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兩生師徒,三世成魔,滄海桑田,問情深情淺,愛多恨多?

 

  不如鬧他個南華山傾,四海水竭,何計來生仙與魔。

 

  最怕回首,晴空碧月,歸去也,相擁一刻,此心向長河,若星璨,恨逐波。

 

 

 

第一卷:朝朝暮暮
第一章 白雲之橋
歷時二十年的人間浩劫過去,天魔永遠消失於六界之中,山河愁雲散盡,萬物復甦,滿目瘡痍的大地終於有了一線生機。逆輪魔宮被摧毀,魔族潰散解體,化身遁入人間逃避仙門追殺,徒留殘垣斷壁,荒村死鎮,和無數個殘破的家,死於戰亂的百姓不計其數,或是死了兒子,或是死了妻子,有死於魔族手上的,也有死於仙門手裡的,新墳處處可見,一派劫後餘生的景象。
無論如何,一切都已過去,戰亂留下的痕跡終將被歲月抹盡,那段噩夢般的日子也終將被人遺忘。
城裡街頭,幾個乞丐有氣無力地坐在牆下,面前破碗內都空空的。
其中有個小孩。
小孩五六歲模樣,亂蓬蓬的頭髮,黃黃的小臉,看不出是男是女,因為沒有肉,那雙眼睛就顯得格外大,整張臉上似乎只長了雙眼睛,眼睛毫無光澤,髒破的衣裳遮不住身體,兩條小腿露在外面,由於長期受饑餓的折磨,瘦骨嶙峋,如枯柴一般,上面還有多處青紫的淤傷,披著空空的衣裳,整個人活像一根枯萎的草,幾乎被冷風刮跑,讓人懷疑這樣一個小不點是怎麼活下來的。
有人走過,丟下半個包子。
數雙眼睛倏地亮起。
幾乎是同時,乞丐們全都撲過去,猶如餓極的狗看見肉骨頭,混戰成一堆。
許久,人堆重新散開。
一個小腦袋從人堆裡掙扎著爬出來,大約是怕人搶,兩隻小手拼命將包子整個塞進嘴裡,腮幫鼓鼓的,竟然是那個小不點兒。
大乞丐罵:「又是這小丫頭!」一耳光扇去。
小女孩被打倒在地上,滾作一團,卻猶自不要命地吞著嘴裡的包子,哽得直伸脖子。
那乞丐不解氣,上去就踢。
挨了兩腳,地上的小女孩慘哼兩聲,猛然抬臉瞪著他,那雙大大的眼睛此刻幽深不見底,其中湧動著的,竟是罕見的濃烈的殺機,令人膽寒。
誰也想不到,一個小女孩會有這般目光,那目光連惡人見了也要害怕。
周圍的乞丐都忍不住退了步。
那乞丐也心虛:「總拿眼睛瞪誰,我弄瞎了妳,看妳還瞪不瞪!」說完過去將她按住。
挨打無妨,不能沒了眼睛,小女孩慘叫著,拼命將臉貼在地上躲避。
忽然,一股力量憑空襲來,將大乞丐推了開去,旁邊乞丐們看得目瞪口呆。
大乞丐惱怒:「誰!」
「小孩子可憐,怎好欺負她。」
那是小女孩有生以來聽過的最好聽的聲音,仿佛自天上傳來,柔和的,略帶責備的語氣,更多的卻是憐憫,聽在耳朵裡,溫暖又舒適,就像母親溫柔的手撫在身上。
須臾,一隻手拍拍她的背。
「起來,不怕。」
感受到安全,她緩緩抬起臉,大眼睛裡滿是疑惑之色,別人都不管小叫化的,他為什麼要幫忙?
下一刻,她就知道了答案。
從沒見過那麼好看的臉,完美得不似人間所有,輪廓分明,雙眉微皺,一雙鳳目形狀優美,正溫和地看著她,其中是數不盡的悲憫之色,他微微曲膝,半蹲在她身側,作勢要扶她,雪白的衣袍拖在地上,黑亮的長髮披垂下來,幾乎直達腰間,真如九天下凡拯救眾生的神仙。
那一臉不忍的神情仿佛在告訴她,他不僅是來救她,而是上天派來救所有受苦受難的人的。
她看得發呆了。
見她無事,他微微彎起有型的唇,微笑中透著一絲安慰,扶著她起身。
知道他不是尋常人,旁邊眾乞丐乖乖的躲遠了些。
乾淨白皙的手扶著她,一點也不嫌她髒。他輕聲道:「受了欺負可以生氣,卻不該有害人性命之心,知道麼?」
面前的人俯身看著她,一隻手放在她肩頭,悲傷與憐憫,猶如救苦救難的聖人,又如諄諄教導的親人。
他竟然看出了她的心思?方才她真的恨得想要那人死了。
小女孩生平頭一次明白了自慚形穢的感覺,下意識垂了眼簾,羞怯地點頭。
他輕輕攤開她的小手,在那手心劃了兩劃,再合攏:「這樣,今後就沒人敢再欺負妳了。」
光華閃過,手心依舊空空。
神仙在變戲法呢!小女孩驚訝地眨眨大眼睛,靦腆地看他,疑惑。
忽然,一個人聲音自遠處傳來:「楚師兄,小師姐在找你呢!」
重任在身,方才感受到強烈的煞氣,以為是逃散的魔族要來打魔劍的主意,想不到竟是來自於一個小女孩,實在有些不可思議,要不要告訴師父?
他直起身:「就來。」
衝她微微一笑,轉身離去。
「仙門的人。」
「不知道是哪個派的。」
「……」
仙門?真的是神仙!小女孩呆呆地望著,直待那雪白的背影翩翩消失在街角。

流光易逝,往往只一轉身,匆匆就已過了數年。千里之外,仙鐘長鳴,晨霧散盡,南華山巍巍浮在雲端,遠遠望去,峰頂籠罩著淡淡的金光。通往仙山的只有一條路,要先登上面前這座大山的山頂,時候未到,山門緊閉,無數人等在門外。
南華派廣收弟子,五年一度,仙門收徒向來嚴格,且以年幼為最佳,正如一張寫過許多字的紙,和一張嶄新的白紙,更好用的永遠是白紙,因此南華派的規矩通常是七至十四歲以內的孩子參選。
南華派本就是四方仙門之首,也是劍仙派之首,鎮守通天門,五年前,南華天尊大戰逆輪魔尊,終於斬除魔尊,搗毀魔宮,魔族從此無容身之地,再不能橫行為害,天尊卻也因此重傷身亡,四方同道提起無不肅然起敬。
那一戰,更使南華劍仙派成為世人心目中的聖地。現任南華掌教,正是天尊的大弟子虞度,虞掌教目前只有八位親傳弟子,其餘都是徒孫輩,他早年說過只收九名弟子,因此眾人都在猜測他今年大有可能會收關門弟子,而這個關門弟子的首要條件就是,資質過人,膽識過人。
大人們比孩子還緊張,將叮囑過的話又反復叮囑了好幾遍,人人都希望自家孩子能好好表現,拜個好師父,若能被掌教和幾位尊者看中,那就是莫大的運氣了,
前來參選的人中,幾個孩子格外惹眼。
他們都穿得極其破爛,沒有大人護送陪同,當中是個小女孩,十來歲年紀,頭髮像別的小孩一樣用紅繩子紮了兩個角,由於缺乏營養,乾枯而少光澤,瘦削的臉蛋也黃黃的,惟獨那雙大眼睛光華閃閃,天真機靈,透著幾分淘氣。
「蟲子,妳真的要去嗎?」
「當然。」
「仙長會收叫花子當徒弟嗎?」
「我哪裡像叫花子了?」小女孩不服氣,低頭扯著乾淨卻破舊的衣裳,她已經努力洗得很乾淨了,紮頭髮的繩子是她撿來的,「神仙大哥給我的法術不靈啦,我要自己去學法術,叫他們不敢欺負我們!」
「蟲子,要是仙長們不收妳的話,就回來啊。」
「他們一定會收我。」
「妳怎麼知道?」
「我膽子大啊,」小女孩挺胸,「他們喜歡膽識過人的,我膽子很大。」
「對哦。」小乞丐們都點頭。
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引得眾人紛紛側目。
大道上,一輛華麗的馬車行來,緩緩放慢速度,最終停在山腳下,穿著不凡的車夫先下車,搬了個腳踏放好,須臾,車內出來一位小公子,錦繡邊的紫衣,小小金冠,腰間束著條雕花鑲金帶,一看便是出身富貴人家。
年紀雖小,不過十二三歲,那長相已了不得,依稀竟透出美男子的風采,長眉如刀,目如秋水,只是一張白白淨淨的小臉繃得緊緊的,神情似乎很不耐煩,他先是站了片刻,居高臨下向四周掃視兩眼,然後才走下車,舉止很是文雅,可見教養良好,一派少年老成的模樣。
車內緊跟著出來個穿著華貴的婦人,黑色長披風,握著條精美的手絹,和別的大人一樣,她也拉著小公子柔聲囑咐許久,末了又取出封信放進他懷裡:「你爹的信,記得交給虞掌教。」
說話聲雖低,周圍卻已有不少人聽到,都議論起來。
小公子臉色越發難看,勉強點頭:「知道了,妳回去吧。」
婦人不放心:「等山門開了,我再走。」
小公子沉著臉不說話。
「蟲子,他爹認得虞掌教。」
「他們有信,虞掌教肯定要收他當關門弟子了。」
仙長們也喜歡有錢人嗎?小女孩有點洩氣,對方既然有信,多半就是和掌教有交情,她撇撇嘴,哼了聲:「仗著爹娘說情,當虞掌教的弟子有什麼了不起,我要當督教閔仙尊的弟子!」
原來南華派除了掌教,還有一位督教與一位護教,這位督教仙尊大名閔雲中,是南華天尊的師弟,比掌教還要高出一輩,是當今南華派中輩分最高的一位,其擇徒教徒之嚴盡人皆知,門下弟子卻個個都大有名氣,他也是唯一一位敢與掌教搶徒弟的人,但有資質好的,都會先收歸門下。
她說的聲音太響,小公子顯然聽到了,氣得小臉青一陣白一陣,待他轉臉看清楚之後,目光立即由憤怒變為不屑。
見他看不起自己,小女孩正要再氣他,忽然聽得耳畔轟隆一聲。
眾人同時朝山門望去。
面前的山門已經消失,不,是整座山都消失了,先前看到的漫山鬱鬱蔥蔥的樹木已經不見,竟變作了萬丈懸崖!
懸崖深不見底,茫茫一片,但聞風聲隱隱,險惡至極。
上面有座橋。
那是一座白雲鋪就的橋,直通向對面,一眼望不到盡頭,橋面寬只有三四尺,雖說行走足夠,可是這麼高的懸崖,周圍又沒有護欄,萬一不慎失足摔落,必定就粉身碎骨了。
仙長們當然不會傷到孩子,無非是設置第一道關來考驗他們,大人們都明白過來,催促孩子上路,無奈孩子們只相信眼睛看到的,哪裡知道是幻術,一個個都嚇得白了臉,有那膽小的已經哭起來,無論如何也不肯過去。
「蟲子,這怎麼過去,會摔死的!」小乞丐們也驚叫。
小女孩白著臉,遲疑。
忽然旁邊傳來一聲嗤笑。
再看時,那小公子已經率先走上去了。
仙長們要收膽識過人的徒弟啊!小女孩記起來,連忙朝小夥伴們道:「天黑了我還沒回來的話,肯定是南華山的仙長們收我當弟子啦,也可能……摔死了,你們就自己回去吧,謝謝你們陪我走了這麼遠。」千里之外趕來,一路行乞問路,走了整整三個月。
小乞丐們點頭。
小女孩有點傷心,再不看眾人,咬牙踏上雲橋,一臉視死如歸的模樣。
有了第一個和第二個,後面一些膽大的小孩子都陸續跟上,當然更多小孩是死也不肯去,那些大人們無奈,氣得紛紛罵「沒用的東西」,打了一陣,到最後只得帶著他們回去了。
不出意外,第一關就淘汰了一大半人。

南華仙山,數千弟子等候在門外,六合殿上,幾十名大弟子恭敬地立於兩旁,上頭並排坐著三位仙長。
中間一位三十來歲,穿著青色長炮,白淨面皮,面前豎著柄青藍色長劍,劍尖朝下懸浮於半空,仙氣環繞,六合劍的主人,除了當今掌教虞度再無別人。
左邊那位五十多歲,黑袍,下巴幾縷鬍鬚,目光冷厲,十分威嚴,手中亦執了柄暗灰色長劍,形狀古怪至極,劍身渾圓無刃,層層竟如寶塔。
右邊座位上卻是個七十幾歲的老頭,鬚髮皆白,面容和善,手中只拿著一卷黃舊的古雅的書。
還有個位置一直空著。
殿前大銅鏡上清晰地顯示出孩子們在雲橋之前遲疑的場景,三位仙長面上都不動聲色,不緊不慢地用茶,那眼睛卻都時不時朝上頭瞟。
右邊年紀最大的白髮老頭先開口笑道:「孩子們都還小,師叔設此一關,是不是太難了些。」
左邊長相嚴厲的黑袍老人道:「寧缺勿濫,貪生怕死之徒要來何用。」
掌教虞度只笑而不語。
黑袍老人忽道:「音凡不來?」
虞度答道:「或許會來。」
黑袍老人皺眉:「他還是不收?」
虞度道:「這兩年九幽魔宮興起,有壯大之勢,他身為護教,責任重大,一心修習劍術,自然無暇,少個人與師叔搶徒弟豈不更好。」連他也稱黑袍老人為師叔,可見那老人便是督教仙尊閔雲中無疑了。
閔雲中道:「話雖如此,也要有人傳承衣缽才是。」
二人說話間,白髮老頭忽然「咦」了聲,讚道:「這兩個孩子不錯!」
大銅鏡上,兩個孩子一前一後走上雲橋,當先是個紫衣小公子,富貴人家模樣,神情昂然;後面那個年紀更小,竟是個穿著破爛的小女娃。
小女娃面有怯色,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害怕已極,可是那兩條小腿仍舊在一步步朝前走。
歷來過關的女弟子很少,想不到這次倒出了個膽量特別大的。虞度雙眼一亮,嘴角逐漸彎起,就連閔雲中那張不常笑的臉也浮現出兩分欣賞與自得之色。有眼光的人都已看出來,這兩個孩子筋骨奇佳,要認真比,那小女孩反而更勝一籌,仙門中,好徒弟比稀世寶貝還重要,二人都在慶幸這兩個孩子沒有去別處,來了南華。
閔雲中不慌不忙取過茶:「這回有兩個,掌教還要搶麼。」
虞度笑道:「師叔要哪一個?」
閔雲中似是不捨,半晌大方地一揮手:「女娃雖說麻煩,我座下卻還無一個女弟子,這回就破個例,那男娃娃讓你罷。」末了又補一句:「看看再說。」
白髮老頭叫苦道:「兩位又忘記我了,可憐我天機處無人。」
閔雲中立即道:「這兩個孩子資質非凡,要他們去學卜測占算,太過可惜。」
虞度亦點頭。
有這兩位在,好徒弟總是輪不到自己,白髮老頭早已料到這結果,無奈歎氣:「兩位是看不起我天機處麼。」
虞度笑道:「師弟莫多心,下回讓你便是。」
掌教言出必行,惟獨這句話是次次都不算數的,遇到好的又找藉口搶走了,白髮老頭苦笑。

雲橋上,紫衣小公子獨自走在前面,大約是感覺到不對,忍不住停了腳步回身去看,果然有人緊緊跟在後面,竟是先前那個穿著破爛的小女孩。
小女孩白著臉,大眼睛緊緊盯著前面的他,兩條腿微微顫抖,卻仍堅定地朝前挪動,似在努力追趕。
從未見過這麼膽大的女孩子,小公子終於收起蔑視之色,有了幾分意外,上下打量她。
小女孩誤解他的意思,立即挑釁似地嘟了嘴巴,大步走過去。
小公子愣了下,哼道:「醜丫頭。」
小女孩亦重重地哼了聲:「靠爹娘說情才當南華弟子,不羞!」
小公子怒道:「妳說什麼!」
小女孩揚臉道:「你本來就拿了信。」
小公子漲紅面皮:「我不用信,也照樣能當南華弟子!」一甩袖子,大步朝前走:「醜丫頭,有本事就跟來。」
「誰怕!」小女孩快步跟上去。
腳下看似是鬆軟的白雲,其實走著十分硬實,和走在地面上沒什麼兩樣,兩個小孩一前一後又走出數十米,前面的深淵連同雲橋忽然都消失了,但見一片深藍色不見邊際的汪洋大海,波濤起伏,耳畔是陣陣海風聲,海浪聲,海鳥叫聲。
二人停住腳步。

第二章 天生煞氣
小女孩大驚小怪:「哇,這麼大的湖!」
小公子看她一眼:「這不是湖,是海。」
小女孩從沒見過大海,興高采烈地張望。
小公子卻微微蹙眉,想到最實際的問題,沒有雲橋,怎麼渡海去南華仙山?
他兀自苦惱,忽聽旁邊小女孩叫道:「咦,那是什麼!」
小公子吃驚,定睛一看,果然見海浪中隱約有東西朝這邊遊來,待它移近,兩人才發現,那竟是條巨大的青魚,青灰色的背扁平而寬闊,還有著尖利的牙齒,模樣兇惡。
惡魚在二人跟前停住,兩個孩子不由後退幾步。
小女孩害怕:「它想做什麼!」
小公子鎮定,上下打量那魚,見它似乎並無惡意,恍然道:「定是仙長派它來載我們過海的。」說完就要走上魚背去。
小女孩拉住他:「萬一它要吃我們怎麼辦?」
小公子不耐煩,甩開她的手:「怕就回去,拉著我做什麼。」
小女孩再次拉住他:「等等,魚只有一個,我們先走了,別人怎麼過去啊,等他們來了再走吧,若是到了中間出事兒,大夥兒在一起就不怕了。」
「膽小。」小公子嘲笑,倒也沒再堅持。
六合殿內,透過銅鏡看著一切,虞度與閔雲中都十分滿意,惟獨白髮老頭連連歎氣,為收不到好徒弟著急。
後面的孩子們陸續跟上來,見那魚相貌兇惡,都有些害怕,小公子並不理會眾人,率先上了魚背,小女孩勸說半日,一部分孩子願意跟著上去,可是仍然有膽小的堅持順原路折回去了,她只得爬上魚背,坐著歎氣。
大魚帶著孩子們朝對面游去,乘風破浪般。
魚背起初十分平穩,然而越行到海中間,風越大浪越高,開始顛簸起來,到最後海浪掀起如同厚厚的牆,孩子們由最初的新奇變作了恐懼,不知所措。
小女孩高聲道:「大家別怕呀,拉緊手別掉下去了!」
孩子們哪裡肯聽她的,都亂成一團,其中幾個女孩子已經哭起來,罵她:「若不是妳,我們才不上來的!」
小女孩急道:「我……我那也是想幫你們上仙山啊。」
女孩子們圍上來推她:「誰稀罕妳幫!」
小女孩驚叫,險些被掀得掉進海裡。
「誰敢欺負人!」一道身影站到中間,將小女孩護在身後,卻是小公子。
這群孩子中,他年紀不是最大,個子卻是最高的,加上冷冷的神情,幾個孩子被震懾住,不敢再動手了。
小公子喝道:「都拉起手站穩,誰不聽的,我就把他丟下去餵魚!」
聲音略顯稚嫩,帶了些孩子氣,可是言行之間已隱隱透出領袖風範,孩子們漸漸地不再鬧了,乖乖地拉起手。
小女孩感激,伸手去拉他。
小公子躲開:「醜丫頭,別碰我!」
小女孩撇撇嘴,沒說什麼。
孩子們手牽手,果然覺得平穩許多,人多心齊,也不那麼害怕了。
大魚游得很快,不到半個時辰,海的對面逐漸現出一座仙山。
山上古木參天,瑞氣纏繞,祥雲遊走,仙鶴翔空,山頂大小十二峰矗立於藍天之下,殿宇巍峨精美,重重飛簷交疊,映著陽光雲彩,分外壯觀。
大魚平安地將孩子們送至山下,逐漸縮小,到最後居然化作了一張巴掌大小的魚形紙。
孩子們驚歎。

山腳下古木蔭中,一片乾淨的石級往上延伸。
終於到達傳說中的南華仙山,孩子們歡呼雀躍,爭先恐後沿著石級朝山上跑,小公子不慌不忙走在後面,被他在海上的表現折服,膽小點的孩子都留下來跟著他,圍作一團說笑,女孩子們更唧唧喳喳問個不停,小公子顯然已習慣受歡迎,只偶爾答兩句,一派小大人模樣。
小女孩起初跟著別的孩子跑了幾步,見他沒有跟來,不由遲疑,折回到他面前:「你不快些嗎,仙長肯定喜歡先到的。」
小公子看她一眼道:「誰說他們喜歡先到的。」
女孩子們跟著道:「對啊,仙長們喜歡最厲害的!」
其實小公子年紀稍長,見識也廣,說這番話自有道理,長者喜歡的,必定是誠實穩重的孩子,不是急著表功的。
小女孩雖不明白其中緣故,卻知道他言語舉止比別人不同,一定很討大人喜歡,跟著他學絕不會有錯,於是眨眨眼睛,不再急著往前跑了。
小公子回頭看見,不樂意:「跟著我做什麼?」
女孩子們也嘲笑她。
「醜丫頭,誰要妳跟著我們!」
「快走啦!」
「妳們才是醜丫頭!」小女孩揚臉不承認,「又不是你家的路,我愛怎麼走就怎麼走,誰跟著你了!」
小公子無言反駁,冷著小臉繼續走,半晌,忍不住彎了下嘴角。
正在此時,前面忽然響起一片驚叫聲,接著許多孩子折了回來,不約而同將小公子當作領袖,紛紛告訴他:「不好了,前面有妖怪!」
小女孩吃嚇:「真的有妖怪?」
小公子不信:「仙山上哪來的妖怪,胡說!」快步趕上前。
前面大路中間竟然蹲著隻通身火紅的狐狸,大約有一人多高,此刻正拿舌頭舔著皮毛,齜牙咧嘴地嚇唬孩子們。
見到小公子,它竟然站起身,搖搖擺擺走過來。
頭一次見到這樣通靈性的大狐狸,小公子也吃驚,後退一步,張臂將其他孩子護在身後,壯著膽子安慰:「別怕它,肯定是仙長們養的。」
殿上,三位仙長露出讚賞之色。
兩邊對峙,孩子們都不知道怎麼前進,有幾個已經偷偷往山下跑了,小女孩欲挽留,卻被小公子阻止:「忘了方才的事麼。」
小女孩心想也是,遂不再理。
靈狐越逼越近,最後停在了小公子面前,人狐距離不足一尺,小公子到底也是孩子,心中害怕,緊緊閉上了眼睛。
靈狐伸出前爪作勢要去拍他的肩。
就在此時,旁邊一道陰冷的濃烈的氣息陡然襲來,同時響起稚嫩的喝聲:「不許吃他!」
感受到濃烈的煞氣,靈狐嚇得翻滾後退。
原來小女孩並不知道靈狐是鬧著玩,只當它要吃小公子,情急之下站了出來,擋在小公子前面,大眼睛裡竟泛著幽幽的冷光。
被嚇到的不只靈狐,孩子們也都呆了,不知道怎麼回事,人人都感覺到脊背發涼。

銅鏡上的圖像猛然消失,殿上三位仙長同時變色,其餘弟子也不敢出聲。
白髮老頭喃喃道:「不可思議,天生煞氣!」
虞度沉默半日,道:「我只見過一個人有這樣的煞氣。」
那人大名鼎鼎,歷經三世,終成天魔,為人間帶來一場浩劫不說,還幾乎給仙門帶來滅頂之災,六界因此生靈塗炭,縱然身死五年,仍是無數人心中的噩夢,他害得南華天尊為守護通天門六界碑而殞命,南華弟子無不痛恨,閔雲中尤其恨之入骨,同輩幾個師兄弟都在那場仙魔大戰中陣亡,惟獨剩了閔雲中一個,是以在南華派,他的名字幾乎無人敢當眾提起。
可是眼前,一個小小女娃竟也擁有這樣的煞氣,這意味著什麼?
大殿上一片沉寂。
忽然「砰」的一聲,茶杯碎裂。
閔雲中丟開手中碎片,厲聲道:「行玄,速速查她的來歷。」
原來那白髮老頭便是南華天尊二弟子行玄,善於卜測占算,執掌天機處,號天機尊者。他閉目片刻,緩緩展開手中天機冊,半晌才道:「她是倉州未陽縣人,本姓重,重氏夫婦死於五年前那場浩劫,此女機緣巧合逃過,流落街頭行乞,此番不遠千里趕來參選。」
虞度鬆了口氣:「身世倒是清白。」
閔雲中仍是面色冷冷:「縱然如此,也絕不能冒險,南華何愁沒有好弟子。」
虞度點頭:「只是可惜。」

小女孩哪裡知道三位仙長的想法,此刻還在為嚇跑靈狐得意呢:「它們都怕我,有一回我還嚇跑了隻老虎!」
孩子們驚歎。
小公子一直沒說話,只不時拿眼睛瞟她。
經過這幾關,順利過來的有六七十個孩子,至山腰,幾名南華弟子早已等候在那裡,身上是青白二色衣袍,當先是名二十幾歲的年輕人,長相平凡,看上去溫和又親切,舉手投足間卻自有種攝人的氣度。
他抬手示意孩子們安靜:「掌教在六合殿,你們不要慌,先聽我說幾句規矩。」
孩子們不約而同靜下來,認真聽他說話。
年輕人道:「我叫慕玉,是南華現任首座弟子。」
孩子們沸騰了,慕玉的名聲已經很響了,南華劍仙派首座弟子,督教閔仙尊門下近幾年來第一個得意的徒弟,想不到會是這樣一個溫和可親的人物。
「是慕仙長!」
「慕仙長一點不老啊。」
慕玉微笑,再次抬手示意:「你們當中任何一個都可能成為南華派新弟子,是我的師弟或者師侄,稍後我會帶你們進殿參拜掌教與尊者,到時候不得隨意出聲,只有掌教指明要你們當中誰說話的時候,方能上前回話,你們可都記住了?」
微笑對孩子們永遠是最有用的,孩子們異口同聲:「記住了!」
小公子作禮:「有勞慕仙長引路。」
慕玉點頭:「都隨我來。」
孩子們跟著他往山上走,見他溫和可親,大膽些的孩子開始問各種問題,有人道:「慕仙長,你會收徒弟嗎?」
慕玉道:「自然,待掌教與尊者選過,我也會從你們當中選一個做徒弟。」
孩子們喜悅,能當南華首座弟子的徒弟多光彩啊。
「我要做慕仙長的徒弟。」
「我也要!」
「……」

山頂地勢平坦,地面全由漢白玉鋪就,中間一條主道寬約三丈,直通往盡頭高大的六合殿,數千弟子規規矩矩立於兩旁,有青白衣袍的,也有一色白袍的,或腰懸長劍,或執其他法器,氣勢壯極。
孩子們被那莊嚴的氣氛所震撼,眾目睽睽之下,一個個都小心翼翼朝前走,大氣也不敢出。
行盡大道,又有百步石級,六合殿高居石級盡頭,簷角挑起,映著陽光,金碧輝煌。
慕玉帶著孩子們在殿外停住,朗聲:「回稟掌教,人已都帶來了。」
「讓他們進來。」溫和而不失威嚴的聲音。
慕玉側身示意孩子們進去。
孩子們多數都有些畏縮,惟獨小公子面色不改,當先跨了進去,小女孩見狀也回神,忙低頭扯了扯衣裳,忐忑不安地跟著他踏進了門檻。
寬闊的莊嚴的大殿,兩旁站了數十名弟子,裝束與外頭的弟子並無兩樣,神色肅穆,迎面高高的階上坐著三位仙長。
孩子們規規矩矩站好,暗暗猜測誰是誰。
虞度開口,聲音伴隨著殿上迴響,顯得分外莊重:「你們方才的表現,我與尊者已經知曉,都很好。」
得到誇獎,孩子們喜悅,同時也猜到了說話之人的身份,更加緊張起來,每雙眼睛都滿懷期待,不知道誰有幸被掌教看中呢?
虞度依次將每個人掃視一遍,目光最終落定在小公子身上:「你過來。」
小公子整理衣袍,恭敬地上前跪下:「陳州秦珂拜上掌教,仙尊。」
原來他叫秦珂?小女孩暗忖。
虞度將名字念了一遍:「多大了?」
秦珂回道:「上個月剛滿十三歲。」
虞度頷首:「可有什麼東西要給我看的?」
秦珂遲疑了下,搖頭:「沒有。」明知道有了信把握就大很多,他竟真的絕口不提。
虞度微笑:「好孩子,你可願意拜在我座下?」
掌教這麼問,自然是看中了他,孩子們都羡慕極了,小女孩更加替他高興,這一路走來,他確實比別人強多了,不用信也能得掌教喜歡。
秦珂喜不自勝,當即磕了三個頭拜師。
虞度起身走到他面前,神情略顯嚴肅,訓話:「為師姓虞名度,號玉晨,現任南華劍仙派掌教,主南華峰六合殿,既拜我為師,便是南華劍仙門下第三百六十五代弟子,從今往後須恪守門規,尊師敬長,行事光明磊落,以南華為重,將來若做出有辱仙門之事,為師絕不輕饒,你可明白?」
秦珂大聲道:「弟子謹記師父教誨。」
虞度滿意,扶他起來:「你父親還好?」
秦珂先是驚訝,隨即明白過來,漲紅小臉,自懷中取出那封書信雙手呈上:「他老人家很好,臨行時還曾寫了封信,讓我務必交給師父。」
虞度並不看信,只隨手收入袖中,回到座上,示意秦珂拜過閔雲中與行玄,分別稱師叔祖與師叔,然後站到他身旁。
接下來行玄亦挑了名收為弟子,惟獨閔雲中冷著臉遲遲不開口。掌教和天機尊者都有了徒弟,孩子們望著那張嚴肅的臉,都有些害怕,卻又滿心期待,能成為閔仙尊門下弟子,傳出去可是多大的榮耀,甚至比掌教弟子還要風光!
小女孩挺胸,握緊小拳頭。
那視線在她身上停了片刻,卻是冰冷的。
小女孩正在莫名,就聽見閔雲中開口道:「妳,過來。」
目光掠過了她,看向她背後一個十二三歲眉眼精緻且穿著不俗的紅衣小姑娘。
小女孩失望不已,那個小姑娘她記得,就是方才魚背上鬧事,險些失手將她推下海的那個,幸好當時秦珂救了她,其實若不是她勸了半天,小姑娘根本不敢跟著乘大魚來南華的。
閔仙尊的意思大家都猜到了,紅衣小姑娘喜得上前:「弟子聞靈之拜見師父。」
閔雲中道:「我說過收妳為徒了?」
聞靈之先是驚,所幸她自幼受過教導,應變得快,知道大人面前該怎麼表現,乖乖地垂下眼簾,伏地賠罪:「是靈之失言,靈之早就聽人說起閔仙尊大名,此次來南華就是一心想拜仙尊為師,所以鹵莽了。」
一席話說得謙遜有禮,閔雲中對她的印象反而好了許多,這孩子資質雖不如那兩個,但也已經算上好的了,女孩子膽小點不是大問題,將來見識多,自然就不怕,於是他照樣訓示了一番,末了道:「南華派歷代鎮守通天門,南華弟子無不以護佑六界眾生誅除魔族為己任,妳務必牢記這點,方可拜入我門下,他日若敢違背我的話,必定嚴懲不怠。」
聞靈之立即道:「弟子謹記。」
閔雲中這才示意她拜師。
聞靈之恭敬地磕頭拜過,又拜虞度和行玄,論輩分稱師兄,最後起身到閔雲中身後站定,一臉得意。
三位仙尊都已經收了弟子,小女孩未免悶悶不樂,不過她很快就釋然了,反正都可以學到仙術,拜慕仙長他們也是一樣啊,將來和大哥一樣救人。
抬頭忽見秦珂看著自己,似有安慰之意,她不由衝他一笑。
秦珂移開視線,再不理她。
虞度看看剩下的孩子們,和藹地囑咐:「你們當中有些人雖資質平凡,但只要記得四個字:勤能補拙。更加刻苦修行,將來就不會比別人差,現下你們且出殿等候吧,南華派其他大弟子也一樣要收徒弟,你們可以拜在他們門下。」
其實多數孩子也沒抱希望做掌教仙尊的徒弟,只覺得能留在南華已經很好了,於是齊聲答應,轉身要隨慕玉出去。
「且慢,」虞度忽然叫住他們,「那小女娃,我南華派不能收妳,慕玉,你速速送她下山吧。」
順著他的視線,孩子們紛紛轉臉朝一個人看去。
呆了好半天,小女孩才明白過來說的是自己,大急:「為什麼不收我?我的膽子比他們都大!」
虞度猶自遲疑該不該說實話,旁邊閔雲中已開口:「妳天生煞氣,若修術法,久必成害。」
小女孩分辯:「我沒害過誰……」
閔雲中揮手打斷她:「不必多言,南華派留不得妳,速速離去。」
滿懷希望而來,最終卻是唯一一個被拒絕的,小女孩哪裡知道什麼煞氣,眼圈一紅,委屈得哭起來:「我沒做錯什麼,你們不公平!」
閔雲中喝道:「放肆!公平不公平是妳說的麼。」
小女孩不敢還口,只是哭。
她年紀小,哭得又可憐,兩旁弟子們聽著都有點不忍,秦珂遲疑了下,低聲求情:「閔仙尊,其實她很好……」
閔雲中冷冷道:「身為掌教弟子,長輩說話,有你多嘴的!」
秦珂只得退下。
閔雲中看虞度:「掌教?」
虞度點頭:「慕玉,送她下山。」
小女孩心知沒有希望,氣得轉身,邊拿手擦眼睛邊朝殿外走,哽咽:「神仙也欺負人!你們不收我,我就去別處,不在南華了!」
她本是無心氣話,座上三位仙尊卻都變了臉色。
正在此時,一個聲音自殿外響起:「我收妳。」

第三章 重紫
從沒聽過這麼舒適的聲音,不錯,是舒適,仿佛天邊白雲飄過的感覺,淡漠的,飄渺的,隨風而散,伴隨著殿上回音,別有種悠長的韻味,如聆仙樂,記憶深處也有一個同樣美妙的聲音,可是和這人的聲音比起來,竟也遜了一籌。
小女孩驚訝,抬臉看。
不知何時,迎面大殿門口已經站了個人。
雪白的寬大的衣袍,廣袖拖垂於地,長簪束髮,可仍有許多頭髮散垂下來,長長的如同披了件厚重的黑色披風。
左手上是一柄寶劍,白色劍鞘修長,微有光澤。
殿門高廣,映襯長空,時有五彩祥雲飛掠而過,青天流雲,他就那麼靜靜地獨立於門中央,如同嵌在畫卷裡,背後光線透進來,整個人似乎都散發著淡淡的柔和的光暈。
大殿上鴉雀無聲,奇靜無比,所有弟子幾乎都已屏住了呼吸,不約而同恭敬地朝他欠身行禮,臉上神色各異,驚喜的,崇拜的,羡慕的,更多的則是不可置信。
門如天地,天地何其小,惟有他立於其間。
忘記了一切,不知身在何方,不知今夕歲月,所有看到的,聽到的,通通都如過眼雲煙,悄然散去,了無痕跡。
惟有他,真實,卻遙不可及。
心猛然靜止,又驟然狂跳。
捨不得眨眼,不敢眨眼,生怕這一眨眼間,他就消失不見。
小女孩深深吸了口氣,費力地睜大眼睛,終於看清他的臉。
一張年輕的臉,臉型或許不夠輪廓分明,眼睛鼻子或許也不是最完美的,然而那張臉絕對是天底下最好看的。
那種美,已經遠遠超出了容貌之外,美得柔和,柔和到了極限,柔和到可以包容一切。
想要走近,卻不敢走近。
那樣的感覺令小女孩心悸,全身熱血都湧向頭部,記憶不由自主回到了幾年前,曾經以為那張臉便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了,神仙就應該長著那樣的臉,可是現在她才發現,面前這人才是真真正正的神仙。
不屬於塵世,甚至不屬於仙界,淡而不冷,高高在上,任人仰望,任人敬慕,卻永遠也夠不到,得不到。
拯救世人的神仙,本來就應該和人不一樣?
小女孩癡癡地想。
殿上先起了小小的議論聲,逐漸變大,最終一片譁然。
慕玉微笑著提醒:「小女娃,重華尊者答應收妳做徒弟,還不快拜師?」
重華尊者!殿上變得更加熱鬧,孩子們弄清他的身份,都激動萬分。
紫竹峰,重華宮,南華派護教洛音凡,昔日南華天尊門下三弟子,論排行掌教第一,論輩分閔雲中最高,可論名氣與地位,南華派甚至整個仙門最大的莫過於他。身為護教,卻受命天尊,握有南華派大事的決定權,仙術無疑是南華派最高的一位,在仙魔浩劫中率仙門弟子鎮守通天門六界碑,導致魔族數次無功而返,一年前重創魔尊萬劫,是繼南華天尊之後聲名最盛的一位仙尊。
人人都知道,重華尊者洛音凡從不收徒弟。
眾弟子互相求證,幾乎都在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聽錯了,然而眼前天神般的人物,除了他再無別人,那句話也確實是他親口說出來的。
小女孩仍是神情恍惚,印象告訴她,穿白衣裳的神仙都是天底下最好的神仙,現在最好的神仙竟然肯收她當徒弟!
年輕的白衣神仙緩步走進大殿,長長的衣擺在地上拖曳,如同流動的水波,又如翻湧的雪浪。
他停在她面前,用淡漠的、最好聽的聲音問她:「我收妳做徒弟,妳可願意?」
極度失望變作極度的驚喜,小女孩幸福得如在夢裡,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做,甚至已經不能說話,只顧拼命點頭。
「音凡!」嚴厲的聲音略帶斥責。
小女孩被這聲音驚回神,不安地望閔雲中,閔督教不肯,這個神仙師父會不會也改變主意不要她了?
洛音凡看虞度:「我收她做徒弟。」
師兄弟之間本有默契,只一眼,虞度已領會他的意思,含蓄道:「師叔,魔宮近日越發倡狂,這女娃既無處可去,不如留在南華,免得她亂走出事,到時反成了我南華派的過錯,論起來,師弟也該收弟子了。」
天生煞氣,多麼危險,至少不能讓魔族得到。
閔雲中聞言果然沒再反對,半晌又道:「音凡太忙,不如就拜在掌教門下吧。」
小女孩反而不樂意了,小聲:「重華尊者說要收我的。」
閔雲中臉一沉,正欲發作,虞度已笑著接過去:「我曾立誓,此生只收九個弟子,如今已有珂兒,再多就要破了誓言,音凡收了正好,還是讓她去紫竹峰最妥。」其餘諸峰人多,未免照應不到,紫竹峰平日無人,出什麼事,洛音凡第一個就能察覺。
閔雲中聽出話中意思,雖然也覺有理,終究面子上過不去,重重地哼了聲,大步出殿而去,丟下句話:「掌教安排。」
他一走,聞靈之自然也要跟著離開,她故意放慢腳步,望望驚為天人的洛音凡,又看看秦珂,最後看著小女孩,嫉妒得兩眼中都要冒出火來,終於還是不情不願地出殿走了。
洛音凡視若無睹:「那就拜師吧。」
收到旁邊秦珂眼神指點,小女孩明白過來,連忙跪下照樣磕了三個頭,脆聲道:「弟子拜見師父。」
洛音凡點頭,問:「妳叫什麼名字?」
小女孩臉一紅,吞吞吐吐:「我……我沒名字。」見他皺眉似不滿,她聲音更小了:「小時候我爹娘就死了,沒給我起名字,我只記得我姓重,他們當年都喜歡叫我重子。」
蟲子?孩子們笑出聲,連秦珂也忍不住別過臉。
又瘦又小,確實像條小蟲子。
小女孩窘得臉通紅,不安地拿眼睛瞟師父。
「重子,重紫,」洛音凡倒沒覺得好笑,將這名字輕聲念了兩遍,忽然道,「重華宮,紫竹峰,足見妳我有緣,從此妳便以重華宮之重為姓,紫竹峰之紫為名,叫作重紫,如何?」
師父不嫌她的名字難聽?小女孩大喜:「好啊,就叫重紫!」
師父賜名,原該拜謝才是,眾弟子暗笑,惟獨秦珂「嘖」了聲,斜斜瞟她,意思是責怪她不知規矩。
重紫哪裡明白這些,大眼睛疑惑地眨。
所幸洛音凡從未收過弟子,也不甚在意,他看著地上的小不點,簡單訓話:「為師姓洛名音凡,號重華,妳既拜在我門下,須恪守門規,凡事以南華安危為重,以天下蒼生為念,不得作出違逆之事。」
才剛有了名字,重紫正在高興,聞言想也不想便大聲保證道:「重紫一定聽師父的話,不惹師父生氣,將來若是做錯事,師父便狠狠的打我吧。」
眾人又笑起來,這話雖孩子氣了些,倒也真摯可愛。
洛音凡沒有笑,也沒表露多少滿意之色,只點了下頭:「起來吧,隨我回紫竹峰。」
重紫從地上爬起來。
虞度別有深意:「恭喜師弟,今後多多留意。」
洛音凡道:「我帶她回去了。」
走出六合殿,天地仿佛變得更加寬廣,數千弟子仍守在外面道旁,越發莊嚴氣派,所有人都已經得知重華尊者收徒弟的消息,都想看看是哪個孩子有這麼好的運氣,因此自他走出殿門,幾乎所有的視線都朝這邊望來,有豔羨的,有嫉妒的……
重紫有點怕,緊緊跟在他身旁。
洛音凡走了幾步,發現衣袖好像被什麼扯住了,低頭一看,原來是方才新收的小徒弟,大大的眼睛裡滿是緊張之色,小手扯著他的長袖。
見他皺眉,重紫連忙縮回手,不安地望著他。
其實洛音凡本就是無可無不可的人,皺眉並非因為不高興,只是不太習慣而已,看出她在害怕,他索性主動伸出一隻手。
重紫呆了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又驚又喜,紅著臉將手在衣裳上擦了好幾遍,才輕輕握住那隻手。
手的溫度也那麼適度,不太冷也不太熱,和他的人一樣,溫潤。
白袍曳地,迎著眾人視線,他拉著小小的她,緩步走下石級,朝紫竹峰行去……
多年後,重紫仍常常記起這一幕,猶是昨天,仿佛刻入靈魂的記憶,轉世輪迴永生難忘,可惜那時的她,早已不再是他牽著的那個小小的重紫。

南華山大小十二峰,主峰南華,乃是南華天尊生前居處,現住著掌教虞度,從峰四座,摩雲峰是督教閔雲中居處,天機尊者行玄住天機峰,護教洛音凡則住在紫竹峰,還有座玉晨峰,是虞掌教早年修行的地方,如今空著,另外七座小峰則是南華弟子們的住處。
比之南華峰的雄偉壯觀,紫竹峰又是別樣一番景色。
不夠幽美,不夠小巧精緻,卻有種出塵脫俗的味道,漫山紫竹,竿竿都生得極其隨意,林間浮著潔白的雲氣,如同地毯鋪過,看不見腳下土地,一切都生於白雲之上。
紫竹拂雲,一座形態古雅的殿宇半隱於峰頂。
殿前一帶清流劃過,寬約三丈,水面煙氣騰騰,深不見底,其中隱約似有魚兒游走,上頭鋪著石板橋,水面幾乎與橋面平齊。
白雲鋪就的地面,向上生出一級一級的乾淨的石階,通往正殿。
廊柱古舊,殿上空無人影。
好高的殿門!除了神仙師父,誰也不能住這樣的地方,重紫正在高興,忽然聽得洛音凡淡淡道:「這裡便是重華宮,為師的居所,為師日常都在殿內辦事,妳暫且住在左邊第三間房吧。」
說話間,他已放開她。
重紫依依不捨地縮回手,心中喜悅不減,往常當小叫化,天天都睡別人屋簷底下,現在終於有自己的房間了,還有個神仙師父!
「師父,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嗎?」
「嗯。」
眼見那雪白的身影走上階,重紫連忙追過去:「師父!師父!」
洛音凡轉身看她。
重紫小心翼翼道:「師父不餓嗎,天都要黑了,我去哪兒吃飯啊?」
洛音凡喜清靜,獨居紫竹峰幾百年,從不讓外人上來打擾,如今突然多出個徒弟,這才記起凡人是要吃飯的,於是取出卷書給她:「仙門弟子不必食五穀,這上頭記載著南華派吐納之法,妳先去照樣參習。」
重紫道:「可是我餓。」
洛音凡耐心道:「照著書上說的做,就不餓了。」
神仙真的可以不吃飯?重紫連忙接過那書翻了翻,窘迫:「我……我不認得字呢。」
洛音凡明白過來,略作思索,自她手上取回書,不知怎樣拿著晃了兩下,又遞還她:「這些字妳都認得的,用心參習,不可偷懶。」
如同變戲法,薄薄的書變作了厚厚的一本,拿在手裡沉甸甸的,重紫驚訝不已,待她回過神時,又發現了一件更不可思議的事——不知何時,身上的破舊衣裳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白色袍子,質地輕軟,極其合身,仿佛是比著她的身體裁剪的。
從沒穿過這麼好的衣裳,這是師父給的?重紫欣喜。
面前空無人影,神仙師父已經飄然進殿去了。
重紫還有很多事要問,拔腿追上去,誰知大殿門看似近在眼前,卻無論如何也到達不了,原來洛音凡通常在進殿后便設置結界,避免一切打擾,這只是他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不通仙術的人自然不明白其中道理。
重紫洩氣,捧著厚厚的書朝第三間房走。
仙長們都不肯收留她,師父會不會也嫌她太笨了?要討他喜歡,就一定要好好學習仙法吧,可是看不懂字怎麼辦呢?

房間不大,有床有桌椅,對於重紫來說已經足夠,她興奮地將每件東西都摸了個遍,覺得有生以來最幸福的時候莫過於今天。
沒有文字,書卷上全是畫的小人兒,一個一個,小人兒身上有許多線條標注,每條線都有固定的走向,重紫仔細瞧了半日,居然真的明白了些,心內歡喜,是師父特意變出來的吧,原來世上還有這樣好玩的書啊!
學了它,就不用當叫化子要飯,她要像那個神仙大哥一樣,用仙法救人,不再讓他們受欺負!
重紫滿懷信心,照樣練起來。
然而洛音凡從未收過徒弟,顯然高估了十歲小孩子的能力,只當自己寫得明白,看的人就一定會了,誰知有時候看著簡單的東西,做起來卻難得很,明知道該這麼走,偏偏行氣時它就不聽話,上下亂竄,重紫照樣練了半日,直累得滿頭大汗,仍是不得其法,氣總走岔不說,腹中反而越來越餓了。
經常受饑餓折磨,就更害怕那樣的感覺,重紫開始心慌,後來實在忍不住跑出房間。
夜已深,殿內仍然亮著光,洛音凡還沒出來。
整整一天沒吃東西,好餓!
重紫坐在階上,將身體蜷成一團,拼命想要減輕饑餓的感覺,無奈她到底只是個孩子,意志力有限,很快就感覺煩躁難安,手腳發涼,最後忽地站起身。
房中物件簡單整齊,外面有桌椅有鏡台,高高的案上放著幾本書,還有硯台筆墨之類的東西,屏風後有床有被褥,看來是洛音凡的臥室。
幾乎把所有房間都找了一圈,最終回到隔壁,重紫怏怏地退出門外。
偌大的重華宮,竟沒有可吃的東西。
眼睛瞟著一處,她一步步朝階下走……

殿前水面冒著寒氣,一個小小的身影伏在石橋上,大大的眼睛緊緊盯著水面,閃著饑餓的忍耐的光,像隻捕食中的小獸。
洛音凡站在階上,微微皺眉,方才感受到強烈的煞氣,立即出殿查視,果然看到這樣一幕場景。
一個孩子煞氣太重不是好事,難道真的又是另一個逆輪?
想了想,他隱去身形,緩步走下階。
剛剛至階下,就見那孩子吞了吞口水,忽然伸手往水裡一抓。
水花飛濺。
小手胡亂摸了幾把,再抬起時,手裡已多了條魚。
其實尋常人要這麼徒手捉魚是很難的,那魚大約是被她散發出來的煞氣震住,竟沒有逃跑,就這麼讓她抓在了手裡。
小手顫抖,那孩子看著魚,舔了舔嘴唇。
魚兒掙扎。
仿佛想到什麼,大眼睛裡升起遲疑之色。
小手一鬆,魚兒「啪」地落回水中,濺起高高的水花,飛快隱沒不見。
周身煞氣陡然退去,她無力地趴在池畔,緊緊咬著唇,有點走神的模樣。
那孩子不似尋常小孩長得胖乎乎無棱角,她生得格外瘦,瘦得可憐,白袍合身,小小的身體看上去極其單薄,體態反而因此多出幾分輕盈,伏在那裡,就如同一片羽毛,一陣風都能吹跑。
洛音凡站在旁邊,靜靜地看著這一切,雙眉逐漸舒展。
鬆手放走魚,重紫很洩氣。
每次生氣的時候,小動物們都會被嚇跑,遠遠避開,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難道這就是仙長們說的煞氣?至於傷害別人,她倒是真的曾經和其他小叫化們一起抓過雞烤來吃的,有時候還生吃過,所以沒餓死。
仙長們都認定她煞氣太重,會傷害別人,所以不肯收留,現在真要抓魚吃,師父知道了會不會趕她走?不遠千里跑上南華,努力成為仙門弟子,就是為了將來能跟神仙大哥一樣救人,怎麼可以因為餓就惹師父生氣?
重紫努力不再去看,好在水裡的魚已經被嚇走,想抓也抓不到了。
可是真的太餓了,怎麼當了神仙還是要挨餓啊。
做過乞丐,重紫當然知道很多充饑的辦法,只不過面前這水比別處的水不同,冷得徹骨,喝了肯定會肚子疼的。
遲疑許久,她還是忍不住顫抖著捧起一捧,低頭。
「這水不能喝。」聽過一次就永遠難忘的聲音。
重紫嚇得連忙從地上爬起來:「師父。」
洛音凡看著她,不語。
師父都看見了?重紫更加驚慌,立即跪下:「我沒害它們,我只是很餓。」
見她羞愧害怕的模樣,洛音凡微微歎氣,一個十歲的孩子,在饑餓的時候還能控制煞氣不傷生靈,已經很不容易,怎忍苛責。
他俯身扶她起來:「妳做得很好。」
師父居然誇她?重紫滿以為會受責備,聞言愕然。
面前的人單手扶著她,雪衣長髮,眼睛裡盡是安慰之色,和當年記憶中那人一樣,他們都是最好的神仙。
「師父說我……做得好?」
「嗯。」
孩子們最喜歡的就是得到誇獎,重紫也不例外,大大的眼睛立即有了神采,毫不掩飾心中喜悅,師父肯誇她,就是再餓一天也沒關係啊。
眨眼間,面前多出兩個石凳。
洛音凡拉著她坐下:「今後也要像方才那樣,再餓,都不可以傷害別人,記住了麼?」
重紫用力點頭:「記住了。」
洛音凡本就是個胸襟寬廣的人,對於她天生煞氣的事,並無太多偏見,如今見小徒弟這麼聽話,反而有了幾分喜歡:「吐納之法是吸取天地靈氣為己用,延年益壽,妳覺得餓,是未習吐納之法的緣故,為師給妳的書怎的不看?」
重紫羞愧:「看了,可是我太笨,學不會。」
洛音凡恍然。
無人提點,一個還未入門的小孩子怎能掌握吐納之法的要領,可見是沒有教過徒弟欠缺經驗的緣故。
他自然而然歸結為自己的責任:「是為師疏忽,妳初學,有不明白也是對的,為師這便為妳導引一遍。」接著示意重紫坐好:「照書上說的做,仔細感應。」
重紫乖乖地閉目。
他握起她的雙手,緩緩將仙氣送過去。
重紫果然覺得一道柔和的氣流自手中傳遞過來,如同溪水,順著手臂流入身體,在體內四肢百脈間迴圈遊走,很有規律,因為饑餓而冰涼的手也隨之變得暖和了。
回想當年,自己用了兩天才能攝取到氣,已經算是師兄弟中進度最快的一個,洛音凡也沒指望她立即學會,只想輸些仙氣與她,讓她不覺饑餓,同時引導她感知行氣走向。
然而他很快就發現,那小小的身體內居然也有一道氣在亂竄,既淺且弱,時斷時續。
洛音凡心頭一緊。
沒錯,確實是氣,天地靈氣。
接著,他就聽到重紫說話了:「師父,我自己也有,可它不聽話,不跟我走啊,亂跑。」
初學就能攝取天地之氣,這孩子天資過人,若得潛心教習,日後必有大成,洛音凡震驚,生平第一次覺得惋惜。
天生煞氣,誰也冒不起這個險。
他一邊助她收服那氣,一邊言語指導:「氣如水,強行制它堵它,它就越要亂走,須順其自然,再加以疏導,它自然就聽話了,這便是以退為進的道理。」
強大的氣流很快與那微弱的氣融為一體,最終匯入丹田。
洛音凡放開她:「明白了麼?」
重紫睜眼想了想:「真的不餓!」
洛音凡點頭:「今後就照這樣修習,時候不早,先回房歇息吧,為師明晚再來檢查功課。」
那就是說,要明天晚上才能再見到師父?重紫依依不捨地起身朝房間走。
天生煞氣,卻不失善良本性,形同白紙,又這般聽話,只要時刻加以引導勸戒,未必就會成魔,果真要照師兄他們的意思,不教她術法?
洛音凡微微內疚,喚道:「重兒。」
重紫怔了半晌,喜得飛快回到他身旁:「師父是在叫我?」
其實洛音凡從未當過師父,只是常聽見師叔師兄們私下這麼稱呼弟子,她既是自己唯一的弟子,理所當然也該這麼叫了,原本還有些不習慣,沒想到她會這麼高興,心下也就釋然。
「師父還要教我什麼?」
「妳天生煞氣,暫且不能修術法。」
重紫是個小孩子,只覺得師父待自己這麼好,今天真是有生以來最開心的日子,哪裡還會在意這些,聞言道:「好啊,師父說不修就不修。」
愧疚已經消失,畢竟要以大局為重,洛音凡點點頭,起身回房去了。

第四章 無奈的師父
紫竹峰鮮有外人上來,偌大的重華宮冷冷清清,再看不到一個人影,幾天下來,重紫的新鮮勁過去,加上沒有新的功課,很快就覺得無聊。其實除了禁止私自出山,南華弟子行動都很自由,百般無趣之際,她忽然想起一個人,於是大清早便溜下紫竹峰,興沖沖朝主峰六合殿跑。
六合殿看上去仍莊嚴無比,許多弟子進出,裡面隱約傳來閔雲中的聲音。重紫最怕的就是他,哪裡還敢進去,連忙避開,不覺順著走廊轉到了另一個大殿門口,抬眼望見殿門上寫著三個大字。
重紫不識字,疑惑地站著。
「重紫,妳要做什麼。」有人推她。
回身看見來人,重紫先是覺得眼熟,想了想才記起她是誰。
自拜入閔雲中門下,聞靈之在南華派地位就不同了,此時正與幾個女弟子準備去六合殿,不想遇上重紫,她始終惦記著當初海上秦珂護著重紫的事,一直耿耿於懷,後來見重紫被洛音凡收為徒弟,更加忿忿不平,此刻遇上,難免想戲弄羞辱她一番。
重紫是十歲小孩子,只感覺到她對自己不客氣,自然也不喜歡,低頭就要走。
聞靈之上來攔著她:「重紫,妳敢目無尊長。」
重紫這才記起她是閔雲中的弟子,論輩分與洛音凡同輩,自己應該行禮稱師叔的,無奈低頭作恭敬狀:「師叔叫我有事?」
聞靈之轉轉眼睛,問:「妳來了南華這麼久,見過祖師殿沒有?」
重紫莫名,照實回答:「沒有。」
幾個女弟子哄笑起來。
聞靈之輕蔑道:「連字也不認得,面前可不是祖師殿,這樣也好意思當重華尊者的徒弟。」
重紫羞得滿面通紅,想來不多時這事就要傳遍南華上下了,其實當過乞丐,別人嘲笑對她來說已經不新鮮,可是不能連帶笑話師父啊。
聞靈之達到目的,正要再羞辱她,忽聽得身後一個溫和的聲音說道:「重華尊者慧眼,收誰做徒弟,想必自有道理,豈是我們能私下議論的。」
女弟子們當即噤聲。
長相平凡,舉手投足之間自有種魅力,氣度出眾而略加內斂,言語親切,可是南華上下師兄弟們無有不敬服的,看起來才二十幾歲,卻始終給人一種極其穩重可靠的印象,在重紫眼裡,這點倒有些像洛音凡。
面前是南華派首座弟子,閔雲中最得意的徒弟,同時也是掌教最信任的人,聞靈之當然知道該怎麼做,連忙低頭作禮,似極慚愧:「靈之說話不謹慎,多謝慕師兄提點。」
慕玉沒有多責備,點頭:「師父在六合殿,快去吧。」
聞靈之和女弟子們聞言,如獲大赦,飛快走了。
重紫垂首:「慕師叔。」
慕玉蹲下身,微笑著看她:「重紫不理她們,重華尊者從來不收徒弟,如今肯讓妳拜他為師,妳就是最好的,記住了麼?」
南華山弟子中,他的名聲本來就好,如今見他果然親切,重紫心裡感激,認真地眨了眨眼睛:「重紫記住了。」
慕玉拍拍她的小肩膀,站起身:「不在紫竹峰,過來做什麼?」
重紫道:「我來找秦珂……師兄玩,他不在嗎?」
慕玉道:「掌教命他上玉晨峰修習劍術去了,不許外人打擾,這幾年妳恐怕都見不到他。」
重紫「啊」了聲,失望。
慕玉問:「重華尊者沒教妳仙術?」
重紫照實回答:「師父說我還不能修。」
慕玉皺了下眉,隨即展顏:「不修也罷,重紫這樣就很好。」他抬手指著頭頂的匾:「那三個字讀作祖師殿,我帶妳進去看。」
祖師殿不如六合殿氣派,卻多了幾分莊重肅穆,略顯冷清,迎面供桌一塵不染,上面放著個大香爐,壁上懸掛著數副畫像,另外還有許多未展開的畫軸整齊地堆放在下面。大殿內只兩三個弟子圍在一處說話,見了慕玉都上來作禮,慕玉吩咐幾句,他們就退出去各自做事了。
慕玉拉著重紫走到供桌前,介紹道:「這裡是南華派供奉歷代祖師的地方,因此叫作祖師殿,每年九月初九是南華劍仙派立教之日,南華所有弟子都要來這裡祭拜祖師。」
「慕師叔,那是什麼?」重紫忽然拉拉他的袖子,似看見了極可怕的東西。
巴掌大的權杖,懸浮於供桌上空,其狀如彎刀,不知道是用什麼材料做成,上頭流動著暗紅色的詭異的光澤。
慕玉「哦」了聲,解釋道:「那是天魔令,是……一位魔尊的權杖,五年前仙魔大戰,天尊施展上古天神所傳下來的極天之術,終於將魔尊斬於劍下,魔神盡散,天尊也因此重傷而亡,這塊天魔令從此便歸南華。」
自從踏進殿門,重紫就隱約感覺到不安,此刻發現那就是令自己不安的東西,所以詢問,聞言嚇得結巴:「魔……魔尊的?」
慕玉點頭:「它上頭有萬魔之誓,是用來號令萬魔的。」
重紫直往他身後縮:「要是別人偷走它做壞事呢?」
慕玉笑著拉她出來:「妳不用怕,它既能號令萬魔,如此重要,魔尊自然也怕被人偷去,所以用了魔宮禁術將它封印住,除魔尊之外,無人能喚起它,如今魔尊形神俱滅,無須顧忌,掌教才會將它放在這裡,一來緬懷天尊,二來則是警策後代弟子。」
重紫鬆了口氣:「除了魔尊,真的沒人能用它嗎?」
慕玉道:「流著與那位魔尊相同魔血的人,自然也能喚起它,不過魔尊並無血親。」
重紫愣了下,再次仰臉望去。
天魔令高高懸於半空,如同長了雙眼睛,正緊緊盯著她,仿佛在召喚,而且還輕輕動了下。
重紫更加心驚肉跳:「慕師叔,我們出去吧。」
小孩子的心事都表現在臉上,慕玉看出不對:「妳怎麼了?」
「我害怕,」重紫不敢說出來,支吾,「師叔,我先回去啦。」
說完她便出門跑了,留下慕玉一臉莫名。

魔尊的東西真的很可怕,天魔令好像要跟她說話!重紫很是恐慌,只打定主意再不去祖師殿,飛快朝紫竹峰跑,路上遇見閔雲中,閔雲中那陰沉的臉色差點把她嚇出一身冷汗。
一連好幾天,暗紅色的權杖總在重紫的夢裡出現,夢裡那權杖真的長出了眼睛,總看著她笑,重紫常常半夜驚醒,好在她本就是小乞丐,習慣睡別人屋簷底下,噩夢對她來說並不算太可怕的東西,半個月過去,腦海中的印象逐漸淡化,她才終於忘記了這事。
接下來的日子,重紫過得更無味了。
眾師兄弟姐妹都有功課,惟獨重紫無所事事,悶悶不樂,她儘量少去南華峰,除了因為討厭聞靈之,更主要的是,她發現眾師兄師叔們似乎都在防備自己,多半是因為掌教說的什麼煞氣的緣故了,惟獨慕玉待她依舊,可惜慕玉身為首座弟子,既要辦事又要修行,重紫不好厚著臉皮打擾他。
漫山紫竹,雲海茫茫,看在眼裡也變得枯燥無味。
洛音凡那夜教過吐納之法,第二日就發現她已經能自行採集靈氣,之後便再也沒過問她的事,也沒有留別的功課給她,每天或是一大早就出去,很晚才回來,或是整日在殿內處理事務。
那個大殿重紫是進不去的,唯一能進去的時候,就是他不在殿裡的時候。重紫曾試著喚他幾聲,他聽見後便解開術法讓她進去,問沒事,又讓她出來了。
重紫很失望。
別的師兄弟師姐妹們想見師父就見,就連閔仙尊那麼嚴厲的人,也肯讓聞靈之跟在身旁。
她努力想學好,討師父喜歡,可是學得越好,師父反而越不管她了。
大殿門開,雪白的身影出現在階前。
重紫在殿外等了許久,早已打定主意,見狀馬上笑嘻嘻奔過去抱住他:「師父!」
雪白的衣袍立即印上幾個小小的黑手印。
被徒弟這麼熱情地抱住,洛音凡不太習慣,哪裡知道她的心思,低頭見她渾身髒兮兮的,不由皺眉。
這麼容易生氣,就不是洛音凡了。
他只當是小孩子不小心,輕輕揮袖,眨眼間,不只他,連同重紫身上的汙跡都消失得乾乾淨淨。
師徒二人變得潔白。
重紫張大嘴巴。
洛音凡倒很溫和:「自己玩,我出去一趟。」
白袍曳地,他緩步下階,踏著滿地白雲,飄然而去,一如初見時的印象,離她那麼遠,仿佛永遠也夠不上。
重紫洩氣地往石階上坐下,托腮,大眼睛滴溜溜轉個不停。

洛音凡很快發現,這個小徒弟看似聽話,其實不是那麼回事,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她那調皮搗蛋的本性似乎一一都暴露出來,洛音凡平日起得很早,可是每每上大殿時,小徒弟都已經早一步去過了,並且造成相當大的破壞,不是鎮紙不見,便是筆折了,紙張滿地,有時乾脆整個大殿都被弄得亂七八糟。
當然這對洛音凡來說不是大事,手一揮,所有東西就恢復了原狀。
先前只當是孩子貪玩,可次數一多,他也忍不住開始懷疑,這個徒兒是故意的。
比如,她會把墨汁灑在椅子上,捉住送信的靈鶴抱在懷裡不放它走,又或者乾脆用茶水把白紙淋個濕透,甚至拿了他的仙筆在地上畫畫,畫的不是烏龜便是兔子,還一臉洋洋得意的模樣,問他好是不好。
這些都是小孩子淘氣,算不得大錯,洛音凡當然不會重責,只是不忍看靈鶴每天可憐巴巴拿眼睛望著自己,幾番下來,還是決定出言告誡,諸如「不可這樣」的話已經說了幾十遍,誰知小徒弟的忘性和她的破壞性一樣強大,常常將他的教訓當作耳旁風,照樣做自己的。
洛音凡脾氣再好,也覺得無奈了,難不成這個徒兒是上天派來考驗他的?
終於有一天,他進殿便發現不同尋常。
殿內所有東西都在原位,椅子上也沒有墨,案上乾乾淨淨一塵不染,送信的靈鶴在上頭徘徊,似乎在遲疑,半晌才銜起信要飛走。
那是他昨晚寫給青華宮掌門的信,已用封皮裝好,仙家法術封印。
不詳的預感升起,洛音凡迅速招回靈鶴。
果然,信仍是好好的,只不過封面上頭居然畫了隻大烏龜,而且用的還是冰台墨!原來為了防止有人中途篡改書信,仙門特製了冰台墨,用它書寫,法術是消除不了的。
看著那隻烏龜,洛音凡頭皮發麻,幸好這封信尚未送出,否則南華派丟人丟大了。
小徒弟是時候該教訓一下。
他輕輕吸了口氣,喚道:「重兒!重兒!」
仿佛早就等在外頭,小徒弟以最快的速度衝進來:「師父叫重兒?」
洛音凡沒收過徒弟,可是自己當過徒弟,也見過師叔師兄教訓徒弟,知道徒弟不聽話時師父應該怎麼表示不滿,於是板起臉,將那信丟到她面前:「跪下!」
重紫毫不遲疑,乖乖地跪下。
淘氣的小徒弟竟這麼順從聽話,洛音凡愣了愣,火氣當即消了一半,半晌道:「為師當初怎樣教導你的,妳自己又是怎樣說的,要聽師父的話,可是忘記了?」
重紫小聲:「沒有。」
洛音凡道:「那又為何頑皮?」
重紫只耷拉著小腦袋,不吭聲。
見她委屈的樣子,洛音凡心軟,好言相勸:「今後不可這樣,下去吧。」忽然想到此話已經說過幾十遍,效果似乎不大,立即又加了句:「再淘氣,為師定然重重罰妳。」
重紫默默起身出去。
要趕著重修一封信了,洛音凡搖頭坐到案前,重新提筆,不知為何,眼前忽然浮現出方才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心頭隨之升起更多不祥的預感。

事實證明,他的預感是準確的。
第二天起床後,洛音凡記起殿上的東西忘記收了,出門去殿上一趟,回來就發現房間有人來過,果然,日常束髮用的墨簪找不到了。
其實也不是非要那支墨簪,只是用順手的東西突然沒了,不太習慣。
一個不好的念頭正在緩緩形成……
洛音凡愣了半晌,披頭散髮出門去證實,果然見重紫正趴在四海水邊,拿簪子撥水玩呢!
洛音凡哭笑不得:「重兒!重兒!」
重紫看見他,飛快跑過來:「師父。」
「怎能擅自取用為師的東西?」
「……」
洛音凡當然不會與小孩子生氣,可是小徒弟如此頑劣,連師父也不放在眼裡,縱容實非教徒之道,該好好責罰了,於是他沉了臉:「目無尊長,罰妳在這裡跪兩個時辰!」
重紫只好跪下。
洛音凡取了玉簪,轉身進殿。
不多時,外頭傳來哭聲。
這樣罰一個小孩子,是不是太重了點?洛音凡本就在忐忑,聞聲起身出去看,果然是小徒弟在哭:「怎麼了?」
重紫仰起小臉,滿臉淚痕:「師父,我……腳疼……疼。」
到底還小,頑皮是孩童的天性,洛音凡不忍再責備,伸手扶她起來:「既知道教訓,今後就要改過。」
「師父真好,重兒一定聽話。」重紫抱住他的腿,一雙大眼睛卻閃著促狹的光。

再兩日過去,洛音凡終於崩潰。
「重兒!重兒!」
獨居紫竹峰,從無外人敢上來打擾,因此洛音凡經常幾天都難得開口說話,可如今他發現,自己說話的次數明顯增多,其中念得最多的就是這兩個字,而那小小的人兒總是以最快的速度出現在面前,沒學仙術也能跑這麼快,似乎早就等著他叫,期待得很,這讓他好氣又好笑,小徒弟莫非喜歡受罰不成?
他嚴厲地看著面前的重紫:「去殿外罰跪,跪足兩個時辰方能起來!」
殿外很快又傳來哭聲,越來越響亮。
這個不長進的徒弟!洛音凡決定不去理會。
果然,外面很快安靜了。
洛音凡有點擔心,遲疑片刻,最終還是歎了口氣,決定出去看看。
這一看倒好,殿外階前空空如也,人居然不見了!
洛音凡頭疼了,其實他也從未遇上過這樣的情況,不論何時何地,所有仙門弟子見了他都是恭恭敬敬,無人敢亂來,此刻他實在難以理解,師兄師叔們的徒弟都那麼聽話守規矩,偏偏自己的徒弟就如此頑劣,果然師父不是人人能當的,不得其法,當得也很辛苦。
人跑了只是小問題,紫竹峰上有什麼事能瞞過洛音凡,很快重紫就被拎回來,跪在了大殿內。
在我眼睛底下看你還跑!洛音凡往案前坐下。
這回重紫陪在殿上罰跪,竟出奇地安靜規矩,不吵也不鬧,只是拿大大的眼睛望著他,似已入神。
洛音凡暗地裡也在留神觀察,心下驚異,小徒弟真喜歡受罰?
兩三個月下來,日日習吐納之法,得天地靈氣滋養,初上山時那個頭髮黃黃雙頰凹陷的小丫頭早已不見,頭髮烏黑而有光澤,瓜子小臉上長出幾分肉,臉色也日漸紅潤,整個人看上去水靈靈的,尤其是那雙大眼睛,黑白分明,眼珠子亮晶晶的,不動時就乖巧可人,一旦轉來轉去,就變得古怪機靈,透著幾分狡黠,多半就是有什麼壞主意了。
被她看得莫名,洛音凡終於忍不住,生平頭一次主動詢問別人的心理問題:「妳又想做什麼?」
仿佛做了錯事被發現,重紫立即漲紅臉,垂下眼簾,透著幾分心虛。
洛音凡歎了口氣,起身走到她面前。
感受到面前的人是真的在生氣,重紫終於不安了,抬臉:「師父……」
他看著她,不說話。
做得過分了?重紫越發驚慌,再次試探性地喚了聲:「師父?」
洛音凡終於俯下身,雙手扶著她的肩,輕聲道:「為何故意如此,為師收妳為徒,是盼著妳學好,妳怎的這麼不聽話不長進?」
師父已經看出來她是故意的?重紫呆住。
美麗的眼睛俯視她,裡面是濃濃的無奈與失望之色,同樣的姿勢,讓重紫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神仙大哥,他若知道她這麼不學好,也很失望吧?
重紫終於撇撇嘴,小聲哭起來。
洛音凡自悔說重了,將她從地上拉起來:「今後不得淘氣,要聽話,記住了麼?」
面前的臉美得令人窒息,配著期待的表情,重紫再也不能拒絕,哽咽著點頭。
見她真有悔意,洛音凡摸摸她的腦袋:「下去吧。」
重紫欲言又止,不情願地出殿去了。

第五章 朝朝暮暮
人一旦閒著,日子就過得格外慢,重紫總算知道什麼叫做度日如年,當小叫化時,至少每天還在為食物煩惱,如今連吃飯也省去,吐納之法已經很熟練,幾乎沒有別的事情做,除了睡覺,就只剩下發呆了。
幾番闖禍都不忍過多責罰,師父是真的待她好,她臉皮再厚,也萬萬不能再調皮惹他生氣。
重紫無精打采地看了會兒雲海,越發無趣,忽見殿前水流煙動,一時來了興趣——師父常說四海水陰寒無比,乃是取四海海底暗流之水精靈匯合而成,不知道它的源頭在哪裡?
望望那水,似通往山後。
紫竹峰其實很大,山前是竹林,不知山後是什麼樣的?
黃昏時分,重紫沿著四海水向上游走去,想要看個究竟,可是很快她就失望了,山後同樣是大片的竹林,只不過更密,更茂盛,遮天蔽日,腳下的雲氣也更厚,猶如蒸汽般騰騰地往上冒,又像扯散的棉花漫天飛舞,地面極其凹凸不平,走起來很艱難。
轉入竹林深處,重紫只覺索然無味,見天色已晚,再走下去就看不見路了,於是轉身打算回去。
背後似乎有什麼東西。
那感覺,就像被一雙眼睛緊緊盯著。
心頭莫名其妙升起恐懼,如同新發的芽,在心頭滋生,不停生長蔓延……
重紫全身僵硬,始終保持著一個姿勢呆在原地,遲遲不敢轉身,其實這也是小孩子的正常反應,正如他們怕黑,晚上走路就不敢回頭,生怕看到什麼不該看到的東西。然而就算是重紫當小乞丐孤獨一個人的時候,也從未有過這樣可怕的感覺,
許久沒有動靜。
眼花了吧?重紫暗暗寬慰自己,決定不去理會,她深深吸了口氣,抑制住砰砰心跳,身體跟著視線緩緩後轉。
身後空無一物。
真的沒什麼,重紫一顆心總算落地,也不敢久留,快步就走。
低頭之際,眼角餘光清晰地瞟見,有道黑影閃過。
重紫吃嚇:「是誰?」
話音剛落,面前就出現一片陰影。
那是一頭巨大的怪獸,四足,其貌甚似獅子,細看又不是獅子,略顯兇惡,身形比重紫足足高了一倍不止,此刻它正前肢伏地,作出戒備的姿勢,隨時準備攻擊。
感受到威脅,重紫嚇得連連後退,大呼:「師父!師父快來呀!」
紫竹峰上來了生人?那怪獸也覺得疑惑,仔細瞧了她半晌,漸漸放鬆警惕,低吼兩聲,緩緩站起身,朝她走過來。
難道它要吃自己!重紫捏緊拳頭。
與此同時,怪獸似乎發現異常,腳步猛地頓住,脖子腦袋上的毛迅速豎起,兩眼陡然放出凶光,一聲怒吼,縱身朝她撲去。
腳底被拌住,重紫摔在地上,眼睜睜看著怪獸揮爪撲來,避無可避,絕望地閉了眼:「師父!師父!」
白影閃過。
重紫只覺身子一輕,離開了地面。
洛音凡抱著她,飄然落地:「重兒!重兒!」
淡淡的語氣比平日多了幾分焦急,重紫立即睜開眼睛,看見面前熟悉的臉,好半天才回神,顫聲道:「師父。」
見她無事,洛音凡鬆了口氣,接著又將俊臉一沉,這頑皮的小徒弟難得規矩兩日,如今竟然又鬧出事,方才若非他聽到守山狻猊的叫聲及時趕來,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狻猊已經安靜,像隻小狗一樣蹲在旁邊,正疑惑地望著他懷中的小人兒。
洛音凡輕輕拍它的腦袋。
狻猊聽話地站起身,回竹林深處去了。
原也怪不得它,方才那強烈的煞氣連他也要誤以為是魔族,想是她出於恐懼本能地想要反抗,所以才招得狻猊誤會,險些丟了性命。
洛音凡看看懷中小徒弟,既無奈又生氣:「又不記得為師的話了麼,如此淘氣,回去須將妳關在房裡,面壁思過!」
重紫慘白著小臉,半晌「哇」地大哭起來。
那哭聲實在淒慘,可是小徒弟實在太頑劣,差點玩出大事,不能不給點教訓,洛音凡硬起心腸:「既然害怕,怎的還要頑皮亂跑?」
重紫抓著他的衣襟,哭出無數眼淚,方才抽抽噎噎道:「師父總不理我,師兄他們都可以……可以見師父,聞靈之都可以跟著閔仙尊,我也想……陪著師父。」
就為這個!洛音凡這才明白小徒弟頑皮的真正緣故,一時呆住。
因為他總不理她,所以她才想盡辦法鬧事,卻又不犯大錯,好引他注意,故意受責罰,跪在殿上就是為了陪他?
看懷中小臉滿是委屈之色,大眼睛腫得快瞇成了縫,洛音凡暗暗慚愧,身為師父,不教仙術便罷,將徒弟丟在外面不聞不問,確實太不稱職。
「是為師疏忽,今後別的師兄怎樣,妳也能,如何?」語氣軟下來。
「我要像師兄他們那樣,天天跟著師父。」
「好。」
「我可以進殿陪師父嗎?」
「不吵鬧,就可以。」
「我一定不吵。」
長劍出鞘,浮於半空,劍身光華閃閃,映著陰暗的竹林,如同秋水般蕩漾,洛音凡抱著她輕輕踏上去。那劍便緩緩升起在半空,在竹浪之上穿行。
御劍乘風,天地間惟剩了師徒二人。
嚮往許久的懷抱,舒適,叫人放心,能為她擋去風,擋去寒冷,重紫第一次躺在裡面,仿佛身在夢中,小手緊緊抓著他的衣襟,眼睛也不敢眨,生怕醒來。
熟悉的臉依舊美得淡漠,可是,她在他懷裡。

第二日一大清早,洛音凡剛剛起床,準備去殿上,果然就見重紫等在了殿外,乖巧又乾淨,她跟著他進殿,殷勤地幫他磨墨鋪紙,端茶遞水,似乎很高興的樣子。
小小徒弟忙裡忙外,一個大人卻坐享其成,洛音凡反倒很不習慣,抽空命令她:「下去歇著吧。」
重紫不肯,振振有辭:「師兄他們都……」
這句話對洛音凡很管用,別人的徒弟怎樣,他的徒弟當然也能那樣,漸漸地,他也不再反對,理所當然讓小徒弟伺候了。
幾個月下來,洛音凡發現重華宮變得熱鬧許多,也不對,是他的周圍變得熱鬧許多,每天早起一出門,就有個乖巧的小徒弟跑過來叫「師父」,處理事務時,還有人在旁邊斟茶磨墨,可以不必勞動他作法。
清靜了幾百年,身邊突然多了個小跟班,其實對洛音凡來說並無太大的影響,小徒弟很懂事,在他處理事務的時候絕對不會吵鬧。
當然,小孩子仍有頑皮的時候。
趁他歇息,重紫爬到他的椅子上,一本正經提筆學他寫字。
洛音凡立即將她從座上拎下來:「不許胡鬧。」
她咯咯笑著抱著椅子背不鬆手。
粉紅的小臉上一派天真,水靈靈的大眼睛滿盛淘氣,洛音凡無奈又好笑,開始懷疑,別人的徒弟也都會這樣撒嬌的?

夏夜星空浩瀚,師徒二人在殿前四海水邊賞夜,洛音凡端坐品茶,重紫卻趴在橋上數水裡的星星。
涼風過竹,漫山竹響,聲如天籟。
重華宮夏夜景色最美,往常是獨自靜坐,今年多了個人一起看,感覺似乎也很好,洛音凡看著水邊安靜的小人兒,目光裡不禁有了一絲暖意。
重紫看了半日星星,忽然一臉失望道:「師父,這些魚都怕我,不敢出來。」
洛音凡道:「妳煞氣太重,尋常鳥獸最容易感應到,所以害怕。」
重紫道:「狻猊為什麼不怕,還敢咬我?」她已經知道了怪獸的名字。
洛音凡耐心解釋:「狻猊是上古神獸,通靈性,奉命守山,它原本不傷人,只是發現煞氣,以為妳要害它,因此本能地攻擊。」
重紫委屈:「我不想害誰。」
洛音凡搖頭:「天生煞氣,原不怪妳。」遲疑了一下,他又違心安慰道:「只要心存善念,不做惡事,自能壓制它,有朝一日它或許就消失了,狻猊就不會再咬妳。」
重紫是小孩,信以為真,高興起來:「師父別怕,我不會做壞事的。」
洛音凡點頭不語。
一身白衣比雪還要乾淨,拖垂於地面雲毯之上,星光下,他一臉淡然坐在那裡,越發冷清出塵。
重紫托腮看得發呆,半晌,她忽然開口道:「師父,我遇到過一個像你一樣的,穿白衣裳的神仙。」她眨眨眼,一邊回憶,一邊將當年的事說了出來:「他在我身上施了仙術,別人要打我,就會飛出去,可是後來不靈了。」
「別人打妳?」
「他們不喜歡小叫化。」
原來小徒弟之前過的是那樣的日子?洛音凡抬手示意她近前。
重紫飛快從地上爬起來,跑到他面前。
洛音凡拉起她的手,掀開袖子,果然見那小手臂上有許多傷痕,小孩子長得快,傷痕已經很淺了。
不知為何,看著這些淺淺的傷疤,洛音凡竟隱約感到一絲心疼:「他們打的?」
表情依舊平淡,語氣裡卻已帶了許多關切。
重紫鼻子一酸,垂首。
如今總算明白師兄們為何那麼維護徒弟,小徒弟不僅可愛,且天性純善,就算帶煞氣又如何,始終不過是個尋求保護的普通孩子罷了,若非師兄與師叔執意阻攔,他會用心傳她仙術吧。這麼小的孩子,不知受過多少欺負,如今還因為偏見,不能與其他師兄弟一樣修習仙術,做師父的焉能不內疚?
洛音凡沉默半晌,道:「有師父在,沒人會欺負妳了。」
他原是安慰,哪知重紫聽得大眼睛閃閃,眼淚直掉,撲到他懷裡大哭起來。從未有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她當然相信,不論出什麼事,師父都會保護她,就像上次被守山狻猊攻擊時突然出現一樣。
只要留在他身邊,不會術法又如何,誰能傷得了他洛音凡的弟子?
想到這,洛音凡心下稍安,輕輕拍她的背。
重紫哭了許久,才擦擦眼睛,問:「神仙大哥給我的法術為什麼不靈了?」
洛音凡道:「幾時不靈的?」
重紫想了想:「好像……兩年了。」
兩年前?難道是……洛音凡面色逐漸凝重,遲疑許久,終究沒有騙她:「天地間再無此人,術法自然就解了。」
再無此人?重紫失聲:「他不在了?」
洛音凡點頭。
重紫發呆:「那是死嗎?神仙也會死?」
那場變故轟動一時,算得上仙門一大慘事,洛音凡微微歎息:「神仙自然可以不死,但兩年前出了件大變故,逆輪之劍被盜,魔尊萬劫現世,護送逆輪之劍歸來的三千仙門弟子無一倖免。」見重紫滿臉疑惑,他改口問:「妳可記得那位仙長什麼模樣?」
重紫道:「和師父一樣長得很好看,穿白衣裳,都是最好的神仙。」
小孩子記不清相貌,洛音凡搖頭:「他身上可有佩劍?」
重紫搖頭。
洛音凡道:「那便不是劍仙,是咒仙,當年護送逆輪之劍的人中,除了青華宮與我們南華派,正好有長生宮等咒仙門弟子,他在妳身上留的應是仙咒。」
重紫哪裡聽得懂這些,只知道師父不會說謊,仙咒失靈,那個神仙大哥肯定也死了,想到這,她心裡更加難受,不禁又哭起來。
小徒弟知道感恩,洛音凡立即趁機加以引導,握住她兩隻小手:「重兒!重兒!仙門弟子俱是以守護蒼生為己任,死有何懼?區區一身就能救回更多人性命,有何不可?心懷蒼生,與魔族征戰而死,應是問心無愧,死有何憾?何況凡人亦會老死,他們轉世輪迴就如做夢,仙門弟子則等同長眠而已,又有什麼可傷心的?」
哭聲漸小,重紫抽噎著抬臉。
任何時候師父都那麼美,此刻無疑是最最美的時候,神聖莊重,柔和的眼睛卻比星光還要美麗動人。
神仙,本是為拯救蒼生而存在,否則又怎配站在高處?
萬物皆應責任而生,人一旦離開責任,就不配稱作人,神仙放棄責任,也就不能再稱作神仙。
重紫呆呆地望著那雙眼睛。忽然道:「師父也會那樣嗎?」
洛音凡似知道她的心思:「師父沒那麼容易死,但如果一定要那樣的話,也絕不會吝惜性命,師父只是希望妳能像那位仙長一樣,不因為貪生怕死就忘記責任,無論做什麼,都要先以他人為重,以天下蒼生為念,這才是師父的好徒弟,明白麼?」
重紫點頭,忽然一字字道:「我一定會學好仙法,幫師父對付魔族,守護師父!」
聲音未脫稚氣,語氣卻透著大人般的堅定。
洛音凡微微皺眉:「不是守護為師,是守護南華,守護天下蒼生。」
重紫振振有辭:「蒼生有師父守護,我守護師父,就是守護它們了。」
洛音凡愣了愣,被這番歪理說得啞口無言,哭笑不得,心裡卻也多少有些感動,忍不住唇角一彎。
這是重紫第一次看見他笑,淺淺的,卻是世上最美的,也是最難形容的笑。
三分溫柔,三分縱容。
還有剩下那些是什麼,說不清楚。
猶如緩緩盛開的鮮花,給大地注入生的希望;又如黑夜透下的一線天光,勝過滿天星璀璨。
美極,動人之極,飄渺之極。
重紫忍不住想要伸手去觸摸,感受它的真實。
可惜他很快就吝嗇地收了那一絲笑意,恢復平日淡淡的模樣:「妳天生煞氣,為師暫且還不能教妳術法。」
能讓師父笑,重紫仍很高興:「那師父什麼時候教我?」
看著那雙閃閃的大眼睛,洛音凡沉默片刻,抬手指著四海水:「等到水裡的魚兒都不怕妳了,為師便教妳。」
「好。」
想到神仙大哥可能已死,重紫又開始難過,奔上石橋,繼續趴著。

大半年下來,重紫已經不會將南華十二峰弄混了,除了洛音凡吩咐之外,她很少下紫竹峰去玩,因為她寧可陪著師父,當然洛音凡偶爾會找閔雲中和虞度他們商量事情,也常將她帶在身邊,只不過她隱約感覺到閔雲中不喜歡自己,加上聞靈之總是出言刁難諷刺,幾番下來,重紫便開始躲著他們了。
慕玉倒很親切,但凡有事,重紫總是偷偷找這個溫和的首座師叔幫忙。
要說南華山上除紫竹峰外,還有個重紫喜歡的地方,就數天機峰了,對於七十多歲經常笑呵呵的白鬍子老頭,小孩子總是特別容易親近,而且天機尊者行玄待弟子們很隨便,是南華山上最招人喜歡的一位仙尊。
天機處,聽起來很氣派,實際上只不過是幾個岩洞而已,而且遠沒有閔雲中的摩雲洞講究。
重紫趴在地上,托腮:「尊者是掌教的師弟,又是閔仙尊的師侄,怎麼年紀比掌教和閔仙尊都大?」
行玄老著臉歎氣:「因為我老人家資質差了些,掌教三十五歲上就已修得仙骨,我修得仙骨時,卻已七十二歲了。」
重紫笑起來,忙問:「那我師父呢?」
行玄取過酒葫蘆喝了口酒,模樣更加喪氣:「妳師父是我們當中最早的一個,也是南華有史以來……只怕也是仙門裡最早的,二十二歲就得了仙骨。」
怪不得師父那麼年輕,原來是永遠保持著二十二歲時的模樣啊!重紫眨眼,對於洛音凡的成功史並沒有太多意外,因為在她眼裡,師父理所當然是最好最厲害的。
「慕師叔也有仙骨了嗎?」
「慕玉啊,他也算難得了,三年前就修得仙骨,才二十五歲,所以閔師叔那麼得意。」
道理上講,洛音凡保持著二十二歲的容貌,應該比慕玉年輕才對,可是那種感覺,那種目光,怎麼看都比慕玉更像長輩。
反復比較過,重紫伸出兩根手指搖了搖:「我師父才不只二十二歲。」
行玄也學她伸出兩根手指搖搖。
師父永遠都是最年輕好看的!重紫羡慕,忽然想到一個嚴重問題:「尊者,修得仙骨才能長生不老嗎?」
行玄道:「自然。」
師父有仙骨,所以那麼年輕好看,自己沒有仙骨,豈不是要老?望著行玄滿頭白髮,重紫的小腦袋裡立即浮現出一副畫面——一個二十二歲模樣的洛音凡,身旁站著個七十二歲的白髮老婆婆!
小臉逐漸青了。
重紫從地上跳起來:「我要修得仙骨,我要在二十歲以前修得仙骨!」
行玄看她兩眼,道:「二十歲以前的,不說南華,整個仙門尚無此例。」
她才不要變成老婆婆跟著師父!重紫握拳:「我一定會在二十歲前修得仙骨!」話說出口才感覺信心不足,於是聲音小了點:「至少和師父一樣,二十二歲!」停了停,聲音再小點:「當然……二十五歲也行。」
鑒於她身份特殊,行玄到底有些敏感:「你師父教妳仙術了?」
重紫洩氣:「只教了吐納之法。」
既為天機尊者,面前的小孩說沒說謊還是知道的,行玄放了心。
重紫忽然想起什麼,眼睛發亮:「尊者不是會算嗎,能不能幫我算算,我什麼時候能修成仙骨啊?」
行玄心中一動,笑道:「好,看在妳這小女娃聽話的份上,我就替妳看看,伸手來。」
重紫大喜,依言伸出手。

第六章 天機
每個人未來的命運乃是上天註定,窺測未來,比卜算已經發生的事要危險得多,而且也會耗費更多法力,這在仙門中本是禁止的,然而行玄此刻有心要試,他將那小手按到天機冊上,想了想,到底不敢冒太大的風險:「天機不可洩露,未來之事只我能看,妳是不能看的,我也不能說。」
重紫本是樂滋滋的,聞言立即垮下臉:「那我還是不知道啊!」
天機尊者也會鑽天條的空子,行玄想出好辦法:「這樣,我先看妳將來會怎樣,若是好呢,我便點頭,若是不好,我便搖頭,至於能不能修得仙骨,妳自己去猜。」
這話已經暗示得很明白,重紫高興。
行玄閉目作法。
古老的、厚厚的天機冊中央開始透出一線奇異的柔和的白光,一閃一閃,如星星。
漸漸地,更多的光束相繼冒出。
整冊書變得光芒四射,並且那光越來越明亮,到後面竟變得格外刺眼,甚至整本天機冊都劇烈地顫抖起來,直晃得重紫心驚肉跳。
足足過了一盞茶工夫,白光猛然熄滅。
行玄既欣慰又不安,萬萬想不到卜算一個小孩子的命運,反噬會這麼厲害,還好終歸成功了,耗費太多靈力,這兩個月恐怕都不能再隨意行卜測之術,不知這娃娃的命運是什麼樣的,會不會真的……
他先是擦擦汗水,理理白鬍子,再示意重紫縮回手,然後才捧起天機冊,緩緩展開。
這一看,竟嚇得他哆嗦,天機冊險些失手落地!
但見那空茫白雲之上,浮起一柄潔白的劍,如流星般飛向天際,瞬間無影無蹤,空留一片無盡的潔白的雲海。
那劍的形態,如此眼熟!
難道說,她真會走那人的路?
行玄駭然變色,雙手緊緊扣住卷冊兩邊,直直地盯著上面雲海看了許久,方緩緩地長長地吐出口氣。
不對,不是那柄劍。
方才畫面雖短暫,卻令人印象深刻,此劍光潔美麗,竟如長河璀璨之星,無仙氣,更無半點魔氣,絕對不會是那柄劍。
原來是虛驚一場,行玄再次抬手擦汗,暗暗納罕。
這預示前所未有的古怪,實難確定是福是禍,不過既然是劍,想必與劍仙門脫不了關係,莫非就應在南華?
他抬眼看看重紫,再低頭看兩眼書,又抬眼看重紫,老眼眨巴幾下。
重紫一心惦記仙骨的事,見狀疑惑:「尊者眨眼睛做什麼,不是說點頭搖頭嗎?」
行玄搖頭。
重紫當即灰了臉:「不能嗎?」
行玄想了想,又搖頭。
重紫立即兩眼放光:「尊者是說我可以修得仙骨?」
行玄想了下,搖頭,又想了下,點頭,再想了下,搖頭。
重紫的心被折騰得七上八下,急道:「這算什麼啊!」
算什麼,我老人家活了幾百年,還真沒見過這麼古怪的事,行玄亦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合上書,咳嗽兩聲,拿出萬能藉口:「天機不可洩露。」
重紫撇撇嘴:「尊者什麼事都知道,卻又不能說出來,這樣有什麼意思。」
行玄歎道:「可不是呢。」
說完,他猛地回神,暗暗吃驚,什麼時候小孩子的話也聽進去,險些動搖心志,天生煞氣,命數古怪,總之一個小孩子出現這樣的狀況絕對不是什麼好事,將她留在南華,恐怕不妥。

最近兩個月,洛音凡發現重華宮清靜了許多,小徒弟的話變得格外少,不再像往常那樣唧唧喳喳,成日只是出神,一張小臉皺得像苦瓜,怏怏不樂心事重重的模樣。
他忍不住拉過她:「重兒,有人欺負妳了?」
重紫搖頭,大眼睛看他兩眼,無力地垂下。
洛音凡不解:「為何悶悶不樂?」
重紫小聲道:「我不要變老。」
洛音凡聽得雲裡霧裡:「什麼老?」
重紫哭喪著臉:「天機尊者說我沒有仙骨,將來會老會死,要變成老婆婆,頭髮白了,牙齒掉了,我不要。」
洛音凡總算明白小徒弟腦袋裡在想什麼:「老又如何,不過是皮相而已,有什麼要緊。」
重紫倔強地別過臉:「師父這麼年輕,我才不要當老婆婆,別人看了會笑的!」
小孩子心性,總是愛美,洛音哭笑不得,不過這也提醒了他,一直以來的想法是不教仙術,留在身邊平平安安不出變故就好,卻未想過凡人會老會死的問題,若是重兒不修仙,將來難逃這關,真的任她落入輪迴之中?
洛音凡心中一動。
仙門修行,向來是靈與術同修,修靈,不過是吸納天地靈氣來改變自身體質,好得長生不死之身,而真正對他人構成威脅的,是術,常年與魔族征戰,仙門最看重的是術法,只要不修習術法,空有靈力也做不了什麼,這對重紫來說很合適。
面朝殿外長空,洛音凡負手站了半晌,忽然轉回身:「為師可以教妳修仙。」
重紫只當自己聽錯:「我能像師父那樣得仙骨,長生不老嗎?」
小徒弟資質絕佳,答案幾乎是肯定的,洛音凡沒有明說:「為師只是教妳修習之法,至於能否得仙骨,這要看機緣。」
他看著那雙清澈的眼睛:「重兒,妳可記得為師教導妳的話?」
重紫喜不自勝:「師父說過,重兒將來要和師兄他們一起守護仙門,不可以做傷害別人的事,要以天下蒼生為重。」
洛音凡點點頭:「從今往後更要牢記它。」
「重兒一定記得。」
「明日起為師便教妳修仙靈。」
自那日後,洛音凡果然開始教習修靈之法,重紫一心想要得仙骨,好永遠陪著師父,因此學得格外認真,白天晚上都在琢磨,兩年下來還真的長進不小,反倒是洛音凡擔心她欲速則不達,練出問題,經常派她下紫竹峰與虞度或行玄傳話。
這日,重紫奉命找過虞度,正要打道回去,經過六合殿時碰巧又遇上了聞靈之。
聞靈之資質原不錯,自當了閔雲中的徒弟,修行更加刻苦,很討閔雲中喜歡,但凡南華弟子都知道,閔雲中教徒雖嚴厲,實際上卻是幾位仙尊裡最護犢的一個,且聞靈之已經十四歲,身體漸漸長成,生得秀麗出眾,言語機敏,眾師兄弟不免都讓著她三分。她比重紫大兩歲,常常在言語之間刁難捉弄她,而且法子越來越多,做得也越來越天衣無縫,所以重紫平日都儘量避開她。
聞靈之看見她,高聲喚道:「重紫。」
見躲不過,重紫只好停下來作禮:「見過師叔。」
聞靈之二話不說,抬腳踢來。
重紫躲避不及,膝蓋一痛,重重跪倒在地。
「喲,見個面罷了,哪用得著行這麼大的禮,」聞靈之微笑,假意去扶她,「師叔不過是考較考較妳,看有無長進,想不到學藝兩年了還是這樣,聽說妳連御劍也不會,竟然是真的,反應如此遲鈍,也太不用功了。」
南華上下都知道重紫沒有習仙術,她這麼做分明是故意的,重紫當然可以揭穿她,但想到為這點小事驚動上下不值,而且自己本就不招閔雲中喜歡,鬧大了未免惹師父煩心,遂忍了氣爬起來,低著頭就要走。
聞靈之嬌喝道:「我叫妳走了麼?」
目無尊長是南華派的忌諱,重紫在心裡罵了她不知多少次,轉身:「師叔還有什麼吩咐?」
聞靈之正要開口,忽見慕玉走來:「聞師妹在這裡?」
聞靈之馬上換了副面孔,上前作禮,甜甜笑道:「慕師兄在忙什麼,可要靈之幫忙的?」
慕玉一笑:「師父方才好像在找妳。」
聽說閔雲中找,聞靈之忙道:「想是有事吩咐,我去了。」
待她走遠,重紫眼睛也亮了,腰也直了,笑嘻嘻跳過去抱著慕玉的手臂:「慕師叔!慕師叔你為什麼這麼好?」
慕玉低頭笑道:「莫要頑皮。」
重紫道:「我沒頑皮。」
慕玉當然知道聞靈之在做什麼,這位師妹也是,總欺負一個小輩的孩子,於是摸摸重紫的腦袋以示安慰:「方才掌教與我師父上紫竹峰找重華尊者商量事情,妳可見到了?」
重紫道:「沒有啊。」
慕玉道:「出來這麼久,快些回去吧。」
聽說閔雲中去了紫竹峰,重紫無論如何也不肯這麼早回去了,纏著他:「慕師叔要做什麼,我跟你去。」
慕玉豈會不知她的心思,笑道:「妳既不怕我們,在他老人家跟前怎的不像這樣,他老人家會吃人不成?」
提到這事,重紫立即變得垂頭喪氣,其實她也知道閔雲中的成見是來自於她天生煞氣,不過這事南華上下都知道,這一年多她說話做事處處都很小心,連掌教看她的眼光也柔和許多,惟獨閔雲中不吃這套,無論她如何聽話獻殷勤,他始終不肯好臉色對她,日子一久,她只好放棄。
慕玉沒有多說,拉著她邊走邊道:「下個月青華宮卓宮主仙壽,重華尊者會去一趟青華宮,掌教和我師父找他商量的恐怕就是這事。」
師父要下山?重紫不太樂意:「不是掌教去嗎?」
慕玉道:「掌教哪裡走得開,何況這次是卓宮主親筆書信邀尊者前往,尊者一來是應邀,代我們南華派前去賀壽;二來,青華宮是極有名的劍仙派,賀壽的人必定不少,仙凡兩界都有,難免魚龍混雜,宮仙子現被關在那邊,只怕魔尊萬劫會混進去救人……」
「師叔!」重紫忽然拉住他,滿臉緊張,「這是祖師殿!」
原來不知何時,二人已經走進了一個冷清的大殿,迎面牆上掛著數幅畫像,其中仙長們容貌栩栩如生,或安詳,或兇惡,或笑容滿面,下面還堆放著許多畫軸,再就是熟悉的供桌和香爐。
還有,那塊高高懸於半空的天魔令。
「正是祖師殿,我過來取件東西,」慕玉隨口解釋,「九月初九立教之日,妳不是跟著重華尊者來祭拜過麼。」
當時進殿祭拜的只有掌教和幾位仙尊,還有慕玉等大弟子,重紫不過與其他弟子們一起站在門外拜了兩拜而已,哪裡記得那麼多,而且自從第一次進祖師殿見到那塊天魔令,她就發誓再也不進這殿的,兩年過去,幾乎都已忘記了那件事,誰知方才只顧說話,不經意間就跟著走了進來。
在重紫眼裡,祖師殿是可怕的地方,裡頭有可怕的天魔令。
更可怕的是,方才她清晰地聽到了兩聲笑。
重紫忍住恐懼,試探:「慕師叔,這裡沒人啊?」
慕玉道:「想是都出去了。」
回憶方才那笑聲,極其短促,陰陰的,還帶著些得意,或者說,那根本就不是人的聲音,聽起來令人毛骨悚然。
既然沒人,那笑的會是誰!重紫真的害怕了。
見她小臉泛白,慕玉意識到不對,臉色漸漸凝重:「重紫,妳如此怕進祖師殿,可是有事瞞著我們?」
重紫抬眼看看他,迅速垂眸。
那笑聲絕對不是假的,為什麼只有她聽得見,慕玉卻不能?直覺告訴她,這件事說出去必定很嚴重,甚至關係到她能不能繼續留在南華留在師父身邊,因為那是魔尊的東西!
好不容易現在掌教對她不再有偏見,至少表面上很和藹,師兄弟們也不像當初那麼防備她,閔雲中態度雖然不好,卻也沒再提過天生煞氣的事,不能送掉辛辛苦苦贏回來的一切,她要留在南華,要跟著師父。
慕玉拉著她:「重紫,妳到底怎麼了?」
慕師叔向來親切,該不該瞞他?重紫遲疑,慕師叔固然好,可他始終是閔仙尊的徒弟,若知道這事,必定不會瞞著閔仙尊的,那時候閔仙尊一句話,說不定會將她從師父身邊趕走!
斟酌片刻,重紫還是撒謊了:「我……我怕天魔令啊。」
魔尊之物,小孩子害怕不稀奇,慕玉看了她半晌,不再懷疑,安慰道:「天魔令已經被封印,沒事的,那位魔尊其實和妳一樣,都是天生帶煞氣。」
重紫恍然,來南華這麼久,她當然聽說過幾年前南華引以為傲的那一戰,怪不得閔雲中那麼討厭她,師父也不教仙術,聽說當時那位魔尊帶領魔界大軍攻上南華,意在通天門,天尊與同輩幾個師兄弟都為此戰死,只剩閔雲中僥倖活過來,如今遇到一個同樣帶煞氣的,難怪他成見那麼深。
明白緣故,重紫更加緊張:「有煞氣就會成魔害人嗎?我不會成魔!」
慕玉一笑:「妳當然不會,煞氣不夠是難以成魔的,就連那位魔尊也非一世成就。」
那位元魔尊是敏感話題,大家只敢在私下說他的名字,原來他和自己一樣天生煞氣,肯定也曾經被很多人討厭吧,真是太可憐了,重紫竟然有幾分惺惺相惜之意,小心翼翼道:「逆輪魔尊嗎?」
慕玉望著天魔令,緩緩點頭:「他是有史以來最強的一位魔尊,自名逆輪,歷經三世方成就天魔之身,險些顛覆六界。」停了停,他又道:「這個名字,重華尊者面前說無妨,當著我師父一定不要提。」
天魔令閃著暗紅色的光,如同閃閃發光的眼睛。
熟悉的恐懼感又湧上來,重紫不敢再看,轉身朝門外溜:「出來這麼久了,我回去見師父啦,明天再來找慕師叔玩。」

紫竹峰,重華宮大殿內。
「你竟然在教她修仙靈!」
「是。」
「怪道我看她筋骨有異!」閔雲中倏地起身,厲聲,「連你也糊塗了?她天生煞氣已是危險,你卻教她修靈,若真叫她得了仙骨,長生不死,留在南華必定後患無窮,莫非要再出一個逆輪不成!」
洛音凡只是微微皺眉。
師叔固然是出名的嚴厲,但說服他其實並不難,事實上,這個看似溫和的師弟才是南華最執拗的一個,他若認定,任誰也拉不回來,虞度心裡苦笑,不得不開口圓場:「我看音凡自有道理,師叔不妨先聽他說完。」
雖然南華派弟子極其敬重長輩,可他畢竟是掌教,不能不給臉面,閔雲中忍了怒氣,重新坐下。
虞度道:「音凡,你也知道其中厲害,此番行事究竟是何道理?」
洛音凡這才開口:「無方珠只一粒,且留有重用,絕不能浪費在一個小孩子身上,不如借輪回來消磨她的煞氣,師兄是這意思。」
虞度道:「不錯,所以叫你送她一世,將來轉生,煞氣自然會逐漸消解了。」
洛音凡搖頭:「魔尊逆輪也轉過三世,最終卻反助他修成天魔,可見天生煞氣,轉世輪回未必盡能消解。」
虞度與閔雲中互視一眼,面色俱凝重起來。
虞度道:「逆輪畢竟只有一個,並非人人都能修成天魔。」
洛音凡道:「也未必不能。」
虞度不語。
閔中雲原本聽說他待重紫極好,只當是護短,想不到他思慮更加周全,頓時語氣好了許多:「依你的意思,該如何是好?莫非現在就將她……」
洛音凡打斷他:「打散魂魄固然是最穩妥的法子,但她年紀尚幼,且從未作惡,此事傳揚出去,南華派濫殺無辜,仙門聲名不保。」
虞度亦贊同:「不錯。」
閔雲中煩躁:「既不能放她轉生,又不能殺,如何處置?」
洛音凡淡淡道:「教她修靈,長生不死,待我修成鏡心之術,自然能替她淨化煞氣,永保無患。」
大殿立時陷入沉寂,兩位仙尊皆動容。
鏡心之術,天地無魔,是極天之法中最頂層,也是最仁慈的術法,它不似尋常術法以「殺」為主,惟有一個「度」字,淨其心煞,無煞之魔,盡可以再世成人甚至修成仙道,那才是真真正正的魔滅之術。可惜,就連創出它的上古天神都未修成過。即便是南華天尊,也只能勉強以極天之法中的「寂滅」斬除魔尊逆輪,最終同歸於盡。
閔雲中回神,冷笑一聲:「照你的意思,要等到你修成鏡心術,不知是何年何月?」
「兩百年,」洛音凡道,「只需兩百年,兩百年後,我若還未修成鏡心之術,她便任由你們處置。」
這個自負的師弟,虞度再次苦笑。
想來想去也只有這法子最穩當,其實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總不能真無緣無故下手殺一個小孩,畢竟洛音凡傳授的是最粗淺的洗易筋骨的法子,頂多助她脫胎換骨,要用來駕馭仙術作法攻擊遠遠不夠,如無意外,留個幾百年也不至成大害。
話都說到這份上,閔雲中便不再堅持:「也罷,這回就依你。」停了停,他又正色叮囑:「暫且留著她,但你也不可掉以輕心,中途一旦生變,無須手軟,以免貽禍。」
洛音凡道:「自然。」
閔雲中點點頭,面色已經和緩。
虞度忽然道:「那孩子確實令人不放心,倒叫我想起一件事,前日行玄師弟說她命相古怪,似與我南華派大有牽連,繼續留在南華恐怕不妥。」
洛音凡愣了下,道:「師兄的意思?」
虞度道:「天生煞氣,我只擔心九幽魔宮發現她,雖說外人混上南華山不容易,紫竹峰亦很安全,但你畢竟事務繁雜,又時常外出,總有留意不到之處,我原打算將她冰封囚禁於昆侖山底,待他日你修成鏡心術再……」
話未說完,洛音凡已斷然道:「不行。」
閔雲中忍不住道:「掌教也是為了確保無患,我看這法子再妥當不過,音凡,你怎的如此固執?」
洛音凡面色亦不太好:「她既是我的徒弟,是走是留應由我處置,如今未有過錯,怎能受此重罰,將一個無辜的孩子封凍百年?」
虞度早已料到他會這麼說:「我的意思,如此對待一孩童,的確不妥,不如試試合你我三人之力封住她一半煞氣,再找個尋常人家安頓,只傳些長生養身之術與她修習,如此,既可令她不入輪回,你也能多分點心修煉鏡心術,魔族更不易發現,豈不好?」
在南華到底太引人注目,隱匿在民間,的確不失為一個好法子。
洛音凡遲疑,正要說什麼,忽然轉臉看殿門:「重兒?」
半晌,一個小小的輕盈的身影從門外進來,臉色有點白。
虞度與閔雲中也早已察覺,互視一眼,閔雲中依舊面無表情,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虞度則輕輕咳嗽兩聲,端起茶杯作勢喝茶。
見重紫滿臉汗水,洛音凡拉過她:「何事匆忙?」
唯一可信任的人就是師父,重紫本是想告訴他天魔令的事,可是剛剛回到重華宮,就聽見掌教與師父說話,紫竹峰上太清靜,虞度那番話聲音本不大,她卻很遠就聽得清楚,猶如晴空霹靂,兩年的努力,以為能被他們接受了,原來他們還是想把她從師父身邊趕走!
心裡恐慌更甚,重紫緊緊抓著那隻手,望望他,又乞求地望著虞度。
洛音凡看著那雙不安的大眼睛,沉默。
身為掌教,卻要徇私處置一個無辜的弟子,方才不曾留意,讓當事人聽見,虞度未免有些尷尬,再看師弟那神情,知道事情再說下去也無希望,不由暗暗歎氣,移開話題:「此事再議,我與師叔前來,其實是為了下個月青華卓宮主仙壽之事。」
他既主動讓步,洛音凡也鬆了口氣:「我會留意。」
虞度一笑:「這次便由師弟代南華走一趟,一則與卓宮主賀壽,二來,他們又拿住了宮可然,交到青華宮,此事十分棘手,卓宮主亦很為難。」
洛音凡道:「萬劫固然作惡多端,但如此要脅於他,不妥。」
虞度已將心思放到正事上:「畢竟有三千血債,魂飛魄散,他們這樣也不難理解,若非打聽不到萬劫之地所在,斷不會出此下策,萬劫這次或許會混進去救人,是難得的機會,卓宮主自會全力相助,師弟如能借機從他手中奪回魔劍,則是萬幸,再則須安撫宮可然,恐怕他們奈何不了萬劫,一時心急傷她,總不能叫人說我們仙門傷及無辜。」
洛音凡道:「師兄放心。」
虞度道:「九幽魔宮也在打魔劍的主意,我只擔心魔尊九幽會插手,師弟凡事謹慎,萬劫雖厲害,終有顧忌,此人卻野心勃勃詭計多端,就算我們奪不回魔劍,也絕不能讓它落入此人手中,否則後患無窮。」
洛音凡點頭不語。
虞度莞爾:「想來你也明白,無須我多說,賀禮已經備下,明日便叫人先行送去,你幾時動身都可以。」
再說兩句,他與閔雲中便起身離去。
洛音凡送至階下,回身卻見重紫默默扶著門框,望著自己,一時生起惻隱之心,輕聲喚她:「重兒!」
那孩子沒再像往常那樣跑過來,反而往門後縮了縮。
洛音凡走過去。
「師父要趕我走?」小手緊緊抱住門。
洛音凡微微歎息,俯下身,將她拉到面前,安慰:「只要妳不做錯事,為師自然不會趕妳走。」
她望著他許久,直到確認不是在說謊,眼底的驚恐之色才逐漸褪去,接著又迅速蒙上一層水霧,匯聚成大顆大顆的眼淚掉下來。
只是個孩子,卻要無故受這麼多委屈,洛音凡心腸一軟,伸手抱起她。
重紫揉著眼睛哭道:「我不害人,我不會成魔的,師父不信我的話?」
洛音凡將她放到椅子上:「為師當然相信妳。」
捨不得離開那懷抱,重紫賴著不肯放開他:「師父。」
看她滿臉淚痕,被抹得如同花貓一般,只剩兩隻紅紅的眼睛閃閃發光,洛音凡忍不住一笑。
重紫呆呆坐著,任那溫柔的手拂過面龐。
刹那間,滿臉淚痕消失,小臉又恢復白白淨淨的模樣,其上透著粉紅的光澤,如同初開的桃花瓣。
洛音凡倒沒覺得怎樣,自然而然縮回手:「下個月青華卓宮主仙壽,妳也隨為師走一趟,去青華宮賀壽。」
重紫終究是小孩,聞言大喜,離開山下世界這麼久,她實在很想出去看看,何況天魔令的事令她很不安,有些不敢獨自留在山上。
「我們什麼時候走啊?」
「過兩日便動身。」
師父待她這麼好,當然不會趕她走的,可是他若知道天魔令的事……
重紫咬緊唇,打定主意死守這個秘密。
不論如何,她都不會成魔的,她要像師父和大哥那樣拯救世人。

第七章 人間行
浩劫過去已整整七年,七年時間,足夠大地起死回生,雲開霧散,日月光輝,山河澄明,再無半分破落之相,小城深巷雞鳴狗吠,大街人來人往,兩旁房屋齊整,晌午時分,炊煙四起,鐵匠鋪裡仍在「叮叮噹噹」作響,烤餅鋪裡的爐子上烤著數個金黃金黃的餅,香味飄溢,一派人間煙火氣象。
然而大街上乞丐比之當年,似乎並無減少。
有的事情,比魔族侵犯更可怕。
忽然店鋪裡伸出隻手,手上拿著半個吃剩的餅,要丟給那隻看門的黃狗以示嘉賞,卻不料牆邊一個髒兮兮的小乞丐先一步撲過去,自地上搶了餅就拼命往嘴裡塞,看得出他餓得很。
一個胖子罵罵咧咧衝出店門,抬腳就朝小乞丐踢過去,想是餅鋪的老闆。
他當然沒有踢下去。
面前站著個打扮乾淨整齊的小姑娘時候,誰都踢不下去的,因此他也沒有機會嘗到該嘗的苦頭。
那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瓜子小臉上嵌著兩隻大大的眼睛,穿著身潔白的衣裳,纖細的手裡拿著一根新鮮的青翠欲滴的楊柳枝,整個人看起來水靈靈的討人喜歡。
這麼乖巧的小姑娘當然不是小乞丐能比的,老闆馬上收回腳,變了一臉笑:「女娃娃,要不要買兩個餅吃?」
小姑娘沒有回答,她只是看了看地上的小乞丐,大眼睛裡漸漸有了難過的神色,繼而轉身望向身後不遠處的白衣人。
做生意的人豈會看不出這舉動包含的資訊,分明是小孩不能作主的表現,老闆立即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頓時張大嘴巴。
哪裡是人,分明就是神仙!
弄清楚來人身份,老闆立即從店裡取出兩個餅,誘惑:「仙童是跟著仙長來的吧?我知道你們是不用吃飯,不過可以買兩個餅去嘗嘗啊,很香的!」
對於乞丐來說,這樣的餅已經是難得的美味了,小姑娘遲疑了下,果然跑回遠處仙人身邊說了一陣,很快就拿了兩枚錢過來:「買兩個餅。」
老闆樂得接過錢,包了兩個餅給她。
出乎意料,小姑娘接過餅並沒有吃,而是蹲下身將餅塞到那小乞丐手上:「給你吃。」
小乞丐如見神仙,眼睛裡滿是驚喜與迷茫之色,與她當年一模一樣。
小姑娘站起身,過去拉著白衣仙人高高興興走了。
餅鋪老闆望著一大一小兩個背影遠去,滿心疑惑,卻沒留意小姑娘手中柳枝的葉子已少了兩片。

「師父說過不能騙人的,怎麼拿葉子變錢騙他?」
「此人為富不仁,略施教訓也無妨。」
能和神仙大哥一樣救人,重紫很高興:「對啊,他敢欺負人,我們就用假錢教訓他!」
世上乞丐不知多少,如何救得過來,身為仙門中人,豈不知生死輪回富貴貧困自有命數,並非分內之事,原不必插手,不過是看她做得高興,所以隨她去罷了。
洛音凡摸摸小徒弟的腦袋,只覺疼惜。
他的重兒先前就過著這樣的日子?小小年紀,飽受欺淩,受盡歧視,卻仍不失善良本性,這樣的孩子真會成魔?
幸好,幸好如今有了他,誰敢欺負他的徒弟?
長劍飛出鞘,光華閃爍,猶如水波蕩漾,當今重華尊者洛音凡,一柄逐波之劍,橫掃六界,無有匹敵者。
逐波在半空中打個旋,緩緩降落,橫在面前。
大手拉著小手,師徒二人穩穩當當踏上劍身。
寶劍載著人升起,倏地劃過長空,猶如天外流星,頃刻工夫便隱沒雲中。
不遠處牆角,黑袖揮過,再看已空無人影。

十來座新墳,墳前點著燈,小小村鎮哪能突然死這麼多人?一隻黑狗在亂墳間遊走,亂葬崗上空隱隱有青黑之氣縈繞。
御劍而行,師徒二人不慌不忙趕路,所見城鎮相較往年變得更加熱鬧,人煙繁茂,洛音凡引著重紫見識,同時言語加以教導。
「重兒,看見了麼,人間安寧,六界有序,這便是我們仙門弟子守護的東西。」
「六界是什麼?」
「六界指的是人間、冥界、仙界、妖界、神界與魔界,三萬年前神界覆滅,六界其實只餘五界。」
「我知道魔界。」
「魔界也是六界之一,但他們一心想顛覆六界,妄圖破壞秩序,把人間仙界都變得和魔界一樣混亂,變成魔的天下,曾多次進犯南華,想要進入通天門,摧毀六界碑。」
「六界碑是什麼?」
「六界碑在,則天地安寧,六界秩序井然,一旦六界碑倒,天地重歸混沌,無日無夜,春秋顛倒,助長魔氣,六界便要淪為魔族的天下了。」
「有師父在,他們不敢的!」
「師父當然會盡力,但妳也要記住,在神界重新現世之前,守護六界碑,維護蒼生是我們仙門弟子的責任,任何時候都不可忘記。」
「重兒記住了。」
師徒二人一路邊看邊說,黃昏時分,洛音凡御劍降落在一個偏僻的小鎮上,打算找客棧歇息一夜,第二日再趕路。
天明明還沒黑,街道兩旁家家戶戶竟都已經緊閉了房門。
重紫奇道:「這裡的人睡得真早。」
洛音凡心知不對,也沒多說,拉著她上前敲門。
好半天,客棧門才豁了道縫,裡面露出隻眼睛:「是誰?」
洛音凡道:「我師徒自南華而來,路過貴地,想要住店。」
聽說南華二字,門「吱呀」一聲大開,裡面站著個瘦瘦的掌櫃,正驚喜地朝身後叫:「別怕別怕,是仙長,南華山上來的仙長!」
幾個夥計原本躲在裡頭,聞言都衝出來迎接。
「南華的仙長都有劍,沒錯。」
「有仙長在就好了,今晚大夥兒放心睡吧。」
「快去給仙長仙童安頓房間!」
洛音凡道:「出了什麼事?」
掌櫃訴苦道:「仙長不知,我們鎮前日有妖怪作祟,已經死了十幾個人了,仙長發發慈悲,救救我們這些人吧。」
洛音凡微微擰眉。
萬劫魔宮雖已解體,可近幾年九幽魔宮悄然興起,群魔有了容身之地,漸漸地又開始出來倡狂作亂,雖說城裡都有仙門弟子守護,但這些偏僻之處難免深受其害。

半夜,亂葬崗上空,一彎下弦月蹲在東邊冷笑。
遍地墳塋,殘燈斷碑,其間稀稀拉拉生出幾棵雜樹,又小又矮,枝幹光禿禿的,樹影參差如鬼爪。
角落裡,兩座荒墳之間的空地上,直挺挺躺著個莊丁模樣的人,早已昏迷無知覺,旁邊一團模糊得幾近透明的、如煙如霧的影子伏在他身上,如傳說中的吸血幽靈,元氣源源不斷自那人口鼻中湧出,被影子吸入。
影子變得越來越真實,那人越發了無生氣。
「原來是你在作怪,風魔?」淡淡的聲音。
影子驚得回身。
來人靜靜立於半空,身後冷月高掛,看去仿佛來自月中,素白衣帶在風中起伏,飄然無塵,腳底長劍寒光閃爍,猶如如水波蕩漾,其風華,尋常言語實難比擬。
他緩緩開口,聲音飄渺:「取人元氣,害人性命,其罪當誅。」
「誅」字剛落,人已背過身,同時腳底長劍竄出,穿雲而去,眨眼間又自雲中直直墜下,光華耀眼,其勢若九天星落,方圓數十丈,恍若白晝。
璀璨劍光中,惟餘一背影。
風魔駭然:「落星殺!」
落星殺,劍挑星落,只是南華派尋常殺招而已,可是能將它使到這地步的人只有一個,那是洛音凡最有名的殺招,對付尋常妖魔,只需一招。
一切都已在劍光籠罩之下,閃避不及。
只當來的是尋常仙中門,萬萬想不到會是他,風魔這才明白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煩,早就聽說重華洛音凡,直到今日親眼所見,才知道他的法術究竟高到什麼程度,更想不到的是,名震六界的洛音凡會是這樣一個人物。
風魔倉皇欲逃,然而眼前情形,除了等死,早已無路可走,就在他絕望之際,情勢忽然有了變化。
「洛音凡,還不住手!」冷笑聲。
「兩個?」洛音凡果然收劍。
卻是另一個風魔飄來,懷中抱著團白影:「你徒弟在我們手上,難道你就不管她的命?」
洛音凡有點吃驚,想不到對方已經留意到重紫,去客棧劫了人來:「重兒?」
睡到半夜醒來,就發現房間裡有個妖魔,結果竟被它抓了來要脅師父,重紫很是洩氣,一聲不吭。
原以為今日難逃此劫,誰料事有轉機,先前那風魔見有了人質,既僥倖又歡喜,退回到後來的風魔旁邊,兩魔對視一眼,打的是同一個主意,這小女娃抓對了,若是帶回去交給風魔王,今後更可當作要脅他的把柄,必是大功一件。
越想越得意,兩魔倏地躍起,一同衝入雲中,奔老窩而去。
疾風之速,安能追趕?眨眼間便已逃出數里,身後並無動靜,但見前路層雲鋪疊,無邊無際,冷冷的月光撒在雲海之上,蒼茫一片。
雲海裡緩緩升起一個人。
猶如海之神,白衣尊貴,莊嚴,而絕無半分肅殺之氣,令人心生敬意,禁不住想要跪倒膜拜。
兩魔震驚,急急刹住身形。
對方這麼快就趕到前面,劫持重紫的那個風魔最先回神:「重華尊者果然名不虛傳。」
洛音凡道:「放了她。」
此番決計難以逃脫,風魔自恃人質在手,立即抓住重紫後腦:「天底下有這麼便宜的事!洛音凡,我就不信你連徒弟的性命也不顧,再要相逼,別怪我打散她的魂魄!」
洛音凡看著他半晌,忽然道:「是麼。」
沒有緊張,也沒有得意,只有憐憫與無奈。
逐波陡然衝上天,劃破長空,猶如雲中閃電,瞬間化作了千萬柄,分不清哪一柄才是真的,冷月下,無數柄相同的劍從天而降,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網。
同時,伴隨著他的聲音傳來。
「事已至此,仍不思悔改,惟有誅之。」
兩魔俱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得措手不及,驚恐之下誰也顧不得誰,匆匆自雲頭墜落,跌回地面,待要再逃,卻發現早已無路可走。
本欲借重紫要脅於他,孰料他竟不顧徒弟死活,堅持出手,劍網當頭,料想今日難逃一死,風魔惡念陡增,將心一橫,抬掌就對重紫後腦拍下,口裡冷笑:「好!好個洛音凡!果然如傳說中那般無情,你既不肯放我們生路,即便是死,我也要叫你這乖徒兒陪葬,你……」
後面的話再沒說完,恨恨的聲音陡然變了調。
「你……怎麼回事!你……」聲音裡再無半分得意,只有駭然與絕望。
重紫全身上下竟散發出柔和的白光,仿佛穿著件隱形的衣裳,將所有魔力盡行反彈了回去,同時小小身體飄起。
洛音凡的徒弟怎會輕易落入別人手上,為防意外,他事先早已在她身上作了法,那風魔起了殺心,最終是自食其果。
魔靈將散,風魔身體逐漸透明,淡如輕煙。
另一名風魔則一動不動,眼睜睜看著劍網罩落,收緊。
一劍既出,洛音凡接過迎面飛回來的重紫,悄然落地,拉著她緩步離開,再不曾回頭去看一眼。
「重兒,害怕麼?」
「不怕。」
方才被風魔抓住,重紫真的一點也不害怕,因為她知道,師父一定會救她。
「不怕師父殺人?」
「他們是妖魔,不是人,師父不會害人,肯定是他們做了壞事。」
「這世上有些事,不是由妳想不想做而決定,風魔吸人元氣修煉,鎮上那些人都是他們害的,我們不這樣做,他們就會害死更多人。」
「師父不想殺他們,可是為了救人,應該殺他們。」
「不錯。」
重紫緊緊拉著他的手,忍不住回頭張望。
洛音凡立即抬起另一隻手,輕輕覆上她的眼睛,搖頭道:「不要看,重兒,這沒什麼好看的,雖然他們是魔族,作惡多端,自食其果,如今不得已而誅之,但無論是對是錯,殺戮終歸不是件好事,為師亦當時刻提醒自己,不到動手時最好不要動手,妳可明白?」
師父不喜歡殺人,就算他們是魔,重紫油然生起更多敬意,果真轉回臉不再看:「重兒明白了。」
頭頂寒光閃過,卻是逐波歸來。
這一斬,必是魔神盡散,然而六界安定,本不應該通過殺戮來實現。
洛音凡看著逐波半晌,終於讓它入鞘。
柔軟的小手此刻緊緊拉著他,生怕放開一樣。
平生滅魔無數,如今竟也有了心魔,不得不承認,他是在擔心,擔心有朝一日果真如師叔師兄他們所言,事出意外,那時他怎麼下得了手?她是他第一個或許也是唯一的徒弟,最聽話懂事的孩子,要救她,惟有儘快修成鏡心之術而已。
「回客棧睡覺,天明趕路。」
「好啊。」
師徒二人漸行漸遠,消失在月色中。
妖魔既除,半空中那些青黑之氣逐漸褪散,亂葬岡再度恢復寂靜,越發死氣沉沉,連同地上的月光似乎也變得更加慘白了。
兩風魔消失的地方,旁邊墳頭上居然站著一個黑色人影!
修長的身影,不知是何時出現的,長長的黑色斗篷拖垂至墳頭下,幾乎將他整個人都裹在裡面,猶如鬼魅幽靈般,無端透出十分邪惡。
最先吸引人注意的,是那隻手。
左手輕輕拉著斗篷右襟,四根修長的手指露在外面,蒼白,略顯僵硬,了無生氣,竟不像活人的手,那無名指上還戴著一枚碩大的紫水精戒指。
紫中帶黑,幽幽的色彩,在月亮底下閃著神秘而華麗的光澤。
黑斗篷連著帽,帽沿壓得很低,加上月光投下所造成的陰影,恰好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略尖的、輪廓優美的下巴,還有那薄而優雅的唇。
忽然,半邊唇角勾起。

青華山比之南華山並不遜色多少,祥雲掩擁,紫氣繚繞,數座青峰生於雲端,懸浮在東海上空,遙對著海雲紅日,沐浴著海風,巍巍然十分壯觀。
平日裡凡人的肉眼是看不到仙山的,只不過宮主卓耀仙壽臨近,是以本月宮門大開,迎接四方賀壽的賓客,就和南華派擇日大開仙門廣收弟子一樣,洛音凡帶著重紫前來,正趕上最熱鬧的時候,各路仙客御劍來的,駕雲來的,凡間貴客坐船來的,絡繹不絕。
這一路上,重紫已經聽師父說過,仙門分兩派,一為劍仙,一為咒仙,長生宮茅山派等是咒仙門,青華宮與南華派昆侖派等則同屬劍仙門,交情自然更加深厚,這次青華宮主卓耀仙壽,虞度備的賀禮乃是八粒極其珍貴的九轉金丹。
師徒二人御劍至海上,卓耀早已聞信,親自帶了弟子們等在宮門外迎接。
一聲「重華尊者到」,引得所有仙人凡人都不約而同側過臉。
清風裡,逐波載著師徒二人朝這邊飛來。
劍上之人安然而立,神情淡而不冷,其形容風采難以言狀,跟在他身旁的小女童則靈氣十足,粉白的臉,一雙大眼睛比逐波劍更加明淨,一大一小,手牽著手,俱是白衣無塵,如同畫裡走出來一般。
腳下海藍千里,身上衣帶飄風,身後一輪紅日噴雲。
心知來人身份,眾人俱看得發呆,面上不由自主露出恭敬之色。
逐波穩穩當當送二人至宮門前,洛音凡牽著重紫走下來,收劍回鞘,上前拱手道賀:「重華受命虞掌教,攜小徒重紫前來,代我南華派恭賀卓宮主仙壽,祝宮主仙壽無疆。」
卓耀忙笑著還禮:「尊者不遠千里駕臨,青華篷蓽生輝,何須客氣。」
二人說話的工夫,重紫安安靜靜站在洛音凡身旁,也在觀察,這青華宮宮主大約四十來歲樣子,面有青髯,和藹而不失威嚴,與虞度倒有七分神似。
見他看向自己,重紫記起師父的囑咐,立即上前跪下拜了一拜,大聲:「重紫拜見卓宮主,祝宮主伯伯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脆生生的聲音引來眾賓客大笑,眼前情景,赫然是一副仙童賀壽圖,只欠個壽桃罷了,賓客們紛紛道吉利。
「好孩子,不必多禮,快起來,」卓耀亦喜她乖巧,伸一隻手扶她,發現其筋骨絕佳,不由連聲贊道,「尊者好福氣!竟收到這樣的徒兒!」
徒弟被稱讚,洛音凡生平頭一次有了身為師父的驕傲,謙遜道:「宮主過獎。」看著可愛的小徒弟,終是忍不住彎了下嘴角。
卓耀再說兩句,便請師徒二人進去。

第八章 小娘子
青華宮九重殿,依山勢建成,猶如九步台階,層層疊疊直達山頂,極其壯觀,重紫雖跟著洛音凡學了兩年,已經認識不少字,可是正殿偏殿名目繁多,加上小孩子對那些複雜的名字不感興趣,只記數目,依次數上去,一二三重正殿偏殿都是安排接待客人的。
第三重正殿內坐著許多身份特殊的賓客,品茶說話很是熱鬧,有凡人,也有仙人,其中多數都是掌門或者首座弟子,仙門中人常用法器證明身份,佩劍或執利器的是劍仙門,不佩劍的多半是咒仙,當然不排除個別例外,比如劍仙派行玄就沒有劍,咒仙裡也有拿拂塵靈珠的,暫且不表。
聽說重華尊者到,眾人都起身相迎,洛音凡答應幾句,卓耀便將他讓進裡面,再穿出後門,沿著石級往上攀登,直到第四重殿前。
數名弟子守在外面,見了卓耀與洛音凡都紛紛作禮。
第四殿裡只有兩個人,一個三十幾歲模樣的仙長坐在椅子上,神情焦急,也無心思用茶,一名弟子安安靜靜站在他身後。
見二人身上俱無佩劍,重紫便猜著是咒仙門的了,未等她細看,那仙長已經展顏,起身迎上來:「久候多時,尊者總算到了。」
洛音凡亦吩咐重紫:「來見過長生宮明宮主。」
重紫聽話地正要上前,明宮主已經主動過來扶住她,極口稱讚一番。
洛音凡清楚他的來意,問卓耀:「宮仙子安在?」
卓耀先請二人歸坐:「宮仙子暫且屈居在海底龍之淵,這次萬劫必定還會來救,龍之淵易守難攻,正好用來困他。」
明宮主一臉無奈,歎氣道:「當年那件事其實與侄女無關,她也並不知曉萬劫之地所在,他們為了報仇,只管拿住她問,九幽魔宮也想用她要脅萬劫,這些年她東躲西藏,過得十分辛苦。」
卓耀道:「前日我聽說他們囚禁宮仙子,匆忙趕去,總算說服他們,暫且將宮仙子留在青華,但此事干係甚大,是以特地請尊者前來商量,看如何處置才好。」
洛音凡道:「幸得宮主救人之心,否則仙門又要徒增傷亡。」
魔宮雖散,萬劫卻仍是當今魔界法力最高的一個,連魔尊九幽也要忌他三分,這些人固然是報仇心切,但如此鹵莽行事,妄圖合力鬥他,未免枉送性命。
明宮主忙道:「此番侄女是願意幫我們引他出來的,若我們困住他,就能奪回魔劍,告慰那三千亡靈了。」
洛音凡蹙眉:「那件事是否萬劫作下,尚有待查證。」
卓耀點頭:「論理,萬劫待宮仙子一片癡心,萬劫魔宮也因此而散,實不該再拿宮仙子要脅他,但當年魔劍被盜是事實,三千仙門弟子慘死,若非得劍上魔力,萬劫根本不可能成為魔尊,也難怪他們懷疑,何況宮仙子是老宮主之女,老宮主也在那次變故中喪命,理當相助,困住萬劫問個明白。」
逆輪之劍事關重大,這也是出於無奈,洛音凡不再多說,問:「龍之淵內現下是何情形?」
這次設計埋伏都是秘密進行,當然不方便讓太多人知道,明宮主咳嗽兩聲,令身旁弟子退下,卓耀看重紫在旁邊聽得無趣,忙也喚了個弟子帶她出去玩。

南華十二峰天下聞名,青華宮相比之下稍小點,山水遊廊設置卻較南華巧妙得多,更兼奇峰秀美,其間紫色雲氣漂浮,因近日宮主仙壽,仙樂陣陣,隨處可聞,令人陶醉。
知道是重華尊者的徒弟,那弟子哪敢怠慢,盡心引著重紫四處遊覽。
重紫看了一陣美景,撿了兩塊晶瑩奇石,心裡始終惦記洛音凡,走得太遠了,師父到時候會不會找不到她?不過她年紀雖小,卻知道卓耀是故意把自己支開,好與師父他們商量重要事情,此刻貿然回去恐怕會打擾他們,於是蹲下身道:「我走累啦,青華宮真大。」
那弟子聞言笑道:「我們青華宮雖說比南華小,可要像這樣慢慢走,也得好幾天工夫才走得完,不如我們御劍去看?」
誰能想到重華尊者的徒弟不會御劍呢,重紫怕被他看出來,忙道:「不用不用,我們還要住好幾天,我天天出來看。」
那弟子笑著稱是,又提議道:「尊者以前也常來我們青華宮的,每次都住在海樓,這次宮主特意吩咐留下海樓接待尊者,既然小師妹累了,我就先帶妳過去歇息,等尊者回來,豈不好?」
這話正中下懷,重紫喜得答應。
海樓建在臨海的一座小而矮的峰頂,地方僻靜,小樓精緻,一共只五六間房,樓前觀景台很大,站在欄杆邊,只見大海蔚藍無際,耳畔海風海浪聲隱隱。
安頓好重紫,那弟子便回去覆命了。
重紫小孩子心性,在房間玩了一陣,將所有東西都看個遍,覺得無趣,索性跑出門,獨自趴在欄杆上看海景,等了半日仍不見洛音凡來,忍不住開始胡思亂想。
聽說他們要對付魔界最強的萬劫魔尊,那一定很危險了。
重紫擔心師父。
師父是當今六界法力最高的一個,萬劫魔尊被他打敗過,這回當然也不會有事,可要是出了意外怎麼辦?不能忍受他和神仙大哥一樣離開,沒有師父的紫竹峰,不再是重紫的家,她害怕,師父能保護她,可是她什麼也不會,不能保護師父。
正在忐忑間,忽然身畔一陣疾風刮過。
感覺有什麼東西自身後飛來,重紫嚇了一大跳:「誰?」
前方約兩丈處,一柄色澤金黃形態古雅的寶劍驟然在半空中停住,劍上翩翩一人,背對著她,看樣子方才的響動就是他弄出來的。
寶劍掉頭,帶著那人轉身。
重紫這才看清,那是個穿戴華美的少年,只十四五歲左右,身材卻已經與大人差不多高,挺秀如松,兩道劍眉透著勃勃英氣,活像隻驕傲的小孔雀。
迅捷平穩,行止自如,分明是上乘御劍之術,可見他身手極其高明,然而重紫是客人,又同為劍仙門弟子,他這般顯示術法,未免就有挑釁之嫌。
重紫沒學過仙術,哪裡懂得其中用意,只覺少年長相好看,不過她天天跟著洛音凡,再美的人站在跟前,也不會有當初那樣的震驚感覺了。
她瞅了那少年半晌,忽然笑起來。
這少年神情像極了一個人,明明比她大不了兩歲,偏要作出老成的模樣,不知他在玉晨峰上修煉得怎樣,一定很厲害了吧?
她兀自走神,那邊驕傲的孔雀卻不太高興,上下打量她幾眼,目光裡泛起幾分不屑與失望,開口:「敢問這位可是南華來的師妹?重華尊者的高徒?」
見他一本正經,重紫玩心大起:「敢問你是誰?」
小孔雀勉強拱了下手:「在下卓昊,慕尊者之名而來,有心向師妹討教幾招。」
討教?重紫總算明白他想找自己打架,連連搖頭:「我不跟你打。」
卓昊天生好強,聽說重華尊者的徒弟來了,興致勃勃跑來比試,方才故意露這一手高明的御劍之術,就是想震懾對方,誰知對方不過是個漂亮的小丫頭,已經大出意外,不覺有了輕視之心,如今見她拒絕比試,只當是仗著身份托大,更加不悅,含蓄地激她:「我們青華劍術雖平常,但認真論起來,未必就比貴派差多少。」
「我知道,」重紫沒聽出來,反而將注意力移到他腳底的劍上,「你的劍真好看。」
她說的原是實話,然而人們日常還有句話叫做「好看不中用」,劍是仙門法器,通常代表著身份與榮耀,卓昊用的乃是柄上古神劍,沒有足夠的法力根本不能駕馭,往常別人的誇讚之詞也不少,卻從無一個誇好看的,聽在耳朵裡竟有奚落之意。
礙于禮節與對方的客人身份,卓昊只得忍耐:「此劍名安陵。」
安陵?重紫眨眼,還是師父的逐波最好看。
卓昊不耐煩:「師妹還不上來?」
重紫道:「我沒劍,怎麼飛啊。」
卓昊愣了一愣,劍仙派弟子怎會無劍,想必是有意推脫,他本是抱著誠意前來切磋,又顧及她是洛音凡的徒弟,所以言語客氣,誰知小小丫頭自恃身份,竟不將人放在眼裡,卓昊正當年少,更起了教訓她的心思。
「既然無劍,我們便用駕雲之術,我亦徒手與師妹切磋,如何?」
「我不會。」
卓昊聞言忍不住御劍飛至她面前,嗤道:「小小年紀便騙人麼?」
原以為秦珂已經眼高於頂,想不到一個比一個不客氣,重紫也失去耐性,轉身要進房間:「誰騙你。」
「小丫頭,膽敢看不起我們青華宮?」卓昊冷笑,忽然一把抓過她的後領,將她拎起來。
重紫身在半空,更加生氣,掙扎道:「說了我不會法術,你再不放手,我告訴師父和卓宮主啦!」
「重華尊者的徒弟不會法術,說這種謊話,不怕丟他老人家的臉!」卓昊哪裡肯信,他身材比重紫高很多,拎著重紫也不覺得吃力,直帶著她飛到海上,「我看你還裝模作樣!」
重紫大罵:「就知道欺負比你小的,不羞!叫我師父知道,一定饒不了你!」
話音未落,卓昊手一鬆,已將她從半空中丟了下去。
對方以為她有法術,可是她確實不會,掉進水裡不被淹死才怪!重紫咬緊牙關,直直墜落。
「撲通」一聲,小人兒果然栽進海裡,濺起小小水花。
卓昊抱著雙臂站在空中,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仙門裡,年齡向來不是看人的標準,對方是重華尊者的徒弟,他縱然輕視,也絕不敢太大意,方才一直在暗中提防,預備等她發怒好打一場的。
出乎意料的是,小人兒墜海之後,並沒有如願飛上來,只在水面掙扎撲騰,很快便被旋渦卷了下去。
察覺不對,卓昊暗暗吃驚,難道她真的沒說謊?
重華尊者的徒弟不會仙術,簡直太荒謬了!莫不是她故意如此,要引他下去,好報捉弄之仇?
卓昊打定主意袖手旁觀,等她自動現形,誰知海面遲遲無動靜,看情形越發不對勁,他畢竟心虛,到底還是忍不住下去查看,確認之後更慌了神,匆匆念起避水咒,跳進水裡將她撈了上來。
重紫渾身濕透,嗆水快要昏迷。
逼客人比試已經失禮,何況還把對方丟進了海裡,卓昊知道自己此番闖下大禍,也怕被人看見,連忙拎著她進了房間,丟到地上,想想不行,索性又將她倒提起來讓吐水。
重紫吐出許多水,這才逐漸緩過來,小臉慘白,半晌說不出話,只坐在地上喘氣。
把人家乖巧的小姑娘弄成這副狼狽模樣,卓昊也嚇出身冷汗,一時無言,想了半日仍找不到合適的話搭訕,索性輕哼道:「重華尊者的徒弟,竟這般無用。」
見他有輕視師父之意,重紫大怒:「我打不過你,是因為沒學仙術,待我將來學了法術,必定將你打趴下!」
卓昊聽得「哈哈」一笑,反而俯下身,伸手抬起她的小下巴,揚眉:「本仙長等妳來打。」
重紫氣得拍開他的手。
卓昊原是不清楚情況好壞,所以故意引她說話,如今聽得聲音響亮,就知道已無事,心中大石總算落下,於是忍住笑,半蹲在她面前:「妳叫蟲子?名字難聽,長得還不錯,本仙長讓妳十招,妳若打得過我,我就當妳的夫君,若打不過,妳便當我的娘子,如何?」
重紫想也沒想:「誰怕你!」
卓昊年長兩歲,已經知事,原是逗她好玩,聞言大笑:「我的小娘子,你這麼凶會嚇跑我的。」
重紫這才發現上當:「你說什麼?」
卓昊隨口道:「我說待妳大些,我就去求重華尊者把妳嫁給我,那時我就成了妳的夫君,看妳還敢不敢打。」
重紫這回真傻住了。
仙界是允許婚配的,南華幾位仙尊雖然都未娶妻,可是弟子們就有,而且重紫還去參加過喜宴,由於年紀小,當時在她眼裡,成親不過是換個稱呼的問題,比如原本叫師姐的,可能會改稱嫂。
心跳忽然快起來。
對啊,男人是要娶妻的,女人是要嫁夫的,然後兩個人住在一起,那師父身邊將來也會有別人陪,然後把她嫁出去?她才不想嫁面前這個人!
重紫漲紅臉吼道:「胡說,我師父才不會答應!」
卓昊到底十四歲了,也沒興趣繼續陪十二歲小丫頭鬧,暗笑一陣,待要起身走,又怕她出去告狀,叫父親知道免不了受責罰,他畢竟年長許多,很快有了主意,換一副溫和笑臉哄她:「小師妹別惱,我是跟妳說笑呢,妳這麼乖,尊者當然捨不得了。」
這句「尊者捨不得」聽著順耳,重紫背過身不理他。
卓昊討好:「只因我素來敬仰尊者,聽說他老人家的高徒此番也來了,所以特意跑來找妳比試,有心試妳,想不到妳真的沒學術法,是我失禮,要不,小師妹打我兩下出氣?」
重紫不笨:「你會法術,我又打不疼你。」
態度有鬆動就對了,卓昊道:「那小師妹要怎樣,我給妳賠禮好不好?」
重紫低頭拉衣裳,「衣裳都濕啦!」
區區小丫頭,只要哄得她高興就沒事了,卓昊打定主意,忙道:「別急,我這就替妳弄乾它。」
他輕輕念了兩句,揮手,緊接著重紫身上陸續冒出許多煙霧,大約一盞茶工夫,再看時,衣裳已經乾了。
重紫瞅瞅他,從地上爬起來,不識好歹地揚臉:「我師父才不用念咒的。」
輸給洛音凡天經地義,卓昊並不覺得慚愧,陪笑:「尊者他老人家自然高明,罷了,衣裳乾了,禮也賠了,我又不是故意的,方才的事師妹就別再提起,以免傷了我們兩派的和氣,如何?」
對方突然轉變態度,重紫早已猜到他是怕說出去受責罰,心裡正沒好氣,忽然瞥見窗邊案上的硯台,頓時眼珠一轉:「好啦,我不會說的。」跑到窗邊去看風景。
卓昊鬆了口氣:「多謝師妹,那我……」
「師兄!」重紫打斷他,回身招手,「師兄快來看,看那邊!」
過河拆橋也不能做得太明顯,何況對方年紀雖小了點,卻仍是個小美人,卓昊在女孩子跟前向來很有風度,既然知道她不會告狀,也就沒了顧忌,跟著走過去張望:「怎麼了?」
重紫指著遠處海面:「青華宮沒有牆,要是別人飛進來了怎麼辦啊,不是說魔尊萬劫會來嗎,你們不怕?」
「妳……」卓昊吞下已到嘴邊的「傻」字,保持主人的良好風度,「妳以為人人都可以進青華宮?宮外一裡設有結界呢,除了宮門,別處是進不來的,妳們南華不也一樣麼。」
重紫認真點頭,一副受教的樣子:「哦。」
正在此時,先前那名弟子自第四殿回來了,站在門口喚她:「小師妹,宮主在園裡設宴,尊者讓我帶妳過去。」剛說完,他忽然看見旁邊卓昊,忙道:「少……」
卓昊咳嗽兩聲打斷他:「既然宮主設宴,師兄快些帶她過去吧,我先走了。」匆匆出門離去。
望著他的背影,那弟子的眼睛瞬間瞪圓,嘴巴越張越大,幾乎可以放進一個雞蛋。
重紫丟開背後手上的東西,笑嘻嘻跳到他旁邊:「師兄,我們快過去吧。」

酒宴擺在一個大園子裡,園內有個大蓮花池,或者應該叫做蓮花湖,湖上碧波蕩漾,紅蓮鮮美,碧葉翻風,無處不透著融融暖意。
湖畔設了數百桌宴席,主要是招待隨從弟子們。
湖中心有個大平台,其上煙柳蔥蘢,設著主宴,早已坐滿了人,規模絕不壓于西方佛祖的講經法會,一眼望去,但見蓮花蓮葉平鋪如畫卷,柳枝低垂,其間影影綽綽。
那弟子引著重紫,順曲橋走過去。
再過一日便是卓耀壽辰,各路賓客幾乎全到齊了,主宴上大約有兩三百人,都是有名望有身份的貴客,囊括仙凡兩界,甚至還有幾位王爺與丞相,但有遲到的,皆由弟子引入座中。
碧綠的桌子不知是用什麼材料做成,很大,很光滑,有點像翡翠,上有無數巴掌大小的白玉杯和水精碟,裡頭盛著仙釀佳餚,一盞一碟從各人眼前移過,就如同流動的水,有愛吃的舉箸輕碰,它便自行移來面前,隨即桌上立即又會重新補上新鮮的,供後面的人取用。
洛音凡並不難找,所有人走上湖心台第一眼,自然而然都會看向他,仿佛有一種吸引人的神秘力量在指引。
他安然坐在長桌盡頭,旁邊三兩株楊柳,低垂入水。
楊柳青青,映襯白衣。
碧波照影,如坐蓮台。
心內一陣莫名的悸動,方才卓昊的話隨之響起,重紫轉臉看四周,生平頭一次認真觀察起那些夫妻。
座中有幾十對仙門眷侶,夫婦皆比肩而坐,一對對神態各不相同,卻始終比旁人多了種奇怪的默契,哪怕長相有差,一個美一個醜,看上去也不會有半點刺眼的感覺,美妙,和諧。
目光轉了一圈,回到那個最熟悉最美好的身影上。
他旁邊的位置是空著的。
天上人間,究竟誰才配坐在那裡,誰最終坐到他身旁?
真有那樣一個人的話,那情形一定很美很美吧……
重紫看得呆了呆,直到被旁邊過路的弟子撞上,才總算回神,貓著腰悄悄鑽過人群,然後跳出去:「師父!」
小徒弟突然出現在面前,洛音凡並不吃驚,拉她在身邊坐下:「怎的跑這麼急,出汗了。」
分明是隨意的動作,重紫卻又開始發呆。
不知是否跑得太快的緣故,小臉看起來格外紅,重紫有些躲避他的視線,悄聲解釋道:「我在海樓等了好久,想快些看到師父,就跑快了。」
洛音凡點點頭,沒再說什麼。
至少,這位置現在是屬於她的,她坐在他身旁!重紫滿心歡喜,畢竟她還沒有足夠的年齡與心思去糾結這個位置的最終歸屬,因此很快就將注意力移到面前的桌子上。
好多好吃的!
上千種果品菜肴自面前移過,令人眼花繚亂。
這些菜全都沒見過!重紫吞了吞口水,自從她學會吐納之法,成日裡除了喝水,幾乎就沒再吃過別的東西,主要是重華宮也沒什麼可吃的,然而當年的小叫化生活,讓她本能地對美食充滿渴望。
她悄悄拉洛音凡:「師父,原來當神仙這麼好,我以前只有做夢能吃到這麼多好吃的!」
這孩子受過太多苦,洛音凡沉默片刻,伸手取過一碟放到她面前。
還是師父待她最好了!重紫更覺甜蜜,好奇地端詳,那是一碟由翠綠果片拼成的鳳凰。
洛音凡看出她的疑惑:「這是海靈芝。」
重紫拿起一片餵到他唇邊:「師父吃。」
這卻是洛音凡始料不及的,他不動聲色抬眼看四周,微覺尷尬,大庭廣眾之下,師父和女徒弟這般親密舉動,未免太過逾禮,但轉念一想,不由又好笑起來,重兒只是個孩子,心地純真,難得她一番心意,顧慮似乎太多了。
想通之後,洛音凡也就恢復淡定,低頭吃了。
重紫滿懷期待:「師父喜不喜歡?」
洛音凡含蓄道:「這些為師早已吃過,妳自己愛什麼,便吃什麼,不必問我。」
重紫失望地「哦」了聲,忽然問:「他們是誰?」
洛音凡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昆侖君夫婦。」
昆侖君面黑如炭,高大威嚴,卻娶了位光彩照人的妻子昆山玉仙,方才玉仙子趁人不備,取了碟果子放至丈夫面前,昆山君仿佛沒看見,仍舊坐得端端正正,既不看她也不說話,只是那雙嚴肅的丹鳳眼中泛起了一絲溫柔而會心的笑意。
一時之間,重紫竟再無食欲。
幾位掌門宮主過來與洛音凡招呼過,卓耀也來了,見到他,眾賓客紛紛起身,舉杯道賀,卓耀連連稱謝,又謙遜一番,飲了幾杯酒,賓客們這才重新歸座。
卓耀剛剛落座,便笑著勸洛音凡飲酒。
洛音凡亦不推辭,陪飲一杯,隨口道:「怎不見雲姬?」
卓耀歎道:「她逗留凡間數年,至今未歸,想是連我的壽辰也忘記了,竟沒個信回來。」
洛音凡微露讚賞之色:「雲仙子心系百姓,施藥救人,本有西方菩薩心腸,亦是在為宮主添福積德,可算作最好的壽禮。」
卓耀笑道:「我這個妹妹向來如此,她往常總是念叨多年未見尊者,前日我送信,特地提起說這回尊者要來的。」
洛音凡道:「聽說她廣施仙藥,濟世活人,我已很高興,何必非要見面,三年前魔族狐毒肆虐,我路過青州,曾打算順道去看她的,只是後來不巧耽擱了。」
「叫她知道,必定又要高興一陣,」卓耀說著,忽然發現什麼,轉臉問旁邊弟子,「昊兒呢,我叫他先出來代為招呼貴客,如今竟遲遲不見,冷落客人,成何體統。」
「方才還曾見到的,」那弟子剛說了這句,忽然抬臉道,「少宮主來了!」
遠處,一名華服少年正朝這邊走來,一路彬彬有禮朝旁邊賓客們行禮問候,舉止大方,笑如春風,透著幾分爽朗與倜儻。
別人尚可,重紫看到那人,險些被果子哽住。

第九章 卓雲姬
私下去找小丫頭比試,耽誤時間,此番來遲必定要受責備,卓昊打定主意好好表現討父親歡喜,只管與眾人陪笑招呼,卻沒留意,一旦他走過,所有人都換了副古怪的神情,望著他的背影,仿佛看到了極其好笑的事。
他徑直走到卓耀面前,拜伏於地,朗聲:「孩兒拜見父親!」
這一拜,周圍賓客弟子們紛紛轉臉,極力忍耐。
兒子被人捉弄,卓耀尷尬之餘,好氣又好笑,也忘記去追究他來遲的緣故,呵斥:「這麼大了還與人胡鬧,穿成這樣出來會客,成何體統!」
罵來遲也罷,說到裝束,卓昊自認是得體的,聞言不由莫名其妙,忙低頭檢查幾眼,滿臉疑惑道:「後日才是父親壽辰,我想著還早,所以未曾換新衣,有何不妥?」
卓耀再也撐不住,笑罵:「被人作弄了尚不自知,在這裡丟人現眼,還不去換過!」
卓昊反應也不慢,立刻發現問題出在背後,他到底學過術法,很快便知道怎麼回事,頓時又羞又惱,臉漲得通紅,繼而轉青,眼睛瞪著席上那小人兒,險些噴出火。
重紫只當沒看見,往洛音凡身上挨過去。
被一個不會術法的小丫頭捉弄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且對方是客,卓昊到底不好鬧出來,只得忍氣吞聲,起身退下,堂堂青華宮少宮主當眾丟這麼大臉,想來一時也不會再出來了。
卓耀轉向洛音凡:「犬子無能,見笑。」
看到那隻熟悉的大烏龜,洛音凡就已察覺不妙,隱約猜到了些,加上身旁人一個勁兒朝自己懷裡縮,那是出自誰的手筆,答案很明顯了。
淘氣捉弄人就罷了,偏還用冰台墨,別人想幫忙也幫不上,這個頑皮的小徒弟!
洛音凡尷尬,低頭看重紫一眼,有責備之意。
重紫嘟起嘴,小聲:「他先欺負我。」
洛音凡雖不似行玄專門卜占天機,但尋常小事還是能料知一二,弄明白之後也覺得好笑,低斥:「此事固然不全是妳的錯,可妳害得卓小公子當眾失禮,已是過分,還不與宮主賠禮!」
重紫委屈:「我又不知道他是誰。」
見她鬧小孩子脾氣,洛音凡只得親自開口:「管教不嚴,宮主恕罪,下去必定責罰她。」
卓耀也已料知,反倒笑起來:「小孩子頑皮,何必認真,總是犬子胡鬧失禮在先,所以自討苦吃,尊者這徒兒很是乖巧,我來說個情,免了她這頓責罰吧。」
洛音凡尚未開口,重紫已笑嘻嘻道:「多謝宮主伯伯。」
卓耀笑道:「好機靈的丫頭,不如真嫁來青華宮,給伯伯當兒媳婦如何?」
剛剛才整過卓小公子,哪裡敢嫁給他,再說她才不想離開師父!重紫紅著臉,毫不遲疑地、響亮地拒絕:「我才不要!」
這話極不客氣,可被她小孩子說來,眾人只覺有趣,卓耀忍笑問:「為何不肯,莫非我們青華宮不好,還是嫌昊兒太笨?」
重紫瞟瞟洛音凡,臉更紅:「我要陪著師父。」
這回不只卓耀,連同旁邊幾位賓客都跟著笑起來:「尊者收的好徒弟,孝順!」
洛音凡亦鬆了口氣。
明知是玩笑話,但真說對上了,也是件為難的事,天生煞氣何其危險,當然不能應承,可卓耀並不清楚緣故,當眾拒絕未免令他失了顏面,有傷兩派交情。
小插曲剛過,忽然有人來報:「雲師叔回來與宮主賀壽!」
卓耀正拉著重紫問她愛吃什麼,聞言撫掌:「這丫頭總算來了!」
遠處,一片白雲飛來。
雲朵緩緩下降,其中立有一位綽約動人的仙子,眉如春黛,眸如秋水,翠帶飄風,環佩光彩。
神態大方,婉娩無嬌氣。
遊仙霞帔織女裙,身態輕盈,如同白雲托著一片綠葉,纖美的手上提著只藥藍,藍裡盛著青青草藥。
賓客們無論男女,皆目不轉睛盯著她,眼底盡是欣賞贊許之色。
卓雲姬右手提起裙擺,飄然走下雲頭,伏身作禮,朱唇輕啟,輕柔的聲音聽得人心舒暢:「雲姬特來給哥哥拜夀,祝哥哥仙壽無疆。」
卓耀示意她起來:「尊者在這裡。」
青青柳枝如煙如霧,熟悉的身影端坐其中,期盼已久的人就在面前,卓雲姬豈會不見,聽兄長這麼說,果然上前作禮,壓抑住心中喜悅,望著他:「多年不見,尊者安好?」
洛音凡點頭:「尚好,仙子行走凡間,亦當珍重。」
長睫垂下,掩去目中一絲水光,卓雲姬微笑,儘量使聲音聽起來平靜:「一別數十載,幾番想上南華拜見尊者,又怕擾了尊者清靜。」
洛音凡道:「聽說妳這些年往來凡間救人,我已很高興。」
卓雲姬動了動唇,卻沒有說什麼。
幾十年了,面前的人絲毫未變,連聲音都與當年一模一樣,淡淡的語氣,透著許多稱讚與欣賞,然而,自始至終都沒有她所期望的東西。
卓耀暗暗歎息,忙拿話岔開,讓妹妹到身邊坐下。
重紫望望卓雲姬,又望望洛音凡,有點怔。
天底下竟然會有這樣美的仙子!
不僅長相美,聲音好聽,更有著施藥救人的菩薩心腸,舉手投足之間氣度溫柔恬淡,在某種程度上和師父有些相似,令人自然而然升起好感。
只不過,她望著師父的時候,眼睛裡除了敬慕,比別人還多了種東西,說不清道不明,和玉仙子望著昆侖君時一模一樣。
將來她會代替自己坐在師父身邊嗎?
除了她,的的確確再也找不到一個更配坐這個位置的人。
重紫不由自主抓緊身下椅子,不僅沒胃口吃飯,連留在這兒的心思也沒了。

白天的海樓是青華宮最清靜的地方,可當夜幕降臨,就不是那麼回事了,風聲陣陣,黑雲壓海,白浪排空,擁擊礁石,卷起雪千堆。不多時,海面已電閃雷鳴,風雨大作,惟獨青華宮上空始終不見半滴雨落下來。
周圍景物被襯得更加昏暗。
一道白影獨立于欄杆邊,面朝大海,只留給她一個熟悉的背影。
就連背影,也透著一股子淡定與祥和,仿佛永遠都看不夠,越看,越想要離他近些。就是這樣一個背影,一直引誘著她去追逐,因為心裡已經沒有更美好的東西了,只要看著他,再惡劣的天氣也會變得春光明媚。
直到如今,他離她依舊遙遠。
追逐他的人,本就不只她一個。
還是不想放棄,勉力追逐,只為有一天他回頭時,看到的第一個人是她。
「雲仙子?」他回過身,語氣一慣的平靜,客套且生疏。
卓雲姬別過臉,黑髮被風吹得顫抖:「尊者還是像當年那樣,叫我雲姬吧。」
洛音凡不置可否,上下打量她片刻,目中略有惋惜與斥責之色:「當年妳是極用功的,如今這麼多年過去,似乎進益不大。」
卓雲姬沉默許久,低聲道:「心中有執念,如何進益?」
「既是執念,就該趁早放下,」洛音凡並沒細問,轉身重新面對大海,「惟有走出執念之外,方知別有天地,聽說妳近年勤於煉藥,於此道亦有小成,用它濟世活人,功德無量,可謂得失各半,不枉妳荒廢修行。」
聲音不急不緩,柔和且清晰,猶似當年教導。
想要改變,害怕改變,最終仍是什麼都沒變,或許這樣已是最好的結果了。
「尊者說的是。」卓雲姬莞爾,心裡卻在搖頭說「不」。
施藥救人,固然是她所願,但更多的是為了什麼,惟有她自己清楚,拒絕四方親事,不顧兄長攔阻孤身下凡,哪裡有魔族作亂,就趕去哪裡施藥,只因有可能見到他,只因想助他「守護蒼生」,縱然是木頭也該明白她的心意了,無動於衷,是真的無情,還是有意回避?
卓雲姬上前道:「尊者還記得……」
洛音凡打斷她:「重兒。」
身後不遠處,一雙大眼睛愣愣地望著二人。
本想出門找師父,卻見師父和雲仙子在說話,雲仙子還是用那樣的目光望著他,兩個人站在一起的畫面,白衣,綠袖,真如池上綠葉襯白蓮,又似紫竹峰頭白雲擁碧海,互相映襯,竟如此的和諧動人,看得她一陣陣恍惚,神不知鬼不覺就朝這邊走過來了。
洛音凡介紹道:「新收小徒,重紫。」
卓雲姬勉強彎了下唇角,待要去拉她,卻瞥見那雙烏溜溜的傷心的大眼睛,忍不住一呆,泛起幾分苦澀。
這孩子在傷心?不是,等妳長大,才知道什麼叫真正的傷心,接近過他,就絕不會倖免,至少現在妳陪在他身旁,這是多少人羡慕的呢,縱使將來最絕望的也是妳。
卓雲姬緩緩縮回手:「我先回去了,萬劫這兩日就會來,尊者務必當心。」
洛音凡點點頭。
卓雲姬轉身,翩然離去。
重紫望著那背影,許久沒有回神。
洛音凡喚她:「重兒?」
大眼睛不似平日靈活狡黠,透著許多窘迫與慌張,重紫低頭:「師父……」剛說出兩個字,就被風吹得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看樣子她已經吹了許久的風,洛音凡拉起她,發現小手果然冰涼,不由皺眉:「妳尚未修得仙骨,不能吹太多風。」
他拉著她走進房間,往椅子上坐下:「回房多穿幾件衣裳。」
重紫不肯離開:「我不冷。」
小孩子總是任性,洛音凡無奈,餵她吃了粒丹藥。
重紫忽然道:「雲仙子認識師父。」
洛音凡當她好奇:「雲仙子是卓宮主之妹,自幼聰穎好學,當年為師往來青華宮,見她極有靈氣,略指點過幾次,如今她下凡救了許多人,重兒正該學習她。」
重紫「哦」了聲:「師父會娶她做妻子嗎?」
洛音凡頓時哭笑不得,尷尬至極。
到底活過幾百年,卓雲姬的心事他豈會不知,當初見她極有天份,且天性善良,所以順便指點修行,一番提攜後輩的意思,竟引得她生出這些想法,拒絕四方求親,孤身下凡,固執至此,總是他的過失,只得處處回避,有意疏遠,好斷了她的念頭,卻不料如今連小孩子都看出來了。
大眼睛望著他,眨也不眨。
洛音凡生平第一次不淡定了,隱約有點頭疼,收女徒弟好像是個錯誤,心思敏感,將來長大些,求知欲更強,必定有更多問題要問,做師父的自然要負責替她解惑,那時可怎麼辦好?
實在找不到合適的話來解釋,他只得板起臉:「不得胡說,誰告訴妳這些的。」
重紫小聲:「師父將來娶了妻子,就要把我嫁出去?」
洛音凡聽得一愣,想起白天卓耀的玩笑,不由升起幾分內疚,煞氣未除怎能嫁人,在他修成鏡心之術之前,恐怕要耽誤她了。
他搖頭:「為師暫未有婚娶之念,也不會將妳嫁人。」
重紫大喜:「對啊,反正有我陪師父。」
荒謬的話反而顯出她純真無雜念,洛音凡更加無語,同時也更加放心,移開話題:「為師平日如何教導妳的,既來作客,怎可捉弄主人?」
說起白天的事,重紫立即別過臉,明明是卓昊欺負她不會仙術,差點害死她不說,還故意拿話戲弄,所以她才捉弄他的。
洛音凡知道她不服,教訓道:「他挑戰妳,是不知妳未學仙術,但妳捉弄他,便成了妳的不是。」
重紫越發嘟起嘴了,欺負她無妨,可是他連帶笑話師父!
洛音凡明白她的想法,歎氣,聲音放柔和些:「一個人是高是低,不在於爭強好勝,而在心胸與品行,別人怎麼說,與我們何干,仙門中人無須在意這些,為一點小事便捉弄人,妳可知錯?」
重紫心下暗服,低頭不說話。
洛音凡道:「明晚卓宮主壽筵,魔尊萬劫會來,到時外頭十分危險,妳就留在海樓,此地僻靜,萬劫不會留意,為師與卓宮主已經商定,卓小宮主雖年少,修煉已有小成,便由他過來照管妳,妳記得與他賠個不是。」
想到卓昊叫「小娘子」的模樣,重紫馬上拒絕:「我才不!」
洛音凡沉了臉責斥:「重兒!」
重紫跑出去:「誰要他陪!」
隔壁傳來重重的關門聲,洛音凡好氣又好笑,有點無奈,小徒弟被慣壞,開始不聽話了。

第二日清晨起來,洛音凡已經不在房中,重紫懊惱,待要出去找尋,遲疑幾番終究忍住,師父現在肯定在和卓宮主他們商量對付那個萬劫魔尊,沒有工夫照管太多,不該再亂跑惹他擔心。
可是師父知不知道,她很擔心他?
仙門中人無須進食,重紫獨自趴在欄杆邊看了一整天的海,直到黃昏時分,才有個弟子過來帶她去參加壽筵。
九重殿上,明珠映照,恍若白晝,壽筵辦得格外熱鬧風光,酒香飄溢,果肴鮮美,數千壽桃堆成了山,滿座賓客,歡聲笑談,喜氣洋洋。然而就在這看似輕鬆歡快的場面下,始終有一絲緊張的氣氛在遊走,清楚內情的人都能察覺到,反不如昨日那般自在。
為保證賓客安全,門外弟子們假作接待,其實暗中都凝神戒備著。
周圍華麗的擺設,熱鬧的氣氛,都驅散不了重紫心頭的緊張與擔憂,她根本沒心情去留意這些。
洛音凡依舊坐在旁邊,如墨長髮垂地,神色是萬年不變的從容與淡定,不時有人過來勸酒,他偶爾也會舉杯回敬。
重紫在桌子底下輕輕拉他:「師父。」
洛音凡早已留意到她的異常:「怎麼了?」
重紫待要說話,又怕這樣大事被人聽了去,於是伸手勾他的脖子。
其實只要作法結界,別人是聽不見說話的,師徒如此親密,洛音凡本覺不妥,但此刻解釋起來未免麻煩,想著她年紀尚幼,並不懂得什麼,也就拋開顧忌,微微傾身,低頭下來。
重紫湊到他耳邊:「聽說那個魔尊是魔界最強的,很危險啊。」
聲音滿含擔憂,洛音凡聽得心裡微微一暖,這才知道小徒弟在想什麼,安慰:「此番人多,為師不會有事,妳只跟卓小宮主待在海樓,不可亂跑,記住了麼?」
重紫點頭:「抓到魔尊,師父就快些回來找我。」
洛音凡答應,正要說什麼,面前長桌忽然起了變化。
碧綠桌子中間發出一顆青青小芽,逐漸長高長大,變作一株參天桃樹,枝葉茂密,中間掛著數百粒紅紅白白的仙桃,乃是青華宮特有的五行桃,百年結果,凡人食之可延壽二十年,仙人食之亦能增加修為,眾賓客交口稱讚,片刻之間,仙桃紛紛墜落,飛至每位賓客面前的水精碟內,宴會由此進入高潮。
洛音凡與卓耀對視一眼,起身就要走。
重紫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不由自主拉住他的衣角。
「此桃有益修為,吃了。」洛音凡輕輕按了按她的小肩膀,轉身消失。
片刻後卓耀與另外數十名仙長趁人不備,亦陸續離席而去。
仙桃擺在面前,重紫無論如何也吃不下去,只管坐著發呆,忽然有人過來拖起她就走,看清那人冷若冰霜的臉,她頓時頭皮發麻,暗叫糟糕。

卓昊二話不說,拖著她離席,順著小路行至海樓前,才停住。
完了,他肯定是記著那隻大烏龜,當這那麼多人出醜,還在生她的氣!重紫慌忙掙脫他就朝房間跑。
一隻手拎住她的後領。
卓昊輕哼:「想跑?」
重紫掙扎:「都這麼大了還欺負人,不羞!」
卓昊挑眉道:「我倒看低了妳,竟敢當著那麼多人讓我出醜?」
重紫叫道:「再不放開我,我告訴師父!」
「告訴尊者?」卓昊倜儻一笑,眼神怎麼看都不懷好意,「他老人家親口吩咐,讓我陪著小師妹,倘若小師妹不聽話亂跑,恕我得罪了。」
重紫別過臉:「誰要你陪!」
卓昊不再客氣:「昨日的事我還沒算帳,看我怎麼收拾妳。」
重紫心虛,半晌道:「我又不是故意的,誰叫你先無禮呢。」
卓昊到底年紀大些,哪會當真和她計較,只是今日萬劫會來,本想跟著出去見識魔界最強的魔尊,誰知卻被父親臨時派來照看一個小姑娘,未免有些沒好氣。
「叫聲哥哥,我便放了妳。」
「才不!」
卓昊懶得再與她鬧,丟開手:「還當真了,多少女孩子想叫我哥哥,不缺妳一個醜丫頭。」
醜丫頭?她雖然沒有雲仙子好看,可哪裡又醜了!不知為何,重紫竟莫名生起氣來,怒視他:「醜小子!我師父比你好看多了,秦珂師兄也比你好看!你長得醜死了!」
卓昊瞪大眼:「妳敢罵我?」
重紫挺胸:「就罵你!」
卓昊看著她半晌,忽然俯下臉一笑:「乖,再罵一句我聽聽。」
重紫真的再罵,可是這回卻只見張嘴,聽不到聲音了。
卓昊大笑。
知道鬥不過他,重紫氣得臉通紅,也不求饒,轉身就走進房間,緊緊關起門。
區區一道門,對於青華卓小宮主來說根本算不上什麼,於是當卓昊穿牆進去的時候,看到小姑娘正紅著眼睛坐在床上發呆。
長得漂亮的小姑娘,哭起來也不一樣,比整天圍著自己的那群丫頭好看多了!卓昊暗暗讚歎,走過去往椅子上坐下:「罷了,說妳醜是逗妳玩呢,哭什麼,女孩子就是麻煩。」
重紫看看椅子,長長睫毛扇了兩扇。
真是漂亮!卓昊兀自得意,遠遠靠著椅背端詳她,心情也好起來,最終決定好聲氣安慰她:「乖,只要妳聽話,我便替妳解了法術好不好?」
重紫再眨眨眼,忍不住露出一絲幸災樂禍之色。
卓昊眼力敏銳,發現不對立即收起笑意,呆了半晌,倏地從椅子上跳起來,一面轉身察看一面咬牙切齒道:「醜丫頭,妳……妳……」
想到他屁股上那隻烏龜,重紫捂著肚子無聲大笑。
卓昊氣得笑,逼近她:「信不信我又把妳丟海裡去?」
重紫笑出眼淚,大眼睛水汪汪的,往床角縮。
這丫頭料定他不敢呢,卓昊無奈,冰台墨法力清除不掉,待會兒來人看見,被捉弄兩次豈不丟臉到家?此地偏僻,暫時應該不會有人來,不如趕緊去換過再說,於是他轉身摔門而去:「既喜歡當啞巴,那就多當會兒,不許亂跑。」
目送他離去,重紫跳下床,走到窗前。
夜幕籠罩青華宮,海風吹得樹木颯颯作響,海浪拍擊聲很大,腳底地面仿佛都在顫動。
重紫不笨,方才師父與卓宮主他們藉口離開,肯定是魔尊萬劫已經到那個什麼龍之淵去救人了,不知道師父他們現在怎樣?重紫擔心得不得了,真恨不得出去找個人問問,可惜她什麼都不會,亂跑的話,萬一又像上次那樣被風魔之類的捉住,只會給師父添麻煩,讓他著急分神。
所以重紫最終還是乖乖地回到床上出神。
海風,海浪,近了又遠,遠了又近,一聲聲擾得她心緒不寧。
門外居然來了人!
「妳還要纏著我多久。」說話的是個年輕女人,語氣冷冷的很不客氣。
須臾,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年紀應該也不老。
「待我破開結界,帶妳出去。」
聲音低啞,卻絕對好聽,有點熟悉,又好像很陌生,略顯虛弱,且透著許多疲倦,仿佛帶著種催人入眠的魔力,或者是,什麼都已無所謂,不在意。
時候還早,壽宴應未結束,其餘知情人都去龍之淵對付魔尊了,誰會跑到這兒來?
重紫心生警覺,連忙踮起腳尖,挪到窗邊偷看。
這一看,她險些驚呼出聲。

第十章 回生之吻
想像不到的美麗。
美麗的暗紅色,醒目,驚心,如同一件厚厚的斗篷,又如同奔湧傾瀉的瀑布,在風中蕩漾起伏,好像有了生命一般。
不是斗篷,也不是瀑布,是頭髮!
那麼長那麼美的頭髮!竟然是暗紅色的!
沒有如願看到面容,只看到這樣一身美麗的長髮,重紫簡直不能相信,曾經以為,師父的長髮已經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了,烏黑如雲,直到今日她才發現,世上竟然還有人擁有同樣美麗的長髮,更加特別,絲毫不比師父的遜色。
頭髮不僅很長,還很多,並沒有用簪子束起,只隨意地披散下來,幾乎拖到地上,順直光滑,閃著點點光澤,襯著黑色長衣,分外華美,妖異。
重紫托腮,看得發呆。
對面還站著個紫衣女人。
女人也長得很美,然而有了前面那人作陪襯,也就顯得平常了,要說她身上有什麼地方能令重紫記住的,就是那雙眼睛。
一雙冰冷的的眼睛,帶著無數厭惡之色。
她冷冷道:「要救我容易得很,你為何不去死?」
沒有回答。
「啪」的一聲,她抬手便打了那人一巴掌。
那人一動不動受了,聲音裡終於透出明顯的虛弱:「方才接了洛音凡一劍,靈力恐怕難以凝集,待我破開結界,妳先走。」
她「哼」了聲,不耐煩:「快點。」
原來真是個男的,這女人明明待他不好,他為什麼還要救……重紫猛然回神,大驚失色,他是特意來救這女的,聽說還受了師父一劍,難道他就是……
遠處傳來喧嘩聲,似有許多人朝這邊走。
重紫猶在震驚中,未及反應,忽然一股巨大的力量迎面而來,瞬間,她整個人就被拉出了窗外,緊接著胸口如受重擊,全身似乎被什麼東西瘋狂地撕扯。
無聲慘呼,重紫直直飛出欄杆,向海面跌落。
好痛!要死了嗎?
眼前景物逐漸模糊,頭頂黑雲逐漸化作一片空白,劇痛感正在緩緩消失,身體卻變得越來越輕,非但沒有下墜,反而在往上飄……
死了的話,是不是就能見到爹娘了?
那些多年不曾記起的、小時候的場景,此刻竟變得格外清晰,娘輕輕哼著小曲哄她入睡,爹爹總是抱著她說「我們家重子多乖」,可是後來他們忽然都死了,只剩她一個,流落街頭當小叫化,受人欺負,她已經記不清他們的模樣了。
重紫茫然,任意識逐漸流失。
冥冥中,視線盡頭出現強烈的亮光,吸引著她朝那裡飄去……
「重兒!」有人在喚她。
是師父!師父來了!
重紫努力留住最後一絲精神,費力地張張嘴,想要叫,卻什麼也叫不出來。
爹娘死了,她每回想起就很傷心,現在她若是死了,師父也會傷心吧,這世上還有師父待她好,她不要死,她要陪著師父!
她掙扎著想要回轉身,可是身體卻不聽使喚,仍舊朝著那亮光處飛去。
正在著急萬分之時,輕飄飄的身體陡然間變得沉重無比,再也飄不動,直直往下墜,落入舒適的、熟悉的懷抱。
白光消失,眼前一片黑暗。
知覺恢復,全身火辣辣的痛,如受千刀萬剮。
一道清涼的氣息自口中緩緩度來,在全身流動,仿佛正在源源不斷地注入力量,疼痛感逐漸減輕,周圍的東西也隨之變得真實起來。
更真實的,是唇上的觸感。
洛音凡亦沒料到會發生這場變故,萬劫潛去救人,本不欲傷他性命,誰知他竟不顧安危硬接一劍,帶著宮可然奮力逃出了龍之淵,卓耀等人立即漫山搜尋,同時命青華宮所有弟子嚴加戒備,守住宮門,誰也沒想到他會逃去海樓,更沒想到他還有餘力衝破結界,最沒想到的是,海樓竟然只有重紫一個人,倘若卓昊在,報信不過是彈指間的事。
幸虧洛音凡事先在她身上作了法,察覺出事立即趕來,卻見她已魂魄離體,險些歸去鬼門,情急之下想也不想便低頭,不惜耗損真神,一口金仙之氣度去,這才暫時攝回她的魂魄,奪回了她的命。
事情就是這麼巧,仙門修得大羅金仙之位的,至今惟有洛音凡一個,若非他來得及時,若非來的恰好是他,此刻重紫都已返魂無術。
迫於情勢,小徒弟只是個孩童而已,洛音凡本身心無雜念,當然顧不上計較什麼逾禮,眾人也知道他是在救人,且有師徒這層關係在,自然不當回事,都很緊張關切,惟獨卓雲姬望著二人發呆。
懷中小人兒痛苦地呻吟出聲。
洛音凡暗道僥倖,抬起臉。
眾人跟著鬆了口氣,半是佩服半是氣憤。
「幸虧尊者及時趕來。」
「萬劫如此狠毒,竟連小孩子也不放過!」
「又讓他跑了!」
是師父?重紫努力睜大眼,望著頭頂俊美的臉,那臉上表情依舊平靜,眼波裡卻透著一絲焦急與內疚,師父在擔心她?
「重兒?」輕喚。
重紫想要說話,無奈胸口劇痛無比,只得皺了小臉,強忍著不呻吟出聲。
洛音凡搖頭,這孩子,受傷這麼重,還怕他著急。
一名弟子匆匆趕來,將一個金瓶給了卓耀,卓耀連忙上前:「貴派的九轉金丹一向靈驗,快些讓她服下。」
洛音凡並不推辭,道了聲謝,接過便餵重紫吃了兩粒。
這幾粒珍貴的九轉金丹本是南華派送來的賀禮,凡人食之起死回生,然而此番下手的人是魔尊萬劫,萬劫雖作惡多端,卻也有一點好處,就是很少散人魂魄,否則重紫此刻只怕早已消失於六界中,縱有金仙之氣也救不回了,這也算他一點善念未泯。
可他始終是魔尊,魔氣太重,無意間就足以傷人,重紫魂魄才歸位元,情況未明,九轉金丹多少有續命之能,總比不用的好。
卓耀道:「怎樣?」
洛音凡將金瓶連同剩下的金丹遞還:「暫且無事,但她似乎魂魄受損,恐怕……」
旁邊卓雲姬忽然開口道:「不妨,萬劫本無意傷她魂魄,只是本身魔氣太重難以避免,實乃無心之過,我這裡有個藥方正合用。」說完自藥藍中取出紙筆,飛快寫了幾個字遞給他:「這其中有一味引藥,紅葉靈芝,恰好是南華山特有的仙草,尊者不妨快些帶她回南華醫治。」
洛音凡點頭接過藥方,轉向卓耀:「我這便帶她回去,先行告辭,甚是失禮。」
卓耀忙道:「尊者見外,此去南華尚有幾天行程,不妨將剩下這些金丹也帶上。」
洛音凡看卓雲姬。
卓雲姬搖頭:「九轉金丹並非續命良藥,多了也是白用,不如留給急需之人。」
逐波似懂得主人的心思,早已飛至面前等待,洛音凡匆匆與眾人作別,抱起重紫踏上劍身,人劍如銀虹般劃過長空,頃刻便消失在天際。
卓耀忙著向趕來的不知情的一眾賓客陪禮,又命青華宮幾位仙尊與大弟子留下來合力修補結界,轉身忽見卓昊垂首立於一旁,不由厲聲罵道:「給我滾回去,面壁思過半年!」

不似來時的悠閒,逐波載著師徒二人在雲中穿梭飛行,連風也追不上的速度,片刻工夫已離開東海,行至千里之外。
重紫終於忍不住咳嗽,帶動全身劇痛,低聲呻吟。
洛音凡輕喚:「重兒?」
大約是九轉金丹起了作用,重紫力氣稍有恢復,艱難出聲:「師父。」
面色青黑,嘴唇蒼白,聲音虛弱無力,就連那雙淘氣的大眼睛也已失去光彩,半開半閉,平日裡的機靈模樣全然不見。
自以為能護她周全,如今還是險些令她丟了性命。
洛音凡內疚:「疼麼?」
重紫遲疑了下,搖頭。
這懂事的孩子,洛音凡微覺心疼:「先別說話,回去南華,為師便能治好妳了。」
重紫眨眼想要點頭,忽然小臉緊皺,露出痛苦之色。
知道她傷勢發作,洛音凡不作思索,當即低頭,一口仙氣再次度過去。
清涼的氣息源源不斷流入體內,火辣辣的疼痛驟然減輕。
重紫緩過來,發呆。
在青華宮他第一次給她度氣,那時她元神出竅,尚未完全清醒,處於半昏迷狀態,根本沒來得及去想什麼。
此刻的情況已經不同了,她是醒著的。
溫軟的唇,輕輕覆在她的唇上,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動作,可是那種感覺很奇妙,仿佛失去很久的東西又找回來,說不清道不明,真實,就是真實,真實得令人再也難以忘記。
一絲黑亮的長髮垂在她臉上,隨著她的睫毛撲扇而顫動。
沒有變化,心依舊平靜,只是有點醉,舒適得想要睡覺,重紫忍不住閉上眼睛,她並不懂得什麼,只知道很喜歡這樣的感覺,甚至可以忘記身上傷痛。
「好了麼?」
溫軟的唇離開,所有感覺立即消失。
重紫回過神,居然升起一絲淡淡的失望,不解地望著他。
「還疼不疼?」
搖頭。
洛音凡這才放心,催動逐波以最快的速度朝南華趕去,金仙之氣固然能減輕她的痛苦,但總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耗損他的真神無妨,萬一途中生出變故就麻煩了。
他兀自急著趕路,卻不知重紫也在著急,走慢點,晚點回去,師父就可以多抱她一會兒呢。
她悄悄將臉埋在他懷裡,貪心地想要記住這感覺,寧可永遠這樣,永遠在他懷裡,就是再痛些也沒關係啊。
逐波載著二人消失在雲中。
一個身影緩緩自雲層下升起,淩空而立,暗紅色長髮與黑色長衣同時在風中起伏飛舞,生動,妖異。
他面朝二人離去的方向看了許久,忽然開口:「當本座是瞎子麼。」
聲音透著清冷的魅力,再無半絲疲倦,只有濃重的殺氣。
前方果然浮出一人。
黑色連帽斗篷,帽沿低得壓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高挺的鼻子,薄而美的唇,還有線條優雅的尖下巴。
大約是不喜見光,他整個人幾乎都裹在黑斗篷裡,就像黑暗幽靈,惟有左手露在外面,無名指上戴著一枚奇異的紫水精戒指。
唇角勾起,他似乎是在微笑,聲音和他的人一樣奇特,陰沉帶著死氣:「萬劫君。」
說話間,手指上那枚紫水精戒指閃著幽幽光澤,透出一種神秘的誘惑力,仿佛要把人吸進去。
萬劫冷笑:「攝魂術還不錯,可惜控制我還差得遠。」
他不理會嘲諷:「都說洛音凡無情,對徒兒倒不錯,萬劫君追蹤至此,莫非想要動手?」
萬劫道:「洛音凡與我何干,我來,是想確認一件事。」
他微微揚起下巴:「哦?」
萬劫卻沒有再繼續這話題:「我與他動手,只怕正合了你的意,你跟我來,是想對付洛音凡,還是想要逆輪之劍?」
「萬劫君以為?」戒指光芒又一閃。
「就憑你,攔不住我。」
「萬劫君還是這麼自負。」
萬劫不再說什麼,御風而去。
他沒有追,依舊站在原地,右手手指探出斗篷,撫摸戒指。
周圍的雲忽然起了變化,好像被什麼大力攪動,翻滾,奔湧,形成一堵堵高牆,片刻間竟然全變成了美麗的紫色。
漫天雲彩鮮豔,一名女子自深處飛來,紅粉飄帶,紫色裙裾,淡紫色長髮絲絲飛揚,晶瑩白皙的肌膚就像初開的帶露的花瓣,飄逸的姿態,美得如夢如幻。
更不可思議的是,她的身體柔軟像紗緞,居然像蛇一般圍著他的身體纏了一圈,最後輕盈地在他身邊落下。
眼前景象千般幻化,他只是微勾唇角,轉身隱去。

洛音凡帶著重紫日夜趕路,途中倒也沒出大事,順利回到南華,虞度與閔雲中事先已得信,各色藥物都準備好,陸續送上紫竹峰。
躺在熟悉的床上,重紫既高興又惆悵,高興的是回家,惆悵的是從此師父不會再抱著她給她度氣了。
洛音凡不知她心中所想,站在桌旁低頭撥弄那些藥材,回身見小徒弟正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自己,不由問道:「還疼?」
重紫搖頭。
洛音凡微微歎息,走過去。
受這麼重的傷,就算度氣能減輕痛苦,多少也還是會感覺不舒服的,這孩子一路難受得幾乎睡不著,卻很少吵鬧,因為怕他擔心。
他俯下身,將那冰涼的小手放進被子裡。
長髮披垂下來,如瀑布般遮住光線,就像一面厚厚的小帳子。
重紫扯住一縷。
洛音凡好氣又好笑,略帶責備:「不得頑皮。」
小徒弟沒有像往常那樣眨眼笑,只是輕聲:「師父。」
洛音凡愣了下,不動聲色縮回手,直起身。
門外走進來幾個人,當先是虞度與閔雲中,後面跟著慕玉,還有一名二十來歲的女弟子,長相尚好,穿得卻花花綠綠的,大概是頭一次上紫竹峰的關係,儘管已經表現得很克制,滿眼裡仍是藏不住的喜悅。
虞度先到床前安慰重紫幾句,又轉向洛音凡:「沒事便好,藥都已齊了,只是那紅葉靈芝當年險些絕根,如今才幾年,尚未長出來。」
紅葉靈芝只生在南華山通天門下石崖上,當時魔尊逆輪率魔族攻上南華,一場惡戰,天昏地暗,南華山受損極重,尤其是通天門一帶,紅葉靈芝幾乎盡毀。
洛音凡看向床上的重紫。
虞度暗暗歎息,若非萬劫從不傷人魂魄,事情早已解決了,這小女娃魂飛魄散,對南華來說絕對是件好事,至少不用這麼懸心。
洛音凡尋思片刻,道:「當年南華曾將紅葉靈芝當作賀禮送出去,師兄可記得?」
虞度想了想:「昆侖有一株,游方真人求過兩株……」
「罷了,跑來跑去也來不及,」閔雲中忽然打斷他,吩咐慕玉,「我房中千草圖上有一株,去取來。」
慕玉答應,匆匆離去。
洛音凡意外,平靜的聲音裡總算帶了絲感激:「多謝師叔。」
閔雲中冷冷道:「救是救活,將來少給南華添麻煩才好,記住你的保證,兩百年。」
洛音凡微微皺眉。
「想不到師叔收藏了一株,」虞度忙笑著岔開話題,轉向旁邊那名穿得花花綠綠的女弟子,「既然藥齊了,就讓真珠拿去煉吧。」
洛音凡難得想起來,問那女弟子:「妳叫什麼?」
女弟子受寵若驚:「南華第三百六十六代弟子燕真珠,見過尊者。」
「三百六十六代,」洛音凡輕念一遍,忽然道,「妳可願意留在重華宮,替我照看妳重紫師叔?」
此話一出,別人還未怎樣,床上的重紫先就垮了臉。
尊者居然親口挽留!燕真珠兩眼發直。
虞度咳嗽道:「真珠?」
燕真珠回神,點頭如啄米:「願意願意,弟子願意。」
自己向來不會照顧小孩子,且日常事務多,難免有不周之處,洛音凡擔心的原就是這個,聞言放心:「如此,有勞妳暫且住下。」
燕真珠只管點頭。
重紫徹底垮下臉了。
慕玉很快取來靈芝,虞度再囑咐兩句,便與閔雲中離開。

仙骨未得,凡胎肉體哪裡受得了萬劫的魔氣,這回重紫受傷著實嚴重,足足半年才見明顯好轉,又調養了半年,總算恢復元氣。
期間燕真珠照顧得十分盡心,重紫也很喜歡她,私下總不顧輩分叫她姐姐,當然感激之餘,重紫更多是鬱悶,有燕真珠在,洛音凡就再沒抱過她,她也再不能像往常那樣賴著洛音凡了。
「蟲子,傷妳的真是魔尊萬劫?」
「是啊。」
「妳真沒看清他的模樣?」
相處這麼久,重紫早已發現,這個姐姐嚴肅正經的表面下,其實也有一顆八卦的心,聞言眼珠一轉,悄聲:「騙他們的,其實我看到了。」
「真的?他什麼樣子?」
「他啊……長得很好看,比師父還好看。」
燕真珠一雙杏眼立時睜大了:「真的?」
重紫笑嘻嘻道:「騙妳的,誰叫妳總問我。」天底下,別說有比師父好看的,就是有個和他一模一樣的,也已經是不可思議了。
燕真珠去擰她的臉:「敢哄我?」
重紫求饒,回想道:「不過他真的很好看啊,雖然我沒看見他的臉,可是他的頭髮很好看,是紅的。」
燕真珠愕然:「原來傳說是真的。」她漸漸安靜下來,搖頭,喃喃道:「怎麼可能變成那樣……」
重紫也在奇怪:「那個女的明明對他很不好,他為什麼還要去救她?」
燕真珠歎道:「是宮可然宮仙子,萬劫當年為了她,不僅自己屢次冒險,還讓手下也跟著做傻事,萬劫魔宮因此而散,為救一個女人置手下不顧,誰願意跟著這樣荒唐的魔尊呢,所以等到魔尊九幽現世,於虛天中開闢九幽魔宮,群魔有了新的容身之處,紛紛背棄他,奔九幽魔宮去了,萬劫也並不在意,獨自將萬劫之地遷往別處。」
重紫還是不明白:「宮仙子對他那麼壞,他應該不管她啊。」
燕真珠道:「世間最奈何不得最傷人者,無非『情愛』二字,萬劫喜歡宮仙子,他雖然法力高強,卻始終成不了氣候,就是過不了這情關的緣故。」
重紫道:「情關?」
燕真珠笑得古怪:「妳還小,不懂的。」
重紫推她。
燕真珠道:「等再過幾年,妳長大些就明白了,對誰有情,就不會計較他是好還是壞,他高興,妳便跟著高興,他不高興,妳也會難過,他有危險,妳拼了命也會去救他,可是他卻未必會同樣待妳,若是他果真待妳也如此,那便是天底下最幸運的事了。」
重紫托腮:「就像我和師父。」
燕真珠「噗哧」笑出聲:「對對,哈哈,就是……有點不一樣,兩個人互相有情,是可以成親的。」
十三歲的重紫頭一次弄清這其中關鍵,「啊」了聲,臉通紅。
其時重紫的傷早已好了,但作為第一個留在重華宮當差的弟子,燕真珠幸福得不得了,哪裡肯早早離去,重紫因為感激,也不好主動提起。這一磨,還真的再磨了大半年,直到有一日洛音凡親自確認重紫已經完全康復,謝了燕真珠一粒清心丹,她才依依不捨走了,還不忘記囑咐重紫有事再叫她上來。
送走燕真珠,重紫飛快往大殿跑。
洛音凡負手立於桌旁,看靈鶴整理信件。
天底下似乎沒有任何事,能讓那張俊美的臉改變神情,永遠那麼安詳平靜,雪一般的衣裳,墨一般的長髮,絲毫不覺突兀,就像一副飄逸的水墨畫,柔和,超然。
重紫很想像以前一樣衝上去抱住他撒嬌,可是不知為何,站在門口,遠遠看著那熟悉的身影,竟再也不能那樣做了,不自在,而且很緊張。
洛音凡早已發現她:「重兒?」
以前沒少被她淘氣捉弄,靈鶴瞅她一眼,踱到書案另一邊去了。
重紫晃晃腦袋,好容易恢復常態,飛快跑過去:「師父。」
「怎的到這兒來了?」
「我來陪師父。」
小徒弟傷好第一件事就是來伺候他?洛音凡微覺感動,接過茶擱案上:「妳的傷才好,不用過來,回房歇息吧。」
重紫不肯:「很早就好了。」
洛音凡只得由她。

自此,重紫更加堅定修仙骨陪伴師父的決心,日夜刻苦參習,兩年之後居然小有成就,洗筋易骨,脫去凡胎,得了半仙之體,成長速度開始比凡人慢一倍,洛音凡得知此事,並無多少喜色,只是夜夜對月歎息,心中五味陳雜。
唯一正常的是,師徒變得更像師徒了。
自從傷好,重紫就再也沒有機會纏著師父抱,如今十五歲的女孩子,更不可能那樣,有關那個懷抱的記憶,似乎已經變成了一個久遠的夢,藏在心底最柔軟最溫暖的地方。
十五歲,機靈可愛的小女娃已長成少女,身材拔高,始終不如聞靈之她們豐腴,卻別有種輕盈的味道,飄飄然如羽毛,眾弟子看她的眼光開始由喜歡變為傾慕,前後獻殷勤的不少,可惜重紫一心陪伴師父,絲毫沒有注意這些,她關心的,是三個月後南華派又要廣收新弟子,而在此之前,與她一同拜入南華的上屆弟子都要面臨一次考驗,按照門規,每個弟子都要參加。
聞靈之見到她反倒一臉笑容,只不過大有看笑話的意思,被重華尊者收作徒弟的時候多風光,到頭來卻連御劍都不會。
洛音凡對此事絕口不提,似乎並沒有想過這個不會術法的徒弟將要面臨的窘境。
直到比試前三日,重紫垂頭喪氣去六合殿找慕玉,忽見許多女弟子嘻笑而過。
「秦師兄下山了!」

第十一章 星璨
遠遠的,一群女弟子們圍著說笑,中間一道陌生頎長的身影。
重紫興沖沖跑過去,在人群外招手喚他:「秦珂……師兄!」
五年,十三四歲的小公子已經變作十八九歲的青年,臉部輪廓更有型,鬢髮如墨,長眉如刀,鼻樑挺直,薄唇微抿,寒星般的眸子裡隱隱有傲氣深藏,依稀可見少年時的模樣。
由於年齡的緣故,他沒再穿紫衣,而是與其他弟子一樣穿著白衣,站在女弟子們中間,就像被五顏六色的花瓣擁著的高高的花蕊,風采遠勝當年。
不變的,是言行間透出的老成。
雙眉微鎖,俊臉上仍是一派鎮定自若的神情,面對周圍女弟子們唧唧喳喳的追問,他偶爾答兩句,眼睛看聞靈之的時候明顯多一些。
這也難怪,聞靈之已經十七歲,玲瓏美麗,善於應對,是南華女弟子中極出色的,秦珂在玉晨峰上修煉五年,根本不知下面發生的事,當初對她只有個大概印象,哪裡還記得她與重紫的恩怨,本著外貌上的好感,加上知道是閔雲中的弟子,更加客氣有理。
確認是他,重紫歡喜不已,見他沒聽見,又大聲叫:「秦師兄!秦師兄!」
他終於聽到聲音,抬臉朝這邊看。
女弟子們也跟著安靜下來。
重紫名義上是洛音凡的徒弟,地位卻並沒有因此提高多少,上下都知道她不會術法,本能地認為這徒弟太丟重華尊者的臉,更加輕視,好在重紫也不計較這些,日子一久,女弟子們漸漸知道她的性情,態度才開始好轉。
可畢竟聞靈之在虞度與閔雲中跟前說得上話,有她幫襯,許多事辦起來就容易得多,重紫在洛音凡跟前卻很少提要求,因為知道虞度和閔雲中不喜歡自己,不願再給師父添麻煩,女弟子們素日被聞靈之挾制慣了,背地裡雖不討厭她,但此刻當著聞靈之的面,竟沒有一個上來作禮問候的。
果然,聞靈之的臉色不那麼好看了,挑釁地看她。
本想過來和他打個招呼,哪知會鬧出這麼大動靜,重紫頓覺尷尬,不自在地笑了下:「秦師兄?」
那雙眼睛難得一亮,可惜只有一刹那而已,重紫還沒來得及再開口,他就禮貌地朝她點點頭,轉臉繼續與聞靈之說話了。
也難怪他沒認出來,當年又瘦又黃的乞丐小女娃,轉眼變成亭亭美少女,瓜子臉,彎月眉,清麗出眾,無論誰看到都不會輕易忘記的,不過秦珂自小生活在富貴之家,見識太多,何況他也並非那種把心思全放外貌上的,只當是個小輩女弟子來看熱鬧,哪想到是當年跟著自己的「醜丫頭」呢。
聞靈之揚眉,嘴角彎起美麗的弧度,變作勝利的微笑。
他不記得她了?重紫頗為洩氣失望,見女弟子們圍著他七嘴八舌問長問短,一時不好再說什麼,只得怏怏地回紫竹峰去了。

寫過信件讓靈鶴送走,洛音凡終於發現為什麼今日總感覺殿內空空的,好像缺點什麼,原來跟在身邊伺候的小徒弟從早起就一直不見影子。
明白緣故之後,他不免有點好笑。
往常獨自在紫竹峰上修行幾百年,從未覺得清靜有什麼不好,誰知自從收了個小徒弟,生活就變得豐富又熱鬧,倘若哪天她真的不在,或許還會不習慣。
熟悉的氣息就在殿外,她在做什麼?洛音凡奇怪,走出大殿,迎面便看見庭前四海水上一道白影。
就像小時候那樣,她獨自坐在石橋上,半伏著上身,看著橋下四海水出神。
五年時間,小徒弟長大許多,可身體反而比小時候更加輕盈,地面白雲浮動,掠過白衣,她整個人好像也成了一片飄飄的白雲。
洛音凡愣了下:「重兒?」
仿佛有感應,重紫同時也抬起臉,衝他一笑。
「這麼大了,還坐在地上。」略帶責備。
「沒人看見的。」
紫竹峰除了師徒兩個,幾乎沒有外人上來,重紫平日不用注重什麼儀態,樂得自在。
洛音凡無奈,女孩子大了,應該喜歡熱鬧,如今卻天天留在這冷清的紫竹峰上陪著他,確實委屈了。
「若無趣,就多出去與師姐妹們玩耍。」
「唔,去過了,沒什麼好玩的。」比起和聞靈之她們打交道,她寧可陪著師父。
洛音凡走到她身旁停住,半晌才皺眉問:「有心事?」
重紫搖頭:「我在想,什麼時候這些魚才不會怕我。」
洛音凡一愣。
重紫笑得有點勉強了:「當年師父親口允諾,待有一日水裡的魚不再怕我,便傳我仙術,是在安慰我吧。」
這冰雪聰明的孩子!洛音凡無言以對。
重紫仰臉望著他。
那目光隱隱叫人心疼,洛音凡不再瞞她:「世上之事向來難說,為師也並不確定。」
重紫道:「師父以為會有那天?」
洛音凡沒有回答,只是輕聲歎了口氣,揮手變出石凳,坐下,看著那雙大眼睛,半是教訓半是安慰:「重兒,有些事不能因為希望不大,就不去做,否則人人都衝著結果,那些看似不可思議之事又是誰做成的?南華祖師創派之初,何其艱辛,如今南華卻位列仙門之首,當年魔尊逆輪一統魔妖兩界,攻上南華,勢不可當,但我們終究守住了通天門,所以重兒,只要心有善念,天生煞氣又何妨,無論會不會有那天,只要妳肯盡力去做,都是為師的好徒兒,妳可明白?」
重紫垂下眼簾:「師父不嫌我沒用,丟你的臉?」
小徒弟是在顧及他的臉面?洛音凡明白過來:「別人怎麼說,有什麼要緊,萬萬不可學他們看重虛名,仙之所以是仙,是因為仙門弟子心懷蒼生,用術法造福六界,魔亦有術法,可他們卻用來禍害人間,所以為人憎惡,可見有沒有術法不是最重要的,單有術法而無品行,仙與魔又有何區別?品行端正,縱然不會術法,也一樣令人敬佩,為師當以妳為榮。」
是啊,別人怎麼看她有什麼要緊,只要師父不嫌棄她就是了。
重紫終於釋然,點頭:「師父教誨,重兒明白了。」
一身絕佳筋骨,因為一念之間的偏見,被耽誤至此,成為仙門中唯一一個不會術法的弟子,是對是錯?縱得半仙之體,卻連基本的防禦能力都沒有,險些命喪萬劫手中。
洛音凡心裡惋惜:「重兒可覺得委屈,會不會怪師父?」
重紫順勢趴到他膝上:「怎麼會,其實我本來就不想學什麼仙術,練劍多沒趣,師父不要怪我沒用,不要趕我走。」
洛音凡默然。
那次是意外,今後他定然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到她。
四海水如鏡,清晰地映出師徒二人的倒影,白衣如雪,她偎依在他身旁,距離如此的近,仿佛又回到了幾年前。
那真的是師父?
薄唇勾出淺得難以分辨的弧度,在水中暈開,擴散,猶如星光落小河,沉澱著滿河的溫柔。
重紫沒有抬臉,只是靜靜地看著水面,微笑。
比起雲仙子,她何其幸運,可以時時陪著他,這樣就好。

不知不覺間,夜帷已降,碧月當空,星光初現。
殿前明珠映照,小徒弟仍一動不動伏在膝上,緊緊抱著他的手臂,遲遲不肯起身,仿佛睡著了一般,但顯然她並沒睡著。
仍是個孩子。
洛音凡低頭看了半晌,歎息,終是硬不起心腸推開,於是輕喚:「重兒?」
重紫「嗯」了聲。
「起來。」
她哼了聲,不肯。
洛音凡好氣又好笑:「試劍會是南華歷來的規矩,雖說上屆弟子都要參與,但掌教知道妳例外,到時妳只要上去認輸,就可以免去比試,不必在意他人眼光。」
重紫猛地抬臉,又驚又喜,責怪:「原來師父早知道。」
小臉清麗可愛一如當年,此刻更是眼波微橫,含薄嗔之色,竟憑空添了幾分嬌媚。
往常朝夕相對,洛音凡倒從未留意,如今偶然發現這變化,頓時一愣,不動聲色推開她,起身:「上場時是要御劍的,妳不是一直想學麼,為師這便教妳御劍之術。」
往常看別的師姐師妹御劍而行,重紫總羡慕得不得了,只是知道師父為難,不願開口懇求,誰知忽然他主動提出,喜得連連稱好,直了身想要爬起,不料雙腿蜷得久了,又酸又麻,一時苦著臉哼哼。
洛音凡搖頭,將她從地上拉起來。
手被握住的瞬間,心也仿佛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下,重紫愕然。
已經多久沒有拉過這隻手了?溫潤,熟悉,當年他就是這樣牽著她,在眾目睽睽之下走上紫竹峰,那樣的美好,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多少次,她可以主動上去拉住他,明知他絕不會責怪,事實是,她不敢,至於什麼緣故,她自己也不清楚,不清楚為什麼在最親近的師父面前,還不如對著慕玉來得自在,至少她現在還能抱著慕玉的手臂撒嬌。
只知道,她的心再也回不到從前。
縱使現在他再一次拉起她的手,帶來的只是一種奇特的感覺,幸福,幸福得想要落淚,這變化讓她惆悵,害怕,卻又有一絲期待。
洛音凡放開她:「重兒?」
眨眼間,身上的塵土已經消失得乾乾淨淨,重紫回過神,垂眸看了眼空空的手,悄悄縮入袖中,捏緊,想要留住什麼似的。
「先隨為師去庫中選一件法器。」

在重紫的記憶裡,這間房原本是空無一物的,然而此刻,它竟然已變得金碧輝煌,其中擺滿了各色物件,數十柄劍高懸半空,有的閃亮耀眼,光華流動,有的古拙黯淡,靈氣暗藏,一看便非凡品,另外還有許多別的法器,如長短杖,拂塵,縛妖綾,困仙索,項圈……甚至還有只長頸花瓶。
重紫驚訝,心道怪不得重華宮空空的,原來是師父作法將東西都藏起來了。
洛音凡道:「妳仔細看看,選一件喜歡的。」
在南華五年,重紫就算沒學仙術,多少也還是懂得點,劍仙不似咒仙,都有隨身法器。洛音凡用一柄逐波,虞度有六合神劍,閔雲中那柄寶塔一樣的劍名叫浮屠節,行玄專司天機處,所用法器便是一卷天機冊。另外慕玉等弟子也都有劍,但也有不用的,少數弟子選的就是環索一類的法器。
重紫先看劍,左手取過一柄,右手又取過另一柄,愛不釋手:「師父說,我是選劍還是選別的啊?」
「我們南華是劍仙門,對敵通常用劍,是因為劍有鋒刃,易於攻擊,但也不一定非用它不可。」說話之間,洛音凡輕抬右手,那只長頸花瓶立即飛至他掌中,「凡稱手之物皆可作法器,一塊木頭,一卷書,用得久了,自會與主人心意相通,只不過好的法器先天就帶靈氣,對敵防禦可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花瓶重新落回原位,他淡淡道:「法器一旦選定,就不可輕易拋棄,否則恐怕終生也再難尋得稱手之物了。」
重紫「哈」了聲:「我聽真珠姐姐說過,選法器就像男人娶妻,女人嫁夫,定要選好。」
洛音凡噎住,半晌輕斥:「不得胡說。」
重紫一件件看過去,取了又放,放了又取,不時拿眼睛瞟他身上的逐波。
房間共藏有五十六件法器,皆是洛音凡幾百年來搜集的神物,有的是別人贈送,有的是他行走四方時,搜集天下奇材煉化而成,無一不是上品。通靈的法器也會擇主,感受到重紫身上的靈氣,都爭相發出翁鳴聲,有幾件甚至已經躍躍欲起。
重紫看得眼花,加上她心思原不在這上頭,發現無一件能比逐波,洩氣之下索性全丟開,回到洛音凡身邊:「師父替我選一件吧。」
仙門弟子斷無叫別人幫忙選法器的道理,洛音凡卻沒有拒絕,抬眸在眾多法器裡掃視一圈,忽然伸手,一件東西立即自左邊牆上飛來,落到他掌中。
那是根銀色的短杖,在眾多法器中並不怎麼起眼。
杖身長不過三尺,兩指粗細,杖頭呈天然淡紫色,恰好被煉成星狀,銀杖托紫星,天衣無縫,整根短杖都散發著柔和而內斂的光澤,小巧,美麗。
「為師兩百年前路過昆侖,忽得天降玄鐵一塊,暗藏靈氣,本欲鑄劍,誰知此鐵奇異,極難煉化,最終只煉成法杖一支,妳可喜歡?」
重紫喜得點頭,求道:「師父再給它起個名字吧。」
洛音凡聞言,抬眼看看門外長空,又低頭看她:「星光不比月明,卻從不以本身微弱為羞,依然普照人間,澤被蒼生,為師只盼妳今後不要妄自菲薄,心懷眾生,與那天上星辰一般,此杖便名為星璨。」
碧月竹影,星漢迢迢。
星光灑進門內,沾上雪白衣袍,融進了眼波,深深的眸子映出無數期冀之色,仿佛兩片漆黑的夜空,寬廣無際,包容萬物。
重紫看得癡了。
洛音凡卻留意到,星璨的光芒更加明亮,已急著想掙脫他的手,一時倍感欣慰。
此類神物都極通靈性,挑主人向來極準,通常是看資質,就像好馬只會供勇將駕馭一樣,否則跟著個無能的主人豈能甘心。其中有一類更奇特,它們天然帶正氣,通常不會認心念邪惡之人為主,縱然勉力使用,威力也必會大打折扣。
星璨正是如此,此鐵得自九天之上,正氣內斂,既然選定她,可知小徒弟心地純良,不枉這幾年謹慎教導。
洛音凡將星璨遞給她,語重心長:「星璨無鋒,不若劍善於攻擊,防守卻綽綽有餘,為師捨劍而取它,皆因妳天生煞氣的緣故,希望妳少鋒芒,多克制,不去爭強好勝,更不可傷害他人。」
長睫垂下,重紫低頭:「我明白。」
洛音凡點點頭,半晌才道:「也要用它好好保護自己。」
輕輕一句話,重紫倏地抬起臉,大眼睛光彩動人:「知道了。」

日出月落,晨風輕拂。
星璨杖身不那麼光滑,正好易於執掌,拿在手裡絲毫不覺沉重,輕巧無比。
重紫捧著看了許久,輕輕鬆手。
星璨沒有摔落,而是緩緩下沉,停在離地面一尺處。重紫小心翼翼踏上去,它仿佛懂得她的心思,帶著她徐徐升起,十分平穩。
自洛音凡傳授過要領,重紫這兩日都在紫竹峰上練習,再沒出去玩過,想到今日天亮試劍會就要舉行,夜裡她翻來覆去總也睡不著,索性爬起來悄悄琢磨。
雖然不去爭什麼輸贏,但出場漂亮點,總能給師父長臉的。
師父教的每一件本領,她都要學得出色才對。
重紫筋骨本佳,悟性極高,加上經常跟著御劍出行,掌握平衡方面更不怎麼吃力,而且說也奇怪,星璨的脾氣如外表一般柔順,絲毫不難駕馭,短短兩日工夫,她已經能隨意御杖飛行了。
洛音凡得知後只是點了下頭,除此之外再沒表示什麼。
是她學得不夠好吧?想當初青華宮卓昊故意顯露的御劍之術,疾如閃電,收勢卻輕巧自如,到此時才知曉其中高明之處。
重紫反復練了幾百次,仍難達到那樣的效果,因此總是悶悶不樂,卻哪裡知道,她自己認為的「不好」,在別人看來已經是很不可思議了,尋常弟子至少要兩三天才能勉強御劍騰空呢。
風過雲動,竹濤聲起。
響過昨日,響過今日,宛如一曲歲月之歌。
忽然想起當初,他從守山狻猊口中救下她,抱著她飛過竹梢……
心念一動,重紫御劍上行,陡然衝向長空,在雲中劃了個大大的圈,又折身下落,白衣帶動雲氣,漫山紫竹在腳底起伏,整個紫竹峰景色幾乎一覽無餘,重華宮每一片屋頂都帶著前所未有的親切感。
風中,一隻白燕在茫茫竹海間穿梭,身姿靈動,洛音凡負手立於峰頂岩石上,一動不動,靜靜看著這一幕場景。
從她悄悄出門練習的時候起,他就已經觀察許久了,小徒弟天資過人,他早就清楚,所以在試劍會前三日才開始傳授,果然不出意料,短短三日就能獨立御劍飛行。看她現在的樣子,似乎還不甚滿足,努力試著想要控制劍勢,然而收放自如,務必要與劍心意相通,這絕非一朝一夕能做到的,小徒弟初學,過於性急,且絲毫不懂其他仙術,無人在旁邊保護的話,恐怕會出事。
果然,白燕變著花樣盤旋幾周,猛地身形一滯,自半空摔落下來。
說來就來,洛音凡歎氣。
被那懷抱接住,重紫並不覺得意外,離開它幾乎整整三年,依舊如此的令她留戀。
洛音凡抱著她落在殿門前,放開,正色教訓:「為師如何囑咐妳來的?初學者最忌諱的便是『急於求進』四個字,妳總不肯聽,今日若非為師事先察覺,豈不要出事!」
重紫咬唇傻笑,沒有說摔下星璨是因為看見師父,一時心神恍惚的緣故。
見她這般模樣,洛音凡只當沒聽進去,語氣嚴厲起來:「吃過教訓,今後定要記住,貿然求進,到頭來必會害了妳自己。」
重紫忽然道:「師父擔心我嗎?」
洛音凡愣了下,淡淡道:「天底下豈有師父不擔心徒弟的,妳是重華宮唯一的弟子,斷不可令為師失望。」
重紫「哦」了聲,失望地垂首。
洛音凡抬眸看天色,轉身進殿:「試劍會快開始了,妳且回房準備,稍後隨我過去。」

第十二章 試劍會
仙風習習,略帶涼意,旭日悄然隱沒入雲中,天色漸陰,反而襯得場面更加莊重。
六合殿本已位於南華主峰頂,誰知今日後面又顯出一座從未見過的山峰來,祥雲纏繞,形成峰上有峰的奇觀。一座巨型石台高高矗立于新生峰頂,那便是數萬年來從未現形開啟過的赫赫有名的通天門,通天門下是無底飛升崖,直通黃泉鬼界,崖下層雲翻滾,白茫茫一片,極其壯觀,不愧是仙門大會比試場地。
崖邊陸續聚集了數千弟子,都在談論即將到來的比試。
五年一度試劍會,上屆所有入門弟子必須參加,算是一次考較,看看新弟子們五年來進境如何,這固然是會上一大重點,但此刻所有人心裡最關注的並不是這個。
試劍會不只是新弟子們的考場,也是爭奪首座弟子之位的競技場。
南華首座的地位與權力只在掌教與眾仙尊之下,誰不嚮往?試劍會恰好給了所有弟子們一個公平競爭的機會,凡南華弟子,無論輩分年齡,有心上場,都能經過提名比試,然後從中決出一名優勝者,由他挑戰現任首座,如若成功,便是南華新任首座弟子了。
慕玉已經連任三屆。
這次試劍會還未開始,所有人都已經在期待最後的首座之爭,還在暗地裡評出了幾位熱門人選,甚至有弟子不顧門規私下賭起來,賭注無非是仙丹仙草,毒一點的就是幾年修行,掌教虞度也很體諒下面弟子們的激動心情,每到試劍會就格外寬容些,睜隻眼閉隻眼。
仙鐘響過,洪亮悠長。
無數仙鶴靈鳥循聲而至,在雲上盤旋幾圈,紛紛往飛升崖間松枝影裡落下,再有數十靈狐白虎奔來,遠離人群各自找岩石蹲好,看樣子竟也早有準備,想要湊熱鬧。
一片白雲冉冉自峰底升起,朝這邊飛來,伴有金光道道,瑞氣千條。
四人立於雲端,當先是虞度與閔雲中,身後秦珂與聞靈之分立兩側。
虞度今日換了紫色法袍,頭頂三清洞玄冠,腳踏九星步雲履,腰間青色絲帶系著六合神劍,劍上佩著南華祖師傳下來的標誌掌教身份的五色劍穗。閔雲中仍是日常樸素衣袍,只不過手中浮屠節也已掛上了標誌督教身份的黑色劍穗。
雲頭往通天門高台之上降落,慕玉帶著幾名大弟子早已等在那裡,台下數千弟子同時向掌教作禮,虞度抬手示意,隨即與閔雲中分別坐定。
不多時,行玄也帶著徒弟來了,三位仙尊開始閒聊,無非是互相稱讚對方弟子,暗裡卻在較勁,尤其是閔雲中與虞度,惟有行玄無精打采摸著鬍子歎氣,天機處職責專司天機,本就不長於術法,他與徒弟幾乎就是來走過場的。
幾位仙尊說話,秦珂退後與慕玉作禮:「幾年不見,慕師叔想必修為更進了。」
慕玉微笑:「平日事多,哪有時間修煉,師侄天資過人,得掌教親授,短短幾年已修成半仙之體,想必術法亦有小成,有望新任首座之位。」
秦珂忙道:「不敢。」
聞靈之走過來,抿嘴推他道:「好啊,要不我們都去試試,也好見識見識慕師兄的身手,就怕我學得不好,還請師兄手下留情。」
秦珂慕玉二人尚未答話,那邊閔雲中就開口斥道:「爭首座妳還差得遠,休要不自量力。」
聞靈之臉一紅,神色頗為不服,嘴裡笑道:「師父還當真了,弟子說著玩呢。」
閔雲中其實也在擔心,慕玉是自己門下第一個得意弟子,連任三屆首座,這回應該不成問題,只是新來的秦珂,筋骨奇佳,短短五年就修成半仙之體,看虞度神情不比往年,竟不可大意,倘若這回慕玉敗在一個新入門的晚輩手上,未免掛不住老臉。
想到這裡,他轉臉問慕玉:「你那破劍還在用?」
慕玉笑道:「師父知道的,用了這麼久,還算稱手。」
身為劍仙弟子,慕玉卻有個不可思議的怪癖,那就是不喜歡用法器,想當初閔雲中故意擺了多少稀世之劍與他挑選,偏偏他只隨手取了柄尋常精鋼劍,差點把閔雲中氣個半死,後來的事恰恰應了那句「劍如其人」,長相平凡,劍也平凡得要命,偏偏深藏不露,第一次參加試劍會就奪了首座弟子之位。
然而好的法器無論是應敵還是在其他方面,終究會佔便宜,閔雲中沒少勸他,既然天生不喜法器,要做到與那破精鋼劍心意相通也不可能,不如趁早另換一柄好的,總比用一柄破劍來得強。誰知慕玉在這事上出奇的固執,總藉故推脫,為此沒少受責罵,有句話是兔子固執起來老虎也奈何不得,最終閔雲中讓步。
閔雲中此刻重新提起,無非是擔心他應戰時在法器上吃虧,聞言知道說他不過,鼻子裡輕哼了聲:「秦小子的劍呢?」
秦珂回道:「師父所賜,不敢隨意動用,現在房裡未曾帶來。」
閔雲中斜斜瞟他:「既是掌教賜的,想來必非凡品,何不取來看看。」
秦珂亦不推辭,抬手,刹那間一道藍影飛快自峰下竄出,劃過長空,如同雲中走藍虹,飄渺,不乏氣勢。
藍瑩瑩的長劍最終落到他手上,映著俊美偏冷的臉,相得益彰。
眾弟子見狀都呆住,惟獨慕玉一笑。
閔雲中愣了片刻,似笑非笑看著虞度,話卻是對秦珂說的:「連八荒劍都捨得傳你,足見掌教栽培之心,你可莫要令他失望。」
虞度笑道:「師叔門下能者輩出,又有慕玉這樣的得意徒弟,我自然著急,對這關門徒兒好些也是應當的。」言語間有幾分自得之色。
秦珂恭敬道:「秦珂不敢忘記師父教誨,和師叔祖愛護之心。」
話說得巧,閔雲中聽得抽了下嘴角,其實他對秦珂印象原就很好,想當初要不是因為那小女娃,這孩子早已拜在自己門下了。
喜歡歸喜歡,風頭還是留給自己的徒弟好,秦珂才學五年,照理說慕玉要勝他也不成問題,只是如今虞度連八荒神劍都傳了他,自己徒弟豈不吃虧?
他重新轉向慕玉:「我這做師父的比不得掌教,竟沒給你件好法器,到時為師這浮屠節且借你一用。」
慕玉婉拒:「弟子已有劍,怎好用師父的。」
閔雲中正欲發作,忽然遠處又有雲朵飛來。
五彩祥雲,昭示著來人無極金仙之位,一襲白衣萬年不變,正如他臉上淡漠的表情,手中逐波掛著標誌護教身份的銀穗。
他身後右側站著名少女。
被身前之人的光芒掩蓋,少女的身影顯得小而淡,那張臉有別於其他女孩子的美麗,和她的人一樣,美得有點輕飄飄的味道,此刻她眼簾低垂,神情收斂,右手握著支小巧的銀色短杖。
師父如畫,女徒弟如詩,形影之別,卻絕美無匹,恰到好處,連同二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氣質都那麼和諧。
直待洛音凡歸座,眾弟子才回過神,面露恭敬之色,有的已垂眸再不敢多看。
惟獨秦珂長眉微蹙,愣愣地看著那名少女。
前日匆匆一瞥,不知不覺已留下印象,此刻見到焉能不意外,想不到跟在重華尊者身邊的人就是她,難道……
或許,紫竹峰又收了弟子?
玉晨峰修煉五年,他絲毫不知底下發生的事,哪知今日見到的竟不是當初的醜丫頭,而是另一個美麗少女,一時只暗暗揣測,卻不好開口詢問。
旁邊聞靈之握緊手中劍,秀眉迅速皺起,刹那間又舒展開,低聲道:「重華尊者到了,試劍會就要開始,這台上太顯眼,你必定不喜歡,既然有慕師兄照管,不如我們下去看吧。」
這話正合秦珂的意,他點點頭,率先朝台下走。
且說重紫在洛音凡身邊站了會兒,見他和虞度等說話,索性也遠遠退開,打算找慕玉問問幾時輪到自己上場,忽然聽得底下人群中有人在叫自己,忙轉臉去看。
「蟲子!蟲子!」
原來燕真珠也來了,正朝這邊揮手招呼,她嗓門極大,這一叫,別人還好,不遠處被女弟子們包圍的秦珂猛地抬起眼,再次看過來。
重紫倒沒留意,飛快跑下台:「真珠姐姐。」
燕真珠去年剛成親,重紫還曾去賀喜的,一年下來,她整個人看上去竟比以前美麗豐腴了許多,眉眼間處處洋溢著光彩。
重紫由衷道:「真珠姐姐越來越好看了呢。」
「虧妳記得叫姐姐,這麼久不去我那裡走走。」
「我是想找妳,就怕打擾妳和姐夫。」
燕真珠毫不在乎:「怕什麼,他人很好的。」
燕真珠的夫婿是慕玉的徒孫輩,聽說很是寵溺她,重紫看著面前幸福的臉,似乎明白了她越來越漂亮的緣故,忍不住恍惚了一下。
她兀自走神,燕真珠卻注意到了旁邊的秦珂與聞靈之,上前作禮:「見過聞師叔祖,秦師叔。」
聞靈之往日聽重紫叫師叔是格外暢快的,可如今與秦珂並提,自己卻成了師叔祖,一張俏臉頓時變作青白之色,半晌才淡淡地教訓道:「重紫雖比妳年小,到底是重華尊者親傳弟子,論起來是妳的師叔,怎能造次,姐姐妹妹,沒大沒小亂了輩分,叫人聽見成何體統!」
這話明裡是指責燕真珠,暗裡卻是在說重紫,燕真珠本就不喜歡她,聞言待要頂嘴,重紫忙拉了她一下:「師叔教訓的是。」
礙於秦珂在,聞靈之不好再說什麼。
重紫拉著燕真珠要走。
「重紫?」一個略顯低沉的聲音響起。
重紫連忙回身看。
聞靈之身邊的白衣青年正毫不客氣打量她,神情和當年雲橋上一模一樣。
四目相對,看清那雙熟悉的閃閃的大眼睛,他才終於確認了什麼似的,冷冷的眸子裡閃過一絲笑意。
想不到他還記得自己,此刻到底認出來了,重紫很高興:「是我,秦師兄。」
他卻只挑了下眉,轉臉與聞靈之說話,不再理她了。
聞靈之臉色立即好轉,唇邊彎出淺淺的弧度。
明知道聞靈之為難自己,別人縱容她倒罷了,連他也故意這樣,重紫頓時氣得不得了,拉起燕真珠就走。

「……試劍會乃是南華二代祖師所立的規矩,為的是考較新入門弟子學藝進境,同時也將選出新任首座弟子,祖師遺訓,會上所有南華弟子各憑本事力爭,無須保留,更不必顧忌身份,但同門師兄弟之間終歸和氣為上,點到即止,不可傷及性命……」空曠清晰的聲音在山崖間迴響,餘音陣陣。
虞度訓話完畢,歸座。
此時台上除了虞度與三位仙尊,慕玉亦陪坐旁邊觀戰,這就怪不得人人都要爭當首座了,能在上面有一席之地,不是普通的風光。
一名大弟子上前公佈比試名單。
先是新弟子們的比試,幾場下來,果然各顯神通,新弟子們都將這五年來學過的法術展示得淋漓盡致。
重紫看不懂那些法術,拉著燕真珠解說。
「蟲子,聽說是掌教不讓妳學的?」
「我天生煞氣,學了不好。」
燕真珠看了她半晌,忍不住歎氣:「其實妳比她們好多了,尊者也是,真的不教妳半點,別人都怎麼說妳呢……」
重紫忙打斷她:「嘴巴長在別人身上,她們要說,就讓她們說去,反正我是不想學什麼法術,有師父在,誰能傷到我啊。」
燕真珠搖頭:「妳傻,妳難道永遠跟著尊者?」
「我就永遠侍奉師父。」
「當真小孩子,妳不嫁人好說,要是將來有師娘了呢?」
重紫笑得不太自然:「將來再說。」
幸好燕真珠又自言自語:「其實這件事我們連想都不敢想,常背地裡說,尊者那樣的人,要怎樣美怎樣好的仙子才配得上他,怕是永不會娶了。」
重紫忙拉她:「妳們說什麼呢,居然私下議論我師父。」
燕真珠笑道:「她們說的,我可沒說。」
重紫望望台上那熟悉親切的身影,心頭隱隱泛起一絲喜悅,連卓雲姬那樣的仙子都夠不上他,何況別人?師徒兩個可以永遠在紫竹峰相伴了麼?
她兀自出神,周圍女弟子們忽然全都安靜下來。
燕真珠忍不住道:「快看,秦師叔!」
輪到秦珂了?重紫連忙抬眸望去。

八荒劍光芒閃爍,帶著人自崖邊飛出,恍若白日飛升,疾如閃電,卻又驟然止住,穩穩當當立於飛升崖雲海之上,一連串動作自然得不帶半分煙火味。
燕真珠讚道:「行止自如,了無痕跡,好高明的御劍術!」
重紫努力練了這幾天,總達不到那樣的境界,見狀羡慕不已。
對手的是另一名晚輩弟子,二人互相作禮畢,各自退開三丈,氣氛陡然變得嚴肅,人人都在期待,這位初下玉晨峰的掌教關門弟子怎樣嶄露頭角。
場中遲遲沒有動靜。
那名弟子到底沉不住氣,打算先動手:「師叔賜教。」
秦珂微微頷首,忽然背轉身去,腳底八荒劍瞬間消失,無影無蹤,快得來不及看清楚。
陰空之下,雲層緩緩破開一道大大的口子,天光流瀉,隱約有天塌之勢。
四周氣氛變得奇怪,所有人都開始不安,似乎有了某種預感,偏偏又不願去相信,極度的壓抑與煩躁,幾乎令人喘不過氣,重紫忍不住抓緊了燕真珠的手。
片刻工夫,卻顯得格外漫長。
就在眾人即將忍耐不住的時候,長空光芒一閃,一道藍影自雲中直直墜下!
輝煌奪目,恍若九天星垂,方圓數十丈都被藍光籠罩,縱然炎炎烈日,雷電劈空,竟都不及面前這一幕,氣勢之壯,實難形容。
只不過,那些身在光芒籠罩之下的弟子們,誰也沒有半點振奮,反而渾身發冷,滿臉的不可置信,滿心的震驚。
劍挑星落,落星殺!
先發制人不稀奇,但當著掌教的面,在眾目睽睽之下使出殺招,這是誰也沒料到的!
更沒料到的是,一個入門才五年的新弟子,居然能將尋常殺招使到這地步!
對面那名弟子明顯是嚇呆了,準備好的招式都已忘記,哪裡還顧得上閃避,何況這等境界的殺招,不僅他閃避不了,就連旁人想要攔阻,怕也來不及。
眾人變色,紛紛驚呼,有的甚至已經站在那裡發傻。
虞度也動容,倏地從座上站起:「珂兒!」
殺氣盡收,光華盡斂,頭頂天色陡然暗淡下來,眾人只覺眼前一黑,那種感受,就像眨眼之間白天變作了晚上。
涼風陣陣,崖下白雲浮蕩,白衣青年翩翩立於八荒劍之上,背對眾人。
比試的兩個人依然站在原位,好像根本沒有動過手,倒是其餘弟子們捏了滿手心的冷汗,都感覺像是做了場夢,夢醒來,什麼也沒變,周圍一切照舊。
那樣可怕的劍勢,竟然被他輕巧收住。
「承讓。」他緩緩回身,神態自若。
僅此一招,已定勝負,那名弟子心服口服,道了聲「慚愧」,御劍退至崖上。
一陣驚歎聲爆發出來,寂靜的氣氛被打破,崖前人聲鼎沸,無非都是讚歎之辭,尤其是新弟子們,一臉佩服與羡慕。
台上,閔雲中側臉看虞度,皮笑肉不笑:「掌教教的好徒弟。」
行玄也笑道:「我早說這孩子資質不錯。」
虞度原本又驚又怒,哪料到是徒兒帶來的意外驚喜,頓時大大地鬆了口氣,心裡禁不住得意,微笑著坐回椅子上:「小孩子年輕氣盛,愛出風頭,叫師叔師弟看笑話。」
閔雲中輕哼,不語。
高台底下,燕真珠連連歎道:「去勢如此迅猛,收勢猶有餘力,唉!尋常落星殺,我上山這麼多年,還沒見過哪個弟子能練至這般境地!」
重紫忙問:「慕師叔也不能嗎?」
燕真珠搖頭:「他老人家倒從未使過這招,是以我也不知。」
重紫若有所思,始終覺得方才所見招式很眼熟,半晌回想起來:「原來叫落星殺,我曾見師父用它對付風魔的!」
燕真珠道:「那本來就是尊者最有名的殺招,秦師叔此番可比得上?」
重紫想了想,搖頭。
秦珂出招固然高明,相比之下,可以說毫不遜色,氣勢足以壓倒對方,可是師父的落星殺,始終多了點什麼東西在裡頭,當年匆匆一現,卻記憶猶新,漫天劍光,惟餘一背影,沒有方才的壓抑與不安,那是種奇怪的決絕與無情,縱然是死在劍下的人,也絕不會生出半點恨意。
燕真珠並不意外:「秦師叔才練五年,到這地步已經難得,怎能與尊者比。」
周圍弟子們稱讚聲不絕,惟獨秦珂神情與平日無異,仍立於飛升崖雲層上,遲遲不下來,正在眾弟子奇怪時,他忽然躬身,遠遠朝高台作了一禮。
「重華尊者法力無邊,修為高深,晚輩敬仰已久,但晚輩也常聽說,尊者最有名的,其實並非極天之術,而是南華最尋常的一招落星殺,晚輩愚見,能將尋常殺招使至化境,方是修行中集大成者,可惜晚輩往日無緣親見,未能一飽眼福,如今厚顏賣弄,斗膽求尊者指點一二。」
氣勢壯極,出招之後還能留有收勢餘力,可見這招他也已經練至化境,在場數千弟子不約而同靜下來,目不轉睛望著台上那人,都盼著聽他如何評點。
峰頂一片沉寂,鴉雀無聲。
那身影端坐高台,紋絲不動,宛如白玉雕像。
虞度一來顧及徒兒顏面,二來也想聽他評點,主動道:「珂兒既有心,師弟且看在我的面上,指點他兩句吧。」
洛音凡難得開口,語氣平靜聽不出褒貶:「短短五年,能將落星殺使到這般境界,拿捏有度,已是難得。」
秦珂鬆了口氣,待要說話,忽然又聽他淡淡道:「然則落星殺名為殺招,其中卻暗含有『不得已』三字,你的招式固然已至化境,卻只得其勢,不得其神,須知仙術本不是為殺而創,而是為救,這一招更非用於比試。」
這番話說得奇怪,明明是一式殺招,卻與「救」扯上關係,既然承認他練至化境,卻又說不得其神,未免矛盾。
眾人低頭思索。
秦珂愣了半日,忽然面露愧色,恭敬地作禮:「不得已而殺,秦珂今後必定謹記,多謝尊者。」
洛音凡點點頭。
秦珂再不說什麼,御劍退下。
無論如何,這番表現他是出盡了風頭,回到人群中,立刻被女孩子們包圍,聞靈之忍了喜悅,揶揄道:「你這麼厲害,叫我們怎麼敢上去。」
秦珂道:「師叔過獎。」
聞靈之面色微變,勉強笑道:「說過多少次,別叫什麼師叔,你比我還大呢。」
重紫在旁邊聽得好笑又生氣,方才還教訓燕真珠沒上沒下,轉眼就不必叫師叔了。
秦珂道:「怎敢亂了輩分。」
聞靈之越發氣惱,踏上寶劍:「輪到我了,我先上去。」
她生得美麗,就算穿著仙門尋常寬大白衣,也難掩蓋玲瓏有致的身材,在師兄弟之間周旋,嬌豔的臉更是無往不利的武器,她一上場,立即引來許多關注。
「聞師叔術法出眾,必定要贏。」
「這是自然。」
從小就總受她欺負刁難,要說不介意那是假的,重紫輕哼,斜眸瞟瞟半空中得意的聞靈之,心道叫妳輸才好呢。
重紫沒興趣看這場比試,東張西望,忽見重華宮那隻靈鶴單腿立於不遠處的岩石上,小腦袋歪來歪去,正往這邊瞅,於是她悄悄地鑽過人群,轉到岩石背面往上爬,想要去抱它。
一隻手將她從石頭上拉下來。
「要上去就御劍,到處亂爬,成何體統。」
「秦師兄?」重紫驚訝,繼而想起他之前的態度,沒好氣,「不去看聞師叔比試,過來做什麼!」
秦珂丟開她:「這麼快就得了半仙之體,不錯麼。」
對別人都那麼客氣,偏偏總這麼貶她!重紫微惱:「是是,師兄是在誇你自己吧。」
秦珂轉身便走,丟下一句:「醜丫頭。」
不知為何,自從三年前青華宮做客之後,重紫就開始討厭被人罵醜,聞言再也顧不得什麼靈鶴,氣得衝他背影叫:「你才醜,醜小子!」
秦珂頓住腳步,回身。
忘記輩分辱罵師兄,重紫立即住口。
眼睛裡已經帶了許多笑意,他看著她,不緊不慢道:「醜丫頭,給我仔細點。」
重紫正聽得莫名,忽然周圍一片讚歎聲,回頭看比試場上,卻是聞靈之勝了,頓時更加洩氣,悶悶地往燕真珠那邊走。
「重紫不醜,他逗妳的。」一個溫和的聲音傳來,「再過兩場便輪到妳與他的比試,別亂跑。」
重紫一愣,抬臉。
高台上,慕玉正朝這邊微笑。

第十三章 風波又起
聽說是和秦珂比試,重紫反而放了心,至少比遇見聞靈之她們好,她悄悄溜回燕真珠身旁坐下。
燕真珠卻早已發現,轉臉:「跑哪去了,過兩場就是妳。」
重紫看看白雲浮蕩不見底的懸崖:「這底下真的通黃泉鬼界?」
燕真珠道:「設了結界的,否則那些野鬼就可以上來了,冥界是輪回之所,閻王向來置身事外,不管仙魔兩界的事,他們力量薄弱,但那道鬼門乃是天賜奇關,仙與魔都進不去,除非死了,然而死靈一進鬼門便法力全失,只能投胎轉世,當年魔尊逆輪收服妖界後,進攻冥界,想要一統三界,最終還是作罷。」
重紫點頭道:「這樣好,無論人仙魔,惟有死是最公正的,仙門中人雖能跳出輪回,但至今仙界並無一例真正長生不死的,歷代祖師法力最高強的也難逃劫難,死,只是早晚的事。」
燕真珠笑道:「照妳說,仙凡根本沒有區別,我們還修仙做什麼。」
重紫搖頭,臉上竟是一派認真嚴肅之色:「仙凡之別,在於仙本就是為守護六界而生,而凡人不是,所以仙修的,其實是大愛之心,比凡人強,比凡人活得久,是因為他們肩負重任,隨時會為守護六界而死。」
燕真珠聽得目瞪口呆,半晌笑罵道:「這麼小,滿口的大道理。」
重紫臉一紅:「我也這麼問過師父,是師父說的。」
燕真珠道:「又來了,尊者的每句話妳都記得清楚。」
重紫尷尬,低頭笑。
說話之間,又是一場比試結束。
即將輪到自己,重紫有點緊張,摸摸手中星璨,暗暗祝禱:「星璨星璨,雖說你跟我不久,可既是師父親手挑了你給我,我今後只會喜歡你,珍惜你,永不棄你,上場時咱們一定要長點臉,飛得好看些,叫他們不敢笑話,別出醜才好。」
星璨閃閃,似乎聽懂了她的意思,動了下。
重紫正在奇怪,旁邊燕真珠就推她:「快,輪到妳了。」
原來前面那場比試因為實力懸殊太大,結束得很快,接著就該論到她與秦珂,此時秦珂早已御劍等在飛升崖上空,長眉微蹙,神情不改,先前的張揚之態已經收斂得一乾二淨,恢復了素日的老成,反而更顯魅力。
身為掌教關門弟子,適當的時候給師父長臉立威,一次就已足夠。
經過先前比試,一招「落星殺」驚豔,眾弟子果然都已對他生出尊重敬服之心,掌教弟子畢竟不同凡響,再無人敢小瞧。然而此刻與他對手的,卻是什麼也不會的重紫,最強與最弱的對決,結果明擺在眼前,簡直無須猜測。
重紫平日裡總被聞靈之和一干女弟子嘲笑欺負,言行不如聞靈之八面玲瓏,可她從來不惹事生非,脾氣好,長得也討人喜歡,久而久之,眾人態度由輕視變成憐愛,想到她不會御劍,此番礙於規矩,難免要出醜,都替她捏了把汗。
聞靈之只管側身與旁邊師兄弟們說話,眼睛並沒朝這邊看,可是那嘴角卻已經高高揚起。
燕真珠見狀輕哼一聲,方才談話中,她已經知道重紫學過御劍,擔心道:「有沒有把握上去?要不然我替妳說聲,別去了。」
重紫捧著星璨站起身,忐忑地朝高台上望。
那雙眼睛竟也遠遠看著她,四目相接,柔和的眼波仿佛帶著種奇異的魔力,能給人送來力氣,有坦然,有安慰,有縱容,有鼓勵。
只一眼,躁動的心已變得平靜如水。
方才的想法實在很多餘,師父不嫌棄她,別人怎麼看,有什麼重要的?
重紫推開燕真珠的手,搖頭:「沒事。」
雙手果斷鬆開,星璨聽話地下落,在她腳前方停住,還動了動,似乎在讓她寬心,邀請她快些。
重紫安然踏上杖身。

五年試劍會,每個新弟子都要上場,絕不允許缺席,以免無人考查荒廢修行,這是祖師立的規矩,為的是鞭策一干弟子,光大南華,只不過祖師爺沒有料到,幾萬年後的南華,竟會出現一個只修仙靈不修仙術的弟子,否則想必也不會將話說得這麼滿。
虞度看看洛音凡:「我看不如免了……」
話未說完,忽然一道柔和的銀光拔地而起,其速度令人咋舌,再定睛看,白衣少女已飄然立於飛升崖上,身後杖身拖起閃閃的優美的弧線才剛消失。
刹那間,四周變得出奇的安靜。
眼簾低垂,白色長袖被風牽開,身體顯得很單薄,確實不及聞靈之豐盈動人,可是那種多出來的空靈的味道,卻是聞靈之絕對沒有的。
一瞬間眾弟子都看得發呆,有驚豔,更多則是不可思議。
御劍講究的就是快、穩、止三字,習得好的,攻擊時便占盡優勢,令對方措手不及,天賦高的弟子短短幾年能將御劍術練到這境界,也不是不可能,比如秦珂,然而傳說中什麼都不會的少女竟也能使出來,就有些意外了。
莫非先前的傳言有誤?
不止弟子們都在懷疑,高台上,閔雲中與虞度、行玄三位仙尊面色也不太好,目光複雜,惟有慕玉看著她微笑。
閔雲中看看洛音凡,似笑非笑:「不愧是護教尊者的徒弟。」
虞度皺了下眉,很快舒展:「御劍之術而已,仙門弟子都該會才是,否則叫人笑話,師叔何須顧慮太多。」
閔雲中不說什麼了。
行玄也圓場:「這女娃娃資質原就不錯,幾年練到這地步也不稀奇。」
洛音凡端坐椅子上,面不改色,似乎沒聽見三人說話,惟有那雙眼睛,遙遙望著場中小徒弟,目光裡是滿滿的震驚。
沒有人清楚內情,除了他。
三日,不過三日,她竟然已經能夠做到與星璨心神相通,這是尋常弟子十幾年才能達到的境界!
悲哀,還是憐憫,已經說不清楚。
擁有超群的天賦,對仙門弟子來說向來是無上的幸運,僅僅因為天生煞氣,幸運就變成了不幸,此事倘若說出真相,必會讓她受到更多猜忌。但凡天下師父,無不以收得資質過人的好徒弟為榮,惟獨他洛音凡,只希望他的重兒能愚笨一些。
洛音凡終於忍不住在心底重重歎息。
周圍氣氛異常,重紫也很奇怪,她本來就對自己方才的發揮沒把握,極度忐忑之下,眼睛不由自主望向高台,尋求安慰。
他依舊紋絲不動端坐在那裡,可是那目光……
重紫心裡「咯噔」一下,有點慌,她哪裡知道其中有什麼不妥,仔細回想之下還是疑惑,方才明明沒出錯漏,御劍講究的不就是迅疾如電行止自如麼,師父難道不滿意?
被那雙大眼睛裡的不安刺痛,洛音凡一驚,後悔不已,到底是個孩子,一切並非她的過錯,實在不該多想。
恢復鎮定,他看著她微微頷首,以示嘉許。
重紫這才放心,喜不自勝。
對面秦珂業已回神,嘴角動了下:「醜丫頭,進境這麼快。」
重紫終於記起自己是在比試,聽出話中誇獎的意思,更加高興,正要開口認輸,迎面藍光驟起,照得她眼睛一痛,下意識瞇起。
來不及反應,冰冷的力量已襲到,同時伴著他的聲音——
「仔細接著。」
冷厲的氣息如根根利錐,紮入肉體,順著筋脈遊走,全身血脈幾乎都被凍結住,重紫只覺眼前一黑,痛得受不住,自星璨上跌落,直直飛出去。
燕真珠嚇得驚呼:「蟲子!」
幾乎是同時,虞度也大喝:「不得胡來!」
眾人駭然之際,一道白影早已將半空中墜落的人接在了懷裡。
雖說冰攝之術不傷魂魄,可凡人肉身是萬萬經不起的,幸虧她有半仙之體相護,否則肉身早已毀了。
洛音凡飛快替她解了術法,握住她的手強度些仙氣過去,護住她的心神。
秦珂原以為她御劍術這麼高明,必定學有所成,故有心一試,只用了兩成法力,算準再差的弟子也避得開的,卻萬萬想不到她半點術法都不會,見狀大驚,手足無措,匆匆上前查看:「醜丫頭!」話剛出口又發現失言,立即停住身形。
懷中人臉色慘白如紙,讓洛音凡既驚且怒。
『有師父在,誰能傷到我』,這孩子是如此的信任他,依賴他,心裡恐怕早已將他當作了親人,幾年來朝夕相對,他又豈會真無半點感情?親口承諾保護她,卻屢屢讓她受傷,萬劫那次是意外,這回不是,眾目睽睽之下,他眼睜睜看著她被人所傷,而不及相救。
發現重紫魂魄尚且完好,洛音凡才略略寬心,隨即又浮起前所未有的自責。
他輕聲喚:「重兒。」
重紫仍有點恍惚,愣愣地望著他。
試劍會上發生這樣的事,虞度與閔雲中等也知道事情嚴重,趕過來詢問,行玄上前仔細查看片刻,道:「幸好出手不重,每日一粒血羽丹調養,半個月即可痊癒。」
虞度鬆了口氣,沉下臉:「珂兒,還不過來賠罪!」
秦珂本就記掛著重紫的傷,聽行玄這麼說,總算放心,垂首道:「是弟子行事鹵莽,但憑尊者處置。」
洛音凡淡淡道:「摩雲洞領罰。」
此時受罰,必定影響到試劍會,聞靈之遠遠聽著,急忙大聲替他辯解:「尊者明查,他其實並不知道……」
洛音凡雙眉一皺,側臉看她。
目光再不似平日柔和,冷冷的,憑空多出一片淩厲之色,看得人心陣陣發涼。
那一眼,讓在場所有弟子全都明白過來,原來心目中一直高高在上不食煙火的重華尊者也是護犢的,他對這個「沒用的」徒弟,絕非眾人想像的那樣。
聞靈之噤聲,不敢再說。
反倒是秦珂恢復鎮定:「晚輩知錯,稍後便去摩雲洞閔督教處領取責罰,還望尊者快些帶她回去醫治。」
洛音凡道:「仙門術法,學來並非是為了炫耀,更非爭強好勝所用。」
秦珂並不辯解:「晚輩謹記尊者教誨。」
終於又在他懷裡,如此溫柔的懷抱!還有方才那雙眼睛裡閃過的明顯的驚怒之色!重紫心中五味陳雜,歡喜,難過,不捨……外界發生什麼事,她根本沒有注意,甚至覺得肉體上的痛苦也算不得什麼了,只是閉上眼,將臉貼在他胸前順滑的黑髮上。
以為她是難受,洛音凡轉向虞度:「我先帶她回紫竹峰。」
虞度頷首:「所幸未鑄成大錯,改日必讓珂兒登門請罪。」
洛音凡不再說什麼,抱著重紫轉身,駕五彩祥雲離去。
目送師徒二人去遠,秦珂徑直至閔雲中跟前,滿臉慚愧:「一時失手,險鑄大錯,求閔督教責罰。」
閔雲中皮笑肉不笑:「掌教的意思?」
虞度苦笑:「按規矩便是。」
聞靈之趕過來求情:「師父,論起來也不能全怪他,他並不知道重紫的事,所以失手,誰叫重紫……」
秦珂打斷她:「多謝師叔,傷人總是不該,秦珂甘願領罰。」
閔雲中本就對他印象很好,見他有擔當,更加喜歡,板著臉衡量,既要顧全洛音凡那邊,又要保全他繼續參加試劍會,當著這麼多弟子的面,須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方好。
旁邊慕玉微微一笑:「人間有句話叫不知者不罪,秦師侄固然有錯,但也情有可原,試劍會當前,往常失手誤傷同門的事也很多,罰是該罰,卻不必急於一時。」
閔雲中聞言點頭,正色道:「此番理應重罰,念在你是無心,且試劍會尚未結束,暫且寄下,待試劍會過後,再來摩雲洞領。」說完轉身回高台,丟下一句:「記得去你洛師叔那邊賠個罪。」
秦珂低頭謝過,退下。

正如行玄所言,每日一丸血羽丹調養,重紫半個月便痊癒了,等她恢復元氣要出去看時,試劍會早已結束,這回的首座弟子之爭異常激烈,上場挑戰的共有一百四十二名,秦珂連敗閔雲中手底數名弟子,不出所料輸給了慕玉,算是皆大歡喜的結局,據說那也算是近百年試劍會上最精彩的一戰。
慕玉穩坐首座弟子之位,閔雲中固然有面子,虞度也很滿意。新弟子敗給前輩沒什麼不光彩,慕玉入門二十年,秦珂才不過短短五年,能取得這樣的成績已經難得,堪稱南華派後起之秀了。
試劍會剛過,眾弟子熱情尚未減退,一個重大消息驟然而至。
那些一心向萬劫尋仇的人不知通過什麼途徑,竟然打聽到宮可然的行蹤,又將躲在冰湖修煉的她拿住,送上昆侖,昆侖掌教玉虛子立即向仙門各派送信,青華宮、長生宮、蜀山門,茅山派等重要人物聞訊,紛紛趕去相助,至於魔尊萬劫那邊,目前尚無消息。
虞度洛音凡接到信,立即與閔雲中行玄商量,逆輪之劍事關重大,須儘快奪回來進行淨化,以免遺禍,玉虛子信中的意思,當然還是請洛音凡親臨昆侖,畢竟萬劫是魔界最強的魔尊,並非人人都能應付,商議之下,洛音凡決定自己先行出發,隨後由秦珂帶一干弟子趕過去接應。
彼時重紫已經傷好,洛音凡原不必再掛心,誰知事到臨頭反而又猶豫起來。
自己一旦離開,紫竹峰便剩了小徒弟一個人,而小徒弟除了御劍,別的術法是半點不會,虞度與閔雲中弟子多,斷難周全,可巧行玄也要外出,真要有什麼意外,叫誰來照應她?讓她跟著自己去吧,萬一又像上次青華宮那樣出事……
洛音凡忍不住苦笑。
清靜幾百年,無牽無掛,如今居然會為這種事傷神,莫非這就是常說的「天下父母心」?
原以為護她周全,放在身邊不出意外,就是最好的結果,然而經過這次試劍會,洛音凡才發現,很多時候,事情遠非自己想的那樣,身為仙門弟子,沒有術法是多麼危險。
倘若那日動手的不是秦珂,而是……
結局實難想像。
親自帶大的徒弟,品行究竟如何,洛音凡怎會不清楚,分明是個天性純善的孩子,擁有驚人的天賦,卻受到不公正對待,連身為師父的他也難免偏見,不是信不過,是賭不起,代價是南華,甚至天下蒼生,逆輪浩劫至今仍是許多人的噩夢。
可這始終是個孩子,從小受盡欺淩,拜入仙門,卻連自保能力也沒有,何其無辜?
她仍舊毫無怨言,一如既往地信任他。
這種信任,就連最無情的神仙,也難免生出一絲感動。
悠悠歲月,寂寞修仙生涯,洛音凡早已習慣對什麼東西都看得輕了,包括自己的性命,所以養成一種無可無不可的淡然性子,眼裡除了蒼生,除了六界碑,從未有什麼人什麼事讓他覺得特別重要。
但如今這孩子跟著他一場,五年來的陪伴,她真心把他當親人,讓他覺得欠了份人情,再加上身為師父未盡責任的內疚,他已經不能不顧及她的性命,甚至會不知不覺為她的未來擔憂,就像這回赴昆侖的事,往常說動身就動身,可眼下他仍在為如何開口告訴她,如何安頓她,如何囑咐她而發愁。
長長的白色衣擺曳地,洛音凡負手立於庭前四海水畔,身畔彌散的,不知是霧,是煙,還是雲。
重紫出門就看見這樣一幕場景,呆了半晌,才走過去輕喚:「師父。」
洛音凡點點頭,並未轉臉看她。
「師父在想什麼?」
「為師只是在想,這樣做是不是錯了。」
一如既往的淡淡的語氣,不像是詢問,反像是歎息,裡頭包含了太多東西,惆悵,不安,還有歉意。
重紫刹那間明白過來:「師父說什麼,我受傷是意外而已,誰叫我當時只顧發呆呢,要是早說一步,也不至於這樣。」她跳到石橋上:「何況我已經全好了。」
這孩子,什麼都知道!洛音凡搖頭,終於轉臉看她:「跳來跳去,總是個長不大的孩子。」
重紫垂眸笑。
她倒很願意永遠當個小孩子,像當初那樣天天纏著師父不放,可現在,她只有受傷,才能換來他的懷抱與親近了。
長睫低垂,小徒弟分明是在笑,模樣竟隱隱叫人心疼,但眼前之事不能再拖,洛音凡移開視線,看著四海水沉吟片刻,還是決定告訴她:「宮仙子現被拿住,逆輪之劍尚在魔尊萬劫手中,務必奪回才好,為師明日便要動身趕往昆侖。」
重紫曾吃過大虧,當然記得魔尊萬劫是誰,聞言震驚,忙道:「我也去!」
洛音凡搖頭:「你留在南華。」
重紫急了:「我不,我要……」
洛音凡瞟她一眼,皺眉斥道:「不聽為師的話麼。」
重紫不敢再說,垂首。
意識到話說重了,洛音凡將語氣放得柔軟些:「此番前去必然危險,妳不會術法,且留下來看守紫竹峰,若是無趣,就多出去找……真珠過幾日也要跟去的,叫別的師姐師妹上來陪妳吧。」
重紫悶悶地「哦」了聲。
洛音凡待要再囑咐,忽然又停下,輕揮廣袖。
面前雲氣散盡,如鏡的四海水上現出一幅畫面,卻是秦珂在紫竹峰下作禮。
「前日鹵莽行事,誤傷師妹,晚輩甚是不安,已在閔督教處領過責罰,不知師妹傷勢如何,特來與尊者和師妹賠罪。」
聽說他受罰,重紫後悔不已,這半個月有師父照顧,竟然忘記問他的事,他誤傷自己,肯定受罰不輕了:「秦師兄他不是有心的,師父……」
這種時候還能替傷害過自己的人求情,洛音凡聽得欣慰,隱去水中畫面,頷首道:「自然,這孩子悟性極高,品行端正,將來必有大成,他既誠心來看望妳,妳且出去見一見吧。」
師父就二十二歲的模樣,有沒有被別人叫過孩子?重紫歪了腦袋看他,遲遲不動。
洛音凡疑惑,好在他不是愛多問的人,囑咐:「速去速回,為師還有事要妳辦。」
「知道了。」
目送他消失在殿門內,重紫更為方才的念頭發笑,因怕秦珂久等,匆匆御杖至紫竹峰下,遠遠的就看見一名白衣青年站在那裡。
「秦師兄!」重紫招手。
秦珂上前兩步又停住,蹙眉:「妳的傷……」
「已經好了。」重紫在他面前落下,赧然,「這事本來跟你無關,我不知道害你受了責罰,閔督教怎麼罰你的,重不重?」
秦珂不答反問:「怎會這樣?」
重紫莫名:「啊?」
秦珂看著她的眼睛:「真是我師父?」
重紫明白過來,垂首一笑:「是我天生煞氣,不適合修術法,其實就算掌教同意,我也不想學的,你儘管笑話我懶吧。」
秦珂沉默半晌,側過身:「醜丫頭。」
重紫正聽得莫名,他忽然又開口道:「懶就懶,其實不會術法也無妨,我看尊者他老人家很是護妳,何況……還有我們在,怕什麼。」
師父真的護著她,連他也這麼以為?重紫暗暗高興:「我聽師父說,師兄打敗了那麼多人,和慕師叔大戰七十回合,第一次參加試劍會就能挑戰首座弟子的,近百年來,慕師叔是第一個,你是第二個。」
秦珂搖頭:「傳言而已,慕師叔遠勝於我。」
重紫拿星璨敲他:「師兄太謙。」
秦珂倒也面色不改:「並非過謙,我用的八荒劍乃是柄上古神劍,遠勝慕師叔的劍,先已在法器上占盡便宜,何況走到四十回合的時候,我就覺得吃力,一場下來,慕師叔卻安然無事,可見他的修為遠在我之上,只怕還有心讓了我幾回。」
輸得起贏得起,重紫反而更加佩服他,安慰道:「不管怎麼說,你比他晚入門十幾年,能跟他打已經難得了,連我師父都誇你。」
秦珂意外:「果真?」
重紫認真道:「我騙你做什麼,方才他還說你悟性高,將來必有大成。」
秦珂難得一笑:「那是尊者抬舉,我原以為傷了妳,他老人家必會生氣。」
重紫道:「你別胡說,我師父才沒那麼容易生氣,他就是看起來不愛理人,其實脾氣比天機尊者還好呢。」
天下徒弟無不崇拜師父,秦珂抿嘴,再看了她兩眼,轉身就走:「妳沒事就好,剛痊癒,回去多歇著,我改日再來看妳。」
送走他,重紫也惦記著洛音凡的吩咐,急急忙忙御杖奔回重華宮,誰知大殿上空空的不見人影,正在她著急之際,耳畔傳來熟悉的聲音。
「為師在守山狻猊處,速速過來。」

第十四章 靈台印
頭上翠葉密密層層,地下團團雲氣蕩漾,如同彈扯的棉絮,白衣曳地,洛音凡遠遠立於兩叢紫色竹杆之間,旁邊趴著隻怪獸,正是守山狻猊。
重紫跑過去:「師父。」
洛音凡側回身,見狀搖頭:「總是性急。」
重紫擦擦額頭,笑道:「我怕師父等久了。」
洛音凡沒說什麼,旁邊守山狻猊會意,立即站起身,乖乖地走到旁邊蹲著,活像隻小狗。
他抬起手,手上已多了卷帛書:「為師今日授妳一卷靈台印,這是心法,仔細看著。」
重紫意外,連忙搖頭:「受傷是意外,我學這些又沒用,何況師父知道我天生煞氣……」
洛音凡明白她的顧慮:「此乃極天之法中的上層防禦術,上古天神所創,學了它,危急時刻便能用來自保或救人,護住心神魂魄,為師只傳妳這一式,此番外出,妳一個人留在紫竹峰上,凡事自己留意些。」
師父是在擔心她呢!重紫暗喜,聽到那句「救人」,沒再反駁。
帛書緩緩上浮,在半空中展開,銀光燦燦,上書十行金色小字。
重紫這幾年跟著習過字,正努力想要看清,眨眼間那些金色小字忽然活了一般,紛紛脫離書卷朝她飛來,重紫正在莫名,那些字已經一個接一個鑽進了她的腦袋裡,身體並無任何不適,只是心頭一下子變得明朗,所有心法口訣好像都刻進了腦海,熟悉無比,呼之欲出。
洛音凡收了帛書:「為師先使一遍與妳看。」
旁邊的守山狻猊聞言,立即自地上站起,精神抖擻,前爪伏地作出攻擊狀,上古神獸果然非同凡響,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想到第一次差點被它誤傷,重紫吐吐舌頭,往洛音凡身後躲。
洛音凡安然立於原地,只是身上開始散發出柔和的銀光,將二人罩住,隨著殺氣越來越濃烈,逐漸變得明亮。
就在狻猊咆哮著朝二人撲來時,銀光刹那間耀眼無比。
洛音凡不慌不忙抬手,猛地變為掌,隔空虛拍。
如同被什麼擊中,狻猊嗚咽著翻滾出去,撞上幾丈外的一叢紫竹才停住,半晌爬回來,委屈地伏在地上搖頭。
這麼厲害!重紫驚喜,伸手摸它的腦袋,同時想起來:「那次我被風魔劫持,師父就是用它救我的。」
洛音凡道:「靈台印,本是借對方之力反擊,因此遇強則強,遇弱則弱,遇空則空,若對方無心下手,也就失去效用,是以通常不會誤傷人,妳且試一次看。」
重紫默默想著心法口訣,照樣試了遍。
這回狻猊非但沒被彈出去,反而高高昂著腦袋,不屑地衝她哼哼。
洛音凡沒有意外,極天之術,本門規矩是得天仙之位方可修煉,小徒弟尚無根基,修習起來必定更加費力:「為師不在的時候,記得多練練,待為師回來,會察考妳的功課。」
重紫答應。
洛音凡走了幾步,囑咐道:「須要對方先動殺機,靈台印方能起用,雖說算不得傷人,但若非危急時刻,最好不用,更不能外傳。」
「知道。」
「妳留在這裡,與狻猊多練練。」
見他要走,重紫連忙追上去:「師父。」
洛音凡止步,回身看她。
重紫遲疑了下,道:「師父此番去昆侖,是想從魔尊萬劫手上奪回魔劍,我記得師父說過,當年三千仙門弟子就是護送魔劍途中慘死的,救我的那位大哥也可能在中間,我想知道緣故。」
此事曾轟動一時,洛音凡並不瞞她,淡淡道:「十年前逆輪浩劫,魔尊逆輪率魔族攻上南華,我師父,便是妳的祖師,在此之前已遭暗算,修為大折,他老人家勉力支撐,險勝逆輪,仍傷重而亡。」
重紫道:「看來魔尊逆輪也沒傳說的那麼厲害。」
洛音凡搖頭:「逆輪是魔族有史以來第一位修成天魔的魔尊,重辟魔宮,吞併妖界,最終攻上南華,他所以會敗,是因為在那一戰前夕,他已將一半魔力封入了逆輪之劍。」
重紫驚訝:「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那不是自尋死路嗎?」
洛音凡道:「逆輪乃天魔之身,那劍既有他一半魔力,便會自行尋找宿主,無論誰得到,都難免禍亂六界。」
重紫想想仍是不解:「可他要是勝了,摧毀六界碑,這六界就是魔的天下,哪裡還用得著禍亂。」
洛音凡沒有回答:「此劍魔氣甚重,仙門無人修成鏡心術,不能淨化,因此派出三千弟子護送它去昆侖,冰封於昆侖山底,由昆侖教守護,直到三年後,西方佛門送來無方珠一粒,掌教與各派掌門商議決定,仍由當初那三千弟子去昆侖取劍,護送回南華,欲行淨化,誰知中途出事,三千弟子一夜間慘死,逆輪之劍被盜走。」
慘死的三千弟子裡就有神仙大哥!重紫握拳道:「盜走魔劍的是魔尊萬劫?」
洛音凡道:「傳言如此,不到一年,萬劫就修為大增成為魔尊,必是借了逆輪之劍的魔力,但此事他始終未曾親口承認,何況……」
他忽然停住,沉默許久,才重新開口道:「重兒,成魔與不成魔,只在我們一念間,心無邪念,縱邪魔亦無可奈何,萬劫這些年殺人如麻,姑且不論當初那三千人命,他也已經入了魔,理當受懲。而妳,不忘恩人是好的,但也要記住,報恩沒錯,一心報仇卻會令妳心生偏執,那是心魔。」
重紫愣了片刻,心中豁然:「師父教誨,重兒明白。」
洛音凡點點頭,轉身便走。
「師父。」
「還有何事?」
「師父這次去昆侖,什麼時候回來?」
「少則三月,多則半年。」
重紫沉默半晌,道:「魔尊萬劫很厲害,師父……當心。」
洛音凡「嗯」了聲。
重紫喃喃道:「我真的不能跟師父去嗎……」
長而濃密的睫毛顫動,可能是沾染了林間雲氣的緣故,看著有點濕,也就顯得格外黑。
見她這模樣,洛音凡歎息。
往常出行幾乎都是師徒二人一起,極少分開,如今將她獨自留下,也有一絲不捨的,就像父母不放心孩子,但雛鳥不能總躲在翅膀下生活,將來煞氣淨化,終究還是會從重華宮走出去,小徒弟這般依賴他,對她來說不是好事。
「用心修煉靈台印,切莫讓為師擔心。」他淡淡地丟下這句話,轉身離去。
白袍拖得長長的,在紫黑色竹杆之間飄蕩,終於消失。
重紫呆呆站在原處,一副要哭的樣子。

第二日清晨,洛音凡果然起程赴昆侖,且不讓她送,重紫站在紫竹峰頂望了半日,怏怏地回到竹林,與狻猊修習靈台印。
話說這靈台印,不愧是極天之法中的上乘防禦術,重紫天分再高,無半點根基,修習起來也困難得很,收效簡直比蝸牛還慢,守山狻猊受了囑咐,大概是平日裡太寂寞的緣故,居然興致勃勃地陪她練了近半個月,可惜進步仍是不大,虞度與閔雲中也不來管她。
這日下午,重紫自狻猊處回來,剛走到門口,耳畔忽然響起燕真珠的聲音,於是忙御杖至峰下,果然見燕真珠等在那裡。
「總算下來了。」
「真珠姐姐,怎的最近都找不見妳?」
燕真珠道:「掌教派我去青華宮送信,才回來,不過明日一早,我與妳姐夫又要跟隨秦師叔他們趕去昆侖了,所以趁早來看看妳。」
重紫越發鬱悶,坐在石頭上不說話。
燕真珠道:「我知道,妳是想去,對不對?」
重紫有氣無力:「師父讓我留下。」
燕真珠道:「尊者不過怕妳出事,這回掌教派出我們一百多個弟子呢,秦師叔帶我們去,不如妳也去吧,見識見識昆侖仙境,只要妳跟著我們別亂跑,就不會有事了。」
重紫兩眼一亮,隨即又黯下去:「這……行嗎,掌教不會答應的。」
燕真珠雖比重紫年長,卻生性有些大大咧咧的,一時興致,哪裡記得權衡輕重,只管替她出主意:「掌教哪裡管過妳,何況他也不會上紫竹峰來看,妳只要求一個人,他同意帶妳去就好了。」
重紫當然知道她說的誰,遲疑:「他不會答應的。」
燕真珠道:「試試吧,他若真不答應,就沒辦法了。」
貿然跟去師父一定會生氣,可她實在太想師父了,更加擔心他,重紫最終還是決定拼著挨罵試一試,倏地站起身:「走,我去找他。」
話音剛落,不遠處就出現一名白衣青年,俊臉神色冷靜,步伐優雅從容。
「來了來了,我先走。」燕真珠笑著推推重紫,隨即不再理她,自顧自上前一本正經與秦珂見禮,隨便閒話兩句就找藉口離開了。
待她走遠,重紫跑上前:「秦師兄早,秦師兄好。」
秦珂瞟她一眼,吐出兩個字:「不行。」
重紫無語了:「你知道我要說什麼。」
擺出一臉討好的模樣,還能說什麼,秦珂索性不答了。
重紫更無語,半晌仍開口央求:「這麼多人在,偷偷多帶我一個不行麼?」
秦珂道:「太險。」
重紫道:「我只跟著你們,不亂跑,不會出事的。」
長眉微挑,秦珂不再理她,隔空招手喚回八荒:「我明日一早便起程,過來看看妳,妳別妄想,將來尊者怪罪下來,誰擔當得起。」
見他要御劍走,重紫急了,拖著他的手臂不放:「師兄,秦師兄,我就悄悄跟你們去看看,不會讓師父發現我,好吧好吧?」
素日裡慕玉已經習慣她這樣,往往有求必應,秦珂卻不一樣,冷下臉:「此事就算我答應也不行,慕師叔明早親自送我們下山,妳當混在中間他認不出來?休要再糾纏!」
重紫哪裡肯放:「我要去!」
秦珂再不說話,直接拉開她。
重紫又扯住他的袖子:「你不是說過,有你們在,我不用怕的嗎?」
秦珂被她纏不過,抽抽嘴角:「罷了,此事是瞞不了的,我去與慕師叔商量下,他若不同意,我也沒辦法了。」
重紫喜得連連點頭,放他離去。

日落西山,傍晚的集市雖然已經不再那麼熱鬧,可兩旁店鋪尚未打烊,來往的行人也還不少,街道盡頭,一大群人朝這邊走來,手裡腰間多數都佩有長劍。
當先是個裝束華美的年輕公子,劍眉英氣勃勃,步伐舉止透著十分瀟灑。
兩個美麗的姑娘跟在他身旁,姑娘腰間也帶著劍。
年輕公子停住腳步,轉身與另一名年長弟子商量:「我有些事,不如師兄先帶他們去尋個客棧安頓,記得多叫兩個人出去打探打探,恐怕附近有九幽魔宮的人。」
那弟子含笑答應,也不追問。
兩名姑娘望望四周,嗔道:「這種地方的客棧,可怎麼住人!」
年輕公子哄道:「出門在外,將就些,妳們先隨任師兄去客棧,我要買兩件東西,稍後就來。」
正說話間,旁邊店鋪裡走出來兩個姑娘。
一位年紀稍長,二十幾歲,容貌尚好,裡頭穿的大紅衣裳,外面罩著件紫黑色披風,手裡拿著柄長劍;另一位則是十五六歲的少女,穿著尋常寬大白袍,體態遠不如前面那女子豐腴,小手上握著支美麗的銀色短杖。
年輕公子留神看幾眼,似確認了什麼,高聲招呼:「那邊莫不是南華的燕師姐?」
二女果然站住,側臉望過來。
看清是他,年長的那位忙笑道:「卓少宮主,這麼巧!」
原來這兩名女子正是燕真珠與重紫。
當日重紫一心要去昆侖見洛音凡,央秦珂幫忙跟慕玉求情,慕玉聽說後果然沒有反對,只是囑咐路上小心不要亂跑,第二日早起更親自掩飾護送她下山。南華弟子本來就多,且重紫很少下紫竹峰走動,縱然有些弟子留意到,也無人敢擅闖重華宮確認,因此都沒發現她混出去了。
離開南華已整整兩日,秦珂帶著眾弟子御劍趕往昆侖,行程匆忙,這日見天色已晚,於是就地找了兩家客棧住下,打算歇息一夜,早起再上路,燕真珠因想著買東西,非要拉重紫陪她出來,哪知遇上了熟人。
燕真珠想起來:「蟲子,這是青華宮卓少宮主,妳當年也去過青華宮,可曾認識?」
年輕公子聽得一愣,隨即微瞇了眼:「蟲子?」那個漂亮小丫頭?
重紫早已認出他,暗叫糟糕。
果然,年輕公子饒有興味打量她半晌,雙眉高高挑起,嘴角笑意越來越濃。
對上那雙不懷好意的眼睛,重紫頭皮發麻,眼前之人,不是當初青華宮捉弄她叫她「小娘子」的少年是誰!
她連忙移開視線,東張西望,再拉拉燕真珠,低聲:「不早了,快些走吧,再不回去秦師兄會著急的。」
燕真珠哪裡明白她的用意,猶自提醒:「妳忘了?當初妳隨尊者去青華宮賀壽,還受了重傷呢,這位便是卓宮主的愛子,妳不認得?」
年輕公子假意作禮:「得見小師妹,卓昊有禮。」
重紫懶得理他:「你們慢慢說,我先回去了。」說完也不再管燕真珠,埋頭轉身就走。
「哎,蟲子,妳……」燕真珠莫名其妙,跺跺腳,抱歉地衝卓昊笑了下,待要追上去,卻被卓昊伸手拉住。
卓昊笑得如沐春風,指著旁邊弟子作介紹:「燕師姐,這是我們青華宮的任師兄,你們先說話,我隨小師妹過去走一趟,正好拜謁貴派幾位師兄。」
重紫聽得臉黑,腳底溜得更快。
當年隨洛音凡去青華宮賀壽,那只大烏龜害他當眾出醜,臨走前又留了只給他,照此人的脾氣,怎肯輕易甘休,看方才那神色,定是有心要捉弄她了。
周圍行人還多,卓昊到底顧及風度沒有衝上來,只是加快腳步,口裡笑道:「我又不吃人,小師妹跑這麼快做什麼,且等我一等。」
身後腳步聲越來越近,重紫慌得小跑,看准客棧便一頭鑽進去,徑直往秦珂的房間逃:「秦師兄!秦師兄!」
「看妳往哪裡躲。」周圍無人,卓昊終於一聲輕哼,閃身攔在她面前,邊說邊伸手去捏她的臉,「女大十八變,一別三年,小娘子生得越發美了,怎的見了為夫就跑?」
重紫偏了臉躲開,氣得狠狠去踩他的腳。
被她踩中,卓昊並無半點痛苦之色,反而大笑:「還沒學術法?來,為夫先教妳一招……」
話音未落,前面房間門忽然「吱呀」開了。一名白衣公子長身立於門內,神色冷靜,聲音也冷得恰到好處:「何事吵鬧。」
重紫如見救星,趁卓昊發愣之際,飛快奔過去:「秦師兄,這人奇怪得很,總跟著我。」
秦珂不動聲色將她擋在身後。
卓昊看看他,又看著他身後的重紫,笑意逐漸收起。
沉默。
秦珂打量他幾眼,先開口:「閣下莫非來自青華宮?」
身為青華少宮主,卓昊自小便見識了各種大場面,很快鎮定下來,作禮:「青華宮卓昊有禮。」
頓了頓,他又看著秦珂手上的八荒劍,爽朗一笑:「嘗聽家父說,南華祖師所傳兩柄絕世名劍,一名六合,一名八荒,我看師兄手上拿的,像極了八荒神劍,莫不就是虞掌教座下愛徒秦師兄?上回家父大壽,虞掌教專程命人送來九轉金丹,他老人家很是喜歡,常囑咐我,說將來見到眾位師兄,定要代他老人家謝過。」
這番話講的巧妙,暗裡點明自己身分不說,又客氣地給了對方面子。
秦珂看看重紫,忽然也展顏:「正是秦珂,早聞卓少宮主大名。」
卓昊這會兒反倒目不斜視,笑若春花:「前日家父接到昆侖玉虛掌教的信,先行趕去,我與師兄師弟們如今奉命前往助陣,路過此地,遇見小師妹,覺得有些眼熟,所以跟過來看看,秦師兄想必也是奉命趕往昆侖,若不見外,正好同行,遇事也有個照應。」
重紫連忙拉秦珂的手臂,示意他推脫。
秦珂卻似沒有察覺一般,含笑點頭:「青華南華素來交好,原該如此,不知貴派下榻何處?」
卓昊道;「我看不遠處有家客棧,想來他們是要去那裡。」
秦珂頷首:「那便好。」
仙門出動,捉拿萬劫,意在奪回魔劍,九幽魔宮必定已得到消息,只怕一路上都伏有魔族暗探監視,雖說周圍各城也有仙門弟子鎮守,隨時接應,魔族該不會大肆出動,但圈套是少不了的,一行人中惟有重紫不會術法,真動起手,就怕顧不上她,若青華南華兩派合作一處,力量便大大增強,也不必擔心出意外了。
他不動聲色,側身讓道:「今日巧遇卓師兄,三生有幸,裡邊請。」接著又吩咐重紫:「我與卓師兄商議些事,妳先回房歇息。」
這分明是助她脫身的意思,重紫聞言如獲大赦,答應著溜了。

第二日上路,果然兩派同行,秦珂、卓昊,還有南華青華幾名身份相當的大弟子御劍走在前面,兩派一向交好,來往甚密,許多弟子原就是互相認得的,縱有不認得的,此刻你言我語,也很快熟絡起來,眾人都懶得細數師門輩分,同輩的稱師兄師姐,不同輩的也哥哥姐姐亂叫一通,一路交談甚歡。
重紫有心跟燕真珠落在後頭,二人正說話,忽有人影閃過,停在重紫身邊,定睛一看,卻是卓昊從前面退下來了。
安陵劍閃著金黃色的古雅的光,他翩翩立於劍上,衝重紫欠身,笑得風流倜儻:「小師妹累不累,不如我帶妳一程?」
重紫馬上垮了臉,裝沒聽見。
燕真珠是過來人,豈會看不出他的把戲,瞪他:「卓少宮主真好心,當眾獻殷勤,你們青華宮花花草草還少麼?」邊說邊指身後那群青華女弟子:「這麼多眼睛盯著,還不知道打翻了幾罎子醋,可別害我們小師妹受欺負。」
卓昊陪笑道:「燕師姐莫要冤枉我,她們是我妹妹。」
燕真珠半點不讓:「聽說卓少宮主從小就喜歡四處認妹妹,如今又想來騙誰。」
想起他當初自誇妹妹多的話,重紫極力忍笑。
卓昊面不改色:「燕師姐這話說的,妳有所不知,在我卓昊眼裡,小師妹怎能與別人相提並論,她可是……」
生怕他說出「小娘子」,重紫慌得打斷他:「你別胡說,誰是你什麼!」
卓昊莫名道:「小師妹乃是重華尊者愛徒,不對麼?」
燕真珠「嘎」了聲,握嘴笑。
重紫滿面通紅,無言。
燕真珠看出端倪:「卓少宮主果真一番好意,就讓他帶妳一程唄。」
重紫自顧自往前衝:「誰要他帶了!」
剛跑出不遠,卓昊就追上來與她並肩,低聲笑道:「短短三年就能將御劍術練到這地步,小娘子好生厲害,只是跑這麼久怕妳累了,讓為夫帶妳吧。」
重紫甩不掉他,氣得拿腳踢:「誰是你娘子!」
卓昊躲開,順勢去攬她的腰:「既會御杖,怎不會術法?過來為夫讓妳打……」
話未說完,一隻手已將重紫拉開。
重紫喜得躲到來人身後:「秦師兄。」
秦珂沒理會她,冷眼看卓昊,語氣平靜:「方才不見卓師兄,原來在這裡,貴派幾位師兄似有要事等卓師兄過去商議。」
卓昊看著二人半晌,一笑:「也罷,我先去看看,多謝。」
待他離開,重紫長長鬆了口氣。
秦珂道:「怎會認得他?」
重紫大略將往事說與他聽,省略了「小娘子」一段,邊說邊悄聲笑:「我給他畫了兩個烏龜,所以他記著呢,現在肯定想著要怎麼捉弄我。」
誰會為一隻烏龜記恨這麼久?秦珂瞟她一眼,御劍趕到前面去了。

第十五章 陰水仙
兩派弟子同行十分融洽,比起凡人,又省略了吃飯這一步驟,接連幾日不停歇地趕路,直奔昆侖,途中只是偶作歇息,至第六日黃昏,眾人在雲州城落下,秦珂與卓昊已先行派弟子找好客棧,留守此地的仙門弟子得到消息,紛紛過來拜會。
送走客人,忽然又有弟子呈上一面帖子。
卓昊見狀道:「不是才來過麼,怎的又送帖子?」
那弟子笑道:「這回是單給秦師叔的。」
秦珂接過帖子只看了一眼,皺眉,轉向另幾名南華大弟子:「我有事先出去一趟,這裡有勞幾位師兄看顧。」
幾名弟子忙點頭答應。
重紫好奇,伸過腦袋去瞅:「原來秦師兄在雲州也有朋友,是誰呢?」
秦珂早已將帖子收入袖內,淡淡道:「一位世伯而已,與家父相熟,聽說我到了雲州,所以叫我過去問話,論理我也該拜會他老人家,妳可要隨我去?」
重紫遲疑。
卓昊道:「這世伯消息倒快,只是秦師兄既要拜訪老人家,帶上她恐怕不妥吧。」
秦珂道:「此番帶她出來,難免要多多看顧些,若出了意外,將來不好向尊者交代。」
卓昊笑道:「眾位師兄弟都在,會出什麼意外,何況還有我們,秦師兄這麼說,未免將我們看得太無用了。」
「豈敢,帶她出去走走罷了,」秦珂面不改色,看重紫,「去,還是不去?」
感受到旁邊投來的視線,重紫立即將搖頭變為點頭:「去的,我跟你去……」
話未說完,小臉忽然青了。
「蛇!蛇!」重紫騰地跳上旁邊椅子,大呼小叫。
卓昊端起茶杯:「客棧怎會有蛇,小師妹眼花了吧。」
發現周圍眾人都沒反應,重紫明白過來,惱怒,她膽子本來就大,知道沒有危險,索性跳下地去踢那蛇:「障眼法!你敢用障眼法!」
雖然明知所見是假的,可是一個漂亮姑娘踢蛇的場景,還是讓眾弟子目瞪口呆。
惟獨秦珂沒有意外:「走吧。」

大門外兩個獅子,還有一鋪氣派寬闊的石級,四名家丁恭恭敬敬等在門口,見了秦珂都迎上來,作禮稱「世子」,將二人讓進大門。
重紫悄問:「世子是什麼?」
秦珂放慢腳步,平靜道:「不是什麼,我們兩家乃是世交,世交老友之子。」
他說得一本正經,重紫信以為真,東張西望片刻,又悄聲道:「師兄認識的,不像尋常富貴人家呢。」
秦珂更不客氣:「是家父認得,不是我。」
重紫笑道:「那不是一樣嗎。」
秦珂不理。
重紫越想越好奇:「師兄到底生在什麼樣的人家?」
秦珂道:「不記得了。」
「擺什麼架子!」重紫別過臉,「你不承認我也知道,肯定不一般,看你這走路的樣子……」
她自說自話,耳畔秦珂卻打斷了她。
「此地有些古怪,似乎設了迷障,恐怕是個陷阱,稍後我試看能否衝出去,妳能走就儘快走,速速回客棧找他們。」
靈犀之術,除了她再無人聽見。
重紫尚未回神,手已被他拉住。
帶路的兩名家丁走到正廳門口,回身笑吟吟朝二人道:「兩位裡面請。」
發現那眼睛裡的詭異之色,重紫忽然明白過來,背上一陣涼:「師兄……」
秦珂不動聲色,輕輕握了下她的手。
一道藍光劃過,八荒出鞘,徑直朝那兩個家丁劈去,同時,他帶著重紫騰空而起,急速向大門處倒退。
妖風颳起,天昏地暗。
刹那間,富麗庭院遊廊樹木全部消失,變作一處荒涼所在。
黑雲密佈,視線受阻,一丈開外就什麼也看不清了。
「秦師兄,看他們!」重紫驚叫。
方才還親切和藹的兩名家丁已經變了模樣,面色青白,斑駁可怕,似長了淺淺的青苔,青綠色的頭髮飛舞,如同觸角一般,甚至連眼睛也是綠色的,閃閃發光。
不知何時,周圍多出數十名模樣相似的家丁,正緩緩朝這邊圍攏來。
「蛇毒。」秦珂已盡了然,見退不出去,索性帶著重紫落回地面,「怪不得有妖氣,原來是蛇妖作祟,竟敢明目張膽混進城,本事不小。」
果然,迷霧中傳來沙啞的笑聲:「小子,還不乖乖就擒。」
中了蛇毒的家丁們詭異地微笑,仿佛失去神智,將二人圍在中間,逐步逼近,秦珂見狀輕彈長指,立時便有兩名家丁倒地,喉間流出綠色血液,兩道綠色毒氣自血中竄出,散去。
重紫慌忙拉住他:「師兄,他們是人!」
秦珂聞言一愣。
蛇妖大笑:「不錯,他們只不過是一群中了毒的人,你殺他們,就是在殺人!」
重紫大怒:「卑鄙!」
蛇妖道:「早就聽說洛音凡收了個女徒弟,原來是真的,小丫頭,只要妳肯乖乖的留下來,我就放了他們,否則誰也走不了。」
重紫很快猜到對方意圖:「要脅我師父,休想!」
蛇妖道:「看妳嘴硬到幾時。」
話音剛落,周圍那些家丁就紛紛朝二人撲上來。
「他們中了蛇毒,已是無救,若不除去,日後定然為虎作倀,」秦珂恢復鎮定,設下結界,「尊者說過,不得已而殺,若他老人家在,也會這樣。」
長劍穿雲,九天星落,藍色劍光大盛。
家丁盡數倒地,無數道綠氣消散。
借著劍光,重紫睜大眼睛四處尋找,想要辨認對方位置,可惜那些黑霧太厚,仍舊一無所獲。
「這招落星殺也算練至化境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忽然自遠處傳來,空悠悠的,「可惜修為尚淺,靈力不足,比起洛音凡始終是差了些。」
想不到對方竟有兩個,秦珂變色,暗道不好。
女人冷笑:「堂堂蛇王,莫不是被洛音凡嚇怕了,連個南華弟子也鬥不過?」
蛇妖冷哼。
一條綠色長尾不知從何處伸來,直向重紫捲去。
秦珂眼明手快,將重紫拉到身後,同時念訣布起結界,御劍朝蛇尾斬下。
那蛇尾極其靈活,迅速折回,避開劍鋒,忽然又借勢一彈,「嘭嘭」兩聲打在結界上。
論術法,秦珂是極其出色的,可惜他到底修為尚淺,靈力始終只是五年內所得那點,原不該硬碰硬,若是他一個人,還保不定誰勝誰負,然而此刻他一心護著重紫,分身不開,避又避不得,無奈以結界硬擋,拼靈力,他哪裡比得過修煉千年的蛇妖王,受這一擊,胸中血氣翻湧。
蛇尾並沒因此收住,依舊一下下撞擊結界。
結界搖搖,如同破敗房舍,即將傾覆。
重紫見狀大急,心知萬萬不能落入蛇妖手上,於是再顧不得什麼,口裡念訣,揚起星璨全力擊出。
靈台印修習艱難,往常與狻猊練習,幾乎沒有任何效果,如今人在危急關頭,本能地使出來,雖仍未成型,威力卻大大增強了。
蛇妖痛哼,蛇尾上現出一道淺淺的杖痕。
同伴受傷,女子仿佛沒有看到,冷冷吩咐:「速戰速決,他們的人來了,迷障支持不了多久。」
看樣子她是全力在支撐迷障,對外拖延時間,掩人耳目。
蛇妖受傷之下狂怒:「臭丫頭,不愧是洛音凡的徒弟,倒小看了妳!」
不待重紫喘息,蛇尾再次捲到。
靈台印不是次次都那麼靈驗,秦珂吐出一口鮮血。
奇怪的是,這回不只結界在搖晃,幾乎整個地面都在搖晃,外面好像有很多人要破門而入。
「他們來了!」秦珂大喜,勉力帶重紫退開,右手食指橫空一劃,八荒劍應手而起,淩空朝外劈去。
天光透進,迷障破開一道口子。
秦珂迅速將她往外推:「先走!」
眼見巨大蛇尾朝他掃來,重紫不動。
大眼睛裡寒光閃爍,殺氣翻湧,仿佛得了奇怪的力量,靈台印終於成型,白光暴漲,將她與秦珂籠罩在內。
腥血飛濺,蛇尾斷作兩截!
慘呼聲漸遠,想是蛇妖重傷而走。
迷霧散盡,卓昊與燕真珠還有另外幾名大弟子同時衝進來。
原來卓昊見重紫跟秦珂走,十分氣悶,索性暗中跟隨,誰知跟到後來,二人忽然失去蹤跡,發現不對,他立即折回去報信,眾人趕來相助,卻被對方設下的迷障所阻,方才秦珂那一劍,正好給外面這些人指明方向,且形成夾擊之勢,將迷障生生撞破。
意想不到的是,來的人中,除了有聞靈之,還有一個重紫從未見過的鵝蛋臉的美麗姑娘,只不過此刻大家無暇且無心解釋。
所有人都看著同一個地方。
來時的庭院大門已不見,這裡其實是個陰冷的巷子,地上橫七豎八倒著二十來具屍體,想是中了蛇毒,所以扮家丁引誘二人入圈套。
前方三四丈處,一名黑袍女子挾重紫立於牆下。
燕真珠驚道:「蟲子!」
卓昊變色:「陰水仙!」
那是個女子,穿著沉悶老氣毫無樣式的黑衣裳,長相卻很年輕耐看,臉如玉,髮如墨,眉如輕煙未散,斂著一絲愁色,似有無數心事不能解,令人倍加憐惜,尤其是此刻那副雙眸低垂的模樣,更加楚楚動人。
如果沒有臉上那叢花。
那是一叢小小的水仙花,刻在原本光潔如玉的右臉頰上,花朵呈粉紅色,鮮活逼真,長長葉片順鬢邊而上,風情萬千,使得半張臉看上去妖豔又詭異。
她安安靜靜站在牆的陰影裡,就像是一條幽靈。
陰水仙,曾與卓雲姬齊名的美女,如今卻成了仙界人人不齒的名字。
更重要的是,她身為九幽魔宮四大護法之一,排名最末,看上去無害,實則心狠手辣,重紫落到她手上,怕是危險了。
燕真珠著急,不敢出聲。
陰水仙並沒看眾人,只是抬手撫摸重紫的頭髮,低低的聲音透著疑惑:「仙門弟子也有煞氣麼?」
方才那一幕,除了秦珂與重紫自己,再沒有任何人知道。當時見秦珂受傷,重紫情急之下竟控制不住,體內潛藏多年的煞氣再次被激發,靈台印得這一股煞氣相助,居然威力陡增,這才重創蛇妖。
可惜陰水仙不是蛇妖,重紫在她手底,連半根手指頭也動彈不了,更別說再使靈台印。
就算能使,也萬萬不敢再用了。
親眼見識到煞氣變作力量,她除了震驚,更多的卻是沮喪,這件事師父知道了會怎麼想?努力這麼久,竟然還是控制不住煞氣!
半晌,卓昊打破沉寂,朝陰水仙作禮:「陰前輩名不虛傳,卓昊也常聽姑姑提起前輩,很是敬服。」
陰水仙聞言低笑了聲,終於問道:「你姑姑還好?」
卓昊暗喜:「托前輩的福,很好。」
「好?」陰水仙喃喃道,「守著個永遠得不到的,一樣吧,她也不過如此。」
卓昊暗暗尋思計策:「前輩可知手上這位師妹是誰?」
陰水仙道:「洛音凡的徒弟。」
「前輩既然知道,又何必為難她,」卓昊瞟了眼她腰間的長劍,那劍上掛著一串仙門掌教嫡傳弟子才有的三色劍穗,「求前輩看在這劍穗主人的份上……」
陰水仙冷笑:「他在仙門的朋友多的是,莫非我都要手下留情不成?」
卓昊儘量低聲下氣:「他老人家與重華尊者交情非同一般,何況前輩也曾是仙門中人……」
旁邊聞靈之打斷他:「這妖女害了雪前輩,早就被逐出仙門了,什麼仙門中人!」
激怒陰水仙,重紫就危險了,卓昊正絞盡腦汁想如何說情,誰知被她壞事,一時大為惱火,怒視她:「聞師姐說什麼話,前輩的事,我等後輩怎好妄評。」
「是啊,我早已不是仙門中人,」陰水仙總算抬眸,冷冷地看著聞靈之,「我不配做仙門弟子,妳也未必就配,妳無非是希望這丫頭快些死罷了。」
受她直言諷刺,聞靈之漲紅臉,氣道:「休要血口噴人!妳自己做出那等無恥之事,根本不配留在仙門!」
「師叔!」秦珂皺眉。
陰水仙淡淡道:「隨你們怎麼說,這丫頭我是不會放的。」
見她要走,卓昊急道:「前輩且留步!」
幾乎是同時,另一個溫柔親切的聲音也響起:「水仙?」
輕輕兩個字,陰水仙卻聽得一癡,僵在原地。
那是個二十幾歲的青年人,青衫葛巾,渾身透著溫潤儒雅之氣,眉宇間神色安詳,超然無爭,哪有半點像俗世中人。
眾人都愣。
想不到世間會有這樣的凡人,更想不到,一個凡人竟和魔宮護法有關係。
陰水仙顯然也認識他,不自然地笑:「你怎的來了?」
那青年微笑:「妳曾說過住在雲州城,所以我來看看妳,誰知這麼巧,真叫我遇見了。」大約是覺得氣氛不對,他疑惑地看眾人:「你們這是……」
陰水仙目光躲閃,避開他的視線:「你……來找我做什麼。」
距離如此的近,重紫看清了那雙眼睛。
美麗的杏眼,堅強冷酷之色瞬間瓦解,但見水光閃爍,不安,無助,她現在的模樣,簡直就像個做了錯事怕挨罵的孩子。
青年看看眾人,又看重紫:「妳莫不是與人起了爭執?」
陰水仙開始手足無措起來,竟連術法也忘記用了,語無倫次:「先走吧,我會去找你,等辦完事,你別管。」
青年皺眉:「妳在做什麼?」
陰水仙別過臉:「與你無關。」
青年責備道:「妳會法術,不可借此為難他人。」
陰水仙不言語,眼中依稀有倔強之色。
見他二人僵持著,卓昊最先反應過來,心知這是個難得的機會,立即上前:「方才是……」
「沒有!」不知為何,重紫竟有些不忍心揭破真相,打斷他,「我們在說話呢。」
「如此,」青年釋然,再看身旁陰水仙,十分歉疚,「妳別生氣,是我不該錯怪妳。」
陰水仙看了重紫一眼,沒說什麼,揮袖帶著青年一同消失。
想不到事情這麼輕鬆就解決了,眾人又驚又喜,卻沒有一個對陰水仙的舉動表示疑惑,匆匆打道回客棧,中了蛇毒的屍體被作法運走,交由留守雲州的仙門弟子處理,巷子空空,血腥味也漸漸散了。
牆根底下,不知何時多出道黑影。
黑色斗篷拖垂至地上,帽沿依舊壓得很低,只露出高高的鼻尖和幾乎沒有血色的薄唇。
看著眾人離去的方向,他緩緩開口,死氣沉沉的聲音像是自言自語:「好熟悉的煞氣……」
仿佛想到什麼,半邊唇角勾起。
「與那人有關?這可是件喜事。」
「洛音凡的徒弟竟然天生帶煞氣,」一名鬼面人出現在他身旁,滿眼的震驚,「是不是趁早除去?」
他一動不動:「天生煞氣,竟不知入魔才是最適合她的。」
見他沒有反應,鬼面人謹慎地提醒:「當年逆輪也是天生煞氣,這丫頭留著,久必成患。」
「不錯,是仙界之患。」他仿佛沒有聽懂話中意思,「有史以來能夠修成天魔的,惟有逆輪,可惜始終功虧一簣,倘若再出一個,是不是魔族之幸?」
沒有誰會容許一個威脅自己地位的人活著,尤其是在魔族,鬼面人分不清他說的有幾分真,還是完全的反話,不敢再繼續,半晌憤憤道:「為了一個凡人,屬下早說過陰水仙辦不成什麼事。」
「那本就是她的軟肋。」
「但方才若是讓屬下出手……」
「我暫時不想鬧大,」他輕撫手上紫水精戒指,「重紫,她叫重紫,事情或許比我想的要好呢,洛音凡會發現他收了個好徒兒。」
轉身,隱去身形。

重紫意外獲釋,秦珂傷勢也不重,眾弟子都喜悅,回到客棧,很快就有駐守雲州城的弟子登門賠罪,問及進展,原來他們已經出動,正在全城追查蛇王行蹤。
自從獲釋後,重紫一直沒說話,有點沒精打采的樣子。
燕真珠擔心,拉著她問個不停:「蟲子,沒事吧?沒事吧?我看看!」
重紫更加發傻。
卓昊走過來細瞧:「莫不是嚇傻了?我來看看。」
重紫立馬亂跳,白著臉大嚷:「蛇!蛇!」
黃金小蛇自她肩上飛回卓昊手中,卻是安陵劍所化,卓昊忍笑收劍:「好了好了,我說沒事,照樣活蹦亂跳的。」
吃這一嚇,重紫真的醒過神,氣得「呸」了聲。
「這回妳卻要謝卓少宮主,」燕真珠笑道,「若不是他發現妳們出事,及時報信,妳們可真的險了。」
重紫果然看他。
卓昊抿嘴:「謝什麼,小師妹跟我見外。」
重紫道:「你怎麼知道我們出事,你跟蹤我們?」
卓昊被問了個措手不及,咳嗽,表情有點尷尬:「路過,碰巧路過,看見妳和秦師兄在前面走,所以……妳們忽然不見,我就知道出事了。」
眾人暗暗發笑。
「原來是碰巧看見,果然巧得很,」聞靈之半是嘲諷,上前來,「重紫,妳可別真信了那妖女挑撥,我方才只是氣不過,她做出那等醜事,有人竟還拿她與我們仙門弟子相提並論。」
重紫看她一眼,沒說什麼。
燕真珠哼了聲:「是挑撥?」
聞靈之下巴微揚,冷笑:「隨妳信不信,我乃督教弟子,恪守門規,絕不至於害同門性命。」
秦珂微微蹙眉,岔開話題:「此番是我行事不謹慎,誤入圈套,若非卓師兄及時報信,我二人定難逃出迷障,慚愧。」
卓昊笑道:「客氣。」
堂堂魔宮護法會怕一個凡人,重紫暗暗稱奇,見眾人始終對此事絕口不提,忍不住主動問起:「方才那人是誰,陰水仙好像很聽他的話?」
眾人聞言一愣,紛紛轉臉。
「因為那位公子長得像一個人。」柔柔的聲音來自卓昊身旁,正是和聞靈之一起出現的那個鵝蛋臉的美麗姑娘。
細長眉毛,眉心一粒美人痣,雖不及聞靈之俏麗,看起來脾氣卻甚好,很容易親近,南華幾名大弟子似乎都認得她,重紫早就留意到,只是不好開口問,此刻更加疑惑。
卓昊介紹:「妳不認得麼,她是妳們閔督教的侄孫女,小名素秋。」
閔素秋嗔道:「卓昊哥哥說話總這麼快。」
聞言,重紫與燕真珠忍不住同時笑出聲,周圍眾人都被笑得莫名其妙,惟獨卓昊摸摸下巴,轉過臉望別處。
閔素秋朝秦珂與重紫作禮,分別稱「師兄」「師妹」,解釋道:「我原本在南海學藝的,堂祖父見我孤單,所以叫聞師叔接我回南華住幾天,可巧遇上了你們。」
南海與昆侖相隔甚遠,回南華的路線更不相同,燕真珠瞅瞅卓昊:「天下事巧合的果然多得很,今兒都碰上了,卓少宮主說是不是呢?」
閔素秋臉一紅。
卓昊陪笑:「說的是,說的是,這麼巧。」
重紫念念不忘:「閔師姐說,方才那個人長得像誰?」
此話一出,周圍氣氛再度變得怪異。
見閔素秋不答,重紫疑惑地望向其他人,卻無一個回答的,連燕真珠都移開了視線。
除了那個人,誰能讓陰水仙失態成這樣,縱然被逐出師門,不容於仙界,無奈成魔,陰水仙對那人卻始終一往情深,可這段轟轟烈烈的感情根本就不正常,所有人都難以接納,最終被仙界引為恥辱。
曾經馳名仙界的美女落到如今人人唾棄的境地,眾人有同情也有不屑,俱各感慨,先後找藉口回房間去了。
知道問了不該問的事,重紫不敢再當眾打聽,可越是這樣就越好奇,私底下一直跟到燕真珠的房間,軟磨硬泡非要她說。
燕真珠被纏不過:「告訴妳也無妨,反正這事人人都知道,只不過妳聽了可別嚇到。」
重紫喜得催她:「那人是誰呢?」
燕真珠仍是不情願的樣子,許久才無奈道:「還能是誰,當然是天山雪陵仙尊。」
重紫道:「那位公子長得像雪仙尊,雪仙尊本人呢?」
燕真珠道:「雪仙尊十多年前便散去仙魄,早已不在。」
仙魄一散,就是永遠從六界消失,連轉世都沒有,陰水仙對那雪仙尊必定用情極深,所以見到相貌酷似的人才會那麼遷就,重紫道想起那雙驚慌的杏眼,難過不已:「陰水仙真可憐。」
燕真珠正色道:「情深至此,本是可憐的,若單單這樣也罷了,可妳知道雪仙尊是誰?」
重紫道:「誰?」
「他是陰水仙的師父!」燕真珠歎氣,「她喜歡誰不好,竟喜歡上自己的師父,生出亂倫之心,怎不遭人唾棄!」
如聞晴天霹靂,重紫未能回神,喃喃地跟著重複:「師父?」
燕真珠道:「雪陵仙尊共收七個弟子,陰水仙是最小的關門弟子,也是天山有名的美女,聽說脾氣還好,追求的掌門弟子排起來可以圍天山一圈,哪想到她這樣荒唐。」
說著,她又歎氣:「此事除了她自己,原本再無人知曉的,這樣下去也罷了,直到後來雪仙尊中了欲魔之毒,陰水仙一時糊塗,竟敢引誘於他,雪仙尊本是天山老掌教的得意弟子,即將承襲掌教之位,誰知鬧出這等醜事,老掌教大怒之下要以門規處置陰水仙,雪仙尊終是不忍,將她逐出師門,免去刑罰,陰水仙雖留得性命,雪仙尊從此卻再不見她,後來逆輪浩劫,雪仙尊為守護天山戰死,陰水仙前去祭拜,被天山弟子阻攔唾罵,她便入了魔。」
重紫聽得怔怔的。
「雪仙尊與重華尊者是舊友,我還曾見過他老人家一面的,方才那凡人真有九分像他,我都嚇一跳,差點以為是他轉世了,」燕真珠搖頭感慨,「可惜那樣的人物,落得仙魄盡散的地步,哪來什麼轉世。」
說完,她忽然瞥見重紫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忙笑著安慰:「我叫妳別問的,嚇著了吧。」
「沒有,」重紫面色煞白,半晌站起身,低聲,「我累,回房歇息了。」

第十六章 似曾相識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周圍師兄師弟她都可以喜歡,惟有他,萬萬不能。
渾渾噩噩,六神無主,重紫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房間的,腦子裡不停地響著燕真珠的聲音,只有一個詞,一個如此可怕的詞——亂倫。
恐慌佔據整個大腦,重紫捂住胸口喘息,慌亂地搖頭,用身體死死抵住門背,生怕有人突然闖進來,撞見這狼狽的模樣,窺見那顆狼狽的心。
不是的,不是這樣!她只是敬他,愛他,想要永遠守著他陪伴他,怎會生出那種可怕的不知羞恥的想法?
然而,今番萬里迢迢冒險趕去昆侖,為的是什麼?擔心他的安危,迫切地想要見他一面,她早已將紫竹峰當成了家,而他,是那個家中最最重要的人,甚至勝過她自己,她不能忍受紫竹峰上沒有他的日子。
他若娶妻,她一定會生不如死。
原來這五年的朝夕相對,不知不覺中,滿眼裡,滿心裡,已經都是他的影子。
或許,是從他白衣如雪出現在南華大殿門口,說收她為徒開始……
或許,是從他牽著她的小手,緩步走上紫竹峰開始……
又或許,是從他吻上她的唇,為她度氣開始……
多年前的那個夏夜,涼風過竹,他看著她手上傷痕說:有師父在,沒人會欺負妳了。
多年後的那個夜晚,晴空碧月,他親手將星璨遞到她手裡,鼓勵她,不要妄自菲薄,要像長河星辰那般璀璨。
……
重紫全身脫力,緩緩滑坐到地上,目光空洞。
初見的場景,已變作深入靈魂的記憶。
高廣的殿門,五彩祥雲飛掠,他靜靜立於門中央,仿佛撐起了整片天地,無邊歲月,亦可為他停止流逝,極致的柔和,包容一切,不容褻瀆。
可是現在,她竟對他,對自己的師父,生出這樣骯髒的念頭!原來,最美好的心事,一直都背負著一個不堪的名義:敗壞倫常。
曾經以為,她是最幸運的,能時刻陪伴他身旁。
曾經同情卓雲姬,求而不得。
直到現在她才明白,原來,卓雲姬何其幸運,她才是最可憐最糊塗的那一個。卓雲姬苦苦追逐,至少前面有一線希望,而她的前面,根本就是一片禁地,誰也逾越不了的禁地。
他身旁的人,可以是任何一位仙子,卻永遠不會是她。
多麼絕望。
那種絕望,在閔雲中與虞度提出要將她帶離南華時,也不曾有過,那種絕望,遠遠勝過對失去的恐懼。
星璨似乎動了動。
它知道了,它也知道了,是不是在嫌棄她嘲笑她?重紫失魂落魄地低頭,哆嗦著,下意識雙手握緊星璨,緊緊貼在胸前,如同抓著救命稻草。
杖身不涼,與那溫柔的懷抱如此相似。
星璨,他希望她心懷坦蕩,如長河璀璨星辰,可是現在,她心底卻藏了一個見不得人的秘密,倘若讓他知道她存有這樣的心思,會不會像雪仙尊對陰水仙那樣,再也不見她?
不,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從此她只會將他當作高高在上的長輩尊敬,做他最聽話的徒弟,安安靜靜陪他住在紫竹峰,侍奉他,孝順他,絕不允許再生出那樣不堪的念頭。
狂跳的心終於平靜下來,沉重而疲憊,接近於死水般的安寧,還有悲哀。
重紫緊緊抱住星璨,坐在地上,倚著門背,緩緩閉目,睡去。

「怎麼了,臉色這麼差?」第二日上路,卓昊見她御杖不甚平穩,忍不住抽空退到她身旁詢問。
出乎意料,重紫沒像往常那樣瞪他,只勉強笑了下。
燕真珠不安:「莫不是被陰水仙傷到……」
重紫打斷她:「沒有,我沒事,可能昨晚修習靈力過度,有點累。」
卓昊抿嘴,微微欠身:「我帶妳一程?」
明知道應該拒絕,重紫卻鬼使神差點了點頭。
卓昊大喜,正要伸手去扶她,忽然前面閔素秋喚道:「卓昊哥哥快過來,任師兄他們找你呢!」
被她這一叫,重紫迅速回神,心知不妥,連忙推開他的手:「多謝……師兄,既然有事,你就先過去吧,我自己能走。」
卓昊堅持:「不妨,我帶妳過去……」
話未說完,閔素秋已回頭看著他,眼波裡帶了嗔意:「卓昊哥哥,還不快點!」
燕真珠似笑非笑道:「卓少宮主去忙正事吧,我們蟲子不勞你操心。」
卓昊裝沒聽見:「能有什麼正事,小師妹現下精神不好,再這樣趕路,累著了不是玩的,快過來我帶。」
燕真珠拍開那手。
卓昊無奈:「我帶帶小師妹也不成麼。」
燕真珠道:「成,先把你那些妹妹安頓好再說。」
卓昊噎了噎,苦笑:「與她們什麼相干。」
重紫聽出不對,連忙道:「真珠姐姐胡說什麼呢。」
燕真珠推開她:「妳看看他那些妹妹,一副想吃了妳的樣子,打翻醋缸淹得死妳,前面那個,可是閔仙尊的侄孫女。」
重紫大窘:「我們認識而已,又沒什麼。」
燕真珠斜睨她:「妳是沒什麼,這小子卻不安好心,無事獻殷勤。」
卓昊憋了滿肚子火,面色難看起來:「我怕小師妹出事是真,何況我對誰好,輪得到別人來管麼。」
燕真珠不再言語。
卓昊伸臂:「過來,我帶妳。」
回想燕真珠等人的反應,重紫望望閔素秋,依稀明白過來,顧及他的顏面,正在為如何拒絕發愁,身後忽有人道:「卓師兄既有事,怎好耽誤他,我帶妳吧。」
見到來人,重紫如獲大赦,連連點頭。
秦珂伸臂將她拉到跟前,與自己同乘八荒劍上,再朝卓昊拱手示意,加快速度趕到隊伍前頭去了。
燕真珠笑道:「卓少宮主?」
卓昊沒說什麼,御劍向前。
隊伍前面,聞靈之與其餘幾名大弟子並肩而行,說說笑笑,發現秦珂不在,正要詢問,忽然卓昊繃著臉追上來,奇怪之下不由回頭去看,卻見身後不遠處兩人白衣飄飄御劍而行。
俏臉一沉,聞靈之看了半晌,有意放慢速度至二人身旁,展顏道:「重紫怎麼了?」
重紫卻在走神,怔怔地不知如何作答。
聞靈之未免下不來台,自嘲:「是我多事。」
秦珂看看重紫:「師叔誤會,她身體不適,我帶她一程。」
聞靈之勉強笑了下:「半仙之體也會病麼,想是為昨日之事,果真將我當作惡人了呢。」說完再不管二人,御劍離去。
重紫欲言又止。
秦珂早已留意到她言行異常,低聲問:「怎麼回事?」
重紫搖頭。
秦珂挑眉道:「我方才接到了尊者的信。」
重紫本是側身而立,聞言立即扭臉看他。
「萬劫不知從何處知道昆侖的路徑,提前潛入昆侖救走了宮仙子。」
「那……」
秦珂搖頭:「他們現正朝英州方向逃去,尊者命我們前往英州會合,其實妳不必擔心,尊者法力無邊,當今六界未逢敵手,萬劫也曾敗在他劍下。」
重紫道:「他……師父雖厲害,可是我見過萬劫,他為宮仙子會不惜一切,師父……」
秦珂淡淡一笑,打斷她:「不忍,並非不會,心懷眾生,當作取捨的時候就絕不會手軟,魔界仙界對峙多年,尊者果真如妳所說,諸多顧忌,又怎能勝任南華護教之職。」
重紫愣住。
秦珂道:「倒是妳,如今尊者已經離開昆侖,萬劫脫困,此去英州十分危險,過兩日我們就到林和城,鎮守林和的是昆侖弟子,此地離昆侖派又近,素來安全,我看妳暫且留在林和等候,如何?」
重紫沉默片刻,答應。
秦珂原以為她會拒絕,見狀鬆了口氣:「我們與尊者會儘快來接妳。」
重紫點頭不語。
費盡心思趕去昆侖就是為了見他,可如今知道他安全,竟又不想這麼快見到了,那些不堪的念頭讓她覺得自己很無恥,簡直沒臉出現在他面前。
發現她臉色更差,秦珂皺眉:「到底怎麼了?」
重紫垂眸:「沒有。」
秦珂道:「我原以為能護妳周全。」
知道他生性驕傲,必是為昨日的事介懷,重紫忙搖頭:「若不是為了保護我,你怎麼會受傷,是我任性非要跟來,才出事,我沒罵自己,你又自責什麼。」
秦珂抬眸看前方雲海:「如此,我更要勉力修行,才能放心帶妳出來。」
重紫聽得心裡一暖:「別嫌我拖累你。」
秦珂不再理她了。

接下來兩天,眾弟子掉轉方向匆匆趕路,自從被陰水仙劫持,重紫一直都無精打采的,燕真珠問不出緣故,暗暗納罕。
眼見抵達林和城,南華那邊忽然出事,原來有人寫信回去,內容是慕玉秦珂私帶重紫下山,其實這事虞度是知道的,慕玉明裡自作主張,暗地卻報過他,只不過事出意外,被人鬧出來,掌教徇私難以服眾,將來洛音凡那邊更難交代,因此虞度推作不知,閔雲中重罰慕玉,放話讓秦珂將來回去領罪。
重紫得知後,既後悔又生氣。
此番的確是自己太任性,才害得兩人受責罰,原打算來看看師父,就悄悄跟隨溜回去,不讓他發現,哪知現在會鬧開,可當日慕玉親自送自己下山,秦珂與隨行弟子們解釋是掌教安排,從未有人過問,直到如今才出了告密者,會是誰?
到林和城,聞靈之過來安慰秦珂,重紫看她故作關切的模樣,險些問出口,幸被秦珂攔下。第二日,兩派弟子動身趕往英州,惟獨留她在林和等候。
林和乃邊陲之地,人煙卻很稠密,畢竟這裡距昆侖派近,過往的昆侖仙長多,得昆侖派庇護,防守比別處更嚴密,幾無魔族作亂。知道是洛音凡的徒弟,駐守的弟子們對重紫極其客氣有禮,重紫也不敢亂跑,成天在房間裡,除了發呆還是發呆。
越大的網,越容易出漏洞,很快又有消息傳來,魔尊萬劫在展南落入仙門弟子法陣,重傷之下殺數十弟子,破陣而出,帶宮可然逃走,展南城外方圓十裡雞犬不留。
不知魔尊去向,人心惶惶,百姓多閉門不出,仙門更緊張,下令各城弟子嚴陣以待,留神出入情況。
得知此事,重紫既喜又悲。
喜的是,出事的並非秦珂一行,悲的是,若非那些仙門弟子一心報仇,劫持宮可然,也不會導致這麼多無辜百姓喪命,此事因仙門而起,師父心裡一定也不好受。
想了想,她決定去水信台,送信讓秦珂他們當心。
林和城距昆侖派近,人們心裡多少安定些,街上店鋪都正常營業,只是出來走動的少了很多。
水信台空空的,地上幾大堆灰色塵土,像是燒了什麼東西,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奇怪的味道。
裡間好像有人在說話。
重紫匆匆跑進去,可是才轉眼工夫,她又臉色煞白地退了出來。
只須一眼,石台後面的場景已印入腦海,在心中激起無數恐懼與震驚,揮之不去。
似曾相識的場景。
重紫終於明白方才進門時聞到的是什麼味道,那是死的氣息,先前在地上見到的幾堆粉末也並非什麼塵灰,而是被強大魔力摧滅的值守水信台的仙門弟子的骨灰!
當年在青華宮險遭毒手,靈魂出竅的感覺至今仍記憶猶新,若非洛音凡不惜耗損真神,度金仙之氣攝回她的魂魄,她早已經歸入地府,轉世輪回去了。
重紫全身寒毛豎起,第一個反應就是趕緊報信求救,大約是方才背對她的緣故,裡面的人居然沒有追出來,好像並沒發現她,這讓她安心不少。
袖底藏著支信香。
吃過教訓,重紫早有防備,那是昆侖派特製的信香,只要將靈力送入其中,方圓一里以內的昆侖弟子都能察覺,隨身帶著它,正是為了以防萬一。
靈力源源送入,外面始終沒有動靜。
重紫冒出冷汗。
仙門弟子遁術不可能這麼慢,何況是在同一座城裡,信已放出,遲遲無回應,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們根本沒有收到消息,這地方被設了結界!
裡面的人不是沒發現她,只是料定她逃不出去罷了。
知道逃不了,重紫反而鎮定下來,絞盡腦汁苦思計策,裡面忽然傳來說話聲。
「此地有暗流,可以借水遁出城。」很奇怪,聲音透著無數疲倦,聽起來卻始終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我為何要走,」冷冷的聲音來自宮可然,「我已經厭倦這樣的日子,被他們追殺不說,現在你還要我像落水狗一樣逃出去麼!」
沉默。
重紫到底害怕得緊,哪顧得上細想,悄悄縮在角落,豎起耳朵等了會兒,再沒聽到什麼,裡面兩個人似乎憑空消失了。
莫不是已經走了吧?
正想著——
「是我帶累你。」
還在裡面啊!心頭喜悅剛升起,馬上又消失得無影無蹤,重紫暗暗叫苦,祈禱著兩個人快些走,最好把自己這個外人忘記算了,誰知老天偏偏和她作對似的,她越急,裡面兩個人越發磨蹭。
「你到底還要帶累我到幾時?」
「很快就會好了。」
「好?除非你現在死了。」
「你也想要我死?」
「看看你成了什麼樣子,仙不仙魔不魔,」宮可然掩飾不住激動,語氣怨毒,「我只恨當初你為何不跟那三千個人一起死了,也好過現在!」
「沒那麼容易!」聲音陡然冷厲下來,再無先前的遷就,變得陰狠,「三千性命算什麼,便是三萬性命,也不夠與本座陪葬!」
大約是被他嚇到,宮可然好一會兒才放低聲音:「我恨你。」
「要恨便恨。」淡淡的。
「就是你死,也不會有人哭一聲,你……」話說一半就再無下文,想是被他強行送走。
接下來,又是許久的沉寂。
重紫一動不動等了半日,始終沒聽到裡頭有動靜,這才試探著低頭檢查自己,發現全身上下居然還好好的。
真的就這麼走了?
受這一場驚嚇,重紫險些沒把魂丟掉,想到方才的處境更加後怕,尤其是旁邊幾堆骨灰,令她毛骨悚然。
這種地方誰願意久留?她下意識站起來往外衝。
近在眼前的門,卻始終夠不著,就跟小時候無論如何也進不了重華宮大殿一樣。
結界還在!
剛放鬆的心猛然緊縮,重紫大駭,迅速回頭。
華美的暗紅色長髮,沒有拖垂至地下,而是飛散在空中,仿佛有生命一般,飄飄蕩蕩,更加眩目,連同黑色長袍居然也閃動著一點點暗紅色光澤,威嚴又華貴,與他在魔界的地位極其相襯。
然而相比他的臉,這些都算不得什麼了。
那絕對是天底下最完美的臉,輪廓分明,無半點缺憾,一縷紅髮垂落額前,斬斷如畫長眉,半掩優雅鳳目,形成一種淩亂的,殘酷的美麗。
如同幽靈般,他足不沾地,緩緩飄行至她面前。
重紫根本已經忘記了逃跑,怔怔地望著他,大眼睛裡沒有恐懼,只有滿滿的震驚之色,如同看見了世上最不可思議之事。
那張臉,她做夢也不會忘記。
美麗的臉那麼溫柔,微笑著,不知多少次出現在她夢裡,她曾經為他發誓,要當仙門弟子,要像他一樣拯救受苦受難的人。
可是如今,當它終於真真實實地出現在面前,她卻絲毫也感受不到喜悅。
記憶中那雙悲憫的眼睛,已經變成了暗紅色,美麗,邪惡,疲倦無生氣,昏昏欲睡的模樣,目光裡透著一絲嘲諷,就像看著隻走投無路的兔子。
這是他?不是他?重紫頓覺迷惘。
大約是她的反應太奇怪太出人意料,暗紅色的眸子裡閃過一絲疑惑,不過很快就消失了。
他伸出手。
白嫩的脖子被緊緊卡住,呼吸變得困難無比,雙腳也被迫緩緩離開地面。
重紫沒有掙扎,眼睛看著他的手。
乾淨修長,感覺如此熟悉,這隻手,曾經輕輕拍著她的背,溫柔地將她從地上扶起,在她身上留下仙咒,讓她從此不再受人欺淩。
可是如今,它變得冰冰涼涼,掐著她的脖子。
怎麼會!怎麼會是他!
重紫吃力地張嘴,發出嘶啞的聲音:「大哥?」
手鬆開,他似乎認出了她:「是妳。」
疲倦之色迅速消退,鳳目變得明亮了些,聲音因為意外而顯得柔和,聽起來更加熟悉,那是重紫永遠忘不掉的、自天上傳來的聲音。
她喃喃道:「大哥……」
「洛音凡的徒弟?」雙眸微瞇,變得危險。
他不記得她了?重紫失望,緊接著猛然回神。
不對,不是他!白衣長髮的大哥,那麼溫柔,有著恬淡悲憫的微笑,除了師父,天底下再沒見過那樣的人,他應該是拯救世人的神仙。而面前這人,血一般的眼眸,妖異的紅髮,渾身透著濃烈的魔氣,帶來的不是拯救,而是禍亂,不知殺了多少仙門弟子,連她都險些死在他手上,這是魔界最強大的魔尊!
容貌相似而已,她居然糊塗得把魔尊當成大哥!
意識到犯了大錯,重紫面如白紙,冷汗不斷冒出來,本能地想要抵抗,腳底噔噔後退,周身煞氣浪潮般湧出,靈台印頃刻成形。
「天生煞氣,是她?」喃喃的聲音像是自言自語,魔尊萬劫居高臨下打量她,仿佛在確認什麼,鳳目裡神色複雜,除了驚疑,還有很多說不清的東西。
一切可以結束了?
俊臉神情越發疲憊,依稀有解脫之色。
為何要結束?為何非要他來結束?事已至此,為何要顧忌許多?倘若現在就讓她魂飛魄散,又將如何結束?
眼神陡然變得淩厲,殘忍的笑意裡,殺機驟現。
重紫緊張得心都快跳出來了,一直小心地留意著他,沒有錯過那臉上的神色變化,見狀知道逃脫無望,只得閉目,握緊星璨全力擊出。
在最強的魔尊面前,靈台印顯然沒起多大作用。
全身肌膚如被火燒,惟有星璨,溫潤如故,支撐著她堅持下去。
「果然,不肯傷她?」魔尊萬劫輕哼。
五臟六腑如受煎熬,每一寸肌膚,每一塊骨頭,奇痛無比,身體似乎要被燒成了灰,重紫忍受不住,差點就要放棄抵抗了。
「重兒!」熟悉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震怒。
刹那間,心被希望注滿,再顧不得身體的疼痛。
師父!是師父!重紫欣喜地瞪大眼睛,口不能言,只能在心裡默默叫喊。
不能死,不想死!
出乎意料,魔尊萬劫忽然收手,唇角微勾,連同目光都在冷笑,就像是一個落入陷阱的人,看到另一個人也即將落下去的目光。
留著她,結局或許會更好看?
黑衣隱沒,遁走。
頭腦意識開始模糊,重紫無力倒下,卻落入嚮往已久的懷抱。
溫柔的觸感自唇上傳來,清氣徐徐度入口內,視線逐漸變得清晰,朝思暮想的臉近在眼前。
天地無聲,歲月止步。

第十七章 欲毒
濕潤的唇覆在她唇上,黑髮流瀉在她胸前,那隻曾經牽著她的、執劍橫掃六界的手,此時正摟著她的腰。
沒有怦然心跳,只有不盡的寧和與安穩,即使此生就這樣死去,也了無遺憾。
長睫緩緩垂下。
接到秦珂的信,知道小徒弟跟出來,洛音凡既驚且怒,同時也隱約感到不祥,因此顧不得別的,日夜兼程趕到林和,果然不見她,問過城內昆侖弟子,這才又趕來水信台,哪知正巧撞見她與萬劫,幸好萬劫匆忙而走,眼見她魂魄在魔氣侵襲之下搖搖不穩,情急之下,他想也沒想便度了口氣過去。
事情並沒有想像中嚴重,魂魄略有損傷,卻無大礙。
洛音凡驚疑之下,暗道僥倖,抬臉放開她。
重紫睜眼,神情茫然。
洛音凡微微蹙眉,有點尷尬,好在他已經活了幾百年,世間之情都看得通徹,別說起什麼私心,在他眼裡,重紫根本就是個小孩子,情急救命,本就無須顧慮太多,何況還有這層師徒關係在,就算叫人看見,也不至於多想的。
拋開這層,他留意到一件更嚴重的事。
親眼見她天生煞氣變成助力,將靈台印發揮到如此地步,實在令他震驚。更棘手的是,魔尊萬劫顯然也發現她的煞氣了,照理說,方才已經援救不及,誰知她不僅逃得性命,連受傷也輕得出乎意料,落入萬劫手中,還從未有過這樣幸運的例子。萬劫隨心所欲,殺人無數,這次破天荒主動留情,根本沒有任何理由,何況是他洛音凡的徒弟。
事情絕對沒有表面上這麼簡單。
他兀自尋思,卻沒察覺旁邊重紫臉上多了一層紅暈。
平靜的心直到此刻才狂跳起來,帶著喜悅與痛苦的掙扎,明知道師父這樣做,只是為了度氣救她,明知道不該有非分之想,可是她忍不住,真的忍不住……
如果說先前心裡裝著的,是他的影子,那麼此刻,就是真真實實的人,救她保護她的人。
他不知道。
腳底後退兩步,重紫握緊星璨。
洛音凡也已回神,見她一副發呆的模樣,頓時怒氣又上來:「跪下!」
多年來,這還是他頭一次疾言厲色對她,重紫紅了眼圈,垂首跪下。
一向乖巧懂事的小徒弟竟不再聽話,擅自跑出來,險些丟了性命,回想方才兇險的場面,洛音凡越發驚氣難忍,魔尊萬劫若真動了殺心,縱有金仙之氣也救她不回的,而且叫萬劫知道她天生煞氣,今後還不定會發生什麼。
「無視師命,擅作主張,這就是我重華的徒弟!」
重紫不敢言語。
他語氣冷硬:「任性而為,帶累首座弟子受罰,帶累掌門弟子受傷,妳可知錯?」
重紫咬唇點頭,眼淚簌簌下落。
洛音凡沒再像往常那般安慰她,小徒弟為何跑出來,他當然清楚,總是雛鳥之心作怪,受了責罵,想必會委屈,但她如今年輕冒失,做事不顧後果,今番僥倖逃過,難保下次,倘若再心軟,不讓她知道教訓,一味縱容下去,將來只會害了她。
結界破除,昆侖派弟子們早已聞訊趕到,都在門外恭敬作禮,見狀,一名大弟子走上來想要求情。
洛音凡看他一眼。
無形中升起壓迫感,那弟子只覺頭皮發麻,再不敢與他對視,想好的話也不敢說了,手足無措站在那裡。
幸好另有一名機敏的弟子上前:「掌教有請尊者。」
洛音凡點點頭,再沒看地上的重紫,徑直出門,丟下一句:「給我跪著,待回到南華,閉門思過一個月。」

水信台很快重新派了弟子值守,更加嚴密,洛音凡先去昆侖與玉虛子會面,青華宮卓耀以及蜀山派掌門等也在,都想不到萬劫竟知曉昆侖路徑與埋伏,事情已經過去,多說無用,玉虛子向眾人道慚愧,眾人紛紛安慰一番便散了。
洛音凡別了玉虛子等人,立即到林和城,帶重紫起程回南華。
其時重紫已經跪了三天,膝蓋失去知覺,險些連站都站不穩,從未受過這樣的責罰,身體上的疼痛不算什麼,心裡的委屈也不算什麼,令她惶恐的是,這幾天無論如何小心,洛音凡對她始終只是冷冷淡淡的,可見真的很生氣。
洛音凡也有些後悔,當時的意思,不過是讓她跪兩個時辰,好明白教訓,哪知她真的規規矩矩跪了三天。
後悔歸後悔,心頭氣仍是難消。
小孩子任性,不知輕重,到頭來自己受傷,卻不知道父母長輩才是最著急心疼的,果真越大越不懂事。
氣是氣了,然而瞥見她雙腿僵直勉強御杖的樣子,洛音凡終究沒多責備,提前在一個小鎮上降落,打算找家客棧投宿。
午後的小鎮很熱鬧。
「我女兒長這麼美,賣二十兩,已經便宜你了!」
……
「臭娘們,敢背著我找小白臉?」
……
放眼四處,居然全是爭執吵嚷,哭聲打罵聲一片。
重紫緊跟著洛音凡,既詫異又不安,不知為何,進到小鎮,她就有種異樣的感覺,心中某些念頭似在蠢蠢欲動,加上旁邊兩個女人,邊倚著門說話,邊色迷迷地拿眼睛看洛音凡,甚至拋起媚眼,最尊敬的人被這樣褻瀆,令她憤怒不已。
總之,小鎮的氣氛很不對。
洛音凡視若無睹,帶著她朝前走,卻沒有去客棧,而是走進一個舊巷子,停在一戶不起眼的人家門外。
開門的是對老夫婦,聽說二人借宿,都猶豫:「這……」
布簾忽然打起,裡間走出一位仙姑來,素顏綠衣,恬靜如蓮花,手中藥籃盛著青青草藥,重紫一見她便愣住了。
她款款上前作禮:「雲姬見過尊者。」
洛音凡沒有意外:「此間無毒氣,我想著必是妳在。」
卓雲姬微笑:「昨日路過,見這鎮上的人有些異常,查探之下,才發現他們都染上了欲毒,所以借兩位老人家的住所煉藥。」
洛音凡點頭不語。
見他們認得,老夫婦放了心,連忙將師徒二人讓進屋裡坐,歎氣解釋:「原先好好的,最近不知怎麼回事,一個個人都變了,動不動就要吵要打,害得我們不敢出門,怕招惹麻煩,幸好仙姑說有藥可以治好他們。」
洛音凡看卓雲姬:「妳自去煉藥,不必為我耽誤。」
卓雲姬一笑,果然轉身進去了。
老婦將師徒二人帶進個空房間,重紫連忙上前整理床褥,將杌子桌子擦乾淨,再出門打來一盆水,雖說有術法淨身,但她知道,洛音凡日常習慣拿水洗手。
見她這樣,洛音凡氣又打不到一處:「我要妳學的就是這些?」
重紫低頭漲紅臉,她什麼都不會,不像雲仙子可以煉藥救人,只好做這些:「徒兒做錯,今後不會再亂跑了,師父別生氣。」
知錯?洛音凡神色略好:「錯在哪裡,只是亂跑惹我生氣?」
重紫有些無措,望他一眼,不安且疑惑。
洛音凡無力。
孩子,還是個孩子,做什麼與不做什麼,就是看他喜歡不喜歡,卻不明白他的要求其實再簡單不過,只要她知道權衡輕重,不任性而為、事事都依賴他,學會照顧自己保護自己罷了,徒弟屢次受傷,會讓他懷疑自己這重華尊者是否真有些名不副實。
該聽話的時候不聽話,受罰挨罵的時候偏這麼聽話了,說聲跪,就真跪三天,到頭來還沒弄清楚錯在哪裡,小徒弟就是上天派來氣他的!
「下去吧。」
「師父……」
「下去!」

小鎮欲毒蔓延,耽誤不得,卓雲姬連夜趕著煉製解藥。重紫因為洛音凡還在生氣,哪裡睡得著,有心進去幫忙,好讓他知道了高興,可惜她基本沒學過什麼術法,除了整理藥材,別的都插不上手,煉藥的時候就只好坐在旁邊發呆。
大約是這小鎮氣氛異常,重紫心情極其低落。
雲仙子施藥救人,助他守護蒼生,她卻什麼都不會,這回又犯大錯,他從沒這麼嚴厲地罵過她,今後是不是也不再喜歡她了?
「尊者罵妳,是為妳好。」
重紫驚回神,許久才反應過來,原來師父生氣,她也聽見了。
卓雲姬面朝藥爐作法,輕聲道:「我都從未見過他生氣的樣子呢。」
重紫赧然:「雲仙子這麼聰明,菩薩心腸,怎麼會惹人生氣。」
卓雲姬沒再繼續這話題,臉在火光裡顯得更柔美:「知道欲毒麼?」
重紫搖頭。
「欲毒出自魔宮,本無大害,只是它能將人心底的欲望無止境地放大,讓他們自己挑起紛爭,甚至自相殘殺,做出痛苦後悔之事,最終引人入魔。」
「可是這家……」
「兩位老人誠實良善,因而倖免,」說到這裡,卓雲姬側臉微笑,「可見,知足的才是最幸運的。」
重紫愣了愣,道:「人心裡,有什麼欲望?」
「很多,貪欲恨欲,還有,愛欲,」卓雲姬收了仙法,自爐中取出一粒藥丸仔細驗看,娓娓道,「有欲望不奇怪,縱是仙門弟子也難免,其實中了欲毒,只要三個月內靜心抑欲,它自然就解了,可惜有這份毅力的人很少。」
說完,她伸手將那粒藥丸遞給重紫:「此鎮不甚安全,妳修行尚淺,且留著這粒解藥,以防萬一。」
重紫默默接過。
卓雲姬取出所有藥丸裝好,又朝爐中放進新的藥材,輕聲歎息:「人怕的不是欲望,而是不會控制它,我曾認得天山派一位仙子,她並未中毒,卻也因為欲望犯下大錯,最終入魔,可見情不自制,比中了欲毒更嚴重。」
重紫道:「是陰水仙嗎?」
卓雲姬「嗯」了聲,繼續作法煉藥。
重紫看著眼前那張恬靜美麗的臉,既羞愧又敬佩。
這番話究竟是無意說來,還是有意提醒?贈藥,如此聰慧的仙子!師父真的一點也不喜歡?
見她額上出汗,重紫忍不住拿衣袖替她擦拭。
卓雲姬忽然道:「來了。」
火光裡,無數中毒的街坊百姓朝這邊湧來,將房子圍得水洩不通,其中男女老少都有,手執木棒等物,面孔猙獰,仔細查看,就會發現他們眼睛裡都充滿了各種詭異的色彩,得意、恨、貪婪……
「韓老兒快開門,給我出來!」
「把人交出來!」
「……」
老夫婦兩個不知外頭又鬧出了什麼事,連忙打開門去看,見狀吃驚:「你們這是……」
眾人罵道:「快把那妖女交出來!」
老頭疑惑:「哪有什麼妖女?」
其中一人冷笑:「你當我們不知道,自從昨日妖女到鎮上,你們兩個老東西就鬼鬼祟祟的,那妖女帶著草藥,肯定是串通要害我們!」
老頭解釋:「大夥兒誤會!那是青華山來的仙姑,是來救我們的。」
「胡說!我們好好的,要她救什麼?」
「仙姑真的是在煉藥,治你們的病。」
「我們有病?你兩個老東西才有病!」那人怒道,「那是毒藥吧,你們不安好心,想要害死我們全鎮人,好占我們的房地錢財!」
老頭急道:「我們哪裡敢。」
「別聽他的!」那人揮臂,「大夥兒上,我們進去找!」
老夫婦兩個慌得要攔阻,裡頭卓雲姬與重紫已經掀起布簾走出來,卓雲姬搖頭制止二人:「他們中了毒,是不會聽的,這裡有我在,兩位老人家先進去吧,無論聽到什麼都不要出來。」
老夫婦兩個本來就害怕,聞言忙躲回房間去了。
兩個美貌姑娘突然出現,門外眾人都愣住,男人們毫不掩飾露出色迷迷的目光,妻子們則滿臉嫉恨。
重紫道:「他們是衝妳來的,肯定有人在指使他們。」
「是欲魔,」卓雲姬蹙眉,「這些人身中欲毒,聽憑擺佈,可惜還有一爐解藥未煉成。」
「妳進去煉藥。」背後響起洛音凡的聲音。
「勞動尊者,」卓雲姬微微一笑,將手裡大藥瓶遞給重紫,「每人一丸。」說完果真轉身進裡間去了。
片刻的沉寂之後,人群又騷動起來。
「是他們,還有幫手!」
「大夥兒上啊!」
「……」
憤怒的人群如潮水般湧上,密密麻麻,其勢洶洶,可是還未到門口,所有人就再也邁不動腳步,維持著古怪可笑的姿勢,一個個都定在了那裡。
洛音凡依舊負手立於門前,不動。
重紫領會,本來就安心好好表現討他喜歡,見狀趕緊上前去,自瓶內倒出藥丸,塞進一個人嘴裡。
眾人還能說話,罵聲四起。
那人「呸」一聲,將藥丸吐了出來,滿臉驚恐:「妳敢給我吃毒藥……」
話未說完,藥丸重新被塞進嘴裡,待要再吐,無奈下巴被人合攏,一隻柔軟的小手不知在喉間哪裡一捏,那藥便順著喉嚨下去了。
「毒藥」入腹,那人嚇得臉發白,表情十分古怪有趣。
重紫笑道:「給你吃糖。」
眾人對餵藥十分抗拒,甚至還有些死也不肯張嘴的,好在論起捉弄人的本事,重紫是一等一的高手,最終還是順利將藥全餵下去了。
一瓶藥完,大部分人都已得解。
如夢初醒,那些人神色由驚怒轉為疑惑,繼而變作羞愧,垂首閉目,滿臉痛苦的樣子,幾欲崩潰,顯然是想起了自己這段時間做過的荒唐事。
怪不得欲毒引人入魔,重紫不忍,輕聲安慰:「你們只是中毒,這些不是你們的錯。」
有人忽然大哭:「我竟……做出那些事,實在禽獸不如,仙姑殺了我吧!」
他這一叫,許多人都跟著痛哭失聲。
重紫急中生智,道:「你們不必著急,那些事實際上從未發生過,都是你們心有欲念,自行想像出來的,怎麼,我的話你們也不信?」
神仙的話當然沒錯,眾人漸漸止淚,露出驚疑之色。
對於這些人來說,忘記,是最好的辦法。重紫鎮定道:「你們不信我,總該信我師父,他是南華仙山的尊者。」
火光裡,白衣仙人靜靜立于門中,黑暗的夜為此變得柔和,恬淡的眼神,無悲無喜,讓浮躁的心迅速平靜下來。
這樣的人,除了南華仙尊還會是誰?眾人看得發呆。
小徒弟費盡心思勸慰眾人,先前的氣隨之退去大半,他微微點了下頭。
眾人至此已深信不疑,其實也是毫無理由的相信,或者說,潛意識裡必須相信,這是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重紫望望那白色身影,垂眸。
洛音凡卻忽然抬手,淩空將她帶回身邊。
偷襲重紫的,是一道詭異的青氣,如同夏日熏風,吹過哪裡,就在哪裡留下一種煩躁悶熱的感覺,未中目標,它立即在半空折轉,再次朝她撲去。
重紫驚道:「這是什麼!」
「欲毒。」洛音凡揮袖替她遮擋。
青氣沾到白色長袖,立即順勢竄入他身上,消失不見。
萬萬想不到他這麼輕易中毒,重紫慌了,急忙自懷裡摸出卓雲姬所贈藥丸:「師父,我這裡還有解藥!」
洛音凡搖頭。
這不是第一次和欲魔打交道,其實他完全可以作法驅散這股欲毒,但是對於真正修得仙位的人來說,禁絕欲望不難做到,區區欲毒對他們根本無害,無須放在眼裡,因此他向來不去管它,只是小徒弟修為尚淺,難以自制,中毒就很麻煩。
欲毒既來,欲魔必定離此地不遠。
他兀自思量,重紫也想起了卓雲姬的話,釋然。只要清心抑欲,三個月後欲毒自解,師父這樣的人,當然不必用解藥。
再放眼看,所有中毒的和沒中毒的百姓都已經從門外消失,被他移去別處了。
眼見更多青氣朝這邊湧來,滿布上空,洛音凡微微皺眉,正待動手,忽聞遠處一聲長嘯,頓時所有青氣如得號令,都朝同一個方向退走。
嘯聲清正,必是同道中人。
洛音凡有點驚訝,隨手設了道結界護卓雲姬煉藥,正準備過去看個究竟,轉眼又留意到旁邊的重紫,想小徒弟幾番出事,不在眼皮底下實在難以放心,因此他索性長袖一揮,帶著她一道走了。

鎮外岡上有片空地,月光冷冷,空地上青氣縈繞,其中竟有無數男女,或追逐嬉戲,或呈交合之勢,舔咂,撫摸,且發出許多不堪入耳的淫靡之聲。
一位三十幾歲的青衣道長帶著十一名弟子盤膝坐於中間,組成一種古怪陣勢,頭頂十二柄長劍亦排成劍陣,劍氣高漲,與那些青氣對峙。
顯見是這道長發現欲魔作亂,率領眾弟子追蹤至此,恰好與欲魔交上手,兩邊相持不下,故欲魔變化出各種幻象,妄圖動搖眾人心智。
洛音凡沒有相助,只遠遠觀看那劍陣,漸漸露出讚賞之色。
數遍仙界各門派劍陣,竟從無此等怪陣,想必是此人自創的,雖不十分高明,卻已經算難得了,再看他與眾弟子所使術法,可謂獨樹一幟,此人身處幻象,面對誘惑,猶能心定神清,面不改色,修行已有小成,再過十年必得仙骨。
洛音凡修行數百年,得無極金仙之位,本就已堪破一切,絕情絕欲,對周圍那些淫褻幻象自然視而不見,可這次他卻忘記了一個嚴重問題,直到身旁重紫輕輕「啊」了聲,他才回過神,見那小臉滿布窘迫之色,方知自己疏忽,後悔之下,不動聲色作法封去她的部分神識。
眼前幻象消失,重紫仍是發傻。
臉很燙,全身都在發燙。
那些男女太過於親密的姿勢,如此放蕩醜惡,可是那親吻的動作很眼熟,師父也親過她啊!溫柔的,沒有過多的動作,不似這般放肆,那種感覺她怎麼也忘不掉,她甚至有些渴望……
雙唇變得乾燥。
竟然把師父和這種事想到一起!重紫猛然醒悟,恨不得扇自己幾個耳光,又害怕又羞愧,甚至有些自棄,生恐被他發現她那些不堪的見不得人的心思,連忙將頭深深埋下。
洛音凡看在眼裡,心中一凜,略覺尷尬。
眼前變故令他措手不及,方才只顧觀察情勢,竟忘了有個跟班,實在不該帶她來的,小徒弟修行尚淺,初次見識這些,難免把持不定,身為師父自然該替她解惑,否則修仙之人留了心結,後患無窮。
話是這麼說,修行到這程度本不該拘泥太多,可真正要開口……
洛音凡再次發現,做師父很難。
想歸想,他面上卻不動聲色,淡淡道:「人有七情六欲,男女之情,發自本心,常因情生欲,但情欲若失去控制,貪圖肉體之快,則變作淫欲,欲魔如此幻化,是妄圖動搖道長師徒心志。」
重紫仍不太明白。
男女之情她懂,就是相互喜歡對方,可淫欲又是什麼,那些男女在做什麼?
洛音凡卻不再解釋了,這些事一時說不清楚,須回去找個女弟子好好開解教導她,方是妥當。
「有欲本無大錯,然而人心何小,私欲太多,則入狹隘之道,非但易失公正與大愛,更會因為私欲招至惡念,是以修仙之人若能心無雜念,無欲無求,置身於外,心中裝的,便是一片天地,和芸芸眾生。」
重紫默然。
他就是這樣的人吧,心中裝的永遠是蒼生,是六界,不會有多餘的地方。
重紫道:「徒兒記住了。」
洛音凡點頭不語。
正在此時,那邊青衣道長忽然大喝一聲,半空中劍陣光華大盛,青氣盡數被斬斷,男男女女的幻象瞬間消失,幾道黑影慘叫著逃走。
青衣道長站起身,卻沒有去追:「閣下是敵是友?」
兩道白影在月下緩緩現身,一男一女,氣質俱非凡人。
看出來人身上金仙之氣,青衣道長驚喜,急忙拜道:「貧道海生,拜上重華尊者!」
聽到重華尊者名號,眾弟子又驚又喜,紛紛跪下。
洛音凡示意他不必多禮:「道長術法,可自成一家。」
海生聞言甚慚愧:「貧道並未學過術法,只是少年時曾得長生宮一位楚仙長指點,本欲上仙山拜師,無奈當時家中有老母親要侍奉,且缺少盤纏,因此擱下,每日遵照那位楚仙長指點,勉強修得些靈力,再胡亂揣測出幾招劍術,方才路過,撞見欲魔作怪,所以追蹤至此,不想在尊者跟前獻醜。」
長生宮,姓楚的仙長?洛音凡沉默片刻,點頭:「長生宮乃是咒門,你雖使劍術,卻有咒門之神,想必正是這緣故。」
海生再拜道:「前年老母親故去,貧道曾先後上長生宮和昆侖山拜師,無奈屢次被拒於門外,只因明宮主與玉虛掌教見我修行之法古怪,與劍仙咒派皆不合,貧道尋楚仙長不見,只得出來行走,幾個徒弟也是近兩年才收的,粗淺法術,始終上不得檯面,還望尊者替貧道說個情,拜入南華吧。」
洛音凡搖頭:「道長所創之術,合劍、咒兩派之神,仙界尚無此例,道長既已自成一家,何必再去拜師,不如就此開山立派。」
海生惶恐:「尊者言重,區區粗淺法術,怎敢自封?」
洛音凡道:「道長所修,與劍門咒門皆不合,勉強拜入,必定一事無成,歷數各門祖師,立派時皆未見高明,道長只知其難而不知其易,是妄自菲薄。」
這話既是他說出來,眾徒弟俱大喜,踴躍道:「尊者所言必定不假,徒弟們雖愚鈍,卻願追隨師父,師父莫再遲疑。」
海生亦大悟:「尊者一席話,海生茅塞頓開,敝派因尊者而立,求尊者為它賜名。」
洛音凡不推辭:「仙門中人,須以扶持蒼生為己任,否則縱有仙術,亦算不得仙門,道長不如就取扶生二字,定名扶生派。」
海生與眾弟子拜謝。
洛音凡道:「此鎮尚無仙門弟子留守,道長既於此地立派,修行授徒之餘,更可守護一方百姓。」他遙指遠山:「此山靈氣所居,能作棲身之所。」
海生道:「貧道謹記尊者吩咐。」
洛音凡再與他一支信香和一支卷軸,囑咐道:「立足之初,必然艱難,這是我的信香,若魔族再犯,你便燃它一次,自有附近弟子前來援你,方才我見你那劍陣尚有缺陷,作了兩處改動,或可助長其威力。」
海生大喜接過,再謝。
洛音凡不再多言,帶重紫離去。
開山立派,非同小可,海生與眾徒弟亦無暇耽擱,御劍直奔主山。

岡上恢復寂靜,數道青氣重新聚攏,一名鬼面人現身在空地上,望著眾人遠去的方向,目中是恨恨的光。
「看來你這些飯桶部下又要挪窩了,乖乖回聖宮裡躲著吧。」
「陰水仙!」
陰水仙背對月光,臉隱沒在黑暗中,語氣卻甚是不恭:「堂堂欲魔心大護法,見了洛音凡,一樣是連面都不敢露,我還當你比我高明多少。」
鬼面人怒道:「妳少在這裡說風涼話!」
「我沒空管你的事,」陰水仙淡淡道,「聖君叫你回去。」
就因為他洛音凡,害得自己的部下屢次被逼走,失去容身之處,鬼面人咬牙冷笑:「總有一天,我欲魔心要將他南華連根拔起!」

第十八章 楚不復
且說海生道長得洛音凡指點,自立扶生派,卓雲姬煉成靈藥,小鎮欲毒得解,洛音凡便不再逗留,別過卓雲姬,帶著重紫回南華。
秦珂已率眾弟子先行趕回,聞靈之平安接了閔素秋來,閔雲中甚是欣慰,說起萬劫脫逃,不免又惆悵惋惜一番,好在秦珂並未將重紫修習靈台印的事說出去,閔雲中等人不知情,也沒有多話。
接下來發生的事,卻令重紫始料不及。
洛音凡沒再提起讓她閉門思過的話,而是重罰了慕玉,依照門規受鞭笞之刑,暫停其首座弟子之職,責令其在祖師殿思過。
重華尊者從不苛責弟子,萬萬想不到會罰慕玉這麼重,眾人都不敢多言,就道理上講,新弟子任性行事,首座弟子非但不阻止,還幫忙隱瞞,的確失職,因此連閔雲中亦無可奈何,所幸秦珂只是受了輕罰。
連累兩人,重紫難過又內疚,幾番求情都被洛音凡嚴厲斥退。
一向溫和的師父突然變得這麼不通情理,這也罷了,更令她不安的是,自從回到紫竹峰,洛音凡對她日漸疏遠冷淡,甚至不再讓她進大殿侍侯。
師父還在生她的氣吧?
重紫悔得腸子都青了,每日規規矩矩與狻猊修習靈台印,再不亂跑,一心盼著他消氣。
這日趁主峰所有弟子例行集會,她終於瞅個空,偷偷去祖師殿看慕玉。
祖師殿外一個人影也沒,鴉雀無聲。
剛剛走上台階,那種詭異的恐懼感又湧上來了,重紫放慢腳步,腦海裡不由自主浮現出一隻清晰的血紅的眼睛……
感覺得到,裡頭的天魔令居然隔著門在笑她!
慕玉他們天天看著它都沒事,怎麼單單她見了有反應?難道是因為,她和它以前的主人一樣,都天生煞氣?
無論如何,它已經被魔尊用禁術封印住了,現在就一塊破鐵而已,有什麼可怕的!
重紫心虛地想著,望望面前高大的緊閉著的殿門,遲遲不敢伸手去推。
正在此時,那門忽然發出「嘎」的一聲,自裡面打開了。慕玉出現在門內,身穿尋常青白二色袍,溫潤穩重的氣度半點不減。
「重紫。」
「慕師叔……」重紫滿面羞愧。
慕玉低頭看她,含笑道:「急什麼,我沒事,是不是求情被尊者罵了?」
目光如往常那般溫柔,熟悉的聲音聽上去越發親切,重紫一直以來總愛纏著他撒嬌,此刻更覺委屈內疚,忍不住撲在他身上哭起來。
慕玉摟著她:「我沒怪妳,又不是什麼重罰,不哭。」
重紫哭得更厲害。
慕玉知道她在想什麼,安慰:「只是暫免,出了這門我還是首座弟子,有什麼可傷心的,別再惹尊者生氣。」
重紫要看他的傷:「你挨了鞭子。」
慕玉阻止:「十道而已,不礙事。」
重紫擦眼睛,許久才低聲道:「是我害你受罰,慕師叔,你為什麼待我這麼好……」
慕玉道:「妳說呢。」
重紫搖頭。
慕玉拍拍她的額頭,微微一笑:「因為,妳是重紫啊。」
重紫還是莫名。
慕玉輕輕將她自身上推開,再安慰幾句便催她回去,同時囑咐少來祖師殿,以免被人看見告狀生事,重紫依依不捨離去了。

重華宮大殿上,洛音凡端坐主位,旁邊幾上放著盞熱茶,燕真珠在下面客位,生性大方的她此刻顯得十分拘謹不安,坐得規規矩矩畢恭畢敬,雙手緊扣椅子左右兩邊扶手,一副受寵若驚、隨時都準備要站起來回話的模樣。
尊者往常極少與弟子說話,更別提專程請弟子來紫竹峰做客了,可見是因為重紫的緣故,愛屋及烏。
茶漸溫涼,燕真珠兀自興奮,洛音凡也擬好了開場白。
他似隨口道:「我聽重兒經常念起妳。」
燕真珠「唰」地站起身,回道:「蟲子……師叔天性單純,待人真誠,我很是喜歡她,所以走得近些。」
洛音凡點頭:「坐著說吧。」
燕真珠依言坐下。
半晌,洛音凡又問:「最近修行進展如何?」
老套的長輩對後輩的客套話,燕真珠仍聽得熱血沸騰,「唰」地又站起來:「尚且順利,勞尊者記掛。」
洛音凡道:「若有疑惑,可以問我。」
尊者這麼關心自己?燕真珠激動得熱淚盈眶,連應了兩個「是」。
洛音凡示意她坐。
燕真珠重新坐下。
洛音凡交遊廣闊,經常會客,可是細細算來,這還是頭一次懷著特殊的目的與人套近乎,難免有些不自然,半晌又道:「成峰那孩子資質也還好,近年已有小成。」
成峰是燕真珠的夫婿,見他誇讚,燕真珠再次站起來謙道:「尊者謬贊。」
洛音凡只得吩咐:「不必多禮,坐著說話吧。」
燕真珠第三次坐下,心裡暗暗疑惑。
不對,大大的不對勁!向來少言寡語的尊者居然主動關心起這些瑣事,一改往日淡漠的形象,親切的態度怎麼看怎麼詭異,實在令人費解!
當然她也明白,此番洛音凡專程找她絕不是想聊天,因此更加緊張——不愧是尊者,說話都暗藏玄機,就是揣測起來太困難了……
這邊洛音凡說著些無關緊要的事,心裡其實也很尷尬,自己幾時變這麼八卦了?
終於,他決定長話短說,鎮定地切入正題:「重兒是小孩子,這些日子纏著妳,想必給妳添了不少麻煩。」
弄清是為重紫,燕真珠反而鬆了口氣,擦擦汗:「尊者說哪裡話,重紫師叔很好。」
洛音凡道:「雖說重兒輩分比妳高,但她年紀小,見識不及妳多,有許多事是她不懂的,我平日太忙,還望妳閒時能多指點指點她。」
燕真珠忙道:「真珠自當照應,不須尊者吩咐。」
洛音凡輕咳了聲,含蓄道:「或有心結,也要勞妳指引,萬勿使她存了雜念,耽誤修行。」
解惑應該是師父分內之事吧,哪有讓徒弟找別人的?燕真珠聽得奇怪,只是不好多問,滿口答應。
洛音凡取過幾上茶杯,移開話題:「前日我聽說妳在修分身訣。」
燕真珠答道:「正是。」
「修到第幾重了?」
「才到八重。」
「分身訣能修到八重已是不錯,可以暫且擱下,轉修其他術法,」洛音凡輕輕揭開杯蓋,隨口問,「目前所修何術?」
此話既出,擺明瞭是破例指點的意思,也算看在小徒弟的份上。
哪料到,本該興奮的燕真珠聞言卻面露尷尬之色,據實回答:「陰陽和合,房中雙修之術。」
洛音凡原本正將茶往唇邊送,聞言那手不由在半空僵了一僵,接著又鎮定地繼續,輕輕啜了口茶,再不緊不慢將茶杯還原至幾上,面不改色:「罷了,妳既忙於修煉,重紫的事不急,過些時候再說吧。」
再忙也不可能大白天雙修,燕真珠趕緊道:「其實沒什麼忙的,重紫師叔若……」
洛音凡打斷她:「她近日修行甚緊,妳且下去吧,有事我再叫妳。」
就這樣?他今天叫自己來就是喝茶聊天?燕真珠滿頭霧水離去。
空空的大殿最近突然變得冷清,所有東西都透著股子涼意,似乎連案椅的色彩也比往日冷了很多,洛音凡面無表情站起身,揮袖撤去椅子茶几,走到寬大的書案前坐定,照常提筆處理事務。
「師父。」熟悉的人影匆匆出現在殿門外。
洛音凡微微點了下頭。
重紫連忙走進來,滿臉期待喜悅之色:「師父叫我?」
洛音凡將視線移回書劄上,避免與她對視,淡淡道:「怎不去修靈台印,要偷懶麼?」
頭一次見神仙般的師父有這種不淡定的神情,重紫疑惑地轉動大眼睛:「師父吩咐我早些回來,因怕耽擱,故而不去。」
察覺到她的注視,洛音凡恢復平靜:「真珠近日修行甚忙,不要總去煩她。」
重紫「哦」了聲,瞟見旁邊那杯茶水已半乾,下意識就上前去取:「我重新沏……」
瞬間,杯中茶滿。
重紫緩緩縮回手,愣在那裡。
洛音凡嚴厲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為師這些年都白教導妳了麼!與其在這些瑣事上費心思,不如勤奮修行,多練練靈台印,今後也免了為師記掛,天生煞氣雖能助妳,卻更能害妳,實不可取,更不該心存僥倖,倘若再這麼隨心所欲使出來,不加以控制,他日難免墮入魔道!」
重紫聽得懵了,呆呆地望著他。
「墮入魔道」?師父還是在怪她控制不住煞氣?
看那雙大眼睛裡快速升起受傷的神色,洛音凡自悔說重了,欲言又止,半晌道:「下去吧。」
重紫垂首,默然退出大殿。

接下來兩個月,洛音凡態度仍無絲毫好轉,就算偶爾出殿見到她,也只隨口吩咐幾句便離去,那已經不像是生氣,而是一種有意疏離的感覺,師徒二人關係變得前所未有的生分。
從未覺得他這樣遙遠過,重紫成日發呆,一顆心患得患失,未有片刻安寧,為他的疏遠,也為這次出行中遇見的那些事情。
她很聽話地沒有去找燕真珠,燕真珠卻主動找到了她:「這麼久不來,把姐姐忘了?」
重紫解釋道:「師父說妳很忙啊。」
自那日從紫竹峰回來後,燕真珠一直都在琢磨洛音凡的用意,最後得出結論:重紫此行必定遇上了意外,導致心結,所以尊者才委以重任。
此刻難得逮住重紫,她當然不會留意話中問題,直言問道:「妳可是有什麼心結解不開的?」
重紫莫名:「什麼心結?」
燕真珠拉著她坐下:「我們離開後,妳在林和城是不是遇上什麼意外了?」
意外?重紫沉默許久,忽然道:「我見到萬劫了。」
燕真珠愣。
重紫不安地拉她:「真珠姐姐……」
燕真珠回神,急忙握住她的手:「怪不得,是不是被嚇到了?有沒有傷著……」
「我沒事,」重紫搖頭打斷她,低聲道,「可是,他很像我見過的一位大哥呢,那位大哥似乎……姓楚。」
燕真珠看了她半晌,道:「他本姓楚,沒人告訴妳麼。」接著歎了口氣:「他入魔之前,正是名滿仙界的長生宮首座弟子楚不復啊!」
最不敢想的事情被證實,重紫只覺腦海裡瞬間變作空白,喃喃道:「長生宮?咒仙門?」
燕真珠點頭。
重紫臉色更白了。
沒有人告訴她,萬劫曾是長生宮弟子,沒有人告訴她,他本姓楚。
他們,會是同一個人?
一模一樣的臉,曾經溫柔的微笑,變作今日的殘酷暴戾,那個像神仙一樣拯救她的哥哥,那個海生道長念念不忘的恩人,竟會是人人害怕痛恨的魔界至尊?
燕真珠道:「他百年前出道,當時就很有名了,位居長生宮首座弟子,十年前仙門大會上我曾見過他。」
「記得那日,他穿的身白衣裳,站在那兒就像月亮,在場的仙子們一大半都被他迷住了,我離得太遠,沒看清他的相貌,旁邊有人問是誰,我就順口答是重華尊者,後來才知道弄錯,他原來叫楚不復。」
見過他的人,無不傾倒於他的溫柔,他的美。
回憶當時的場景,燕真珠忍不住笑道:「要說誰能比尊者,怕只有他了,聽說他不僅仙術了得,脾氣也是第一好的,尊者一直很讚賞他。」
重紫發呆:「是嗎。」
燕真珠道:「當然,所以上回我才問妳,他長成什麼樣,可惜……」歎氣。
「八年前,仙門三千弟子受命護送魔劍歸南華,欲行淨化,他跟長生宮老宮主也在其中,仙門無有不放心的,誰知路過陳州時,三千弟子一夜慘死,惟有他活著,卻入了魔,因此被仙門追殺尋仇,他又不肯交出魔劍說明緣故,這些年更殺人不眨眼,數萬人死在他手上,逆輪生前乃天魔之身,將大半魔力封在那柄魔劍裡,想是他得了劍上魔力,魔氣入心,當真萬劫不復了。」
她搖頭:「我們當時聽到消息都不敢相信,那樣的人,怎會入魔。」
重紫道:「我不信。」
燕真珠道:「他雖成為魔尊,卻並無野心,惟獨鍾情宮仙子,幸虧魔劍是在他手上,但我們終究要奪回來的,一是為了淨化,二是怕它落入魔尊九幽手中,一旦被九幽得到它,事情就很嚴重。」
重紫道:「因為劍上魔力嗎?」
燕真珠道:「不全是,仙門都在懷疑,九幽很可能是天之邪。」
重紫道:「天之邪是誰?」
燕真珠道:「千面魔天之邪,是當年魔宮左護法,魔尊逆輪最得力的膀臂,深得逆輪信任,詭計多端,逆輪固然法力無邊,但魔宮上下事務幾乎全是他在處理。」
重紫道:「我沒聽說過他。」
燕真珠歎道:「其實逆輪雖強,最令仙門頭疼的卻不是他,併吞妖界這些大事無一不是由天之邪參與策劃的,如今人人都知道有逆輪,卻不知有天之邪,只因他已經死了,二十年前,他就被逆輪以反叛之罪設計除去。」
重紫不解:「他真有野心,就不會等逆輪先動手了。」
燕真珠笑道:「功高蓋主吧,逆輪向來剛愎自用,怎容大權旁落。」
重紫道:「他既然死了,怎麼可能是九幽?」
燕真珠道:「南華一戰,逆輪與天尊同歸於盡,魔宮自此陷落,這時有消息傳出來,說當年死了的天之邪是個替身,你想,逆輪死了不到五年,突然就冒出個九幽,能在虛天中開闢魔宮,為群魔造就新的容身之地,這等法力,絕非尋常魔王所有。最重要的是,明明勝局已定,六界即將入魔,逆輪可遂平生之志,為何要自絕後路,決戰前將大半魔力封入劍內?仙門至今都想不通,天之邪跟隨他多年,說不定知曉其中秘密,一旦魔劍落入他手上……」
重紫聽得恍惚,再坐會兒就默默起身回紫竹峰了。

夜幕已降,重華宮冷冷清清,迎面大殿內明珠之光亮起,周圍鴉雀無聲,連風也沒有,看起來就更加寂寥了。
門前有封信。
重紫直勾勾瞪了許久才終於回神,詫異地拿起來看。
什麼人會給她寫信?莫不是靈鶴糊塗,把師父的錯送給她了吧?
信上一筆漂亮瀟灑的行草,清清楚楚寫著她的名字。
重紫疑惑,拆開信封。
沒有信紙,沒有文字,裡面只裝著面鏡子,鏡中一片蔚藍大海,海鳥飛翔,「嘩嘩」的海浪聲讓人身臨其境。海上一座仙山,被海雲所纏繞,虛無飄渺,那景色怎麼看怎麼熟悉,好像在哪裡見過。
鏡頭轉移,一名華服青年長身立於雲中,分外瀟灑。
看到那張欠扁的臉,重紫立時無語。
他在鏡中風流倜儻地笑:「小娘子。」
重紫一聽頭皮就炸開了,險些失手將鏡子丟到地上。
生怕裡面的人再出驚悚之語,她慌忙將鏡子背轉,左望望,右望望,飛快跨進房間,關好門,這才重新將鏡子翻過來。
鏡內的卓昊一直負手看海景,半晌才重新側回身,衝她挑眉:「這麼久,該找到安全的地方了吧,沒外人在,我要說了?」
重紫瞪眼。
卓昊忽然板起臉:「還記得那兩隻烏龜?當初為妳受傷,我可是受了好一頓重罰,面壁思過半年,此番好不容易再遇上妳,竟不見妳有半分關切之心,害得我……如今茶不思飯不想,總在尋思著怎麼跟妳討點補償才好。」
重紫被肉麻得不行,忍不住想笑,可接下來她再也笑不出來了。
鏡中,卓昊看著她抿嘴一笑,輕聲:「不如,把妳娶回來做娘子。」
重紫傻了。
「我只想到這個好法子,妹妹莫要怪我唐突?」劍眉輕揚,眼底滿含溫柔,語氣帶著幾分認真,幾分誘惑,「真的做了卓昊哥哥的娘子,哥哥必定永遠待妳好,讓妳欺負,保證再也不看一眼別的妹妹,妳……可願意?」
重紫捧著鏡子,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頭一次被人這麼明確地表白,臉頰到耳根都燙得像火燒。
卓昊沉默半晌,忽然又低頭輕笑:「倘若……倘若妳不明白,我便等妳。」
不可否認,他一副黯然神傷的模樣,當真魅力十足,令人心碎,想必往常就是這麼騙那些妹妹的吧!
眼看那俊美的臉消失在鏡內,重紫咬唇,迅速將鏡子背轉擱至桌上,默默走出門,在階前倚著廊柱坐下,望著高高的大殿發呆。
殿門大開,卻看不到熟悉的身影。
明亮的光線流瀉而出,斜而長,映在白雲地面,仿佛天上皎皎銀河。
此刻,他在裡面做什麼,是伏案疾書?還是淡然品茗?或者是閉目冥想參悟心得吧?又或者,是在修習極天心法?
卓雲姬所求,他至少明白。
而她想求的,他永遠不會明白,更不能讓他明白,也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不甘與絕望,就像一隻無形大手,緊緊掐著她的脖子,令她無法呼吸。
縱然如此,她也從未想過要離開紫竹峰,離開他。
燕真珠的話適時浮上來,帶來一絲希望:「……尊者那樣的人,要怎樣美怎樣好的仙子才配得上他,怕是永不會娶了。」
這樣也好,至少,她在他身邊。
只求上天,就讓她以師徒的名義,永遠與他相守紫竹峰。

殿內其實根本沒有人,洛音凡一早便被虞度找過去商量事情了,很晚才回到紫竹峰,剛走進重華宮,他便看到了這樣一幕場景。
大殿外,小徒弟倚著廊柱,抱膝而坐,已經睡著了。
洛音凡緩步走上階,在她面前站定。
終究是長大了,瓜子小臉線條更加優美,當年細瘦小手如今變得纖長柔軟,縱然穿著寬大白袍也難掩動人腰肢,面前的少女,不再是當年賴在他懷裡撒嬌的小女孩。
發現這些變化,他竟然有一絲惆悵。
與天下所有父母一樣,既盼著孩子長大懂事,又矛盾地希望他們永遠長不大,永遠單純可愛,承歡膝下。
私念已生,卻渾然不覺。
最近她做每件事都小心翼翼的,縱然是在夢裡,小臉仍帶著一絲不安之色,令人心疼。
重罰慕玉,想來她受的教訓也夠了。她的委屈,她的心思,她的一舉一動,他都看在眼裡,這幾個月以來,有意的冷淡,只為了教她想明白,她卻始終不肯放棄,不讓她進殿,她就天天守在外面等他出來,或裝作玩水,或是看星星。
這孩子,要他怎麼做才好!
不能讓她走上錯路,總是他失於教導的緣故。
洛音凡靜靜地站著,半晌,揮袖將她送回房間。

第二日重紫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隱約記起昨夜情形,原本是坐在殿外等他出來的,誰料不知不覺竟睡著了。
是師父送她回房的?
重紫有一絲歡喜,自以為師父已經開始原諒自己,匆匆梳洗完畢就去找狻猊練功,接連半個月都很勤奮,不敢偷懶。
這日上午,她正在練功歇息的空當裡,忽然聽得秦珂喚她,於是連忙馭了星璨飛下紫竹峰。
秦珂臉色很是不好,見了她也不說話。
重紫拉他:「師兄找我做什麼?」
秦珂似有些不太自在,半晌道:「妳想不想去青華宮?」
青華宮?重紫被問得懵了:「你是要去辦事嗎?我不能私自亂跑了,師父會生氣的。」
秦珂忍耐:「不是我,是妳一個人過去。」
重紫猛然回想起來,臉漸漸漲紅,難道他指的是……前日卓昊來信說的那些話?不會吧!
秦珂緊繃著臉:「那小子名聲不太好,妳當真不怕被他騙?」
才寫一封信而已,怎麼連他也知道了?重紫窘得低聲道:「我又沒說要去……」
秦珂意外:「當真不去?」
重紫尷尬地別過臉:「我哪兒也不去,要留在紫竹峰侍奉師父的。」
秦珂臉色好轉,揚眉輕哼了聲:「這樣也好,妳還小,青華到底不如我們南華,我已稟過師父,要再上玉晨峰修煉。」
重紫「呀」了聲,驚得抬臉:「怎麼又要修煉,多久才下來啊!」
見她有不捨之意,秦珂彎了下嘴角:「五年吧,五年過後我定然來找妳,再帶妳出去玩。」
重紫待要再說,遠處忽然有人揶揄道:「找了半天不見,原來在這兒呢!」
二人轉臉看,卻是聞靈之與閔素秋走來。
閔素秋先溫柔地朝秦珂作禮:「秦師兄。」
秦珂點點頭,看聞靈之:「聞師叔。」
聽說他主動要求再上玉晨峰修煉,聞靈之已經滿心不悅,此番是專程要來勸他的,找了半天不見人,如今見他在重紫這兒,只得勉強壓下氣忿,笑了下:「什麼時候跟我這麼客氣了。」
那張美麗的臉故作關切,重紫在旁邊看著就來氣:「我去練功了。」
雖說跟去昆侖的事遲早會穿幫,但若沒有她告狀,事情就不會鬧大,掌教必然留情,洛音凡只會當她偷跑出去的,也不至於連累慕玉秦珂,如今她害得秦珂受罰,還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兒,當真可惡!

第十九章 夢魘
南華偏殿內,虞度與洛音凡坐在椅子上,洛音凡手裡拿著封書信在看,眉頭越擰越緊。
虞度笑道:「青華南華素來交好,卓宮主也不是外人,這才親自開口提,她既是你的弟子,不知你……」
洛音凡斷然道:「不能應。」
虞度點頭:「天生煞氣,未曾淨化之前,嫁過去的確不妥,但她若不曾上我們南華學藝,這年紀,在人間也該成親,與其他凡人一樣生活了。」
洛音凡道:「事已至此,她如今不宜離開南華。」
虞度搖頭道:「不是師兄多言,這到底是她的終身大事,你做師父的不說一聲就擅自替她回絕了,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洛音凡道:「她年紀尚小,且無親人,我自然要替她作主。」
虞度含蓄地提醒:「我的意思,至少該讓她知道,萬一她自己想去?卓小宮主乃是仙門後起之秀,生得一表人材,主動求親,恐怕沒有人不滿意的,我聽真珠說……他與重紫私下甚好。」
洛音凡微愣,抬眸看他。
虞度笑道:「她自己果真願意,你我總不能強行阻攔,我已經仔細想過,倘若卓宮主那邊不介意,她在青華南華都一樣,何況有了夫婿兒女,也就多了掛礙,只要她心繫仙門,將來就算……出什麼意外,我們的把握也大些。」
洛音凡沒說什麼,收了信起身便走。

重華宮內空蕩蕩,並沒有小徒弟的影子,牆外竹影搖曳,映在廊柱上,越發幽靜。
就算他做師父的太敏感,煞氣未解之前,讓她離開南華,實在難以放心,虞度說的固然有些道理,但站在師父對徒弟的角度,這種帶著算計的方式,洛音凡還是不太贊同的。
怎麼跟她講才合適?不要嫁去青華?
洛音凡苦笑。
相處這麼久,他豈會不瞭解她,只要他說不同意,她是絕不會去的。
默然片刻,他伸手推開面前房門。
房間仍和往常一樣,簡單整潔,案上擺著少少的幾件東西:一柄嵌著雲母的紅木梳,一隻會報曉的翠玉鳥,都是他當年隨手替她選的,另外就只整齊地放著四五只盛藥的小玉瓶,甚至連一面鏡子也無……
多了面鏡子。
不是普通的鏡子,那分明是傳信用的沉影鏡,極其稀罕,她怎麼會有?洛音凡皺眉,走過去信手拿起來看,裡頭卓昊風流倜儻地笑,隨即一番聲情並茂的告白。
無意中窺見這種事,洛音凡有點尷尬。
單純得透明的小徒弟長大了,開始有秘密,這讓他很不習慣。
師兄說的沒錯,卓小宮主待她確實有意,可是她,對什麼是男女之情,根本就分不清弄不明白,太糊塗太傻。
要她留下很容易,只要他開口一句話。
說話何其容易,怕的是說錯。
洛音凡沉默。
去或留,他也不知道怎樣選擇才是對的,或許,是該讓她自己決定,離開南華也好,以免她再繼續錯下去,只不過,重華宮又要寂寞了吧,四海水畔從此再不會有人等著他回來……
曾幾何時,已經習慣有人陪伴。
會不捨?洛音凡猛然一驚,心境刹那間變得清明透徹,不由搖頭自嘲——修行幾百年,還會耽於這些聚散離合之事麼!
他緩緩擱下鏡子,目光移到旁邊一枚小玉瓶上。
自從身中欲毒以來,仗著深厚的修為,他原本和往常一樣,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誰知這三個月過去,體內竟仍有一絲毒素殘留不散,這令他震驚不已。
玉瓶在指尖轉動,瓶內盛著卓雲姬當日所贈之藥,服下即可得解。
然而,他洛音凡修行數百年,得無極金仙之位,自以為參透一切,萬事皆空,心如止水,到頭來居然奈何不了這區區欲毒,還要靠解藥,豈非笑話!
雙眸微冷,一絲自負之色滑過。
無上法力,橫掃六界,縱有欲毒,又能奈他何!
他隨手將玉瓶放回原處。
狂妄二字自古誤人,竟連神仙也難免,只道有數百年修為壓制,便可相安無事,卻不知,愛與恨,一點已足夠。
稍後該怎麼對她說?洛音凡兀自琢磨說辭,重紫就推門進來了。
察覺身後動靜,洛音凡也正好側身看,無意中對上那雙大眼睛,心中一動,隨即平靜地移開視線。
師父怎會在她的房間?重紫呆了呆,臉上毫不掩飾地升起驚喜之色,想要跑過去卻邁不動腳步,半晌才低聲道:「師父是……找我?」
洛音凡點頭:「為師有事要與妳說。」
重紫「哦」了聲,慢慢走到他面前,臉忽然緋紅。
案上沉影鏡已不在原位。
被當成窺探徒弟秘密的師父了?洛音凡大為尷尬:「卓小宮主給妳寫過信,想來妳也知道了。」
師父會不會生氣?重紫不安地望著他。
洛音凡不動聲色,儘量使語氣聽上去自然:「青華卓宮主昨日來信,大意是要給卓小宮主提親,為師特地來找妳,也是想問問妳的意思……」
提親?卓昊是認真的!重紫吃驚了。
洛音凡示意她說。
小臉由紅轉白,重紫喃喃道:「我……聽師父的。」
小徒弟果然是最聽話的,洛音凡鬆了口氣,淡淡道:「為師的意思,妳年紀尚小,有些事情還看不明白,且天生煞氣未除,這麼早過去恐怕不妥,倘若卓小宮主願意,叫他等……」
等到什麼時候?鏡心之術能否練成還說不定,一百年?兩百年?年輕的孩子們經得起這樣的等待?
洛音凡停了片刻,遲疑道:「你要是想過去,為師……」
重紫卻很高興地打斷他:「那我就留在這兒侍奉師父。」
洛音凡移開視線,點頭:「也好,將來煞氣淨化,再離開紫竹峰不遲。」
見他要走,重紫忍不住叫道:「師父!」
洛音凡回身,意在詢問。
「師父還在生我的氣?」重紫咬了咬唇,忽然上前跪下,「重兒知錯,以後定然學好靈台印,再也不敢任性,不會讓師父操心,求師父……別生氣了。」求他不要對她這樣冷淡,求他不要再疏遠她,她真的不能忍受。
洛音凡低頭看著腳邊的人。
六年,才短短六年而已,不知何時起,那雙大眼睛已經失去了當年的狡黠機靈,取而代之的,是不安與惶恐,依稀含著淚光。
她以為他在生氣?他只是內疚而已。
六年裡,他做師父的確不稱職,屢次讓她受傷,為了不讓他為難,她受盡委屈也不曾抱怨半句,而今她無論犯什麼錯,都不能怪她,是他沒有好好教導的緣故。
半晌,他微微俯身,一隻手扶起她:「知錯便好,仔細練功,為師現下要出去辦點事,明日回來。」
師父原諒她了?重紫大喜:「那我今後可以進殿陪師父嗎?」
洛音凡既沒答應也沒拒絕,放開她,出門而去。
重紫高興不已,目送他離開紫竹峰,回來在四海水畔坐了會兒,直到天色完全黑了,才回房間去休息。

夜半,祖師殿空蕩蕩的,慕玉面壁三個月,已經離開了,殿內一個值守的弟子也沒有,慘白的月光透過殿門縫隙照進來,斜斜落在地面,在這種靜得詭異的氣氛中,對面牆上畫像裡的祖師們顯得更加威嚴,供桌上香火不滅,紅紅的幾點。
頭頂傳來尖銳短促的笑聲。
仰臉,那只彎彎的、血紅的眼睛正朝她古怪地笑。
重紫駭然。
半夜三更的,她分明是在重華宮自己的房間裡睡覺,怎麼會來到這裡!
天魔令緩緩下降。
它不是被封印了嗎,還會自己動?重紫驚訝又害怕,不由自主停住後退的腳步,呆呆地望著它,刹那間,腦子裡竟變得異常迷糊。
親切!她居然會對它感到親切!
暗紅色的光澤閃爍,帶著魔力般,攝人心魄。
如同受了蠱惑,重紫緩緩邁步,神不知鬼不覺朝它走過去……

仙風吹散長夜,薄霧送來黎明,重華宮靜悄悄。
竹葉上晨露未乾,洛音凡就御劍歸來了。
原來他自昨日離開紫竹峰起,一路上總感覺有些不安,因此匆匆辦完事便趕回南華,剛走進重華宮門,就看到小徒弟坐在殿外四海水畔,臉色有點蒼白,精神卻很好,他這才放了心,暗暗納罕。
重紫原本裝作看水,見他回來,立即展顏迎上去:「師父。」
洛音凡點點頭,徑直上階進殿。
書案已經被收拾得乾乾淨淨,椅子上鋪著雲氈,茶水不燙不涼,重紫見他提筆,連忙過去鋪開紙,然後和往常一樣,安安靜靜站在旁邊替他磨墨。
長髮披垂於地,臉色依舊淡漠,提筆的手穩得讓人安心,正如執劍時一樣,那是足以守護一切的從容的氣勢。
任憑天上人間光陰流逝,就這樣,靜靜地守著他,一直到歲月的盡頭。
小小唇角勾起,重紫淺笑。
笑容漸漸變得不太自然。
昨晚那個噩夢令她心有餘悸,甚至帶著種不祥的預感。已經好幾年沒再做的夢,怎麼突然又找上她了?與以往不同,那感覺,比任何一次都要真切,她真的摸到了天魔令!
很熟悉,帶著溫度……
奇怪的是,她單單只記得自己取過天魔令,之後發生了什麼事,竟半點也記不起來……
重紫努力回憶著。
洛音凡提筆寫了幾行,發覺氣氛不對,忍不住側臉看,只見旁邊的小徒弟手裡機械地磨著墨,目光呆滯,似在出神,小臉蒼白得不太正常。
照理說,半仙之體通常不會生病的。
明知道她的依戀不是好事,不該再過分關切。
洛音凡再寫兩行,終於還是擱筆,看著她:「可有不適?」
冷不防被他詢問,重紫「啊」了聲,反應過來之後連忙搖頭:「沒有。」
小徒弟長大,有越來越多的秘密瞞著他了,洛音凡沒好多問,轉眼之際,目光忽然停在她手腕上:「幾時傷的?」
順著他的視線,重紫疑惑地低頭。
左手腕上赫然一道紅色傷痕,想來剛受傷不久,因是半仙之體,傷口癒合得比尋常人要快,早起時精神恍惚,竟然沒留意到。
這是什麼時候有的!昨晚究竟是夢還是真?
重紫大驚,面色慘白,冷汗淋漓。
洛音凡原以為是玩時無意劃傷,隨口問問,哪知她反應這麼激烈,心中疑雲頓起:「妳……」
話未說完,門外忽然響起鐘聲。
二人都愣住。
鐘聲很特別,南華每有大事才會響起,所有弟子聞聲都要儘快趕到主峰,由於動靜太大,虞度通常是不會用它的。
洛音凡皺眉,起身便走,重紫忐忑不安地跟出去。

清晨天色陰冷,南華主峰正殿外,各類護山靈獸早已趕到,遠遠蹲著等待,連殿頂都停滿了仙禽,氣氛異常緊張。
虞度與閔雲中高高站在階上,虞度面色凝重,閔雲中臉上更是烏雲密佈,慕玉與聞靈之等幾名輩分高的弟子亦肅容立於兩旁,惟獨秦珂不在。
石級下,寬闊的主道兩邊,數千弟子屏息而立,眼睛都望著上面的掌教,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唯一能肯定的是,除了當年魔劍被盜,萬劫現世,掌教就沒有再動用過靈鐘,此番匆匆召集所有弟子,一定出了大事。
洛音凡與重紫駕雲而至,無聲落在中間大道上。
見到他,眾弟子不約而同鬆了口氣,護教仙尊在,無論發生多嚴重的事,似乎都不用擔心的。
洛音凡拾級而上,重紫亦跟隨在他身後。
三位仙尊並肩而立,似有默契,都不說話。
不消片刻,天機尊者行玄也帶著幾十個徒弟趕到,他是慣常的詼諧,拈著白鬍子走上階,老著臉歎氣:「我說昨夜心神不寧,早該料到會出事,掌教師兄這麼急著把大夥兒叫來,又有什麼要我測的?」
人已到齊,洛音凡亦側臉看虞度:「出了何事?」
虞度緩緩道:「昨夜有人擅闖祖師殿。」
四下鴉雀無聲,眾弟子目不轉睛望著他,等待後面的話。
祖師殿並無禁令,任何一名弟子都可以進去,原不稀奇,但此事既然驚動掌教,且動用了靈鐘,必定非同尋常。
果然,虞度抬手丟出一件東西。
看清那東西,別人尚可,旁邊的重紫立即面如土色。
巴掌大的天魔令漂浮在半空,彎彎如眼睛,依舊流動著暗紅色光澤,大約是因為有這麼多人看著的緣故,那種詭異的氣息已經消失,感覺不到半點異常。
與以往不同的是,權杖上有一小塊地方顏色分外鮮豔,和其他地方明顯不一樣。
鮮血的顏色。
重紫一陣眩暈,心驚肉跳,她並不明白那血代表什麼,只隱約感覺到事情很嚴重,而且很可能與她有關……越想越怕,她再也忍不住,低頭看手腕的傷痕,昨晚明明就是在做夢而已,為什麼會心虛?
旁邊兩道視線投來。
緊張的人對周圍發生的事格外敏感,重紫立時察覺,急忙轉臉看,卻是慕玉,他顯然也已經看到了她手腕的傷痕,欲言又止,溫和的眼睛裡帶著許多疑惑之色。
重紫呆呆地望著他,不知所措。
慕玉沉默片刻,終究還是伸手,不動聲色替她拉下長袖,蓋住發抖的小手,連同那道傷痕。
眼圈一熱,重紫垂眸。
明知道天機尊者在,無論發生過什麼,遲早都會被查出來的,身為首座弟子,他還是選擇縱容庇護,因為相信她。
可是她對自己沒信心!萬一,萬一真的和她有關……
那不是她的血,一定不是!她就是做了個噩夢!
重紫自我安慰著,心情總算平靜了些。
天魔令的變化,底下眾弟子顯然也都發現了,新弟子們不知其中厲害關係,仍是面面相覷,知情的卻都緊緊閉著嘴,誰也不敢開口說話。
虞度道:「這塊天魔令,你們當中有誰知道它的來歷?」
此事雖然沒有公開講過,但幾乎所有南華弟子都清楚,那是南華天尊犧牲性命換來的戰利品,代表了南華守護六界之戰的勝利,也代表了整個仙門的榮耀。
聞靈之立即站出來,恭聲道:「弟子斗膽,聽說過一些。」
虞度點頭:「講。」
聞靈之轉向台下,嫣然一笑:「百年前,魔界忽然出現一個有史以來最強大的魔尊,自名逆輪,得天魔之身,為禍六界,群魔無不臣服。」
「三十多年前,逆輪一統魔妖兩界,野心勃勃,開始進犯人間仙界,天山教與蜀山門等數十門派皆遭重創,這場浩劫共歷時二十年,直到十一年前,逆輪終於率魔族攻上南華,妄圖進入通天門摧毀六界碑,引六界入魔,天尊為了挽救天下蒼生,率本門弟子苦戰,最終以極天之法中的一式『寂滅』,將逆輪斬於劍下,天尊也因此重傷身故。」
這段往事被她緩緩道來,現場氣氛更顯肅穆。
聞靈之適時打住,黯然片刻,才接著道:「這件天魔令便是得自魔尊逆輪,上有萬魔之誓,當年逆輪正是用它召喚虛天群魔的,如今魔族之所以沒落,也是因為它被逆輪以魔宮禁術封印,無人能召喚虛天之魔的緣故。」
說到這裡,她看著虞度,恭聲道:「但是,恕弟子多言,弟子以為,最主要的緣故其實不是天魔令被封印,而是我們仙門弟子不忘重任,謹記天尊教誨,上下齊心,守護蒼生,所以魔族才不敢倡狂,人間方得安寧。」
此話一出,眾弟子俱各點頭,閔雲中黑沉沉的臉色也好了許多。
虞度滿意,示意她退下:「這塊天魔令當年被逆輪以魔宮禁術封印,惟有其至親施以血咒之術,方能解開,如今天魔令上留有血跡,顯然是有人昨夜潛入祖師殿,妄圖施展血咒,解除封印。」
底下立時譁然。
洛音凡道:「此人並未得逞。」
虞度歎息,壓低聲音:「逆輪並無血親,他失敗也是自然的,只不過此人既敢試圖喚醒天魔令,可知心術不正,這樣的弟子留在南華,將來必出大事。」
洛音凡點頭,心中忽然一凜。此情此景,他又不好立即轉身去問,只得勉強忍耐,暗暗寬慰自己——小徒弟跟著他這些年,別人對她不甚瞭解也罷,難道他還不清楚?她天性善良,品行端正,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他對她是有信心的。
虞度轉向眾弟子,語氣比平日更威嚴:「南華上有教規,受天命鎮守通天門,容不得狼子野心之徒,此人拜入南華,卻心術不正,此番是決計躲不過的,本座先奉勸他,最好自行出來認罪,或可從輕發落。」
閔雲中冷哼:「此人身為南華弟子,卻心懷邪念,大逆不道,無視教規,仙門斷留不得這樣的敗類,倘若肯自願伏誅,我與掌教便網開一面,送他去輪回轉世贖罪,否則必按教規,嚴懲不怠,到時進了刑堂,此等重罪,只會落得魂魄無存的下場。」
數千弟子沉寂,每個人都在等待,話說到這份上還不出來,可知此人大膽狂妄至極。
洛音凡終於忍不住,微微側過臉。
重紫也正呆呆地望著他,看出那目光裡的詢問之意,竟不知該如何回應,也怪不得師父懷疑,這事連她自己都沒有多少把握,那明明就是個夢而已,是假的,事情為什麼偏偏這樣巧!
最怕令他失望,自十歲跟隨他,她努力了整整六年,只為了想證明給他看,他沒有收錯徒弟。
昨晚,昨晚究竟發生了什麼?她在夢中莫名去了祖師殿,看見殿上的天魔令朝她飛下來,然後……然後呢!
重紫握緊雙手,勉力回憶。
奇怪而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先前她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的場景,此時竟猛然浮起,有如一道涼水澆過頭腦,混沌的記憶經過沖洗,變得格外清晰,就好像戲台一角的帷幕被徐徐拉開,裡頭的場景逐步顯現!
夜半三更,天魔令用笑聲召喚她……
她中了魔似的朝它走過去……
左腕被邊棱割破,有血流出,暗紅色的天魔令一沾鮮血,刹那間變得鮮豔奪目……
……
不是,不是這樣,那是夢啊!夢怎麼能當真!重紫驚恐地抬眼,恰恰對上閔雲中嚴厲的目光,頓時更加慌張,腳底後退幾步。
小徒弟的所有反應,洛音凡已看得清清楚楚,一瞬間,只覺得胸中氣血翻湧,伴隨著絕望的,是潮水般的怒氣。
天生煞氣,修魔道的絕佳根骨,當初一念之差收她為徒,他也從未後悔,只因相信她天性善良,以為悉心教導便能引她走上正道。事實上,這些年來他一直對她很放心,難道正是因為太放心,所以看錯?陪伴六年的最聽話最善良的徒弟,突然做出狼子野心大逆不道之事,犯下如此重罪,他一時竟不能接受。
真如師叔他們所言,她遲早會墮入魔道?
心變得冰冷,目光也冰冷。
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膚幾乎都被那視線刺得生疼,重紫情不自禁發抖,乞求似地望著他,卻不是因為怕受責罰。
別生氣,求求你別生氣,不是我做的,那只是做夢!
別生氣,相信我……
想要解釋,不知從何說起,重紫只顧望著他搖頭。
虞度的聲音又傳來:「本座好言相勸,這忤逆之徒既然還執迷不悟,那就有勞天機尊者了。」
閔雲中冷笑:「不必多說,天機尊者,先行卜測。」
「且慢。」
漆黑的眸子恢復平靜,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可是其中透出的冷酷與決絕,已經讓在場所有人心中發涼。
他緩緩開口,用那淡漠的聲音喚道:「重紫。」
重紫,不是他的重兒。
小臉瞬間轉白,連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周圍或許很靜,又或許很熱鬧,這些都不重要,心已死一般歸於沉寂,眾目睽睽之下,重紫蒼白著臉,迎著他的視線,搖搖晃晃,一步一步地,虛弱地走過去,跪在他面前。

第二十章 劫持
「妳手上傷痕從何而來?」
「師父。」
「妳的傷從何而來?」
重紫泣道:「師父……」這件事連她自己都不確定,怎麼解釋?果真照實講來,夢中之事,有誰會信?
誤解哀求聲中的含義,洛音凡心頭怒意更重,騙了他這麼多年,到如今還指望讓他庇護麼!
「是妳?」
「也許……是我……可我也不知道……」
重紫既慌張又害怕,所有事亂成一團,竟有些語無倫次。人一旦習慣依賴,不自覺就變得軟弱起來,陪伴師父這些年,一直過得平靜滿足,乍遇上這麼大的變故,那感覺,就和當年爹娘慘死時一樣,叫人難以接受。
慕玉見勢不妙,忙上前道:「尊者息怒,重紫在南華這些年,是怎樣的人,尊者應該最清楚,或許她有什麼難言之隱?」
旁邊聞靈之輕哼了聲,一名女弟子會意,立即道:「慕師兄忘了,人間有句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洛音凡皺眉。
虞度忙斥道:「放肆!尊者問話,豈容你們插嘴,退下!」
女弟子噤聲。
看著面前的重紫,洛音凡緩緩道:「為師再問一次,是,或者不是?」
終究還是想給她最後一次機會,只盼著她能說出「不是」二字,果真無辜,他必定追查到底,但是,她若真的心存邪念,天生煞氣,一旦入魔,結果很難預料,難保不會成為另一個逆輪,他洛音凡也絕不會袒護徒弟,貽害蒼生。
發現那眼波裡泛起的一絲漣漪,重紫忽然找回勇氣,迅速冷靜下來,含淚將昨夜的怪夢說了一遍:「我並不知道那是夢還是真,直到早起師父問我的傷,我才覺得蹊蹺,可是那個天魔令,我往常一見它就做噩夢,只想遠遠避開,哪裡會主動去找它。」
洛音凡不語。
閔雲中道:「諸多藉口!」
重紫哭道:「重紫絕對不敢欺騙師父,督教明查。」
事情又麻煩了,虞度暗暗歎息,制止閔雲中:「適才所言,如若有假,便是欺上之罪,一旦查實只會兩罪並罰,妳可明白?」
重紫以額碰地:「不敢有半句假話。」
虞度點頭:「本座暫且信妳,既然妳也不能確定是夢是真,就由天機尊者先行卜測,以免冤屈了妳。」
重紫再叩首。
行玄無奈,苦著臉取出天機冊。
平時都不把天機處放在眼裡,這種時候偏就輪到自己賣力,當年一時心動為這丫頭卜測命運,險遭反噬,整整休息了半年,但凡與她有關的事,就是麻煩,這次不知又要耗費自己多少靈力……
黃白光照,天機冊浮起在半空,翻開,逐漸變大,好似一軸巨大的空白畫卷。
在場所有人都不眨眼地望著那空白卷頁,重紫尤為緊張,也有許多弟子同情喜歡她的,私底下都替她捏了把汗。
一盞茶工夫過去,天機冊上遲遲不見異常。
眼見行玄從開始皺眉,到後來掐指,最後竟念咒出聲,眾人驚訝不已,照理說,天機尊者卜測這些事應該是輕而易舉的,根本無須念訣,除了當年卜測魔劍被盜之事失敗,還從未見他這麼吃力過。
正在眾人疑惑時,半空的天機冊逐漸顯示出畫面。
畫中景物十分熟悉,陰暗空曠的大殿,殿頂一粒明珠散發著微弱的光,忽然,高高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月光隨之瀉入,一道纖瘦人影自門外走進來。
她緩步行至案前,御杖而起。
血滴在權杖上。
雙唇微動,似在念咒……
所有人都睜大眼睛,最震驚的莫過於重紫,未等畫面消失,她便失聲道:「不是!不是這樣!是它自己朝我飛過來的,我並沒有御杖!也沒有念咒!」
閔雲中冷冷道:「莫非是天機尊者在冤枉妳?」
重紫無言,呆呆地跪在那裡。
當前的情形,簡直就是百口莫辯,只有她自己明白,事實根本不是行玄卜測的那樣!她根本就不會念什麼血咒!
洛音凡亦驚疑,行玄固然不會出錯,但小徒弟的表現也並無不對,早起大殿上無意中問起,她那詫異的神色絕不是裝出來的,她沒有說謊,此事很可能是在她毫無意識的狀態下進行的。
感受到他的注視,重紫終於拾回一點信心。
別人可以不信她的話,他應該會吧?她就算騙了天下所有人,也不會騙他的。
「沒有,師父,我真的沒說謊!是它自己朝我飛過來的,我從來沒學過什麼血咒……」
閔雲中勃然,打斷她:「天魔令是掌教親自作法定在祖師殿,除了我與護教,還有天機尊者,誰能使喚它,莫非南華還藏有這樣的高人?何況它早已被魔宮禁術封印住,怎會自己下來找妳?分明就是狡辯!」
眾人紛紛點頭,就算有信她的,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重紫急得分辯:「明知道瞞不過天機尊者,我只須照實講來,推說做夢不知情就好了,又何必故意編造令人生疑,求掌教與仙尊明查!」說完再叩首。
眾人聽了這番話,細想之下亦覺有理,低聲議論。
燕真珠終於忍不住站出來:「重紫師叔所言極是,她若有心推脫,又何必說假話,望掌教明鑒。」
聞靈之道:「那倒未必,我曾聽天機尊者說,重紫命數成謎,或許她因此自恃,以為尊者難以卜測,妄圖蒙混過去。」
自小被她刁難,重紫到底年輕,再也忍耐不住,氣得大罵:「聞靈之,我與妳有什麼仇,這樣誣陷我!」
聞靈之漲紅臉,橫眉:「妳別血口噴人,我只是說可能,南華容不得心術不正之徒,我身為督教弟子,豈能徇私,替妳隱瞞。」
重紫怒不可遏:「妳……」
不待多說,洛音凡已打斷她:「住口。」
閔雲中冷笑:「隱瞞欺上,目無尊長,南華收的好弟子。」
氣急之下忘了輩分,重紫不敢再多言。
虞度皺眉道:「事實俱在,妳仍不肯承認,也怨不得他人不服,天機尊者絕不會冤枉妳。」
燕真珠似想起什麼:「弟子斗膽多言,記得當初逆輪魔宮有夢魔,善於夢中操控他人,如今夢魔雖銷聲匿跡,九幽魔宮卻有夢姬一派,重紫師叔會不會是中了夢靨之術?」
閔雲中道:「妳難道要說,夢姬混進了我們南華?」
燕真珠無言,半晌道:「可能是……」
「胡言亂語!」閔雲中斥道,「南華收弟子都是屢經挑選,身世來歷無不清楚,且有眾神獸靈禽守山,能混進來而不被察覺,區區夢姬哪有那麼大能耐!妳這分明就是偏袒本門叛逆,理當同罪,再要多說,一併受罰!」
燕真珠不敢再說了。
虞度示意行玄:「是否中夢魘之術,查看便知,以免有人不服。」
行玄上前,右掌按在重紫額前,片刻之後收回手,搖頭。
旁邊慕玉忽然開口:「倘或有人法力勝過天機尊者,有心掩飾真相,天機尊者便不能測出實情,正如當年魔劍被盜之事。」
數遍南華上下,法力比行玄高的只有三個人,洛音凡是絕不會害徒弟的。
閔雲中大怒:「混帳!你這是說為師與掌教陷害本門弟子?」
「師父息怒,弟子絕無此意,」慕玉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只是聽說重紫在林和城時,曾經遇上過魔尊萬劫……」
閔雲中揮袖打斷他:「笑話!她在南華做夢,千里之外的萬劫怎會幫忙隱瞞,南華數千弟子,單她做夢成真,分明就是巧言狡辯,藉口做夢,妄圖矇騙過去,否則血咒之事又如何解釋?」他又哼了聲:「縱然是真,也必定心有邪念,貪圖天魔令的好處,所以才會做那樣的夢。」
重紫忙道:「我從來都沒想要天魔令!」
「天生煞氣,遲早會入魔道!」
「我並沒害過人。」
「本性難移!」
重紫聞言抬眸,直直地看著他。
知道他的偏見,所以這些年她小心翼翼,只為博得他的好感,誰知到頭來仍落得一句「本性難移」!
她緩緩道:「仙尊說的不錯,我是天生煞氣,可那又如何,我沒想要生成這樣,這些年我從未做過壞事,更沒有安心害過誰,仙尊身為督教,賞罰公正,為何始終對我執有偏見,這與以貌取人有何區別,我不服!」
萬萬想不到她敢出言頂撞,四下一片沉寂,閔雲中氣得噎住。
「混帳!」
「師父。」
「為師收妳為徒,是讓妳目無尊長,以下犯上,呈口舌之利麼。」
重紫垂首:「弟子知錯。」
洛音凡道:「還不與仙尊賠罪。」
重紫忍了委屈,果然朝閔雲中磕頭:「重紫無知,情急失言,但憑仙尊責罰。」
明知道他護短,閔雲中自恃身份,晚輩既已認錯,就不好再多計較,半晌嘲諷道:「護教的徒弟生得這般牙尖嘴利,果真由我來判,量她也不服,既然是護教門下,事實俱在,還是由護教親自發落吧。」
洛音凡沉默片刻,待要說話,耳畔忽然傳來虞度的聲音。
「師弟且慢,此事其實不簡單。」
虞度召天魔令至面前,轉臉朝一名大弟子遞了個眼色,那弟子立即走上前,抬起右腕,兩指在腕間一劃,殷紅的鮮血立即流出,滴落於天魔令上。
虞度示意他退下:「師弟,以妳的修為,要除淨血跡想必不難。」
洛音凡不語,抬掌拂過權杖。
心知有異,他特意使出了最高等的淨水咒,眨眼之間,方才弟子滴落在權杖上的血污果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虞度看著他。
洛音凡愣愣地看著天魔令,心底滿是震驚,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事。
新的血跡雖然消除了,可是先前殘留的重紫的鮮血仍醒目地印在上面,非但沒有消失,反而更加鮮豔,仿佛已經和權杖融為一體。
頂級淨水咒,去穢除塵,不可能這樣!
虞度早已料到他的反應,歎道:「我與師叔想盡辦法,都不能將她的血跡從上面除去,可見此事非同尋常,我原以為天生煞氣只是巧合,誰知她竟似與此令大有淵源。」
「逆輪並無血親,封印仍在。」
「無論如何,事關重大,師弟……」
洛音凡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說,轉眼看向重紫。
方才二人這番話是以靈犀之術傳遞,旁人並未聽到,都在奇怪,惟獨重紫臉色慘白如紙。
淡淡的神情萬年不改,可是她感覺得到,他正在離她遠去。
重紫一動不動跪在他面前,喃喃道:「師父,我沒說謊,真的沒有。」
只要他相信她,不要生她的氣,別人怎麼冤枉怎麼責罰都不重要,無論會受多重的刑,甚至是魂飛魄散,她也不怕的。
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所有視線都集中在這裡,都在等著他的決斷。
沉默了大約一盞茶工夫,他終於開口了。
「事實俱在,妳還有何話說?」
重紫顫抖,望著他:「重兒沒有說謊,就算師父要我死,我也不會認的……」話未說完,就聽得一聲悶響,她整個人直直朝石級下滾去。
在場所有弟子都未反應過來,正愣神之際,重紫已止住滾落之勢,身體飄起在空中,緩緩落回地面。
閔雲中收了浮屠節,冷笑道:「事實俱在還想抵賴,這等孽徒,護教還要袒護不成!」
洛音凡淡淡道:「既是重華的逆徒,我自當處置。」
臉上額上漸漸浮現幾處擦傷痕跡,重紫顧不得疼痛,膝行至他跟前,拉著他的長袖:「師父!師父!血是我的,可我真的不會什麼血咒,我沒有騙你!」
「事到如今,仍不思悔改麼。」
清晰的聲音,擊碎重紫僅剩的信心,原來這麼多年,他還是不能相信她,也和閔仙尊他們一樣,認為她遲早會墮入魔道。
她仰臉望著他,搖頭:「師父。」
他抬眸看天邊,一字字道:「打入昆侖山冰牢,百年。」
「不要……」不要離開他,不要離開南華,她寧可死了。
「冰鎖之刑,百年。」重複。
冰鎖之刑,通常是仙門處置身犯重罪的弟子以及魔族用的,誰也想不到,如今會用在這樣一個妙齡少女身上,其實此事既是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畢竟重紫這次所犯罪過不小,關鍵是,上下都熟悉她的品性,怎麼看都不像以往那些十惡不赦之徒,自然令人唏噓。
困鎖於萬年玄冰之內,神智清晰,卻不能動彈半分,沒有陽光,沒有生氣,有的只是無盡黑暗,徹骨冰寒,百年寂寞。
底下一片譁然,慕玉等人都呆了,惟有虞度苦笑,方才已經暗示得很明顯,這是個難得的又不落人口實的機會,誰知這師弟還是一如既往的固執!
閔雲中冷笑:「只是困個百年?」
洛音凡道:「師叔讓我處置,我便處置,不妥麼。」
閔雲中臉色差到極點,天機冊上就是事實,仙門弟子有這念頭,震散魂魄也不為過,無奈方才心高氣傲答應讓他處置,親口說過的話,當著眾弟子的面總不能反悔,只得哼了聲:「是不是罰得太輕了些?如此,恐怕難以服眾。」
洛音凡沒有說話,只是目光冷冷四下掃了一遍,包括聞靈之在內,無人敢應聲。
閔雲中怒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見勢不對,虞度忙制止:「重紫年紀尚小,念她又是初犯,我看師弟這樣處置很好。」畢竟此事古怪,洛音凡真要庇護徒弟,藉口再判輕點,也是誰都奈何不了的,可見他並沒忘記大局。
掌教既這麼說,料想結果難以更改,眾弟子看著重紫,多數人都隱約察覺到此事尚有蹊蹺之處,不免更加可憐起她來。
燕真珠急得跪下,大聲道:「尊者,蟲子是什麼樣的人,這些年我們都看得明白,你老人家還不清楚麼,她絕對不可能有那樣的心思!」
此話一出,不少弟子也跟著求情:「尊者開恩。」
慕玉亦道:「重紫並未學過術法,如何懂得血咒,此事尚有難解之處,冰鎖之刑委實太重,求尊者網開一面。」
一個天生煞氣的丫頭,竟引得這麼多人為她求情,連自己最看重的徒弟也被迷住,閔雲中大怒:「天機冊上都看得明白,掌教還會冤枉她不成!饒她死罪已是開恩,身為首座弟子,不作表率也罷,反而對南華罪徒諸多維護,還不給我滾去祖師殿思過!」
慕玉道:「弟子受罰無妨,但此事的確……」
他沒有繼續說完,只因洛音凡已駕起了五彩祥雲。
重紫通紅了眼,緊緊咬住唇,雙手撐地,身體仍是微微搖晃。
她忽然望著半空大聲道:「重兒不求饒恕,只求師父再留片刻,聽我幾句話。」
洛音凡定住雲頭,卻並未回身看她。
閔雲中道:「還要糾纏!」
重紫沒有分辯,迅速擦乾眼淚,面朝底下眾弟子拜了一拜:「多謝慕師叔和真珠姐姐,也多謝眾位師兄師姐師侄,重紫認罪,你們不必再替我求情了。」
眾人默然。
她轉身再拜虞度:「多謝掌教開恩,事實俱在,重紫無話可說,甘願受罰。」
想不到她會這樣,虞度意外,臉上也有些下不來,只得歎道:「妳先去,此事本座會再查,果真冤了妳,必定命人接妳回來。」
重紫稱謝,最後朝雲中那熟悉的背影拜下。
抬臉時,一雙大眼睛裡已滿是淚水。
「重兒不幸,天生煞氣,蒙師父不棄收在座下,這些年多得師父教導庇護,死亦不足為報,師父既心懷蒼生,重兒又豈敢有入魔之心?更從未想過要什麼天魔令。」
她鄭重地捧起星璨,望著雲中高高在上的人,含淚道:「此杖名星璨,師父當初親手所賜,重兒從不敢忘記師父教誨,也絕對不敢欺騙師父,如今認罪,只因此事的確是我做下,但從頭到尾,我並未說過半句謊話,更不知道什麼血咒。」
「原本只想清清靜靜度日,留在紫竹峰侍奉師父,此番甘願去昆侖,只希望師父能相信我,百年之後,讓我重回紫竹峰,繼續侍奉師父。」
說話之間,星璨忽然光華大盛。
眾人都看得呆,連同閔雲中也一愣。
眼淚終於再次奪眶而出,重紫伏地,哽咽道:「只求師父……求師父他日路過昆侖時,能記得來看看我。」
哪怕就看一眼,她也知足了。
白衣在風中起伏,手中逐波似也在顫動。
「遣送昆侖,即刻起程。」他淡淡說完,駕雲離去。
許久,行玄先歎氣打破沉寂,看看重紫,又看虞度,老臉上神色有些不安,星璨天然帶正氣,莫非真是自己出錯,冤枉了她?
閔雲中道:「法器認主,想是已被她的煞氣同化。」
虞度沒有多說,轉身吩咐:「聞靈之聽令,著妳速速帶五十名弟子送重紫去昆侖,即刻起程,不得有誤。」
聞靈之忙應下。
閔雲中雖對這結果不甚滿意,但轉念一想,封困百年也是個不錯的法子,原本虞度很早就建議了,可惜當時被拒絕,困鎖昆侖山底萬年玄冰內,任她有天大的本事也難作怪,何況只要她離開南華,也能令人安心。
突然發生這種事,眾弟子簡直就像做了個夢,默默散去。

雲中,兩道人影對面而立。
「難道真的弄錯了?」焦慮。
「不可能。」
「既然沒錯,天魔令的封印為何沒有解開?」
「我看,或許是她煞氣不足的緣故。」沉吟。
「現在怎麼辦,真讓她在冰牢裡困上百年?」冷哼。
「你且下去,我自有道理。」

聞靈之奉虞度之命,當即帶了五十名弟子遣送重紫下山,匆匆趕往昆侖,連與慕玉燕真珠等人道別的時間也沒有。途中,女弟子們受聞靈之指使,對重紫百般苛刻,無非是變著法子嘲弄羞辱她。
重紫此時是帶罪之身,不敢再惹事,惟恐洛音凡知道了生氣,只得默默忍住,再回想這番變故,諸多委屈,一連幾天都失眠,白天又被逼著趕路,未免露出憔悴之色。
對於那個古怪的夢,重紫到現在也沒弄明白,她明明不會血咒,為什麼天機尊者卜測出來的結果不一樣?
答案其實不重要了,她不是傻子,虞度說什麼追查接她回來的話,不過是敷衍,他和閔雲中因著天生煞氣的事一直對她抱有偏見,恐怕很早就想要處置她了,何況她對天魔令的特殊感應,已經讓他們更警惕了吧。
被冤枉,重紫不在乎,她只在乎師父。
冰鎖百年不要緊,為什麼,為什麼他寧肯失望,氣憤,也不願相信她?她一心當他最聽話的徒弟,敬他,愛他,怎麼會騙他?
六年朝夕相伴,所有的溫柔與甜蜜,輕輕一句話就全部抹殺了,他甚至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昆侖還有多遠?重紫茫然望著前路,大眼睛幾乎失去了焦距。
「發什麼呆,亂闖。」有人伸手拍她。
接連幾日精神不濟,全靠星璨通靈,帶著她穩穩當當行進,此刻突然受這股力,重紫終於支撐不住,身子朝旁邊一歪。
周圍響起驚呼聲。
那罪魁禍首並不驚慌,如蒼鷹般俯衝而下,又快又準地將她接在了懷裡。
重紫猶未回神。
他低頭看著他,似笑非笑:「小……師妹。」
原來卓昊率青華宮幾個弟子外出,辦完事正要趕回青華覆命,兩派素來交好,遇上了自然要停下來招呼,卓昊見帶隊的是聞靈之,因當初她出言激怒陰水仙,有害重紫的嫌疑,一直對她沒什麼好感,打算客套兩句就走的,哪知眼前突然衝出個熟悉的身影。
重紫壓根沒留意周圍發生的事,跟著星璨木頭木腦往前衝,周圍負責看守她的幾名女弟子都不攔阻,只是想讓她在同門跟前出醜罷了。
見她目光呆滯形容憔悴,卓昊皺眉,瞟了不遠處的聞靈之一眼:「臉色這麼差,是不是有人欺負妳?」
重紫總算回神,搖頭。
「正好,我有話要跟妳說,」卓昊俯下臉,貼在她耳畔低聲問,「收到我的信了麼,怎的不回?」
求親的事並未公開,重紫看看四周,有點窘,想要離開他的懷抱,無奈那手臂反而抱得更緊了。
星璨在旁邊轉悠,似是不滿。
「卓師兄先放開我……」
「師兄?」卓昊挑眉,「尊者的顧慮我已經知道了,天生煞氣算什麼,別怕,我會求父親,將妳接來青華也是一樣的。」
他不介意?重紫愣了片刻,移開視線:「多謝卓師兄心意,只是……我恐怕去不了。」
卓昊收起調侃之色,語氣溫柔下來:「妳是不是在擔心那些妹妹,怕我哄妳?那不過是年少時玩笑,我跟她們沒什麼的,卓昊哥哥必定待妳好。」
重紫勉強一笑,催促道:「我知道,你先回去吧。」
卓昊暗喜,逗她:「好不容易遇上,小娘子與我多說兩句話都不肯?」
重紫別過臉:「這麼多人,將來再說,你快放手。」
「我現在就要聽。」
「你先回去,我給你寫信。」
「真的?」
「當然。」
卓昊看著她半晌,道:「出了什麼事?」他身邊妹妹一堆,對女孩子們的反映瞭若指掌,此刻見她答應得格外爽快,大異往常,焉能不起疑。
重紫暗叫不妙,待要再說,聞靈之已經御劍過來,朝卓昊作禮:「我們還要趕路,卓少宮主,就此別過吧,重紫,快走了。」
重紫「哦」了聲,連忙示意卓昊放手。
見她待重紫頗不客氣,卓昊欲發作,又怕她路上為難重紫,於是展顏笑道:「師姐何必這麼急。」
對方是青華少宮主,原該交好為上,聞靈之拿定主意,嫣然一笑:「此事乃掌教親自吩咐,事關重大,耽誤不得,當初匆匆一見,多有得罪,將來有空,還望卓師兄多來南華走走,靈之也好討教。」
卓昊道:「不敢,只是我有些話要與小師妹說,有勞師姐帶他們先行一步,我稍後就送她趕來,必不誤你們的事,如何?」
聞靈之本性好出風頭,美貌靈巧,在南華時除了秦珂,弟子們大多會捧她的場,如今見對方一心只在重紫身上,並沒留意到自己,更不舒服,為難道:「這……卓師兄有話,不如就在這裡說吧。」
同門相見,留下來說兩句話本不稀奇,卓昊惱她不知趣,索性抱著重紫挑眉,語氣甚是曖昧親密:「我二人的話,聞師姐當真要聽?」
聞靈之漲紅臉,諷刺:「青華卓師兄,果然與傳聞中絲毫不差。」
卓昊面不改色:「豈敢,算來我與秦師兄同輩,怎好在妳跟前自封師兄,方才一時糊塗竟忘記輩分,聞師叔見諒。」
重紫無語,原來他也是很會氣人的。
不出所料,聞靈之被戳中痛處,俏臉忽紅忽白,冷笑:「也罷,你要跟她說什麼,趁早說,將來可就說不成了。」
卓昊聽出不對,臉一沉:「師叔這話什麼意思。」
聞靈之道:「沒什麼意思,你問她自己,為何會被遣送昆侖。」
卓昊呆了半晌,看重紫:「遣送昆侖,妳……」
重紫垂眸不答。
聞靈之道:「妄圖竊取天魔令,罪孽深重,尊者慈悲,饒她一命,只叫她受百年冰鎖之刑,本門罪徒,自然要看得緊些,萬一有個閃失誰也擔不起,卓少宮主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冰鎖之刑!卓昊驚得說不出話。
失望吧,她是十惡不赦之徒,天生煞氣,還妄圖打天魔令的主意,重紫緩緩掙脫他的手:「聞師叔,走吧。」
「妳沒有,對不對?」卓昊扣住她的手。
鼻子一酸,眼淚直湧,多日的委屈齊齊湧上,重紫終於忍不住伏在他懷裡哭起來。
「尊者他老人家必是弄錯了!」卓昊忽然拉起她,御劍要走,「我帶妳回去見他!」
聞靈之攔住二人:「卓少宮主別太過分。」
「讓。」
「事實俱在,我勸卓少宮主不要插手本門的事為好。」
卓昊怒道:「什麼事實!我看其中必有內情,不能平白無故冤屈了她!」
聞靈之道:「掌教與尊者親自下令,何來冤屈之說,還請卓少宮主讓路,靈之將來也好回去交代。」
卓昊道:「我這便帶她回去交代!」
重紫嚇得拖住他,雖然此事委屈,但若真的跟他回去,師父只會更生氣,而且他將來回青華也必會受重罰:「卓師兄不必費心,是我做錯事,甘願受罰的!」
卓昊鐵青了臉:「不是便不是,什麼是妳,冰鎖之刑非同兒戲,妳知道冰牢是什麼地方!」
「百年而已,我可以在裡面修行,早點修成仙骨。」
「胡鬧,我今日定要帶你回去!」
聞靈之冷冷道:「卓少宮主執意阻攔,休怪我們得罪。」
卓昊冷笑:「一起上便是,我就不信誰攔得住!」
聞靈之怒道:「還站著幹什麼!」
她本是喝令南華眾弟子過來阻攔,哪知此話一出,身後仍無動靜,爭執的三人一驚,連忙抬眼看,不知何時,周圍的弟子們竟都悄然消失了,一個也不見。
「她要跟我走。」疲倦的聲音在身旁響起。

整個重華宮仿佛變作一潭死水,沉沉無聲,房間依然整齊乾淨,與她走之前相比幾乎沒有任何變化。
洛音凡靜靜立於床前,看著手裡的沉影鏡。
鏡內,一個白衣人正緩步走下階,走出重華宮,走下紫竹峰,御劍消失在雲中。
畫面很熟悉,其中人影更熟悉,那是出事前一日,他外出辦事時的情形,當時只知道她跟在後面送他,卻不知道她偷偷將他的背影攝入了沉影鏡裡,放在床頭枕邊。
不是不明白她的依賴,不是不信她。
信又如何,改變不了事實。
對於「命中註定」之類的話,他一向不怎麼放在心上的,可如今眼看著發生的一切,他終於明白什麼是無能為力,做夢,血咒……難道真和師兄他們說的那樣,因為天生煞氣,她就算再怎麼努力,最終還是註定要走上那條路?
他說過會保護她,然而當事實真真切切擺在面前,他卻沒有一個庇護的理由。
「秦珂求見尊者。」耳畔傳來清晰的聲音。
鏡中畫面被抹盡,洛音凡面無表情將鏡子丟回枕邊,轉身出門。
四海水上煙氣蕩開,水面清清楚楚顯示著紫竹峰下的情形,除去秦珂和燕真珠,旁邊還有幾名弟子,已經跪了幾天。
洛音凡不看還好,見狀怒意更盛。
六年裡費盡心思,還是讓她闖下大禍,他的徒弟受罰,卻引來這些人下跪求情,他這個師父反成了惡人麼。
「你們這是脅迫?」
「此事她絕非有意為之,求尊者開恩,她如何受得冰鎖之刑。」
「有意無意,都已成事實。」洛音凡淡淡道:「天魔令之事非同小可,關係六界安危,絕不能姑息,身為掌教弟子,不知輕重,無視教規,看在掌教面上,只罰你鞭笞二十;燕真珠私自報信與你,教唆生事,杖責五十,自削五年修為,其餘鬧事者各杖責五十。」
燕真珠氣得顧不了什麼:「嚴厲如閔仙尊,也一向庇護徒弟,蟲子品行如何,尊者比我們都清楚,竟如此狠心,為了自己的名聲,不惜與別人一起冤枉徒弟,讓她受此重刑,真珠今日才明白,尊者果然像他們說的那般無情!」
洛音凡語氣微冷:「妳的意思,重華宮的徒弟,我竟處置不得?」
從未有弟子敢這樣頂撞他,燕真珠本就心怯,待要再分辯,旁邊走來一人。
「慕玉參見尊者。」
「傳我的話,此事已定,再有求情的,一併受罰。」
慕玉搖頭:「慕玉所來,並非是想求情,只不過方才接到急報,聞師妹一行人途中出事,重紫被魔尊萬劫劫走,本門數十弟子身亡,聞師妹與青華卓少宮主都受了傷,萬劫之地在何處,至今無人知曉,掌教命我來請尊者過去商量。」

第二十一章 萬劫之地
濕熱的空氣帶著股奇異的味道,倒也不太難聞,只是隱隱令人感到沉悶壓抑,極其不舒服。
睜眼,便看見天空。
真的是天空?從未見過這樣可怕的天空,愁雲慘澹,綿延無際,變幻莫測,烏煙瘴氣的看不清楚,好像一卷被濃墨弄髒的、殘破的廢紙,雲中風聲嗚咽,似有無數冤魂野鬼在哭號。
重紫嚇得翻身坐起,毛骨悚然。
四周煙迷霧繞,能見度很低,視線能及之處,頂多五六丈,再遠就什麼也看不到了,身下是黑色泥土,白慘慘的石頭,還有深褐色的斑駁的老樹根。
沒有人,甚至感受不到生的氣息,陰森森的令人害怕。
這是什麼地方!重紫緊張得心都快從胸膛裡跳出來了,下意識尋找星璨。
還好,它還在身邊。
星璨順從地伏在她懷裡,溫潤的感覺如此親切熟悉,重紫很快平靜下來,挪動身體,移到一個自認為相對安全的空地上,努力回想發生過的事,總算記起自己是被誰帶到這裡的。
魔尊萬劫!他劫持了她!
難道這裡竟是傳說中的……萬劫之地!
據說當年萬劫盜走魔劍,得到劍上逆輪的魔力,於虛天中開闢萬劫之地,一時群魔歸附,可憐三千護劍弟子一夜喪命,有這筆血海深仇在,仙門哪肯放過他,要報仇的不計其數,幾番利用宮可然引他出去,入魔後的萬劫越發兇殘狠辣,不僅數次冒險救人逃脫,且又殺了不少仙門弟子,可謂舊仇未了,新仇又結。
癡情魔尊引部下不滿,自魔尊九幽現世,群魔便紛紛背叛他,投奔九幽,萬劫也並不在意,乾脆獨自將萬劫之地遷往別處,仙門苦尋多年未果,卻想不到是在這裡。
卓昊呢?聞靈之她們呢?記得當時求他饒過二人,他只說了句「你沒有資格與本座談條件」,然後……然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重紫心裡發冷,儘量不去想太多,站起身。
已是南華罪徒,萬劫為什麼還要劫持自己?難道他想借此要脅師父?當務之急,還是趁他不在,快些逃出去為妙。
魔宮解散已好幾年,萬劫之地十分荒涼殘破,儼然一片廢墟。
亂石雜草,斷壁縱橫,可以看出這裡曾經有不少人住過,視線所及之處,不見半點綠色,草叢樹葉都是枯黃萎敗的,不時還能在雜草斷壁間看見肥大的老鼠、帶青白花紋的蛇,大約是受了環境的影響,它們與外面的動物生得很不一樣,小眼睛裡光芒一閃一閃的,透著幾分狡詐與邪惡。
重紫當過乞丐,看到這些小東西倒不至於太害怕,只不過那種詭異淒迷的氣氛實在令她難以忍受,緊張得握緊星璨,試探著小心翼翼朝前走。
穿過迷霧,還是迷霧,這樣下去很難找對方向路徑。
重紫正洩氣不已,遠處忽然傳來水聲。
那是一條小河,河面寬約三丈,深淺難測,上面有座寬木板橋,河畔有黑沙白石,兩岸還生著許多黑葉蘆葦,原本與尋常小河無異。
然而,那河中流動著的,竟不是清亮的水,而是略顯粘稠的暗紅色液體!
血浪卷起許多小小的旋渦,血沫子翻動,發出沉悶的「汩汩」聲,重紫第一時間就聯想到血液噴湧的感覺。
河畔沙石間散落著少量白慘慘的骨頭,不知是人的,還是野獸的,令人觸目驚心。
重紫原是循聲而至,卻不料看到這樣一副景象,青著臉呆呆地站了許久,直到胸中一陣抽搐,才忍不住轉身作嘔,眼前發黑,險些噁心得暈過去。
血河!萬劫之地簡直就是地獄!
快些離開這兒!重紫轉身跌跌撞撞地跑開,大路小徑亂撞。
黑水池,紅石崖,老樹林,大如碗口的蛤蟆,如同觸手般擺動的草葉……觸目所及,一切景物都出奇的蕭瑟,甚至帶著三分荒誕,陰森,肅殺。
不知跑了多久,也許是運氣太好的緣故,前面竟真的出現一座黑石砌成的巍峨高大的門。
出口!重紫簡直不敢相信。
「想逃麼,妳出不去的。」頭頂傳來一個聲音。
如同被潑了盆雪水,滿心歡喜消失得無影無蹤,重紫全身僵硬,手腳冰涼,一步也邁不出去,仿佛被定在了原地。
他無聲降落在前方,暗紅長髮掩映黑袍,腰帶與護肩上花紋華美。
重紫不由自主後退。
熟悉的臉輪廓分明,只需看一眼就永遠也不會忘記。曾經,他帶著悲憫的微笑告訴她,再生氣也不能傷害別人,從那時起,她就將他當作最好的神仙,是他,帶著她走上南華,拜入仙門,遇見師父。
沒有他,就沒有今天的她。
短短數年,白袍變黑衣,如墨長髮變妖異紅髮,天上神仙變作了人人懼怕憎恨的魔尊,惟獨那張臉沒有多少變化,依舊年輕俊美,薄唇微抿,透出幾分冷酷,還有濃濃的戾氣。
他腳不沾地,淩空移至她跟前。
知道目前的處境,重紫急中生智:「大哥!大哥!是我啊,你不記得我了?當年在倉州……你怎會變成這樣,是有苦衷麼?」
她當過乞丐,知道無論在什麼時候,博得對方好感都不是件壞事,這話一半是想穩住他,妄圖喚起他的記憶,說不定他會手下留情,另一半則是發自真心,她也很想知道他入魔的緣故,想知道那件慘案究竟是不是他做的,她實在不能相信他會真的像傳說中那樣殘忍無情。
可惜,他聽完這番話,依舊沒有任何表示,只是看著她,甚至連那雙優美的鳳目裡也無半絲波瀾。
重紫忐忑,勉強笑道:「大哥,我就是那個小叫化啊,那時候總被他們欺負,他們要挖我的眼睛,是你救的我,你……還記得嗎?」
他還是面無表情,只不過在聽到「小叫化」時,目光似乎閃了下。
重紫馬上明白他是聽進去了,大喜:「大哥,你記起來了麼!」
暗紅色的眸子裡有了笑意,他忽然開口:「天生煞氣的人不多。」
重紫還未反應過來,小嘴已不聽使喚地張開,面前幾根修長的手指一彈,不知什麼東西飛入口中,順著喉嚨落下。
「你……」還沒來得及問出口,身體就已經開始發生變化。
痛,錐心刺骨的痛,好像有人拿著刀一下一下地在心上剜,在骨上剔。
重紫痛得彎腰蹲下,初時還勉強忍耐,可到後面那疼痛越來越厲害,她終於支撐不住,倒地翻滾慘呼。
含笑的眼睛,卻絕對不會讓人感到愉快,他看著腳邊的她:「這丹是給仙門中人用的,修行越深,會越痛,你只是半仙之體,將來修得仙骨就更痛了。」
早就該明白的,他已經不是什麼神仙,而是個不折不扣的魔王!
重紫滿頭大汗,臉色青白,雙唇毫無血色,手指緊緊抓著身下泥土,掙扎著,已經連完整的句子都說不出來。
「再想逃麼。」他不痛不癢地哼了聲,轉身消失。
疼痛一陣接一陣,重紫真正體會到什麼是生不如死,喘息著,翻滾著,抽搐著,嗚咽著,不知道藥效還會持續多久,直到嘴唇咬出血,沒有力氣再動。
無休無止的折磨下,神志也逐漸模糊了。
恍惚間,她死死抱住星璨:「師父。」
她已經成了南華罪徒,他那麼失望生氣,還會來救她嗎?會嗎……

此時重華宮裡,洛音凡端坐案前,心情也很複雜,修書幾封看著靈鶴送走,他隨手取過茶杯,卻發現杯中茶水已冰涼,頓時苦笑。
不知何時起,就從未有過這樣的情況了,每每茶涼,總會有人換上熱的,重華宮也絕不會這般冷清。
閉目坐了片刻,他終於還是將案上所有信件推開,起身走出大殿。
視線不自覺移向四海水畔,下意識認為那裡還會有個人在等他,等他出去,等他回來。
白雲鋪地,空無人影。
洛音凡微微皺眉,對自己目前心神不定的狀態很不滿。
匆匆送她去昆侖不是沒有道理,消息尚未傳出,趁早動身,為的就是防止意外發生,誰知萬劫這麼快就劫了她去,天下果真有這般湊巧的事?
難道魔族奸細真的混上了南華?夢姬?
這種可能性幾乎為零。南華弟子拜師時,身份來歷都會調查清楚,就算有人冒充,也不至於這麼久不被人察覺,更何況萬劫魔宮早已解散,只剩了萬劫一人。
莫非萬劫一直在留意她?畢竟他已經知道她天生煞氣了。
親自劫人,他究竟打的什麼主意?這才是洛音凡最擔心的事,最近幾年萬劫行蹤詭秘,調查下來,發現他竟也在暗中打探各仙門的事,並不像眾人所說那樣,只關心宮可然,他似乎是在尋找什麼,畢竟,萬劫的力量可能來自逆輪之劍,而她恰巧和當年的逆輪一樣,天生煞氣,萬劫這些異常之舉,和她有沒有關係?
天生煞氣,修仙易成邪仙,入魔易成天魔。
而她,此刻恐怕也心有委屈,會不會因此生出怨念……
階前,洛音凡負手而立,靜靜地看著牆外長空,不知不覺,目光竟變得淩厲起來。
有他在一天,就絕不會讓她走上那條路。
可如果她真的……
洛音凡一驚,隨即苦笑,並沒有太多擔心,至少現在,他還能相信自己徒弟的品性,相信她不會那樣做,更主要的是,他相信他自己。
有他在,她就絕不會走那條路。
那孩子太善良,太重感情,這就是弱點,足以阻止她入魔的弱點。
上次在林和城,萬劫就有意手下留情,此番必不會輕易動她,明知道她不會有太大危險,但畢竟是自己徒弟出事,還是唯一的徒弟,說不擔心是假的,跟了這麼多年,他又怎會沒有感情,儘管對她更多是因為沒做到承諾的內疚。
當務之急,是設法救她出來,萬劫之地的所在至今無人知曉,要救人談何容易。正所謂關心則亂,一時竟想不到合適的主意。
洛音凡歎了口氣,轉身進殿。

耳畔雷聲炸開,重紫再次恢復意識,是被雨水澆醒的,冰涼的液體打在臉上身上,和外頭的雨也不太一樣,帶著股奇怪的腥味。
她迷迷糊糊抬起頭望了眼,天空更加黑沉沉的,連昏迷了多久也看不出來,受過這番折磨,重紫只覺筋疲力盡,全身上下提不起半點力氣,一陣陣的酸疼,仿佛每一寸骨頭都被重新磨過了。
可是很快,她仿佛見了鬼,尖叫著跳起來。
周圍紅彤彤一片,雨簾?血霧?白衣裳緊緊粘在身上,已經被染成了紅色,散發著血腥味。
忽然,一道血紅的閃電自頭頂劃過,雷聲淒厲。
重紫全身顫抖,又怕又噁心,青著小臉不要命地在風雨中奔跑,想要尋找一個躲藏的地方,不知道跑過多少條路,不知道跌了多少跤,不知道身上摔破了幾處。
漫天血雨,避無可避,無限絕望。
腳步逐漸放慢,終於停住,帶著滿身鮮血,她頹然跪倒在地。
師父呢,師父不相信她,真的不再管她了麼,為什麼到現在還不來救她……
「為什麼……」喃喃的聲音被風吹散。
明明那麼小心,為什麼還是錯了?為什麼老天要這樣對她?為什麼連他都不相信?天生煞氣,遲早入魔,難道這真是她的命運?
所有的委屈與傷感全部湧上來,眼淚簌簌從眼眶裡落下,與臉頰的血水混作一處,分不清是血還是淚。
「為什麼!」她趴在地上放聲大哭。
周身煞氣再也不受控制,重重擴散,血腥味越發濃郁。
冷風急雨裡,一絲若有若無的暖意自手心裡傳來,卻是星璨。
刹那間,心境變得清明,無數往事在腦海裡閃現,重紫猛然回神,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自己——在想什麼,怎麼可以不相信師父!他只是不知道真相,要給南華上下一個交代,所以才會罰她,她是他唯一的徒弟,他親口說過會保護她,怎麼會不管?要找到萬劫之地的入口有多不容易,現在他一定在擔心吧。
就算受再多折磨,也要活下去!只要活著,總有一天她會回到紫竹峰,師父會原諒她。
煞氣盡收,重紫勉力爬起來,跌跌撞撞往前走。
終於,迷霧中隱約現出一座龐然大物,其中似有火光,走近了才發現,那是座高高的黑石宮殿,平地矗立,襯著背後濃雲閃電,巍峨壯觀,分不清是真實的,還是幻象。
來不及思考,重紫飛快朝它衝過去。
每一步石級都齊膝高,階上有十來根巨大黑石柱,足有兩人合抱粗,殿內極其寬敞,可容數千人,地面全由一種特殊的黑石鋪就,磨得光亮,幾乎能清晰地照出人影。
一眼望去,整個大殿就像是一潭死沉沉的黑水,散發著徹骨涼意,又像是一片無底深淵,令人望而生畏,不敢下足。
重紫站在門口,回身望望外頭鋪天蓋地的血雨,咬牙踏進殿門。
殿上一個人也沒有,腳步聲帶起清晰的回音,光滑的黑石地面倒映人影,感覺就像是在水面行走,隨時都會陷進去,叫人心驚膽戰。
又冷又怕的時候,人總是嚮往光與溫暖,重紫直直朝前走,只因前方有一蓬巨大的火焰在跳躍,可是當她真的看清那是什麼東西時,馬上又變得面無人色了。
火蛇!
重紫睜大眼睛,儘量緩過氣。
那並不是真的火蛇,而是一截像蛇一樣蜿蜒盤旋在地上的粗大紅樹藤,她曾經聽師父說過,魔宮盛產一種萬年赤蛇藤,專門用來燃燒照明,只須短短一截,便可燃上一年半載,想來就是這個東西了。
熊熊火光難得帶來溫暖,緊張的心情得以舒緩,重紫倚著柱子疲憊地坐下,視線不知不覺被迎面壁間那柄劍吸引過去。
整個大殿,除了火,惟有它是最引人注目的。
劍的造型華美奇特,高高懸掛在光滑的黑石牆壁上,通體暗紅色,此刻映著火光,所以更加鮮豔醒目,上面隱約有光華流動。
那材質,看起來竟如此熟悉!難道……
重紫倒吸一口冷氣,心砰砰跳起來,幾乎提到了嗓子眼,差點驚叫出聲。
此劍與天魔令分明是用同一種材料鑄成,根本無須猜測,這就是傳說中那柄封印著逆輪一半魔力的魔劍!逆輪之劍!仙門和九幽魔宮惦記它多年,果然是落在他手裡了,當年盜劍的人真的是他!
腳抬起,卻沒有往前,反而倒退了兩步。
對面牆邊有個巨大的黑石榻,黑石榻上有個人。
他仰面靜臥於石榻上,眉頭微鎖,鳳目緊閉,仿佛在沉睡,由於身上穿的是黑衣裳,與周圍牆壁地面一色,方才粗心大意竟沒有發現。
這是他的住處?重紫萬萬沒想到會陰差陽錯闖進這裡,回想那難以忍受的附骨之痛,她對這位冷酷的魔尊只剩了畏懼,連忙放輕腳步,轉身想要溜走,可是走出幾步後,她又開始遲疑。
「總算來了。」耳畔響起冷冷的聲音,神不知鬼不覺,他竟已站到了她身後。
重紫驚得跳開。
「想留下?」
「我……害怕,血。」
「害怕?」他重複念了一遍,冰涼的手指托起她的下巴,「妳要習慣。」
接二連三受驚嚇,重紫已經被恐懼壓迫得喘不過氣,幾欲崩潰,終於忍不住叫道:「為什麼要習慣,我不要在這兒,我要出去!這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
至此,她終於明白宮可然的感受了,怪不得宮可然那麼恨他,無論哪個女人,都不會樂意住在這樣的地方,過這種生活,被他糾纏當真是件恐怖的事。
「這裡只有我一個人很久了,妳能來,該高興才是。」
「是你自己把它變成這樣的,怪不得宮仙子討厭你,討厭這兒!」
話嚷出口,重紫又後悔了,害怕地望著他。
出乎意料,萬劫沒有發怒:「討厭麼,可妳躲不過。」
重紫哪還顧得上思考他話中的含義,顫抖:「你到底想做什麼,我現在是南華罪徒,要去昆侖山受刑,對你有什麼用?」
他俯下臉,一縷紅髮飄落她眼前:「本座讓妳免受冰鎖之刑,不好麼。」
「不用你好心,我……」話說一半,重紫猛然醒悟,「我去昆侖的事,你知道得這麼快,陷害我的人就是……不,不可能,這麼遠,你怎麼能通過夢來控制我!是有人給你通風報信!是誰在設計陷害我!」
萬劫伸手握住她纖細的脖子。
重紫下意識閉目。
許久,那手仍維持著原來的姿勢,並未收緊半分。
「是誰,妳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不是他報信給你的嗎?」事情大出意料之外,重紫詫異地睜眼,見他沒有反應,更加驚疑,「那你把我劫來做什麼?要脅師父?不對,難道……是他讓你做的,他不想讓我去昆侖?」
萬劫目光閃爍,不置可否。
此去昆侖,除了南華弟子,只有路上鎮守各城的仙門弟子知道,重紫越想越不對,失聲:「他是仙門中人,要你動手,是因為他自己不能露面!他為什麼要幫我?難道害我的人不是他?」
萬劫依舊不語。
重紫道:「你既然不認識他,為什麼要聽他的話?你不是最強的魔尊嗎,他難道比你還厲害?」
本以為萬劫不會回答,哪知他卻冷冷開口了:「法力高過本座的,六界還沒有第二個。」
第一個當然是洛音凡,重紫似乎明白了什麼:「是他用宮仙子要脅你!你不知道他是誰,所以才要聽他的話,對不對?」
萬劫又不回答了。
重紫冷汗冒出來。
那人身在仙門,卻利用宮可然暗中要脅魔尊萬劫,目的恐怕沒那麼單純,更重要的是,他隱藏在幕後,別人永遠不知道他會做什麼,什麼時候動手,所以萬劫才會受他挾制,他阻止自己去昆侖,到底是惡意還是善意?他會不會害師父!
重紫越想越心驚,轉身跑:「我要出去!」
萬劫抬手,隔空將她拉回跟前:「想去報信?他們不會相信的,洛音凡是妳師父,南華天尊將仙盟首座之位傳與了他,要庇護妳易如反掌,如今他非但不庇護妳,還要送妳去昆侖受刑,妳還向著他做什麼。」
重紫呆了呆,道:「師父……那是……有人陷害我,他根本不知道!」
萬劫道:「他不相信妳。」
重紫別過臉:「他既然是仙盟首座,就更不能循私,這次是別人故意陷害我,將來他知道我被冤枉,一定會接我回去的!」
「天生煞氣,沒有人能幫妳,只有本座。」
「不用你管!」
「哼!」暗紅的眸子裡殺機驟現,很快又隱沒,他似乎在顧慮什麼。
重紫吃嚇,放軟語氣:「你放我回去,我叫師父幫你查出那個人。」
「本座的事,不需要妳插手。」一粒奇香無比的藥丸塞進她嘴裡。
「這……是什麼?」
問題是多餘的,撕扯般的疼痛已經在身上蔓延,重紫驚駭萬分地看著自己露在外面的左手臂,那裡的肌膚正在一寸寸裂開,如同被剪刀剪破,皮肉外翻,鮮血迸流。
「啊——」尖叫。
萬劫丟開她,過去依舊往石榻上躺下,任她在地上翻滾呼救。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不知不覺已兩個月,重紫對萬劫之地漸漸熟悉起來,看到血河白骨,心裡仍會發毛不習慣,可也沒有當初那樣恐懼了。萬劫顯然沒有傷她性命的意思,每每從昏迷中醒來,身上的傷都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做了場噩夢一樣。
魔尊萬劫的脾氣的確與傳說中差不了多少,反復,無情。
每當被折磨到難以忍受時,重紫簡直想一死了之,然而最終還是強撐過來了。
見到萬劫的時候多,見到他醒著的時候卻很少,他似乎很疲倦,一天下來幾乎有十個時辰都在睡覺,當然,每隔幾日他也會出去一趟,至於去做什麼,那就不知道了,這期間重紫趁他不在,曾設計逃跑過一次,結果不用說,如今躲著他還來不及,哪裡敢多問,不過她私下猜測,他可能是去見宮仙子吧。
那人僅僅利用宮可然進行口頭威脅,就能挾制他,當真是癡情。
重紫無心理會這些,她關注更多的,是殿上那柄逆輪之劍。
照理說,此劍與天魔令都是當年魔尊逆輪的遺物,或許天生帶煞氣的緣故,每每對著天魔令,她總會遇上怪事,這次被遣昆侖就是它害的,然而面對這柄傳說中負載著可怕魔力的逆輪之劍,她反而沒有任何感覺,倒令人有些意外。
仙門一心淨化此劍,消除禍患,如果能帶著它出去,將功折罪,所有人一定會原諒她,她就不用離開師父去昆侖了吧?
不止一次動過這心思,重紫最終還是失望地搖頭,這事太冒險了,自己現在處境固然不妙,可至少沒有性命之憂,若被發現偷劍,會是什麼下場很難說,何況萬劫在門口設置了結界,要拿著劍逃出去,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身後忽然響起腳步聲。
知道是他回來,重紫連忙起身避到角落。

第二十二章 魔蛇
萬年赤蛇藤燃燒正旺,一道高高的身影出現在殿門口,衣帶長髮被帶進的風吹起,映著熊熊火光,盡顯魔尊威嚴,可惜此時殿內空蕩蕩,並無一個部下迎接,於是更顯得孤獨了。
看清他的模樣,重紫暗暗吃驚。
與往常不一樣,俊美的臉上帶著比平日更多的疲倦之色,唇角略帶血跡,步伐也有些蹣跚,竟是受了傷。
他並不看重紫,徑直走向石榻,躺下。
重紫小聲試探:「你……怎麼了?」
原本已經閉上的鳳目睜開,冷冷地瞟著她。
重紫被他看得發毛,縱然面前真是當年的神仙大哥,受了他這麼多折磨以後,也不會再生出多少同情了,何況她並不想多管閒事,索性轉身走:「大……叔慢慢睡,我出去了!」
「大叔」二字有意拖得很長,身後萬劫沒有理會。
殿外是永遠不變的晦暗天空,淒迷煙霧,雜草亂石,枯樹老藤,氣候無非那麼幾種,或是陰風,或是血雨,或是愁雲,或是妖月,從未見過太陽。
重紫抱著星璨發了會兒呆,盤膝坐下。
眼下閒置時間多,魔界太陰之氣充盈,正可補仙界之短,與其坐等救援,不如趁機修行,總之不是什麼壞事。
閉上眼睛,靈氣遊走。
開始還有些心神不寧,好在越到後面就越順利了,大約一個時辰過去,重紫便覺得周身靈力充沛,進益不少,正在沾沾自喜,忽然地面一震,連帶她的身體也跟著朝旁邊歪倒。
怎麼回事?重紫連忙睜眼查看。
還未來得及作出下一步反應,整塊大地竟劇烈搖晃起來!
好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撼動,迷霧盡散,天空變色,萬里濃雲急速飄飛,令人眼花繚亂,壯觀,詭異。
自來到這裡,還從未遇上過這等異事,難道出了什麼意外?重紫吃嚇,雙手撐地穩住身體,轉臉朝殿內大聲喚道:「大叔!大叔!你這魔宮是怎麼回事!好像……要塌了!」
整個空間都開始搖晃,風向已亂,飛沙走石。
大殿裡面無回應。
側身躲過飛來的一塊石頭,重紫再不敢留在外面,起身踉蹌飛奔進殿:「大叔,這可是你自己的地方,你難道不管麼!」
黑石榻,萬劫靜靜仰臥其上,竟然已經睡熟了。
知道他性情不好,重紫不敢走近,站得遠遠的喚他:「大叔!大叔!」
她叫得這麼響,弄出這麼大的動靜,萬劫居然還是沒有絲毫反應,雙目緊閉,依舊沉睡,暗紅色長髮映襯俊美的臉,就連唇邊的血跡也帶上了幾分魅惑。
對啊,他受了傷,是死是活?重紫按捺住激動,小心翼翼走近他身邊,碰了下他的手,又迅速退開:「大叔快起來,出事了!」
那隻手,不,他整個人幾乎沒有溫度,和身下的黑石頭一樣。
重紫不敢妄動,試探著輕輕搖晃他:「大叔!」
沒有溫度,卻還有氣息,看來他受傷太重,一時難以醒轉。
外面狂風不停灌入,凜冽非常,大殿搖晃得厲害,黑石彼此碰撞,發出尖銳而危險的聲音,仿佛隨時都會垮塌。
重紫猛然想起一事。
聽說魔界虛天得太陰之力而生,每隔五年就會有一次劫變,乃是陰氣太重反噬的結果,因此在虛天開闢魔宮是件極其困難的事,惟有法力極強的魔尊才能做到,群魔有了容身之地,自然臣服。
眼前萬劫之地的情形,分明是被一種強大力量撼動的結果,難道……虛天劫變爆發?
此刻萬劫仍處於昏迷之中,根本沒有能力應付,一旦結界承受不住外力,破開,讓那道恐怖的魔力湧入,這裡的一切都將被摧毀,連同兩個人,都要化為塵埃。
重紫渾身冷汗,既害怕又著急,顧不得什麼:「大叔!大叔快起來!劫變來了,這地方要塌了!」
任她死命搖晃,萬劫還是氣息微弱,紋絲不動。
重紫無力地放開他,癱軟於地。
來自虛天的如此強大的力量,萬劫之地能否支撐過去尚未可知,現下除了聽天由命,再無別的辦法,只能祈禱外面的結界足夠牢固了。堅持這麼久,還是等不到師父來救她,難道命中註定要死在這裡?
絕望之下,頭腦自然變得簡單。
這種力量,好像……有點熟悉?
重紫呆坐片刻,反而留意到其中異常,正在詫異,那可怕的力量已開始慢慢減弱了。
一波接一波震盪過去,地面晃動不再像先前那般劇烈,碰撞聲也逐漸變小,那道力量好似一股浪流般,沖過這裡,朝另一個地方行去。
終於,周圍恢復平靜。
遙望殿外,天空依舊是天空,大地依舊是大地。事情發生前後,頂多只短短一盞茶的工夫,重紫卻感覺已經過了好幾個時辰似的,回想方才的情形,心有餘悸,。
能夠倖免於難,估計一半原因是萬劫之地的結界相當牢固,撐過了這場劫變;另一半原因則是僥倖,萬劫此時身受重傷,倘若中間出點什麼意外,就再沒有誰修補支撐結界,兩人必是死路一條。
無論如何,這次總算死裡逃生。
重紫暗自慶幸,坐在地上喘息許久,待平靜下來,才站起身朝殿外走。
腳步忽然放慢,停住。
半晌,她緩緩轉回身,鬼使神差地望向璧間那柄暗紅色的逆輪之劍,大眼睛幽幽閃爍。
現在他昏迷不醒,豈非正是個好時機?只要帶著魔劍離開這裡,回去師父一定能原諒她,所有人都會原諒她的,她就不必再去昆侖,又能留在紫竹峰侍奉師父了。
可是門口設有結界,拿了劍也出不去。
重紫怔怔地望了那劍許久,又將視線移向石榻上的萬劫,腦中,一個大膽的念頭升起……
倘若……他死了呢?
劫變已經過去,不再需要結界的保護,只要他一死,結界自然消除,她就可以帶著魔劍逃出去了。
逆輪之劍,魔族聖物,足以殺死強大的魔尊。
拿魔劍,殺了他!
重紫咬住唇,不由自主朝那劍走過去。
此刻他全無抵抗能力,九成把握能得手,結界消失,萬劫之地就不再隱秘,師父會很快找到這裡救她出去,殺了這個惡名昭著的魔尊,仙門那些尋仇的人只會感激她。
快,快殺了他!心底有個聲音在慫恿。
重紫緊盯著魔劍,緩緩朝它伸出手。
縱然當年他對她有恩情,可是現在折磨她這麼多次,也已經夠了吧,他早就不是當年的神仙大哥了,而且身負血債,除去當初那三千性命,這些年他不知還殺了多少仙門弟子和無辜百姓,本就該死不是嗎?
手控制不住,在半空不停地發抖。
明知道眼前是個死刑犯,卻並非每個人都有行刑的勇氣。
因為,她從未想過自己會親手殺人。
『受了欺負可以生氣,卻不該有害人性命之心,知道麼?』曾經有一個人親口告訴她這句話,從那時起,她就深深記在了心裡,可是萬萬沒想到,有一天,她會殺他。
他靜靜躺在石榻上,無半分意識,對自己的危險處境全然不知。
昏睡之中,那臉上反而顯出一絲熟悉的平和氣質,酷似當年,一縷暗紅長髮劃過完美的臉,與唇角斑斑血跡相同顏色。
星璨動了動,似乎也很不安。
雖說殺人是情非得已,而且殺的是禍害六界的魔尊,師父知道後必會原諒她,可在當年那件事未查清楚之前,他不會希望她這麼做吧,更不會希望她親手殺人。
重紫看著那張沉睡的臉,遲疑半日,終於還是縮回手,飛快尋思對策。
機會不能白白錯過,不傷他性命,可也不能總留在這兒讓他折磨啊,這些天接觸下來,她早已看出他沒有害她性命的意思,反而是那幕後之人令她很不放心,此人混入仙門,目的難測,不管怎麼說,都要儘快想法子出去告訴師父才是。
腦海裡靈光一閃,她蹲下身,摸索著在黑石榻上東按西按。
不負所望,一道暗門應手而開。裡面有許多玉瓶,大都盛著藥。
重紫清楚地記得,有幾次被他折磨時,他餵她吃的,就是同樣一種毒藥,需解藥才能化除藥性,有一次她努力忍受,總算沒讓自己昏過去,這才發現他餵她吃的是哪一種解藥。
若非他不用吃飯,她早就給他下藥了。
一眼便認出兩種藥,重紫立即分別取出一粒毒藥和解藥,然後將剩餘的其他藥不論多少全都倒進了萬年赤蛇藤的火焰裡。
吃過這藥的苦頭,她很清楚藥效,在那種難以忍受的痛苦折磨下,根本沒有任何力氣和心思施展法力,魔宮之毒難制且難解,他折磨她這麼久,現在讓他受點罪也理所當然,所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何況她只是想讓他放她走而已,只希望事情能如願發展。
心知沒多少把握,重紫捏了把冷汗,不敢多耽擱,掰開他的嘴餵進藥,用靈力催其咽下。
果然,萬劫很快睜開眼。
重紫退後。
沒有意料中的慘狀,甚至沒有聽到一聲痛呼。
他翻身坐起,右手捂著胸口,皺眉。
這藥對他有沒有作用?重紫驚疑不定,眼睛也不眨,留神觀察他的神色,希望能從中看出一點變化。
半晌,他緩緩抬眸,聲音略顯沙啞:「解藥?」
既然這麼問,可見是真的中毒了,重紫驚訝於他的忍受能力,同時也暗暗鬆了口氣:「只要大叔撤了結界放我走,我會留下解藥給你。」
他只是看著她。
手指捏著解藥,重紫儘量鎮定:「解藥只此一粒,我雖沒多少法力,毀掉它卻也易如反掌。」
「妳是在要脅本座。」
「大叔怎會怕我要脅,可是宮仙子沒有你保護,一定會很危險,我不過是想離開這裡,並非存心害你,還求大叔別為難我。」
鳳目冷冷盯著她,幾乎不帶感情,更無半點痛苦之色。
他淡淡道:「那人既讓本座劫妳來,若是放妳離開,她還能活麼。」
心裡「咯噔」一下,所有希望瞬間破滅,重紫面白如紙,腳底後退兩步,又急又悔,算來算去還是算漏了,早知如此,就該直接拿劍殺了他,也不至於有這些麻煩,到頭來反而讓自己陷入困境……
萬劫看了她半晌,忽然一聲冷笑:「後悔?就憑妳也害得了本座。」
眨眼間,壁上那柄逆輪之劍已變作一條通體火紅的碧眼蛇,滑落地上,溜到他身旁盤作一堆,高高昂頭,朝她吐著火紅的信子。
重紫大驚失色:「魔蛇!」
怪不得對著天魔令有古怪,對著它卻沒有任何感覺,原來它根本就不是真的逆輪之劍,而是魔蛇所化!
早就該想到的,這麼重要的東西,仙門與九幽魔宮都為它費盡心思,他又怎會隨便將它擺在殿上!
重紫汗流浹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曾經在洛音凡的書上見過,此蛇名虛天魔蛇,其性劇毒,侍主忠誠,仙門中法力弱些的弟子一旦被其所傷,不及時救治,便難逃厄運。幸好方才沒有真的取劍殺他,否則必死於魔蛇之口!這麼說,他可能早就料到她的想法了,此人心機如此深沉!
萬劫道:「妳要逃出去也不難。」
重紫呆呆地望著他。
「洛音凡闖入了虛天,方才只要妳稍使仙門靈力接應,他便能感知,救妳出去了,」他停了停,冷笑,「縱然南華天尊在世,也未敢擅闖魔界虛天,洛音凡,果然自負得很。」
重紫這回真傻了。
難怪那力量如此熟悉,原來是師父!為了救她,他竟隻身闖進魔界虛天探路!
錯失良機,重紫固然懊悔,更多的卻是喜悅,師父還是記得她,還是擔心她的啊。
萬劫站起身,緩步朝她走過去。
前後才睡了短短一個多時辰,他的傷居然已經全好了似的,整個人變得精神,步伐穩健,目光清明,哪有半分中毒的樣子!
重紫驚得連連後退。
「你……解藥只剩這一粒,你……」
「哼!」
他絲毫沒有讓步的意思,重紫終於被逼到牆角,退無可退。手裡雖捏著解藥,可是她並沒想過真毀掉它,畢竟她的目的只是逃出去,孰料他竟不受挾制!
火光映著俊臉,越發顯得邪魅。
萬劫微微一嗤,徑直自她手裡取過解藥,在她還未回神的當兒,揚手,將解藥丟進了身旁熊熊火焰裡。
重紫大駭。
「你……」
「區區毒藥,豈能奈何本座。」
如聞晴空霹靂,重紫儘量縮起身體,後背緊貼牆壁,額上滿是冷汗,驚恐而絕望地望著他,仿佛已經看見自己的下場了。
想不到他的法力竟已高到這地步,根本不畏魔毒!
而她,不自量力地拿藥威脅他,還起了殺心,如今等待著她的,會是什麼下場?
重紫全身發抖,幾乎要哭出來。
出乎意料,萬劫竟沒再理她,轉身走出殿去了。

接下來的日子沒有想像中那麼難過,萬劫沒有折磨她,這讓重紫很意外。敢明目張膽要脅他,本以為一定會受嚴懲的,他竟然會這麼輕易放過她?該來的躲也沒用,她留在殿內小心翼翼等了半個多月,發現萬劫的確沒有計較的意思,這才真正鬆了口氣,再想到與師父錯過,又懊惱不已。
照萬劫的性子,肯手下留情已經難得,重紫明白這個道理,因此自覺地不去招惹他,成日只縮在大殿角落裡修行,儘量使自己看上去不起眼。
時光安安靜靜流逝,直到有一日,萬劫帶回兩個人。
來萬劫之地三個多月,還從未見他帶外人進來過,重紫有點驚訝,當然她也沒膽量去管這個閒事,打算丟開,可是認出那兩人之後,她馬上大驚失色——兩人都是南華弟子,其中一個正是閔雲中的侄孫女閔素秋!
重紫連忙躲到柱子旁,待萬劫離開,才跑過去喚她:「閔師姐!」
二人本已滿臉絕望,見了她更驚恐後退。
原來洛音凡喜潔,每每見重紫身上稍沾汙跡,都會用上個淨水咒,可這裡是萬劫魔宮,有的只是血河血雨,萬劫自己法力無邊,重紫卻慘了,尋不見淨水,更不敢找他幫忙,只得勉強用沾著晨露的草葉潔身,此時頭髮亂蓬蓬的,粘連成片,身上白衣早已被血雨染成了黑色,難怪別人認不出來。
重紫無奈,拉著閔素秋苦笑:「閔師姐,是我啊!重紫!是我!」
二人疑惑地瞧了半晌才認出她,俱大喜。
重紫道:「你們怎麼被抓來了?」
閔素秋道:「我們本是去青華宮的,卻不期路上遇見萬劫,被他抓了來。」
總算遇著合適的對象,重紫終於問出懸心許久的事:「卓師兄和聞師叔他們……怎樣?」
閔素秋看她一眼,低聲:「聞師叔還好,就是卓昊哥哥受傷不輕,我這回正是要去青華宮看望他的。」
聽得卓昊沒事,重紫便大大鬆了口氣,對聞靈之倒不怎麼關心,看來萬劫當時只想劫自己走,放過了他們。
另外那個女弟子名喚紜英,比重紫低了一輩,上來拉著她道:「重師叔果然在這裡,我們都以為妳凶多吉少了,尊者前日為打探萬劫之地入口,隻身進了魔界虛天,幸好他老人家法力高強,安然無事。」
重紫垂眸淺笑。
紜英打量她,擔憂:「萬劫沒對妳怎樣吧?」
重紫搖頭:「他沒想殺我。」
紜英不解:「也沒見他要脅尊者,那他抓妳來做什麼?」
重紫還是搖頭。
「既然萬劫不殺她,她就沒事,反倒是我們很危險,」閔素秋制止紜英再說,急著問重紫,「我們的法力都被萬劫封住了,妳在這裡住得久,可曾想過逃出去的法子?」
重紫為難:「我知道門,可那兒設有結界,出不去的,也沒見到別的出口。」
閔素秋失望。
紜英跺腳道:「萬劫近年越發倡狂,那日竟敢混去南華一帶,不知他想做什麼,害了我們許多弟子,幸虧閔仙尊和掌教趕到,與幾位師叔使出九星伏魔殺陣,才勉強傷了他,誰知他這麼快就好了!」
原來他是這樣受傷的?重紫恍然,心下暗忖。
萬劫隔幾天就出去,她早已開始懷疑了,果然,他並非是去見宮仙子,其主要目的,是想打探那個混在仙門裡的幕後之人的真實身份吧。他既是魔界最強的魔尊,那人若真拿宮可然要脅他,他只須將宮可然困在身邊就行了,何必受挾制?難道除了宮可然,還有別的事可以要脅他?
她兀自疑惑,旁邊閔素秋忽然驚叫。
抬臉看見來人,重紫下意識張臂將二人護在身後。
萬劫哪裡理會她,淩空將閔素秋攝至跟前,丟進殿內。
重紫大急:「你……做什麼?」
紜英白著臉道:「他要取人元氣,修煉魔神!」
重紫馬上想起血河畔那些白骨,忍不住也哆嗦。
既是同門,哪有不救之理,何況閔素秋還是閔雲中的侄孫女,待自己也不壞,怎能眼睜睜看著她死?可是要與面前的魔尊作對,目前的情形,別說閔素秋她們法力被封,就算沒被封住,他也不會將她們放在眼裡的。
重紫白著臉,看著萬劫朝殿內走。
同門有難卻見死不救,倘若叫師父知道她是貪生怕死之徒,肯定會很失望吧?
紜英輩分低,此刻已慌得沒有主意,不由自主搖她的手臂:「怎麼辦?」
重紫將心一橫:「大叔!」
萬劫本已走到殿門口,忽然前路被人攔住,於是停住腳步,居高臨下看她,鳳目中沒有表情。
重紫被他看得害怕,結結巴巴道:「大……大叔,求求你饒過她們……」
想不到她這麼大膽,紜英已經嚇呆了。
萬劫冷笑:「本座要修煉,饒過她也罷,就用妳代替?」
重紫吃嚇,白著臉後退。
萬劫不再理她,踏入殿門。
重紫咬牙,伸手拽住他的袍袖:「大叔,別再害人了!宮仙子也是仙門弟子,她不會喜歡你這樣!你肯為她解散魔宮,為什麼不肯為她收手?倘若你對別人也能像對她一樣……」
萬劫不耐煩地抬臂。
重紫當即被那道無形的力量震得飛出去,重重摔落在階下,胸口劇痛,張嘴便吐出鮮血。
紜英見狀大驚,跑過去扶她:「重師叔,妳怎麼樣!」
重紫搖頭,忍痛拿袖子擦去嘴角的血,抬眼卻見萬劫正要設結界。
他若是進去,閔素秋就死定了!
重紫大力推開紜英,勉強奔上階,步伐不穩,幾個踉蹌撲倒在他面前,她一時也顧不得姿勢可笑,伸手抱住他的腳:「大叔!大叔!你不記得教過我的話了?再受欺負,也不能害人性命,何況她們並沒有害你啊,楚不復!楚大哥!」
萬劫踢開她:「本座答應那人留妳不死,不要得寸進尺。」
「你是神仙,是救人的神仙,不會喜歡害人的!」右肩骨仿佛被踢得碎裂了,重紫痛得低哼,掙扎著扯住他的袍角,仰起臉,「我雖天生煞氣,可我記得你的話,我現在能做到,你不能變成這樣!」
萬劫冷冷道:「放手,想找死麼。」
重紫咬牙,死命抓緊黑袍下擺不放。
萬劫俯身扯過那雜草般的頭髮,逼得她張嘴,餵了粒藥丸。
頭髮被扯,重紫吃痛,還未來得及叫,那手就將她丟開了。
藥效發作得奇快,全身上下如有千萬鋼針在刺,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可怕的折磨,直痛得她小臉煞白,冷汗直冒,眼前陣陣發黑。
等了半晌,並未聽到意料中的慘呼聲,萬劫大約是覺得意外,微微抬腳,地上的人便直挺挺地翻過身去,再也不動。
蒼白的嘴唇被一排牙齒緊緊咬住,破損處留著血,她竟是早已昏迷過去了,惟獨那纖細的手仍緊緊扯著他的衣袍下擺,不肯鬆開。
紜英雙手捂住嘴,忍著沒叫出聲。
鳳目中神色複雜,萬劫鎖眉。
許久,他俯下身,一隻手抱起她的腰,穩步走進殿,留下紜英呆呆地站在原地。

關於萬劫之地所在,仙門苦尋多年全無結果,洛音凡無計可施之下,才決定親自闖進魔界虛天探路,誰知仍一無所獲,反倒驚動了九幽魔宮,只得退回,眼見陷入困境時,事情卻忽然有了轉機,青華宮宮主卓耀來信稱打探到宮可然行蹤,於是他當即起身趕往青華。
青華九重殿上,宮主卓耀端坐主位,旁邊卓昊重傷初愈,臉色略顯蒼白,站在那裡卻依舊是氣宇軒昂,倜儻之氣半點不減,神色似乎很焦急。
下面客位坐著個紫衣女子,容貌姣好,正是宮可然,此時她只低垂著眼簾,纖纖手指握著茶杯,也有些心神不定。
終於,一道白影出現在門口。
卓昊立即迎上去:「尊者,宮仙子已請到了。」
洛音凡點了下頭。
卓耀忙起身讓他坐:「小兒前日帶他們四下查探,總算打聽到宮仙子芳蹤,將她請來作客。」
洛音凡道:「宮主費心。」
卓昊先前就堅持要去南華,無奈重傷走動不得,如今見面,立即開口求情:「晚輩冒昧,天魔令的事我已聽說,重小師妹絕不可能做出那事,她並未學過術法,哪裡懂什麼血咒,此事必有冤屈之處,求尊者三思。」
洛音凡淡淡道:「有過就當受罰,是否冤屈,南華自會查實。」
卓昊道:「但冰鎖之刑……」
卓耀恐他失言,截口制止:「當務之急是救人,南華的事,尊者與虞掌教自有道理,豈容你一個小輩妄加評判,休得胡言!」
卓昊忍了氣退下。
宮可然過來見禮:「久聞尊者之名,父親當年亦常提起,說尊者對長生宮頗多關照。」
洛音凡破天荒站起身,不大不小回了一禮:「不肖小徒,勞動仙子。」
宮可然忙道:「尊者說哪裡話,這些年若非得尊者庇護說情,小仙早已性命不保,如今出些力是應當的……」說到這裡,她欲言又止。
洛音凡道:「重華本為救人而來,無意傷他性命,但逆輪之劍在他手上,久之勢必為禍蒼生,望仙子看在已故老宮主面上,勸他交出魔劍。」
宮可然低聲:「魔氣已入心,他不肯聽的。」
洛音凡道:「如此,到時或有得罪之處,仙子不要見怪。」
宮可然默然片刻,點頭:「此事總該有個了斷,他早已不是長生宮弟子,尊者不必顧慮,只怕他不肯來。」
洛音凡示意她歸座:「我看此事先不要聲張,以免他們尋仇心切,難為宮仙子。」
卓耀道:「這裡離各大門派近,只怕宮仙子在青華的消息一傳出去,他們立刻就要趕到了,須另尋個地方行事才好。」
洛音凡道:「傳說萬劫之地入口在昆侖一帶,離昆侖不遠正好有個扶生派,我與那掌門海生道長卻是舊識,不若借他的地方一用,又有昆侖派照應。」
卓耀笑道:「如此,甚妥。」
卓昊立即道:「我這便帶人護送宮仙子過去。」
兒子重傷初愈,卓耀本不捨得他去冒險,卻又知道他惦記重紫,此番必定拗不過,只得囑咐:「聽尊者的主意行事,不可自作主張。」
卓昊答應,正要出門去安排,迎面卻見一道綠色身影走進來,正是卓雲姬。
卓昊忙道:「姑姑怎的突然回來了?」
卓雲姬匆匆朝洛音凡與卓耀作禮,又看卓昊,美麗的臉上隱隱有憂愁之色:「大事不好,閔仙尊的侄孫女素秋來看你,路上竟失蹤了,我沿途細細查問過,大約是在汶西城一帶不見的,聽鎮守汶西城的弟子說,前日魔尊萬劫曾路過那裡,恐怕……」停住。
卓耀驚得看洛音凡:「如何是好!」
洛音凡皺眉:「先去昆侖。」

第二十三章 亡月
空曠的黑石大殿裡,重紫再次醒來,發現那種難以忍受的疼痛已經消失,身上黏乎乎的感覺也沒有了,出奇的清爽舒適。
睜眼,望見高高的殿頂。
抬手,原本汙黑的衣袖居然變得潔白乾淨,好似做夢一樣!
更令重紫驚訝的是,她竟沒有像往常那樣躺在地上,而是睡在一張寬大的黑石榻上,殿內唯一一張石塌!
轉臉看清榻旁站著的人,重紫嚇得緊緊閉上眼睛。
萬劫早已發現:「起來。」
重紫不動。
「起來。」聲音冷了。
再難忍受的苦頭都吃過,只差一死,重紫哭道:「你要拿閔師姐她們修煉,乾脆連我也一起殺了吧!」
「教訓還不夠麼。」
「反正總是餵我吃藥,隨便你!」
「找死?」微怒。
重紫到底年輕,受這幾番折磨,再想到救不了閔素秋她們,自己也可能永遠都出不去,見不到師父,已經灰了心,白著臉哭道:「活著也是被你折磨,不如死了!」
大殿一片沉寂。
「不折磨妳便是。」耳畔腳步聲遠去。
重紫哽咽著,確定自己沒聽錯,才悄悄睜開眼,發現他果然已經走了,於是連忙擦乾眼淚,翻身從榻上爬起來,取了星璨就飛快朝殿門外跑。
殿外哪有閔素秋與紜英的影子!
難道她們已經被……重紫一顆心直往下沉,圍著宮殿尋找幾圈仍是不見,慌得高聲喚二人名字,甚至壯著膽子去血河邊認了半日白骨,最後再也沉不住氣,四下亂跑,總算在魔宮大門口看見了他。
愁雲之中,暗紅色長髮張狂飛舞,他背對著這邊,高高立於雲端。
重紫大聲:「大叔,閔師姐她們呢!」
萬劫當然不會理她。
重紫急了,御杖飛至他身旁:「大叔!閔師姐她們呢,你把她們怎麼了?」
嫌她太吵,萬劫側過臉,暗紅色眸子裡閃著冷光。
重紫嚇得叫道:「你說過不折磨我的!你說過的!」
萬劫看她兩眼,果然沒有動手:「走了。」
重紫愣了半晌,總算明白過來,大喜,畢竟他當初是那樣好的神仙,再壞也不至於真的喪心病狂全無良知吧。
她拉拉他的袍袖:「大叔,你的傷好了麼?」
萬劫不答。
重紫也不在意,往雲中坐下,自言自語:「你說,那個人為什麼阻止我去昆侖呢……他為什麼要幫我?在夢裡害我的人不是他?」
萬劫冷笑:「不讓妳去昆侖,就是在幫妳麼。」
「那他為什麼……」話說一半,重紫猛然醒悟,失聲,「他不讓我去昆侖,是因為留著我有用?血咒!他想利用我解天魔令的封印!去昆侖受刑百年,他等不了那麼久!」
這太可怕了!
重紫緊張萬分,可仔細一想,又覺得不對:「天魔令是被魔尊逆輪親自用禁術封印的,須要血親才能解開,就算我跟他一樣天生煞氣,也沒用啊,再說他已經利用做夢讓我試過了,我根本解不了。」
發現他神色異常,她連忙問:「難道這事有內情?大叔你知道?」
萬劫目光複雜,冷冷道:「有些事選定妳,是躲不過的。」
重紫道:「就算我能解,也不會讓他得逞!」
「妳天生煞氣,倘若入魔道修行,將來必有大成。」
「我才不會入魔!」
萬劫不再理她。
重紫看著他,百思不得其解。身為魔界最強大的魔尊,法力無邊,到頭來卻還是要受人挾制,魔宮解散,連鍾情的宮仙子也生他的氣,如此,他當年盜取魔劍,殺死三千弟子,究竟有什麼好處?
想起那幕後之人的目的,她就心驚。
這次已經被害得很慘,真要繼續留在南華,還不知道那人會再使什麼詭計,與其讓他算計,讓師父誤會,倒不如留在這裡。
可不論如何,一定要想辦法告訴師父,提醒他多加防備才是……

且不提她作何思量,魔宮外的人間這幾個月也發生不少事,臨近昆侖的青長山上,半年前忽然多出個扶生派,短短時間就發展了兩三百弟子,仙術奇特,周邊各村鎮百姓皆得庇護,在青長山一帶聲譽頗好。
這扶生派的掌教,正是曾經率徒弟們鬥欲魔的海生道長,他當日為出路發愁,幸得洛音凡指點迷津,心結盡去,自此修為大進,竟果真合仙咒兩派之長,另闢蹊徑,開宗立派,已小有名氣。
為著此事,海生對洛音凡極是感激尊敬,此番聽得他來,早早率弟子們在山前等候,親自將眾人迎至殿上。
洛音凡與閔雲中坐了上座。
原來閔雲中兄嫂一家都在逆輪浩劫中身亡,只剩了這個孫女,聽說她被萬劫劫走,閔雲中又急又怒,匆匆帶了慕玉聞靈之等數名弟子趕來營救。
剛坐定,忽然外面報昆侖玉虛掌教與師弟昆侖君到,一同前來的還有成真、天山、金靈三派掌門,眾人立即又起身迎接,客套,再熱鬧了一番,由於人太多,寬敞的大殿頓時顯得十分擁擠,許多晚輩弟子都只好站著。
海生慚愧道:「地方簡陋,幾位仙尊……」
昆侖掌教玉虛子五十來歲模樣,鬚髮仍黑如墨,聞言笑道:「擾了掌門清修,不見怪便好,還說這些話做什麼。」
海生亦笑。
閔雲中道:「為著小輩之事,勞動眾位,甚是不安。」
眾掌門都道:「仙尊客氣。」
玉虛子正色道:「想來重華尊者已有安排,昆侖弟子雖愚鈍,或有用得著的,尊者儘管吩咐。」
眾掌門亦頷首。
洛音凡並不推辭:「一為小輩,二則,逆輪之劍遺失已久,須儘快取回淨化,以往數次相勸,萬劫仍不肯交出來,此番惟有擺下殺陣迫他,宮仙子……」
宮可然垂眸:「尊者已給過他機會,不必再顧慮。」
洛音凡點頭。
正在此時,一名弟子忽然進來報:「掌門,外面兩位師姐自稱是南華弟子,想要求見尊者。」
海生望向洛音凡,見他同意,忙吩咐道:「快讓她們進來。」
須臾,幾位弟子扶了兩名女弟子進殿,兩人步伐不穩,狀似虛弱,分明是靈力大損,受了重傷。
看清面容,卓昊大吃一驚:「閔師妹?」
原來這兩人正是死裡逃生的閔素秋與紜英,她二人稀裡糊塗被送出萬劫之地,之後發覺靈力折損,正巧被扶生派弟子所救,聽說洛音凡在,更加欣喜,立刻就要過來求見。
閔素秋先朝座上洛音凡與幾位掌教行禮,接著哭起來:「卓昊哥哥。」
卓昊忙扶住她,細語安慰,眼睛不時朝殿外望。
見她安然回來,閔雲中大喜,沉聲道:「究竟怎麼回事?」
紜英上前回道:「我與閔師叔本是去青華宮,誰知路過汶西城時遇到魔尊萬劫,被他劫了去,要拿我們修煉魔神。」
眾人倒抽一口冷氣,又驚又喜又愁,驚的是二人此番委實險得很,喜的是從未有人能從萬劫之地活著逃出來,她們已算僥倖了,愁的是,一共丟了三個人,眼前卻只回來兩個。
卓昊終於忍不住問:「重紫師妹呢,她現在怎樣,為何沒有跟妳們一道出來?」
閔素秋垂眸:「我們不是逃出來的,是萬劫放了我們。」
眾人更加意外。
魔尊萬劫竟會主動放人!
閔雲中當即問:「萬劫之地入口在哪裡?」
紜英搖頭,將事情經過細細稟明,末了道:「我們醒來時,已經在這附近的野地裡了。」
眾人失望,看洛音凡。
洛音凡道:「有宮仙子相助,萬劫必然會來,今非昔比,不可貿然行事,稍後待我查看青長山地勢,再合眾位之力設四方殺陣。」
眾掌門都道:「但憑尊者安排。」
一旁的昆侖君黑面威嚴,向來沉默少言,此時忽然開口:「尊者高徒尚在萬劫手中,萬一逼急了他,豈不危險?我看還是救人為重,至於魔劍,來日方長。」
眾人早已聽說此事,暗暗歎息。
往常多少掌門想送子女拜師,洛音凡一個不留,顧及這些人的身分顏面,對外只宣稱不收徒弟,想不到挑來挑去,如今竟收了這麼個不成器的,可到底是親自教養出來,又是唯一的一個,再狠心,也不至於為一柄魔劍就不顧她的安危。
聽得昆侖君這麼說,眾人忙附和稱是。
卓昊正擔心這個,聞言喜道:「仙尊所言甚是,當以重紫師妹安危為重。」
閔雲中冷冷道:「南華罪徒而已,竟為她耽誤大事不成!果真她有悔改之心,就該想著戴罪立功才對,更不能貪生怕死,那魔劍內封印著逆輪魔力,能造就一個萬劫,也能造就更多魔頭,多留一天便是禍害!」
卓昊臉色微變,待要再說,旁邊紜英忽然開口道:「或許……尊者不必擔心。」
這話聽來古怪,眾人都不解。
洛音凡示意她講。
紜英遲疑片刻,才吞吞吐吐道:「其實……其實重紫師叔在萬劫之地這麼久,不也安然無事麼,我以為……萬劫沒有害她性命的意思,何況……何況他對她好像……有點特別。」
這個「特別」所包含的意思不難理解,他將閔素秋等人抓去,馬上就要用來修煉魔神,可重紫被劫這麼久,他既未害她性命,也未出言要脅洛音凡,殺人無數的魔尊突然留情,難免令人生疑。
眾人不好表示,只看著洛音凡。
畢竟魔尊萬劫待重紫的確不同,紜英原本是據實而言,見狀不免也有些無措,低聲道:「弟子不過是妄自揣測,或許……」
閔素秋忙道:「妳胡思亂想什麼,若非重紫求情,我們早就沒命了!」
這話雖是好心,可她不說還好,一說,眾人反而都沉默,慕玉忍不住擰緊了眉,聞靈之輕哼。
閔雲中瞟了洛音凡一眼,似笑非笑:「想不到護教的好徒弟,在魔尊跟前也說得上話。」
卓昊忍怒:「閔仙尊此言……」
「慕玉,先安排她們下去歇息養傷,」洛音凡打斷他,起身,「幾位掌門且與我出去看地勢,再設陣法。」

冷風蕭瑟,鎮上行人都縮著頭走路,街旁一個小小鋪子裡卻始終充斥著暖意,盤內包子又大又白,冒著騰騰熱氣,十來個客人坐在桌旁,談笑風生,每個人心裡都感覺暖洋洋的。
角落裡坐著個三十幾歲、面目尋常的中年男人,還有個十六七歲的少女,臉上幾點麻子,毫不起眼。
兩人面前放著一大盤包子,堆得高高的,卻只有少女在吃。
她邊吃邊抱怨:「大叔,我們根本不用吃飯,買這麼多包子做什麼?」
中年人不答。
她拿起一個送到他面前:「你也吃一個吧。」
中年人對此視而不見,只是靜靜地看著那些吃包子的客人,深邃的眸子裡目光清冷,不知道在想什麼。
「你是來看人吃包子的?」她發笑,「我以前當叫化的時候,有一回跟一隻狗搶包子,被狗咬了一口,你看!」說完,她果真擼起袖子。
中年人終於瞟了一眼,那傷痕已經淺得看不清了。
少女放下袖子,悄聲笑道:「不過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自從大叔在我身上留了仙咒,誰也不敢再欺負我,不然我早就被他們打死了,這些年我跟著師父,不只吃過包子,還吃過很多仙果。」
這中年人與少女,正是變化過的萬劫與重紫。
「大叔,你這樣是查不到他的。」
……
重紫一直想探得真相,可她用盡辦法,也休想從萬劫那裡套出半句話,此番萬劫要出來,她好不容易才求得他帶上自己。
她當然不是想趁機逃走,反正回去也要被送往昆侖,與留在萬劫之地差不多,何況她真逃了的話,那慕後之人必會向宮可然下手,有負萬劫的信任,她的目的,其實是想找機會給師父報信,讓他當心,以防那人對他不利而已。
怎麼報信?重紫默默吃包子,思量計策。
正在此時,外面走過幾名弟子。
「打聽清楚了?」
「宮可然的確在青長山。」
「既然她在重華尊者手裡,不怕萬劫不來,機會難得,還不快報信回去!」冷笑。
「是不是先求見尊者,問過他老人家的意思再說?」
「尊者拿住宮可然,必定是想引出萬劫,對付萬劫,當然人越多越好了,只是尊者他老人家有慈悲之心,怕我們傷了宮可然,但那宮可然與萬劫攪在一處,本就是仙門罪徒!」
「那……」
「萬劫若不來,我們便拿她處置,快去送信!」
待他們去遠,重紫驚道:「大叔,怎麼辦?」
一旦他們報信,那些與萬劫有仇的人就會趕來,宮可然在洛音凡手中無妨,落入他們手裡就麻煩了。
「師父不會害宮仙子,他肯定是想救我。」
「我不會放妳。」
「我知道,放了我,那人會拿宮仙子下手吧,」重紫搖頭,「你想去救她嗎?」
萬劫道:「先送妳回去。」
重紫費盡心思出來就是想給師父報信,哪肯輕易回去:「若是等那些人都趕來,你就很難再救出宮仙子了,放心,我在這兒等你,不會逃的。」
萬劫面無表情。
重紫忙道:「不信的話,妳給我吃藥?」
萬劫丟出一粒藥丸。
重紫取過藥,大眼睛轉了轉,果然當著他的面吞了。
萬劫站起身,冷冷道:「我至多三日便回,妳最好不要亂跑,留意九幽魔宮的人。」
重紫有點不安,畢竟面前的人對她有救命之恩,雖然折磨過她,可他肯放了閔素秋與紜英,又是個人情。
她伸手拉住他的袍袖,遲疑:「大叔,他們是故意利用宮仙子引你現身,你……還要去?」
手中一空,萬劫已隱去身形。
重紫重新坐下來,伸手取過盤子裡的包子,一個個排到面前桌子上,一邊喃喃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別以為我不知道,買了十二個包子,我才吃了四個,這裡卻只剩七個,不會拿別的變麼,撐死我了!」

萬劫不在,行動就自由多了,周邊城內都有仙門弟子鎮守,送信出去更容易得很。
然而重紫琢磨一整天,仍沒有行動。
那人身為奸細,必會留意這些信件消息,萬一此信沒送到師父手上,反而落入他手裡,豈非弄巧成拙?萬劫對當年之事守口如瓶,恐怕是受了他的警告,可見他的本事不小。
到此時,重紫才發現自己計畫有誤,不由焦急萬分,此事還是當面告訴師父更合適,可惜法力被萬劫封住,否則就能御杖去青長山找師父了。
黑夜籠罩小鎮,偶聞犬吠。
重紫膽子本來就大,方才親眼見到幾個妄圖欺負她的人被彈飛之後,她就更加放心了,萬劫像當年一樣,留了法咒保護她。
她當然不會失信逃走,可是她也很擔心師父會遭那人算計,更想見他一面,他對她失望透頂了吧,然而他還是會以身犯險,到虛天來救她。
重紫縮在牆角,抱緊星璨,心頭一陣甜一陣酸。
她不甘心,其實她根本沒有錯,為什麼讓他以為她錯了!她要證實給他看,他沒有收錯徒弟!只要幫萬劫找出那幕後之人,證實她是被陷害,他就一定能原諒她,她也就不用離開他去昆侖了!
許久,懷中星璨躁動,重紫被擾得回過神。
不知何時,頭頂竟籠罩了一片陰影。
這是什麼!重紫驚得抬臉。
面前站著個……不像人,倒像是個邪惡的幽靈。
他披著一件長長的、過分寬大的黑斗篷,下擺拖垂在地上,由於背對著遠處燈光,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感覺他身材有點高,修長勻稱。
他就這麼悄無聲息地站著,不動也不說話。
重紫隱約感覺到那股邪惡的氣息,立即跳起來閃到一旁,離他遠遠的:「你……是誰!」
他緩緩側過身。
借著燈光,重紫終於看見他的臉,卻只有半張,因為那鼻尖以上的部分都被斗篷帽蓋住了,惟有尖尖的下巴和薄薄的唇露在外面,膚色略顯蒼白。
半晌,他唇角一勾:「重紫。」
聲音和他的人一樣古怪,有種奇異的蠱惑力。
這人認識自己?重紫越發警惕,明明本來相貌已經被萬劫作法掩飾住了,他竟然還能認出來,可見必非常人。
「你……認識我?」
「認識,而且我知道,妳很想妳師父,對不對?」
重紫沒有回答,視線被他的左手吸引過去。那修長的無名指上,戴著一枚碩大的紫水精戒指,紫中帶黑,晶瑩,閃動著魅惑人心的光澤。
可是他很快將手縮回了斗篷裡面:「不能看太久,它會攝人心神。」
重紫早已發現那戒指有問題,只是沒想到他會主動承認,反而很意外,半晌道:「有人曾經控制我,讓我在夢裡去做壞事,是不是你?」
「不是我。」
「那你找我做什麼?」
「我能送妳去見你師父。」
重紫沒有喜悅:「我又不認識你,你為什麼幫我?」
「因為妳是洛音凡的徒弟,我想討好妳。」
重紫哪裡信他的鬼話:「我不知道你是誰,怎麼相信你啊。」
他再次勾起半邊唇角:「我叫亡月,死亡的亡,月亮的月。」
重紫忍不住一個哆嗦,抬眸望瞭望月亮,這真是個古怪的人,連名字也透著死氣……
他似乎知道她的心思:「只聽這個名字,是不是覺得我不像好人?」
不光名字,你這模樣也不像好人,重紫看著他那身墓地幽靈般的裝束,勉強將嘴邊的話吞了回去。
他接下來的話更讓人無語:「其實我是個好人。」
重紫冒汗:「哪有人說自己是好人的。」
「妳不信?」
「你不像仙也不像人,你……是魔!」
他沒有否認:「我若是害妳,現在就能劫妳走,又怎會送妳回去。」
原本只有點懷疑,想不到他真的是魔,重紫緊張得捏了把汗:「我怎麼知道你不會害我,說不定你就是九幽魔宮派來算計我的!」
「九幽?他為何要算計妳。」
「他想禍亂六界,」重紫不假思索,「聽說當年他因為野心太大,想要謀逆,被逆輪誅殺,現在逆輪死了,天魔令被封印,他當上魔尊,卻不能召喚虛天之魔,所以才會在暗中陷害我,想利用我的血解開天魔令的封印,我若真的回南華,豈不正好中計?」
亡月笑了:「當年逆輪誅殺的是天之邪,不是九幽。」
重紫驚訝:「魔尊九幽不是天之邪嗎?他們都說天之邪沒有死……」
「天之邪或許真的沒死,但九幽是九幽,天之邪是天之邪。」
「你怎麼知道他們不是一個人?」
「妳又怎肯定他們是一個人?」
重紫無言以對,半晌道:「就算九幽不是天之邪,也不代表他不是害我的那個人,難道他就不想利用我喚醒天魔令?」
「不想。」亡月道,「天魔令認主,妳若果真能解開封印,就擁有召喚虛天萬魔的力量,那時候魔界最強的會是妳,他怎麼會高興?」
這話的確有道理,重紫其實也在懷疑,不光仙門想奪回魔劍,九幽魔宮也想,倘若要脅萬劫的是魔尊九幽,魔劍又怎會還留在萬劫手上。
「害我的那人不是九幽。」
「當然不是。」
「可那人想讓我喚醒天魔令,他就不擔心自己的地位,不想對付我?」
「他不擔心,因為妳不會讓那人得逞,是麼。」
「你怎麼知道這些,」重紫懷疑,「無緣無故來幫我,我又不知道那人的真面目,既然不是大叔,也不是九幽,會不會就是你呢!」
「妳要怎樣才肯相信?」
「除非……」重紫看著他,轉轉眼珠,「除非你當著魔神發誓!」
他點頭:「我發誓,我沒有陷害過妳。」
但凡是魔,就絕對不敢欺騙魔神,重紫鬆了口氣,仍不放心:「你幫我,真的沒有別的條件?」
「有,妳不能跟別人提起我。」
這太容易做到了!重紫暗暗喜悅,當然為了穩妥起見,她沒有立即決定:「可我是仙門弟子,你卻是魔,沒有理由平白無故幫我啊……」
亡月道:「我只是個尋常的魔,沒想害妳,妳若不肯讓我幫忙,我就走了。」
反復衡量之下,重紫實在想不出這件事對自己有什麼壞處,於是忙道:「那就謝謝你,送我去青長山吧。」
不管什麼了,現在最要緊的是見到師父!

青長山北,朦朧月光照著樹林,一名弟子隱藏在陰影裡,凝神查看外面動靜。
忽然身後有人喚:「南華師兄?」
那弟子轉身看清來人,頓時笑道:「原來是金靈的師兄。」
金靈派弟子走過來:「不知此番能成否。」
南華弟子道:「尊者親自坐陣中,東面閔仙尊和慕師叔他們設了九星伏魔陣,西面是青華卓少宮主與成真、還有貴派掌門合設的五靈陣,北面是昆侖教的天罡北斗陣,萬劫本事再大,也走不了吧。」
金靈弟子遲疑道:「可我們這南面……」
南華弟子道:「南面雖弱些,但尊者說了,只要我們堅守不攻,這七七四十九渾天陣就足以應付,到時候四面圍困,萬劫斷然逃不了。」
金靈弟子鬆了口氣:「此陣缺不得一人,如此,今夜我們萬萬不可大意。」
南華弟子道:「正是。」
金靈弟子赧然道:「慚愧,不瞞師兄,我這是頭一次對付魔尊,有些著急,叫師兄見笑。」
南華弟子忙笑著寬慰他,二人再說兩句,金靈弟子便離開了,南華弟子又轉過臉,留神查看外頭動靜。
須臾,背後又傳來腳步聲。
此人既是從身後山上方向下來,必然是仙門弟子,無須懷疑,那南華弟子邊轉身邊道:「這邊尚無動靜……」
話說一半,他忽然停住。
來人渾身雪白,白袍寬袖,白斗篷罩頭,白巾蒙面,散發著一種清冷而瑩潤的氣質,在月光下如玉似雪。
由於一身白色的緣故,他的身形輪廓顯得很模糊,有種夢幻般的味道。
從頭到腳,惟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
那是雙奇特的眼睛,不辨男女,大約是雙睫太長太密的緣故,遠遠映著月光,深邃無比,如漆黑的寶石,似乎擁有將人帶入夢幻的力量。
南華弟子似著了魔,呆呆地望著他,沒有出聲。
白衣人緩步走過去,伸手取過他腰間的匕首,刺入他的胸膛,動作自然得就像走路吃飯一樣。
悄無聲息,一縷魂魄歸去地府。
「七七四十九渾天陣,必須少一個。」

第二十四章 虎口狼窩
月斜星沉,兩道人影憑空出現在山坡上。
「前面就是青長山。」
山頭有些眼熟,遙見幾座殿宇沐浴月光,估計就是海生道長所創的扶生派,重紫當初曾路過這一帶,依稀認出沒錯,不由暗暗高興,原來他真的說話算話,和萬劫一樣是個不太壞的魔。
「我只能送妳到這兒。」
「你要走嗎?」
「我是魔,閔老頭見了會生氣。」
重紫雖不喜歡閔雲中,可因為那是洛音凡的師叔,也不敢有不敬的想法,如今聽他直呼「閔老頭」,未免幸災樂禍:「啊,那你走吧。」
亡月略低了下巴:「妳天生煞氣,必不受仙門看重,倘若入魔道,會很厲害。」
重紫臉一沉:「我不會入魔!」
亡月道:「說的對,天生煞氣也未必會入魔。」
這話重紫聽得喜歡,對他的好感又增加幾分:「謝謝你送我。」
「不必謝我。」黑斗篷帽蓋住他大半張臉,看不清表情,他用那只戴著紫水精戒指的手拍她的肩,「希望將來我們還會見面。」
重紫點頭:「好啊,我會記住你的。」
他抬手,很有風度地示意她快走。
重紫急著見師父,匆匆朝他揮了下手,頭也不回朝青長山跑去。
直待她的身影消失,亡月仍站在原地沒動。
「她是洛音凡的徒弟,聖君怎的放她回去?」鬼面人欲魔心現身。
「因為她回不去。」
「聖君的意思……」
「仙門消息,她妄圖施展血咒喚醒天魔令,」亡月看著那方向,死氣沉沉的聲音難得透出一絲輕快,「你聽見了,她說是遭人陷害,此事並非她自己的意願。」
「聖君相信她的話?」
「為什麼不信?」
「她若回南華,就要遣送昆侖,從昆侖冰牢救人難如登天,那人真想利用她解封印的話,必然會阻止,」欲魔心搖頭,「但這丫頭與逆輪並無關係,那人又如何肯定她的血能解除封印?」
亡月道:「誰說沒有關係?」
欲魔心震驚:「聖君是說……」
「天之邪跟著逆輪多年,對於逆輪的事,知道的只會比我們多。」
「聖君懷疑他是天之邪?」
「除了他,還能有誰,」亡月笑了聲,「他想讓此女喚醒天魔令,可惜性急算漏了,封印未能解開,反害她被遣送昆侖。」
欲魔心想起什麼:「莫非萬劫這次半途劫人,也是天之邪的意思,要阻止她去昆侖?但天之邪怎會與萬劫有關係?」
「人活著,就能製造出各種關係,」亡月低頭拉斗篷右襟,「她說有人利用做夢控制她。」
「天之邪攝魂術聞名,可這分明是夢魘之術,為夢魔所長,」欲魔心驚疑,「當年逆輪手下右護法夢魔很有名,難道……」
話音剛落,四周的景物開始變化,樹林,山坡,全部消失不見,化作了一片無際的梨林,明月底下,一樹樹梨花潔白晶瑩如雪。
林深處,一朵梨花悠悠飛來。
小小花朵越飛越近,越變越大,到面前時已有一人多高,一位身穿白紗衣的女子自花裡走出來,肌膚晶瑩,長髮竟也白如雪,像極了身旁梨花。
「夢姬參見聖君。」
亡月笑道:「要比夢魔,妳還差得遠。」
夢姬聞言也不生氣,只嫵媚一笑,站到他身旁。
欲魔心喃喃道:「如此,那人到底是天之邪,還是夢魔?」

月光照著青長山南,林木幽幽很是寂靜,重紫不怕走夜路,一想馬上就要見到師父,更滿心歡喜。
樹叢陰影裡,白影佇立,一雙黑眸閃動。
前方數十丈處,寬闊的大道奇異地扭曲……
重紫渾然不覺,快步朝前跑。
路越來越窄,越來越難前進,兩旁草木更加茂密,明明走的是上山大路,怎會變成這樣?
風吹過,興奮的頭腦開始清醒,重紫漸漸也發現不對,被一根樹枝掛住衣角之後,她總算停下腳步,打算好好整理思緒。
抬眸,道路竟消失了,變作一片雜樹叢。
怎麼回事?重紫大為詫異,當她看清面前情形,立即從頭到腳變得冰涼。
樹叢下躺著具屍體,當胸插著一柄匕首。
師父和仙門的人都在山上,怎會有死人?重紫忍住恐懼,緩緩後退幾步,猛地轉身朝著來路往回跑。
腳底不停,兩旁草木飛快後退。
感覺距離足夠安全,重紫這才停住,扶著塊大石頭劇烈喘息,來不及多想,她正要擦汗,一抬眼就再次看到了屍體!
那衣裳,那姿勢,連同旁邊的雜樹叢,都與方才一般無二。
冷汗沁出,重紫轉身狂奔,然而無論她跑多遠,屍體總會出現在前方,跑來跑去竟是在兜圈子。
重紫簡直要發瘋:「是誰!你是誰!」
沒有回應。
萬劫?他殺人易如反掌,何必用匕首,而且他匆匆救了宮可然走,哪會這麼多事?
亡月?他不會敢欺騙魔神,既然親口發誓,就一定沒有陷害她。
更重要的是,有人故意引她到這兒,他有什麼目的?
重紫閉目片刻,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才重新睜開眼,一步步朝那屍體走過去。
死的是個仙門弟子,眉清目秀,神情維持在死前那一刻,有點呆滯,手裡還握著柄長劍,劍未出鞘。
看清他的面容,重紫心中大痛:「未昕師兄!」
這人正是南華弟子,名喚未昕,論起來算是閔雲中的徒孫輩,待重紫很殷勤,當日見她被遣昆侖,還跟著求過情的。
重紫忍不住跪在他身旁哭起來,邊哭邊罵:「你到底是誰!害我便是,做什麼害未昕師兄!」
正在傷心,不遠處有了動靜。
「快扶這位師兄上山療傷!」
「聞師叔,那邊還有位師兄,已經……」
「抬上去。」
重紫聽那聲音熟悉,連忙扒開樹枝往外看,果然見聞靈之帶了群弟子朝這方向走來,邊走邊清點傷亡倖存者,倒也十分冷靜,頗有南華大弟子風範。
「慕師兄呢?」
「去那邊查看了吧。」
聞靈之扶住一名受傷的弟子,疑惑:「尊者他老人家親自選人設陣,怎會出錯?」
那弟子聲音虛弱:「尊者並沒料錯,方才萬劫過來,我們原本要組渾天陣困他,誰知事到臨頭少了個人,陣法未成。」
聞靈之忙道:「原來如此,不知少了哪一個?」
「正是貴派的未昕師兄,他的藏身之處在那邊,」那弟子朝重紫方向一指,「事前我還找過他說話,後來不知何故,他竟然未能現身。」
聞靈之讓兩名弟子送他上山,又吩咐其餘弟子:「仔細搜查,看看還有無生還的。」
眾弟子答應。
聽到這番話,重紫已將事情猜了個大概,殺未昕的必定是那幕後之人,他出手破這渾天陣,為的是讓萬劫順利救宮可然出去吧,畢竟他身在仙門,很多事要利用萬劫去辦,萬劫被困對他沒好處。
他故意將她引到這裡,難道……
重紫猛然醒悟,冷汗直冒,心知此時讓他們發現自己,就算滿身是嘴也說不清的,於是起身欲躲藏。
「誰在那兒!」
聞靈之這些年修行刻苦,進展極快,周圍動靜自然瞞不過她,發現有人在偷聽,當即出劍淩空斬去。
重紫驚恐,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眼睜睜望著那劍朝自己落下。
就在這危急關頭,忽然另一柄劍自身後飛來。兩劍交擊,劍氣激蕩,但聞轟的一聲響,聞靈之的寶劍竟被震了回去,連帶她本人也白著臉後退好幾步,險些摔倒。
那是柄尋常的精鋼劍,與主人一樣,平凡得很,卻無人敢小覷。
重紫呆呆地望著他。
「原來是慕師兄,」聞靈之率弟子們趕過來,看到慕玉先鬆了口氣,接著又一愣,「重紫?」
相貌已經改變,她怎會認出來!重紫終於意識到這問題,趕緊拿手摸臉,頓時駭然——誰這麼厲害,能解萬劫的法術!
周圍氣氛變得僵硬,眾弟子看看地上未昕的屍身,又看看她,神色複雜。
聞靈之鎮定:「怎麼回事?」
「我剛來,就看到未昕師兄……」重紫微微發抖,恐懼與絕望在心底蔓延,被算計過一次,想不到還會有第二次,眼下這情形,說什麼都是多餘的,她寧可死了,也不想再看到師父失望的樣子。
聞靈之緊緊抿了嘴,沒說什麼。
終於,慕玉走過來拉起她的手,微笑:「沒事了,回來就好。」
被那溫暖的手握住,重紫幾乎要流淚,喃喃道:「慕師叔……」
慕玉道:「尊者在,我帶妳去。」
「聽說護教的徒弟自己回來了,本事果然不小。」
數粒明珠照起,映得四周亮如白晝,空地上憑空多出一群人,說話的正是手執浮屠節的閔雲中,旁邊站著玉虛子海生等幾位掌門。
感受到他的存在,重紫咬緊唇,不敢看,不忍看,可最終還是看向了中間那人,白衣長髮,熟悉的臉不帶任何表情,依舊美得淡然。
聞靈之退後:「師父,未昕他……」
閔雲中這才留意到地上未昕的屍體,他向來愛護弟子,連帶徒孫一輩也頗沾光,看清眼前情形,不由又痛又怒:「好!好得很!連同門師兄也下手了麼!音凡,你收的孽徒,我這便代你清理門戶!」
浮屠節散發青光,半空中白色罡氣化作巨形八卦圖,朝重紫當頭罩下。
「戮仙印!」
仙門絕殺,屠魔戮仙!
閔雲中身為督教,執掌南華刑罰,前番天魔令之事已有不滿,此刻加上未昕之死,一時怒極,哪裡還會留情,上千年修行,出手之快,根本援救不及,戮仙印下,別說一個重紫,便是十個重紫也要魂飛魄散。
不說眾弟子變色,在場幾位掌門亦大驚,齊齊看向另一個人。
他靜靜地站在那裡,似乎並沒有阻止的意思。
沒有憤怨,沒有委屈,只有難過,重紫怔怔地望著他,眼下她簡直連叫「冤枉」的資格也沒有,無論說什麼,別人也是不會相信的,包括他。
是她太鹵莽,所以中計,她死不足惜,可是他還不知道,那人混在仙門,隨時都可能向他下手!
重紫猛然回神,幾乎被「戮仙印」壓得喘不過氣,費力地想要張口。
未及出聲,巨響自耳畔炸開。
秋水長劍幾時出鞘的,沒有人看清,但見它攜著青白赤黑黃五色劍氣,斬破「戮仙印」,形成巨大的漩渦,上古極天之術下,被震散的罡氣如同白浪碎沫,朝四周飛濺,所有修行尚淺的弟子同時感到喉頭一甜。
重紫位於漩渦中心,被餘力震倒,噴出一股血箭,頭痛欲裂,嗡嗡作響。
逐波盤旋兩圈,回歸鞘內,執劍的人面無表情。
幾位掌門不約而同鬆了口氣,天下師父無不袒護徒弟的,縱然犯了大錯,也不至於狠心看她死在面前。
在所有人眼裡,她罪孽深重,可無論如何,他還是出手救了她。
疼痛再不能構成傷害,重紫掙扎著跪好。
閔雲中接住浮屠節,後退兩步站穩,怒極反笑:「南華教規,在護教眼裡當真算不得什麼!」
洛音凡恍若未聞。
慕玉鬆了口氣,稟道:「未昕出事已有兩個時辰。」
話不多,意思卻明白,若真是重紫下的手,她早就逃走了,又何必留在這裡?
閔雲中愣了下,嘲諷道:「逃什麼,有護教在此,只說夢中所為,盡可推得乾淨。」他看著屍體:「當胸中劍,分明是熟悉的人趁其不備下手,未昕待重紫向來殷勤,自不會提防她。」
慕玉道:「也可能是攝魂術。」
「原來萬劫還有會攝魂術的幫手,」閔雲中冷冷道,「護教打算如何處置?」
洛音凡沒有回答。
重紫支撐著爬到他面前跪好,明知此事太過巧合難以置信,她還是從頭到尾細細講了一遍,眾人果然聽得紛紛皺眉。
閔雲中道:「妳的意思,仙門有奸細?」
重紫點頭。
「奸細是誰?」
「我……不知道。」
「既然總說有人陷害妳,」閔雲中道,「那我問妳,妳不是被萬劫劫走了麼,現下又如何逃回來的?」
重紫猶豫:「是……他帶我出來的。」
「他待妳不錯,妳便趁未昕不備下手,好助他逃走?」
「我沒有!未昕師兄待我很好,我怎麼會害他!」
洛音凡終於開口:「並無切實證據,動用重刑恐不合適。」
此話擺明是要護她,洛音凡認定的事,爭到最後總歸是一個結果,閔雲中到底不願與他鬧僵,加上事情確實有幾分蹊蹺,遂忍了氣道:「既然護教這麼說,姑且信她一次,但先前之罪不可饒恕。」
洛音凡點頭:「即刻送她去昆侖。」
重紫忽然道:「求師父與仙尊寬限幾日,我暫時還不能去。」
洛音凡未答言,閔雲中先斥道:「孽障,巧言狡辯也罷,還妄圖逃避責罰!」
「不是,我答應過會回萬劫之地。」
「答應萬劫?」閔雲中冷笑,「妳想背棄師門,叛投魔界?」
「沒有,他當年救過我!」重紫望著洛音凡,「我若不回去,宮仙子會很危險,可能不止這些……他是受人要脅的,師父曾教導弟子要報恩不報仇,待查出那人,弟子一定回來領罪,去昆侖受刑。」
眾人皺眉。
閔雲中怒道:「當今魔界已無人強過萬劫,誰能要脅於他?何況他盜取魔劍,罪孽深重,死不足惜,我看妳分明是受了他蠱惑,這等不知悔改的逆徒留著有什麼用,護教還要偏袒,豈非太過!」
洛音凡看著她:「倘若妳還記得自己是誰,就先去昆侖。」
「可……」師父是在庇護她,她豈會不明白,可真的去了昆侖,大叔那邊怎麼辦,那人肯定不止用宮可然要脅他。
小徒弟這一猶豫,終於讓洛音凡動怒。
才離開幾個月,她竟連他的話也不聽了?
天生煞氣,萬劫劫持她,目的不那麼單純。他一直對她有信心,是因為知道她不會違背他的意思,可現在,他已經不像當初那麼有把握,畢竟她心性單純,在萬劫之地這麼久,受了蠱惑,白紙被染黑也是可能的。
她當然不會殺人,但她不明白,無論她說沒說謊,都不重要,她與天魔令的微妙關係已經註定,南華輸不起,仙門輸不起,縱然他護得了一時,今後又將如何?
倘若繼續留在南華,只要再出半點差錯,她絕不會再這麼幸運,魂飛魄散,對一個天生煞氣的人來說是最好的結局。冰鎖百年雖苦,卻能叫別人放心,她也相對安全,待他修成鏡心術,自會放她出來。
這孽障,絲毫不明白他的苦心!自身難保,還想著萬劫,殊不知萬劫這些年殺人如麻,無論如何都已罪孽深重。
洛音凡毫不遲疑抬手,要強行攝她走。
「師父!」重紫大急,她當然不是怕受刑,可如果沒有萬劫,她早已被人打死,尤其是知道他受人脅迫之後,更不忍害他。
靈台印不覺成形,她本想求他住手,再細細解釋,卻沒留意此舉已屬公然違抗師命,眾人見狀都搖頭。
洛音凡氣得笑了。
短短幾個月,小徒弟當真令人刮目相看,靈力大有長進不說,膽子也越來越大了,竟敢用他親手教的術法來對付他?
眾弟子從未見過他這樣氣急的神情,都嚇得屏住呼吸,連同閔雲中也呆住。
洛音凡自己卻沒意識到,手底法力略增,怒道:「再敢違抗,就不要叫我師父!」
這話說得太重,重紫驚惶,想也不想便撤了靈台印,頓時悶哼一聲,被那力量擊飛,滾落地上,胸口衣襟被吐出的鮮血染得緋紅。
洛音凡收手,冷冷道:「慕玉,派人送她去昆侖。」
慕玉答應著,正要過去扶,忽然眼前紅影如疾風般晃過,再看時,地上重紫已經不見。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眾人都有點呆。
「是萬劫!」
「追!」
閔雲中當先遁走,慕玉與聞靈之反應過來,不約而同跟著追上去。
大殿如黑水潭,萬年赤蛇藤依舊猛烈燃燒著,火光熊熊,衣帶風聲,一黑一白兩條人影掠入大殿門,飄然落地。
萬劫放開她,腳步有些踉蹌,想必傷得不輕,幸虧方才洛音凡沒有追來,否則二人能否順利逃回還很難說。
重紫原本青白著臉,有點怔怔的,直跟著走到榻前才回神,忍不住上前攙他。
他輕輕推開她的手,往石榻上坐下:「妳……為何不聽他的話?」
重紫垂眸,既然他順利救宮可然走了,又怎會折回來搶人,應該是那人給他報了信吧:「他們不知道我是被陷害,我不想去昆侖受刑。」
他沉默片刻,唇角彎了下。
這是重紫到萬劫之地以來,頭一回見他笑,淺淺的笑,卻足以驅散所有冷酷之色,鳳目溫柔美麗恍若當年。
儘管,眼前人不再白衣翩翩,不再有記憶中的黑眸黑髮。
儘管,眼前的笑容遠不如當初,沉重了點。
可是此時,重紫才真正感覺到,這就是救自己的那個人。
她低聲喚:「大叔。」
他很快恢復淡淡的神情,遞給她一粒藥丸,然後緩緩躺下,似乎很疲倦:「我要歇息,妳先服藥療傷。」
眼見榻上人合了雙目,沉睡的俊顏逐漸變得安詳,重紫才默默抱膝在榻前坐下,靈力恢復,手裡捏著藥丸,她卻沒有療傷的念頭,只蒼白著臉,不自覺蜷起身體,任憑那痛楚在身上蔓延。
庇護她,給她機會,原來師父一直在擔心她的,可是,她也不能害了眼前這個人,這樣選擇,師父不會再原諒她了,是她辜負了他的苦心。
旁邊傳來奇異的聲音,卻是那條小小的虛天魔蛇,見主人受傷昏迷,正緩緩扭動身體朝這邊爬過來,最終停在她身邊,昂起頭。
它要咬她麼?那樣倒也好,死了的話,師父或許就原諒她了。
重紫喃喃道:「你覺得我該死的話,就咬死我吧。」
出乎意料,小魔蛇望了她幾眼,沒有咬她,而是轉頭爬上榻,溜到萬劫身邊,盤作一堆。
人絕望的時候,總習慣性在這些無關的事情上尋找希望,重紫精神好了點,寬慰自己,就算回不去,只要活著,就還有機會看到他啊。

不知不覺睡著,醒來時她卻到了榻上,原本躺在榻上的人已經不見了。
胸口感覺不到任何傷痛,分明是有人幫忙療過傷,重紫呆坐半晌,起身走出殿外,發現他獨自立於雲中。
紅髮黑雲映襯,妖異又美麗。
宮可然沒有隨他回來,畢竟,誰也不會喜歡住在這種地獄般的地方,不過沒有關係,這些都是暫時的,只要找到那幕後之人,一切就可以結束了。
重紫打起精神,努力使自己心情好些,御杖飛至他身旁:「楚大哥。」
他顯然很意外,側臉看著她半晌,道:「還是叫大叔吧。」
重紫裝沒聽見:「大哥,我以後就留在這兒住,我們作伴啊。」
他沉默片刻,道:「叫大叔吧。」
重紫咬唇不語。
他轉過臉去,望著無際雲層,聲音聽不出喜怒:「妳該去昆侖。」
「可是那人要脅你怎麼辦?」
「與妳無關。」
重紫吃驚:「大叔……」
他淡淡道:「走吧。」
重紫瞪著他半日,見他還是沒有任何表示,頓時賭氣轉身:「我走了!」
門口結界早已撤去,重紫順利出了萬劫之地,滿肚子委屈和憤怒,明明是他受人要脅,她才會決定留下來,現在師父不要她了,連他也要趕她走!
既然他都拒絕她的好意了,還有什麼可顧慮的?
就這麼走吧,重紫遲疑許久,到底感覺不妥,決定回去找他,可是出來之後才發現,她竟再也找不到萬劫之地的入口了,失望之下,只得怏怏地在附近城裡徘徊,最終鼓起勇氣,決定回南華請罪,然而還未得及上路,一個消息就直接將她的心打下了萬丈懸崖。

「尊者真的說了?」
「當然,掌教早就勸尊者將她逐出師門了。」
「我看平日裡她還好,誰知道給尊者丟這麼大的臉,竟叛投魔界。」
……
雖然早已想過這可能,但親耳聽見還是不一樣的,重紫失魂落魄地走出城,說話的是幾名南華弟子,他們的消息必然不假。
逐出師門,他不打算要她了?
也對,是她不聽話,屢次犯錯,給他丟臉,她不配做他的徒弟,現在他連這最後一絲關係也要斬斷了,從此,她再不能回紫竹峰,再不是他的重兒。
這世上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失去了意義。
心裡迷迷糊糊,頭腦昏昏沉沉,不知去往何處,重紫疲憊地跪在路旁,趴在石頭上睡去。
「洛音凡的徒弟?」
「踏破鐵鞋無覓處,大哥何不擄了她獻給大護法請功。」
「洛音凡害我們無容身之處,如今他徒弟落到我們手上,不該先享用享用麼。」冷笑。
「這丫頭本事怕不小……」
被吵鬧聲驚醒,重紫疑惑地揉揉眼睛,抬起臉,神情先是呆滯,接著轉為驚訝,最後變作狂喜。
「師父!」她是在做夢吧?
沒有回答。
是了,他在生氣,將她逐出師門了!重紫慌忙上前,語無倫次:「師父,我知道錯了……別趕我走,我去昆侖受刑,你別生氣……」
她哭泣著求他,他卻將她拉入懷裡。
重紫不可置信地抬臉:「師父!」
他微笑。
是在做夢吧?重紫隱約覺得什麼地方不太對勁,可是此刻,她已完全被那種奇異的感覺蠱惑,難道這不正是她所嚮往已久的懷抱嗎?
鬼使神差的,她忍不住抬手想要去摸他的臉。
手停在半空,遲疑。
他似乎也一愣,目光變幻莫測。
怎麼能褻瀆師父!重紫驚覺自己太放肆,正要縮回,哪知他卻一把握住她的手,送到唇邊。
若即若離,溫暖的氣息幾乎將她的心烘得化了。
重紫如受雷擊,再也發不出半點聲音。
做夢!一定是在做夢!夢裡,他褪去了平日的莊嚴與淡漠,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令她又敬又愛的師父,而是她最喜歡最害怕失去的人;夢裡,他眼中盛滿溫柔,舉止這般親昵,她簡直幸福得不知身在何方,連同整個人整顆心都已經丟失。
「師父。」千言萬語化作兩個字,小臉紅雲升起,添了無數嬌羞之色,大眼睛裡惟剩喜悅與愛戀。
果真是夢,那就讓她留在夢裡,永遠不要醒。
然而,夢醒得比預想中還要快,大笑聲炸開,眼前洛音凡消失不見,數道青氣悠悠落地,逐漸凝聚成形,化作幾個男子,或俊或醜。
「你們……」
當先一男子妖妖地笑:「小美人不記得了?我們見過面呢。」
重紫喃喃道:「我不認識你們。」
「不認識?」男子表情陡然變得陰沉,「若非洛音凡讓海生立什麼扶生派,我們又何至於被趕到這兒。」
扶生派?重紫終於變色:「你們是欲魔!」
男子沒有否認,「嘖嘖」兩聲,打量她:「看不出來,妳竟然喜歡上了洛音凡?」
藏匿許久的心事,自以為這世上除了自己再也無人知曉,如今卻被生生揭穿,重紫羞愧得無以復加,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男子朝手下笑:「若無愛欲,怎會生出這種幻象,你們說,她敢喜歡她師父,可不又是個陰水仙麼!」
眾魔大笑。
輕易被幻象迷惑,法力必然不高,男子沒了顧忌,逼近她:「長得還不錯……」
「你別過來!」靈力難以凝聚,想是方才昏睡時中了暗算,重紫又急又怕,連連後退。
正在此時,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說我麼。」
眾魔驟然止住笑聲。
重紫如見救星:「陰前輩!」
黑色寬袍,陰水仙立於半空,聞言只看了她一眼,神色漠然。
眾魔看清來人,都尷尬不已,誰也不敢先開口惹她,帶頭那男子大略是有些身份的,忙上前作禮陪笑:「原來是陰護法駕到。」
陰水仙冷笑:「欲魔心閒得很,竟也不管管手下,養得如此放肆。」
男子躬身道:「屬下一時失言,這就給陰護法賠罪,陰護法大人莫記小人過,別放心上。」
陰水仙哼了聲。
重紫道:「陰前輩救我!」
陰水仙果然開口:「這丫頭我要帶走。」
男子不甚買帳:「屬下以為,陰護法插手此事不妥。」
陰水仙怒道:「放肆!」
「屬下怎敢在陰護法跟前放肆,」男子緩聲道,「她是洛音凡的人,私自放了,聖君怪罪下來誰也擔當不起,我們兩派向來井水不犯河水,大護法從不曾插手陰護法的事,陰護法法力高強,要取我等性命易如反掌,但凡事還是留有餘地的好,就算不給大護法面子,陰護法也該顧念別人的安危。」他有意將「別人」二字加重。
陰水仙冷冷道:「你這是威脅我?」
「豈敢。」男子點到即止,恭敬之色不改,「屬下只是以為,何必為區區一個仙門中人,傷了兩位護法的和氣。」
陰水仙不再說話,乘風離去。
知道她的顧慮,重紫想要叫,卻沒叫出聲。
男子得意地轉回身:「今日我算開眼了,先有個雪陵和陰水仙,如今堂堂重華尊者竟也與徒弟亂倫。」
重紫驚怕,無地自容:「你胡說,不關我師父的事!他不知道!」
「那就是妳單相思?」男子忍不住放聲笑起來,「不知道這件事傳出去,洛音凡會是什麼表情。」
「打發完那些仙女,如今竟被自己的徒弟喜歡上了。」
「叫仙門的人也看看他們的醜事。」
……
狂笑聲如決堤之洪,足以摧毀人最後的希望,重紫全身被抽空了一般,頹然坐倒在地,喃喃道:「別。」
羞恥、自棄、恐懼,內疚,滿滿地佔據了一顆心。
當過乞丐,別人怎麼嘲笑她看低她都沒有關係,被逐出師門也不要緊,惟獨不敢想像師父聽到這消息的反應,讓他知道她有亂倫的心思,發現曾經愛護有加的徒弟竟如此不堪,對他生出不正常的感情,會怎樣氣憤與嫌惡,必然也是像雪仙尊對陰水仙那樣,永不見她了。
「不要!不要說!」她拼命低了臉,往石頭後面的陰影裡縮,「別告訴他,求求你們……」
「怎麼求?」笑聲在耳邊。
「都好,怎樣都行,別說出去……」
……
神志早已崩潰,重紫躺在地上,茫然睜大眼睛,直直地望著頭頂黃昏的天空,目光渙散,嘴裡反復念著那幾句話,迷糊中,不知有多少雙手褪去她的衣衫……
絕望得不知噁心,不知羞恥,不知痛苦。
星璨灼熱得燙手,掙扎,終歸沉寂。

第二十五章 地獄仙境
毫無預兆地,一道勁風掃過,罕見的濃烈的煞氣讓所有人都不寒而慄,還未來得及反應,可怕的力量已到面前,放肆的幾個人竟飛了出去,慘叫著落地,痛苦地翻滾兩圈,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連點骨頭渣也沒剩下。
長髮張狂地飛舞,妖異,那是血腥的死亡的顏色。
他隨手一揮,猛烈的火光無聲炸開,又有幾名欲魔躲避不及,瞬間化作灰燼,隨風而散。
「萬劫……聖君!」男子驚駭,轉身欲逃,卻發現他已站到身後。
男子原本也是萬劫魔宮舊部,後來才投奔九幽魔宮的,知道他的手段,見狀嚇得魂不附體,兩腿一軟,跪地求饒:「聖君開恩……」
脖子生生斷落,一道青氣自顱腔內冒出,被他捏散。
十來個欲魔,眨眼工夫竟一個不剩。
「別……」地上的人仍在喃喃低語,毫無意識。
他快步過去,迅速扯過旁邊衣衫,蓋住她裸露的身體,抱著她起身,化作清風遁走。
「小蟲兒?醒來,沒事了。」
「別說出去……」
「不會了,他們全都死了,再沒人知道。」
「求求你們……」
「有大叔在,不怕。」
……
萬劫之地,愁雲中,他抱著她輕聲安慰,一邊握住她的手,度去維持性命的靈氣,幸虧有陰水仙報信,他才匆匆趕去將她救回。
整整三日,她一動不動躺在他懷裡,依舊毫無意識,只反復念著那幾句話,聲音早已沙啞。
最後,他終於無計可施,摟緊她:「是大叔錯了,不該趕妳走,大叔會幫妳,將來妳可以再回南華跟著師父,好不好?」
喃喃的聲音停止了。
他輕輕搖晃她:「小蟲兒?」
她忽然啞著嗓子道:「別把我逐出師門,別趕我走。」
明白緣故,他總算鬆了口氣:「他並未將妳逐出師門。」
大眼睛漸漸有了焦距,怔怔地望著他。
「他不僅沒趕妳走,還派了人打探妳的消息。」
「……真的?」
「方才路過城裡,仙門暗探正在打聽妳的下落。」
「可是她們說……」
他微微一笑:「必是有的弟子居心叵測,故意散播謠言呢。」
師父真的還在找她?眼淚終於滾落雙頰,重紫哭出聲:「大叔!」沒被逐出師門又怎樣,她還能回到他身邊?
萬劫不停替她拭淚,鳳目中有痛惜之色:「有大叔在,沒人敢欺負妳了。」
重紫卻哭得肝腸寸斷,直至昏迷。
曾經他也對她說過,有師父在,沒人再欺負妳了。

黑水池變作碧波蕩漾的小池塘,小荷葉尖尖,池畔幾樹楊柳,柳絮紛飛,不遠處有座精巧的小木屋,茵茵綠草地綿延數十丈,大約是怕她心情不好,萬劫特意將這一帶變化了,全不似外面那麼陰森。
重紫成日坐在草地上發呆,無所思無所念。
有東西小心翼翼碰她的手臂,是星璨。
重紫沒有像往常一樣抱住它,反而白著臉退開,盡可能離得遠遠的,自她醒來,就沒再碰過它,星璨似乎也察覺到她的反感,這些日子都不來招惹她。
可是這回,它還是忍不住飛到她身邊,撒嬌似地往她懷裡鑽。
它不棄她。
重紫垂眸看著它半晌,慢慢地,抬手,重新將它抱住。
半晌,她轉臉粲然一笑:「大叔。」
萬劫站在柳樹下,紅髮垂地,映著綠色柳枝極不真實,俊美年輕的臉上已經少了許多冷酷之色。
看出他喜歡柳樹,重紫可以想像他當年白衣長髮站在柳樹下的情景,必定是月亮一樣的風采,再瞧瞧眼前的人,竟猛然一陣傷心,起身走過去:「大叔,睡夠了麼。」
他點點頭,唇角彎了下。
每天他照例要睡上七八個時辰,除此之外就是過來陪她,儘管多數時候他都不說話,重紫當然知道他過來的目的,不想讓他擔心,每每見到,都會儘量使自己精神好點。
她伸手拉拉柳枝:「大叔你也別住在殿裡了,搬過來吧。」
萬劫不答。
外面血河血雨依舊,這座山坳儼然就是個世外桃源,只要他樂意,整個萬劫之地都可以變成這樣,可他還是選擇留在黑石宮殿裡,與血雨愁雲作伴。
重紫盯著他許久,沒有問緣故,移開話題:「大叔,魔劍對你真的那麼重要?」見他沒有表示,她遲疑道:「我是說,這些都不是你想要的,正所謂一念入魔,當年你若沒有殺人取魔劍,就不會有今天,宮仙子也不會被他們追殺,法力真的那麼重要嗎?你……為何不肯把它交出去?」
萬劫低頭看著她。
重紫垂眸:「我不是那意思……」
「仙門籌備多年,等著淨化它。」
「你拿走它,只是不想讓它被淨化?」驚訝。
萬劫沒有表示。
重紫沉默片刻,道:「也是和那個幕後壞蛋有關係嗎?」不待他回答,她又抿了抿嘴:「算了,反正事情已經過去,交出魔劍,他們也還是想報仇的,只要大叔不再殺人,我們永遠在這裡不出去,就不怕他們。」
他緩緩道:「仙門會以為妳叛投魔界,九幽魔宮也會打主意,跟著我很危險。」
「我不怕,這地方誰也找不到,再說大叔是魔界最強的人,可以保護我。」
「過兩年,我會送妳回去。」
「我不想回去。」
「妳不會喜歡這樣的日子。」
「是大叔不喜歡。」重紫搖頭,故意笑了笑,「誰沒有過一念之差,那不是我們的錯,我很喜歡這裡,清靜,以後有我跟大叔作伴,就不會悶了,無論外頭發生什麼,都不關我們的事,我們每天都要好好過。」
優美的鳳目中依稀有笑意,他移開視線。
重紫瞧瞧那俊臉,道:「我不叫你大叔了。」
他拈過一枝柳,淺淺地笑:「我有兩百多歲,妳才幾歲。」
重紫無奈放棄,纏著他:「聽說大叔的琴聲是當年仙界最有名的,你撫琴給我聽好不好?」
漫天飛絮輕如雪,點點自頭頂身旁飄過,無影無聲。他看著她半晌,放開柳枝,踱了兩步,旁邊草地上立即現出一台古雅的琴。
昔有長生宮首座弟子楚不復,白衣長髮,皎皎如月,當時聲名正盛,一曲琴歌,九霄神鳳和鳴。
而今眼前惟有魔界至尊,紅髮黑衣垂地,手指修長如玉,扶著琴的一刹那,已恢復當年的從容,溫雅不足,威嚴有餘。
琴聲渺渺,領著人乘雲而去,如行海上,淩波踏浪,那是種無牽無掛的瀟灑。
《滄海游仙》,聞名一時。
昔日扶琴滄海,而今相伴魔宮。
重紫坐在他身旁,心頭空悠悠的,她忽然想起了第一次上南華時,經過的茫茫大海,驕傲的秦珂,討厭的聞靈之,還有那條紙片變化的大魚。
多少辛酸,多少委屈,多少甜蜜。
重紫輕聲:「大叔,把這裡都變了吧。」
刹那間,漫天愁雲迅速收盡,天光乍現,晴空萬里,山坳外的平原一望無際,目光所及之處,枯木雜草變作綠樹鮮花,遠處黑石宮殿立於花木之中,若隱若現。
鳥語蟲鳴,花香隱隱,魔宮地獄已變作人間仙境。

光陰荏苒,仙境裡的人幾乎忘記了外面何年何月,無須回首過去,無須展望未來,有些時候只看眼前,會讓人覺得自己年輕許多,也更容易快樂。
有句話說的好,一個人倘若越來越喜歡回憶,就表示他離老越來越近了。
成功與失敗,辛酸與甜蜜,最終不過是一段記憶,因為那個成功的你,絕望的你,痛苦的你,甜蜜的你,都已不是現在的你。
昨日魔尊萬劫,今日卻只有楚不復。
「大叔,我的花籃好不好看?」
「好看。」
「這個呢?」
「也好。」
重紫將鋪滿花瓣的籃子放到他手上:「給小魔蛇的,它沒地方睡啊。」
鳳目含笑,他接過花籃,見她臉色很差,不由微微皺眉,拉她到身邊:「還是沒睡好?」
半年來,每回自噩夢中驚醒,他都會趕來抱著她安慰。
重紫笑道:「我沒事。」
楚不復沒再多問,摟住她。那手溫柔地拍著她的背,正如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也是輕輕拍著她的背安慰,將渾身是傷的髒兮兮的她從地上拉起來,給她下了仙咒,也給了她希望。
或許,這樣也好,重紫這麼想著。
「我要出去辦點事,過幾天回來。」頭頂忽然傳來他的聲音。
他要去查探那幕後之人?重紫垮下臉,其實這事她是贊成的,畢竟不能總受人要脅:「那你當心,早點回來啊。」
他沉默半日,終於還是開口囑咐:「倘若十日後我還未回來,妳便儘快到南華求妳師父庇護,萬萬不可離開他,逆輪之劍與妳……」
重紫一驚,打斷他:「是不是宮仙子又出事了?」
他沒有否認。
重紫望著他,忽然有點來氣,自他懷裡掙脫:「你明知道他們故意設了圈套等你,宮仙子不會領你的情,你還要冒險去救!」
他搖頭:「他們找的是我,與她無關。」
「既然無辜,只要有我師父在,是不會讓那些人動她的。」
「我去看看罷了。」
重紫原以為留在萬劫之地,兩個人就這麼陪伴著過下去,竟全然忘記了外面還有個宮可然,那麼多人設計他,每救一次人,他都會受傷,如今見他又要傻得去冒險,未免急怒,然而她也明白他們兩個的關係,不好再阻止,只得忍了氣道:「一定要去?」
他歎了口氣,拍拍她的手臂:「聽話,或許大叔很快就回來。」
重紫緊緊咬了唇,不再理他,轉身跑進屋。
他搖頭微笑。
到傍晚時分,重紫忍不住再出門看,楚不復已經不在了,她急忙奔去大殿,果然裡面空無一人,小魔蛇盤在床頭花籃裡,大約是與主人心靈相通的緣故,感受到危險,也表現得很煩躁不安,最後索性溜出籃子爬到她面前,求助似地望著她。
重紫更加氣悶,將小魔蛇拎進籃子,拿花瓣掩蓋住,提起來就走,有這小東西陪伴保護,比一個人安全許多。

孤村流水,鬧市行人,半年未踏出萬劫之地一步,再次感受到人間氣息,重紫很不習慣,有片刻的茫然。楚不復並沒說具體地點,但那些人既然故意放話讓他知道,肯定早已傳開,她隨便找個路過的仙門弟子一聊,還真打聽到了,原來宮可然被困在斗室山。
重紫匆匆御星璨往斗室山趕,由於她平日很少一個人行動,更不清楚斗室山的路,只好邊走邊沿途詢問。
走走停停,天已黑,家家戶戶都關起了門。
按行程算,楚不復今夜是趕不到斗室山的,至少也要明日,而且他應該不會選擇大白天行動,只要在明天晚上之前趕到就行了。仔細衡量一番,重紫不再急著趕路,索性找了個牆角準備歇息,取出隨身攜帶的一小截萬年赤蛇藤點燃。
剛剛坐下,籃子裡的小魔蛇就「嗖」的一下竄出來,噝噝吐著信子,一副要攻擊的凶樣。
「誰!」重紫抬臉看清來人,嘴巴張了半天,才叫出他的名字,「亡月!」
火光裡,亡月依舊披著寬大的黑斗篷,帽沿下是優雅的尖下巴和彎彎的嘴角,很像個年輕邪惡的黑暗魔王。
「又見面了,要去斗室山?」聲音死氣沉沉。
這個人太聰明,重紫實在不得不生疑,盯著他半晌,道:「上次我一到青長山,就有人殺了未昕師兄陷害我。」
「不是我。」他果然能猜到她的心思,很乾脆,「我向魔神發誓。」
魔族是無人敢欺騙魔神的,重紫垂眸:「對不起,我只是覺得……太巧了。」
亡月道:「巧合的事很多,說不定還會有。」
重紫聽得膽戰,這種事她可不想再來一次。
亡月道:「一個人去斗室山很危險,我送妳。」
重紫俯身拉拉小魔蛇的尾巴:「有它保護我呢。」
小魔蛇不滿地扭頭,張嘴朝她露出毒牙,下一刻,一隻蒼白修長的手就將它拎了起來,嚇得它趕緊回身去咬,然而無論怎麼努力,總是徒勞。
見它無奈的樣子,重紫忍不住笑起來。
亡月將它丟回地上:「它到底是魔獸,雖通靈性,卻只會咬人,沒多大本事,幫不了妳,這次為了困住萬劫報仇,他們向洛音凡下跪,洛音凡調用了二十幾個門派的人。」
小魔蛇通靈性,陡然吃了大虧,再受他言語貶低,更加懊惱,又要撲上去咬他。重紫連忙拉住它的尾巴,拍拍腦袋表示安慰,想到楚不復的處境,更加焦慮。
大叔再厲害,也經不起這樣的圍攻吧?
「有它在,總比我一個人好……」重紫說到這裡,忽然兩眼一亮,「你是要幫我嗎?」
亡月道:「妳師父想必會很生氣。」
重紫低頭。
意識到來人沒有敵意,小魔蛇也懂事地不再鬧,忿忿地在旁邊爬來爬去,見沒人理自己,頓覺無趣,怏怏地回到籃子裡去了。
「我會幫妳。」
「仙門不僅要找他報仇,還想逼他交出魔劍,你是在幫我,還是也在打魔劍的主意?」
「逆輪之劍有逆輪一半魔力,原本我想打它的主意,」見她緊張的模樣,亡月又勾起嘴角,「現在不是了。」
重紫真想不到他會這麼坦白:「你敢發誓?」
亡月笑道:「妳要我為妳發多少次誓。」
「……」重紫尷尬地漲紅臉。

長空萬里,冒出雲海之上,就可以看見月亮了。
魔族御風術,比仙門的御劍術和駕雲又有不同,腳底空空的,重紫總感覺心驚膽戰,不停地低頭看。她本來還有點擔心帶累亡月冒險,萬一他因此受傷,自己一定會過意不去的,可是照眼前的情況,也未必了,這種速度幾乎與師父和大叔不相上下,應該是頂級御風術,他的法力一定差不到哪裡。
「你怎麼總把臉藏起來啊?」
「我只是把眼睛藏起來。」
「那你不是看不見人了嗎?」
「看人不一定要用眼睛,有些人還是不看為好,看起來是好人的,說不定很壞,看起來很壞的,反倒是好人,就像我。」
這話極具戲劇性,重紫捂嘴忍住笑,死沉沉的聲音真的不像好人呢。
「把眼睛藏起來,就沒人能騙到我,」亡月微微側臉,彎彎的嘴角掛著一絲邪惡,「看的太多,做事會有顧慮,想看就看,不想看就不看,這樣你就可以放心做想做的事了。」
重紫點點頭,又搖頭:「萬一你做的不對呢。」
亡月道:「那沒有關係,只要妳想做。」
重紫連連搖頭:「不好,才不對。」
……
亡月的速度比她想像中還要快得多,天沒亮二人就到了離斗室山不遠處的一個小鎮上,重紫惦記楚不復的安危,四處打聽,果然還沒有任何消息,可是又不知怎樣才能找到他,只好回來與亡月坐等,直至夜半,才悄悄靠近斗室山。
沒有月亮,四下一片漆黑,無論設埋伏還是救人都很方便。
黑斗篷張開,在樹幹之間飛掠,如同地獄裡逃出來的幽靈,悄無聲息,最終停在一株大樹下,懸空漂浮著。
重紫緊張地拉著他的斗篷:「我看不見。」
黑暗中紫色光芒一閃,亡月的聲音此時更顯得詭異陰森:「將靈力凝集雙目上,我教你個口訣……」
重紫照做。
「會了麼?」
「看見啦!」驚喜。
這麼快?亡月在黑暗中勾起嘴角,果然是絕佳根骨啊。
因怕小魔蛇惹事咬人,重紫花了好一番力氣才將它留下,只與亡月來了,此刻看清周圍情形,忙問:「斗室山這麼大,我們怎麼找?」
亡月道:「等他出來。」
重紫大驚:「難道大叔他……已經進去了?」
「所以仙門對外防守鬆懈不少,我們才這麼容易接近這山。」
「我們為什麼不……」
「宮可然未救出,他不會跟妳回去,早來晚來都一樣。」
重紫無言以對,摸摸腦袋,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糟啦,他不一定會從這方向出來啊!」
「這邊防守不比那三面,他必會走這邊。」
「我們怎麼救他?」
「不是說九幽魔宮也在打魔劍的主意麼,既然魔劍在萬劫君手上,他們不會讓萬劫君落入仙門手裡,」他拍拍她單薄的肩,「所以,我們只要乖乖地看著。」
「我們這樣隱身,會不會被人發現?」
「能識破的不多,萬劫君已經進去了,他們就不會留意到我們。」
重紫歪著臉望望他,又不動聲色轉回去,再次確認他的法力一定很高,而且行事縝密,這麼容易就能猜到別人的心思,倘若真的別有居心,定然防不勝防呢,總是無緣無故幫自己……
「我是好人。」
……
這點心思也被看穿,重紫大窘,正在想怎麼跟他解釋,不料樹林上空陡然亮起紅光,絢麗刺目,她連忙瞇了眼抬臉望去。
數十人躍起在半空,面前豎著數十柄長劍,劍尖朝下,合成一個奇異的圓形劍陣,其中赤色罡氣浮動,上方還懸浮著一隻巨大的金環,瑞氣騰騰,必是仙門法寶無疑。
被光圈籠罩,陣中立時現出一黑一紫兩道人影,正是楚不復與宮可然,中了埋伏,所以隱身術被破除。
亡月道:「那是乾坤環。」
「他受傷了!」重紫早已留意到楚不復唇邊的血跡,著急萬分,「你不是說九幽魔宮的人會來幫他嗎?怎麼還沒到?」說著,她猛然又想起一事,大驚:「九幽救他,一定也想逼他交出魔劍,怎麼辦?」
亡月笑道:「不怎麼辦,妳就快帶他逃。」
重紫想來想去也實在沒辦法,只好轉臉繼續觀望陣內形勢,幸虧所有人都在全力對付楚不復,倒也沒空留意這邊。
「萬劫,今番你還想逃?」聲音透著徹骨的恨,當年魔劍被盜,三千護劍弟子枉死,這些人想必就是找他尋仇的。
楚不復帶著宮可然避開一道劍氣,淡淡道:「找死。」
說話間,他舉起左掌,掌心立即冒出一道黑色輕煙,迅速散開,眨眼間化作數柄黑劍,朝那說話之人釘去。
一般來說,這種情形大多有虛實之分,以劍影迷惑對方,只有一柄才是真的,可是眼下他隨手放出來的劍,竟無一柄是虛的!
正面交鋒,親眼見他以魔氣化劍,眾人這才知道他法力高到什麼程度,都變色,暗道慶幸,怪不得洛音凡每次都親自插手,不令他們私下尋仇,此刻若非有洛音凡親自設的仙陣,哪裡困得住他,必定死傷慘重。
亡月完全是置身事外的語氣:「萬劫君,很好。」
重紫雖然不懂,可是大略也猜得到,楚不復這招用得很妙,一般人遇上這種可怕的攻擊,都會下意識躲避,只要那人讓開,陣法便會缺角告破。
果然,那人慘白著臉似要移動身形。
旁邊人大喝:「不可!忘記尊者囑咐了麼!」
那人聞言猛地回神,真的咬緊牙不動了。
數柄黑劍眼看就要將他刺幾個窟窿,哪知就在此時,上方那乾坤環忽然金光暴漲,投下一個巨大光圈,黑劍就像撞上一堵無形的牆,全都被彈了回去。
那人見狀鬆了口氣,大笑:「果然尊者說的不錯,落入此陣,你便休想走脫,還不束手就擒!」
眾人合力驅動劍陣,攻勢越來越緊,密集的劍氣朝中間兩人斬去。
「尊者吩咐不得傷了宮仙子……」
「管不了那麼多,都上,將來我去領罪!」
這些人一心報仇,毫不容情,楚不復既要護著宮可然,自身又受重傷,情況十分不妙,一道劍氣朝宮可然斬下,他當即抬手替她擋,臂上立時又多了道血痕。宮可然面色煞白,只管躲在他背後,哪裡還有膽量出手!
重紫再也忍不住,牙一咬:「我去救他!」
亡月拉住她:「妳看。」
話音剛落就聽得一聲悶哼,再看時,東南方一人已經連同寶劍自空中跌落下來。
八十一人突然少了個,完美的劍陣出現破綻,眾人大驚,看清來人更是駭然:「陰水仙!」
有人立即罵道:「無恥賤婦,敗壞倫常,害了雪仙尊不說,如今叛投魔界,丟盡天山的臉!」
陰水仙並不生氣,陰惻惻道:「我就是要丟天山的臉,與你何干。」她抬起纖纖右手,一柄長劍憑空而現,劍上掛著天山嫡傳弟子標誌的三色劍穗,同時左手淩空結印,朝那人當頭斬下:「我還要用天山的劍法殺你,那又如何。」
那人躲避不及,幸虧旁邊另一人眼明手快替他擋下,大罵:「好毒!雪仙尊真是瞎了眼,收了妳這麼個禽獸不如的東西!」
陰水仙冷笑:「可惜他死了,沒機會後悔。」
劍陣既破,己方優勢盡去,面前一個是魔尊,另一個是九幽魔宮心狠手辣出了名的護法,眾人心知再動手必定吃虧,而且也不知道九幽魔宮到底來了多少人,不敢繼續耽擱,匆匆帶了受傷的同伴遁走。
陰水仙沒有追,畢竟她的目的是救楚不復,加上洛音凡等人都在山上,闖過去是沒有好處的。
「陰前輩!」重紫朝她招手。
陰水仙只朝這邊看了一眼,轉身隱沒在黑暗中。
九幽魔宮真的派了陰水仙來解圍,想不到事情出奇的順利,重紫朝前跑了幾步,這才想起該感謝一個人,連忙回身看,不知何時,亡月已不見,知道他必是躲起來不願意見別人,她也就釋然了。
楚不復不動聲色拭去唇邊血跡,微笑:「怎的不聽話,跑來做什麼。」
重紫看得來氣,側過臉不答應。
楚不復搖頭,含笑拉起她,帶宮可然一同乘風遁走。

雲層格外厚,格外黑,月光怎麼也穿不透,左右上下堆疊,如參差的岩石,三人在縫隙間飛行,迎面不時有直撞過來的雲岩,當然倒不用怕被撞破腦袋,直接從中間穿過去就是了。
身旁楚不復的長髮偶爾拂過手臂,重紫癡癡地望著前方,視線被一重又一重的雲屏遮住,想要找條出路,卻看不見。
不知不覺遁出百里之外,宮可然忽然開口:「你要帶我去哪裡。」
楚不復輕輕咳嗽幾聲,沒有回答。
重紫見氣氛有點僵,無奈圓場:「宮仙子還是先跟我們回去吧,萬一他們又追上來……」
「沒有他,他們根本不會找上我。」
「不管怎樣,大叔都救了妳。」
「我並沒讓他來救。」
重紫聽不下去:「大叔為了救妳受傷,妳怎麼這樣無情!」
宮可然輕哼:「我喜歡的是當年的楚師兄,不是現在這個人,好好的把自己弄得仙不仙魔不魔,還要帶累別人!」
重紫氣道「妳……大叔為了救妳,差點沒命!」
宮可然冷冷道:「妳是誰,我們的事輪得到妳來管?」
重紫噎住。
宮可然冷笑:「罵我沒良心?八年來,我連立足之地也沒有,整天像野狗一樣藏來躲去,妳知道那是什麼日子,妳又幾時過過那樣的日子!我討厭他,有什麼錯!」
「大叔有苦衷。」
「我沒有苦衷?父親也在那場變故裡喪命,我多次問起,他都不肯透露半個字,這也罷了,既然他已入魔,我認了便是,誰知他偏要住在那種鬼地方……」她轉向楚不復,「我承認,是我當初先纏著你,可你現在害得我已經夠了!如今我只想清清淨淨找個地方修行,你就不能放過我?」
楚不復沉默片刻,道:「放心,很快他們就不會再追殺妳。」
宮可然道:「除非你死了,他們怎麼可能放過我!」
楚不復沒有計較,只是疲憊地揮手:「今後好自為之,多保重。」
聽出話中含義,宮可然看看重紫,嘲諷:「現在身邊有別人,就可以不必管我了麼。」
重紫怒:「妳怎麼胡說!」
「妳算什麼東西!」宮可然亦有怒色,揚手,「我們的事,幾時輪到妳說話?」
楚不復抓住她的手,皺眉:「別胡鬧。」
宮可然恨恨地甩開他,看著重紫半晌,忽然又冷笑:「尊者還在找妳,妳難道真想跟他住在那種地方,過那種日子?」
說完,她轉身離去,消失在雲岩間。

第二十六章 仙心恒在
想到他為了救宮可然,全不顧自身安危,到頭來還甘受這樣的奚落,重紫忍不住側臉看,見他仍沒有什麼表示,更加來氣,遂別過臉去了。
「當年她是被慣壞了。」楚不復捂胸,低聲咳嗽。
重紫暗悔,扶住他:「大叔!」
楚不復本已受重傷,勉強帶著二人趕這麼遠的路,再難支撐,直咳出幾大口血來,眼見腳底風力漸散,他極力穩住:「先下去,妳……」
「這兒不是歇息的地方,他們會追來的,」重紫始終覺得逃得太過容易,不安,召出星璨,「我帶大叔走吧。」
楚不復沒有拒絕。
法力強弱天差地別,踏上星璨,速度當即就慢了一倍不止。
如今他身受重傷,真的叫那些人追上,後果很難預料,重紫將牙一咬,微微側身,拉過他的雙手環在肩上,打算盡全力趕路:「大叔抱緊我,若是不能支撐,就靠在我肩上。」
楚不復嘴角彎了下,果然依言摟住那瘦削的小肩膀,同時俯下臉在她耳畔輕聲道:「向左,快!」
迎面又有一堵雲牆,黑壓壓的,重紫反應畢竟不慢,猛地掉轉方向朝左面衝去,她御劍術學得本來就好,折轉之際倒也穩穩當當,絲毫不顯倉促。
「哪裡走!」數條人影追上來。
怕什麼來什麼!九幽魔宮打的主意,師父怎麼可能想不到,怪不得方才尋仇的人退得那麼乾脆,原來早已設了埋伏,他連二人回程的路線都算準了!重紫總算明白緣故,顧不得別的,御星璨急速向前逃跑,無奈對方多是仙門高手,很快就被追上。
沒有任何廢話,對方迅速發動劍陣,視野中所有景物陡然消失。
楚不復與宮可然被困陣內的場景,重紫看得清楚,當時只覺得很難理解,直到此刻自己身陷陣內,她這才發現原來陣內外是兩碼事。
外頭看著無甚出奇的劍陣,裡面卻危機四伏,罡風勁猛,面頰肌膚如受刀割,更有無數金沙鋪天蓋地撒落,周圍昏黃一片,視線迷蒙,教人不辨身在何處,偶爾覺得前方有人,細看時又不見,忽隱忽現似鬼影一般,不知對方所在,劍氣一道接一道,出奇不意自四面八方襲來。
心知此陣兇險,重紫集中精神躲避,絲毫不敢大意。
漸漸的,對方加緊攻勢,劍氣越發密集,躲避起來更加艱難,虧得星璨通靈,幾次都化險為夷。
重紫緊張得額頭手心全是冷汗,暗忖,須想個法子闖出去才好。
走神的瞬間,楚不復揮手替她擋下一道劍氣。
「大叔,先別輕易動用法力。」知道他受傷不輕,重紫忙勸阻,說話的工夫又有三道劍氣擦衣而過,幸虧星璨配合得快,堪堪避開。
重紫原本一直強迫自己冷靜,誰知眼下形勢兇險,分神不得,根本沒空尋思對策,無計可施之下,終於也開始心神不定了。
忽然,有人發出低低的驚呼聲:「且慢!那不是宮可然,是跟著尊者的小師姐!」
他這一喊,攻勢當即慢下來。
「尊者的徒弟怎會幫萬劫?」
「……」
重紫愣了下,很快明白他們在顧忌什麼,轉臉看楚不復:「大叔……」
楚不復搖頭。
重紫道:「出去再說。」
她畢竟與宮可然不同,雖說名義上是南華罪徒,但眾人無不尊敬洛音凡,再也不敢下殺手,可是要因此放萬劫走,又都不甘心,好在楚不復並無要脅的意思,洛音凡的徒弟,當然是他自己處理最好,已有人私下吩咐弟子去請人了。
照理說,他要拿萬劫,這種場合應該親自來才對。
重紫沉默片刻,忽然大聲道:「敢問扶生掌門海生道長是否在此?」
須臾,左邊帷幕破開一角,海生現身作禮:「小師姐安好?」
重紫答禮:「我沒事,多謝道長。」
海生解釋道:「我等受尊者之命等在這裡,若他老人家知道小師姐平安無事,必定很高興。」
重紫垂眸笑了下。
海生也在留意她,發現她的確不像是被劫持,疑惑之下,不由將目光移向她身後,待看清那人的臉,立時被震得呆住。
「這……你是……」
沒有回答。
「真是你老人家!」海生卻認出他來,驚喜萬分,「當年幸蒙仙長指點,貧道方有今日,前些年一直四處尋找你老人家,曾多次去長生宮,始終不知仙蹤何處……」突然停住。
紅髮紅眸,鳳目定定地看著他,神色不改,也沒有任何回應。
聯繫到這次任務,海生面色漸漸變了:「你……你是……你老人家怎會……」
一別數年,故人重逢,卻已物是人非。昔日名滿天下的白衣仙長變作萬惡魔尊,貧苦青年卻已成為一派之長,小有名氣。兩人又是在這種情形下見面,都五味雜陳,終歸無言。
重紫當然明白海生的感受,想自己也曾有過相同的反映,如今面對這種場合,未免更加傷心,可是眼下不容再拖延時間,否則今日必定走不了,於是趁機道:「道長認得他?」
海生沉默。
重紫道:「俗話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凡夫俗子尚且如此,道長難道真想置他於死地嗎?」
瞬間,漫天黃沙散去,周圍雲層清晰呈現。
眾人俱想不到他會無故退出,大驚之下紛紛喝道:「海掌門,你要做什麼!」
楚不復趁機帶重紫掠到其中一人面前,那人哪裡肯放他走,竟咬牙橫劍不讓,想要重新佈陣,楚不復皺眉,毫不遲疑拍向他的天靈蓋。
「楚仙長,莫傷仙門弟子!」背後傳來海生的聲音。
手掌方向忽變,那人悶哼了聲,跌落雲頭,另一人見狀連忙俯衝下去將他接住,再回頭看時,楚不復已攜重紫衝出包圍之外,御風去得遠了。
「海生!」
「慚愧,貧道回去向尊者請罪。」
……
天色漸明,拂曉風來,雲層底下冒出兩個人,一個穿黑衣的美貌女子,正是陰水仙,另一個竟是披著黑斗篷的亡月。
「我說怎會這麼容易被你得手,果然洛音凡有後著。」
「他既要捉拿萬劫,為何不親自來。」
「徒弟在萬劫手上,來掌斃她不成,他早已料準那海生的事,做得天衣無縫,竟騙過了所有人。」帽沿被風掀起了些,露出蒼白的臉和秀高的鼻樑,「誰說洛音凡無情的,原來他只對徒弟有情。」
陰水仙臉一冷。
亡月笑道:「這回他卻料錯了,魔劍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
陰水仙暗驚。
幾次看下來,萬劫的法力似乎越來越弱?亡月拉緊斗篷,轉身:「走吧。」

楚不復因為強行動用法力,傷勢加重,回到萬劫之地便沉睡了整整三日,醒來後,言語舉止又恢復了尋常模樣,對這次的事竟再未提起半句,好像已經忘了。
他忘了,重紫卻沒忘,為此一直不理他。
現在身邊只剩下他,她更加不能眼睜睜看他去冒險,逃得了這次,還有下次,倘若有一天連他也不在身邊了,又將怎樣難過?
柳絮點點飛過,身後忽然有了腳步聲,顯然是故意發出來的
知道是誰,重紫也不回頭:「好些了嗎?」
一襲黑衣映入眼簾,楚不復在她面前蹲下。
見他氣色不錯,根本看不出受過傷,重紫這才放了心,她一直覺得魔族療傷方式很奇怪,仙門還要吃藥,他居然只是睡覺。
楚不復搖頭微笑:「好了,別鬥氣,大叔撫琴給妳聽。」
重紫哪裡理他,走進屋關上門,坐了片刻才漸漸冷靜下來,她其實也知道自己這氣生得沒道理,可到底還是忍不住,屢次為了宮可然以身犯險,他根本沒將自身安危放在心上,這麼下去,遲早會出事。
門外真的響起琴聲。
沒有大喜大悲,初時平和中正,可是越到後面,竟生出很多牽絆,有許多事放不下的樣子,就像她此刻的心情,被欺負,被誣陷,被誤會,被……很多時候她簡直想一死了之,可是終究沒有。
死,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他放不下什麼,宮可然?明知道她無情,他還要傻傻地去救,若非有陰水仙和海生,他此刻未必能回來。萬人咒罵,宮可然本是應該維護他的那個,誰知道……或許對他來說,能時刻見到她就足夠了吧?
這就是真珠姐姐說的「情愛」?這兩個字裡到底有多少辛酸苦辣,總歸只有自己最清楚。
付出再多又如何,不愛的依舊不愛,愛的依舊受傷。
除非,不再愛。
重紫白著臉,緩緩站起身,打開門。
一縷紅髮垂在額前,當初的殘酷化作無限淒涼,雙眉微蹙,遲疑之色掛在眉尖,舉棋不定的模樣,帶得琴聲如此低鬱,不能釋懷。
重紫默默走到他身邊坐下。
不知不覺,天色漸晚。
暮雲暗卷,池上煙生,晚風拂柳,倦鳥歸巢。
重紫靜靜地聽了許久,回過神,望著那越鎖越緊的眉頭,忍不住伸手想要去觸摸:「大叔。」
琴聲忽然止住。
「過兩年我送妳回去。」
回去?重紫呆了半日,臉漸漸發白,盯著他喃喃道:「大叔,你說什麼?」
他看著手底琴弦沒有回答。
重紫咬了咬唇,忽然大聲道:「我明天就走!」
沉默片刻,他抬臉:「過兩天吧。」
「不了,師父會生氣,我要回南華請罪。」重紫迅速站起身,跑進屋關緊了門。
琴聲徹夜未歇,至天明,才帶著最後一絲羈絆,如晨霧般消散。
重紫也整整坐了一夜。
他說會保護她,可到頭來還是要趕她走?他不喜歡她留下來陪伴?他對她這麼好,純粹是可憐她吧。
因為太嚮往溫暖,因為他們的好,導致她很容易習慣依賴他們,為了他們,她可以忍受所有委屈,卻不能忍受他們的離棄,她畢竟不是亡月,有太多想要留住的東西,不能那麼肆意。
可是現在,不棄她的,惟有星璨。
或許,習慣就好。昆侖冰牢,似乎也沒那麼可怕,至少在那種地方,不會有顧慮,不會被猜忌,更不用擔心被誰趕走。
想通之後,重紫開門走出去。
晨風吹動蔥蘢楊柳,如飄動的綠霧,柳下站著個人,背對這邊,負手而立,一如初見時那般溫潤,黑衣,紅髮,華美的護肩和腰帶……短短一夜,仿佛已經隔了數年,明明什麼都沒變,重紫卻幾乎不認識他了。
「大叔?」
「嗯。」
「我……走了。」
楚不復聞言轉身,朝她點點頭:「走吧。」
重紫略覺後悔,半晌垂首道:「我可能要去昆侖,以後不會再見面,大叔自己多保重。」
楚不復「嗯」了聲。
重紫默默站了片刻,終於抬步朝魔宮大門方向走。
兩腿分外沉重,好像不是自己的,經過他身旁時,忽然間竟變得僵硬,再不能移動半步。
重紫抬臉望著他。
「大叔還有話對妳說。」
重紫失望氣悶,別過臉。
楚不復似乎看透她的心思,微笑著摸摸她的腦袋:「先聽大叔說,這些話妳須記著,找時機稟明尊者。」
他轉臉看著池塘新生小荷葉,過了許久才又開口,聲音飄渺:「九年,可能……是十年前吧,這些年被魔氣迷了心神,我已記不太清楚。」
十年前?重紫先是愣,接著又想到什麼,露出意外之色——十年前,那不是自己八歲的時候嗎?正是那年,身上仙咒消失,同時陳州發生了一件震驚仙界的慘案,而這所有的一切,皆由他引起。
她一直想知道當年那夜發生的事,無論如何她都不信是他主動盜劍,此刻見他肯說,不由大喜,連忙凝神聽。
「此事須從逆輪之劍說起,我要它做什麼,怎麼跟它做的那個交易,再不說出來,恐怕都要忘記了。」
「當年西方佛門送來無方珠一粒,仙門三千弟子受命赴昆侖取劍,送回南華淨化,只因三年前是由我們長生宮護送此劍去昆侖的,」說到往事,楚不復側臉看著她,莞爾,「正是救你的那次,我還險些因為煞氣誤將你當作魔族。此番取劍,師父也受尊者之命,帶著我與師妹,就是可然,前往監督,誰知歸來途中,路過陳州時,當天夜裡出了事。」
默然片刻,他苦笑了聲:「當夜究竟出了什麼事,大叔其實並不知情。」
「雖說離南華近了,師父他老人家並不敢大意,當夜與青華等數十位仙門首座弟子合力設了結界,我睡得很沉,醒來已是半夜,卻發現所有弟子都……都是死在極強的魔力之下,待我找到師父,他老人家已魂魄不保,說是一個極厲害的魔王所為,讓我萬萬要護住逆輪之劍,不能落入他手上,可然被他擄去,將來須設法營救。」
重紫聽得疑惑,護送魔劍這麼重要的事,為什麼師父他們沒去?
楚不復知道她的意思,搖頭:「當時正逢北斗之氣降臨通天門,機會難得,尊者與虞掌教,還有青華等幾位掌門都在南華通天門,合力強取六界碑靈氣,好用來淨化逆輪之劍。」
「我原打算儘快帶逆輪之劍去報信求助,可始終闖不出結界,那人忽然攔住了我,五百招之後竟破了我所有咒術,倒讓我想起一個人,就是多年前因謀逆被逆輪處死的魔宮左護法天之邪。傳說此人還活在世上,他跟著逆輪多年,倘若魔劍落入他手中,豈非又是場浩劫?無奈我法力不及他,眼見他要殺可然,情急之下便拔出了身邊逆輪之劍,誰知那劍得了逆輪魔力,已成魔劍,暗中對我說出一番話來,只怪我當時心神不定,竟受了它蠱惑。」
「它讓我做它的宿主,以身殉劍,如此,便可得到劍內法力,不僅能救回師妹,也不至讓它落入那人手裡,正是兩全其美。」
重紫聽得心驚,不愧是魔劍,善於掌握人的弱點,知道他在乎什麼,才會說什麼話。
「救回師妹是其次,我震驚的是,能悄無聲息潛入我們的結界,殺死三千弟子,縱然是天之邪也不可能做到,除非仙門出了奸細,混進來趁人不備下手,能讓我不知不覺中咒昏睡,必是仙門弟子。」
長生宮原是大門派,有老宮主隨行監督,仙門自然放心,可若是出了內奸的話,就要另當別論了。
「當日路過陳州的有南華、青華,還有另幾個門派的弟子,都曾前來相見問候,但護劍的三千人除我之外都死了,究竟是誰,已經無從知曉,聽說後來南華天機尊者多次卜算此事未果,可知那人法力遠勝於他老人家。」
「想到天之邪就混在仙門內,或是與仙門叛徒勾結,倘若連我也死了,此事便再無人知曉,不僅魔劍落入他手上,他利用仙門弟子身分,還不知會做出什麼事。情勢危急容不得多考慮,我便決定以身殉劍,心道只要救出可然,將來不過一死罷了。」
正因為他當時是這麼想的,所以才會中計。
「誰知此人藏匿仙門中,就是怕魔劍被送回南華淨化,他身在仙門,不便洩露身份,早就有意尋我做此劍的宿主,這些都是他設計的圈套,得逞之後便帶著可然走了。」
楚不復苦笑:「我與魔劍交易時曾立誓,一旦向外人道出以身殉劍之事,便要用魂魄祭劍,我本想救了可然再上南華稟告尊者,左右一死而已,不想可然自己回來了,還中了奇怪的咒術,那人說,倘若我們將此事洩露半個字,他隨時都能取可然性命,屠我長生宮滿門。」
「救人不成反受要脅,我豈不知自己死了最好,但此人法力高強,混在仙門內,真要對長生宮下手,必定易如反掌。」
「魔劍一日不淨化,便會遺禍六界,區區一個長生宮與天下蒼生,明知道怎樣做才是對的,卻偏要走上錯路,終是我修行不夠的緣故,」他轉臉看重紫,「小蟲兒,其實大叔當年也是和妳一樣,流落街頭,蒙師父他老人家收留,修得仙骨,當時本應捨長生宮而取天下,可我始終是長生宮弟子,要眼睜睜看它毀在那人手上,看幾千同門喪命……」
重紫含淚點頭。
她嘗過那樣的日子,明白那種感受,流落街頭,受人欺淩,突然獲救,怎能不對恩人心生感激?那樣善良的一個人,要親眼見師門覆滅,於心何忍?
「事發後仙門以為我盜劍殺人,三千弟子死訊傳開,親朋紛紛找我尋仇,我只得四處躲避,心道既然得了魔劍之力,定要先查出那人,斬除禍患,再去南華向尊者說明原委,可不出兩個月接連發生數起血案,無數百姓死於魔力下,連天機尊者也測不出來,仙門不知內情,都將此事算在我頭上,皆因一步走錯,以至遭人陷害受人要脅,我終於被劍上魔氣迷住心智,從此恣意妄為。」
因為不甘心,為了長生宮,到頭來卻落得這下場。
重紫本就隱約不安,此刻她才終於知道哪裡不妥了——他和魔劍有交易,一旦說出以身殉劍的秘密,就要拿魂魄祭劍,如今他說出來,是要下決心了麼?
瞧見她眼中的驚恐,楚不復搖頭,唇邊一抹溫柔,一抹悲哀:「死並沒什麼可怕,終歸是錯了,大叔死不足惜,昨夜已經想通,憑我一己之力是查不到那人的,妳回到南華,一定要將此事如實稟告尊者他老人家,求他老人家多庇護長生宮,若是不能……」沉默片刻,他輕輕歎息:「聽天命吧。」
萬萬想不到會是這樣的結果,重紫拼命搖頭。
楚不復握住她的手:「聽尊者的話,帶回魔劍,妳便能將功折罪,所有人都會原諒妳了。」
重紫駭然。
原來他知道!上次他當著師父的面將她劫走,就已經知道師父對她吩咐了什麼!師父想給她機會,讓她重歸南華,可是他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
鳳目中依稀有笑意,楚不復道:「落到這步境地,妳還不忍害大叔,卻比大叔當年強得多了,其實尊者打妳那一掌,是在妳身上種下了靈犀咒,妳的一舉一動他都知道,他始終是擔心妳的,我已截了靈鶴報信,此刻他老人家已經到了。」
沒有,師父只是見他待她不同,吩咐她勸他交出魔劍,不是他想的那樣,而且她早就放棄了!
重紫張嘴想解釋,卻發不出聲音,喉嚨哽得生疼。
大叔,我不走了,我們不要管別的,只把劍交給他們就回來,再也不出去,好不好?
楚不復讀懂她的心思,歎了口氣:「是了,尊者幾番對我手下留情,然而……」他微微一笑:「然而我當初以身殉劍,魔劍並非在別處,正是寄宿在這副皮囊裡啊。」
如聞晴空霹靂,重紫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
怪不得他受傷只是睡覺,因為魔劍就在他體內,已經人劍合一,他本身就不是什麼魔,而是一柄劍!
「若非妳來,大叔還要繼續錯下去,如今讓妳重歸南華,也是能做的最後一件事。至於妳,不必傷心,自從下一個宿主出現,大叔與魔劍的交易就該結束了,它正在逐步收回魔力。」
「莫犯傻,大叔豈會不想多留妳兩年?但……遲早總是一別,本就不該再耽誤了,」楚不復替她理順鬢邊淩亂的髮絲,忽然又正色道:「此番雖說是讓妳免去昆侖冰牢受苦,但有件事大叔也不能不告訴妳,小蟲兒,妳便是魔劍選定的下一個宿主!」
重紫滿面淚水,被接連而至的消息震得發呆。
下一個宿主?她?
「天生煞氣,大叔一直懷疑妳的身世不那麼簡單,極可能與逆輪有關,所以天之邪才會想利用妳解天魔令的封印,恐怕也是他在替妳隱瞞命相。此劍禍害六界,是大叔一念之差才讓它留到現在,只怕會害了妳,回到南華後,妳一定要時時跟在尊者身邊,萬事留心,不可聽它半句蠱惑,直至淨化之後。」
他輕輕抱住她,一字字道:「小蟲兒,妳要記住,無論有多委屈受多少苦,總有人會信妳喜歡妳,就像大叔一樣,一定不要入魔,否則,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溫柔的手像往常一樣拍著她的背,卻是最後一次了,重紫此時已肝腸寸斷,只管瘋了一般地搖頭。
不要!是她任性,是她不懂事,她再也不要走,再也不要回南華,更不要什麼魔劍!
既然她是下一個宿主,那就讓她以身殉劍,不讓劍取他的魂魄!
「小蟲兒!」俊臉猛然沉下,一雙鳳目漆黑深邃無際,盯著她的臉,聲音嚴厲,「妳不會喜歡這樣的日子,趁現在還能回頭,聽話,答應大叔,一定不要入魔!」
眼淚如泉水般湧出,滾滾而下,迷蒙了雙眼,再也看不清頭頂俊美的容顏。
忽然,那雙手臂鬆開。
重紫驚恐地看著那模糊的身影緩步後退。
「錯了,是錯了,早知如此……」
「枉你修行兩百年……竟落到這步田地!」
……
喃喃的聲音,似在歎息,又似自嘲。
到最後,他竟猛地大笑起來:「天意!楚不復啊楚不復,因你一念之差,被人利用,保住魔劍,釀成大禍,多少無辜性命喪於你手,落得這般下場,也是天意!如今還有人為你哭,你又有什麼不足的!呆子!當真是呆子!」
重紫哭著張嘴,無聲地喚他。
「呆!呆子!」那朦朧的身影再不理她,跌跌撞撞朝她身後走去,口裡依舊大笑,「楚不復!呆子!」
狂笑聲驟然消失,只聽得背後震耳欲聾的一聲響,大地顫動,四周景物皆被一片刺目的血紅光芒籠罩。
人不在,術法自解,重紫卻已癡了。
紅光逐漸隱沒,須臾,手上一沉,卻是一柄暗紅色的長劍飛落下來。
她低頭看著那劍。
「大叔……」喃喃的。
結界消失,萬劫之地再不是秘密,淚眼迷濛中,重紫只知道有無數人湧進來,當先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
沒有出聲,更沒有哭叫,只是抱著劍跌坐地上,眼淚直流。
『有大叔在,沒人敢欺負你了。』可他還是丟下她!他騙她,他是騙子!
雙手捧劍,用力朝地面砸下。
長劍落地,分毫無損,依舊閃動著暗紅色的邪惡的光。
她狠狠地一擦淚水,正要再去拾,卻有一雙手伸來將她摟住,雪白的、熟悉而溫暖的懷抱,就像小時候一樣。
「重兒。」
重紫倚在他懷裡,淚眼看劍,終於痛哭失聲。
慈悲濟世,滄海琴歌,終至名滿天下,孰料心繫師門,一念成魔,昨日不復,今日萬劫,卻是,因仙而入魔。
於是,有了萬劫之地。
樹是枯的,水是紅的,沒有綠色,沒有生氣,只有無盡的絕望。他不能原諒自己,所以才會住在這地獄般的地方,終日與血雨白骨相伴。
終於,萬劫不復。
問誰記得,昔有長生宮首座弟子楚不復,白衣長髮,皎皎如月,當時聲名正盛。

第二十七章 歸去來
仙風飄拂,靈禽飛翔,鐘聲清澈,樂聲婉轉,乘著雲霧,在大小十二峰之間的縫隙裡遊走,卻是有人在吹笛,吹得漫山紫竹跟著低吟淺唱。對面主峰上,殿宇依舊雄偉,來來往往的人也是舊容顏未改,可是,畢竟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昨日南華,今日南華,恍如隔世。
重紫獨自抱膝坐在岩石上,望那祥雲映長天,心頭空悠悠的,仿佛缺了點東西,熟悉,又那麼陌生。
魔劍歸來,仙界上下歡欣慶賀,青華宮卓耀以及昆侖茅山等派的掌門都趕來南華商議處置辦法。聽說楚不復的事之後,眾掌門俱各歎息,閔雲中素來苛刻,也只責備了句「當年太糊塗」,總而言之,魔劍順利收回就好。
令眾人意外和驚怒的是,仙門竟出了奸細,事關重大,由於弟子眾多,牽涉太廣,洛音凡沒有聲張,只令眾掌門暗中調查此事。
宮可然獨自離開,卻並未回長生宮,從此不知所蹤。
這段日子重紫過得其實不太清靜,雖說洛音凡每天與眾掌門商議淨化魔劍,忙到很晚,可是燕真珠不時會帶著交情好的弟子們來看望她,竟很少有空閒去想別的。
然而,每每夜深人靜,從夢裡驚醒,不知為何都是淚痕滿面,再無人抱著她安慰。
白衣長髮的仙長,黑衣紅髮的魔尊,溫柔微笑,滄海琴歌,盡被「曾經」二字收走,從此永遠只能在記憶裡出現了。
身旁小魔蛇咬咬衣角,重紫伸手摸它的腦袋。
萬劫之地發生的一切,就如同做夢,惟有看見它的時候,才感覺到一絲真實。
主人不在了,小魔蛇便認定她,無論如何不肯離去,虛天魔蛇本是極稀有的陰毒魔獸,多少仙門弟子被其所害,閔雲中險些出劍斬它,幸虧洛音凡作法除去它的毒牙,才得以帶上南華。
本是魔獸,卻失去最寶貴的毒牙,初來紫竹峰,那隻靈鶴就嚇得它發抖,幸好靈鶴是仙禽,無意傷它,偶爾嚇一嚇罷了。
同樣卑微地活著,也同樣甘心滿足。
此刻它不知愁地纏著她的手臂撒嬌,卻哪裡意識到,今後一旦離開南華,離開她,就只能是任人欺負命運,萬一將來她護不了它怎麼辦?
重紫有點難過,掰正它的腦袋:「這兩天跑去哪兒了,記不記得我說的話,一定不能離開紫竹峰。」
小魔蛇點頭。
重紫這才放了心,真讓它亂跑出去,被聞靈之她們撞見,一劍斬了,虞度是絕不會為隻魔獸追究責任的,紫竹峰無人敢擅闖,留在這裡它便安全。
「重紫。」
「慕師叔。」
見有人來,小魔蛇馬上乖乖地爬走,自去玩了。
慕玉微笑著,走到她身邊坐下:「此番妳帶回魔劍,立下大功,師父那邊已經同意,妳可以不必去昆侖了。」
重紫垂眸,半晌道:「去不去昆侖,其實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麼,去了,也許反而是件好事。」
慕玉搖頭:「萬劫前輩走了,師叔知道妳傷心,但萬劫前輩之所以這麼做,正是想讓妳立功贖罪,好好的留在南華,不要去昆侖受苦,否則他老人家為妳做的這些,豈非都是白做了?」
重紫愣住。
慕玉伸臂抱住她:「還有很多人惦記妳關心妳,至少有慕師叔在,不能輕言放棄,知道麼。」
重紫心頭微暖,低聲:「重紫知錯,慕師叔別擔心。」
慕玉想起一事:「秦珂多次為妳求情,被掌教禁足在玉晨峰,我已將妳的事告訴他了,妳有空還是自己去看看他吧。」
怪不得一直沒見到他,重紫恍然,想到他因求情受罰,自己回來這段日子卻從未問過他,內疚之下忙點頭答應。
『無論有多委屈受多少苦,總有人會信妳喜歡妳』,大叔說的對,她不是一個人,大叔用性命給了她回來的機會,她絕不能辜負他的心意,絕不會輕易離開南華。

大約是魔劍淨化之事商議有了結果,洛音凡今日回來得早,重紫跟著到殿內伺候,遠遠站在案邊磨墨,最近她再沒去修習靈台印,話更少了許多。洛音凡深知小徒弟個性,楚不復之死令她變得消沉,一時之間難以想通,也不去說她。
「師父,小魔蛇喜歡亂跑,我擔心狻猊巡山會誤傷它。」
「不會。」
想是他已經囑咐過了,重紫「哦」了聲,半晌又道:「師父,倘若真如大叔所言,我與那魔尊逆輪有關係,怎麼辦?」
洛音凡也一直想著這件事,聞言道:「不會。」
重紫低頭。
他說「不會」,不是「不怕」。
洛音凡擱筆看她:「楚不復為師門而入魔,其情可憫,但若非他一念之差,魔劍就絕不會存留至今。為師門而棄蒼生不顧,卻是件大過錯,近年他被魔氣亂了心神,殘害無辜性命,如今肯回頭彌補過錯,是為難得。數萬年後,天地靈氣自然彙聚,再生無數新靈體,萬物本無『生死』,妳更不該辜負他一片苦心。」
人人都稱魔尊萬劫,只有他還記得這名字,重紫低聲道:「弟子修行不夠,這些道理雖明白,還是不能想通,他是被逼的。」
洛音凡皺眉。
楚不復一死,幕後之人必然謹慎,仙界之大,門徒之廣,查起來恐怕不會有結果,好在此人必定不敢在這關頭輕舉妄動,看樣子還須慢慢調查。
眼下逆輪之劍要被淨化,因恐對方再借小徒弟之手作怪,他特地在紫竹峰設了嚴密的結界,這樣一來,再發生什麼事,也能及時得知了。
「楚不復的事,為師與掌教會調查,妳近日少下紫竹峰,要去哪裡,叫慕玉他們陪伴,至於別的,不必多想。」
重紫答應,見他抬手,忙過去倒了杯茶,飛快擱在他面前案上,再遠遠退開。
洛音凡拾起茶杯,吩咐:「青華卓少宮主來看妳,此番為了救妳,青華宮十分盡心,記得與他道聲謝。」

卓昊果然等在紫竹峰下,劍眉飛揚,雙唇微抿,不再是孔雀裝束,一襲雪白衣衫襯著恰到好處的膚色,手裡握著柄白色扇子,風流倜儻中透著勃勃英氣。
見重紫,他立即將扇子一合,迎上來:「早想著看妳的,被父親派去接姑姑了,今日才趕到南華,妹妹……可曾受傷?」
重紫規矩作禮:「不曾,勞師兄惦記。」
卓昊皺眉,忽然道:「妳看。」
明明是白天,天空卻暗了下來,須臾,頭頂無數星光浮現!
藍色的星星,很小,很美,清晰卻不刺眼,一點一點數不清,先是在頭頂遊動,接著紛紛墜落。
星雨漫天灑落,好似飄飛的楊花,又像是夏夜遊走的螢火,飄渺,美麗。
「這是什麼幻術?」重紫仰臉看得發呆。
「幻術?這是我們青華有名的絕殺之技,叫海之焰。」
重紫驚喜:「真的?師兄再使一次我看看!」
卓昊失笑:「妳當這是什麼,殺招,控制不好會傷人的,我剛練成沒多久,能使出這一回已經很難了。」見她滿臉失望,他伸手拉起她,柔聲:「待我練好它了,天天使給妳看。」
重紫急忙想要縮回:「卓師兄,我聽師父說了,謝謝你……」
「此番安然回來就好,」卓昊打斷她,將那小手捧於雙手間,「自妳被萬劫前輩帶走,這些日子我連覺都睡不著,當真是嚇到了,活了二十多年,我還是頭一次這麼緊張,難道就為了換妳一堆客氣話?」
話裡句句透著真摯,重紫默然片刻,道:「師兄費心。」
卓昊重新展開扇子擋住二人的臉,一隻手仍拉著她:「正該費心,說不定將來小娘子再欺負我時,念在這點好處,會手下留情。」
對上那戲謔的目光,重紫發慌,想掙開他的手。
卓昊見狀更加喜歡:「聽說妳近日都不曾下紫竹峰,未免悶壞了,我帶妳去走走。」
重紫忙道:「師父吩咐過,叫我不要亂走的。」
「白天人多,有我在呢,怕什麼,」卓昊似明白了什麼,安慰,「萬劫前輩的事我已聽父親說了,想不到他老人家一念之差,以致受人誤解,妳別傷心,將來查出那幕後之人,我們定會替他報仇。」
他收起摺扇,柔聲道:「可恨他們冤枉妳,幸虧如今真相大白了,到了青華,我絕不會再讓妳受半點委屈。」
重紫微驚:「卓師兄,我……」
卓昊拿扇柄抬起她的下巴:「師兄?」
重紫道:「我今日是專程來謝師兄的,我……絕不會離開南華。」
卓昊愣了下,皺眉:「還是為天生煞氣的事?這又不是妳的錯,別聽他們混說,卓昊哥哥並不介意這個的。」
重紫道:「那幕後之人盯上我,不可能輕易罷手,我已經決定留在紫竹峰侍奉師父,不想再生事。」
卓昊好笑道:「傻話,哪有永遠跟著師父的!何況妳到青華,只會比留在南華更安全,莫非妳是怕父親有偏見?此事我已稟過他老人家,他老人家一向喜歡妳,答應會替妳設法。」
重紫只是搖頭。
卓昊歎了口氣,將她拉近些:「卓昊哥哥待妳如何,妳還不相信?」
怎會不信?捨命相護,為營救她連傷勢也不顧,以他的身份,根本不必對她這樣,任誰都會感動的。
可是,人總是說服不了自己。
重紫忽然用力掙脫他的手,後退兩步。
卓昊有些無奈,轉身一笑:「閔師妹?」
閔素秋本是來找他,見狀立即垂眸:「卓昊哥哥,到處尋你不見,原來在這裡,方才卓伯伯在找你呢。」
當著她的面,重紫不好再說。
聽說父親找,卓昊也不耽擱,囑咐道:「我先去見父親,明日再來看你,不可胡思亂想。」
目送他二人離開,重紫呆呆站了許久,忽然想起慕玉的話,心道不如趁現在白天人多,過去看看秦珂,於是匆匆回重華宮稟過洛音凡,便駕了星璨飛往玉晨峰。
玉晨峰是虞度早年修行的地方,古木參天,有的甚至高達數十丈,枝幹縱橫,寬闊如長橋,其上可行人。
腳底祥雲飛掠,遠處時有弟子御劍而過。
重紫圍著玉晨峰轉了幾圈,始終不敢擅闖上去,正在苦惱,冷不妨熟悉的聲音傳來:「要發呆到幾時。」
低頭,一道白影立於巨木之頂,足底碧波翻湧。
重紫俯衝下去,喜道:「你怎麼知道我來了?」
秦珂不答,斜眸看著她半晌,道:「回來便好,仔細跟著尊者,別亂跑。」
想是他已經聽慕玉說了仙門奸細的事,重紫點頭答應,又道:「師兄一個人在這玉晨峰,要當心。」
秦珂嘴角抽了抽,整座玉晨峰都被虞度設了結界,否則又怎能困住他,但有外人擅闖,虞度都會察覺。
他也沒有說破:「我細想過,當年那人為保住魔劍,設計引萬劫前輩以身殉劍,而後又借長生宮要脅於他,使得魔劍存留至今,近日聽說師父與尊者他們又在商議,欲行淨化,只怕此人不會甘休,要再利用妳插手破壞此事,其中厲害,尊者想必已料到了。」
重紫忙道:「師父在紫竹峰設了結界。」
秦珂點頭:「最好不要單獨外出。」
「我知道,不過今天特地來看你,是稟過師父的,」重紫不安,「掌教罰你在這兒住多久啊?」
秦珂不答反問:「卓少宮主也來南華了?」
重紫登時窘迫起來:「師兄總說這些做什麼。」
「花言巧語,少見為妙。」秦珂轉身,御劍隱沒於林間,「這裡人少,儘快回去,免得生事。」
重紫本來還想多說幾句話的,誰知他這麼快就走了,只得回紫竹峰面稟洛音凡,卻發現洛音凡已經不在殿上。

南華主峰後結界撤去,隱藏的擎天峰再現,直達通天門,正是上次舉行試劍會的地方,必經之路安排了弟子輪流值守。擎天峰半腰有一座石洞,洞門上方題字處一片空白,竟是個無名洞府,暗含了無名實有名的意思,此刻洞外只有慕玉與聞靈之二人。
山洞很淺,前後十幾丈,看不到岩壁,兩旁白茫茫隱約映出人影,宛在鏡中行。
一汪泉水自地底冒出,「咕嘟」作響,騰騰白霧中,一柄暗紅色的形狀奇特的長劍漂浮在水面,若隱若現,旁邊還有塊質地相同的巴掌大的權杖,正是天魔令,顯然二者都已經被作法縛住了。
虞度、洛音凡與卓耀、玉虛子等幾位大派掌門立於泉邊,面色俱十分凝重。
半晌,虞度先開口道:「昨日慕玉與靈之發現此事,是以特地將諸位請來商議。」
卓耀道:「莫非是他的殘魂?」
虞度道:「難說。」
玉虛子道:「不若我們合力設法引出來?」
洛音凡看了半晌,搖頭:「殉劍乃是魔族禁術,以魂魄養劍魂,劍在人在。」
眾人沉默。
想不到緊要關頭會發生這種事,無方珠是佛門法器,淨化之力何其強大,既不能分離,到時候魔劍淨化,上面的殘魂自然也會隨魔氣一同消散,未免令人不忍,可是此劍多留一日,便多一分危險,亦不能因此耽擱,竟難辦得很。
閔雲中斷然道:「此劍不能留。」
「閔仙尊說的有理,若叫它落入魔尊九幽手上,後患無窮,」長生宮明宮主頷首,看洛音凡,「但要說就這麼散了他最後一魂,我等也實在不忍心,尊者的意思,如何是好?」
虞度也道:「師弟,你看?」
洛音凡移開話題:「淨化之事,想必已有結果。」
眾人都鬆了口氣。
虞度點頭:「他既肯捨身,應是抱定決心,眼下也只能聽憑天意。此劍與天魔令同是天心之鐵所鑄,得他魂魄滋養,魔氣越發重了,早已不比當初,我與幾位掌門商議,惟有一法可永保無患,先以極寒之水洗濯七日,再借六界碑靈氣和無方珠護持,以極炎之火鍛煉四十九日,想來再強的魔氣也不過如此。」
卓耀道:「極寒之水,乃尊者紫竹峰四海水,至於極炎之火……」
虞度早已有主意:「據我所知,昆侖山有神鳳火,長生宮藥爐用的亦是九天之火,須仰仗玉虛掌教和明宮主。」
玉虛子笑道:「虞掌教此言差矣,事關仙門與蒼生,昆侖理當出力,只怕來回路程太遠,途中生變,依貧道看,不若請明宮主點個頭。」
宮主忙道:「客氣什麼,派人去取便是。」
虞度道了聲費心,轉向洛音凡:「當年北斗之氣降臨通天門,我與諸位曾合力取得六界碑靈氣一瓶,如今正好使用,不知師弟的意思?」
洛音凡點頭:「甚好。」
手微抬,魔劍再次沉沒入泉底,虞度轉身向眾掌門作禮,笑道:「既然諸位都無異議,明日我便派人去長生宮取火種了。」
眾掌門紛紛稱是,事情就此定下來。
走出洞府,虞度將慕玉與聞靈之二人細細囑咐一番,見洛音凡要走,忙又低聲叫住:「師弟且慢,我還有件要事與你商議。」
卓耀聞言,笑著朝他拱了拱手,匆匆離去。
洛音凡雖覺疑惑,卻沒多問,虞度也沒有立即解釋,與眾掌門一道說笑著走下擎天峰,直到眾人都散去,這才與閔雲中三人一同走進南華大殿旁的偏殿,各自往椅子上坐下。
洛音凡先開口:「師兄有何要事?」
虞度抬手令奉茶的弟子退下,笑道:「今日找你,乃是為了重紫。」
洛音凡皺眉。
閔雲中冷哼,道:「放心,她取回魔劍,於仙門有功,我雖糊塗,卻還知道論功行賞幾個字。至於修習靈台印的事,也不與你計較,你自己看著辦,此番掌教找你,乃是受青華卓宮主所托。」
「師叔身為督教,一向賞罰分明,何必說氣話,」虞度笑著解釋,「青華南華素來交好,卓宮主已經開了兩次口,我實難推脫,所以來問你。」
提起卓耀,洛音凡已大略猜到:「還是為卓小宮主?」
「正是。」虞度歎氣,「師弟別怪我多慮,天魔令惟獨留下她的血跡,可知萬劫懷疑是有根據的,她與逆輪關係匪淺,去青華比留在南華更妥當,將來生兒育女,有了牽掛,你我也好放心,何況卓宮主親自來提,看在你的面子,也必不會虧待她。」
洛音凡沉默片刻,道:「此事恐怕不妥。」
閔雲中不悅:「又有哪裡不妥了?」
虞度明白過來:「你若作不得主,我叫真珠去問她,如何?」
閔雲中道:「弟子事師如父,她既無雙親,理當由你作主,何況卓小宮主年輕有為一表人材,並不委屈了她。」
虞度道:「這孩子原不錯,我看在眼裡,可惜命中帶煞,你無非是覺得虧欠她,但此事怪不得你,這些年悉心教養,也算盡了師父的責任,我也明白,你只這一個徒弟,想仔細看著些,不過徒弟早晚是要自立門戶的,青華門風不錯,她去了與留在你跟前是一樣的。」
停了停,他又笑道:「你怕她不滿意?依我看,她與卓小宮主一向要好,聽說前些日子為了救她,卓小宮主連傷勢都不顧,你點個頭,正好成全他們也未可知。」
洛音凡沒說什麼,抬眸看向門外。
虞度與閔雲中亦同時望去。
瘦削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纖細的手扶著門框,她靜靜地站在那裡,背後透進來的柔和的光線,映得整個人仿佛透明了。
殿內頓時一片沉寂。
面色蒼白如紙,大眼睛裡目光飄忽,緩緩掃過三人,最終停在熟悉的臉上。
虞度倒很和藹地喚她:「要找師父?進來吧,我正好有話問妳。」
重紫垂眸,刹那間竟變得鎮定許多,不慌不忙走進殿跪下:「重紫找師父回話的,擾了掌教和仙尊。」
「跪著做什麼,」虞度示意她起身,「方才我與妳師父商議的事……」
重紫打斷他:「重紫全都聽見了。」
虞度看著她,不語。
重紫果然叩首道:「只是重紫早已立誓不嫁,求掌教成全。」
閔雲中忍不住冷笑:「好大的誓言,妳的意思是怪我們逼妳?」
虞度皺眉:「妳這孩子,不滿意就說,怎能拿這種事賭氣。」
重紫搖頭:「重紫不敢,天生煞氣,屢次遭人陷害,安排去青華,是掌教一片苦心,但重紫既拜入南華,便是南華弟子,此生……別無所求,只願留在紫竹峰修行,至於我和逆輪的關係,掌教與仙尊若不放心,我有一個主意,可保無患。」
虞度與閔雲中都愣住。
重紫道:「如今魔劍即將淨化,那人無非是要借我的手打天魔令的主意,只要我捨卻肉身,就不能施展什麼血咒,他再想利用也沒辦法。」
虞度震驚。
世間生靈魂魄一旦離體,就要自動歸去鬼門投胎轉世,皆因肉身毀去,魂魄無所依存,就算勉強被人作法留住,見到陽光也定然魂飛魄散,她這麼說,聽來竟有了結此生的意思。
閔雲中將茶盞重重一擱:「胡鬧!簡直胡鬧!」
虞度亦搖頭:「此事斷不可行,你不必再說。」
「我並不是要去轉世。」重紫解釋,「重華宮有一面拘魂鏡,我可以暫且寄居在裡面,再由師父作法封印,天下之大,將來總能找到去除我這身煞氣的辦法。」
虞度與閔雲中都不說話了。
天生煞氣,投胎轉世也未必有用,當年逆輪正是歷經三世而成魔的,但照她說的這辦法,既可以絕了那幕後之人的妄想,又可以免去投胎轉世之憂,待洛音凡修成鏡心術,除盡煞氣,再送她投胎,竟不失為一個好法子。
「難得妳肯為仙門著想,甘受委屈。」閔雲中語氣和緩了些,「但此事關係到妳一生,將來後悔不及,妳可明白?」
重紫伏地:「重紫已經想清楚,不願離開南華。」
話說到這份上,虞度惟有苦笑,知道去青華是不成了,至於她提的辦法則更不可能,無緣無故讓一個孩子捨去肉身,別說他這掌教對外難以解釋,就算別人不議論,這種事又豈是她作得了主的。
果然,洛音凡沒有表示。
重紫緩緩抬臉,八年來,頭一次真正與他對視。
黑眸不見底,無悲無喜,有看透一切的淡然,也有容納一切的廣闊。
對她來說,這其實是最好也最想要的結果,不曾奢望太多,只求他能滿足她這小小的要求,從此長住重華宮,沒有猜忌,不再辛苦,安安靜靜留在他身邊。
「師父。」
「出去。」
想不到他會突然發火,重紫怔了怔,垂首:「師父不必擔心,什麼魂體肉身,我並不在意這些的。」
閔雲中也道:「音凡……」
「我說不行便不行。」洛音凡站起身,淡淡道:「養妳這些年,是讓妳自作主張,連我也不放在眼裡麼。」
重紫呆呆地跪著,目送他離去。
虞度歎息,揮手:「罷了,此事不得再提,卓宮主那邊我會解釋,聽妳師父的話,下去吧。」

第二十八章 承諾
步伐不似平日從容,地上拖曳的衣擺如白浪般急速翻湧,他自己並未察覺,頭也不回朝紫竹峰而去,一路散發的逼人冷氣,驚得眾弟子紛紛退避,直到師徒二人去遠,眾弟子才反應過來,面面相覷,都難以置信。
臉上神情萬年不變,胸中卻是怒意翻騰,以至這一路忘記了御劍,直到走進重華宮,才終於在四海水畔停住。
身後,輕微的腳步聲也跟著消失。
她還知道回來?洛音凡氣怒至極,一聲「跪下」竟遲遲說不出口。
許久的沉寂。
反倒是她主動上前跪下:「師父。」
輕飄飄的聲音,洛音凡聽得心頭一緊,接著又一疼,緩緩轉回身看著她。
小小的單薄的身體,低頭的卑微的姿勢,就好像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或許,在他眼裡,她始終是當年那個在南華大殿哭泣的孩子,是他膝下乖巧聽話的小徒弟,偶爾會頑皮撒嬌,引他注意,討他歡心,永遠長不大。
瞬間的恍惚過去,更多的無奈隨之而來。
自拜入南華,她受盡委屈,只為不讓他為難。所有的一切他都看在眼裡,有心借此歷練她,學會抑制煞氣,誰知到頭來會讓她養成這樣的性子,竟然當著他的面說出這種話。他萬萬想不到,她為了留在紫竹峰能退讓到這種地步,全無半點尊嚴。
就算她傻得不愛惜自己,他洛音凡的徒弟卻不至於卑微到如此地步,她當真以為他這師父無用到連自己徒弟都庇護不了?
怒意更重,引得體內殘留的欲毒蠢蠢欲動。
洛音凡猛然回神,當即壓下毒性。
到底有數年師徒之情,在意吧,所以才會生出這些凡人的情緒。她變成這樣,落到今日的地步,他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如今竟還要責怪她,他這師父當得簡直失敗至極!
洛音凡看著面前的小徒弟,憤怒,自責,五味陳雜,一時沒了主意。
重紫亦無言,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退讓至此,不過是絕望的堅持,最後的反抗罷了。她只知道,楚不復給了她回來的機會,她絕不會任人擺佈輕易離開,孰料會惹得他這樣生氣,也不知道該歡喜還是該難過。
半晌,她又低聲道:「師父。」
這一聲「師父」,驅散了洛音凡最後一絲怒意,他再也無法出言責備,心內長長歎了口氣,略俯下身,單手扶起她,淡淡道:「沒有誰能逼妳離開紫竹峰。」
是安撫,更是承諾。
重紫呆了呆,迅速望他一眼,垂眸。
師父到底在意她,能得他這樣相待,還有什麼不滿足的?縱然他永遠不會明白,可是他給了她想要的。
感動,感激,化作唇邊淺笑。
「多謝師父。」
「不可再生事,更不得荒廢修行。」
「是。」
事情到此為止,師徒二人都不提方才的話,重紫先領命去找靈鶴與小魔蛇,洛音凡仍舊站在四海水畔,蹙眉。
欲毒始終清除不去,反被這些凡人的七情六欲所擾,多年修行斷不能毀於此毒,須放下才是。
想到這,他不再說什麼,轉身進殿。

接下來幾天,虞度一邊派人去長生宮取九天之火,一邊與洛音凡等籌備淨化魔劍,至於其中內情,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並未對外宣揚,重紫更被蒙在鼓裡,開始恢復往常的生活,日日與狻猊修煉靈台印。
心無所求,進展並不大。
終於,身為上古神獸的狻猊在盡力提了數次殺氣過後,對這個心不在焉的對手感到不耐煩,索性大搖大擺上前拿爪子拍她的頭,將她掀了一跌。
小魔蛇昂得高高的腦袋立即耷拉下去。
重紫「哈」了聲,坐在地上朝它伸手:「過來。」
小魔蛇扭過腦袋,遠遠爬開,居然有不認識她的意思。
被它鄙視,重紫也覺得不像樣了,又擔心洛音凡會考較,於是打起精神認真還擊,她到底在萬劫之地籍太陰之力修煉了一段時日,靈力大增,真正使出來還是有幾分威力。頭一次,狻猊被震得翻了個跟斗,樂得爬起來直搖頭。
小魔蛇飛快溜到她跟前,翻滾獻媚,地面白雲被蕩起,身體時隱時現,猶如躍波小龍。
勢利的小東西!重紫踢踢它的尾巴:「累了,明日再練。」
倒並非偷懶,而是真的提不起精神繼續修習,可能是夜裡沒睡好,加上近日總莫名的心神不定,卻又不知道緣故。
別了狻猊,重紫帶著小魔蛇回重華宮,剛走到大門口,就聽見裡頭有人說話,緊接著幾個盛滿水的大木桶自行飛出,將她嚇了一跳。
四名弟子說笑著走出來,其中一個正是紜英。
彼此都認識,四弟子見了她連忙停住作禮:「重紫師叔。」
重紫不解:「你們這是做什麼?」
上次紜英和閔素秋被攝入萬劫之地,幸得重紫相救,才逃得性命,因為嘴快害她被誤會,紜英一直愧疚不安,聞言忙解釋道:「尊者吩咐取四海水,好淨化魔劍的。」
原來如此!重紫點頭,帶著小魔蛇讓開,待四名弟子取水走遠,才抬步上石級,打算進去看洛音凡回來沒有。
就在此時,一句話飄入耳朵。
不知是誰說的,聲音很低。
重紫頓了頓腳步,矮身拉小魔蛇的尾巴:「自己玩,我要去找慕師叔商量事情。」
小魔蛇本就百無聊賴,樂得爬進去找靈鶴了。
看著它消失在門內,重紫緩緩站直身,望著四人離去的方向,面無表情。

「劍內真有魂魄?」
「小聲點!聞師叔祖說的,豈會有假。」
那弟子搖頭:「這等大事,掌教必不讓宣揚,聞師叔祖豈敢聲張。」
紜英道:「是她與慕首座談論,有人偷偷聽到的,罷啦,你們誰也不許說出去。」
「怪不得這幾日掌教他們神色不對,以身殉劍,難道那劍上殘魂是……」
「說不準,逆輪之劍不知殺了多少人,未必就是他的。」
「劍上有殘魂,怎能淨化?」
「是誰的魂還難說,又引不出來,難道為此就要留著魔劍貽害蒼生不成?掌教與尊者他們自有道理,也是為大局著想。」
……
四弟子歎息,奔主峰而去。
風過,竹梢影動,枝葉間現出一條纖瘦人影。
因恨魔劍害了楚不復,重紫再沒去看它一眼,更不曾主動過問,如今突然聽到這樣的消息,震驚之下,又喜又怕。
劍上殘魂是誰的?聽四人的口氣,消息來自聞靈之,究竟是謠言還是真實?為什麼師父沒有提過?
這等大事必不會空穴來風,至少有五分是真,看掌教他們的意思,竟是要將殘魂與魔氣一同消滅。魔劍下亡魂無數,但如果真是楚不復的話,又該怎麼辦?她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最後一縷殘魂消亡。
可是能做什麼?目前的處境是最好的,再插手大事,結局不能想像。
映著翠竹,小臉更加蒼白。
「重紫。」有人拍他的肩。
重紫驚得全身一顫:「慕師叔。」
原來慕玉抽空過來看她,在底下叫了好幾聲,不見回應,故御劍上來看,發現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更加奇怪:「怎麼了?」
劍上殘魂是真是假,他應該最清楚吧,重紫望著他許久,欲言又止,搖頭:「沒什麼,不妨事的。」
「精神這麼差,就別急著練功,尊者不會怪妳,」慕玉沒有多問,「師叔帶妳走走。」
不待她開口,他伸臂將她拉到自己的精鋼劍上。
南華十二峰矗立雲海間,半被雲遮,虛無飄渺。
乘風踏雲,無拘無束,重紫喜歡這樣的感覺,只不過師父說過,仙是了悟一切所以自在,肆意而為卻是魔的特徵,反觀楚不復,正是被天性左右意志,一念入魔,天生煞氣,就要更加學會控制,因此自從回到紫竹峰,重紫就不再一個人亂走了。
很早就看出來,慕玉的御劍術並不算最好,大約是與劍不能心意相通的緣故,對他來說,任何法器都只是身外之物,人人都知道他這缺點,可惜到頭來他仍是穩居南華首座之位。
重紫忍不住道:「師叔不用好劍,跟他們打會很吃虧的。」
慕玉揚起眉,摸摸她的腦袋,微笑:「不需要太多力氣的時候,用什麼劍都一樣。」
想不到溫和的他也會說這種狂妄的話,重紫意外:「哈,要是遇上厲害的呢?」
「遇上再說。」慕玉留意到她淡青色眼圈,「這些時候見妳總是沒精神,莫非睡得不好?」
重紫轉移話題:「師叔,有些事明知道是錯的,不該插手,可要裝作不知道,會很難過,怎麼辦?」
慕玉道:「事情本無對與錯,只有妳的堅持。」
此話乍聽著耳熟,重紫想起來,驚訝:「師叔說話,怎麼和亡……呃,和我的一個朋友說的很像呢。」
慕玉道:「妳的朋友?誰?」
發覺失言,重紫馬上改口:「就是以前遇見的一個人,記不清楚了。」
亡月幾番幫忙,她也得信守承諾,不能說出他的名字,再說萬一被閔雲中他們知道她有魔族朋友,又很麻煩。
「師叔,掌教他們要淨化魔劍?」
「嗯。」
「那最近有沒有……出什麼大事?」
慕玉聞言看她:「何事?」
重紫喃喃道:「大叔真的不能救回來?」
慕玉斂了笑,語氣略帶警告:「萬劫如此,是他自己的選擇,太重感情不是好事,聽說妳前日想要捨棄肉身,未免胡鬧,師叔原是來罵妳的。」
從未被他責備過,重紫低頭:「我只想留在南華。」
慕玉道:「不去青華是對的,但妳為了留在南華就退讓至此,糊塗!南華上至掌教,下至尋常弟子,有幾個人真心待妳?」
他搖頭:「尊者性情寬和,但妳看誰敢在他老人家跟前放肆,逐波劍下亡魂更不下數千,否則何來無情的名聲?對妳,他老人家念著師徒情分,能保則保,必要的時候也不會顧念太多,倘若他不再信妳,妳以為他還會手軟?成大事者,須摒棄個人感情,妳跟著他這些年,怎就沒學會半點!」
頭一次聽他說出這些不敬師門的話,卻句句是為她著想,重紫勉強笑:「天生煞氣,師叔看我能成什麼大器,何況我本就胸無大志。」
慕玉無奈長歎:「妳……」
重紫望著他,眼眶泛紅:「是我不爭氣,讓師叔失望。」
慕玉摟住她:「罷了,師叔失望,卻不會生妳的氣。」
身為南華首座弟子,大名遠揚,她到底有什麼好,得他這樣維護?重紫埋臉在他懷裡,心裡一陣暖似一陣。
忽有弟子御劍而來,見了二人笑道:「慕師叔,掌教找你呢。」
慕玉忙將她送至紫竹峰下,御劍離去。
送走他,重紫孤獨立於崖邊,默然。
『有師父在,沒人會欺負妳了』,他的信任始終有限,不是不明白,可有些感情是回不了頭的,明知不堪,明知不該,幾番努力想要打消妄念,最終卻越陷越深,越遠越怕,既然註定沒有結果,倒不如接受命運,選擇做一個影子。
對一個心懷蒼生的人,能要求多少?她只想靜靜陪著他而已。
方才試探慕玉,也難判斷魔劍殘魂之說有幾分是真,重紫心亂,打算回重華宮問洛音凡,轉身卻發現不遠處站了一人。
一襲白衣嵌於紫黑竹幹之間,不復風流瀟灑,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重紫慚愧又內疚,垂首無言。
他緩步走到她面前,一句話也不說。
重紫幾乎想要後退,更不敢看他的眼睛。
蒙冤遣送昆侖,所有人都在糾結真假事實,惟有他無條件相信她,當眾維護,她落入魔尊手裡,他不顧安危捨命相救,傷勢未痊癒便四處奔走,這樣一個真心待她的人,她卻無以為報。
是錯了,該愛的人不愛,不該愛的愛得死心塌地,代價,就是她自作自受,永遠藏著那個不能見人的秘密,永遠說不出得不到。
「我在等妳解釋。」
沉默。
「好個捨去肉身,終身不嫁。」卓昊語氣平靜,略帶自嘲,「如今連一句話也不願對我多說了麼。」
他怎知道?重紫驚慚,她當時說這些,並非為他,只是想堵住虞度他們的口,好爭取留在南華的機會而已,想不到會傳出去,堂堂青華少宮主,兩次提親換來那樣決絕的話,傷他至此,她簡直無顏面對。
「什麼天生煞氣的藉口,先前就該明白,我卻糊塗至今,只因怕妳多留在南華一刻,又要多受苦,是以專程求父親,想早些接妳走,誰知到頭來是我一廂情願,終身不嫁也要拒婚,原來我在妳心裡竟這般惹人厭。」
「不是的!我沒有……」
到底年輕氣盛,自尊與驕傲不容低頭,卓昊淡淡打斷她:「罷了,妳既無心,我也不是非要不可,兩番自討無趣已夠了,從此妳大可放心,我不會再纏著妳。」
此刻解釋無用,重紫緊緊咬住唇。
卓昊道:「都無話可說了,還站在這兒做什麼。」
「對不起。」說出這幾個字,重紫低頭便走。
剛邁出一步,手臂就被緊緊扣住。
「究竟是什麼緣故,讓妳如此厭我?」俊臉鐵青,拋棄最後的風度,終究難忍心中不甘。
「不是,我沒有討厭你。」
「那又為何不肯?」
手臂被他捏得快要斷掉,重紫忍了疼痛:「卓師兄!」
察覺太激動,卓昊略鬆了手,忽然道:「妳……妳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
重紫不答。
「不肯去青華,就是因為這個?」卓昊冷笑了聲,抬起她的下巴,「妳不願意不打緊,總該告訴我他是誰,比我強多少,也好讓我死個明白。」
是誰?重紫別過臉,躲開他的視線:「沒有,不是。」
卓昊身邊女孩子眾多,豈會不瞭解她們的反應,冷冷道:「秦珂?」
「是我自己不想離開南華。」重紫抬臉看他,「卓師兄對我的好,我一輩子記得,辜負你的心意,你要怪我也好,與別人無關。」
卓昊看著她半晌,道:「不是他。」
重紫掙開他的手就走。
「是慕玉?」背後傳來卓昊的聲音。
「你別胡說!」重紫驚得站住。
發現她與慕玉親近異常,卓昊本就懷疑,見狀更加確定,既憤怒又不可置信:「終身不嫁,原來是這麼回事,他是妳師叔!妳怎麼會喜歡上他!不可能!」
想不到他扯上慕玉,這話萬一傳開,肯定要出大事,重紫氣急:「我說過不關別人的事,你別亂猜!」
卓昊快走兩步拉住她,勉強控制情緒,輕聲:「趁早打消這念頭,不要再執迷不悟了,否則必成大錯。」
重紫懶得再說:「隨你怎麼想!」
「妳傻了?讓尊者和掌教知道,妳不想活了麼!」卓昊怒道:「慕玉與尊者平輩而論,與妳是叔侄之別,有悖倫常,妳知不知道這是亂倫!」
重紫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渾身僵硬。
最後兩個字,像一柄利劍般刺入心上,多日來的逃避變得毫無意義,那骯髒不堪的念頭,縱然藏在心底,也不能改變敗壞倫常的事實,一切掩飾都是她在自欺欺人而已。卓昊猜錯了,卻沒有說錯,她喜歡的不是師叔慕玉,而是自己的師父!
不想落得陰水仙的下場,更不想被他厭棄。
「沒有!你胡說!」
「夠了!」卓昊強硬拉她入懷,恨恨道:「忘記他,別想那些不可能的事,上回妳對我說那些話,全是在哄我麼!」
「放手,放開我。」刹那間,黑幽幽的大眼睛裡竟升起恐懼之色。
「我偏不放,又如何!」卓昊冷笑,低頭便去吻她。
溫熱氣息在臉上,連日來的噩夢浮上腦海,曾經的絕望、無助,迅速淹沒理智,重紫渾身發抖,對他的話恍若未聞,扭臉躲避,推他踩他。
「再碰我,我就殺了你!」喃喃的聲音低沉冰冷,「我殺了你們……」
天生煞氣,驟然彌散,氣氛變得緊張肅殺。
卓昊一驚,很快轉為惱怒,哪裡聽出話中問題,只覺她與慕玉親近,惟獨抗拒自己,「哈哈」兩聲:「我讓妳殺就是!」
他抱得越緊,重紫也越激動,幾乎使出全身力氣掙扎,卓昊雖然在氣頭上,終究還是怕傷了她,不敢太用力,一時也難應付,無奈之下正打算用術法——
「卓少宮主。」淡淡的聲音,猶如行雲過竹稍,不辨喜怒。
糾纏的二人同時回神,周圍煞氣盡收。
當著他的面,卓昊到底不敢再放肆,緩緩鬆開手,作禮:「晚輩見過尊者。」
洛音凡蹙眉,沒有表示。
有人對徒弟無禮,師父豈有不生氣的,沒當場懲處也是看青華面子。卓昊默然片刻,解釋:「方才有話想問重紫妹妹,一時心急,故而失禮,妹妹別計較。」
意識到失控,重紫驚悔,連忙退至一旁。
洛音凡淡淡道:「問完了,就回去吧。」
卓昊沒有動,只盯著重紫。
洛音凡不再理會,轉身拾級而上,重紫沒說什麼,垂首跟去。
目送她去遠,卓昊咬牙,終於忍不住一掌揮出,崖邊兩丈高的巨石當即隨風消失,周圍紫竹斷折一片,崖外雲霧四散飛蕩。
閔素秋御劍而來,驚叫:「卓昊哥哥住手,尊者會生氣的!」
卓昊木立不應。
「我料著你來這裡了,」閔素秋拉住他的手臂,輕聲,「我也是從堂祖父口裡聽來,那些話未必就真是她說的,你待她這麼好,她怎會……」
「怎不是真,」卓昊冷笑,拂袖便走,「她對我無意,我卓昊也未必只要她!」
「卓昊哥哥!」閔素秋追上去。

風動天衣,潔白如雲煙,飄然出塵,顯出比雪更美麗的色澤,不急不緩的步伐,有停雲仙宴的優雅,亦有踏定山河的氣度。
師徒二人沒有御劍,徒步而行。
走進重華宮大殿,洛音凡往案前坐下。
方才控制不住煞氣,重紫一直忐忑不安,更怕他也誤會卓昊的話,害了慕玉,猶豫著上前:「師父。」
剛要跪下,一道無形力量將她托起。
洛音凡示意她不必再說:「我已知曉。」
見他沒有責備的意思,重紫鬆了口氣,遠遠站到書案另一邊,整理筆筒書籍等物。
誰也沒有再說話,就和往常一樣,各行其事。
夜色漸沉,明珠光照。
案面被擦得乾乾淨淨,書籍排列整齊,筆筒裡的筆已洗過,杯中茶水新換,硯中墨香飄散,殿內每件東西都擺在合適的位置。
纖瘦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雙手端著盆水,臉色略顯蒼白,光潔額上微有汗意。
洛音凡抬臉,不經意看到這一幕,一愣。
往日所見,盡數浮上來。
斟茶倒水,洗筆磨墨,裁紙遞書,算來算去,自進殿起,一雙素手竟無空閒的時候。不同的墨色,不同的紙張,連他自己也已分不清擺放之處,這些年,日復一日,她就是這樣默默陪在他身旁。
換作別人,拜在他座下,必已名揚四海,而她,學不到術法,沒有應有的榮耀與地位,反而一次次受傷。
不是這樣的她,他也不會這樣內疚。
紫竹峰一脈術法是南華甚至整個仙門最有名的,始終無人傳承,不是沒有動過再收徒弟的念頭,然而……
洛音凡心情複雜,惟有歎息。
她的執著,令他不忍,何況紫竹峰目前也並不適合再多個人。
罷了,還是等將來修得鏡心術,替她除盡煞氣之後,再傳術法,或許這就是命中註定,他洛音凡只能收一個徒弟。
重紫感受到他的視線,心下一動,放了水盆,回身道:「弟子有一事,想問師父。」
洛音凡頷首示意她講。
重紫默然片刻,道:「大叔他真的沒救了嗎,以身殉劍,連一絲魂魄也奪不回?」
洛音凡目光微動,看著她半晌,道:「明知魔劍留不得,還要甘做宿主,任它為禍人間,楚不復無愧長生宮,卻有愧仙門,有愧蒼生,故有此下場,他既已大徹大悟,妳便無須傷懷,怎的還不明白?」
「重紫明白,不知魔劍淨化之事進展如何?」
「為何突然問這個?」
重紫垂眸:「那是大叔用性命換來的,我想……去看看。」
「為師與掌教自有道理,淨化在即,妳此時不宜前去,」洛音凡面色不改,淡淡道,「不早,下去吧。」
重紫沒有像以前那樣藉口逗留,應下。
「近日不必急於練功,多歇息。」
「是。」

第二十九章 萬劫不復
月色蒼茫,南華主峰下兩條人影淩風而立。
「你……」
「不能讓他們淨化聖劍。」
沉默片刻。
「此事成與不成,並非全在你,還要看天意。」
「已經沒時間了,你老人家身份目前不宜暴露,否則前功盡棄,無論如何屬下都要盡力一試,倘若不成,再由你老人家出手。」
「你隨我入南華這些年,我……」空曠的聲音如夢似幻,歎息,「想不到萬劫竟能擺脫控制,要瞞過洛音凡,我沒有其他計策。」
「為我魔族,屬下死而無憾。」
「過兩日洛音凡必定要離開,趁他不在方可行事,先別妄動,我會再找你。」
「是。」

夜半重華宮,房間裡亮起燈光。
秘密被窺見的羞愧,被他厭棄的恐懼,身體被侵犯的恥辱,那些骯髒而噁心的手,變作一段噩夢,永遠纏著她,趕也趕不走。
想要陪著他,卻不敢再靠近。
明珠無聲映照睡顏,床上的人沒有醒,額上黑髮被汗水黏濕,長睫顫抖,蒼白的臉上滿布絕望與羞愧之色,幾欲崩潰。
一道身影立於床前,白衣曳地。
這段日子以來,她似乎變了個人,種種異常的舉止,在他面前的謙卑,分明是自棄的表現,究竟什麼夢讓她這般恐懼?
黑眸不見底,無一絲表情。
沒有走進夢一探究竟,他俯身,輕輕扶起她,抽出瓷枕,換上另一只一模一樣的小枕。
漸漸地,床上人安靜下來,恐懼之色自小臉上褪去。
身影伴隨著明珠消失,房間再度沒入黑暗。
鎮山神木,安夢之枕。

擎天峰無名洞內,不知何時多了一只十人合抱的巨大圓鼎,中間盛著通紅的炭快,火焰熊熊,不斷釋放出熾熱逼人的氣息。
一柄形狀奇特的長劍直立於巨鼎內,劍身流動著暗紅的光澤,襯著火色,依稀透出三分邪惡。
洛音凡與虞度等數位掌門立於鼎邊。
「已用四海水浸泡七日,魔氣仍半點不減,果然是天心之鐵。」
「如何是好?」
虞度側身,旁邊一弟子立即雙手捧上一只玉匣。
玉匣打開,裡面現出一粒大如雞蛋、潔白無瑕的珠子,同時在場所有人俱感到心神一震,周圍熱意頓減,整個洞室充滿安寧祥和之氣。
玉虛子讚歎:「當真是佛門至寶!」
虞度笑看洛音凡:「師弟最好再助它一點金仙之氣。」
洛音凡左手輕抬,匣內無方珠感應到仙力,悠悠飛起,緩緩飄行至巨鼎上空,停住,旋轉十數周,忽然,一道柔和聖潔的光芒自珠內迸出,將魔劍罩住。
自古佛魔互制,魔劍顫抖,在無方珠與九天之火的雙重制壓下,終於不敵,顯露掙扎跡象。
眾掌門鬆了口氣,卻無人說話。
虞度歎息:「蒼生為重,他既肯捨身,必會明白,我等實屬無奈,這裡我會派人嚴加看守,諸位仙友還是先回殿上歇息用茶吧。」
無論如何,總算了卻一件大事,眾掌門走出洞外。
虞度忽然問:「倘若我沒記錯,師弟該去瑤池了?」
洛音凡點頭:「劫數將至,兩日後我要入通天門,上神界瑤池,這裡的事,便有勞師兄與諸位掌門。」
眾人很快明白過來,知道他是去避劫,忙道:「尊者言重,我等自當竭力。」
洛音凡道:「逆輪之劍,覬覦者不少,聞知消息必定有所行動,務必提防九幽魔宮。」
玉虛子道:「有虞掌教與諸位仙友在,天大的事也不過如此,尊者只管放心前去,我等此生恐怕都沒那福分去瑤池,莫忘記帶些蓮子回來慰勞我等。」
眾人皆笑。

洛音凡回到重華宮,抬眼便見四海水邊一道人影。
最近破天荒沒有做噩夢,重紫氣色好了許多,像小時候一樣坐在四海水邊出神,旁邊小魔蛇盤作一堆打盹。
「四海水至寒,不要坐太久。」
重紫連忙起身:「師父今日這麼早回來。」
小魔蛇本就有些怕他,乖乖地點頭行禮,溜開。
洛音凡走過石橋,忽然停住:「重兒。」
很久沒有聽到的熟悉的稱呼,重紫呆了半晌才回神,後退兩步:「師父。」
「為師過兩日要去神界瑤池避劫,妳留在紫竹峰,凡事謹慎。」
避劫?重紫微驚,倒也聽說過這事。
天地六界分明,每界生靈各有劫難,劫數來臨,有識者通常會去其餘五界避劫,神界在仙界之上,無疑是修仙者避劫最佳去處,可惜神族早已覆滅,無人接引,是以仙門中人大多只能選擇去人間避劫,如今有能力進通天門上天宮瑤池的,也只有他了。
「師父這次的劫數……要緊嗎?」
「神界位居九天之上,仙界之外,於此避劫,應是容易。」
「師父幾時回來?」
「只須一日便回,」洛音凡側身看她,「紫竹峰已設結界,無人能闖進來,切莫擅自外出生事,免我擔心。」
重紫「哦」了聲。
洛音凡不再多說,徑直朝大殿走。
「師父。」
「何事。」
重紫欲言又止,垂眸,喃喃道:「我……沒什麼,師父千萬保重。」
洛音凡沒有回答,抬手,將她沾了泥土的衣裳變得潔淨:「倘若無趣,叫慕玉與真珠陪妳走走。」

白雲拂階,靈鶴棲殿,紫竹峰的景色似乎永遠沒有變化,漫山紫竹似乎從無半片枯葉,不辨春秋,不知歲年。
劫數將至,洛音凡如期去了瑤池。
人去殿空,重華宮更加冷清,重紫獨坐到黃昏。
魔劍上的殘魂到底是不是楚不復?幾番試探,洛音凡都有意無意移開話題,更不允許她去看,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夢裡不知多少次看見溫柔的微笑,聽見惆悵的琴聲,分不清是當初拯救世人的白衣神仙,還是萬劫之地的紅髮魔尊,她只知道,除了離開人世的爹娘,他是第一個對她好的人。
多年前那一幕仍清晰如昨日。
雪白衣袍,如墨長髮披垂,他半蹲了身,將受盡欺淩的她從地上扶起,拉著那髒兮兮的小手,語重心長地教導。
名滿天下的神仙,原來有著同樣可憐的身世。
他救了她,然而在他自己誤入迷途時,卻無人前來搭救。
他說,過兩年便送妳回去。
她只恨自己,連兩年時間也沒有給他。
平生救人無數,也殺人無數,逼出魔劍時,他就已經知道代價與後果了吧,他不會希望她出事,可難道真要她眼睜睜任他消失?就像當年的他,師門與蒼生,明知該如何取捨,卻依舊走上錯路,如今她也同樣矛盾。
不能這麼糊塗地讓他消失,至少要去看看他,看他最後一眼,她還有很多話沒來得及跟他說,他也一定很想再聽她說幾句話吧。
師父明日回來,就再沒機會了,去求慕玉?夜裡無人留意,求他帶她上去看看?
重紫站起身,還未走出門,忽然對面主峰信鐘聲大起。
南華主峰的人較平日少了一大半,正殿偏殿只有二三十名弟子守著,神色凝重,虞度閔雲中還有掌教們也都一個不見。
出了什麼大事?重紫在房間找不到慕玉,上前問一名弟子:「斷師兄,看見首座師叔了嗎?」
那弟子是虞度的徒弟,名喚斷塵飛,聞言忙囑咐她:「九幽魔宮來犯,掌教與幾位掌門都去正門外迎敵了,我等奉命留守,師妹快回紫竹峰去吧。」
果然魔劍淨化沒那麼簡單,裡面封著逆輪一半魔力,誰不覬覦,九幽魔宮也沉不住氣了。重紫想了想,問:「真珠姐姐也在外頭嗎?」
斷塵飛道:「真珠與紜英她們奉命守擎天峰去了。」
是她們在守?重紫大喜,道謝就走。
黃昏天色下,擎天峰高聳入雲,更加巍峨壯觀。然而此刻,沿路竟然一片死寂,上百名弟子歪倒在地上,雙目緊閉,神色各異,前行數十步,只見燕真珠與紜英倒在地上。
重紫恐懼,奔過去:「真珠姐姐!」
身體溫熱,尚有鼻息。
重紫略略鬆了口氣,再轉臉看其餘弟子們,又緊張變色。
眼下情形不難猜測,南華果然混進了奸細,師父去了神界瑤池,九幽魔宮來犯,掌教他們都出外迎敵,此人所以趁機作亂,目的分明在魔劍!
他會不會已經上去取魔劍了?須儘快告知掌教!
重紫不敢耽擱,飛快奔回大殿,將此事告知斷塵飛,斷塵飛猶不信,當即帶了幾名弟子直奔擎天峰。
幾處路口的弟子死傷大半,活著的都中了魔咒,昏睡不醒。
事情嚴重,手頭無信香,斷塵飛不敢耽擱,急命兩弟子去稟報虞度,同時又讓其餘幾名弟子扶昏迷的燕真珠與紜英等人回去。
「師兄,我去上面看看。」
「師妹……」
話音未落,重紫已經駕星璨朝山上跑了,斷塵飛心裡擔憂,因恐那人還在上頭,正要御劍追趕,忽然一隻手自背後伸來拉住他。
「師叔。」
「你怎麼……」

擎天峰的路並不複雜,重紫匆匆往前闖,很容易就找到了慕玉他們所說的無名洞,此時只有聞靈之獨自執劍守在門口。
眼前場景大出預料之外,重紫詫異。
此人趁師父和掌教不在,傷了這麼多守衛弟子,目的不就是裡面的魔劍嗎,現在看來,這裡不像出了事的樣子,難道他並沒有上山來取劍?
「重紫?」聞靈之發現她,立即升起戒備之色,右手按劍,「妳怎麼上來的!」
重紫試探:「這裡……有沒有出什麼事?」
聞靈之沒有回答,諷刺:「不學術法,果然閒得很,竟敢擅闖上山,到時再求尊者替你說情麼。」
看樣子她並不知道下面發生的事,重紫暗忖,不管那人是出於何種目的,斷塵飛已經叫人去報信,掌教他們很快就會趕來,還是先進去看大叔要緊。
她第一次軟聲懇求:「師叔,求妳讓我進去看看大叔,只消片刻就好。」
聞靈之愣了下,斥道:「萬劫前輩早已不在,妳聽誰胡說,誰放妳上來的?慕師兄?」
「是我自己上來的,真珠姐姐他們出事了!」重紫將發生的事說了一遍,含淚跪下,「斷師兄已經叫人去報掌教,大叔為我而死,求師叔讓我進去見他最後一面,將來要我怎麼報答都可以。」
聞靈之將信將疑,看她幾眼,揚眉道:「我勸妳快些回去,否則讓掌教來看見,又叫人說師叔我害妳。」
重紫咬牙:「無論出什麼事,由我一力承擔,與師叔無關。」
聞靈之嗤道:「說得輕巧,掌教命我守在這裡,倘若出事,我豈能逃脫干係。」
重紫磕頭道:「只求師叔這一回。」
聞靈之神色複雜,忽然念了幾句話。
「師叔這是……」
「是昏睡咒,用不用隨妳,將來該怎麼說,妳自己看著辦,出事須怪不得我。」
「多謝師叔。」

鼎中火光通紅,奇怪的是,整個洞室並不太熱,一柄暗紅色長劍直立於火焰中,被火舌纏繞,劍身微微顫抖,情狀似極痛苦,不愧是通靈魔劍。
濃重的邪氣,依然掩飾不住熟悉的感覺,靈力凝於目,依稀可見一縷殘魂。
重紫呆呆地望著,喃喃道:「大叔,是你嗎?」
殘魂帶動劍身掙扎了下。
那是在催促她走!除了他,誰會這麼擔心她?重紫終於淚如泉湧,哽咽道:「大叔!大叔!我很想你,他們要淨化這劍,我該怎麼辦才好?」
「其實我早就想通了,並沒打算再回南華,那天說走,為的只是跟你賭氣,不想看你為宮仙子冒險,你怎麼當真,不留我不問我!我寧可跟你永遠留在萬劫之地,再也不出來!」
殘魂安靜。
不是不明白,而是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他又怎能不放手?
火光中似有微笑容顏。
回去吧,好好的留在南華,忘記所有的一切,不要難過。
心痛欲裂,重紫跌坐在地上,搖頭。
別走,大叔,我會想辦法救你,連你也要離開,今後就真的只有我一個人了,你說過保護我的!
不是,妳不是一個人,還有師父,還有師叔,大叔離開妳,妳怎能再離開他們?小蟲兒,妳當真不想回南華?留在萬劫之地真的開心?
「他們對我好,也防我,我已經盡力了,掌教和閔仙尊他們都怕我入魔,還有……師父也不信,他也不信。」
你不會,我不要你消失。
他們的好有條件,你的好沒有,就算我入魔,你也不會嫌棄,對不對?
沒有回應,劍上殘魂似在沉默。
忽然,耳畔傳來一個短促的笑聲。「來吧,打落無方珠,就可以救他了。」聲音難聽,卻充滿蠱惑力。
「你是誰!」重紫驚駭。
「別問我是誰,我只是想幫妳,妳難道不想救他?快拿掉無方珠,否則他就要魂飛魄散了。」
重紫不由自主站起身,順著它的指引,仰臉望向洞頂,果然見一粒潔白珠子浮於半空,散發著聖潔柔和的光芒,想必就是傳說中的佛門至寶無方珠。
別聽它的!快走,小蟲兒!
心下一震,重紫猛然回神,只見楚不復殘魂激動無比,卻難以掙脫魔劍束縛。
趁她猶豫的空當,那聲音又響起:「妳真忍心讓他死?他是這世上對妳最好的人,妳卻見死不救?」
重紫茫然,看看劍上殘魂,後退:「不……」
「是誰讓妳回到師父身邊?受欺辱的時候,是誰救妳?仙門待妳如此,又要害他,妳怎麼可以袖手旁觀?」
小蟲兒,不能聽,它在害妳,別受它蠱惑,快走!
兩股矛盾的意念在腦中碰撞,重紫痛苦閉目,魔劍在故意引妳上當呢,可是妳難道真的不想救大叔?
身後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好像是什麼東西在爬行,有點耳熟。
重紫驚得轉身:「小魔蛇!」
小魔蛇昂頭望望魔劍,又望她,有憤怒責怪之意。
重紫無言以對,驚訝更甚於內疚,此事她從頭到尾都沒告訴它,它是如何得知?再者,有斷塵飛他們守在山下,它又是怎樣溜上來的?斷塵飛已派人報信,這麼久了,虞度他們為何還不來?
疑雲頓生,不祥的預感也隨之升起。
「你來做什麼,不,別,回去!」
來不及攔阻,小魔蛇頭一伏,細細蛇身急速生長,片刻工夫便粗如水桶,衝上前將巨鼎團團圍住,猶如旋風,火紅蛇身與火焰交相輝映,幾乎融為一體。
焦味飄散,卻是蛇身被九天之火熏壞。
重紫顧不得了,衝上去。「不要,會燒死的,快變回來!」
蛇尾將她掃開,小魔蛇忍痛看她一眼,決絕地轉過頭,朝鼎中魔劍纏去,魔劍似乎明白它的意思,劍光暴漲,配合地發出數道劍氣。
被佛寶與術法所制,劍氣不強,然而近距離下,此等劍氣也足夠傷人,瞬間,蛇身斷作數截!
景象慘烈,重紫但覺眼前一黑,心頭大痛,驚惶失聲。
慘碧色魔血飛濺,濺落地面,沾上她的臉,沾上四周鏡面一樣的洞壁。
還有,無方珠。
虛天魔蛇,忠誠護主,捨命一搏,至潔聖物無方珠被蛇血所汙,光華驟斂,黯然失色,與蛇屍一同跌落入鼎,在九天火下化為灰燼。
「哈哈……」毛骨悚然的笑聲。
一群人自門外湧進來,當先正是虞度與幾位掌門,身後跟著聞靈之等人。
看清洞內情形,虞度先歎氣。
「孽障!」閔雲中怒喝,欲出手卻被制止。
被他的怒氣所驚,不見斷塵飛與先前幾名弟子,重紫猛然醒悟,望著熊熊火光,如同掉進冰窟,遍體僵冷,情不自禁後退一步。
是了,也要萬劫不復了麼。

冰冷的南華大殿亮著光,高高階上早已站了個人,神情漠然,紋絲不動恍若石像,一身冷冷的白,分外醒目。
重紫一步步走進殿,跪下,大眼睛有些呆滯,目光平靜得可怕。
黑眸暗如夜,不知是在看她,還是沒有。
閔雲中氣沖沖走上階,虞度只是皺眉,行玄也不知說什麼好,眾掌門心知場合尷尬,各自找藉口回房去了。
四位仙尊歸座,慕玉等弟子皆被喝退,殿門緩緩閉上。
暗紅色魔劍直立於階前,閃著得意而嘲弄的光,無方珠已毀,再要淨化是不可能了。
虞度看著劍歎道:「還是由督教處置吧。」
同輩師兄弟皆死於此劍下,而今好不容易尋回來淨化,偏又中途生變,閔雲中忍恨道:「孽障,妳還有何話說!」
重紫搖頭。
沒有辯解的必要了,今日發生的一切是不該發生的,可在她心裡,大叔同樣重要,小魔蛇做了她想做又不敢做的事,委屈嗎?不算吧,至少比前幾次蒙冤好多了。
她忽然問:「斷師兄呢?」
「斷塵飛若活著報信,豈會容妳得逞,再遲一步,只怕魔劍已有了新宿主!」閔雲中冷笑,「事到如今,又要說誰陷害妳?」
重紫不語。
事到如今,本就不該抱任何希望的。
「心術不正,私闖擎天峰,殘害同門,指使虛天魔蛇毀壞無方珠,救下逆輪魔劍,你可知罪?」
「重紫知罪。」
閔雲中原以為她會抵賴,誰知結果大出意料之外,不由愣了下。
虞度道:「此番闖下大禍,妳可曾想過後果?」
重紫沉默片刻,伏地叩首:「重紫有負師父與掌教厚望,縱然是死,也毫無怨言,求師父與掌教……原諒。」
閔雲中冷冷道:「擎天峰守衛弟子眾多,憑妳一人之力,如何制得住他們?果真妳有心悔改,從實招來,可免受苦。」
重紫搖頭:「我也不知。」
「孽障!妳師父離去,九幽魔宮來犯,趁機行事,算得如此周詳,妳豈會不知?」閔雲中只當她不肯招,怒道,「看在護教面上,本座不曾送妳去刑堂,師徒一場,妳若還顧念這點恩情,就莫要讓他為難。」
被戳中痛處,重紫立即抬臉。
「我只是想救大叔,別的事確實不知,重紫絕不敢欺瞞師父!」
「混帳,妳犯下大罪,已背離師門,何來師父!」
重紫白著臉,不再說什麼了。
閔雲中起身:「送刑堂!」
「且慢,」旁邊一直未開口的人忽然淡淡道:「南華有內奸,何須問她。」
話音方落,兩扇殿門自動打開,一道紫色人影自門外飛入,悶哼聲中摔落於地,竟是被隔空攝來。

第三十章 終結
殿門再次緊閉,地上的人摔得不輕,一時之間未能起身。
「紜英?」重紫最先看清她的臉,詫異萬分,她不是和燕真珠一同被害,昏迷了麼?
虞度亦動容:「捕夢者!」
此刻的紜英,紫衣白髮,一雙紫眸閃著魅惑的光,周身散發著與仙門格格不入的邪氣,若非面容未改,重紫幾乎認不出是她。
行玄歎息:「原來如此,怪不得能數次逃過我的卜測。」
「不愧是洛音凡,栽在你手上也不冤枉,」紜英喘過氣,緩緩自地上爬起,「不錯,當年我奉主人之命潛入南華,好作內應,誰知聖君一時糊塗,功虧一簣,否則什麼天尊老兒……」
幾位師兄弟都死於逆輪之亂,閔雲中本就耿耿於懷,見她言語辱及南華天尊,哪裡忍得住,怒喝一聲,揮掌拍出。
法力受洛音凡所制,紜英未能反抗,飛出去撞上殿門,滾落於地,鮮血自口裡溢出。
閔雲中猶不解恨,要再動手,卻被虞度制止:「夢魔一派所修術法擅於滿天過海,故難卜測,上次重紫與天魔令之事,也是妳設計?」
紜英不慌不忙拭去唇邊血跡,道:「我看她天生煞氣,或許與當年聖君有淵源,因此在她身上動了點手腳,讓她試行血咒,解天魔令封印。」
行玄道:「當時我看她並未中夢魘之術,原來是被妳及時解了,我事後也曾懷疑過九幽魔宮的夢姬,想不到是逆輪舊部。」
紜英傲然道:「夢姬當年不過是我家主人座下右侍,區區術法,如何與我家主人相比!」
虞度道:「昔日逆輪左有天之邪,右有夢魔,我們一直懷疑天之邪,原來都錯了,夢魔也在南華?」
紜英道:「別人把你們南華看得如何,我家主人卻不曾放在眼裡,南華山裝得下他老人家一根指頭麼。」
此話雖狂妄,但當年夢魔自視甚高是出名的,要拜入仙門當一名尋常弟子,實在與其個性不合,虞度頷首:「此番設計阻止魔劍淨化,是他授意,要脅陷害萬劫的也是他。」
紜英沒有否認:「聖君之劍不能被淨化,當年挑中楚不復做宿主,為的就是阻止此事,前日我將楚不復魂魄尚存的消息告訴虛天魔蛇,趁燕真珠不備,制住所有守衛弟子。」說到這裡,她轉向重紫,「可惜還未來得及上山,就被重紫撞見,還叫出斷塵飛,險些壞了大事,待我殺了斷塵飛他們趕上山,聞靈之已放她進去,正省了我動手……」
聞靈之面色大變:「妳胡說!」
閔雲中道:「妳既能害斷塵飛他們,又何必單單對重紫手下留情?」
紜英愣了下,笑道:「我見她天生煞氣,可能與聖君有淵源,反正她身份特殊,不是正好為我頂罪?」
「一派胡言!魔族擅長欺騙,不過想保全同夥。」閔雲中嗤道:「照妳說,是我督教弟子有意徇私?」
聞靈之白著臉看重紫。
重紫沉默片刻,道:「是我趁聞師叔不防備,用學來的昏睡咒制住她。」
紜英道:「分明不是妳,妳……」
閔雲中喝道:「巧言狡辯!妳既想要重紫頂罪,如今又為何句句維護?夢魔一派還沒死完,好得很,妳家主人現在何處,速速招來,否則進了刑堂,只是活受罪!」
紜英聞言大笑:「我家主人何處,你還沒資格知道!」
閔雲中冷笑:「不怕妳嘴硬,本座自有辦法叫妳開口。」
說到這裡,忽覺魔氣迎面襲來。
原來紜英見不能脫身,已抱定必死之心,不惜毀壞真神,衝破洛音凡仙咒禁制,全力一擊。
閔雲中千年修為,自然不懼,他本就深恨魔族,見狀亦不驚慌,鼻子裡冷笑了聲,手中浮屠節飛出,同時旁邊虞度亦出手。
「砰」的一聲,紜英撞上殿門又被彈回,在地上翻滾,身形逐漸模糊。
「閔老兒果然有兩下,為聖君遺志,我等死不足惜,你,你們!都等著!六界必將成為我魔族天下!」
聽到「遺志」,虞度猛然想起:「逆輪將一半魔力封入劍內,究竟有何目的!」
「終有一日,六界入魔!」笑聲裡,魔靈盡散。
殿內沉寂許久,閔雲中忽然厲聲喝道:「靈之!」
聞靈之當即跪下,顫聲:「弟子在。」
「我與掌教見妳辦事穩妥,才命妳守在要處,妳身上分明帶有傳訊的信香,怎會這麼容易中咒?身為督教弟子,莫非真有私心?從實說來,倘若有半句假話,為師絕不輕饒!」
「此事與弟子無關,是她誣陷!弟子……弟子委實不知,重紫會趁說話之際突然動手。」
「如此?」閔雲中看重紫。
重紫不語,算是默認。
這等大禍,一個人承擔與兩個人並無區別,何必連累旁人。
閔雲中聞言將面色緩和了三分:「妳明知重紫與此事關係匪淺,總不該如此疏忽,以致惹出大禍!」
聞靈之叩首:「弟子知錯,甘願領罪。」
「罰妳面壁三年。」
「是。」
對上兩道淡淡的目光,聞靈之一個哆嗦,遲疑:「其實弟子當時聽重紫說過,山下出了大事,斷師兄派人報掌教去了。」
「口說無憑,死無對證。」閔雲中不耐煩,揮手命她退下,「掌教看,如何處置?」
還是把這燙手山芋丟過來了,虞度暗暗苦笑。
師弟對這徒弟如何,別人不明白,他卻清楚得很,多次設計維護不說,此番自神界匆匆趕回,連天劫也不顧了,不過此女上南華就接連出事,實在留不得,還是趁機處置了為好,自己師兄弟感情交厚,總不至於鬧成怎樣,師弟向來以大局為重,也該知道他的難處。
見洛音凡無表示,他只得開口:「照教規辦吧。」
有這句話,閔雲中便不再顧慮,正色道:「身為仙門弟子,卻心懷邪念,與魔族勾結,殘害同門,今將妳逐出師門,受五雷之刑,震散魂魄,妳服也不服?」
重紫全身一顫,抬眼望去。
他亦看著她,不帶任何表情地。
重紫迅速垂眸,緊緊握住星璨:「重紫……願意。」
閔雲中再嚴厲古板,對同門晚輩還是關切的,到底她是師侄唯一的徒弟,先前已多次為此事傷和氣,如今總不好再當著他的面處置,於是轉向洛音凡,語氣儘量和緩:「音凡,這裡有我與掌教,你是不是先回紫竹峰?」
洛音凡緩緩起身,卻是看著地上重紫開口:「重華弟子,不須勞動掌教與尊者。」
閔雲中皺眉。
虞度忙道:「師弟門下,由師弟處置最好,我與師叔還是先回避吧。」
夜半大殿,空空落落,所有人不著聲息退去,他一步步走下階,站在她面前。
八年師徒,終於還是讓他失望了,重紫有點茫然,這一生,到底是做夢還是真實?若說做夢,為何心會痛得這麼難以忍受?若說真實,為何卑微至此,命運還是這般與眾不同?
默然許久,重紫雙手捧起星璨,彎腰,輕輕放到他面前地上,然後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響頭,什麼也沒說。
她是真的想救大叔,以至生事給他丟臉,震散魂魄是應得的,逐出師門……也並不委屈。
頭頂沒有動靜。
對不起,不是有意讓你為難的。
重紫以額碰地,久久地維持這個姿勢。
「有何話說。」聲音依舊無悲無喜,在寂靜的大殿裡格外清晰。
重紫略抬臉,搖頭。
她很想聽他的話,永遠留在紫竹峰陪伴他侍奉他,然而她始終不能做到為蒼生捨棄一切,如果可以代替,她願意一死,卻不能眼睜睜看著大叔離去。
「妳拜入重華宮多久了?」似是詢問,又似自言自語。
「回師父,八年。」聲音顫抖,是最後一次叫「師父」了吧。
「八年了。」他重複念了遍,忽然道:「未能護妳,是我無能,未能教好妳,亦是我之過。」
任何時候都沒有此刻震驚,重紫立即仰臉,眼底滿是痛色:「師父!」
「免妳死罪,送去昆侖,好自為之。」他緩步自她身邊走過,走向殿門。
「師父!」重紫膝行著追上他,抱住他的腿,「師父!弟子不孝,鑄成大錯,死不足惜,求師父別生氣……」
收她做徒弟,是他做得最錯的一件事吧,他現在肯定失望極了,也後悔極了,她寧願他罵她,寧願死在他手上,也不要活著聽到這些!無情又有情的話,用那樣的語氣說出來,仿佛一條鞭子,狠狠抽在她心上,他說過,沒有人可以逼她離開紫竹峰,她寧願死在南華!
她居然還敢求他不生氣?洛音凡定了定神,側回身,低頭看她。
「師父!」重紫拉住白袍下擺,額頭重重碰地,「是我沒聽師父的話,我不想看大叔死,是我的錯,如今惹下大禍,甘願留下來受刑,今後師父就當……沒收過我這個徒弟吧。」
護身仙印驟然浮現,將她震飛。
重紫險些昏過去。
他淡淡道:「如此,妳便背叛師門,與魔族合謀?」
他也這麼以為?重紫趴在地上,抬臉搖頭:「師父。」
「走。」
「弟子願領罪,求師父成全。」
話音剛落,人再次被震出去。
饒是半仙之體,也受不起強大仙力衝擊,重紫拭去血跡,忍痛支撐起身體:「就是死,我也不會走的!」
他誤會沒有關係,可是她萬萬不能走。他是她的師父,也是仙盟首座,是人人尊敬的重華尊者,平生無愧仙門無愧蒼生,怎能再讓他為了她的過錯而徇私?現在她走了,別人怎麼看他?他又怎能原諒他自己?苟且偷生需要用這樣的代價,那簡直比殺了她更痛苦。
沉寂。
大殿上響起細微的急促的聲音,那是魔劍在顫動。
用性命換回的機會,就這樣被她輕易放棄?小蟲兒,不要放棄!不能!
「大叔!」重紫倏地轉過臉。
一絲極淡的溫暖沁入心頭,在冷冰冰的大殿裡,讓人倍覺珍惜,不由自主地想要跟著它走。
別難過,別心痛,這是她情願的,不想再看到他失望的樣子,不想再讓他為難,她活在世上或許原本就是一種錯誤。
想錯了,做錯了,以致被人陷害,可她不後悔,因為至少還有大叔信她、喜歡她。
大叔,帶我走。
「回來。」冷聲。
重紫恍若不聞,朝那劍爬過去。
洛音凡沒有再說話,只側臉看著那小小身影,不帶感情的。
魔劍下一個宿主,逆輪遺留的棋子,她的宿命,終於還是要在這裡結束?
一定需要終結,那,就由他來了斷吧。
雙目緩緩閉上,右手逐漸抬起,四下氣流如受吸引,飛速聚攏,彙集于掌心,形成巨大旋渦。
逐波冷然出鞘。
悄然無聲的、看似溫和實際凜冽的劍氣,蘊含著摧毀萬物的力量,一式「寂滅」,極天之法,彙集數百年修為的一劍,下去便是肉身盡毀,魂飛魄散。
纖手扶上魔劍的刹那,心反而出奇的平靜。
雖然早已料到他會親自動手,事到臨頭,還是有點傷心的。
他不知道,其實她一直都在努力,想要做他的好徒弟,長伴他身邊,侍奉他,為他磨墨,為他斟茶,送他出去,迎他回來,看他皺眉,看他微笑,聽他的話,討他歡心,不讓他有半點失望,真的很想,很想。
可是她沒有做到,永遠都做不到。
那個小心翼翼藏了很久的、藏得很辛苦的秘密,給了她無盡的甜蜜,也給了她無盡的絕望。幸好,他永遠都不會知道,她有多不堪,否則更失望更嫌惡吧。
不敢看,只怕看了會不捨,卻又忍不住想要再看一眼。
淡淡光暈映著小臉,她緊緊抱劍,回頭望著他,大眼睛更黑更深邃,無悲無喜,依稀有解脫之意。
再也不用辛苦了,所有的誤會與真相,所有的防備與愛戀,都將結束。
多不甘,他不肯相信她。
多遺憾,他不能原諒她。
對不起,假如不能原諒,那就忘記吧。
那樣的人,心裡想的裝的,除了仙門就是蒼生,應該很快就會淡忘她的。
感受到主人危險,星璨自地上飛起,到她手邊,示意她反抗,片刻之後又飛至他身旁,焦急地圍著他轉。
洛音凡恍若不見,只看著半空中的手,心有點空。
他做了什麼?
沒錯,誅殺孽徒,他有什麼錯?要錯,也是她錯了。
他迅速轉身,一步步朝殿外走。
殿門大開,強風灌入。
衣擺曳地,潔白袍袖被吹得飄飛起來,背影一如往常挺拔,透著淡淡的孤獨與自負,步伐從容穩健,離她那麼近,又那麼遠。
門如天地,天地間是無盡黑夜。
就好像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年輕的仙人獨立門中央,仿佛自遙遠天邊而來,高高在上的,不帶一絲煙火味,是真正拯救蒼生的神仙。
他對哭泣的小女孩說,我收妳為徒。
八年時光,短暫美好,他忽然像來時那般悄無聲息離去,漸行漸遠,消失在天地間,再也沒有回頭。
來與去,了無痕跡。

冷清大殿只剩了一人,逐波劍毫不留情斬下,寂滅之光,無底旋渦,要將她捲入從未去過的世界。
身形與意識逐漸模糊,惟有一雙眼睛依舊望著殿門。
恨麼?
無可救藥的迷戀,他的手,他的唇,他的懷抱,他的聲音,早已經刻入靈魂,是她這短暫的一生裡最美好的記憶,怎麼恨得起來?
還是,有一點點吧。
她已經活得很卑微,為什麼還是過不上尋常的生活,處處受防備受猜疑,到死,他也不相信她?
如果有來世,不想再做他的徒弟。然而,若非師徒,又怎能走近他?若是師徒,又如何承受這一切?
幸好,沒有來世了。
心中豁然,所有恨意愛意盡數消失,重紫緩緩閉上眼睛。
旋渦無聲卷來,逐波斬下的那一刻,懷中魔劍輕鳴,一縷若有若無的白影自劍上掙扎而出。
空蕩蕩的大殿,惟餘魔劍掉落於地的回音,不見人影。
幾乎是同時,慕玉燕真珠卓昊等人撲到門口,看清裡面情形,都怔了。緊接著閔雲中與虞度也快步進殿,仔細掃視一圈,同時鬆了口氣。
總算去除一個心腹大患,閔雲中慶幸之餘又有點不安,想不到他會親自動手,算來總是自己二人逼死他的徒弟,這個結恐怕難以消除,於是轉臉看虞度。
到底還是那個師弟,該狠心的時候也絕不手軟,虞度搖頭,拿不定主意,心知眼下不宜再提,還是等過段時間,事情淡了,再挑個好弟子送與他。
「此事已了,就不要再提了,都下去吧。」
掌教吩咐,眾弟子不敢不聽,各自散去,慕玉默默進殿拾起魔劍,燕真珠痛哭不止,被丈夫成峰強行扶走,惟獨卓昊站著不動,閔素秋也跟著留了下來。
虞度接過魔劍,遞給閔雲中:「有勞師叔先送回洞內安置,幾位仙友那邊,我去說聲,總歸有個交代。」
閔雲中答應,帶魔劍走出門。
聞靈之跟出去:「師父……」
「妳的心思,真當為師不知情?」閔雲中冷冷打斷她,「饒妳,是因為重紫天生煞氣,留不得,妳好自為之。」
聞靈之愣了下,垂首:「是。」

白衣無塵,長髮披垂,數千雙眼睛的注視下,他鎮定自若,緩緩地,一步步走下石級,走過大道,走上紫竹峰。
紫竹峰頭明月落,四海水上寒煙生。
一路上山風太大,長髮微顯散亂,數縷自前額垂落下來,終於現出幾分狼狽。
步伐漸緩,在石橋畔停住。
長空劍鳴,卻是逐波飛回,如水劍身閃著寒光,潔淨美麗,然而此刻,他總感覺上面依稀飄散著血腥味。
體內欲毒又開始蠢蠢欲動,沒有壓制,任它蔓延。
那是種奇怪的感覺,心頭空空的,倒也不痛,只是空得出奇。
他對這種感覺很不解。
恨欲?恨自己沒有看好她,教好她,恨她不聽話,任性妄為,枉費他一片苦心。
星璨一直跟著他,在身旁轉悠,此刻忽然靜止。
洛音凡冷眼旁觀,沒有任何表示。
不是天然正氣麼,到現在還維護她?明明是她錯了,是她不聽話,孽障!讓他費盡心思,如今還逼他親自動手!
水面清晰顯示,主峰大殿外人影逐漸散去,一切都結束了。
主人已殞,星璨靈氣耗盡,搖搖欲墜。
跌落的瞬間,他終於還是伸手接過。
竹聲冷清,送來昔日話語,還有重華宮無數個朝朝暮暮,四海水畔,師徒相伴,清晰又模糊。
『我一定會學好仙法,幫師父對付魔族,守護師父!』
『不是守護為師,是守護南華,守護天下蒼生。』
『蒼生有師父守護,我守護師父,就是守護它們了。』
『……』
手裡杖身微涼,透著無數傷心,說不清是誰的。
忽然記起那個滿地月華的夜晚。
『為師只盼你今後不要妄自菲薄,心懷眾生,與那天上星辰一般,此杖便名為星璨。』
心頭猛地劇疼,欲毒蔓延,有液體自嘴角溢出,淡淡的腥味飄散。
她是錯了,想錯了,其實他從未認為自己收錯徒弟。
別人不知道,他怎會不瞭解她?
縱然她天生煞氣,不能修習術法,縱然他的徒弟不能名揚天下,他不曾後悔過,因為知道她的善良,他以她為榮。
縱然,她錯將依賴當成愛戀,存了不該有的妄念,他也不曾有半分怪罪的意思,沒有關係,時間長了她自會醒悟。
這些年她為他受的委屈,他都看在眼裡,她被欲魔侮辱,他卻援救不及,沒有人知道,他當時有多驚痛多氣怒,氣她不知愛惜,氣她怎麼可以這麼傻,這麼看輕她自己,僅僅是因為怕他知曉,為了維護他的虛名,她就做出這樣的荒唐事!
明知她的自棄,他卻無能為力,裝作不知。
那只是個糊塗善良的孩子,被人利用,含冤認罪,死也不肯走,這些,其實都已算準了吧。
第一次將她帶回紫竹峰,那小手始終拉著他,緊緊的,生怕放掉,她是那樣信任他。受同門欺負,被逐去昆侖,被萬劫折磨,被他責罵,數次蒙冤也不曾有半句怨言,怎麼可能與魔族同謀?所有人都看出來了,他是她的師父,又怎會不知道。
她錯了,因為她根本無須他的原諒。
他一手帶大她,教導她,卻始終防備著她。不授術法,時刻擔憂,都是不信任而已,或許不斷出事,他開始沒有把握了,也和虞度他們一樣,認為她應該死,認為這才是最好的結局?這場變故,只是給了他一個機會,一個藉口,妄圖減輕心中內疚。
不能阻止,那就放棄吧,順從天意。
閔雲中與虞度?沒有人能逼死她,是他,他的放棄,才是對她最大的傷害。
他騙了她,騙了所有人,惟獨騙不了自己。
八年,一天天看著她長大,她的品行,她的心思,他瞭若指掌,她一直都是他的好徒弟,一直都是,他愁過也氣過,卻從未失望過。
沒有錯,只是註定要被捨棄。
命格怪異,魔族棋子,天魔令上殘留不去的的血跡,背負仙門與蒼生的安危,他必須作最合適的選擇,可那又如何,這些都改變不了虧欠她的事實。
身為仙盟首座,只因天生煞氣,就要犧牲無辜的孩子?用徒弟的性命換取仙門安寧,天意面前,他是如此的無力與無能,他根本不配做什麼師父!
欲毒在體內急速流竄,此生註定被它糾纏,只是,終此一生,真的再也無恨無愛了吧。
身後傳來腳步聲,顯然是有意發出的。
壓下欲毒,他緩緩抬手,不動聲色拭去唇邊血跡。
一聲響,逐波釘入殿門石樑,直沒至柄。
「師弟!」虞度震驚。
「此劍不用也罷。」淡淡的語氣,他緩步進殿去了。

南華主峰後,八荒神劍泛著幽幽藍光,白衣青年執劍而立,冷冷看著對面的人。
「為何要這麼做。」
「你以為是我?」
「萬劫殘魂的消息,是妳放出來的。」
「你聽誰說的?」
「之後又是妳放她進去,」秦珂冷冷道:「我卻不明白,她與妳究竟有什麼過結,安能狠毒至此!」
聞靈之臉白如紙,半晌冷笑:「是,在你眼裡,我一直都是兇狠惡毒不會心軟的人。」
她抬眸直視他:「不錯,我討厭重紫,從第一天遇上,我就討厭她!她不過是個醜叫化子,身份卑賤,憑什麼運氣那麼好,能拜入重華尊者門下!還有你,你越護著她,我就越討厭!論相貌,論術法,她究竟有哪點勝過我?」
「就為這些,妳……」
「秦珂,我是喜歡你,那又如何?」
沉默。
「是我徒生妄想,枉顧倫常,不知廉恥,你盡可以笑話!」俏臉不自覺滑落兩行晶瑩眼淚,聞靈之忽然側過臉,提高聲音,「今日我便明白告訴你,此事我知道,卻與我無干,我有我的驕傲,不需要這麼做,是她自尋死路。」
秦珂沉默半晌,道:「但她們說,萬劫的消息是妳放出來的。」
「她們的話也比我可信麼,」聞靈之冷笑,「算我看錯了人,你竟糊塗至此,果真是我放的消息,又豈會傳得人人盡知。」
她看著他一字字道:「我聞靈之乃督教親傳弟子,再惡毒,再討厭誰,也不至於真的下手去害同門性命!」
秦珂愣住。
「當初你帶重紫去昆侖,卻有人寫信報與了掌教,你只當告密的是我吧,但我明知此事會害你受罰,又怎會去告密?」
「那妳……」
「是誰,你還想不到?青華宮兩次提親,卓少宮主年輕風流,妹妹不少,能從師父那兒打聽到消息的也不只我一個,當時重紫求我,我已察覺不對,阻攔過她,但她非要進去,我犯不著為一個討厭的人考慮太多。」
纖手輕抬,不著痕跡拭去眼淚。
「事已至此,我也該死心了,」見他要說話,聞靈之厲聲打斷,「你不必安慰敷衍,我並不稀罕!今後我聞靈之再纏著你,有如此劍。」
響聲淒厲,長劍折為兩段!
攔阻不及,秦珂收回八荒,緩緩放下手,欲言又止。
聞靈之再不看他,轉身,決然而去。

長夜悄悄過去,南華十二峰仍一片沉寂,似乎都不願意醒來。
黎明天色,一道模糊的人影潛出南華,踏風而行。
晨風吹動雪色斗篷,還有蒙面白巾,只露一雙眼睛,清冷而瑩潤,長睫優雅,如夢如幻。
「還是死了。」
「是你。」
亡月幽靈般自雲中浮起,黑斗篷在風中居然是靜止的,只現半張臉,手上依舊戴著那玫碩大的紫水精戒指,光華攝人。
白衣人雙眸微動,抬手:「你究竟是誰?」
亡月道:「你不知我,我卻知道你。」
「魔尊九幽不該有這樣的力量。」
「我有我的力量,也可以揭穿你的身份。」
「不入鬼門轉世,我自有辦法續她魔血,只有她才能解天魔令封印,召喚虛天之魔,也只有我才能成就她。」
亡月長長「嗯」了聲:「讓她成了氣候,對我沒有好處。」
「你要的,絕不是現在的地位,你有你的野心,可惜這件事靠你自己是永遠做不到的,」長睫微動,白衣人淡淡道,「你帶人攻南華,不正是要助我們保住聖君之劍?你早已明白,我們的目的其實是一樣的。」
亡月沒否認也沒承認:「她已死了。」
「事出意外,想不到會害了她,」白衣人歎息,「幸好我早有準備,尚能補救。」
「如何補救?」
「你忘了,當年聖君也是三世成魔,死,不是終結。」
「我很期待。」亡月笑得死氣沉沉,轉身隱去。

第三十一章 遺忘的歷史
日升月落,春盡秋來,十年一夢,眨眼便已滄海桑田。所謂世事難料,正如天際風雲,變幻莫測,仙魔之戰永無休止,仙門強盛的背後,魔族亦悄然壯大,作為連通六界的要道,人間大地深受其害。
兩年前,狐妖潛入兩國皇宮,挑起戰亂,直殺得橫屍遍野,山河慘澹,數萬人流離失所,先前好容易恢復的元氣又折損殆盡。
不堪苦難折磨的人們,向更強大的力量尋求保護,仙門地位達到空前的高度,其中以南華聲名最盛,近年魔族倡狂,幸有重華尊者率仙門合力誅殺,才將九幽魔宮氣焰壓制下去。
神仙無歲月,守護的,只是煙火人間。
對於他們來說,百年亦是彈指而過,二十年前走上南華的那個小乞丐,再無人提起,連同她的所有故事,都已化作浮雲清風,在冷清的紫竹峰上孤獨飄蕩。
若非有背叛師門的罪名,若非那位師父身份特別,她幾乎連歷史也算不上的。
一半歲月的消磨,一半刻意的遺忘。
眼看又要到南華派廣收門徒的日子,附近幾個小村鎮的客棧早已住得滿滿的,許多人不辭辛苦,帶著子女,背著包袱,自四面八方趕來,等待仙界之門打開。
晚霞漂浮,夕陽斜照,地上兩條人影拖得長長的。
男人很年輕,模樣溫文爾雅,舉止卻透著成熟男人才有的穩重,女子更年輕,容貌極美,只是穿著身尋常的藍黑衣裳,臉色有點蒼白。
「精神這麼差,是不是累了?」語氣略顯心疼。
「沒有,我沒事。」
男人抬起手,遲疑了下,最終還是輕輕撫摸她額前秀髮,語氣溫柔,說是戀人,倒更有些像長輩的寵溺與關切:「不要逞強,生老病死並沒什麼,不該再為我消耗法力。」
女子垂眸,唇角揚起美麗的弧度,單薄身體不由自主往他懷裡靠近些:「幾粒丹藥而已,哪裡消耗了什麼法力。」
「水仙,仙凡有別,人間事無須強求,妳是修仙之人,還想不明白?」
「那又如何。」警惕。
「人之壽數乃天意註定,妳借仙力替我延續性命,便是忤逆天意,恐怕……」
女子忽然激動起來,推開他就走:「天意是什麼!我對你,還比不上天意對你好?你自己去順天意,就別管我了!」
男人拉住她:「我不過說句話,怎的發脾氣。」
女子倔強地望著他的眼睛:「我就是不讓你老,不讓你轉世,你會忘記我嗎?」
男人看著那眼睛,沉默,最終淡淡一笑。
女子咬唇笑,重新倚到他懷裡,同時右手悄悄在背後作法。
「師姐!」
「師弟?你來做什麼?」
「師父命我辦件事,路過這裡,聽說近日南華派要收新弟子,所以順道來看看。」
女子點頭。
憑空出現的少年說了兩句便匆匆離去,旁邊男人自然分辨不出那是幻象,望著少年遠去的方向問道:「是你師弟?」
女子抱著他的手臂:「你總懷疑我騙你,現在知道了吧。」
男人皺眉道:「並非懷疑妳,只不過妳向來任性,經常不見人影,辦的什麼事又不肯與我說,我有些擔心。」
「我這麼大的人,有什麼好擔心的。」
「總是獨自出去,不妥,我去修仙助妳?」
「你非要來南華,難道是想入仙門?」女子並無喜悅,反而添了一絲緊張之色,側目道,「有我的藥,何必修仙?再說他們只收小孩子的,你老人家是小孩子麼。」
男人看著她半晌,莞爾:「走吧,過去看看,或許還能遇上別的仙門弟子。」
女子點頭,走了兩步忽然扶額。
男人扶住她:「怎麼了?」
「沒事,或許有點累。」
「那就回客棧歇息。」
二人轉身,順著來路緩緩往回走,消失在溫柔美麗的落日餘暉裡。

百里之外,一老一少滿身風塵,正在急急趕路。
女孩穿著簡單樸素,不過十一二歲,尚未長成,一張小臉卻生得極其美豔,加上烏黑秀髮,雪白肌膚,足以看出將來的美人模樣,此刻臉上滿布焦急之色,步伐姿態依舊中規中矩,分明教養極好。她走得原不算慢,可惜同行的老人鬚髮盡白,氣喘吁吁,不時要停下來等。
「唉,都是我這把老骨頭拖累了妳。」
「阿伯莫急,先歇歇,到下個鎮或許就能雇到車了。」
家中主人突然病情加重,小主人堅持留下侍奉父親,不肯動身,直至主人喪事完畢才動身,耽誤了許多時日,馬車又在半路上出事,原打算重新雇一輛,哪料到此去南華,沿途不論馬車牛車都早已被人雇走了,故此匆忙。
老人歎氣:「天要黑了,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快些趕路,阿伯還跟得上。」
女孩安慰:「不妨事,今晚月亮好,我們可以慢慢走。」
話雖這麼說,心裡還是著急的,父親遺命,交代一定要去南華拜師,誤了這回,就要再等五年,那時自己早已年過十四,仙門是不會收的。
明月初升,深藍天幕飄著幾片薄薄的雲彩。
荒山小道,雜草叢生,時有夜蟲低鳴,一股濃濃的黑氣悄然飄來。
女孩攙扶著老人,小心翼翼前行。
老人察覺周圍氣氛不對,警惕地看路旁樹林:「好像有什麼東西跟著我們。」
女孩驚道:「阿伯別嚇我。」
莫不是野獸和山賊?老人緊張,停下腳步仔細察看,就在這時,平起猛然掀起一陣妖風,中間夾雜著數道黑氣,彙聚成人形,張牙舞爪朝二人撲來。
女孩「啊」了聲,吃嚇:「這是什麼!」
老人到底見多識廣,顫聲道:「妖怪!是妖魔!快跑!」
渺小的人類哪裡逃得出魔的手心?妖魔眨眼間就撲到面前,狂笑聲裡,伴著濃濃的醺鼻的血腥味。
老人立即張臂將她護在身後:「小主人快走!」
「阿伯!」
「阿伯不怕,快走!」
從未經歷過這場面,女孩恐懼得直發抖,但她也知道這種時候不該獨自逃走,眼見妖魔利爪伸向老人,絕望之際,忽然一道藍光自背後閃現。
極其美麗的藍光,清冷,飄渺,比雨後天空更明淨。
慘叫聲過,黑氣逐漸散去,地下只留一灘黑血。
女孩驚訝,轉身望去。
如練月華,鋪成通天大道,一名白衣青年御劍而來,仿佛月中仙人降臨。
長眉如刀,目如秋水,冷漠的臉映著藍瑩瑩的劍光,英武俊美。他無聲落地,聲音略顯低沉,卻很有魅力:「此地竟有血魔作亂?」
老人最先回神,拉起女孩就要下跪道謝。
白衣青年單手扶起他:「前行兩裡處有一村,可以投宿。」
他二人說話時,女孩只安靜地站在旁邊,悄悄打量他,心下暗忖,這麼高明的法術,必是仙門中人無疑,往常不大出來行走,聽爹爹說那些故事,還以為仙長都是老頭呢,果真見識太淺……
視線落到長劍上,她更加吃驚。
三色劍穗?
白衣青年似乎察覺到了,斜斜瞟她一眼。
想不到他這麼謹慎,女孩慌忙收回視線,垂首。
「魔族出沒,夜間不宜趕路。」
「不瞞仙長,老僕是奉我家主人遺命,送小主人去南華仙山拜師的,雇不到車,沒辦法才連夜趕路,哪裡想到會遇見妖魔,」老人拭淚,「幸虧有仙長救命,不然老僕死了,有什麼臉面去見主人呢。」
白衣青年皺眉:「南華?」
三色劍穗,據說是掌門親傳弟子的標誌,女孩原本在懷疑,見他這樣,心裡更加確定,忙作禮試探:「不知仙長大名,尊師是哪位掌教?」
小小年紀言行老成,大戶人家子女向來如此,原不奇怪,只沒想到她這麼細心,白衣青年有點意外:「南華秦珂,玉晨掌教座下。」
「原來是秦仙長!」女孩又驚又喜。
這位秦珂仙長本是燕王世子,後拜入仙門,成了虞掌教座下關門弟子,是最有名的仙門弟子之一,兩年前受命進皇宮斬除作亂狐妖,功在社稷,皇帝為此還親自上南華嘉賞他,此事更讓他在人間聲名遠播,誰不知道的!
她兀自驚喜,秦珂卻淡淡道:「此去南華尚有百餘里路,前面或許還會有妖魔,十分危險,不若就此回去。」
老人遲疑起來。
女孩搖頭道:「多謝秦仙長好意,此番再危險,我也一定要去南華的。」
秦珂原是順便試她,聞言微露讚賞之色,自劍穗上扯下一條絲線遞與她:「因上南華拜師而丟了性命,叫仙門知道,更該慚愧,老人家年邁,趕不得路,恐已來不及,我如今還有要事在身,妳既有這樣的膽量,不妨先行趕去,此劍穗帶在身上,或能保平安。」
老人大喜:「快多謝仙長!」
女孩遲疑:「阿伯,我怎能丟下你?」
老人笑道:「阿伯這麼大的人怕什麼,本來早就有這意思的,只擔心妳年紀小,一個人上路會出事,現在有仙長送的護身符,就放心了。」
到底爹娘遺命為重,女孩接過劍穗,低聲道謝。
秦珂不再多言,御劍離去。
目送他消失,女孩呆呆地望了許久,垂首:「阿伯,若是南華仙長們不肯收我,可要去哪裡呢?」
家業盡被叔伯占去,老人亦覺悲涼,安慰道:「小主人生得聰明,會讀書識字,又知道規矩,怎會選不上,還是先趕路,到前頭村裡再說吧。」

五年一度的盛事終於到來,結界撤去,南華仙山高高矗立於雲端,巍峨壯觀,主峰頂一輪紅日,霞光萬丈,伴隨著悠長的鐘聲,遠隔千里也能聽見。
通往仙界的石門外,道路幾乎被車馬堵塞,無數人翹首以待,或多或少都露出緊張焦急之色,旁邊有個簡易的鐵匠鋪,鐵錘敲得「叮噹」響,外頭架子上掛著幾柄打好的粗糙鐵劍。
一輛華貴的馬車分外引人注目,護送的人馬上百,帶頭的侍衛趾高氣揚,不時吆喝驅趕靠近的人群。
「真的是九公主?」
「聖旨上說的,要送九公主入仙門,看這陣勢,不是她是誰。」
「真的?」
皇家誰也惹不起,人群自覺退得遠遠的,私下議論紛紛。原來自皇宮出了狐妖之亂,朝廷十分重視,對仙門推崇倍至,當今皇帝索性將最疼愛的九公主也送來南華拜師了。
「看到什麼聽到什麼都是假的,是仙長在考驗你們,記住沒有?」
「知道了知道了。」
畢竟這次來的人太多,要拜到有名氣的師父不容易,大人們反復叮囑,聽得孩子們直撇嘴。
時辰很快到了,大地震動,石門消失,面前現出一座幽幽山林。
十里外,女孩端著只破碗匆匆趕路,一張小臉上滿是泥灰與汗水,黑一塊白一塊,幾乎連五官也難以分辨,原來獨自上路第一天就遇到刁難搶劫的,幸虧有秦珂的劍穗護身,為了盡可能不惹人注意,她才想出這法子,扮作小乞丐,總不會有人笨到去打乞丐的主意。
原本不該遲到,可是不知怎的,這幾天似乎運氣不好,一路上老被矇騙捉弄,明明往東,問路時人家偏說往西,害她跑了許多冤枉路。
今日南華仙門大開,不能錯過,否則就白趕這麼多天路了。
前面路口站著個人。
那是個男人,身材較高,披著寬大的黑斗篷,下擺拖垂在地上,卻一點也不顯臃腫,背影修長好看。
不是耕作的村夫,怎會獨自一個人留在這野地裡,沒有車馬僕人?女孩警覺,下意識想要遠離,然而周圍再無別人可問路,她只好端著破碗上前試探:「老先生?」
那人轉過身。
女孩禁不住倒退一步。
這人似乎很年輕,裝束卻實在是……與眾不同,整個人幾乎都裹在黑斗篷裡,大半張臉被遮住,惟獨露出優雅的尖下巴,線條極美,如玉雕成,膚色有點蒼白,像是久不見陽光,透著陰暗邪氣的味道。
帽沿壓得很低,看不到他的眼睛,可女孩卻有種強烈的、被人注視的感覺,那讓她很不舒服,想要儘快結束對話,於是硬著頭皮道:「公子……」
「我沒錢。」古怪的人,古怪的聲音。
女孩反應過來,尷尬地丟掉破碗:「我不是問這個。」
他似乎也鬆了口氣:「原來妳不是要錢的?」
這一誤會,女孩反而不怎麼怕他了,忍笑:「公子知道南華怎麼走嗎?」
「知道。」他略抬下巴,指了指面前兩條路,別有種貴族的氣質,「左邊是南華,右邊是山陽。」
女孩規規矩矩道謝,轉身就往右邊路上走,男人也沒多問。
大約半個時辰後,女孩又氣急敗壞順著原路回來了。原來前幾次被人捉弄,這回她特地留了個心眼,有意朝相反的方向走,哪知道人家並沒騙她,右邊當真是通往山陽,可謂弄巧成拙。
黑斗篷男人居然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像塊石頭,要不是大白天,只怕路人還真會將他當成塊大石頭。
他似乎很疑惑:「我記得妳是要去南華的?」
聰明反被聰明誤,女孩羞慚,通紅著臉掩飾:「方才不慎聽錯了。」
他沒有懷疑:「去南華拜師?」
「嗯。」
「我也順路。」
女孩低低地「哦」了聲,不再多話,快步朝前走。
男人的話不多,甚至沒有問她的名字來歷,無論她走多快,他始終跟在旁邊,步態悠閒像是出來遊山玩水的。
女孩偷偷看了他幾次,最後目光落到那顆碩大的紫水晶戒指上,頓時心神一蕩,腦子開始恍惚,那美麗醉人的光澤,就像是個巨大的黑洞,要將人的神識吸進去。
直到那隻蒼白的左手縮回斗篷裡,女孩才回過神,心知被他發現,於是訕訕地主動找話說:「公子高姓大名?」
「亡月。」
「啊?」
男人認真解釋:「死亡的亡,月亮的月。」
名字真奇怪,女孩違心道:「公子的名字真……好聽。」
「多謝妳誇獎,」亡月笑道,「想過拜誰為師了麼?」
女孩悄悄握了下手裡的劍穗,靦腆道:「南華的仙長們肯不肯收我尚未可知,怎敢想這些,只怕趕不及要去遲了。」
亡月長長地「嗯」了聲:「去遲了才好,妳會有個好師父。」
女孩只當他安慰自己,抿嘴一笑。
自此二人不再言語,默默趕路,大約再往前走了一個時辰,日頭已高,午時將至,雲端遙遙現出南華仙山的影子。
真是仙山!女孩驚喜:「我到了。」
轉臉看,身旁不知何時已空無人影。

孩子們出發多時,山下大道旁車馬毛驢已少了一半,南華派選徒向來嚴格,沿途設了難關考驗,許多膽小的孩子都半途折回,大人們無奈,只好帶著他們陸續離開,趕往青華等處,剩下的神情既緊張又得意,偶爾再有一兩個哭著跑回來,立即便響起一陣歎氣聲和責罵聲。
遠遠的,一個女孩自大路上跑來,由於低著頭看不清面容,穿著又不起眼,人們都沒有注意到。
方才已在小溪邊洗過,臉上手上都乾乾淨淨,女孩儘量將自己淹沒在人群裡,喘息著,慶幸總算趕到的同時,也在暗暗盤算。
仙尊們法力無邊,既然有心考驗,一舉一動必定都落在他們眼裡,須步步謹慎才是。
不知道秦仙長回來沒有,他收不收徒弟?
無論是誰,都會希望拜個有名的好師父,女孩也並非全無準備,她早已打聽過南華四位仙尊,紫竹峰那位最有名,卻是不收徒弟的,先就打消妄想;虞掌教座下弟子倒有出息,然而自秦珂之後,他便不再收徒弟了;天機尊者最好說話,拜入他門下也最容易,可惜亂世中,占算卜測之技用處不大,何況聽說他待徒弟太寬,不是好事。
思來想去,只剩最嚴厲的督教閔仙尊,門下弟子個個大有名氣,更有首座慕玉仙長,所謂嚴師出高徒,若能拜在他座下,爹娘想必也會含笑九泉了。
這位仙尊身為督教,執掌教規刑罰,必定性情嚴厲,注重品行,喜歡謙遜穩重的人,此番要爭取入他的眼,定然要比別人更加規矩有禮,切不可冒失。
女孩看看手裡劍穗,也並不抱太大希望。
或許秦仙長已經回來,他既然主動出手相助,可見對自己印象不算太差,倘若閔仙尊他們都不願收的話,他肯不肯收自己呢?
整理好衣衫,整理好思緒,女孩邁步走出人群,在無數目光的注視下,不急不緩踏入前面山林。
不遠處,一道黑影站在大石旁,周圍人們卻都看不見似的。
黑斗篷下,半邊唇角勾起。
「回來了。」

南華主峰,數千弟子手執法器立于寬闊的主道旁,場面壯觀,氣氛莊嚴。六合殿內,高高的玉階上,三位仙尊並肩而坐,正是掌教虞度、督教閔雲中和天機尊者行玄,階下兩旁,幾十名大弟子肅然而立,鴉雀無聲。
行玄手執天機冊,四下看了看,問:「秦珂那孩子怎的不在?」
虞度道:「前日有消息說九幽魔宮的哭殺妖在陳州一帶作亂,我命他出去查一查。」
行玄道:「那孩子可以收徒弟了。」
虞度笑道:「他倔得很,意思是還要再安心修行幾年。」徒弟入門才二十年,來日方長,肯潛心修行是好事。
行玄歎氣道:「自從掌教師兄收了關門弟子,這些年沒人與師叔和我搶徒弟,反而少了許多趣味。」
這話說得閔雲中也忍不住抽了下嘴角,然後看著旁邊空椅子皺眉:「術法再高,無人傳承也是枉然,音凡又出去了?」
虞度道:「去青華了,恐怕不會回來。」
自洛音凡成名,紫竹峰術法便成了仙門公認最高妙的術法,二人難免擔心後繼無人的問題,然而洛音凡自己並不提起,卻是誰也不好開口。
其實不只他們,南華上下幾乎人人都察覺到了,這些年,重華尊者除了正事極少開口,或是閉關修行,或是經常外出,行蹤不定,留在紫竹峰的日子少得很,以往再淡然,至少還有點人情味,現在是完全沒有了,真正的冷漠,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無心無情,無人能走近。
閔雲中道:「你是師兄,該勸一勸,總不能任他這麼下去。」
虞度苦笑:「師叔明白,我又何嘗不想勸?」
閔雲中不再言語,旁邊行玄摸摸鬍子,眼著手裡天機冊,似乎想說什麼,最終欲言又止。
慕玉進來稟報:「新弟子們都已經到了。」
「叫他們進來吧,」虞度打住話題,「這回的新弟子裡,還有個特別的,資質極好,只是性子有些難辦,需要吃點教訓。」

且不說幾位仙尊在殿上商量,這邊女孩也步步謹慎,渡過雲海,身後巨蛇剛消失,前方就有山壁攔路,萬丈險峰拔地而起,斧劈刀削一般,令人膽寒,無數條藤蔓自峭壁垂下,仰臉順著藤蔓朝上望,仙山就聳立於崖頂。
行路至此,雖然早已知道是仙尊們設的難關,但親眼見到,女孩仍很緊張膽怯。
這麼高的懸崖,有力氣爬到頂嗎?萬一不小心摔下來,定會粉身碎骨的!
女孩白著臉看了半晌,終於克服恐懼,咬牙,攀著根粗壯藤蔓努力往上爬,這懸崖說也奇怪,爬得越高,越覺輕鬆,而且她發現,心內恐懼越少,力氣就越大越多,速度也越快,到最後藤蔓竟似活了一般,卷著她往上帶。
果然是仙長們設置的!女孩正在欣喜,忽然腰間藤蔓斷裂!
身體懸空,朝崖下墜落。
要摔死了!怎會出現這種意外!女孩驚呼。
原來照規矩,所有通過考驗到達仙山的弟子都能留下,過幾日仙門自會派弟子送信與各家長,詳細說明孩子拜在誰門下,因此虞度見孩子們已經到達,就撤了術法,哪裡想到還有個孩子落在後面。
後背著地,既沒有被摔死,也沒有想像中疼痛,女孩驚異,爬起來一看,這哪裡是什麼懸崖,不過是塊一丈多高的大石頭罷了。
身後什麼雲海迷津全部消失,周圍現出樹木的影子,原來還是在山林內。
女孩急忙仰臉望,果然已看不到仙山。
先前走錯路,來遲了?
隱約猜到緣故,女孩急得曲膝跪下。
常聽說心誠則靈,只願上天可憐,讓掌教仙尊看到,她不能就這麼回去,而且也無處可去,阿伯會多難過,地下爹娘會多失望?就算再等五年,那時年紀太大,仙長們必定不肯收,不能完成爹爹的遺命,豈非不孝?
午時已過,周圍仍無動靜,女孩越發著急,偏又想不到好辦法,急得掉淚。
寂靜的山林,只剩下鳥鳴聲。
突如其來的熟悉感,令人不安,心莫名地開始顫抖,說不清,道不明,有生以來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喜歡,又害怕。
是誰?女孩逐漸止了淚,緩緩抬起臉。
前方兩丈處,盤曲的古松下,年輕的神仙一動不動,仿佛已經站在那裡很久了。

第三十二章 來生師徒
長髮流瀉滿身,那張臉,那種莊嚴、尊貴與冷漠,任何言語都難以形容,極致的美,如何評說?
不帶一絲煙火氣的,除了神仙,誰也不配擁有。
淡淡的孤獨,卻無人敢走近他身邊,連心生嚮往的勇氣都沒有,所感受到的,惟有塵世的渺小,和自己的卑微,卑微到了塵埃裡。
什麼禮節,什麼規矩,女孩生平頭一次將它們拋到了惱後,因為看到他的第一眼,所有前塵往事幾乎都已忘得一乾二淨,眼中只剩下那道孤絕的身影,還有冷冷的雪色衣衫。
不敢仰望,又忍不住仰望。
黑眸如此深邃,絲毫不懷疑它會看透人心,女孩莫名心悸,偏又甘願被俘獲,好像前世便刻在了記憶裡。
視線對上的刹那,她從裡面看到了震動。
瞬間,松樹下失去他的蹤影。
是真?還是幻象?女孩正在發呆,下一刻,他已站在面前。

沒有任何言辭能形容洛音凡此刻的震驚。
若非追尋魔尊九幽行蹤,他是不會回南華的,然而正當他準備離去時,竟發現了那道熟悉的氣息,淡淡的,卻仿佛已繫在心頭多年,難以言狀,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會這樣。冥冥中只知道有什麼東西不容錯過,這種奇特而真實的感應,迫使他落下雲頭找尋,甚至忘記隱身。
是誰?
直覺已告訴了答案,卻不敢相信。
面前的人兒,恭敬拘謹,不再是瓜子小臉,也沒有黑白分明的、狡黠的大眼睛,而是一張圓臉,輪廓精緻,並不似尋常圓臉那樣胖乎乎的,鳳眼上挑,形狀美極,還生著兩排長翹的睫毛,絲毫不顯得淩厲,反帶了幾分嫵媚,也因此少了幾分童真。
洛音凡臉色更白。
面前已不再是當年那個面黃肌瘦的小女孩,如此恭謹,如此美麗,可是他依舊清清楚楚地知道一件事——是她!一定是她!
怎會是她?
紫竹峰上那個古怪機靈想盡辦法引他注意的、在他懷裡撒嬌的孩子,四海水畔那個靜靜趴在他膝上的少女,重華宮大殿案頭磨墨的少女,跪在地上哭求他別生氣的少女,再次完完整整回到了面前,如此的真實。
驚喜?內疚?痛苦?都不是,都不止。
深埋在心底多年的回憶,朝夕相伴的八年歲月,無情無欲的神仙也不能忘記,親手結下寂滅之印,是他這漫長一生裡所犯的最大的錯誤,或許他將永不能原諒自己,可是現在,她又站在了他面前。
那種感覺,可以是震驚,可以是害怕。
袖中手微微顫抖,始終未能伸出。
讓她受盡委屈,對她的冤屈故作不知,親口允下保護她的承諾,卻又親手殺了她。對她做出這些事,他還有什麼資格再站在她面前?倘若她知道他所做的一切,知道他其實什麼都明白,知道要她死的人其實是她最信任最依賴的師父,會怎樣恨他?
洛音凡緩緩直起身,語氣平靜如死水:「叫什麼名字?」
再次與那目光對上,女孩慌得垂眸,他的眼神很奇怪,說不清道不明,絕不是陌生人該有的眼神,看得人傷心。
「家父姓文,泱州人,小時候一位仙長賜名,喚作阿紫。」奇怪得很,連他是誰也不知道,還是忍不住回答了。
「文紫。」他輕輕念了遍。
女孩的臉立即漲紅了。
是她,不會有錯,當年她跪在他面前,萬般無奈地報上名字,那羞赧的神情,與現在一模一樣,蟲子,變成了蚊子。
是巧合,還是為他而來?
洛音凡注視她許久,道:「妳不該來南華。」
女孩驚,只當他不肯相助,連忙叩頭:「先母已逝,父親兩個月前也剛……走了,臨去時囑咐阿紫一定拜入南華,如今阿紫孤身一人,已無處可去,求仙長開恩,我既不遠千里而來,決不怕吃苦受累,定會用心學習,將來雖說未必能有大作為,卻一定不會給南華丟臉。」
洛音凡有點愣。
轉世的她,少年老成,模樣變了,性情變了,惟獨身上煞氣並未消失,只不過似乎被什麼力量禁錮著,未能顯露,輕易看不出來,但若用天目仔細觀查,仍能發現,如此,那人特意送她來南華,事情不會這麼簡單。
他該怎麼辦?
錯了,是錯了,可是他從不曾想要彌補,寧願永生背負內疚,如今上天突然把這樣一個機會擺在面前,所發生的,恍若一場鬧劇,他竟不敢面對。
一式「寂滅」,魂飛魄散,是誰在插手,助她自逐波劍下逃脫?當時心神不定,並未留意殿內有異常。
死,是她的歸宿,也意味著陰謀的終結,那麼,她這次的回歸,又代表了什麼?
煞氣未除,虞度他們只要稍微仔細些,就能發現問題,那時將會如何處置她?讓她離開南華?難保那幕後之人不會再設法引她入魔。
明知怎樣才是最好的結局,可他怎能再傷她第二次!他怎麼下得了手!
「回去吧。」
「仙長!」
他不再看她,恢復先前的冷漠,轉身要走。
「仙長且留步!」女孩急得伸手扯住白衣下擺,「師父!」
熟悉又陌生的稱呼,牽動多年心結,再難用冷漠遮掩的心結,洛音凡生生僵在了原地。
她叫什麼?她……記得?
臉色白得平靜而異常,他低頭看她,想要確認。
女孩也大吃一驚,方才不知怎的就脫口而出了,未免莽撞,生怕他會見怪,一雙鳳眼裡滿是緊張之色,卻又不願放開他,懦懦道:「仙長,求求你,我什麼都不怕,會恪守規矩,不信你可以再出題考驗我。」
小手上竟有血跡。
父母雙亡,讓她再次流落街頭受欺淩?當年,那小小手臂上遍佈傷痕,她哭著撲在他懷裡尋求保護,然而最後,他卻是傷她最重的那一個。
「不慎摔破了。」弄髒他的衣裳,女孩滿含歉意鬆開手,鎮定許多,「求求仙長行個方便,倘若仙長執意要走,阿紫也阻攔不了,只願長跪於此,或許掌教他們終有一日會知道。」
洛音凡看著她許久,終於點頭:「到六合殿,我便收妳為徒。」
廣袖輕揮,頭頂仙山再次出現,一片石級斜斜鋪上,直達山門。
這麼容易,不用考驗了?他願意收她當徒弟!女孩懷疑自己聽錯,待要再問,面前人已不見。

南華大殿氣氛十分沉靜,上百名孩子屏息而立,當先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穿著華麗,形容出眾,由於身份特殊,她昂首站在其他孩子前面,神情恭敬,目光裡卻是毫不掩飾的傲氣。
閔雲中皺眉。
虞度手執蓋有玉璽的書信,看了幾眼便放至一邊,讓閔雲中與行玄先挑選弟子,由於之前的奸細事件,南華在發展門徒上把關更加嚴格,每個孩子的來歷不僅要由行玄一一卜算,之後還會派弟子出山調查核實。
少女被晾了許久,十分尷尬,總算意識到自己的表現惹人反感了,連忙收了傲氣,規規矩矩站好。
果然,虞度轉向她,微笑:「九公主……」
「掌教喚我妙元就是,」少女作禮,「臨行時父皇曾囑咐,仙門不比人間,萬萬不可在掌教與仙尊跟前妄自尊大。」
「仙門修行清苦,妳要想明白。」
「妙元心意已決。」
見她變得謙恭,閔雲中態度也就好了點,向虞度道:「既是人間至尊,天命所歸,不能不給面子。」
虞度點頭:「如此,妳想要拜誰為師?」
司馬妙元順勢跪下:「但憑掌教吩咐,如能拜入座下,便是司馬妙元之幸。」
虞度微笑:「我曾立誓只收九個徒弟,如今已有了。」
「不如待護教回來,讓他看看。」閔雲中斷然道:「這孩子筋骨極好,若能拜在他座下,承他衣缽,也是件好事。」
心知不妥,虞度搖頭:「此事需再斟酌,恐他不應。」
閔雲中道:「他連人都沒見過,怎知不應!」
南華護教誰人不知,重華尊者,仙盟首座,術法六界聞名,司馬妙元心下暗喜,忙道:「閔仙尊說的是,尊者並未見過我,或許會改變主意,求掌教看在父皇薄面。」
話說到這份上,虞度無奈答應:「也罷,且看妳有無造化。」
「都過去這麼多年了,他難道就一輩子不收徒弟不成!不過是個孽障,用得著……」閔雲中說到這裡,忽見旁邊行玄遞眼色,於是住了口。
眾多驚訝的視線裡,一個人走進大殿。
寬大白衣,臉色亦有些白,仿佛自茫茫天際而來,遍身清冷,遍身霜雪。
神情不冷不熱,步伐不快不慢,竟令人望而生畏,殿內兩旁,所有弟子都不約而同垂首,面露恭謹之色,連手指頭也未敢亂動。
想不到他會回來,虞度讓他坐,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師弟此番回來,是有心要與師叔師弟搶徒兒麼。」
閔雲中只當他想通了,暗喜,儘量將語氣放柔和:「音凡,這孩子身份極貴,筋骨極佳,你是不是考慮下?」
經他一提,司馬妙元便知此人身份,忙含笑上前欲說話,哪知抬臉就見那目光落到自己身上,無半分溫度,頓時一個激靈,雙膝發軟,竟不由自主跪了下去,想好的話全都忘記,訥訥拜見。
洛音凡收回視線,淡淡道:「師叔有心,小徒稍後便來。」
此話一出,殿內眾人都怔住。
虞度也很意外,試探道:「師弟的意思,莫不是在路上已收過了?」
洛音凡沒有否認。
閔雲中與虞度同時鬆了口氣,並沒覺得失望,不論如何肯收徒弟就好,司馬妙元雖不錯,但洛音凡的眼光向來很高,被看中的孩子必定差不到哪兒去。
所有人同時望向大門,都想看那個有幸被選中的孩子長什麼樣,如何出眾。
惟獨司馬妙元又羞又氣,漲紅臉,咬緊唇,忍住沒有發作,身為皇室公主,身份貴極,素來只有別人捧她奉承她的,哪裡經歷過這種難堪?不甘也不服,更想看看自己究竟輸在哪裡,因此有人走進殿時,她反而最先認出來。
「世子!」驚喜。
人間聖旨有誰不知,白衣青年並沒意外,略點了下頭。
閔雲中斥道:「仙門何來世子!」
司馬妙元咬牙服軟:「弟子心急失言,仙尊莫怪。」
秦珂與幾位仙尊行禮畢,走到虞度身旁稟報此行收穫,末了似乎想起什麼,不動聲色將目光移到新來的孩子們身上,掃視一圈,緩緩皺起長眉。
百餘里路,照理說幾天工夫是能夠趕到的,莫非路上又出了什麼意外,還是沒有通過外面的考驗?
虞度看出蹊蹺,正要詢問,門口忽然出現一個小小人影。
是個女孩,有一頭美麗的秀髮,裝束很普通,乍看似乎並無過人之處。
所有人都這麼想著。
女孩沒有立即進來,而是先在門口停住,以極快的速度整理了一下衣衫,然後抬頭望望六合殿的匾,確認之後才鎮定地跨進殿門。
在她抬臉的刹那,眾人眼前一亮。
踏進大門,女孩其實被嚇了一跳。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自己,是來遲的緣故吧,所以受到這麼多關注?
她忍下緊張,抬眸朝玉階上望去。
不知答應收自己的那位神仙是誰,在不在這裡?
玉階上並列坐著四位仙尊,先前的白衣神仙正在其中,不出所料,他是最年輕的一位,也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位。
女孩放心了,也沒有立即冒失下拜,邊看邊飛快分析狀況。
玉階正中那位仙尊三十幾歲模樣,和藹不失威嚴,身後長身而立的白衣青年,正是秦珂。
女孩暗喜,捏緊手裡劍穗。
秦仙長在呢,他既是掌教弟子,那位仙尊必是虞掌教無疑,至於方才遇見的白衣神仙,能與掌教並肩,一定是位尊者,怪不得能作主收自己為徒。
弄清關係後,女孩心知不宜久等,當即跪下:「阿紫拜見掌教,拜見尊者。」
話裡帶著獨特的地方口音,不夠脆,卻很婉轉柔美。
眾人回過神,暗暗讚歎。
虞度與閔雲中互視一眼,卻同時露出失望之色,空有個長相而已,這女孩資質不過中上,無甚出奇,仙門更有一大把。
未見回應,女孩忙解釋:「匆忙走錯路,故而來遲,求掌教與尊者原諒。」
虞度輕咳了聲,微笑:「好孩子,起來吧。」
女孩鬆了口氣,站起身,猶豫著,悄悄望了眼上面那位白衣神仙,他還願意收自己做徒弟嗎?會不會改主意了?
「妳一個人來的?」
「回掌教,是。」
小小年紀敢孤身上路,言語謙恭有禮,舉止又謹慎細緻,虞度倒升起幾分好感,轉臉確認:「師弟……」
洛音凡終於開口:「拜師吧。」
女孩按捺住喜悅,見殿內並無任何祖師畫像牌位,便知此時不過是行個簡易拜師禮,擇日再拜祖師,於是規規矩矩上前,跪下磕頭:「泱州文氏阿紫,拜見師父。」
洛音凡點頭道:「賜名,重紫。」
聲音清晰平穩,所有人的微笑都僵在了臉上。
一個近乎忘卻的名字再次被提起,怎不令人震驚!他給新收的徒弟起同樣的名字,究竟是何緣故,有何用意?
殿內氣氛瞬間冷到極點。
眾弟子噤聲,不敢言語。
女孩雖然疑惑,卻明白此刻不宜多問,伏地拜謝:「重紫謝師父賜名。」
秦珂臉色極其難看,忽然冷笑:「叫這名字,尊者想必是心安的。」
「珂兒,不得無禮!」虞度喝止他,心裡也很詫異,暗中打開天目凝神查看,並未發現半絲煞氣,遂將疑慮去了大半,示意閔雲中無妨,轉念想想,還是再確認下最穩妥,於是又朝行玄遞了個眼色。
行玄閉目掐指,半晌搖頭。
閔雲中原已握緊手裡浮屠節,見狀才緩緩鬆開,沉著臉道:「好好的孩子讓她改姓,是否太過分了?」
「做我的徒弟就要改姓。」
「你……」
重紫看出氣氛不對,忙低聲道:「恕重紫多言,當日曾聽先父說過仙門規矩,此身既入仙門,自不必理會凡間俗事,改姓也無妨的,仙尊不必為我顧慮。」
好個懂事的孩子!虞度制止閔雲中再說,看著她問:「妳為何要入仙門?」
這問題重紫早已料到,知道這種時候該說什麼話,垂眸道:「回掌教,此番上南華拜師,原是家父遺命,好教重紫在亂世中保住性命,其實重紫小時候就聽說,仙門弟子守護人間,拯救百姓于苦難,嚮往已久,這次上南華,途中也曾遇上妖魔,幸虧有……仙長相救,重紫立志做仙門弟子,將來定不會給仙門丟臉。」
果然,虞度聽得徐徐頷首,閔雲中臉色也好了許多,惟獨洛音凡沒有表示,起身下了玉階:「走吧。」
重紫原是恭恭敬敬跪在地上,等著師父訓話,聞言大為意外,抬起臉確認。
洛音凡頭也不回朝殿外走,竟連例行訓話也免了。
這場拜師委實蹊蹺,難道有什麼問題不成?重紫來不及多想,連忙爬起來,朝虞度等三人作禮告退,快步跟上去。
身後眾弟子彎腰,異口同聲:「恭喜尊者。」

「他還惦記著那孽障!」閔雲中微怒,「這是什麼意思!」
虞度輕聲歎息:「也罷,他想彌補那孩子,起這名字,無非是想讓我們看在那件事的份上,待這孩子好些,當年逼他動手,的確是做得過了。」
閔雲中冷笑:「更好了,這是說我與掌教濫殺無辜?他還記恨不成!」
知道他是氣話,虞度莞爾。
行玄摸著白鬍子想了想,苦笑道:「如今我對自己這卜測之術也無甚信心了,師兄還是叫人去查查她的來歷吧。」
虞度道:「自然。」
閔雲中不說什麼了。
這孩子雖無煞氣,模樣舉止也相去甚遠,可是看著總感覺有點熟悉,大約正是這緣故,才讓他有了收作徒弟的念頭吧,畢竟,世間哪有這等巧合之事。當年自己親自查看過,殿內並無她的魂魄,連同萬劫的殘魂都消失了,可知他下了怎樣的重手。
難得他肯再收徒弟,也是這孩子的功勞,何況這孩子規矩有禮,言行穩重,只要來歷清楚,沒有危險,讓他收作徒弟又何妨,資質平庸不是問題,今後時間多的是,可以再慢慢勸他選好的。
因為那件事,彼此大傷和氣,如今正該藉機修復一下。
虞度顯然也有相同的想法,並不怎麼擔心,轉眼看見地上的司馬妙元,為難:「重華尊者已有弟子,妳……」
司馬妙元握拳,勉強笑道:「是妙元無福。」
照她的身份,能忍下委屈就很難得,何況資質又好,閔雲中主動開口道:「妳可願拜在我座下?」
司馬妙元先是喜悅,接著又遲疑:「早聞督教大名,若能拜入督教座下,妙元三生有幸,只不過……」她瞟了眼秦珂,低聲:「秦仙長曾與妙元兄妹相稱,如今怎好在輩分上比他高了去?」
這位公主哪裡是來求仙的!虞度哭笑不得。
閔雲中明白過來,知道她難以專心修行,大失所望,好在剛被氣了一場,脾氣已經發過,倒沒再動怒,隨口叫過慕玉:「讓她拜在你那邊吧。」
慕玉亦是大名在外,司馬妙元喜得磕頭拜謝。

殿門外,石級底下,大道兩旁站著數千名弟子,無數目光朝這上面望來,那種感覺讓重紫有點暈眩,好像站得很高很高,從來沒有站這麼高過。
毫無預料的,甚至連他的身份都沒確定,卻還是心甘情願接受這樣的安排,成為他的徒弟。
心頭恍惚著,不安著,更有種淡淡的羞澀與莫名的喜悅。
剛走下第一層台階,前面的人忽然停住。
重紫本就小心翼翼步步謹慎,見狀也及時停了下來。
他站在她前面,穩穩的,從容的,潔白衣衫隨風顫動,可以擋住一切風雨,撐起一片天地。
不走了嗎?重紫正疑惑,卻見他側回身,伸出了一隻手。
手指修長如玉,和他的人一樣美。
這是……重紫不解地望著他,那張臉依舊無表情,惟有漆黑的眸子裡透著難以察覺的暖意。
他再次抬了下手,往前遞了些。
重紫終於反應過來,幾乎不敢相信。
一直在猜測他的身份,猜想他會不會很嚴厲,會不會有很多徒弟,要讓他注意會不會很難……此刻這些問題都變得不重要了,因為她知道,他一定會對她很好。
重紫受寵若驚,有點害怕弄錯,遲疑著,望著他想要確認。
平靜的眼波也藏著一絲不安。
當年那個穿著破爛的孩子,怯怯地拉著他的袖角,又慌張地放開,八年時光,他看著她一天天長大,在他懷裡撒嬌,到亭亭玉立的少女,默默陪伴侍奉他,又那麼依賴他。
面前這個孩子真是她?
不記得往事,不記得他這個師父,甚至不記得恨,是該慶幸還是惆悵?倘若她還記得,又將怎樣?
她已不再那樣依賴他。
洛音凡歎息,正要收回手,一隻小手卻忽然伸來,將他拉住。
清晰地看到那雙眼睛裡的失望,重紫情不自禁地、急切地將小手遞過去,不知道為什麼會著急,不知道為什麼會在意,可是她知道,她一定要這麼做。
小手緊緊拉住他,鳳目含羞,略帶歉意。
「師父。」
輕輕一聲喚,萬年冰雪瞬間瓦解,薄薄的唇邊漾開一片溫柔,水波般的溫柔。
逃過魂飛魄散的命運,起名阿紫,送上南華,這一切太不可思議,更像蓄意安排,明知是為他設下的陷阱,明知該怎樣選擇,他下不了手。
無邊法力助她掩飾煞氣,干擾天機,瞞過行玄,仙門面前,蒼生面前,就算是他頭一次任性與自私,只為那十二年的內疚。
他不會再安於天命,不會再傷害她。
洛音凡緩緩抽出手指,反握住那小手,牽著她穩穩地、一步一步走下石級。
日影溫馨,溫馨醉人。
道旁眾弟子發呆,所有人都察覺到,今日的重華尊者與往日不一樣。
足以令萬物復蘇的生機,淡漠,卻不再冷,猶如春之神帶著司花靈童,走到哪裡哪裡便春風滿地。
回來了,回來就好。
是陰謀,他認了,是孽障,他也認了。

第三十三章 棄劍
峰上遍生紫竹,白雲鋪地,景色幽美而近於冷清,古舊的大門上懸著一塊匾,上書「重華宮」三字。
一直不敢相信心底的猜測,直到此刻,他的身份才真正確定,重紫喜悅,悄悄看了眼拉著自己的那隻手。
走進宮門,迎面便是一帶清流,冒著絲絲寒氣,石板鋪成橋,幾乎與水面平齊,石級石階直通正殿,廊柱古樸莊嚴。
奇怪的是,殿門上方竟然釘著一柄劍,劍身完全沒入石樑,只留劍柄在外,寶石在夕陽映照下,折射著美麗的光華。
重紫疑惑,卻沒有多問。
洛音凡也不上殿,拉著她走到左邊第三間房門前停下:「這是妳的房間,今後就住在這裡吧。」
「是。」
「為師平日都在殿上。」
「弟子記住了。」
洛音凡不再說什麼,鬆開那小手,轉身朝大殿走了幾步,忽然又停住,回身道:「一個時辰後進殿來。」
重紫忙恭恭敬敬應下,顯然沒有跟來的意思。
曾經的熟悉變作陌生,面前的女孩,早已不是當年闖禍調皮惹他注意,只為了進殿陪他的小徒弟。
洛音凡不語,消失在殿門內。
簡單的房間,一張床,被褥樸素,案上擺著少少的東西,紅木梳,翠玉鳥,還有四五隻小玉瓶,不知道裝著什麼。
這裡有人住過?重紫驚疑,也沒去深想,默默坐到床上。
方才師父臉上一閃而逝的神情,她看得清楚,那是失望。可自己似乎並無太多失禮之處,究竟哪裡讓他失望了?
罷了,還是先準備準備,好好用功學習才是。

作為重華尊者唯一的弟子,重紫多少有點驕傲,只是這樣一來,背負的壓力就更大了,自己的一言一行,自己的能力,都關係著重華宮的顏面和聲譽。
當晚洛音凡教過吐納之法,重紫不敢懶惰,認真修習,整整用了三日才掌握要領,勉強能靠自己攝取天地靈氣,身邊沒有可比較的師兄弟姐妹,很難看出到底學得怎樣,不安之下言語試探,洛音凡只說很好,重紫這才放了心。
重華宮的生活很自由,洛音凡通常都在殿內處理事務,重紫每天早起按禮節過去問安,然後下去做功課,開始她還擔心這裡規矩嚴格,不敢多說不敢多走,要去哪裡總要先在殿外問過他,就這樣過了一個月,她才漸漸發現,這位大名鼎鼎的師父看著不易接近,實際上比掌教他們都隨便,對自己更加溫和,雖無太多鼓勵,卻從不曾責備,言行方面更未有任何限制。
這日早起,重紫照常到殿外問過安,見沒有新的功課,於是大膽請求道:「弟子來南華多日,還不曾認識師叔和師兄師姐們,如今想過去跟掌教仙尊他們問個好,不知師父有無吩咐?」
半晌,殿內傳來淡淡的聲音:「去吧。」
早料到他會答應,重紫喜悅,先去主峰見虞度,正好閔雲中和慕玉也在,一併問候過,虞度素來溫和,閔雲中雖不苟言笑,但見她言語有禮,臉色也不錯,難得還問了幾句進境如何之類的話。
天機尊者行玄出門訪友去了,重紫向天機峰幾位大弟子問過好,最後才走到玉晨峰下,可巧遇上秦珂外出回來。
看見她,秦珂站住。
本能地崇拜優秀者,加上救命之恩,重紫一直想來見他,於是靦腆地上前作禮:「秦師兄好。」
秦珂目光複雜,看了她兩眼,忽然道:「尊者想必待妳不錯。」
重紫只當是關心,照實答:「師父待我很好。」
秦珂不再說什麼了。
見他態度冷淡,重紫莫名,忽然聽見半空中傳來呼聲,抬臉看,只見一名少女御劍而來,十三四歲,長相美麗,正是司馬妙元。
「世子!」
秦珂淡淡道:「這裡並沒有什麼世子。」
「一時高興,忘了。」司馬妙元微嗔,再看著旁邊的重紫,皮笑肉不笑,「原來重紫師妹也在。」
發現那目光裡的恨色,重紫有點吃驚,對她的印象止於當日大殿上那一幕,應是同為新弟子,可自己並未開罪她,怎會招至敵意?
是了,這麼多人,惟獨自己因禍得福成了重華尊者的徒弟,難免有不服氣的。
想明白緣故,重紫不動聲色作禮:「見過師姐。」
司馬妙元裝沒聽見,轉向秦珂:「師兄去了哪裡,叫我好找。」
秦珂不答反問:「慕師叔呢?」
「師父被師祖叫去掌教那邊了,大約有事商議,」司馬妙元敷衍兩句,又指指身旁的劍,微笑,「我剛學御劍術,有些生呢,師父沒空,因此想過來請師兄指點指點。」
秦珂皺了下眉,點頭:「隨我來。」
原來是首座慕玉的徒弟,重紫暗忖,聽說慕玉新收了一名弟子,乃是九公主司馬妙元,莫非就是她?
見秦珂要走,她忙叫道:「秦師兄!」
「有事?」
「重紫特地來謝師兄,劍穗的事……」
「同門之間,不必客氣。」
目送二人離去,重紫悵然,她早已發現,不只秦珂,這一路上許多人看自己的眼光都很古怪,那不光是羡慕,還帶了點抵觸,好像自己是個偷東西的賊一樣。
疑惑多,打擊更大。
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同時入門,司馬妙元這麼快就學會了御劍術,而自己明明已經很用功,想不到差了這麼多,師父就是看出自己天資有限,所以才會失望吧?
「出了什麼事,一個人站在這裡?」有人輕輕拍她的肩。
聲音年輕溫和,偏又帶著長輩似的關切,重紫抬臉,看清來人之後連忙作禮:「首座師叔好。」
慕玉微笑:「看見妙元了麼?」
重紫斟酌道:「方才好像與秦師兄上去了。」
慕玉點頭:「仔細跟著尊者,不用理會別的。」
他知道什麼?重紫欲言又止,低聲答應,快步朝紫竹峰走。

洛音凡坐在案前,並沒看書信,不知道在想什麼。
重紫倚著殿門出神,資質不算好,卻能拜這麼完美這麼厲害的人當師父,唯一的解釋就是運氣吧,每次查考功課時,他總說「很好」,原來只是安慰而已。
洛音凡早已發現她:「回來了?」
重紫尷尬:「弟子早回來了,只是……不便打擾師父。」
殿外已多年不曾設結界,卻始終無人闖進來,洛音凡抬手:「進來吧。」
知道他有事吩咐,重紫連忙走進去,立於案旁。
洛音凡道:「為師要閉關一個月,妳只照常修習靈力,無事不要亂走。」
師父都這麼厲害了,還要閉關修煉?重紫更加敬服,也有點失望,答應,想了想又道:「師父可否多留些功課與我?」
洛音凡示意她說。
重紫吞吞吐吐道:「其實師父不必顧慮,弟子雖生得愚笨,卻並不怕吃苦,也不怕責罵,只怕到頭來一事無成,叫人笑話。」
洛音凡看著她半晌,道:「有為師在,這些學不學都沒什麼要緊。」
重紫愣了下,明白之後臉上心上同時一熱,怪不得師父一直不對自己多作要求,原來竟是這意思,他有能力保護徒弟。
「師父待弟子好,弟子明白,可是……」重紫咬了咬唇,斟酌許久才小聲道:「可是,師父總不能護我一輩子啊。」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她有足夠的理由不再相信他,因為發生過的事,連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世事難料,仙門魔族爭戰無休,或許,真的需要把所有可能性考慮進去。
「急於求成,到頭來只會一事無成,」洛音凡微微側臉,一冊書自動飛入重紫手上,「妳肯用功也好,此書前兩卷雖無甚出奇,卻可助妳打好根基,為師不在的這個月,妳先試著參悟,但以修習靈力為重。」
重紫喜孜孜地捧著書回房去了。

其實重紫心裡想的是另一回事,她喜歡聽師父這麼說,喜歡這樣的維護與縱容,然而她也明白,事情沒那麼簡單,身為重華尊者的徒弟,真那麼無用,只會令他臉上無光,所謂「名師出高徒」,他在仙門的地位,決定了她必須與他一樣出色,否則就算他不介意,她自己也會介意,正因為他的愛護,她就更應該懂事。
自洛音凡閉關,重紫規規矩矩照書上修習,當然她偶爾也會趁練功的空隙去虞度和其餘兩位仙尊處問安,再去幾位師叔師兄處走走,彼此漸漸熟悉起來,其中以首座師叔慕玉最隨和,修行時有不懂的盡可以問他,至於秦珂,待她仍是冷冷淡淡。
重紫隱約看出是由於師父的緣故,不免委屈,也很奇怪,師父那樣的人,雖談不上溫和,卻從不輕易責罰弟子,性情寬厚,上下無不敬服,相比之下閔雲中與虞度待弟子嚴厲得多,為何秦珂偏偏對他不滿,究竟發生過什麼事?
疑惑歸疑惑,她也不敢貿然多問。
眾人既然這麼忌諱,事情一定不小。
司馬妙元的御劍術已經很好,重紫察覺她不懷好意,每次都緊跟慕玉虞度等人,讓她動不得手,同時也將她當作追趕的目標,暗暗較勁,自打知道自己天資有限,幾乎是沒日沒夜刻苦修習,連覺也不睡,一個月下來竟清減了許多。
洛音凡出關後查考功課,也沒說什麼,只吩咐她不可過於急進,三個月後,才開始傳授她嚮往已久的御劍術。
所謂勤能補拙,重紫苦練三日,終於能勉強御劍來去了。
雲走煙飛,在十二峰之間飄蕩。
重紫圍著玉晨峰轉了幾圈,果然如願見到白衣青年自雲中歸來,足下藍光一縷,遂高興地迎上去:「秦師兄!」
秦珂早已看見她,難得停下來問了句:「學御劍了?」
重紫羞澀地點頭。
秦珂隨口勉勵兩句就要走,哪知轉身之際,忽然瞥見她足下短杖,目光刹那間冷了下來:「尊者給妳的?」
重紫心知不對,解釋道:「師父所賜,名叫星璨。」
秦珂面色極其難看,半晌一聲冷笑:「好個尊者,徒弟收起來容易,自然不必放在眼裡,法器又算什麼。」說完丟開她徑直走了。
重紫呆若木雞。
選法器時,師父出乎意料沒賜劍,而是給了這支短杖,說也奇怪,星璨看著小巧美麗,用起來也特別方便,更有種親切感,好像天生就適合自己,只不知為何會惹得他動怒。
好心情消失得無影無蹤,重紫默默轉身,打算回去。
迎面,司馬妙元御劍而來。
天資非凡,司馬妙元修行進展神速,慕玉讚賞不說,連虞度與閔雲中也時常誇獎,對她不似先前嚴厲,原本在皇宮受寵,如今又出風頭,更助長她幾分驕氣,比當年八面玲瓏的聞靈之大不相同,眾弟子有受不了那種氣焰的,都找藉口避著她,當然也免不了有那麼一幫人跟隨她囂張跋扈。
女孩子之間的比較,未必滿足於術法。
那一日大殿上,重紫已經露臉,引得同齡男孩子們私下談論,加上她行事低調,禮數周全,雖然是洛音凡的徒弟,卻並不拿身份壓人,因此縱然天資差些,在新弟子裡反而比司馬妙元受歡迎。
見她自秦珂處來,司馬妙元神色便不太好,假笑道:「重紫師妹也會御劍了,喲,那是什麼,手杖?」
「師父所賜,名為星璨。」重紫不動聲色作禮,有能耐妳就損我師父吧。
司馬妙元果然不再說:「師妹的御劍術不錯呢。」
重紫看她穩穩立於劍上,再看自己顫悠悠的模樣,苦笑:「重紫愚笨,勉強能走而已,讓師姐笑話。」
「妳也太謙了,」司馬妙元目光閃動,「重華尊者的高徒,我們哪裡比得上。」
聽出不對,重紫忙道:「有事先走一步,改日再找師姐說話。」說完催動星璨飛快朝主峰奔去。
司馬妙元哪裡肯放過她,屈指彈出。
重紫本已暗中防備,聽到風聲當即躲避,可惜這御劍之術她才學了三日,尚不能控制自如,情急之下雖躲開暗算,身體卻失去平衡,自星璨上翻了下去。
司馬妙元「啊」了聲:「師妹!」
知道她裝模作樣,重紫咬牙,倒並不怎麼害怕,初學御劍術難免有意外,因此洛音凡特地給了她一道護身咒,何況星璨是通靈之物,見主人有難,已經飛來相救。
護身咒未及作用,星璨也未趕到,有人先一步接住了她。
「太過分了!」那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體態豐腴,容貌尚可,穿衣裳的品位實在不怎麼樣,花花綠綠的,不過眉眼看起來很親切。
星璨飛到身旁,委屈地打轉,主人的能力與從前差距實在太大了。
重紫連忙道謝,站回星璨上,踩了踩它表示安慰。
女人高聲:「司馬妙元!」
「燕真珠?」司馬妙元不動,站在那裡微笑,「妳叫我什麼?」
那名喚燕真珠的女人愣了下,忍怒叫了聲「師叔」,又道:「同門之間原該和和氣氣的,怎能欺負師妹。」
司馬妙元道:「這話奇怪,妳看見誰欺負她了?」
「分明是妳暗算,還不承認!」燕真珠圓睜了眼,「妳才來幾天!若非看在首座面上,我……」
司馬妙元冷哼:「妳又如何?」
重紫已經看出燕真珠的身份,知道她比自己還矮了一輩,爭執起來必定吃虧,忙過去勸阻。
正鬧成一團,忽然有人斥道:「吵吵鬧鬧,成何體統!」
三人同時轉臉,只見一名年輕女子立於雲中,穿著素雅的天藍色衣衫,體態玲瓏有致,容貌極美,神情冷冷淡淡,似乎不太喜歡與人說話。
呵斥的語氣,足見其身份特殊,重紫立即恭敬地垂首,司馬妙元亦疑惑。
旁邊正好有幾名女弟子路過,顯然都認得她,忙停下來作禮陪笑:「聞師叔幾時出關了?」
那姓聞的女子看看眾人,視線落定在燕真珠身上。
燕真珠大不樂意,勉強作禮:「聞師叔祖。」
重紫立刻明白了她的輩分,跟著作禮,口稱師叔,心裡暗笑,尊師敬長是南華的優良傳統,司馬妙元才用「師叔」的身份壓人,如今就來了個「師叔祖」。
「何事吵鬧?」
「回師叔,方才……」不待燕真珠開口,司馬妙元搶先將事情說了遍,「妙元相救不及,反叫小輩說欺負師妹,這是什麼道理。」
那女子皺了下眉:「我在問妳麼。」
司馬妙元漲紅臉,忍住沒有發作:「師叔教訓的是,妙元心裡委屈,所以性急了些。」
女子轉向重紫:「誰的弟子?」
重紫上前回道:「重華宮弟子重紫,見過師叔。」
女子聞言竟神色大變,怔怔道:「妳,叫什麼?」
重紫只得再重複一遍,同時心中一動,難道秦珂等人對自己態度古怪,原因就是這個名字?師父忽然賜名,的確有點說不過去。
「妳便是重華尊者新收的弟子?」
「是。」
女子喃喃道:「重紫,難怪……」難怪一出關就聽說重華尊者收了徒弟,卻無人提及那新弟子的名字。
見她待重紫不同,司馬妙元再難忍耐,冷冷道:「重華尊者的徒弟,師叔想必是要給些面子,妙元無話可說,告退。」
女子恢復鎮定,淡淡道:「她身上有仙咒,必是尊者所留,妳是否冤枉,尊者自會明白,何須我給面子。」
司馬妙元當即白了臉。
「清淨之地,不得吵鬧。」女子丟下兩句話,再不看眾人,御劍離去。

重紫回到重華宮,見洛音凡站在四海水畔,忙走過去:「師父,我回來了。」
洛音凡「嗯」了聲。
身旁水煙飄散,地上白雲遊走,高高在上的師父看起來多了幾分親切,自從發現他不似表面冷漠,明白那些縱容與遷就,重紫心中的敬畏就少了許多,順著他方才的視線望去,大膽問道:「那是……師父的劍?」
洛音凡點頭。
神劍!重紫眨眨鳳眼:「我知道,它叫墨峰!」
洛音凡搖頭:「它叫逐波。」
逐波?重紫赧然:「我聽他們說,師父的劍叫墨峰。」
「是。」
「那逐波……」
「不用了。」
原來師父換過法器?重紫仰臉望著那柄美麗的劍,暗自惋惜,遲疑道:「師父不是說,法器選定之後不能隨意更換,否則必受詛咒,限制術法施展,師父為何要捨棄它?它不如墨峰好使嗎?」
洛音凡低頭看著她,許久,輕聲道:「因為師父做錯了一件事。」
因為不相信她,她根本不可能成魔,縱然魔劍在手,她寧肯死在他劍下,也沒有成魔。
可以彌補吧,她回來了,就在他身邊。
握住那小手,他緩緩蹲下身,看著她的眼睛:「別再讓師父用它,記住了?」
不自信的,想要得到確認,誰也想不到,這樣的話是出自他口中,而對象竟是自己的徒弟。
重紫懵了。
師父的事蹟她聽了不知多少,封印神鳳,斬三屍王,修補真君爐,守護通天門之戰,甚至隻身入魔界,無一不是驚天動地,在她心裡,師父就是完美的,術法,容貌,魄力,智謀,獨一無二,四方敬仰,又怎會做錯事?什麼樣的錯,可以讓他內疚至此?
黑眸深邃,掩藏著一絲徹骨的悲傷,牽動她的心也跟著疼起來。
急切地想要安慰,重紫點頭不止。
他似乎鬆了口氣的樣子,看著她瘦得可憐的小臉,唇角彎了下,帶著幾絲心疼:「夜裡還在練功?聽師父的話,不可心急。」
重紫發呆,哪裡聽得到他的話。
清冷到難以接近的、無情無欲的神仙,本是不會笑的吧,可他確確實實笑了。
這個微笑,她好像見過。

跟司馬妙元的較量,重紫再次看到差距,只怪自己技不如人,因此並未跟洛音凡提起。
誰知兩日後再去主峰時,發現上下弟子態度大為轉變,有客氣的,有恭敬的,有親切的,也有疏遠冷淡的,再然後就是虞度親自問她有沒有受傷,她這才得知司馬妙元受了罰。
雖說錯的是司馬妙元,可重華尊者一向很少責罰弟子,能讓他破例,已間接顯示出這個徒弟的重要性。
好在虞度對她依舊親切,連閔雲中那麼嚴厲的人也沒表露不滿,顯然都不覺得意外。
尷尬之下,重紫不是沒有一點驕傲,然而她明白,仙門與魔族長年征戰,極其看重術法,對司馬妙元那樣天賦超群的弟子,虞度他們表面嚴厲,其實是很維護的,若是尋常弟子受了欺負,只會選擇忍氣吞聲,真鬧大了,頂多責罵幾句了事,自己之所以獲得公道,完全是由於師父的庇護,可是這樣難免讓人誤會,尤其是慕玉和秦珂。
重紫向來很敬服首座師叔慕玉,為人親切,上下一視同仁,深受弟子們擁護,如今害得他的徒弟受罰,重紫很不安,直到慕玉微笑著走過身旁,向往常那樣拍了下她的肩,她才放了心。
秦珂在遊廊轉角處與人說話。
「昆侖玉虛掌教的壽禮已備好,掌教讓你下個月送去。」
「知道了。」
「青華宮卓少宮主也會去,家師的意思,你若能與他同行,彼此照應更好。」
秦珂「嗯」了聲,問:「卓師兄幾時過來?」
「他其實並未答應要來,家師的意思你該明白,他老人家想讓你親自開個口。」
重紫在旁邊看得驚訝,與秦珂說話的那位美貌女子,正是前日遇見的姓聞的師叔,只不過他二人之間的氣氛有點奇怪,秦珂在這位聞師叔面前,明顯比平日溫和許多,反觀這位聞師叔,依舊冷冷淡淡,似乎任何事都與她無關。
事情交代完畢,那姓聞的女子轉身就走。
秦珂忽然叫住她:「那件事,是妳告訴卓師兄的?」
女子停住腳步,並不回頭:「他難道不該知道,要被蒙一輩子不成?我素來不是什麼大方人,惡事自己做,卻不喜歡被別人借了名頭去。」
「我不是那意思,」秦珂沉默片刻,道:「他原本過得很好。」
「與我何干。」女子冷冷丟下這句,走了。
回身看見重紫,秦珂皺了下眉,沒說什麼,徑直離去。
這到底關自己什麼事啊!哪裡惹著他了?重紫委屈不已,垂頭喪氣回紫竹峰,卻見紫竹峰外一名女子御劍立於雲中。

第三十四章 師父的重兒
重紫認出那女人,因感激她前日出手相救,主動過去問:「妳……是來找家師的?」
燕真珠搖頭不語。
重紫自言自語:「方才我又見到那位聞師叔了,只不知她老人家是誰的門下……」
燕真珠果然答道:「她叫聞靈之,是閔仙尊的親傳弟子,二十九歲便修得仙骨。」
早聽說南華有朵「雪靈芝」,原來是她,怪不得這麼美這麼冷!重紫想了想道:「她一直這樣……不愛說話嗎?」
燕真珠聞言笑起來:「她啊,以前是南華的一朵花呢,天分又高,極受倚重,囂張得很,閔仙尊原盼著她大有作為,誰知後來她忽然折斷了隨身佩劍,險些把閔仙尊氣死,再然後就變成這樣了。」
「她為什麼要斷劍?」重紫吃驚,仙門中人誰不知道法器的重要性,更難逃過法器的詛咒,親手斷劍,當真可惜。
「誰知道,大約是……」說起這事,燕真珠也覺得不可思議,好在她向來不愛自尋煩惱,只哼了聲,「我看她如今還順眼些。」
這燕真珠當真是個直性子,重紫暗忖,放棄最重要的東西,可見那位聞師叔決心之大,南華上下人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吧,有多少自己不知道的呢,包括師父……
燕真珠看著她手上的星璨,半晌歎了口氣:「實在不像,不知尊者怎麼想的!」
重紫敏感:「怎麼?」
燕真珠回避這問題:「尊者待妳很好。」
重紫低聲:「你們都不喜歡我,恐怕不只是因為這個。」
燕真珠摸摸她的腦袋:「哪有,快回去吧。」
重紫輕輕扯她的袖子:「真珠。」
燕真珠愣了下,笑道:「我雖比妳低一輩,不過年紀比妳大多了,妳願意的話,私底下可以叫我姐姐。」
重紫原就有心想接近她,聞言喜悅:「真珠姐姐,我新來,不知道發生過什麼事,也不懂規矩,求姐姐教我。」
「妳想知道什麼?」
「妳們都不想看到我。」
「我並沒有。」
「我是說……秦師兄他們。」
「秦珂?妳去找他了?」
重紫支吾:「我只是……秦師兄很厲害不是嗎,而且去人間做了許多大事,大家都很尊敬他。」
「他確實不錯,」燕真珠搖頭,「他不是討厭妳,這裡頭有緣故。」
「什麼緣故?」
「因為妳叫重紫。」
重紫更加莫名。
燕真珠輕聲道:「妳前面其實有個師姐。」
師姐?重紫真的傻了,原來自己並不是師父唯一的徒弟,怎麼沒聽師父提過?
「那她人呢?」
「她啊,不在了。」
答案是預料中的,怪不得師父那麼傷心,重紫難過起來:「她……很好嗎?」
「很好,很招人喜歡。」
「厲害嗎?」
「一點也不,她沒學多少術法。」
是了,師父說不學術法也不要緊,重紫捏緊手指:「她是死在魔族手上?」
燕真珠搖頭。
「那……」
「尊者親手處置,」燕真珠淡淡道,「她早已被逐出師門。」
「親手處置」的意思是什麼,不難理解,究竟犯了什麼樣的罪,才會被逐出師門?肯定是欺師滅祖,十惡不赦。
師父說,他做錯了一件事。
重紫煞白了臉,真正令她震驚的,是燕真珠最後那句話。
「她叫重紫。」

秦珂的冷淡,所有人古怪的眼光,還有他的愛護與縱容,忽然間所有事情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釋。
逐波劍依舊釘在石樑上,紋絲不動。
重紫默默坐在四海水畔。
看得出來,那位師姐很受師父喜歡,儘管她犯了不可饒恕的大罪,儘管她已被逐出師門,師父還是惦記著她,他親自動手的時候,心裡一定是氣得不得了,也痛得不得了吧。
至於那位沒見過面的師姐,重紫的態度已經由可憐變作討厭了。
師父那麼喜歡她,對她那麼好,甚至可以把這種好延續到自己身上,她卻讓他失望,讓他難過,甚至害得他拋棄了佩劍!
再多的傷感,再多的氣憤,也比不上失望來得多。
喜歡自己的,是因為把自己當成了別人;討厭自己的,也是因為把自己當成了別人。法器,名字,自己在師父那兒獲得的一切,都是那位師姐的,也難怪會被人當作小偷一樣討厭。
本該屬於她的所有,愛與恨,喜歡與厭惡,全部落到了自己身上,讓自己來承受。
師父一直寵溺愛護著的,原來不是自己。
重紫垂首看著星璨,喃喃道:「這,也是她的嗎?」

洛音凡白天其實出去了一趟,回到重華宮時,天已經黑了,下意識檢查小徒弟的行蹤,得到的結果卻令他驟然變色——宮裡宮外,全無小徒弟的生氣!連在她身上留的仙咒也毫無回應,她似乎憑空消失了。
神氣不在,對一個人來說意味著什麼,洛音凡很清楚,頓時慌了神。
他竟如此疏忽,讓她再次出事!要是她真的……
紫竹峰處處設置結界,照理說不會有問題。
洛音凡自我安慰,親自將重華宮每個房間都找了一遍,依舊無所獲,心漸漸沉了下去。
照她現在的性子,不可能私自溜出南華,仙咒為何會失效?
難道虞度他們已經……
不可能!他用畢生法力替她掩蓋煞氣,除非有比他法力更高的人,否則絕不可能察覺。
漫山翠竹動盪,看不出下面掩蓋著什麼。
找遍整座山頭,洛音凡再難維持素日的冷靜,終於還是決定去主峰看看,誰知他剛御劍而起,仙咒就有了反應。
山後竹林裡,一絲生氣若隱若現。

暮嵐滿林間,女孩盤膝坐在地上,雙目緊閉,旁邊狻猊趴著打呼嚕。
原來重紫自聽說師姐的事,越想越不是滋味,回到房間就拼命鑽研師父給的書,決心要比那位師姐出色。無意中看到「死靈術」,揣摩練習半日,不知效果如何,索性跑來找狻猊幫忙,不料這狻猊見她資質跟以前那位差太遠,懶得陪練,只管睡覺,氣得她一個人練到天黑。
「重兒!」聲音熟悉,中間那一絲焦急又讓她覺得陌生。
重兒?師父這是在叫她?
幾乎是睜眼的同時,一雙手將她從地上拉起來。
雙眉緊鎖,黑眸裡滿含擔憂之色,上下審視她,眼前的人,再不是初見時那個淡然的神仙,只是個擔心徒弟出事的師父而已。
重紫愣愣地望著他。
那雙眼睛,那些擔憂,她好像見過。
「這麼晚了,怎能亂跑!」急怒之下的責備,聽在耳朵裡卻一點也不覺得難受,他迅速傾身下來,似要將她摟入懷裡。
原來師父這麼擔心她?重紫回神,喜悅如潮水般湧上來,不由自主伸臂回應。
那雙手並沒有如願抱住她,及時停在了半空。
氣氛由緊張變作尷尬。
須臾,師徒二人同時轉臉,卻見旁邊狻猊不知何時已醒來,依舊趴在地上,圓瞪著兩眼——在紫竹峰住了這麼久,想不到主人還有這副神情呢。
「是阿紫的錯,讓師父擔心。」小手輕輕拉他。
死靈術,乃是借地勢與環境隱藏真神與生氣,難怪仙咒察覺不到,確定她沒事,洛音凡暗暗苦笑,不動聲色縮回手,直起身:「天黑,不要隨意外出。」
所有喜悅瞬間褪去,重紫垂首「哦」了聲。
他擔心的,其實不是她吧,她並不是什麼重兒,只是阿紫。

大約是看出她的決心,洛音凡教習術法時仔細許多,重紫越發敬服,果然師父指點一句,強過自己苦練好幾天,難怪人人都想做他的徒弟,自此聽得更加認真,加上本身刻苦,三日後御劍術竟大有長進,雖不算上乘,但來去自如也不成問題了。
都知道重華尊者最護徒弟,南華上下再無人敢輕慢重紫,背後言語的自然也少不了。
這日清晨,她御劍去小峰找燕真珠說話,半路上又遇到司馬妙元。
因為她受了責罰,司馬妙元既妒且恨,冷笑:「長得美麼,我看也沒什麼出奇,和那年我們宮裡的狐狸精真有些像。」
這話過於惡毒,甚至有失公主身份,重紫當然不去理會,我沒聽見,我沒看見,我就當你是空氣。
沒有回應,司馬妙元提高聲音:「妳以為尊者是為了妳?」
這句話正好戳中重紫的心事,重紫當即停住,轉身冷冷地看著她。
司馬妙元只當氣著了她,大為暢快:「妳還不明白?尊者早就有徒弟了,她才叫重紫,星璨就是她用過的法器。」
「妳當尊者真會在乎妳?」
「名字和法器,這些原本都是她的,妳算什麼……」
司馬妙元忽然說不下去了,目瞪口呆望著她。
鳳眼微瞇,重紫嫣然一笑。
只聽她用那輕鬆又愉快的語氣,慢吞吞道:「我原本不算什麼,可惜她不在了,現在的重紫就是我,她的,就是我的,師父也只有我了。」

煙裡水聲,雲中山色,摩雲峰景色其實很好,山頭長滿黑松古柏,整齊有序,別有種莊嚴的美,只不過由於閔雲中執掌刑罰的緣故,無端多了幾分肅殺之氣,摩雲洞外有兩株千年老藤,結滿了奇異的藍色果子,重紫原以為是藥,後來偶然一次問過,才知道是刑罰用的,嚇了一大跳。
燕真珠不在,重紫心情還是好得很,順便來摩雲峰問安,想到方才司馬妙元的臉色,簡直就像開了個大染坊,禁不住笑出聲。
被寵上天的公主,鬥嘴吃虧難免。
其實冷靜下來想,重紫有點為方才的行為後悔,往常爹爹說過,甯得罪君子,不可開罪小人,從前日司馬妙元暗算自己的手段來講,在這種小事上跟她計較,實在不智,必成將來隱患,引出麻煩。
不過她到底才十二歲,孩子心性,仍覺得痛快更多。
剛走到摩雲洞外,迎面就有個男人走出來,不過三十歲,身材高大,衣冠華美,手裡握著柄白色摺扇,比起秦珂的冷清素淨,另有一番氣質,長相也罷了,兩道劍眉英氣逼人,尤其是那步伐,那神態,三分慵懶,七分昂揚,完全當得起「風流倜儻」四字。
重紫連忙低頭退至路旁。
男人並沒留意,大步自她身旁走過,須臾,閔雲中亦走出洞來,滿面怒色喝道:「混帳小子!」
「秦師兄想必久等了,我先去他那邊走走,」男人停住,含笑合攏扇子,側回身漫不經心作了個禮,「晚輩失陪,仙尊留步。」
說完他竟揚長而去。
這人是誰?膽敢對閔仙尊無禮!重紫吃驚,再看閔雲中,手裡緊緊握著浮屠節,面上卻難得帶了幾分無奈之色。
閔雲中也已看見她,語氣緩和下來:「妳師父呢,又出去了?」
重紫忙上前問好,回道:「師父在的,並沒有出去。」
閔雲中點頭勉勵兩句,便讓她回去:「勤奮些,不可讓妳師父失望。」

方才在摩雲峰放肆的男人此刻竟站在紫竹峰前,手握摺扇,面朝懸崖,只能望其背影,不知他是在看風景,還是在沉思。
重紫奇怪,不禁停住多看他幾眼。
發現動靜,男人側回身,目光登時一亮,揚眉笑起來,招手叫她:「南華幾時來了個這麼美貌的小師妹,我竟不知道。」
南華人人都認得自己,可見他並非南華弟子,重紫只覺那笑容過於親切,又聽他贊自己漂亮,小臉一紅,上前作禮:「不知師兄仙號,如何稱呼?」
男人俯身湊近她,拿扇面擋住二人的臉:「我啊,我姓卓,你可以叫我卓師兄。」
方才他說要找秦珂,莫不就是前日聞靈之提過的那位青華少宮主?重紫將前後事情一聯繫,再瞟瞟他手中扇子,越發確定,心道這少宮主舉止隨便,言語間更有逗弄的意思,可知是個玩笑不恭之人,於是含笑道:「原來是卓少宮主。」
男人愣了下,奇道:「好聰明的小師妹,妳怎知道我是誰?」
重紫抿嘴,指著扇面上的字:「青華宮,原不難猜。」
男人連連點頭,拉起她的小手:「南華甚是無趣,不如妳陪師兄出去走走,好不好?」
不將閔仙尊放在眼裡也就罷了,當著自己的面說南華無趣,未免失禮,重紫有點沒好氣,飛快縮回手:「有道是玩物喪志,南華弟子守護蒼生,勤奮修行,時刻不敢懶怠,是以南華山乃清修之地,原非尋樂之處,卓師兄怎的連這道理也不明白?」
被個小女孩教訓,男人大感意外,忍笑道:「有道理,說的極是,小師妹好厲害!」
重紫瞪他,轉身要走。
男人合攏摺扇,拉住她仔細打量,笑意更濃:「我猜妳是新弟子對不對?乖的叫我聲師兄,再陪我走走,今後保妳在南華不吃虧。」
哈,我還用你關照?重紫暗笑,也不說穿:「你又不是南華的人!」
「好眼力!」男人拿摺扇戳戳自己的下巴,「秦珂你認得吧,我可以叫他照看你,有他在,誰還敢欺負你麼。」
秦師兄?重紫心裡一動:「你和秦師兄很熟嗎?」
男人道:「當然。」
重紫遲疑:「那你能不能跟他說聲,我……」
話還沒說完,頭頂忽有藍光閃過,二人同時抬臉看,可巧正是秦珂御劍而來。
見到重紫,秦珂不出所料冷了臉。
重紫心裡委屈,低低地叫了聲「師兄」。
秦珂點點頭表示回應,接著便轉向那男人,皺眉道:「聽閔仙尊說你走了,果然在這兒。」
「聽他嘮叨,不如陪小師妹說話,」男人若無其事,溫柔地拉著重紫問,「小師妹叫什麼名字,拜在哪位仙長座下,我下回再來找妳……」
不待重紫回答,秦珂打斷他:「織姬來了。」
男人愣。
秦珂不急不緩道:「她如今四處亂找,剛才將我那玉晨峰翻了個遍,現下又去了摩雲峰,或許很快也會來這邊走走,看在兩派交情,我特地來與你說聲,卓師兄上紫竹峰藏著也好,想她必是不敢闖的,我卻要回去了。」
男人似乎對那織姬頗為頭疼,聞言丟開重紫:「走吧,我正要去找你。」

送走二人,重紫垂頭喪氣回重華宮,稟過洛音凡,然後下去修習蟬蛻術。話說這蟬蛻術與分身術大同小異,分身術主要靠演化幻體,蟬蛻術則是讓元神自肉身分離出去,大約是心神不定的緣故,重紫反復數次仍未能成功,到最後煩躁起來,竟忘記洛音凡的警告,不管不顧地讓元神衝出肉體。
這回當真成功了。
元神自肉身分離,重紫只覺渾身輕飄飄的,興沖沖地出門到處轉。
夜半,月涼如水,大殿內珠光已滅。
往常礙於禮節,不敢多打擾,重紫對師父日常起居幾乎一無所知,此刻元神出竅,心道他不會發現,竟生出幾分頑性。她悄悄來到洛音凡房間外,運起穿牆術,先探了個腦袋進去,左望望,右望望。
對現在的重紫來說,夜中視物早已不是問題,整個房間一覽無餘。
靠牆的木榻上,洛音凡安然而臥,白衣醒目。
師父是穿著衣裳睡覺的啊,重紫紅著臉吐了吐舌頭,暗自慶幸,咬住唇,忍住笑,將整個身體擠進牆,悄悄飄至榻前,因見幾縷長髮自榻上垂落,拖到地面,忙矮身跪下,伸出雙手替他收拾。
黑髮觸手順滑,竟帶得心裡一動。
重紫抬眸,看榻上睡顏。
薄唇微抿,雙眸微閉,雙眉微鎖,臉色略顯蒼白,縱然睡著了,那淡淡的柔和的氣質,仍是讓人情不自禁想要膜拜。
髮絲自指間滑落,重紫托腮。
僅憑這張臉,世間就再無人比得上了吧,為何總會令她生出錯覺,難道真的見過?
洛音凡早已察覺有人進了房間,加上神氣太熟悉,立時便知是她,心底詫異無比,若說前世的小徒弟做出這事,他並不奇怪,只不過如今的她規規矩矩,平日裡連大殿都很少進去,深更半夜潛入自己的房間,已經屬於很大膽的舉動了。
她這是要做什麼?
元神出體,尋常人自然看不見,但洛音凡是什麼修為,就算閉著眼,她的一舉一動也瞭若指掌。
早知這孩子要強,這麼快就能讓元神離體了。
洛音凡暗暗歎息,也有點尷尬。雖說今世的她年紀尚小,並不懂得什麼,可女弟子半夜潛入師父寢處,始終逾禮,何況前世……洛音凡開始慶幸自己平日睡覺就是入定,並不曾脫衣裳。
待要開口訓斥,好像不是時候。
小徒弟矮身跪在地上,開始替他整理頭髮,接著竟然發起呆來。
鳳眼迷離,只顧瞧著他出神,許久無動靜。
洛音凡無奈,輕咳了聲。
師父醒了!重紫嚇得三魂七魄全部歸位元,雙手將嘴巴連同鼻子一起捂住,半晌見無動靜,才拍拍胸脯,將憋著的一口氣吐出來,輕輕喘息。
經此一嚇,她仍未打算離開,而是伸手取過枕邊那支墨玉長簪,悄悄地放至案上。
明早師父起床,會不會發現?他只會以為是自己放錯了吧?
嫵媚的鳳眼眨了眨,得意地瞇起。
這點小動作,真以為能瞞過他?瞬間,洛音凡好氣又好笑,只覺當年那頑皮的小徒弟又回來了,不禁睜開眼,略帶責備:「重兒!」
師父果然厲害,被發現了!重紫做賊心虛,想要溜走。
瞬間還魂,原本只需一個仙咒,可是情急之下,不知怎的,元神竟再難回歸本體。
慘了,竟然回不去!
發現出問題,重紫傻眼了。
一看便知她是不聽警告,急於求進,強行剝離元神,才導致這樣的後果,洛音凡翻身坐起,既無奈又氣,披散著頭髮教訓道:「妳這般胡來,只會大傷元氣,倘若為師不在,肉身出事,妳將如何歸位!」
重紫差點沒哭出來,往榻前跪下:「師、師父……」
未及認錯,一隻手伸來在她額上重重拍了下,接著神識一恍惚,瞬間,人已經回到了房間裡,好端端地坐在自己的床上。
真的太輕率了!
頭一次頑皮就出事,重紫驚出身冷汗,當然不會再主動過去挨罵,乖乖地蒙著被子睡下。

可惜小孩子就是這樣,越縱容,越放肆,洛音凡這次不曾責罰,重紫越發地看出師父好說話,第三日早起,洛音凡剛起床,就見送信的靈鶴等在大殿外,見了自己便畏畏縮縮地蹭過來,腦袋幾乎垂到了地上,走路姿勢非常奇怪。
看清狀況,洛音凡失笑。
竟敢擅自拿靈鶴修習移魂術,想必是元神互換,不能歸位,小徒弟當真該吃個教訓了!
他板起臉:「不長記性,就罰妳做一天靈鶴。」
重紫欲哭無淚,搖搖細長脖子,跟進殿去圍著他轉。
洛音凡哪裡理她,丟出一封信:「去送信。」
真要這副模樣去送信?重紫求了半日無果,只得拍拍翅膀,無奈這身體始終不是自己的,勉強飛了半米高,就因掌握不好平衡跌落下來。
「師父,弟子的肉體現被靈鶴占著,會被它弄出事的!」
話音剛落,殿門外「重紫」忽然走了進來,塌著腰,挺著胸,昂著脖子,一步一抬腿。
重紫羞得簡直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見她拿長嘴銜自己的衣角,洛音凡也好笑,助她與靈鶴分別歸了本體,歎氣:「妳這般性急,萬一出事,如何是好!」
聽出擔心,重紫咬唇笑,半晌道:「師父不在,我才不會修它。」
洛音凡搖頭,拉她至跟前,語重心長道:「重兒,為師教妳術法,並非盼著妳名揚天下,而是希望為師不在的時候,妳能保護自己周全,如今妳這般胡來,只會傷到自己,叫為師如何放心?」
重紫沉默許久,低聲道:「師父,弟子是阿紫,不是重兒。」
「妳……」
「我天分不高,師父收我,還對我這麼好,是因為以前的重紫嗎?」
被她一語點破心結,洛音凡看著面前那雙紅紅的、有些失意的眼睛,沉默。
他會這樣縱容她,愛護她,不可否認,完全是因為愧對前世的她,賜名,送星璨,他就是把她當作前世的重兒來對待,可是她呢,言行,相貌,早已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根本不記得什麼,有時連他自己也懷疑,他守著的這個徒弟,到底是不是當初那可憐的孩子。
這樣的補償,究竟是不是她想要的?因為他的內疚,就要她承受來自前世的一切,對她會不會太不公平?
這些問題,他從未想過。
或許,有些錯本來就是彌補不了的。
殿內寂寂無聲,旁邊靈鶴無故被擺了一局,原本滿肚子委屈,想要再討些公道,此刻察覺氣氛凝重,也只好識相地銜起信踱出殿外,拍拍翅膀飛走了。
終於,洛音凡扶住那小小肩膀:「不喜歡,師父便不叫重兒了。」
重紫看他一眼,垂眸:「只要師父真的喜歡阿紫,叫什麼都是一樣的。」
「師父喜歡以前的重兒,也喜歡現在的阿紫。」
「阿紫好,還是重兒好?」
聽話懂事的孩子一旦倔起來,比頑皮的孩子更難應付,洛音凡哭笑不得,這如何能比?本就是一個人。
從未見過師父這麼為難的模樣,重紫心裡暗樂,決定先放過。
「師父是把阿紫當成重兒嗎?」
「阿紫,重兒,都是師父的好徒弟。」
那個師姐,她才不是什麼好徒弟!重紫腹誹,她讓師父失望,自己可不會,日子久了,師父總會發現自己的好處。
洛音凡沒忘記方才的事:「再要亂來,定不輕饒。」
「知道了!」

第三十五章 初露鋒芒
名師出高徒,這句話未必是真理,可在重紫身上卻得到了充分的證明,在洛音凡細心教導下,重紫術法突飛猛進,兩年後竟小有成就,南華新弟子裡,數她與司馬妙元風頭正盛,不過中間也有區別。
司馬妙元出名,是天分高術法強,而重紫的名氣,卻是來自容貌。
這有個緣故,現今重紫的術法遠非當年能比,較真的話,未必會輸給司馬妙元,只不過她素來低調,不愛出風頭,是以外人都不知道,反倒是年齡漸長,身體容貌上的變化更加明顯,關注的目光不出意外地越來越多,凡是來過南華的年輕仙門弟子提到重華尊者,勢必都會順帶說上一句「他老人家座下有個極美貌的徒兒」。
司馬妙元雖不忿,可任憑她如何嘲笑挑釁,重紫只是不理,倒也免去許多麻煩,同輩弟子們知道她的為人,偏見漸除,不少人還有獻殷勤的意思,惟獨秦珂對此視若無睹。
十四歲的重紫也有少女心事,對於外貌上的優勢,她原本沾沾自喜,然而自打發現秦珂態度無任何轉變,知道他並非以貌取人的那種,也就灰了心。
最近她更鬱悶,因為洛音凡再次閉關了,長達兩個月。
入關前,洛音凡特地將她叫去囑咐了一番,大略意思是修煉至關鍵處,心神歸一,她身上的仙咒有可能會失靈,因此不許亂走,免生意外。
師父每三個月閉關一次,出關時臉色都極差,定是真神損耗嚴重,可知其艱辛程度,重紫看著心疼,也曾問過緣故:「師父說過,凡事不可急於求進,來日方長,何必這樣辛苦?」
洛音凡先是不答,被問得多了,只說是一門極重要的術法。
勸阻不了,重紫無奈,照常修行,偶爾也會出去找其他弟子說說話,相比司馬妙元,她人緣還不錯,與燕真珠又走得格外近些。
就在此時,仙門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
駐守人間的弟子送回消息,有妖族在洛河一帶作亂,虞度與閔雲中商議之下,認為是個歷練的好機會,決定在委派任務時帶上一些新弟子,新弟子們得知消息,皆摩拳擦掌十分踴躍,學了兩年術法,總算能親自上陣見識了。
作為新弟子裡的拔尖人物,司馬妙元第一個自告奮勇請命,虞度應允,再根據慕玉推薦,酌情選了幾十個新弟子。
重紫聽到消息已動了念頭,見虞度始終不提自己,遂主動請求前往。
洛音凡不在,虞度原是不答應的,閔雲中卻很讚賞:「果然是護教的徒弟,術法好壞且不說,正該有這樣的膽識,她是紫竹峰唯一的傳人,行事也還穩重,出去歷練一番有何不可!」
虞度轉念一想,這孩子資質雖不算拔尖,卻也不差,兩年來總不至於落後太多,歷練歷練對她來說是好事,反正新弟子去也多是探聽消息,不會正面應付強敵,到時叫秦珂多留意就行了。
原來這次是由秦珂帶兩百弟子前去,新弟子們跟隨一道出行,這也是重紫堅持前往的原因之一,洛音凡閉關修煉至緊要關頭,哪裡知道重紫已高高興興跟到人間除妖去了。

兩百南華弟子匆匆趕往洛河,途中極少停留,新弟子們到底韌性不足,頭一次跟隨出山,從早到晚御劍趕路,幾日下來紛紛顯露疲態,將那滿腔壯志滅了一半,惟有重紫與司馬妙元忍耐不出聲。
正好燕真珠也在一行人中,怕她支援不住,上來關切道:「累了沒有,姐姐帶妳一程。」
這兩年苦修,練上個一整天是常事,重紫搖頭謝過。
燕真珠驚訝,贊道:「早知道妳不會比人差,好樣的!」
重紫與她並肩而行,眼睛盯著前面秦珂與司馬妙元,甚覺無趣,成日裡女弟子們都愛圍著他轉,難得有機會說話,他也始終淡淡的,可知並沒將自己放在眼裡。
燕真珠是過來人,看出不對,拿手指戳她的額頭:「小小年紀想什麼,他只是二十五歲修得仙骨,長生不老罷了,想當年他出道時,妳還沒出生呢!」
重紫原有些懵懂,經她一打趣,頓時鬧了個大紅臉。
「師兄師妹,天造一雙,地設一對,放心,他眼高於頂,公主也搶不去的,妳快快修仙骨,到時求尊者作主,去跟掌教說聲,他敢不從師命?」
重紫一聲不吭,抬手去打她。
燕真珠笑著御劍上前去了。
重紫跺腳就要追,冷不防發現前面秦珂正轉身朝自己看,於是尷尬地停住,規矩了。
秦珂受了虞度囑咐,想連日趕路,她可能會支持不住,所以打算問一問,哪知回身就見她御劍亂跑,心裡奇怪,將她叫到面前:「何事慌張?」
想起方才燕真珠的話,重紫大窘:「沒事。」
「閔仙尊才誇師妹穩重,怎的出門就慌起來,」旁邊司馬妙元輕笑,假意安慰,「小小妖怪作亂,怕什麼,只要跟緊我們就沒事了。」
秦珂顯然也不滿意:「仔細跟好,免得生事。」
見他跟著司馬妙元看輕自己,重紫氣性上來,想他反正對自己有偏見,乾脆不管了:「師兄放心,重紫術法雖差,尚有自知之明,絕不會給師兄惹事。」說完再不理二人,退至燕真珠身旁。
司馬妙元不悅:「仗著有尊者撐腰,對師兄如此無禮!」
秦珂沒有責怪:「走吧。」
這邊燕真珠歎氣,拉重紫:「他原是一番好意,怕妳支援不住,妳向來待人有禮,怎的頂撞起來?」
重紫側臉,小聲:「哪裡是他,分明是掌教的好意,他才不想理我呢,我何必自討沒趣!」
燕真珠看著她腳下星璨道:「他是個聰明人,心裡其實很明白,妳原是無辜的,只怪尊者他老人家行事太不妥當。」
聽人說師父的不是,重紫蹙眉,含蓄道:「長輩行事,我們做晚輩的怎好議論。」
「我知道妳不愛聽,」燕真珠輕哼,「妳別以為尊者如今待妳好,就指望太大,他老人家做事可從未手軟過,無情的名聲不是白得的。」
重紫搖頭:「師父不無情。」
燕真珠道:「不無情,他又怎能當上仙盟首座,妳那個師姐,正是太傻太信他,到頭來落得那樣下場。」
重紫原本就對那位師姐沒好感,聞言將臉一沉:「正是為她,師父連逐波都不要了,這能叫無情麼?」
燕真珠嗤笑:「沒有逐波,他老人家照樣六界無敵,你當一柄劍對他有多重要,當真有情,他就不會冤枉……」
重紫不悅:「真珠姐姐!」
「罷了,說不過妳。」

眼見離洛河近了,重紫精神尚好,秦珂也為她隱藏的實力驚訝,打消了叫人帶她的念頭。一行人很快行至洛城,秦珂命眾弟子進城歇息,再派兩人過去與駐守的仙門弟子接洽。
走進城門,重紫悶悶不樂落在後頭,說什麼也不肯再到秦珂跟前去,燕真珠勸她不過,自己先到前面聽命,城裡大街上,人來人往,出了事,仙門弟子立刻便會知曉的。
重紫磨蹭著,待秦珂他們消失在前面轉角處,才準備跟上,就在此時,左手邊傳來說話聲。
一名黑衣女子與一位年輕男人走過來。
女子自是年輕美麗,男人的微笑卻分外好看,淡淡的,帶著無限包容與溺愛,有點像……
重紫連忙打消腦中念頭。
胡思亂想什麼,師父才不常笑呢,而且笑得絕對沒這麼溫柔,也沒這麼……這種感覺真奇怪。
兩人出現的速度太快,就像突然冒出來的一般,重紫正是為此驚訝——好高明的結界,竟能瞞過秦珂他們!
她兀自揣測,那女子卻已察覺到,側臉看她一眼,若無其事拉著男人出城去了。
重紫有點尷尬,加快腳步。
這種結界應是仙門特有,頭一回出來對付妖怪吧,太緊張,看什麼都疑神疑鬼的。

夜裡,兩名弟子帶回消息。原來當年逆輪魔宮鼎盛時期,吞併妖界,妖族各部落紛紛臣服,後來南華一戰,逆輪敗亡,魔宮陷落,眾妖魔沒了容身之處,各奔東西。
魔劍雖勉強成就萬劫,無奈野心不足,直至魔尊九幽現世,於虛天開闢九幽魔宮,魔界才重新得以一統,妖族本就四分五裂,收服起來不費太多力氣,先後歸順了九幽,只剩那些不肯稱臣的小股勢力遺落在人間。
這次洛河水妖作亂,為首的乃是隻蛟王。
己方人雖少,但個個實力不弱,而且虞度還賜了法寶縛妖綾,對付尋常魔王應不成問題,秦珂素來沉著,與幾名大弟子商議之下,決定先派人去洛河探路,主動接下任務的,是閔雲中的徒孫林真。
秦珂又問新弟子:「你們誰願意跟隨前往?」
司馬妙元立即道:「我去。」
重紫想了想,亦上前:「重紫願去。」
秦珂看她一眼:「妙元,妳隨林師兄走一趟,凡事小心,不可妄為。」
司馬妙元得意地應下。
重紫不作聲。
當夜司馬妙元隨林真潛往洛河,至第二日清晨返回,成功完成任務,探得詳細消息與路徑。原來那蛟王住在洛河河底千尺窟裡,手底大小水妖近兩千,都無甚可怕,惟有那隻蛟王修煉五百年,有些難對付。
秦珂與幾位大弟子商議,安排下法陣,決定自領一百弟子,帶縛妖綾,由林真引路,先去千尺窟收那蛟王,餘下的一百人與新弟子們,則一併由燕真珠帶領,司馬妙元領路,半個時辰後前去接應,那時蛟王與主要部下估計已伏誅,新弟子們對付潰散的小水妖,應該不成問題,這也是虞度所指的「歷練」,積累臨陣對敵經驗。
速戰速決,免生枝節,行動時間定在次日夜。
新弟子們頭一次對敵,緊張又興奮,都不停地掐算時辰,時候一到,秦珂他們果然捏了隱身訣,御劍往洛河去了。
不知怎的,重紫總是坐立不安。
燕真珠只當她緊張,過來安慰:「有姐姐在呢,怕什麼,到時跟緊我就行了。」
重紫搖頭:「我就是擔心,秦師兄他們……」
燕真珠笑道:「秦師叔做事素來沉穩,掌教才這麼倚重他,我看他安排很周密,你想到的,他還想不到?何況他的術法在仙界也很有名,能出什麼事。」
重紫想想也對,一笑:「姐姐說的是,可能是我頭一次出來,太緊張了。」半晌又歎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強中更有強中手,多考慮總是好的,前日城裡還有位高人姐姐在,設的好厲害的結界,連秦師兄和你們都瞞過了呢。」
燕真珠「哦」了聲:「何方高人?」
重紫將前日所見那對男女的事講了出來:「我看那位大哥乃是凡胎肉體,可見施展術法的必是那位姐姐。」
燕真珠臉色凝重起來:「她長什麼模樣?」
重紫根據記憶細細形容了一番:「不知是哪個門派的……」
燕真珠驚得站起來:「陰水仙!」
重紫莫名:「什麼?」
「陰水仙!她是陰水仙!難道九幽魔宮先一步插手了?」燕真珠迅速招手叫來一名弟子,「快去請幾位師兄,事情有變!」
重紫總算明白她說的什麼,失聲:「她就是陰水仙!」
陰水仙,魔宮四大護法之一,據說她原是天山派弟子,怪不得設結界用的仙門手法!
很快,燕真珠將眾人召集至一處,眾人得知都變色。
「前日從駐守弟子處得到消息,並未聽說附近有九幽魔宮的人出沒。」
「會不會看錯了?」
「無論如何,小心為妙,魔宮護法現身,這件事只怕不簡單,秦師叔他們此去很可能會中計,」一名弟子制止眾人,看燕真珠,「秦師叔臨行前,將這裡的事交與妳,便由妳來主持大局,妳有什麼主意儘管說吧。」
燕真珠沉吟。
司馬妙元忍不住道:「城裡既然有駐守的弟子,找他們調人去救!」
重紫阻止:「不可!洛城一帶地廣人稀,周圍無所依傍,駐守的弟子原就不多,若是再調人離開,城內空虛,萬一九幽魔宮趁機來襲,要道失守,豈非因小失大?」
司馬妙元道:「那秦師兄怎麼辦!」
「陰水仙來洛城,並不代表什麼,這些都是猜測。」重紫邊想邊道:「依我看,還是前往最近的門派求救最妥。」
燕真珠道:「最近的雲崖山,來去至少一日。」
「方才妙元不是說洛河一帶地勢平坦麼,不容易設埋伏,秦師兄素來謹慎,真發現了,必會及時退回來,就算他們已進了千尺窟,有掌教所賜法寶在手,應該也能支持些時候,我們只一邊派人去雲崖求救,一邊按時前去接應,看情況再說,能救則救,不能則退回城來,等待援助。」
「姐姐倒小看了妳!」燕真珠目光一亮,轉臉問眾人,「你們的意思?」
眾弟子皆點頭:「甚妥。」
司馬妙元急道:「如此,豈不是將秦師兄他們置於險地!」
重紫其實也很擔心,默然半晌,道:「縱然秦師兄在,也必會以大局為重。」
「妳!」
燕真珠正吩咐幾名弟子去雲崖山,見狀回身喝止二人,再等半個時辰,約定的時間到,立即帶眾人趕去洛河接應。

寬闊河面,景象駭人,妖風呼號,黑浪滔天,豎立如牆,似乎整條洛河要被倒翻過來了,巨浪不停拍打著岸邊岩石。
這洛河長數百里,寬約百丈,兩岸是一望無際的平原,放眼所有景物盡收眼底,半路上就已發現仙門告急信香,此刻所見更證實了先前的猜測,眾人隱去神氣,趁夜色小心翼翼靠近千尺窟所在河段。
漆黑水底隱約透出紅色光芒,燕真珠認出來:「是縛妖綾!」
司馬妙元喜道:「秦師兄他們沒事!」
重紫也喜悅,但定睛一看,那浪濤之顛,有位黑衣女子仗劍而立,足踏一粒人頭大的藍色魔珠,正是當日所見陰水仙。
渾身上下再不見半點溫順之態,只餘冷狠,儼然魔宮護法。
聽說這陰水仙原是天山派有名的美女,想不到竟會墮落入魔,她果真那麼不堪,愛上了自己的……師父?
重紫臉上一熱,趕緊收心斂神。
陰水仙身後跟著數十妖兵魔將,並上千的小水妖,想是自蛟王老巢逃出來的,可知秦珂他們順利進了千尺窟,不料陰水仙突然帶兵來襲,斷了後路,一百弟子被困在了河底。
「她用汲水珠封住了千尺窟入口,」燕真珠看得真切,知道秦珂他們尚能支撐,當即揮手,「快退!」
司馬妙元卻道:「那些小水妖不足為奇,我們也有這麼多人,合力上去,難道還對付不了她?」
道理上是這樣,重紫依舊搖頭:「還是退回洛城穩當。」
「貪生怕死,也配當重華尊者的徒弟!」司馬妙元一心救秦珂,哪裡肯聽她的話,自顧自衝了出去。
燕真珠急怒:「司馬妙元!」
陰水仙早已發現有人靠近,轉臉過來。
事已至此,重紫也想早些救秦珂,忙道:「引開陰水仙,打碎那魔珠,讓秦師兄他們衝出來便好。」
己方人多,燕真珠鎮定,命十來個弟子護著新弟子們在後面,專對付那些小水妖,自己則率其餘弟子朝陰水仙與魔將們圍上去。
陰水仙並不意外,冷笑:「送死的總算來了。」
長劍高揚,帶動河面巨浪如黑龍,朝眾弟子卷來。
堂堂魔宮護法,百年修為,非同小可,司馬妙元衝在前面,見狀倒吸一口涼氣,知道自己鹵莽,急中生智,瞬間倒轉身,雙足朝上頭朝下,總算勉強避開攻擊。
燕真珠鬆了口氣,喝道:「回來!」
顯露了一手高超的御劍術,司馬妙元非但沒有絲毫得意,反而驚出身冷汗,知道自己莽撞,連忙退回去。
大部分弟子與那些妖兵魔將對上了手,新弟子們對付小水妖,雖有些手忙腳亂,倒也未落下風,燕真珠領著十來個弟子圍住陰水仙苦戰,無奈陰水仙始終穩穩立於浪尖,汲水珠亦紋絲不動。
千尺窟內,秦珂等人原打算用縛妖綾捉拿蛟王,誰知陰水仙突然來到,一時兩面受敵,不得不暫時放過蛟王,以縛妖綾與洞口汲水珠對抗。
司馬妙元打散幾個水妖精魂,還是記掛著秦珂,見陰水仙只管對付燕真珠等人,心下暗喜,悄悄移動身形繞向她背後,打算偷襲。
陰水仙身經百戰,哪裡會上這樣的當,微嗤,左手掌心朝下,猛地一握。
重紫早已看出不對,正要開口提醒,司馬妙元已寶劍橫劈,掃向那顆藍色汲水珠。
劍氣精純,短短兩年修成這樣已是了不得。
陰水仙似渾然不覺。
自以為得手,司馬妙元正沾沾自喜,忽覺足下波浪震動,頃刻之間,四道黑水練分別自斜角射來,頓時大驚,連忙凝集全部靈力,揮劍結印,勉強擋去一道,當下喉頭一甜,險些跌落入水。
眼睜睜看另外三道水練卷來,躲避不及,她這才明白自己自視過高,頓生絕望。
情況危急,好歹是同門師姐,不能不顧其性命,重紫離得近,忙拋出星璨擋下一道水練,同時施展瞬息移動之術至她身旁,單足踏浪,左右雙掌同時揮出,成白鶴亮翅之勢,各接下一道,掌動不停,淩空上行合劃一半圓,猛地下按,但聞「嘭」的一聲,足底巨浪炸開,水花濺出足有十丈。
眾南華弟子與妖兵魔將們,連同陰水仙都忍不住側臉看過來。
小小年紀,竟能接下陰水仙七成功力!
眾人都震驚,實際上重紫自己明白,陰水仙何其了得,自己哪敢硬接,這一招應急之術,正是洛音凡所授絕學「移花接木」,借機取巧,將力量改變方向,借足下水力釋放掉而已。
陰水仙「咦」了聲,擋開燕真珠的攻擊,開口問:「妳是誰?」
到底才修行兩年,靈力不足,為救司馬妙元勉強用出這一式,已是大傷元氣,重紫只覺胸中氣血翻湧,心道不如拖延時間等待援兵,至少引她分神,好教燕真珠等人得手,於是收了星璨,作禮答道:「重華座下弟子,重紫。」
陰水仙美目微動:「妳便是洛音凡新收的徒弟?」
重紫不答,運氣調息,半晌道:「前輩也曾是仙門中人,何必為難仙門弟子,若能高抬貴手……」
「果然是洛音凡的徒弟,句句大道理。」陰水仙打斷她,淡淡道,「我與仙門早已無干,放過他們,哪有那麼容易。」
重紫道:「前輩太無情。」
「無情?」陰水仙冷笑,「妳可知道,誰才是重紫?」
「是我師姐。」
「她喜歡你師父,你何不回去問問,你師父是如何對她的。」
重紫目瞪口呆,雖說她很討厭那個師姐,但這番話實在驚天動地,未免有損師父威名,一時又驚又怒,漲紅臉斥道:「妳自己……也罷了,我師姐已經不在,又何苦壞她名聲!」
陰水仙嗤笑不語。
燕真珠早已過來將司馬妙元救走,所幸她二人都離得遠,沒有聽清,見重紫還站那兒,不由著急,連連喝命她回去。
眾弟子加緊攻勢,陰水仙也懶得多說,長劍引天風,黑袖掀巨浪,鋪天蓋地掃向眾人,同時探左手入懷,取出只錦袋,從中倒出一小撮褐色泥土。
那是什麼?重紫愣了下,猛然想起上個月在書上看到的圖樣:「息壤!神之息壤!」
昔年神界尚未覆滅,息壤乃是天神之寶,傳說只須小小一撮,便能自行生長成丘成山,想不到如今竟落到陰水仙手上,她如何取得的!
看她的意思,難道是打算……
「有些見識。」陰水仙擋開眾人攻勢,手托息壤,笑容變得毒豔,「不早動手,正是要引出你們,待我料理了下面的小輩,再與你們計較。」
燕真珠等人大驚,顧不得什麼,齊齊撲上來。
陰水仙喝道:「蛟王,你還不肯捨棄巢穴,歸順聖君,是要與他們陪葬麼!」
遠處隱隱傳來一聲巨響,大約兩裡外的河面上,豎起十幾丈高的水柱,一道黃影自水柱裡現身,旋風般朝這邊卷來,須臾已至面前。
那是個面目猙獰的黃袍妖,朝陰水仙陪笑作禮:「小王早有歸順之心,勞煩陰護法引見。」
陰水仙神色緩和了些:「蛟王素有勇猛善戰之名,聖君自不會虧待你。」
先前聽那話蹊蹺,只來不及深想,此刻見狀,重紫一顆心直往下沉。
千尺窟乃是蛟王老巢,當然不只一個出口,他不肯早些逃出來,無非是捨不得老巢,不甘心的緣故,如今被迫下定決心,秦珂他們則被徹底困在了河底。
與人稱臣,哪比得自在為王?蛟王長歎一聲,低頭看水底縛妖綾的紅光,再看看周圍潰散的部下,想仙門逼得自己無容身之處,恨意更重:「他們是出不來了,陰護法何不快些動手!」
「陰護法且慢!」重紫忽然道,「妳當真只顧自己得手,就忘記了別人的安危?」
不出所料,陰水仙面色一變。
「什麼意思?」
「妳難道連那位凡人大哥的性命也不顧?」
陰水仙倏地縮回手,厲聲:「妳把他怎樣了!」
這樣要脅她未免卑鄙,但重紫為救秦珂已經顧不得了:「當日我見前輩與那位大哥關係匪淺,無意中告訴了真珠姐姐……」停住。
陰水仙冷冷看著她。
心知她在試探,重紫不慌不忙抬眸與她對視,帶了絲微笑:「仙門弟子尋了兩日,一個時辰前,在洛城找到他,陰護法雖將他隱藏得很好,卻沒料到他會自己出來行走吧。」
「條件?」
「放過仙門弟子。」
「妳如何能作主放他。」
「我不能做主,但妳若殺了仙門弟子,事情就更難說了。」
重紫微笑,兩手冷汗。這些其實都是猜測而已,那樣的人,陰水仙定然不會帶他回魔界,魔界也不會有那樣的人,看當時陰水仙設結界,那人似全不知情,分明是陰水仙對他說了謊,所以她才敢大膽猜測,也是陰水仙太緊張,否則多問幾句就要穿幫了。
「不愧是仙門中人,小小年紀便會使手段。」陰水仙側身,帶動腳底藍色汲水珠也跟著平移開。
瞬間,河底紅光大盛,一條紅色鮮亮的寶帶卷上來,分水開路。
重紫大喜。
「陰水仙,妳這蠢物!」低沉的冷笑聲,前一刻還很遠,很快就近在耳畔了。
「蟲子!」燕真珠的呼聲。
重紫慌忙閃避,饒是反應得快,背後仍覺一冷,心知來了大人物,這般強大的魔力自己是萬萬受不起的,情急之下,重紫再次施展「移花接木」,借足底河水將力量消去大半,然而剩下的力量仍使得她眼前一黑,噴出一大口鮮血,險些暈過去。
紅綾捲來,將她帶入懷裡,卻是自水底脫困的秦珂。
陰水仙與一名鬼面人對面而立,皆有怒色。
「你來做什麼!」
「你那相好的一根汗毛也沒掉,聖君早料到妳會壞事,堂堂護法竟被小丫頭誆了!」
有弟子已認出那鬼面人:「欲魔心!」
欲魔心轉臉打量重紫:「移花接木?」
不只他,燕真珠等人也都駭然,欲魔心乃是堂堂魔宮大護法,那一掌力道顯然不輕,縱然有「移花接木」,可她到底才修行兩年,根基限制,半點作不得假,硬接一掌,不知還有無性命在。
秦珂當即扣住她脈門,半晌鬆了口氣,暗暗驚疑。
「活著?」欲魔心也覺吃驚,方才算準她定要斃命的,誰知掌出便察覺她體內似有股極弱的陰柔的力量,硬將他掌力化了一部分,「這麼快便修得護體仙印,洛音凡果然教出好徒弟。」
護體仙印!燕真珠等人恍然,又喜又憂。
情況突變,誰也想不到欲魔心會來,再戰下去必定危險,惟有放走蛟王了,秦珂斷然下令:「回洛城!」
「哪裡走!」得知被騙,陰水仙大怒。
欲魔心哼了聲,揮手,周圍數百魔兵即刻現形,原來他趁眾弟子全神對付陰水仙時,已布下了陣勢。
眾南華弟子被圍在中間,臉色都差到極點。
看情形,今日惟有捨命一戰了。

岸邊浪花飛濺,長長的斗篷紋絲不動,與腳底的黑色礁石連成一體。
半晌,他抬起那只戴著紫水精戒指的手,接下一滴飛濺的河水:「很熱鬧,比我想的熱鬧多了,她的確沒讓我失望。」
「她將來一定能入魔?」不知從哪裡傳來的聲音,有點粗。
「普天之下,萬物皆能入我之門。」
「別忘了規則。」
亡月側臉:「你好像忘記你的身份了。」
「不敢,主人。」那聲音恭敬回答。

魔宮兩大護法現身,轉眼間已有十多名弟子負傷,秦珂見狀,心知不能再拖,斬去圍攻的幾個魔兵,移至燕真珠身旁,將重紫丟到她懷裡:「隨我來,有機會帶新弟子先走!」
司馬妙元拉住他:「秦師兄!」
欲魔心與蛟王正巧被十來個弟子拖住,機會難得,秦珂運足靈力,八荒神劍藍光大盛,罡風形成一個個小旋渦,橫掃過去,數十魔兵瞬間灰飛煙滅,緊接著,八荒劍帶著水珠如彈,直擊陰水仙。
陰水仙輕易避開,劍氣直劈燕真珠與重紫:「想要救人?誰也走不了!」
此招故現破綻,秦珂原是想引她對自己下手,好教燕真珠乘機帶重紫等人逃走,誰知她竟不上當,只得變招去擋。
忽然,陰水仙變色,收招急退。
夜空現奇異光芒,須臾,雲中一劍直直墜下,劍挑星落,光華耀眼,恍若白晝。
「落星殺!」眾弟子歡呼。
劍斬下,光驟滅。
年輕的白衣仙人步雲而下,踏足河面的那一刻,排空黑浪陡然平靜。
「陰水仙,妳如此妄為,枉費雪陵一番苦心。」熟悉的聲音。
師父!師父來了!重紫喜得睜大眼,顧不得胸口疼痛,努力探臉去看。
眨眼間,洛音凡便出現在面前,探手查看她的傷勢。
再看那邊陰水仙,只見她安然無恙立於浪尖,旁邊欲魔心嘴角卻溢出鮮血,可知是替她擋了這一劍,黃袍蛟王已是駭得呆了。
欲魔心咬牙拭去血跡:「洛音凡,又是你!」
陰水仙也不扶他,冷冷道:「今日欠下大護法一個人情了麼。」
欲魔心怒道:「若非聖君旨意,妳當我會出手?」
陰水仙道:「爭執無益,撤!」
小徒弟受傷極重,洛音凡大怒,冷然側身,抬左手,並二指拈劍鋒送出,墨峰劍頓時帶著雄壯勁氣,如青龍騰空,直朝欲魔心捲去。
不遠處,亡月笑道:「看來我要出去了。」

原以為今日必勝無疑,想不到最後會吃這麼大的虧,連性命也難保,欲魔心負傷,速度大減,陰水仙咬牙,運畢生魔力要去替他擋。
眾目睽睽之下,一道黑影悄無聲息出現。
左手輕抬,碩大的紫水精戒指在黑夜裡光華奪目。
單掌對劍氣,轟然巨響,大地搖晃,洛河水四下炸開,刹那間幾乎可見河床。
洛音凡自是紋絲不動,意外的是,那人竟也未後退半步,眾弟子幾乎不敢相信面前發生的事情,都睜大了眼睛,連帶洛音凡自己也吃了一驚,這一劍他已用了七成靈力,縱使萬劫在世,硬接下來也沒這麼容易,此人分明毫髮無損,當今六界竟還有這樣的人物?
水花落盡,終於現出那人模樣,是個男人,身材修長,幾乎全身都裹在黑斗篷裡,連同眼睛都被斗篷帽遮住,只露出蒼白的尖下巴,猶如古墓幽靈,神秘,邪氣。
欲魔心與陰水仙大喜下跪:「參見聖君。」
眾弟子變色。
最震驚的莫過於重紫,她用盡全力張嘴,立即有無數血沫子湧出,帶動口齒也含糊不清:「亡……月。」
亡月轉身,帶欲魔心等人遁走。
「九幽!」確認他的身份,眾弟子都看洛音凡。
都說魔界以萬劫為尊,這麼多年一直追尋魔尊九幽蹤跡,今日交手,方知此人法力遠在意料之外,小徒弟的傷勢不能拖,原不宜久戰,洛音凡伸手自燕真珠懷裡接過重紫,說了句「速回南華」,便御劍消失在天際。

第三十六章 天山雪
白衣被吐出的血染紅,劇烈的疼痛感反而在逐漸減輕,重紫很快感知師父在替自己接續靈力,心內一絲甜蜜悄然漾開。
記憶裡,師父從沒抱過她。
很喜歡,很安穩,很放心,應該是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就什麼也不怕了。
師父身上的味道真好聞……
重紫悄悄吸鼻子,睜開眼,望見線條柔和的下巴、緊抿的薄唇,還有垂落眼前的幾縷黑如墨的長髮。
不知為何,重紫有點害羞,連忙將臉埋進他胸前,悶悶地叫了聲「師父」。
沒有回應。
他在生氣?重紫抿嘴,輕聲道:「弟子知錯,師父別生氣了。」
知錯知錯,卻每每做出讓他驚心的大事!洛音凡原是打算要狠狠責罵她一頓,然而見到她這身受重傷的模樣,哪裡忍心再罵,只冷著臉。
「師父?」
「師父。」
……
牽動胸口疼痛,重紫劇烈咳嗽。
手臂一緊,洛音凡終於低頭看她,有無奈之色:「回去再說。」
重紫眨眼道:「只要師父不生氣,弟子甘願受罰。」
洛音凡嚴厲道:「為師入關前如何吩咐妳來的,可知道擅自跑出來,有什麼不對?」
「擅自跑出來,讓師父擔心,是不對。」兩年來,重紫早已能在他跟前應付自如,一本正經望著他,「師父叫我保重自己,我卻讓自己受傷,更不對了。」
這個可氣又可愛的小徒弟!洛音凡迅速移開視線,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最終歎了口氣。
師父竟會臉紅!重紫偷笑,情不自禁伸臂抱住他的脖子:「師父不想我受傷,可我也不想輸給別人啊。」
洛音凡不動聲色拂落她的手:「不長記性,回去面壁思過半年。」
「弟子不敢了。」重紫再次將臉埋在他懷裡,忍笑忍得胸口顫抖,牽動傷勢,疼得哎喲呻吟。
受了重傷,師父心疼她還來不及,能罰個什麼,面壁思過不過是讓她在房間休養罷了。
洛音凡果然放軟語氣:「傷了元氣,不要多話。」
「師父,我們這好像不是回南華呢?」
「去小蓬萊。」
「去那兒做什麼?」驚訝。
「不要多話。」
……
「師父累嗎?」
「不要多話。」
「我沒多話。」
「不許再亂跑。」
「知道了。」
……
怒火,連同故意作出來的冷意,都隨風消散,俊臉恢復柔和,泛起一絲淺淺的、愛憐的微笑。
永遠留在紫竹峰,永遠不要記起來,永遠是師徒,讓她可以安安全全在他羽翼下長大,在他懷裡撒嬌,快樂地生活。

夢境很亂,也很奇怪,許多面孔不斷在眼前閃現,有爹娘,有亡月,有秦珂,有燕真珠,有虞度,有閔雲中,還有很多不認識的卻很眼熟的人……可是夢裡發生過什麼,醒來後就全不記得了,唯一記住的,只有那張熟悉的淡漠的臉,還有一雙為她擔憂的眼睛。
房間很美,繡帳如霞,軟榻精緻。
溫柔的懷抱卻不見了。
師父呢?重紫正欲開口叫他,忽然聽見外面隱約傳來說話聲,忙坐起身,咬牙忍住胸口傷痛,緩緩下了軟榻,放輕腳步,吃力地挪到外間。
門外,儼然一個仙境般的所在。白霧迷蒙,鳥啼聲幽,奇花遍地,異果滿枝,芳香沁人。
當然,重紫最先看到的還是那白如雪的身影,幾乎與霧色融為一體。
他背對著這邊,身旁還站了一名女子。從側面看,女子很年輕,粉面朱唇,綠裙拖地,如同碧葉托粉蓮,淺淺的笑,端莊又溫婉,略帶慈悲,好似傳說中南海那位觀音菩薩。
「她傷得重,根基又淺,這一路幸虧有尊者替她接續靈力,倒不會留下什麼病根,只是幾味藥難得,需要些時日。」
洛音凡放了心,點頭:「我師徒二人便多打擾妳幾日。」
「雲姬面前,尊者何須這般客氣,只是她現在不能妄動真元,還須尊者替她接續靈力才好。」
「勞妳忙了一整日,早些歇息。」
「雲姬沒事,」女子垂眸微笑,接著又搖頭,「聽說她叫重紫,尊者如此,又是何必。」
……
兩人議論的話題始終沒有離開自己,並未涉及其他,重紫卻聽得滿心不悅,手指不覺抓緊了門框。
她就是雲仙子?傳說中醫術超群的仙界第一美女,卓雲姬?
不可否認,那卓雲姬長得太美太美,是重紫見過的最美的仙子,溫柔又善良的人,其實很容易博取重紫的好感。
如果,她不是站在師父身邊,用那樣的眼神望著他的話。
那種眼神重紫看得很多,尤其是在秦珂身邊。秦珂原就出色,別的女孩子那樣看他,重紫並不覺得怎樣,可是如今有人這樣看師父,不免令她煩躁起來。
仙門允許婚配,師父是單身,有仙子喜歡似乎沒什麼奇怪,然而,重紫從來都沒想過這種事會在現實裡發生,畢竟,她一直都把師父當成神來尊敬,高高在上無所不能的神,守護仙門,俯瞰蒼生,只要往這方面生個念頭,便覺得褻瀆了他。
平日練功太緊,師父也常讓她「早點歇息」,現在換了對象,明知道是尋常客套,重紫還是聽得酸酸的。
重紫知道自己這心理很可笑,很孩子氣,可是眼見卓雲姬越來越靠近他,她還是咬住唇,故意扶著門框發出一聲呻吟,成功引得那邊兩人轉過身來。
「重兒?」洛音凡蹙眉。
重紫低低叫了聲「師父」,搖晃著似要倒下。
她臉色本來就差,加上傷痛有七分是真,洛音凡並未懷疑,快步過來抱起她,走到裡間放至榻上,一邊度靈力與她,一邊責備:「又不聽話,亂跑。」
重紫別過臉:「我見師父不在,以為師父走了。」
洛音凡面色緩和了些:「妳傷未痊癒,為師怎會走。」
重紫不說話了,暗自歡喜。
卓雲姬也跟進來查看她的傷勢,安慰:「無妨,只是牽動傷處疼痛,尊者不必擔憂。」
不待洛音凡回答,重紫先道謝:「這次受傷,害師父擔憂得緊,多謝仙子。」
卓雲姬愣了下,微笑點頭,轉向洛音凡:「前日煉成丹丸一爐,可解十種魔毒,正要請尊者過目。」
洛音凡自然很讚賞,看重紫。
卓雲姬道:「這邊我叫童兒照顧,不妨事的。」
重紫哪裡肯放,扯住他的袖子:「師父!」
懂事的小徒弟難得撒嬌,洛音凡有些尷尬,再看那雙鳳眼滿含委屈,想她傷勢嚴重必定難受,心就軟了:「天色已晚,明日再看吧。」
卓雲姬也不勉強,點頭:「我先出去煉藥。」
房間剩下師徒二人,還有個小藥童,重紫生怕他走了,仗著受傷,拉著他不放,在床上躺了會兒,又苦著臉說疼痛,直到最後被他扶起來倚在懷裡,才徹底安靜了,那小藥童無事可做,索性退到門外。
見她這般折騰,洛音凡也慶幸自己沒有離開,趁機訓她:「此番下來,還敢逞能麼?」
重紫沉默片刻,仰臉望著他:「司馬妙元主動請命,我不想落後於她,我不會像師姐那樣,讓師父失望的。」
她做這些,就是為了爭這口氣?洛音凡沒有表示。
「師父不相信我?」
「怎麼會,師父信。」
當然信,她從未讓他失望過。
瞧見那眼睛裡的痛色,重紫越發心疼,鼓足勇氣道:「師姐的事,並不是師父的錯,師父其實無須介懷,她雖然犯了錯,被逐出師門,但如今師父還有我在跟前啊。」
洛音凡沉默。
重紫有點猶豫地,拉住了他的手:「師父。」
洛音凡低頭看看那眼睛,半晌,又移開視線:「為師並未將她逐出師門。」
重紫突然想哭了。
犯了大罪,被逐出師門,為什麼師父還那麼喜歡她,自己都這麼努力了,難道還比不上她?他也抱過那個「重兒」吧!
洛音凡當她傷勢復發:「重兒?」
重紫馬上後悔了:「沒事,我不疼。」
嫉妒是有的,可他現在是真正在為她緊張擔憂呢,既然他的愛移到了她身上,那就讓她來代替那個「重兒」,好好孝敬他,陪伴他吧。
重紫安靜地倚在他懷裡。
洛音凡心裡想的卻是另一件事,開口詢問:「妳如何認識九幽的?」
對於亡月就是魔尊九幽這件事,重紫也很意外,心道果然師父已經發現了,好在這事沒什麼可瞞的,於是照實講了出來:「我原以為他是尋常路人,如今看來,是他扮作路人接近我,必定沒安好心。」
洛音凡鬆了口氣,又警告:「既明白,就不能再與他來往。」
仙門弟子與魔尊扯上關係,本就是件危險的事,傳出去後果難說,重紫含笑道:「我與他只見過一面而已,算不上熟,談何往來,何況我已知道他是誰,自當加倍提防,更沒有往來的道理,弟子再愚鈍也明白其中厲害,師父太多慮了。」
不是多慮,是害怕。前世失去她,就因為她與楚不復扯上關係,她太善良,太容易動感情,好在今世的她明白得多。
對於她語氣中所帶的那些嗔意,洛音凡並未留心,緩緩點頭:「只望你牢記。」
「師父的話,弟子自然銘記於心。」趁他不備,重紫悄悄拉住他一縷頭髮,在手指上纏繞。
暮色自窗外流入房間,小藥童忙走進來,琉璃燈亮起,有了火氣的仙境,頓時多出幾分人間的味道。
「師父當年沒修仙時,也在人間生活過嗎?」
「沒有。」
「師父的爹娘呢?」
「也是仙門中人。」
「怪不得師父這麼,呃,比他們更像神仙。」
「這是什麼話。」好笑。
……
許久不見他動作,重紫歪著臉看。
「疼?」
「唔,沒有。」
衣衫是冷冷的白,懷抱卻一點不冷,柔和的燈光襯出臉部柔和的線條,臉上沒有過多的表情,可是只要看一眼,便再難忘記。
微鎖的眉頭,讓她無端心疼。
這樣的人,怨不得雲仙子會喜歡,連自己也有點希望他不是師父呢……
師姐?
鬼使神差,陰水仙的話突然碰出來,重紫頭腦一炸,被那想法嚇得發呆。
喜歡師父?師徒如父子,對師父,不是應該敬畏,應該如父親般侍奉的嗎?雖說自己從未將師父當作父親過,可是喜歡……敗壞倫常的大罪,有關師父的名聲,師姐她怎麼敢!她就不怕被所有人唾棄,落得陰水仙的下場?
重紫驚慌地收起思緒,再也不敢亂想,好半天,狂跳的心才漸漸恢復平靜。
陰水仙胡說而已,竟跟著起了邪念!哪個師父不疼徒弟,哪個徒弟不愛師父的!

入夜不久,卓雲姬親自送來藥丸,其時重紫已經在洛音凡懷裡沉沉睡去。
卓雲姬見狀一愣:「尊者。」
洛音凡示意她放下。
卓雲姬放了藥,半晌道:「很像。」
洛音凡抬眸。
「雲姬只是想起了那孩子,」卓雲姬看看重紫,又看著他,「太傻,明知錯的,還不肯放手,如今這孩子也長大了。」
見他皺眉,卓雲姬移開視線,微笑:「想是她疼痛難入睡,我明日再添幾味藥,尊者不必擔憂。」
洛音凡正要說話,忽聽得懷裡重紫輕哼,似要醒來,當即住口。
卓雲姬嫣然一笑,款步出門去了。
「師父。」重紫瞇眼,斜斜望著他,長睫輕顫,長髮散亂,在燈影裡竟越發嫵媚。
洛音凡取過藥丸:「吃藥。」
前世她糊塗,連卓雲姬都看出來了,幸好只是卓雲姬,如今他並不怎麼擔心,性格,容貌,今生的她與前世判若兩人,更主要的是,她對他不再那麼依賴,更不會那麼傻,聽說她一直想接近秦珂。

幾日過去,重紫傷勢稍有好轉,就央求著回南華,洛音凡拗她不過,轉念一想,既無性命之虞,留下也是枉然,何況行玄亦懂些醫術,九幽魔宮動向難測,仙門各派隨時會報來消息,總靠靈鶴送信不是辦法,遂取了藥,帶著重紫離開小蓬萊,回到南華,因恐她過於要強,便封了她的靈力,命她養傷。
洛河一戰,由於九幽魔宮插手,導致失敗,雖說搗毀蛟王老巢,附近百姓得安寧,但蛟王與部下皆投奔了九幽,仍是得不償失。
幸虧有重紫及時作決定,南華傷亡不大,初次立功,實出虞度與閔雲中意料之外,當眾稱讚勉勵她一番,閔雲中命弟子送來一粒九轉金丹與她療傷,另加增進修為的天元丹一粒,以示嘉賞。
得卓雲姬救治,重紫傷勢原已無礙,半年便痊癒,中間秦珂來探望過她幾次,惹得司馬妙元十分不快,二人都是新弟子裡出色的人物,本就不合,從此越發在暗地裡較勁,都想在三年後的試劍會上擊敗對方。
光陰荏苒,兩年過去,重紫十六歲,術法拔尖,幾次任務出色完成,也小有名氣了。
就在這時,仙界迎來一件盛事,數十年一度的仙門大會又將召開,對洛音凡等人來說,這原是仙盟聚會商議大事,但在弟子們心裡,仙門大會就是個熱鬧的宴會,南華上下自一年前就開始關注,當然,尋常弟子是沒有資格參加的,新弟子更沒份。
凡事總有例外。
這日,重紫自慕玉處打聽到消息,洛音凡將本屆仙門大會地點定在天山。
「當真?」
「尊者才定下的,過兩日就會有消息出來。」
「師父並沒告訴我。」
「這種大事怎能隨便告訴妳。」
「那……師父與掌教會帶誰去呢?」
「掌教我不知道,但尊者他老人家並無別的弟子,到時……」
重紫喜得忘記禮節,拉住他的袖子:「慕師叔沒騙我?」
慕玉含笑道:「幾時當真騙妳一回才好。」
重紫不好意思,連忙放開他:「師叔是首座,也會去吧?」
慕玉搖頭:「掌教與尊者都不在,南華總要有人留守,我與幾位師兄都不去。」
重紫失望。
「又不是什麼大事,」慕玉拍她的腦袋,安慰,「玩得高興些,回來跟師叔說說。」
重紫早聽說天山雪景很有名,不由為慕玉惋惜,更多則是喜悅,高高興興回紫竹峰找洛音凡確認,忽見秦珂站在紫竹峰下。
「秦師兄?」
秦珂點頭。
「師兄是找我,還是找我師父?」
「過兩日我要去天山。」
果然慕玉說的沒錯,重紫暗忖,接著又驚訝:「仙門大會不是還要過兩個月嗎?」
秦珂沒有多解釋:「尊者與掌教命我先隨閔仙尊過去。」
重紫很快想明白,仙門大會乃仙界盛事,就怕九幽魔宮插手破壞,讓閔雲中帶弟子先去,多半是助天山派探魔族動向,確保仙門大會上的安全。
秦珂道:「妙元與妳聞師叔都會去,妳要不要一道前往?」
重紫遲疑:「我可能跟師父一起……」
「尊者他老人家已有安排,快回去吧。」秦珂難得彎彎嘴角,走了。
重紫滿腹狐疑回到重華宮,見洛音凡站在階前,忙快步上前:「師父。」
洛音凡看了她片刻,移開視線:「見過妳秦師兄了?」
「嗯。」
「他過兩日要去天山。」
「方才秦師兄已經說過了,仙門大會當真定在天山,師父連我也瞞著,」重紫面含嗔意,想了想又問,「我們幾時動身?」
「妳準備下,隨他們出發。」
「師父不去嗎?」
「為師隨後便來。」
怪不得秦珂會笑,原來師父早替自己安排好了,重紫滿腔喜悅刹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惆悵又不解。
這兩年,師父待她的好並未減少,南華上下都知道,明裡誰也不敢讓她受半點委屈,每次外出任務,他都會「無意中」路過鄰近城鎮,雖極少出手,也能知道他的擔心,可是不知為何,兩人平日相處時,再不像當初那樣親密,除了教授術法,他都很少說話。
自古師父的決定,徒弟只有聽從的,不過他態度轉變令人難以接受,甚至問都不問一聲便讓她先走,重紫有種被丟下的感覺,終於忍不住抗議:「我不去!」
「為何不去?」
「……路上無趣。」
「妳秦師兄也在。」
「我就不。」
洛音凡微愣:「妳……不想一起去?」
「師父!」重紫似明白了什麼,臉一紅,「我還是跟妳一道去啦。」
洛音凡也覺尷尬,輕咳:「不可胡鬧。」
「師父!」重紫索性抱住他手臂撒嬌了。
小徒弟分明是故意的,越來越會對付他,洛音凡無奈又無措,待要推開吧,輕了她不肯放,重了又怕她委屈,只得放柔語氣:「為師尚有要事在身,聽話。」
……
兩日後,重紫悶悶不樂跟著閔雲中一行上路了,這一路人不少,除了秦珂聞靈之等數十位有地位的弟子,新弟子就只有重紫與司馬妙元,畢竟虞度對這兩個後起之秀還是很偏愛的。
離仙門大會召開尚有兩個月,原不必急著趕路,可閔雲中素來嚴格出名,極少停歇,眾弟子暗暗叫苦,不消幾日便到達了天山。
天山教乃仙門十大劍派之一,元知祖師所創,當年元知祖師路過天山,為雪景所迷,從此長住天山,且由雪中得靈感,創下天山劍術,空靈飄逸,秀奇莫測,因而聞名天下。(注:此天山純屬虛構)
不過第一眼吸引重紫的,還是天山的雪。
入目的冷,入目的白,只見山腰不見山頭,霧濛濛的,不知是雪,是雲,還是天。
雪山與雲天相接,茫茫一片,看上去更加巍峨壯觀。
至山腳,藍老掌教親自出來迎接,礙於禮節,眾人改為步行上山。
山下一帶景色還很好,花草遍地,草木蔥蘢,往上走,樹木漸漸變得稀疏矮小,也開始起了風,再到後來,風力甚緊,雪片紛飛,張張大如席,放眼銀裝素裹,處處冰谷雪洞,草色樹色山石色全失,儼然一冰雪世界,其間更有雪狐奔走,雪蓮搖曳,景色奇麗。
天氣惡劣,惟有仙門弟子不懼,只覺新鮮,紛紛讚歎。
山頂雪霧彌漫,簇擁著兩座高高的白鑲金石柱,石柱中間,仙門大開,方是凡人到達不了的天山仙境。
步入大門,頭頂雪花變得細碎而輕盈,無聲飄落,如詩如畫。
放眼望,更有瓊花玉樹千萬,皆生於茫茫大雪原之上。
不遠處,一座長長山脈向遠處延伸,分支無數,依稀可見雄偉精緻的殿宇樓台,在雪中沉寂,寧靜,悠遠。
頭一次見到這麼美的雪景,重紫始知天山仙境名不虛傳,心情總算好了點,抬手接住幾片小小的雪花,只覺晶瑩剔透,形狀各異,小小的分外可喜。
要是師父也在這兒,一起看雪花飄飄,那該多好。
她只管走神,哪知這雪原並不似表面看著那麼平坦,冷不防腳被樹根一絆,整個人竟「撲」地栽倒在雪地裡。
這一行客人中,女弟子就數她與聞靈之、司馬妙元最出色,眾天山派弟子原就留意著,見狀極力忍笑。
心知出醜,重紫大窘,正要翻身,一隻手已將她從雪地里拉了起來,卻是秦珂。
司馬妙元不出意外嘲笑道:「師妹怎的這樣毛毛躁躁!」
前面閔雲中與天山藍老掌教聽見動靜,回身來看,只見重紫頂著滿頭滿身雪,漲紅臉站在那裡,情狀尷尬。
藍老掌教頓覺有趣,笑問:「這孩子是誰?」
閔雲中忙道:「護教重華門下。」
近幾年,洛音凡收徒弟的事已傳開,藍老掌教聞言訝然:「原來是重華尊者座下那位高徒?」
「正是。」閔雲中板起臉道:「重紫,還不快來見過藍掌教!」
重紫反應過來,飛快彈去肩頭雪,上前作禮問候。
「仔細些,雪原看著好走,其實要步步留神,許多孩子頭一次來都吃過虧的,當年雪陵座下那孩子也……」說到這裡,藍老掌教原本慈祥的臉忽然陰沉下來,轉為痛悔羞愧之色,半晌才重重歎息,「罷了,那孽障丟盡天山的臉,還提她做什麼。」
眾人都知道他說誰,一時不好多言。
重紫很快也明白了,見氣氛不對,於是移開話題:「早聽家師說天山雪景,今日晚輩親眼見到,方知所言不虛,看得入神,不提防鬧出笑話來。」
藍老掌教點頭,有黯然之色:「尊者已多年不曾來天山了,當年他與雪陵交情極好。」
重紫道:「家師倒是常提起藍掌教,只無暇分身。」
一條三丈寬的錦帶淩空卷來,鋪成大道,直通遠處殿宇,映著白雪分外醒目。眾人踏錦帶而行,至正殿,兩派弟子正式見過禮,藍老掌教與閔雲中自去偏殿用茶說話,命徒弟帶眾南華弟子去客房安頓。

第三十七章 海底通道
重紫邊走邊聽介紹,原來這座長長山脈名為白邙,分五嶺,主脈正殿所在地最高,為淩虛峰,客房則在落梅嶺。
負責接待的天山派首座弟子名喚月喬,長得也算高大英偉,見重紫即驚為天人,有心獻殷勤,讓兩名弟子招呼其餘眾人,自己則引著秦珂等四位走進另一個院子,指定房間,再客氣幾句,眼睛看向旁邊的重紫:「天山就是冷清了些,師妹恐不習慣吧?」
「師兄有心,」重紫道謝,由衷讚歎,「我看這裡景色很好。」
「雪原另一邊更好看,有空我帶師妹過去。」
「這……怎好勞煩師兄。」
「初來此地,還是先歇息,或許晚點尊者會有信來,」秦珂打斷她,淡淡道:「改日再與月師兄說吧。」
重紫聽說師父可能來信,更不去了。
月喬正失望,忽然旁邊司馬妙元上來,笑靨如花:「月師兄,雪原那邊真有什麼好景致?」
早聽說她是人間九公主,身份尊貴,長相也出眾,月喬受寵若驚,忙道:「師妹倘若不嫌棄,我稍後帶你去遊覽一番。」
見秦珂並不開口,司馬妙元氣打不到一處,臉白了又紅,笑容越發甜美:「那就有勞師兄。」
房間安頓好之後,月喬果然帶司馬妙元出去了,聞靈之對身旁事視若無睹,自己關門歇息,剩下秦珂與重紫在外頭。
秦珂道:「仙門大會當前,就怕魔族作亂,尊者吩咐不得讓你亂跑。」
原來師父關照過?重紫喜悅,想起方才當眾摔倒的事,紅著臉道謝。
「要去看雪景麼?」
「師父要是送信來……」

藍劍優雅,帶著二人在雪花縫隙裡穿行,茫茫大雪原,只見遍地雪松,時有雪兔雪狐雪鷹等靈獸靈禽奔走飛翔。
重紫看得新鮮,指著一隻雪狐,秦珂果然御劍下去,重紫很快制住小東西,將它抱在懷裡,雪狐也頑皮,拿爪子送了她一臉雪。
秦珂只在旁邊看。
重紫不好在他面前鬧得過分,加上始終惦記著師父來信的事,放了雪狐起身:「時候不早,我們……該回去了吧?」
「喜歡,便多玩片刻,」秦珂踏雪而立,「明日再帶妳去山那邊。」
重紫遲疑片刻,道:「有些話,重紫不知當不當講。」
秦珂示意她講。
「師兄不必這麼遷就我,我並不是她。」
「誰?」
「先前那個重紫,我的師姐,」重紫鼓足勇氣,望著他的眼睛,「師兄往常不理我,難道不是因為她的緣故?我用了她的名字,用了她的法器,師兄生氣討厭我,是因為覺得我不配。」
秦珂緊繃了臉,沉默。
不是不配,是用著她的所有,卻不是她,殺了一個,以為這一個就能彌補了麼。
「直到洛河一戰,師兄才不再小瞧我,」重紫有點落寞地側過臉,「但我根本不可能變成她。」
秦珂忽然道:「真正將妳當作她的,並非是我。」
重紫愣住。
「是誰強行將這身份賜予妳的,」秦珂替她拂落頭髮上的雪花,「我並非討厭妳,更不是生妳的氣。」
「是生我師父的氣嗎?」重紫很早就看出他對洛音凡有偏見,忙解釋道:「其實師父並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師姐的事,他……比誰都傷心。」
「妳師姐也曾這麼信他。」
「那是真的!」
「事情已過,多說無益,」秦珂淡淡道:「回去吧。」
重紫亦十分不快,知道話題不能繼續,只好閉了嘴,默默跟他回到落梅嶺,各自進房間歇息。

門派往來,是互相結識的好機會,秦珂堪稱仙門後起之秀,外加長相俊美,常被一群天山女弟子纏著說話,不過他生長於王候世家,入仙門後更不乏愛慕者,倒還應付自如。
這邊幾位聞名的南華美女,也免不了有天山男弟子私下獻殷勤,聞靈之是出名的「雪靈芝」,一概不理。司馬妙元與月喬形影不離打得火熱,惟有重紫,長得最漂亮,性格又最和氣,並不仗著師父的身份擺架子,因此比另兩位更受歡迎。
然而接連一個多月,重紫都沒精打采,賞雪的興致也大減。原來那夜洛音凡真來信了,卻是給閔雲中的,旁人哪裡看得到,上面說了什麼更一概不知。
閔雲中與秦珂沒忘記正事,與藍老掌教商議,每日派出幾路弟子去天山周邊查探。
這日黃昏,重紫不知不覺閒逛到苦松嶺。
這苦松嶺也是從白邙主脈分出來的一條小嶺,旁有山谷,周圍一帶是天山弟子們的居處,暮色降臨,亭台在紛飛的白雪下,更加寂寞冷清。
「月師兄!」
「我都說了,是師妹妳誤會。」
亭子裡傳來說話聲,估計是男女二人起了爭執,重紫掉頭不及,連忙閃到一株雪松後,打算取旁邊小路回去,誰知眼角餘光一瞟,發現那男人很眼熟,仔細看,正是天山首座弟子月喬。
「你說過喜歡我的,」女子面有急色,語氣激動,「我要去問問那個司馬妙元,她憑什麼纏著你不放!」
月喬軟語哄道:「她是客,讓我陪著看看雪,豈有拒絕的道理。」
女子敏感,意識到什麼:「她長得好看,月師兄你是不是喜歡她了?」
月喬敷衍;「怎麼會!」
「……」
看這情形,重紫大概也猜出了來龍去脈,想是他二人原本要好,誰知月喬近日被司馬妙元迷住,丟開這女子,因此鬧起來。
此人只看重皮相,委實膚淺!重紫暗生鄙薄之心,卻不知其中有內情——這月喬原是西海君之孫,西海君與藍老掌教交情極好,故將他送來天山派學藝,修行已有小成,可惜個性張揚,不太得人心,藍老掌教念著故人,未免縱容他些,小事上睜隻眼閉隻眼就算了。
月喬本性喜新厭舊,解釋兩句,見對方始終不依不饒,也失去耐性,將她狠狠一推,罵了幾句,那女子登時哭起來,轉身跑了。
月喬並不去追,反而朝重紫這邊看過來,目光凶冷:「誰!」
想不到被他發現,重紫有點尷尬,待要走,又顯得自己心虛似的,迅速衡量一番,乾脆自雪松後走出來:「月師兄。」
見是她,月喬轉怒為喜:「重紫師妹!」
「無聊出來走動,不巧打擾師兄,」重紫裝作奇怪的樣子,「方才那位師姐是誰,走這麼急?」
月喬趕緊上來,笑著去拉她:「並沒事,不過是個尋常師妹,實在纏人得緊。」
幸虧親眼看得明白,否則還真要信了他!重紫見他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更加不齒,不動聲色避開他的手,後退一步,裝作看天色:「不早了,我也該回去,師兄自便。」
「我送師妹回去。」
「不勞師兄。」
月喬強行拉住她:「我與她真的沒什麼,師妹莫要誤會。」
這話聽著不像了,重紫皺眉,縮手:「師兄這是說什麼!」
所謂色令智昏,月喬見她面含嗔意,鳳眼微橫,雖有不悅之色,卻依舊動人得緊,哪裡肯放。
不想他無恥到這種地步,重紫大怒,正拉扯間,月喬忽覺手臂一麻,再看時,重紫已被那白衣青年拉至身後。
「巧得很,月師兄也在。」
月喬暗恨,皮笑肉不笑:「秦師兄好閒情。」
「這麼晚,亂跑什麼,」秦珂轉向重紫,「尊者過些時日便來,他老人家特地在信裡囑咐,叫妳規矩些!」
重紫低頭答應。
這話明裡訓重紫,實際已搬出洛音凡來,月喬果然醒悟,聽說重華尊者極其護犢,這徒弟的地位不必說,連南華虞掌教也要顧著些,真冒犯到他門下,不待他親自動手,自己也會倒大黴。
心知再放肆不得,月喬忙笑道:「正是呢,方才我見師妹一個人亂走,恐她出事,想送回去,誰知反惹誤會,秦師兄來得正好,我就不打擾了,失陪。」說完隨意拱了下手,離去。
幸好有他解圍,否則鬧開,兩派面上不好看,重紫悄悄拿眼睛瞟秦珂,心裡感激,卻不知該如何開口,自那日回來,二人就再沒多說一句話,眼下這事更尷尬了。
「走吧。」
重紫跟上去:「秦師兄!」
秦珂停住看她。
「那日我不該惹你生氣……」
「我並不曾生氣。」
「啊?」
看她意外,秦珂難得笑了下:「我成日忙不過來,為這點小事與妳生氣麼。」
重紫赧然:「早知道師兄大人大量,不會跟我計較。」
秦珂繼續朝前走:「再亂跑,定叫閔仙尊罰妳。」
重紫跟著走了幾步,又拉他:「師兄。」
秦珂側臉。
「其實……」重紫吞吞吐吐,始終是想改變他對師父的偏見,「我師姐,其實師父並未將她逐出師門的。」
秦珂竟沒有反駁,沉默半晌,忽然道:「我有件事一直想要問妳。」
重紫鬆了口氣,忙問:「師兄要知道什麼?」
秦珂道:「洛河一戰,妳受欲魔心那掌。」
重紫記起來:「是啊。」
秦珂低聲問:「尊者當真在妳身上留了仙咒?」
提起這件事,重紫至今仍不解,強受欲魔心一掌,當時人人都以為自己修得了護體仙印,事實當然不可能,你一個新弟子兩年就修到仙印,那些修幾十年也未必有的前輩都該去上吊了,虞度問起,還是洛音凡出來解釋,說事先在她身上留了護體仙咒的緣故,這才沒人追究。
真相如何,惟有重紫自己明白。
秦珂既然問起,明顯已經在懷疑了,可師父不說,必定也有他的道理,重紫十分為難,只得拿話支吾:「這個……我也記不清了,當時好像……」
話沒說完,腳下大地猛地一晃,仿佛受到強烈撞擊,緊接著,空氣中有熱浪翻湧而至,漫天雪花瞬間散盡,天邊竟亮起血紅色晚霞,奇麗詭異。
重紫驚訝:「這……怎麼回事?」
秦珂皺眉:「天現異象,必有大事發生,回去看看!」
二人匆匆回到落梅嶺,不出所料,所有弟子都聚在園子裡,議論紛紛,面上皆有不安之色,很快閔雲中與藍老掌教帶著幾名天山大弟子走來。
藍老掌教也驚疑不定:「仙界怎會有這等異事?」
「有來自外界的力量干擾,」閔雲中沉吟,「六界皆因人間連通,人間力量根本不足以撼動仙界,奇怪。」
藍老掌教猛地記起一事:「莫非真是那條海底通道?」
閔雲中變色,厲聲:「秦珂,你速速帶弟子回南華報信!」
「這麼大的動靜,尊者與虞掌教他們想必都已察覺了,」藍老掌教急忙阻攔,「還是先去天池看看再說!」

仙界天池位於白邙山主脈尾部,方圓數里,如天降明鏡,此地終年飛雪,池上卻從未結過冰,十分神奇。
眾人御劍至天池上空。
「有動靜。」藍老掌教低喝,銀光閃過,手心出現一把鑰匙,他抬手將鑰匙往底下一拋,池水頓時翻湧攪動,形成巨大旋渦,直達千丈池底。
閔雲中執浮屠節率先躍下,聞靈之毫不遲疑跟隨,藍老掌教回身叫過月喬,令他帶其餘大弟子們出去看緊門戶,以防意外,幾句話安排妥當,藍老掌教便也領著幾名弟子下去了。
月喬拉司馬妙元:「師妹,妳也跟我出去吧。」
司馬妙元咬了咬唇,過去勸秦珂:「師兄,這裡已經有閔仙尊他們了,不如我們都出去守外面大門怎樣?」
秦珂搖頭,吩咐重紫:「妳留在上面,等候尊者。」
自洛河一戰,重紫對水就有心理陰影,遲疑著,最後仍將牙一咬:「說不定出了大事,我還是去看看,或許幫得上忙。」
秦珂也不勉強,拉著她躍入水底。
司馬妙元見狀氣得臉白,甩開月喬的手:「我也下去看看!」

原來六界並非每一界都相鄰,而是通過人間連通,當年魔尊逆輪偷襲仙界,為掩過仙門耳目,瞞天過海,利用虛天萬魔之力,在萬域海底與天山天池之間秘密開闢了一條通道,從魔界直達仙界,也是天時契合,當時適逢數萬年一度的七星涅磐日,北斗生魔氣,加上逆輪乃天魔之身,有號令萬魔之能,故而成功。
魔族意外自天池潛入,天山派慘遭重創,同時逆輪親自率大軍取道人間,猛攻南華,形成內外夾擊之勢,此舉果然令仙門措手不及,援兵尚未趕到,天山藍老掌教率弟子苦戰,最終還是雪陵仙尊捨身,用天山鎮教法寶幻睛石贏得時間,保全了天山派,雪陵身亡,逆輪攻上南華,在通天門之戰中與南華天尊同歸於盡。
許多人都在猜測,逆輪在大戰前夕,將一半魔力封入魔劍,可能就是為了開闢這條通道,畢竟要衝破六界自然生成的仙魔屏障,不是件容易的事。
浩劫過後,洛音凡接任仙盟首座,下令以恒河泥沙並海底寒鐵煉成漿汁,加以澆灌,將這條海底通道牢牢堵住。由於逆輪伏誅,再生魔王都不成氣候,因此這條通道多年沒再出過意外,如今仙界出現異象,必是受外力干擾,秩序被破壞的緣故,很可能與它有關。
接近天池底,現出幽幽的通道入口,閔雲中先察覺強大魔氣,叫一聲「不好」,浮屠節提仙力,三道封印同時罩下。
魔力仙力碰撞,周圍水浪翻滾,四道人影逐漸變得清晰,重紫定睛一看,除了欲魔心與陰水仙,還有兩個從未見過的人物。
一名年輕公子,黑髮白面,冠帶整齊,頗有王公貴族之風,只是渾身妖氣沖天。
另有一個卻是三十來歲的瘦和尚,手執紫檀缽盂法華杖,身上竟然披著佛門禁用的正黑色袈裟。
「法華滅!」
「妖鳳年!」
後面弟子們趕來,見到這兩人都忍不住驚呼,重紫這才知道二人名號,暗暗吃驚,想不到魔宮四大護法都來了。
一招見分曉,閔雲中被震得後退三丈才站定,勉強將一口血吞了回去,藍老掌教與秦珂忙上前相助。
看清形勢,閔雲中反而露出喜色,冷笑:「只有四個麼。」
堵塞之物已被重新破壞,可是過來的卻只有他們四個,必是還有最後一道六界自生的天然屏障未能衝破。
這道屏障曾遭逆輪破壞,只是二十幾年過去,天地靈氣自然修補,如今就算不夠堅韌,法力弱些的魔兵仍是過不來的。目前單憑自己這邊的力量,要擊敗四大護法的確很難,但比起面對千萬魔軍,已經很幸運了。
藍老掌教也鬆了口氣,與閔雲中遞了個眼色,同時揮劍,身後眾弟子立即圍上來,擺開劍陣,要將四魔困住。
「憑我們四個,天山派已經難保。」邪笑聲裡,妖鳳年身形已失,鬼影般出現在另一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一名天山弟子拉至面前,扭斷脖子喝血。
愛徒身死,藍老掌教大怒:「擺陣!」
話音剛落,又是幾聲慘呼,幾名弟子不敵魔力,化為枯骨。
藍老掌教又氣又痛:「孽障!竟敢助魔族對付師門!只怪我當年不該聽了雪陵求情,心軟饒你一命!」
「我早就與天山無關,何來師門,」陰水仙看他一眼,淡淡道,「若不是你們無能,他就不會死,看在他叫你師父的份上,我會留你一命。」
轉眼間,妖鳳年已飲盡鮮血,隨手將屍體丟開,廣袖輕揮,身上血跡消失得乾淨,重新變回風度翩翩的逍遙王孫模樣,朝陰水仙笑道:「今日妳可以殺個痛快,我也可以喝個痛快了。」
陰水仙冷冷道:「喝血的人,令我生厭。」
妖鳳年並不生氣,哈哈大笑。
藍老掌教長歎數聲,親自揮劍斬過去:「混帳!你以為今日當真能得手?」
重紫來的路上已聽秦珂說過這通道的事,心下暗忖。
魔尊九幽能耐果真不小,不用虛天萬魔之力就能破壞至此,可見他這些年都在打通道的主意,如今四大護法全都來了,他自己卻遲遲不現身,莫不是沿用當初逆輪的計策,自己帶兵攻南華了?
重紫倒抽一口冷氣,再仔細想,還是覺得不可能。
修成天魔的逆輪攻上南華,都要借助虛天群魔之力,九幽哪有那麼厲害了!畢竟控制人間要道的是仙門,近年在師父率領下,仙門各派防守嚴密,單憑九幽魔宮之力,要攻南華怕是不容易呢。
退一步,有師父和虞掌教他們在,就算出事也能守住。
重紫自我安慰,一邊幫襯天山弟子們圍攻陰水仙,一邊冷眼觀察形勢。
此刻魔宮四大護法裡,只有三個真正在應戰,大護法欲魔心一直站在通道口,莫不是……
重紫驚道:「他想要破壞仙障!」
欲魔心的確是照計畫,讓陰水仙三人穩住戰況,自己則與另一邊的人接應,內外夾擊,妄圖合力衝破那道天然的仙魔障。
仙魔障破除,魔兵便能利用這條通道,從此在仙界來去自如,閔雲中和藍老掌教都察覺到這點,無奈被陰水仙、法華滅與妖鳳年三魔拖住,抽身不得,手下弟子已現敗勢。
三大護法合力,閔雲中等人哪裡是對手,就算派了弟子去附近門派求救,來回最快也要一兩天,這麼打下去,頂多一日,別說仙障破除,連天山派也要遭受滅頂之災。
倘若三大護法去了其中一個……
重紫重新動起心思,大聲:「陰護法且慢,先聽我一言!」
陰水仙轉臉看她幾眼,認出來:「又是妳。」
重紫作禮:「陰護法還記得我。」
「又想詐我麼。」
「不是詐,晚輩只是想勸一句,當年雪仙尊為了守護天山,不惜散盡仙魄,陰前輩為他入魔,可知對他的敬意與愛意,既然敬他愛他,又怎忍心毀掉他用性命維護的東西?」
「就憑妳,也想說服我?」冷笑。
重紫並不回避:「晚輩不敢,但雪仙尊乃是死於魔族手上,陰前輩如今反助魔族攻天山派,叫他知道,豈不失望?」
陰水仙閃至她面前:「可惜,我決不會背叛魔宮。」
纖手如鬼手,閃著藍光,掐向重紫的脖子,秦珂正要過來相助,閔雲中與聞靈之已經先一步上來替她擋過,聞靈之迅速將她帶開,閔雲中低喝道:「還不住口!快出去,速速報信與妳師父!」
現在離開天山?重紫搖頭:「恕重紫不能從命。」
閔雲中既怒且喜,擋去妖鳳年攻擊:「好孩子,我知道妳是有膽識的,但妳師父如今只有妳一個徒兒,怎能再出事,不可辜負他的苦心。」
「仙尊與師兄師侄都在苦戰,重紫若臨陣脫逃,那才是丟師父的臉,仙尊不必顧慮,我尚能應付。」
閔雲中無奈,再次與妖鳳年戰成一團。
重紫再看那陰水仙,見她雖然不肯買帳,攻勢卻明顯慢了許多,分明在遲疑,不由暗喜。
這樣一個癡情女人,怎會成為傳說中可怕的女魔?
想到這,她索性放膽道:「此地應是雪仙尊捨身之處,重紫比不得他老人家,願追隨前輩而去,幸好雪仙尊不在了,陰護法何須顧忌,別說殺我,就算殺盡天山弟子,也不算什麼。」
陰水仙收回劍:「妳以為沒有我,你們就能阻止?」
說完果然退到旁邊。
妖鳳年臉色一變,高聲笑起來:「看我們的陰護法,倒聽起小姑娘的話。」
欲魔心轉身,大怒:「陰水仙,妳找死?」
陰水仙不語。
沒了她的牽制,妖鳳年與法華滅漸覺吃力,秦珂等人都脫身出來,齊齊攻向欲魔心,閔雲中與藍老掌教亦大喜。
欲魔心再不能專心破通道,閃身擋開秦珂攻擊:「妳當聖君次次都能容妳放肆?」
陰水仙遲疑。
欲魔心不再逼她,丟開通道,冷笑著攻向重紫:「一張利嘴!不若先滅了天山,再開通道。」
重紫吃過他的虧,哪敢硬接,只是閃避。
欲魔心插手,遠非陰水仙能比,激戰之下,天山南華兩派弟子節節敗退,眼看著要被逼得退出天池。
重紫忐忑不安。
看欲魔心的樣子,是打算速戰速決滅了天山派,如此一來,天山派被逼入險境,可是換個角度想,引開他們,就無人再去破壞仙魔障,通道反而暫時安全了。
欲魔心帶兩護法步步緊逼,至天池水面,猛然察覺不對,大喝:「不好!快退!」
數道青氣自他袖中飛出,散入人群。
「欲毒,小心!」眾弟子紛紛退避。
「攔住他們!」藍老掌教大喝,周圍數條人影閃現,直撲四魔,似早有準備。
重紫猶未反應過來,忽覺一道熱流侵入身體,以極快的速度竄上心頭,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大驚之下,她連忙運氣細細檢查,又似乎並無大礙,那熱流仿佛石沉大海,再也感覺不到,靈力依舊運轉自如,不痛不癢,於是便不甚在意了。
眾人的視線都被吸引到另一邊,無人留意到她。
一道青光不知從何處飛來,橫在旁邊觀戰的陰水仙頸邊。
「師父!」
神出鬼沒般,明明應該還在南華的洛音凡,此時竟然現身半空,身旁還站著幾位掌門模樣的仙者,皆面帶微笑。
小徒弟鳳眼閃閃,洛音凡先朝她頷首,再看陰水仙:「息壤。」
這是怎麼回事,師父怎會突然出現?重紫正糊塗,忽聽旁邊秦珂道:「尊者早已察覺萬域海底的動靜了。」
重紫大悟,欣喜又疑惑。
原來師父早已布好陷阱,怪不得閔仙尊與藍老掌教雖慌不亂,這麼說,自己方才說服陰水仙,也算歪打正著,引欲魔心起了屠天山之心,殺出天池來,才讓師父得手?
果然,閔雲中全無半點意外之色,藍老掌教還衝她微笑點頭。
師父要奪息壤幹什麼?重紫望著他。
洛音凡緩步走到陰水仙面前:「交出息壤,看在雪陵面上,饒妳一命。」
陰水仙微嗤:「他早就死了,你不必給這麼大的面子。」
欲魔心已退至池底通道口,聞言轉身冷笑:「洛音凡,你這圈套的確設得好,可惜你打錯了主意,息壤並不在她那裡,在我手上!」
洛音凡皺眉。
欲魔心怒視他片刻,揚手丟出一個錦囊。
洛音凡接過,並不多看,墨峰劍自動歸鞘。
「我用你救?」陰水仙怒道,「他已得了五彩石,要息壤是想再填通道,必會壞了聖君大事!」
欲魔心不理會她,回身:「撤!」
三條人影消失在通道口,陰水仙呆了呆,也跟上去,眾人雖有想追殺的,但洛音凡向來言出必行,說放就是放,也無人敢了。

第三十八章 雪夜梅
原來洛音凡早已察覺萬域海底通道出了問題,料定是九幽魔宮所為,仙門大會各派內部空虛,動身前,他特地安排仙門加強了人間要道的放守,以防魔宮趁機來犯,縱出事也能最快得知。而最要緊的,還是當前的通道。洛音凡帶幾位掌門下到天池底查看,只見先前的堵塞物已被破壞盡,通道口依稀透出魔氣,大部分被阻隔在天然仙魔障之外。
仙魔障天成,說它脆弱,能阻隔千萬魔軍,說它堅固,法術高強的仍能闖過來。
閔雲中道:「必須儘快修復,耽擱不得。」
洛音凡道:「前日我與幾位掌門特地去了落霞山,取得五彩石一塊,如今有神之息壤,正可修補,從此永絕後患。」
他早有修補通道的意思,這才設計奪息壤,閔雲中原是知情的,聽說五彩石也順利取回,不由喜悅:「還等什麼,這便去吧!」
「有些不妙!」旁邊藍老掌教仔細查看洞內情形,忽然搖頭道,「地火之氣上湧,萬域海水似有倒灌之勢,欲魔心雖退,畢竟不甘,恐怕留了陷阱,下去修補定然危險。」
重紫立即望洛音凡。
不出所料,洛音凡道:「我下去一趟。」
「師父!」
「我與你同去,有個照應,」閔雲中斷然道:「這洞口,有勞藍掌教派弟子守護,出不得意外。」
藍老掌教勸說不回,無奈答應:「仙尊放心,我親自帶人守著。」

仙門大會召開在即,各大門派掌教與弟子陸續趕來,南華虞度、青華卓耀並昆侖玉虛子等人也到了。
意外的是,九幽魔宮非但未進攻南華,甚至連半點動靜也無,只派四大護法闖通道的行為,令眾人百思不得其解,嚴格地說來,此番行動九幽並未撈到什麼好處,花這麼多年時間破壞通道,難道就是為了給仙門添點亂?
不過眾人目前最關心的,還是通道下的洛音凡與閔雲中,虞度與卓耀等幾位掌門商量一番,也決定進去幫忙。
聽說虞度等人也去了,重紫這才放心了些,整整七日,她都坐在天池畔的雪松下,遠遠望著不肯離開,秦珂來勸過他兩次,後來也就只看不勸了。
仙界秩序顛倒,白雪融化,松枝呈現出一片墨綠,這些變化令重紫恍惚,簡直就像過了七年。
「重紫。」有人在身後輕聲喚她。
重紫遲鈍地轉臉看,半晌才認出來人,不由意外,起身作禮:「雲仙子。」
卓雲姬換了身粉色衣衫,笑若蓮花:「別擔心,他不會出事。」
許久未見洛音凡的消息,重紫原就心煩,聽到這聲「他」,竟莫名升起怒意,輕哼:「是麼。」
卓雲姬微微蹙眉。
察覺不對,重紫冷汗出來,忙展顏道:「雲仙子莫怪,我只是有些害怕,失了分寸。」
卓雲姬點頭,安慰兩句就走了。
無緣無故失禮,幸虧她脾氣好,重紫鬆了口氣,目送卓雲姬離去,抬手拈過松枝,暗暗納悶。
方才她真被自己嚇到了,那陌生的冷笑聽得人毛骨悚然,仿佛不受控制就從鼻子裡哼出來,明明自己往常很能自制的,誰知最近突然性情大變,浮躁無比,一絲情緒都藏不住,是太擔心師父的緣故吧?
她兀自驚疑,忽然一聲巨響自耳畔炸開,天池水面卷起無數旋渦。
出了什麼事?
重紫變色,發瘋似地奔往池中心。
遭遇巨變,地力釋放,守護通道口的藍老掌教與眾弟子都被逼退了出來,停在天池上空,旁邊還站著許多人,虞度、閔雲中、卓耀……都是先前一同下去協助修補通道的掌門與仙尊。
這麼多人,卻無一個開口說話的。
重紫只管在人群中尋找,半晌煞白了臉,拉住秦珂:「怎麼回事?」
秦珂不答,面色也很難看。
胸中好像有什麼東西裂開了,重紫失神道:「掌教都出來了,閔仙尊也出來了,我師父呢?他是不是早就出來,去外頭了?」
秦珂沉默片刻,握住她的手安慰:「妳先別急,或許……」
重紫忽然推開他:「我要下去看!」
就在她要往下跳的時候,天池裡又是一聲巨響,池水四濺,一道白影自水裡緩緩升起,渾身濕透,卻無半絲狼狽之態。
瞬間,四周熱浪退卻,冷意彌漫。
日光極速消失,頭頂重新布上厚厚的陰雲,須臾,漫天雪花飄飄灑灑下來,似垂落的簾子。
熟悉的人影獨立雪簾那一邊,映著白雪越發莊嚴。
重紫傻傻地望著他,身旁驚喜的人們,刹那間都自動後退,成為了背景,耳朵裡聽不見聲音,眼裡看不見別人,終於,她不顧一衝上去撲到他懷裡,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他知不知道,剛才她多害怕!若他不在,她怎麼辦?
這不是做夢?重紫慌忙抬臉,擦乾眼淚,睜大眼睛確認——蒼白平靜的臉帶了幾絲疲憊,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不自覺流露出幾分溫柔與慈愛。
重紫馬上又重新趴在他懷裡,又笑又哭。
當眾被徒弟這樣抱著,洛音凡既感動又尷尬,輕輕推她:「重兒?」
好像有粒種子在心裡生了根,蠢蠢欲動,似要發芽,重紫也說不清那種感覺,只知道留戀這懷抱,雙手死死抱住他不放,喃喃道:「師父。」
身板瘦了許多,形容憔悴,想是一直在為他擔憂,洛音凡見狀也心軟了,拍了兩下她的背:「為師好好的,哭什麼。」
二人本是師徒,方才情形的確算得上生死一線間,情況特殊,眾人自然不會計較,樂得看笑話,惟有旁邊藍老掌教皺了下眉。
閔雲中難得也露出笑容,斥道:「這麼大了,也不怕丟臉,賴在師父身上做什麼,還不放手讓妳師父過來!」
重紫回神,發現眾人都看著自己,立即漲紅了臉。
洛音凡輕咳,示意她放手:「通道已封,應是永固。」
他既安然出來,事情毫無疑問成功了,眾人早已料到結果,如今聽他親口證實,更放了心,紛紛道賀。
卓耀提議道:「仙門大會當前,尊者何不借它慶賀一番?」
洛音凡點頭:「理當如此。」
眾人撫掌大笑。

仙界秩序恢復,盛會在分香嶺舉行,美酒仙肴,參會者不下萬人,這次的仙門大會比以往幾屆都熱鬧,成功封堵了海底仙魔通道,永除仙界後患,是洛音凡等人苦心籌畫的結果,仙門上下無不稱頌,提壺放歌,彈琴獻舞,各展術法,盡情暢飲,當真是神仙之樂。
雪花飄灑,喜氣洋洋,寒冰雕成巨大餐桌與飾物,嵌著夜明珠的冰燈閃閃發光,照得分香嶺只有白天而無黑夜。
不知哪位玩性高漲起的頭,仙人們各顯神通,用冰變出自己的座位,蓮花、蘑菇、鯉魚……醒時繼續行樂痛飲,醉了就地臥冰榻。
數萬壺酒如水瀉,上用流霞,下用瓊香。
洛音凡這邊敬酒的人多,且都是有身份的人物,重紫不好意思夾在中間,悄悄移到下面燕真珠身旁,陪她喝了兩杯酒,又左右望:「姐姐,怎不見秦師兄?」
燕真珠笑指:「在那邊拼酒呢。」
重紫順著她的手看去,果然見秦珂與一位華服青年站在一處,重紫仔細瞧,發現那男人有些眼熟,立即想起來:「那不是卓少宮主嗎,我見過他一次的。」
燕真珠聞言將酒杯一擱,緊張:「妳幾時認得他?他欺負妳了?」
重紫奇怪:「這話怎麼說?我看他很是和氣呢。」
「和氣?」燕真珠張大嘴巴,半晌笑起來,「沒被他騙就好,我說就是借他十個膽子,他也斷不敢打主意到妳身上。」她一邊說,一邊拿起片果子吃了:「妳不知道?那可是仙界出了名的人物,各派有名的女弟子,一半著過他的道。」
重紫「啊」了聲:「我想起來了,他很怕那個叫織姬的。」
燕真珠道:「那是活該!他和你聞師叔一樣,碰巧都在二十九歲上得了仙骨,仗著好皮相,成日花言巧語,風流成性,當年他還曾向妳師姐提過親呢。」
「師姐?哈,」重紫樂了,「師姐不喜歡這樣的人吧。」
「尊者不是沒答應麼,」燕真珠手一攤,「妳師姐出事才幾年,他便娶了閔仙尊的侄孫女素秋,聽說開始感情還好,誰知有一日,這位少宮主不知聽到了什麼,突然與夫人大吵一架,之後就再沒進過她的房,再然後就這樣了。」
重紫驚訝:「閔仙尊那麼厲害,侄孫女受欺負,他就不管嗎?」
燕真珠本性大大咧咧的,加上喝得有點多,顧不了忌諱,看看四周,悄聲笑道:「管,怎麼管,閔仙尊再厲害,總不能捆了他送到夫人床上去吧。」
重紫紅著臉與她笑成一團。
「那織姬怎麼回事?」
「妳別急,聽我慢慢說,」燕真珠示意她倒了杯酒,這才繼續道:「卓少宮主只管拈花惹草尋樂,不想前幾年惹上了一位厲害人物,那便是東君的女兒織姬,這位癡心仙子仗著老爹的名頭,找上青華宮去,只說卓少宮主騙她,要他負責,卓少宮主哪裡肯負責,早躲開了,卓宮主也拿這兒子沒奈何,又無法跟織姬交代,索性放話將他趕出來,眼不見心不煩。」
「織姬找上青華宮,他夫人不生氣嗎?」
「他那夫人往日看著極賢慧,想不到也是個厲害人物,只罵別人勾引丈夫,成天忙著捉姦,正泡了一缸醋,當時就和織姬打了一場。」
重紫再轉臉瞧那位卓少夫人,雖然長相溫柔美麗,臉上卻果真隱藏了幾分氣苦之色,眉心那粒美人痣不知為何看著有點刺心。
須臾,燕真珠的丈夫成峰過來,重紫不便再擾他兩個,回去洛音凡身邊坐好,其間許多別的門派的弟子上來搭話,她也心不在焉,隨便應付過去,眼睛只瞟著身旁人,好在當著他的面,那些弟子不敢多纏。
但有掌門上來勸酒,洛音凡都不推辭,飲必滿杯。
從不曾見師父喝這麼多酒,可知他今日真的很高興,重紫好容易等那些人走得差不多了,也湊趣斟了杯,正要遞過去,忽然卓雲姬捧杯走來,盈盈下拜作禮:「尊者。」
洛音凡微微點頭,接過喝了。
卓雲姬莞爾,沒再說什麼,轉身離去。
胸中酸意翻湧,幾難控制,重紫立即將酒杯送至他面前:「師父!」
洛音凡一愣,側臉看她。
重紫方才見過許多喝醉的仙人,通常酒喝得越多,眼神就會越來越飄忽,惟獨面前這雙黑眸反而更加清澈,有如水波,看得人心蕩漾,一時間她竟連要說的話也忘了,慌亂垂眸。
杯中流霞,燦爛若錦。
小嘴微抿,粉面桃花,含羞帶喜。
洛音凡移開視線,抬手接過酒杯,卻沒喝,擱至面前桌上。
無論她怎麼努力,在他眼裡,她都只是那個師姐的替身,連卓雲姬都比不上!重紫委屈得咬緊牙,一氣之下拋開禮節,「忽」地起身就走。

天已經黑了,細碎雪花落到臉頰上,冰冷。
酒意隨風而散,頭腦漸漸清醒。
最近情緒失控的狀況越來越嚴重,竟敢跟師父摔臉子?重紫捂著胸口,暗暗心驚,開始害怕起來,有氣無力漫無目的地朝前走。
前面一片梅花林,紅梅白雪,分外喜人。
不覺行至深處,石板路已被厚厚的雪淹沒,可見平日極少有人來,重紫立於花陰裡,白雪悄悄落在花瓣上,優美寧靜。
前面,一樹梅花開得格外茂盛。
重紫心血來潮,抬手作法,地面白雪紛紛飛揚,現出底下乾淨的的青石板路。
順著路走到那棵梅花樹下,重紫正在欣喜,低頭之間,忽然發現腳底那塊青石上依稀竟有許多小字。
誰會在這上頭刻字?重紫奇怪,蹲下身仔細辨認。
這一帶太僻靜,常年雪飄,無人打掃,所以年月雖久,卻始終沒被發現,字跡不至磨損太多,辨認起來並不困難。
看清之後,重紫整個人都呆住。
青黑石板,一筆一畫,反反復復都只刻了四個字。
師父,水仙。
心仿佛被什麼狠狠地捏了下,重紫白著臉,飛快站起身往回走。
陰水仙?那是錯的……
是錯的……

「卓昊!你今日不給我個交代,休想離開!我們去尊者跟前理論。」女子氣憤的聲音。
「尊者他老人家怎會管這些?」男人的聲音很耳熟,明顯是在敷衍,「我對妳自然真心,只不過我娶的那位,妳又不是不知道,她是南華閔仙尊的侄孫女,我若變心,閔仙尊豈不要先砍了我?」
「總之你不能不管我!」
「妳別急,待我稍後稟過父親,求他老人家與閔仙尊說情,好不好?」
「閔老兒算什麼,我君父也不怕他!」
「妳一向最溫柔體貼的,如今當著這麼多人鬧,豈不招他們笑話?」男人放軟語氣哄她,「大會過後再說。」
「你又騙我!」
「怎麼會,三日後妳在這裡等我,我必定帶妳走。」
女子縱然懷疑,禁不得男人許多好話,終究還是答應了。
見一個愛一個,哄人的更不是好東西!重紫匆匆走了段路,正努力平復心情,無意中就聽到這段對話,男人不難認,正是青華宮那位卓少宮主,女子除了織姬再無別人。
原來他叫卓昊?
重紫向來稟持「不干己事不開口」的原則,誰知她最近脾性大變,見到這場景竟莫名來氣,忍不住脫口道:「他哄妳呢,妳別上當了!」
花叢中二人同時轉臉看過來。
「她是誰?」織姬神色不善,質問卓昊。
卓昊認出她,挑眉不答。
好心提醒反遭懷疑,重紫暗罵這織姬壞了腦子,更為自己變得口沒遮攔而著急,轉身就要溜。
織姬哪裡肯甘休,上來攔住她:「妳是誰,妳怎認得他?」
重紫奇道:「卓少宮主大名遠揚,放眼仙門誰沒聽過,誰不認得?」話裡已帶了三分諷刺。
織姬被噎住,半晌看卓昊:「她說你哄我,可是真?」
「家裡那位來了。」卓昊忽然皺眉,「我先避過,妳替我擋著,別說我在這裡。」說完隱去身形。
織姬與重紫同時轉臉看,果真見兩個女子一前一後匆匆走來。前面那個重紫認得,是冷冷的師叔聞靈之,後一個正是方才宴席上所見到的那位卓少夫人閔素秋。
閔素秋冷冷道:「聞靈之,妳給我站住!」
聞靈之回身:「卓少夫人這是在命令我?」
「是妳挑撥我夫妻二人?」
「我只說了事實,何來挑撥。」
閔素秋怒視她,手上白絹幾乎要被狠狠擰斷。
聞靈之並不在意:「當初難道不是妳放出萬劫殘魂的消息,引重紫前去探視,害她喪命?我向來只喜歡讓別人背黑鍋,如今卻替妳背了這麼多年,說出真相,妳該謝我才是。」
聽到自己的名字,重紫有點傻,不過她很快就反應過來是在說誰,暗暗吃驚,聽聞靈之話中意思,難道師姐的死竟與這位卓少夫人有關?
憑心而論,重紫並不喜歡那個師姐,可真有人害過她的話,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如此,秦珂便會理妳?」閔素秋冷笑。
「同門叔侄之別,卓少夫人的意思我不明白,」聞靈之淡淡道,「有小輩在,我勸夫人言語謹慎些,方不失身份與體面。」
閔素秋也是氣糊塗了,這才發現不遠處有人,丈夫常年在外拈花惹草,因此本能地厭惡美麗少女,看到重紫先皺眉,再看她身旁那女子,登時大怒,顧不得聞靈之了:「織姬!」
織姬顯然不怕她,揚起俏臉挑釁道:「老妖婆,妳叫我做什麼!」
閔素秋道:「卓昊呢?」
織姬恨不得將卓昊藏到只有自己的地方,哪裡肯說與她:「他在哪裡,連妳都不知,我又如何知曉。」
閔素秋冷笑:「不要臉的賤人,勾引別人丈夫!」
「是妳自己長得醜,又這麼凶,當然看不住他了,」織姬毫不示弱,轉轉眼珠子,故意氣她道,「靠玉還丹駐顏,修了三十二年才得仙骨,哪裡配得上卓昊哥哥,他現下後悔得很,說娶錯了人,恨不得打發妳回去,還說這輩子只愛人家一個。」
仙門夫妻得仙骨時間不同,為了外形般配,晚得的常用名貴丹藥保住青春,這種事原不稀奇,更無人在意,可閔素秋是個多心人,一直對此事耿耿於懷,如今被她說中痛處,急怒之下,上前就要扇她巴掌,織姬早有防備,側身躲開,抬手拔下玉釵,化作短錐去紮她。
大約是女人形象天生代表著美與善的緣故,打架風度可差遠了,二人抓扯一番,很快使上術法,把個梅林擾得好不熱鬧。
重紫在旁邊看得無言。
此事罪魁禍首原該推卓昊,畢竟是他先哄騙織姬,而非織姬主動勾引他,就算沒有織姬,他照樣會找上別的女人。
這位卓少夫人表面看著柔弱優雅,宴席上身份擺得十足,想不到動起手來,狠勁絲毫不輸織姬,織姬看似兇惡,實際出手很有分寸,並無真正傷人之心,反倒是卓少夫人,一心往織姬臉上招呼,分明是想毀其容貌,好在織姬術法不弱,這才沒出事。
卓少宮主跟師姐提親,如今卻娶了她,師姐的死看來很遂她的意。
人間有句話是,咬人的狗不叫,會叫的狗不咬人,這樣一個女人會背地算計,毫不稀奇。
重紫原本同情她失去丈夫的愛,可如今知道她與師姐的死有關,再想到方才她看自己的眼神,怨恨威脅都占全了,一時再無好感。
眼見兩個女人打起來,重紫也不擔心,現放著個長輩在呢,於是過去作禮:「聞師叔。」
聞靈之微嗤:「為男人變成這樣,可憐麼?」
重紫愣了下,識趣地不答。
聞靈之轉身離去。
重紫也沒精神繼續觀戰,打算返回宴席,低頭走在小徑上,她不知不覺開始回味聞靈之這句話,竟大有感觸,只覺心裡有許多事,難以言盡,難以出口。
「重紫。」一柄摺扇攔在她面前。
「卓少宮主?」重紫連忙止步,含笑作禮,心裡暗叫倒楣。
「原來妳便是那個重紫。」卓昊拿扇柄抬起她的下巴,「怪道秦珂當時不告訴我,可惜了一副好相貌。」
只怪自己多嘴生事,重紫理虧,氣勢跟著矮了幾分:「我不明白卓少宮主的意思。」
卓昊丟開她,輕聲:「這副相貌,實在是……不配叫這名字呢。」
沒有比這更惡毒的話了,重紫大怒,想也不想便冷笑道:「我自然不及師姐,可惜她再美再好,死了沒幾年,卓少宮主不是照樣娶了別人?」
倜儻笑意凝固在臉上,仿佛被雪凍住。
察覺不對,重紫害怕了,轉身欲逃,手腕卻陡然被他扣住,疼痛難忍,饒是作法抵抗,那洶湧的力量仍險些令她叫出聲。
劍眉微豎,眸子裡滿是冷厲之色,卓昊淡淡道:「妳倒說說,她有什麼美,有哪裡好?」
重紫沒好氣,叫起來:「我哪裡知道,放手!」
「不知道?」卓昊冷笑,手腕上力量反而又加重幾分,「我對她怎樣,為她做了多少,她又是如何對我……」
想不到他會這麼激動,重紫忍痛,更加疑惑,難道事情並不是自己想的那樣?
夜深,雪落得大了些。
風雪中,那雙眼睛似曾相識……
重紫望著他片刻,忽然垂眸:「對不起。」
卓昊愣住。
長睫低垂,似有濕意,蓋住嫵媚鳳眼,整張臉明豔之色頓減,美得可憐,看上去竟有點熟悉。
輕易失態,這便是緣故?相同的名字,可惜說這句話的,不該是她。
「怪不得尊者會收妳。」手緩緩鬆開,他輕歎了聲,再不看她,大步離去。
重紫望著那背影發呆。
「回去吧。」
「師父。」
方才宴席上察覺她表現異常,洛音凡已經懷疑,只當是喝多了酒,見她許久不回,又怕她一個人亂跑出事,越發擔心,故離席前來尋找。
重紫想起那杯酒,別過臉。
小徒弟安然無恙,洛音凡便不說什麼,轉身往回走。
重紫越發氣悶,追上去拉住他:「師父!」
在賭氣呢,只因為沒喝她的酒?洛音凡半是好氣半是好笑,再看她一副著急說不出的模樣,不禁責備:「越大越胡鬧,還不隨我回去!」
剛碰到那手,重紫便覺體內似有道熱流竄過,心頭一粒潛藏已久的種子正在發芽,蔓延,開花,全身血液也跟著發起熱來。
走了幾步,發覺那小手滾燙,洛音凡一驚,立即停下來細細打量她。
重紫緋紅了臉,緊緊咬住唇。
洛音凡更加驚疑,忍不住開口問:「重兒,妳……可有不適?」
語氣中的溫柔與關切,驅散了她所有的理智,對與錯,倫與禮,所有的顧慮都被心底洶湧的情潮徹底擊敗。
重紫抬臉望著他:「師父。」
輕輕的聲音與素日大不相同,那是一種奇怪的感覺,軟,媚,好像熏風過池塘,無聲驚起漣漪。
洛音凡愣住。
遠處,歌聲樂聲、大笑聲、勸酒聲依稀飛來。
疏林小徑,寒梅枝頭,一盞半月形明燈高掛,燈影裡,她倚在他臂上。
鬢角優美,小臉瑩如玉,雙頰飛紅雲。眼尾斜挑,含羞帶笑,眼波微橫,婉轉嫵媚,竟是風情萬種。
紅唇嬌豔非常,似一朵雪潤的鮮梅,看得人情不自禁想要去採擷,伴隨輕喘,白色煙霧呵出,一片薄而晶瑩的雪花被吹得重新飄起,迅速融化,散發出一絲曖昧。
心神一凜,洛音凡失措地移開視線,半晌才又重新低頭看她,不動聲色:「重兒?」
熟悉的呼喚點燃體內火苗,開始燃燒,重紫有點難受,有點興奮,顫抖著,情不自禁朝他懷裡移去。
薄唇微抿,有霜雪之色,與他的人一樣冷清,可是他能用最溫柔關切的聲音叫她「重兒」。
想要怎麼做?她不知道。
手指纖長瑩潤,如幾管玉蔥,拉起他一縷長發送至唇邊,羞怯,又放肆。
不喜歡卓雲姬,不喜歡有女人靠近他,她會嫉妒,他不知道,他去修補通道的時候,她有多擔心!他喝卓雲姬的酒,卻不接她的!她是他最疼愛的徒弟啊!
「師父!」微露嗔意。
曲線完美的胸脯半貼著他,隨呼吸劇烈起伏,小臉仰起,委屈的,熱切的,期待的,離他太近。
小嘴輕吐熱氣,混合著梅花香,溫柔地在他鼻端縈繞。
洛音凡沉默片刻,抬手往她額間一拂。
重紫頓覺頭腦昏沉,身體似失去了骨架,軟軟地倒在他懷裡。
洛音凡單手抱著她,自袖中取出個小玉瓶,倒出一粒藥丸,遲疑著,最終還是餵給了她。
「師兄?」
「多時不曾與你喝酒,方才竟尋不見人,怎的一個人出來了?」虞度緩步走來,看著他懷中重紫,驚訝道:「這孩子……」
「小孩子不知節制,想是喝醉了,我先送她回去。」
虞度含笑點頭,不再說什麼。

第三十九章 任性的愛
第二日醒來,重紫很疑惑,困擾多日的浮躁感消失,如同卸了個重重的包袱,心地清明許多,回憶起昨夜情形,隱約只記得自己做了些不太合適的、逾禮的舉動,更加忐忑不安,至於緣故,她不敢去深想,直到出門問安,見洛音凡神色並無異常,才略略放了心。
是啊,她是他的徒弟,也曾在他懷裡撒過嬌,有什麼不妥的。
只不過,空氣中似乎總殘留著一絲古怪的近於曖昧的氣氛。
仙門大會整整熱鬧了七日,意料中的事果然發生。
卓昊悄悄離去,織姬氣得哭哭啼啼找上青華宮,宮主卓耀自覺丟臉,禁不住她纏,提前告辭要走,東君也很尷尬,好說歹說勸了女兒回去,所幸仙界歲月無邊,誰沒有過年少風流的時候,頂多算作荒唐,並非什麼十惡不赦的大錯,只是這場鬧劇傳得沸沸揚揚,實在太引人注目,引得眾人暗暗發笑,更有那詼諧好事者拍著卓耀肩膀問幾時孫子上門認祖父,將卓耀一張臉氣得發黑。
第八日,各派紛紛辭行,重紫也隨洛音凡與虞度踏上歸途,藍老掌教送出大門外,見重紫抱著洛音凡的手臂撒嬌,半開玩笑說了句「女娃娃長大了,不能總賴著師父」,洛音凡當場將她推開,氣得重紫在心裡將藍老掌教罵了幾百遍。
這次盛會除了慶賀成功,融洽各派關係,還有一大作用,那便是在各門派間促成了不少有情人,此刻分別,自然依依不捨,私底下都悄悄商議著提親,最顯眼的一對莫過於月喬與司馬妙元。
月喬原是慣於逢場作戲的,不過看中了司馬妙元的美貌與人間尊貴身份,能有幾分真情實意?司馬妙元也是想借他出風頭而已,並無半點留戀,二人假惺惺說了番惜別的話,便各自丟開了。
接到消息,塗州有冰魔作亂,洛音凡決定取道塗州,原不讓重紫跟去,令她隨虞度先回南華,結果重紫自己悄悄稟過虞度,花言巧語哄得他同意,還是追了上去。
雲中,重紫壯著膽子跳上他的墨峰劍:「師父帶我。」
洛音凡嚴厲呵斥:「回去!」
多年沒受重話,突然見他這樣,重紫眼圈立即紅了。
洛音凡欲言又止,最終歎氣妥協:「只一程。」
重紫卻賭氣回到自己的星璨上,默默不語。
行至塗州地界,忽見前面魔氣聚集,地面上隱約有廝殺之聲,洛音凡立即令墨峰落下,只見數十妖魔正圍攻一名女子。
那女子手提青青藥籃子,應付雖顯艱難,面上卻無半分慌亂之色,正是卓雲姬。
仙力凝,劍光起,幾個妖魔來不及叫出聲,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餘者紛紛逃散。
卓雲姬莞爾,輕拂衣袂盈盈下拜作禮:「原來是尊者。」
「為何在此?」
「聽說塗州有魔毒,打算過來看看,誰知在這裡遇上冰魔,幸得尊者相救。」
洛音凡點頭:「一個人在外,務必當心。」
卓雲姬又將所打聽到的冰魔的消息報與他,二人說著正事,重紫插不上話,失落感越來越重,退得遠遠的,低垂著頭,拿腳尖踢地上的石子兒。
卓雲姬轉臉看她:「她的毒解了?」
洛音凡點頭不語,想不到她竟中了欲毒,幸好他隨身帶了卓雲姬當年贈她的那粒解藥,及時救治,這才不曾出事,至於將解藥帶在身上的緣故,他也說不清楚。
卓雲姬沒有多問,只微笑:「或許,雲姬可以幫得上忙。」
洛音凡忽然轉身:「重兒當心!」
重紫遠遠站著,只管想自己的事,並沒留意周圍動靜,直到被他這麼一喝,才終於回神,已覺頸邊有寒意,頓時大吃一驚,身形急變,反手一指,施展仙門幻箭之術,同時躍起閃避,連串動作做下來,漂亮又高明。
原來那冰魔王心恨手下被殺,前來報復,哪知道對方是洛音凡,也就嚇得再不敢動手了,就這麼收兵又不甘心,正在氣悶,忽然發現重紫獨自站在旁邊,遂打起了挾持作人質的主意,想不到她反應迅速,事情敗露,只得率部下倉皇撤退。
無數冰刺襲來,有先有後,正是冰魔王掩飾退走的餘招,重紫閃身避開兩撥,心裡一動,鬼使神差停住身形,抬小臂,雙手上下當胸合掌,結印去擋那剩下的一撥。
卓雲姬見狀,忍不住「呀」了聲。
洛音凡驚得雙掌推出。
遭遇偷襲,知道她的能力可以應付,所以才沒有插手,萬萬想不到她會硬擋,冰魔王再不濟,到底修煉過百年,功力驚人,豈是她四五年修為能比的,對方魔力強盛,取巧躲閃方是良策,硬拼只會吃虧,一向聰明謹慎的小徒弟竟犯起這樣的錯誤!
果不其然,重紫重重跌落於地。
洛音凡既痛又氣,將她扶起來罵道:「如此逞能!妳……」
「弟子疏忽。」重紫蒼白著臉,吐了口血。
到底受傷的是她,洛音凡沒有再多責備,將她抱起。
重紫立即埋頭在他懷裡。
卓雲姬上來看過,道聲「不妨」,自藥籃中取出張藥方交與他:「受傷雖重,好在未中冰毒,但這冰魔王修的是寒冰之氣,因此這傷別的不忌,惟有一點就是受不得寒,尊者須格外留心。」她有意無意加重「留心」二字。
洛音凡淡淡道:「有空多上南華走走。」
卓雲姬含笑答應,垂下眼簾,掩飾目中苦澀。
答應她,只為斷了徒弟妄念,卻不曾想她也是有妄念之人,他費心保護的是誰呢……

回到南華,虞度與閔雲中見重紫受傷,都大吃一驚,洛音凡略作解釋,便請燕真珠上紫竹峰照看她,秦珂與慕玉等也時常去探望關照。
光陰荏苒,匆匆幾個月過去,眼看五年一度的試劍會近了,重紫算算自己已經十七歲,再也閒不住,借機讓燕真珠回去,見她傷勢已無大礙,洛音凡也沒反對。
重紫失望又氣悶,養傷期間,洛音凡照常閉關或處理事務,極少過問她的事,反而是卓雲姬上紫竹峰拜訪的時候越來越多,他二人經常在殿內共處,一說就是兩三個時辰,重紫看得不忿,幾次找藉口進去,只說上兩句話,洛音凡便打發她出來了。
面對他突如其來的冷淡,重紫很不安,師父是什麼人,怎能騙過他,難道受傷的事……他已經看出來了?
重紫暗悔,知道自己做錯,再也不敢胡來,日日苦練術法,決心要在試劍會上大出風頭,好求他原諒。
重華殿外,洛音凡親自送卓雲姬出來。
重紫站在階前,怔怔地看。
卓雲姬衝她微微一笑。
重紫垂眸。
待卓雲姬離去,洛音凡回身叫她進殿,囑咐道:「試劍會近了,雖不必去爭什麼,但也要用心才是,妳的傷……」
重紫原是恭敬立於一旁,聞言忙道:「師父放心,弟子傷勢已將痊癒,並未荒廢術法。」
洛音凡點頭:「昨日我與掌教打過招呼,讓妳暫且搬去玉晨峰居住,與妳秦師兄一處修行,秦珂那孩子也答應了,妳收拾下,明日便過去吧。」
重紫呆了。
師父這是……要趕她走?
「我不去!」
「為何不去?」
「我……」重紫目光躲閃,支吾,「我……習慣在紫竹峰,何況修行尚有許多難解之處,還須師父教導。」
「為師自會來玉晨峰檢查妳的功課。」
重紫沉默半晌,跪下,低聲道:「弟子就算做錯了什麼,師父儘管責罰便是,為何要趕我走?」
用意被她道破,洛音凡多少有點尷尬,輕咳了聲,語氣儘量溫和:「為師並非要趕妳走,只不過試劍會將至,近日紫竹峰訪客多,難以清靜修行。」
「我不信!師父分明是藉口趕我走!」重紫急躁了,仰臉,「師父說的訪客是雲仙子吧,我並不曾失禮得罪她!」
「胡鬧!」洛音凡呵斥,「明日便搬去玉晨峰,不得再多話!」
下意識認為他還會遷就,重紫側臉道:「我不去!」
洛音凡噎住,半晌將臉一冷:「好得很,我教的徒弟,連我也不放在眼裡麼!目無尊長,給我去,去閔督教那裡領罰!」

重紫果真賭氣去了摩雲峰閔雲中處,閔雲中聽說事情經過,倒沒意外,徒弟大了原該自立門戶,不過女孩子敏感些,受不得重話,洛音凡一向又護她得緊,如今突然趕走,她難以接受也在情理之中,因此閔雲中只訓了她幾句,便讓她回去跟師父請罪。
事情很快傳開,聽說她被洛音凡趕下紫竹峰,司馬妙元等人都暗暗得意,等著看笑話。
重紫跑到小峰,撲在燕真珠懷裡哭得眼睛通紅。
燕真珠得知原委也驚訝,埋怨道:「就算要讓妳自立,也不必急於一時,尊者實在是性急了些。」
重紫低聲:「還不是雲仙子,沒事就來,必定嫌我了。」
燕真珠聽得「噗哧」笑出聲,推她:「我還當妳真捨不得師父,原來是鬧孩子脾氣!妳師父並不是妳一個人的,難道只許他收徒弟,不許他娶妻子不成?多個師娘疼妳有何不好,那雲仙子脾氣最溫柔和順的,待人更好,也勉強配得過尊者,尊者與她的交情可比妳早得多,雲仙子不吃妳的醋就罷了,妳反倒醋起她來!」
「師父當真要娶她?」
「妳不知道,眼下我們都在說這事呢,最近她常來造訪,尊者也肯見她,往常他可從沒對哪個仙子這般另眼相待,更別說自由上下紫竹峰,想必是有些意思了,方才聽慕首座說,過些日子,雲仙子還要到紫竹峰小住呢。」
重紫喃喃道:「小住麼……」
「說不定小住過後,就變長住了,」燕真珠笑道,「男女生情,少不了親親我我,他老人家不好叫妳看見,所以藉口讓妳搬出來,妳不與師父方便,還杵在那兒做什麼。」
「我先走了。」
重紫匆匆起身就走,不慎碰翻桌子,燕真珠連忙趕去扶她,發現她臉色煞白,雙目失神,不由擰緊了眉。
「妳……」
「沒事,我回去了。」
重紫拂開她的手,勉強扯了下嘴角,快步出門。

燕真珠原是猜測的話,重紫卻當了真,連星璨也不用,一路走下小峰,只覺腳底軟綿綿輕飄飄的,如同踩在棉花上,心頭也開始迷糊。
茫茫雲海,竟不知往何處去才好,許久,重紫終於記起該回紫竹峰。
重華宮一片寂靜,四海水冒著寒煙。
他是她的師父,高高在上,不容褻瀆,她對他又敬又愛,從不敢生出污穢的想法,對卓雲姬的敵意,故意受傷,不肯離開,是她太小孩子心性?
秦珂遇險,她尚能急著設計搭救,可是他遇險,她什麼都不敢想。
他要娶卓雲姬?
沒有嫉妒,沒有不平,沒有痛苦,一隻無形大手已經牢牢將她的心握住,再毫不留情地捏碎。
他給了她五年寵愛,卻只有五年。理智告訴她,絕對不能對他產生那樣的感情,否則必定下場淒慘,可惜,倘若人人都能依從理智,世上便不會有這麼多錯誤了。
重紫失神地站了許久,忽然飛快朝對面大殿跑。
她要告訴他,不要娶卓雲姬,不要這樣!他只需要徒弟就可以了,虞度他們不也沒有娶妻嗎,她可以留在紫竹峰,陪伴他到永遠。
踏上石橋,腳底踩空,反應遲鈍得來不及自救,整個人「撲通」落入水裡。
徹骨的冷,讓重紫清醒了點。
做什麼!想什麼!她喜歡的是秦師兄!師徒有別,敗壞倫常,那是錯的!仙門不允許發生那樣的醜事,他更不可能!他再疼愛她,縱容她,都是以師徒關係為前提,讓他知道她存了這樣醜惡的心思,只會吃驚,失望,惱怒,唾棄,哪裡還會讓她留下,她分明就要變成第二個陰水仙!
冰寒之氣如鋒利的刀刃,割破皮膚,鑽入全身筋脈,腐蝕著骨頭。
是了,這傷要忌寒的,病了會令師父擔心。
重紫哆嗦著攀住岸沿,想要爬起來,忽然間全身骨頭似化掉了般,力氣消失,緩緩地、重新沉入水裡。

「重兒?」迷糊中,有人緊緊抱著她,溫暖她,心疼地喚她。
「師父……」她想要抓住,渾身卻僵硬得動不了一分。
一隻手握住她的手,源源渡來靈力。
明珠光芒幽幽,原本美麗的眼睛腫得可怕,雙唇無血色,發青發紫,手指凍得變了形,她整個人就是個大冰塊,在他懷裡顫抖,口裡反復喚著他,每喚一聲,他便多一分後悔。
只是個孩子,糊塗的孩子,單純地依戀著他,怎比得卓雲姬她們,不該逼緊了她。
洛音凡心急如焚,催動靈力護住她的心脈,替她疏通血脈。
他回到重華宮時,重紫已失去意識,這四海水至寒,修得仙骨的弟子也未必能忍受,何況她連半仙之體都沒有,加上舊傷在身,寒氣引動傷勢復發,失足落水之後稍有耽誤,起不來也不稀奇,平日紫竹峰少有人來,誰想到會有這種意外,此刻他只後悔沒在橋邊設置欄杆與結界。
仙門弟子豈會輕易落水?分明是她精神恍惚,心裡害怕的緣故。
幸好,四海水原是南華一寶,行玄深知治療的辦法。
見她無甚好轉,洛音凡想了想,將她放平到床上,仔細蓋好被子,快步出門,打算再去天機峰問行玄。
重紫昏沉沉,猛然察覺他離開,心急。
「師父!師父!」
「阿紫永遠留在紫竹峰,別趕我走……」
虞度已走到門口,正要進來看她病情,聞言立即止步,緩緩擰緊了眉。

本身是備受關注的人物,這件事鬧得著實不小,不過也沒人懷疑到別的上面,在眾人看來,她是被洛音凡寵慣了,突然被遣離紫竹峰,接受不了,小孩子鬧委屈。
整整兩日,重紫才自昏迷中醒來,洛音凡既沒罵她,也沒像前些日子那麼冷淡,白天幾乎都寸步不離,親自照料她,督促她吃藥,靈鶴將所有書信送到她的房間,他就在案前處理事務,直到深夜才回房休息,畢竟四海水之寒非同小可,疏忽不得。
回憶昏迷時那雙緊緊抱著自己的手,重紫幸福著,又擔心著,讓他著急,她心中內疚得不得了,可是當她發現,原來師父依然惦記她的時候,她簡直快要被喜悅溺死,這種矛盾的心理,讓重紫坐臥不安,忽愁忽喜。
房間火盆裡燃起九天神鳳火,以極炎之火驅除極寒之氣。
洛音凡將藥汁端到她面前,重紫嘗了嘗,皺眉。
「苦?」
「沒有。」
日理萬機,他天天在這裡陪她已經足夠,還要費心照顧她,替她配藥,就算再不懂事,她也不該撒嬌嫌苦了。
看她一口一口滿臉痛苦地喝藥,洛音凡忍不住一笑:「下次放幾粒甜棗。」
重紫喝完藥,抬眼看他:「師父。」
「嗯。」
「我不想離開紫竹峰,我不會擾著你……和雲仙子的。」
洛音凡沒有回答,站起身。
虞度自門外走進來,看著師徒二人笑道:「總算醒了,可還需要什麼藥?」
知道昏迷時他曾來探望過,重紫連忙作禮道謝。
「病了,就不必多禮,師伯原不是外人,」虞度示意她躺下,看洛音凡,「我看她現在氣色好些了,你二師兄怎麼說?」
洛音凡擱了藥碗:「舊傷復發,病險,先將養半個月再看。」
「如此,我叫他們再送些溫和去寒的藥來,豈有調理不好的,」虞度停了停,忽然又微笑,「前日珂兒知道她病了,十分擔心,我看不如讓她早些去玉晨峰,那邊清淨,正好養傷。」
洛音凡看看旁邊煞白的小臉,沒有表示。
「莫嫌我多事,都知道你護著徒弟,但孩子如今也大了,你照顧起來多有不便,」虞度意味深長道:「到了那邊,我讓真珠過去照料,師兄妹們也能隨時探望作伴,免得擾了你,你這重華宮裡的事件件緊要,關係仙門,出不得錯,倘若人多嘴雜傳出什麼,恐怕會有麻煩。」
二人對視片刻,洛音凡淡淡道:「也罷,待她病好些就過去,眼下我還有些不放心。」
虞度暗暗鬆了口氣:「師弟說的是,我正有這意思。」
師徒有別,原本沒人會想到這層,可是自從仙門出過一個陰水仙,也就怪不得自己多心了,畢竟防患於未然的好,女徒弟和師父原不該太親密,連閒話也不能生出半點,說得這麼明顯,想來他已明白。
再說笑幾句,虞度便回主峰去了,洛音凡也取了藥碗出門。
重紫獨自躺在床上,閉眼。
殘留的藥味在嘴裡擴散,真的很苦。
「怎麼樣了?」一隻手伸來試她的額頭。
睜眼看見來人,重紫忙起身:「秦師兄。」
「方才師父讓我送了幾味藥過來,順便看看妳。」秦珂往床前坐下,繃著臉責備,「跟尊者學了幾年,到頭來連路都走不好了,怎會無緣無故掉水裡去?」
重紫赧然:「是我不小心。」
「師父已經與我說了,玉晨峰那邊,妳喜歡哪一處便住哪裡。」
「師兄,」重紫垂首,半晌低聲道,「我不想離開紫竹峰。」
秦珂眼底有了笑意:「豈有一輩子跟著師父住的,長大了更該自立,尊者這樣也是為妳好,仔細養著,病好了我就來接妳,聽話。」
重紫頭垂得更低。

出乎行玄意料,重紫這一病,別說半個月,一連三四個月都沒見痊癒,而且病情時好時壞,反復無常,難得好了點,沒兩天又轉重,治起來棘手得很,行玄說可能是冰魔舊傷發作的緣故,讓她靜養。
洛音凡索性推掉試劍會不令她參加,他疼愛徒弟是出名的,上下弟子們都不覺得意外,期間卓雲姬也來過幾次,為她診治,對這古怪的病情也捉摸不定,惟有皺眉,洛音凡如今著急萬分,自然沒有工夫陪客,往往說兩句便送她走了。
夜半,重華宮竹影婆娑。
重紫披著單衣,悄悄溜出門,走下石階,來到四海水畔。
煙沉水靜,尚未痊癒的身體感應到寒氣,開始哆嗦。
是她不對,是她太任性太不懂事,她也不想看他擔心著急的,可是不這樣的話,她就要離開這裡了。
盡力驅散愧疚與理智,重紫往水畔坐下,咬緊牙關,雙手顫抖著捧起冷得沁人的水,閉著眼睛往身上澆去。
一捧又一捧,衣衫很快濕透,身體也幾乎變得僵硬了。
「要做什麼。」淡淡的聲音。
重紫驚得站起身,回頭看。
廊柱旁,白衣仙人不知何時站在那裡,一動不動,面無表情。
「師父!」
腳底一滑,眼見就要掉進水裡,忽有一隻手伸來,將她整個人拉起,帶回,然後狠狠往地上一丟。
重紫尚未來得及站起身,臉上便挨了重重的一巴掌,重新跌倒。
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更不知道該怎麼求他原諒,重紫驚惶著,羞愧著,哆嗦著跪在他面前。
「孽障!」看著心愛的小徒弟,洛音凡直氣得雙手顫抖。
這孽障!懂事的時候讓他牽掛,擔心她逞能出錯,不懂事的時候又能把他氣死,竟然想到用這樣的法子來騙他!孽障!前世不珍惜自己,今世還是這樣!沒有一天不讓他操心的!她以為自己是什麼,連半仙之體都沒有,禁得起幾次折騰,再這樣下去肉身遲早毀掉!
掩飾煞氣,一手栽培,日日懸心,他用盡心思想要保護她,替她籌畫,她就用這樣的方式來回報他!
「孽障!」盛怒之下想要再罵,卻依舊只吐出這兩個字,聲音輕飄飄無著落。
「弟子知錯,知錯了!師父!」平生最大的恐懼莫過於此,重紫不停叩首,碰地有聲,「別趕我走,我聽話,我再也不這樣!師父別生氣……」
是她糊塗!是她錯了!他對她百般呵護,百般縱容,苦心教導,他這個師父當得盡職盡責,可是她做了什麼?傷害自己,害他著急,害他擔心,又惹他生氣,都是她不懂事,是她任性的錯!她……她就是被他寵壞了!
濕漉漉的衣衫緊貼在身上,原本玲瓏有致的身體,因為久病,單薄得可憐,此刻不敵四海水寒氣,跪在那裡瑟瑟發抖,牙齒碰撞,連聲音都含糊不清。
洛音凡終於還是俯身抱起她,用寬大衣袖緊緊裹住。
快步走進房間,火盆自動燃起,他迅速將她放到床上,扯過厚厚的被子替她蓋好,然後起身,丟給她一件乾的衣裳。
「師父……」她掙扎著爬起來拉住他。
「再胡鬧,就給我滾出南華。」
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第一次聽他罵「滾」,重紫灰白著臉,迅速放開他。
她原就是師姐的替身吧,他在意她,大半是因為師姐的緣故,在他眼裡,那個師姐很好很美,而她,現在卻做出這樣的事,他還會喜歡她?
濃重的睡意襲來,重紫只覺視線陡然變得模糊,整個身子軟軟地倒了回去。
見她昏迷,洛音凡一驚,立即往床沿坐下,遲疑著,最終還是作法替她將衣裳弄乾,連同被子裹好抱在懷裡,抬手將火盆移近了些,又恐她身體虛弱,寒熱夾攻會受不住,再移遠了點。
火光映小臉,顏色始終不見好轉,眉間猶有絕望之色,可知心裡害怕至極,前額碰得發青,左邊臉頰上幾道指印格外清晰,已漸腫漲。
太在意,才會失了分寸。
洛音凡低頭看看右手,又疼又氣,抱著她發愣。
五年,他將她當作孩子般疼愛保護,悉心教導,要罵,捨不得,要罰,也捨不得,已經分不清是因為內疚,還是因為別的。
她不記前世,終於照他的意願長大,善良,聰明,謹慎,堅強,深得仙門認可,他原以為會一直這樣下去,可是如今,眼睜睜看她犯上同樣的錯,他竟不知所措,除了趁早警醒她,讓她徹底死心,他又能做什麼?
是他,將她再次帶上南華,帶回身邊。
是她,引得他一次次心疼、內疚,想要對她好,想要彌補她。
他錯了?還是她錯了?
慶幸,慶幸她身中欲毒,早早被他察覺,否則後果難測。故意受傷,為的不過是讓他緊張關切,故意受寒,是想留在他身邊,天生煞氣轉世不滅,她性格裡隱藏著不為人知的偏執的一面,是前世所沒有的,他也曾留意,也曾引導,卻沒料到她會執著至此,叫他怎麼辦才好!
最純真的愛戀,無奈錯得徹底,正如前世那個卑微的少女,為了他甘受委屈,甘受欲魔污辱,弄得滿身傷害,下場淒慘。
她不知道,其實她一直都陪伴著他,一直都在,在他內疚的心裡。
倘若她記起前世,還會這樣愛他?
體內有什麼東西在蔓延,在放大膨脹,心神逐漸恍惚,洛音凡低頭看那憔悴的小臉,忽然想起仙門大會那夜,嬌豔似梅花的笑。
奇異的誘惑,引發最深處的憐惜,他情不自禁伸手想要去觸摸。
那夜她倚在他身上,呵出熱氣將雪花融化,此刻的她卻渾身冰涼,肌膚散發著重重寒氣,透過被子侵入他懷裡,如海潮初漲,蕩漾著,一寸寸前進,一步步侵佔他理智的沙灘。
冷與熱,急切地想要碰撞、交融,以求平衡。這一刻,他幾乎要立即掀開被子,將她緊緊貼在胸前,壓在身下,用盡所有溫暖她……
到底仙性未失,念頭剛起,洛音凡便猛然清醒,倉促地縮回手,將她和著被子一道推開,起身踉蹌後退,直到扶住桌子才站穩。
喘息片刻,遍體熱意被壓下,胸口有點疼痛。
再多的震驚,都及不上此刻內心的恐懼、羞慚與自責。
他洛音凡修行多年,夠凡人活十幾世了,早已將這天地間萬事萬物都看透悟透,內心清靜如死水,誰知到頭來事實告訴他不是這樣,他居然還留有這樣可怕的念頭,更不可原諒的是,對象是自己的徒弟!
作為師父,他一直盡力教導她,保護她,卻不想如今竟會對著她生出這般骯髒無恥的……
洛音凡白著臉搖頭,閉目長歎。
這些年趕著修煉鏡心術,太過急進,竟有走火入魔之兆。
夜半,重紫傷勢果然發作,冷汗將頭髮和衣衫浸濕,夢中喃喃囈語,含糊不清,隱約能聽出「師父」二字。
寒毒外洩,化作虛火,她掙扎著掀開被子。
隔著薄薄衣衫,可以感受到燙熱,肌膚細緻,帶著病態的白,好似一片晶瑩無力的白色花瓣。
洛音凡沒有動,任那小手抓上胸前衣襟,抱住他。

第四十章 雲姬之死
雖然重紫這回受了驚嚇,又提心吊膽怕他責怪,比往常病得更重,可是她再不敢亂來,南華有的是妙藥靈丹,細細調養,最終還是一日比一日好轉,兩個月後行玄再來看過,欣喜萬分,與洛音凡說沒事了。
那夜的事,洛音凡沒有再提,更沒有責怪,確定重紫已無大礙之後,第二日便命燕真珠接她去玉晨峰。重紫不敢違拗,讓燕真珠先走,自己出門去殿上辭行,卻見兩個小女童站在外面,十分眼熟。
慕玉也在階前,見了她含笑點頭示意,又提醒:「裡面有客人,掌教也在,謹慎些。」
認出藥童,那位客人是誰不難猜到,重紫低聲道謝。
殿內,洛音凡、虞度與卓雲姬正坐著說話。
重紫先與虞度作禮問好,又走到洛音凡面前聽他訓話,洛音凡只說了句「仔細修行,不可懶惰」,便令她下去。
「弟子得閒,還能上紫竹峰走動嗎?」
「修行之人在哪裡都是一樣,妳既到了玉晨峰,當以修煉術法為重,凡事有妳師兄照看,不可再像先前那般任性,為師會定期去查妳功課。」
連最後一絲念頭也斷了?重紫垂眸,答應著就要走,誰知旁邊虞度忽然叫住她,笑道:「怎的只顧師父,雲仙子今後要在紫竹峰住下,她也該算是妳的長輩,還不來拜過她再去。」
重紫答了聲「是」,上前作禮。
卓雲姬忙起身扶住她:「免了吧,不過是小住的客人而已。」
虞度道:「小住久了,或許就變長住了。」
卓雲姬微笑:「虞掌教慣會說笑話。」
洛音凡終於皺眉,開口:「既已拜過,就不要耽誤了,讓她去吧。」
虞度笑,果然不說了。
見重紫臉色雪白,神情木然,卓雲姬看了眼洛音凡,輕聲:「去吧,妳師父會去玉晨峰看妳,授妳功課。」
重紫默默轉身,再與洛音凡拜別,身形搖晃不穩。
洛音凡不動聲色扶住她的手臂,起身道:「為師還有話囑咐。」說完帶著她隱去。
剛出門,重紫便覺胸中悶痛,喉頭甜腥,一口鮮血再也忍不住吐出來。
肩上有道沉緩柔和的力量注入,難受的感覺逐漸減輕。
重紫抬起臉:「師父。」
「仔細養傷,不得再任性胡鬧,」洛音凡收回手,淡淡道,「用心修行,下次試劍會,莫叫為師失望。」
重紫絕望地看著他走進殿門。

入夜,房間燈火冷清,但聞參天古木隨風呼嘯,不似紫竹峰的低吟淺唱,令人倍覺陌生。
一路走上玉晨峰,慕玉與燕真珠將她送到房間安頓妥當,可巧早起秦珂接了任務出去,要明日才回來,燕真珠與幾個要好的女弟子便主動留下來陪她,此刻夜深,幾個女弟子都先去睡下了,惟獨重紫倚著床頭發愣。
黃黃燈光,竟無端透著一絲陰冷。
「重紫?」燕真珠看著她半晌,忽然低聲歎氣,「不要犯傻,快趁早斷了那念頭。」
重紫撲在她懷裡,眼淚似珠子般滾落下來。
原來她看出來了,可是怎麼斷,真的斷不了!
燕真珠強行將她自懷中拉起,雙手扳著她的肩,正色道:「妳向來是個明白的孩子,怎的這回就犯糊塗了?此事妳不能單顧著自己,妳想,倘若掌教他們知道,妳不想活也就罷了,那時尊者他老人家面上有多難堪,妳就不為他想想?」
聽了她這一席話,重紫如夢初醒,傷心被恐懼取代。
這些年她被保護得太好,以至於失了謹慎,養成了這種任性的、顧前不顧後的脾氣。一直以來只道自己委屈,卻從沒想過,此事一旦被發現,會害他落到何等尷尬的境地!她愛他,就更不能讓他的名聲受半點傷害。
此刻再仔細回味虞度的話,竟句句有深意,難道他已經察覺什麼了!
簡單的師徒二字,就註定她是妄想。
重紫又悔又怕,再想到他與卓雲姬此刻如何親密,心口就陣陣揪痛,要放又放不下,更加悲涼,羞愧傷心交迸一處,終於昏昏沉沉睡去。
等她睡熟,燕真珠仔細替她掖好被角,也自去隔壁歇息了。
門關上,房間寂然,燈影無聲搖曳。
重紫睜開眼,翻身下床。

殿上珠光猶亮,卓雲姬捧著盞熱茶走過來,輕輕擱至案上。
洛音凡記掛著重紫傷勢,恐她受不了又要做什麼傻事,本就心緒不寧,擱筆,隨手端起,愣了下又重新放回去:「時候不早,妳且歇息吧。」
「我只看書,不打擾你。」
「多謝妳。」
「那孩子,我也很喜歡,」卓雲姬莞爾,輕聲,「去看看吧。」
洛音凡沒說什麼,起身出殿。
卓雲姬目送他離去,轉身整理幾案物品,忽見靠牆架上有只素色茶杯,杯身杯蓋滿是塵埃,不知多少年沒用了,不由伸手取過來看。
一直執著地追隨著那個遙遠的背影,幾乎快要失去信心,孰料有一日竟然可以走近他身旁,那女孩子,她是真的喜歡,更感激。
同樣的名字,到底不是同一個,誰能想到,他這麼明白通透的人也會因為內疚犯傻,果真把這孩子當作了替身,他的在意,他的關切,又有誰能抗拒?以致於引出今日的局面。白天她看得清楚,那雙美麗鳳眼裡全是令人心疼的絕望,卻不知道,能得他這樣緊張,她其實也在羡慕呢……
心內酸澀,卓雲姬輕輕拭淨茶杯,放回原處。
「雲仙子。」身後忽然有人低喚。
那聲音聽得不多,卻很容易判斷,卓雲姬吃驚,轉身微笑:「夜裡不好生歇著,怎麼跑出來了?」

仙界公認的第一美女,第一醫仙,平生救人無數的最善良的女子,突然殞命,成為南華繼淨化魔劍失敗後的第二件大事,轟動仙界,皆因她喪命之處,和那個糊塗的兇手,都與仙門最有名的一個人有關。在他居住的地方出事,已經不可思議,更令人稱奇的是,天機尊者行玄仍測不出事實。
卓雲姬遺體送回青華,青華宮宮主卓耀大慟,葬之於海底。
引人議論已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此事直接影響到南華派與青華宮的交情,兩派關係遭遇了有史以來最尷尬的局面,通常遇上這種事,最好的最常見的辦法,就是將那孽徒捆了交與對方處置,以示道歉的誠意,偏偏這次那女孩又不是普通的南華弟子。
睥睨六界,絕世風華,慈悲心懷,仙門至高無上的尊者,平生只收了兩個徒弟,卻都相繼出事,未免令人生出天意之感慨,仙界人人都在歎息,或許正是因為他太強太好,所以才收不了好徒弟。
青華宮那邊一直未開口提任何要求,這並不意味著南華就不用主動給交代,所有人都將視線投向南華。
在議論聲最緊的時候,洛音凡一句「交予青華處置」,成為最終的結果,也是最妥善的處理方式。
這分明是將徒弟的性命雙手送了出去。
可是見過那女孩子的人,都不相信她會是兇手,南華本門上下也不信,甚至包括司馬妙元。
偏殿內,閔雲中斷然道:「其中必有內情,那孩子的品行是信得過的。這回的事,我看又是與那奸細有關,青華固然不能得罪,可也不能冤枉了我們自己人,卓宮主乃是位得道真仙,只要我們南華說聲詳查此事,他也不至於苦苦相逼!」
虞度道:「這麼多年都沒線索,一時如何查得出來?」
自萬劫事出,仙門有奸細已經確定,這些年各派暗中盤查,也清理出不少九幽魔宮的人,誰知如今又出古怪,可見那奸細還在南華,只是這節骨眼上,許多眼睛都盯著,必須給人家交代,一時哪裡查得出來?
「兩次出事都是音凡的徒弟,我看那人有心得很。」閔雲中冷笑,又有些急躁,「音凡平日也很護著徒弟,怎的出事就如此輕率!」
行玄遲疑道:「當初那孩子的事,怕是真的冤枉,他這麼做莫不是……」
「這如何能相提並論!」閔雲中沉著臉,「何況他也知道,我們當時是不得已,天生煞氣,留著她成魔,誰擔得起這個責任?照音凡的性子,絕不可能拿徒弟性命與我們賭氣。」
行玄點頭不再作聲。
閔雲中無奈道:「先前那孽障就罷了,事隔多年,難得他又有收徒弟的念頭,如今再出事,我只怕他灰了心。今後……無論如何,此事不能輕易了結,定要查個明白!」
虞度歎了口氣,道:「那孩子不肯解釋,說什麼都是枉然,從何入手?」
幾次用刑,重紫都不認罪,卻也不肯申辯,這可是誰也幫不了。閔雲中更氣:「他自己教出來的徒弟,叫他去問,難道在他跟前也敢不說?」
他不肯親自去問,莫非果真……虞度一驚。
「有件事我竟不好說。」行玄忽然開口,「師兄可記得,當日師弟原不打算收徒弟,避了出去,後來匆匆趕回南華收了這孩子,我在那之前曾替他卜了一卦,想知道他命中有無師徒緣分,誰知竟是個極凶之兆,但其中又含變數,是以不敢斷。」
不待虞度表示,閔雲中先駁道:「未必就應在這件事,何況暗含變數,或許正該有救,要害雲仙子,她總得有個理由,那雲仙子性格極好,幾時招惹了她?」
虞度苦笑,欲言又止。
行玄察覺:「掌教師兄莫非知道什麼內情?」
這裡都不是外人,虞度沉吟半晌,終究不好再瞞,將自己所見重紫的異常含蓄地提了下。
閔雲中與行玄都驚得呆住。
「事關重大,我只冷眼揣測,未必是真,」虞度搖頭,「但如此一來,雲仙子之死便有了解釋,那孩子向來被師弟護著,又是個性情從不外露的,恐怕她一時糊塗招至心魔,趁雲仙子不備下手,也不是沒有可能。」
大殿立時陷入沉寂。
浮屠節悶響,整張小幾無聲而塌,頃刻化作粉塵。
「孽障!她……竟然起了這心思!」閔雲中青著臉低罵,片刻之後又冷靜了點,「這種事不能光憑臆斷,你會不會想太多了?」
虞度道:「若非她心中有難言之事,為何不肯申辯?我看師弟自己是明白的,不肯去問,必定有他的理由,無論如何,他既然決定交與青華宮處置,此事我們還是不要再多追究的好。」
行玄勸道:「畢竟他們師徒一場,那孩子年輕,不過一時糊塗,我看她原本還好。」
閔雲中斷然道:「再好也縱容不得!」
事實果真如虞度所料的話,牽涉的問題就不僅僅在於冤枉不冤枉了,而是關乎倫常的大事,一旦傳揚出去,非但南華顏面無存,連洛音凡的名聲也會受影響,仙門不能再出第二個陰水仙,否則必將淪為六界笑柄,原有心保她一命,但倘若因此影響到更重要的人,也只得放棄。

東海潮翻,天地青藍一片,亡月站在海邊。
「主人,他這麼快就動手了。」身旁傳來粗重的聲音,卻看不見人。
亡月道:「兩生師徒,這原是他的安排,妄圖激發她體內煞氣,總不能真讓她長成個規規矩矩的仙門弟子。」
「他太性急,未必能如願。」
「這個險的確冒得太大。」
「轉世之身,便失去先知能力,主人會有很多事不知道,會不會頭疼?」
「無所不知,才會頭疼。」
「洛音凡將她送與青華處置,主人不擔心?」
「不肯親手處置,已生不忍之心。」亡月長長地「嗯」了聲,「這就足夠了,我不信洛音凡還會讓她死。」
「可他是洛音凡,一切都有可能。」
「一切也都有變數。」
「是的,主人。」

第一次見到南華的仙獄,倒沒有想像中那麼可怕,什麼老鼠蟑螂毒蟲全都沒有,惟有無盡的黑暗,當然夜中視物,對仙門弟子來講並不難,如果不是有那麼可怕的刑訊,重紫此時應該還能站起來走動兩圈。
周圍的牆都設了仙咒,外側是拇指粗細看似尋常的鐵欄,作為暫時關押罪徒妖魔的地方,再厲害的魔頭進來,也是逃不掉的。
重紫精神好了許多,掙扎著挪到牆邊。
近幾日,他們似乎沒有再繼續審她的意思,大約是前幾次刑訊下來都沒有結果的緣故吧,幸好,師父至始至終都沒有來看,否則她不能保證撐得下來,為了讓她說實話,他們不惜擾亂她的神智,而她,必須要保持絕對清醒。
「重紫。」有人低聲喚她。
「慕師叔?」重紫瞇了眼睛,半晌才認出來人,「秦師兄!」
秦珂蹲下,探一隻手進去。
重紫儘量直起身,半跪著拉住他的手,強忍眼淚:「師兄怎麼進來了,閔仙尊他們知道麼?」
秦珂反握住那小手,只覺瘦骨嶙峋,心裡一緊,連忙度了些靈力過去:「可支撐得住?」
重紫低聲:「多謝師兄惦記,我沒事的,慕師叔已經送了藥。」
秦珂默然片刻,問:「此事到底與妳有沒有關係?」
「我沒想殺她!」重紫頭疼欲裂,「我真的不知道。」
自從被關進來,所有人都在反復問她這些問題,為什麼會上紫竹峰?雲仙子是不是她殺的?為什麼她會在現場?她到底做過什麼?
而她,始終只有一個答案,那就是不知道。
沒有說謊,她是真的不記得,記憶從在燕真珠懷裡睡著的那一刻起就中止了,醒來時,她已經不在玉晨峰房間裡,而是回到了紫竹峰,站在重華殿上,卓雲姬橫屍面前,死於仙門最尋常的一式殺招之下。
唯一記得的,是那個蠱惑人心的聲音。
「我不知道怎麼回去的。」重紫扯住一縷頭髮,喃喃道:「我只知道,有人在夢裡對我說話,然後就什麼都記不得了。」
秦珂立即追問:「他對妳說了什麼?」
那古怪的聲音說了什麼?重紫緊緊咬住唇,不吭聲。
它挑撥她:「若不是卓雲姬,他怎會趕妳走……」
它引誘她:「倫常是什麼,師徒又有什麼關係,只要妳聽我的,他就會喜歡妳。」
它慫恿她:「去找卓雲姬,去殺了她,他就是妳的!」
……
她當然沒想照做,雲仙子對她有救命之恩,她重紫若連這點良心都沒有,那就是辜負師父多年教誨,根本不配做他的徒弟了!何況雲仙子是他喜歡的人,就憑這個,她也斷不會下手。
問題是,她能保證自己清醒的時候不會做,卻不能保證自己不清醒的時候會怎樣。
這是筆糊塗帳,要求徹查也容易,可當著閔雲中他們的面,這些事怎麼能說出去?
燕真珠那夜一番話已經點醒了她,她的確想得太簡單了,單純地喜歡,單純地任性,單純地認為自己願意承擔後果,卻不知會給師父帶來多大的難堪,別人會怎麼看師父?叫師父知道,他辛辛苦苦維護栽培出來的徒弟,是個罔顧倫常不知廉恥的東西?
重紫垂眸:「我不記得了。」
「再仔細想想,或許會是條線索,好還妳清白。」秦珂握緊她的手,鼓勵,「閔仙尊對妳用刑是迫不得已,想要救妳性命,妳若肯說出真話,他們必會信妳。」
重紫只是含淚搖頭。
師父說過修行中一旦產生心結,都可能導致心魔出現,她對師父有邪念,對雲仙子有嫉妒,那個聲音很可能是她的心魔,怎麼查?殺雲仙子的可能真的是她。
秦珂盯著她半晌,道:「這裡並無旁人,你若相信師兄,就原原本本照實說來,果真不記得?」
被他看得發慌,重紫別過臉:「不記得。」
脈象有變,分明是緊張說謊,秦珂難得發怒了:「事到如今還要隱瞞,後果不是妳承擔得起的!尊者已將妳交與青華宮處置,妳能指望他來救麼!」
「對不起,秦師兄!對不起……」重紫雙手抓緊他,哭求,「你不必為我費心了,我……不怕的。」
秦珂丟開她,起身走了幾步又停住:「可需要什麼?」
「師兄能用淨水咒麼?」術法暫時不能施展,渾身上下都已髒了,將來總不能這樣去見師父最後一面。
有冤不去訴,反顧著這些!秦珂繃緊臉,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此事洛音凡既已表態,所有人都把視線轉投向青華宮。
南華主動交出人,道理上面子上都過得去了,可是說到底,做起來仍有傷和氣,畢竟那女孩子身份特別,若要就此甘休,又對不起無辜喪命的妹妹,此事實在敏感,因此宮主卓耀並未親自出面,只讓其子卓昊代為前往南華,至於到底要如何處置,大家都心知肚明。
洛音凡立於紫竹峰前,面朝懸崖,看不到他臉上神情,背影透著一片孤絕冷寂。
「秦珂拜見尊者。」
「若是求情,不必多說。」
「我只問一句,尊者當真相信是她做的?」
洛音凡淡淡道:「事實,與信不信無關。」
「所以尊者就將她交與青華?」
「她是重華宮弟子,自然由我發落。」
「錯殺了一個,連這一個也不放過麼,放眼仙界,除了尊者,秦珂還從未見過為交情拿徒弟頂罪的師父。」秦珂微微握拳,轉身離去。
洛音凡依舊沒有回身,仿佛成了一座石像。

玉晨峰,卓昊含笑合攏摺扇,大步走到石桌前。
石桌上擺著仙果與酒,秦珂早已等在對面,起身讓坐。
卓昊亦不推辭,坐下:「秦師兄此番請客,甚是有心。」
秦珂沒說什麼,提壺替他倒滿酒。
「那是我姑姑。」卓昊看著那杯酒,緩緩道,「她的為人你也知道,平生行醫濟世,慈悲為懷,仙界人間無不稱讚,如今不白而死,我不能不給她一個交代。」
「我明白,此事叫你為難,」秦珂沉默半晌,有慚愧之色,「只希望師兄能手下留情,留她一縷魂魄。」
卓昊擱了酒壺,直視他:「我姑姑卻是魂魄無存。」
「她沒有理由害雲仙子,何況雲仙子是她的救命恩人,你閱人無數,也曾見過她一面,該有些瞭解。」
「這件事我也奇怪,但很多人只憑眼睛是看不出來的,你的意思是,尊者會冤枉徒弟?」
「這種事不是沒有過。」
卓昊看著他許久,推開酒杯:「你難得開口,就憑這份交情我也不該拒絕,但你知道,此事干係重大,我也有我的難處。」
秦珂默然。
「或許,她確實有點像,可惜始終不是。」卓昊站起身,拍了下他的肩,「你已經盡力。」
「她的品行我很清楚,仙門有奸細,南華已經冤屈了一個,不能再有第二個。」
「這世上冤案還少麼,豈只仙門,你多看看就習慣了。」

離開玉晨峰,卓昊徑直朝主峰走,轉上遊廊,終於還是停了腳步,側身望那坐長滿紫竹的山峰。
容貌言行截然不同,不經意間流露的東西,偏又那麼神似。
天山雪夜,梅花樹下,那女孩子輕聲對他說「對不起」,竟讓他生出是她在道歉的錯覺……秦珂的緊張,也是來於此吧。
或許,該查一查?
卓昊移回視線,繼續朝前走。
查什麼,就算查到什麼,消失的人能再回來?堂堂尊者捨得徒弟,一個親手殺了,他會去救第二個?別人的徒弟與他有什麼干係,救她對他有什麼好處,自尋麻煩!
不知不覺中,腳底原本通向主峰的路竟改了方向,向著摩雲峰延伸。
卓昊吃驚,接著忍不住一笑。
能在南華施展幻術不被人察覺,還能困住他,會是誰?
「當年又何曾為徒弟這般費心,」他打開摺扇輕搖,悠然踏上小路,「如此,晚輩遵命去看看就是。」
仙獄這邊地方較僻靜,恰巧閔雲中有事出去了,守仙獄的兩個女弟子都認得他,並沒攔阻,畢竟重紫本就是要交給青華宮處置的,早遲一樣。
步步石級延伸而下,直達黑暗的牢房,少女趴在鐵欄邊,似在沉睡。
卓昊看清之後,有點吃驚。
不是因那瘦美的臉,不是因那深深的鞭痕,而是這少女單薄的身體上,此刻竟呈現著一副奇異景象。
五色光華浮動,分明是金仙封印。
尋常人需要什麼封印?下面掩蓋著什麼?
原以為引他來此,目的是想借徒弟慘狀引他憐憫,如今看來,讓他知道這封印下的秘密,才是那人的真正用意。
卓昊定下神,迅速合攏摺扇,走近欄杆,皺眉查看。
天目頓開,少女體內靈氣已不那麼充沛,極其虛弱,想是受刑所致,令人意外的是,她全身筋脈裡,除了天地靈氣,竟還有另一股青黑濁氣在流動!
瞬間,封印與黑氣重新隱沒。
那是什麼!卓昊倒抽一口冷氣,退後好幾步才勉強站穩,渾身僵硬,簡直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切。
煞氣!是煞氣!
小臉顏色很差,幾道傷痕清晰,依稀有著當年的倔強。
是她,是她!他飛快走上前,半蹲了身,急切地伸手想要去觸摸,然而就在即將碰到她的前一刻,那手又倏地縮了回來,改為緊扣鐵欄。
所有的狂喜,轉眼之間化作不盡悲涼,他幾乎想要立刻逃走。
重紫,星璨,第二個徒弟,尊者護犢,一切都有了解釋!
告訴他這個秘密,算什麼?
求他放過她?
可是這一切對他來說,又算什麼!
十幾年前,他眼睜睜看她赴死,卻無力回天;
十幾年後,在他的生活因此變得一塌糊塗的時候,有人突然來告訴他,告訴他所有的事都是一場遊戲,告訴他死了的人沒有死,活著的人都被騙了,告訴他面前少女就是當初那個女孩子,是他少年時最真摯的愛戀,是他曾經一心想要保護的人,是他的「小娘子」?
他寧可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看到!
這所有的一切,是誰造成的?
手握緊摺扇,仙力控制不住,摺扇瞬間化為灰燼。
原來,那樣的人,仙界至尊無上的、最公正最無情的人,為了救徒弟,竟也對仙門撒下了彌天大謊!傳揚出去有誰會相信,他玩弄了整個仙界!
天生煞氣,魔劍宿主,多麼危險,他親手殺死她的時候,許多人都鬆了口氣,可有誰會想到今日呢?
洩露秘密,不惜放下身份相求,仙界最受矚目最受擁戴的人,總是自以為料定一切,算準父親不會出面,算準他沒有忘記,可是心裡所承受的,也不會少吧。
轉世煞氣不滅,還敢讓她活著,替她掩飾,當真就不怕三世成魔的預言?有朝一日天魔重現,浩劫再起,他便是頭一個幫兇!出事後選擇沉默,不願詳查,讓她蒙冤,是怕被人發現她天生煞氣,還是害怕自己真的犯錯,要借機作另外的打算?
卓昊緩緩站起身,緩緩後退,輕笑著,踉蹌著,一步步走出仙獄。

第四十一章 行刑
一片颯颯聲裡,靈鐘的聲音不再清晰,南華遇上罕見的雷雨天氣,雷鳴電閃,大雨滂沱,沖洗著十二峰,卻始終到不了通天門。
雨被無形屏障阻隔在外,通天門石台上,中間坐著請來作見證的長生宮明宮主,南華掌教虞度坐在左手邊第一位,幾位尊者依次過去,最後是慕玉陪座,秦珂佩劍而立。
青華宮這邊,卓昊因代父親而來,坐在明宮主右邊第一位,第二位便是夫人閔素秋,再過去是青華兩位長老仙尊,石台底下,數千弟子屏息而立。
虞度與明宮主解釋兩句,又歎息一番,在場幾乎所有眼睛都看著洛音凡,見他端坐不語,誰也不好先開口。
卓昊手裡換了柄新扇子,左右看看,道:「時候差不多了,還是儘快了結吧。」
「也罷,現就將這孽障交與少宮主發落。」虞度點頭,看了眼閔雲中。
閔雲中立即下令:「帶那孽障上來!」
須臾,兩名女弟子帶重紫駕雲而至。
不再受刑,重紫精神略有好轉,已能自己走動,只是顏色憔悴,瘦得可憐,雖然術法被封,但為了對青華表示誠意,依舊給她手腳上了仙枷。
至刑台前,她默默跪下。
虞度有慚愧之色:「發生這等事,南華無顏見卓宮主,如今孽障已帶到,任憑少宮主處置。」
卓昊收起摺扇擱至面前幾上,平靜地打量刑台上的少女。
容顏雖改,卻照樣的傻,竟不知開口申辯,還是果真與她有關?
「妳有何話說?」
重紫垂首搖頭。
閔雲中暗暗鬆了口氣,鬆開握著浮屠節的手,照他的主意,倘若這孽障果真當眾說出不合適的話,是顧不得什麼的,先解決了再說:「人就在這裡,少宮主何必多問,行刑便是。」
「姑姑死得蹊蹺,我受父親之命而來,不該問個明白麼?」卓昊皺眉,眼睛看著他的手,「莫非閔仙尊不想讓我知道?」
傻子都聽得出這話不單純,閔雲中一張老臉頓時變得鐵青。
閔素秋先怒:「你對堂祖父出言不遜,是什麼意思!」
卓昊臉一沉:「我代父親而來,這裡並沒什麼堂祖父,如今掌教仙尊都在,豈有妳一個女人說話的地方,叫人笑我青華門風,還不給我閉嘴!」
閔素秋漲紅臉:「你!」
最疼愛的侄孫女受氣,閔雲中待要發作,又恐惹得他夫妻關係更加惡化,無奈之下只得歎了口氣,抬手制止閔素秋,冷笑道:「我堂堂南華督教,平生磊落,還怕了晚輩不成,少宮主要問什麼,儘管問。」
「如此,甚好。」卓昊直了身,看重紫,「妳為何要害人?」
重紫搖頭。
「是妳殺了她。」
「我不知道。」
卓昊離開座位,走到她面前,拿扇柄托起她的下巴,輕佻的動作引得眾人紛紛搖頭,這位少宮主名不虛傳,風流本性難改。
重紫也意外,當然眾目睽睽之下,用不著擔心他會做什麼出格的事,遂低聲勸道:「重紫乃將死之人無妨,少宮主卻是代令尊而來,身份不同,如今一言一行都關係到青華宮,理當謹慎些,以免招人閒話。」
「難得妳肯為我著想一回。」卓昊劍眉微揚,有一絲嘲弄之色,「死的是我姑姑,我理應找真凶報仇,究竟是不是妳?」
重紫立即望向秦珂,遲疑。
虞度忽然開口,語氣溫和不失嚴厲:「妳師父苦心栽培妳多年,縱然妳犯下大罪,他也並未將妳逐出師門,妳若良知未泯,就要仔細回話,不可妄言,辱沒師門。」
重紫心中一凜:「掌教放心,重紫明白。」接著,她鎮定地轉向卓昊:「重紫無話可說,但憑少宮主處置。」
卓昊不語。
果然還是那樣,為個師門就可以忍受一切委屈,怎會狠心殺人?
閔素秋見狀,暗暗捏緊雙手,指甲幾乎掐進肉裡,因為丈夫的緣故,她對前一個重紫痛恨至極,對這一個長得更漂亮的自然無好感,於是忍了氣,朝旁邊兩位青華長老使眼色。
兩位長老也覺得自家少宮主丟臉,互視一眼,其中一位咳嗽了聲,道:「她既已認罪,少宮主何須再問,不如快些處置吧。」
閔素秋亦柔聲勸道:「你是心軟,怕她冤枉,但她自己都無話可說了,想是不假,何不儘快料理完此事,你我也好回去稟報父親。」
卓昊點頭,後退幾步:「也罷。」
閔素秋立即轉向另一位長老:「就請長老代為行刑吧。」
那長老起身離座,走到邢台前,拔劍。
卓昊轉臉看座上洛音凡,見他依舊紋絲不動,神色淡然,不由笑了笑,回身用扇柄將拔出一半的劍推回鞘內:「還是由我動手最妥,退下吧。」
長老依言退回座中,地上重紫卻忽然道:「少宮主可否稍等片刻,重紫還有兩句話說。」
卓昊示意她講。
「求師父回紫竹峰。」重紫叩首,伏地。
五年呵護,五年教導,師姐之死已讓他內疚至今,她又怎能再讓他親眼看這一幕?對他,對她,都太殘忍。
經她一提,明宮主連忙也轉臉勸道:「尊者是不是先……回避?」
洛音凡不答,亦不動,用行為表了態。
虞度歎道:「行刑吧。」
「尊者收的好徒弟。」卓昊笑著後退兩步,抬左手。
海之焰,青華殺招,漫天細小藍光撒下,在場眾人卻感覺不到半點殺氣,美麗,傷心,如暮春時節紛飛零落的柳絮,又如夏夜裡即將消逝的螢火蟲。
仙枷脫落,渾身劇痛,重紫終於趁機抬臉望了眼座中人。
黑眸無悲無喜,淡漠的神情,就像初次見她時一樣。
但她不會被騙,他肯定失望,也傷心。為卓雲姬之死傷心,那是他喜歡的仙子,無辜命喪南華;至於她這個徒弟,他應該是失望又氣憤,或許,會有一點傷心,他曾經那樣疼愛她,如今卻要眼睜睜看她被處死。
她不怕死,只是有點不甘,卓雲姬之死,她連一個確切的答案也給不了他,他肯定也很想知道。
幸好,能夠這樣美麗地死去,不至太難看,重紫轉臉望卓昊,想要謝他,視線所及,卻只見他滿眼落寞的笑。
只一瞬,美麗的一瞬。
藍光散盡,刑台死寂。
少女歪倒在台上,極度虛弱,元神遲遲未散。底下眾弟子猶在發愣,旁邊秦珂已面露感激之色,握著八荒劍的手逐漸放鬆。
察覺不對,兩名長老試探:「少宮主?」
卓昊沒有回答,眼睛看著地上人。
魂魄有損,幾欲昏死,可這明顯不是預料中的結果,重紫驚訝,費力地抬臉望他。
「青華已處置過了。」他不再看她了,移開視線,輕拂衣袖,「餘下的,就交與重華尊者吧。」
此話一出,在場所有人,包括作證的長生宮明宮主,都再次呆住。
閔素秋倏地站起來,厲聲:「你糊塗了麼!那是你親姑姑,回去如何與父親交代!」
摺扇展開,卓昊竟再也不理會眾人,大步走下階,朝山下而去。
一道蕭條背影,隱沒在外面狂風暴雨中。
身後是紛紛議論聲。
長輩喪命,他卻如此草率了結,輕易放過兇手,未免太混帳。不過更多人以為,他這麼做,其實是在賣洛音凡的面子,雖然這女孩子名義上是南華弟子,比起兩派交情來說不足為惜,但那畢竟是洛音凡的徒弟,而且人人都知道他對這徒弟曾經有多重視多愛護,主動交出來處置,必是不得已。
卓昊留情,閔素秋越發認定他二人有不可告人之事,恨得咬牙,待要再說什麼,無意間對上洛音凡的視線,黑眸平靜無波,仿佛洞悉一切,看得她心頭發涼,忙閉了嘴,又惦記卓昊,怕他去找織姬那些女人,於是匆匆與閔雲中道別就追上去了。
誰也沒料到會發生這樣的變故,虞度與閔雲中等都有些措手不及。
明宮主輕咳了聲,道:「既然青華已處置過,少宮主又將她交與尊者,如此,還是由尊者帶回去吧。」
這句「帶回去」說得極巧妙,眾人都看洛音凡。
閔雲中立即道:「青華放過她,是卓宮主慈悲,這孽障到底是南華罪徒,祖師教規在上,死罪雖免,但就這麼讓她回紫竹峰,定難服眾!」
她既有那樣的心思,的確是不能繼續留在紫竹峰了,虞度看著洛音凡,意味深長:「師弟。」
「送回仙獄。」洛音凡起身。

再次被丟進黑暗的仙獄,重紫傷重昏迷,幸虧有秦珂燕真珠等人送來的藥,連躺了兩個月才逐漸好轉,這期間慕玉沒來,後來才聽說閔雲中不許他探望,反倒是秦珂得以允許,其實也是閔雲中對重紫還留有一分欣賞的緣故,只當她年輕,一時糊塗才生妄念,見秦珂待她格外不同,便借此機會,有心想要讓她移情改過,也算是惜才之意。
重紫當然不知道這些,以為那日刑台死裡逃生,必是秦珂求情了,想他生性驕傲,頭一次這麼拉下臉求人,重紫越發不安和慚愧。
至於卓昊,自己跟他只見過幾面而已,為什麼他會有那樣的眼神,恐怕也是因為師姐的緣故,倘若師姐喜歡的是他,其實會幸福的吧?
可惜,被那樣一個人寵過護過的女孩子,又怎會喜歡別人?
師姐喜歡誰,陰水仙那番話是真的。
重紫倚著牆出神。
事情過去,仙獄看守沒有先前那麼嚴了,加上她術法受制,不用擔心逃跑,再有秦珂說情,困仙的鐵欄也被撤去,儘管這點自由仍然很有限。
耳畔響起腳步聲,須臾,有人順著石級走下來。
看清是誰,重紫也猜到她來做什麼,不過面上禮節要做到,遂起身叫了聲「師姐」。
「我來看看妳怎麼樣了,傷好了麼?」司馬妙元假意關切兩句,又望望四周,抱怨,「師妹受了重傷,怎能住這種地方,尊者也太狠心了。」
她原本就是來看笑話的,重紫冷眼不搭理。
司馬妙元上前拉住她的手臂,歎氣:「當日師妹拜入紫竹峰,又得尊者看重,多少人羡慕,誰料到會出這種事呢!」
手腕劇痛,全身筋脈奇燙,似要爆裂,難受至極,重紫心知她在使陰招,無奈術法受制,反抗不得,只得咬緊牙關不吭聲。
司馬妙元斜眸:「師妹在發熱?」
額上滿是冷汗,重紫極力忍受,口裡淡淡道:「多謝師姐賜教,只是將來掌教發落,必會提我問話,那時我若又添新傷,恐怕不好回呢。」
司馬妙元也不屑再裝了:「犯了這樣的大罪,妳當尊者還會護著妳?真那麼看重,他老人家就不會將妳交給青華處置了,現在妳是死是活,也沒人會管,拿什麼跟我比?」話雖如此,到底還是放開了她。
重紫後退幾步,扶著牆站穩:「師姐是人間公主,身份尊貴,重紫如何敢比?師姐的教訓,重紫記住就是了。」
司馬妙元輕蔑道:「啊,我忘記告訴妳了,妳過幾天就要被遣送去昆侖冰牢。」
重紫果然聽得愣住。
冰牢?關押十惡不赦之徒和魔王的地方?
「下這道命令的不是掌教,正是尊者。」司馬妙元一陣快意,「原本掌教與閔仙尊還替妳求情,是尊者堅持要送妳去的。」
見重紫沒有反應,她正要再說,忽然身後傳來秦珂的聲音:「妙元?」
「秦師兄。」司馬妙元連忙換了笑臉,過去作禮。
秦珂點了下頭。
知道他是來看重紫,司馬妙元更加嫉恨,怪不得這臭丫頭落到現在的境地還敢嘴硬,原來是仗著他!因不知他有沒有聽到方才那番話,她連忙笑道:「聽說尊者要送師妹去昆侖,我怕師妹傷心,所以來勸勸。」
秦珂仍沒表示。
司馬妙元更覺心虛,再說兩句便出去了。
秦珂這才走到重紫面前,拉起她查看傷勢:「她是這樣,不必理會,師父與閔仙尊都在替妳求情,事情尚有轉機。」
重紫搖頭,無力地伏在他懷裡。
遣送昆侖,她不敢有意見。雲仙子的死,她雖然不清楚和自己有沒有關係,但嫉妒之心引出心魔是肯定的,她沒臉見師父,她害死了他喜歡的人,他有理由怪她罰她。只不過,去了傳說中那個可怕的地方,她將再也見不到他,再也見不到這些人了。
秦珂輕輕拍她的背,半晌低聲道:「早知如此,我收妳為徒。」
有這句話,還奢求什麼?重紫眼眶微紅:「師兄待我這麼好,是因為師姐嗎?」
這段日子的陪伴照看,不知何時開始,他待她好得遠遠超出了尋常師兄妹的程度,但與戀人又有距離,重紫多少也猜出他的心結。
秦珂沉默片刻,道:「因為她,也因為妳。」
重紫緊張:「如果雲仙子真是我殺的,師兄還會這樣對我嗎?」
「妳不想殺她。」
「不想。」
「果真是妳無意識動的手,那就贖罪。」握著她的手忽然收緊,秦珂看著她的眼睛,「重紫,掌教他們如今還是看重妳的,會替妳說情,但尊者那邊……妳要作好準備,不論發生什麼,都應該堅持下去,不能輕易低頭放棄,就算去了冰牢,也要忍耐,師兄遲早會想辦法接妳出來,知道麼。」
平靜的聲音,是最堅定的承諾。
重紫鼻子一酸:「師兄為什麼這樣信我?」
「妳不明白。」秦珂道,「這種事不只妳一個人遇上,我保護不了她,如今不能再讓妳走她的路。」
重紫有一絲不祥的預感:「難道師姐也是……」
「妳師姐,本是個大膽又聰明的女孩子,可惜她太重感情,太相信尊者,以至忘記了最初的堅強,甚至忘記自己。」秦珂停了停,道:「妳現在也看見了,尊者沒妳想的那麼……」
重紫立即打斷他:「不,這次不關師父的事!」
那種情形下,誰都會懷疑她,雖然也傷心他那麼快就放棄,將她交出去,但如果她能堅定地開口叫冤枉,他必定會徹查的吧,問題出在她自己,這是她該受的懲罰。
秦珂沒說什麼。
是真的像,一樣的善良,到這種地步也不會恨。
沉默片刻,他雙手扶著她的肩:「不論如何,妳要明白,一個人倘若連自己都不想保護自己,又怎能指望他人來幫妳?」
重紫垂首,遲遲不能言。
她當然明白,如果這件事牽扯的是別人,絕不會令她輕易放棄申辯,可是現在,她最想保護的已經不是自己。
心魔,還有那些話,說出去會造成怎樣的影響,堂堂重華尊者被徒弟愛上,後果不是她承受得起的,她的堅強,註定要在他面前低頭。

秦珂離開沒多久,燕真珠就來了,帶了許多藥不說,居然還搬了張小木榻,還有塊漂亮的火鴉毛和天鵝毛編織的毯子。
重紫笑起來:「真珠姐姐要搬來陪我住麼。」
「妳泡過四海水,現在又有傷,不能再受涼了,」燕真珠鋪好毯子,拉著她坐下來,遞給她一個玉瓶,「這是首座給妳的藥。」
重紫忙道:「我的傷差不多好了,姐姐叫慕師叔別擔心。」
燕真珠道:「妳還需要什麼,我下次帶進來。」
重紫小聲道:「我可能住不了多久,趁眼下還在南華,姐姐有空多看看我就很好。」
遣送昆侖的事上上下下都在傳,燕真珠自然也聽說了,聞言伸臂摟住她:「事情還沒定,妳別急。」
重紫勉強笑道:「我沒事的,掌教他們既肯為我說好話,就不會讓我吃太多苦,說不定冰牢裡頭清靜正好修行,過個幾年他們就放我出來了。」
「事情沒那麼壞,」燕真珠拍她的臉,笑道,「妳秦師兄怎麼捨得讓妳去那種地方,他已經求過掌教,如今掌教與閔仙尊都在替妳說情,雖然妳是尊者的徒弟沒錯,可在南華,掌教說話是有分量的,尊者很可能會鬆口。」
原來掌教插手,也有秦珂求情的緣故,他還為自己做了多少?重紫掰著手指,心頭有暖意化開。
燕真珠想到什麼:「聽說方才司馬妙元來過,是她告訴妳的吧,別理她!」
重紫將經過說了一遍。
聽到司馬妙元使陰招,燕真珠大怒,倏地站起身:「太過分了!我去……」
重紫連忙阻止:「算了,我又沒受傷,無憑無據,鬧出去掌教他們頂多責罰兩句,司馬妙元心窄,姐姐卻一向不拘小節,叫她記恨上姐姐,沒事尋點把柄出來,姐姐只會吃虧。」
「這種時候妳還……」燕真珠歎氣。
「早知道她是這樣忘恩負義,我當初在洛河也不救她了。」重紫拉著她重新坐下,「現在不是時候,等出去了我才不怕她,姐姐何必氣這個。」
燕真珠沉默許久,移開視線:「妳……不怪我?」
重紫明白她內疚什麼:「那晚該當要出事,又不能怪姐姐,姐姐難道天天守著我不成,何況有心魔在,遲早……」停住。
「心魔?」燕真珠看她。
重紫咬了咬唇,忽然撲在她懷裡低聲哭起來:「姐姐,我不怕去冰牢,我只怕雲仙子真是我殺的,師父喜歡她,我……有心魔……」
「蟲子!」燕真珠欲言又止。

秦珂自仙獄出來,徑直去了閔雲中處,再去主峰見過虞度,然後才回玉晨峰,還未走到門口,遠遠就看見外面石桌旁坐著一人,一手執酒壺,一手扶酒杯,自斟自飲。
見他回來,那人側臉笑道:「這流霞酒只有仙門大會才有,你敢私藏。」
秦珂微微抿嘴,走過去坐下:「卓師兄又藏了幾壺?」
「不多,也就兩缸。」卓昊舉杯一飲而盡,「偷酒的神仙自古就有,豈止你我,當時連昆侖君那樣的人也藏了兩壺。」
秦珂道:「偷了兩缸,他們竟沒察覺?」
卓昊取過摺扇打開:「我從三百缸裡勻了兩缸出來,然後倒了瓊香進去混著,他們如何能察覺,仙門大會上喝的,都是摻了瓊香的流霞。」
秦珂失笑:「你很慣於做這種事。」
「守仙門守人間,需你們去,品酒,需我這樣的人來,」卓昊說完又飲了一杯,「純正的流霞一旦摻了瓊香,果然味道也不似先前了。」
一杯接一杯,眼中杯中都光華閃爍。
秦珂有點吃驚:「你……」
「我教你怎麼認流霞。」那點光華迅速消失,卓昊搖搖酒壺,再也倒不出一滴,於是將空壺在他面前晃了晃,「真正的流霞酒,是苦的,只要你接連飲上三百杯,就能察覺了。」
秦珂皺眉:「果真?」
卓昊丟下酒壺:「假的。」
秦珂沒有笑,反而面露歉意:「多謝。」
「你可以當作我是在賣你的面子。」卓昊笑了聲,「白賺個人情,我會覺得愧對你。」
秦珂沉默片刻,問:「你為何放過她?」
「我放過她,她也會被送去冰牢不是麼。」卓昊沒有回答,移開話題,「我要去西天佛門一趟。」
秦珂愣了下,沉聲:「你……」
卓昊忍笑:「我這樣的人像要當和尚的?不過是有事求佛祖而已。」
秦珂道:「令尊可知道此事?」
「我來你這裡,就是不想讓太多人知道。」卓昊站起身,「酒喝完了,我也該走了。」
秦珂跟著起身:「此去西天,路途遙遠,我送你一程。」
卓昊拿扇柄攔住他:「我勸你還是留下來,否則再出事,連我也救不了,實在不行,就讓她去冰牢吧。」
秦珂看著他,沒有多說。
一柄金黃色古劍飛來,卓昊手握摺扇,踏上劍身,離去。
……
記憶裡,那個小女孩和少年的故事,正變得越來越遙遠,越來越模糊……
『你的劍真好看。』小女孩讚歎。
『此劍名安陵。』少年不高興的聲音。
……

第四十二章 無情
「師弟近日忙得很,也不過來走走,」夜裡,重華宮大殿珠光映照如白晝,虞度含笑往椅子上坐下,「事情都處理完了麼,有沒有打擾你?」
洛音凡道:「師兄有什麼事,就說吧。」
虞度輕咳了聲:「既這樣,我就直說了,你莫嫌我話多,讓那孩子去冰牢,我與師叔以為還是判得過於重了。」
見洛音凡沒有表示,他繼續道:「她是不是真有罪,你比我們都清楚,我與你師叔先前是擔心她……小孩子年輕,一時糊塗罷了,並未因此犯大錯,我看她很有志氣,品行也好,是個極有前途的孩子,就這樣被罰去冰牢,未免太可惜。」
洛音凡道:「師兄要留下她?」
虞度道:「這段日子她與珂兒感情甚好,師叔的意思,如今青華肯放過她,我們這邊也不必那麼認真,罰她受點重刑,貶去孤島幾年,然後依舊回玉晨峰,與珂兒住在一處。」
洛音凡臉色不太好,半晌道:「祖師教規在上,恐難服眾。」
「教規不外乎人情,這群年輕孩子裡出色的不多了。」虞度搖頭,「仙門有奸細,可能是盯上了你,那孩子只怕真被冤枉了。我知道你怪她不爭氣,可昆侖冰牢是什麼地方,被關進去的弟子,有才兩年就瘋了的,你當真要將她送去?」
洛音凡沉默。
「師弟考慮下吧,你的徒弟,我原也不該多說。」虞度移開話題,再商議兩件正事,就起身回主峰去了。
待他離開,洛音凡緩步走到殿門口,望夜空。
平生決策無數,極少有遲疑的時候,甚至包括當年斬下那一劍,可是現在,究竟該怎麼做?
天生煞氣,三世成魔,這是第二世了。
不是不想維護,他是她的師父,豈會真那麼狠心?平生極少有求於人,卻也是為了她,求宮可然,求卓昊,沒人知道行刑時他有多緊張,對於她,他比誰都在意。
可他不能拿六界安危去賭。
最重要的是,眼下她又被人盯上,倘若煞氣洩露,師兄他們豈會甘休?冰牢反而是最安全的去處,她不明白他的苦心,他更無從解釋,沒有勇氣喚醒她前世的記憶。
受這場委屈,又受過刑,舊傷新傷,不知那些藥有用沒有,當真關去冰牢,她受不受得了……
突然想起當初的自己,那個已經有點陌生的自己,一路雲淡風清走來數百年,幾乎沒有任何事能在心裡留下太深的印象。
多少人以為,他洛音凡術法強站得高,卻不明白,生於天,死歸地,得之於天地,失之於天地,天地眾生,我即眾生,無須高高在上去俯瞰一切,因為誰能俯視自己;也無須低於塵埃去膜拜一切,因為誰又怎能仰望自己。
自負,只因能更清楚地看到自己,就是無敵。
然而現在,他發現「自己」這個概念開始有點模糊了,不再像先前那麼空明通透,身上多了些東西,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
半空中清晰呈現出畫面。
陰冷黑暗的仙獄內,少女沉沉睡在榻上,身上蓋著的毯子滑落大半,露出瘦得可憐的小臂。
洛音凡歎了口氣。

「師父!」重紫猛然睜開眼。
仍是漆黑的牢房,四壁冷清,身下是燕真珠帶來的木榻,身上毯子蓋得嚴嚴實實,哪裡有半個人影!
為什麼會有那種熟悉的感覺?好像他來過一樣……
反復做夢,夢裡總是卓雲姬與師父並肩而立的畫面,下一刻卓雲姬倒在殿內地上,師父站在旁邊,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大約是從沒見過師父傷心欲絕的樣子,所以想像不出來吧,可是,那雙眼睛裡的無力與灰心,自己看得清楚。
他怎麼可能再來?
不怕死,不怕懲罰,只怕他不肯原諒。
重紫抱著毯子坐到天明,秦珂照常進來看她,見她神色不好,也沒有多問,拉起她的手度了些靈氣過去。
經過他的開解和鼓勵,重紫雖然還是放不下,但已經能開始準備接受現實了,想到這段日子他常來照看自己,更加感激:「師兄總來看我,會不會耽誤你的事?」
秦珂道:「青華卓師兄來過了。」
重紫愣了下,垂眸:「謝謝你。」
秦珂沉默許久,道:「他饒過你,並非是承我的情。」
「他可能是看在師姐的份上。」重紫不覺得奇怪,半是羡慕半是黯然,「有人這樣喜歡,就是死也值得了。」
秦珂瞟她一眼。
重紫兀自沉浸在想像裡,拉著他問:「師兄,我那個師姐長什麼樣子,很好看嗎?」
秦珂道:「一個醜丫頭。」
「我不信!」重紫抱住他的手臂,「我知道,你一定也替我求過情的,還是謝謝你。」
秦珂皺眉:「放手。」
重紫發現,只要臉皮厚點,這個精明穩重的師兄其實很好欺負:「不放!」
……
見她難得心情好,秦珂容她鬧了陣,等到安靜下來,才將要說的話告訴她:「尊者態度已有鬆動,閔仙尊可能會罰妳受刑,貶去守毒島,目前消息還未公開,妳先有個準備。」
乍聽到這消息,重紫也不知是喜是悲,結果比想像中要好,可師父同意輕判,是看掌教的面子吧,她丟盡了他的臉,不該奢求原諒的。
秦珂扶住她的肩安慰:「守毒島雖艱苦,但至少比冰牢強多了,我與真珠她們會常來看妳,忍耐幾年就好。」
求到這樣的結果,他不知費了多少力氣,自己決不能辜負,重紫鄭重點頭:「師兄放心,我不會放棄的。」
秦珂難得笑了下,變出隻報時小金鳥:「真珠這些日子急得很,托我帶這個給妳。」
重紫欣喜接過。
黑漆漆的仙獄,眼睛看得見,時間概念就很模糊了,上次不過隨口提了句,誰知她真的找來了這個。

重華尊者不管徒弟,反倒是掌教和督教仍懷有愛才之心,對遣送昆侖之事極力勸阻,秦珂獲得特許,經常去仙獄探視重紫,南華上下都知道閔雲中有意撮合,有高興的有失望的,司馬妙元看在眼裡,嫉恨萬分,卻不敢再輕舉妄動,這日她正要去主峰,忽然有個弟子跑來叫她。
「師叔快些回去吧,有客人要見妳。」
司馬妙元疑惑,匆匆回到住處,見到那位來客之後便不大耐煩:「你怎麼來了?」
「前日去昆侖拜見舅舅他老人家,路過而已,」月喬站在案前,邊打量案上東西,邊笑道:「聽說妳們南華出了大事,所以特意來看看妳。」
司馬妙元意外:「令舅是昆侖的?」
「我舅舅正是昆侖玉虛掌教,妳連這也不知道?」月喬得意,摟住她。
「少動手動腳!」司馬妙元推開他,心內一動,「既然來了,何不去看看你那一直念念不忘的重紫師妹?」
月喬愣了下,笑著拉起她的手:「師妹想哪裡去了……」
「她現在仙獄裡,馬上就要被遣送昆侖冰牢,」司馬妙元打落他的手,斜眸,似笑非笑,「犯下這等大罪,尊者再沒去看過她一眼,早就不管了,如今她術法受制,甚是可憐,師兄何不趁機去關照關照,說不定她就感激你了。」
月喬原是個逢場作戲的,聞言暗喜,口裡道:「妳果真不吃醋?」
司馬妙元心裡冷笑,假意歎氣道:「我們姐妹一場,眼下看她受苦,我擔心得很,可惜將來她去了昆侖,有什麼我也照應不到,令舅既是昆侖玉虛掌教,將來還望你多照顧她才好,我能吃什麼醋。」

且不說司馬妙元暗含鬼胎,這邊仙獄內,秦珂剛離去,重紫歪在榻上昏昏而睡,冥冥中有個聲音幽魂般在狹小的空間裡飄蕩。
「少君。」
「又是你!你到底是誰,為什麼害我?」
「我是在幫妳。」
「我不認得你!」
「因為妳不記得了,不記得他們如何待妳,仙門根本容不下妳,妳留在仙門就是最大的錯誤。」
「那是你害我!沒有你,我不會落到這種地步,雲仙子是不是你殺的?」
「沒有我,他們照樣不會放過妳,少君會明白。」
驚醒過來,重紫滿頭冷汗。
她又聽到了那個聲音,它竟然叫她「少君」?它是真實存在的,根本不是什麼心魔!一定要告訴師父和掌教,讓他們查個清楚,雲仙子之死很可能與她無關,洗清冤屈,師父就會原諒她了!
狂喜之下,重紫將毯子一掀,跳下榻就飛快朝門跑,打算出去找外面的弟子傳話,哪知剛踏上石級,迎面就撞到一個人懷裡。
那人順勢拉住她:「重紫師妹。」
重紫意外:「是你?」
自從上次司馬妙元來過,閔雲中就下令任何人進仙獄都要稟明掌教,這也是秦珂怕司馬妙元再來欺負她的意思,然而司馬妙元身為人間公主,自有許多奇珍異寶收買人心,此番帶月喬來仙獄,只說是探望重紫,負責看守的兩名女弟子平日得過她好處,且又不是什麼大事,便讓月喬進來了,司馬妙元卻留在外面,假意與二人攀談。
月喬原就心懷不軌,迫不及待拉住重紫的手,作出關切之色:「聽說師妹出事,我急得很,專程趕著過來看望妳,妳受傷重不重,疼不疼?」
重紫心知不對,鎮定:「多謝月師兄記掛,可眼下我尚有件急事想要面稟掌教,月師兄能否替我通報聲?」
月喬笑道:「那有何難,只是師妹拿什麼報答我呢?」
「師兄此番相助,重紫自會記在心裡。」
「光記在心裡,就打發我了?」
當初在天山,重紫就見識過此人的無恥,如今見他做這點事也要談條件,更加厭惡:「等見過掌教稟明正事再說吧。」
月喬還不識趣:「到時師妹翻臉不認怎麼辦,我要師妹親口答應再去。」
知道談不攏,重紫乾脆抽回手,準備出去找人報信。
「聽說師妹要去昆侖。」月喬攔住她,哄道,「昆侖玉虛掌教是我親舅舅,到時我在他老人家跟前說兩句好話,叫妳不吃冰牢的苦。」
重紫冷冷道:「師兄自重,否則我要叫人了。」
小臉蒼白,依舊不掩麗色,更可疼愛,月喬心猿意馬起來,強行將她摟住。
這麼鬧外面都沒人察覺,必是他設了結界,南華教規森嚴,何況虞度和閔雲中並未完全放棄自己,他一個外派弟子何來這般大膽,自然是受了司馬妙元教唆!
重紫明白過來,頓時大怒,掙扎著將臉偏向一旁:「敢在南華放肆,月師兄膽子未免太大!」
「不過是個罪徒,尊者早就不管妳了,妳若肯乖乖聽我的,我保妳沒事。」
「放手!」
仗著祖父西海君溺愛,又受了司馬妙元慫恿,月喬只道她是南華罪徒,又聽說洛音凡要將她送去昆侖冰牢,想是丟開不管了,鬧出來頂多受頓打罵,哪裡還有顧慮,低頭就去親那小臉。
那嘴帶著熱氣在臉上亂啃,重紫噁心得要吐,無奈仙術受制,掙不過他,衣衫「哧」的一聲被扯破。
羞憤至極,體內似乎有東西開始迅速膨脹,掙扎著要出來。
被人陷害,又要遭人羞辱!
殺了這個人!
殺了這個禽獸不如的人!
怒極,恨極,天生煞氣被激發,金仙封印再也掩蓋不住那濃烈的殺氣,重紫停止掙扎,望著他,唇角不知不覺劃出一絲冷笑。
見她放棄反抗,月喬更加得意,以為她肯依從了,正要說甜話安慰,忽覺胸口一陣劇痛,如被利刃刺透,他莫名低頭,只見胸前傷口血流如注。
幾乎不敢相信,月喬愣了半晌,慘叫著丟開重紫,跌坐在地:「妳……妳是誰!」
俏臉蒙著一層青黑之氣,重紫站在那裡,眼睛裡閃著幽幽的光。
「妳是魔!」月喬面無人色,跌爬著朝門口跑,「有魔!她有煞氣!快來人!救我!」
呼叫聲裡,兩道人影衝進門。
原來秦珂怕重紫出事,也暗地叫了弟子守在仙獄周圍,聽說月喬前來探望,想此人品行不端,當初在天山就垂涎重紫,故匆匆趕到仙獄,見外面司馬妙元神情不對,更加起疑,忽然聽得月喬慘叫,正好閔雲中也路過,二人連忙進來看,哪知會見到這副場景,兩個人同時呆住。
天生煞氣!她竟然天生煞氣!怪不得這次的事行玄測不出結果,原來是她!閔雲中將這一幕看得清楚,聯想到洛音凡這些年的表現,心內全然明瞭,震驚又氣怒。
一個孽障,讓他如此費盡心思保護!天生煞氣,轉世不滅,他還敢放任她活在世上,妄圖替她掩飾,連身份責任都不顧了!天魔重現,浩劫再起,那時他就是整個仙界的罪人!
「閔仙尊!閔仙尊救我!」月喬爬到他腳下,扯住他的衣角哀求。
重紫也醒過神,慌得跪下:「仙尊明查,是他心懷不軌,欲行非禮,重紫不得已才這麼做的!」
見她衣衫不整,閔雲中自然明白怎麼回事,他平生最恨這樣的仙門敗類,立即嫌惡地將月喬踢開,若非念在他是西海君之孫,怕是早就一劍殺了乾淨。
月喬咎由自取,這孽障也斷斷留不得!
閔雲中二話不說,拔出浮屠節,毫不猶豫斬下。
「仙尊手下留情!」
「放肆!」
到底是掌教的愛徒,閔雲中不能連他一起殺了,硬生生收招,忍怒罵道:「你也看見了,這孽障是誰!此事干係重大,由不得你!」
「是她。」秦珂轉臉看重紫,神色複雜,「但此生她不曾背叛仙門,也立過功,求仙尊……網開一面。」
他二人說話古怪,重紫早已嚇得臉色慘白,閔督教向來公正,怎會突然變成這樣,不問青紅皂白就要殺自己?必是為自己傷人生氣吧?於是她連忙叩首:「重紫發誓,所言句句屬實,決不敢欺瞞仙尊,是他欲行不軌之事,重紫尚有要事稟報仙尊與掌教的。」
「出去再說吧。」熟悉聲音傳來。
「正好,我正要問你話!」閔雲中冷笑著看那人。

六合殿,重紫規規矩矩跪在中間,虞度設好結界,將其餘所有人阻隔在外,惟有首座慕玉、秦珂、司馬妙元,還有當值看守仙獄的兩名女弟子留在了殿內。
閔雲中冷冷道:「怪不得要將她送去昆侖,我還當你糊塗到底了!」
洛音凡看著地上重紫,不語。
今日的局面,他一直盡力想要避免,孰料始終是白費力氣,逃不出天意安排,更讓他震驚的是,她身上的轉世煞氣竟強盛至此,傷人於無形不說,還能衝破他親手結的仙印,此番出事,意味著那幕後之人又開始動手了,目標顯然是她,既被盯上,如何能再讓她留在南華!
「人還活著,護教如何解釋?」
「我自會處置。」洛音凡道,「是誰將月喬帶去的?」
司馬妙元一個哆嗦,忙跪下:「是妙元,月師兄他聽說重紫師妹出事,想要看望,所以……妙元便帶他去了。」
洛音凡道:「私自帶外人入仙獄,賄賂仙門弟子,該當何罪?」
閔雲中沉著臉道:「與她們二人,一併罰去看守毒島三年。」
三年!司馬妙元白了臉,她是倍受寵愛的公主,竟然要在那個冷清寂寞的小島上度過!三年後回來,秦珂身邊定然已有更多女孩子了,哪裡還記得她!
「妙元知錯,求尊者開恩!」
「督教所判,豈容妳再吵鬧!」虞度嚴厲喝止,如今關鍵是看他如何處置重紫,倘若一定要保,那就麻煩了,小事還是先依他的好,退一步,後面才有說話的餘地。
被掌教呵斥,司馬妙元便知留下是沒有希望了,無力坐倒在地,望著旁邊重紫,目中盡是恨色。
「掌教明查!」重紫叩首,「是月喬他欲行非禮,重紫一時氣急,才失手傷他……」
閔雲中喝道:「身為仙門弟子,竟以煞氣傷人,還要狡辯!」
重紫著急:「我確實不知道什麼煞氣。」
閔雲中不理她:「還是護教自己處置吧。」
寒光閃過,冷了殿內所有眼睛,一柄秋水長劍憑空出現,劍柄上寶石閃著美麗的光,時隔多年,終於重新被主人召喚,凜冽殺氣瞬間充斥劍身。
洛音凡隨手取過劍,朝重紫走去。
逐波?他說過再也不用它的……重紫隱約猜到了什麼,驚駭:「師父?」
秦珂臉色青白,迅速將她拉到身後:「這並不是她的錯,尊者難道不知公正二字!」
洛音凡不答,仙力凝聚,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出手,虞度大急,喝斥:「珂兒!還不退下!」
「師兄……」重紫也輕輕拉他。
秦珂阻止她繼續說,暗設結界護住二人,緩緩搖頭:「南華本就愧對她,怎能再對她下手,送去冰牢就是了。」
「混帳!身為掌教弟子,為一個女子這般不識大體,枉你師父多年栽培,」閔雲中氣得責備,「兩世不滅的煞氣,去冰牢容她繼續修煉麼,還不讓開!」
秦珂道:「弟子保證,她不會作惡。」
氣流結無形仙印,強大的力量粉碎結界,將他擊得跌出去。
「師兄!」重紫嚇得撲過去抱住他,哭道,「傷人的是我,要罰就罰我,不關秦師兄的事!」她望著出手的那人,懇求:「師父,弟子句句實話,不是有心傷人的,求師父相信我!」
秦珂吞了口中血,冷冷道:「不要求他!」
重紫看看他,再看著一步步走過來的那人,似明白了什麼。
他們需要的,竟不是真相麼?他們……是想要她死?她明明是冤枉的!月喬那樣侮辱她,她只是自衛而已,他們為什麼不看事實,她究竟做錯了什麼!
突然很恨,恨這些人,不問青紅皂白就要殺她,還有他,她最尊敬最喜歡的師父,怎麼可以這樣無情,這樣輕易就放棄她?
那個「十惡不赦」的師姐,也是這樣死去的?
性情本就偏激,明白之後更加氣憤不甘,凜冽煞氣再次衝出體外,鳳目幽深,恨意翻湧,殿內一片刺骨的寒。
「魔性大發了,當真是南華的好弟子。」閔雲中冷笑,握緊浮屠節。
虞度雖未說什麼,也暗自提了靈力,只待她有所動作,便要將她立斬於此。
此刻她再露出半點殺機,必死無疑!秦珂看得清楚,吃力地握緊她的手:「重紫!重紫!」
重紫茫然看看他,又望向洛音凡。
「孽障,妳要做什麼。」聲音依舊淡漠飄渺,如天邊飄過的雲。
重紫猛然回神,煞氣盡斂。
是啊,她想做什麼?她竟敢怨恨師門!
「沒有,弟子是被冤枉的,那個聲音害我!」她驚慌地想要解釋清楚,「是它殺了雲仙子!它叫我少君,剛才它又來找……」
話未說完,重紫忽然停住,她聽到了「喀嚓」的聲音。
小臂軟軟垂下,骨頭已斷成了兩截。
秦珂閉目。
重紫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望著面前的人。
「師父。」
神色沒有任何改變,他兩指倒執劍尖,以劍柄擊在她身上。
手穩而準,脆響聲不絕於耳,四肢骨節應聲折斷,每斷一處,就有一道青黑之氣自斷處冒出,消散在空氣中。
失去支撐,重紫以一個畸形的姿勢歪倒在地。
不知疼痛,瞬間,感官全都失靈了。
「為什麼?」她喃喃問他。
沒有回答。
為什麼?她迷茫地睜大眼睛。
為什麼,曾經愛她護她的師父,前不久還抱著她溫柔寵溺地喚「重兒」,為什麼會突然變成這樣?為什麼看她受傷都會生氣心疼的人,在明知她冤屈的時候,卻要親手傷她?
「為什麼?」
至琵琶骨,他落下最後一擊。
琵琶骨碎裂,煞氣從此再難凝集,只看那四肢斷骨刺破皮膚,刺透衣衫,暴露在外,帶著血絲,紅紅白白,慘不忍睹,連閔雲中也倒吸了口冷氣。
「別怕,忍著。」雙眸依稀有光華閃動,秦珂艱難地撐起身,輕輕握住那小手,儘量控制不讓聲音顫抖,「師兄必會救妳,別怕。」
慕玉默默過去,想要扶她起來,又遲遲不敢伸手去碰。
洛音凡收回逐波:「即刻送往昆侖。」
虞度與閔雲中都駭然,不好再說什麼。
對一個孩子,這樣的手段未免太冷酷殘忍了點,還不如一劍下去灰飛煙滅,雖保住了魂魄,卻生不如死,有何意義?她現在的模樣,別說成魔成仙,就算治好也是廢人一個,僅僅能攝取靈氣勉強維持性命,什麼也做不了,永遠只能在昆侖冰牢度過。這樣的救,還不如不救。
虞度苦笑。
這位師弟,總是在你以為他心軟的時候,做出意外的事來,不枉無情的名聲。怪不得先前自己與閔雲中極力說情,他仍堅持遣送昆侖,只因清楚她的來歷,對於該怎麼做,他向來都很理智。
如今她暫時是構不成威脅了,再關進冰牢,的確萬無一失。
想到這,虞度點頭說了聲「也罷」,令閔雲中親自率弟子護送重紫去昆侖冰牢,又過去看受傷的愛徒秦珂。
洛音凡不再理會眾人,快步出殿。
倉促低頭,一口血噴在袖內。
他平靜地,有點茫然地,看著那血跡轉瞬間消失得乾淨,什麼也沒留下。

山外,雪衣人面對懸崖而立,渾身上下藏在白斗篷裡,看不清面容。
須臾,一道紫色影子掠來。
「果然是你。」
「卓雲姬之事沒成功,想不到月喬與司馬妙元倒幫了忙,重新激發她的煞氣。」
「那你為何不照事先說好的動手,帶她走?」急躁。
「我已根據她的煞氣,感應到天魔令與聖君之劍的大略藏處,若此時暴露身份,就功虧一簣了。」
「她都成了廢人,拿到這些又有什麼用!」
「洛音凡果然沒讓她死,魔血還在,就無須擔心,要入魔,她現在這點煞氣還不夠。」
「昆侖冰牢住幾年,煞氣是夠了,只不過你救得出來?」冷笑。

第四十三章 冰牢
昆侖山歷來是仙門關押魔頭與重犯的地方,漆黑無際,時而傳來鬼笑聲,想是那些罪人或魔頭發出來的,聲音遙遠,飄渺,若非習慣了在死寂中聆聽的耳朵,是絕對聽不見的,由此可以斷定這地方很大,很空曠。
他們也都被封在冰裡?重紫無聊時會這麼想。
由於玄冰的作用,她的身體沒有任何生長,斷骨自然也不會癒合,維持著最新鮮的斷裂的狀態,體內煞氣稍有凝集,便自動從破處釋放出去,好在被凍得麻木,這些已經沒什麼感覺了。
五道鎖仙鏈分別鎖住她的頸和四肢,環內側有利刺,稍有動作便會刺破皮膚,帶來劇痛。
可是重紫仍喜歡時不時動一動。
有痛,才不至太空虛。
有痛,才知道自己還活著。
身體習慣冰冷,眼睛習慣黑暗,很容易將自己誤當成幽靈之類。
早就想過死,然而,縱使她停止攝取靈氣,也會有一絲絲靈氣自冰裡透進來,不斷注入身體,維持生命,當真是求死不得。
自送進來那天起,就沒有人來看過她。
究竟哪裡做錯了?虞度他們都想讓她死,而他,甚至不肯讓她痛快地死去,選擇了生不如死的折磨。
重紫偶爾回想的時候,會有點糊塗。
當然,她通常把這類回憶當成做夢,夢裡,她有一個師父,是天下最美最好的神仙,他疼她,護她,教她術法,為她受傷而著急,為她任性而生氣,在她面前偶爾還會臉紅。
她敬他,信他,終於不可避免地愛上了他。
為什麼會到這種地方?重紫很少思考這問題,多數時候都在黑暗中沉睡。
不辨朝暮,不知歲月,好像過了幾百年的樣子,又好像才剛睡了幾覺做了幾個夢而已。
直到耳畔傳來一聲清脆的響。
多年不見光,重紫很不適應,被刺激得瞇起眼睛,仍是看不清楚,她不免有點驚訝,這種地方誰會來?應該是……有新的囚徒被送進來了吧?
「住得還習慣,重紫師妹?」一隻手捏住她的下巴,毫不客氣地搖了搖,帶動環內利刃刺破頸部皮膚,有冰涼的血流下。
由於長時間昏睡,反應似乎也變得遲鈍許多,重紫仔細看了來人半日,才認出來:「是你。」
「冰牢三年,師妹別來無恙?」惡意的眼睛。
三年了?重紫沒有激動,倦怠地閉了眼睛。
三年都過了,為何不肯讓她繼續清靜下去?偏要將那些記憶硬生生喚回來,讓她再一次面對現實?不相信那個疼愛她的師父會棄她不顧,不相信他和別人一樣想要她死,不相信他會對她下手,她寧願當作他是受了蒙蔽,所以才會冤枉她。
披頭散髮,四肢斷處白骨森森,血與污垢粘連成片,令人作嘔,月喬對她如今的模樣自然不會再有興趣,只覺厭惡,朝身後冷笑道:「她現在就是個廢物,有什麼好怕的!」
還有人跟他進來了?重紫有點意外,睜開眼。
「關了三年,竟然還沒瘋。」月喬輕哼,見她不應,改為抓住她的頭髮,「不是要殺我嗎?我倒想看看,妳打算怎樣殺我?」
「想死麼。」重紫開口,抬眸直視他。
鳳眼淩厲,中間寒光閃爍,饒是月喬有準備而來,明知她做不了什麼,仍被看得心虛不已,放開她,後退兩步。
重紫試著動了動臉部肌肉,很滿意自己還能笑:「師兄的膽量,卻沒有說話的口氣大。」
侮辱不成反遭奚落,月喬惱怒:「骨頭斷了,脾氣還不小!」
耳光重重落下,重紫被打得臉一偏,帶動頸部利刃入肉更深,鮮血長流,很快又因玄冰的作用而止住。
有意激怒他,為的不過一死,她就可以解脫了。
重紫吐了口血沫子,挑眉,一字字道:「你不殺我,來日我必殺你!」
上次被她打傷,足足養了大半年才好,月喬本是個心胸狹窄之人,一直懷恨在心,所以利用母親的名義跑來昆侖,偷了舅舅玉虛子的鑰匙,騙過守冰牢的弟子,原想折磨她一番就好,哪知非但沒耍成威風,反引她說出這話。
回想她當初煞氣滿身的可怖情形,月喬又驚又怕,心道送進冰牢的人還有多大氣候,自己有祖父西海君與舅舅玉虛子撐腰,便殺了她也不算什麼的。
殺心驟起,手不覺按上劍柄。
結束了?重紫正欲閉目,忽然見冰壁後一道耀眼藍光閃爍,似曾相識,心中頓時一凜,來不及想更多,面前月喬已經倒地昏迷。
一個人自冰壁後走出來。
重紫望著她許久,張了張嘴,卻聽不到聲音。
瞬間,熟悉的人站到了她面前,依舊穿一身花花綠綠的衣裳,平凡的臉沒有任何變化,只不過那氣質猶如脫胎換骨,變得高傲且威嚴,險些叫她認不出來了。
「蟲子。」
「真珠姐姐?」重紫不敢相信,喃喃地想要確認。
「是我。」她微笑。
身上臉上血污自動消失,清爽舒適,久違的親切感襲來,重紫鼻子一酸,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顫聲:「真珠姐姐妳怎麼來了,我以為……我以為妳們都不記得我了。」
「蟲子!」燕真珠看著她半晌,歎了口氣,「妳還不明白?」
相同的藍光,重紫見過,只是見過之後,便再也記不起來,等到清醒時,她已成為十惡不赦的罪徒。
陷害自己的人竟是她?真珠姐姐?
重紫茫然:「不,不是妳!」
「是我。」
「為什麼?」
燕真珠不答,轉向地上月喬,冷笑著一腳將他踢了個翻身:「不枉我這三年都在花心思接近司馬妙元,總算讓她勸得這東西進來,他二人一個衣冠禽獸,一個惡毒心腸,果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重紫瞟了瞟自己斷成幾截惟有皮肉相連的手臂,搖頭慘笑。
被燕真珠陷害,她固然氣憤傷心,可是比起那些明知她無辜而動手的人,也就不算什麼了,她天生煞氣,所以該死。
「妳是來殺我,還是救我?」她只覺疲倦無力,「如果是想救我出去,那不必了,我不知道妳的真實身份,也不知道妳為何要害我,但我現在已是個廢人,沒必要再讓妳費心設計,倘若妳對我還存有一絲愧疚之心,就一劍殺了我吧,我便不再恨妳。」
燕真珠垂眸:「不入鬼門而轉世,有些東西該還妳了,妳會想知道。」
她抬起手,像往常一般溫柔地撫上重紫的額。
塵封的記憶被撕破,前塵舊事如同畫卷,一一展開,呈現。
雲橋,大海,大魚,仙山,乞丐小女孩,驕傲的小公子,遙遠的白衣神仙,瀟灑的少年,抱著她安慰的冷酷魔尊……
『醜丫頭,有本事就跟來!』
『有師父在,沒人會欺負妳了。』
『真的做了卓昊哥哥的娘子,哥哥必定永遠待妳好,讓妳欺負,保證再也不看一眼別的妹妹,妳……可願意?』
『小蟲兒,妳要記住,無論有多委屈受多少苦,總有人會信妳喜歡妳,就像大叔一樣……』
……
瞬間憶起的東西太多,難以將它們聯繫到一起,重紫有點恍惚,眼見燕真珠劃開月喬皮肉,自他身上取下兩片完整的琵琶骨,比劃打磨,她不由喃喃問道:「妳做什麼?」
「當年逆輪聖君與南華天尊戰死,右護法夢魔亦受洛音凡一劍,傷重而亡,他老人家臨去前將一身魔力傳予了女兒。」燕真珠邊動手邊說話,語氣有點麻木,好像在說一件不相干的事,「姐姐便是那夢魔之女,化身潛入南華,後來聖宮陷落,姐姐決定留下,是想伺機報仇,無奈實力不足,直到妳上了南華,發現妳天生煞氣,姐姐便想借妳的手去解天魔令封印。」
停了停,她輕聲道:「先前姐姐這麼做,的確是為了報仇,但後來……妳是個好孩子,分明資質絕佳,他們卻不肯讓妳修習術法,今日妳也看到了,縱然陷害妳的不是姐姐,他們一樣會這麼做,明知妳冤枉,也要當作藉口懲處妳,讓妳留在這樣的仙門,姐姐更不甘。」
「這小子雖不是東西,卻生於仙界世家,有一副好筋骨,」燕真珠收起兩片骨頭,將月喬剩下的屍骨化為灰燼,「他們很快會察覺,需抓緊時間。」
月喬一死,她的身份必然暴露,她……竟是早已打算這麼做?
容不得多考慮,強烈藍光再現,重紫慢慢地合上眼睛。
朦朧中,她聽見燕真珠低低的聲音。
「無論如何,妳落到今日下場,是姐姐的過錯,妳恨也罷,傷心也罷,姐姐也不能再求妳原諒了,這是最後能為妳做的一件事。」
「害妳至此,姐姐竟不知道該不該後悔,至於成峰……」
她對丈夫是利用還是真心?重紫很想知道,可惜她沒有繼續往下說。
「昆侖高手眾多,妳暫時是闖不出去的,姐姐不能替妳接好四肢斷骨,以免被他們發現。」
「有了琵琶骨,煞氣不會外洩,與靈氣相輔,療傷更有奇效。」
「知道我的身份,玉虛子必會親自率高手送我回南華受審,昆侖空虛,就是個絕佳機會,妳只有半個月的時間逃出去,記住,留心頭頂。」
……
鎖仙鏈鑰匙被盜,冰牢出事,昆侖掌教玉虛子與昆侖君很快率弟子趕到,一番激戰下來,終於制住奸細。玉虛子立即進冰牢檢查,可憐月喬已化作灰燼,自然無人留意他少了兩片琵琶骨。
再看重紫依舊血淋淋鎖在冰上,昏昏而睡,身上幾條鎖仙鏈並未打開過,想是沒來得及,眾人這才鬆了口氣,見她四肢斷骨在外,著實可憐,也不忍多看,紛紛退出去了。
外甥之死,玉虛子固然悲痛,但他到底是得道真仙,深知這外甥的品行,只能歎息命數天定,怪他咎由自取,反倒是夢魔之女混入南華,非同小可,足以轟動仙門,為防止路上出意外,玉虛子親自率昆侖君等一干高手押送燕真珠回南華。
沉沉睡了幾日,重紫再次醒來,睜眼又是一片黑暗。
記憶蘇醒,心終於感覺到痛了,狠狠地抽搐。
被誣陷,屢次受罰,直到最後他親手斬下那一劍。
六合殿上,眾目睽睽之下,穿著破爛的小女孩哭泣著要走,那個年輕的神仙突然出現,說「我收妳為徒」。他不知道,這句話對小女孩有多重要,不學術法不要緊,被人看低不要緊,至少還有他,他說相信她,不會介意她的煞氣。
只當他是不知,只當他對她失望,少女寧可抱著對他的愛戀含冤死去,然而現在她才發現,原來他什麼都明白,什麼都知道,只不過和其他人一樣,作了同樣的選擇而已,原來,他與別人並無不同,也認為她該死。
既然如此,為什麼又要給她希望?為什麼不乾脆一劍讓她魂飛魄散,還要將她帶回南華,再收為徒,倍加愛護,最終又殘忍地打斷她的骨頭,把半死不活的她丟到這冰牢受折磨?
來生的寵愛,就為了再次狠狠地傷害?
他表現出來的那些內疚是真是假?
……
太多不解,太多不甘,她死也要弄明白!
有了新的琵琶骨,煞氣得以彙集,冰魄靈力源源不斷被攝入體內,融合貫通,帶來奇異的效果,四肢斷骨作響,燙熱無比,皮膚蠕動著,拉扯著,疼痛難忍,重紫緊緊閉上眼睛,冷汗直冒,渾身顫抖,咬破下唇。
不知過了多久,大約有一兩天,疼痛才開始消退。
重紫長長吐出口氣,疲倦地睜開眼查看,手臂斷骨果然已癒合,恢復了完整的皮膚,腿上也有了力氣。
照燕真珠的話,眼下玉虛子他們都不在昆侖,是出去的好機會,可是這五道鎖仙鏈,鎖肉體,鎖魂魄,就連法力高強的魔王也逃不得,她又如何掙脫得了?
「留心頭頂。」燕真珠的話響起。
頭頂也是冰岩,潮濕堅硬,並無任何出奇之處。
心知她說這話必有道理,重紫運靈力於雙目,仔細搜索許久,終於在一塊冰壁上發現許多凹凸不平的痕跡,由於冰本就是無色透明的,怪不得玉虛子他們都沒留意。
重紫微笑。
靈力恢復,施展術法更加容易,一塊玄冰「喀嚓」破裂,印上頭頂冰壁上那些凹痕,仙鎖百般變化,鑰匙亦須有百種變化,大約一盞茶的工夫過去,那冰終於變成一把堅固的鑰匙。
重紫輕輕吹氣,將成型的冰鑰匙插入右手鎖孔。
第一把,不行;
第二把,不行;
第三把,還是不行;
第四把……
……
終於,黑暗中傳來「啪嗒」一聲輕響,右手鎖仙鏈應聲而開。
受到鼓勵,重紫信心大增,用同樣的辦法解開另外四道鎖,身體終於重新獲得自由。
衣衫早已破舊不堪,袖子只剩一半,空蕩蕩掛在肩上,縱然如此,她依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輕快,飄然落地。
還未站穩,身體猛地失去平衡,朝旁邊歪倒。
原以為是腿太久不活動失靈的緣故,重紫掙扎著爬起,走了兩步仍覺得不對,細細觀察之後才發現,原來腿部斷骨沒有經過任何處理就癒合,彎曲不直,一條長一條短,再看兩隻手也好不了多少,其中一隻手掌還有些向外拐,畸形得可怕。
重紫懵了,緩緩抬手摸上臉。
極度粗糙的皮膚,幾乎就是一層皮包著骨頭,可想而知有多醜陋,怪不得月喬會有那樣厭惡的神情,她現在變得很可怕吧?
不要緊,反正她不需要別人喜歡。
重紫安慰著自己,儘量彎了下嘴角,將那已經拖垂及地的乾枯長髮胡亂纏繞在頸上,一跛一拐朝門走。

夢魔之女潛入南華數十年,仙界猶在震驚,接著就傳來了更震撼的消息,昆侖山冰牢竟然逃走了一名南華罪徒!聽到的人莫不目瞪口呆。
那個幸運的罪徒,只是名二十來歲的少女,也是歷史上從昆侖山冰牢逃出去的第一人,好在昆侖弟子多是受襲昏迷,少傷亡,可知其並無害人之心,然而天生煞氣兩世不滅,畢竟令人忌諱,絕不能讓九幽魔宮先找到她。
眾人議論紛紛,語氣反帶了三分佩服,洛音凡的徒弟到底不同凡響。
三日後,洛音凡傳令仙門捉拿孽徒。
可是那個女孩子卻突然銷聲匿跡,仿佛從世上蒸發了。

清溪流過碧山頭,溪畔生著數叢翠竹,一座小小茅屋隱藏于竹林間,若不仔細觀察,很難發現。
一葉小舟飄來,舟上坐著一名女子,身上穿著極寬大的白袍,懷抱竹條編織的大藥籃,籃內盛著許多草藥,長髮披垂,皮膚蒼白粗糙得可怕,留有凍傷的痕跡,惟有那雙鳳眼,為瘦削的臉增添了幾分光彩。
小舟靠岸,女子吃力地站起身,提著籃子下船,看她一跛一跛的走路姿勢,竟是個瘸子。
屋裡光線昏暗,床上躺著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年,見她進來,少年忙坐起身,勉強笑道:「姐姐回來了。」
女子「嗯」了聲,放下籃子,去爐邊倒了碗藥遞過去。
少年猶豫著,最終還是接過來喝了,然後悄悄瞟她。
女子看出他的心思,笑了笑:「你別急,過兩天傷好就可以走了。」
少年尷尬:「蒙姐姐相救,還不知姐姐仙號,他日……」
「救你是湊巧罷了,不必記在心上。」女子淡淡打斷他,「我生性喜歡安靜,不習慣有人前來打擾,還望你出去之後不要與外人提起。」
少年忙道:「姐姐放心,我不會說與別人的。」
女子點頭,轉身出門。

翠竹低吟,白石青石鵝卵石泡在清澈的溪水裡,分外明淨可愛,風過,小溪上游飄下來一瓣瓣粉紅色的桃花。
山中度日倒也清閒,坐一坐天就黑了,轉眼幾天就過了,重紫坐在溪畔,仰臉望天幕。
日影沉,新月升,幾點星光寂寥。
星璨卻不在身邊。
重紫低頭,鼓起勇氣,緩緩掀開寬大衣袖,露出可怕的左手,那手臂曾經被人敲斷成幾截,然後重新拼接在一起,彎曲不直,極度的畸形連她自己也看得噁心。
這副模樣,像極了醜陋妖魔,誰也不會願意多看她一眼吧,怨不得別人害怕。
重紫苦笑。
今日回來時,少年果然已不見,只留了字條道謝,其實她對這種事也不怎麼在意,原是順便自山妖口中救下他,據說是長生宮弟子,這幾天跟她在一起,他過得提心吊膽,既害怕又不好意思說,她又怎會看不出來。
當時冰牢外有帶封印的門,根本沒有任何逃走的機會,幸好,外面弟子不慎將手放在了小窗上,她只夠得一根手指,可那就已經足夠,她先用移魂術將二人魂魄暫時互換,趁那弟子尚未反應過來,立即又封了自己肉身神識,然後設計取得鑰匙開門,帶出肉身,後面自然是圍攻追殺,到底是怎樣衝出重重關口的,連她自己回想起來也覺得不可思議。
離開昆侖,逃亡一個月,才知燕真珠已被處死,重紫到現在也很迷惘,是恨?是痛快?還是難過?
自己落到這地步,恰是她一手造成。
然而在記憶中,重紫記得最清楚的,仍是那個大大咧咧的姐姐,曾經將哭泣的她摟在懷裡安慰,曾經在她受傷時悉心照顧,曾經在她受欺負的時候挺身相助,曾經私下與她聊些仙門八卦然後兩人抱在一起笑,最後用性命將她從冰牢裡救出來,讓她重獲自由。
或許,還是傷心多點吧,她已經沒有力氣去恨誰。
地方偏僻,山環水抱,景色幽美,重紫在這裡住了將近一年,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倒也平靜,每當夜裡風吹竹聲,她就會再次回到那個滿山紫竹的地方,那裡繫著她前世今生最美好的回憶。
很多話想問,可是她沒有勇氣。
至於秦珂與卓昊,聽說自她入冰牢,二人都閉關修行,再未出來過,驕傲的小公子,輕狂的少年,都在拼盡力氣想要保護她。
還有送她上南華的阿伯,往常她每年都會下山看望他兩次,他還不知道她出事了吧,這三四年沒見她,他肯定失望又難過,她真的很想回到他身邊,陪他說話,陪他種地,可是現在仙門為了捉拿她,一定盯得很緊,她連報個信都不能。
也罷,她現在這副模樣,還是誰也不見的好,免得帶累別人傷心。
重紫遙望天際,那裡有大片的雲朵朝這邊飛來。
晴朗夜空,怎會這樣?
猛然間想到什麼,重紫心一沉,顧不得別的,飛快站起身,施展遁術就跑。

第四十四章 魔道
「孽障!往哪裡逃,還不下跪認罪,束手就擒!」剛剛到山腳就聽到喝聲,前方半空中站著一群人,有虞度,有閔雲中,有昆侖掌教玉虛子,還有長生宮明宮主……
目光落定在明宮主身邊那少年身上,重紫氣憤地看著他。
少年心虛地後退一步:「妳……是仙門罪徒!」
重紫「哈」了聲,諷刺:「你該慶幸,你的命是我這個仙門罪徒救下的。」
「他報信,乃是為仙門立功,」閔雲中道,「擅自逃出昆侖冰牢,若非有他,妳還要躲藏多久?」
「我為什麼要躲!」重紫握緊雙拳,視線仍未離開少年,「我並沒有做過什麼壞事,也從未殺過一個人,更沒有忘恩負義!你們口口聲聲說自己仙門如何光明正大,放著那麼多心術不正之徒不管,為何偏偏要來逼我?」
眾人無言,少年羞愧。
閔雲中微怒:「煞氣傷人,還不肯認錯!」
「那是月喬心懷不軌,自作自受!」
「放肆!」
「罷了。」虞度抬手制止閔雲中,嚴厲道,「看在妳師父面上,妳若肯自己回冰牢,此事我便不再追究,否則教規處置!」
「我沒錯,為何要回那種地方!」重紫咬牙,瞅空轉身欲遁走,卻被一道無形的力量打了回來,滾到樹下。
白衣仙人看著她,沒有表情的。
重紫立即低了臉,半晌才喃喃道:「師父。」
「回冰牢。」
連他也不肯放過她?重紫依舊低著頭,讓長髮遮住臉,忍著劇痛,慢慢地扶著樹幹站起來,儘量站直,雙手隱在袖裡。
洛音凡暫時將視線自她身上移開,轉向虞度:「魔劍與天魔令被盜。」
眾人譁然。
怪不得他會來遲,魔劍與天魔令所藏之處何其秘密,出這種事,必然又是內部奸細了,虞度變色:「是誰!」
洛音凡沒有回答。
先是夢魔之女混上南華,現在又出盜天魔令和魔劍的奸細,南華簡直大丟臉面,想是他不方便當著這麼多人明說,閔雲中越想越急躁,將浮屠節一揚:「先處置這孽障再說!」
重紫沒有躲閃。
事到如今,死有什麼可怕,就是死,她也要知道他的內疚是真還是假!
洛音凡未及出手阻止,已有人先一步撲過去,閔雲中大驚,饒是收招得快,那人仍然被擊得翻滾在地。
白衣噴上新鮮的血,重紫愣了半晌,終於抬起臉:「成峰大哥?」
風吹起長袖,露出畸形的手臂,在場眾人都倒抽一口冷氣,有些心軟的仙人已紛紛側過臉不忍再看,早就聽說洛音凡處置她的事,傳言他對這個徒弟愛護有加,想不到下手竟這麼重。
洛音凡也震驚地看著她,看著她的臉、她的手,看著她一跛一跛走過去,臉色煞白。
兩生師徒,兩生傷害。
這三年來他多數時候都在閉關,也曾想過去看她,可是始終沒有勇氣面對。瞞過眾人,卻逆不了天意。不傷她?他不能拿仙門乃至六界作賭注;殺了她?他下不了手。廢她琵琶骨,只為抑制煞氣,寧可讓她苟且偷生,讓她委屈地活在冰牢,也不願再次看她消失。
然而,當她以這副模樣出現在他眼前,他只後悔沒能一劍殺了她。
前世今世,那都是個靈巧的少女,總是以最新鮮最美麗的模樣出現在他面前,以最簡潔的木簪綰出多變的髮髻,每當他遠行提前歸來,會發現她只粗粗綰了個最簡單的丫鬟髻。
淡然如他,即使從不在意這些,可他也知道,他的徒弟是仙門女弟子裡最美的一個。
面前的人會是她?
長髮乾枯,臉龐乾癟,由於長年冰封,晶瑩細緻的皮膚如今變得慘白粗糙,還有那雙曾經纖美的手……斷骨沒有經過任何處理,自然癒合,左手成了奇怪的弧形,右手卻彎彎曲曲,手掌有些向外拐。
她……會恨他吧?
洛音凡有點慌,看她俯身抱起成峰,想要開口卻說不出話來。
「成峰大哥。」重紫面無表情,半晌才低聲問,「想知道什麼?」
「我……沒能見到她最後一面,」成峰吃力道,「我只想問妳,她走的時候有沒有說什麼?」
重紫默然片刻,道:「她覺得對不住你。」
成峰欣然:「自妳出事,真珠常說些內疚的話,我早已懷疑,只是一直不肯相信,妳的確是被她害了,但如今她為救妳而死,我也算勉強救妳一命,望妳能原諒她。」
重紫點頭。
成峰閉目,終於昏迷。
誤傷本門弟子,閔雲中又痛又氣,忙示意左右弟子上去救人,又罵:「這孩子,被那魔女迷了心!」
「魔女又怎麼?」重紫放下成峰,冷冷道,「仙門無情,魔女卻有情,她真心待成峰大哥,我受她誣陷尚且不計較,你又何必這麼恨她?」
閔雲中氣噎。
洛音凡正要開口,忽然平地刮起了陣詭異的熏風。
沙石落,狂風滅,樹下出現一道修長黑影,後面緊跟著四大護法與影影綽綽的魔兵,煙霧未散,看不清他們究竟來了多少人。
「九幽!」猜測到來人身份,眾人大驚,各自戒備。
這一帶已靠近魔界要道,看來是驚動了魔宮,想不到他們聲勢這麼大,連魔尊九幽也親自來了。
重紫意外:「亡月?」
亡月點頭:「是我,我來接妳。」
重紫驚訝:「接我?接我去哪裡?」
「去魔宮,仙道棄妳,當入魔道。」
「我……怎能入魔!」
「一念仙入魔,一念魔成仙,魔與仙本無區別。」
重紫望著他,神情困惑且癡傻。
仙魔無區別?是了,這些神仙又比魔好多少,照樣不問青紅皂白冤枉她,一心要她死!魔骯髒,難道仙就乾淨?仙界不容她,還有入魔這條路可以走吧。
「孽障!」洛音凡聽得怒火直往上湧,語氣變得嚴厲,「他是想用言語惑妳心志,還不快隨為師回去,妳當真想要背離師門麼!」
背離師門?重紫回神,轉臉看著他,沉默。
「沒有人棄妳,到師父這邊來。」洛音凡放軟語氣,同時袖中右手暗暗提了靈力,打算強行攝她走。
重紫忽然道:「師父既然和他們一樣,認為我會危害六界,當初那一劍就可以讓我魂飛魄散,又何必救我轉世?」
洛音凡心猛地下沉,完美的表情終於現出一絲慌亂。
她在問什麼?
「不錯,真珠姐姐將記憶還給我,我全都記起來了。」重紫揚起那不怎麼好看的臉,鳳目直視他,直到現在她才相信,原來他和他們一樣,並不在乎對與錯,「師父殺我,為什麼又要救我?」
不明白,他救下她,給她來世的呵護,是真的內疚吧?可是為什麼到最後,他還是選擇捨棄她,丟下她一個人?
洛音凡移開視線。
沒有回答,因為不能回答。
「妳不該問他。」亡月清晰的聲音響起,「救妳的並不是他,而是萬劫,萬劫用殘餘的魂魄替妳擋了那一劍,又有天之邪事先在殿內設下機關,將妳魂魄藏起,瞞過虞度,然後送妳轉世。」
大叔,殘魂……原來如此!
一直不明白,不明白他怎麼能明知她無辜還要下手,不明白他怎麼能殺了她又要救她轉世,不明白他怎麼能一邊內疚一邊傷害……
原來,都是她錯了,他的內疚代表不了什麼,他從沒有後悔過。
她不惜性命去救的人,最終又用性命救了她。
眼淚無聲流下,重紫渾然不覺:「救我的是大叔,你內疚,卻從沒後悔過,所以再要重來,你還是會這麼做。」
是這樣?洛音凡微微閉目。
以為她不記前世,忘記傷害,師徒二人就能永遠這麼下去了,今世她受的委屈,他還有機會挽回,等修成鏡心術,他會立刻接她出來,變成廢人不要緊,他會永遠護著她。
然而,該來的終究會來,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那一劍,如何能彌補?
「重兒!」低低的聲音,略帶內疚的歎息。
重紫無力地笑。
是了,他是神仙,是人人敬仰的仙盟首座,一生所作所為都是為了仙界,仙門太平,蒼生安寧,是他畢生所守護的東西,捨棄她並沒有錯,他只是作了最明智的選擇。
永遠記得,年輕的白衣仙人牽著小小的她,一步步走上紫竹峰;
永遠記得,他拉著她的小手說:『有師父在,沒人會欺負妳了。』
那註定是個蒼白的承諾。
她愛他,也愛他所守護的一切,她會拼命去幫助他守護這些東西的,可是他不知道,也不相信。
重紫道:「我沒錯,師父也沒錯。」
嘴裡心頭皆苦澀無比,洛音凡幾番欲言又止,最終輕聲道:「妳有今日,皆是為師之過,為師對不住妳。」說到這裡,他盯著她,眼神語氣皆變得凝重:「但重兒,入魔亦非妳所願,妳當真想看血流成河,六界覆滅?」
「我還有別的選擇?」
「跟為師回去。」
「回去受死?」
「為師在一日,便不會讓妳死。」
「師父的諾言太多,信任卻有限,師父的內疚改變不了什麼,我入魔是天意註定!」
「不是!」洛音凡斷然道,「沒有什麼註定,入魔成仙,只在妳自己。」
「我自己?」重紫搖頭,「事情從來由不得我自己,你們這樣對我,不正是因為相信天意麼?其實師父是希望我真正成魔,那樣,就可以一劍殺我而不用內疚吧。」
「重兒!」他不能否認,曾經有過那樣的念頭,可是現在……他寧願讓她骨節寸斷,痛苦地活在冰牢,也不願再看著她死,那,不僅僅是因為內疚,兩生師徒,她對他來說,不是不重要,不是不在乎的。
亡月道:「萬劫為救妳,魂飛魄散,永不超生,妳甘心將性命輕易交出去?」
重紫木然。
『小蟲兒,妳不會喜歡這樣的日子,答應大叔,一定不要入魔』,可是大叔不知道,除了他,這裡所有人都希望她入魔。
閔雲中,虞度,玉虛子……
「你,還有你,你們。」重紫抬手一個個指過去,「我是天生煞氣,那又如何!我從未有過害人之心,更不曾背叛南華。仙界能容月喬那樣的衣冠禽獸,能容長生宮忘恩負義之徒,卻惟獨容不下我,我會不會入魔,那不重要,你們需要的,只是一個殺我的藉口,除去我,你們才會安心。」
她轉身指著他,聲音低了下去:「你,也一樣。」
洛音凡搖頭:「妳……」
「師父真的就沒有一點後悔?」
後悔?洛音凡不能答。
那一劍斬下,以為結束一切,他的確沒有後悔過,縱然知道自己會永遠內疚;可是她回來了,當她重新跪在面前叫他「師父」,給予他來生的陪伴,再次成為他寂寞生活中責任以外的唯一的牽掛,他感到自己也跟著活了過來,為她干擾天機,掩飾煞氣,生平頭一次做出徇私之事,諸如種種,他也同樣不後悔。
這個問題,連他自己都不清楚吧。
「重兒……」
「我想做重兒,可惜你們都不讓。」重紫抬起雙臂,「我現在這副模樣,師父還會將我當成你的重兒麼?」
洛音凡蒼白著臉,半晌才輕聲道:「為師並不嫌棄。」
「可是我嫌棄,我不甘心!我沒錯,所以不能接受你們的裁決,」重紫放下長袖,轉向亡月,「仙門安危,六界安危,他們要用我的性命去換。」
「魔宮等妳很久了。」亡月優雅地抬手,一柄長劍憑空出現,閃著妖異紅光,「來吧,紫魔。」
「逆輪之劍!」
「是九幽魔宮盜劍!」
……
不理會喧嘩的眾人,重紫跛著腳,毫不遲疑地,一步步朝他走過去。
煞氣四溢,狂風驟起,吹動白色衣衫,如將死的蝴蝶,留在世上的最美的舞蹈。
一瘸一拐的步伐,卻沒有人覺得難看。每走一步,潔白衣衫自下而上,仿佛被墨汁浸染般,逐漸變成了黑色;每走一步,就能聽見「喀嚓喀嚓」的響聲,那是四肢骨節再次折斷的聲音。
「仙對,還是魔對?」
「仙有仙道,魔亦有魔道。對與錯本無兩樣,魔,就是另一個仙界。」
「怎樣入魔?」
「拿起魔劍,妳才是它真正的主人,足以承受它所有的力量。」
逆輪之劍入手,強大魔氣突然侵入,肉體難以適應,五官扭曲,使得她面容看上去模糊一團,更加可怖。
『忍著,別怕……師兄必會救妳。』
對不起,她等不到那一天。
兩生怨恨,兩生不甘,終於激發煞氣瘋漲,及地長髮被狂風吹得散亂,一絲絲,一縷縷,顏色由枯黃變得漆黑,透出美麗光澤,如流動的張狂的墨瀑。
洛音凡茫然失措,上前一步,抬起手似要抓住什麼:「重兒!」
重紫恍若未聞,側臉。
折斷的骨頭重新拼接癒合,她終於站直了身體,仗劍而立。
臉部輪廓再次清晰,肌膚瑩潤如雪,模樣與當年並無多大差別,只下巴尖了些,鼻子更挺了些,眼尾更翹了些,雙眉更長了些,斜飛入鬢,那是種妖異的氣勢。
洛音凡看著她,看著那受盡委屈受盡折磨依舊不改本性,執著地陪伴他,依賴他,如今卻變得陌生的小徒弟,嘴唇顫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還是來不及阻止,來不及救她。要永遠失去她了吧,從她恢復記憶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會失去她了。
這一切到底是誰的錯?
是她?除了侍奉他愛戀他,受盡委屈,被他親手殺死,被打斷骨頭,被打入冰牢,她還做了什麼?
是仙門?對一個天生煞氣可能危害六界的孩子,誰能賭得起?若不儘快除去,又有什麼辦法?
不,他們都沒做錯什麼,是他的錯!是他錯了!他是她最信任的師父,在所有人都懷疑她會入魔的時候,他選擇了放棄,讓她一個人去承擔,所有人傷害她,他也跟著他們一起傷害她!
重紫抬起嫵媚的黑眼睛,神情和語氣一樣的淡漠:「魔宮何處?」
「心中有魔,可見魔宮。」
「我跟你走。」
狂風卷起旋渦,兩道黑影先後走向那旋渦深處。
她與天魔令關係微妙,如今天魔令也被盜,果真叫她召喚出虛天之魔,仙界人間又是一場浩劫!玉虛子等人尚且遲疑,虞度與閔雲中已不約而同御劍斬去。
重紫微哂,劍尖淩空劃一個圓,將閔雲中的浮屠節輕易撥開,與此同時,亡月輕抬左掌逼回虞度。
親眼見識她現在的能力,洛音凡震驚,目光陡然變得淩厲:「九幽!」
沒有保護好她,親手傷害她,是他的過錯,可是他絕不能讓她入魔!鎖去心神,他斷然將牙一咬,逐波出鞘,氣流卷成旋渦,赫然又是「寂滅」!
輝煌的劍勢仿佛後勁不足,硬生生在半途折斷。
極度痛心,豈是心鎖能制?洛音凡終於忍不住退後半步,左手捂上胸口,一縷鮮血自唇角溢出,分明是內傷的跡象。
眾人大驚,虞度迅速扶住他:「師弟!」
眼睜睜見二人頭也不回離去,半空中旋渦消失,洛音凡僵硬地直起身,迅速抬手拭去唇邊血跡,避開上來查看傷勢的行玄:「近日修行太緊,真元不穩,調息便好。」
事情已成定局,多數人都露出迷茫之色。
虞度歎了口氣:「天意如此,她既不肯回頭,你也不必過於自責,回去再說吧。」

第四十五章 天之邪
煙霧濛濛中,無數殿宇軒昂,樓台高聳,只不見腳底的路,身後四大護法已經消失,前面人幽靈般乘霧而行,身上黑斗篷卻是靜止的,看起來他仿佛站在那裡沒有動,可是重紫要用魔力御風才跟得上。
終於,他停下來。
「這是哪裡?」
「魔神殿。」
重紫望望四周,卻什麼也沒看見。
「我怎麼看不見?」
「想看,就能看見了。」
話音剛落,眼前景象驟變,重紫發現自己身在一座雄偉大殿內,黑色巨柱撐殿頂,高數十丈,莊嚴中透著陰森之氣。
偌大神殿,不見神龕神像,甚至連個供台牌位也無。
「沒有魔神。」語氣透著疑惑,餘音悠長。
「魔神與天神不同,本體居於虛天冥境,可是在魔界,魔神神識無處不在,只是妳我都看不見。」
「帶我來這兒做什麼?」
「此乃虛天魔界守護之神,魔族皆得他庇佑,立誓效忠魔神,才能入我之門。」亡月似乎笑了聲,「欺騙魔神會有代價,妳曾逼我立過兩次誓,應該很清楚,倘若要重返仙門,現在還來得及。」
重紫沉默片刻,跪下:「重紫願效忠魔神,有違此誓,必受神罰。」
「重姬,」亡月點頭,「從此,妳便是九幽魔宮重姬,紫魔。」
黑色斗篷自眼前揮過,重紫依稀看見了一張臉,蒼白的臉,至於五官,幾乎沒有留下任何印象,因為瞬間過後,她便再也記不得他長什麼樣子了,大約是被那紫水精戒指發出的強烈光芒模糊了意識。
神殿消失,二人站在了一座高台之上,底下數萬魔眾拜伏。
「聖君。」
四大護法恭敬立於兩旁,當年洛音凡修補天山通道,重紫便見過他們,是以都認得——鬼面人欲魔心是大護法,他的來歷倒有點神秘,從未聽人提過;披黑袈裟的法華滅是二護法,自西天佛祖座下叛逃出來的;三護法是王孫公子打扮的妖鳳年,據說本身是狐妖族的王子;四護法便是被逐出天山派的陰水仙。
意外的是,一名白衣人始終負手立于欄杆邊,並不作禮,態度傲慢。
雪白連帽斗篷,白巾蒙面,只露出一雙優美而深邃的眼睛,襯著長睫,泛著夢幻般的光彩。冷冷清清,卻透著氣勢;適中身材,又帶了幾分儒雅。
妖鳳年笑:「恭喜聖君,再得一美將。」
亡月道:「重姬,前聖君逆輪之女,今日起便是五護法。」
任憑底下魔眾叩拜道賀,重紫只是呆呆地站著,入魔之後,她還是頭一次感受到這樣的震動。
等到她回神,所有人都已悄無聲息退去,連同身邊亡月也不見了。
白衣人這才朝她略彎了下腰,算是作禮:「恭喜少君,回歸魔族。」
聲音果然是個男人的。
重紫看著他半日,道:「是天之邪,還是慕師叔?」
白衣人目中有滿意之色,語氣透著淡淡的讚賞:「少君好眼力。」
「我只是認得你的眼神。」重紫無力地笑,「天之邪,慕玉,到底哪一個才是真的你?」
白衣人道:「天之邪乃是千面魔,千張臉都是真,亦或都是假。」
重紫沒再說什麼,徑直走到他面前,伸手去摘他臉上的白巾。
「少君,」天之邪抓住她的手,「縱然聖君在世,也不能讓我摘下它。」
「忠心的狗也有不聽話的時候麼。」重紫冷笑,改為掐住他的喉嚨,「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是你教唆燕真珠用夢魘之術害我,是你設計害得大叔以身殉劍,萬劫不復!」
天之邪並無懼色,平靜道:「那柄劍上所藏之魔力,乃是前聖君留與少君的,當年仙門要淨化它,我不得已才為它尋找宿主,最終它選定楚不復,天之邪對聖君忠心耿耿,如今所做的一切也都是為了少君,少君若要怪罪,我無話可說。」
重紫驚疑:「你如何斷定我與逆輪有關係?」
「少君乃是聖君之女,否則天魔令和聖君之劍絕不可能有反應。」
「我的血並不能解天魔令封印。」
「那是因為少君煞氣不足,時機未到,少君現在還不能算是真正的魔。」
「逆輪並無血親,人人盡知。」
「誰說的。」天之邪輕易掰開她的手,「當初天之邪受命潛入南華,就是為了裡應外合,一舉攻破通天門,助聖君成就大業,誰知聖君迷上水姬,那水姬是仙門中人,戰死在聖君面前,逼聖君立誓放棄,使得我多年謀劃功虧一簣。」
「水姬?」重紫皺眉。
這個名字有點耳熟,印象卻不深,分明是聽燕真珠她們隨口提起的,可見那只是個微不足道的仙門弟子,誰也想不到她會和大名鼎鼎的魔尊逆輪聯繫到一起,逆輪竟為了她放棄野心?
天之邪道:「通天門一戰,我們魔宮原是必勝,六界早就該入魔了,可惜聖君婦人之仁,才落得那般下場,幸虧他還記得使命,不忍拋棄臣民,死前曾暗示我有安排,我只猜到他將魔力封入劍內,必是後繼有人,多年來尋找無果,直到少君上南華拜師,顯露天生煞氣,我才開始懷疑。」
水姬既死,逆輪不能違背誓言,失去愛妻,放棄野心,他那樣的人活著已無意義,卻又心懷不甘,所以南華戰前作了周密的安排——天心之鐵乃是通靈之物,他將一半魔力注入劍內,借劍靈替女兒掩飾命相,躲過行玄等人的卜測,再以禁術封印天魔令,把一統三界的野心留給了女兒。
「聖君離去時,已為少君作了最好的安排,讓妳先嘗遍人間之苦,才能獨當一面。」
「可惜我當年流落街頭,險些被餓死,」重紫冷冷道,「他雖生了我,卻從未養過我一日,教過我一日,護過我一日,他的所有安排都是為他自己,而不是為我,我沒有義務接受他的野心。」
天之邪面不改色:「妳不認他,但妳必須認妳自己,既已入魔,仙門不會再放過妳。」
「說的好,不愧是左護法,算計得清楚,」重紫「哈哈」一笑,握拳,「你費盡心機為我做這些,到底有什麼好處?」
「成就妳。」天之邪毫不遲疑道,「我險些就成就了妳父皇,可惜他功敗垂成,能再次成就妳,六界入魔,魔治天下,就是我畢生的願望。」
「你不怕我殺了你?」
「單憑少君現在的能力,要殺我還不夠,劍內魔力妳並未完全得到。」
「是嗎,那我要怎樣才能得到?」
「待妳修成天魔之日,」天之邪重新負手,轉過身去,「逆輪聖君的後人,我很期待。」

天生煞氣的女孩,歷經兩世終於入魔,命運之輪幾經輾轉,還是照著既定路線在前進,先前人人提心吊膽,如今變作事實,反而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那一抹內疚也安慰性消失了,此事又與仙界最出名的一個人有關,眾掌門仙尊都不好說什麼,各自散去。
重華宮,洛音凡站在大殿門口,神情莫辨。
「你有何話說!」閔雲中沉不住氣,「當初我說不該收那孽障,你執意不聽,兩世煞氣不滅,你還幫忙掩飾,欺瞞我與掌教,如今惹出大禍,糊塗!」
虞度道:「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是枉然,何況這並非全是師弟的錯,師叔與我不也看錯了人麼。」
得意愛徒突然成魔宮奸細,閔雲中提起來就氣得臉青,半晌道:「我說這些,無非是為仙門著想,也沒有怪他的意思,怪只怪我有眼無珠,唉。」
「天之邪號稱千面魔,法力高強,瞞過我們並不稀奇,師叔也無須自責,」虞度歎道,「其實仔細想來,他這些年也不是全無破綻,他不喜歡用劍,乃是因為他修的心魔之眼,攝魂術。」
閔雲中道:「不論如何,那孽障已經入魔,就留她不得,眼下最好趁她尚未修成天魔,儘快設計除去,否則將來必成大患,六界危矣,音凡,你也明白這中間的厲害,須以大局為重。」
洛音凡終於開口:「此事並非全是她的過錯。」
閔雲中冷笑:「你的意思,她入魔沒錯,是我們的錯?」
見他又要發作,虞度忙制止道:「那孩子說的不無道理,仙門在此事上有責任,但我們這麼做也是迫於無奈,她命中註定成魔,誰都冒不起那個險,如今既成事實,只有先想辦法對付了。」
「是我造成,我自會處理,」洛音凡背轉身,淡淡道,「師兄請回。」

來到魔宮半個月,重紫還是不太習慣這裡的生活規律,魔宮與仙界完全不同,就拿行走方式來說,簡單到無趣,只需靠意念移動,想去哪裡就到哪裡,除非對方設置了結界表示不歡迎。
九幽魔宮位於虛天魔界極地,太陰之氣盛,黑夜比白晝要長得多,夜裡,魔宮反而更加熱鬧,並非想像中那麼死沉沉,有綠瑩瑩的妖火,也有藍瑩瑩的魔光,還有尋常的昏黃燈燭,歌聲樂聲不斷,那是妖鳳年與一干魔眾飲酒作樂,依稀竟比仙界更像人間。
高台,重紫斜臥榻上,望著底下星星點點一片。
身旁魔劍傳來熱意。
同是天生煞氣,那位從未謀面的有史以來最強大的魔尊,真是父親?
重紫撫摩劍身,苦笑。
一點印象也沒有的人,突然成了父親,為了愛妻放棄野心,卻把野心留給了女兒,安排如此周全,該說這位父親偉大還是自私呢?
轉瞬之間,重紫連人帶榻移到一座大殿內。
亡月坐在寬大長椅上,膝邊倚著個美麗女子,粉衣紫發,正抬手施展幻術,漫天紅白花瓣雨,與亡月身上的黑斗篷格外不搭調。
見到重紫,女子笑吟吟地站起來作禮:「夢姬參見五護法。」
重紫直接問:「天魔令也在你手上?」
亡月端起一隻水精杯,裡面盛著半杯血紅色的液體:「在我手上,但現在我不能給妳。」
「為什麼?」
「妳還不夠資格擁有它。」
重紫蹙眉。
「只有妳的血才能解開封印,放心,時候到了我自會交給妳。」亡月揮手示意她下去。
夢姬笑道:「聖君行事必有道理,五護法不必擔憂,倒是我方才聽說……有個南華弟子等在水月城,放信要見護法妳呢。」

魔宮外正是傍晚,海邊夕陽影裡,有個男子負劍而立。
重紫意外:「成峰大哥?」
成峰回身看她,莞爾:「重紫。」
許久沒見仙界的人,突如其來的親切感,似在呼喚她靠近,重紫垂眸,後退兩步:「你……找我做什麼?」
成峰走到她旁邊,往石上坐下:「真珠常說她喜歡看海,所以我過來走走,順便找妳說幾句話。」
記得當年他二人成親,重紫還曾去參加過喜宴的,跟一幫弟子們取笑灌酒,害他險些當場醉倒,年少美好,如今回想,僅餘苦澀。
不該奢望,妳早已回不去了!重紫盡力提醒著自己:「都是過去的事,我與大哥的身份,再要往來似乎不太合適了。」
成峰沒有說話,只是抬手亮出一支小巧美麗的短杖。
重紫愣住。
星璨見到主人,歡樂地在她身旁轉來轉去,輕輕蹭她。
當年教誨猶在耳邊,只可惜她做不了他心目中的好徒弟,既已萬劫不復,她還有什麼資格用它?他送它來,又有什麼意義?
重紫別過臉不去看,也不去接:「是師父叫你來的?」
成峰默認:「自妳走後,尊者他老人家閉關時出了點意外。」
依稀記得他吐血的場景,重紫心一緊,立即移回視線看著他:「師父他……嚴重麼?」
成峰不答。
是因為她,才讓他修煉分神吧?重紫迅速接過星璨就走,可是剛走出兩步,她便停住了,轉回身,不可置信地看著成峰,面色慘白。
不經意中,金仙封印已迅速嵌入體內,丹田魔力流散,再難彙聚。
「是他讓你這麼做的?」
「是掌教和尊者的意思。」
重紫緊緊盯著他:「是掌教,還是尊者?」
成峰緩緩站起身,遲疑了下,道:「是掌教的意思,也有尊者的意思。」
是了,他那樣的人,畢生守護六界,徒弟入魔,他這麼做原在情理之中,只不過她沒有想到,他會這麼迫不及待非要置她於死地,難道他親手傷她還不夠?對她真的連半點師徒之情也沒有了?就因為她「可能」會帶來的那場浩劫?
重紫閉目,低頭苦笑:「好,好個伏魔印!」
成峰歎了口氣,拔劍指著她:「重紫,看在真珠面上,大哥原也不想這麼做,但妳天生煞氣,歷經兩世入魔,將來定是蒼生之劫,望妳原諒大哥。」
「我說不,有用嗎?」重紫無力,聲音有點涼,「我這兩世從沒殺過一個人,是你們非要認定我會危害六界,非要殺了我才安心,什麼六界蒼生,我從來沒有興趣,有什麼義務一定要犧牲自己去為你們換太平?」
成峰亦有些無奈,半晌道:「這一劍會打散妳的魂魄,絕不會痛苦,無論如何,大哥只能為妳做到這些。」
跟這些人講道理沒用,連他都要她死了,還有什麼說的?重紫點頭:「多謝。」
長劍輕挑,勢如海浪。
耳畔同時傳來波濤拍岸的聲音,一陣雪浪飛濺,陡然間竟變作許多溫熱的血色泡沫,迷蒙了眼睛。
悶響聲過,浪花落盡,成峰躺在地上紋絲不動,一縷魂魄早已離體,歸去地府。
重紫駭然,爬過去搖他:「成峰大哥!」
「少君都看見了,仙門如今不會再對妳留情。」
「你跟著我!」
「少君不該再輕信他們。」
見他俯身,重紫抬手便扇他一耳光:「誰讓你殺他的!誰讓你殺他!」
天之邪並沒理會,照舊抱起她,消失。

陰暗大殿,小巧杖身依舊閃著柔和的銀光,溫潤的感覺,就像那人的懷抱與唇,曾經在絕望中陪伴她,給了她堅強的勇氣,那樣的親密,如今對她卻危險至極。
所有的溫柔呵護、美麗承諾,引誘她不顧一切想要靠近,想要依傍,等到她真正走近他了,才知道原來那些美好與幸福都是致命的,會傷到自己,可惜已經太遲,她再也離不開。
寬大的黑色衣擺平鋪在水精榻上,好似一朵浮水的妖冶黑蓮。
重紫冷冷道:「天之邪!」
「在。」
「你殺了成峰大哥。」
「他要害少君,本就該死,我放他一縷魂魄已是手下留情,」天之邪長睫微動,「是少君害怕,害怕殺了他,洛音凡就再也不能原諒妳。」
原諒?重紫咬唇。
今日今時,原來,她還在奢望他的原諒麼。
「他命成峰送來此杖,分明是設計要殺妳,出手之間可還有半分師徒之情?」天之邪伸手取過星璨,「少君與他兩世師徒,還看不明白他,是為糊塗。」
低低魔咒聲裡,杖身光華大盛。
「不要!」重紫意識到什麼,瘋了似地撲上去。
天之邪果然沒有說謊,堂堂逆輪手下左護法,他的能力絕非現在的她能比,兩股強大魔力交鋒,重紫被擊倒在地,翻滾至牆邊。
猶如失去理智,她猙獰著臉再次撲上:「住手!你給我住手!」
……
不知道重複多少次,她終於跪在他面前。
「別,不要傷它。」
「把它給我,求求你不要傷它……」
……
星璨光芒消失,神氣漸滅,被他隨手丟開,猶如失去靈魂的屍體,自半空掉落,發出「噹啷」一聲。
重紫失魂落魄地將它搶過,觸手已是冰涼,再無半分溫潤之感。
什麼恨,什麼痛,全都顧不上了,只有絕望,斬斷一切的絕望。
「上面被洛音凡施了仙咒,除非妳想束手就擒,」天之邪居高臨下看著伏在腳邊的她,平靜的目光暗含了一絲冷酷與鄙夷,「聖君之劍才是少君最好的法器,此杖無鋒無刃,根本就是洛音凡用來制約妳的廢物,少君親自動手壞它,難逃詛咒,還是由屬下來最好。」
沉寂。
「天之邪,你不是我和我父親的狗麼,」重紫忽然仰臉直視他,緩緩站起身,「忠心的狗會站著跟主人說話?」
天之邪看著她片刻,果然單膝跪下:「天之邪任憑少君處置。」
「聽話就對了,」重紫傾上身,纖纖手指托起他的下巴,鳳眼裡滿是惡意的笑,「你要記住,主人的事輪不到你插手,今日立了大功,不如就賞你去嘗嘗魔宮血刑的滋味,怎麼樣?」
天之邪目中微有震動。
「怕了?」重紫嘲諷,「不是說任我處置麼?」
「天之邪自會去刑殿領罰,是少君不明白。」天之邪站起身,再不多看她一眼,穩步出殿而去,看他那樣子,仿佛不是去受刑,而是去散步。
想不到他當真敢領罰,重紫有點意外地望著那背影,半晌躺回榻上,對一個屢次陷害她害她至此的人,她不殺他,他就該謝天謝地感恩戴德,有什麼必要同情!
須臾,殿內有人開口:「妳要處置天之邪?」
重紫抬眸:「怪不得他有恃無恐,原來找了說情的。」
陰水仙淡淡道:「我只是提醒五護法,妳要在魔宮立足,動誰都可以,絕不該動他。」
「若我沒記錯,妳我職位相當,我處置手下人與妳何干?」
「如此,告辭。」
陰水仙不再多說,轉身消失。
「五護法好大的脾氣!」嬌笑聲裡,一名美貌女子出現在門口,紫色裙裾,肌膚如雪,頭髮卻由先前的紫色變成了白色。
來這麼久,重紫怎會不認得她是誰:「夢姬?」
「天之邪忍辱負重潛入南華數十年,成功取回天魔令與前聖君之劍,扶助五護法重歸我族,立有大功,如今只因殺了個仙門弟子就要受血刑,五護法也太不知愛惜羽翼了。」
重紫看她:「現居何職?」
夢姬愣了下,照實答:「無職。」
重紫道:「無職卻敢取笑於我,我能罰妳麼?」
夢姬變色,轉臉望著亡月,亡月勾起半邊嘴角,抬手示意她退下,然後身形一動,悄無聲息出現在榻前。
重紫這才起身,下榻作禮:「參見聖君。」
「罰了他,妳很痛快?」
是他害她落到這步田地,可是真正報復了,才發現並沒有想像的快意,重紫更加煩躁,冷冷道:「只能罰他有什麼痛快的,我要更大的權力,你給不給?」
亡月沒有意外:「妳想要何職?」
重紫道:「你的皇后。」
亡月笑得死氣沉沉:「妳憑什麼以為我一定會讓妳做?」
「你需要我。」
「說得沒錯,但妳身無寸功。」
「立皇后不需要功勞,你答不答應?」
「倘若妳要的權力,是用來對付忠於自己的部下,我不能答應。」
「你是說那條狗?」
「妳以為用刑就能折磨他,那就錯了,」亡月伸手拉拉斗篷,「肉體受創,他自會修補,對這樣的人,毀滅他心裡最重要的東西,那才是徹底摧毀他,比如對付陰水仙,妳可以折磨她在乎的那個凡人。」
「那他在乎的是什麼?」
「抱負和能力,他的抱負是魔治天下,必須通過妳來完成,所以才會苦心策劃讓妳入魔,妳若在此時重返仙門,就是摧毀他的最好辦法。」
重紫「哈哈」兩聲:「我還能重返仙門?這是摧毀他還是摧毀我?」
亡月道:「那就剝奪他的能力,讓他知道自己的無能,他修的是心魔之眼,你只須取走他的眼睛就達到目的了。」
重紫目光微動:「你是在教我對付他?」
亡月笑道:「妳防備我,是在意他?」
重紫道:「我自己養的狗,多少都要在意點,閒了還可以放出去替我咬人,比起他,我更該防備你。」
「妳能明白這點,就很好。」亡月點頭道,「妳恨天之邪,但妳現在只有他。」
「是嗎。」
「沒有他,妳不會看清仙門中人的真面目,將妳逼到現在的並不是他,濫殺無辜,洛音凡也會做。」
「你的意思,我該謝他?」
「妳該恨他,但妳不能動他,因為只有他會護妳,甚至比洛音凡更維護妳。」
重紫沉默片刻,笑起來:「難道你不會護我?」
「妳能問出這句話,我很榮幸,」亡月拉起她的手,帶她回到榻上,「一個月後的今日,妳便是魔宮皇后。」

魔宮刑殿,天之邪雙臂張開被縛在刑台上,身上掛滿了醜陋的血蟲,吸得肚子鼓鼓的,透明的蟲身可見血液流動,同時不停釋放毒液送進他體內,縱然如此,他也只是微閉了雙目,長睫甚至無一絲顫動。
行刑的堂主過來作禮:「五護法。」
夢幻般的眼睛睜開,帶了點意外,大約是想不到她會來看。
重紫白著臉,儘量使自己顯得鎮定,然後抬手令所有人退下,她對這種命令性的動作有點不習慣,在原地站了許久,才勉強開口道:「你要我跟一個綁在刑台上,渾身掛滿蟲子的人說話麼?」
果然,天之邪雙手一握,鐵鍊自動脫落,身上血蟲刹那間被強大魔力震飛,化作輕煙消失,同時體內黑色毒血順傷口源源不斷被逼出,很快轉為鮮紅,白色斗篷為血所汙,觸目驚心。
重紫無力點頭,示意他跟來,待她用意念回到自己的殿內,天之邪也已站在了面前,身上又是雪白無暇。
重紫面對著他,不說話。
「少君有何吩咐?」
「抱我。」
天之邪愕然。
重紫挑眉逼近他,似笑非笑:「不敢?還是不願意?」
「這,不合規矩。」
「我是你的主人,這是命令。」
天之邪沉默片刻,果然抱起她。
長睫投下嫵媚的陰影,清冷的眼神終於有了一絲破綻,重紫勾住他的脖子,用下巴指了指那架華美的水精榻:「我睏了,抱我過去。」
天之邪依言抱她去榻上。
重紫躺在他懷裡,蜷縮起身體,閉上眼睛再也不說話了。
天之邪皺眉,正打算放下她,卻聽她開口道:「我叫你放手了麼?」
「少君可以睡在榻上。」
「怎麼,讓你抱著我,不樂意?
「天之邪不敢。」
「我睏了,想睡會兒,你最好不要再動,否則就滾回刑殿去。」
身體本就單薄,此刻蜷成小小的一團,那是極度缺乏安全感的姿勢,白淨小臉半埋在他胸前,呼吸勻淨,孩子一般。
耍這點小心計就痛快?當真是小孩子得逞。
天之邪轉臉,看向榻旁明珠。
不知過了多久,懷中人忽然動了下,緊緊抓住他的衣襟:「慕師叔。」
天之邪愣了愣,淡淡道:「少君,屬下天之邪。」
似夢似醒間,她睜開眼看看他,又閉上眼睛,毫不在乎地睡去了。

第四十六章 九幽皇后
九幽魔宮即將立一位皇后,據說這位魔后,乃是當年魔尊逆輪遺落人間之女,喚作重姬。
魔族上下俱興奮不已,光逆輪這名字就足以讓他們充滿期待了,它代表著一個鼎盛的魔族時代,如今其女歸來,仿佛預示著又一個輝煌時代的來臨。
消息自魔宮流出,不消七日就傳遍六界,那重姬是誰,仙界所有人都已經猜到了,而她逆輪之女的新身份,更令人震驚和忌憚。
不出所料,洛音凡至要道水月城,斬數百魔兵,制住法華滅,負傷的魔兵帶回他的口信,只兩個字——「重姬」。
亡月聽到消息,笑道:「徒弟要嫁人,他這份賀禮不輕。」
重紫怔了半日,垂眸:「他是要殺我。」
「妳可以不去,他頂多殺了法華滅。」
「我去。」
亡月既沒贊成也沒反對,重紫匆匆離開他的大殿,沒有立即出魔宮,而是趕往了夢姬處。
身為魔尊的寵姬,夢姬見到這位未來的皇后,笑得已有些勉強:「皇后駕臨,有何賜教?」
「妳不必緊張,他還是妳的,他需要的只是一個皇后,我來找妳並不是為這個,」重紫咬了咬唇,儘量鎮定,「妳知道,我現在真的要動妳,很容易。」
新皇后連威脅人都不會,夢姬暗笑,心情卻舒暢多了,想如今聖君正籠絡她,於是主動道:「皇后果然是痛快人,不知有什麼地方需要夢姬效力的?」
重紫道:「我要借一樣東西。」
夢姬亦爽快:「借什麼?」
「妳的魔丹。」
「我可以說不借麼?」
「不。」

水月城一帶接近魔宮入口,歷來是魔宮在人間把守的要道。
城外山坡,夜深露涼,星光微弱。
法杖橫於地,法華滅依舊身披正黑袈裟,一動不敢動,滿臉戾氣中隱約透著許多恐懼,一柄如水長劍橫在他頸間。
旁邊,白色身影背對這邊而立,遙遠,淡然。
須臾,逐波自動歸鞘。
危機解除,法華滅看到來人也很意外,身為魔宮皇后,仙門正在追殺她,照理說她是不該來的。
重紫道:「二護法先回去。」
「皇后當心。」法華滅點頭,取了法杖遁走。
山坡上,師徒對面而立。
束腰的帶紫邊的黑袍,一頭優美的長髮垂地,肌膚如玉,身材纖瘦,小巧臉龐,眉眼依稀還是當初的小徒弟。
派成峰來引她上當,是因為知道這孩子重感情,他相信,無論是前世溫順的她,還是今生偏執的她,都沒有任何區別,她會恨他氣他,卻絕不會背離他,入魔只不過是走投無路被迫的,可是成峰屍體被送回,令他方寸大亂,聽到法華滅那聲「皇后」,他才終於確定消息不假,她當真要做九幽的皇后!
洛音凡沉默半晌終於開口,語氣嚴厲:「妳到底要做什麼!」
是啊,她到底想要做什麼?重紫垂首。
「成峰是妳殺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這是什麼態度!她竟敢這樣對他說話!洛音凡抬手指著她,儘量克制怒氣,妄殺仙門弟子,將來就連他也救不了她!
重紫忽然跪下,雙手托星璨。
昔日不離身的法器,如今毫無靈氣,形同死物,正如天上冰冷的、孱弱的星光。
氣憤轉為震驚,洛音凡有片刻的失神。
所贈法器被毀,代表什麼?她要將它還給他?她不再認師父了?她到底是恨了他?
「師父要殺我,又何必用它。」重紫低頭看著手裡星璨,喃喃道:「死了,它死了。」
他應該清楚那是什麼,那是他親手賜她的法器,是他們師徒之間唯一的見證,可是如今被徹底利用,被徹底毀掉。
洛音凡亦愕然。
殺她?他只是吩咐成峰將她帶回而已,難道……
他們竟敢背著他行事,逼成峰對她下殺手!
袖中手微握,洛音凡怒不可遏,同時心頭湧上深深的難以抑制的愧疚——總是為她考慮太少,總是讓別人有機可乘一次次傷害她,成峰死,他固然痛心,可如果死的是她,他又將如何?
無論如何,他還是傷到了她。
星璨已毀,她會不會也……洛音凡看著面前的小徒弟,忽然感覺有點冷。
夜風吹來,落月滿坡,師徒二人相對無言。
重紫緩緩將星璨放至他跟前,站起身就走:「我回去了。」
回去?回去做什麼,當真要做九幽的皇后?洛音凡目光一冷,殺氣隨怒氣而起,澎湃擴散:「妳……敢!」
打算殺她?重紫沒有害怕,回眸看他。
幾次握拳,幾次鬆開。
終於——
「重兒!」無力的,略帶責備的聲音,像往常她賭氣撒嬌時一樣,想要罵,想要罰,卻下不去手,他總會這麼警告她,或許只有這樣,才能看出無情的尊者對她的一點特別。
一個連罵她都捨不得的人,怎能一次次傷她到底的?
重紫慢慢地走回他面前,輕聲:「師父。」
一聲「師父」,喚起柔情萬千,她終究還是承認他這個師父!洛音凡有點驚喜,更多的卻是悲哀,再次將那瘦削的小肩膀摟入懷的一刻,心忽然又疼起來。
不怪她,是他辜負了她的信任,是他的錯。
可是理智在告訴他,他必須再一次犯錯。
她已經入魔,無意中恰恰走上了那條既定的命運之路。天生煞氣,逆輪之女,她活在世上,可能會六界覆滅,可能會生靈塗炭,幾乎所有人都做了同樣的選擇,因為輸不起,負不起。
怎麼辦?再次傷害,關入冰牢,還是乾脆讓一切終結?現在就是個機會,她毫無防備在他懷裡,結束起來很容易不是麼?
多矛盾,別人要殺她,他會憤怒會阻止,可到頭來他會選擇親手殺她。
不能再傷害她,不能……
洛音凡閉上眼睛,右手輕撫她的背,不知不覺變作掌,緩緩抬起。
沒有抬臉看,可是感受到濃烈的殺氣,重紫在心裡悲涼地笑。
夢中,只有在夢中,人才會露出最真實的一面,他從來都沒有後悔過,即使在夢裡也一樣,她在他心裡,到底敵不過責任與使命,用她換得六界太平,其實換了任何人都會這麼做吧,沒什麼好怨的。只不過他是她的師父,她敬他愛他,所以接受不了來自他的傷害。
如此,不若成全了他。
「師父。」動手吧,至少讓她在他懷裡死去。
小臉埋在胸前,衣襟上有濕意,手臂柔軟,纖弱,卻好像用盡了一生的力氣,緊緊環住他的腰。
忽然想到那雙畸形的手,那雙跛足,他心如刀絞。
怎麼能再傷她!怎麼可以!
殺氣轉瞬間盡數退去,手無力落下,輕輕落回她背上。
「師父?」她抬起臉,神情有不解。
洛音凡到底修為高深,立時察覺不對,本已熄滅的怒火被重新點燃——這孽障,竟然趁他不備對他用夢魘之術!她是故意來試他!
明知道她沒有惡意,還是無可遏止的惱怒,就像從頭到腳被人看穿。
敢探他的心思,她到底還有沒有把他當作師父!
很好,他的不忍,他的內疚,他的無能,她都知道了,是他沒有保護好她,是他傷害她,是他的錯,可他費盡心思護她性命,為她掩飾煞氣,不惜冒著成為仙門罪人的風險,為她苦修鏡心術險些走火入魔,斷她念頭,只為師徒永生相安無事,這些,她又怎能明白?前世今世,無一刻讓他安生,到頭來她竟然背離他,要去做九幽的魔后!
為她氣,為她喜,為她籌畫,為她冒險,到頭來反落得她怨恨?
只說她恨他,怎知他也多恨她!
風掀動黑袍,腰肢更加柔軟動人,精緻小臉,鳳目猶帶淚意,有驚愕,有不解,有期待。
腦海裡不覺浮現無數影子,那燈下遞茶磨墨的身影,四海水畔等待他的身影……
面前幽幽雙眸,與記憶中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奇妙地重疊在了一起,那是個費盡心思引他注意討他歡心的孩子,甘受屈辱也不肯讓他知道愛戀的少女,為了留在他身邊,她任性地利用四海水加重傷勢。
可是現在,她卻想背離他!
不知何時繫上心頭的一縷情絲,在欲毒作用下,被恨意所催動,刹那間變作洶湧情潮,衝破數百年靈力壓制,令他措手不及。
平生從未做過的,尷尬的夢。
月光朦朧,面前的一切卻如此清晰,失而復得的小徒弟,離他這麼近,這麼美,已經不再是孩子,渾身透著令所有男人心動的魅力。這讓他失望,讓他不安,可又情不自禁想要去保護,想要去憐惜,更想要重重地懲罰!她敢去當九幽的皇后?
這是……要做什麼!
意識開始糊塗,殘存的一絲理智告訴他,不能這麼做……他極力壓抑衝動,有點恐慌,想要後退,想要推開她,無奈行為早已經不再受控制。人在夢中,理智總是不那麼有用的。
豐美雙唇微啟,似乎被露水潤濕,依稀有光澤閃爍,就好像那一夜天山雪中盛放的梅花。
心悸的美麗,罪惡的誘惑。
沒有預兆的,他本能地捧起她的臉,吻上去。
短短一瞬,輕得幾乎沒有分量,冰涼與冰涼的觸碰與摩擦,竟生出奇異的火花,兩個人同時一顫。
他下意識抬臉離開,視線依舊鎖定柔軟唇瓣,黑眸深處泛起一絲迷惘。
發生了什麼?
纖纖手指自唇上撫過,尋不到任何痕跡,重紫怔怔的尚未反應過來,面前的他突然再次低頭,將她重重吻住。
兩生愛戀,兩生期待,這一刻終於圓滿。
重紫全身僵硬,不可置信地望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臉,來不及喜悅,來不及流淚,腦中已是一片空白。

鼎鼎大名的重華尊者似變了個人,不再穩坐紫竹峰八風不動,而是專與九幽魔宮作對,短短半年就誅殺魔族上千,出手無情。
整件事也有特別之處,大半時間他都在追殺一個人,那個人,就是九幽魔宮的夢姬。這不免令其餘眾人疑惑,夢姬是魔尊九幽的寵姬不假,可她極少出來作惡,洛音凡向來有原則,要洩憤,也不至於把她從角落裡拖來出氣。
唯一的解釋是,徒弟叛離師門成九幽皇后,他被氣糊塗了,偏生夢姬倒楣,不知怎麼正好惹到了他。
夢姬的確倒楣,莫名其妙得罪了這位大人物,整整半年不敢出魔宮行走,其實她也很好奇那夜發生了什麼,卻不敢去問新皇后。
正在此時,探子送回消息,赤焰山邪仙金螭為禍,過往客商多被其攝去洞府修元丹,受害者無數,青華宮卓耀得知,果斷派出弟子前去誅殺,九幽魔宮亦不願袖手旁觀,亡月派人將重紫叫到朝聖台,重紫明白他的意思,想是有心將那金螭收為己用。
聽到他的決定,重紫意外:「我去?」
亡月並不回答,似在等她自己說。
重紫遲疑:「不是還有欲魔心他們嗎。」
「我的皇后,所有人都很期待妳立功,妳的責任,就是守護妳的子民,為他們開拓領地,奪取更多好處,魔宮不需要無能的皇后。」亡月笑了笑,轉身消失。

赤焰山位於荒漠之地,山不高,形似饅頭,上頭並沒有什麼火焰,而是長著些矮小灌木,看起來光禿禿的,未免叫人懷疑找錯地方,直到傍晚,重紫望著山頂燒得通紅的一片晚霞,才真正明白這名字的來歷。
邪仙自古不是好惹的人物,好在那金螭修行尚淺,不足懼,照天之邪的意思,魔宮先隔岸觀火最妥,畢竟在對方走投無路時幫一把,對方才更感激你,才會對你死心塌地。
魔軍在距赤焰山十裡處安營,周圍設置了牢固的結界。
重紫斜臥雲榻,身旁一輪月。
不遠處,天之邪立於石上,正在排兵佈陣,白斗篷在月光下分外清冷。
他在魔宮地位很特殊,只服從她一人,就連見了亡月也不曾行禮,不愧是那位偉大父親的得力助手,非欲魔心之輩能比,不到一年時間便為她招募一群部下,治理得服服帖帖,欲魔心他們在她跟前不敢放肆,恐怕更多也是因為他的原因。
舉手投足間的威嚴氣勢,誰還會聯想到當初那個溫潤如玉的首座師叔?
潛入南華數十年不被發現,他的法力勝於她是事實,在整個魔宮算是第二人吧,畢竟當初親眼看亡月接下洛音凡一劍,實力不弱。
想到亡月,重紫皺眉。
亡月,九幽,當真不枉這兩個名字,比起當年威嚴又溫柔的楚不復,此人身上無處不透著神秘氣息,長相神秘,法力難測,每次靠近都會令她感到不安,卻又帶著難以抗拒的蠱惑力,他對她的態度,也不像是控制,倒像在引導,這是她先前所沒有料到的。
重紫心情複雜。
其實很多事都沒料到吧,包括自己,曾經發誓要助那人斬妖除魔守護蒼生,可是到頭來,自己反成了魔;再想當初與秦珂司馬妙元他們趕往洛河除蛟王,與陰水仙大戰,誰知今日,自己會在同樣的情形下扮演完全相反的角色呢。
天之邪安排完畢,照常過來抱起她。
重紫蜷縮在他懷裡,忽然道:「你這麼費心,就算將來我修成天魔,滅了仙門,六界入魔,九幽為了他的權力,恐怕也不會放過我們。」
「魔治天下便是我的心願,之後的事與我無關。」
「妳不是效忠我麼?」
聞言,天之邪低了頭,用那雙夢幻般的眼睛看著她:「讓我忠誠到那樣的地步,少君現在還不配。」
「是嗎。」重紫沒有責怪,伏在他懷裡睡著了。

夜半時分,天之邪將她喚醒。
凝神聽,赤焰山方向果然有打鬥之聲,動靜本來不小,想不到自己竟全沒察覺,重紫低頭笑了笑,亡月說的對,她只有他,最能信任的也是他。
「少君可以過去了,」天之邪放開她,起身,「仙門動手已有小半個時辰,我看金螭撐不了那麼久。」
「我去?」
「不錯,皇后就代表了聖君,由妳說話最合適。」
二人率魔軍趕到時,青華兩位長老與眾弟子正全力圍攻一個金袍妖仙和一個白髮女人,漫山小妖魔逃竄。
天之邪道:「那便是金螭與其妻白女。」
邪仙本是仙門分支,指那些因修行時誤入邪道而成的凶仙,非尋常魔頭能比,只不過這金螭才修行兩百年,力量有限,此刻不出天之邪所料,已落了下風,招架甚是吃力。
鬥到激烈處,忽見半空魔雲翻湧,兩邊都嚇了一大跳。
重紫現身立於雲中,回想當初洛河一戰時陰水仙那番半是安撫半是警告的話,照樣沉聲說了一遍。
那金螭與白女見勢不妙,老巢難保,心裡又恨仙門,果然求救:「願追隨聖君與皇后左右,聽候差遣。」
青華宮長老與眾弟子大驚。
「魔宮重姬!」
「紫魔!」
重紫尚未來得及說什麼,身旁天之邪手一揮,四周無數魔兵湧上,擺下魔陣,正是他早已布下的埋伏。
廝殺聲不斷,夾雜慘叫聲。
不消多時,仙門弟子已戰死數人。
「住手!」重紫終於忍不住了,大喝阻止,「天之邪,快叫他們住手!」
「少君放心,此戰我們必勝無疑。」
「我叫你住手!」
「仙與魔之間從來只有征戰,洛音凡也不會對妳留情,少君能饒過他們幾次?」
重紫搖頭。
不,師父不是那樣,自己已經做錯了,不能再繼續。
情勢危急,她掠過去救下一名青華弟子,不料那弟子親眼見同門慘死,看到她心裡更加怨恨,舉劍便刺。
天之邪閃身至她面前,抬掌擊碎那弟子天靈蓋。
重紫失魂落魄:「不,不要這樣。」
「妳與洛音凡就像這樣,中間只有勝敗,心軟的必會受傷。」
「閉嘴!」
天之邪不理,強行帶她回到原地,迅速下令,「撤!」
眼見占了上風,眾魔兵都不解他為何要撤,來不及反應,暗淡夜空便有一道奪目藍光直直墜下,灑落漫天劍影,瞬間,數十魔兵斃命。
「落星殺,是洛音凡!」最近他四處找魔族麻煩,妖魔最怕的就是他,見狀都駭然。
重紫望著那身影,心跳驟然快起來。
天之邪不動聲色擋在她面前,金螭白女也渾身發毛,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前作勢護她,心裡暗叫倒楣,原以為今日得她援手,能僥倖逃脫,想不到遇上這尊神。
青華長老與弟子們如見救星,喜得退至他身後。
他冷眼看現場眾仙門弟子的屍體,劍引天風,帶閃電之威,掃向眾魔兵。
「少君,退!」天之邪低喝。
身在其職,不忍殺仙門弟子,可也不忍眼睜睜看自己的部下白白喪命,重紫咬唇,長袖如出岫之雲,飛身上去硬擋。
漫天劍影忽然消失,卻是他及時收了招。
仙界誰都知道二人的原是師徒,青華宮兩位長老也怕他為難,見機告辭退走。
自那夜之後,重紫一直躲在魔宮沒有現身,因為太多事想不通,太多感情理不清,太美麗,太幸福,讓她不敢相信,她甚至懷疑自己當時也在做夢,因此就更害怕去尋找答案。
可是她又需要答案,她太想知道,當二人再次相見,強抑的思念終於海潮般滾滾而來,理智如山倒,她不顧一切地想要弄明白。
重紫拾回勇氣,下令:「你們先撤。」
「皇后果然好膽識!」金螭大喜,帶白女與手下小妖先退走了。
天之邪目光微動,半晌道:「我在前面等妳。」

第四十七章 夢醒
靜靜的,兩個人站得很近,又好像隔得很遠,中間是流動的風煙。
原本純粹的關係,經過那一夜之後,已悄悄蒙上了一層曖昧的色彩,師徒間此刻剩餘最多的,應是尷尬。
重紫緊緊盯著他,迫切地想要開口。
他卻側了臉,避開她的視線,細小的動作終於顯露一絲窘迫。
她上前:「師父。」
俊臉蒼白,洛音凡沒有應答。
水月城外那一夜,後來究竟發生了什麼?倘若他真控制不住欲毒,對她做了什麼,那便是禽獸不如,不可饒恕的大錯,他又怎麼配做她的師父!
沉默。
「為什麼?」為什麼會那樣對她?她不敢相信,需要他親口確認。
她緊張,殊不知他更慌亂。
為什麼,自然是欲毒的緣故,但欲毒殘留體內,又證明了什麼?若真無情無欲,又怎會發生?
修行至今已近千年,他從沒想過自己還會有這種可恥的感情,當事實證明一切,他措手不及。以師父的名義站在她身邊,疼她護她,氣她罵她,教導她鼓勵她,清楚看到她的愛戀,一次次理智地拒絕、傷害,告訴自己是她年少糊塗,那現在,他呢?他這樣算是什麼?
他竟對她生出不倫不類的情感,而她是她的徒弟!
錯了,全都錯了!
洛音凡微微閉目,強迫自己冷靜。
半年,從最初的崩潰到後來的糾結,習慣性的理智終是占了上風,他不配做她的師父,是他該死,她若怨恨,殺他洩憤也無妨,但現在她的處境太危險,眼前發生的這場殺戮就是最好的證明,純潔善良的她,在這樣的環境中生存,就像一張白紙浸入墨缸,容不得她獨善其身,她遲早會習慣這些,就算不願意,也會有人逼她去做,那時就真的萬劫不復了,他絕不能任她這麼下去。
想到這,洛音凡終於開口:「魔宮不是妳該留的地方,隨我回去。」
他還會擔心她?重紫捏緊了手:「他們不會放過我。」
「為師就算不做這仙盟首座,也不會再讓他們傷妳。」
「又進冰牢?」
「待為師修成鏡心術,替妳淨化煞氣,到時妳就能出來了。」
「然後呢?」
然後?洛音凡一愣。
重紫垂首,低聲問:「我……可以跟師父回紫竹峰嗎?」
轉生兩世,她還是這麼執著,將最美好的愛戀給了他,而他對她,或許也真的比師徒之情更多點吧,可是這份感情根本就是荒謬的,是不該產生不能接受的,他能怎麼辦?
「此事將來再說。」
「不能嗎……」
「將來再說,先隨為師回冰牢。」
「那天,為什麼?」
被她逼得無路可退,洛音凡再難回避,索性橫了心,既然這麼執著地要一個答案,那好,他給她!
「是為師當時修行不慎,走火入魔,一時糊塗才……」
糊塗?走火入魔受她引誘?重紫煞白了臉,搖頭,伸手去拉他:「不是的,不是這樣!」
他是喜歡她才那麼做,有他在,她不會害任何人,他為什麼要這樣?
小手剛碰到衣角,洛音凡便飛快拂袖後退,怒道:「不是這樣,那是怎樣!」
不是又如何,難道要讓他親口告訴她,他和她一樣糊塗?告訴她,她的師父對她生出不該有的可恥的愛欲?
重紫站定,緩緩垂手。
見她這副模樣,洛音凡硬了心腸,面無表情道:「先隨為師回去。」
「師父想知道什麼,與其追殺夢姬,何不問我?」重紫忽然道,「那天晚上真的……如果真的……」話未說完,她便停住。
記憶裡,那身影一向高高在上,從容不迫,無人能撼動,能撐起整片天地,她以為他永遠都會是那樣。
重紫靜靜地看著面前人,看他竭力控制顫抖的手,看他煞白的臉被痛悔之色淹沒,半晌一笑:「騙你的,師父。」
最後那兩個字,語氣又輕又軟又曖昧。
洛音凡驚愕,隨即被愚弄的憤怒衝昏頭腦,這什麼態度!她是誰?她知不知道她是誰!他純潔可愛的小徒弟,入魔宮不到一年,竟變得這麼不知廉恥,這麼……
他想也不想便抬手。
重重的巴掌聲響過,重紫被打得臉一偏,跌坐在地上。
說不清是手疼,還是心疼,洛音凡看看手,又看看她,半晌回不過神。
重紫捂著半邊臉,眼波流轉:「這不就是你想要的答案麼。」
洛音凡伸手欲扶她,聞言又氣噎,改為指著她:「妳……」
重紫微側了臉,努力收起那僵硬的難看的笑。
原來她的愛讓他這樣難堪,在他走火入魔時,是她不顧廉恥,利用夢姬魔丹引他上當,他是噁心極了吧,甚至不肯再讓她碰一片衣角。
期望化作泡影,水月城外那夜的狂喜與幸福,終究是鏡花水月,一場空罷了。
是妳先算計他,害他以師父的身份做出超越道德底限的事,害他堂堂尊者在妳面前忍受這樣的羞辱,妳有什麼資格恨?
仙界人人敬仰的尊者,法力無邊,地位尊崇,一直都在盡力維護妳,能做他的徒弟已經是上天的恩賜,妳還想要什麼?妳的愛算什麼?它本就是不該存在的,會帶給他恥辱,帶給他痛苦,會害得他身敗名裂!妳自己有罪也罷了,還這麼逼他侮辱他,是想讓他恨妳?最後一點師徒之情,妳也不想要了?
臉上似有許多液體,粘粘的,重紫迷茫地伸手擦了擦,費力地從地上爬起來,低聲道:「我並不知道師父已走火入魔,只是妄想……師父知道,我修行淺薄,心有邪念……我當時……師父對我有沒有一分在意……我……師父那天除了……並沒有再做什麼……」
越說越語無倫次,重紫終於住口,想他現在是連看都不想再多看她一眼吧,於是匆匆轉身:「我走了。」
聽出她的絕望與羞愧,洛音凡逐漸平復了情緒,對自己失控的行為後悔又無奈。
不,她錯了,心有邪念的不僅是她,玷污這份感情已是不該,他控制不住欲毒,對她做出那樣的事,是他有罪,怎麼可以把一切怪在她身上!
不能讓她回魔宮!
「重……」他正要開口叫她,忽然又停住,皺眉,側身。
司馬妙元自雲牆後出來,恭敬作禮:「妙元見過尊者,方才聽青華宮長老說這邊魔宮作亂,尊者安好?」
雲海茫茫,已經不見人影。
洛音凡沉默片刻,道:「回去吧。」

天之邪果然等在前面,見她魂不守舍歸來,總算放了心,任務順利完成,眾人匆匆趕回魔宮見亡月,邪仙金螭願意臣服,亡月封其為王,仍帶舊部,對於其他人,則命大護法欲魔心論功行賞。不折一兵一卒,能自洛音凡劍下全身而退,魔宮上下對這位新皇后更加敬服。
重紫倚在榻上養神,須臾感覺榻前有人,不用睜眼也知道是誰來了。
「少君對洛音凡有情。」
重紫沒有否認,當一個人完全絕望的時候,還怕什麼?她是罔顧倫常沒錯,要笑話,要全天下都笑話個夠她也不在乎。
「他不可能喜歡妳。」
重紫睜眼,冷冷地看著他。
天之邪並不在意:「他早已參透悟透,方證得金仙之位,這樣的人心有大愛,是不可能生出凡人之情的,少君是在妄想。」
這個人,總是那麼輕易就能抓住別人的弱點,然後將對方徹底擊敗,重紫怒上心頭,跳起來就重重一巴掌過去:「沒有你設計,他們不會對我這樣,我也不會入魔,更不會落到這步田地!」
天之邪不閃不避地受了,語氣依舊平靜:「這無關妳入不入魔,他是仙界尊者,仙盟首座,地位至高無上,倘若與自己的徒弟鬧出醜事,只會令他名聲掃地,還有何面目留在仙界,少君執意強求於他,就不怕他恨妳?」
重紫灰白著臉,動了動嘴唇,什麼也說不出來。
天之邪道:「仙魔本就勢不兩立,少君無須在乎,無論那夜的事有沒有發生,只要放些風聲出去,雖說沒人相信,但對他必會造成影響,這對我們大有好處。」
重紫立即搖頭:「不,不要。」
她的愛,他沒有義務一定要回應,事情發展成這樣也是她沒有料到的,她並不知道他那時已走火入魔,在他心裡,他曾經愛護有加的徒弟竟不擇手段引誘於他,想要做出足以毀了他的事,如今他們的師徒之情恐怕也剩不了多少了,不要他更恨她。
重紫沉默著,重新躺回榻上,正要合眼,忽然外面傳金螭王夫人白女求見,天之邪也不管她同不同意,讓傳白女進來。
原來金螭初來魔宮,雖說封了王,卻知道自己修為尚淺,四大護法個個不是善茬,必須求得大人物庇護才好辦事,而自己認得的只有皇后重紫,所以令妻子白女前來示好,那白女進殿便跪下,獻上一株長生草。
重紫看了眼:「這是……」
白女笑道:「這是我們赤焰山的鎮山之寶,凡人食之,可延壽兩百年,實為難得,皇后貴為萬魔之母,理當享用它。」
重紫興致缺缺:「我要它何用?」
沒料到這個問題,白女微驚,急中生智道:「皇后魔體天成,自然不需要它延壽,只是這長生草非但有益修為,駐顏更有奇效,可使肌膚生色生香,甚為難得。」
客觀地說,皇后長得很美,不過聖君更倚重的,應該是她逆輪之女的身份,看殿上情形,聖君很遷就她,這就足夠當自己夫妻的保護傘了,然而,女人誰不在意容貌的?聽說皇后雖得聖君倚重,卻遠不及夢姬受寵。
不待重紫表示,旁邊天之邪開口道:「這長生草也算難得一見的寶貝,金螭王與夫人有心,少君該收下才是。」
重紫隨意抬手:「那就替我收下吧。」
原來皇后對這位部下言聽計從,知道就好辦了,白女馬上鬆了口氣,陪笑告退,同時悄悄打量那部下,半晌忽然想起方才有人提過的一個名字,險些驚出身冷汗,連忙恭敬地對他作了個禮,然後才退出去。
重紫再次合眼:「過來。」
天之邪明白她的意思,正要上前,外面又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陰水仙求見皇后。」
「她來做什麼?」重紫奇怪。
天之邪道:「自然是有事相求,我看她對妳尚有幾分好意,正該收服過來,要什麼,妳送與她就是。」
重紫目光微動:「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天之邪剛消失,陰水仙就走進殿,單膝跪下,直言:「聽說金螭王獻了株長生草與皇后,陰水仙特來求皇后轉賜。」
重紫早已猜到她為長生草而來,並無意外:「消息傳得這麼快,陰護法是為自己求,還是為別人求?」
陰水仙不答:「無論為誰求,都是皇后的恩典,陰水仙從此自當銘記。」
重紫連人帶榻移至她跟前:「陰護法這些年為那個凡人延續壽命,耗損了不知多少修為,值得麼?」
陰水仙面色不改:「陰水仙做事,從不後悔。」
重紫道:「可惜他始終只是個替身,替身再好,也不是那個人,他根本不認得妳,沒有關於妳的任何記憶……」
陰水仙冷冷打斷她:「他一樣可以陪著我。」
「既有人能代替他,陰護法又何必留著這劍穗?」重紫指著她腰間,「妳若肯毀了它,我就把長生草賜予妳。」
陰水仙看了片刻,果真握住那劍穗,手緩緩收緊,有青筋暴出,甚至因為太過用力而不停發抖,似乎要將那劍穗捏成粉末。
劍穗仍然完好。
重紫道:「可見替身就是替身,天下人很多,長得像雪陵的更有不少,老死又何妨,妳可以再找個,用不著浪費一株長生草。」
「皇后不肯賜,就罷了。」陰水仙鬆開手。
天底下可真有這麼傻的人,重紫笑了聲:「區區長生草而已,我怎會不捨得,幾時陰護法立了大功,我說不定就將它賜與妳了。」
「也好。」陰水仙再不看她,起身離去。
「輕慢部下,是少君之不智。」天之邪現身榻前,皺眉。
「我叫你退下,你卻隱身瞞我,膽子越來越大了,」重紫躺回去,挑眉看著他,「你助我,不過是想成全你的野心和抱負,與我有什麼關係,我為什麼非要照你的話做?」
「妳必須學會籠絡他們。」
「是嗎。」
「否則就算你修成天魔,九幽也隨時可以除去妳。」
「他想要權力,我讓他就是了。」
「臣服讓步,生死完全被人掌握,是為下策,」天之邪輕蔑,抬手點燃燈,「六界入魔,妳的功勞遠勝於他,他顧及影響,未必立即殺妳,可也絕不會放過妳,此人深不可測,憑妳是鬥不過的,必須表示臣服,但同時也要令他有所忌憚,不敢輕易動妳,能堅持多久,妳就活得多久。」
重紫斜眸看他,有點意外:「你不是只想六界入魔嗎,那時我是死是活與你何干?」
天之邪不答,過去抱起她,淡淡道:「睡吧。」
重紫撫摸他的心口,半開玩笑:「你後悔嗎?」
天之邪看著她半晌,長睫扇了下:「不。」
重紫「哦」了聲,縮在他懷裡睡去。

第二日,亡月出魔宮見前來朝拜的妖龍王,重紫身為皇后,如今名聲遠揚,自然也要跟著他一道去,無非是受些禮物,聽些奉承話,回來時,亡月帶著她停在水月城外山坡上。
熟悉的地方,曾經甜蜜的回憶,如今變得那樣的不堪,提醒著她給他帶去了多麼大的恥辱,他現在有多麼厭惡她。
旁邊亡月渾身散發著陰冷的氣息,帶著奇怪的壓迫感,不像天之邪那樣安心,尤其是那雙隱藏在斗篷帽下的眼睛,令重紫更加緊張,她總覺得,那雙眼睛正透過斗篷帽,將她看得清清楚楚。
他帶她來這兒,是無意,還是故意的?重紫不禁打個冷戰,儘量讓自己顯得鎮定。
「我的皇后,妳在害怕?」
「沒有。」
「妳和洛音凡上次就是在這裡見面的。」
重紫不語。
亡月轉移了話題:「此番立功,我還沒賞賜妳,妳想要什麼?」
重紫想起天之邪的話,謹慎答道:「替聖君分憂,乃是分內之事,不敢領賞。」
「皇后待我如此忠誠,我也送皇后一件禮物。」亡月說完抬手,面前地上立即出現一人,反剪雙手,面色慘白,形容狼狽。
司馬妙元?重紫愣住。
司馬妙元也看見她,心虛:「重紫,妳想做什麼!」
重紫意外:「你怎麼把她抓來了?」
亡月道:「是她教唆月喬害妳,妳不想復仇?」
現在報這個仇有必要麼,那麼多人想殺自己,難道也都是她教唆的?重紫苦笑,低頭看司馬妙元。
司馬妙元倒也沉得住氣,冷哼:「要殺便殺!」
重紫淡淡道:「我有很多辦法可以折磨妳,為何要殺。」
「說的不錯。」亡月沉聲笑,聲音充滿蠱惑,「仙門本已決定放過妳,若非她唆使月喬去仙獄,妄圖侮辱妳,妳的煞氣就不會洩露,更不會被打入冰牢,妳會好好的留在南華,跟著洛音凡修行,妳有今日全是因為她,妳當真不恨?」
明知道這事司馬妙元只是個導火線,可經他這麼一說,重紫竟不由自主生出許多怒意,沒錯,所有的事,被逼入魔,與師父決裂……好像全都是因為她引起的!
亡月道:「妳從無害人之心,還救過她的命,卻被仙門所不容,她身為仙門弟子,心懷嫉妒,恩將仇報,這公平麼?」
公平?當然不公平!天生煞氣就是錯?被人陷害就是錯?
她從未害過誰,到頭來人人都想她死,被打入冰牢受盡折磨,害她的人反而活得好好的,這不公平!
煞氣彌漫,重紫冷冷盯著司馬妙元,鳳目裡是毫不掩飾的殺機。
面前的人突然變得陌生,司馬妙元開始驚恐:「胡說!他胡說!」
亡月道:「這種人不配做仙門弟子,殺了她沒有錯。」
殺了她?重紫略清醒了點。
不對,她不能隨便殺人,她說過要守護師父,守護蒼生,怎能殺人?
亡月道:「她到現在全無悔改之心,是知道妳下不了手,對付這樣的人當用魔的手段,妳應該讓她明白,妳不再是當初的仙門弟子,魔,無須顧忌。」
無須顧忌?也是,反正她已經入魔,師父也不要她了,有什麼好顧忌的。
重紫果然抬掌,手心有光。
司馬妙元渾身顫抖,絕望地往後縮。
是了,這不是那個規規矩矩耍小心計的重紫,滿身殺氣,這是紫魔!不會放過她!
「重紫,妳……妳敢動我!尊者他老人家不會放過妳!」
師父?重紫完全清醒了。
恐懼的陰影迅速浮上來,籠罩心頭,讓她從頭到腳涼透。
她驚怕萬分,踉蹌後退。
這是做什麼!居然被人幾句話就引發魔性,想要殺人!
知道師父厭惡她,可還是不想看他失望的樣子,真的殺人,就再也挽回不了。
亡月沒有繼續說什麼,略抬了下手,紫水晶戒指幽幽閃爍,司馬妙元立即昏倒,失去意識。
重紫輕喘:「你想操縱我?」
「魔不需要太多感情。」亡月難得帶了訓斥的口吻,「妳要的地位,我已經給了,但妳若還捨不得仙門,現在就可以回去。」
再回去面對他?重紫低頭:「我……對不起。」
亡月伸出右手將她攬至面前,斗篷半敞,隱約可見裡面黑紋腰帶上也嵌著數粒紫水精,神秘貴氣。
他用戴著戒指的那隻左手抬起她的下巴。
重紫全身僵硬:「你做什麼?」
她的反應令亡月笑起來:「我需要一位堪當重任的皇后,魔族的皇后。」
暫時需要,等目的達成再除去的皇后,重紫暗暗苦笑:「你放心,我在這個位置一日,就決不會背叛魔宮。」
「是麼。」亡月笑道。
話音剛落,四周氣氛陡然變得陰冷,重紫察覺不對連忙轉臉,看清來人之後更是嚇得呆了。
臉色鐵青,渾身散發著濃濃的怒意,還有,殺機。
他怎麼來了,他在生氣!重紫有點慌亂,根本忘記亡月的手還在腰間:「師……師父。」
剛喊出聲,恐怖的仙力已然襲到。
原來前日赤焰山分別,洛音凡始終放心不下,還是趕來魔宮附近,打算再勸她,誰知一來便看到這樣一幕場景,司馬妙元倒在地上,他心愛的小徒弟正順從地被九幽攬著腰,姿態親暱,頓時氣得他渾身哆嗦,一時竟接受不了。
對於她的新身份,他從未真正在意過,更不會相信,然而眼前二人這親密的情形,將他的自信擊得粉碎,險些讓他失去理智。
刻意的冷漠瞬間崩塌,怒火蔓延。
什麼叫「絕不背叛魔宮」?這就是他教出來的徒弟?她果真做了名副其實的九幽皇后,就因為被他拒絕?
不可能,必是九幽趁機蠱惑她,什麼皇后,明顯是在籠絡,幾句好話就被騙了,這個混帳東西!
逐波在手,出劍便是殺招。
亡月帶重紫急速後退,尚未落腳,下一招又襲到,看來這回是無論如何也避不開了。
亡月笑道:「他要殺我,皇后會幫誰?」
他是不想看到她的,還是先避開他再說吧,重紫不敢看那眼睛,咬牙,抬掌與亡月同時拍出。
此刻她只顧著想要逃避,卻哪裡料到今時不同往日,她的魔力其實早已不在當年萬劫之下,由於身邊天之邪太厲害,被反襯得弱了而已,這一掌像往常那樣用了七成力,已經了不得,加上亡月本身不弱,兩人聯手對抗仙力,只聽得巨響聲震耳,魔氣仙氣激蕩,朝四周擴散,草木盡折。
洛音凡後退幾步。
平白得來的魔力,重紫根本不清楚厲害到何種程度,見狀嚇得發呆,看看雙手,又看他,失措——她居然跟他動手?她怎麼能對付他!那是師父!她始終那麼愛他,儘管這份愛被他厭棄,可是他仍然找來了,盡力以師父的身份勸她回頭,沒有放手不管,她這樣做會傷到他。
黑眸鎖住她,有震驚,有懷疑,到最後終於燃起熊熊怒火。
她敢動手?她竟然幫九幽對付他!
欲毒如堅韌的藤蔓緊緊勒上心頭,胸口奇痛,洛音凡喉頭一甜,身形搖晃了下,察覺失態,他立即收心斂神,重新站穩。
看他好像受了傷,重紫驚恐,連忙趕上前去扶:「師父!」
洛音凡抬手揮開她,冷冷道:「不要再叫我師父!」
重紫愣了下,迅速縮回手,後退。
看著那慘白的小臉,洛音凡立即明白自己失言了。做什麼,他又想做什麼!交手之際,已經發現地上司馬妙元安然無事,這令他更加後悔,他的徒弟,怎麼會隨便殺人,身在魔宮還能不傷性命,她做得很夠了,他到底在氣什麼!為何非要說這些話!
「這裡沒有師父,只有丈夫。」半空現旋渦,亡月拉起她就走。
「重兒!」
重紫僵了下,回頭。
洛音凡顧不得什麼,軟了語氣:「不要這樣,隨為師回去,為師絕不會讓人傷妳。」
回去嗎?重紫垂眸。
看吧,儘管厭惡妳做的事,他還是認了妳這個徒弟,護妳性命,妳還有什麼不滿足的,非要害得他聲名掃地?維護入魔的徒弟,如何向仙門交代?難道果真要讓他放棄仙盟首座的位置?妳是心有妄念之人,罔顧倫常,本就有罪,既然已入魔,那就讓妳一個人來承受吧,又何必帶累他?
重紫再飛快望他一眼,咬唇,與亡月一同消失在旋渦之中。

第四十八章 遺忘的決定
南華六合殿內,洛音凡令所有弟子退下,緩緩說了決定,虞度三人都震驚不已,幾乎懷疑聽錯。
「音凡,你這是……」
「她有今日,皆因我而起,是我之過,本已無顏再任仙盟首座。」
當他內疚,閔雲中安慰:「天生煞氣,註定入魔,那是她的命,我輩安能逆天而行,此事與你無關,你不必過於苛責自己。」
行玄亦點頭:「師叔所言甚是,她入魔乃是天意,仙門並沒有誰怪你,你這是何必。」
洛音凡沒有回答,暗暗苦笑。
什麼天意,一切都是他的錯,身為師父,如果他早一步拋棄天生煞氣的忌憚,真正信她,站出來維護她,她斷不會有今日,此一大錯;其二,明知她有執念,卻自負看透一切,無視欲毒,以至弄成現在師不師徒不徒的關係,叫他如何說出口?可無論如何,他斷不能丟她在魔宮不管。
那樣的孩子,本就不該成魔,既是逆輪之女,天之邪必定為她續了魔血,只有她能解除天魔令封印,召喚虛天萬魔,如今遲遲無動靜,想是天魔之身未成,煞氣不足的緣故。
九幽此人心機深沉,不排除利用她的可能。有夢姬得寵,給她皇后的地位,分明是在籠絡她,一旦達到目的,她的下場就很難說了。
九幽皇后,想到這詞,洛音凡不自主握緊袖中手,克制隱隱怒氣。
這個不知深淺的孽障,她還真以為九幽待她有多好,又怎知事情兇險?她居然背離他這個師父,去信九幽!
決不能讓她繼續留在魔宮!縱然不能接受她的愛,但是他可以阻止她,救她回頭,這點信心他是有的。因為她要的原本就不多,只是他雖不在意別人眼光,這樣的感情畢竟還是錯了,傳開有損南華聲譽不說,讓師兄他們知道他為此而走,更麻煩。
「我意已決。」他背轉身,「今後紫竹峰空閒,可命弟子居住。」
聽這話的意思,他竟是不打算留在南華了,虞度三人面面相覷。
虞度沉吟:「師弟執意要走,我也不好攔你,但師父臨去時傳你仙盟首座之位,就是將仙門託付於你,你這一走,誰來料理?」
短短數十年,從封印神鳳,斬三屍王,修補真君爐,到如今成功封堵天山海底通道,放眼仙界,論功績,術法,威信,又有誰能接替他的位置?
洛音凡道:「我已有安排,仙盟首座之位,由師兄暫代。」
閔雲中氣得拍桌子站起來:「你這是什麼話!不過一個孽障而已,值得你這般自棄!仙盟首座,說不當就不當,你師父的遺訓是什麼,你都忘了?」
虞度使眼色制止閔雲中,這位師弟向來認定什麼就是什麼,搬出師父對他未必有用。
想了想,他試探道:「師弟莫不是有別的打算?」
「閉關。」
「去何處閉關?」
洛音凡似不願回答。
虞度道:「師弟此時引退,怕不是時候。魔宮壯大,仙門正值多事之秋,那孩子已入魔,待她修成天魔那日,必是蒼生大劫,你這一走,要我們如何應付?仙界數你法力最高,況且你又做過她的師父,留下來我們也多了幾分勝算,怎能丟開就走?」這位師弟平生什麼都看得淡,唯一可能留住他的,就是責任了。
洛音凡果然沉默,半晌道:「她不會成天魔。」
三人更疑惑。
洛音凡不再多說,出門離去。
閔雲中搖頭坐下,煩躁:「這是什麼道理,好好的說走就走,連個理由都沒有,容得他胡來!簡直是……」
「師叔!」虞度抬手制止他繼續說,眼睛看著門口,「妙元?」
司馬妙元走進門朝三人作禮,解釋道:「妙元方才路過殿外,聽到……」停住。
見她言辭閃爍,虞度心內一動,柔聲問:「尊者的事,莫非你知道內情?」
原來司馬妙元看守毒島三年滿,回到南華,師父慕玉竟變成大名鼎鼎的魔宮護法,將她嚇得不輕。不過慕玉平日待重紫好,師徒二人本就感情不深,他這一去,司馬妙元自然要重新拜師,見洛音凡座下無人,更有心獻好。
那日遇青華宮弟子,忙忙地趕過去,誰知正巧撞見他與重紫那場景,來不及聽清,就被洛音凡封住了神識,心裡未免起疑,後來被亡月擄去,以為難逃重紫報復,誰知醒來竟見到洛音凡。如今聽到他要辭去仙盟首座,再將幾件事情前後一聯繫,似有蹊蹺,於是將經過細細說了遍。
虞度皺眉,閔雲中臉色差到極點。
司馬妙元悄悄看三人神色,道:「當時尊者封了妙元神識,不過妙元妄自揣測,尊者要走,大約……與此事有關吧?他老人家向來護著重紫,會不會……」
虞度含笑點頭:「師徒情深,也難怪尊者灰心,既然連妳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此事最好不要傳揚出去,以免惹人議論,尊者平生不喜多話之人,做弟子的該謹慎才是。」
司馬妙元暗驚,忙道:「掌教教訓的是,妙元不敢多言。」
虞度安慰兩句,示意她下去,見他們神色古怪,司馬妙元也暗暗納罕,退下。
等她出門,閔雲中哼道:「說什麼不當仙盟首座,我看他是借此要脅我們,想護那孽障!」
行玄道:「師徒一場,他心軟不奇怪。」
虞度抬手設置結界,然後才搖頭道:「師弟平生行事,何須要脅他人,我看此事不簡單,他恐怕是要帶那孩子一起走。」
閔雲中立即道:「不可能!他明知那孽障……目無尊長,罔顧倫常,顧及師徒情分不想傷她也罷了,他斷不至於這麼糊塗!」
虞度道:「興許他是想帶那孩子離開魔宮,去找個清靜之所修煉鏡心術,不過照他的性子,連生死都看得輕,如今竟肯為那孩子做到這地步,要說內疚也太過。」
閔雲中與行玄都聽得愣住。
「他真要護到底,誰能奈何?頂多叫人說護短罷了,」虞度道,「師弟平生行事無不以仙界為重,眼下卻突然要為那孩子隱退,我只奇怪,何事讓他內疚至此?」
閔雲中回神:「你這話什麼意思?」
虞度斟酌了下,含蓄道:「師弟最近很少回來,妙元證實,他們的確見過面,那孩子有不倫之心,莫不是出了什麼……」
閔雲中臉一沉:「胡說!音凡豈是那不知分寸之人!」
「師叔何必動氣,我也是擔心而已,」虞度苦笑,「師弟是明白人,自然不會做出什麼,可這些日子他無故追殺夢姬,已有幾分蹊蹺,夢姬所長乃夢魘之術,與他有何相干?要走總該有理由,若無內情,何至難以啟齒?」
閔雲中無言反駁,想南華可能出這等醜事,一張老臉頓時鐵青,半晌才道:「果真如此,他也是被算計!」
「我也是這意思,畢竟師徒一場,那孩子做什麼,他未必會防備,此事錯不在他,鬧出來也不至怎樣。」虞度想了想,道,「怕只怕他將那孩子看得太重,尚不自知,師叔細想,就是為師父,他又幾時做過這麼多?」
閔雲中咬牙歎氣:「我早說那孽障會帶累他!」
行玄想了想道:「眼下最要緊的,是打消他離開的念頭,至於這種事,師兄不過揣測罷了,未必就是真……」
虞度尋思片刻,忽然道:「是真是假,我有個法子。」

魔宮的夜來得格外快,重紫躺在天之邪懷裡略作小憩,醒來時天已經黑了,依稀可聽見遠處靡靡樂聲,應是魔眾在飲酒取樂,天之邪見她醒來,立即放開她,起身出去處理事務。
空曠大殿只剩下一個人,重紫望著殿頂發呆。
榻前不知何時多出道黑影,悄無聲息站在那兒,好似一縷幽靈。
重紫一驚,坐起身:「聖君怎的過來了?」
「皇后的寢殿,我不能來麼。」
看不清他如何出手,下巴似被兩根冰涼的手指捏了下,重紫竟沒反應過來,再看時,他依舊裹著斗篷立於榻前,似乎並沒有動過,只是那半邊唇角已經勾起來了。
好快的身手,此人著實深不可測!重紫又驚又惱:「聖君這是做什麼?」
亡月顯然忽略了她的問題:「在為今日出手的事後悔?還是,怪我冷落我的皇后?」
重紫儘量平靜:「夜深了,聖君若無事吩咐,就請回殿。」
亡月笑道:「妳認為妳有能力請我走麼?」
重紫心驚,不由自主往後縮。
「妳不相信,也不清楚自己現在的能力。」亡月抬起優雅的尖下巴,盡顯貴族氣質,「我的皇后,妳讓我失望。」
話音剛落,眼前人影忽然消失,鬼魂般出現在她身後。
「我給了妳想要的地位和權力,妳拿什麼回報我?」
他並沒動一根手指,可是重紫能感覺到,那冰冷的鼻息吹在臉上,這是個極危險的距離。
她立即移到另一個角落,離他遠遠的,厲聲道:「當初你故意讓人給我指錯路,教我晚到南華,遇上師父,這些你都算計好了,知道師父會捨棄我,知道他們會逼我,然後你當救星引我入魔,讓我恨他們,好利用我解天魔令封印,你處處都在設計,我還要感激你不成!」
被她揭穿,亡月沒有惱怒,反而頷首:「如今只有我能庇護妳。」
將來也會除去我,重紫沒有說出來。
亡月又笑了:「妳怕我將來害妳性命?」
這人好像會讀心術,重紫意外:「那時你難道還願意留著我?」
「我向魔神發誓。」
「你每次發誓都容易得很。」
「因為妳是我的皇后,妳遲早會把自己獻給我,」亡月無聲至她身旁,再次伸手撫摸她的臉,很慢地,「沒有人敢欺騙魔神,妳可以放心。」
手冷冰冰的,紫水精戒指更像隻魅惑的眼睛,重紫下意識往後躲,幸虧他很快就縮回去了。
「陰水仙來求長生草。」
「她為那凡人求,我沒答應,聖君是為這事來問罪?」
「妳會給。」
「當然會給,我不過提醒她,為一個替身不值得屢次壞大事。」
「妳又怎知那是替身?」
重紫聞言大為震驚,失聲:「你的意思……雪陵已經散了仙魄,難道還能轉世不成?」
亡月道:「妳以為,陰水仙為何會入魔,又為何肯忠誠於我?」
重紫不可置信:「你有那樣的能力?」
「我沒有那樣的能力,卻知道那樣的辦法。」亡月想了想道,「雪陵是仙界天山教有史以來第一個得意人物,當年已修得不壞之身,算是半個金仙,雖說散了仙魄,可仍有一片殘魂被肉體縛住,陰水仙將它盜了回來。」
「雪陵肉體不見,天山派難道就沒人察覺?」驚疑。
「陰水仙戀上師父已是人人盡知,藍掌教只覺顏面無光,見雪陵肉身被盜走,便以為她要做什麼不雅之事,自然不好聲張。」
重紫不說話了。
雖然復活,卻不記前世,陰水仙怎會趁這種時候對他做什麼?那些高尚的仙門中人,總是將別人想得那麼不堪。
「雪陵肉身原是不壞的,可惜在修復魂魄時受損,因而成了凡胎肉體,陰水仙以自己的修為煉成靈珠為他延壽,損耗極大,所以才找妳求長生草。」
人還是那個人,可惜已將她忘得乾淨,費盡心力阻止他轉世,只是不想讓他再忘記吧?
重紫默然。
亡月道:「皇后言出必行,讓她立功再賞賜並沒有錯,所以下個月東海百眼魔窟開,有勞妳親自去一趟,妳若願意,當然也可以帶上她。」

瑤池水浸泡,天海沙磨洗,加以金仙之力護持,強攝天地日月靈氣,小小短杖終於褪去晦暗,重現淡淡光澤,弱得可憐,肉眼看與先前幾乎沒多大區別,可是握在手裡,能感受到那一絲生氣,如同新出世的嬰兒。
長髮披垂,額上隱隱有汗,洛音凡立於四海水畔,看著手中星璨,目光不知不覺變得柔和。
有欣慰,也有苦澀。
杖靈被毀,他費盡心力,到頭來也只能修補成這樣,正如師徒二人,無論如何,都已經回不到當初了。
可是至少還能補救,還有希望,她……會喜歡吧?
星璨隱沒在廣袖底,平靜的四海水上現出畫面,一名弟子御劍站在紫竹峰前,恭敬地作禮。
洛音凡沒覺得意外。
等了這幾天,總算來了,師兄向來細緻,所以自己才放心將仙盟首座之位傳他,此番突然決定離開,他若真無半點懷疑的意思,反而不正常。
讓那弟子退下,洛音凡走進殿,將星璨裝入一隻小盒內,放到架頂。

入夜,虞度一個人坐在桌旁,房間裡的燈座設了粒明珠,桌上有只酒壺,兩隻夜光杯,還有幾碟仙果。
數百年的交情,二人本就比別的師兄弟不同,見他來,虞度也不起身,微笑著抬手示意他坐。
洛音凡看著酒壺,皺眉:「師兄還不清楚我麼。」
「你決定的事,師兄縱不贊同,也自知是勉強不了的。」虞度笑著點破,「修成鏡心術之前,你是不能安心留在仙界了,明日我要動身前往昆侖,下個月才回來,恐怕不能與你餞行,是以趁今夜有空,先請你。」
「師兄費心。」
「仙界的事,務必料理好再走。」
「我明白。」洛音凡略點了下頭,用意念移動兩隻夜光杯至跟前,那壺也移過來,自行往杯中斟滿酒。
「所有事務,我會在信中交代清楚,」他隨手將其中一杯酒推至虞度面前,淡淡道,「你我師兄弟無須見外,有這份心,多飲無益,一杯就夠了。」
虞度莞爾,沒有見怪,毫不遲疑舉杯飲盡:「同在師父門下修行,當初十幾個師弟,到頭來只剩了你與行玄,你向來令人放心,所以我做師兄的極少關照,那孩子的事……是我們過分了些,你帶她走可以,不過將來煞氣除盡,定要記得回來。」
洛音凡看著空杯,不語。
師兄弟之間原本親厚,如此生疑,反顯得小人之心,但此事實在出不得差錯,他是一定要帶她走的。
他伸手取過另一杯酒:「師兄能這麼想就好。」
虞度點頭。
洛音凡沒有再說,飲乾,擱下酒杯,出門離去。

據亡月說,百眼魔窟開,天地魔氣入世,於魔族修行極為有益,這是魔族數百年才有的頭等大事,關於其中細節,重紫並不十分清楚,只是依令而行,時候一到便親率三千魔兵直奔東海。
東海距魔宮不遠,御風而行,只消半日就能抵達,此番任務重大,看樣子魔宮早在很久之前就開始做準備了,除天之邪外,亡月還另派了魔僧法華滅與陰水仙跟隨前往。
海鳥聲聲淒厲,烏雲密佈,空氣濕濕的,帶著海水的鹹味,令人生出一種沉悶窒息的感覺。
重紫望天:「怕是要下雨了。」
天之邪道:「這是魔窟即將打開的前兆,魔氣入世,於我族類有益,且有天地所孕魔獸現世。」
重紫驚訝:「魔獸?」
天之邪輕描淡寫道:「少君無須擔憂,只須動用本族聖物魔神之眼便能降它,讓它供妳驅策。」
怪不得臨走時亡月會把魔神之眼交給自己,原來是要用它降伏魔獸,重紫明白過來:「仙門會不會插手?」
「這是本族大事,自然本族最先感知,但魔窟一開,仙門必會察覺,青華宮距此地頗近,少君須儘快解決,否則等他們趕到,事情就難說了,」天之邪望望天色,轉身下令,「百眼窟即將開啟,佈陣!」
三千魔兵守在外層,嚴陣以待,法華滅與陰水仙站在前方,與天之邪、重紫形成合圍之勢。
黑壓壓的雲層越來越厚,暗得幾乎看不清四周景物,忽然間,海上狂風大作,雷鳴電閃。
天海之間現藍色魔光,海面好像破了個大洞,魔氣洶湧而出,筆直沖上天。
驚天動地的巨響,一隻魔物自海裡蹦出來。
重紫定睛看去,但見那魔物形狀極其醜陋,身上遍生黑色鱗片,有十幾條觸手,長長短短,口角流涎,最為奇特的是,它那一身鱗片底下,居然長滿了大大小小的眼睛!
觸手在海上一拍,攪動海浪翻滾,整個東海似乎都在晃動。
「百眼魔已現身,」天之邪喝道,「少君快請魔神之眼!」
重紫回神,見周圍魔兵都已東倒西歪,這才知道它本事不小,自己所以不懼,完全是因為有強大魔力支撐的緣故,想這天生魔獸,出來必會危害人間,降伏它也是件好事,於是她不再遲疑,自懷內取出亡月那枚紫水精戒指,高舉過頭頂。
魔力注入戒指,紫水精更加晶瑩,迸出數道冷幽幽的光。
狂躁的百眼魔見到紫光,逐漸安靜,終於不情不願地爬到重紫面前,趴在海面上不動了。
重紫見狀鬆了口氣,重新收起戒指,正要說話,忽覺天邊有冷光閃現,瞬間至面前。
強烈的熟悉感,又帶著一絲陌生。
「少君!」天之邪的聲音。
腥臭液體濺上臉面,擋住視線,重紫急忙念咒除了穢物,定睛去看,不由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倒抽一口冷氣——那百眼魔本是先天魔獸,有極厚的鱗片,刀劍不入,若非魔神之眼在手,定難降伏,誰知此刻它竟已被人一劍硬劈成兩半,肚破腸出,橫屍海面。
是他!
全不理會天之邪的喝聲,重紫望著那人發呆。
目光終於移到她身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
遍身霜雪之色,他執劍立於海面,雙眉微鎖,仿佛在看一件不喜歡的東西:「紫魔?」
淡漠的聲音,足以摧毀她最後的希望與力氣。
他叫她什麼?重紫不可置信地望著他。
紫魔,這稱呼早已不新鮮,仙界,人間,魔界,幾乎所有人都這麼稱呼她,卻沒想到有一日會從他口裡叫出來。
可怕的疏離,令她無法相信,面前這人就是曾經疼她護她的師父,那個夜晚,他溫柔又粗暴地吻她,儘管那是因為走火入魔的緣故,是她恬不知恥用夢姬的魔丹算計他,她也知道事後他有多厭惡,若非念在師徒一場,他早就不會管她死活了吧。
厭惡也罷,生氣也罷,那是她應得的懲罰,可是他怎麼能用這樣的方式來對她?叫她怎麼承受得起?
重紫倉促轉身想要逃離,接著便覺背後寒意侵骨,饒是閃避得快,肩頭仍被劍氣劃破,鮮血急湧。
這是毫不留情的一劍。
感覺不到疼痛,重紫驚愕回身,只看到一雙淡然的、略含悲憫的眼睛。
「他已不認得妳。」天之邪帶她退開,沉聲,「他忘記了。」
忘記?重紫如夢初醒。
望望四周,她頓覺滿腹淒涼悲愴,忍不住慘笑,全身煞氣暴漲,強勁的力道將身旁毫無防備的天之邪震出數丈之外。
曾經天真地以為,只要她不作惡不傷人,他們之間就不會有任何衝突,她照樣可以遠遠地看他,悄悄珍藏好最後一絲師徒之情,可是,眼前事實粉碎了她的妄想。
原來她的愛令他難以承受,已經到了必須要用這種方式來面對的地步?又或者是因為那註定的命運,他像往常一樣選擇了責任,放棄了她,害怕內疚所以要忘記?
他的一句話,成就兩生師徒,到最後,他又這麼輕易用遺忘斬斷一切,為何他從來都不肯想想她?他是解脫了,丟下她一個人怎麼承擔?
都想她死,都要她死,她活在世上就是錯誤!
好,她成全他!
逐波如飛濺的白浪,帶著寒光刺來,仙印毫不容情罩下,重紫木然而立,眼底是一片空洞。
劍未至,人已失去生氣。
「少君!」
「陰水仙!」
聲音很遠,又很近,法華滅與天之邪及時趕來護在她面前,合力擋住下一劍。
黑影墜海,似一片飄落的黑羽,鮮血染紅大片海水,仿佛要流盡。
「陰護法?」重紫喃喃的,怔了片刻,終於俯衝下去將她抱起,「陰護法!陰前輩!」
手上身上盡是傷口,一劍威力竟能至此。
重紫立即用咒替她止住血。
陰水仙面無血色,推開她的手:「我並非為了救妳。」
「我知道,妳想要長生草,」重紫強行握住那手,將魔力源源送入她體內,語無倫次,「我把它給妳就是了!天之邪收著呢,回去便給妳,妳別著急……」
是為長生草麼?她微露自嘲之色,疲倦地搖頭:「不必了,忘記就忘記吧,強行留他陪了我這些年,也該讓他輪回去了。」
不為長生草,更不為救人,只是太累太辛苦,想要求一個結局,因為它應該結束了。
對面洛音凡也意外,想她終究是故人門下,遂收劍道:「陰水仙,雪陵苦心栽培妳多年,想不到妳竟為心魔墮落至此,一念之錯,事到如今還不肯悔過麼。」
「錯?我從不覺得喜歡他有什麼錯,我不怕別人笑話!」陰水仙瑟瑟顫抖著,咬牙,掙扎著坐直,似要用盡全身力氣叫出來,「我想陪著他,你們不許,我就走遠些,讓你們都笑話我,他照樣當他的仙尊,照樣守護他的天山,可是他為仙門死了,我只不過想要去看他最後一眼,你們還不許!」
洛音凡沉默半晌,道:「妳執念太重,他不會見妳。」
「他會見我!」陰水仙面上重新有了光彩,襯著那一絲蒼白,美麗如盛極的雪中梅,「被逐出師門又怎樣,他來看過我,救過我!我知道!他都死了,一定會讓我見他!」
洛音凡歎息,不再說什麼。
陰水仙垂眸,喃喃道:「我知道他只是念在師徒情分,我就是想看看他,你們不明白,根本不明白……」
重紫淚痕滿面,握緊她的手。
陰水仙看看她,美目中終於泛起水光,現出一絲從不曾外露的軟弱。
同樣的感情,同樣可悲的命運,所以她們彼此理解。
臉上,嬌豔的水仙花印記逐漸淡去。
魔神誓言應驗,終於,她可以做回他的水仙了。
「他每月十五會在西亭山等我,妳……代我去見他一回,就說……就說我遠遊去了。」她緩緩鬆開手,費力地自懷裡摸出一條三色劍穗,低聲歎氣,「妳都看見了,為救他而入魔,此生我從未後悔過,但是……妳……還是忘記吧。」
劍穗化為粉末,隨風而散,就像少女辛苦編織的夢,夢醒,便了無痕跡,空空的什麼也沒留下。
她寧可像當初那樣被逐出師門,讓他永不見她,知道他還記掛她,擔心她,如今時刻陪著他,看著他,又能怎樣,他早已將她忘得乾淨。
「現在好了,終於,終於是我忘記他,沒有人可以用他要脅我了……」她無力垂手,身體往後仰,聲音漸弱,「忘了好,再也不記得。太好了,不用記得……」
不後悔,可是也不想繼續。
為了救他,心甘情願入魔,忍受天下人恥笑唾罵;為了守護他,一次次逼迫自己堅強,在危險的魔宮掙扎生存,一步步走下去,滿手血腥,滿身罪孽,她早就不再是他的水仙。沒有人知道,她在他面前拼命掩飾這一切醜惡,有多害怕,有多絕望,他的遺忘,將她最後的堅強摧毀。
於是,選擇了結束。
……
多少魔力輸送過去,依舊石沉大海,再也得不到一絲回應。
「陰水仙!」重紫忽然怒道,「妳給我聽著,妳若死在這裡,我回去便殺了他!讓他魂飛魄散,讓他給妳陪葬!」
「別,別動他!」她陡然睜開眼,抓緊她的手,「不要告訴他!」
還是在意吧,刻苦銘心的愛戀,如何能忘記,又怎麼忘得了?
……
雲帆高掛,前路茫茫,一艘白色大船在雲海之上航行,白衫子,白絲帶繫髮,十二歲的女孩跪坐在船頭出神。
白衣仙人俯身拉她,聲音和目光一樣溫柔:『水仙,前面就是天山,準備下船了。』
女孩不肯起身,滿臉嚮往:『要是這船不停多好啊。』
『水仙要去哪裡?』
『我要去天邊,去天盡頭!』
『那多遠。』白衣仙人淡淡地笑。
『師父不想去嗎?』
『師父不能去。』
女孩失望地『哦』了聲,繼而抬臉一笑:『師父不去,那水仙也不去了。』
……
天山白雪點點如柳絮,僻靜角落,一樹梅花開得正豔,少女孤獨地跪在青石板路上,癡癡刻著字。
肩頭髮間沾著晶瑩的雪,小臉卻比梅花更清麗。
『水仙!』遠處有人叫。
少女慌慌張張站起身,三兩下用雪蓋住石板上的秘密,匆匆御劍離去。
……

第四十九章 冷萬里
東海之行,遇上的雖只有洛音凡一個人,結果卻很不樂觀,折損魔兵數百,天之邪與法華滅合力相護,重紫終於全身而退,以最快的速度御風回到魔宮,什麼也不顧,慘白著臉闖進亡月的寢殿,毫不遲疑跪在他腳下。
「救她,我知道你可以救她!」
夢姬知趣地退下。
亡月早已得信:「陰水仙之死,是妳的過錯。」
「是我的錯,我錯了,求你救她!」肩頭鮮血長流,重紫不管不顧,緊緊扯住那斗篷下擺,仰臉乞求道,「她的殘魂在這兒,求你。」
「皇后開口,豈敢不從,」亡月站起身,有些為難,「但天地間萬物萬事皆有規則,沒有無條件的賜予。」
「什麼條件我都答應。」
「要取妳一半魔力。」
重紫毫不遲疑:「好。」
魔力流失的滋味,就像皮肉被一片片削去,靈魂被一絲絲抽離的感覺,難以忍受,可是經歷過那麼多更可怕更絕望的事之後,重紫發現,皮肉之苦已經是最好受的了。
當初陰水仙為救雪陵,又承受了什麼樣的代價?
亡月的確沒有說謊,廢除她魔力之後,就進魔神殿去修補陰水仙的魂魄。
重創之下渾身劇痛,重紫再也支撐不住,昏迷過去。

醒來又是深夜,人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大殿,躺在熟悉的潔白的懷抱裡。
疼痛感消失,遍身清涼。
天之邪淡淡道:「少君睡了三日。」
「是你!」重紫自他懷裡起身,狠狠一巴掌扇去,「全都是你的錯!沒有你,我就沒有今天!陰前輩也不會死!你要想六界入魔,關我什麼事,設計害我,讓你們逼我!你這條狗!」
天之邪捉住她的手:「洛音凡忘記,是他自己的選擇,我早已警告過少君。」
「滾!」
「忘記,是逃避妳,也未嘗不是逃避他自己,妳是唯一可能修成天魔的人,必須死。」
「我不信!他還想救我,不會殺我!」
「他不想殺妳,但又必須殺妳,只要忘記,下手就更容易了。」
「你胡說!」
「倘若他今日一劍殺了妳,絕不會內疚。」
重紫沒再理她,轉身去魔神殿。
魔神殿內依舊連個神像也沒有,陰森莊嚴,空蕩蕩的不見人影,重紫心下一驚,連忙又趕到亡月的寢殿,仍沒找到他。
莫非他是去了夢姬處?重紫正在遲疑該不該去夢姬那兒,身後就傳來死氣沉沉的聲音:「皇后在這裡等我,莫非想要侍寢?」
「陰水仙的魂魄呢?」
「才修補好,送入鬼門轉世去了。」
重紫看著他不說話。
亡月道:「我向魔神發誓。」
重紫垂首:「謝謝你。」
「不用謝我,妳已經付出一半魔力的代價。」眨眼之間,亡月出現在她身旁,拉起她的手送到唇邊,「今晚皇后要留下來麼。」
那手蒼白而冰冷,重紫卻如同被燙著了般,飛快掙脫,窘迫至極:「我……有事,聖君還是叫夢姬伺候吧。」說完遁走。
亡月勾了勾嘴角,也沒有攔她。

回到自己的大殿,天之邪不在,估計出去辦事了,殿內冷冷清清,重紫疲倦地往榻上一坐,在黑暗中出神。
不能愛,偏偏愛了。
終於能愛,他忘了她。
這樣的糾纏,就像飲不完的杯中烈酒,明明很辣很苦,卻又貪戀於沉醉時的美夢,捨不得放下,如今陰水仙選擇用死來終結,是解脫,還是悲哀?
重紫摸摸胸口,居然找不到心痛的感覺。
身旁魔劍變得熾熱,隱藏得最深的那些情緒被逐步引燃。
不,她不信!
她的愛,他可以不屑一顧,他嫌棄,她可以躲,從沒想過纏著不放,何況他平生最不屑逃避,難道真像天之邪所說,他必須要她死?忘記,就可以不用內疚,就可以安心了麼!
為了六界安寧,多偉大的理由!他已經放棄了她,不惜消除記憶,那她又有什麼理由再留戀?她有新的身份,新的使命,從此無須再顧忌任何人!他的使命是守護六界,她就偏要六界入魔!
明明愛著,卻可以彼此憎恨。
一念之間魔意生,煞氣彌漫,殿外百丈成冰原。
冰上,黑白兩道人影並肩而立。
「你到底是誰。」
「我自然是我。」
天之邪長睫微動:「就算聖君逆輪在世,也沒有修復魂魄的能力。」
亡月沉沉地笑:「魔要達到目的,從不缺少辦法。」
「以你的能力,完全不需要她。」
「你錯了,你有你的抱負,我有我的使命,我必須靠成就她來成就我自己。」
天之邪淡淡道:「果真如此,又怎會廢她一半魔力?」
「這樣,會換來更強的她,」亡月身形一晃,眨眼間人已在三丈之外,下一刻又遠了三丈,直到完全消失,惟有聲音仍清晰無比,「你是在擔心你的抱負,還是在擔心她?」
天之邪看著面前的冰原,沒說什麼。

煞氣澎湃,帶動體內魔力自行運轉,要衝破最後一層障礙,身旁魔劍發出刺耳的得意的笑聲,似在鼓勵助威。
仙又如何,魔又如何,都是世上合理的存在。
天生煞氣,逃不過命定的結局,何必苦苦堅持,有什麼好留戀的?
眼簾底垂,身體無聲離榻,升至半空,長髮漂浮而起,張開,她整個人都被藍紫色魔光包圍,慘澹,詭異。
『妳當真想要血流成河,六界覆滅?』
不想,她從來沒那麼想過,是他們不肯放過她!是他們逼她的!
『小蟲兒,妳不會喜歡這樣的日子,答應大叔,一定不要成魔。』大叔?大叔不惜性命想要救她,阻止她,挽救她的命運,她欠他太多,當真要步他後塵,違背本心,萬劫不復?
魔意消減,重紫落回榻上,怔怔地坐著。
「天魔現世,妳的煞氣還不夠。」不待她吩咐,天之邪走過來主動抱起她,「睡吧。」
重紫縮起身體,半晌道:「他向魔神發誓,說陰水仙的魂魄已經修補好,送入鬼門轉世了。」
天之邪道:「他既這麼說,就不會騙妳。」
連他也這麼說,重紫這才放了心,歎氣:「不知怎麼回事,我最近總是有些疑神疑鬼的,他說什麼我都不安心。」
天之邪道:「少君本就不該多信他。」
「你覺得這樣有意義?」
「天之邪所做的一切,也是為了少君,少君若能摧毀六界碑,魔治天下,必將成為魔族史上第一皇后。」
「能成就這樣的皇后,你也是第一功臣。」
「天之邪有名無名,不重要。」
「同樣,這些對我也不重要,如果我逼你放棄你的抱負,讓你去修仙,你難道會感激我?」重紫看著他淡淡道,:「我恨你。」
天之邪道:「少君會明白。」
恨不恨,他這樣的人根本不會在意,重紫有些自嘲,挑眉,手緩緩滑入他胸前衣襟。
天之邪立即捉住那手:「少君!」
「你也受了傷。」重紫低笑,另一隻手將魔力源源度去,「當時洛音凡是盡全力要殺我,法華滅到底更顧惜他自己,好隨時逃跑,哪肯盡全力,有七成仙力全被你擋下了,你這三日都在替我療傷,瞞得過他們,卻瞞不過我。」
天之邪抬眸看殿門,沒有說什麼。
「你可以看成我在籠絡你。」重紫認真道,「我在意的原不是你,只是一條忠心的狗,它暫時還能保護我。」

農曆十五,西亭山薄暮盡,圓月初升,年輕的凡人負手立於崖邊。
衣帶被風吹動,飄然欲仙,他就那麼靜靜地站著,姿勢沒有任何變化,不知道在想什麼,容顏分明一點不老,可是看上去,總感覺有幾分與年齡不相稱的成熟的氣質,漆黑的眼睛裡,是閱盡世態的淡然。
聽到動靜,他立即側身,眉梢多了幾絲溫柔。
重紫微微一笑:「是雪陵公子?」
雪陵意外:「妳……」
重紫道:「她托我來見你。」
溫柔逐漸退去,雪陵沉默許久,問:「她出事了?」
重紫點頭:「你以後可以不必來了。」
沒有激動,沒有傷心,甚至沒有多問緣故,他只是重新轉過臉去,看崖外飄升的嵐氣。
終究還是違背陰水仙的意思,把真相告訴了他。重紫反而有種殘忍的快感,他會不會難過?無情的人,都是不會心痛的吧,他已經忘記了。
陰水仙,妳若看到現在的他,會不會為做過的一切感到不值?
重紫忍不住道:「你不問是誰殺了她?」
「她並不是什麼仙門弟子,你們是妖魔。」雪陵忽然開口,「水仙她是不是做了許多惡事?我失憶之前,必定是認得她的。」
不愧是仙人復生,重紫沉默。
雪陵遙望對面山頭的圓月,許久才問:「她……在哪裡?」
「魔是沒有墳墓的,」重紫抬眸道,「她的魂魄已經轉世,你想要見她麼?」
雪陵搖頭。
重紫心裡冷笑:「我並不知道她托生在哪裡,你想見也見不到的。」
雪陵側臉看著她片刻,淡淡一笑:「我要修仙。」
重紫愣住了。
「自從認得她的第一天起,我便知道她與我必定有淵源,不惜耗損修為替我續命。原本我不該拖累她,打算入輪回轉世的,只是……一直放心不下。」雪陵輕聲道,「她其實是個好孩子,善心未泯,可惜走錯了路,身為妖魔,必定瞞著我做了許多事,如此下場,是她應得的。」
所以他儘量跟在她身邊,想要約束她,然而最終還是無力回天,她罪孽深重早已洗不清,她自以為瞞住他,卻不知道他心中其實清清楚楚。
眸中似有星光,很快就被鬢邊吹散的黑髮遮住。
「水仙曾說過,仙所以比魔通透,是因為修成仙體,就能看清前世。我若成仙,應該會記起往事,也能找到她。」
「真的記起往事,只怕你會後悔的。」
雪陵意外:「妳知道?」
「我並不知道你們的事,」重紫將一株草遞到他手上,「這是長生草,能為你延壽兩百年,有足夠的時間修仙,你就不會忘記她了。」
「謝謝你幫我。」
「我沒有幫你,這草本就是她為你求的,你知不知道天山派?」
「聽說過。」
「天山掌教如果見到你,必會收你為徒。」天山教近年不復興盛,門下少出色人物,曾經的得意弟子歸來,藍老掌教沒有不收的道理。
雪陵亦不多問,接過草走了兩步,忽然又回身看著她微微一笑:「妳能得她信任,必定也是個善良的孩子,不該再做這些事。」
重紫笑了,太像,怪不得會成為朋友,都愛用這種悲天憫人的語氣說話,時刻把守護蒼生的責任攬在肩頭:「其實你如果肯入魔,我更樂意相助。」
雪陵歎息,離去。
重紫目送那背影消失在月下,笑容裡透出一絲惡意。
這麼做,不只為陰水仙,也為她自己,她想知道,他真的想起來,會不會有一點後悔?還是像當初那般嫌棄?
本身仙緣尚在,一切很快就會有答案吧。
白雲蒼狗,追尋前世,是一件多傻的事。

回到魔宮,遠遠的看見有人站在殿外,斑駁的鬼臉一如既往的詭異可怖,他不說話,表情就更加難以辨認。
重紫停住:「大護法。」
欲魔心難得恭敬作禮:「屬下參見皇后。」
重紫看著他:「大護法特地來見我,想必是有話要問。」
欲魔心沉默片刻,低聲道:「據說當時皇后在,她……有沒有說什麼?」
重紫道:「大護法還是不知道的好。」
話這麼說,答案已經很清楚,欲魔心握緊拳:「多謝皇后。」
「她為救我而死,你不恨我?」
「沒有人逼她這麼做。」
見他要走,重紫莞爾:「為情所困,甘願陪她入魔。大護法待陰前輩當真情深意重,有誰想得到,堂堂欲魔心護法,竟是天山雪陵仙尊座下三弟子冷萬里呢。」
欲魔心愕然,回身看著她許久,慘笑:「倒是我小看了皇后,這麼多年,她都沒察覺半點,想不到第一個認出我的竟是妳。」
「聽說當年你也算天山年輕一輩弟子裡的有名人物,陰水仙入魔,你便設計,使人以為你被魔族所殺,其實自毀容貌,跟隨她墮落入了魔。你的死既是他們親眼所見,也就無人懷疑了。」重紫搖頭,「難怪你那麼喜歡陰水仙,也從不嫉妒傷害雪陵,因為那也是你師父,你同樣尊敬他,只是你守護你師妹這麼多年,她卻至死都看不見,你可有不甘心?」
欲魔心道:「人已不在,甘心又如何,不甘心又如何?」
陰水仙在仙界原是與卓雲姬齊名的美人,愛慕追求者無數,而她偏偏喜歡上師父雪陵,引誘事敗,陰水仙被逐出師門,受盡萬人唾罵。曾經的追求者都恥於提及,惟有他冷萬里,始終默默陪在她身邊,不惜背叛仙門,不惜自毀容貌。
其實他是既害怕被她認出,又期待她能認出吧。
可是直到她死,她也不知道他是誰。
「或許……她已經認出你,只是不想承認,你救她,安知她不想維護你?至少她記得你的好。」
「如此,又何至於到死都沒有一句話。」
「因為她知道,她一死,你便沒有理由再繼續,也算得到解脫,」重紫沉默半晌,道:「她的魂魄被聖君修復,入鬼門投胎轉世了,你……」
「要我學她守兩世麼。」欲魔心大笑離去。
重紫望著那背影,無言。
「他不會再回來。」亡月憑空現身,「我替妳救人,妳反倒把我的部下說跑了。」
「我並沒叫他叛離魔宮,聖君可以留下他。」
「去意已決,留不住,惟有追殺。」
重紫立即抬眼看他。
「皇后有意見?」
「隨你。」
重紫疲憊地揮手,走進殿打算休息。
亡月早已站在了榻前:「需要人抱妳睡麼,皇后?」
「你派人監視我?」
「魔宮之內,我無處不知,不需要監視。」
重紫厲聲:「天之邪呢?」
「出去了。」
「去哪裡了?」
「大約在調理那些部下,替妳培植勢力。」眨眼間,亡月幽靈般平移到她面前,「妳很緊張他。」
「你說的,我只剩他了,」重紫後退兩步,冷笑,「看看我養的狗,主人不在,竟然擅自亂跑,就不怕被人抓去煮來吃了。」
亡月道:「他本來是不肯走的,我說今晚有我陪皇后,他就沒理由留下了。」
重紫乾脆道:「我要他回來。」
「他不在。」亡月為難。
「我去找!」
「天之邪隨時聽候少君差遣。」殿外響起熟悉的聲音。
亡月道:「妳的狗跑得真快。」
重紫臉色好轉,半晌道:「這次東海的事,我……很抱歉。」
「妳用不著抱歉,百眼魔死,正是我要的結果,妳已經完成任務了。」亡月死沉沉地笑了聲,消失。
天之邪披著潔白斗篷走進來,熟練地抱起她。
他身上始終帶著股魔宮少有的清新味道,熟悉的,久違的,夜夜滲入夢中,繫著她的過去,讓她留戀,尤其是和古墓幽靈般的亡月打交道之後,就會更加渴望。
重紫蜷在他懷裡,想起一事:「這幾天我只顧忙陰水仙的事,底下該賞的該罰的……」
「我已替少君處理好了。」
「你的忠心令我感動呢,」重紫斜眸道,「為了實現你的抱負,什麼都替我安排好了,這麼大的人情,看來我必須要回報你。」
天之邪沒有表示。
重紫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亡月,就是九幽這個人,我真的看不透他,原以為他只是要利用我,等將來目的達成,必會設計除去我,可他發誓說不會,雖然我從不相信他的誓言,但他是以魔神的名義在發誓,你知道,魔界沒有人敢欺騙魔神。」
停了停,見天之邪沒有反應,她繼續道:「奇怪的是,我竟然覺得他沒說謊,他好像真的不打算動我,他才是魔宮之主,這樣扶助我對他有什麼好處?難道他也跟你一樣,為了那個六界入魔的抱負,甘心把地位讓給我?」
「像我這樣的人並不多,」天之邪淡淡道,「無論他的話是真是假,都不該太輕信,防備是必須的。」
重紫抬眸示意他講。
天之邪沉默半晌,道:「他來歷可疑,而且很瞭解我,我卻始終看不出他的底細。」
「原來還有你看不透的人麼。」重紫笑。

沉沉酣夢中,滔天巨浪席捲而至,一夜之間,東海水倒流,淹沒人間大地,沿海所有房舍農田盡被沖毀,城池內外一片汪洋,死者不計其數,百姓淒苦。
海水仍在持續上漲,駐守各城的仙門弟子連夜送信告急,同時紛紛出動援救災民。
重紫聞訊變色,匆匆找到亡月:「是你打開了東海天河之閘!」
亡月似早已料到她的反應:「天河五閘,乃是由神、魔、妖、仙、鬼五獸看護,每五百年會有新的五獸前去接替,百眼魔正是前去接替的魔獸,它死了,五獸不齊,天河門閉不上,魔之閘亦失去看護者,很容易就能破壞。」
「這麼說,它根本不會禍害人間,而是去守閘的,你名義上讓我去降它,實際是要殺它!」
「不錯,洛音凡只是碰巧遇見,沒有他那一劍,天之邪照樣也會殺了百眼魔。」
重紫冷笑:「你們早就計畫好了,都在利用我,將我蒙在鼓裡?」
亡月點頭:「我想妳不會樂意這麼做。」
「你殘害生靈!」
「對非族類的殺戮,自古不息,人類也會殘殺其他生靈。」
重紫懶得與他多說,轉身出了魔宮,直奔東海。

第五十章 毀滅與成就
御風而行,腳下是渾濁的水,放眼大地已成澤國,一路上不時有東西漂浮而過,許多屍體浸泡水中,或掛在樹梢上,人畜皆有,形狀可怖,慘不忍睹。
重紫順便救起數十個倖存者,送到安全之處,至東海,只見那海水猶在不斷往上漲,除了幾座略高的山頭,竟無立足之地。
天接地,地連天,水在天地間迴圈,天河之閘原在海底。
五閘只開其一,就造成這樣的後果,他親手殺死百眼魔時,是萬萬想不到,陰差陽錯,會害得這麼多人喪命吧。活在世上,人總會有內疚的時候,和逃避不了的事,難道又要再忘記一次?
重紫苦笑,忽覺身後有人,於是頭也不回道:「好得很,我的狗都學會騙主人了。」
「此事仙門自會處理,少君插手,莫非還想要助他守護人間?」
「我並沒有助誰,這是你們殘害生靈!」
天之邪並沒生氣,淡淡道:「少君太心軟,這弱點是會致命的,妳這樣永遠不可能修成天魔。」
重紫看腳底海面:「你該後悔選中我。」
天之邪扣住她的手臂:「封堵天河之閘沒那麼容易,仙門很快就會來人的,少君不宜久留。」
「你別忘了,我曾是人,你也披過人皮。」重紫掀開他的手,縱身躍下海裡。

正如天之邪所言,人間發生這麼大的事,仙門當然不會坐視不管,修復天河之閘原本不難,但要尋齊修補的材料需要時間,目前海水仍在上漲,多拖延一刻,百姓不知又要承受怎樣的苦難,而今要堵上它,有這能力的人並不多。
重紫分水入海底,沿海底暗流尋找,終於探到那天河門所在,接替守護天河閘的魔獸遲遲未到,天河門大開著,剛靠近,便覺一股強大的水流夾氣流迎面撲來,險些將她沖走。
魔眼開,只見洪水如咆哮猛獸,自閘內洶湧而出,那閘已是半毀,毫無疑問是亡月派人破壞的。
頭一次真心想要使用這身魔力,重紫探手,魔劍憑空出現。
劍身迸出暗紅色光芒,興奮地顫動,躍躍欲試。
海底響起連串悶雷,魔氣受召喚,迅速自四周彙集,在咒聲中結成巨大封印,隨劍尖所指,向那閘口堵過去。
為救陰水仙,重紫折損了一半魔力,但因此激發煞氣,修煉得益,又提升不少。封印逆流而上,強烈的撞擊令她頭暈眼花,幾乎站立不穩,眼看即將支撐不住,她索性咬牙,使出全身力氣雙手將劍往前一推。
魔劍帶著封印,落在閘口處,硬將那閘給堵上了。
周圍激蕩的海水逐漸平靜,天河水不再外湧,衝擊的力量反而小了很多,重紫漸漸的不再那麼吃力了,遂停下來喘息,感覺有點諷刺——那位偉大父親一直野心勃勃想毀滅六界,誰知他的劍與魔力有一天會被自己用來救人呢。
此番自身損耗極大,但撐幾個時辰不是問題,如今就只等仙門尋來材料修補,再將水引回天河即可。
「是妳。」熟悉的聲音又傳來,透著三分意外。
不想他這麼快就趕到了,重紫這回早有防備,飛快閃身退開,仍覺劍氣逼人。
逐波歸鞘,洛音凡掃視閘口:「妳在堵閘?」
重紫不答。
還是那樣,什麼都瞞不過他,正因為把所有事都看得過分清楚,才能那麼理智吧。
洛音凡也沒想到魔後會來幫忙,將視線移回她身上:「是妳引我殺了百眼魔,然後破壞天河閘。」
「隨你怎麼想。」重紫無力,「我要走了,你自己封印它。」
當時親手斬殺百眼魔,洛音凡就覺得不對,只不過陰水仙之死令他震動,未免愧對好友雪陵,待想明白後,已是遲了,一劍助魔宮輕易毀閘,造成這等嚴重後果,自責之下,他立即動身趕來東海堵閘,孰料會遇見重紫。
難得她知錯能改,但這麼多無辜生靈因此喪生,縱然有補救之心,又如何抵得了滔天罪過?洛音凡微微歎息,威嚴語氣裡隱隱有訓斥之意:「既後悔,又何必作惡,做惡之前,何曾想過這千萬性命!」
還想教訓她?重紫猛地抬臉,連他也把她說得十惡不赦,她究竟做了什麼惡?天生煞氣?還是屢次被他們冤枉,被打入冰牢?他既然已將她連同往事一同拋棄,又有什麼資格教訓她!
極度憤怒的眼睛,帶著他不能理解的感情,洛音凡被看得一愣。
嘴唇微微顫抖,重紫忽然回身將魔劍一抽,閘口再現,天河水洶湧而出。
墮落入魔,言行總有些偏激的,洛音凡皺了下眉,立即結印重新堵住缺口:「留下魔劍。」
「劍內魔力大半都在我身上了,留下它根本沒用,除非殺了我。」重紫咬唇,分水而去。
魔界唯一可能修成天魔的人物,又犯下這等罪孽,自然不能容她留在世上。洛音凡當即凝聚仙力,打算御劍追殺,忽有一道人影閃至面前,無意間反攔住了他。
聞靈之雙手碰著幾件物事呈上:「掌教與青華卓宮主他們都已到了,命我將這些送下來,助尊者修補水閘。」
「閘口已堵上,修補之事不急,」洛音凡斷然道,「紫魔方才來過,既然上面有幾位掌門守著,她必會向北而逃,妳且隨我斷她去路。」
聞靈之抬眸:「尊者想殺她?」
「鑄成大禍,她還能來補救,可知善念尚存,」洛音凡搖頭,一絲遲疑不忍之色自眸中劃過,很快變作決絕,「但她天生煞氣,若修成天魔,必定又是一場浩劫,須以蒼生為重。」
聞靈之遲疑:「我的意思是,尊者……真不記得她了?」
洛音凡剛要走,聞言又站住。
記得什麼?方才那雙眼睛,那樣的目光,的確似曾相識,近日回想往事,有的場景總感覺模糊,想是前些時候走火入魔的緣故。
受過虞度囑咐,聞靈之也不敢多說,提醒道:「尊者還是先修補水閘吧?」
耽擱這幾句話工夫,想紫魔已經去遠,追趕也來不及,洛音凡點頭,不再說什麼了。

魔宮大殿,天之邪將渾身是血的重紫抱到榻上,沒有說話,也沒有責備的意思,只餵她吃下幾粒丸藥,又施展魔族治癒術替她療傷。
傷口血漸漸止住,依舊疼痛難忍。
「你不用多耗費魔力了,休養幾日就好的,又不會死人,」重紫勉強笑道,「那麼多掌門在岸上守著,我都以為這回要葬身東海了,也難為你事先安排周全,還能救出我的命。」
「妳的人也折損大半。」天之邪淡淡道,「睡吧。」
重紫道:「後悔選我了?」
天之邪不答。
重紫抬臉望著那雙夢幻般的眼睛,聲音忽然失去力氣,變得虛弱:「天之邪,我不喜歡這裡。」
天之邪與她對視:「妳只能在這裡。」
「誰說的!」重紫激動,顧不得傷痛,直起身,「我可以走,離開這兒,六界之大,何愁沒有去處!」
天之邪看著她。
重紫緩緩伸臂攬住他的脖子,將臉埋在他頸間,低聲:「我不認識我那個父親,更不是他,我做不出那些事,他們逼我,你別再逼我,帶我走,慕師叔,只要你肯帶我走,當初算計我利用我,我都不計較了,求你別再逼我。」
許久的沉默。
他忽然開口:「出了魔宮就失去庇護,你不怕?」
重紫猛地抬臉,雙眸光彩照人:「不怕,我們現在就走!」
許久沒再用仙門駕雲之術,兩個人乘著一片小小白雲,在長空裡無聲飄行,重紫倚在他懷裡,心底寧靜如湛藍的天空。
「慕師叔。」
「屬下天之邪。」
「我們逃走,九幽肯定已經知道了,」重紫有點不安,「他會不會追來,我們還是走快點吧。」
「妳和我出魔宮的時候,他就知道了,快點慢點沒有區別。」
「難道他會放過我們?」
「不會。」
意料中的答案,重紫沒怎麼擔心,這個人知道的永遠比自己多,好像只要有他在身邊,就什麼都不用擔心似的,既然他早就想到亡月這層,想必已有對付的法子了吧。
「你若不想走,可以留下。」
「少君既然要走,我留在魔宮已無意義。」
重紫低聲:「對不起,我無能,不能幫你實現那個抱負。」
「是我無能。」天之邪用那夢幻般的眼睛看著她,長睫在風中顫動,「成為魔王所需要的東西妳都有了,惟獨缺少野心,我無能為力,不能把妳變作妳父親一樣的魔尊。」
重紫輕輕咳嗽。
天之邪拉住她的手,將魔力度去:「妳受傷太重,近日不得再輕易動用法力,否則必遭反噬。」
重紫抿嘴笑:「我們這是去哪裡?」
「少君想去哪裡,便去哪裡。」
「我喜歡看雪,我們去北方,找座雪山住下好不好?」
「好。」
雲朵輕盈,飄過高山,飄過大河,進入茫茫雲海,前方海面站著個人,白衣冷冷如霜如雪。
重紫呆住。
沒有言語,甚至沒有任何預兆地,他抬起右手,掌心金光閃爍。
閃避不及,天之邪立即將重紫拉至身後,結界去擋,重紫也迅速回過神,到底不肯跟他動手,只能提全身法力助天之邪布結界。
以二敵一,勉強接下這招,雙方各退開兩丈。
自東海出來就遇上虞度他們圍攻,幸虧天之邪事先佈局救下她,經歷一場血戰,重紫傷勢本就沉重,此番強提魔力,全身傷口再次迸裂,鮮血汩汩流出,帶動內傷一齊發作,險些跌落雲端。
「少君不宜動用法力。」天之邪用治癒魔光替她止住血。
「東海逃脫,此番還能走麼。」聲音依舊雲淡風輕,他坦然將視線落到重紫身上,「念妳善念尚存,廢除魔力,入昆侖冰牢,可饒妳性命。」
廢去魔力,打入冰牢?重紫咬牙:「倘若我不願意,又將如何?」
逐波破空而至,洛音凡探手接過,再不多言,招招絕殺,這邊重紫重傷在身,天之邪要護她,招架甚為吃力,十招之後,二人竟無退路。
明知打下去危險,原該合力對敵,擊敗他逃走,可是她怎麼能傷他?
眼見不敵,天之邪忽然側臉看重紫:「只有先回魔宮暫避。」
是了,最善謀略的天之邪,當然有脫身之計!
那雙眼睛帶著夢幻般的魔力,驚喜之下,重紫看得恍惚:「回去,你會陪著我?」
「好,」天之邪不知揮出了什麼,急速後退,「快走。」
重紫緊緊跟上。
二人出來時走得並不快,御風逃回去自然不用多長時間,魔宮內依舊昏昏一片,來去魔眾見了她照常行禮,仿佛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走進殿內,重紫無力地坐到水精榻上,天之邪卻遠遠站在門邊,並不跟過來。
「現在怎麼辦?」
「少君暫時不能離開魔宮。」
「那我們過些日子再走?」
天之邪沒有回答:「少君對洛音凡還是有情。」
重紫垂首。
「洛音凡已忘記妳了,少君今後再心軟,沒人能救妳。」
「我知道了。」
「記住,三日內一定不要再動用魔力。」
重紫沒有回答,忽然抬起臉看他。
天之邪依舊立於門中央,只不過殿門外透進的光線,映照潔白斗篷,使他身形看上去更加模糊,也更加耀眼。
無論是南華首座弟子,還是魔宮大名鼎鼎的左護法,一樣的穩重,自信,胸有成竹,能替她謀劃安排,打理好前後所有的事。
「要留意九幽,此人不簡單。」平緩的語調。
重紫看著他許久,點頭:「我知道。」
「就算知道,只怕妳也是鬥不過他的,」天之邪歎了口氣,「罷了,妳記得我這句話,做事不要再那麼莽撞就是。」
重紫笑道:「我不會莽撞了,你放心。」
天之邪頷首:「少君先歇息吧,我要先出去辦點事,遲些回來陪妳。」
出乎意料,重紫沒有像往常那樣強迫他留下來抱自己,甚至也不問他去辦什麼事,只是依言往水精榻上躺下,閉上眼睛,閉得緊緊的,仿佛一輩子也不願再睜開。
許久,他忽然低聲道:「對不起。」
重紫沒有回答。
殿內自此便再也沒了動靜,更沒有生氣。
極力驅除腦海裡的一切雜念,什麼也不想,耳朵聽不見,眼睛看不見,重紫僵硬地躺著,始終保持著一個姿勢,連手指也不敢動半分。
睜眼,就是一場夢醒。
心頭酸得很,痛得很,好像一點點破裂了,有液體從裂縫裡淌出,湧上眼睛,要流出來,卻被她極力擋在裡面,一點點流回去了。
我答應,不會莽撞了。
我在等,等你回來帶我走。
……
一轉身?
一個時辰?
不知過了多久。
……
終於,有什麼東西落到身上。
那是件衣裳,帶著熟悉的、清新的味道。
重紫立即睜開眼:「天之邪!」
「天之邪已經不在,」一道修長黑影如鬼魅般立於榻前,卻是亡月,「洛音凡殺了他。」
「不對,不對,他剛剛還在的!」重紫連連搖頭,「他看我睡著了,還為我蓋了衣裳,怎麼可能死了!」
她翻身掀開白斗篷,朝殿外大叫:「天之邪!你進來!快滾進來!天之邪!」
「他修的心魔之眼,攝魂術。」亡月伸手,那件白斗篷自動飛到他手上,「方才妳所見到的都是幻象,妳自己應該很清楚。」
「你胡說!你騙我!」重紫大怒,「他還對我說話了!」
亡月不再與她爭論,將那件白斗篷丟到她身上。
重紫捧著斗篷呆呆地看了許久,忽然抬眸笑道:「你救他,你可以修復他的魂魄,對不對?我把剩的這一半魔力全給你……」
「魂魄無存,這是他違背魔神誓言的下場。」亡月歎了口氣,語氣沒有任何波瀾,「他曾發誓永遠忠於魔宮,為尋魔族找一位強大的魔尊,扶助他成為六界之主,可事到臨頭,他卻要帶妳逃走。」
不在了?重紫搖頭,喃喃道:「有誓言,那他為什麼要答應帶我走,他沒那麼笨。」
亡月道:「妳以為?」
他毀滅了她,也成就了她。
是愛?是恨?
沒有他設計,大叔不會是那樣的下場,她也會跟著師父在紫竹峰平平靜靜生活到永遠。
他對她說,對不起。
一個對不起,能代表什麼?是為做過的事道歉,還是為拋下她一個人而內疚?
「死?」重紫突然變色,將那白斗篷丟到地上,咬牙切齒罵道,「死了?他居然死了?這麼快就死了?這條狗!」
幾近瘋狂地,她狠狠踢了兩腳,抬手間,那斗篷騰空飛起,被撕扯成無數碎片,如潔白馨香的雪花紛紛飄落。
「害我落到這步田地,我還沒找你算帳,你就想死?」
「天之邪,你不是我養的狗嗎,我叫你做什麼你就得做什麼,我沒讓你死,你敢死!」
「你以為死了就一了百了?你給我滾回來!」
……
「我在你們心裡,都算什麼東西!你害我蒙冤而死,害我被打斷骨頭關進冰牢,害我被師父拋棄,害得我住進這種鬼地方,你以為死了,我就會原諒你?你聽著,永遠不會!永遠都不會!你一直在利用我,把我當工具,一心想著你的六界入魔,你只不過是想成全你自己!成全你自己的抱負!你根本就是故意的!你以為用死就能贖罪,就能逼我?休想!你休想!」
重紫惡狠狠盯著滿地白色碎片,報復性地,爆發出一陣大笑。
「魂飛魄散也要我走這條路,忠心的走狗,你就是隻徹底的狗!我告訴你,不可能!你是在做夢!」
「死了好!我高興還來不及!」
「滾!永遠都不要回來!」
……
恨不恨?答案是肯定的,她不僅恨他,而且恨極了他,更甚於燕真珠,恨他設計讓她失去一切,失去大叔,失去師父。
可是,她同樣在意他,因為他是如今最在意她的人。
他活著,她可以毫無顧忌地罵他,嘲笑他,折騰他,羞辱他,然後再心安理得躺在他懷裡,睡個安穩的覺,做個美好的夢。
現在他卻為她死了。
愛她的人為她而死,害她的人也為她而死,她竟連能恨的人也沒有了!
有誰體會過那樣的絕望?不是愛而不得,恨不能報,而是愛無可愛,恨無可恨。
歇斯底里,破口大罵,視線卻越來越模糊,好像被什麼東西擋住,不經意抬手去擦,已是滿臉眼淚。
「天之邪,你這條狗!」
「這麼輕易就死,太便宜了你!你給我滾回來!滾回來!」
……
罵聲夾雜笑聲,在空曠的大殿裡回蕩,淒厲刺耳,如鬼哭。
亡月一直安安靜靜站在旁邊看,直待她罵得累了,罵得聲音嘶啞,才重新開口:「他不惜用死來成就妳,妳還要執著什麼?」
「不會,他不會那麼做!」重紫陡然明白過來,抓住他的斗篷前襟,沙啞著嗓子,聲音裡滿是怨毒,「是你!是你引我師父來的!你不肯放過我們,就借我師父的手殺他!」
亡月亦不反抗:「這是他背叛魔神的懲罰,他應該早就料到,洛音凡會等在外面。」
重紫鬆了手,踉蹌後退。
他早就料到,早就料到!那麼,他到底是僥倖地想帶她走,還是真的不惜用自己的死來挽留她,成就她?
答案似乎永遠沒有人知道了。
重紫慘笑:「很好,都來算計我吧!隨你們怎麼玩弄,我為何要難過,我為何要生氣,我不在乎!天之邪,你就這麼想成就我?我偏不如你的願!」
亡月道:「恨麼,這也是對妳背叛魔神的懲罰。」
「是你害了他!」
「妳可以殺我。」
什麼顧忌,什麼理智,都敵不過眼下噬骨的恨。重紫紅著眼,用盡全身力氣,毫不遲疑一掌過去,重重擊在他胸口。
悶響聲裡,亡月紋絲不動。
勉強動用魔力,傷口迸裂,突如其來的劇痛終於迫使瘋狂的頭腦冷靜下來,重紫驚駭地看著他。半晌,慢慢露出一個冷笑:「你的法力不弱於我,你根本不需要我。」
「自從救下陰水仙,妳的修為大大折損,因為妳擅自耗費法力,我自然能超過妳。」亡月微抬下巴,「但妳還是錯了,縱然妳已經不如我,我還是願意留著妳幫妳,只因我需要妳。」
「你需要的不是我,你是想借我的血喚醒天魔令,召喚虛天之魔。」
「未經鬼門而轉世,天之邪為妳續了魔血。」
重紫木然伸手:「天魔令呢,拿來我替你叫。」
「妳現在還不行,時候到了,我自會給妳,」亡月抱起她,「現在輪到我抱妳了,我的皇后,如果恨,我們可以毀滅六界。」
「你給我滾!」

第五十一章 天魔現世
司馬妙元自得了虞度警告,再不敢將那日赤焰山所見洩露半句,多次在洛音凡跟前獻希望能拜在他座下,誰知洛音凡仍視若無睹,加上秦珂始終閉關未出,她不免更加失望,心裡暗暗氣悶,黃昏時又到紫竹峰下轉悠。
「司馬妙元?」有人叫住她。
司馬妙元看清來人,不情不願地作禮叫了聲,「首座師叔。」
既然慕玉是天之邪化身,南華首座弟子的位置自然就空了,掌教愛徒秦珂又閉關,如南華首座之職便由聞靈之擔任。
聞靈之漫不經心道:「尊者最近似乎和往常不太一樣。」
「他老人家忘記了很多事,聽說是走火入魔所致。」司馬妙元眼波微動,口裡笑道:「掌教囑咐過我們不許多話,我勸師叔還是少提為妙。」
走火入魔,怎會別人都認得,唯獨只忘記那一人?聞靈之看著她,「掌教為何不許提她 ,究竟怎麼回事?」
「師叔這話奇怪,我如何知道?」司馬妙元一半是故作驚訝,一半卻是真不明白,「大約是怕尊者還護著那孽障,將來天魔現世,遺禍六界吧。」
「妳以為他老人家忘記她,妳就有好處?」聞靈之冷冷道:「月喬探冰牢是誰慫恿的,妳當天底下就妳一人會算計,掌教與督教都是傻子嗎?好自為之,司馬妙元,莫怪我沒提醒妳。」
當年被貶毒鳥,凡事唯有燕真珠盡心盡力幫忙,才誤信了她,教唆月喬去冰牢侮辱重紫,最終釀成大禍。
司馬妙元心裡原就藏著鬼,眼下被揭穿,頓時又驚又怕,可轉念一想,此事沒有追究,必是掌握他們還肯護著自己,這才略略定了心,亦冷笑道:「師叔身為督教弟子,也要血口噴人嗎?秦師兄入關前曾託付師叔,若有大事就喚他出來,如今重……紫入魔,師叔卻遲遲不肯與他傳遞消息,豈非也有私心?」
「是嗎?掌教知道,想必會重罰我。」聞靈之面不改色,轉身走了。
目送她離去,司馬妙元氣得滿面通紅,片刻之後才跺了下腳,心道,妳無非是想等他們殺了重紫再喚秦師兄,那時只需提上兩句。叫秦師兄知道妳是故意隱瞞,難道他還會有好臉色對妳?
像司馬妙元這樣的人,早已習慣性地以自己的想法去推測別人,想到這些,她又轉為得意,御劍離開。
竹梢頂,一道白影無聲降下。
望著二人離去的方向,洛音凡臉色極差。
天之邪臨死時問他為何忘記,他已是奇怪,誰知今日無意中又聽到這番對話,難道他真的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走火入魔,究竟是不是意外?他到底忘記了什麼?
瞬間,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自心底滑過,想要抓住,可它又迅速溜走,了無痕跡。
忽然想起了那雙嫵媚的鳳目。
不一樣的眼睛,卻有著相同的眼神,絕望的傷,太深,太深,刻骨銘心,只要見過一眼,再也忘不掉,那感覺竟像是……
洛音凡皺眉,終於有了一絲不悅之色。
忘記了什麼,應該跟紫魔有關吧,怪不得她會有那樣的神情,想是之前認得他。若非天之邪的提醒,聞靈之的異常,他還不知道弟子們都在背後議論,師兄他們必定是清楚內情的,竟然吩咐瞞著他!
逆輪魔血,紫魔始終是六界禍患,斷不能手軟。好在她本性不壞,果真有交情,只要她肯主動入冰牢贖罪,他盡全力保全她性命就是了。
有了安排,洛音凡便開始留意重紫的消息,誰知重紫卻真的銷聲匿跡了,不僅足足三年沒再踏出魔宮半步,甚至連那座大殿門也沒出過。魔宮裡的人都很奇怪,反而是魔尊九幽時常進出皇后的寢殿,惹得夢姬頗有微詞。
毀壞一件東西比守護它容易得多,這期間九幽魔宮又在人間製造數起禍亂,死傷無數。仙門忙於應付,直到第四年的七月,一個偶然的機會,洛音凡路過水月城,正逢魔族作亂,順手助留守的仙門弟子擊退魔兵,這才從那些降兵口裡打聽到線索。
城外山坡,洛音凡御劍落下,掃視四周。
一草一木與別的山坡並無兩樣,可是看在眼裡,怎麼都有種熟悉感。
洛音凡暗暗吃驚,很快又釋然,六界之大,歲月無邊,何處停留過,仙門中人哪裡都記得,或者曾經來過這裡也未可知。
據說,紫魔常來此地?
察覺到魔氣,洛音凡轉身隱去。
如雲長髮,無任何裝飾,隨意披散著,一襲深紫色滾邊的束腰黑袍簡單到極點,不曾御風,她整個人根本就是一陣風,輕飄飄的,頃刻間已停在大石旁。
洛音凡目光微動。
是出劍斬殺,還是問個明白再說?
就這片刻工夫,她緩緩蹲下身,坐在了地上,後備緊貼大石,雙手抱膝,就像個尋常的憂愁少女。
天沒有黑,沒有星月,只有薄薄的行雲。
可她就那麼半抬著純淨的臉,望著天空出神。
近年倒不曾聽說她出來作惡,或許她的確有善的一面吧。洛音凡見狀不免遲疑,他平生行事是有原則的,縱然是魔,除非傷人性命,否則多少都會留情,給他們一個改過的機會。
命運安排,這樣一個女孩子很可能會毀滅六界,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於是他果斷召喚出逐波,「紫魔。」
所幸他自恃身份,沒有偷襲,重紫大驚之下匆忙招架,勉力接了一劍,也不與他說話,御風就走。
洛音凡更覺震動,這一劍雖只用了五成力,可是能接下來就已經不簡單了,這三年她不出魔宮,定然是在潛心修行,進境不差,等她真的修成天魔,這場浩劫任誰也阻止不了!
洛音凡當機立斷,提仙力,曲指念咒,逐波劍化蛟龍騰空而起,盤旋著,將她去路截住。
重紫望著那漫天光影中的人,站定。
鳳眼依舊很美,只是空洞無生氣。
洛音凡心一動,語氣不自覺柔和了幾分,「念妳近年不曾作惡,若肯隨我入昆侖冰牢贖罪,免妳一死。」
何等熟悉的聲音!何等熟悉的話!重紫悄悄在袖內握拳,她恨他這樣的語氣,卻又無時無刻不想聽到,有些東西就算妳想要不在意,想要忽略,也忽略不了。
重紫側過臉,略顯倔強,「要我放棄地位和自由,去那種永遠不見天日的地方,永遠被鎖仙鏈困著?我現在是魔宮皇后,你又有什麼把握認為我會答應?」
勸她不聽,洛音凡再不多言,逐波重現,放出無數劍氣和利刃。
重紫倉促躲避。
他是她的師父,於她有教養之恩,兩生師徒,縱然他拋棄她,嫌惡她,要殺她,她卻始終在意他,愛他,怎能動手跟他打?
她的避讓,洛音凡豈會看不出來,更加吃驚。
橫行六界的尊者,何人能敵,重紫心有顧忌,敗勢就來得更快,終於退無可退,被迫用魔劍去擋,五臟六腑幾乎都被仙力震得移位了。
他以劍指她,「隨我去昆侖。」
最後的機會?重紫慘然道:「師父當真要這樣逼我,不如一劍殺了我!」
突如其來的沉積,風細細,身旁長草動,一片醒目的蕭瑟。
長劍力道頓失,洛音凡怔怔地看著她。
沒有什麼消息比這一刻聽到的更令他震驚,她叫他什麼?師父?他身邊幾時有過這樣一個人,全無半點兒印象!
美豔的臉,紫邊的黑袍,咋看的確有點熟悉,尤其是那雙眼睛。
奇怪的是,他越看得仔細,越想要記起,反而越想不起來。
自走火入魔之後,記憶裡就一直存在著許多斷斷續續的事,總感覺缺了點東西,使它們再也串不到一起。他依稀只知道和一個模糊地影子有關,可是始終想不起有關她的半點兒資訊,好在成仙之人,這些往事對他來說如同過眼雲煙,不必那麼執著,因此他並沒勉強。
難道那影子竟是她?他記得所有人,唯獨把她忘了!
倘若是真,那她就是他唯一的徒弟!
洛音凡開始拿不準。
被他這麼看著,重紫也默然,不知道該說什麼,他那麼厭惡她,恨不能用忘記來結束一切,她又何必去提起?
正在後悔,忽聽得一聲輕喚,「重兒?」重紫全身一震,抬眸看他。
鬼使神差地喚出一個陌生的名字,很是親暱,洛音凡反應過來,略覺尷尬,又見她這副神情,當即明瞭——這真是他的徒弟!他的徒弟居然是九幽的皇后……重姬,紫魔!怪不得師兄他們要竭力隱瞞,仙門上上下下都知道,只有他一個人被蒙在鼓裡。
其實原因很簡單,自重紫入魔,南華便自動拋棄了她的過往,加上顧及他的面子,仙界人人避諱這名字,他不問,別人更不會當著他的面主動提起,所以虞度他們才能瞞到現在。
劍尖垂下,洛音凡險些氣得吐血。
雖然早就察覺二人關係匪淺,可也萬萬想不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他幾時收了這樣一個孽障,竟敢背叛師門入魔!
怪不得她會有那樣的眼神,怪不得她步步退讓不敢跟她動手。既然她還認他這個師父,有悔過之心,就該乖乖跪下認錯,跟他回去請罪才是,事到如今,她還敢違抗師命!
洛音凡氣苦,待要斥責,看著那癡癡的略帶迷惘的臉,不知為何居然半句也罵不出來,最終只在心裡歎息——罷了,是他的徒弟,他就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天生煞氣,繼續留在魔宮後果嚴重,還是先制伏她帶回去再說。
他收起劍,嚴厲道:「還認得為師,就隨為師回南華領罪。」
重紫不知所措,「我不去冰牢……」
洛音凡聽得心一軟,冰牢是怎樣的地方,她害怕並不奇怪,當真只是個做錯事的孩子,「犯錯就要承擔後果,留在魔宮能躲得幾時?這些本不是妳想要的,不該再繼續,過來,為師帶妳回去。」
重紫總算找回些理智,搖頭,「他們不會放過我。」
「只要妳有悔過之心,肯入冰牢贖罪,為師會盡力保全妳的性命,待將來修成鏡心術,清除煞氣,就會放妳出來。」畢竟不知道她入魔的緣故,這番話洛音凡說得也沒底氣。
重紫眨眨眼睛,忽然輕聲問:「將來我能再回紫竹峰跟著師父嗎?」
他的徒弟,當然是跟著他了,這還用問。洛音凡不動聲色地點頭,「真心改過,自然可以。」
他真的記起來了?記得她是誰,記得這個地方,他真的不再厭惡她,同意讓她回紫竹峰,她又可以陪伴他了?
已經什麼都沒有,才更想要相信,想要擁有,想要最後抓住一點兒什麼。
重紫努力告訴自己清醒,告訴自己不要回頭,可是心卻不聽使喚,想要再相信他,不自覺朝他走過去。
洛音凡更加驚訝,心中疑團也越來越大。
先前只當她天生煞氣傷人,所以叛出師門,如今看來竟不是那麼回事。她這樣聽他的話,哪裡像背叛師門的樣子,多半是受九幽教唆引誘,一時糊塗才墮落入魔,而後怕自己怪罪,不敢回去。身在魔宮,卻本性善良,所以她才會去幫忙堵天河水閘。
他是怎麼當的師父,這樣的孩子也任她入魔!洛音凡看著那張小臉,一絲內疚泛起,但很快又被理智驅散。
做錯事就要付出代價,倘若果真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怕是怕是饒她不得,如今的她太危險,稍有不慎便危害六界,怨不得他算計了。
他的徒弟,怎麼處置都沒錯。
一步一步,離他越來越近,重紫終於站在他面前,眼睛裡滿是喜悅與不安,想要叫他,卻遲遲叫不出口。
就在這瞬間,有東西鑽入體內,極細的,帶著透心的涼意。
魂魄仿佛被什麼東西縛住了,渾身不自在,體內魔力本能地抵抗,可是越抗拒,那東西就勒得越緊,幾乎要把她的魂魄割裂。
劇烈的疼痛,鮮血自嘴角流下。
重紫有點迷茫,伸手摸了摸,低頭看看沾著血的手指,確認之後抬臉望著他,喃喃道:「師父?」
面前的人恢復威嚴,聲音裡有著她熟悉又不熟悉的淡漠,「這是南華的鎖魂絲,它能妳若動用魔力傷人,必先傷自己,傷別人多少,就要傷自己多少。縛住妳的魂魄,從此妳若動用魔力傷人,必先傷自己,傷別人多少,就要傷自己多少。」
鎖魂絲!重紫踉蹌後退,臉白如紙,他在騙她!他竟然這樣騙她!他竟然在這裡騙她!
「既不信,為何不直接殺了我?」
不得已使手段令她受傷,洛音凡略覺愧疚,但很快就冷靜了,「墮落入魔,背叛師門,就不再是重華弟子,妳當我處置不得妳嗎?」
不再是重華弟子,終於被逐出師門了。重紫不說話。
洛音凡本是隨口斥責,見她這樣,語氣又和緩了點,「念在師徒一場,你近年也未曾作惡,姑且饒你一命,先隨我回去……」話來說完,他忽然停住,目中是掩飾不住的震驚。
煞氣急劇膨脹,如滔天巨浪。
魔力遍體流動,向外衝撞,妄圖掙斷鎖魂絲,誰知那鎖魂絲非但不斷,反而越勒越緊,殷紅的血,自她眼睛、鼻子、嘴角流下,白皙嬌嫩的皮膚表面亦滲出血絲,慢慢地暈開,她整個人競變作了血人!
幾近瘋狂的掙扎,那樣的決絕,不惜撕裂魂魄,也不願妥協。
「妳……」洛音凡終於有了一絲失措。
好像有什麼錯了,可又不知道究竟錯在哪裡。他的所作所為完全是為了大局著想,怕她修成天魔禍害人間,所以才用鎖魂絲禁錮她的魔力,略施懲戒,同時加以限制,想不到她蠢偏執至此!
滴血鳳眼,裡面滿滿的都是令人見之生寒的足以毀天滅地的恨意。
不知為何,心痛無以復加。
沒有師父願意親眼看徒弟死在面前吧,縱然他什麼都不記得,或許,這份師徒之情比想像中要深。
體內有什麼東西被喚醒,蠢蠢欲動,好像是……
洛音凡更加震驚。
他何時中了欲毒!
一切來得太快,太出乎意料,根本沒有時間去權衡,眼看她肉體已近殘破,魂魄也正被鎖魂絲分割,他毫不遲疑地作法將她制住,不再讓她掙扎。大約是因為那種直覺,那種讓他極為不安的直覺,若不阻止,必會後悔。
血淋淋的軀體倒在面前,黑的衣裳,紅的肌膚,幾乎認不出這是個人。
魂魄將碎,這副肉身恐怕再也不能支撐,如何是好?洛音凡頭一次感到六神無主,正在尋思,一道強烈的紫光忽然自眼前閃過,接著地上的重紫就消失不見了。
「九幽!」洛音凡只後悔一時大意,御劍追上去。

冰冷的魔神殿,中央地面閃爍著點點光斑,詭異的氣息在巨柱間縈繞。重紫幾近破碎的魂魄逐漸聚攏,復合,漂浮在半空,經過七日七夜,終於成為一個完整的形體。
亡月緩緩放下高舉的雙臂,「我的皇后,妳是我修復得最完美的作品。」
「你又救了我一次,」美麗的臉無端多出幾分妖異,仿佛是一種徵兆,重紫淡淡地朝他點了下頭,「謝謝你。」
「妳的肉體已經不能繼續支撐魂魄。」
「還有辦法。」
亡越長長應了聲,側臉,旁邊那柄暗紅色魔劍似得到召喚,主動飛至地上殘破的肉身旁,「這是妳父親遺留的劍,天心之鐵所鑄,乃是六界難尋的靈物,以身殉劍,可助妳一臂之力。」
「代價。」
「忠誠於魔神,忠誠於魔族。」
重紫答了聲「好」,閉上眼睛。
須臾,殿內忽然響起一聲嬌笑,嬌媚到極點,也冷到極點,令人毛骨悚然,不敢確定是從哪裡發出來的。
有一絲塵灰自頭頂掉下。
很快,石塊石屑紛紛墜落。
整個魔宮劇烈地搖晃,強盛的魔力如滾滾洪流,自魔神殿衝出去。殿外,離得近的魔眾來不及閃避,修為淺的瞬間灰飛煙滅,修為高深些的也都翻滾在地慘叫,沒有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都驚惶不已,奔走躲避,痛呼聲四起。
亡月對這一切無動於衷,只是站在旁邊微笑,「妳才是它真正的宿主。」
漂浮著幻影般的魂魄,緩緩下沉,重新進入那殘破的肉體,旁邊逆輪之劍旋轉著,似極興奮,劍身光芒大盛,映亮了魔神殿的每一個角落。
奪目紅光,仿佛流動飛濺的血。
光的影子裡,人與劍合二為一。
被無形的力量拉動,身體平平自地上浮起,僵硬地翻轉,前傾,雙臂平展體側,變作直立的姿勢。
巨響聲裡,魔神殿陡然崩塌!
黑石翻滾,臣柱傾倒,那漫天塵灰中,隱約現出一個優美、高傲、孤獨的身影。
極端之魔,終於現世。
漆黑長髮無風而舞,一絲絲,一縷縷,逐漸變作暗紅色,帶著自然的弧度,彎曲起伏,妖豔生動。黑袍化作輕盈黑紗,衣擺連同兩條飄帶在身後長長拖開,隱約透出絳色光澤,華美腰飾,華美鏈鐲,其上點綴著各色水晶寶石,璀璨耀眼。
周身散發的強烈的藍紫色魔光,映亮了魔宮每一個角落。
肌膚晶瑩,如冰雕雪鑄,長睫微垂,暗紅色雙眸非但不覺淩厲,反而有點懨懨欲睡的樣子,深邃不見底,冷漠,厭棄,卻又美得驚心動魄。
黑紗紅髮。兩種詭異的色彩搭配,恰似一朵紅黑雙色蓮,妖豔,邪惡,形成足以毀滅一切的極端之美。
遍身華麗,遍身高貴,遍身殘破。
頭頂風雲變幻,數萬魔眾不約而同低頭,下跪膜拜。
她飄然落地,平抬雙臂。
碎石自動聚攏,複合成一座完整的魔神殿。
晴空雷雞,怒海咆哮,平地狂風卷起,魔氣所至,草木盡凋,漫山禽獸競相奔走躲避,大片的血紅色濃雲迅速彙集,彌漫山河,遮蔽日光,蓋住人間半邊天,投下紅得刺目的陰影,奇異瑰麗的景象中透出不盡的蒼涼肅殺之意。
突入其來的暴雨,夾雜著淒厲閃電,令人膽戰心驚,百姓紛紛躲在屋子裡不敢出門。
南華天機峰,行玄站在山頭,面色凝重,許久不說話。
身後閩雲中終於沉不住氣了,「到底怎麼回事?」
行玄苦笑,「天魔出世。」
答案原本也在意料之中,人間突然出現這般異象,分明是來自魔界的大變故,多此一問,只是大家都不太願意面對事實罷了。
虞度沉默。
行玄長歎道:「想不到來得這麼快。」
閔雲中倒沒有多少頹喪之色,豎眉道:「既成事實,歎也無用,須儘快安排對策。」
幾個人正說著,忽有一名弟子跑來,「啟稟掌教,外面蜀山、茅山、長生宮、昆侖的擎門仙尊都來了,要見掌教與尊者,現下正在偏殿內用茶。」
「這麼大的動靜,他們自然也猜到了,」閔雲中揮手讓那弟子下去,轉臉見旁邊洛音凡似在發愣,不由皺眉提醒,「音凡?」
洛音凡回神,淡淡一點頭,不說什麼就走。
閔雲中驚疑,「他這是……」
「莫非他想起來了?」行玄有點不安。
「想起來又怎麼?」閔雲中沉了臉道,「若真無邪念,又豈會忘記!他自己做事失了分寸,我們才會用這樣的辦法。想不到他當真這麼糊塗,連身份也不顧,竟對那孽障生出……此事傳出去,看他還有何面目立足仙門,掌教這麼做,原是在救他,他還敢責怪不成?」
照師弟的性子,被他發現後果很難說。虞度苦笑,制止閔雲中,「罷了,眼下最要緊的不是這個,幾位掌門都等在殿上,還是儘快過去商議大事吧。」閔雲中果然不再言語,三人匆匆往主峰而去。
這邊玉晨峰下,聞靈之立於長劍之上,手裡捏著一縷三色劍穗,遲疑。
眼下叫他出來恐怕也於事無補,到底該怎麼辦?
她兀自發呆,一名女弟子匆匆御劍過來,見了她喜道:「原來首座師叔在這兒,快些回殿上吧。」
聞靈之迅速收起劍穗,道:「聽說幾位掌門都來了?」
女弟子道:「正是呢,魔界出了大狀況,現下尊者他們都在殿內商議,我怕萬一掌教與尊者有什麼吩咐,師叔卻不在,豈不誤事,所以過來尋妳。」
「還是妳有心,」聞靈之含笑點頭,想了想又道,「我正有件事想要托妳去辦。」
女弟子忙道:「師叔儘管吩咐。」
「妳且代我去一趟青華宮,」聞靈之示意她附耳過來,輕聲吩咐了幾句,又遞了件東西與她,「不得讓卓少夫人察覺,這件事定要辦妥。」

第五十二章 鳳凰淚
大殿空曠,魔樂飄場,重紫獨自斜臥於榻上,曲肘撐著頭,半條玉臂露在外面,襯著絳黑輕紗,雪白如藕,暗紅長髮如光滑美麗的緞子,垂落榻上,再隨輕紗飄帶流瀉至地而。
不再是人,永遠是一柄劍,受傷不過是想睡。
人算什麼,神仙算什麼?
她輕輕歎了口氣,玉指輕彈,一片紅色花瓣飛出,無聲旋轉,落地。
一片,兩片,三片……
紅色,藍色,白色……
她似乎有意要借此消遣取樂,可是不多時便覺膩了,正打算翻身,忽然又停止了動作。
「夢姬求見皇后!」
興師問罪來了?重紫饒有興味,看那女子滿臉不忿地走進來作禮。
「何事稟報?」
「敢問皇后,可還記得當初跟我說過的話?」
「什麼話?」
「皇后這是明知故問。」夢姬冷笑。
「我說過,他是妳的,但前提是他喜歡妳。」重紫慢吞吞道:「如今他才是魔宮的聖君,想來這裡就來這裡,難道我敢攆他不成?」
夢姬氣得上前兩步,粉拳緊捏,「皇后莫要太過分!」
「他是我丈夫,堂堂魔界之主,自然喜歡誰就找誰。」重紫微笑著,聲音卻淡如水,「將他讓給妳這麼久,我並不曾計較什麼,如今他對妳沒了興趣,妳反怨起我來,莫非糊塗了,想要犯上不成?」
那笑容美豔到極點,也冰冷到極點,夢姬居然看得打了個寒戰,再也不敢多說半句。
重紫閉目,懶得理會,抬手示意她退下。
「皇后威風。」榻前傳來亡月的聲音。
「讓你的寵姬受了驚嚇,怎麼,心疼了?」重紫鑽到他懷裡,隨手去掀他的斗篷帽,聲音柔軟,像光滑的緞子,「我是好人,也不許別人看眼睛。」
下巴輪廓完善到極點,由此斷定這張臉不會太醜,只是蒼白了些,連嘴唇也少血色,就像長年在地下不見陽光的那種,薄薄的唇暗含威嚴,當他勾起半邊嘴角的時候,又多了三分邪氣和三分傲慢,加上渾身散發著陰森森冷冰冰的氣息,令人倍覺壓迫。
那雙隱藏在斗篷帽下的眼睛,似乎正透過陰影,盯著她,看著外面的一切。
重紫看著握住自己的那隻蒼白的手,問:「你到底是誰?」
「妳的丈夫。」亡月抱著她坐到塌上。
重紫抬眸,「有你這樣的丈夫?」
「有妳這樣的妻子?」
「聖君若是寂寞,可以去找你的寵姬,或者讓我給你選幾個美貌寵妃,就像人間皇帝那樣。」
亡月用黑斗篷裹住她,挑起她一縷光滑的長髮,「何不把妳自己獻給我?」
「我身上住著一柄劍,你若不介意,也可以親熱。」
「我恐怕沒有那樣的興致。」
重紫望著他,「我現在打不打得過你?」
亡月道:「難說,妳可以試著殺我。」
重紫笑了笑,「我只有你,怎麼捨得殺你?」
「妳若想殺我,毀滅的會是妳自己。」亡月將一聲巴掌大的暗紅色權杖交到她手上,「妳現在隨時可以解除封印,虛天萬魔將效命於妳,試著召喚它們吧。」
出乎意料地,重紫沒有反對。
「天之邪不在了,我再給你安排個人。」
「誰?」
「妳認識的。」
不容她拒絕,一道人影現身榻前,卻是穿著黑袈裟的法華滅。
亡月道:「你今後跟在皇后座下,聽候差遣。」
重紫如今是天魔之身,魔族人人敬畏,法華滅亦不例外,加上重紫曾救過他一命,聞言立即雙後合十,「貧僧願為皇后效命,萬死不辭。」
重紫仔細看了他半晌,「你本來就是和尚?」
法華滅答道:「貧僧來自西天佛祖座下,因與佛爭執,故叛出佛門,投效聖君。」
「這樣。」重紫點頭示意他退下,然後轉向亡月,「你怎麼給我派個和尚,不扔妖鳳年?」
「人間皇帝都只能皇后派太監,你應該慶幸我給你派的是個和尚。」
重紫笑起來。
亡月繼續道:「有個人不覺在等皇后去處置,我保證皇后見了他不會再笑。」
刑殿魔光照耀如白晝,刑台上昏迷一人,劍眉緊皺,雙唇青白,華美衣衫上血跡斑斑,雙臂平舉,被牢牢鎖在刑架上,其中一隻手已變成青黑色,昔日風流倜儻的模樣半分不見,旁邊地上落著柄白色摺扇,已被踩踏得不成樣子。
重紫看了半晌,轉臉問:「?」
眾魔誰也不敢出聲。
亡月道:「是他主動來受刑,想要見妳。」
重紫乾脆道:「解藥。」
馬上有人去餵了解藥,不消片刻,刑台上的人逐漸甦醒,見到她露出滿眼滿臉的驚愕,嘴唇動了動,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面前是一個華美的女子,美得令他感覺陌生,唯有那張臉,依稀還能看到當初的痕跡。
「遠離別的男人,我的皇后。」亡月笑了聲,轉身隱去。
重紫示意殿內所有人退下,然後才緩步走到刑架前,看著他微笑,「卓少宮主要見我,如今見到,又不認得了嗎?」
卓昊盯著她,輕聲道:「我一直在閉關,並不知道妳的事,此番是得了信才提早出來的。」
重紫點頭,「天魔出世,仙界自然察覺了。」
「妳是天魔。」
「不錯,我就是仙門人人都欲殺之而後快的天魔,你也可以試著殺我。」
「九幽是妳丈夫?」
「誰是我丈夫,與卓少宮主有關係?」重紫抬手,刑架上的鎖鏈自行脫落,「這裡不是卓少宮主該來的地方,念在你曾放過我一命,此番我也饒你回去,但這種事不要再有下次。」
卓昊迅速扣住她的手,「跟我走。」
重紫微抬長睫,淡淡道:「卓少宮主在說笑?」
「我此番來,就是帶妳走!」卓昊強行將她拉入懷,語氣裡滿滿的心疼,「我知道是他們逼妳,妳沒錯,但妳根本不喜歡做魔,這樣折騰有什麼意義!」
重紫道:「我不喜歡做魔,難道還能做仙不成?你這是在教訓我,還是可憐我?」
「別胡鬧!」卓昊既疼又氣,語氣軟下來,「聽話,跟我走,我們走得遠遠的,管他什麼仙和魔,這些混帳事與我們何干?」
重紫沉默片刻,抬眉,自他懷裡掙出,「卓少宮主的意思,我不太明白,你已經有了妻子,我也有丈夫,莫非你是想與我私奔?」
卓昊臉色慘白,無言以對。
「當年就是你那位夫人閔素秋故意放出風聲,引我去救大叔,然後嫁禍聞靈之。」重紫後退兩步,微笑,「要我跟你走可以,她此刻就在外面等你,你出去替我殺了她。」
「重紫!」
「都說卓少宮主與夫人不和,所以總在外面拈花惹草,但你這樣做,難道就沒有故意與夫人賭氣的意思?」
「不是那樣!」
一切都因恨她而起,恨她太絕情,恨她傷了他,又突然從世上消失,當善解人意的閔素秋接近,他毫不遲疑地接受了,至少愛他的人很多,不缺少她一個,那是種報復性的想法。他的妻子比她溫柔,比她聽話,比她在意他,卻唯獨沒想到是害她的人。
「我知道,夫妻一場,你不忍下手。」重紫歎了口氣,側臉道:「但仙門現在已是非殺我不可,我不想再被關進冰牢,只有留在這裡才能安全。」
卓昊咬牙道:「妳不願跟我也罷,這幾年我找到了化解妳煞氣的辦法,妳只要等……」
「等多久?」重紫打斷他,「一百年,還是一千年?」
卓昊語塞。
重紫冷冷道:「你以為我能活到那天?曾經有人想要帶我走,結果剛出魔宮就沒命了,知道他是誰嗎?他是大名鼎鼎的天之邪,法力不弱於令尊,他尚且如此下場,你又有什麼把握保護我周全?」
卓昊怒道:「我不能保護妳,但只要我在,就絕不會讓他們動妳。」
「這句話令人感動,可惜我想活著,並不想跟誰死在一起,我已經死過兩次了。」重紫說著,忽然又輕笑,「你知道我在冰牢裡是什麼樣子?」
話音剛落,她抬起雙臂。
如藕雪臂,此刻呈現極度可怕的畸形,再看那張臉,瘦削得不成人樣,蒼白粗糙的肌膚,枯乾的頭髮……
卓昊驚駭,後退兩步。
「你看,這副模樣連我自己都厭惡,你還會喜歡?」重紫恢復容貌,不再看他,轉身就走,「卓宮主與少夫人都等在外面,念在往日情分,這次你擅闖魔宮,我不與你計較,但願莫再有下次。」
「跟我走。」他拉住她,眼中依稀有光華閃爍,「我不管妳變成什麼樣,只要離開這兒,我會想辦法治好妳。」
「遲了,我不想再活得那麼卑賤。」重紫輕提魔力,震開他的手,「神仙生活逍遙自在,千年萬年,卓少宮主又何必白白浪費光陰,去修什麼化解煞氣的法子?」
「小娘子。」他在身後輕聲喚。
重紫身形頓了一下,仍是頭也不回走出門去了。
當年欺負她的驕傲少年,被她捉弄的輕狂少年,捨命維護她的癡心少年,歷經兩世,依舊半點兒沒變;可是她變了,她早就不再是他喜歡那個「小娘子」,面前的路只有一條,既然遲早都要面臨抉擇,那麼,就讓她來結束。
殿內,亡月早已等在水晶榻上。
重紫沉默片刻,走到他面前,「他曾經對我手下留情,我這次饒他一命,算是還了個人情。」
亡月伸出一隻手。
重紫順勢躺在他懷裡。
血雲遮天,不辨晝夜,暴雨連下七日,枯竹開花,惡鳥長牙,人間處處異象橫生,百姓惶恐不安,幾位帝王更親自淋浴更衣,至仙門外求見問卜,洛音凡令各派掌門暫時封鎖這消息,只說是魔宮所為,為的是安定人心,以免生出禍亂。
天魔現世,魔氣盛極,月亮也與往日不同,周圍顯現出發展的光暈。
水月城外,洛音凡獨立山坡上,心情複雜。
月亮,山坡,景物太熟悉,浸透了傷心,仿佛也沾染了她的氣息。直覺告訴他,她還會到這裡來,而他,就是在這裡用鎖魂絲傷害她的,那驚心動魄的一幕,他至今仍不能記憶。
親眼目睹她的偏執,天魔突然現世,必定和她有關。
事情沒那麼簡單!他的徒弟背叛仙門墮落入魔,看樣子整個仙界都知道,別人避諱也罷,師兄應該最清楚他是什麼樣的人,不過顏面之事而已,何況他的徒弟入魔,正該由他親自動手清理門戶,又何必瞞著他?
他們究竟想要隱瞞什麼秘密?她又是如何入魔的?他記得所有人,為何偏偏忘了自己的徒弟?更重要的是,他如何會中欲毒?這件事似乎連師兄他們也不知情,可是照他的修為,欲毒根本不可能構成傷害的,應該很快就會清除才對,而事實證明不是這樣。
記憶中許多東西忽浮忽沉,眼看就要明瞭,偏又抓不住。
洛音凡後悔到了極點。
當時他是下意識用了自認為最妥當的處理方式,卻忘記了一件事——那本是他的徒弟,她還那般信任著他這個師父,他不該騙她。這次他只抱了一絲希望,希望見到的,還是那個傻傻的相信他願意跟他回去的徒弟。
然而,倘若預料中的一切變成了事實,他會怎麼做?
洛音凡正發愣,忽聽晴空中傳來一聲嬌笑,轉身,只見那曼妙華美的影子乘風而至,飄飄然停在半空中,暗紅色長髮挽起高髻,尊貴,優雅,黑紗飄帶長長拖在身後,魔光籠罩,更有寶石閃爍,耀眼奪目,勝過如練月華。
「洛音凡,你怎麼也在這兒?」她輕輕揮袖,含羞帶怯地笑,可是看在眼裡,只會令人打心底升起冷意。
洛音凡心直往下沉。
不是這樣,她不該變成這個樣子,更不該直呼他的名字,她應該乖巧恭敬地站在他面前,輕聲叫他「師父」,滿懷期待地要跟他回紫竹峰。
儘管沒有相處的記憶,但師徒關係是事實,洛音凡只覺痛心,「為師並不是要殺妳,妳這樣究竟是為了什麼?」
「你忘了,我已經不是你的徒弟。」她迅速閃到他身旁,「你到這兒來,莫不是記起什麼了?」
頸間有熱意,洛音凡倒吸一口涼氣,後退兩步。
這舉動太放肆,已近曖昧無禮,她竟敢如此,他幾時教出這樣一個不知廉恥的徒弟來!
「不知悔改!」語氣不覺帶上兩分怒意,這種孽障,今日他非親手處置不可!
逐波驟現,劍如雪。
「要殺我?」重紫不閃不避,手拈天魔令微笑,「你敢再動,我立刻就喚虛天群魔出來,那時你的蒼生可又要受苦了,你知道後果。」
這樣的要脅,對別人未必有用,對他一定有效。
洛音凡果然收了劍勢。
天魔,乃是極端之魔,性情偏執,的確什麼都做得出來。今非昔比,要在一時半刻間制伏她,已經沒那麼容易了,虛天群魔不是沒有辦法對付,但果真被她召喚出世,難免又是一場浩劫,此刻既然還有說話的餘地,就不該再惹惱她「妳到底想怎樣?」
「我要滅了仙道,讓六界入魔。」
「善惡永存,仙道與魔道都不會從這世上消失,正如神界遲時會重視,」洛音凡聲音不大,卻很清晰,「這世上,善永遠強於惡,正永遠大過邪,魔道永遠不可能取代仙道。」
「我父親逆輪,當年險些成功。」
「他沒成功是因為水姬,他能為水姬放棄野心,心中有情的魔,已是仙。」他斷然道,「仙魔本一體,修的不過是善惡而已,有朝一日果真魔治天下,魔道中亦會生仙道,魔即是仙。」
重紫道:「我等著證實那天。」
洛音凡看著她搖頭,語氣平靜而略帶悲憫,「重兒,仙道魔道都不算什麼,六界成仙,六界入魔,天道迴圈,生滅不息。仙門之所以盡力阻止,是不願平添一場殺戮,妳心有執念,應趁早回頭。」
「不願殺戮,殺我就不是殺戮嗎?」重紫冷冷道:「回頭?你們難道還能放過我不能?我為什麼要回頭,那是仙門欠我的!就算我死,我也要你和你的仙門蒼生與我陪葬!」
「重兒!」
「我是九幽皇后,重兒,這是你叫的?」重紫停了停,忽又像蛇一般溜到他身旁,輕聲道:「洛音凡,六界浩劫,到時死多少人傷多少人,可全是你的罪過。」
洛音凡沉默。
他選擇忘記,那她就偏要纏著他,偏要他內疚!乏味的日子裡,難得尋到一件事消遣。
重紫飛身逐月光而去,恍若奔月嫦娥。
「念在你我師徒一場,我給你三年時間,三年後我必攻南華。你還是下去跟他們好好謀劃,想一想該如何應付如何殺我吧。你們欠我的,我定會數倍奉還,你不是守護仙門蒼生嗎?我就讓你親眼看六界覆滅,蒼生入魔!」

魔宮外廝殺聲不絕於耳,遠遠的,白衣青年執劍而立,周圍橫七豎八倒了一圈魔兵。
紅黑身影悠悠落地,她翩翩轉身,圓潤柔美的笑聲自紅唇中吐出來,「你們還真是默契,要來全都一起來。秦仙長,幾年不見一向可好?」
記憶中,那個有著大眼睛的可憐女孩子,那個在雪地上奔跑捉雪狐的美麗少女,好像才一眨眼,就變成了名副其實的妖冶女魔,有些事當真是天意,無論怎麼努力也挽救不了。
藍劍歸鞘,隱沒,秦珂走到她面前,伸手要拉她,「為何不等我?」
「我想等你。」重紫立即後退召開,語氣冷淡,「我在冰牢等了三年,卻沒有一個人來看過我,月喬欺負我,要殺我,那時你在那裡。」
秦珂沉默。
「你一直在閉關修行,若非燕真珠,我現在還在冰牢裡傻等吧?」重紫隨意彈指,將他定在原地,「你不用內疚,我現在發現入魔沒什麼不好,地位權力我都得到了,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沒有人能殺我,更沒有人敢打斷我的骨頭,把我扔進冰牢。」
秦珂道:「妳當真喜歡留在魔宮?」
「不喜歡魔宮,難道喜歡冰牢?又冷又黑,還有帶釘子的鎖,動一動就會刺進肉裡,會流血。」重紫滿臉掩飾不住的厭惡,收回術法,「整整三年,那時我都快瘋了,分不清白天夜裡,分不清是做夢還是真的,現在一想到自己斷了骨頭不人不鬼的模樣,我就噁心!」
她直視他的眼睛,雙目閃閃生輝,「你說過,倘若連我自己都不想保護自己,又怎能指望他人來幫我。如今我有能力保護自己了,難道不好嗎?你想讓我回去過冰牢那種日子?」
秦珂沉默片刻,道:「不怪妳。」
「你也是來感動我的?」重紫笑了,「大可不必,這辦法卓少宮主已經用過了,是他叫你出關的吧?」
對於她的嘲諷,秦珂似沒聽見,「天生煞氣不怪妳,是不是魔也沒有關係,給我時間,卓師兄已向佛祖問得消除煞氣的辦法,妳可以留在魔宮,但不能作惡傷人。」
重紫道:「你這些年閉關,是在修這個?」
秦珂默認。
「這麼說,是我錯怪你了。」重紫沒有意外,「其實就算你解釋,我也不會感動。實話告訴你,我現在肉體殘破,以身殉劍才能支撐魂魄不散。你們找到法子又如何,要消除煞氣,除非將我連同魔劍一起淨化。」
秦珂緊緊抿著嘴,神色僵硬。
「我很感激你為我做的一切,可惜他們沒有給我時間。」重紫長睫微揚,「洛音凡親手殺我兩次,才成就今日的我。我的血可以解除除天魔令封印,隨時召喚虛天萬魔,現在應該是他們怕我求我才對。你是仙門弟子,只有一個選擇,助仙門除去我,否則六界必將入魔。」
「一定要這樣?」
「不錯。」
秦珂看著她半晌,御劍離去。
重紫轉身,「他曾經是我師兄。」
「妳的師兄妹很多,要不要我把他們都抓來,讓妳放過一次還請認清?」
「他為我受過傷。」
紫水晶閃了下,亡月歎息,不知怎麼聽上去都有點假。

南華六合殿裡,虞度與閔雲中正坐著商議事情,忽見有人進來,忙停住,同時面露喜色。
虞度笑著讓他坐,「天魔現世,師弟近日卻不再紫竹峰,我與師叔正擔心。」
洛音凡道,「縱然虛天萬魔真被喚出來,魔宮要攻上南華也未必容易。我擔心的並不是她,而是魔尊九幽,此人來歷有些神秘,深不可測,恐怕法力並不弱於我。」
虞度與閔雲中聽到一愣,神色凝重起來。
閔雲中想了想,搖頭,「天魔是極端之魔,九幽連天魔都尚未修成,能有多厲害,你是不是多慮了?」
虞度頷首,「師叔說的有理,我也是這意思。」
道理上是這樣,洛音凡點頭,沒再繼續這話題,「有件事我想要請教師兄。」
虞度忙道:「你說。」
洛音凡道:「最近我忘記了許多事,不知是何緣故?」
虞度愣住。
「你這是什麼意思?」閔雲中不悅了,鎮定道,「早就說過,你是當日修行過於急進,不深走火入魔,難道我與你師兄還會騙你不成?」
對他們瞞著自己的事,洛音凡原就有幾分不悅,聞言聲音也冷了,「我方才從西蓬山藥仙處回來,他老人家曾是雲仙子的授藝之師,走火入魔之俐更治了無數,誰知用盡辦法也不能恢復我的記憶,所以有些奇怪。」
閔雲中無言以對。
虞度搖頭,「罷了,我也知道瞞不過你,遲早都會察覺的,此事是我的錯,但我與師叔只是為了你好,你……」
洛音凡打斷他,「何毒,解藥何處?」
事到如今,當真要把解藥給他?虞度猶在遲疑,旁邊閔雲中怒道:「既然他固執,你告訴他又何妨!告訴他為何忘記那孽障,叫他看看自己做了什麼事,看看是誰的錯!」
洛音凡淡淡道:「是對是錯,無須靠遺忘來掩飾。」
虞度示意二人不必爭執,取出一瓶藥放在幾上,「這是鳳凰淚的解藥,用不用,師弟自己權衡著辦吧。」
洛音凡怔住。
鳳凰淚,忘情水,他中的難道是……
閔雲中冷笑,「不是想知道嗎?為何你師兄要瞞你,所有人你都記得,卻單單忘了她,這鳳凰淚,就是你要的答案!」
洛音凡緊抿薄唇,臉色漸漸發白發青。
忘情水,忘的是情,倘若無情,又怎麼會忘記?
喝了它忘記的人很多,仙界不是佛門,有情並沒有什麼錯,可眼前發生的事卻是大錯特錯,他自己做夢都沒想想到,這一聲竟然會犯下這等荒唐的錯,留下這樣的笑柄!
藥仙不查,是因為沒人會朝這方面想,重華尊者,無情的名聲六界盡知。
見他這副模樣,虞度暗暗歎息,這位師弟向來自負,極少失敗過,早已捂得通透,從不管將這些七情六欲放在眼裡,哪料到最終逃不過一個情字,這也罷了,偏偏這份情又錯得徹底,此番所受打擊不小,也難怪他不能接受。
閔雲中道:「倘若不是我們想出這法子,還不知你會做出什麼樣的荒唐事!」
「忘了也好,原是那孽障借師徒之情引誘於你,解藥還是暫且放我這兒吧。」虞度邊說著,邊伸手去拿解藥。
洛音凡先一步取過藥瓶,再不看兩人,起身便走,冷冷丟下一句,「我的事,我自會處理。」
虞度與閔雲中目送他出殿,都有點拿不定主意。
閔雲中道:「讓他知道又怎麼了,明明是他自己做錯事,還要怪我們不成?」
「我擔心的不是這個,」虞度皺眉,「當初他正打算帶那孽障走,如今恢復記憶,只怕又要糾纏……」
閔雲中眼一瞪,「先前是他不明白,顧念師徒之情,如今知道了,我看他有什麼臉面再胡鬧」
自六和殿出來,洛音凡機械地御劍回紫竹峰,一步步走進重華宮大門,走到四海水畔,才終於站定。
揮袖,四海水上煙霧撒去,如鏡水面顯露出來。
長髮散垂,一張臉慘白,僵硬無表情,是他?
數百年的閱歷,他又怎麼會看不出這師徒關係的異常,只不過那時他可以告訴自己,是她的錯,是她的不知廉恥,是她纏上他,故意想要激怒他,可是現在面對事實,他恨不能一劍殺自己!
原來這就是欲毒殘留的原因,原來錯的竟不是她,而是他,他怎麼能對她產生那樣的感情!那是他的徒弟!
不是悔恨,不是羞恥,這些都不足以摧毀他洛音凡,錯就是錯,罔顧倫常的罪名他認了。可是現在,悔恨與羞恥都及不上心頭的恐懼。
手中有藥,卻不敢解。
失落的記憶,令他如此恐懼!
終於明白那雙空洞的眼睛代表了什麼,她對他的信任來源於此。她為何而入魔?他又對她做了什麼?一次又一次毫不留情地對她下殺手,利用她的感情,用鎖魂絲傷害她,害得她肉體殘破,險些魂魄無存。
讓她一個人去承擔,這才是他最大的錯。
遺失的記憶裡,會有些什麼?

第五十三章 祝融果
海之崖,茫茫雲山接大荒,千里無人煙,中有一山及其陡峻,高聳擎天,舉頭望不見頂,山名不周,傳說中的神仙,也是人間直通天界的唯一一條路徑,可惜從來都沒有誰爬到頂過,多少凡夫俗子妄想登天,最終望而卻步。
「不周山,祝融果,萬年能產一枚,食之可固魂魄,妳如今肉身殘破,魂魄靠魔劍支撐,終究不穩,這是妳最大的缺陷,若能得祝融果,對妳有不盡的好處。」
想到亡月的話,重紫仰臉觀望,她本身對什麼祝融果並無太大興趣,只不過有件事情做,總不至於那麼無聊。
須臾,重紫足尖輕點,化作清風往上飛掠。
表面看,這不周山除了高,以及比尋常山峰陡些,別的也平凡無奇,有荒坡,有亂石,有樹林……然而親自上去,才能真正見識到登天之南。這儼然是座災難之山,來自天地間的災難幾乎都在這裡了,瘴氣、毒木、火海、風雪……
重紫並非凡人,憑藉一身魔力掩護,平安無事。
大約行了一個時辰,前方山壁忽然不見,一塊巨大的明鏡映入眼簾,反射天光,極其壯觀。
原來此地山壁傾斜,壁間覆蓋著厚厚的冰層,冰面光滑難以立足,望上去就像是面大鏡子,這冰也非同尋常,應先天苦寒而生,縱然重紫天魔之身,亦覺寒氣懾人。
重紫沿冰面逆滑上坡。
千丈冰壁,前方有一抹淡淡的藍影在移動。
那是一柄長劍,劍上站著個人,只因他穿著身白衣裳,與冰的顏色太接近,是以重紫沒有立即看到。
發現身後動靜,那人回頭看。
重紫意外,隨即微笑,「來取祝融果?」
秦珂點頭。
「不巧了,我對它志在必得。」重紫抬臂,兩條長長飄帶如蛇,朝他卷過去,「你可以不用上去了。」
秦珂沒有閃避,「當心食魂鳥。」
「魔行事,無須仙來記掛。」重紫喊不留情地將他擊落,翻滾下冰壁。
這不周山很奇怪,就想寶塔般,每次以為登到頂了,上面總會再生出一座山來,層層堆疊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層,每上一層,就有更多更險的阻礙,通天之路當之無愧。
前方出現黑沉沉的水面,寬約百丈,對面是陡峭山壁。
第五層,如果亡月沒說錯,祝融果正是生在這一層。重紫暗忖,同時自袖中取出根白羽毛朝水面丟下,但見那羽毛飄悠悠,沾水就迅速沉了底。
果然是百丈弱水,連風葉拖不起,御風術不能施展。
重紫不慌不忙,自袖中取出隻玉兔,找到血管並二指一劃,立即有鮮血流出,滴落水面,大約十來滴之後,她便作法止住血,把玉兔隨手丟開。
玉兔翻滾著,爬起來就跑。
重紫退到旁邊,靜觀其變。
不消片刻,沉沉水面上開始起了波紋,底下好像有東西在遊動,緊接著一聲響,水裡冒出個東西。
那是隻人手,顏色黑漆漆的,和水一樣。
重紫毫不遲疑地作法將那東西攝了起來。
小水怪形似嬰兒,五官與人並無兩樣,只不過全身皮膚是黑的,腳趾間有蹼,烏溜溜的眼睛裡滿是驚恐之色,看起來很可愛。發現上當,小東西哇哇哭起來。
重紫含笑將它摟入懷裡,安然坐著等待。
很快,水裡又冒出兩個怪來,一男一女,滿臉焦急之色。
重紫什麼也不說,自腰間解下根絲帶,迎風晃了晃,絲帶立即無限延長,她抬手將絲帶一頭丟給兩怪,指了指對面。
兩怪互視片刻,那男怪立刻取了絲帶朝對面遊過去,不消多時又返回,連連點頭示意。
重紫這才站起身,用力拉絲帶試了試結實程度,感覺還算滿意,於是將絲帶這頭額固定在大石上,帶著啼哭的小怪踏上去。
兩怪緊緊跟隨,不停發出奇怪的聲音安慰小怪。
行至半途,腳底猛地一沉。
重紫立即料到發生了什麼事,分明是對面的絲繩被解開了。御風術失靈,難免要落水,看來只有儘快退回。
應變瞬間,鳳眼淩厲,升起濃烈殺機。
「想要害我,這就下場!」重紫冷笑後退,同時纖手掐小怪頸,將其拎起在半空,丟向遠處。
愛兒重重摔下,已無生還可能。兩怪淒厲大叫,朝她撲過去。
重紫輕蔑,化氣為劍,頓時黑血四濺,兩怪屍體沉入水底。
最後的慘叫聲裡,無數怪自水裡冒出來。
「報仇的?」重紫眼見絲帶將沉,也不著急,正待作法,忽然身旁藍光閃過,緊接著一隻手伸來摟住他的腰,將她帶離絲繩。
上古神劍八荒,架在百丈水上,如藍色長橋。
白衣上有斑斑血跡,想是方才在冰壁上被打落時受的傷,那隻手臂極為有力,牢牢圈住她,帶著她快速朝前移動。
重紫沒有反抗。
啼哭聲刺耳,先前丟開的小怪正拎在他另一隻手裡。
八荒劍氣淩厲,水裡眾怪挨近劍身,立即皮破血流,紛紛慘叫著逃離。
不消片刻,二人抵達對岸,秦珂放開了她。
重紫道:「你以為我怕他們?」
秦珂將小怪送回水中,沒有回答。
「不愧是仙門弟子。」重紫淺笑,「這是他們不自量力的下場。」
「它和妳一樣。」
「因為它沒有足夠的力量,否則遲早也會變。這才是真正的我。」
「助我拿到祝融果。」
「算是還你人情?」
秦珂依舊不答,拉起她就走,那隻手太溫暖,重紫迅速抽回。
秦珂看著她道:「這裡沒有人,妳……可以當作是從前。」
「仙與魔能相安無事嗎?」重紫搖頭,淡淡道:「你都看見了,誰心軟,誰就是受傷的那個,不會有好下場。」
秦珂沉默片刻,點頭,「走吧。」
前面是萬丈懸崖,半崖上長著株參天大樹,樹冠是金黃色,與周圍別的樹木大不相同,金波蕩漾,其上一點綠光閃爍。兩人站在八荒劍上,至半空中仔細辨認,發現那是枚綠色果子,很小,形似鴿卵,晶瑩如碧玉。
重紫道:「想必這就是祝融果了。」
秦珂道:「祝融果熟,一旦有人前來採摘,食魂鳥就會現身。」
重紫來之前已聽亡月說過,凡天地靈物大多都有異獸妖擒守護,守這祝融果樹的正是食魂鳥,傳說此鳥極其兇惡,專門啄食盜果之人魂魄,很少有人能安然逃離。
祝融果最大的好處是固魂魄,尋常人魂魄有肉身支撐,縱然受損,修復起來也不難,所以通常沒人會冒這個險,以免弄不好反落得魂魄無存的下場。
「南華有誰出了事,讓你來冒險?」重紫隨口聞了聞,同時輕揮長袖,隔空去攝那果子。
小小祝融果剛離枝,就聽到一聲淒厲的叫,刺得人頭皮發麻,緊接著一個黑影迎面撲來,速度之快,甚至來不及看清。所幸秦珂早有準備,八荒神劍帶著二人折了個「之」字形,朝地面俯衝而下,方躲過襲擊。
「好快!」重紫吃驚,不敢再大意,要設結界去擋。
「沒用的。」秦珂迅速阻止。
那食魂鳥就像幽靈般,只見其影不見其形,速度快得驚人,眨眼間就到了重紫身後,幸虧重紫機敏,閃身避開。
八荒劍瞬間變長變寬,朝弱水另一邊延伸,再次橫架成橋。
秦珂低喝:「把它給我!」
重紫正被那食魂鳥纏得難以脫身,幾次遇險,聞言下意識閃到他跟前,將果子遞給他。那食魂鳥見狀,立即改變攻擊目標,再不纏她,直撲秦珂。
暫時得以脫身,重紫想也不想就化氣為劍去斬,誰知那鳥極靈巧,根本無濟於事。
來不及說話,秦珂揮手示意她先走,忽然聽到耳畔有人輕輕笑了聲,緊接著手腕一麻,祝融果已經搶走。
重紫踏上藍橋,箭一般朝對岸滑去。
見她要跑,食魂鳥發怒,尖叫著淩空撲下。
身後殺氣騰騰,重紫心道不好,然而這弱水之上不能御風,難以閃避,情勢危急,她只得咬緊牙,提全身魔力設置結界。
砰!食魂鳥被結界彈開。
體內氣血震盪,重紫終於明白為什麼秦珂會說沒用。這食魂鳥乃上古妖獸,威力非尋常妖怪可比,幸虧自己修得天魔之身,魔力了得,才勉強能承受攻擊,換做尋常人早就重傷了。
耽誤下去後果嚴重,重紫顧不得什麼,全力朝對岸衝。
啄不破結界,那鳥越發瘋狂,再次俯衝下來。
第二擊撐過,到第三擊,重紫是難以支撐,結界破開,整個人被強大的力量帶得往前撲倒。
沒有料到中的痛,背上忽然一沉。
「快走!」
此地離岸已不遠,重紫來不及思考,爬起身帶著他全力衝過去。
渡過弱水,兩人上岸,那食魂鳥受限制不能繼續追來,只好怏怏地朝這邊叫了一回,轉身飛走了。
驚魂一場,兩個人都坐倒在地,八荒劍變回原樣,收起,秦珂面色慘白。
「被食魂鳥所傷,你魂魄有損。」重紫毫不遲疑,將手心那枚小小的祝融果餵到他唇邊。
秦珂沒有推辭,吃了。
費盡力氣拿到,結果又這麼輕易用掉,整件事儼然成了一場鬧劇,好在重紫原本只是來走走,沒打算真搶祝融果,所以不覺得失望,換做別人,還真不知道會怎麼想。
「就算傷了魂魄,仙界也有別的辦法醫治,何必跑來找它?」重紫皺眉,「所幸你早已修得仙骨,否則……」
話未說完,她整個人忽然斜斜歪倒。
她落入了陌生的懷抱,頭頂有陰影迅速籠罩下來,緊接著,唇上一片冰涼濕潤,竟已被人牢牢堵住。
重紫驚愕,下意識地想要說話,立即有清甜果汁度入口中。
原來這祝融果乃稀世之寶,入口即化,他雖然當著她的面吃了,卻並沒有吞咽,等著這一刻全餵給了她。
重紫反應過來,全身動不得。
果汁順咽喉滑下,他遲遲沒有抬臉離開。
「醜丫頭。」幾乎聽不見的聲音。
摩擦,輕吮,冰冷的唇似乎也帶上了一絲溫度,動作很輕,生怕碰碎了般。可是很快他就不動了。
禁錮的力量消失,重紫依舊靜靜躺著,望著近在咫尺的臉。
長眉如刀,眼睫徽垂,輪廓分現的臉完美得沒有缺陷,但蒼白如雪,看起來有點冷,可是那有型的唇邊,隱約透著一絲難以辨認的笑意。
她不會防備他。
沉默片刻,重紫緩緩自他懷中起身,將昏迷的他平放枕在腿上,拉起他的手,度去靈氣。
山高,夜來得格外早,沒有月亮,黑暗中兩人偎依在岩石下。
這裡不遠處有地火。重紫因恐受寒加重他的傷勢,特意將他移來這裡,正好借地火之氣驅教夜寒,又有岩石擋住冷風口。畢竟魂魄受損,縱然有治癒術,也是大傷元氣的,被硬生生撕裂魂魄的痛苦,就更難體會了。
他是為了她來取祝融果的吧?因為知道她以身殉劍。可做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她早就不再是當年的醜丫頭了。
察覺動靜,重紫低頭,「醒了?」
秦珂精神好了點兒,坐起身,「我沒事。」
「你魂魄被食魂鳥所傷。」
「我有肉身,又有仙骨,過段時間自能修復。」
「你救了我,我也救了你,祝融果我並不稀罕。」
「我知道。」
「我先走了。」重紫欲起身,卻被一隻手拉住。
「天亮再走吧。」
「以身殉劍,我面前已經沒有別的路,除非死。」重紫冷冷道:「你做這些,是和他們一樣,想要逼我?」
秦珂沒說什麼,拉她入懷。
重紫面無表情,閉目。
真是諷刺,在她最愛的人懷裡,她會被殺氣驚動,感受那個人在殺與不殺之間掙扎;可是在別人懷裡,面前的他,還有天之邪、卓昊,甚至包括九幽,她反倒能獲得更多的安寧。
會做一個什麼樣的夢?
……
朦朧中,她聽到有人在耳畔低聲說話,「青華提親,我在生氣,醜丫頭不知道。」
少年老成的小公子,繃著小臉罵她醜丫頭,可是在她被人欺負的時候,會將她拉到身後保護她,除了大叔,他是第二個願意保護她的人。
然而,在成為師兄之後,他卻不知不覺在她的印象中淡去,甚至不如卓昊,記憶裡,就是他不停地在閉關。
重紫在夢裡苦笑。
為什麼?為什麼你總要閉關,為什麼不讓我愛上你?
習慣了魔宮漫長的夜,第二日重紫醒得很遲。秦珂仍以昨晚的姿勢抱著她,眼睛望著遠處,睫上髮上似有白色霜花,不知他是醒得早,還是一夜沒睡。
重紫沒有動。
許久,秦珂緩緩放開她,「醒了?」
重紫起身扶起她,兩個人朝山下走。
「不能離開魔宮?」
「你會陪我入魔嗎?」
秦珂沒有回答。
「這就對了。」重紫看著他的眼睛,「你是仙,是堂堂南華掌教的得意徒弟,不可能讓你師傅為難。我是魔宮皇后,註定不能回仙界,離開魔宮,我便失去容身之地。」
秦珂握緊她的手,「住在這裡不好嗎?」
重紫沉默片刻,笑了,「他們會找到。」
話音剛落,遠處果真有人聲傳來。
「是南華的人。」重紫揚起長睫,「看到你和我在一起,他們會不會以為你背離仙門?魔與仙之間不應該有太多牽連,動感情的都不會有好下場,下次我不會留情,你如果真的不想我死,就不要再做這些,忘記醜丫頭,這樣對你對我都有好處。」
秦珂道:「尊者這些日子常閉關。」
重紫不在意,「他是在趕著修煉,想要儘快殺我淨化我。」
「他只是走火入魔忘記了,妳當心。」藍光乍現,八荒劍橫於面前,秦珂舉步踏上劍身,頭也不回,循遠處人聲而去。
走火入魔?重紫嘲諷地笑。
「皇后該回去了。」背後傳來陰惻惻的聲音。
重紫吃驚,轉身看來人,「亡月?」
「我的名字,魔界沒有外人知道。」
「你一直跟著我。」
「我怎能讓皇后獨自冒險。」亡月眨眼間已至她身旁,「關心妻子的安危,這是丈夫的責任。」
重紫道:「你是關心天魔令上的封印吧?」
「皇后這麼說,讓我失望,我想我應該更好地表現。」亡月伸手去抱她。
重紫避開,「我自己走。」
她快,有一隻手比她更快,不知怎麼就伸到她腰間,迅速將她帶入冰涼的懷中,然後打橫抱起。
「在別的男人懷裡睡了一夜,卻拒絕丈夫的懷抱?」
「放手!」重紫莫名地心煩意孔起來,圓睜了眼睛,掙扎,「你……」
怒意引發魔氣,四周風煙隨之激蕩,誰知他仍無事一般,抱著她御風而行,魔力到他身上竟如石沉大海,毫無反應。
行事低調,不露鋒芒,重紫早就料到他在隱藏實力,可眼前發生的一切,還是讓她禁不住倒抽了口冷氣,滿腔怒火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這麼強,早就該修成天魔了!」
彎彎的唇角掛著一絲傲慢,亡月甚至沒有低頭看她,沉聲笑道:「魔界有一個天魔已經足夠了。」
邪惡的氣息如潮水般湧來,將她整個人包圍,淹沒,那兩條手臂就像命運的繩索,將地牢牢縛住,半點兒也動彈不得,逃不脫,離不了。
重紫無力地笑,逐漸放鬆,放棄。

第五十四章 雪之哀傷
寒冬,水月城外翻茫茫一片。
自天魔出世以來,天地風雲季候無不受其干擾。人間尤其明顯,連續兩年,冬季都來得格外早格外長,八月就開始降霜飛雪,眼下才九月,北風就已刮起,路上鋪了近兩尺深的騭,踏上去咯吱作響,不知凍死餓死了多少人。
千里雪地,一道影分外醒目。
足尖輕點,乘風而行,踏雪無痕。華美長髮,映襯素淨的雪,於是雪更白,髮更紅。
絳黑衣帶翻卷飄飛,寶石奪目,環佩光彩,姿態自由隨意,無拘無束,她本身就好似一陣五彩香風,將這片廣闊天地當作了表演的舞台。
山坡上也有一名女子,少婦打扮,身上披著貴重的雲絲霞錦披風,纖纖手指拈著棱紅梅花,眉心一顆嫣紅的美人痣。
五彩旋風由遠及近,眨眼間,妖豔女魔已經站在了她的對面。
「是妳?」重紫感到意外。
「妳來了,」閔素秋垂眸,「我聽他們說,妳會來這裡。」
重紫足不沾地,緩緩飄行至她跟前。
這個看上去溫柔無害的女子,背地告密,借刀殺人,心腸歹毒,半點兒不含糊。可惜算計到頭,還是不能得到,眼看著卓昊處處維護自己,眼看著丈夫對一個死了的女子念念不忘,她有太多恨,有太多不甘。終於。等到卓昊與她徹底決裂忍耐的極限,從此不必再裝,會因為吃醋與織姬大打出手。
重紫道:「妳知道我會怎麼樣對妳?」
「我知道,我在等妳,」閔素秋掐緊花枝,低聲道:「當年事我故意放出風聲引妳去救萬劫,想借虞掌教他們的手處置妳。如今他已不再理我,閉關去了。」
「妳以為這麼說,我就會放過妳?」
「我既然來了,就不怕死,妳不想殺我報仇嗎?快動手吧。」
重紫懶得理她,轉身要走。
閔素秋拉住她,「尊者他老人家……」
重紫下意識停了腳步去聽,就在這瞬間,一絲涼意飛快地囪臂上躥來,熟悉的涼意,掙不斷的輕絲,緊緊纏上魂魄。
那絲原是藏在梅花裡的,閔素秋得手之後立即丟掉花枝,急速後退。
「我已是天魔之神,妳以為區區鎖魂絲能奈何我?」重紫冷笑,以更快的速度出現在她面前,伸手掐住她的脖子,「我不殺妳,妳倒來找死!」
「不殺我,是看在他的面子上?」閔素秋臉白如雪,慘笑了聲,咬牙,「我不需要!妳還是殺了我吧!」
重紫淡淡道:「妳當我不敢?」
閡素秋低哼,不語。
其實重紫並不怎麼恨這個嫉妒的女人,對她的印象也不深,僅僅限於初見時她的溫婉,和仙門大會上她跟織姬打架時的潑辣,更多時候她就是個影子,毫不起眼的影子,若非她這次主動找上來,重紫幾乎都忘記了這個所謂的「仇人」。
她不是兇手,只是推波助瀾,正好給仙門提供了一個殺自己的藉口而已。
她嫉妒,為了卓吳一心想要自己消失,可是她忘記了,這世上,做過的事遲早都會被揭穿,遲早都要付出代價,她不僅沒有得到,反招丈夫厭惡嫌棄,這些都是她萬萬沒料到的吧。如今拼命想要傷害情敵,想必是活得毫無意義了,何不助她解脫!
手開始用力。
美麗的眼睛瞪大,其中是毫不掩飾的恨意,閔素秋狠狠道:「都是妳!妳怎麼就不死?我與卓吳哥哥自幼相識,他最是愛我護我,沒有妳,我們會做一對恩愛夫妻!憑什麼妳一來,他就那麼喜歡妳,為妳,他都不敢再跟我多說一句話!妳死都死了,還回來做什麼?我……我恨不能讓妳魂飛魄散!」
呼吸困難,眉間那粒美人痣看上去更加刺目。
她用盡全力惡毒地笑,「妳現在中了鎖魂絲,傷別人多少,就要傷自己多少!妳殺我啊!殺我啊!」
出乎意料,重紫沒有被激怒?反而更平靜地看著她。
被嫉妒和恨左右的女人,到底是仙子還是魔女?
能這麼全心全意去恨一個人,也需要毅力吧,可悲的是,妳跟中那個令人憎恨的主角,一直只是把妳當成配角。
「傷人多少,就傷自己多少,可惜我不傷人,別人也照樣會傷我,左右都是個傷,妳以為我會很在意?」重紫丟開她,微笑,「我為何要殺妳?閔素秋,沒有誰喜歡娶一個惡毒的女人當妻子。妳用手段害我,可是他喜歡的還是我,他只會厭惡妳,不會再碰妳,妳永遠得不到他,我要留著妳,看妳痛苦地活下去……」
摧毀對手的辦法很多,不一定是死。
傷疤被重新揭開,閔素秋果然笑不出來了,「妳住口!」
「我留著妳,看妳活一日便痛苦一日,這樣的報復豈不比殺了妳更痛快?」面前人翩然旋轉兩圈,飄帶環繞飛揚,好似最美的舞姬表演,語氣竟透出十分邪惡,帶著一絲奇怪的誘惑,「看到了嗎?就算我入魔,他一樣會對我死心塌地,很氣?很嫉妒?是不是想殺人?可惜妳殺不了我,恨吧……」
被說中心思,更被她的表情嚇到,閡素秋狂躁且恐懼,後退,「妳……在說些什麼?」
「還不明白?」重紫逼近她,幽幽歎息,似有無限同情,「妳修的不是仙道,魔道,才是妳該入的道。」
閔素秋終於露出驚懼之色,「妳胡說!」
「妳一直被心魔所困,嫉妒、憤怒、耍陰謀,心胸狹窄,妳早就不再是什麼仙了,除了這些,妳還有什麼?現在所有人都知道妳陰險,都在笑話妳是潑婦,卓吳不會再理妳,妳已經一無所有。」
「一無所有的是妳,卓吳哥哥只是跟我賭氣罷了!」
「是嗎?」暗紅色雙瞳蕩漾著妖異的笑,重紫俯視著她,仿佛高高在上的審判者,「妳還在妄想,妄想他有一日會回來找妳。可惜那是妄想,妳在他眼裡已經十惡不赦,妳做什麼,都只能換來他的嫌棄。妳的糾纏,他早就厭惡了,他現在肯定想快些擺脫妳,恨不能讓妳快些死,那樣他就解脫了……」
聲音不大,像是自言自語,卻帶著魔力一般,聽得人打心底生出寒意,生出絕望。
閔素秋精神幾欲崩潰,踉蹌後退,「胡說!妳胡說!妳給我住口!」
「妳根本沒資格做仙,還要執著什麼?妳應該隨我入魔。」紅唇似在念咒,一隻美得可怕的手伸到她面前,「既然他棄妳,妳又何必堅持!入魔,就再也不用顧忌,再也不會受傷。」
閔素秋惶恐躲避,「別過來!我不會入魔,妳別過來!」
「魔無處不在,它早就在妳心裡了。」
「閉嘴!」。
「仔細看看妳的心魔……」
……
心魔?閡素秋捂著胸口,喘息,發抖。
是她放出消息引這個女子上當,借刀殺人,從而得到了他。可他呢?他恨她,在他心裡,她就是個惡毒的女人,根本不配做他的妻子。
費盡心思擁有一切突然間都失去,只剩下滿滿的怨恨和嫉妒,這些都是她的心魔。
不對,她有什麼錯?她只是太愛他,為什麼會落得一無所有?
「夠了,妳不也一樣什麼都沒有嗎?」閔素秋瘋狂大叫,猛然間似想到什麼,抬手指似小口微張,鮮血噴濺,她竟再也承受不住精神的重負,就地自絕。
白的雪,紅的血,與不遠處掉落的那枝梅花極其神似。
強烈的色彩對比,帶來視覺上的震撼,重紫心魔漸去,愕然看著眼前閔素秋的屍體,半晌緩緩垂眸,苦笑。
惡毒的話都能說得這麼順口了,不愧是極端之魔,沒有回頭的餘地,所以才會更偏執吧。
卓昊閉關只是逃避,不想看到結果,她故意借此傷閔素秋而已。
閔素秋沒說錯,她同樣一無所有,但她不在乎。
背後有動靜,重紫警覺,迅速轉身。
「孽障!」劍光白衣映著白雪。
洛音凡閉關兩年,才出關就聽說閡素秋失蹤,據青華弟子說,她曾派人打聽紫魔行蹤,虞度等人自然不知道這個地方,洛音凡卻清楚得很,立即匆匆趕來,誰知會親眼看到這樣的情景,頭腦立時空白一片,「孽障!妳……妳不想活了嗎?」
重紫見他這樣,不禁笑了,「我死不死,你好像還很關心的樣子。」
「妳到底在做什麼?」
「兩年不見。一來就問我做什麼,尊者這是與我敘舊呢?」
知道身中鳳凰淚的事,洛音凡對她本有愧意,但如今眼看閔素秋橫屍面前,又聽她說得這麼雲淡風輕,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分明有拿人命當兒戲的意思,頓時怒氣又生,悲憤交加。
原以為只要她沒有殺人,事情再壞都能補救,孰料她修成天魔,果真性情也變得極端。閔素秋再如何也是青華少宮主夫人,又是閔雲中的侄孫女,如今命喪她手中,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已是無可挽回,往事記得不記得都不重要了,她闖下這樣大禍,叫他如何救得了她?
妖冶風姿,絕世之美,然而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始終純淨得令人不敢相信。
藍色耳墜閃著幽幽光澤,仿佛兩滴晶瑩的淚。
洛音凡微微閉目,心亂如麻。
到如今還有什麼好說的,重紫飛身而起。
「給我站住!」冷冷的聲音,眨眼間他已攔住去路。
重紫飄然折回,退後幾丈站定,唇角一彎,長屬挑起幾絲殘酷之色,「又要殺我?」
「是妳殺的?」
「她這種人活著也是痛苦,死了更好。」
一句活著痛苦就可以殺人?她這樣,分明是視生命如螻蟻!洛音凡以劍尖指她,氣得不知道該說什麼。
重紫乎抬右臂,掌上立即出現一束紅色魔光,似執了柄無形之劍。光影交錯,狂風驟然卷起,天空沒下雷,地面的雪卻開始一片片飄飛上天,直入雲中消失,竟令人產生天地顫倒、時空逆轉的錯覺。
重紫執劍橫胸,聲音冷冰冰,「動手吧。」
洛音凡呆了呆,更覺沉痛無力,頹然垂下劍,「隨我回南華請罪。」
重紫「哈」了聲,仿佛聽見了極有趣的事,「笑話!洛音凡,你以為你是誰?你說回去,我便會乖乖跟你回去受死?」
「為師會盡全力護妳性命。」
「肯留我一條命,我要多謝重華尊者慈悲。」
洛音凡抬劍,「妳回不回去?」
「回去讓你們時刻防備,還是又被關進冰牢?」
「為師修成鏡心術,必會放妳出來。」
「這些話還是留著,對你那個沒用的蠢徒弟說吧!」重紫聚氣凝神,冷笑,「想要我心甘情願回去受罪,除非你有本事殺了我。」
「妳還不回頭?」
「我是魔,又不是仙,回什麼頭?沒入魔的時候你們逼我,入魔你們也不放過,我為何要回頭?」出招即絕殺,纖纖乎指輕劃,黑氣在半空旋轉,凝成千百柄小劍,她厲聲道:「洛音凡,你我早就不是師徒了,還顧忌什麼,要殺就來吧!」
洛音凡不動,護體仙印浮現,所有小劍近身立即粉碎。
煞氣比寒風更凜冽,激發魔力洶湧,身上衣帶裝飾亦是武器。重紫毫不留情,招招緊逼,出乎全無章法,可她到底已修成天魔之身,今非昔比。洛音凡退讓之下頗覺吃力,形勢越來越難控制,到最盾他索性將心一狠。
事情因他而起,最初的打算是,只要她肯跟他回去,他就陪她一起領罪,頂多辭了仙盟首座,也要竭力保全她性命,孰料她心中恨意太重,言行變得極端,再這麼縱容下去,恐怕今後會做出更多濫殺之事,眼前閔素秋之死就是個例子罷了,既然難以挽救。他就徹底對不起她吧。
心中悲涼,洛音凡停止避讓,右手捏訣催動逐波劍,左手淩空結印,赫然又是一招「寂滅」。
當年南華尊正是用這一式將魔尊逆輪斬於劍下,洛音凡本就長於術法,又是現今仙界唯一修成金仙的尊者,此刻懷了必殺之心,「寂滅」由他全力使出來,更非同小可,與之前大不相同。
似曾相識的場景再現,重紫魔意稍減,神志漸漸蘇醒。
終於還是決定了?
滿天清影,重紫望著那執劍之人,忽覺疲憊,緩緩收了劍,垂下雙臂。
也許,解脫就好……
可惜她雖主動放棄,體內魔力卻未必。感受到強大仙力的侵犯,本能地要進行反抗,引發心魔,一念之間魔意又起。
第一世是寂滅,承受這麼多,難道又要換來個寂滅的結局?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討回來,豈會這般輕易就受死!
重紫目光一冷,猛提全身魔力,抬掌就要推出。
「尊者留情,她可能中了鎖魂絲!」
八荒劍藍光閃閃,映襯俊美偏冷的臉,秦珂擋在她面前,微微喘息,「師父前日清點鎖魂絲,發現少了一根,命聞師叔詳加調查,前日才知是妙元將鎖魂絲藏處洩露給了卓少夫人。聽說卓少夫人失蹤,秦珂料想必定與此事有關,求尊者手下留情,莫要錯傷了她。」
是閔素秋用鎖魂絲暗算她?洛音凡心裡咯噔一下。
至此,他終於明白那笑容裡的含義,她在嘲笑他,料定他會懷疑她,怪罪她,料定他會如何選擇,所以她不解釋。
每每遇到她的事,他總是冷靜不了,因為知道自己身中鳳凰淚的緣故?
殺氣收盡,洛音凡沉默。
「我中沒中鎖魂絲,與你何干?」見到秦珂,重紫反而惱怒了,抬眸冷冷看他,「就算我中了鎖魂絲,殺你也綽綽有餘。」
秦珂恍若未聞,「她是尊者唯一的徒弟,尊者已經親手殺她兩次,又怎忍心再下殺手?」
洛音凡表情僵硬。
兩次?他只知道自己用鎖魂絲毀了她肉體,傷了她魂魄,但那也並非有意,為何秦珂會這麼說?難道之前他……他做過什麼?那些被磨去的記憶裡到底還有些什麼?
不,她墮落入魔,就理當受懲處,否則,要他怎麼接受這樣的大錯?
洛音凡儘量說服自己鎮定,「也罷,念在師徒一場,倘若她肯回南華領罪,我便饒她性命。」
「尊者這是逼她,她根本沒有退路。」秦珂搖頭,「天生煞氣,走到今日並不全是她的過錯,尊者為何不問清前事再作決定?」
「什麼前事,輪得到你來管?」重紫抬掌擊出。
秦珂硬受一掌,身形晃了晃,吐出口鮮血。
「孽障!」一洛音凡握劍。
秦珂抬臂護住她,「既肯替她掩飾煞氣,再收為徒,到頭來卻又不能護她,尊者當真鐵石心腸,就沒有一點兒內疚?」
「我需要你們的內疚?」重紫大怒,掌心有魔光,「我說過不會再留情,讓開!」
秦珂終於避開這掌,扣住她的手腕,「鎖魂絲未除,傷人只會傷著自己。」
什麼傷都受過了,還怕這點?重紫掙脫他的掌握,冷笑,「我是天魔之身,殺兩個人沒那麼容易死,養個兩三天就好了,你該擔心你自己。」
「重紫!」掌風落,秦珂以八荒劍撐地,俯身又噴出一口鮮血。
洛音凡木然而立,沒有出聲也沒有阻止。
他的徒弟,因鳳凰淚忘記的人,被別人這樣維護著,他又能說什麼,能做什麼?
鎖魂絲,傷人傷己,重紫嘴角也慢慢沁出血絲,她卻似全無感覺,暗紅色眸子閃著近於瘋狂的光,「你找死?」
「妳冷靜點。」
「讓開!」
「重紫!」秦珂低喝,「要我死容易,不要再傷自己。」
或許是被他臉上的表情震住,重紫清醒了些,看著他半晌,忽然嗤笑道:「你以為這樣就能感動我?」
秦珂沒分辯,站直身,轉向洛音凡,「秦珂甘願替她賠一命與青華宮,求尊者念在舊情分,將來護她一命。」
洛音凡變色,「你……」
他竟自絕筋脈!
不知是紅的血太刺眼,還是因為他的目光太溫柔,垂紫終於尋回理智,喃喃道:「你……做什麼?」
他朝她伸手,「重紫,過來。」
是她害死了他?她又做了什麼?重紫驚恐後退,「我沒讓你死,我沒想殺你,是你自己……」
「是我自己,不是妳的錯。」
「你以為這樣我就能回頭?」
「我並非要勸妳回頭。」
「為什麼?」
只是艱難地朝她邁步,卻苦於無力,屈膝半跪下去,以劍支撐才勉強沒有倒地,「醜丫頭,過來。」
隔世的稱呼,夢裡曾聽到。
仙山,大魚,大海,那個紫衣金冠的高傲的小公子,會繃著臉叫她「醜丫頭。」會躲開她的手,也會在她受欺負的時候站到面前保護她。
應該走近,可不知什麼時候,反而越來越遠。
她身受重刑,冷靜自持的青年,不顧傷勢拉著她的手要她忍,忍下去,等他救她出來,等他為她驅除煞氣。
她沒等到那天,已經萬劫不復。
當一切不能挽回,他選擇死在自己手上,只為不讓身中鎖魂絲的她受傷。
面前那手修長如玉,指節寸寸透著力量,仿佛為救贖她而來,重紫慢慢地、慢慢地走過去,拉住。
秦珂立即握緊那小手,「自與妳一同拜入仙門,我太多時候都在閉關,只因聽掌教說妳天生煞氣註定入魔,不能修習術法,所以妄想有朝一日能修得尊者那般厲害,好保護妳。」
沉默片刻,他苦笑,「早知如此……」
早知到頭來還是保護不了她,早知再努力也改變不了命定的結局,他又何必去閉什麼關,修什麼仙術,能多陪她幾年更好。
有後悔吧?
或許沒那麼複雜,僅僅是一種很簡單的感情而已,他一直都是那個彆扭的小公子,單純地想要保護那哭泣的醜丫頭。
重紫搖頭,只是搖頭。
「生在富貴之地,慕仙界之名而來,發誓守護人間斬盡妖魔,沒想到……」秦珂看看手中八荒神劍,將它奉與洛音凡,「望尊者將它帶回交與師父,是秦珂辜負他老人家厚望,但求不要怪罪於她。」
「是我無能,沒辦法給妳一條回頭的路。」他用力將重紫拉近,「不要再輕易傷害自己。」
知道無路可走,所以沒有勸她回頭,只讓她愛惜自己,少受傷害。
白雪世界,瞬間變作茫茫大海。
腳底不是山坡,而是青色魚背。
魚背起伏,海風吹拂,伴隨著嘩啦的海浪聲,尖銳的海鳥聲,悠悠如往事再。
「我此生本是立志修仙,來世我們再不要入仙門,可好?」
「我還會有來世嗎?」
俊臉白似雪,卻不復冷漠,他微微一笑,「會。」
那身影終於倒下,帶著她也一同跌坐在地。
用最後法力營造的幻境消失,一道身影尖叫著撲過來,帶著哭腔,卻是尾隨而至的司馬妙元。
身體猶帶溫度,重紫將他的臉緊緊抱在懷裡,什麼都沒有說,也沒有流淚。
黑暗的仙獄,他扶著她的肩膀說她傻,「一個人倘若連自己都不想保護自己,又怎能指望他人來幫妳?」
可是現在,他一心保護她,也忘記了自己。
一個一個全都離她而去,為什麼連他也留不住?她已經是魔,萬劫不復,連那個人都在逼她,為什麼他還不肯放手?她都那麼絕情了,為什麼他還是不肯離她遠些?
魂歸地府,來世的他還會是那個驕傲的少年老成的小公子嗎?精明穩重,行止有度,不要再遇上她,不要再這麼傻。
「秦師兄!秦師兄你怎麼了?」看到白衣上的血,俏臉立刻變得猙獰,司馬妙元瘋了般,拔劍朝重紫狠狠劈去,「又是妳,妳害死了他!」
重紫面無表情,抱著秦珂坐在雪地裡不動。
仙印起,司馬妙元被震得退出好幾步才站穩,「她害了秦師兄,尊者!」
「害死他的不是重紫,是妳。」另一個淡淡的聲音響起。
冰藍色披風,腰間佩長劍,聞靈之緩步走來,「若非妳居心不良,故意將鎖魂絲的藏處洩露給閔素秋,這一切都不可能發生。」
「妳胡說,我怎麼會害他?」司馬妙元瘋了般搖頭,指著重紫,「我只是想讓她痛苦,讓她嘗嘗鎖魂絲的滋味,她是魔,本就該死,不是嗎?我並沒害秦師兄!」
喚他出來時,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了。聞靈之看看秦珂,然後轉向洛音凡,作禮,「前日天山弟子作證,月喬生前曾私下透露,進仙獄侮辱重紫,私入昆侖冰牢,都是受司馬妙元攛奪而為,如今司馬妙元又洩露本門秘寶鎖魂絲藏處,辱南華門風,理當問罪。靈之已稟過督教,現廢除司馬妙元修為,逐出南華,送回皇宮。」
洛音凡機械地點頭。
廢除修為,逐出南華!司馬妙元如聞晴空霹靂,臉色立刻變得慘白,「不,不可能!」
聞靈之道:「我早已警告過妳,司馬妙元,妳從此不得再以仙門弟子身份自居。」
「不會!妳騙我!」司馬妙元嘶聲道,「我是公主,我父皇是人間帝王,掌教不會這麼做!」
「仙門沒有什麼公主,」聞靈之語氣平靜,「能等到的不需要用手段,得不到的,用盡手段也得不到。重紫入魔很可悲,司馬妙元,其實最可悲的還是妳,妳為何不回頭看看妳自己,看妳因為嫉妒做了些什麼事,變成了一個怎樣的人。原本沒有秦珂,妳還有別人,有尊貴身份,有掌教與仙尊器重,如今妳卻什麼都沒有了。」
「我不信!我要見掌教!我要見督教!」
「因為妳,害得卓少夫人閔素秋喪命,害得掌教弟子秦珂身亡,妳見了掌教與督教,還想求怎樣的下場?」
司馬妙元失魂落魄,坐倒在地。
是的,貴為人間公主,她擁有的太多,有寵愛她的父皇和母妃,有上好的修仙姿質。有掌教與督教仙尊的提拔與器重,是新一代弟子裡的拔尖人物,可是因為她一念之差。把大好光陰浪費在嫉妒與算計上,非但害死了秦珂,還害死了閔素秋!
這些年來,她用禮物打點收買人心,可是那些人有幾個是真心待她為她好?所有人都奉承著她,從來沒有誰勸阻過她一句。重紫出事尚有人憐憫維護,而她,鬧出這麼大的事,也沒有一個求情,南華竟無她的立足之地!
回皇宮嗎?母妃榮寵早已不如當年,原將拜入仙門的她當作她唯一的希望與籌碼,如今她卻被逐出南華,對這個不在身邊多年的女兒,父皇還會那麼喜歡嗎?她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重紫費力地抱著秦珂站起身,再沒多看眾人一眼,化作一陣風消失。天上不知何時又開始飄起了雪,越下越大。
洛音凡站在雪地裡,白衣慘澹。被風雪包裹,竟似一塊寒冰。

第五十五章 尋找眼睛
夜幕將臨,殿內冷冷清清,照例沒有點燈。法華滅原本親自守在殿外,見了亡月立即作禮,退下。亡月走進殿,就看見重紫斜斜歪在水晶榻上,有點出神的樣子。
長而密的睫毛毫無顫動,鳳目空洞,仿佛看得很近,又仿佛看得很遠,暗紅色長髮襯著雪白的臉,美得傷心。
身繫魔宮未來,註定的命運,魔族的希望,經歷這麼多事,一顆心卻始終未改,自打見到她第一眼起,他就知道,這少女不屬於魔族,不屬於魔神。
而他,從這場遊戲的看客,變身為其中的角色,若非知道她對魔族的重要性,或許,或許他……
沒有或許。
亡月歎了口氣,難得帶著幾分惋惜。
他俯身將她抱入懷裡,像抱著個孩子,「怎麼,心軟了?」
重紫先是不解,很快反應過來,淡淡笑道:「有人為我而死,我總會感動一下的。」
「還不肯把妳獻給我嗎?」
「我只是一柄劍,聖君要就拿去。」
冰冷的唇在她臉上點過,那是種奇怪的感覺,黑暗的氣息透著魅惑。
重紫驚訝地望著他,一時反應不過來。
不屬於魔的少女,竟得到他真正的吻,亡月道:「妳若能看到我的眼睛,我就可以答應妳一件事,包括修復妳的肉身,取出妳體內寄宿的逆輪之劍。」
他伸手撫摸她的臉,「無戲言。」
重紫看著他半晌,低頭,「不必了。」
亡月也不強迫她,「累了就睡吧。」
「被你抱著,今夜我會睡不著。」
「妳怕我?」
「怕。」重紫再次抬臉望著他,一字字道:「這裡人人都怕你。」

冬去春來,對那些想要挽救什麼的人來說,時間總是過得太快,然而對那些想要終結的人來說,時間卻過得太慢太慢了。
法華夏走進殿時,重紫正躺在亡月懷裡假寐。
「洛音凡要見皇后。」
「我的皇后,這個人又來了,要不要我去把他趕走?」亡月歎息。
整整半年,洛音凡都等在水月城外,重紫當然不會再去。倒是這段日子裡,外面巡守水月城一帶的那些魔兵全部過得心驚膽戰,更有不是遠被地抓去的,好在他這回格外留情,並沒有過分為難誰,全都放回來報信了。
「他說見我便要見嗎?」重紫半睜開眼,有點不耐煩,「仙界尊者的話,你當聖君的命令了?」
法華滅忙道:「屬下不敢,只是這回他抓住了欲魔心。」
重紫意外,「欲魔心早已不是魔宮護法,他要殺就殺,與我何干?」
得到答案,法華滅立即附和,「正是,欲魔心擅離聖宮,辜負聖君多年栽培之恩,早就該死,屬下這就叫人去回絕了他。」
重紫抬手,「此事我自有道理,你不必管了。」
法華滅答應著退下。
亡月道:「皇后還是想去見他一面?」
重紫道:「你未免太有把握。」
亡月笑道:「夢姬說你們關係有些不清楚。」
重紫直了身,「你信她還是信我?」
「信她。」亡月撫摸她的臉,「可惜妳是魔,不可能叛離魔神,他卻是仙,怎會願意和魔在一起?妳得不到他。」
「不用你提醒。」
「去吧。」

雪早已化盡,水月城外風景又是一變,滿坡蒼翠。
白衣襯得遍身清冷,與上次雪地分別時的姿勢一模一樣,好像沒有動過似的,他就那麼從冬天站到了現在。
欲魔心倒在地上,閉著眼睛。
重紫御風而至,飄然落地,一縷長髮被風吹到唇邊,又被兩根纖長手指輕輕撩開,平添幾分妖嬈。
「你找我?」語氣透著曖昧。
出乎意料,洛音凡聽了既沒尷尬也沒生氣,只是轉臉看著她,漆黑的眸子不見底,仿佛要將她整個人裝進去。
欲魔心從地上爬起來,也不道謝,轉身就走。
重紫拉住他,「他殺了陰水仙,你不找他報仇?」
幾年不見,鬼面看上去已沒有先前那般猙獰,多了幾分安寧與祥和之氣,欲魔心淡淡道:「那是她自己選擇的路,我報什麼仇,給誰報仇?」
「但我是來救你的,你總不能就這麼走了。」重紫道:「聖君現在懷疑我跟他關係不清不楚,你一走,剩下我們孤男寡女的,難保不生出什麼閒話,到那時我可是有理也說不清的。」
欲魔心聽得張了張嘴,哭笑不得。
洛音凡臉一陣白,卻沒有說什麼。
欲魔心看看他,又看她,難得笑了聲,「你不是水仙。」
「我是。」見那人神色明顯一僵,重紫停了停,唇邊彎起嘲諷的弧度,「我說是,你會相信?誰都知道,他現在恨不能殺了我這個不知羞恥的孽障。」
「重兒!」
何等熟悉的語氣,略帶責備,略帶無奈的,她就是死上千百次,化成灰,爛成泥,也照樣能記得清楚。
重色看著他半晌,道:「記得了?」
洛音凡默認。
又是內疚?重紫更加好笑。這樣一個人,說他無情吧,明知改變不了什麼,明知無可挽回,他還試圖阻止,不自量力地想要救她;說他有情吧,說的話做的事無情至極,狠得下心,下得了手,她有今日,完全是他與那些人一手造成。你問他後不後悔,他肯定說不會,可是他會將內疚當飯吃,這不是自虐嗎?
既然選擇遺忘,今日記起來又有何意義?或者他應該再次遺忘才對。
重紫不說什麼了,轉身要走。
「重兒!」他終於開口,「妳要去哪裡?」
「當然是回魔宮。」
「那不是妳該留的地方。」
重紫沒有意外,「這話奇怪,我現在是魔宮皇后,不回去,難道要留在外頭?九幽還在等我,我出來太久,他會不放心的。」
九幽,又是九幽!明知她是故意,洛音凡依然聽得惱火,儘量維持冷靜,「九幽沒妳想的那麼簡單!」
「他是我丈夫,人人都知道他不簡單,是魔界最強的魔尊。」重紫揚眉,「怎麼,難道你在吃醋不成?」
丈夫?她承認那是她的丈夫?受了利用還不知道,他遲早會殺了九幽!洛音凡薄唇緊抿,眼睛裡幾乎要噴出火來。
欲魔心聽得有點傻,也有點想發笑,想不到她敢對曾經的師父這麼說話,分明是在故意氣他,這對師徒倒有些意思。
重紫收起戲弄之色,「洛音凡,你要見我,我已經來了,你還有什麼說的,一併說清楚才好。」
「跟我回去。」
「你知道不可能。」
「我帶妳走。」
笑意逐漸收起,重紫匆匆抬腳就走。
「他中了欲毒。」欲魔心忽然開口。
兩人同時僵住。
重紫慢慢地轉回身,喃喃道:「你說什麼?」
「他中欲毒多年了。」欲魔心確認,也是洛音凡修為太高,隱藏太深,所以到現在才看出來。沒有什麼比這更令他意外了,人人都道洛音凡是當今仙界修為最高的尊者,幾近於神,完美得沒有破綻,想不到這樣的人也會有欲望,被區區欲毒纏上,傳出去也算奇事一件。
謊言終被揭穿,俊臉刹那間白如紙,偽裝的鎮定再難維持,他整個人還是紋絲不動地、筆直地站在那裡,卻猶如失去了靈魂,剩下個空架子,只需輕輕一推,便能將他打倒。
欲毒,這才是最真實的答案,原來他中了欲毒,怪不得那夜他會失常,那根本就不是什麼走火入魔!原來他需要忘記的,不是她的愛,原來他對她……
重紫低頭,咬著帕子笑起來,笑彎了腰,笑出眼淚。
一個習慣以前道德和責任約束自己的近乎完美的人,突然發現自己竟對徒弟生出愛欲情欲,要他站在她面前,已經很羞憤很絕望了吧,所以他選擇騙她,傷害她,忘記她?
欲魔心驚疑,「妳……」
「我沒事,」重紫擺手,直了身,「想不到堂堂重華尊者也會被欲毒困擾,我還當他真像傳說中那麼無情無欲,你先走吧。」
欲魔心看著二人,果然遁走。
沉寂,凝固了空氣,凝固了時間。
重紫抬臉望著他,淚水滾落,表情僵硬,「你想告訴我什麼?你那天晚上真的是走火入魔?」
洛音凡臉更白,語氣反而平靜下來,「是。」
無論發生過什麼,都是錯的,都是不應該發生的,無論他愛與不愛,都改變不了師徒的事實。
「還在說謊,你真的不愛我?」重紫搖頭,「或者乾脆告訴我,你又忘了?」
「是我對不住妳。」
「還有?」
「不要留在魔宮。」
「跟你去冰牢?」
「我帶妳走。」洛音凡一字字道:「為師會辭去這仙盟首座之位,帶妳離開。」
「師父?」
曾經最神聖的兩個字,如今聽來,滿滿的盡是諷刺,令他倍感虛弱,無言以對。
一定要這樣?重兒?
對上他的視線,重紫沉默片刻,道:「你知道我想要什麼,還要帶我走?」
那是個足以毀滅他一世英名和半生榮耀的要求。
洛音凡搖頭,「我帶妳走,但……」
「但你不能給我。」重紫替他說完,「堂堂重華尊者捨身至此,只為帶徒弟離開,叫人感動,也成全了好師父的名聲。」
洛音凡艱難地動了動嘴唇,不知道該說什麼。
恢復記憶的那一刻,他的心幾乎就死了,不能回想劍下那雙毫無生氣的眼睛,不能想像被他放棄,她是怎樣的絕望。
如何解釋?如何能承認?
親手將她推到絕境,一滴鳳凰淚,忘記的卻是平生愛護有加的徒弟,自負如他,尚德如他,難以接受,更無法改變。他並非畏懼流言,而是這本來就錯了,叫他怎麼答應?
就算別人都以為他們那樣,他也不會真的就做出那樣的事,他永遠都是她的師父,愛上她已是罪孽深重,怎能再跟著糊塗?
可以盡一生陪伴她,可以永遠忍受面對她的難堪,甚至用性命償還她,卻不能答應那樣能要求,成就永生罪孽。
重紫盯著他半晌,笑了,「好啊,你先讓我封印你的仙力,我就跟你走。」
洛音凡不語,護體仙印閃爍兩下,消失。
一道魔印打在他身上。
筋脈受制,靈力再難凝集,仙界最強的尊者,此刻與尋常火無異,對他做任何事,他都沒有能力反抗。
重紫走到他面前,輕聲笑,「洛音凡,我騙你的。」
面對戲弄,洛音凡不意外,亦不生氣。
這樣,可以稍解妳的怨恨嗎,重兒?
「你知道我不會殺你,所以不在乎,」怒色一閃而逝,重紫低哼,眼波流動,泛起一絲惡意,「可是制住了你,仙門對付起來就容易多了吧?」
「重兒!」他果然開口。
「你這是求我?」重紫伸臂攀上他的頸,緩緩用力,迫使他傾身低頭。
嬌豔的唇越來越近,濕潤,晶瑩,帶著記憶回到當初那夜,洛音凡心一跳,立即閉目,皺眉。
輕軟氣息夾帶幽香隱隱,似蘭非蘭,似麝非麝,若即若離的唇,一切靜止在一個極暖昧的距離內。
最近,也最遠。
鎮定的臉上,有無奈,有羞愧,有忍耐,還有一絲隱藏的厭惡。
半晌,她鬆開他。
雙眉漸漸舒展,洛音凡鬆了口氣,重新睜開眼睛,臉有點熱。
為什麼緊張?不明白,或者是刻意忽略了。
重紫似笑非笑,「是不是想一劍殺了我這個不知羞恥的魔女?」
洛音凡直了身,不答。
重紫縮回手,後退,紗衣被風吹得飄起,一張臉依舊美豔不可方物,「你若早些說帶我走,我或許真的什麼都不要就跟你去了。可惜,你那個蠢徒弟已經死了,我現在是九幽的皇后,重姬。」
「看在你曾是我師父,待我有恩,還能為我內疚的份上,以前的事我都不予計較。如今,我的法力是父親留的,性命是大叔救的,地位是九幽給的,還有天之邢、燕真珠、陰水仙、秦珂,喜歡我的,連害我的都為我而死,我欠他們,卻唯獨不欠你,為什麼還要跟你走?」
她展開雙臂,很自然地在他面前轉了個圈,「想必你都猜到了,我的肉體早已殘破,只是以身殉劍,靠魔劍支撐,連魔都不是,你願意帶一柄劍走天下?可天魔乃是極端之魔,劍上魔氣遲早會讓我迷失心性,不是你能控制的,那時為了你的仙門和蒼生,你又將如何?再次將我鎖入冰牢,還是修成鏡心術,把我連同劍一起淨化了?」
洛音凡站在那裡,衣袍因風顫抖,聲音卻異常堅定,「不論是進冰牢,還是淨化,為師都會陪著妳。但眼下妳不能再繼續,逆輪尚且失敗,妳又怎會成功?這條路再走下去,只會萬劫不復。」
「我萬劫不復與你何干?」重紫輕撫終黑長袖,「捨棄仙盟首座,你以為你做的犧牲已經夠大,所以我就該原諒你?」
洛音凡愣住。
「不要再說帶我走是為了救我,你只是放不下你的責任。」重紫淡淡道:「你念念不忘的,還是你的仙門蒼生。你害怕,因為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是你的罪孽。你做這些,只是為了彌補你的過錯,你後悔沒有趁早殺了我,那樣你就可以一邊內疚,一邊看天下太平……」
「重兒!」不是這樣!
「我什麼都沒有了,必須要得到更多!」重紫語氣陡然變得冰冷,暗紅眸子裡彌漫一片妖魅殺氣,「走到今天這一步,我不能甘心!虞度他們逼我入魔,我就滅了仙門,讓六界入魔!」
見她魔意漸重,洛音凡心驚,「重兒,不可任性!」
「我任性?」重紫仿佛聽到了最大的笑話,「洛音凡,分明是你虛偽!你口口聲聲說帶我走是為了蒼生,是要救我回頭,可是你難道真的一點也不想要我?」
洛音凡緊抿薄唇,目中已有痛苦之色。
愛,卻不能要,這份愛也就變得不堪了,因為它不該產生。
「不要胡鬧了。」
重紫了然一笑,閃至他身旁,輕輕在他頸間吹氣,「你的欲毒為何清除不去?你怎麼不說?」
「這不重要。」
「我嫁給九幽,你真的一點兒不在乎?這些年我在魔宮夜夜與九幽親熱,你真的一點兒也不吃醋?你要帶我走,真的與他沒有一點兒關係?」
「夠了!」聲音冷徹骨。
洛音凡握得雙拳作響,勉強克制衝動,否則他不能保證會不會狠狠扇她兩巴掌,讓她清醒,讓她看清自己做了什麼荒唐事,看清她在他面前說這些不知廉恥的話的樣子!看清那個卑鄙的九幽的真正目的!
重紫無視他的反應,轉到他面前,仰臉望著那雙不見底的黑眸,「你以為天下只有你洛音凡值得我喜歡?九幽完全可以替代你,他足夠強大,長得也不比你差,會保護我,疼我,每次我醒來的時候,都在他懷裡……」
啪的一聲,一記響亮的耳光。
重紫被打得側過臉,彎了腰。
手打下去,洛音凡便知自己又要後悔了,再想到她在別的男人身下承歡的情景,天生潔癖被勾起,禁不住又是一陣厭惡,後退兩步。
臉色逐漸浮現指印,重紫已經感覺不到痛,扶著大石慢慢地重新直起身體,看著他坦然道:「當初仙門追殺,我跟著他活到現在,你呢?你做了什麼?親手殺我,打斷我的骨頭,還是把我關進冰牢,用鎖魂絲毀我肉身?沒有陰水仙,沒有天之邪,沒有秦珂,我早就不在世上了!九幽是利用我又如何?他護我,給了我地位,你愛我,卻只能給我傷害,你有什麼資格生氣,又有什麼資格嫌棄我?」
錯了,他又錯了!洛音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緩緩閉上眼睛。
什麼時候,他竟然淪落成一個責怪徒弟、打徒弟發洩的師父了,是他心有邪念,怎麼可以傷害她來掩飾過錯?為什麼在她面前一再犯錯,為什麼他就控制不住?
心早就死了,可看到他嫌棄的樣子,依然會冷。
重紫後退,「洛音凡,不要說什麼救我回頭,我不需要!不要做出一副救世主的樣子,你對得起你的仙門蒼生,可是傷到了我。我能理解你的決定,但不會原諒你,除非南華山崩,四海水竭!」
不要走,不要回去。
瘦弱的身影逐漸遠去,洛音凡抬了抬手,終究還是無力地垂下。
魔宮之夜,亡月已經等在了榻上,紫水晶戒指在黑暗中閃著幽幽的光。
見到重紫,他抬起左手,重紫不由自主走過去,順勢坐到他膝上,躺到他懷裡。
他身上並不暖和,陰冷,有種壓抑的感覺,兩條手臂將她牢牢圈住。起初重紫差點兒睡不著,可是日子一久,漸漸也就成了習慣,不僅如此,這懷抱似乎總透著股神秘的誘惑力,吸引著她,像上了癮似的,反而越來越離不開。
重紫道:「我的魔性好像越來越重了。」
亡月低頭在她臉上蜻蜒點水般吻過,「這是好事,皇后。」
重紫盯著他,盯著他的臉,在紫水晶光芒映照下,高高的鼻樑略有陰影,那本該長著眼睛的地方仍被斗篷帽遮得嚴嚴實實。
「想看我的眼睛?」
「看到你的眼睛,住何事你都可以答應?」
「無戲言。」
「你到底是誰?」
「妳的丈夫。」
重紫迅速伸手去掀那斗篷帽,卻被他以更快的速度捉住,「皇后,耍賴是不行的。」
重紫淺笑著縮回手,「我只是想摸摸丈夫的臉,怕什麼?」
「那要等到妳把自己獻給我的那天。」
「聖君與其每夜都在這兒坐懷不亂,何不過去叫夢姬伺候?」
「我對妳更感興趣。」
「聖君願意侍寢,卻之不恭。」重紫懨懨地側過身,在他懷裡尋了個更舒服的位置,閉上眼睛睡了。

天災頻頻,帶來饑荒,曾經熱鬧的村落,如今滿目荒涼,處處枯井斷壁,青苔爬上牆,蛛網織上門,院裡生出野草雜樹,村民死的死,走的走,剩下的沒幾戶了。
泥牆木窗,茅簷低矮,小小兩間房,周圍是一圈用篾條織成的籬笆。白髮老人吃力地從井裡打了水,提到院子裡菜地旁,一瓢一瓢澆地頭的菜。
樹後似有人影閃躲。
餘光瞟見,老人連忙定睛去瞧,大約是老眼昏花,那女子滿頭暗紅色長髮忽然變成了黑髮,一張臉美麗又眼熟。
老人呆了半晌,總算認出來,「妳是……小主人?」
重紫沒有回答。
「來看阿伯了!站在那兒做什麼?」老人驚喜萬分,將水瓢一丟,過去打開籬笆門,「讓阿伯看看,長這麼高了!變成大姑娘了!」
重紫走進院子,不動聲色地打量四周,「阿伯這些年還好?」
「好好。」老者拉著她,眼淚險些掉下來,「這兩年氣候古怪,聽說出了個凶魔作亂,仙長們都在想辦法對付,阿伯就怕妳出事。」
他還不知道那個很可怕的魔就是她?重紫側臉笑道:「幾年沒能來看阿伯,阿伯生我的氣嗎?」
「生什麼氣,小主人勤奮修行是好事。尊者前日來過,都跟我說了,小主人一直在閉關。」老人轉身去尋凳子。
重紫抬手一指,地上出現條長凳。
老人驚喜,贊她法術厲害。
重紫沒有表示,扶著他坐下,轉臉看著菜地道:「不是送了糧米嗎,阿伯何必做這些?」
「真是妳送的?尊者果然沒騙我。」老人欣慰,「阿伯哪裡吃得完,自那魔頭出世,年景不好,外頭餓死的人……唉,阿伯反正閒著,種點東西,將來捨出去也算給妳積德,教妳早些修成仙。」
重紫聽得微微笑,點頭,「那改日我多送些來。」
老人制止,又細細詢問她許多事。
重紫不慌不忙一一作答。
老人聽得連連點頭,歎道:「我說跟著尊者沒錯,難得遇見這樣的好師父。前幾日我害病,他老人家特地送了藥來,還說你出息了。」
修成天魔,當真出息了,重紫忍不住笑道:「我過得很好,嫁人了呢,他沒告訴阿伯吧?」
「什麼?」老者驚得瞪眼,隨即轉為喜悅,「這麼大的事,竟不告訴阿伯一聲,幾時嫁的,是哪家的小子?」
重紫赧然:「他很忙,來不了。」
「忙也要來的。」陰沉的聲音響起。
老人嚇一跳,轉臉看,不知何時,院子裡站了個神秘的男人,全身幾乎都裹在黑斗篷裡,連眼睛都沒露出來。
「你……」
「我就是那小子,我叫亡月,也來看阿伯。」
老人連忙看重紫,見她點頭確認,才鬆了口氣。大約是覺得他裝束太古怪,又陰森可怕,老人始終有點膽怯,不敢去拉他,只隨便問了幾句話,越發不安,終於忍不住把重紫拉到一旁,低聲道:「阿伯看他,心裡有些不踏實呢。」
「不像好人?」重紫笑起來,「阿伯放心,他就是性子有點古怪。」
老人點頭,半晌惋惜道:「阿伯原是盼著妳能找個像尊者一樣的夫君,好好照顧妳,也罷,妳是個聰明孩子,心裡有數,找的人一定不錯。」
重紫含笑道:「我先前也那麼想呢,可現在我才發現,還是亡月這樣的好。」
老人展顏,「看人不能光憑眼睛,阿伯知道。」
重紫扶著他道:「此番是趁空閒來看阿伯。今後我又要閉關,不能常來了,阿伯要保重。」
老人笑道:「阿伯不缺吃穿,有什麼可擔心的,小主人仔細跟尊者修仙……」
「她現在不會跟別人,只能跟著我了。」悄無聲息地,亡月出現在二人身後,伸手攬過重紫的腰。
重紫倒沒怎麼,倚在他懷裡笑,「你別嚇到阿伯。」
老人還真的被嚇了一跳,看二人這親密情形,始終覺得不太對勁,驚疑,「尊者不是說……」
重紫眨眼道:「我現在嫁了亡月,當然跟著亡月了。」
亡月笑道:「我是好人。」
老人輕聲咳嗽,「也是,也是,你們小倆口夫妻和睦,好好過日子,我就放心了。」

自天魔現世以來,連年災難,大地人煙荒蕪,又是一度青山綠水,始終不聞樵子歌聲,林木幽幽,雜草叢生,沉浸在一片冷清寂寞裡。
青石板小道,年輕的長生宮弟子佩劍行來,滿臉明朗歡快。
忽然一陣風掃過,前面樹下現出兩道人影。
修仙之人向來警覺,感應到魔氣,那弟子立時停住腳步,右手按劍,鎮定地看去。
一男一女,並肩而立。
女子鳳眼迷人,暗紅色長髮堆起雲髻,輕薄的絳黑紗衣拖在身後,佩飾華貴,恍若神妃,半截小臂露在外頭,雪白晶瑩如玉,上面戴著幾個不同顏色不同質地的鐲子。身旁的男人比她高了整整一頭,卻是從頭到腳都被黑斗篷裹著,只露出蒼白優美的尖下巴,神秘貴氣。
時隔幾年,記憶依舊深刻,那弟子不費任何力氣便認出她,臉白了,「妳……紫魔!」
原來他就是當初被她救下的少年。
重紫看著他微笑,「又見面了。」
那笑容太美,美得帶有毀滅性,少年居然愣了好一會兒,反應過來之後更加羞慚害怕,手顫抖著,連劍也拔不出來了。
重紫朝他走去。
「妳別過來!」少年驚慌後退。
他越是這樣,重紫越不理會。
眼看退無可退,少年終於記起遁術,倉皇念咒想要逃走,卻被周圍結界擋了回來,頓時嚇得直哆嗦。
重紫失去興趣,轉身道:「算了吧,免得他為保清白自尋短見,叫人看到,還以為我青天白日強搶少男。」
亡月問道:「忘恩負義的人,妳不想懲罰?」
重紫道:「懲罰他有用嗎?是仙門要殺我。」
「沒有他回去報信,仙門就不會那麼快找到妳,妳也不會那麼快入魔,或許還留在那座山上,守著小茅屋清淨度日。」亡月出現在她身旁,沉沉的聲音透著奇異的蠱惑力與煽動力,「妳救了他的命,他卻出賣妳,對這樣的人妳還要心軟?」
重紫臉一冷,眉目間隱約浮現煞氣,竟被激起三分魔意。
「煞氣天生,但妳並沒有殺過人,他們仍一心置妳於死地,這些忘恩負義之徒反而活得好好的,魔,應當有仇必報。」
「該殺!」重紫面無表情舉右手,手心有光芒閃現,瞬間化作一柄藍色小劍向少年刺去。
她已經是魔,還用顧忌什麼?害她的人都不能放過!
藍劍無聲襲至咽喉,就在少年即將被嚇暈的瞬間,一柄長劍自旁邊飛來,替他擋住了攻擊。
看到那人,重紫魔意退了兩分,「洛音凡,你總跟著我做什麼?」
洛音凡令那弟子離去,然後轉臉看她,有點悲哀,心內陣陣絕望。
她說得沒錯,自從肉身殘破以身殉劍後,她就變成了真正的魔體,心智已經開始被魔氣擾亂,這麼下去,她遲早會變成徹底的魔,行事極端,濫殺無辜。而害得她失去肉身的,恰恰是他。他能怎麼辦?終有一日,他會再次傷她,這何接受得了?
重紫彎彎唇角,目中盡是嘲諷之色。
這個人總是自負又可憐,時刻做出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他不想對她下手,又要阻止她殺人,他以為他救得過來?她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不成?
「你以為你能救多少人?」
「救一個便是一個。」
重紫轉身拉亡月,「我沒那閒工夫陪他玩,還是回去吧。」
洛音凡這才留意到旁邊的亡月,頓時怒氣橫生,眼底一片濃濃的殺機,「九幽!」
若非這個人引誘,重兒就不會入魔,不會執迷不悟走上這條路,師徒二人更不會變成現在這樣!沒有他,她就不會留在魔宮,只會乖乖跟自己回去!他分明是在利用她,他竟敢對她……
恨欲高漲,仙心頓生魔意。
逐波劍凝聚平生數百年仙力,飛至半空,掀起氣流如浪花,白浪鑄成高牆,將二人圍在中間,封死所有退路。
頭頂忽現陰影,重紫下意識仰臉看。
氣浪澎湃,一柄長約數丈的駭人的巨劍高高懸於半空,帶著五彩仙印,朝亡月直壓下來。
「極天之法,殺道。」亡月道,「皇后,他是真的想殺我了。」
「你能敵嗎?」
「那要看皇后肯不肯出手相助。」
劍影越壓越低,亡月不慌不忙平抬雙臂,周圍氣流卻不見任何異常,似有力量,又似全無力量。
重紫有點驚奇,也暗暗凝聚魔力去抵抗。
然而就在這當口,那片無形壓力猛地撤去,頭頂巨劍消失得無影無蹤,氣流鑄成的高牆迅速崩塌,對面那人身形微晃兩下,終是忍不住皺眉捂住胸口,強大仙力反噬,終受重創。
重紫臉色一變,收招上前去扶。
恨欲迷心竅,恨她,恨九幽,恨自己,體內欲毒瘋狂蔓延。洛音凡氣怒之下理智全無,奮力推開她,以逐波勉強支撐身體,咬牙吐出幾個字,「妳……給我滾!」
黑眸失去焦距,他踉蹌著後退幾步,終於倒下。
亡月道:「是欲毒。」
「我帶他去找欲魔心。」重紫匆匆說完,抱著他消失。

第五十六章 星殞
欲魔心隱居的地方是個不起眼的山谷,重紫帶洛音凡趕到時,谷內空無人影,兩間茅屋門郡大開著,殘葉滿階,蛛網結上了門框,看樣子欲魔心已離去多時。
重紫正著急萬分,忽然發現屋內桌上擺放著一個玉瓶,於是連忙扶了洛音凡進去,將他放在床上躺好,取過玉瓶細細查看。
瓶口有獨特封印,未曾破壞過,裡面裝著藥粒,桌上還寫著兩行小宇,欲魔心應是早已料到他們會來。
重紫拿著藥走到床前。
戾氣已退,臉上又是一派安詳,淡然的與世無爭的氣質,使他看上去永遠那麼遙遠,那麼高高在上,無愛無恨,無情無欲。
這樣的他,令她又愛又恨,她恨不能把那張面具一樣的表情撕下來,讓所有人看清他的真面目,那個憤怒的他,嫉妒的他,眼裡滿是愛欲的他!
受傷的根本不是他,是她。
愛,是她受傷;恨,也是她受傷。
傷心?無傷不是心。
重紫坐在床沿,伸手拂上他的額,撤去法力。
不消片刻,洛音凡逐漸蘇醒,睜眼見床前人影,一絲欣喜自黑眸中劃過,隨之而來的卻是驚天怒氣。
九幽!她就這麼信任九幽?幫九幽對付他?
洛音凡重新閉目,以免又控制不住對她發火。
平生所有自負與驕傲,刹那間盡被摧毀,伴隨著無盡的悲哀。近千年的修為,到頭來竟受制於區區欲毒,他現在的樣子,談什麼救她,沒有她,他恐怕早已死在九幽手上了。
看他這樣,重紫暗暗苦笑。
對徒弟有愛欲,對他來說已經是很大的打擊,何況還當著她的面欲毒發作,尊嚴盡失吧。
也罷,意料中的事,她不在乎。
「解藥在這兒,每隔一個時辰服用一粒。你中毒太久,須用三粒才能根除,期間要以仙力催動藥性,我在外面替你護法。」
「重兒!」沙啞的聲音,語氣是少見的乞求。
重紫停住腳步,「我的肉體早已不能支撐魂魄,就算現在答應你什麼,將來魔氣迷心智,遲早也會魔性大發,那時會變成什麼樣子,會做什麼,恐怕都由不得我,你求我,是求錯了人,難道要我殺了自己不成?」
洛音凡搖頭,卻不能反駁。
他想說他並非為仙門才求她,但不可否認,這也是他想帶她走的最終目的之一,守護仙門蒼生是他此生的責任,可他也不能放棄她。
重紫忽然回身,「那天晚上,你真的是走火……」
「那不重要。」洛音凡斷然道,「一切都是我的錯,妳若恨,可以殺了我……」
重紫看著他半晌,鳳眼中溫度慢慢地散去,「你的死不代表什麼,我照樣會上南華摧毀六界碑!沒有你,你以為仙門能支撐多久?」
洛音凡無言以對。
重紫道:「你中毒是否為我,姑且不論,現在解藥給你了,我們從此兩不相欠,三年之約將滿,我很快會攻南華。」
目送她出門,洛音凡心情複雜,忽氣忽悲,無數思緒如線頭,剪不斷,理不清,不知道究竟想了些什麼。大約兩個時辰過去,最後一粒解藥服下,體內欲毒驅除了十之八九,照他的修為,殘餘的那絲已無須用功,一個時辰後自會消解了洛音凡起身走出門,發現外頭已入夜。
她走了?
心微緊,下一刻又迅速放鬆。
背對著月光星光,老樹幹陰影裡,縮著團小小的人影。她孤獨地倚著樹幹,沉沉昏睡,仿佛很疲倦的樣子,直到察覺有人走近,才本能地動了下,可是很快又繼續睡去了。
因為知道是他,就像他從不擔心她會對自己下手一樣,幾番起殺意,她還能卸下防備,是不是代表她潛意識裡還願意信任他?
洛音凡半是驚喜,半是淒涼,情不自禁俯身將她抱在了懷裡。
重紫下意識緊緊抓住他的衣裳,蜷起身體,將臉往他胸前埋。
長大了,身子卻還是輕得可憐,令他想起四海水畔那片小小白羽,腰肢柔弱如嫩柳,生怕用力就折斷,高高的髻鬟,美豔的小臉,渾身華貴,可是那樣的美,始終透著種殘破和冷棄的味道。
這是他的徒弟,曾經說要守護他的孩子,曾經戀著他陪著他的少女。
她不知道,無論她犯了什麼錯,無論她變成什麼樣子,自始至終,她都是他的徒弟,他怎麼能不管她,怎麼能任她一個人走下去?
洛音凡緩步走進房間,坐到床上,雙臂仍小心翼翼地、牢牢地將她圈住。
呼吸均勻,正如當年每次受傷的時候,她都安安靜靜躺在他懷裡,生怕惹他擔心。
迄今為止,傷她最多最深的人是他。
兩生陪伴,他看著她長大。淘氣的孩子,會用冰台墨在他的信上畫隻大烏龜,會擅自修移魂術,失敗後拖著靈鶴的身體灰溜溜地來找他幫忙;卑微的少女,會默默陪伴他侍奉他,會裝作玩耍的樣子,坐在四海水邊等候他歸來;任性的少女,不惜傷害自己也要留在他身邊……
她的依戀如此美好,如此沉重,他背負著,也享受著。
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為什麼一定要改變?
不知道過了多久,懷裡重紫猛地一個戰慄,反射性抱住他,死死地抱著,好像溺水的人抱著塊浮木。
做噩夢了?洛音凡微愣。
「重兒。」他低低地喚,只有自己聽見。
重紫迷迷糊糊瞇了下眼,看到一片白,於是又放心地睡過去了。
洛音凡正鬆了口氣,忽然聞又全身僵硬。他聽到她喃喃的聲音,有點含糊,可是不難分辨,「天之邪?」
心沙瞬間冷了,冰冷到極點。
天之邪!好個天之邪,魂飛魄散也還要留在她心裡!她不是應該恨他的嗎?要不是他屢次設計,自己和她就不會走到現在這個地步,是他逼得自己親手傷害她,是他害得她離開自己身邊,她卻還在猛力念著他!看這情形,她是經常這麼親密地睡在他懷裡。
不知好歹的孽障!九幽,天之邪,這些利用她的人,竟比他這個師父還重要還值得信任?她還記得她是誰!
洛音凡握緊手,全沒想過所有人都想殺她,連他也忘記她的時候,陰冷的魔宮裡,是那個人陪在她身邊,給了她最後的溫暖和依靠。眼下磅礴的怒氣,讓他恨不能一掌結束了她!
懷中一輕,瞬間人已不見。
重紫現身門口,無奈苦笑。方才突然迸發的強烈殺氣,將她從夢中驚醒,這算不算洩露了他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對於取捨,他向來很理智。
事到如今,無需多言。
她轉身,「我走了。」
門砰地關上,氣流形成牢不可破的結界。
白衣無皺褶,眨眼之間,他已經站到了她面前,黑眸冰冷,閃著危險的光,與平日的淡然大不相同。
重紫沒有躲,「又要殺我拯救蒼生?」
洛音凡面無表情,抬手。
要打她?重紫下意識閉目。
突如其來的吻,狠狠落上她的唇。
愛與恨,嫉妒與憤怒,在這一刻全部爆發。背負著道德的譴責,這是個懲罰性的,報復性的吻,毫不溫柔,甚至近於粗暴,他捧著她的臉,幾乎是用盡力氣在吮咬,半是快意,半是痛苦。
為什麼要逼他,為什麼要讓他看清心底那些不倫的感情?沒有她,他還是那個睥睨六界的尊者,一路雲淡風輕走下去,沒有多餘的愛恨,沒有多餘的在意,永遠做個無情的神仙,又怎會這麼矛盾痛苦?她用她自己來逼他,逼他面對,逼他認罪,逼他投降!
可以,她贏了!
九幽皇后不夠,她還躺在他懷裡叫另一個男人的名字,他投降了!
她要的不是這個嗎?他給她!這樣總該滿意了?他陪著她一起下地獄,陪著她一起萬劫不復!
體內殘留的欲毒流竄,瘋狂肆虐,是愛欲,是恨欲,已經說不清。
不再壓制,只是放縱。
他在做什麼?重紫有點恍惚,期待已久的一刻終於到來,敏感的心卻在慢慢破裂,碎成一片片,化為冷塵死灰。
不能,那是欲毒,他在恨妳!
明知如此,還是忍不住要淪陷,那夜的記憶重回腦海,重紫呼吸急促,情不自禁攀上他的頸,踮起腳尖,整個人掛在他身上,努力承受,好像一根快要被狂風暴雨摧折的柔弱的小草。
相信。相信他愛妳,絕望地想要相信。
高高的鼻樑毫不憐惜地壓著她的鼻子,幾乎令她窒息,瘋狂的索取,嬌嫩的唇瓣被咬破,疼痛難忍,舌尖在猛烈的攻佔攪吮下已近麻木,纏綿,也殘忍。
小手摸索著,無意識地滑進他衣衫內,冰涼,卻足以燃盡他所有的理智。
擁抱著,相互撕扯著,衣衫褪至腰間。
肌膚暴露在空氣中,手指感受到柔滑曲線,口齒間嘗到血的甜腥味,和一縷淡淡的幽香,好像仙門大會那夜她親手遞來的那杯醉人的流霞酒,她不知道他喝過……
這是她的味道?
洛音凡陡然清醒,猛地推開她,踉蹌後退,直到後背倚著牆才站穩,驚痛地閉上眼睛。
做什麼?他這是在做禽獸不如的事!
一直用來自欺欺人的謊言,被事實毫不留情地擊碎,所有模糊的或者刻意想要模糊的東西,在這一刻都赤裸裸地暴露在了面前。
是,他對她不止有過度的愛,還有著醜陋不堪的欲望,欲毒、救贖、報復,其實都是他想要她的藉口!對九幽下殺手,是因為他嫉妒,他恨她與別的男人親密,恨別的男人可以得到她,唯獨他,可以愛她、寵她、擔心她、保護她,卻萬萬不能要她。
兩生愛戀,他拒絕著,可也從來沒有真正責怪過她,他願意包容她的一切任性,然而,她給的愛太多太濃烈,讓他情不自禁也跟著陷進去了,以致淪落到無視倫常不知廉恥的地步!
不能接受,努力維繫的原來是這樣一種關係,他不能容忍這樣的自己,更不配被她愛,他這麼對她,置二人這段感情於何地!
欲毒,是欲毒!
藥瓶淩空飛入手中,他倉促地倒出裡面所有剩餘的解藥,不論多少盡數咽下。
重紫有點癡,全然忘記身體半裸,「師父。」
「穿上!」他彎腰喘息,咬牙吐出兩個字。
不要這樣,重紫搖頭朝他走過去,紅腫的唇沁出斑斑血跡,似一朵即將開敗的花,豔極的頹廢,卻引人沉淪。
「站住!」手臂抬起,硬生生將她隔離在無形的屏障外,他迅速側過臉,幾乎是吼出來,「走!」
狂躁的語氣帶著平生最盛的怒意。
他愛她,想要她,她看到了,看到了又怎樣?
曾經以為能控制能糾正的感情,突然間變得不可收拾,親眼見證自己的失敗,親眼見到自己為她失控,他竟惱羞成怒。
順著他的手,重紫低頭看自己,看著自己完美得可怕的身體,慢慢地醒過神。
有個聲音在笑。
軀體殘破,妳就靠一柄劍支撐,連魔都不是,他如何接受妳?
是妳想錯了,一切只是因為欲毒,其實他愛妳並沒有那麼多,不過那點愛欲被欲毒放大了而已。妳呢,妳的愛是什麼?用仙門蒼生威脅他,利用師徒之情強迫他,用他的內疚逼他接受妳,妳的愛太沉重,沉重到可以毀掉他,他的厭棄有什麼錯?
如果愛只能帶給他痛苦,那麼,這份愛留在世上就真的是恥辱。
重紫默默地拉起衣裳,將身體裹住,緊緊裹住,顧不得尋門的方向,轉身胡亂穿牆離去。
抬眼發現不見人,洛音凡愣了片刻,白著臉追出去,「重兒!」
藩月如燈,重紫匆匆御風出穀,沒頭蒼蠅似的亂走一陣,忽然停住,無聲落於樹梢。
「孽障,哪裡走?」數條人影現身,正是虞度、閔雲中與另外幾派掌門,還有數十名弟子。
劍陣大擺,青光白光耀眼,不知有些什麼法寶。重紫也懶得去細看,長袖橫掃,打落數十名弟子,「就憑這破陣,你們以為奈何得了我?」
閔雲中以浮屠節指她,「紫魔,妳叛出南華,墮落入魔,時至今日還不肯悔改,必將自食其果!」
重紫沒有反駁。
這些虛偽的人,口口聲聲罵她十惡不赦,她當真殺過誰嗎?他們每個人手上的性命恐怕都比她多吧,天生煞氣,就是她的錯。
「自食其果,我等著那天。」她優雅地挑眉,「別忘了,我現在隨時可以召喚虛天之魔,區區劍陣算什麼。」
虞度道:「三年之期未滿,你要毀諾?」
「我與他的約定,原來你們都知道。」重紫笑道:「那也無妨,三年期滿,我會毀滅仙界,連你們一塊兒殺盡。」
「混帳!」閔雲中怒罵。
法寶光芒大盛,劍陣即將發動,重紫心知必須先發制人,於是左右掌動,直取東南角的離火宮英掌門,口裡冷笑,「不自量力跟我鬥,找死!」
想不到她身法這麼快,英掌門閃避不及,立受重創。
虞度喝罵:「孽障敢傷人?」
「怕什麼,還沒死呢。」重紫言語戲弄,其實半點不敢耽擱,急速外掠。
「想走?沒那麼容易!」閔雲中見狀飛身上去,補了東南角英掌門的缺位,將她重新困入陣中。
這是南華有名的殺陣,兇險至極,尋常魔王定然伏誅了,然而再完美的劍陣也會有破綻,重紫早已今非昔比,鎮定地擋過幾個回合,魔之天目開,凝神查看。
此陣果真高明,幾位掌門親自掌陣,弟子們扶陣,配合得滴水不漏,唯有東南角閔雲中是臨時補上的,對此陣明顯不熟。有弱點,就意味著遲早會出錯,而今之計,要麼繼續耗下去,等待劍陣變化時露出破綻,要麼拼著挨明宮主一掌雲中,儘快脫身。
一個不在乎自己的人,自然會選擇最簡單而不是最好的辦法。
重紫毫不遲疑,指尖彈出一道紅光,直取東南角。
「重兒住手!」洛音凡追來便看到這情景,大駭,急忙拋出逐波擋下她的攻擊。
閔雲中既無事,重紫被逼回陣內,身後明宮主掌力已至,眼見招架不及,忽聽得一聲悶響。
洛音凡救下閔雲中,來不及再出招,索性替她受了這一掌。
論術法對陣,他洛音凡的確六界無敵,一分力當作十分使,然而眼下這掌根本是硬碰硬,毫無技巧可言,明宮主活了一千三百多年,功底擺在那裡,此刻又盡了全力,委實非同小可。
虞度大驚,「師弟!」
身負近千年修為,受傷不至於太重,洛音凡顧不上檢查傷勢,迅速抬右手淩空一劃,仙力直衝東北角,刹那間法寶光滅,劍陣告破。
重紫並無喜色,站在旁邊冷眼看。
「這孽障早已不是你門下,輪得到你來護短?」閔雲中氣怒。
「師叔錯了,她是我洛音凡的徒弟,有罪我自會處置,但要殺她……」洛音凡拭去唇邊血跡,停了停,冷冷吐出三個字,「先殺我。」
他向來說到做到,這種話都說出來了,可見是鐵了心維護到底,眾人都不好再動手,面面相覷。
知道他的脾氣,閔雲中也不願在這種場合下起爭執,半晌冷笑逍:「好得很,她方才出手你也看見了!」
洛音凡道:「她只是想逃命,並非要殺師叔。」
「你太自以為是了。」重紫忽然開口,「我是打算殺了他破陣。」
洛音凡搖頭,這倔強偏執的性子,別人不瞭解,難道他還不清楚?鎖魂絲未除,她傷誰都會同樣傷到自己,他救閔雲中,也是在護她。
他移開視線,半晌道:「我帶妳走。」
此話一出,眾人都傻了。
堂堂仙盟首座,公正無私的重華尊者,為了一個入魔的徒弟,竟說出這樣的話,維護她到這種地步,委實叫人不敢相信。
萬萬想不到他當著這麼多人說出來,完全置自己和南華名聲於不顧,閔雲中險些氣得暈過去,待要呵斥,卻被虞度制止。畢竟重紫已是天魔之身,隨時可以召喚虛天之魔,那樣後果將不堪設想,她之所以遲遲不肯那麼做,答案不用猜。事情到了這一步,須暫且穩住她再說。
重紫看著他,三分意外,七分了然。
這個「走」字,代表著什麼樣的允諾,別人不明白,唯有她知道,不論是為仙門蒼生,還是為救她,他真的做到了極致。只是既然不能接受,又何必強迫自己,將來後悔痛苦,然後恨她,這一切又有什麼意思?
重紫淺笑,「我已改變主意了。」
洛音凡聞言,心立即沉了下去。
方才她匆匆離開,他便知自己又做錯,又傷到她了,傷得太重,恐怕再也沒有挽回的機會。其實他自己都弄不明白,突然答應她,是因為內疚,因為責任,還是因為別的。
想要說什麼,卻無從說起。他只得歎了口氣,將一件東西淩空送至她面前。
小小短杖,在星月下散發著淡淡的熟悉的光暈,不如以前美麗,可是終究獲得新生,再次有了生氣。
救它的人,定然費了不少心力。
重紫目光微動。
他站在那裡,等她回應,期待的。
還願不願意接受?還肯不肯再原諒一次?
……
重紫靜靜地看了半晌,伸手取過。
心中大石落地,洛音凡暗喜,下一刻卻又臉色大變,失聲道:「重兒!」
魔光盛,但聞淒淒慘慘一聲輕響,原本就脆弱的短杖再次失去生機,變作徹底的死物。
她毀了它!她竟然親手毀了它!
「妳……做什麼?」聲音有了一絲顫抖,他不可置信地看著那手。
「它早就這樣了,是你不肯面對現實。」重紫將星璨丟還給他,「自從你用鎖魂絲毀我肉身,說我不再是重華弟子那一刻起,你我就已經不是師徒了。而你,遲到現在才想要補救,我難道該感動嗎?」
洛音凡看著手中星璨,有點失魂落魄。
他親手贈她的法器,千方百計才使它恢復靈氣,她怎麼可以!她不肯再為了他忘記委屈,她真的不認師父了?
「你無非是內疚,要我原諒你也容易。」重紫視線掃過眾人,輕描淡寫,「我落到今日,是仙門逼的,只要你殺了這些人,以身殉劍,跟我入魔,我就隨你走,怎麼樣?」
這番話太過分,眾人聽得氣悶,倒並不擔心,若是別人,或許真會那麼做,可這個人既是重華尊者洛音凡,就絕對不會。
「這魔女心腸歹毒,還要花言巧語!」閔雲中罵道,「她既然不認師門,護教又何必顧念情分?」
重紫不理他,看著洛音凡。
洛音凡沒有回答,因為知道她不會真讓他這麼做。
「我這麼說,只不過想讓你明白,你那麼在意你的責任,我也有我的使命。」重紫微笑,「兩世師徒,我愛的,我求的,都不值得。我現在是魔宮皇后,效忠魔神,需要為我的子民開闢更多的領地。洛音凡,你當初為了仙門蒼生捨棄我,遲早有一天,我也會為別的捨棄你。你要守護蒼生,我要六界入魔,仙與魔的較量,就讓我們來結束。」
話音方落,她飛快抬手朝自己胸口重重拍下!
對英掌門出手時,鎖魂絲已經起了作用,再加上這一掌,鮮血立時沿嘴角流下。
欲毒已解,心仍是奇痛無比,痛得全身哆嗦,那種感覺讓洛音凡覺得真實,讓他覺得自己其實是個人,是個徹徹底底的凡人。
他立即過去抱住她。
「重兒!」除了這兩個字,竟再也說不出話。
鎖魂絲!替她解鎖魂絲!
終於想起該做什麼,他倉促地去扣她的手腕。
她卻似感覺不到痛,用力推開了他,伸手抹去血跡,喘息後退,「就憑他們還殺不了我,這一掌是還你的。洛音凡,你不必可憐我,我的愛你可以不接受,你的內疚我也同樣可以不用理會。你對我做的,已經抵過了你的恩情,從此你為你的仙界,我為我的魔宮,無須講什麼情面。」
兩生師徒,還是走到了盡頭,剩下刻骨的悲愴。洛音凡面無表情地望著她遠去的背影,眼中一片死寂。

亡月沒有在榻上等她,而是站在魔神殿內,遠遠看去就像是一尊黑色神像,正好使大殿顯得不那麼空曠。
「皇后。」
「聖君今日不來侍寢,我竟睡不著。」
「妳沒有殺洛音凡。」
「我為何要殺他,我要他親眼看六界入魔。」
「相信他馬上就會看到,皇后準備好了嗎?」
重紫意外,「我自然無妨,但如今仙門防守嚴密,憑我們的實力,要攻上南華根本不可能。」
亡月點頭,「眼下之計,唯有請皇后召喚虛天之魔。」
重紫不贊同,「虛天萬魔百年才能現世一次,眼下時機未到,召喚它們為時過早,萬一仙門早有準備,只會白白犧牲,聖君太性急了。」
「不愧是逆輪之女,誰也小看妳不得。」
「別提什麼逆輪,我從記事起就沒見過他一眼,還真會把他當作父親不成?」重紫似笑非笑看著他,「是你每夜用魔氣惑我心智,所以我近日偶爾會失常。」
亡月沒有否認,「魔,不需要太多感情。」
「你打算怎麼做?」
「只要皇后用血咒召喚虛天萬魔,然後將它們交與我調遣,其他的一切,我自有安排。」
重紫笑了,「我讓它們聽命於你,你還用得到我?」
「我向魔神發誓,」亡月笑道:「我的皇后,我只會成就妳,不會害妳。」
重紫驚訝,沉默了。
亡月道:「魔界沒有人敢欺騙魔神,妳不信?」
重紫沉吟道:「我很奇怪,人間要道都被仙門控制著,你會有什麼妙計攻上南華?」
亡月道:「暫且還不能說。」
重紫道:「讓我想想。」
回到大殿,除了法華滅守在門口,妖鳳年竟然也在,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亡月將他也派過來了,兩個人說著話。重紫因為受傷,覺得很疲倦,躺到榻上昏昏睡去,不知過了多久才醒來。
睜眼,外面是夜,再閉上,許久再睜開,還是夜。
重紫有點空虛,想想實在無事可做,於是招手叫過法華滅與妖鳳年,「你們在說什麼呢?」
二人互視一眼,法華滅雙手合十道:「回皇后,我們都在奇怪,皇后為何遲遲不肯解開天魔令封印。」
重紫看著他,示意他繼續。
法華滅見她神色尚好,這才接著道:「只要皇后解除封印,召喚虛天萬魔出來,那時我們便可以一舉攻上南華,毀了那六界碑,讓六界成為我魔族天下。」
重紫道:「你很想六界入魔?」
法華滅滿臉神采,「身為魔族,難道皇后就不想?」
重紫道:「你不是和尚嗎,也這麼好打好殺?」
法華滅哈哈笑道:「貧僧是滅佛的和尚,早已叛離西天,自然不必理會那些清規戒律。」
重紫有點興趣了,撐起半身,「你怎麼叛離西天的?」
提起往事,法華滅不怎麼耐煩,又不敢違抗,正要開口說話,旁邊妖風年先一步替他回答了,「皇后不知,二護法本是魔族?當年路過南海時做了些不甚體面之事,被菩薩收去,聽了佛祖幾日經,又叛了出來。」
重紫想起來,「奇怪,此番魔界動作,仙門著急得很,佛門那邊怎麼遲遲沒有動靜?」
法華滅嗤道:「佛向來如此,自以為無所不知,料定一切,依貧僧看,不過是徒有虛名裝腔作勢的狂妄之輩而已,說到底就是無能為力,如何當得起佛祖二字!」
「無所不知?」重紫笑道,「他知道些什麼,你且與我說兩段。」
法華滅道:「他知曉什麼,貧僧哪裡清楚?」
重紫道:「說了半天,原來你不知他?」
「貧僧是滅佛,哪裡知佛?」
「既不知佛,如何滅佛?」
許久的沉默。
法華滅忽然起身。雙手合十道:「貧僧要回西天,求皇后恩准。」
重紫亦不在意,揮手,「去吧。」
法華滅果真取了法杖托著缽盂大步走了。
妖鳳年愣了愣,道:「想不到,他真的打算先去求知。」
重紫見他並無半絲意外之色,不由奇怪,「你好像知道他會走?」
「聖君說過,只要他多聽皇后幾句話,就會離開魔宮,所以才派我過來,」妖鳳年笑道:「但是皇后不必勸我,我很滿意魔宮,過得還不錯。」
重紫愣了半日,笑起來。
也對,每個人都有自己理想的生活,魔亦有魔道,自己尚且救不了自己,又有什麼理由和權力對別人橫加干涉?

第五十七章 仙魔對陣
山河慘澹,萬里愁雲,草木盡凋,魔氣肆虐,陰風席捲,人間才六月,竟然下起了鵝毛大雪。
南華山,數十位掌門聚在六合殿,面色凝重。
行玄道:「此乃虛天萬魔出世之兆。」
玉虛子道:「如何是好?」
眾人不約而同都看向一個人。
終於還是召喚了虛天之魔。洛音凡望著遠處山頭,那裡的祥雲已不見,變作大片大片的血色晚霞,預示著這場天地之變、六界之劫的到來。
縱有虛天萬魔相助,九幽魔宮實力仍不及仙門,且據消息說,他們四大護法僅餘其一,只要仙門齊心協力一搏,這場仙魔之戰並非全無勝算。然而,勝又如何,敗又如何,結果都是他永遠不想看到的。
天意,明知道拯救不了,卻還是不自量力地想要阻攔。
臉色更蒼白了些,好似這場天寒地凍的大雪。
洛音凡收回視線,淡淡道:「人間要道大多都在我們控制之下,九幽此時動作,並非好時機。」
虞度道:「看來他們是等不得,想要硬拼一回了。」
極端之魔,魔氣攻心,的確像她做出的事,洛音凡道:「近日仙界現異象,有些不尋常。」
玉虛子道:「虛天萬魔出世,仙界或受魔氣影響,不足為奇。」
行玄也點頭。
洛音凡沉吟道:「九幽此人來歷神秘,行事出人意表,逆輪當年瞞天過海,曾利用天山那條海底通道潛入仙門,內外夾攻,我只擔心他也會沿用相同的計策。」
玉虛子笑道:「那條通道不是已經用息壤與五彩石堵住了嗎?今時不同往日,虛天萬魔沒那個能力。」
閔雲中亦道:「神之息壤,女媧補天五彩石,豈是區區仙魔之力能破壞的?這分明就是場硬仗,還怕什麼,我們未必會輸!」
照眼下情形看,的確萬無一失,還是布好人間的陣要緊。洛音凡點頭,迅速作了安排,不知為何,心裡總有一絲隱隱的不安。
大雪灑落,視野極其模糊,灰黑色雲層厚厚的,壓得天似乎都要垮下來,狂風中夾雜著淒厲呼號聲,萬魔現世,六界動盪,孤魂野鬼進不了鬼門,紛紛走避。
數萬魔兵御風行進,重紫與亡月並肩而立。
長髮綰起,沒有堆高髻,而是戴了頂精緻的小小紫金花冠,其上點點寶石光彩,耀眼奪目,一串金飾垂落額間,綴了粒殷紅的寶石。
「可有驚擾百姓?」
「已遵照皇后的吩咐下令,但效果恐怕不會很好。」
重紫看看眼前灰濛濛的世界,不再問什麼了。
魔氣肆虐,此番人間受到的干擾不是一般大,到這種地步還假慈悲什麼,只不過,能少破壞一點兒是一點兒而已。
亡月道:「六界碑倒,天地重歸混沌,六界入魔,妳將是魔界第一皇后。」
「你做這麼多,就是和天之邪一樣想成就我?」
「天之邪想成就妳,至於我,要成就妳,也要成就我自己。」
重紫茫然道:「六界入魔之後呢?」
亡月道:「魔治天下,我們會擁有更多臣民與信仰者。」
重紫無力地笑,「這就是終結?」
「沒有終結。」亡月側臉對著她,「沒有終結,皇后。天地間永遠不可能只有魔,魔治、人治和仙治,仙滅了,人滅了,始終會有別的種族來取代他們,扮演他們的角色。」
重紫不可思議地望著他,「那就是說,縱然六界入魔,這種局面也維持不了多久。」
亡月點頭,「可以這麼說。」
心頭猛地豁然,重紫喃喃道:「既然如此,那你做這些又有什麼意義?死的人不是白死了嗎?」
「讓一切回到起點重新開始,開創這樣一個局面,就能證明你的能力。」亡月歎了口氣,「有時候我們需要目標,它未必合理,但沒有它,你會覺得生存了無意趣。」
重紫看著他,就像頭一次認識這個人。
原來什麼六界入魔,什麼仙門覆滅,別人認為重大的事,在他眼裡不過是一場遊戲而已,正如洛音凡所說,「仙道與魔道,都不會從這世上消失」,「有朝一日果真魔治天下,魔道中亦會生仙道」,他們都看得太清楚。
不同的是,一個扮演著遊戲者的角色,六界被他玩弄於鼓掌之間,蒼生性命在他眼裡渺小如沙礫,等同滅了會再生的螻蟻;另一個卻不肯放棄,仍在試圖挽救這個可愛又可悲的世界,明知改變不了也要做下去,只因不忍看那蒼生受苦,不忍看千萬性命眨眼消亡,這就是所謂的悲天憫人之心吧,真正的神仙。
魔與仙的區別,在這兩人身上體現得淋漓盡。
重紫忽然問:「你把虛天魔兵派去哪裡了?」
亡月道:「不必著急,妳很快就會知道答案。」
知道他不會說,重紫閉嘴沉默。
妖鳳年過來稟道:「前方有仙門結界。」
金光道道,巨大無形的屏障將暴風雪阻隔在外,牢不可破,無數仙門弟子立于其中。當先一道熟悉身影,旁邊十幾位掌門與仙尊,正是虞度、閔雲中、玉虛子、昆侖軍、明宮主、行玄等人,青華宮卓耀與其餘掌門卻不在,想是去守其他要道了,以防魔宮聲東擊西。
重紫看亡月,「這些人實力都不弱,單憑我們,要攻進去希望不大。」
亡月並不在意,挽著她的手至陣前。
魔尊九幽這個名字向來代表著神秘和低調。他好像一直都是站在別人背後看著一切,從來沒有鋒芒畢露的時候,與仙門交手的記錄少得可憐,是以當年人人都只知道萬劫之強,卻不瞭解九幽。然而九幽魔宮的發展壯大,又讓人不能忽視,仙門許多人都是頭一次見到他,更無人知道他的底細,此時對陣,都禁不住面露疑慮之色。
「九幽,你以為憑魔宮現在的實力,就能取勝?」清晰的聲音。
「不能,但我的皇后能。」死氣沉沉的笑。
遠遠的,洛音凡站在對面,臉色反而比往常更顯平靜,他看著她,道:「一定要這樣?」
重紫掃了周圍虞度等人一眼,「到現在,你以為我還能怎麼做?」
預料中的答案,沒有失望,沒有怒意,無悲無喜,他只是淡淡道:「那就動手吧。」
「且慢。」一名華服青年自陣內走出來。
重紫看清那人,了然,「卓少宮主要替夫人報仇嗎?」
卓昊看著她,「她對妳用了鎖魂絲?」
「無論用沒用,她都是死在我手上的。」衣帶飛揚,重紫飄然移出陣,至他面前停下,「我欠你兩世的情,如今你妻子的死與我有關,我便讓你一招報仇,算是還你的情吧。」
卓昊點頭,抬手。
仙力彙集,卷至半空,化作無數細小藍光撒落,一點一點恰如夏夜裡漫天流螢,動人至極。
『這是什麼幻術?』
『幻術?這是我們青華宮有名的殺招,叫海之焰。』
『真的?師兄再使一次我看看。』
『妳當這是什麼,殺招,控制不好會傷人的,我剛練成沒多久,能使出這一回已經很難了。』少年停了停,笑道,『待我練熟,天天使給妳看。』
重紫靜靜站在中間,沒有躲也沒有抵抗,只是抬眸朝半空望,任那些細細韻光芒朝自己包圍過來。
點點螢光,就像少年時的笑臉。
手情不自禁抬起,想要去觸摸,想要去留住。
沒有疼痛,沒有難受,體內有什麼東西瞬間抽離出去,被束縛的魂體再次得以自由,反而倍感輕快。
鎖魂絲本是南華至寶,然而青華曾有位美麗的醫仙,她留下的醫書記載,其中無所不有。
閔雲中見不對,氣得發抖,「你這畜生,素秋就算做錯了什麼,也終歸是你的妻子,如今她被這魔女所害,你還不肯下手?」
重紫道:「我不會承你的情。」
卓昊並不理會那些責罵與鄙夷,淡淡道:「我一直在想妳拒絕我,究竟是因為誰,誰知到頭來全想錯了。秦珂、慕玉,我都猜過,卻唯獨沒有想到會是那個人。」
重紫不語。
面前這些人,她誰也不欠,唯獨欠他。
「這是最後一次,從此妳我再無關係,素秋始終是我的妻子,我不能替她報仇,是我無能。」卓昊說完,轉身就往回走。
魔光乍閃,卻是重紫先一步將他制住。
在場都是什麼人,豈會看不出他方才的意圖,分明是打算自絕於此。眾人見狀,俱搖頭沉默,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對這魔女,他竟維護到這種地步!閔雲中又氣又悲,咬牙待要再罵,最終也只長長歎息了聲,頹然不語。
劍眉微皺,不復當年瀟灑,重紫伸手輕輕撫摸,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對這個真心愛她卻又不斷被她傷害的人溫柔低語,「你不能這樣。」
秦珂已經不在,我只有你,你不能這樣。
將昏迷的人送回青華宮弟子手裡,重紫輕描淡寫,「他報不報仇都沒有意義,反正仙門就要覆滅,六界即將入魔。」
虞度皺眉,「紫魔,妳死到臨頭還不知悔改嗎?」
重紫道:「是誰死,還不一定。」
虞度道:「你們太性急了,就憑魔宮現在的實力,攻上南華只是妄想,仙門劍陣已設,你們不妨過來闖一闖。」
重紫看著中間那人。
洛音凡一直靜靜看著發生的一切,沒有任何表示。
重紫淺笑,「這麼攻打,免不了要死人的。」
洛音凡點頭,「我跟妳打。」
自從那夜他當眾說帶她走,她又親口承認愛他,師徒曖昧已經毋庸置疑,這種事豈有不傳開的。當然,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是她纏著他,而他被逼無奈,又不忍傷徒弟,正如當年的雪陵;事情真相,唯有虞度與閔雲中心裡明白。
重紫是魔,做什麼都沒人意外,可是他現在的身份哪能出錯,徒弟有不倫之心,他斷不能有,否則叫人看出來,他還有何顏面立足仙界?眼下應快刀斬亂麻,不要再與她扯上任何關係才是。
閔雲中立即阻止,「魔宮除了她,尚有九幽,恐怕是計,音凡,不可貿然出戰。」
虞度也要勸說,忽然又聽亡月道:「重華尊者六界無敵,唯有皇后勉強有資格與其對手,不如我們一戰定勝負,倘若魔宮勝,洛音凡不得再插手此事,倘若魔宮敗,我便退兵,如何?」
誰也想不到他會提出這法子,仙門魔宮兩邊的人都大為意外,連重紫也禁不住詫異地看他。
妖鳳年急忙上前,「聖君,此計於我等大不利!」
亡月側臉看向重紫,「皇后此番攻上南華,摧毀六界碑,是不願傷一人的,甚好。」
重紫移開視線,「你是在諷刺我?」
「如果是諷刺,這種諷刺方式太冒險,也太不聰明。」
「你的術法遠勝於我,卻讓我去應戰,是想借他的手殺我?」
「我發的誓還在,不會害妳。」
重紫不說話了。
仙門這邊也在遲疑,九幽的條件對仙門未免太有利了,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洛音凡是仙界公認術法最高的尊者,已是金仙之位,平生幾乎從未敗過,重紫修成天魔不過才三年,洛音凡取勝的把握應該是很大的,怕就怕他對徒弟心軟,下不了手。
閔雲中斷然道:「魔族詭計多端,不可輕信。」
虞度也明白其中利害,道:「這種事豈能由你們說了算?先過了這劍陣再說!」
亡月道:「如此,那就攻陣吧。」
仙門眾弟子聞言,各自緊張戒備,魔兵亦紅了眼睛準備進攻,虞度與玉虛子互視一眼,玉虛子道:「尊者,可以發動劍陣了。」
洛音凡抬手阻止,緩步走出陣,「依你。」
亡月轉向重紫,「盼皇后得勝歸來,以慰吾心。」
重紫亦不推辭,傾身領命,飛掠上前。
師徒對面而立,可是有些東西不知不覺中早已改變。
重華宮裡,跑來跑去為他端茶遞水的孩子,在他懷裡撒嬌的孩子,卑微的少女,任性的少女,不知何時已經深深刻進了他的心裡。
她說要永遠陪伴他,可是現在她站在了他的對面。
他說不再讓人傷她,可是他自己一次又一次傷她。
……
『有師父在,沒人會欺負妳了。』
……
『我一定會學好仙法,幫師父對付魔族,守護師父!』
『不是守護為師,是守護南華,守護天下蒼生。』
『蒼生有師父守護,我守護師父,就是守護它們了。』
……
曾經的承諾,他和她竟是誰也沒有做到,保護她的人,其實有很多,守護蒼生的人,只剩下了他一個。
怎樣的錯誤,怎樣的命運安排,才會讓他們走到如今這一步?
逐波劍憑空而現,飛至手中,明晃晃如秋水,他右手執劍,姿態隨意,充盈仙力卻是數十里外都能感覺到。
重紫抬雙臂,左右手現兩柄紅黑色細長氣劍。
沒有多餘的話,她先發制人,劍尖指處,出現紅黑兩朵木盆大的蓮花,數道青氣自蓮蕊中生起,似群魔亂舞,迅速圍住洛音凡,將他整個人吞沒。
極端之魔,渾身充斥著從未見過的強盛魔力。
遲遲不見他動作,仙門眾人都捏了把汗。
一聲清鳴,逐波帶五色光華衝破魔影,變作數丈長的巨劍,成斬殺之勢,直劈重紫,又快又準。
重紫半步不讓,兩柄長劍猛地脫手至半空,翻轉倒播下,掀起駭人氣浪,兩條黑紗飄帶仿佛獲得生命般,迅速延伸生長,長出數丈,堪比無常的勾魂鐵索,直朝對面卷去。
昔日師徒,今日死敵,誰能料到結果?
轉眼之間,兩人已經走過近十招,下手俱是冷狠無比,全不留半點兒情面,根本就是在拼命,場面驚險萬分,觀戰的所有人連大氣也不敢出,緊張中又帶了幾分興奮。仙魔頂尖人物對決,縱然當年魔尊逆輪與南華天尊那一戰,氣流彙集,漣渦再現。
極天之術施展,仙門眾弟子歡呼,虞度與閔雲中本來還在忐忑不安,擔心他出手會有顧慮,此刻見狀同時鬆了口氣,他到底沒有變。
「寂滅」之下,重紫終於承受不住仙力重擊,後退好幾步。
仙門眾人俱面露微笑。
勉強接下「寂滅」,不容她喘息,一式「生罪」又到,洛音凡冷然而立,仙咒御劍,淩空結仙印,步步緊逼,看樣子是要將她立斬於劍下。
重紫接招,僥倖逃過,魔力卻已不繼,再也忍不住吐出一口鮮血。
恍惚間,對面那高高身影似也晃了下。
自然是看錯,因為下一招「往生天」又到。
面對無情的人和無情的殺招,重紫並無半點失望怨恨之色,唯有面對勁敵的嚴肅與謹慎。
她迅速抬手拭去唇邊血跡,渾身魔光大盛,足尖輕點,縱身躍上雲頭,高舉雙臂合掌於頭頂,頓時四方魔氣受到牽引,急速彙集,雷鳴聲震天地,血光乍現,兩柄劍如得神力,快速穿梭來去,拉開一條條紅黑色的光束,漫天布起血紅咒印,淩空罩下。
底下的人不閃不避,以數百年修為硬受了這一擊,攻勢始終未斷,逐波橫掃,將她擊落雲頭。
左臂被劍風劃破,立時有鮮血冒出,浸透紗衣,所幸重紫軀體早已殘破,魂魄寄宿於體內庚劍,受這些傷,除了有點困頓,也不至於太難支撐:血很快止住,然而由於實力懸殊的關係,久戰之下可就破綻百出了。
仙門眾人看出她應付艱難,皆大喜過望,唯有虞度心一沉,「師弟你……你中了鎖魂絲?」
白衣飄飛,左臂已現血跡。
沒有受傷,怎會流血?
「音凡,怎麼回事?」閡雲中面色大交。
見他二人這神情,眾人便知不假,都駭然。
南華至寶鎖魂絲,放眼仙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傷人傷己,乃是專門用來制約魔頭的法寶,可惜當年祖師一共只煉成七根,現已用去五根,所以更加珍貴,通常情況下是不會使用它的。
本門法寶,要解有何難,唯一的答案,對他用鎖魂絲的人,就是他自己。
誅殺紫魔的緊要關頭,他竟對自己用了鎖魂絲!紫魔若死,他的下場怕也好不到哪去,眾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勸他。
就這片刻工夫,重紫又受重創,肩頭血急湧。
眼見洛音凡又要使殺招,閔雲中與虞度再不敢遲疑,同時上去攔住他。閔雲中大怒,「你到底想做什麼?糊塗!」
虞度勸道:「有事且慢慢商議,師弟這是何苦……」
白衣被血浸濕大片,臉色幾乎比衣衫更白,洛音凡沒有理會二人,只冷冷吐出一個字,「讓。」
「混帳!你……為這孽障,你……」閔雲中急躁,轉身示意虞度,「快些給他解了……」
沒等虞度動手,強大仙力猛地爆發,將二人生生震飛。
肩頭,唇角,血源源不斷往下流,可他整個人仍是穩穩立於雲中,恍若不覺,抬左手,凝仙力,半空氣流很快重新彙集至一處。
重紫忍不住笑了。
原來他對自己用了鎖魂絲,傷她多少,就傷自己多少,他不能放棄責任。就打算陪她一起死!
早知道他是怎樣的人,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說的,罷了,罷了!
「你以為這樣,我就會心軟感激你?」重紫又受一劍,索性停了身形,「洛音凡,這樣沒有意義,我已經在你手上死過兩次,你現在這麼做,只是想逃避你的內疚,用死來逃避,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不知道有沒有聽見,他來到她面前,舉劍便刺。
重紫再無躲避之處,胸前被刺穿,鮮血濺上白衣,與此同時,亦有鮮血自那白衣裡噴出來,濺到她臉上。
「尊者!」
「皇后!」
仙門魔宮兩邊有人要衝上來,卻被他阻隔在無形的結界外。
他的血也是熱的?重紫摸摸臉,無力地跌坐雲中。
深深黑眸,能容納一切,此刻裡面只有她一個,他靜靜地看著她,什麼話也沒有說。
魔官陣勢與想像中相差太遠,虛天萬魔已出世。卻退遲不見蹤影,或許是攻其他要道去了,他已作了周密的安排,後面就該讓虞度他們自己解決。
這就是結局。
她有罪,他更罪孽深重,那就讓兩個罪人一起接受懲罰吧。
心反而不疼了,只是空了,很熟悉的感覺。他清楚地記得,第一次對她下手之後也曾有過這感覺,直到現在他才明白,原來那就是心死。
血水四下流淌,分不清懸她的,還是他的,染紅腳底一片白雲,形成一朵淒厲的血絲蓮。
那句『要殺她,先殺我』,多麼令人感動,可惜當它成了今日謀劃的一部分,也就不算什麼了,他早已親自決定了結局。
重紫微笑,「收手吧,這樣沒有意義。就算你跟我死了,我也不可能原諒你,除非南華山崩,四海水竭。」
洛音凡緩緩抬劍,手已經在顫抖。
是,每次對她下手,他就知道會是這個結果。每次都將她傷得徹底,也將他自己傷得徹底,忽然間,他竟想乾脆讓這一劍刺到自己身上算了,狠狠刺上百劍千劍一萬劍。
可是,他還是朝她舉起了逐波。
不想傷害,不得不傷害。
沒有關係,鎖魂絲,傷她多少,就會傷自己多少,她怎麼怨他恨他,都沒有關係,他會和她一起,她始終是他的重兒。
「師弟!」
「尊者!」
……
「虛天萬魔是後招。」重紫忽然提最後的魔力,伸手握住逐波劍鋒,與那帶毀滅之能的仙力相抗,「你就一點兒不擔心,當真要陪我死?」
他終於開口道:「仙門自能應付。」
「你對自己太有信心,洛音凡。我求的是生,你卻要我死,你以為到了現在,我還會願意跟你一起死?」力量不減,白皙手掌被鋒利劍刃所傷,指縫有血滴下。
「那不重要。」
「九幽的魔力遠勝於我。」
劍上壓力消失。
果然還是這樣,重紫鬆開手,「你想一起死,不需要我願意。可惜還有九幽,連我都不是他的對手,虞度他們能有幾成勝算?你以為料定一切,跟我同歸於盡就能拯救六界?九幽遠比你高明,他的計畫會令你意想不到,收手吧,你敗了。」
洛音凡搖頭。
不可能,她在說謊!九幽連天魔也未修成,能有多厲害?她瞭解他的弱點,故意這麼說,就是想讓他選擇,讓他再次捨棄她!
「信不信隨你。」重紫疲倦,示意他動手。
劍光輕顫,映照死灰色的臉。
面前的人幾乎渾身是血,胸前、肩頭、手臂、後背,不知中了多少劍,遍身傷痕,遍身殘破,將她傷成這樣,到頭來她卻告訴他是妄想,讓他又一次放棄她,這算什麼?
是謊言吧,可這一劍再也送不出去。
終於,他以劍指重紫,面無表情地看遠處那人,「九幽。」
重紫笑起來。
在責任與愛之間痛苦不堪的人,連死都這麼掙扎。
遠遠觀戰的亡月亦笑道:「要我為皇后出戰?恐怕沒這個必要了,我的皇后,回來吧,妳的任務已經完成。」
呼聲驟然爆發,所有仙門弟子臉上佈滿震驚與恐懼之色,同時望著一個方向。
周圍氣流發生變化,察覺異常,他遲鈍地考驗。
身後,暴風雪不知何時停了,天地相接之處正有大片紫氣冒出,席捲而來,紫氣帶著一道聖潔白光,筆直衝上九霄。

第五十八章 相擁一刻
祥瑞紫氣,顏色卻在逐漸變深,最終化作魔雲,隱隱有天塌之勢。
明宮主面無人色,「尊者且看這異象,莫不是……莫非……」後半句話他竟不澉說出口。
「通天門!誰破了通天門?」昆侖君幾乎是吼出來。
虞度、玉虛子等幾位掌門仙尊全都看洛音凡,洛音凡僵硬地站在原地,對著那些魔雲發呆。
她沒有說謊,怪不得九幽這麼鎮定,怪不得虛天之魔明明已現世,卻遲遲不見蹤影!通天門既破,以虛天萬魔之能,摧毀六界碑不需太多力氣,此刻縱然放棄這裡往回趕,也不可能再改變什麼了。
仙門每處要道都防守嚴密,就算是虛天群魔,也根本不可能毫無聲無息地就潛入後方,魔宮究竟如何做到的?
果真是天意?六界合當覆滅?
「恭喜聖君!恭喜皇后!」群魔狂喜,不約而同跪下朝拜。
眾仙驚懼,不敢相信所看到的一切。
「不可能!」閡雲中臉色煞白,「虛天之魔怎能潛入南華?絕不可能!」
洛音凡看著對面的人,茫然。
不知多少次為了仙門蒼生捨棄她,可是到頭來他才發現,他不僅護不了她,也護不了六界。
重紫毫無意外,站起身看亡月,「是天山那條海底通道,瞞天過海,原來你還是用了這條計策。」
亡月道:「妳父親逆輪用過一次,我再用並不奇怪,若非妳召喚虛天萬魔相助,就算我能打開那條通道,也無濟於事,因為只憑魔宮現在的實力,能穿越那仙魔障的人不多,制伏天山派更不容易,何況還要對付南華留守的弟子,攻破通天門,不是誰都能做到。」
見重紫皺眉,他又笑了,「放心,天山南華的人都沒死,只不過六界碑將倒,他們馬上就要和仙界一起被摧毀了。」
閔雲中吼道:「那條通道明明已被我們用五彩石和息壤堵住,你根本不可能再打開!」
虞度緩緩道:「你如何做到的?」
懷有同樣的疑惑,幾乎所有的視線全都落在了那個神秘的魔尊身上,卻始終沒有入能看透他黑斗篷籠罩下的真面目。
沉寂。
「因為他收回了息壤。」重紫的聲音。
「笑話!」閔雲中連連搖頭,「息壤本是神界之物,神族所有,而今神界早就覆滅了,他只不過是區區魔尊,豈有那般能耐?」
其實別說他不信,所有人都不信的,誰有那麼大權力收走神的東西!
「神界覆滅,可是有個神卻不屬於神界,」重紫盯著亡月,「虛天冥境早已無魔神,你就是轉世的魔神,只有你,才有權力收回神之息壤。」
死一般的沉寂。
亡月發出沉沉的笑聲,「妳不必這麼早揭穿。」
重紫道:「你在我面前發了多少次誓,每次都那麼容易,我一直都覺得奇怪,只不過這件事太不可思議,說出來誰都不信的,我甚至沒往這方面想,直到前些日子發現你用魔惑心智,那絕非尋常魔氣,我才開始懷疑,等到現在才揭穿,是因為之前不敢確認。
「如今你收回息壤,恰好證實了我的猜測。當初你早已料到他們會奪取息壤,所以你故意讓陰水仙他們中計,把息壤送給仙門,仙門用它和五彩石修補海底通道,自以為從此安全,不再防備。殊不知你等的就是今天,以神之權力收回息壤,重開海底通道,讓他們措手不及。
「神才有修補魂魄的能力。」重紫搖頭道:「怪不得你知道天之邪的底細,他卻始終猜不出你的來歷。你一直是對著自己發誓,倒也不假,你只是想借我的手助魔族一統六界。」
亡月道:「皇后很聰明。」
重紫還是不解,「你是魔神,你的能力足以顛覆六界,自己來做這些,豈非比我更容易?」
「因為神則。」洛音凡低緩的聲音響起,「天神魔種同屬天地所生的神族,太強大,必須有天地規則來制約他們。」
亡月額首,「我有能力守護虛天魔界,護佑我的子民,也有權力懲罰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卻沒有權利干涉其他五界,還如覆滅的天神一族,從不主動侵犯魔界仙界。神的能力在於守護和制約,不在侵犯,我可以通過妳去滅仙,卻無權親自動手殺他們,所以我必須成就妳,才能完成這個遊戲。天譴對妳、對我都一樣,只不過你們拜我,我拜天。」
真正的強者不需要通過侵犯別人來證明自己,神的強大,神的驕傲,只需通過天地規則就能體現,強者才會需要更多規則,他們的責任在於守護,不是侵略,侵略者,永遠不會是真正的強者。
重紫恍然道:「怪不得你只接招,從不主動對仙門中人出手。」
亡月道:「本來修成天魔。就有資格召喚虛天之魔,誰知當年逆輪一心要大權獨攬,怕別人再修成天魔與其抗衡,因此強迫虛天萬魔立誓,只聽從天魔令調度,最後臨死時又用血咒封印了天魔令,此舉對魔族的未來大為不利,將希望寄予妳一人,乃是他目光短淺之處。我雖然身為魔神,卻無權撤銷萬魔誓言,此番轉世下來,就是要為我的子民尋找那個能解除封印的人,那個人就是妳。」
他微笑道:「如今身份被揭穿。我沒有理由再留下,但我此行的目的已將達成,這都是皇后的功勞,請允許我留下來見證這場遊戲的結局。」
說話的工夫,天際魔雲滾漆。蔬過蓋過頭頂,六界碑聖光漸弱。
重紫不慌不忙掠回魔軍陣前,平靜地看著對面那群人。
她不想成魔,這些人生怕她成魔,一步步將她逼成了真正的魔,現在的結果實在是個絕妙的諷刺,六界覆滅,只是魔神一場遊戲。
亡月道:「六界碑將毀,皇后可以下令了。」
原來前幾日仙界異象,並不是受虛天萬魔出世的影響,而是海底通道重新被打開的緣故。眾人無言,不約而同看向中間那人,明知抱了一線希望,給心目中最後的救世主。
白衣血染,眼簾微垂,有看破一切的不在意,也有無力挽救的蔣的悲惻與愴然,六界最後的守護者,費盡心力,仍是要接受仙門蒼生毀滅的結局。
他遠遠站在那裡,沒有勸。也沒有說話。
蒼生卑微,天地不憫。毀滅只在彈措間。自有重生之日。然天地無情。人卻有情,妳我都是一樣的,眼睜睜看這些無辜生命消亡。重兒,妳當真想要六界入魔?
這一切都是他的錯,如果她非要這樣報復。這樣懲罰,他也認了。
打算和仙門蒼生共存亡?重紫笑了笑,道:「六界碑倒,就是南華山崩,四海水竭。」
要原諒嗎?除非南華山崩,四海水竭──是要仙門,還是要原諒?
天地間,依舊一片寂靜。
洛音凡始終還是洛音凡,重紫沒有意外也沒有失望,平靜地移開視線,天魔令自袖中滑出,被她雙手托於掌上。
知道她要下達最後的命令,虞度、閔雲中等人同時張了張嘴,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美豔的臉,與冷冷的魔光交相輝映,生出種奇妙的效果。
不是美,不是醜,是淨,淡到極點的純淨。
忽然記起那個初上南華的小女孩,衣衫破爛,又黃又瘦,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純淨得像水波,會在風浪中鼓勵同伴,會在危險的時候擋在別人前面,會默默忍受委屈,會跪在地上哭泣求情。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一念入魔,她從何時開始錯的?
所有人都驚恐地發現,這個問題難以回答。
紅唇輕啟,漫聲念咒,表情虔誠。天魔令在咒聲中逐漸離開手掌,上升至半空,強盛的魔力,在場每個人都感受到了。
光芒籠罩下,一頭青色魔獸隱約現身於雲中,形如黑龍,有八爪,口鼻吞吐著團團魔氣。
它先朝亡月低頭,用那粗重的聲音叫了聲「主人」。
亡月頷首,「它是看守虛天冥境的魔獸,掌管虛天萬魔。」
重紫道:「虛天萬魔都聽命於你?」
魔獸對她的態度明顯不像對亡月那麼恭敬,離昂著頭,「不錯,六界碑將倒,現在要讓它們全力摧毀嗎?」
無數視線會聚在她身上,她的一句話,已能決定六界存亡。
洛音凡終於忍不住出聲,「重兒!」
重紫沒有看他,甚至沒有再看任何人,她陌生得令人不安。她垂了長睫,極為莊重地沉思片刻,才重新抬臉下令,「將它們送回虛天。」
魔獸沒有驚訝也沒有多問,答了聲「是」,隨即轉身一聲吼。
巨吼聲震破雲天,周圍氣流激蕩,修為淺些的仙門弟子與魔兵都忍不住伸手堵住耳朵,面露痛苦之色。
刹那間,風雲突變。
已蔓延至頭頂的魔氣,順著來時的方向回吸,就如同迅速消退的海潮,縮回至天邊,成為一個小黑點,消失得無影無蹤。
藍天白雲再現,涼風習習。
頭頂,陽光耀眼。
足底,山河明淨。
魔獸消失,所有人都感覺自己做了個夢,這才來反應過來。
亡月舒了口氣,道:「妳等的就是這一刻,這樣的結局令我失望,皇后妳也讓我失望,妳不屬於魔。」
「生滅迴圈,不斷重複又有何意義,與其毀滅再生,倒不如把現有的世界變得更好。」重紫看著他,語氣是發自真心的感激,「你早就料到會是這個結果了,不是嗎?謝謝你。」
想通了吧。都說欠她,她何嘗不欠別人,那些真心的愛護,並不因他們的離開而消失。她刻意毀滅六界,可是六界有她不想也不能毀滅的東西。用最後一縷殘魂替她擋下「寂滅」的魔尊,用性命維護醜丫頭讓她愛惜自己的青年,這樣,算得上是一點回報吧?
掌輕翻,天魔令自雲端墜落,不知落入何處塵埃之中。
黑紗下擺開始燃起藍色魔焰,到最後她全身都被魔火包圍。
捨棄肉體,只剩魂體依附於魔劍之上,魔血已失,從此再無人能解天魔印,再無人能召喚虛天萬魔。
虞度等人目睹此情景,嘴裡俱是又苦又澀。
一直擔心六界因她毀滅,到頭來卻是因由她拯救六界。
「這是皇后自己的選擇。」亡月側身,天地間現出巨大藍色光束,看樣子他是要回虛天冥界了。
「魔神轉世!聖君!求魔神留下,保佑我族!」數萬魔兵跪拜,流淚高呼。
亡月抬臂,「我的離去將使你們無處可歸,但只要你們信我拜我,我自會庇佑你們,仙因魔而生,魔就是對應仙的存在,仙不亡,魔不滅。」
魔眾齊聲答應,痛哭。
重紫忽然道:「你走之前,似乎還有件事沒有完。」
亡月歎息不語。
重紫指著他手上的紫水晶戒指,道:「那就是你的眼睛,魔神之眼,你我的賭還算不算數?」
亡月點頭,「我會滿足妳一個要求,在我的能力範圍之內,妳想要什麼?」
眾人本是傷感,聞言俱轉悲為喜,唯有洛音凡全身冰冷。
閔雲中忍不住道:「當然是賜她新的肉體,消除煞氣脫離魔劍了!」
亡月似沒聽見,再問重紫,「妳有什麼要求?」
洛音凡臉色灰白,「重兒……」
「請魔神賜還息壤。」柔美的聲音,清晰又決絕。
答案出乎意料,所有人都變色,魔神的承諾,魔神的力量,這分明就是個絕好的復生機會,她竟然只要息壤!
閔雲中急道:「修補通道未必一定要用息壤,妳……妳這孩子!」
「是我們錯看了妳,妳怪我們也是應當的。」虞度搖頭,「魔劍遲早會淨化,到時候妳魂魄將無所依附,這件事賭氣不得,且看在……妳師父面上吧,他其實一直在盡力護妳,妳這般恨他,豈非有意叫他傷心?」
重紫聽到這番話,沒有絲毫意外。
被接受了?原來她的愛,需要這些人來成全嗎?原來強者的施捨比弱者的乞求有用,整件事從頭到尾是如此可笑。
恨?以前再恨,也及不上愛多,此刻剩下的恨,比剩下的愛還要少吧,愛是什麼,恨又是什麼,都是一群可憐人的掙扎罷了。
當愛被放棄,恨也變得多餘。
重紫重複,「請魔神賜還息壤,封堵通道。」
亡月抬下巴,「如妳所願。」
息壤拋下,萬域海底,仙魔通道再次封堵,從此永無後顧之憂。
「妳的魂魄如今只能依附於魔劍之上,縱使他們不淨化,魔劍也將吞食妳的魂魄,那便是妳消亡之時。」亡月沉吟,「倘若妳願意將魂魄獻與我,隨我去虛天冥境,可得永生。」
離開?重紫舉目望天際,有點迷茫。
這個世界太大,令她看不透;這個世界太小,容不下許多。所有的事,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已經做完了,註定的命運走到終點,當一切有了結局,她同樣沒有留下的理由。
雲煙掠過,眼中心中,愛恨盡去,一片清明。
於是她粲然了,「好。」
虞度與閔雲中等人心一緊,同時看洛音凡,卻見他滿身是血,紋絲不動站在那裡,雙眸空洞無神,昔日絕代尊者,如今形同死屍。
無聲的,前所未有的,令人膽戰的悲愴,淹沒天地。
那痛的感覺太濃熟,太淒慘,太絕望,深入骨髓,每個人的心都不約而同被揪了起來,誰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現場死寂。
堪不破的情關,要接受這樣的結局,他能不能支撐下去還是未知,事到如今唯有勸他放手。
虞度暗暗著急,連忙上前安慰道:「師弟需為她著想,她魂魄被魔劍所拘,難以保全,留下來反而危險,依我看,讓她去冥境更……」
雄渾仙力爆發,恐怖的力量激發氣流震盪,猶如天塌地陷,震得所有人承受不住,紛紛後退躲避,洛音凡冷然而立,逐波劍映日,光芒耀眼。
劍光籠罩下,身形逐漸模糊。
「以身殉劍!」玉虛子駭然,「尊者他……他要入魔!」
虞度驚道:「師弟,不可!」
五色結界起,將所有人阻隔在外。
那個夜晚,他說:『為師只盼妳今後不要妄自菲薄,心懷眾生,與那天上星辰一般。』
她的心從來都沒有變過,燦若星辰。
是他變了。因為在意,所以比別人更害怕,害怕她真的毀滅六界,害怕到不敢相信她。
被牢牢鎖在心底的愛,終於衝破理智的枷鎖,突如其來的爆發,傷痛、後悔將一顆心生生漲破,四分五裂,讓他生不如死。
明明愛她,卻逼著自己把她推開,一再傷害,等他想要愛,再要愛時,她再也不肯回頭。
她不是魔,他才是魔!
一切都結束了,他在她眼裡,真的成了陌生人?她真的連最後的機會也不肯給他了?
愛到盡頭,已經讓他難以接受,怎麼可以連恨都沒有?在傷害她那麼多次之後,他幾乎崩潰,如果連她也走了,他又有什麼理由留在世上?生死都同時失去了意義!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懲罰我。
想離開?可以,我帶妳走。
想聽「我愛妳」?可以,我說。
不原諒?沒有關係。妳想怎麼對我,怎麼恨我,都可以。
不要妳原諒,我只要妳。
……
遠處,亡月朝重紫伸手,「把妳和妳的全部獻給我,隨我離開,永不後悔,我需要妳的承諾。」
「她不會走。」冰冷的聲音淹沒了她的回答。
奇異光華浮動,翻卷,如帶飄浮,如絲遊走,如花瓣灑落,曰色隱沒,天地濛濛有光,猶如混沌初開,一片聖潔,令人敬畏且嚮往。
極天之法,鏡心之術。
渾身是血,俊美的臉青白僵硬,已現魔相,眼中一片驚心的紅赤,狀若厲鬼,可怕至極。誰也沒有見過重華尊者那樣的目光,仿佛要將人撕碎嚼碎,生吞下去。
最仁慈的術法,帶來的竟是毀滅。
南華山崩,他做不到,四海水竭,他也做不到。但沒有人能再奪走她,就算與她一起魂飛魄散,他也不會讓任何人將她帶走!魔神也不能!
大約是動靜太大,重紫終於轉回臉看著他。又像是透過他看著別處,大徹大悟的微笑比任何時候都動人,眼底卻是一片空,裡面沒有他,連恨都沒有了。
他終於伸臂,緩步朝她走來,就像當年她無數次頑皮受傷的時候,迎接她的總是這個懷抱。
可她只是笑。
沒有喜悅,沒有期待,只是站在那裡笑。
白光暴漲,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漫天光影中,他緊緊地抱住了她,看不清她臉上神情,雙臂感受到的,是她的木然,了無生氣。
可是至少,她還在他懷裡。
她不明白,她一直都是他的小徒弟,是他最在乎的人,他或許永遠不能放棄責任,但她,也會永遠比他重要。
鏡心之術,無魔,無妳,也無我。
當妳的愛已不在,頭一次自私地想抱著妳,一齊毀滅。
其實在妳面前,我從來都不是仙。
……
光芒滅盡,兩道人影消失不見,唯餘一柄奇異長劍懸浮於半空,其色潔白,形狀格外眼熟。
不見半點兒魔氣,亦無半點兒仙氣。
仙劍?魔劍?還是凡劍?
沒有人有空去想這個問題,全都呆呆地望著那劍,只覺光潔美麗,明淨如冰雪,燦爛如九天星辰。
亡月不知說了句什麼,悄然隱沒。
正在眾人發愣時,那劍忽然衝天而去,穿破茫茫雲海,瞬間失了蹤影。

第五十九章 尾聲
歲月無盡,滄海桑田。
寬闊的大河,河上一葉輕舟順流而行,兩旁是鮮美桃林,桃花流水,晨霧彌漫。前路雲水茫茫,不知通往何處。
白衣仙人坐在船頭,身旁站著個十來歲的小女孩,白衫子,白髮帶,體態輕盈動人。
「師父,我們這是去哪裡?」
「到天邊,天的盡頭。」
「那很遠啊。」
白衣仙人渾身一震,側臉,「水仙……不想跟師父去了嗎?」
「沒有啊。」看清他眼中的傷心,女孩慌忙搖頭,雙手拉起他一隻手,「師父去哪裡,水仙就去哪裡!」
「真的?」白衣仙人淡淡地笑。
「真的。」
……
天涯何處,雲水之間,小舟從此逝。
前世,妳為我入魔。
今生,我為妳成仙。

茫茫雪山,山腰以上都籠罩在冷雲冷霧裡,看不到山頂,兩個小孩於站在山腳下抬頭仰望,一個男孩,一個女孩。
「這山真高,妳到這兒來做什麼?」
「我想去找神仙,我要當仙門弟子。」
「神仙在哪裡?」
「在山上,山上就有神仙。」女孩子信誓旦旦道:「他們每天晚上都會下山,去對面大湖邊看星星。」
男孩立刻揭穿她,「胡說!朱二叔說他去雪山裡打過獵,山上根本沒有人,連屋子都沒有!」
「他們才沒有住在什麼屋子裡!」
「那他們住在哪兒?」
「他們啊,住在一把劍裡。」
「真的?」男孩驚訝。
女孩滿滿臉認真,「真的,我看到過他們。」
男孩不信,「他們長什麼樣兒?」
女孩子往石頭上坐下,捧著臉回憶,「他們長得很好看,哥哥叫姐姐蟲兒,姐姐是蟲子變的。不會說話,不會動,也不會笑。」
「她不說話怎麼辦?」
「哥哥就抱著她看星星。」
「後來呢?」
「後來沒有了。」
「怎麼沒有?」
「哥哥抱她鑽進劍裡去了啦!」
「妳騙人!」
……
轉眼又到夏夜。長空萬里,星河璀璨,男孩女孩並肩坐在湖畔石頭上,遙望遠處雪山。
女孩忽然神秘道:「昨晚他們又出來看星星了。」
「他們?」
「就是神仙啊!」
男孩將信將疑,「他們怎麼了?」
「姐姐說話了,哥哥笑了,笑起來真好看。」女孩說完,有點花癡的樣子。
「她說什麼?」
「好。」
「好什麼?」男孩莫不著頭腦。
「她說好。」女孩斜他一眼。
「什麼好?」
「好就是好!」
……
「快看!」男孩眼尖,抬手指著遠處,一縷銀光自雪山上掠過,劃過夜空,如流星般飛向長河。
女孩喜得叫:「哥哥姐姐真的是神仙!」
男孩故意道:「才不是,他們是妖魔!」
「你胡說,他們是神仙!」
「是妖魔!」
兩個孩子正爭執不休,一位白鬍子老者忽然出現在他們身後,面容慈祥可親,他拍拍兩個小肩膀,「兩個小鬼,又跑出來啦!」
「行玄爺爺!」兩個孩子跳起來,拉著老者又叫又笑。
老者摸著鬍子,和顏悅色,「你們又吵什麼?」
女孩搶先將事情經過講了一遍。
老者聽得點頭,「你們說得對,他們暫時住在劍裡,不是人呢,可是他們總有一天會回來。」
男孩忙問:「那他們是仙還是魔呢?」
老者也在旁邊坐下來,「這個嘛,世上本沒有仙與魔之分,心存善念,魔即是仙,心生惡念,仙也可以變成魔。」
女孩疑惑道:「魔怎麼是仙,仙怎麼是魔,我聽不懂。」
老者摸摸她的腦袋,耐心解釋道:「就像我們,身上有仙之善念,也有魔之惡念,你信他是仙,他或許就真的變成仙了;你非要因為他是魔,就把他當作魔,不但他是魔,連你也要變成魔了。」
男孩不解,「那我們究竟是仙還是魔?」
老者大笑,重重拍那小腦袋,「傻小子!連這都忘了,我們是人啊!」

番外一 洛紫篇
冷清月夜,沉寂的小鎮。
一道黑氣悄然自遠處飛來,翻過矮牆,飄進院子裡。
黑氣在月光下逐漸凝聚成形,藏進屋簷的陰影裡,帶起一陣風,院內高高木架莫名翻倒,發出砰的一聲。
須臾,房間裡響起說話聲,在女人催促下,男人無奈起床點燈,推門出來,口裡猶自埋怨,「哪裡有什麼賊,大驚小怪的,聽錯了吧……啊,原來是這東西!」
他邊說話,邊下階過去扶那架子。
房間燈光微弱,身後屋簷陰影更濃,黑暗中,一雙血紅的眼睛閃著貪婪的光。
詭異的氣息彌散,男人隱約察覺到異常,轉身去看,正在此時,忽有一道寒光劃過小院上空,速度極快,明晃晃的光芒刺得他下意識閉了眼睛。
低啞的叫聲遠去,聽得人頭皮發麻。
男人吃嚇,「誰?」
寒光瞬間即逝,小院恢復平靜,月光冷冷,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當家的,是什麼在叫?」屋裡響起女人緊張的聲音。
男人掃視周圍角落,又特別留意了屋簷下那片陰影,半晌搖頭,隨口道:「是夜貓子叫呢,大驚小怪!」
「你快些進來。」
「來了來了!」男人不耐煩,邊朝房間走邊璃咕,「眼花了吧……」
院外巷子裡,兩道白影現身,一男一女,雪衣長髮,容貌絕美,宛如九天下凡的不食煙火的神仙。
「師父讓它跑了,它又害人怎麼辦?」
「那是食夢魔,不會害人,」他輕輕扶著她的肩,示意她安心,動作溫柔,聲音裡更有無限寵溺,「它專食人噩夢,用來修煉,這種魔很是罕見。」
她驚奇,「哈,那它吃了噩夢,不是只留給人好夢了嗎?」
「是的。」
「對啊,仙魔本就不該分開看,魔做的也不一定都是壞事,可惜我們把它嚇跑了。」
「不嚇跑它,它就要嚇到人了。」他看看天色,「時候不早,該回去了。」
眼前男女,赫然竟是當年化劍消失的南華師徒。
聽到「回去」二字,重紫失望,抱著他的手臂撒嬌,「可是我還想去城裡看夜市……」
「未修得肉體,不可任性。」洛音凡拉著她就走。
「師父不去,我自己去!」
「是嗎?」
「我悄悄走……」
未等她說完,洛音凡猛然停住腳步,「重兒!」
看清目光裡那些傷痛之色,重紫知道說錯話,後悔萬分,連忙搖頭解釋,「我只是說說,不會真走的。」
他仍將她拉入懷裡,緊緊抱住。
百年,整整百年,幸好她終於還是原諒他了。如今他不會再失去她,說也不行。
成為劍靈,原不打算再插手這些仙魔之事,反而是她堅持起來,他這才同意偶爾在暗中插手,重拾責任,變回真正的自己。可正因為如此,他越來越不安,越來越害怕,總擔心她會隨時隨地從自己身邊消失,離開。
經歷了那樣的事之後,怎麼忘得掉?怎能再聽她說「走」字?
「不可以這樣嚇師父。」略帶責備的聲音。
「我不是故意的。」重紫一陣甜蜜一陣心酸,亦緊緊環著他的腰,將臉埋在他懷裡,小聲道:「我不會走,除非……除非師父再丟下我。」
她也在害怕?洛音凡心一疼,低頭,情不自禁在那紅唇上輕輕吻了下,「不會,永遠不會有那天。」
他都不惜用死來留住她了,又如何丟得下?
歲月無邊,物換星移,人間早已變作另一番氣象,四海安定,歌舞昇平。
城內夜市很熱鬧,別說酒樓歌樓,勾欄戲曲,只看那大街上,兩旁小攤琳琅滿目,吃的玩的應有盡有,不時還有挑著擔子叫賣的,轉彎處的街角,雜耍的正在表演絕技,引來無數人圍觀。
一對年輕男女自街道盡頭走來,女子固然美麗,白衣男人更難形容,步伐從容,神色淡然,一雙無悲無喜的眸子仿佛裝下了整片夜,吸引無數視線。
昨夜實在太晚,重紫只好乖乖地隨洛音凡回到劍裡,但洛音凡也沒有讓她失望,今夜果真帶著她進城來了。重紫很高興,在兩旁小攤上流連,看看這個,再看著那個,不時跑回他身邊詢問,他只是任她折騰,很少說話,眉宇間是一片化不開的溫柔。
忽然,重紫停住動作,愣愣地望著一個方向。
「天子腳下,怎能動手打人?」那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公子,長眉如刀,小臉冷冰冰的,身後跟著幾個侍衛模樣的人。
他年紀雖小,穿著氣勢卻不凡,幾個大乞丐知道惹不起,快快地散開,露出中間地上哭泣的小女孩。
小女孩穿著破爛,手裡捏著半個饅頭,怯怯地望了他兩眼,然後退回到牆角,低頭慢慢地啃饅頭,不時拿髒兮兮的手揉眼睛,一張滿是塵灰的小臉更加難看了。
「醜丫頭!」小公子嫌惡,帶著下人要走。
身後小女孩哭起來。
小公子走了兩步,停住,半晌側身道:「將她帶回去吧。」
幾名侍衛面面相覷,領頭那人上前,「這恐怕……」
「一切有我。」小公子不耐煩地打斷他,「想不到如今太平盛世,還有這樣的事。」
侍衛只得應下,過去將那小女孩直接從地上拉起來,小女孩更加害怕,下意識往他身邊靠,想要再尋求保護。
「跟著我。」小公子冷著臉吩咐,繼續朝前走。
……
視線忽然被擋住,重紫終於回神,望著面前的人,「師父,他……」
洛音凡點頭,「他已轉過幾世了。」
「真的是他!」重紫欣喜,要追上去。
洛音凡不動聲色拉住她,「眼下我們尚未修得完全的實體,不能離開劍太久,回去吧,明日再來便是。」
「可是我想先看看他。」
「來日方長。」
重紫喪氣地跟著走了幾步,停住,「師父不高興嗎?」
洛音凡不答。
重紫眨眼,「師父不想我見他?」
洛音凡略覺尷尬,移開視線,「該回去了。」
「師父不說,我才不回去。」
「重兒!」
「師父會離開我嗎?」
「不會。」
「我到哪兒,師父一定會跟到哪兒嗎?」
「是的。」
「那我也一樣,」重紫垂眸,拉著他的手淺笑,「我不會離開師父。」
洛音凡輕咳,有點頭疼。
小徒弟當真是越來越瞭解他,將他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那些人,每一個都曾為她付出過,而他給予她的,始終是太少太少,放眼六界他不畏任何人,唯獨在這件事上,他全無信心。
「如果我真的離開了,師父會怎麼辦?」
「果真如此,為師便散了仙魄……」
「師父!」重紫急得伸手去捂他的嘴。
小徒弟到底還是在意他,不過他說的是真話,自魂魄重生那一刻,他就是完完全全為她而存在,如果沒有她,這場重生又有何意義。
「為師當然不會那樣做,至少先將妳抓回來,重重地責罰。」
「師父要罰我,我還是走了算了。」
「那就一起散了仙魄。」
原來死也可以這麼甜蜜!重紫嗔道:「師父自私!」
洛音凡默認。
當初太無私,今日才會太自私。
「我要跟師父活得好好的,才不要死。」
「好。」
發現他還是那副淡然不驚的樣子,重紫洩氣,忽然趴到他懷裡,低聲笑道:「倘若我真的不在了,師父就再喝鳳凰淚。」
洛音凡聽得好氣又好笑,面上也不禁一熱。
他的小徒弟當真被縱得無法無天了,敢拿這事取笑他!她哪裡知道,鳳凰淚早就失效了,他能恢復記憶,根本不是靠喝解藥。
「我現在可以去看秦師兄了嗎?」
「為師陪妳去。」
……
轉過街角,幾個侍衛遠遠站在旁邊,小公子正和人說話,那人三十幾歲年紀,長相和藹不失威嚴,身旁一柄長劍飄浮在空中,顯然是仙門中人,而且地位不低。
半晌,小公子禮貌地作禮,不知說了句什麼,那位仙人頓時露出失望之色,搖頭歎息,有意無意朝這邊看了眼,御劍離去。
「那是虞掌教!」
「是的。」
虞度找上他,最終卻失望離去,重紫當然猜出是為了什麼,喃喃道:「他真的……不願修仙了。」
「既是他的選擇,就不必惋惜。」洛音凡輕聲道:「如今看來,人間也未嘗不好,妳若惦記,今後常來看他便是。」
「我可以常來看他嗎?」
「必須有為師陪同。」
昔日兩個愛她的人,一個轉世忘記,一個找到轉世的閔素秋,真的圓滿了吧?重紫目送小公子離去,忽然道:「虞掌教看見我們了。」
「是的。」
「他為什麼不來找你?」
「他知道,我真要回去,不用他來找。」
重紫望著他,「師父想回去嗎?」
「這樣就很好,不一定非要回去。」
「師父,我不……」
「為師知道。」洛音凡制止她再說,「就算我願意回去,眼下尚未修得完全的肉身,必須依附劍上,也是不便的。」
說到這事,重紫疑惑地眨眼,「為什麼我們能活在劍上,那柄劍裡根本沒有仙氣魔氣啊,怎麼能保住我們的魂魄……」
當時他也以身殉劍,再施展鏡心之術,照理說兩個人都要魂飛魄散的,為什麼最終卻僥倖變成了劍靈?
「上天垂憐吧。」洛音凡拉著她走。
劍裡沒有仙之氣,沒有魔之氣,卻有神之氣,此劍得神賜靈氣,已成了一柄神劍,所以兩個人魂魄才能依附其上,得以保存。劍,就是他們暫時的棲身之地,可最終他們還是得再修煉數百年,才能夠修得肉體。
這—切,自然是魔神所賜。
這箇中緣法洛音凡沒有說破。
她原本要答應跟九幽走,當時的場景猶在眼前,他怎麼會告訴她?九幽的成全令他感激,可也不必非要讓她也明白九幽有多好。
「那就等師父修得肉身,再回紫竹峰吧。」
「妳也隨為師回去?」
「我跟師父回去,」重紫轉轉眼珠,「可是有條件的。」
好啊,越來越厲害,會跟他講條件了。洛音凡斜眸看她,有點沒好氣,她應該主動說,會永遠陪著他,永遠跟在他身邊才對!
當然,他會盡可能滿足她的條件。
「說吧,又想要什麼?」
重紫拉著他的手,沒有說話,小臉漸漸紅了。
洛音凡俯下臉看著她,意在詢問。
重紫紅著臉,只是咬唇笑,半晌終於被他看得忍不住,鑽到他懷裡笑,「我要……要……師父!」
洛音凡皺眉。
她難道還不明白,他早就屬於她了。
神仙師父真的太神仙了,讓她生氣!重紫跺腳,索性勾住他的脖子,迫使他俯身下來,輕聲說了兩個字。
耳畔熱氣伴隨著蚊子般細細的聲音,聽到那兩個字,洛音凡心一跳,臉上溫度逐漸升高,更加哭笑不得。
小徒弟嘗到其中樂趣了,可是這些日子下來,她哪裡是在雙修,在他身下不消片刻就全然忘情,哪還顧得上先前教的雙修心法,最後不到一個時辰就討饒。
也罷,歲月漫長,修煉的時間太多,為何不能忘情?
但小徒弟不給點教訓是不行了!
他抬起她的臉,微微揚眉,警告:「雙修,卻不是一個時辰的事。」
「那就……一個半時辰?」
「這叫雙修?」
「最多,最多兩個!」視死如歸地吼完,她羞得重新將臉埋在他懷裡,小聲央求,「師父……」
洛音凡無動於衷。
今日是非教訓不可,休想再讓他心軟!
一柄長劍飛來,停在二人面前,劍身光潔美麗,世間罕見,眾目睽睽之下,洛音凡面不改色,抱著她踏上劍身,化作白光隱入劍內。
長劍瞬間劃破長空,消失得無影無蹤,周圍眾人總算回過神,各自驚歎,好在往來的仙門弟子多,這種事也不新鮮,只不過這對男女實在太出色了,真正稱得上是神仙眷侶。
「我的恩典,洛音凡非但不告訴她,對付我的子民也半點不手軟。」一個聲音響起,被夜市裡的鬧聲淹沒,「他二人如此幸運,我卻要留在冥界忍受寂寞。」
「主人後悔了?」
「不錯,我得把我的皇后帶回冥境。」
「可惜她不會再跟主人走。」
「五百年現世,我從不缺少機會。」死氣沉沉的笑聲。

番外二 雪陰篇
無際大海,上空無數黑點,卻是海鳥來去。漫天霞影下,一道人影負手立於海邊岩石上映著夕陽,渾身被鍍上了一圈華麗的金邊。
少女御劍而來,遠遠望著他發愣。
他卻發現了,轉身,「水仙?」
那一抹微笑比霞光更溫柔,少女的臉被映得紅了,比初開的桃花還要嬌豔,她慢慢地走上前,抿嘴笑了下,神色不太自在,「師父。」
白衣仙人抬起一隻手,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髮絲,柔聲責備,「這幾天都去哪裡了,叫為師著急!」
少女順勢抱住他的手臂,「師父不是說要下個月才回來嗎?」
「為師說下個月回來,妳就可以亂跑?」
「師父等了我多久?」
「三日。」
「一直在這兒等嗎?」
「妳說呢?」
師父這三天都站在這裡等她?少女既是喜悅又是內疚,「水仙再也不亂跑了。」
白衣仙人不動聲色地問:「近日陪妳玩的人是誰?」
師父怎麼知道?少女愣了下,照實答道:「是妙音谷的少谷主,叫竺汀,我前日遇見他,他邀我去妙音谷玩了幾日。」
見她沒說謊,白衣仙人面色好了點,「說了多少次,不得隨意結交外人。」
「他又不是壞人,」少女嘀咕,拉著他道:「師父明白也跟我去看看他吧,他真的很有趣。」
「明日我們就要啟程離開這兒了。」
「這麼快!可是我都答應他了,他還說要送我一座好琴呢!」
白衣仙人皺眉,「不聽話嗎?」
每次她認識新朋友的時候,總會被師父以各種理由帶走,少女雖有不捨,可是她知道師父在生氣,只好委屈地答了聲「是」。
「天快黑了,我們回船上去吧。」白衣仙人安慰,「聽話,將來師父會替你找一台最好的琴。」
少女應了一聲,任他拉著朝船上走。
從小到大,他給她的每件東西都是最好的,他是那樣寵愛她,可是他始終不明白,她想要的不是琴啊。
竺汀的話在耳畔迴響,她忽然覺得被他握著的那隻手很燙。
第二日清早,師徒兩個乘了大船起航,進行漫無目的的旅程,數月之後抵達北海。時值冬日,北海上漂浮著許多厚厚的冰塊,到傍晚,師徒坐在冰上看海豹獵食。
「水仙不喜歡這裡?」
「沒有。」
這幾個月她都沒精打采的,與往日大不相同,白衣仙人沉默片刻,將她摟入懷裡,「怎麼悶悶不樂,還在為竺少谷主的事生氣?」
很久沒有被他抱過,少女心情好了起來,終於開口道:「師父為什麼不讓我跟別人往來?」
「有師父陪妳,不好嗎?」
「好……可是師父不在的時候,我一個人真的很無趣。」
「今後師父去哪裡,就帶妳一起去。」
「真的?」
「真的。」
少女沒有喜悅,遲疑半晌,忽然鼓足勇氣道:「師父要這樣留我一輩子嗎?」
白衣仙人愣住。
十幾年,她一直高高興興陪伴在自己身邊,難道如今她有了什麼想法?
「妳不願意陪師父了?」
「我沒有!」少女連忙搖頭,臉漸漸紅了,「我……我只是……」
他微笑打斷她,「水仙願不願意幫師父做一件事?」
這麼多年都是師父寵著她,為她做了很多,她還真的沒替師父做過什麼事呢,少女立即起身,「當然,師父要我做什麼?」
「北海裡盛產冰靈芝,為師很早就想要一朵了。」
「這點小事,師父不早說!」少女飛快站起身,捏起避水決,衝他嫣然笑了下,以一個漂亮的姿勢躍入水裡。
確認她消失,白衣仙人也緩緩站起身,「竺汀?」
結界撤去,一名二十幾歲的年輕公子在外面恭敬作禮,「雪仙尊在上,妙音谷竺汀有禮。」
白衣仙人淡淡道:「為何一路跟隨我師徒二人?」
知道被發現,竺汀有點尷尬,語氣倒也鎮定,「晚輩追隨至此,是想見水仙師妹一面。」
「她不在。」
「晚輩對水仙師妹是一片真心,求仙尊成全。」
一片真心?白衣仙人目光冷了。
竺汀臉微熱,再行禮,「晚輩知道,仙尊擔心師妹受欺負,但晚輩保證……」
「看在竺谷主面上,今日不與你計較,」白衣仙人打斷他,「再要糾纏於她,休怪我不留情面。」
顧及他的身份,竺汀自認很低聲下氣,想不到仍遭拒絕,他本就年輕,終於也忍不住頂撞道:「她只是仙尊的徒弟,仙尊如此不通情理,未免太過。」
「放肆!」
「晚輩斗膽,她並不是以前那位水仙師姐……」
話音未落,就有一股強大力量迎面襲來,竺汀雖早已在防備,可事到臨頭仍閃避不及,被擊得飛出數丈,終於墜海。
「竺師兄!」一道白影自海裡躍起,過去將他撈了上來。
受傷不重,卻得佳人相護,竺汀心中暗喜,正要開口說話,忽然又覺身體懸空,接著就撲通一聲重新墜入海裡。
「妳並沒有師兄。」淡淡的聲音裡,結界重新設起。
被強行攝回,少女紅了眼圈,跺腳,「師父為什麼要這樣?」
「他不安好心。」
「他只是喜歡我!」
「混帳!」白衣仙人微怒,「不知廉恥,還不給我回船上去?」
頭一次被他罵,少女愣了半晌,哭著跑了。
黑夜,風裡透著無數冰寒之氣,少女仍抱膝坐在船頭,不肯說話。
白衣仙人站在艙門口,有點無奈。
遺忘,提心吊膽地守護……她承受的一切,如今要讓他也親自經歷一遍,這就是上天的懲罰。
她註定不能再修得仙骨,全憑他的法力替她續命,正如前世她為他所做的一樣。而今他四處奔走,遍尋天下注顏之藥,因為知道她的心結,她絕不會願意以一副衰老的面容來陪伴他。
可是現在趁他不在,她竟然和那竺汀來往,幾個月還念念不忘,難道她喜歡上竺汀了?
眼一冷,心一怒,他直接將她攝回艙內。
少女驚回神,咬著唇又要往外走,可惜門口早就設置了結界,怎麼走那是徒勞,氣得她大聲抗議,「師父這樣關著我,不如讓我死好了!」
死?她敢用死來威脅他!他冷冷道:「現在就想走了嗎?」
她挑眉,「對,竺汀喜歡我。」
他噎了噎,怒道:「走出這門,就別再回來!」
她賭氣,「我才不會回來!」
他當真怔住了。
不回來,她說不回來?在為他做了那麼多之後,她不肯再喜歡他,要徹底放棄他了?
俊臉慘白,雙目失神,從沒見過師父這樣子,少女半是害怕半是內疚,心裡卻莫名有一絲喜悅,上前欲安慰他,「師父……」
冷不防那人忽然伸手,狠狠地將她拉入懷裡,低頭就吻住了她。
師父在做什麼?腦子裡亂成一團,少女睜大眼睛,下意識掙扎,由於唇被堵住,只能發出嗚嗚地聲音。
很奇怪,身體開始變軟,毫無力氣,唇舌糾纏,好像很久之前就有過這樣的感覺,非但不想抗拒,反而令人沉醉,不願醒來,期待著想要更多……
雙臂情不自禁去摟他的頸,主動回應。
師父!他是師父啊!猶如當頭一棒,少女驚醒,有點驚慌,略略用力咬破他的唇。
痛,終於讓他尋回理智,抬臉離開。
「師……師父。」少女滿面通紅,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愣愣地看著她半晌,白著臉緩緩後退幾步,然後匆匆轉身,逃也似地出門去了。
手指輕撫唇瓣,還留有他的味道,少女臉頰一片火燒。
沒有生氣,她是故意的,其實她並不是在氣他的控制,而是氣他把她關起來,卻仍無半點表示。竺汀的表白勾起了她內心潛藏的期待,只不過她一直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期待什麼,再加上害怕做錯事,因為他是她的師父,她害怕,害怕他會生氣不要她了。
眼前發生的一切,令她驚喜。
原來師父……是喜歡她的?那她的拒絕,是不是讓他誤會難過了?
少女終於反應過來,匆匆跑出門,發現船上空無人影,頓時害怕起來。
「師父!」
「師父你去哪兒了?」
……
整整三日,他全無蹤影。
回想他的神情,全不似往日鎮定自若的模樣,他好像很羞愧,很傷心,因為她是他的徒弟吧?那有什麼關係,她就是喜歡他,才不管別人笑話,只要他不生氣。她就什麼都不怕!
可是他在哪裡?
少女忽地站起來,走過去躺到床上,合眼。
須臾,一道白影迅速閃進門,「水仙!」
真的來了,少女偷笑。
「水仙!」他快步走近床前,接著就發現不對──她身上有他的仙印,方才察覺她神氣消失,嚇得他匆匆趕回來了,可是眼前……這不是死靈術嗎?
「師父!」來不及反應,床上的少女飛快撲到他身上,眼睛裡滿是得意之色,每次她出事他都會及時趕回來,這次真的也有效!
「沒事就好,」他飛快推開她,徑直朝艙外走。
少女追上去,「師父!師父別走!」
「為師不走。」他怎會丟下她一個人,其實他根本就沒走遠。
「師父!」少女仍拉住他的手不放。
他停住腳步,回身。
少女滿臉通紅,許久才低聲道:「我沒生氣,師父可以……」
可以?她根本不懂這代表什麼!她什麼都不記得,自己卻趁機對她做這種事!俊臉上神情越發尷尬,他輕咳了聲,「天色不早,妳先歇息……」
話音未落,忽覺頸間一沉,他情不自禁俯下臉。
未等他反應過來,她迅速踮起腳尖,吻上他的唇。
青澀的吻,毫無經驗,根本就是在胡亂吮咬,卻足以摧毀他所有的理智,壓抑太久的感情,就像浸了油的乾柴,一點即燃,拋開所有顧忌,他終於環上她的腰,扣住她的後腦,變被動為主動。
……
輕喘著分開,她軟倒在他懷裡,小臉紅雲滿布,眼波迷離。
「師父。」想要更多,她卻不知道該怎麼做。
他只是抱住她,「水仙會不會後悔?可能會有很多人……笑話妳。」
「師父會怕嗎?」
「不。」
「那水仙也不怕,」她羞得將臉埋在他懷裡,小聲,「我……喜歡師父這樣……」
「要是師父做過對不起妳的事,怎麼辦?」
「師父沒有對我不好啊。」
「萬一有過呢?」
「師父今後會對我好嗎?」
「會。」
「那我就不怪師父了。」
「真的?」
「真的!」
「記住妳的話,」他淺笑著低頭在那櫻唇上吻了下來,不顧她滿臉失望,推開她,「不早了,先歇息。」
這樣不行,至少現在還不是時候,否則對她太不公平,這三日他已經想得很清楚,現在首要之事就是尋求良藥神醫,讓她變回真正的水仙。
等她記起來,會恨他吧?
沒有關係,他會對她好,好得就算她恨也離不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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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arasu 琉璃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