠了靠,低聲道,「爺陪著郡主娘娘的這點時間還是有的。」
顏秉初斜睇了謝詡一眼,這個人在外人面前總是一副風清月朗的模樣,私下裡倒漸漸有些無賴了。
兩人一路說笑著,加上天氣涼快,倒不覺走了多少路,直到出現岔口時,才恍然回過神來。
「現在也不早了,要不要回去?」
顏秉初一直盯著對街,突然眼睛瞇了瞇,伸手拉了拉謝詡的袖子,「你看那人,不是那個安王麼?」
謝詡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果然從一輛馬車上下來的正是安王和今天他身邊的那個美人,安王攬著那美人被人簇擁著走進面前的那座樓裡。
「我們也去看看」顏秉初拉起謝詡的手就要往那走。
謝詡咳了一聲,哭笑不得地拉住她,「你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當然知道啦,」顏秉初抿了抿嘴,她原本以為憑借安王能引走他的注意力,她也能跟著混進花樓裡看一看。
「知道你還要去」謝詡板起臉,似乎有些生氣。
顏秉初懊喪地低著腦袋,默不作聲。
謝詡只看見她的發頂和鬢邊那朵邊緣已有些枯萎的牡丹,看不出她在想什麼,兩人沉默了一會兒,他漸漸緩了面色,內心深深歎了一口氣。
車伕拎著一大堆東西,有些不解地遠遠站在兩人身後。方纔還好好地,怎麼現在站在那不動了?但對峙的時間一長,他也看出來兩位主子是鬧矛盾了。他想了想,疾步上前,躬身道,「爺和少夫人是不是要回府了?」
顏秉初連忙抬頭覷了一眼謝詡的面色,卻見他正淡淡地看著她,慌忙撇開視線,腦袋又低了下去。
算了,回去就回去吧。她有些懊惱地想,其實,她真的是有些好奇的。
「你先回去吧,一個時辰後,將車停在南街口,如果夫人問起來,就說爺同少夫人看戲去了,散了就回去。」
顏秉初猛然抬起頭來,謝詡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她,看見她面上的驚疑不定和壓抑不住的喜色,不由失笑,扯了扯唇角,拉過她,「走吧,先將你這身衣服換了。」
簾子掀開的時候,謝詡才曉得這個決定有多失誤,他扶額看著一襲男裝的顏秉初,繡工精緻的腰帶將她的腰圈得盈盈一握,身形比女裝時更為裊娜,再加上頭髮全盤上去後露出唇紅齒白的一張小臉,誰都看得出來這是一位男裝的女嬌娘。
顏秉初也有些發愁,三四年前還能穿著男裝扮一扮粉妝玉琢的小公子,而現在……她偷偷瞄了一眼感覺有些緊繃的胸前……終於明白長公主府一天一頓的補湯是做什麼用的了。
「走吧,」謝詡付了錢,攬著她出了鋪子,裝裝樣子吧,總比直接穿著一身女裝進去的好。
花紅閣。
顏秉初透過落下的薄紗好奇地俯視著場內。是一個大大的檯子,此刻正有一個美人坐在琴後輕撫慢唱。
台下的人倒是看不怎麼仔細,她抬起眼掃了四週一圈,二樓均是簾幕低垂,看不到裡面,再往上三四兩層均是窗扇緊閉。
顏秉初看了一會兒,便轉過身來,見謝詡正閉著眼睛靠在椅背上,便乖乖地坐在桌邊,剝著盤子裡的葡萄。
謝詡睜開眼睛,看見她漫不經心的樣子,「這裡好玩麼?」
顏秉初想了一想,老老實實地搖搖頭,「沒我想像中的好玩?」
謝詡失笑,「你想像中的?什麼樣子?」
什麼樣子?大概是有一身濃濃香粉撲鼻的遮不住滿臉風塵的老闆娘,有萬紫千紅爭奇鬥妍以花為名的各色美人,滿牆壁的春、宮、圖,滿臉唇印的貴公子……花紅閣太過冷清了,竟然只有一個美人撫琴吟唱。
顏秉初當然不知道謝詡帶著她進來的花紅閣只是一間歌舞坊而已,他再怎麼妥協也不可能讓她踏進那些不堪入目的場所。
葡萄汁水順著手指流下來,顏秉初連忙張開嘴吮了吮,紅唇映在細如蔥根的纖指上,帶著一股難言的嫵媚嬌憨,謝詡的喉嚨緊了緊,將視線撇開去。
顏秉初一點也沒有注意到謝詡的異常,她被樓下突然而起急驟的琵琶聲吸去了注意力,她隨手在帕子上擦了擦,連忙湊到窗前。
是一個紅衣美人,她踩著曲子的節奏在台上旋轉,裙擺隨之綻開,帶起一圈圈的漣漪,這樣烈焰似火的顏色,如同開得正好的火蓮。她彎下纖腰的時候,露住一截潔白如玉的肌膚,襯著火紅,白得晃人眼。
「真好看。」
站在她身邊的謝詡不解地看著她眼裡的癡迷,女人也可以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另一個女人?他覺得心裡隱隱不舒服,他伸手微微用力攬住她的纖腰,將頭擱到她耳邊,「她好看,還是我好看?」
「什麼?」顏秉初有些懷疑地偏過頭,眼裡還殘留著剛剛的驚艷。
謝詡原本還有些不好意思,但看見她的眼神,有些賭氣地又說了一遍。
顏秉初一口氣窒在嗓子裡,連連咳嗽起來,她推開謝詡拍在她後背的手,臉都嗆紅了,她結結巴巴地道,「你……你吃醋了?」她不可置信地指著台上的女子,「吃那條裙子的醋?」
「裙子?」謝詡皺著眉頭看向樓下,是一條只有歌ji才能穿得石榴紅的舞裙,上身短而窄,露住腰腹,袖子卻偏偏很大,「這裙子很美?」
「是啊。」顏秉初視線重新凝在那條舞裙上,喃喃道,「真想要一條這樣的。」
不過,也就想想罷了,她有些意興闌珊地將目光移向舞步突然慢下來的女子,突然一怔,拉了拉謝詡的衣袖,「你看,她是不是很眼熟?」
謝詡回過神來,隨意打量了場上的女子兩眼,「原來是安王身邊的。」
「我說呢,」顏秉初興致勃勃,「難怪早上也不將身邊的美人介紹給我們,原來是花紅閣的頭牌不過氣質倒是多變。」
謝詡哭笑不得,苦於手上沒有扇子,只好用手指輕輕敲了敲她的腦袋,「盡胡說,你曉得什麼頭牌不頭牌小心讓林嬤嬤知道了。」
顏秉初仰首向他討好一笑,撲進他懷裡,「你不說,我不說,她哪裡就曉得了。」
謝詡微微一笑,伸手懷住她,又轉頭向場下看了兩眼。
兩個人回到府裡已是亥時了,向正院等著的嬤嬤說了一聲,兩人就回到春滿園,綴幽嘮嘮叨叨地替顏秉初備好了換洗的衣服就退出了淨房。
謝詡似乎沒有看出顏秉初的窘迫,逕自解了衣帶,剛剛將手伸向褻褲,就聽見顏秉初大叫一聲「等等」
「怎麼了?」謝詡很是無辜地停止了動作。
「你,你為什麼不到屏風後面去脫衣服」顏秉初紅著臉梗著脖子,「這裡,這裡是我的」
謝詡的眸底閃過一絲黠光,快得讓人看不清,再看時,卻是一片風清月朗。他定定地看向顏秉初,「可是,那後面並沒有備水啊。」
委屈?顏秉初有點想要跳腳的感覺,她竟然感覺他很委屈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努力不看他的眼睛,微笑道,「那……那你先洗吧。」
「你不給我擦擦嗎?」謝詡的聲音更委屈了,「以前都是福寶伺候我的。」
顏秉初不甘心地站在原地,出去吧,沒人伺候他,她也不樂意讓一個丫鬟進來,可是不出去吧,她就得親自伺候他,親自……
一股熱氣熏上顏秉初的臉蛋,連帶她的腦子都有些暈暈的。她拿著大棉帕子一下一下地擦著謝詡光裸的背,小心翼翼地不讓指頭碰到他的肌膚。
謝詡很老實,直到起身穿衣服時也很老實。顏秉初看著他轉過屏風,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姑娘,水來了。」
「嗯。」顏秉初低頭解了身上的衣服,轉過屏風,一下子愣住了。
某人髮髻高盤,一條白色的帕子掛在臂間,不動聲色地從她解開衣襟的胸前瞥過,笑瞇瞇地道,「投桃報李,夫人,我伺候你澡浴吧。」
這一晚,顏秉初洗了有史以來最漫長的一次澡。

 

第一三四章回門
第二日,顏秉初被人捏著鼻子從夢中喚醒,她迷迷濛濛睜開眼睛,一眼就看見謝詡放大的臉,她惱羞成怒地拍掉他的手,翻了個身,將自己埋進軟枕裡。
謝詡好笑地推了推她,「已經卯正過了一刻,你確定還要睡?嗯?」
顏秉初一下子床上坐起。
謝詡依舊悠悠然地在她身後道,「今天還要回門,卿卿你說為夫今日穿哪件衣服比較好?」
顏秉初回頭怒視他。
她當然知道今天要回門。如果不是他昨晚……昨晚纏得那麼緊,她怎麼可能睡過頭。她憤憤地下床,從斗廚裡抽了一件月白色銀絲暗紋團花長袍扔給他,便不再管他了。
謝詡微微一笑,起身披了衣服,喊丫鬟打水進來。
兩人照例是用過早飯,才去了正院。
宋氏正陪著謝老太君在用著早飯,見兩人來,命人給盛了兩小碗薏米紅棗湯,「我聽人說,這東西喝了去濕氣,夏天吃最好。」
兩人謝了,在老太君身邊坐下。
黃嬤嬤滿面笑容地進來稟道,「舅老爺來接少夫人啦。」
「這麼快就來了?」正巧剛吃完飯,謝老太君還有話沒有囑咐顏秉初呢,她急急忙忙抓著顏秉初上下打量了一眼,忙招呼迎青,「快,將昨兒梳寶齋送來的那個盒子拿來。」
盒子裡是一支纏絲鑲珠的步搖,大小均勻的南珠串成五條墜子,末尾均是大了兩圈的南珠,這支步搖一掃花式繁盛的富麗堂皇,大大小小的純色南珠,淡雅內斂卻又凜然高華。
老太君滿意地將步搖插在顏秉初髮髻上,拍了拍她的手,「我就知道,你就喜歡這個樣式的。」
顏秉初也不客氣,摸了摸髮鬢,含笑道,「初兒就謝謝奶奶了。」
顏秉寧親手拎著一件紅漆食盒,跟著丫鬟後頭進來,他給老太君和宋氏行了禮,將食盒遞於身邊的丫鬟,呈上來。
謝老太君笑瞇瞇地讓顏秉初揭開來,裡頭裝著彩蛋,香蔥蒸餅,還有一個金碗兒盛著油蜜。
下人將餘下的彩段冠花,鵝,羊果物等等搬進屋子。顏秉初詫異地看著這些東西亂亂地堆了一堆。
謝老太君眼睛都笑瞇了,連連道,「去吧,去吧。」
宋氏好笑道,「老祖宗眼皮子好淺,見了這些吃的東西就將舅老爺忘了,還沒請人喫茶呢。」
謝老太君忙點頭道,「是了,是了,我都樂糊塗了。」忙一疊聲讓人上新茶。
眾人又說笑了一會,顏秉初三人就辭了老太君和宋氏,上了二門備好的馬車。
永元一早就坐了馬車到了郡王府,眾人正在大廳等著著急的時候,就見周嬤嬤滿面喜色進來道,「姑奶奶回來了。」
門簾一掀,顏秉寧身後轉出一對璧人。
徐氏第一個忍不住,還不待顏秉初跪下,就立馬上前擁著她,左摸摸右摸摸,還唸唸有辭道,「瘦了」。
顏秉初偷偷瞥了一旁面色有些尷尬的謝詡,暗暗發笑,拉下徐氏的手,笑道,「娘,初兒哪裡瘦了。」
顏廷文顯然也很激動,他咳了咳,喚徐氏坐下,又命人端了一碟顏秉初小時最愛的紅豆雲片糕。
顏秉初忍著鼻頭的酸意,拈了一片含在嘴裡。
顏廷文感歎地拍了拍她的腦袋,就板著面孔將謝詡叫到了外書房,顏秉寧自然跟在後頭。
「祖母。」顏秉初認認真真地給長公主行了一個禮。
永元盯了她半晌,才開口道,「你母親說得沒錯,是瘦了。」
顏秉初失笑,倚著她坐下,三人說笑了一會兒,永元便覺得有些累了,她昨晚睡得遲,今早上又起早了,便扶著丫鬟去房間休息。
屋內只剩了母女二人。「這幾天過得好不好?」徐氏拉著她的手問道,她一直懷著心思,畢竟出嫁前,她沒有同女兒講那方面的事,不可否認她是覺得顏秉初太小,若是不懂,說不定還能拖上一會半會兒。不過,她又擔心這樣顏秉初或許過得不好。
「我很好,」顏秉初輕輕拍了拍徐氏的手,柔聲安慰到,「燕國公府娘又不是不知道,老祖宗和夫人都待我如同女兒一般。」
「那世子呢?」徐氏最重要的是問這個。
顏秉初突然明白了徐氏的意思,「……世子當然很好啦……」
徐氏看著女兒紅透的臉,知道自己是白擔心了一場,雖有些不是滋味,但心情一下子鬆快了。她笑著連連點頭,「好就好。」
「阿姐」
顏秉初回過頭,卻見兩隻一大一小的腦袋擠在門邊,分外好笑。
「你們在做什麼?還不進來?」
顏秉君笑嘻嘻地跨進屋子,「我不是怕我老爹將我拽去嘮叨一大堆嗎,好不容易阿姐回來一趟,我才不要像大哥一樣。」
「就你淘氣」徐氏嗔了他一眼。
不痛不癢,顏秉君一點也不在意,他轉頭一瞧,卻見跟在他後頭的好哥兒早就一扭一扭地猴在了顏秉初身上,他頓時跳起來,「好啊,你個臭小子,和我搶阿姐。」
好哥兒嘟著嘴在顏秉初臉上香了一口,一雙黑眼睛笑得得意萬分,他將臉湊到顏秉初嘴邊,一邊挑釁地看著顏秉君,一邊道,「姑姑香香。」
太可愛了,顏秉初忍不住在他肉嘟嘟的臉上狠狠地親了兩口。
顏秉君沮喪著臉,哀哀地喚了一聲「阿姐。」見顏秉初眼睛掃向他,立刻指了指自己的臉蛋,「阿姐,你也香我一下吧。」
顏秉初頓時哈哈大笑起來,這個臭小子,小時候,摸了個腦袋,揪了一下腦袋,就要一本正經地板著臉說他長大了,現在倒是變得無賴了。
「咳咳。」
「爹。」聽到咳嗽聲,顏秉君立馬站直了身子。
顏廷文跨進門來,後頭還跟著臉有些黑的謝詡,顏秉君立馬湊了上去,討好地叫了一聲,「姐夫。」
謝詡伸出手拍了拍顏秉君的肩,笑道,「惟謙也長大了。」
顏秉君忍得有些齜牙咧嘴。,早知道就不和阿姐開玩笑了,他偷偷趁眾人不注意的時候揉了揉肩膀暗道,沒想到姐夫的手勁兒這麼大。
他老老實實地跟在謝詡身後。
到了晚間,顏廷文的一句話,才讓顏秉君知道謝詡的醋意比想像中的還大,他咬牙切齒地從顏廷文的書房出來,「這是報復,這是報復。」他喃喃了兩句,突然仰天大笑起來,「哈哈哈。」
跟在他後頭深溪嚇了一跳,急忙上前拉住顏秉君的袖子,「爺,爺,小聲點。」
「沒事沒事。」顏秉君嘴巴喜得咧得老大,「你家爺要上戰場立軍功了,回頭,等爺立了功,就給你娶個媳婦。」
說著,撇下一臉驚詫莫名的深溪,樂呵呵地大搖大擺往院子裡去了。
納翠居。
「讓君兒進軍隊?」顏秉初皺著眉頭疑慮地看著賴在榻上的謝詡。
「是啊,他同陳俊學了這麼多年,總是待在國子監裡,難免將來成為紙上談兵之人。」謝詡半撐著身子往她那靠了靠,一隻手環住她的腰,「你也不用擔心,西邊比北邊,雖窮苦了些,不過都是些小打小鬧,正好歷練歷練。」
「我知道是這個理,就是有點不放心。」顏秉初點點頭,歎了一口氣,「也不知道母親知道後怎麼樣呢。」
「不用擔心,」謝詡的手開始不老實地鑽進顏秉初衣襟裡,「我把陳俊派去跟在他後頭。他走這條路,總是要上戰場,撈點軍功的。」
「嗯。」顏秉初微笑著拉下他的手,俯身在他唇邊親了一下,直起身子,「今晚我和娘一起,你早點睡。」
謝詡眉毛挑得高高地看著她逃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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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門過後,婚事便算是過去了。顏秉初的時間漸漸緊了起來,宋氏開始將主持中饋的事情一點一點移交給她。
公中的賬薄,府裡的庫房鑰匙,還有各院各處的開支……顏秉初握著炭筆不停地在紙上列著表算著。
謝詡放下手中的書本站在她身後半晌,實在忍不住出聲道,「這彎彎曲曲的都是什麼東西?」
「你怎麼不聲不響的」顏秉初嚇了一跳。
謝詡指的是紙上的阿拉伯數字。
顏秉初有些無奈,她其實真的不打算透出一絲半點不屬於這個時代的東西,天曉得為什麼宋太祖沒有解決這個最最需要解決的問題。可是這個賬本實在是太麻煩了,她著實不耐煩舉著毛筆一筆一劃地在紙上寫字。
「這個……這些都是計算用到的,我小時候在福州時,」她突然頓了頓,想起七歲以後這個人一直在身邊按了一枚釘子。
「在福州時怎麼了?」謝詡見她停住,好奇地催問。
「很小的時候,」顏秉初有些心虛地強調,「你知道的,我小時候記性很好,這是有個海外的商人來福州,恰巧遇見了,我瞧著好玩,便纏著他教我的,反正很簡單,他隨便講了講,我就記住了。」
謝詡不疑有它,也沒有細問遇見的細節,他翻了翻重新算過的賬本,嘖嘖讚歎道,「真的很好用麼?我在後頭看著你,一會兒就翻過去這麼多頁,倒抵得上老賬房先生了。」
顏秉初暗暗呼了一口氣,笑道,「怎麼可能,我學得不精,只能按著賬本明面上的算算罷了,那些深些的東西就瞧不出來了,還得依仗賬房先生。」

第一三五章開局
謝詡微笑著看著她,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彷彿她還是初見時那個小姑娘一般,「你做得很好了。」
顏秉初愣了一愣,她仰起頭看了他一眼,突然伸出手將自己埋在他的腰間,唇角微微上揚。他真是個傻瓜,顏秉初心裡暗暗地想,不過那份信任與關懷讓她感動。
人是有多幸運才能遇見這樣一個人,她毫不費勁地就得到了,甚至在潛移默化下,改變了原來的那個自己。她覺得她的年紀甚至漸漸地退回了十五歲少女該有的樣子。
顏秉初的臉緊貼著謝詡,深深嗅了他身上熟悉的氣味,才退出來,有些無奈地指著桌上攤開的賬本,「我有這麼多事情要幹,白日也不能陪你,不若你出去做自己的事情?」
謝詡一怔,舉著手上的書本道,「我可以在這看書陪你。」
顏秉初嘟起嘴故作不滿,「你見著母親處理事情時,父親陪著的?老祖宗要笑話我了。」她看了看謝詡,笑道,「你現在將事情提前處理掉,七夕時不是可以陪我出去了麼?」
「原來你是打得這個主意,」謝詡寵溺地捏了捏她的鼻子,順手將手中的書一合,扔在一邊,俯身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吻,「晚上等我吃飯。」
顏秉初微笑著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口,伸手拿起他扔在一邊的書,《公羊傳》。她哂笑一聲,國子監早就學過的課本,他能拿在手中捧上幾天?看來他心不在焉,其實也很擔心外邊吧。
顏秉初將書放回原處,目光從書本淡淡掠過,繼續投入到和賬本的爭鬥中去。
她無法幫助他,至少不能拖他後腿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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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詡將馬扔給迎上來的小廝,大步走進昭王府的外書房。
趙紹似乎很驚訝在這裡看見謝詡的身影,他漫不經心地將手中的折子一合,取笑道,「新婚的假期連一半都沒有過去,你怎麼就捨得將你的小嬌妻拋下?還是人家嫌棄你人老珠黃了?」
謝詡不為所動,含笑著掃了他一眼,「聽說禮部有人上奏昭王至今只有一位側妃,也該大婚了?」
趙紹頓了一下,面色變得有些古怪,後來又有些咬牙切齒,「禮部那個老東西我趙紹還輪不到他擺佈。」
「嗯,」謝詡似乎沒有看見他的失態,自己動手倒了一杯水,「聽說昨日禮部張大人邀你去他府上做客,你答應了?」
「我說謝四郎」趙紹終於發飆了,他站起身轉過書桌直逼到謝詡面前,氣急敗壞地道,「你成親的時候抱著你的美嬌娘一天到晚就在琢磨這個東西?」
謝詡抬起眼皮,慢條斯理地說道,「我又不是聖人,美人在懷,又是自家娘子,我哪裡有空琢磨你的事情。我只是去了一趟陳宅,這事情就到我耳朵裡了。」他垂下眼睛,比起面前有些暴躁地趙紹,簡直像一潭平靜的溪水,柔和淡定,他輕輕叩了叩桌面,「這個事情還沒有鬧大,不管是不是他設計的你,他竟然不要臉面,你還是要的吧,這事兒拿到皇帝那都不好說。你先主動認錯,拿住先機,那個女人納進府來吧,就給一個名分,進來後,她的事情還不是你說的算。」
「我嚥不下這口氣」趙紹忿忿,「那個老狐狸,他大張旗鼓地向我投誠,是要把我推到風尖浪口。他私下的主子該樂壞了。」
謝詡不置可否,他靜靜地等趙紹平靜下來,開口道,「趕快將大婚的事情解決吧,幸好那女人的身價不高,要不然不只是一個側妃而已。你也長點記性,這件事只能這麼解決,你難道不知道應對美人計的最好方式就是將計就計?」
「美人?」趙紹呸了一口,「那女人長得實在不敢恭維。」
謝詡笑了,「算你倒霉。」
趙紹被他的幸災樂禍給氣到了,狠狠道,「等你有這麼一回時,看你笑不笑得出來」
「我?」謝詡搖了搖頭,「在我面前施美人計,太過張狂了。」他抬眼看見趙紹的不解,得意洋洋地揮了揮手,「有誰能美過我家夫人?」
趙紹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啊,忘了一件事,」謝詡從懷中取出一張紙遞給他。
「這什麼?」趙紹見他面色嚴肅,不由有些好奇,接過展開一看,鼻子差點氣歪了,他狐疑道,「謝四郎,你是不是拿錯東西了?」
「沒錯,就是這樣東西。」
「女人的衣服樣式?」趙紹又看了看紙張,不可置信地重複了一遍。
「花紅閣不是你暗裡的產業麼?」謝詡摸了摸鼻子,「這件衣服我在花紅閣看見有人穿過,就是那個搭上安王的女人。」
趙紹顯然還是一頭霧水,「你要幹什麼?」
「你去找她問問這衣服是誰做的,按著這個尺寸再做一件。」謝詡臉有些暗沉,說實話,他其實不願意將自家夫人的尺寸告訴外人的。
趙紹好奇地剛要開口。
「你不許問,」謝詡搶先道,「我有用。」他拍了拍趙紹的肩膀,「重新做一件,不要什麼女人穿過的就拿來。」他笑了笑,「你幫我這一件事,我就提前結束婚假來幫你,怎麼樣?」
趙紹陰沉著臉,從牙齒縫中吐出兩個字,「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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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承文伯府裡的帖子時,顏秉初還是驚訝了一番的,她仔細地看了看手中染成茜色的精緻帖子,只邀請了燕國公府世子夫人一人。
她細心地詢問了宋氏。宋氏想了想,答道,「承文伯雖然一向不與府裡來往,不過或許是因為承文伯夫人對你有好感?她也是新婚婦人,或許想交交朋友。」現任承文伯夫人是繼室,或許是看重了顏秉初郡主身份想憑借她在圈子裡站穩也指不定,宋氏輕輕拍了拍顏秉初的手,笑道,「你悶在家裡許多天,趁這個機會同年輕姑娘玩一玩也是好的。我瞧你那些賬本整理得很好,明天就歇息歇息吧。」
顏秉初想了想,點頭答應了。
她仔細地回想了一番關於承文伯的事情,不得不承認,那或許是個隱藏頗深的人物,實在京裡沒有關於他的半點傳聞,最大的事情或許就是他的夫人去世之後,他重新娶了夫人的娘家庶妹。
這是個很奇怪的聯姻。顏秉初思索著,慢慢走進春滿園。或許是承文伯本身原來就和小姨子有私情?
「在想什麼?」謝詡一進屋就見自己的小妻子坐在榻上滿臉思索。他轉到屏風後換了乾淨寬鬆的衣服,就一把抱住她,將她放到自己的腿上。
屋裡的丫鬟迅速退了出去。
顏秉初乖順地坐在他懷中,將腦袋倚在他的肩上,仍由他在頰邊,耳尖落下輕輕的吻,直到埋在她脖頸中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她才微微用力推開他的腦袋。
「承文伯現任夫人是什麼樣的人?」她無辜地眨著眼睛。
謝詡苦笑,卻仍是認真的回答了她的問題,「出生濟南的末流世家,」他頓了頓,「是原承文伯夫人的庶妹。」
她全都知道,儘管這個答案說了同沒說一樣,但顏秉初毫不在意,倒是有些驚奇他竟然知道別人夫人的底細。
「承文伯續娶時,京裡的人都知道了。」他咬了咬她的鼻尖,「說感於此女病床前照顧嫡姐。」
「你信?」顏秉初眨了眨眼睛。
「為什麼不信?對外怎麼說,我們就怎麼信。」謝詡看著她好奇的水眸,深深吻了下去,堵住她要繼續要問的話。
兩人倒在榻上,顏秉初掙扎著逃出腦袋,大口呼吸了一番,抗議道,「門沒有關」
謝詡氣息不穩地抱起她往內室走去。
直到飯菜熱了幾遍,顏秉初才從淨房走出來,臉紅撲撲的,在離謝詡有些遠的地方坐下。
謝詡動手舀了一碗湯放在她面前,這才想起兩個時辰前未完的話題,好奇道,「怎麼想起問承文伯夫人的事情?」
顏秉初捧著碗,笑道,「明日承文伯夫人請我赴宴。」
「什麼名目?」
「賞花。」顏秉初似乎想起什麼,笑瞇瞇地道。
謝詡嗤之以鼻,「這個季節賞什麼花?就承文伯府?」牡丹早就過了開得最好的時期,承文伯府也沒有什麼好看的池塘種了菡萏的。
「聽說承文伯花了大價錢買了一盆開著好幾種花色的牡丹,」顏秉初不以為意,笑了笑,「還請了專人回來伺候呢估計承文伯夫人想請我們看這個吧。」
謝詡停下筷子,問道,「你明日帶誰去?」
「什麼?」
「文杏還是文柏?」謝詡摸了摸下巴,「兩個丫鬟中空出一個名額給我,哪怕你只帶一個丫鬟也空著。」
顏秉初有些怔愣,小心問道,「怎麼了?」
謝詡笑了笑,「我安插一個人。」他就是覺得心裡忽然有些不安。
顏秉初想了想,也沒有駁回謝詡的要求,畢竟,她知道他不放心自己。能讓他心安,帶誰都無所謂,她嫣然一笑,並沒有在這個問題上追問下去。

 

第一三六章局 (一)
寬大的馬車在承文伯府門前停下,車中當先跳下一個女子,身量頗高,不過形貌甚美,她跳下馬車後,就回身恭敬地掀起簾子,又有一個丫鬟打扮的女子在她的攙扶下下了馬車,也是一個難見的嫻雅美人。
信安伯老夫人有些好奇地看向那輛馬車旁兩個長相動人的丫鬟,從來沒有哪家姑娘願意在自己身邊帶上一個比自己美貌的丫鬟的,她扶著丫鬟的手下了馬車,就立在一邊,想看一看這主人長得如何。
一隻淨白如玉的手搭在了身量高的丫鬟手上,馬車中最後下來的那個人抬起頭時,周圍均是一靜。
這是一個國色無雙的美人。身穿玉蘭色的常服,豆綠色壓邊,耳邊的明月璫微晃,頭上插著白色珠簪,明明是簡單的裝扮,可偏偏壓不住滿身的貴氣。
「這是誰家的夫人?」信安伯老夫人側過頭問身邊的兒媳婦。她老了,許久不出門,竟然不知道京城裡有這麼一個絕色美人,通身的氣派絕不是小家小戶出身——眼高於頂,勢力之極的承文伯夫人也不會請一個名不經傳的人物。
「這是純安郡主,前幾日才同燕國公世子完婚。」
原來是永元長公主認下的孫女。信安伯老婦人沉默了。
「不會有什麼事的,」顏秉初回頭,笑盈盈地安撫有些不安的文柏,「你就在二門處等我吧,有沒有要好的姐妹,聊一聊天也可以。有白樺在,你就放心吧。」
文柏拎著包袱,有些憂心地看著自家主子步態悠悠地往裡走去,她的目光掃向畢恭畢敬地跟在顏秉初身後的個高丫鬟,心裡歎了一口氣,就是有她在,她才有些不安啊。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人,姑娘怎麼不問問就隨便帶在身邊。她揪了揪手中的包袱,絕對不承認一向以溫柔大方示人的自己是有些嫉妒了。
顏秉初的目光隨意地掃過路邊的景致,心頭只閃過四個字,乏善可陳。中規中矩的樹木,亭子,迴廊。承文伯府難道擅長的是中庸之道?她自娛自樂地想著。
「哎呀,郡主,我剛剛準備出去迎你呢」一個穿著正紅色衣服的年輕夫人笑著向她快步走來,熱情熟絡。
顏秉初不太喜歡她的長相,雖然眉毛修的很細,皮膚也很白淨,但仍然掩蓋不了她眼角透出的刻薄之相。她就是承文伯府的女主人。
雖然不喜歡,她還是揚起笑臉,「陳夫人太客氣了,什麼郡主不郡主的,你喚我一聲顏氏就好了。」
陳氏怔愣在原地,通常客氣話不是「喚我一聲妹妹」麼?「顏氏」這個稱呼實在太生疏了,可現在這個回答,她怎麼接下去?
顏秉初抿唇微笑,若不注意,不會發現她眼睛裡閃過的狡黠,跟在她身後的白樺聽著兩人對話,心裡深深歎了一口氣。
「陳夫人,還要多謝你親自迎出來,」顏秉初仿若沒有注意到方才由她引起的尷尬,一展笑顏,很是春日融融的感覺,她的聲音似乎還有意思親暱,「若是沒有你,我估計就迷路啦。」
陳氏這才舒了一口氣,以她庶女繼室的身份,對人很是敏感,剛剛顏秉初話裡若有若無的嬌嗔之意,讓她一直咚咚跳著的心稍微緩了緩。就算她是純安郡主怎麼樣,就算她嫁給了燕國公府又怎麼樣,陳氏看著她轉過腦袋興致勃勃地打量府裡的景色,輕輕勾了勾唇角,她其實還是一個剛及笄的小姑娘罷了,天真不知世事,就和她那個被保護得太好的嫡姐一樣愚蠢,只是兩句話而已,就自己露出了真面目,恐怕先頭那句話是燕國公夫人反覆交待的吧。
有些得意的陳氏只顧著顏秉初,卻忘了如同影子般恭謹地跟在她身後的白樺。
承文伯府雖然景致不怎樣,佔地面積還是可觀的,顏秉初在心裡暗暗盤算著,京中權貴如此之多,一個兩個都要這麼大的房子,房價會不會上漲,她要不要炒個房產什麼的?她心不在焉地隨著熱情得有些過頭的陳氏轉過廊角,滿園的人真真切切嚇了顏秉初一跳。尤其是她的眼角掃過一個令她心情很不爽的熟人後,她一下子警戒起來。
無論是純安郡主的身份還是燕國公世子夫人的身份,哪一個都很好用,顏秉初用她練得純熟的笑容在一群貴夫人中寒暄著,清麗中透著高貴,高貴中透著天真,全然是一個幸福美滿的貴女形象。而白樺早在進園時,被引到丫鬟呆的地方。
「你出嫁後第一次出來玩吧?」信安伯老夫人慈愛地看著她,拉著她在亭中的桌邊坐下,「玩得高興些回去,以後事情雜七雜八一大堆,倒是沒有機會了。」
顏秉初對這個老夫人很有好感,倒樂意和她聊著。她笑瞇瞇地摸了摸鼻子,裝作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模樣,「母親前幾日讓我瞧賬本,烏拉拉一大堆壓過來,累死我啦」
信安伯老夫人一聽這話,就明白眼前這姑娘過得不錯,成親才幾日,婆婆就能將家中中饋慢慢放給她,還能讓她出來透氣遊玩。難得有已經成親的婦人像她如此嬌憨的,還同閨中女兒一般,信安伯老夫人一下子想起自己遠嫁的女兒,不由面上的表情又柔和了幾分。
圍著顏秉初的夫人也不少,不過基於信安伯老夫人的年紀,不好同她太爭罷了,就算沒說上幾句話,還是圍在一邊,說到底,多露露面,說不定能讓這個與皇家沾邊的夫人記住呢?
小丫鬟捧著茶盞躲躲閃閃地上來,遞給眾位夫人,大約是亭子裡太擠攘,顏秉初嘲諷地想,反正最後的結果是身後的一位夫人手一歪,一盞碧色的茶水全潑在了顏秉初的裙子上,而且地方太上,靠近腰間,有些尷尬,這是必須得換下的局面,顏秉初第一直覺是迅速瞥向人群中那個令她厭惡的人。
秦媛果然在看她這個方向。顏秉初的眼睛微微瞇了瞇。

第一三七章局(二)
京平府尹公子的夫人張氏嚇了一大跳,她真的不是故意將水潑在純安郡主身上的,她有些驚慌和憤怒地轉向身後,到底是誰?狠狠推了她一把。
「對不起,對不起,」張氏面色有些蒼白地抽出帕子,「我……」
顏秉初收回目光,看著面前這個顫抖著手要幫她擦衣裳的罪魁禍首,有些拿不準用什麼態度對她。
「這是京平府尹府上的大*奶。」信安伯老夫人開口道。從事情發生後,她除了剛開始嚇了一跳外,一直將注意力放在面前的小姑娘身上,這個一直在微笑的姑娘突然板起面孔卻是很能唬人,很有上位者的姿態,她不著痕跡地瞥了一眼不遠處的自家兒媳婦,感歎了一番。
顏秉初的面色和緩了一些,她微微笑道,「無妨,我換一身就是了。」她拎了拎衣擺,若是灑到裙裾,她寧願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去換衣服。
她瞥向人群外,果然看見陳氏急急匆匆地走來,看見她就哎呀地叫了一聲,連忙訓斥了身邊的丫鬟一番,就拉著她要帶她去換衣裳。
「夫人可否能將我身邊的丫鬟喚來?」顏秉初微笑著看向陳氏詢問。
陳氏滿面笑意,將手輕輕地放在顏秉初手上拍了拍,「你還怕我家下人伺候不夠周到嗎?我身邊的丫鬟可是個個都溫柔可人的。」
顏秉初將視線移到她身後一個笑吟吟的丫鬟身上,微微點了點頭。
「夫人,你不留下來陪陪我麼?」
陳氏回頭,見顏秉初滿臉困惑,似乎有些惴惴不安的模樣,連忙笑著安慰她,「我已經吩咐人將衣服盡快送來,你看我還有那麼多事情,我留下珍珠陪你好不好?」陳氏指著身邊另一個圓臉丫鬟道。
「嗯,」顏秉初想了一想,便笑著點頭應了。
陳氏走後,顏秉初便一直坐在床沿上,看著珍珠走到牆角的的香爐邊燃了一把香,合上刻著五隻蝙蝠的香爐蓋子,轉身向顏秉初笑著解釋道,「這院子是客院,少有人住,所以用香熏一熏,夫人莫怪。」
顏秉初捧著茶盞,含笑看著她,搖了搖頭,表示不介意。
珍珠似乎有些坐立不安,忽然聽到屋外有人道,「妹妹可在屋裡?」頓時鬆了一口氣,笑道,「姐姐快進來罷,正等著呢。」
方才跟著陳氏的丫鬟依舊笑吟吟地走了進來,捧著一疊衣物放在桌上,向顏秉初行了禮,「夫人,衣服就放在這兒了。」
說完就退了出去。
顏秉初聽她將門帶上,慢悠悠地起身走到桌邊翻了翻放在桌上的衣服,哂笑了一番,真是難為陳氏了,從哪找來這麼一件露骨的衣服。她隨手扔下衣服,又走到牆角揭了香爐蓋子,拿過一邊的小銀簪子翻了翻香片,面色沉了下來。
珍珠和玉扣兩人在門外等了很久,都沒有聽到裡面傳來動靜,不由對望了一眼,舒了一口氣。
「我去找夫人。」玉扣吩咐道,「你在這兒好好守著。」
去了約莫有一刻鐘,玉扣才帶著一個少年姍姍而來,那少年似乎有些緊張,他低著頭緊跑了兩步,小聲問道,「那位夫人真的說要見我嗎?」
玉扣抿嘴笑道,「是的,你瞧她的丫鬟還守在門口呢。」她指了指門外候著的珍珠。
少年似乎愣了一愣,捏了捏拳頭,又低下頭跟在玉扣後頭快步走房門口。
顏秉初靜靜捏著一個荷包放在鼻下背對著房門靜靜躺著,聽到幾聲悶哼聲和一陣短促的驚叫後,便傳來幾聲小心急切的呼喊聲,「夫人,夫人。」她坐起身,揉了揉額角。
「先將門關上。」顏秉初吩咐道,她起身走到地上躺著的三人身邊,用腳尖嫌惡地踢了踢昏迷不醒的珍珠。
「夫人,文柏在不遠處的小道邊等著。」白樺將手中的包袱遞給她,她又嗅了嗅鼻子聞到屋內的香味,大驚失色,「夫人,這香不對」
「嗯。」顏秉初面無表情地舉了舉手中的荷包,「小心你自己,我不妨。」她拿起手中的包袱躲在屏風後換了外裳。
屋內的三人絲毫沒有轉醒的跡象。
顏秉初有些頭疼看著地上躺著的那個少年,馮子安,「時間不多了,把他扔出去吧。」她有些鬱悶地使勁踢了另外兩個丫鬟幾腳,難道這個虧白吃了?如果不是事先警惕和身邊有著謝詡找來的白樺,這件設計粗糙但卻噁心有用的事情就會毀了她
白樺一把拎起馮子安,打開房門,頓時嚇了一跳,「文柏不是讓你守著嗎?」
「是承文伯不勝酒力,在下無法,只得取了最近一座院子。」牆角轉出來一個人,他的手確實扶著低著腦袋,走路有些不穩的承文伯,「請這位姑娘帶路罷了。」
白樺頓時怒視著文柏,文柏衝她笑了笑,隱含著怒氣,「放心,他救過我家小姐,並且剛剛一直跟在你後邊,你難道沒有注意?」
顏秉初面色淡然地衝來人拱手行了學子禮,「原來是子敬兄。」
林臻律的目光依舊帶著些微的惡意從顏秉初身上滑過,「顏夫人,恐怕現在不是敘舊的時候,我可是免費拱手送上一個可利用的東西,權看你有沒有膽量利用報復了。」
顏秉初不在對為什麼此人討厭她再做深究,她掃過似乎醉得有些不省人事的承文伯,忽然明白過來,笑道,「當然,忘言恐怕又要欠子敬一個人情了。」
「白樺,去剝了屋裡兩人的衣物扔在床上。」顏秉初回頭沉聲吩咐道,又笑著對林臻律道,「至於這位,還要請子敬兄出手相助。」
林臻律緊緊盯了顏秉初一眼,眼裡閃過一絲諷刺,「當然,顏夫人的行事倒與以往大不相同。」他毫不在意地拽過手中的承文伯,從顏秉初身邊走過,「不知道一直是如此,還是心性已經變了。」
顏秉初緊抿著唇角,回頭掃了一眼屋內,面色陰沉。她扭頭對低著頭立在一邊的文柏道,「我們趕緊走吧,這裡就交給白樺。」

 

第一三八章 局(三)
陳氏雖然在眾人之中寒暄微笑,但心裡不安地感覺越來越大。那兩個死丫頭怎麼一個都沒來通知她一聲。她的目光又一次掃向迴廊轉角處,沒有人影。
「陳夫人。」
一個溫婉的女聲在她身後響起,陳氏急忙回頭,笑道,「原來是秦夫人。」
秦媛一身紅衣,微笑著向眾人點了點頭,又轉向陳氏,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陳夫人,我不太認識路,能否勞煩你一下?」
幾位夫人均是心照不宣地微笑著往邊上走了走,讓出陳氏。這位美貌溫柔的秦夫人恐怕是陳氏在這個園子裡除了純安郡主想扒上的第二個目標,誰都知道柱國公世子身體孱弱,兒子又年幼,如果萬一……說不定這位就是未來的柱國公夫人了。誰知陳氏一整日都沒有搭上話,現在難得主動找來,她們豈能不賣這個面子。
「怎麼回事?」在園子的拐角秦媛皺著眉頭不耐道,「從她離了園子已經過去很久了,有人已經發現了」
陳氏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圍才對面前這個表裡不一的女人淡淡道,「秦夫人,你要知道我是冒了多大的風險才出手幫你,甚至用的都是我府上的丫鬟,那是純安郡主不僅僅是一個一品夫人而已。」
秦媛的下巴微微抬起,眼裡帶著一絲輕蔑,「當初可是有人來求我,並許諾以後有什麼事都可以吩咐,這麼快就忘了?我並不介意讓承文伯知道他這個妻子是怎麼來的,是如何照顧他的嫡妻嫡子的。」
陳氏漲紅了臉,一股郁氣堵在心間讓她久久吐不出一個字來。
「你到底有沒有辦好」秦媛低聲喝問,「我可沒有耐心再等下去,趁著這一次機會一定要弄死她」
語氣裡的怨毒讓陳氏嚇了一跳,她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一步,她垂下眼瞼,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穩,「我想已經如您所願了,夫人。」
「真好,」秦媛的臉上露出一絲柔婉的笑容,她伸出手挽住陳氏的胳膊,一起慢慢地轉出來,走進園子,「不知道姐姐有哪處院子可以歇歇腳,我們邀上幾位夫人擺上點心茶水,坐下聊聊。一直在園子裡也很累,是不是?」
幾位真有些累的夫人均同意了這個建議。秦媛掃過一邊坐著的信安伯老夫人,柔聲問道,「夫人,您不和我們一道麼?園子裡樹木多,雖有熏香,也抵不住被風一吹就散了。」
信安伯老夫人有些猶豫,又抵不過陳氏的熱情相邀,便起身任陳氏扶著,還不忘吩咐兒媳婦,「若是郡主來了,你就同她說一聲。」
秦媛聽到,心裡冷哼一聲,微微勾起了唇角。拉上為人秉直的信安伯老夫人做個見證,那個賤人連長公主都護不住了她袖子中的手禁不住一陣陣顫抖,她似乎可以看見那個女人落到泥裡,任人踐踏的模樣。而那個人,讓全京城的人狠狠嘲笑他是眼瞎了,娶了一個下濺不堪的人
信安伯老夫人慢慢地走著,她似乎察覺到身邊那個柱國公家的二媳婦,步伐似乎有些著急,每每都跨上好幾步走到前面,又想起什麼似的,控制自己的速度退到她身邊。她不動聲色地往左瞥了一眼,立刻皺起了眉頭。這個以溫婉著稱的秦夫人帶著一絲與傳言不符的猙獰。
「這個院子風景不錯,又沒有水又沒有花,不招蟲子。」陳氏笑道,帶著眾人緩緩進了院子。
「是啊,」秦媛一下子明白了這就是目的地,她暗自深深吸了一口氣,伸出手扶住信安伯老夫人,語調歡快地道,「我看這三間屋子精緻小巧,倒想進裡邊瞧瞧了。」
陳氏笑道,「瞧妹妹說的,你要瞧,我難道能攔著不讓你進?」
眾人皆捧場地笑了笑,信安伯老夫人滿腹狐疑地由兩人扶著進了屋。
看到左手邊的那間房門關著,秦媛的眼裡閃過一絲狂喜,她的手不自覺用了些力氣,令信安伯老夫人的眉頭皺得緊緊的,不由自主地跟著她踉蹌地往左走了幾步。陳氏急忙慌張地往前穩了穩老夫人的身子。
信安伯老夫人還未開口問她要做什麼,眾人皆驚訝地看著秦媛猛地推開房門,然後興沖沖地要邁進屋裡,信安伯老夫人再一次被她拉著進了屋,幾乎差點栽倒地上。兵部郎中的夫人金氏和太僕寺少卿夫人劉氏詫異地對望了一眼,急急和眾人一道追了上去。
在眾人不可置信地目光中,秦媛直衝那張黑漆的大架子床,一把拉開帳簾,伴隨著一聲大喝「滾」和幾聲驚叫聲,向來溫婉大方的秦夫人一下子被人踹坐到了地上,連帶信安伯老夫人都跌在一邊,眾人剛七手八腳地扶起信安伯老夫人,又聽到陳氏的一聲驚呼,隨即軟倒在床邊。
「傷風敗俗不可理喻」隨著信安伯夫人的怒喝聲,眾位夫人才如夢初醒,面紅耳赤地扶著氣得有些發抖的老夫人出了屋子,似乎都遺忘了被踹到地上的秦媛和癱軟在地上的陳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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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近承文伯府的街角,一輛不引人注目的黑漆馬車靜靜地停在那裡。顏秉初半撩起簾子,沒有表情地注視著承文伯府門前突然湧出了許多夫人,不久後一輛一輛的馬車在門前停下再駛走,承文伯府又歸於平靜。
從上了車後,看著面無表情的顏秉初,文柏一直有些不安,她動了動,見顏秉初沒有反應,一直盯著車外,終於低聲開口道,「夫人,文柏有錯。」
顏秉初不妨文柏道歉,愣了一愣,才問道,「什麼錯?」
「奴婢擅自主張,帶著那個男人來……」文柏的聲音裡突然染上了哭意,「夫人,那位公子,奴婢不知道他不是好人,白樺……白樺她會不會被他打死了?」
「什麼?」饒是顏秉初現在滿肚子的火,也被文柏的話搞得有些無奈,她摸了摸眉心,終於露出一個表情,雖然有些疲憊,她努力緩下聲音道,「不會的。」
文柏忙問道,「夫人是在等白樺嗎?」
顏秉初搖了搖頭,「不,是在等另外一個人。」

第一三九章轉折
文柏一直強撐著的鎮定,終於在和顏秉初認了錯後,崩潰了。顏秉初在片刻的寂靜後,聽到了一陣壓抑著的低低的抽泣聲。
顏秉初自己在這哭泣聲中,不知不覺也軟下一直緊繃的神經,她伸出手,拍了拍跪在車廂裡的文柏,「別怕,現在已經沒事了。」
文柏的哭泣聲變大了些,她打著嗝,努力拍著胸口,「姑……娘,奴婢不是故意這樣的……它……它停不下來……來。」
「我知道,我知道。」顏秉初放下簾子,屈膝坐在她身邊,伸手抱住她,喃喃道,「我也很害怕。」
比起那次在馬背上,事後的恐懼有過之而無不及。顏秉初想起她看見香爐裡的香片時,心裡蓬勃的怒火,她當時真的想衝出房門,不管不顧地狠狠抽陳氏兩個耳光,還有那個,背後的主謀。
可是她不能,為了她自己的名譽,她就不能這麼做。這是一件很令人憋屈的事。其實,以前顏秉初一直認為用拳頭解決問題最為痛快。
現在她不這麼想了,她以前揍了秦媛一頓,可是竟然沒有在這個女人心裡留下一點點陰影。
「我總會還回去的,一定。」文柏感覺到隨著這句堅定的發誓落在她身上與之不符的力道,柔和的,撫慰的。
直到半個時辰後,在承文伯府側門前停了一輛馬車,不久後門口出現了兩道身影。顏秉初低聲吩咐道,「跟上去。」
秦媛一直驚魂未定,直到她上了馬車,她才小小地吐了一口氣。她撫了撫隱隱作痛的胸口,承文伯那一腳真的很重,她竟然暈了過去。
沒關係的,她安慰自己,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她定好的兩個人會變成承文伯和陳氏的兩個丫鬟,不過她也沒有暴露,陳氏還有把柄在自己手裡,她不會說的,更何況,陳家一直想通過她搭上二皇子。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一把按住了胸口,真的好疼,沒吸一口氣都疼,她還不能明目張膽地去請太醫。
「夫人,你沒事吧?怎麼好好地暈了過去?都怪奴婢沒有跟在你身邊……」新菱貼心地倒了一杯溫水遞給她。
秦媛瞥了一眼身邊的丫鬟,這是她身邊唯一一個沒有被許子尉迷惑的陪嫁丫鬟,那一個個小賤人,以為她不得寵就能翻過她去嗎
「夫人。」新菱的聲音裡滿含擔憂,眼睛裡已有點點淚光。
秦媛微微鬆了手勁,柔聲道,「沒事,這件事不用告訴別人,你明天偷偷去藥店替我買幾帖藥就好了。」想了想她又加了一句,「我知道你對我是忠心的,我不會虧待你的。」
新菱的臉上充滿欣喜,她有些激動,「奴婢……奴婢能一直伺候夫人是奴婢的福分。」她見秦媛突然皺起眉毛,面上閃過一絲狐疑,連忙又加了一句,「奴婢一直有件事要求夫人。」
秦媛的面色有些緩和,柔聲道,「你說就是。」
「奴婢……奴婢的弟弟……」新菱有些結結巴巴,垂下腦袋,「他今年有六歲了……想讓他唸書。」
「想讓他脫籍?」秦媛將手中的水杯擱在案几上,就這小小的一聲磕碰聲,也讓面前的這個丫鬟身子一抖。
秦媛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的頭頂。她的身邊已經沒有得用的人了,帶來的四個人,初柳被父親要了回去,那個死丫頭她也不待見,除了眼前這個,剩下兩個統統被許子尉收了房。她的嬤嬤也老糊塗了,一直勸著她忍著,忍著。重新補上來的丫鬟,全是柱國公府的人
新菱雖然膽子很小,但貴在聽話忠心,她能賣給她這個好。況且,除了她弟弟,她的父母也還在秦家呢
想到這裡,秦媛笑道,「這有什麼,回頭我就和娘說一聲,讓你弟弟脫了籍,讓他好好讀書去。」
新菱在心裡鬆了一口氣,連忙給秦媛磕了一個頭,「謝謝夫人。」
秦媛滿意地端起杯子,剛湊到嘴邊,馬車一個停頓,水都潑了出來,秦媛生氣地拉開簾子,「怎麼回事」
一個和緩的聲音隨著風落入秦媛的耳中,不啻驚雷,「或許是想揍你一頓吧,秦夫人,你可是惹上了了不得的人呢。」
一輛馬車靜悄悄地停在了她的身邊,秦媛看到了她此生最痛恨的一張臉。
「秦夫人,若我是你,就不會只顧著盯著仇人看,而忘了周圍的環境。」顏秉初的車簾只掀開了一點點,只露出她半張臉,可是並不妨礙她看到秦媛聽到這話後面上浮出的惶恐與猙獰。
「這是什麼地方,車伕呢?」
周圍都是破舊低矮的房屋,擋在馬車前的是幾個青衣人,剛剛坐在馬車前的車伕竟然恭謹地站在那幾人的身後。
秦媛面色發白,咬牙切齒地扯下了車簾,「顏秉初,你不要太囂張,皇城腳下,你竟然敢攔命婦」
回答她的是車簾緩緩落下,馬車從她身邊慢慢地駛走了。
微微輕晃的馬車,光線從飄起的簾子中透進來。
「夫人,」白樺的臉上慢慢露出一個笑容,她是中途上了顏秉初的馬車的,「那個陳夫人恐怕嘗到了自己種下的苦果。」
「嗯,」顏秉初點點頭,「多謝你。」
「夫人……」白樺慌裡慌張地要站起身,結果腦袋碰的一聲撞到了車廂頂,惹得文柏撲哧一笑。
顏秉初也笑了,但她知道至少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她用手握住腰帶上那塊雙燕啣草的玉珮——自從成親之後,她的腰上只掛著這塊玉珮。笑道,「世子在哪裡?」
白樺顯然愣了一愣,「夫人,奴婢……還沒說呢。」
文柏看見白樺跨進馬車的時候,她的身子就微微放鬆了些,她伶牙俐齒地道,「夫人可是皇上親封的博士,若現在還沒有察覺你先去回稟了世子爺,那我們夫人豈不是和你一樣的腦子。」
顏秉初有些詫異地看了文柏一眼,這個性子,她還以為是文杏跟在了身邊。
白樺偷偷瞪了文柏一眼。
「我原本只是想恐嚇她一句,」顏秉初揚了揚眉,看著明顯不信的白樺,笑道,「雖然幼稚,但我非要這麼做不可,我總要在今天先出了一口郁氣,結果有人幫我做到了最好。」
我很開心。顏秉初垂眼看了看手掌心的玉珮,這句話還是等到見到他時再說吧。讓他親口告訴自己,他為她做了什麼。

 

第一四零章抽絲
馬車在一家酒樓前停下,車簾剛剛掀開,一隻骨節修長的手就伸到她面前,顏秉初淡淡一笑,搭了上去。謝詡輕輕握住她的手,扶她下了車,半攬著往樓上走去。
包廂裡。
顏秉初撐著下巴,看著身邊這個長相俊美的男人垂眸認真地剝著蝦殼,然後將嫩白的蝦肉放進自己面前的碟子裡,終於沉不住氣問道,「你沒有什麼要對我說的嗎?」
「嗯,」謝詡轉頭笑著看她,「不吃東西麼?提起那些事你難道會很愉快?」
顏秉初愣了一瞬間,才揚起笑道,「你若是能告訴我,我走後會發生什麼事,我就會很高興。」她嘟著嘴不滿地道,「白樺一直在催我快走,我想親口和那女人說兩句話,她還不樂意。」
「那裡會有人經過,你出現在那裡不太好。」謝詡溫和地解釋,他滿意地看著她面前的小碟子,起身往屋角的盆架走去。
顏秉初連忙起身,跟在他後頭,提起一邊的水壺,往盆裡倒了水,挽起袖子,取了胰子替他洗手。「有什麼人?那會不會發現是我幹的?我畢竟為了賭一口氣竟然跟在她後頭……」
謝詡瞇起眼,目光從那雙拿著帕子替自己擦拭的小手上,移到了顏秉初微垂的側臉,他聽出她聲音裡的沮喪,還有,微微細小的惶恐。
他歎了一口氣,用已經擦拭乾淨的手輕輕握住她的胳膊,微微用力往懷中一帶,「傻卿卿,」他低下頭吻了吻她的柔軟的發頂,「不用怕,不是你幹的,」他感到懷中人的掙扎,忙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背,「沒有人知道是誰幹的,真的。那女人不會說的,她不敢,她周圍的人也不會讓她說的。」
誰能想到那幾個人是京畿衛的人呢?這京城裡又有幾人,能將手插到京畿衛裡?
「因為我的身份?」半晌,顏秉初退出他的懷抱悶悶地問道。
「不要否認你的身份,」謝詡聞言挑起眉,「你難道一直都沒有想過這其實是一種暗示麼?」
「暗示什麼?」
顯然剛經過一劫的小妻子並不能聽懂他在說什麼,謝詡笑了笑,將她牽到桌前坐下,「先吃吧。」
顏秉初懨懨地伸出筷子,挑了挑面前的碟子,「我的身份裡,最令人矚目的就是純安郡主的身份。」
她想要答案。
「只能說是猜測,」謝詡頓了頓,「如果真心想找一個人嗣於長公主膝下,宗室子弟其實更好。皇上選擇了你,已經訂了親事的臣女,除卻長公主和福嘉公主的意願,更有他自己的意願在裡面。那個時候,昭王在封地的考核已近尾聲了。」
「你是說,」顏秉初的聲音含著小心翼翼地試探,「其實皇上暗暗屬意昭王。我已純安郡主的身份嫁給燕國公府,昭王的母家……其實是將長公主也綁上了這條船。」
謝詡笑著點點頭。
顏秉初有些訝異,「這會不會太明顯了?這等於是將昭王推上風尖浪口,變成所有人的目標」
「其實不,」謝詡忍不住呵呵一笑,「若真是你說的那樣,那昭王也不會如此輕鬆地窩在他昭王府了,我也不會在這。自從回了京,昭王府的明面上的權力已統統收回了,皇上讓他修身齊家,先娶正妃。」
「那麼暗地裡的權力增加了麼?」
謝詡怔愣,瞧見顏秉初認真的模樣,心底閃過一絲欣喜,「對,增加了。」
顏秉初不再問,若有所思地咬著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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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一處小宅子裡,馮子安慢慢張開了眼睛,似乎愣了幾秒,才猛然從床上坐起身來。
「醒了?」
一個低沉的男聲讓他吃了一驚,他摸著酸痛的脖子轉過去,看見一個穿著黑衣,輪廓深刻的男子斜坐在桌邊,正端著一杯茶水,淺色的眼珠盯著他尤其發亮,讓他突然生出一種心虛之感。
那男子也沒有再說話,放下杯子,便起身去了外邊,過了半會兒,一個穿著綠衣的丫鬟拎著食盒慢慢地跟著他進了屋。
「已過了申時,你醒了就隨便吃點吧。」說著,顧自在桌邊坐下,綠衣丫鬟擺好飯菜,就行了一禮退了下去。
馮子安起身下床,滿腹狐疑,聲音有些嘶啞地問道,「你……你是誰?我怎麼會在這裡?」
「那你希望在哪?」男子的聲音充滿諷刺,譏誚,「在某個別人的屋子裡同心上人顛鸞倒鳳?」
「你……你」馮子安漲紅了臉,他伸出手指著男子大吼道,「你不許污蔑人」
男子哼了一聲,伸手打落了面前的手指,厭惡地瞥了他一眼,「沒腦子的東西,那你為何跟著那個丫鬟走?」
馮子安忍住心中的怒火,扭過頭去。
「不說?」男子用指甲輕輕地彈了彈杯身,似乎充滿了興味,「她說會讓你見到你最想見到的人?哦,或者說,那個人她想見你?」
馮子安嚇了一跳,立刻用目光死死地盯著他,「你想幹什麼?」
「用餐吧,馮公子,」男子用手指了指面前的飯菜,神情又恢復了冷漠,「你自己的愚蠢還要別人來替你收拾別忘了純安郡主現在還是燕國公世子夫人,她,憑什麼會見你?」
最末一句話明顯刺到了馮子安的傷口,他抬起身子,怒吼起來,「為什麼不見我,為什麼不嫁給我?她明明答應了的」
男子心底一愣,卻立刻恢復面無表情,只是將茶杯狠狠置在桌上,「無憑無據,無媒無灼。你一個連功名的沒有的人怎麼可能會讓純安郡主下嫁?」
馮子安心中一片茫然,「那封信……那封信……」
「你知道你差點釀成什麼大禍麼?」男子不耐煩地打斷他,「那屋子裡燃了媚香,茶盞裡放了**,純安郡主就被人騙在屋子裡若不是郡主機智,你就毀了她,也毀了你自己。」
馮子安的冷汗涔涔而落,他抖索地張了張嘴,「是……是誰?」
「是誰要害你?」男子冷哼一聲,「你倒可以問問你的二表嫂。」
「你知道,這件事你最好爛在肚子裡,誰也不能告訴,若不然,我想,不止你的功名,還有你父親的仕途都會載到你手裡。」
林臻律冷冷地看著馮子安失魂落魄地出了宅子,便轉身進了屋,見到正在收拾屋子的綠衣丫鬟,終於放柔了表情,「這一次多虧你了,初柳。」
初柳微微一笑,搖頭道,「哪裡是奴婢的功勞,全多虧我那位在柱國公府的***告訴我這件事,才能讓公子救出人,她還托我謝謝公子照顧她的家人。」她頓了頓,咬了咬下唇,仿若不經意地問道,「公子如此生氣,是……擔心那位郡主嗎?」
「擔心她?」林臻律的面上閃過一絲複雜,厭惡,諷刺,總之沒有半點愛慕之意,他淡淡道,「只是為了報答一個人罷了。」

第一四一章禮物
謝詡出了淨房,一眼就看見坐在榻上,正對著窗外發呆的顏秉初,因為在家裡,換了柔軟寬鬆的衣服,大大的袖口邊露出纖細白嫩的指尖,顯得格外纖弱。
謝詡歎了一口氣,邁大步伐走到她身邊,伸手環住她,將腦袋埋進她柔軟的青絲裡。
顏秉初反手揉了揉他還有些濕的頭髮,有些擔憂道,「你今天雖然幫了我,但我還是覺得你有些過頭了。柱國公的二夫人城內遇劫,還遭到鞭打。真的不會有人知道而怪罪你麼?」
其實我一時興起等在牆角,僅僅只是想看一看那個女人在做出這麼惡毒的事情後,會不會有點內疚,有點惶恐,只是想將自己一直憋在胸口的那股郁氣出掉。而你為了我,卻將自己放到一個不利的位置。
「沒有事,那幾個都是燕國公府放在京畿衛的人,」謝詡環在她腰間的手,緊了緊,冷笑一聲道,「只是恐嚇她一番罷了,還算不上什麼了不得的。」
就算明明知道她人好好的在自己懷中,在弄清楚整個事件之後,他只要想起,還會覺得心驚膽戰,只有不斷地聞著她身上的清香,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去發抖。
他又怎麼會輕易放過那個惡毒的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他的底線,他的耐性。
顏秉初深深吸了一口氣,微微放了心,她笑了笑,「其實就算沒有這件事,我想她也不能夠站在京城的夫人圈子裡了。」
「怎麼?」謝詡聽出她聲音裡愉悅,便將她抱到自己的腿上。
「兵部郎中的夫人金氏,令她的丫鬟捎了信給我,」顏秉初有些得意地眨眨眼,「她可是我今日結交的夫人,她說,那個女人,」她嫌惡地皺了皺鼻子,有些自嘲,「表現得太急切了——想必我太惹她厭煩了——竟然一路不加遮掩地直衝著裡間……將床幃都扯了下來……那裡頭的情景……很不堪。若我不是有帶著一直用來醒神的荷囊堵著鼻子,也剛巧屋裡的媚香還沒到最濃的時候,恐怕出了屋子也抵不住。我想,大約是因為如此,怕我一開始察覺,才在茶水裡放了讓人手腳無力的**——幸好曾和王姐姐學過藥理。」顏秉初垂下眼眸,輕輕微笑道,「還不算太壞,我很幸運。」
謝詡微微闔目,用了很大力氣才掩去眼底的殺意,低頭親了親顏秉初還有些肉的臉頰,微笑道,「你當然很幸運,我找到一樣好東西要送給你,要不要看看?」
顏秉初有些愕然,她迷惑地眨了眨眼,「是什麼?首飾?」
「你表示一下,我立刻帶你去看。」謝詡將臉湊過來。
顏秉初一下子就笑了,從善如流地在他臉上親了親,「好了。」
「那就走吧,」謝詡將她放到地上,含笑牽住她的手,往屋外走去,「為了讓你有個驚喜,我特意放在了書房裡。」
顏秉初微微好奇地跟在他後頭走進書房,看著他竟然彎腰從書架後的黃木箱子裡取出一件包袱時,更是好奇得不得了。
這到底是什麼了不得的寶貝,藏得這麼深?
謝詡微笑著站在桌邊,向她招手道,「來,你自己打開看看。」
顏秉初帶著對未知的戰慄,輕快地走過去,伸手揭開它。
「天吶」她驚呼,黑亮的杏仁眼歡快地瞥了謝詡一眼,很快就立刻膠在那件放在包袱裡的衣服上。
這正是那日在花紅閣看到的大紅舞衣,不,比那件更漂亮。顏秉初可以肯定,她伸出手輕輕地拂過衣領處精緻的金色繡紋,短短的上衣下擺出多出的網絛狀流蘇,還有裙子,她最愛的大衣擺的裙子,暗藏的金線時隱時現,還綴著東珠。
謝詡見她神色激動,目光久久地流連在舞衣上不肯收回,輕輕笑道,「穿上試試?在我們自己的院子裡,」他俯身咬了咬她的耳垂,低聲誘惑她,「只穿給我一人看。」
耳朵處躥出的熱流讓她打了一個激靈,她想了想,明亮的眼睛神秘地閃了閃,「今天你送了我一個禮物,明天我回送你一個好不好?」
謝詡點點頭,道,「好。」
第二日早上,謝詡有些郁卒地剛準備出門,被身後的顏秉初喚住了,她踮腳在他唇上吻了吻,低聲道,「今晚早點回來。」然後飛快地躲開謝詡俯過來的臉,愉快地飛快走進內室。
謝詡無奈地笑了笑,轉身出了門。
從昨晚就開始神秘兮兮的,偏偏還打著「累壞了」的旗號,早早地翻身上了床。他眼神閃了閃,一樣愉快地發出了輕笑,惹得一路上的丫鬟忍不住偷偷多看了好幾眼。
其實一樣好奇的還有老太君和宋氏,顏秉初歡快地向宋氏撒嬌請了一天的假,推開了賬本和事務,又向她要了一處平日不大用的院子。那處院子位置有些偏僻,風景很好,但屋內三間並沒有隔開。
可顏秉初需要的就是這一點。她花了半天的時間,命幾個丫鬟將屋內打掃乾淨,又放了幾樣她需要的東西,就滿懷興致地將人都趕了出去。她還需要一點時間幹一些別的事。
申時末,謝詡剛進春滿園,就被文杏笑嘻嘻地告之,顏秉初在白雪香等著自己。謝詡微微有些疑惑,白雪香的梨花早就謝了,況且那裡的屋子很久都沒有用,空曠的很。
他一路走過去,等到他剛剛踏進院子,他的心突然劇烈地跳動起來,院內的丫鬟快速地退了出去,院門啪得一聲在他身後合上。他沒有回頭看,目光一直緊緊地盯著燭火搖曳的屋內,似乎有什麼在吸引著他,一步一步地走過去。
剛跨進屋子,就看到一架很大的屏風擋在正中間,卻看不透背面,屋子裡更空曠了,平日的桌椅統統不見了,謝詡左右觀看,不知何時樑上已垂落下半透的薄紗,擋住左右的兩間,吃透了燭火的顏色,染上溫暖曖昧的橘色。可是並不見顏秉初的身影。謝詡剛要抬步繞至屏風後面,卻聽到顏秉初低低的斥聲,「就在那,別動。」
謝詡也不堅持,立在原地,溫和的目光已緊緊地盯在明顯蒙了東西的屏風上。

 

第一四二章回禮
深色的布匹滑下,半透明的絹素屏風在燭光中,映照出一個裊娜的人影,修長的手臂高舉,從脖頸到腰肢妙曼的弧度,柔軟而嫵媚。人影開始動了,剛開始只是一雙手臂不停地在頭頂轉換姿勢,從慢到快,從上到下,漸漸腰肢開始輕晃,從腰胯開始蔓延而下的裙擺隨之搖曳。
當人影踩著輕盈的舞步從屏後轉出時,謝詡的面上有一刻的凝滯,面前穿著紅衣踏著熱烈的舞步的尤物明顯不同於往日他那個還有些青澀純然的小妻子。高盤的髮髻,艷麗的桃花妝,嫵媚的眼波,柔軟若無骨的雪白腰肢和飛速旋轉時裙擺下偶現的雙腿,年輕的妖嬈風情,舉止投足間的情意讓謝詡的面色漸漸迷離,有了一種陶陶然的醉態。
明明沒有音樂,可是謝詡覺得這樣就已經很美了,他沒有動,目光一直隨著那個舞動的紅影穿紗斜曳,直到那雙修長的手臂勾上自己的脖子,馥郁的芳香撲進自己的懷間,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氣,抱住她的纖腰,俯下身去,擷取美人面龐上最柔軟的紅色。
就像是已經達到燃點的極限,一觸碰之際即刻燃燒,分不清是誰的喘息和顫抖,一路跌跌撞撞地往最裡間去,兩人臥倒在柔軟的錦被之間。髮釵甩脫,青絲鋪滿枕上。
顏秉初一場舞之後,已是有些無力喘不過氣來,只覺得伏在她身上的謝詡壓得她心裡慌慌,她喘息著將手拒在他胸前,卻發現一番糾纏之下,她直觸的是男子肌理分明的肌膚,一驚之下,被撐在她兩邊的謝詡乘虛而入,一路輕吻而下,手指尖翩躚舞動,彷彿在模擬著剛剛那場熱烈的舞蹈,直到顏秉初一聲驚呼,才發覺原本緊貼的衣物從床上落下,帶起一陣涼意,浮起一顆一顆細小的疙瘩。
謝詡半撐著一隻手臂仔細端詳她嬌美的面龐和已蒙上水霧的黑眸,另一隻手從她柔軟的腰間沿著弧度慢慢往下滑,直到少女一陣強烈的顫抖才微笑著慢慢吮吸她的鎖骨,微涼的水意經過玉白的峰谷,一直蜿蜒到平坦的腹間,少女的身軀輕顫,雙手亂舞著要推開他。謝詡空出一隻手壓住搗亂的雙手,另一隻手輕佻慢捻,極盡放浪形骸之事,他慢慢吮吸著少女剔透的耳垂,帶著沙啞的聲音低低喃喃哄著,「好卿卿,軟一些,再軟一些。」
顏秉初輕哼一聲,避開他在耳邊的作怪,身體卻不自覺地往上挺了挺,想要依附他身上的火熱。謝詡被她的觸碰激起強忍的慾望,顏秉初只覺腰間一緊,她的頭已離開床鋪少許,身無著力的顏秉初只得雙手用力攬住謝詡的脖子,雙腿也纏上了謝詡的腰際。謝詡的喉間發出悶悶的呻吟,灼熱碰到一處柔軟濕潤,兩人都是一哆嗦,愈發收緊了手臂。
謝詡的額上已滲出點點濕意,微挑的鳳眸滿是情慾,他咬著她的粉唇,吮著她的脖頸,扶住她環在腰間的赤、裸修長的雙腿,攬住不堪一握的纖腰,低著頭在她耳邊胡言亂語,露骨至極,一聲一聲的「好卿卿」,鮮活灼熱的讓顏秉初如同優曇啪得一聲開放到極致,在夜風中嫵媚搖曳,散發誘人的芳香。
清溪桃花,如黛青山,每一處都綻放出極致的嫵媚,不若往日柳枝輕拂悠悠碧水的纏綿依戀,這一次的鮮活灼熱讓顏秉初如同大風中簇簇發抖的綠葉,她緊緊攀附著謝詡,指甲深深陷入他緊繃的肌理,兩個人的疼痛,仿若是最佳的慾望催熟藥。
謝詡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出來,讓懷中這個令他愛極的小人靠近自己更緊一些,更進一些,直到滲入自己的肺腑骨間。搖擺顫動的身軀糾纏彷彿帶著古老迷人的韻律,直到最激烈一陣顫動之後,謝詡才慢慢放柔了動作,翻身躺在她身側,緊緊攬住懷中已是有些虛弱的小人,輕輕吻了她的額頭,「我喜歡這份回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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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秉初睜開有些酸澀的眼睛,才發覺自己躺在春滿園的床上,她吃了一驚,轉頭看了看將自己收在懷間的男人,似乎還沒有醒來,昨晚那雙魅惑的鳳眼閉著,嘴角微翹,眼角眉梢帶著饜足。她面上發熱,又羞又憤的張口就在他唇上咬了一口。
謝詡果然是裝睡,他睜開帶著笑意的眸子,狠狠地親了顏秉初一下,笑道,「卿卿是不是想我了?」環在她腰間的手極具**之意地輕輕捏了捏。
顏秉初伸腿踢了他一腳。
謝詡笑著又在她額上吻了吻,坐起身伸手將床邊案几上的杯子遞給她,顏秉初起身接了,才發現是溫熱的蜜水。
謝詡微笑地看她喝完,將杯盞放回案几上,才伸手從背後環住她的腰,將腦袋擱在她的肩膀上,略帶委屈地道,「我每次都想同卿卿早上起來,一同臥枕閒聊,可是卿卿早上非要喝完蜜水才肯開口同我說話,讓我好生難過,只好提前備下了。」
顏秉初聽說,面上帶了一分不好意思,她柔順地將自己依到謝詡懷中。
謝詡的手慢慢握住顏秉初散落的青絲,又讓它們從鬆鬆的指間慢慢滑落。
「承文伯已經休妻。」
顏秉初一怔,抬起頭。
謝詡笑了笑,悠悠繼續道,「陳氏以善妒亂家,多言離親之罪休回濟南,那兩個丫鬟被暗中發賣出去了。」
顏秉初不解,「你怎麼知道的?」
謝詡勾了勾唇,「承文伯府雖有些敗落了,但好歹也是公侯之家,況且承文伯府名下有兩家書院,聲名漸顯,書生學子向來是帝王手中的利器,用的好所向無敵,用的不好,能扎傷自家。柱國公府放任秦氏與陳氏結交,一來是想通過秦氏之手拉攏承文伯,二來秦氏身份不比柱國公世子夫人,與陳氏這個繼室相交並不打眼。」謝詡低頭瞥了眼認真聽講的小妻子,繼續道,「不過,秦氏的自作主張,陳氏的愚昧惡毒明顯惹到了承文伯,文人自古愛惜羽毛,此事一出來,承文伯的學院恐怕也會受到影響,自然不能同之前一樣,在中間徘徊不定,還不若棄了已經惹到咱們,給他丟了臉面的陳氏,暗中投誠。」
顏秉初點了點頭,笑道,「我明白了,這件事難道就是因禍得福?」
謝詡不快地拍了她的額頭,「我寧願不要這福氣。」

第一四三章透漏
承文伯府發生的那件事誰也沒有亂說,似乎很快地湮滅了,但柱國公的二少夫人自從在宴後遇劫後一直臥病在床,閉門不出,也不准外人探視。
王氏都快急瘋了,左一次右一次上門都被柱國公夫人三言兩語地打發了,最近幾次一直都是世子夫人出來,直到這一次竟然吃了閉門羹,連門都不讓進了。她抱著手爐急巴巴地撩起車幃看著柱國公府的大門處交涉的兩人,過了一會兒她的丫鬟沮喪地走了過來,「夫人,柱國公府的人說他們夫人帶著世子夫人出門了,不好招待內眷。」
這統統都是借口,他們明明將自己的阿媛鎖在院子裡了,這都幾個月了,連一面都沒見著,沒有半封書信王氏捂著胸都快透不過起來,她揮手打掉丫鬟幫她順氣的手,大聲掙扎著嚷嚷,「回府回府請老爺回來」
秦府門前,秦檜下了馬車,就板著臉怒氣沖沖地闖進屋子裡來,看到坐在椅子上泣不成聲的王氏,神色動了動,微微柔和了一些,「怎麼回事?我在司裡辦事,你派家人前去鬧騰,非要我回來,豈不是讓人看了笑話讓人抓了把柄」
「你有什麼事要辦」王氏立刻歇了哭聲,指著他大聲罵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個大學士,只是個面子名罷了,你有什麼實權?沒有事情給你辦,你在外頭成天不著家地瞎忙乎什麼?你若是有權有勢,他們家也不會待我的阿媛如此。」
秦檜的面色陰沉,鬱鬱地盯著歇斯底里的王氏冷笑道,「我沒有實權,沒事辦?我在外頭辛辛苦苦地做事在你眼裡就是瞎忙乎你若是個曉事的,就好好待在家裡,不要和你生的那個丫頭那樣一天到晚給我添事」
說完,連茶水也不喝一口,回頭就大步出了院子。
「你……你……」王氏看著他的背影,一口氣窒在嗓子裡沒緩得過來,暈了過去。屋裡的丫鬟嬤嬤頓時驚慌失措,亂成一團。
秦檜氣呼呼地上了馬車,定了定神,向外頭等著的車伕報了一個地名,馬車轉過幾條街後,很快在一處宅子前停了下來。
秦檜整了整衣服,下了馬車,等著車伕前去敲門。
門吱呀一聲開了,看到車伕身後的秦檜,小廝歡喜地叫了「是老爺來了」
這一聲「老爺」叫的秦檜心頭大爽,面上也浮起一絲微笑,他和善地衝著小廝點點頭,跟著他往宅子裡走去。
秦檜心滿意足地環顧著屋子裡的擺設,樂呵呵地坐在主座上,初柳替他倒了一杯茶水,恭恭敬敬地行了禮立在一邊。
秦檜揭開茶蓋,抿了一口茶水,問道,「少爺呢?」
初柳恭謹地答道,「最近戶部比較忙,好像是邊疆有些亂,少爺總是忙到很晚才回來。」
秦檜的眼神閃了閃,笑道,「那你可要好好地替你們少爺補一補身子,我知道你是不錯的,要不然也不會把你從那個不成器的身邊要過來,伺候少爺,你用心辦事,以後必定是有大造化的。」
初柳低了頭,面上泛起了紅暈,小聲道,「是。」
秦檜看到她如此神情,心裡更滿意了,又抿了一口茶水,仿若不經意地問道,「這邊疆的事怎麼扯到戶部了?」
初柳似乎沒察覺到異常,依舊低著頭答道,「金朝總是著人侵犯邊疆,今年大大小小打了不少仗,眼看快過冬了,田地缺人管,物資匱乏嚴重,糧草銀錢,還有運送,都是有關戶部的大事。」
「那少爺是忙著運送糧草的事了?」秦檜連忙問道,「有沒有說什麼時候送?是誰送的?」
初柳彷彿吃了一驚,連忙搖頭道,「這等大事,奴婢哪裡知曉,」她頓了頓,低聲道,「奴婢只知道彷彿是燕國公世子管的。」
秦檜擰著眉頭,摸了摸鬍子,「兵部也插手了?」
一旁的初柳看了看天色,便問道,「老爺要不要留下來吃飯?」
秦檜回過神來,搖頭道,「不用了,你們少爺回來,就說我來過了。等有空再過來看他,讓他注意身體。」
「是。」初柳答應著,看著小廝將秦檜送出大門,立刻轉身往裡屋走去,繞道床後,推開一扇門,原來後頭還有一件小小的屋子。
「人走了?」林臻律放下書本,從書桌後站起身,「那些事都告訴他了?」
「嗯,」初柳退至一邊,讓他出了屋子,有些不解道,「公子,這些事為什麼要告訴他?你已經透露不少事了,長此下去,總會有人察覺的。就算他是……」
林臻律笑了笑,眼裡閃過的情緒看不清楚,「無妨。」便不願再多談了。
初柳只得作罷,自去備飯不提。
燕國公府,一家人在正院用完飯,謝詡攬著顏秉初往春滿園走去,一路上滿是不情願地嘮叨著,「你說這事挨著我什麼啦,皇上非得要我跑這麼一趟,戶部的渾水也要我來趟,他光護著小四是他兒子,什麼大婚剛過,要他在府裡呆著,其實不忍心將他送出京去當靶子,我也有嬌妻在室……」
顏秉初聽他抱怨了一大堆,心裡好笑,「從昭王回京,明面上一直沒有差使,若再沒有個動靜,大家也給懷疑了,你領了差使也讓大家鬆口氣不是?而且我爹在戶部,由你出面其實也該的。」
謝詡歎了一口氣,低聲在她耳邊道,「一去就是一個月,我捨不得你。」
顏秉初已經被謝詡不時的調戲鍛煉出臉皮了,她笑嘻嘻瞪了他一眼,才低聲回道,「不是有句古語,叫做小別勝新婚?你出去一趟回來,我們試試看如何?」
最後一句幾乎是咬著字含含糊糊地說出來的,可是謝詡就是聽懂了,他雙眼發亮,開心不已地問道,「你說真的?」
顏秉初有些水媚的眼睛嗔了他一眼,低聲飛快應道,「自然是真的。」
謝詡哈哈大笑起來,見離春滿園還有幾步路,彎腰將顏秉初的腿一攬,抱著她大步走進院子。
「我可要將那本書收好了,」謝詡得意地微笑道,「可不能讓你藏了去,然後反悔。不過,」他低頭視線從她的臉上滑下,停在她衣領下露出的雪白肌膚上,含糊地商量道,「卿卿,不若我再去挑幾本更好的,我們一起也試試?」
回答他的是一聲低啐。

 

第一四四章勸解
一個星期的忙亂後,謝詡就帶著一隊護衛出了京,顏秉初乘曹馬車,遠遠地跟在他後頭,看著他出了城門才停下。
「夫人?」文柏見顏秉初愣愣地出神,便開口詢問地喚了一聲。
「嗯,」顏秉初回過神來,歎了一口氣,「我們回府吧。」
趕車的是男裝打扮的白樺,只要顏秉初出門,她必定是跟在後頭的,平時只住在院子裡,要不然就是幫著顏秉初外出辦事。
她聽到吩咐,立刻調轉馬頭,卻被一個突然衝過來的丫鬟嚇了一跳,她立刻勒緊韁繩,但坐在馬車裡的顏秉初仍然不可免地波及到了。
「怎麼回事?」
白樺不耐煩地盯著面前的有些怯懦的丫鬟,生硬地道,「閃開。」
那丫鬟似乎被白樺凶巴巴的樣子嚇壞了,她張了張嘴,囁嚅道,「•••…我們姑娘想請你家少夫人敘一敘。」
顏秉初撩起車幃,看向那個怯生生的小丫鬟,只覺得她有些面熟,仔細想了想,便柔聲問道,「你們家姑娘是哪位?」
「是鎮寧侯府的三姑娘。」那丫鬟見到顏秉初,口吃伶俐了些。
原來是宋悅。顏秉初點點頭,吩咐白樺,「去瞧瞧罷。」
宋悅約定的地點就是兩年前顏秉初等謝詡回京的酒樓。顏秉初跟著慇勤的小廝慢慢走上樓梯,在一個包廂門前小廝就行了禮退下了。
「初姐姐!」宋悅見到顏秉初很欣喜,立刻撲上來,她拉著顏秉初的袖子,改口道,「不,應該叫表嫂了!」
顏秉初卻被她嚇了一跳,原本珠圓玉潤的臉蛋都消瘦了,下巴也是尖尖的,顏秉初有些郁卒地摸了摸自己還有些肉的臉頰•笑道,「好久不見,阿悅都長成一個大美人了。」
宋悅笑道,「誰敢在表嫂面前提美人這個詞?」她伸頭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顏秉初,道,「嫂嫂,你是送表哥出城麼?他是去哪?去打仗?」
「不是,」顏秉初搖搖頭,她含糊道,「外出公幹罷了。」
宋悅眼珠轉了轉•也不再問,她歎了一口氣,「我大哥也出門子了,一出就好幾個月,家裡都著急死了,娘手上不知壓了多少卷軸,只等給我找個大嫂呢!」
顏秉初瞧她精靈古怪的樣子,不由笑著猜道「難不成你大哥逃出去了?」
宋悅點點頭•笑嘻嘻地補充道,「肯定是的,要不然以他的懶勁•平日肯定是不願出門的。我娘最近都氣得不願出門了,京裡的夫人都知道我娘逼婚將我大哥逼出京了。」
顏秉初抿了抿唇,突然心裡一動,她剛要開口,就聽到宋悅小聲地問她,「嫂嫂,前個月昭王大婚,你有沒有見著昭王妃?」
顏秉初瞄了一眼神色有些不定的宋悅,微笑道,「見著了•怎麼了?」
宋悅咬了咬唇,問道,「她是不是很漂亮?」
顏秉初一下子都明白了,她瞅了瞅宋悅,又仔細回想了昭王妃的模樣,搖了搖頭低聲道•「她不漂亮,不過臉長得圓圓的,人很和氣。」
「那就是她人很好嘍?」宋悅有些沮喪,她低著頭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指甲,「紹哥哥是不是很喜歡他?」
「不,在此之前,昭王只見過她三次面,」顏秉初的聲音很冷靜,彷彿沒有察覺她說的是別人八卦,「我可以肯定地說,昭王一點也不愛她。」
宋悅猛地抬頭,面上的驚喜在觸到顏秉初目光的一剎那立刻僵住了,她囁嚅著嘴角,突然忘了要說什麼。
「阿悅,」顏秉初突然深吸了一口氣,伸手握住宋悅僵硬的手,「昭王娶妻不能光看他自己愛不愛,這不是衡量昭王妃的標準,這樣說,或許會讓你失望,可是你也要知道,昭王做出這個決定,是對他最好的,對於他自己而言,他得到了他想要的。」
「我……」
「你也該定親了,」顏秉初截斷她的話,「你可以嫁給你喜歡的人,當然這個人也要疼惜你,憐愛你,尊重你,這才是你應得到的幸福。」
宋悅笑了笑,輕輕道,「初姐姐,我知道的,我早就該知道了,」她的手一點一點回暖,「你別擔心我,也不要誤會紹哥哥,他不知道我……他一直拿我當妹妹看的……是我自己…•••」
顏秉初放軟了身子,她就怕一個不小心,眼前這姑娘和昭王來個真愛無敵,好好的鎮寧侯的嫡女跑到昭王府當了個側妃,兩家才是沒臉尷尬,搞不好又得罪了昭王妃的娘家族人,這就是亂套了。
門上傳來敲門聲,是宋悅的丫鬟,「姑娘,在城外的驛站看見大公子了!」
宋悅立刻跳起來,「快,快!著人立刻去府裡報給娘聽,你立刻讓幾個下人暗地裡看著他,別讓他給跑了。」
顏秉初目瞪口呆地看著一陣兵荒馬亂,那丫鬟一哧溜地又躥出了門,一點樣子都沒有。
宋悅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都被大哥搞怕了。」
顏秉初想起剛剛突然在腦海裡閃過的事情,便問道,「你大哥難道一直在京城附近亂逛,所以你在這裡守株待兔?」
宋悅搖搖頭,「也不是,說來奇怪,自從大哥兩個月前出了門,總接到消息說在京城外見到大哥,爹娘派人找了幾次,一次都沒有找到,這一回,還是我自告奮勇地來的,我想,反正找不著他,就當我出來逛了一回。娘就答應了。沒成想,竟然真的找到大哥了。」
顏秉初垂下眼眸,掩去心中的疑惑,在心中想了想,才笑道,「既然找著了,那你就回府吧,也不要呆在外頭太久了。」
「嗯,」宋悅點點頭,看著顏秉初起身,突然伸手拽住她,有些結巴地道,「初••••••初姐姐,最後一個……最後一個問題。」
顏秉初微笑著看著她。
「那,昭王妃喜歡他麼?」
顏秉初想起新房內昭王妃談笑自若的樣子,無奈地笑了笑,「有時候,並不是只有互相喜歡才能在一起,如果,互相尊重,互相瞭解,目的也相同,也能生出感情的,不論什麼感情,只見了三次面,肯定還不深刻對不對?」
宋悅勉強笑了笑,可是她就是在園中的假山後,第一眼就喜歡上那個平易近人的大哥哥啊。
顏秉初看著她,神色微微軟了軟,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以後你肯定會知道的。別為別人操心,你的紹哥哥很明白自己要什麼。」她眨了眨眼,「若是再見到昭王,你肯定不會再想你的紹哥哥了,我打賭!」
宋悅不解地看著她。

第一四五章有孕
顏秉初強壓著心裡的不安回了府,在老太君處陪著說了一會兒話,就轉到處事堂聽人回事。因回來有些晚了,等著回事的婆子丫鬟一連排了四五個,一溜兒地站在廳外廊下。
小丫鬟忙泡上茶來,顏秉初熱熱的喝了一口,驅了身上的寒氣,便命人進來,文杏立在一邊執著筆草草地記各處的事情和對應的收支數據。
等到一連好幾個人都回事完了,也該到用飯的時間了,顏秉初剛扶著文杏的手站起身,就覺得眼前一黑,又坐了下去,嚇了文杏一大跳,咋呼著要去請大夫。
「沒事,沒事,」顏秉初連忙搖手,「讓覓青熬一碗薑湯給我喝了,估計早間出門時忘了暖爐凍著了。」
文杏氣得直跳腳,「怎麼會忘了文柏姐姐不是跟著後面呢嗎我可是親眼看著她將暖爐捧上車的。」
顏秉初有些心虛,她和宋悅聊天時,一直對著窗戶,確確實實將暖爐扔在一邊了,她連忙用手撫著額頭,「哎呀,我頭有些暈。」
文杏白了她一眼,親自新揀了暖爐塞在她手裡,又命一個小丫鬟去春滿園說一聲。
「薑湯一喝就好了。」顏秉初訥訥。
等到顏秉初午休起床時,卻發起了低燒,這下把文杏給嚇壞了,她可是知道顏秉初近幾年雖是好了,可是小時候一發熱就是大病,這下她也不顧顏秉初阻攔,急吼吼地跑去找了林嬤嬤。
林嬤嬤也是一驚,臉色大變,立刻去找了宋氏那帖子去請太醫。
顏秉初有些無奈地被喝令躺在床上,老太君和宋氏一個坐一個立地圍在床邊,太醫署的張太醫仔細替她把著脈。
張太醫的神情很嚴肅,把脈也把了很久,連顏秉初自己都被屋內的氣氛嚇壞了,深切懷疑自己得了什麼不治之症。
「張太醫,你看我這閨女的病……」老太君默然了片刻,輕輕問道。
張太醫收回手,摸了摸鬍鬚,呵呵笑道,「老太君不用擔心,少夫人的脈象不是很明顯,不過看起來的確像是有了身孕之兆,還不到一個月。」
老太君和宋氏聞言大喜,連顏秉初自己都有些懵了。
老太君還是有些不放心,「不過,這發熱……」
張太醫點了點頭,「有些人是有這些症狀的,不妨,」又是滿面笑容的道,「先要恭喜府上了。」
這一說,竟是肯定有了,張太醫向來是這一方面的好手,他的話,老太君自然是信的,這下激動地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宋氏在一旁已是笑得合不攏嘴,幾個丫鬟臉上也是笑盈盈的,屋裡一掃剛剛壓抑的氣氛,除了面色呆滯的顏秉初,不過簾子攏著,誰也看不見她的表情,而大家高興地竟然都把正主給忘了。
張太醫收了箱子,笑道,「少夫人這個時候不能吃藥,府上早中晚熬上一大碗薑湯,混著蔥白,兩天也就好了。」
「真是謝謝張太醫了,」老太君一連聲讓人去賬房封個厚厚紅包給張太醫,又命人仔細送張太醫回去,這才興沖沖地回了屋。
「我的乖初兒就是了不起,」老太君不許人幫,要親自扶著顏秉初躺下,一邊笑呵呵地,「你好好躺著,府裡的事也不用管了,養好身體是要緊的。」
顏秉初還有些混混噩噩,時日太短,脈象又不明顯,萬一她是真的生病怎麼辦?可是她瞧了瞧大家喜氣洋洋的臉,又不好說出來掃大家的興,只得嚥下到口邊的話,順著老太君躺會被窩裡。
宋氏送走了張太醫,也是歡天喜地進來了,一雙眼不停地瞄著顏秉初的肚子,又感慨萬分,「若是詡兒晚些走也能知道這個好消息了,」又說走得不早還來得及趕上,連忙要遣人去給他送信。
顏秉初連忙喊住她,笑了笑,「世子反正一個月後就回來了,不如我們也瞞著他,等他回來給他一個驚喜不是?免得他辦事途中分心。」她是怕讓大家白歡喜一場。
宋氏覺得有道理,也就罷了。
眾人又聊了幾句,便被老太君以懷了身子要好好靜養為由,全都散了。顏秉初也覺得有些累,憂心忡忡地睡了過去。
果然過了兩日,顏秉初的溫度褪了下去,不過府裡的事還是從新交給了宋氏。全府人的重心全都在顏秉初身上,飯菜是精挑細揀的,煲湯是熬得濃濃的,衣物鞋子一日幾套備著,都是一直用暖爐暖著的,走幾步路都有幾個人在身後跟著,咳嗽了一聲,個個如臨大敵。
頂著如此壓力,直到自己的信期過了兩個星期,顏秉初才微微鬆了一口氣,面上的神色比前輕鬆了不少,唇角也帶了活潑的笑。
眾人見此,也都跟著悄悄地緩了氣。
而此時,離謝詡回府已是不到一星期了。一個月來,偶有幾封書信來往,無論是誰,大家都默契地沒有提及顏秉初懷孕的事。
顏秉初有了身子的事,竟然也只有燕國公府知道,郡王府,長公主府都沒有派人通知。為此老太君還特特囑咐了眾人,「少夫人的身子還小,不能往外漏。」看來是很怕有什麼事。
顏秉初自從確定自己有了身子後,真的萬事不管了,除了每天雷打不動地看一會兒書和散一會兒步,簡直到了閉耳塞聽的地步,包括幾個星期前的疑問統統拋在了腦後。她是想著一來她年紀小,這個年紀懷孕本來就是一件很危險的事;二來她一直記得紅樓裡的鳳姐就是成天操這心操那心的,將一個哥兒給流掉了,她實在不敢拿自己冒險。
離謝詡回府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近,顏秉初也禁不住每天翹首以盼,這日,她陪著老太君在院子聊著天,就聽到丫鬟興沖沖地跑來道,「世子回府了」
話音還未落,就見謝詡大步匆匆地走進園來。顏秉初立刻起身,微笑著看著他向老太君行了禮、
謝老太君見他眼睛一直往站在一邊的顏秉初處瞄,不禁好笑,偷偷向顏秉初使了個眼色,笑道,「陪你夫人回園子罷,你老娘下午進了宮不在府裡,也不用在我跟前眉來眼去的。」
謝詡笑嘻嘻地沖老太君行了禮,兩人就退出了正院。
謝詡大步在前頭走得很快,顏秉初卻慢悠悠地跟在他後頭,謝詡走了一段路,立住轉頭笑道,「怎麼走這麼慢?難道是怕了?」說著壞笑著大步往回走,還不等顏秉初反應過來,就立刻彎腰將顏秉初抱了起來。
眾人一時都懵住了,直到耳邊傳來一聲大呼,「快放下,快放下」

 

第一四六章
這一天,恐怕是謝四郎二十一年的人生裡最奇妙的一天,他的母親——未出閣前的大家閨秀,出閣後的名門貴婦,毫無儀態地大呼小叫著衝他跑來。
跟在後頭的丫鬟婆子一驚之下統統回過神來,急忙上前圍著謝詡,又不敢伸手去搶,只得巴巴地望著。謝詡這才發覺顏秉初身後竟然跟著一大幫的人。
愣了半晌的顏秉初撲哧一笑,用手拍了拍呆怔的謝詡,小聲道,「快放我下來吧。」
謝詡挑了挑眉,十分不解,但還是依言將她輕輕放下。
宋氏在幾步之外終於緩下腳步,揮了揮手讓人散開,「都圍著做什麼」她走到顏秉初面前,拉住她的手,見是暖的,又看面色也沒什麼不妥的地方,舒了一口氣,「真是嚇死娘了。」又轉頭狠狠地拍了謝詡的胳膊一下,「你說你,已經是幾歲的人了,還毛毛糙糙的」
謝詡從八歲上就再也沒有得過這個評語了,他有些緊張地打量顏秉初,臉蛋白皙透亮,甚至比一月前紅潤了不少,他皺起眉看著面前兩人一副心照不宣的模樣,疑惑不已,「這是怎麼了?」難道是前些時候病了?
宋氏不打算自己告訴他,只笑道,「好孩子,陪初兒回院子吧,今天好好休息休息,路上仔細些,別磕著碰著了。」
謝詡的心裡已經隱隱浮現出答案,他不可置信地呆呆看著妻子的笑臉,突然感覺心臟撲通撲通跳得很快。
「你……你……」
顏秉初笑盈盈地撇過臉,對宋氏道,「娘,那我們回院子啦。」
宋氏笑著擺擺手,回身往正院走去。
在眾人面前,顏秉初只是抬頭看了謝詡一眼,然後低聲道,「爺,該走了。」
在眾人看不見的地方,謝詡明明瞥見了她眼裡的狡黠之意和嘴角促狹的笑容。他有些無奈,伸手扶住她的肩膀,勾了勾嘴角笑道,「走吧。」
只是輕輕扶在顏秉初右肩的手有些顫抖。
顏秉初的嘴角揚起一抹淡淡的輕笑,她的手不自覺地撫在腹上,想摸一摸那個還未成形卻和她血脈相連的孩子。這個動作幾個星期來她已經做得很習慣了,卻讓一直用眼角的餘光注意她的謝詡心裡翻起滔天巨*。
謝詡的唇有些顫抖,他使勁抿了抿,卻沒有任何作用,而放在顏秉初右肩的手也忍不住緊了緊。
一行人進了院子,一直靜靜地跟在夫妻倆後頭的丫鬟婆子一下散開,腳步輕快卻不亂地走向各處,顯然是各司其職,訓練有序。
屋子裡因為燃了炭盆,暖融融的,讓跟著進來的謝詡微微一愣,這個溫度對於他來說有些熱了,可就是這一愣,讓他的心反而奇跡似的平靜下來。他扶著顏秉初在榻上坐下,笑道,「我這一身塵土的,還抱了你好久,得趕緊去換了。」又轉頭吩咐立在一邊的文柏「替少夫人換身乾淨舒服的衣服,」想了想道,「先熏暖和了。」
文柏笑道,「都預備著呢。」
顏秉初默不作聲,只笑著看著眼前的男人點了點頭,也不顧屋裡的丫鬟都沒退出去,俯身在她的額頭上落下輕輕的一吻,就大步往淨房走了。
文柏便轉身去取備好的衣物。
顏秉初無聊地斜倚在榻上,翻了翻手邊的書,眼角的餘光瞥見一個粉色的人影在屋內猶猶豫豫地走著,不禁有些奇怪。她抬起頭,恰巧那丫鬟也在看她,目光接觸的一瞬間,念文立刻垂下眼睛,垂手站好。
這個位置,是想去淨房?顏秉初心裡滿是趣味,她若沒有察覺到這人的心思,那她也白活這麼多年了。顏秉初的手慢慢地翻過一頁書,眼睛卻仍緊緊地盯著她。果然,聽到翻頁聲,念文的眼睛迅速抬了起來,碰到顏秉初的目光,顯然嚇了一跳,又垂了下去,只是愈發恭敬了,一雙好眉也跟著低垂,真是乖巧不過。
顏秉初無趣地撇撇嘴,真的低頭翻起書來。一時,文柏取了衣服回來,伺候顏秉初去暖閣裡換了,又重新通了頭,挽了鬆鬆的髮辮。等到她出了暖閣,謝詡已經出了淨房,披著一頭濕漉漉的頭髮。
顏秉初的目光掃過手上拿著乾淨帕子的念文,淡淡道,「文柏,去替爺把頭髮絞乾了。天氣冷,一直濕著頭痛。」說著隨意在謝詡對面坐下。
文柏愣了一會兒,忙笑著說是,要從念文手上取帕子,誰知念文的手一躲,文柏登時心裡一咯?,目光直直地盯住念文,嘴裡卻笑道,「妹妹也幸苦了一天,下去歇歇罷,屋裡頭有我就行了。」
念文瑟縮了一下,呆怔了一會兒,才低眉順眼地將帕子遞給文柏,柔聲道,「姐姐說的是,姐姐伺候少夫人一天也幸苦了。」
文柏擰緊眉頭,什麼都沒說,取了帕子便站到謝詡身後替他絞起頭髮,再也沒有看念文一眼。
念文等了一會兒,見兩個主子一聲不吭,便只得慢慢退了出去。
顏秉初一聲不吭是故意的,而謝詡則是什麼都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顏秉初的腹部,一直還覺得自己在夢裡飄著,哪裡有半分心思去理旁的事,連幫他絞頭髮的文柏在顏秉初的示意下退了出去都不曉得。
「唉,」顏秉初故意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在屋裡走了一圈,果然謝詡的眼睛一直隨著她動著。她看著謝詡難得一見的呆傻模樣,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大笑聲將謝詡驚喜,還沒等他有所反應,顏秉初卻因為笑岔了氣連連咳嗽起來。
謝詡慌得立刻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結果動作太大,椅背一下子砸在地上,砰得一聲發出好大的聲音,謝詡什麼都顧不得,一把抱住顏秉初,輕輕地順撫著顏秉初的背。這麼大個動靜,屋外立著的文柏和林嬤嬤慌得立刻奔進屋子。
「快,快,倒水」
三個人緊張地看著臉咳得通紅的顏秉初慢慢地緩過氣來,都覺得背後滲出涔涔的汗。
「這是要嚇死嬤嬤啊」林嬤嬤大力撫著胸口。
顏秉初不好意思地將杯子遞給文柏,笑道,「我哪裡就有這麼嬌貴了。在外頭,做給老祖宗和母親看就算了,回了屋子還不許我鬆泛鬆泛。」
林嬤嬤立刻挑起眉,「什麼叫做給老祖宗看懷了身子的人頭三個月是最最要緊的這事可馬虎不得,」她絮絮地開始嘮叨起來,「這三個月,你哪都不准去,頂好在床上躺著,想吃什麼就和覓青說,沒有的,嬤嬤求爺爺告奶奶也給你弄來,有事千萬不能憋著……」
顏秉初哀歎一聲,偷偷擰了一把從聽到「懷了身子」後就陷入呆怔狀態的謝詡,笑道,「那就這麼嚴重了……」
還未等她說完,謝詡已經深吸了幾口氣,立刻扶住林嬤嬤的手,「嬤嬤,您重新說,我剛沒聽明白,您仔細說說,還要注意什麼,要吃什麼,您都說說。」謝詡迅速從做夢狀態轉為準父親狀態,他小心地扶住林嬤嬤,「我得記下來,我們去書房說。」
顏秉初和文柏茫然地對望了一眼。
「小心伺候著少夫人。」謝詡又匆匆回身吩咐文柏,偏頭又狠狠地在顏秉初臉頰上親了一口,才轉身大步跨出房門。

第一四七章
寧善堂的院門關得緊緊的,屋內只有兩人,坐在堂上的老太君盯著手上明黃色的布帛,眼神閃爍,坐在她對面的宋氏也沉默不語,面色疲憊。
「娘娘什麼都沒說?」沉默片刻,老太君撫了撫捲起來的布帛,仔細地將它放進黑漆雕花的盒子裡。
宋氏搖搖頭,「如今宮裡的氣氛乖謬,貴妃氣焰囂張,娘娘在自己的宮裡竟是不方便說話的樣子,連娘娘給的賞賜在出宮門時竟然有人盤查,若不是皇后娘娘相幫,恐怕這東西就藏不住了。此次進宮,還借的是初兒的名頭,娘娘說是夜裡做了喜夢,想來是映在咱們府上了,所以喚我進宮問問。」宋氏似乎有些猶疑,停頓了片刻才道,「那夢雖然像是真的,但媳婦還是不敢和娘娘說實話,只說還沒兆頭,張太醫那,國公爺都打點過了……」
「你做得對」老太君點了點頭,衝她安撫地笑了笑,「這時候什麼都注意點,宮裡的賞賜就不用春滿園送了,令劈一處收著,迎彤跟在黃嬤嬤後頭幾年,也算是出師了,撥到春滿園照看著,你也多加注意,送進去的東西親自經手了才好。」她長長歎了一口氣,「若是皇后娘娘透出來的消息無誤,恐怕要有一場硬仗要打了。索性……所幸啊……」
宋氏不語,面色卻微微好看了。
謝詡在為他即將為人父而激動的不久後,又一條消息將他擊得魂飛魄散。深夜,燕國公府的外書房只父子二人,謝詡捧著那卷聖旨連聲音都顫了,「……德帝四子紹,謙恭慈順,在孺而勤,宜奉郊廟,承統大業,繼位新帝……」他雙眸發亮,眸光中神采閃動,「這事,竟然已經定了我們……勝了……」
謝毅歎了口氣,緩緩說道,「這是第二份聖旨。」
「什麼意思?」謝詡一愣,皺起眉頭,又仔細看了一遍聖旨的內容,終於目光盯在「新帝」二字上,猛地抬起頭來。
謝毅眼角微動,心中閃過一絲欣慰。他今日回府看到這份聖旨時,也是欣喜若狂,若不是老太君最後那番話從頭澆了他一盆冷水,他恐怕不能像自己的兒子這樣很快找到破綻平靜下來。
皇帝還未駕崩,哪來跳過儲君,立新帝之說。
「這一份聖旨除了皇后娘娘,淑妃娘娘,恐怕知道的只有我們府了,」謝毅說到此處不禁苦笑,「若是要像第一份聖旨天下盡知的話,還要憑自己的本事。」
謝詡的面色微變,他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第一份聖旨是什麼?」
「立安王為太子。」
安王和昭王之間已勢同水火,其中齷齪雖然未鬧得沸沸揚揚,但眾人心中皆以明瞭,此時安王被立為儲君,分明是將眾多觀望之人立刻推到了安王那裡。局勢對趙紹十分不利,而手中這份聖旨不能公開,此時完全等同廢紙一張。
父子二人的神色都頗為微妙,說不清是憂還是喜。
「父親早些休息吧,兒子明日去兵部一趟。」沉吟片刻,謝詡便起身向謝毅告退。
謝毅點了點頭,神色平淡。
謝詡回到春滿園略微躊躇了一番,還是熏暖了自己,悄聲走到床邊,剛掀起被子躺下,床裡臥著的顏秉初已經迷迷糊糊地出聲道,「回來了?」
謝詡伸手攬過靠過來顏秉初,親了親她的發頂,「對不住,吵醒你了。」
顏秉初笑了笑,「反正我也睡不沉,白日裡睡得太多了。」她動了動,在謝詡的懷中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發生什麼事了?商量到這麼晚。」
謝詡默了一會兒,最終道,「沒什麼事,睡吧。」
他聽到顏秉初迷迷糊糊發出了一個「嗯」字,片刻就沒了聲音,不由笑起來,他今日剛回京,情緒又波動得厲害,此時累極,也閉上眼,不久就沉沉睡去。
過了一會兒,顏秉初睜開眼睛,伸後撫了撫謝詡沉睡的面龐,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第二日謝詡睜開眼時,卻發現天已大亮,身邊的人已經起身,正坐在桌邊舀著勺子喝廚房新熬的補湯。溫暖的氣氛蕩漾在屋內。謝詡心情很好睜著眼睛又在床上躺了一會兒。
「快起身罷,都快正午了,」顏秉初用帕子擦了擦嘴,眼角的餘光瞥也不瞥賴床的某人,「你今日不是還要去兵部?福寶已過來催過好幾回了,幸好我早起請了安,要不然還以為是我拖著你呢。」
謝詡失笑,只得翻身下床,隨便披了一件衣服,走到顏秉初身邊笑道,「可不是你拖著我?」他俯身低笑道,「你還欠我一回呢,可是沒有期限的。」
顏秉初嗔了他一眼,站起身,服侍他將衣服穿好,又喚了丫鬟打水來,等到謝詡坐下用飯時,顏秉初退了屋內的丫鬟,才悠悠道,「將我有身孕的事情傳出去吧。」
謝詡正夾著著筍脯,聞言,筷尖不穩,掉在了桌面上,他索性放下箸子,揚起眉關心地看著顏秉初「怎麼了?是不是想岳母了?可以請到府裡來陪你聊聊天。」
顏秉初搖了搖頭,「不是這個原因。」她笑了笑,「老祖宗什麼事都告訴我了,我們本來就是一體,有什麼需要相瞞的?姑母偷偷送進府裡的聖旨,安王被立為儲君,姑母在宮裡的舉步維艱,皇后娘娘的相幫……這些我都知道了。」
謝詡愕然,愣了一會兒,才歎道,「你懷著身子呢,哪裡需要操這些心?況且這些同將你有孕的事情散出去有何相關的?現在局勢緊張,風雨欲來,若是有心人……」
顏秉初打斷他,「我一直呆在府裡,身邊又有這麼多人,若是府裡還不安全,哪裡才能安全?若是我有了身孕,因為身子體弱,請王醫女時不時進府扶脈也是必須的,姑母也能借口關心母家薄弱子嗣,招醫女詢問。將事情明面化,總比暗地裡傳消息好。」
謝詡忍不住想反駁,剛動了動唇角,立即被顏秉初打斷了,她笑盈盈地道,「我已經同老祖宗和母親商量過了。我想著這個孩子現在來,恐怕就是想幫一幫他爹爹。」
面對妻子甜膩的笑容,謝詡又一次感到挫敗。

 

第一四八章
消息傳出去的第一天,皇后比淑妃更快一步做出了反應,派了一位宮中曾經伺候過福嘉生產的嬤嬤,長公主也帶著人徑直住進了燕國公府,這讓燕國公府的人都鬆了一口氣。而徐氏也上門探望過好幾次,只不過每次出燕國公府前都將一臉的欣喜轉為滿臉苦色。
謝詡在家守了她幾天後,見她能吃能睡,加之有專人調養著,連身子都比以前好了不少,終於放下心來出府了。
趙紹剛從外院的偏廳與眾人議事回到書房,就見謝詡正鎖著眉頭坐在客座上等他,想起前些日子京城的謠言來,上下打量了他幾眼,小心地看著他眼下的青色,關心地問道,「你家夫人可穩妥了?要不要我再去介紹幾個太醫來?」
謝詡猶疑了一會兒,方搖搖頭,「不用了,她現在看起來好得很,我就是怕……我聽人說生孩子的人都是一腳踏入了鬼門關……你說說……可是老祖宗和母親又說我胡思亂想,我又不敢說給初兒聽,怕她自己也著急……」
趙紹瞠目結舌地聽了謝詡囉囉嗦嗦了一大堆,終於忍不住大聲笑起來,「我說謝四郎,這滿京城生孩子的不知道有多少呢太醫說了沒事,就沒事了。不過,」他突然狐疑地問道,「我怎麼聽說世子夫人身體極弱,脈象也不太穩,一直臥床靜養?」
謝詡皺了皺眉頭,似極不喜歡聽到這樣的話,「這都是做給外頭看的。」他揮了揮手,繼續道,「我今天來是想提醒你一句,可以開始動手了。」
趙紹聞言,立刻將頭湊了過去,「聽到什麼風聲了?」
謝詡低聲道,「王醫女在替初兒扶脈的時候,隱晦地提了一句『外強中乾』, 吃藥丸子撐著,估計也就兩個月了。」
趙紹的面色頓時不好看起來,而謝詡卻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桌子。
謝詡看了看趙紹,悠然開口道,「雖說安王被立為儲君,風頭無量,可是欽天司算了日子,今年下來沒有吉日,一日大禮為伴,儲君身份就不穩,承嗣社稷便不再是禮法當然,之所以還有部分人觀望的原因這是如此。我想——恐怕這是皇上自己布的局。」
趙紹沉吟了一番,「欽天司本來就是父皇的人,你的意思是說,父皇將自己的病也算了進去,若是——就算安王他是儲君,也無法光明正大地同我那份繼位聖旨相比?」
「還有一事,多虧初兒了提醒,」謝詡笑了笑,「我一直再想如果皇上真心有意你,為什麼還要設下這一重障礙。」
趙紹眼一亮,「為什麼?」
「我們竟然只關注到了安王的母家,卻忘了他自身的實力。」謝詡歎了一口氣,「也是近日柱國公府和貴妃太囂張了。初兒只提了兩個字,『封地』。」
趙紹一下子明白了,安王的封地在秦鳳路一帶,周圍的路州幾乎全是親信,若是州軍連成一片,必是一番封鎖,幾可稱王。「原來是為了牽制……」牽制安王在京。
「安王不是笨人,時日一久,恐怕會明白過來。」謝詡神情凝重,「到時候也不知發生什麼,畢竟貴妃在宮中的手伸的有些長了,雖然皇后娘娘一直相幫著,也有無法顧及的時候。」
言外之意,就是皇上的病是關鍵,絕對不能往外透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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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顏秉初正面色蒼白地坐在床上靠著大大的引枕,頭髮也只是草草盤了一個髻,插著家常的扁簪,除此之外釵環皆無。淡粉色的褻衣讓她原本櫻粉的唇色更顯乾枯了。
綴幽滿臉擔憂地立在一邊,親自替前來探訪的人端了一杯熱茶。
杜瑤輕聲道了謝,輕輕抿了一口,就將杯盞放在一邊,輕聲歎了一口氣,「我原本以為是謠傳,沒想到你身子真弱到了這個地步。」說完擔憂地又打量了幾眼顏秉初,「前些日子,燕國公府不准外人探訪,我還著急了幾天,今日聽說你好些了,巴巴地過來看你,沒想到,你這幅模樣就是好些了?」
顏秉初虛弱地笑了笑,「前些時候受了風,我身子原本就弱,誰知現今又有了,那些藥總不能亂吃,只得自己慢慢熬著好起來罷。」
杜瑤聞言覺得心酸,剛想坐到床沿上,綴幽忙道,「娘子還是離得遠些,少夫人如今受不得香粉的味道。」
顏秉初連忙斥道,「怎麼這麼對杜娘子說話。」說的急了一些,連聲咳嗽起來,綴幽在一邊安撫,急得眼淚都快下來了。
杜瑤忙擺擺手,「無妨,無妨。」她小心翼翼地坐回床腳的椅子上。
顏秉初喝了幾口水,方緩了過來,唇色似乎好些了,她慢慢靠回引枕上,向杜瑤溫和地笑了笑。
杜瑤的神色有些不安,她的手一直揪著帕子。顏秉初自然看到了,卻故作不知。在這個時候,她沒有辦法對她的朋友據實以告,杜瑤身後的杜夫人無利不起早,她沒有辦法放下心來,她有她的家人,丈夫,現在還有孩子。她只能選擇了欺騙與忽視。
就在顏秉初以為杜瑤會知難而退的時候,她忽然抬起頭來,面上顯出哀求之色,「初兒,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顏秉初閉了閉眼,心裡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她笑了笑,還是衝她鼓勵地笑了笑,「什麼事?若是我能幫得上忙,你說說看。」
綴幽不贊同地說道,「少夫人現在這個模樣,能幫什麼忙?你甭給杜娘子添亂了。」
杜瑤的面色漲紅,看了看綴幽,又看了看顏秉初,滿臉張煌之色。
顏秉初沖綴幽微微一笑,開口道,「你說吧,若是我能幫,我一定幫。」在不踩到我的底線的原則上,她默默地想。
「你一定能的,」杜瑤歡快地說道,「你一定能的,我知道的。」她不顧綴幽剛要開口,迅速地說下去,「你知道我爹和我娘一直反對我和吳飛的親事,吳飛傳信給我,希望能通過世子,暗地裡投靠昭王殿下,昭王若是登上那個位置,給我倆一道賜婚聖旨就足夠了,這樣我娘就無法阻攔了。」
顏秉初一下子懵住了,立馬坐直了身子,「你說什麼?」
綴幽暗地裡給了她一個白眼,用手扶住她,「少夫人,你情緒不宜激動。」
顏秉初反應過來,咳了幾聲,見杜瑤壓根兒沒有注意到她方纔的異常,只是眼巴巴地望著她,悄悄舒了一口氣,她仔細地想了半晌,方問道,「這僅僅是你和吳飛的主意?吳家他做得了主嗎?」
杜瑤連連點頭,「吳家明面上仍是吳大人做主,可暗地裡家長已是吳飛了。」

第一四九章
顏秉初拿著濕帕子慢慢抹掉臉上的白粉,文柏在一邊又遞了塊乾淨帕子,笑道,「王醫女暗地裡送來的粉子還真管用,塗在臉上若是不湊近了仔細看都看不出來,而且還沒味道。」
顏秉初笑了笑,細潤如脂的臉蛋絲毫看不出來方纔的蒼白,她低聲打趣道,「說不定宮中的娘娘都靠著這一手裝病呢」
文柏聞言撲哧一笑,收了她手中的帕子。
「送走了?」顏秉初從鏡中瞥見綴幽掀簾進來,便轉身問道。
綴幽點頭,「奴婢親自送的,看著她上了馬車,一路上沒有人靠近。」
顏秉初低頭想了想,吩咐道,「你同迎彤林嬤嬤商量著,春滿園的丫頭婆子統統開始管一管,做到外言不入,內言不出才好。府裡人多口雜,我還是在春滿園裝病比較妥當。」
綴幽歎了一口氣,答應著下去了。
顏秉初隨手抽了一本詩集斜坐到榻上,耐心等謝詡回來,今天下午這個消息實在太好不過了,皇商吳家,無論是遞消息,還是物資軍需,交給吳家都是最好不過的選擇。她興奮地翻過一頁書,卻絲毫沒有留意書中的詩句。
文柏看著她眼角壓抑不住的興奮,不由微笑起來,拿過針線簍子,專注地在她身邊做針線。
可這一等卻等了很久。顏秉初的興奮完完全全化為了擔憂,她草草用了幾口飯就吃不下了,不住地往門外張望。外頭還下了小雨,滴滴答答地敲在簷上,讓人心煩意亂。謝詡從來沒有回來這麼晚過,再忙也必定回來陪她用晚飯。這一次的反常讓她控制不住地胡思亂想。
「少夫人,福寶在外頭。」文杏磕磕碰碰地從門外跑進來,湊到顏秉初耳邊說道。
顏秉初聞言立即站起身,急急往廊下走去。福寶披著一件深色的斗篷,隱在廊下的陰影處,見顏秉初出來,連忙幾步走到燈光下,恭敬地行了禮,「少夫人,爺說今晚您不用等他回來了。」
廊下守門的丫鬟早就被顏秉初的幾個心腹丫頭趕了下去,顏秉初有些著急,「可是出了什麼事了?爺今晚在哪過夜?」
福寶微微遲疑了一番,「爺讓少夫人不用擔心。兵部裡有專門供爺休息的屋子。」
「暖爐什麼的,可都齊全?」
福寶愣了一愣。
見此,顏秉初沒好氣地道,「你在這等著。」又轉身吩咐文杏,「跟你們福大爺好好說說,伺候爺的人怎麼能這麼不經心。」
福寶耷拉下肩膀,他跟著爺上過戰場,露過宿,扎過營。多少日子都是冬天啊,有時候大氅都濕了,哪有暖爐。還是也成了婚之後就變嬌貴了……看來他也得攢個錢娶房媳婦回去供著他。
他抬眼瞅了瞅面前的姑娘,梳著常見的髮髻,秋香色的家常衣服,一看就是會過日子的。嗯,眼睛大,皮膚白,長相也好,叫什麼來著,『文杏』。福寶琢磨著,夫人身邊的丫鬟必定都是好的,他一來二去常見地也就是這個文杏了,要不,同爺說說去?
「愣什麼神呢?」文杏不耐道,「喚了你好幾聲了。」
福寶立刻進入狀態,「姑娘說的是。」
文杏滿意地點點頭,「剛剛我說的可都記住了?還有爺就寢前一定要拿暖爐將被窩裡熏暖了。」
福寶張了張嘴,就見顏秉初走了出來,後頭又有一個丫鬟捧著一個大包袱。
「這裡頭是給你們爺備的衣服,還有一雙乾淨靴子,盯著爺不准他穿著濕鞋子。」顏秉初讓文柏將包袱遞給他,又道,「既然回來了,你也去收拾幾件乾淨衣服去。」
福寶連忙躬身答了聲是。
顏秉初突然瞥了站在一邊的文杏一眼,笑了笑,「文杏去替福大爺收拾收拾吧,伺候爺都伺候得丟三落四。」她嘀咕著轉身進了屋子。
文柏對立在原地有些怔愣的文杏露出了一個促狹的笑容,也轉身跟進屋子。
顏秉初舒了口氣,又坐了一會兒,就漱洗了上床了。這一夜,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床的另一邊空蕩冰涼,讓她睡得有些不安穩。
直到第二天早上睜開眼,才發現眼下有些青黑的謝詡正坐在床邊笑著看她。
顏秉初立刻坐起身,笑著撲進他懷裡。
「昨天是我不好,應該早點送信回來,讓你擔心了。」謝詡親了親她的發頂,將新調的溫蜜水遞給她,看著她小口小口地啜著,笑道,「我今天哪裡也不去,在府裡陪你一天,高不高興?」
顏秉初一怔,放下手中的杯子,「發生什麼大事了,要你特意抽出一天來安撫我?」
謝詡無奈地歎了一口氣,鳳眸裡波光粼粼,他伸出手溫柔地將顏秉初頰邊的頭髮往她而後撫了撫,又捏了捏她透明的耳垂,「有時候不知道說你什麼才好,你又敏感又迷糊。」
「不要打岔。」顏秉初難得地沒有回應他的愛撫,板著面孔。
「邊疆亂了,」謝詡的面色有些疲憊,「朝局不寧,再加上邊疆戰事,已經是亂成一片。」
顏秉初握住杯子的手有些緊張,她張了張嘴,卻問不出口。
謝詡溫和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用擔心,不是西北,君兒那邊好好地。」
顏秉初勉強翹了翹唇角,她低頭想了一會兒,才小聲問道「你是要出征嗎?」、
謝詡握住顏秉初微涼的手,有些無奈,「對不起,初兒。鎮寧侯一派向來中立,無需擔憂,這是我們的好機會,安王除了封地之外,並無軍權。那些功勳卓著幹練老成的大將都是老奸巨猾,若是此戰由昭王這一派出征,也等於拉攏了那些老將,再無後顧了。」
「燕國公府掌握半城京畿,皇上和朝臣肯讓你挑梁?」顏秉初道,「就是安王那邊也不會應允坐視。」
謝詡笑了笑,「除了我之外還有兩人,戶部的小林大人,還有鎮寧侯府昭武小將軍。」他望著愣神的顏秉初輕輕地笑了,慢慢湊近她耳邊,低低地道,「告訴你一個秘密,」他的聲音說不出的神秘,「其實,可以都算是昭王的人。」
他看著顏秉初瞪大的杏仁眼,愉快地親了親她的臉蛋。

 

第一五十章
「你怎麼能這麼肯定?」顏秉初心中不安,「戶部的小林大人是誰?」
謝詡抱著她親了親,含糊道,「你不用擔心就是了。」
「對了,同你說一件事。」顏秉初見他不願說,轉而挑起了別的話題,「昨日杜家三娘子來瞧我,她來是想讓你幫一個忙,為一個人同昭王搭上線。」
「哦?」謝詡頗有興致地問道,「是誰?」
顏秉初努力做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淡淡地道,「皇商吳家。」她的眼角瞥過謝詡,卻發現他面無表情,不由心中狐疑,難道吳家並沒有那個價值嗎?
她微微側過臉,杏眼微微彎起,嘴巴卻抿得有些緊,頰上的兩點酒窩因此若隱若現。謝詡暗自好笑,這麼多年,他難道還不明白這就是她疑惑時的小動作?
下一秒,顏秉初就知道她被謝詡戲弄了,因為他答應了。他點了點頭,道,「我會去說說看的。」
顏秉初瞪了他一眼,謝詡哈哈大笑,目光柔和地看著她,「要不要再睡一會兒?今天陪你一整天,我們也不用說這些事。」
顏秉初蹙了蹙眉,問道,「你們何時啟程?」
謝詡笑著看了她一會兒,「後日。」
顏秉初怔了怔,「這麼快。」她往前坐了坐,靠近謝詡的懷裡,擔憂道,「那什麼時候回來?」
謝詡慢慢地撫著她的背,「別擔心,這一場仗很好打,金人已經敗了很多次,不足為懼。我一定會很快趕回來。」他低聲撫慰她,「你放寬心,好好養著身體。」
我知道,顏秉初心裡默默地想,宋太宗當年秉承太祖遺志將燕雲十六州收了回來,又遷都西京,分明是吸取歷史上的宋朝敗落的經驗——無長城防守,京城一馬平川,金人的鐵騎踏入中原,直逼京師,刻下靖康之恥。相比較而言,如今的大宋真是好太多了。
顏秉初仰面笑道,「不如今**看著我幫你收拾東西如何?不過,你不許插嘴。」
謝詡笑著答應,「都隨你。」
宋氏的眼圈有點發紅,不過還是強忍著進了院子一同替謝詡打點,謝詡坐在一邊,只笑著看著兩人絮絮叨叨地商量著要帶的東西,心裡一片祥和。到了晚間,竟是囉囉嗦嗦地收拾出了一大堆東西來。
謝詡苦笑不得,「出征哪裡用的著這麼多東西。」
顏秉初不為所動,「反正又不是你帶著,派人送到司裡,你自己帶著幾件衣服上路就是了。」她拿著手上的單子一一又對了一遍,「你的幾個小廝,誰跟著你?」
「福安一直跟著,福寶隨後再上路。」謝詡從後面抱住顏秉初的腰,溫和地覆在她的腹部,她的小腹還是很平坦,一點也看不出來已經有了一個與他們血脈相連的骨肉,屬於他們的孩子。
「嗯。」顏秉初收攏了單子,「那就托福寶帶著吧。」她轉過身來,將手搭在謝詡的攬著她的胳膊上,認真地看著他,「謝詡,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不為了你自己,也要為了我,為了孩子,為了母親還有老祖宗,他們都很擔心你。」
「我知道。」謝詡微笑,同樣認真地答應了,「別擔心。」
兵部後頭一家小小的酒肆裡,靠窗的一張木桌上坐了兩個男人,老闆娘歡快地上了兩罈酒後,又偷偷地打量了兩人幾眼,才依依不捨地退下了。雖然這酒肆裡兵大爺常見,可是長得這麼俊俏的可不常見啊,何況一來就是兩位。她挪動著腳步進了廚房,瞧見她家有些肥胖的男人舞動著胳膊炒菜,看到她進來,轉頭衝她呲牙一笑,這大冷天地額上卻冒了汗,老闆娘歎了一口氣,好看的男人看看就算了,還是自家男人實在。她溫柔地掏出帕子替男人擦了汗,轉而凶悍地拎住他的耳朵,「你個死鬼放這麼多油不要錢啊」
而被她忘卻的兩個俊俏男人正相視一笑。
「沒想到上次同林某一塊飲酒的竟然是鎮寧侯府的昭武小將軍。」林臻律端起酒杯沖對面的人揚了揚手。「失敬,失敬、」
「不敢,叫我發祥便可。」岳雷應了他,將手中的杯酒一飲而盡。
林臻律笑道,「子敬。」
儘管兩人曾在那天陪著對方度過彼此最失意的時刻,可不同的立場讓兩人之間漸漸滑入沉默。一杯一杯的水酒,桌上菜餚慢慢冷卻,兩人都染上薄薄的酒意。
林臻律悵惘地扔了酒杯,長歎了一聲,「北地肅殺,卻總比陷在京城遙不可及的夢裡來的好。」
「你說的對,」岳雷用手撫著額頭,目光低垂,「風吹日曬,金戈鐵馬,刀劍鋒鏑,還有號角聲……終日與粗獷的漢子為伴,有時候連騎在馬背上都會打瞌睡。」他突然笑了笑,隔桌子就伸出手拍了拍林臻律的肩膀,「到時候,你會沒有時間想她的。總比京城好,」他的笑意又慢慢退了,喃喃道,「……走到哪裡總能聽到她的消息。」
林臻律瞧見他神色黯淡的模樣,暗地嗤了一聲,那個禍水一樣的女人,嫁了人也不安分,前有一個馮子安,後有一個小將軍。他忿忿地直接拿起酒罈,灌了下去。
侯府的馬車停了下來,林臻律跌跌撞撞地被小廝扶下車,「砰砰」的敲門聲在安靜的夜間格外震響。
門吱呀一聲開了,是一個面容清秀的丫鬟,她看見醉醺醺的林臻律,吃驚地呀了一聲,連忙喚幾個小廝去扶。
「你家少爺今日同我家小將軍飲了酒,」敲門的小廝躬身行了一個禮,「深夜敲門,是非得已。」
「啊,不,沒有關係。」初柳連忙還禮,「還要多謝你家小將軍送公子回來。」
那小廝點了點頭,一下子躍上馬車前架,他身邊的車伕揚起馬鞭,初柳看見馬車緩緩地往前駛了一段路,才回身關上門,腳步匆匆地往屋裡走去。
屋裡的兩個小廝忙得七手八腳,好不容易將林臻律抬到床上去了。初柳看著他歎了一口氣,轉而去了廚房。

第一五一章
第二日林臻律剛醒,就覺得腦袋暈暈沉沉地不住往下墜,他輕哼了一聲。門被推開了,他瞇了瞇眼,抬起胳膊,擋住屋外有些刺眼的光亮。
「公子醒了?」初柳放下托盤,看了一眼還躺在床上的林臻律,端著手中的醒酒湯送到床邊,「快將這個喝了,醒一醒,那邊來信說,老爺今日要過來和公子一起用飯。」
林臻律坐起身,接過湯碗,目光卻沉沉落在初柳身上,直到初柳有些不自在地動了動。
「初柳,你可否想見家人?」
初柳微微一愣,「奴婢是孤兒。」
「你也可以為你的未來打算打算了。」
「公子,奴婢……」
林臻律不待她說完,將手中的空碗遞給她,伸腿下了床,「洗漱更衣罷。」
初柳看著他的背影欲言又止,只得喚人打來熱水,自己往廚下去了。
秦檜是過了日正才來的,也沒有用飯,拉著林臻律在書房裡談了一個時辰,方心滿意足地踏出了書房,還衝著等在外邊的初柳和善地笑了一下。
正當初柳有些怔愣的時候,林臻律的聲音從書房傳來,「初柳,你進來。」
書房的窗戶緊閉,屋內顯得幽暗,林臻律眼中散發地濃濃寒意讓踏進書房的初柳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
每次見過秦檜,林臻律的心情就不會太好。初柳沒有深究,靜靜地立在一邊。
「我明日會隨著鎮寧侯府的小將軍出征,我走後,你帶著這個盒子和這封信,偷偷地送到燕國公世子夫人的手上。」林臻律將一個黑木匣子推了推,「記住,一定要偷偷的,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送完東西後,你一切都要聽她的吩咐。」
初柳吃了一驚,抬起頭來,「公子,奴婢可以隨著你一起走。」
林臻律肅然,「我是在命令你,什麼時候一個下人也能向主子大呼小叫了?」
「公子,」初柳不為所動,她抬起下巴直視著面前的人,「奴婢不敢說十分瞭解你,可是一兩分總是有的,公子不喜歡秦府,不喜歡現在的生活,甚至不喜歡自己的身份。可是公子讓我把這樣東西交到燕國公府手上,」她的神色有些悲哀,「那是毀了你的前程啊,公子,你要想清楚,你終歸是秦家的人,你才是真正秦府的大少爺,你是要毀了你的家嗎?」
林臻律的身形挺得直直的,他的目光也沒有停留在初柳的身上,「那不是我的家。我的家,早就被人毀了。」他碰了碰手中的木匣子,自嘲地笑了笑,「我原本以為,你能答應我這個要求,原來我是高估自己了。」他抿了抿唇,似乎還想說什麼,卻忍住了,只大步從初柳身邊邁了出去。
初柳的身子突然晃了晃,她慢慢伸手觸碰那個黑木匣子。她的心裡突然有一點痛,為自己,也為那個剛剛走出去的人。他最後其實不必那麼說,只要他堅持,她總能完成他的心願的。他從來沒有高估他自己。
為了生命中唯一的一份愛,或許是一份無望的愛,她總是很難拒絕。可是為什麼要拒絕呢?
初柳把黑木匣子摟在懷中,笑了笑,輕快地收拾起屋子來。等到她踏出書房時,別人所見的又是平日裡溫和平淡的初柳。
一日很快就過去,初柳靜靜地服侍林臻律起身,一直將他送出屋子,隨後回屋偷偷從後門離開了這個讓她心裡最安謐的地方。
燕國公府,顏秉初因為裝病,只能依依不捨地將謝詡送到春滿園門口,她對著謝詡的衣領理了又理。大氅的繫帶已經不知道重新打了多少回。
「好了,」謝詡握住她已有些涼意的手,低頭親了親她的額頭,「回屋子裡去,別凍著了,讓我不安心。」
顏秉初滿面惶然,她頭一回親身經歷這種事情,比之當年獨留顏廷文一人留在福州還讓她惶恐,直到這一刻她才真真切切地意識到,謝詡面對的是戰場,刀口舔血,真正無情的凜冽。
她不知從何處尋求一個安心,只得緊緊拽著謝詡的袖子。謝詡無妨,只得伸手將她攬進懷中,又吩咐文柏,「去替少夫人拿一件帶帽的大氅來。」
謝詡接過大氅,圍在顏秉初身上,替她兜好帽子,「走吧,送夫君出征,出了院子也無過。」
顏秉初的嘴角翹了翹,依然說不出話來。
一家子都等在二門處,謝詡鄭重同老太君和宋氏行了禮,眾目睽睽之下又親了親顏秉初,方大步邁出二門,上了馬車,燕國公早等在車上了。
老太君和宋氏還未來得及悲傷,就被顏秉初嚇得什麼離別愁緒都沒了。這回她是真正病了,頓時燕國公府雞飛狗跳一團忙亂,請太醫,抓藥,熬方子。直到晚間,方才好了些。還沒等眾人鬆口氣,顏秉初的孕吐開始了,吃什麼吐什麼,沒幾天,整個人迅速瘦了一大截。長公主急得上火,住進了春滿園,每天親自守著她,結果自己又病了,顏秉初忙將長公主勸回去,幸虧不是什麼大病,吃了幾幅清火的方子也就好了。
燕國公府每天都有太醫出入,關於世子夫人快不行了的謠言再次喧囂塵上,燕國公府的女眷閉門不出,也謝絕探訪。收到消息的徐氏一下子懵了,急匆匆地上了馬車就往燕國公府趕。
見到女兒精神還好的那刻,徐氏放下心來,才想起另一件事,她有些羞愧地看了看坐在一邊的王醫女,「今日在路上趕得著急,撞上一位老嫗,沒來得及送醫館,不知道醫女可否去看一看?」
「無妨,」王淑麗笑了笑,「王妃同少夫人聊著罷,少夫人身子還好,無需擔憂。」說著便跟著丫鬟往外去了。
徐氏仔細地瞧了瞧顏秉初的臉色,恨恨地罵道,「你這個丫頭成天讓人擔心,小時候也是,動不動就生病,後來好了罷,結果要做娘了,又開始了」
「娘,」顏秉初拉了拉徐氏的手,「是初兒不好,讓娘擔心了,可是這回可真的不能怪我,是你的外孫子不停話,在折騰我。」

 

第一五二章
母女倆正說笑間,王淑麗掀簾進了屋,臉色有些不大好看。徐氏頓時唬了一跳,忙問道,「我瞧著那老嫗撞得不是很厲害,才沒及時往醫館送,可是……有些不妥?」
王淑麗撫慰她道,「王妃放心,不是這個原因。」她從袖中取了一封信出來遞給顏秉初,「那人一定要我交給你。」
顏秉初帶著一絲詫異展開信封,神色間帶上了一絲迷茫。她愣愣地瞧著手中的書信半晌,似乎有些不解。
「怎麼了?」徐氏問,她有些擔憂自己是不是給女兒闖了禍。
「沒事,」顏秉初對徐氏笑了笑,起身道,「我就去見見她吧。」
十一月的天氣算是入了冬,顏秉初披著厚厚的斗篷踏入偏院的時候,屋裡迎面而來的溫暖讓她不禁打了一個舒服的冷顫,屋內的木床上靜靜地坐著一個人,穿著褐色的短襖,花白的頭髮,可是安謐的氣質讓顏秉初無法相信是一個老人所發出來的,當然顏秉初也知道眼前的這個人並不是。
文柏和文杏都立在門外候著。顏秉初在她對面坐下,靜靜地想了一會兒便直接問道,「你家公子在信裡說,有一樣東西,他托你送給我,是一個見方的黑木匣子。」
初柳聞言,將身邊的包袱展開,「就是這樣。」
聲音嘶啞,低沉,就像是一個陰鬱的老人家。
顏秉初不由看了她一眼,妝容易得很出色,「謝謝你,初柳。」顏秉初注意那女子聽到自己的名字時面上一閃而過的震驚,她笑了笑,「除了這樣東西,你家公子也將你人托付給了我,如果你願意,可以待在這裡等到你家公子回來,或者……嗯,你心中是否有良人?」她仔細地斟酌著說道,「我可以安排一份嫁妝讓你嫁過去。」
「不」初柳短促地叫了一聲,搖了搖頭,「多謝少夫人好意,奴婢,奴婢就在這等我家公子回來。」
顏秉初訝異地眨眨眼,瞭然地點點頭,笑道,「那好,有什麼需要的就同我說,或者和我身邊的丫鬟說也是一樣的。總之多謝你特意將東西送過來。」
她起身將木匣捧在手裡,向初柳微微頷首,便打算告辭。
「少夫人,奴婢能否冒昧問一句,」初柳在身後突然開口,「我家公子同您是什麼關係。」
顏秉初一笑,「只是同窗罷了,硬要說什麼關係」她頓了頓,想了一會兒「你家公子是個好人,救過我兩次。」雖然我覺得他很討厭我,顏秉初心裡暗道,回頭沖女子笑了笑,正巧對上一雙茫然的眼睛,「你就安心住在這裡吧,你家公子為了……你,與我,與燕國公府做了交易。」
「為了我?」初柳勉強笑了笑,「少夫人說得就是匣子裡的東西嗎?」
「不,不止。」顏秉初不肯再多說,「你好好休息吧。」
「怎麼樣?」徐氏一見顏秉初進來,連忙拉著她關切地詢問。她剛剛一直坐在這忐忑不安。
「娘不用擔心。」顏秉初笑道安慰她,「只是一個故人,托我替他照顧一樣東西。」她托了托手上的盒子,「大概是地契一類。」
徐氏聞言立刻放下心點頭,「那就好,那就好。」
顏秉初捧著手中的匣子直接進了裡屋,掏出信封裡的鑰匙,插入匙孔,只輕輕一扭,匣子便打開了。
裡頭放了不少書信還有兩本賬冊,顏秉初隨手翻了翻,面色立刻凝重起來。她原本以為,林臻律同她做得最大交易就是在戰場上不與謝詡為敵,可是以這些東西看來,他原本就沒有這個打算。只要這些東西傳出去……秦家就徹徹底底毀了。全是罪證——通國叛敵。
顏秉初覺得呼吸有點困難。她迅速將匣子蓋上,放進櫃子裡,深吸了一口氣。這些東西,應該交給誰?皇帝?還是昭王?由誰出面?怎麼出面?
顏秉初頭痛萬分,她勉強著和徐氏說了會兒話,便被打發去休息了。下午的時候,長公主來看她,顏秉初一下子抓住了主心骨,將屋內的丫鬟統統趕了出去,然後取出那件黑匣子來。
「這事兒至少燕國公府不能出面,」顏秉初看著面色凝重的長公主堅定道,「這一出,若是在皇上心中留下芥蒂那就糟了。細節收集得太完美了,就像是……」她皺了皺眉頭,「就像是他本人做的一樣」
說到這裡,顏秉初心不由嚇了一跳,林臻律從哪裡得來的這些東西?她一直忘了這一點。
「我明日進宮,」長公主沉吟了一會兒道,「不過,宮中的氣氛不好,我只能是試探。」她歎了一口氣,「我就怕皇上……有時自己都做不了主。」
顏秉初心中悚然。
「別怕,別怕,」長公主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做得很好,這些你都不要再操心了。交給我,我還沒有老透呢」她龍眉倒豎,「哪容得那些上不得檯面的東西翻了天去」
顏秉初老老實實地點點頭。
「對了,」長公主瞧了她一眼,「那個送東西的丫頭,先放我那,你不用操心,不會讓你這丫頭食言的。」
顏秉初笑瞇瞇地拉了拉她的胳膊,「祖母說什麼吶,初兒最最相信祖母了。」
眼前這一宗事情突然移交了,顏秉初也舒了一口氣,心情也漸漸好起來,孕吐也不怎麼厲害了。
隨著月份的推移,她也開始扶著丫鬟慢慢在春滿園裡散步,依舊不出院子。天氣已經冷得厲害,她又不敢一直待在燒著炭盆的屋裡,怕對肚子裡的孩子不好,只得將自己裹了好幾層,嚴嚴實實,行動都有些不利索。她將手插進鑲著兔毛的滾筒裡,又想了想昨日王淑麗明裡暗裡地提示,皇上就快熬不過去了……燕國公已經很多天沒有回府……還有謝詡,一個月過去,半點書信都沒有……父親也一直在戶部……皇后,淑妃,還有昭王……
顏秉初深深吸了一口氣,將腦子裡一團雜亂統統趕了出去。老祖宗和母親都沒亂呢,她亂什麼。

第一五三章
臨近過年,原本該是車水馬龍熱鬧歡快的棋盤大街上,此刻卻氣氛凝滯,秦宅前,圍攏了一圈身披銀甲的京畿衛。京都承平日久,從未見過如此景象的百姓也不顧京畿衛冷峻面孔帶來的肅殺氣氛,小心翼翼地站在幾步之外,踮著腳往人群裡窺探著。
直到一個面容威嚴的中年男人首先從屋中邁出,隨後跟著一個年輕的官員,站在門前展開手中的布帛,宣讀了秦府通敵叛國,貪腐跋扈之罪,特下敕旨,滿門抄滅,女眷歸貶賤籍。
秦府眾人俱是滿面憔悴,頸帶長枷被一隊京畿衛從府中押解而出,為首一個形容瘦峽的老者似有不甘大聲咒罵了幾句,被不耐煩的京畿衛兵一把提上了囚車,上了籠鎖。
圍觀的百姓隨著囚車的開動紛紛讓開,氣氛卻也漸漸嘈雜,大多是對囚車上眾人的咒罵,甚至連隨後的一群女眷都沒放過。
「難怪那麼小的姑娘就那麼惡毒,原來上頭大人就不是個好的。」
「真是活該」
「老天有眼,那個女人我曾經在綢緞莊子見過,那個老闆撿回來的二丫不小心碰到她衣角就被狠狠打了一個耳光,怪可憐見的,聽說還被老闆關了好幾天。」
「人心不足啊,日子都過成這樣了,竟然還要去通國叛敵,還是文人,書當真讀到狗肚子了去了」
……
謝毅看著遠去的囚車,長長舒了一口氣,皇上終於出手了,或許是最後終於覺得不能再拖下去,他想為下一任帝王肅清道路,就如同他的父皇,他的祖輩做的一樣。大宋的皇帝終不能軟弱,必要的時刻,需要將心化得如同岩石硬鐵,堅硬而冰冷。
「今日之事多謝燕國公襄助。」謝毅身邊的年輕官員對他做了一個揖,這是禮部才上任的官員,是昭王親手提拔的年輕的血液。
謝毅和善地衝他笑了笑,「柱國公府我就不方便去了。京畿衛一切聽從皇上的指令。」
年輕官員的臉上滿是肅然,是對著國家強大的希冀和禮法的尊重。他微微頷首,便同謝毅告別了。
柱國公府,也將徹徹底底地倒了。
誰讓皇權只能掌握在一人手裡呢?年輕的帝王只需要輔助,而不需要來自己己方的敵人。
隨著安王,柱國公府,秦府和安王一派的倒台,顏秉初的身體也在傳聞中漸漸好起來,她已經能挺著顯懷的肚子進出春滿園了,過了三個月後,對於她的生活,不再只是「靜養」兩個字。
年後京都的氣氛開始變得壓抑起來,哪怕生活在平庸之中的小民百姓也開始漸漸察覺到不安。
泰治四年正月初八,從深宮之處遠遠傳來喪鐘之聲,似含有蠻荒而來的遠古力量,沉重而悲涼。京城的百姓不約而同地望向那一片天空,大宋的皇帝,他們的王,駕崩了。
滿城舉喪,白茫茫一片素城。
雖然燕國公早在幾天之前就被召入宮中,但悲傷並不是有了預感就能避免的,長公主面含悲慼,卻仍是挺直了背脊。顏秉初默默地坐在她身邊,陪著她度過這一哀慟的時刻。
晚間,顏秉初就陪著永元長公主住進了宮中,她一身素服立在殿廊之下,靜靜地聽著屋內傳來的啜泣之聲。
夜晚的風雖然冰冷,卻醒神。
「郡主。」身後傳來一個小黃門的喚聲,顏秉初回頭「有位姑娘想見一見你。」
顏秉初隨著他的指點,看見站在不遠處的王淑麗,抿了抿唇,「若是長公主問起來,記得替我說一聲。」
「是。」
「身子怎麼樣?」王淑麗自然地上前扶起她的手臂,「這幾日太忙,我沒有時間去看你。」
風輕雲淡。
「挺好,」顏秉初笑了笑。
兩人默默走了一段路。
「他臨走之前,將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好了。」王淑麗突然開口,對於她來說,或許這個世界上還能聽她訴說的只有身邊這一個人了,「二公主遠嫁西夏,三公主跟著一起去,這對於一個貶為庶民的貴妃之女來說,已是最好不過的結局了。」
「那你呢?」顏秉初眨了眨眼。
「我有足夠的錢。」王淑麗突然笑了,「還有地產,都在我的名下,哪怕我活上幾世都能無憂了。」
「你……會想他嗎?」顏秉初嚥了咽喉嚨,有些緊張,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想聽一聽答案,或許是為了那個逝去的帝王,或許為了眼前的人,或許為了自己。
「對於我來說,這是最好的一段的時光了。」王淑麗抿唇而笑,「其實,我姑姑是他這一生最愛的人。」
顏秉初訝然。
「得不到的,失去的,永遠是最珍貴的。」她的聲音在夜風中帶著淡淡的感傷,「誰都不能免俗,哪怕他垂拱天下,是至尊九五。」她頓了頓,「我同姑姑長得很像。」
「這就是你不願入宮為妃的原因?」
「不,不是。」王淑麗長長歎了一口氣,「是我自己的原因。我的感情不能忍受,我怕我會變,如果我變了,不再是他記憶中的那個樣子,或許連那點距離都沒有辦法實現了。」
真讓人心疼。顏秉初淺淺地歎氣,「你要走麼?我覺得你應該不會留在京裡。」這一片城,觸之都是她關於他的記憶,每一個人都能提醒她這一段沒有可能的感情。
王淑麗衝她笑了笑,「你介意收留我一陣子嗎?」她低頭看了看她的肚子,「他這一輩子有三個女人放心不下,我姑姑,皇后娘娘,還有永元長公主。」她伸手摸了摸顏秉初的肚子,「他出生就算是長公主的曾孫輩了,他曾經很期待,我想替他看著。還有替自己,你知道的,我……很喜歡你。」
顏秉初笑著挽著她的胳膊,將頭靠在她的肩膀上,「最後一句真是嚇了我一跳。」顏秉初笑道,「不過我很開心。」
「時間不早了,明日還要舉哀,我怕你的身子受不住,早些回去休息吧。」王淑麗握了握她的手。
顏秉初點點頭,兩人慢慢往回走,快要分開的時候,王淑麗聽到顏秉初在她耳邊快速地說了一句,「你是第四個。」
王淑麗回頭,看見那個被眾人包圍的素色身影,笑了笑,真相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不過,她很樂意這麼想,她是他生命中第四個重要的女人。

 

第一五四章
顏秉初坐在偏殿都能聽到宮中一片哭喊之音,那是文武百官和內外命婦在宮中舉哀哭喪。
陪在她身邊的是王淑麗,和主動進宮要求陪伴她的宋悅。
「初姐姐欠我一個解釋,」她說,「國喪後我就出嫁了,只是來求一個心安而已。」
她說的坦蕩蕩,顏秉初只能無奈歎一口氣。
「新皇還未舉行大典,正率宗室百官哭臨於棺,」顏秉初努力勸解,想讓她安心坐在殿內,「你這幾日怕是見不著了。」
宋悅聽聞不再勉強,便坐在她身旁,隨手取了桌上的糕點往嘴裡塞著,秀氣的眉頭微皺,似乎若有所思。
顏秉初也捏著鼻子,在王淑麗的叮囑下,灌下膩味的補湯,一時嘴巴裡難受得緊,漱了口也不管用,就不想說話,用手中的書本打發時間。
一陣倉惶的腳步聲攪碎了一室靜謐,顏秉初抬頭看向來人,卻是一驚,立時起身,白樺上前一步,扶住那個要撲過來的人影。
「少夫人,少夫人,快救救我家娘娘。」這個面色蒼白的丫鬟是淑妃身邊的迎綠,她跪在地上,眼圈通紅。
顏秉初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她迅速地看了周圍,殿內都是可靠的丫鬟,她低聲問道,「娘娘怎麼了?」
迎綠打了一個哆嗦,哭泣著道,「娘……娘用綾子上吊,就掛在樑上,幸好發現的早,可現在還是不醒。奴婢不敢伸張,只能偷偷摸摸到偏殿裡找少夫人。」
宋悅驚呼一聲,有些慌張。
「你做得對,」顏秉初開口安撫她,她直起身子,「文柏,你留在偏殿守著她,命一個小丫鬟偷偷將老太君找來,將事情慢慢地說給她聽,不要莽撞,嚇著老祖宗。白樺,你同我一起去娘娘那。」她轉頭沖王淑麗笑了笑,「你早就脫離了太醫署,又得麻煩你了。」
王淑麗搖了搖頭,笑道,「有什麼麻煩的,這事確實不宜找太醫來。」
「阿悅,你也在這兒,別亂跑。」顏秉初不放心地囑咐了宋悅了一聲。
偏殿的小黃門早就備好了小轎,一行人,從偏殿偷偷拐了出去,上了轎,急匆匆往凝和殿去。
凝和殿的廊下守著一個小丫鬟,見了顏秉初一行人,連忙推開殿門,顏秉初只帶著王淑麗和白樺踏入了殿中。
淑妃雙眼緊閉躺在床上,脖頸處一圈紅印,微微有些泛紫。王淑麗伸手替她把了脈,又看了看眼睛,面色,笑道,「還好,只是一時暈過去了。」
顏秉初舒了一口氣。
宋氏扶著老太君急匆匆地踏了進來,顏秉初見此,便退了出去。不一會兒,王淑麗也退了出來。
她笑了笑,「替淑妃娘娘紮了一針,醒了。」
殿內傳來老祖宗的哭罵聲夾雜宋氏柔和的勸慰聲。
顏秉初有些尷尬,往外走了幾步,小聲道,「這些事,我們聽到總歸有些不方便。」
「先帝在世時,總說淑妃是個聰明人,聰明都用對了地方。」王淑麗依著廊下的欄杆感歎道,「你說,這一次,她用在了什麼地方?」
顏秉初歎了一口氣,「這一次娘娘是想左了,一點也不聰明。」
王淑麗想起先帝幾次對她的評價,不由來了興致,催著她說原因。
「這有什麼想不明白的?」顏秉初看了看她,「你既然知道不方便請太醫,那一刻,分明是有了自己的決斷。淑妃想為昭王打算,想讓皇后娘娘心中對昭王無芥蒂,便想著自己不在了,那皇后娘娘做了太后,心中也會對昭王看顧些。」她頓了頓,放低了聲音道,「淑妃就是個笨的她自殺了,留下昭王和皇后,其中間隙只會越來越大,任是誰想到這個原因,都不會好過。大宋傳承製度從未變過,一宮兩太后不是沒有過,先帝什麼都想到了,在他心最硬的時候,都沒有如同史上武帝那樣誅子滅親,她何必操這個心思?」
「這個——」王淑麗遲疑,她抬手扶在顏秉初的肩膀上,「我頭一次發現你的嘴巴也厲,這話四下無人時,我們說說就好了,還有議論先帝可是大罪。」
「得了吧,」顏秉初斜了她一眼,「這四下夠空曠了。不是你勾著我說的。」
王淑麗笑道,「倒是我不對了。」
「幸好是冬日,脖子上看不出來,」顏秉初想了想,「臥病幾日,就說是感念先帝,一時病了也能矇混過去。」她回頭看向殿內,「還要勞煩你的眼藥膏子了,老祖宗這幾日實在是哭得太狠了。長公主也是。」
「放心吧,都備著呢」王淑麗應道。
風吹過廊角,傳來枯葉落地的簇簇之聲。
淑妃臥病的消息傳了開來,宋悅隨著母親來看淑妃時,終於遇上了一次昭王,顏秉初在一旁看著她目瞪口呆的模樣,頭一次在宮中抑鬱的氣氛中感到一絲歡快。
宋悅手忙腳亂地跟著眾人後頭行了禮。
「純安。」
顏秉初正在偷笑之間,聽人喚道,她一抬眼,便是一愣。
趙紹顯然對她的不在狀態,有些不自在,他咳了咳,喚回眼前人的神魂,「純安,你隨我來。」
顏秉初忙低頭應是,便跟在他後頭,慢慢地沿著長廊拐了個彎。
趙紹抬手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小閣樓,「這是母妃院子裡專門為我劈得一處書樓,我小時還未搬出母妃宮殿時,便在那裡讀書。」
顏秉初跟著看了看,沒有答聲,也是此時,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趙紹笑了笑,目光柔和,「前幾日,京城局勢不穩,城中甚至混有奸細,若不是糧草早一步打著掩護由安定侯世子護送過去,想必謝四郎這一場仗便不會打得順暢了。」
顏秉初幾個月來,頭一次聽到謝詡的消息,心神一震,「打得順暢?那就好,那就好。」她喃喃了幾聲,才回過神來,「糧草是由安定侯世子送的?」
「秦檜就是最大的奸細,因證據不足,父皇苦於無奈,只得將他放在並無實權的高位,誰知他竟能接著柱國公府的姻親勾搭上廢太子。」趙紹無奈地笑了笑,「後來多虧了謝四郎的友人相幫,不知用什麼法子取得那老狐狸的信任,一點一點半真半假地透消息給他,再將證據完善,他的事情做在那,所有的事情只需要明面上一個證據而已。」
那個友人估計說的就是林臻律吧,謝詡的友人?顏秉初仔細回想幾次同林臻律的見面,心裡突然湧上一個極為不痛快的想法,她愣了愣,才將念頭壓下去,仔細聽趙紹繼續說下去。

第一五五章
「……謝四郎的出京只是遮掩動作,那幾車糧草果然被劫了一半。隨後就是金兵的主動出兵,想是趁我們糧草無法備足的情況下打個措手不及。」
一個說,一個聽,都沒有察覺這話題其實在這兩人之間有些迥異。
直到一個小黃門笑著小步走來,拱手托上一個盒子。趙紹才停止了話頭,笑著對顏秉初點點頭,「這是謝四郎通過特殊方式傳來的書信,前幾日總沒有機會給你。」
顏秉初眸色亮亮地接過盒子。
「對了,」趙紹忽然道,「你那日在凝和殿外說得很對,很有道理。」
顏秉初一怔,想起自己在凝和殿時說了什麼話,原來竟是被他聽到了,她咬了咬下唇道,「純安該是多謝殿下不責怪純安口出妄言才是。」
趙紹笑了笑,「無妨。」
顏秉初仔細瞅了瞅他的娃娃臉配絡腮鬍子,又想起宋悅一臉的幻滅,終於忍不住笑了,她輕巧的行了一個禮,便告退了。
趙紹被她最後一笑搞得有些摸不著頭腦,他怔怔地望著她的背影,有些好奇地問,「她在笑什麼?」
他身旁的小黃門抬眼看了看他,不知道他是在問自己還是自言自語,終於縮了縮脖子,將腦袋埋了低一點。
泰治三年二月,新皇登基,天下大赦。
顏秉初站在老太君身後,神情極為嚴肅,宋氏不時地拿著帕子擦著眼角,終於一個小廝歡天喜地跑來,「世子回來了。」
顏秉初的注意力一下子被隨後出現的身影奪走了,他身上還穿著戰場上的黑甲,眉目之中帶著凜冽的殺氣,顏秉初的面龐不知不覺變得柔和,她兩眼目不轉睛有些著迷地注視著他,直到身邊的文柏忍不住拉著她的袖子拽了又拽。
老太君和宋氏的臉上都露出了促狹的笑意,顏秉初眼珠亂動,卻再也不敢看謝詡了。
「走吧,走吧,好好回去先休息休息。」老太君笑著揮手。
謝詡只是微彎唇角,笑著注視著她微垂著腦袋,慢慢跟在她身側落後一步地走著,她的步履不再像是以前一樣帶著輕盈的音律,而是緩慢穩重了不少。他的目光落在她微隆的腹部,她的手還是如前一樣骨骼秀氣,輕輕交叉著放在腹前,微妙的保護。
他的妻,他的兒。
似乎他不開口,她便打定主意不肯開口,進了院子,也一個勁兒地埋頭走進屋子。他有些無奈地扯了扯嘴角,也提步邁了進去。
「廚房備下的熱水提到淨房裡,爺回來了。」顏秉初吩咐丫鬟過後,便從櫥子裡拿出一疊衣衫,仔細放在籠便熏著。
謝詡笑著看她,「我哪裡有這麼嬌氣?」又看著她往自己這裡走,忙後退了兩步,「我身上殺氣重,又髒,別靠近我,我去洗洗再來。」說著忙往淨房走去。
顏秉初瞧著他的背影,歎了一聲氣,也不管沒人伺候他洗澡,逕自走到床邊坐下,反正他自己也說了沒那麼嬌氣。
謝詡擦著頭髮從淨房出來時,就瞧見顏秉初斜倚著床柱翻看手上的書本,他大步走過去,小心翼翼地伸手攬過她,將她抱到腿上,頭埋到她的脖頸處,深深吸了一口氣,才笑道,「在看什麼?」他好奇地翻了翻,「這不是國子監小學的課本?你從哪弄來的?」
顏秉初笑道,「我聽人說,孩子在腹中,母親多讀些書多看些書,對他是有好處的,我也就那麼同母親一說,誰知父親第二日就巴巴地替我找來這一套書。我想著這樣也不錯,一步一步地來,從最基礎的開始看起。」
謝詡失笑,狠狠地在她臉頰上親了一口,「你說的都有理。」
顏秉初合上書本,伸手摸了摸他眼下的青黑,笑道,「我最近容易困頓,不如你同我一塊睡一會兒好不好?」
謝詡自然從善如流,兩個人躺在床上,靜靜地又說了一會兒話,謝詡便沉入了黑甜之中,顏秉初小心地動了動,攬住她的胳膊卻堅硬如鐵,她無奈地笑了笑,只好將腦袋往他懷裡拱了拱,真的陪他睡了一覺。
到了用飯的時候,屋內還是一片安靜,文柏無奈輕聲扣了扣門。
「世子爺,少夫人?該起來往正院去了。」
謝詡幾乎是立刻睜開了眼睛,他小心翼翼地張望了懷裡的人,一張巴掌大的精緻小臉,皮膚好的吹彈可破,讓他的呼吸都不由放緩放慢,閉著眼睛睡著時還是如孩童一般,半點看不出已是做母親的人。
他慢慢地撫著她背後那條纖細的脊骨,輕聲喚她,「初兒,我們該起了。」
顏秉初皺了皺眉,埋頭往他懷中又靠近了幾分,他輕聲笑了笑,低頭吻住她嫣紅的嘴巴,直到她不堪其擾,終於迷迷濛濛睜開眼睛。
「該起來了,老祖宗等著呢。」
顏秉初一愣神,連忙坐起身,謝詡順手拿起一邊的小襖裹在她身上。文柏聽到動靜,立刻提著熱水進來,顏秉初瞥眼看見跟在文柏後頭的噙香,不由愣了一愣,她用眼角的餘光瞥了瞥沒有任何察覺的謝詡,微微一笑,收回了目光。
她不該在這種地方放太多的注意力才是,她相信他,直到他值得相信的最後一刻。
謝詡的速度很快,噙香自覺地站在顏秉初身後,幫著文柏替顏秉初挽髮。因是家宴,顏秉初也換了一套較為正式的衣衫,眼角彎彎挽上謝詡的謝詡的胳膊,心中一片柔和。
「我同皇上說了,再要出京的事可不要托我了,」謝詡攬著她慢慢往正院走去,欺下身在她耳旁道,「我戀家戀得很,他該換個人搾搾油了。」
顏秉初唇邊的梨渦也溢滿笑意,她明亮的杏眼緊緊盯著他,連連點頭道,「你說的很是,你已經老啦,把天下讓給年輕人吧。」
謝詡忍不住哈哈大笑,眉眼舒展,他道,「這個借口不太好用,我明明是想讓宋岐那個傢伙替我多出幾次京,可是他年紀卻略長於我,豈不是比我還老?」
顏秉初跟著苦惱地皺了皺鼻子,突然眸光一閃,笑道,「你要當父親啦,宋表哥還是孤身一人,在京裡他沒有看上眼的女子,那就給他一個機會,逛一逛大好河山,領略一番各地景色,說不定就有看中的啦你這是將好事都給他做去了,他應該謝你」

 


第一五六章 結局
泰治三年初的那場大勝,將金朝的元氣大傷,再也沒有艚如同以往一樣,不時地騷擾大宋邊疆,因為有戰神之名的昭武將軍從此就駐守在邊城,讓人又敬又畏。再加上大宋同西夏的交好結盟,讓夾在二者之間的金朝更加不敢輕舉妄動。
從來就不會太平的邊疆終於能度過幾個太平的年頭。
新皇登基,朝中的局勢重新洗牌,官員考核任免,各種儀仗規制,讓六部忙得不可開交,謝詡也不可避免地早出晚歸,再加上顏秉初的肚子如同漲氣球似的變大,他內心開始惶惶不安,但每晚毅然躺在熟睡的妻子身邊,用擔憂的目光不停地看著妻子的睡得香甜的臉龐,剛朦朧入睡不一會兒,天又亮了,又得小心翼翼地起床,往兵部趕去,幾個月下來,謝詡臉上漸現憔悴之態,人也瘦了好幾圈。這幾日,他的憂心忡忡和煩躁愈發明顯,惹得大殿之上的皇帝在早朝時也不由自主地瞧了他好幾眼。
或許是要擔憂的心思都被謝詡一個人分擔了,顏秉初倒是每日好吃好睡。九月的天氣秋高氣爽,每日下午顏秉初都會扶著王淑麗的手在院子裡散上幾圈。
「今日感覺怎麼樣?」王淑麗笑著問她。
「你每日都問,」顏秉初笑瞇瞇地撫著肚子,她今日穿著茜草染紅石榴裙,並不顯臃腫,微微瞇眼的滿足感讓她多了一種難描難畫的風情,「我感覺很好‧小傢伙也很好。」
王淑麗笑著點點頭,她伸出手細心而溫柔地貼上顏秉初的肚子,冷不防被肚皮下一個小小的抖動嚇了一跳,頓時也笑了,「還是這麼調皮,喜歡冷不防地嚇唬人。」她在剛剛抖動的地方又仔細地撫摸了幾下,顏秉初的肚子卻再無動作了。
「不若今日陪我出去吧,」顏秉初看了看溫和的陽光,快到傍晚‧已帶上了燦爛的金紅色,「杜瑤十月大婚,我肯定是去不了了,到時候不是小傢伙要出來,就是已經出來了。我總得親自去備份禮才好。」
王淑麗不吃她那一套,輕輕地哼了一聲,毫不留情地揭穿她,「你怕是呆在府裡悶得很了,就是想出去走走,若是你想選禮物‧哪家珍寶閣的老闆敢不親自上門讓你挑選?」
顏秉初被她戳穿,絲毫不感羞愧,只是抿著唇堅持。
王淑麗無奈,只好再一次仔細檢查了她的身子,又將自己的藥箱檢查了一遍,兩人才在宋氏的左叮嚀右囑咐中出了門。
謝詡從早上出門開始,右眼皮就一直不停地跳,他面無表情實則神遊天外地坐在垂拱殿中,趙紹三次呼喚無果後,果斷地走下去親自敲醒他。
「殿中的人都已經走光了‧怎麼,打算在這呆著陪著我?」趙紹吊兒郎當地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謝詡揉了揉臉,疲憊地歎了一口氣‧立即起身道,「不了,我還是回府去。我放心不下。」
趙紹也跟著起身,無奈道,「母后和母妃不是都派了嬤嬤去?你放心,張太醫一直待命著呢。」他又瞧了瞧謝詡的面色,驚異道,「我說‧不會純安苛刻你了吧‧你瞧瞧你這幅模樣,搞不好人家以為你生孩子呢。」
謝詡勉強勾唇笑了笑。
趙紹也不勉強他‧揮揮手道,「回去吧回去吧‧回頭朕給你免假,你把手上的交待了,安心等到純安消息過後再回來吧,看著你副樣子,我這心頭就添堵。」
謝詡道了謝,大步就往宮門走去,遠遠看見福寶哭喪著臉在原地打轉,心裡一咯?,立刻衝上前,揪住他,大喝道,「怎麼回事?」
福寶勉強擠出了一個笑臉,卻比哭還難看,「爺,少夫人要生了。」
謝詡一下子愣在原地,腦子一片空白,他劈手就奪過一旁小廝手中的韁繩,翻身上馬,往燕國公府奔去。
春滿園裡靜悄悄的,謝詡立刻大步調頭往春滿園後頭的小院子走去,那是幾個月前,顏秉初就佈置好用作生產的院子。
果然轉過彎,他就看見院前站著幾人,燕國公謝毅赫然在其中,他身旁站著的正是掩飾不住焦急的顏廷文。
他草草地向兩人行了一禮,還不等謝毅說話,就往院子裡衝去。
長公主拄著枴杖不住地在屋內走來走去,老太君正拿著一串佛珠不住地念佛,宋氏和徐氏兩人相握站著。
謝詡呆怔怔地立在原地。
徐氏滿含憂慮,嗓音都是顫的,「這孩子,這孩子‧‧‧‧‧‧怎麼一聲都不呼痛?」
宋氏有心想安慰她,可是自己的手還不住地在顫抖。
兩個老人一眼也不看她們,一個閉著眼唸唸有詞,一個只顧著亂轉。
綴幽匆匆拎著食盒,也不看屋內的幾個人,繞過樁子似杵在原地的謝詡,就敲了敲房門,「是我。」
綴幽踏進屋子,剛要轉身關門,冷不防被一隻手撐住了,她有些焦躁地叫道,「世子爺,你行行好,別添亂,這裡頭你進不得。」
謝詡張了張嘴,卻發現他的嗓子彷彿被什麼堵住了一般,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他焦急地往屋內張望,除了低垂的簾幕和來回轉著的婦人,他什麼都沒有看見。
「她……她……」他的手指握了又握。
「姑娘還等著東西呢!」綴摧他快放手。
徐氏和宋氏回過神來,連忙上前將他拉開。
「好孩子,你耐心等著。」徐氏不知道在勸他還是在勸自己,「初兒這麼乖,這一次一定順順利利的。」
屋內「一直很乖」的顏秉初,為她這一次的任性吃足了大苦頭,一陣一陣的劇痛讓她渾身戰慄直到最後,她彷彿覺得自己已經痛得麻木,彷彿有兩個自己,一個升在半空,冷漠而又茫然地看著這一切,一個躺在這裡,模糊地承受著如同撕裂般的疼痛。
文柏不停地拿著帕子擦去顏秉初額頭上的汗珠,將她有些粘濕的頭髮拂開。她咬著下唇心疼地看著顏秉初緊緊咬著軟木塞,柔嫩的雙唇都磨出血跡來。
綴幽捧著參湯看到顏秉初有些渙散的眼神,頓時嚇了一跳,連忙讓文柏扶起她的上半身,連哄帶騙的取下她咬在¯中軟木,將參湯送到她嘴邊,「姑娘,喝一小口好不好?新調的蜜水‧‧‧‧‧‧」聲音到最後都帶上了哭腔。
王淑麗看著眼皮往下垂落的顏秉初,拿出針狠狠地紮了她一下。神智彷彿一下子就回到了顏秉初的身體裡,疼痛又鮮明起來,她強撐著就著綴幽的手將一碗濃濃的參湯灌了下去。
力氣彷彿一點一點地回來了。
有人在順著她的肚子,「好姑娘,再用力一點,‧‧‧‧‧‧對,再用力一點。」
「哎呀,看到頭了……」
顏秉初力氣快用完了,她的眼皮又要往下落,王淑麗眼疾手快地又迅速紮了幾針,一旁的綴幽連忙將參片塞到顏秉初嘴裡。
「頭都快出來了,你想悶死他?快用力!」
顏秉初略微勾勾唇。
被王淑麗恨鐵不成鋼地又紮了一針「別笑!浪費力氣,快,再用力!」
文柏不願再將軟木塞到顏秉初嘴裡她掰開顏秉初揪住床單的手,將自己的手塞給她,顏秉初彷彿找到了支柱,半抬起頭,狠狠地用了自己全部的力氣,只覺得「嘩」一聲,有東西從她的身體裡順了出去,讓她輕鬆之餘帶上了一陣失落卻還來不及品味就沉沉滑入黑暗之中。
「生了,生了!」接生的婆子滿臉欣喜。
文柏還來不及鬆口氣就看見顏秉初頭一歪沒了知覺,頓時悲從中來放聲大哭起來,將剛出生的小少爺的哭聲的壓了下去。
滿屋子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哭聲嚇住了,除了在嬤嬤手中掙扎的小少爺,全部人都陷入了詭異的寂靜。
「砰」的一聲,眾人回過神來,屋子的門已經被踹倒在地上,一個人影在眾人之前閃過,還在放聲大哭的文柏被人一把堆倒在地。
這是燕國公世子一生中最為悲痛的時刻,他抱著床上毫無知覺的妻子,將腦袋深深埋入她潮濕的發間,喉中傳來如同低吼的嗚咽讓眾人都感到難言悲涼,當然除了一個剛出生就被眾人忽視的小包子。
他握著拳頭再次放聲大哭起來,聲音比之前幾次更為嘹亮,成功地喚回了一邊滿臉是淚的老太君。
她悲痛的接過正在乾嚎地小包子,抖抖索索地將臉貼在他粉紅的小臉上,「我可憐的兒啊……」
徐氏已然暈了過去,在院外趕進來的顏廷文看著滿屋子流淚的人,面色灰敗。
終於清醒的王淑麗深深吸了一口氣,對著老太君勉強笑了笑,「老夫人,少夫人只是有些脫力暈了過去……」
「什‧‧‧‧‧‧什麼?」謝老太君還沒從大悲中緩過來,又陷入了大喜之中,老人家的身子晃了晃,手中的襁褓已經被回過神來的長公主一把搶走了。
包子一如既往地乾嚎中……
「好孩子,」長公主笑瞇瞇地貼了貼他的小臉蛋,「哭得多有勁兒啊!」
謝毅哈哈大笑,用力地拍了一旁目瞪口呆的顏廷文兩下,也不顧顏廷文文弱的身子超前衝了一步,大步往長公主身邊走來,舔著老臉湊到長公主肩旁,湊趣道,「嘿嘿,這小子,有我們謝家的風範,寵辱不驚啊。」
「走走,我們別擠在這兒。」長公主頭一個大步往屋外走去。
正摟著徐氏的宋氏也立刻回過神來,她連忙使喚幾個丫頭來,吩咐將徐氏抬到空房去,自己拍了拍裙子,也屁顛屁顛地跟在長公主後頭走了。
這個時候,什麼事都比不上她的乖孫重要。
綴幽瞥了一眼僵硬著身子跪在床前還埋在顏秉初發間的謝詡,迅速地拖走了呆怔在一邊的罪魁禍首文柏。
不知什麼時候,屋內只剩下兩人,一個在熟睡,一個靜靜地看著。
終於,謝詡溫柔地在顏秉初的額上落下一吻,深深地喟歎一聲,原來生命如此糾纏的感覺如此之好,哪怕大喜大悲,哪怕大起大落,因為,都是為了你。
睡夢中的顏秉初安靜地回了他一個靜謐的笑容。

番外之鬍子篇
這已經在很久以後,燕國公府的大包子已經被打包送進了國子小學,二包子和三包子已經手拉著手滿院子上躥下跳。
三個包子在燕國公府的地位那是槓槓的。長公主和老太君屬最喜小兒無賴型。越是鬧騰,兩老人家心裡越是舒暢,蹦躂得厲害表示身體好呀。宋氏則是將他們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只要三個包子表示一點點不樂意,宋氏立馬想方設法將他們哄好了,她最樂意聽的話就是「奶奶最好了」,對此抵擋無能。而原本最有威懾力的前燕國公謝毅,不好意思,人家都不是國公爺了,成天板著個臉多不討喜啊,於是在謝詡記憶裡最嚴厲的父親化身為慈祥的老人家,哪怕三包子吵著要在爺爺脖子上騎大馬,謝毅也是樂呵呵的。身為母親的顏秉初,立志要做一個慈母,從來不會虎著臉教訓孩子,她的柔聲細語,溫和撫摸,都是三個包子最愛的。
有四個都唱起了紅臉,身為父親的燕國公謝詡只好扮起白臉。為了增加威嚴度,謝詡開始蓄起了鬍子。
此法是有效的,效果是很明顯的。板起臉的謝詡,唇上和下巴處的鬍鬚,讓他多了一份不怒而威的氣勢,三個包子干了壞事最怕被老爹知道,只要老爹的眼睛一瞪。做了什麼立馬招來,慈母顏秉初發現這一現象後,也開始利用起來,在她最需要時,只要偷偷地用小手揪一下謝詡的癢癢肉,謝詡的臉一板,猴在母親身上的三個包子立馬乖乖地爬下來,雙手垂在身前站好。然後母親的溫柔寬慰會為他們免去父親的責罰,這樣一來,在三個包子的心中,慈母更溫柔,嚴父更小氣,因為他們同母親呆在一起的時間經過父親的打擾是越來越短了。
當然這也不排除謝詡自己的小心思。
當再一次,顏秉初講了許久的故事之後,最年幼的三包子還是攬著母親的胳膊,眨巴著眼睛,軟語相求讓再講一個。披著溫柔面具的顏秉初內心暴躁了,她的右手還溫柔地覆在包子的小腦袋上,左手已經慢慢地爬上坐在一邊的謝詡,她使勁揪了揪,謝詡不為所動,眼睛膠著在手中的文件上,顏秉初又使勁扭了扭,還是沒有動靜。
「娘親,你怎麼不講了呀?小澡還想聽。」三包子出生後,長公主為他洗澡,竟不像旁的孩童一般大吵大鬧,反而咧著嘴哈哈笑著,在小木盆中自得其樂,最後還不情願從盆中出來,於是長公主便為他起了個乳名喚作小澡。
顏秉初笑道,「讓娘親仔細想一想好不好?我們小澡太聰明啦,故事只聽一遍就記住了,讓娘親很為難啦。」
在一旁的謝詡聽到她如此說,忍不住發出一聲悶笑,惱羞成怒的顏秉初再一次狠狠地掐了他一把。
謝詡終於放下手中的文件,他轉過臉,側目看向顏秉初,眼中神采漣漣,似有挑逗之意。顏秉初黑了臉,她當然明白了謝詡的意思,她在心中仔細衡量了一番,比起不停地耗費腦力來應付精力無窮的小澡童鞋,同樣精力無窮的謝詡似乎難度低一點。顏秉初微不可見地點點頭,同意了謝詡大灰狼的條件。
於是,謝詡用起他的無敵武器,他清了清嗓子,板起面孔,喚了小澡的學名,「謝振宣。」
正纏著母親的小澡立即精神一震,腦子裡閃過三個大字「又來了」,手腳迅速地在父親面前站好。
「好了,好了,」溫柔的顏秉初打起父子兩人之間的圓場,「小澡還小,不必這麼嚴厲。」她轉過頭去,又對著小澡說道,「你爹也是為你好,好了,自個兒去玩吧。」
小澡糯聲糯氣第應了聲是,畢恭畢敬地衝著父親母親行了禮便告退了。
閒雜人等退去,就到了謝詡收利息的時候了,他懶洋洋地靠在床榻上,一雙鳳眼就盯著顏秉初瞧,從臉到脖子,再到胸前,似乎帶著溫柔的鉤子,勾起她的衣衫。
顏秉初被他露骨的眼神看得面上灼熱,只好垂著眸走過去,謝詡攬住妻子一如少女時的纖腰,將頭深深埋進她的脖頸。
這是一場比腦力勞動還要耗費更多精力的體力勞動,可是顏秉初每次都學不乖。
蓄著鬍子讓謝詡收穫更多利息的同時,也讓他多了一些煩惱。
謝詡少年時期是京城有名的俊朗少年,風流人物。一雙上挑的鳳眼不知道迷惑了多少懷春少女,偏執女秦媛就是其中最為著名的一個。儘管謝詡收心收的早,可是不影響他對美的追求。白面有鬍鬚,這就是謝詡心目中的美男子。他津津樂道地按時修剪他的鬍鬚,眾望所歸的奪得了「京中第一美髯公」的稱號。連前燕國公謝毅也腆著老臉湊過來問他如何染須,如何修須。
可別人的讚美收穫的再多,自家「京城第一美人」的妻子卻是連眼神都沒有給一個,這就不得不讓他鬱悶了。不,還是有眼神的,這一日,謝詡在鏡前再一次修剪他的鬍子時,他不經意瞥見了自家妻子嫌棄的眼神,嫌棄?!謝詡被深深打擊到了。
於是在一次激烈運動中,謝詡向朝著自己軟語求饒的顏秉初問出了這個讓他備受打擊的問題。當然顏秉初的回答讓他陷入了深深的危機感。
她說,「我喜歡小白臉。」
她喜歡小白臉!
從此謝詡的目光總是一次又一次掃過朝堂上後輩光滑乾淨的臉蛋,其中掩藏的深深怨念總是讓那些後輩的腦袋一縮再縮。
終於,早就蓄起鬍子的童顏大叔皇帝趙紹在一次早朝過後召見了謝詡。
他負起雙手面含擔憂,「可是新提拔的幾人有些不妥?」
謝詡詭異的眼神在趙紹的面上轉了一轉,他清了清嗓子,做出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臣是在想,如今大宋處於休養生息之時,邊疆安寧,百姓承平安樂,這個時候,如果朝廷再表現得親民些,恐怕會更好。」
趙紹對這個課題很滿意,他充滿興味地示意謝詡繼續講下去。
於是,在三個月後,從京城刮出去一陣「白面風」。上至皇帝,下至平民百姓,每個中年大叔的臉都是乾乾淨淨的,格外的平易近人。躲在深宮之中的趙紹摸了摸久違的光滑下巴,感歎了一聲,鬍子沒了,人顯得年輕了,昨日那個小后妃的眼珠子都膠在自己的臉上,嘖嘖,還是有好處的嘛。
而幕後提議者謝詡更是陷入了溫柔之中欲仙欲死。顏秉初親自去珍寶閣打了一柄金柄小刀,是仿著前世的剃鬚刀。每日她的手溫柔地撫在謝詡的臉上,慢慢地將他冒出頭的鬍鬚剃去,是他一早最甜蜜的時刻,當然,得排除顏秉初由於不熟練的緣故,而在謝詡臉上造成的小傷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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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arasu 琉璃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