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妖女使出三六計,俘個漢子當苦力。
村裡白骨精出沒,叔,小心了!
女主三觀不正,不喜勿入。(女主不是妖,只是比較妖)

 

第一章
林嬌穿越到桃花村快半個月了,從起初的各種不適到到現在的淡定,她已經認命,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與別的苦哈哈的或被劈腿或被出賣的穿越者不同,她的前生,最後定格在她最春風得意的那個夏天。
她人本聰明,加上勤奮,所以念書小菜一碟。考大學的時候,毫不猶豫填報了帝都那所自己從小就嚮往的某名校的某專業。不想強中更有強中手,沒進自己心儀的專業,卻因為在志願欄上勾過服從,於是最後稀里糊塗入了土木水利學院。
自己會讀這樣的專業,她從前壓根做夢也沒想到過。一番彆扭和心理失落後,老老實實念了起來,漸漸倒也讀出了些滋味,一口氣讀完了研究生,成績無不優異,畢業後經導師推薦,本是有機會進某著名勘測設計院的,但一番考慮後,她最後棄了這種以後可以預見的與一板一眼的夫子們共事、考各種資歷證書、坐等慢慢熬級別的前途,競聘到了國內某大型電力集團。
林嬌其實是個很有野心的人。打拼了四五年,從最初的工程技師轉向行政,歷經無數被人踩和踩人的腥風血雨勾心鬥角,她終於成功地將競爭對手們都踩在了腳下,坐上部門二把手的位置。然後去年,集團接下了一項為某貧困山區修建大型水電水庫的重大對口任務。
這種到現場的苦累活,本來是輪不到現在的林嬌的。也算是她黴運當頭了,出事前,上司為了配合電視臺採訪,知道她專業精通,欽點她一道過去以備不時之需。上司發話,她自然要從,二話不說收拾了行李跟去進了山區裡的工地。到了鏡頭前,她場面話、專業話、以及適時抬拍上司的奉承話一應俱全,做得十分漂亮,上司非常滿意,暗示自己明年調離後,她就是接替自己位置的不二人選。林嬌意氣風發,瞬間仿佛已經預見自己未來更精彩的人生了。
公事完畢,自然免不了吃吃喝喝了。一行人在工地項目負責人和當地接待幹部的陪同下,浩浩蕩蕩經過一條山道下山時,意外發生了。前些天因為雨水沖刷而鬆動的泥質山壁突然小面積坍塌,把正經過下面的兩個倒黴蛋壓住了,其中一個就有她。另個人命好,被七手八腳扒拉出來送醫院後,不過是受了點驚嚇和皮肉傷,林嬌的頭卻正被一塊與泥流捲著滾下的大石砸中,當場中獎。
本來下周,她已經計劃好回老家參加弟弟的婚禮。但現在——林嬌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已經成了清河縣桃花村溪坳口老楊家十九歲的童養媳春嬌。
這個朝代國號大夏,按穿越類型來說,屬架空。
七年前,春嬌十二歲的時候,大夏和北邊的鄰國打仗,朝廷大舉徵兵,分派到桃花村時,攤了十個名額。
尋常百姓只想守著自家的一畝三分地過安分小日子,誰願意去戰場賣命?老天爺一個噴嚏,小命就要玩完。所以村裡有十四歲以上男丁的人家,但凡家底殷實些的,便暗中去族長那裡走動,尋了各種藉口好免去攤丁。到了最後,那些沒門路沒家底的,齊齊被聚到了宗祠裡,在族長的主持下抓鬮。
桃花村數百來戶人家,是個大村,楊又是其中的大姓。這個春嬌的男人楊能文,據說當初運氣好,並沒抓到出丁的鬮。村裡另個石寡婦家卻中了個正著。她的獨生兒子石青山當時正十四,自幼體弱,被石寡婦當寶貝般地疼著養。一抓到鬮,她當場便暈了過去,醒來抱住兒子嚎啕大哭。正淒淒慘慘的時候,春嬌的婆婆丁氏一咬牙,叫兒子楊能文代替石青山去從軍。
丁氏為何有這般舉動?說來話長。原來十幾年前,有一次春嬌的公爹老楊和石青山的爹一道結伴入山,想刨些山貨打些小獸貼補家用,不想卻遭遇到一隻饑餓的大野狼,撲倒了老楊。幸而青山爹並未獨自逃走,硬是用砍刀從狼口下救回了老楊,自己卻被受傷暴怒的野狼反噬,正好咬中脖頸,剛被背下山便斷了氣。
如今自己丈夫雖已過世,別人當年的捨身之恩卻不能不報。石青山是石家的獨苗,若沒了,他家便要斷香火,自家卻還有個小兒子。丁氏雖大字不認一個,卻認這樣的理。所以當時便讓自己的大兒子楊能文代替石青山去從軍。
去打仗這樣的事,誰也不敢拍著胸脯說自己什麼時候保准能回。兒子既然要走,丁氏本想讓春嬌提早與他圓房,只是看春嬌歲數實在小,身條瘦板,也不懂事,嚇得只會掉淚,丁氏終於還是打消了念頭,只是揮淚送走兒子,只盼老天開眼,能叫他平安而回。
五年光陰匆匆而過,到了兩年前春嬌十七歲的時候,官府通告貼到了鄉里,說仗終於打完了。婆媳二人日盼夜盼,終於盼到了這一天,不想當年桃花村出去的十個人裡,卻只剩一個叫楊大河的回來了,其餘人都死光。楊能文和剩下同村八人的遺物,還是楊大河當初有心,從死人堆裡翻檢出來收藏了,如今給帶回的,也算給家人留個念想。而且這人死也就白死,每家不過得了官府一吊錢的撫恤金。
只有楊能文這家,後來隔了些時日,縣裡又下了個文書,說曉得丁母當初義舉,他作戰時又勇立軍功,可惜身死,為撫恤家屬褒揚正氣,令家人可每月至縣衙領三百錢。這三百錢雖抵不了大用,但對老楊家來說,也算是個安慰了。
桃花村裡那段時日,處處愁雲慘霧哭聲不斷。只悲傷過後,這日子該怎麼過,還是要繼續過下去。只是如今,村裡旁人早恢復了正常生活,唯獨春嬌的日子卻越來越難過了。
春嬌也姓林,原來是二十裡外林家村的人,爹也是個老實巴交種地的。當年為了拼湊出兒子娶媳婦的彩禮,這才早早就把春嬌給了楊家當童養媳。楊能文沒了,楊家就只剩個婆婆丁氏和春嬌的小叔楊能武,當時才八歲。
所謂禍不單行,去年一日雨後,能武和村裡幾個小孩一道上山時,不慎滑下山坡,頭磕了一下。當時額頭也就腫了個包而已,看起來並無大礙。不想到了第二天,能武頭疼,再過幾天,竟嚷著眼睛看不清東西了。婆媳倆這才慌了神,趕忙湊了家當送能武到縣城的醫館裡看郎中,抓了好些藥也不見好,到如今,能武一雙眼睛看起來雖然還亮,實則什麼也看不見了。
大夏朝推崇禮法,民風保守,雖未律法限制寡婦改嫁,卻鼓勵守節。這也是為什麼同村裡剩下的那幾個與春嬌一樣死了男人的寡婦至今都沒一人再改嫁的原因。
春嬌這兩年裡,伺候臥病不起的婆婆,照顧眼睛不便的小叔,還要下地照管那三畝地,若非石寡婦時常幫把手,她一人哪裡能照應得過來?可憐她一個柔弱女子,如今擔著這楊家的重擔,不過是咬牙硬撐著而已。婆婆上個月撒手而去,等辦完喪事,整個楊家也就破落得只剩那祖傳的三畝傍河地了。
前些日,春嬌到山腳下的林子裡想挖些野菜回來。如今初春,野菜正長得嫩。找了一圈,顯眼些的地方早被村人都擼成禿子了,便往林子裡面尋過去,不想卻遭到了尾隨的同村無賴黃二皮的調戲。春嬌驚慌反抗,呼救聲引來了近旁也在挖菜的村人,黃二皮見勢不妙,趕緊跑了。
這圍雖被解,沒想到接下來卻發生了一連串叫她手足無措的意外。那黃二皮到處散播流言,說從前親眼看到春嬌借給小叔子抓藥的機會,在縣城裡和陌生男人勾勾搭搭,這回也是她勾引自己在先的。
村人雖知道他是無賴,只傳的人多了,且春嬌這幾年出落得像朵花,胸前鼓了氣般地漲起來,粗布服遮也遮不住,再加上村裡本就隱隱有些流言,看著她的目光也就帶了異樣,走到哪都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
春嬌一場大哭。或許是長久以來壓力過大,被這事一鬧,竟起了自尋短見的念頭,渾渾噩噩獨自一人到了村尾桃花溪一處深水邊,眼一閉便跳了下去,幸而附近有個在摸螺螄的村人被水聲驚動,忙將她救起。一番折騰過後,待她睜開了眼,裡芯就已經換成了林嬌。
自己如今的境況,這半個月來,林嬌也摸得八九不離十了。
事情明擺著,分明就是能武的叔房一家楊百天夫婦覬覦那三畝傍河田。從前丁氏還在,這兩夫妻不敢怎樣,如今丁氏沒了,楊家只剩一個悶葫蘆般的年輕寡媳和才十歲的瞎子能武,暗中自然便打起了如意小算盤。半個月前那黃二皮有這般舉動,說不定和這兩夫妻也脫不了干係。
林嬌蹲在村口的桃花溪邊,洗著能武換下的衣裳,搓幾下,歎口氣,微微有些發愁。
從職場白骨精驟然變成楊家的童養媳春嬌,雖然憑空多撈了一條命,還年輕了差不多整整一輪,且春嬌的底子也不錯——除了一雙手因為勞作有些粗糙外,細細的腰,鼓鼓的胸,身上被衣服遮住的皮肉也細白得很,甚至連從前那個精心保養的自己也比不上她。
只賺了的林嬌卻半點也高興不起來。到了這裡,前世她的所有技能和種種在職場上練就的厚黑手段,都變得一文不值了。說難聽點,簡直廢物一個,連眼睛看不見的能武都比她能幹。
除了對自己父母親人的掛念,她現在最愁的,就是怎樣保住自家的那三畝地不被黑心的叔房一家侵吞了去。如今的楊家,窮是窮,只自己好歹還算有個落腳之處。要是地沒了,遮身的瓦也就沒了,那個所謂的娘家是沒指望的,等著她的下場就是被掃地出門。
林嬌心不在焉,手一鬆,衣服便順著溪水往下游漂去。前幾天一直下雨,山上沖下來的水有些急,轉眼被捲著沖出去老遠。
這衣服是能武的,鄉下人耐穿的土織粗布,手肘處打了好幾塊補丁了,穿在正開始長身體的能武身上也顯短小,但卻是能武的換洗衣服,可不能就這麼送給龍王。
林嬌急忙站起了身,踩著溪邊的石塊高一腳低一腳地去追。沒想到水流太快,等追到時,已是百米外靠近山腳邊的一個下游拐角處,衣服被冒出水面的一塊溪石勾住,正鼓在水面上漂啊漂的。
林嬌這一路小跑,喘了起來,胸口也微微起伏。顧不得別的,看了下那塊捲住衣服的石頭,正在溪中央,手夠不到。下水的話,一來估摸水深會到腰間弄濕身上的衣服,二來,還是早春,水也有些涼。
四下看了圈,見十幾步外溪流拐角處的岸邊有一棵不知道是什麼的樹,一截枝椏伸到水裡,折過來正好使,急忙過去到了樹邊折起了枝條。沒想到這春發的樹枝吸足了水,柔韌勘比牛皮,林嬌費了一番力氣,白色的樹筋竟根根相連,硬是扯不斷。眼見那衣服要被水又沖跑,林嬌有些著急,咬牙使勁地扭。扭了一圈又一圈,眼見要扯斷樹筋了,悲劇再次發生。
她聽見身後忽然傳來某種不明生物所發的「突突」響鼻聲,下意識回頭看去,驚見一匹全身癩痢毛掉得沒剩幾撮的老馬正歪著一張苦瓜臉,貼在離她後腦勺不足兩公分的頭頂之上,一雙眼睛照出了自己半個人影。
「突突……」
老馬大約中意這個終於停了手中活計回頭看自己的雌性人類,為了表示它的友好,再次打了個響鼻,並把臉親熱地再貼了些過去。
一陣帶了疑似唾沫鼻涕星子的熱氣噴到了林嬌後頸。林嬌全身汗毛瞬間炸開,啊一聲,人已經往後仰去,噗通一聲跌進了溪裡。

第二章
桃花村有一河一溪。河叫龍順河,蜿蜒在村口數里之外,桃花村和附近的幾個村莊,諸如黃塘村西林村共用這條河流,不僅平川上的水田,連隴坡上的旱地也全都指望著這一條河灌溉。
一溪就是這桃花溪了,水是山上下來的,流經村口,大多溪段都很淺,雨下了幾天,溪水就漲滿湍急,旱個十天半月,水就收得連溪床底那圓溜溜的白色鵝卵石都數得清,加上離地又遠,於田間農事頂不了什麼大用,所以平日裡不過是女人們過來洗衣汲水,小孩浮水摸魚捉蝦而已。
話說林嬌被老馬嚇得後仰跌進了溪裡,涼汪汪的水瞬間把她蒙頭蒙腦吞沒,在水裡胡亂扒拉住一根樹枝穩住了身形,這才想起自己以前好像會游水的。水其實不深,她現在這樣坐著,正好沒到她下巴。只是眼見洶湧的溪流翻著水花捲了泡沫嘩嘩地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奔流而過,還是一陣心慌氣短,甩了下臉上的水,搖搖晃晃地從水裡站了起來。
一陣風過,打了個哆嗦,全身立刻起了層雞皮疙瘩,急忙轉身扒著石頭想往岸上爬。剛爬一步,身後水面嘩啦巨響,仿佛有什麼大傢伙躍浪而出,林嬌下意識地回頭,整個人一下定住了。
不是大魚,不是尼斯怪獸,是個男人,正從溪流拐角處的一塊大石後現身,涉著與他大腿根處齊平的洶湧水面,朝她大步而來。
出水的一尊東方面孔大衛啊……
林嬌的腦海裡忽然蹦出了這個念頭。
露出水面的上半身赤裸著,正午的燦爛陽光正肆無忌憚地射在他古銅色的身體之上,泛出閃亮的淋漓水光,有些扎眼。但真正紮了林嬌眼的,其實不是這個,而是她現在不由自主盯著看的那地方。
好吧,其實說白了也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就是這個人,他雖然下身著了條灰色短褲,但因為料子的經緯稀疏,又或者是洗滌過甚導致薄軟的緣故,浸了水便呈半透明狀,此刻正緊緊貼於男人的胯部,不止清晰勾勒出線條,連那可疑的顏色都隱隱可辨。
* * *
楊敬軒照例,今天騎了自己的老馬從縣城回來,到了村口時,身下這匹名為草炮的老馬卻停了腳步,頭使勁轉向右手邊的桃花溪,死活不肯往前了。楊大河知道它肚子裡饞蟲又起,反正自己也沒什麼緊要事,便順了這多年好友的性子,到了這片魚最多的老地方,將韁繩一丟任它閒蕩,自己脫了外衣下水給它抓魚解饞。
說起這炮仗的嘴,還真不是一般的刁,牙口掉得只剩一半了,它還不好好當一匹吃草的馬,隔三差五地要上一頓魚腥伺候。吃魚也就算了,但自從兩年前帶它回家,抓了次桃花溪裡的桃花魚給它吃了後,它竟好上了這一口,從此非桃花魚不要。後來隨他入縣城,一待要半月,餵它別的魚它竟死活不吃,非要流著哈喇子熬,就等著一月倆次的饕餮大餐。
楊敬軒是自小光著膀子在桃花溪裡滾大的,自然知道春令時節的桃花魚最為鮮美,只數量不多。鳧水捉魚,他極是拿手,知道溪流拐角處的這塊大石後積了個深潭,潭底魚多,潛下去很快抓了兩條大的,剛鑽出水面,就聽見女人一聲尖叫,隨之是噗通落水聲,忙丟了魚涉水轉過大石頭想施以援手,然後發現那落水的女人手腳挺快,自己已經濕淋淋地往溪岸上爬了。
雖然不知道是哪家的,但看衣衫緊貼的後背曲線,顯然還是個大姑娘,自己衣衫不整的,對方既然已經無礙,怕彼此難堪,正要轉身回到大石後,見她倒是回了頭,一下便認了出來,居然是老楊家的那個童養媳,好像叫……春嬌來著。
春嬌的丈夫楊能文,他自然認識。自己雖不過比他大兩歲,論輩分他卻是遠房族叔。當年一道去了北邊打仗,大家都沒根沒基,不過是每仗被令衝在最先的小兵而已。很快他發現楊能文性子懦弱,時常哭泣。
他曉得他是奉了母命才不得不代替楊青山而來的,敬重丁母,且雖然兩家關係疏了些,但嚴格論起輩分也算是他的族叔,所以盡己之力,每戰必定叫他在自己身側,不要遠離,能幫的地方便會幫著。不想後來在一場與北齊的惡戰之前,楊能文竟與幾個士兵一道潛逃,被捉回後,當時不過是校吏的他去向主將李元求情,告知了丁母的義舉。李元雖同為丁母所動容,只最終為嚴肅軍紀,還是下令將楊能文與那幾個士兵一道斬首示眾。
他一月也就回來一兩次,且每次住的日子也不長,對這個老楊家的童養媳,本也沒什麼大印象,只記得以前有次偶爾對面遇到,見她不過是低垂著頭快步而過,便留下了她是個老實人的感覺。所以近兩年雖聽到過一些關於她的閒言碎語,卻始終覺著那應是村人饒舌所致。
只是此刻,楊敬軒見她竟這般回頭,一雙仿佛還沾了水霧的大眼睛直直地盯著自己,順她目光低頭看了一眼,頓時尷尬無比。只是很快,見自己的這個遠房侄媳還在盯著不放,心中頓時惱怒起來,暗道不想此女竟厚顏至此等地步,霍然便轉身。
林嬌望著男人在洶湧的溪流中大步涉水而去,或許是腳步太大,濺起的水花竟飛到他肌理分明的寬闊後背與窄腰之上。要是忽略掉此人最後一個惱怒加鄙視的表情,倒完全可以看作一副很美的野溪驚豔圖。
這裡的正常女人,要是看到這樣一幕,是不是該滿面通紅嬌羞無限顫抖尖叫耍流氓,或者乾脆暈倒?可惜自己這幾樣都不會。雖然也不過只盯了幾秒,但也足夠了,那男人好像已經惱羞,最後成怒了。
林嬌很快就把剛才的一幕丟在了腦後,因為她終於發現,能武剛才還掛著石頭漂在水面上的那件衣服現在不見了,早不知道被水沖到哪裡去了。
林嬌沮喪地望著湍急的溪面,無奈地歎了口氣。
能武就兩件換洗的衣服,這件還算是比較好的,現在被她弄沒了。
想到自己回去,要對著那個不過十歲,卻處處老成能幹得像她大哥的小叔子說:不好意思我剛才洗衣服的時候不小心把你的衣服弄丟了……
一陣風過,林嬌身上又一寒,抱了下胳膊,曉得現在自己第一件要幹的事,就是趕緊把身上的衣服弄乾。要不然這個樣子回去,估計沒等她走到家門口,流言就又甩了一路。
林嬌上了水,正要擰衣襟和褲管處的水,抬頭見那匹肇事的苦瓜臉老馬還在邊上用一雙看似無害的大眼睛盯著自己,朝它恨恨揚了下拳頭。
「你這樣子,我勸你收拾齊整了再回。丁嫂子大義,我對她很是敬重。你身為楊家的人,一言一行須得謹守婦道,如此我那沒了的丁嫂子面上才有光。前面拐個彎有片向陽坑,邊上沒人,你給我過去。我在這裡守著。」
林嬌的手還沒舉到老馬的鼻子前,聽見身後傳來了一板一眼的說話聲。回頭一看,見剛才那男人正站那兒嚴肅地看著自己,身上已經穿好了衣服,樣式和普通鄉間種田的漢子略有不同。
林嬌訕訕收回手,滿身滴滴答答地從這個端著長輩身份教訓自己的人身邊走過時,心裡忽然冒出了個念頭:不知道他那條露了老底的內褲,現在是濕答答地穿在身上呢,還是脫了揣在懷裡?一邊想著,一邊下意識地就朝他那處偷瞄了一眼,不想卻正接到兩道嚴厲的目光,心中一凜,忙低頭朝他剛才所指的方向去。
等林嬌身上衣服半乾,頭髮也重新綰了出來時,看見那男人居然正背對著她蹲在地上,手裡拿了條魚在餵那匹馬,馬吃得津津有味,大嘴巴裡發出叭叭的聲響。
林嬌目瞪口呆。活了兩世,見過吃肉的熊貓,這會吃魚的馬……妖孽橫生啊這是。
男人背後仿佛長了眼睛,沒看林嬌一眼,站起身一躍上了馬背,丟下句「把魚帶回去,給你小叔子熬頓湯喝」,說罷一扯馬韁,一人一馬便往村子方向去了。
林嬌低頭,見剛才那男人蹲過的地上果然留了三條魚,嘴巴用細枝條串了起來,還在一動一動地彈尾巴,忙提了起來回到自己之前洗衣服的那溪邊,胡亂搓了剩下的兩件,跨了籃便往家裡去。
她出來時飯還沒煮,折騰了這麼久才回,怕能武餓了。
老楊家就在村口老石橋下去不遠處的溪坳口,三間泥牆低簷房,帶了個四方小院,門口一片斜插了圈竹籬的菜地,現在還沒種菜,家裡養的兩隻蘆花母雞正在泥裡啄個不停。房檐下築了個燕子窩,裡面幾隻黑頭乳燕張大了嫩黃的嘴,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在等著母燕捕食歸來。
林嬌一進門,來不及抖晾衣服,第一件事就是拎了魚到灶膛前,見能武正蹲在爐膛前燒火,鍋裡已經蒸汽騰騰,急忙道:「阿武,不是叫你躺著休息嗎?趕緊回屋去,我來。」
能武抬頭沖她一笑:「嫂子,我已經好了。你歇下,等下就好吃飯了。」一張臉上滿是稚氣,因為瘦削,襯得眼睛極大。或許因為看不見的緣故,目光裡反而絲毫沒有染上生活困頓的愁苦之色,極其清澈。只可惜,這樣漂亮的一雙眼睛,竟然會看不見東西。
林嬌嘿嘿乾笑了下,狗腿地提魚到他面前,討好道:「阿武,你不是病了嗎?嫂子洗衣服的時候,又去給你抓了三條魚。三條肥魚啊,活蹦亂跳的,你都不知道我費了多大的勁。你等著啊,我給你燒魚湯補補身子。」


第三章
能武伸出手,摸了下面前的魚串,露出門牙笑了起來:「嫂子,是桃花魚嗎?這魚很鬼的不好抓,怪不得嫂子去了這麼久才回,我剛才都想過去找你了。」
「嫂子你不懂水性,以後不要給我抓魚了,我真的好了。」
他最後又補了一句。
林嬌有些心虛地放下魚,本來是想順便打聽下那人的來歷,能武應該認識,想了下,還是沒問,只是伸手摸了下他的額頭,感覺果然涼了下去。
穿越到這裡,她醒來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孩子。當時他正趴自己邊上,哭得傷心欲絕。老實說,剛開始她對這孩子並沒多大感覺,滿腦子都還停留在自己的各種情緒之中。處了幾日下來,知道了他失明的緣由,又覺到這孩子雖沉默寡言,但對自己,或者說對春嬌這個嫂子很是依戀。
剛開始的幾天,仿佛怕她再尋短見,她走一步路都定要扯著她衣袖跟著。眼睛雖看不見,尋常的一些家務活,比如煮飯、燒火,只要林嬌不把用過的器具亂放,他竟都做得有模有樣,比林嬌還要好上幾分。林嬌自己從前本就有個弟弟,接受現狀後,她心中憐惜這孩子的乖巧,也就把他當自己弟弟看待。
能武昨半夜突然發高燒,林嬌用涼水擦他身子不見降溫,只好去拍石寡婦的門求助。村裡連個土郎中也沒有,娃娃有個頭疼腦熱的,都是村民自己到山中捋一把兔耳草煎了喝,這麼多年,也沒見吃死過人。石寡婦因為兒子自小體弱,家中儲藏草藥。如今石青山大了,自然用不著,只這習慣多年來仍未改。聽林嬌一說,抓了一大把就遞過去。
林嬌回來煎了給能武喝下,早上又喝了一遍。現在探了下,見他果真退燒了,這才放心下來。到灶台前揭開鍋蓋,一陣熱霧中,見是半鍋摻了紅薯的稀粥,蒸籠上放幾個黃黃的玉米麵饅頭,其中一個表皮上還沾了個黑指印,想必是能武拿火鉗燒火時手上沾了灰,看不見又抹到了饅頭上的。
林嬌笑了下,剝去沾灰的一層麵皮,然後蓋上了鍋蓋。
楊家有三畝傍著龍順河的水田,算占盡地利,過去老楊還在時,在桃花村也算得上是個中戶。只是自打家中的兩個頂樑柱男人先後沒了,這兩年丁氏又臥病不起,一番折騰下來,早敗落下去。
今春地裡還沒開耕,林嬌早翻過家裡的所有存糧:三袋麥子、半袋玉米麵、半筐紅薯,外加兩百文不到的銅錢。按照現在一斗米折錢一百文的物價,她和能武兩人就算勒緊肚皮,也不知道能不能撐不到幾個月後的收成時,而且中間再不能有什麼頭疼腦熱的意外,更要仰仗老天爺的風調雨順。
凡事都要往好的一面想。林嬌是個樂觀的人,安慰了自己幾句,見那幾條魚已經奄奄一息,趕緊拾掇著燒了魚湯。大約是魚肉本身確實夠鮮美,就她那手藝,出來的湯嘗起來味道居然還不錯。
水缸裡的水已經只剩個底兒了,林嬌吃過了飯,拿扁擔挑了兩隻木桶去挑水。汲水的地就在之前她洗衣服的桃花溪上游,家中沒打井的村人,都是到那汲水的。
林嬌晃晃蕩蕩地到了地方,彎腰把桶按進水裡。木桶本就有些分量,再加上滿水,從這裡一路挑回家,儘管路不算長,但絕不是件輕鬆事。
也不知道以前的春嬌怎樣,反正林嬌第一次挑水時,因為躲懶不想來回幾趟,把水汲滿了,結果在半路上倒了了大半,等到家時,兩隻桶裡的水只剩個底。所以這次她學乖了,只汲了半桶不到的水。即便這樣,挑擔起身的時候,兩條腿還是有些晃晃悠悠。
「阿嬌,我幫你!」
身後忽然響起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
林嬌回頭,看見一個穿了青布短衫的青年正站在自己身後,肩上斜背了個褡褳。他有些清瘦,但面皮白淨,眉眼清俊,與林嬌這半月來見慣的鄉間男人有些不同。此刻他正望著自己,一雙眼裡滿是掩飾不住的歡喜之意。
林嬌沒見過這人,但想必從前與春嬌是認識的。正遲疑著,那青年已經不由分說地搶過她肩上的扁擔,重新到溪裡汲了兩桶滿滿的水,穩了下,站直了身。
看得出來,他應該也不是常做這活的,開始的時候也晃了幾下,只很快,便挑了水大步穩穩向前而去。
林嬌愣了片刻,只好跟著慢慢往回走,與這青年中間隔了幾十步的路。半路時,對面正好走來兩個挑著空桶的婦人,想必也是打水的。
這兩人林嬌認識,那天春嬌跳水她醒來後,村裡圍觀的人來了不少,她兩個也在。一個是楊老二家的李氏,一個是住她家邊上的春杏,比春嬌大幾歲,也是個丈夫去打仗了便沒回來的寡婦,自己沒兒子,就從大伯家過繼了一個養著。
楊老二家的看見了前頭的那青年,笑嘻嘻打招呼道:「喲,青山,進學回來啦?你娘平日都捨不得讓你幹重活,你這是幫誰挑水呢?往後高中狀元,騎了高頭大馬回鄉,可不要不認嬸子……」
林嬌回過了味,原來他便是石寡婦的兒子石青山。
石寡婦精明能幹,一心疼愛兒子,又深信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道理,所以儘管入學的束脩和書本錢在尋常莊戶人眼中雖是筆大支出,到兒子八歲時,就他送去個私塾裡上學。後來家中男人出意外沒了,石寡婦聽私塾先生說自家娃是塊讀書的料,好好念的話,往後金榜題名指日可待,一咬牙,便仍供著兒子上學。
石青山天資聰穎,曉得寡母不易,對自己期望又高,所以讀書十分刻苦。十四歲那年楊能文代他出征後,他便考中了縣學的秀才,年歲最小的一個,一時名聲大噪,縣裡最有名的東山書院破格減免了束脩招他入學,十裡八鄉的村人也都知道桃花村石寡婦家出了個文曲星下凡的兒子。
只是他運氣不好,次年的秋試因了朝廷打仗被取消,三年後十八歲,又逢太后國喪,當今皇帝憲宗是孝子,命天下斬衰三年,自然也不開科。到了今年,朝廷這才下了重新開科取士的皇榜。
石青山如今已經二十出頭,等待了這麼多年,終於等到這一科,他與天下所有讀書人一樣,歡欣不已,石寡婦更是緊張。離秋試雖還有大半年的時間,卻催著兒子重回書院靜心讀書,準備八月的鄉試。
石青山見是同村婦人與自己搭訕,笑了下,叫了聲李嬸,腳步卻沒停,挑著擔飛快而過。
楊老二家的目送石青山,扭過了頭,撞見正走到了自己面前的林嬌,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回頭幾次,目光有些狐疑地在她和石青山的背影間來回轉了幾圈,撇了下嘴,便斜著眼從林嬌身邊而過,林嬌聽見她呸了一聲:「老肥豬上屠,挨刀的貨!妖精!」
林嬌裝沒聽見,見那個春杏倒是停下了腳步,看著自己的目光裡仿佛有些同情,欲言又止的樣子,便朝她笑了下,繼續往自家去,進了院子裡,看見石青山已經挑了空桶從屋裡出來,兩人迎面碰上,下意識便道:「謝謝你了。」
石青山仿佛有些錯愕。林嬌這才反應過來,忙改口道:「前幾天就聽你娘不停念叨說你要從書院回來。她正盼著呢,你趕緊回家去吧。」
石青山哦了一聲,說:「你家缸子裡水空了,我挑滿再走。」說著又快步而去。
石青山不顧林嬌阻攔,來回三四趟,終於把大水缸挑滿,放下扁擔時,林嬌見他額頭出了汗,微微有些氣喘,能武還拉住他還不停問著書院裡的事,有些過意不去,遞過一條剛洗的布巾,笑道:「擦下汗吧。要是不嫌棄,帶兩個能武蒸的饅頭回去,嘗下他的手藝。」
石青山並未接布巾,只抬袖擦了下自己額頭,然後拿過剛才放在桌上的褡褳,解開了。裡面除了書本筆墨,還有個紙包。他拿了遞給能武道:「阿武,給你的,酥烙。」
林嬌瞟了眼,見紙包裡果然是幾塊沾了糖粉樣的東西。這種零嘴,不用想也知道是奢侈品。能武顯得很高興,手剛伸出去,卻很快又縮了回去。雖看不見林嬌,卻仍朝她站的方向轉過了頭。
林嬌想推脫,石青山已經開口道:「我也給我娘帶了一包。這是特意給阿武的。」說著塞到了能武的手上。
林嬌見他這樣說了,再推脫便有些沒趣。能武歡天喜地朝石青山道謝。石青山這才收了包袱往外去,林嬌跟著送了幾步。兩人一前一後到了院子的籬門前,石青山突然停下腳步,轉過了身,手上竟又像變戲法般地,多出一塊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粉藍色細布,臉微微有些泛紅,低聲道:「我知道你喜歡這顏色,這是給你的。」
林嬌沒提防嚇了一跳。還沒回過神兒,他已經把布擱在邊上的石磨盤上飛快而去,這次是真的去了。

第四章
林嬌哎了一聲,見他人轉眼便從自家院子外的那條泥巴路上沒了,盯著那塊布看了一會,腦子裡忽然蹦出幾天前石寡婦過來串門子時的情景。
當時石寡婦一邊幫她挑揀接下來播種要用的包穀種,一邊說道:「阿嬌啊,村裡人都在背後說你的閒話,嬸子我卻不信,聽見了還要罵她們幾句。別人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人,嬸子我最清楚了。那些聽風就是雨的長舌婦們,以後個個都要拔舌頭的!」
林嬌有些感動。又想起自己剛醒來那天,屋子裡人雖圍了不少,只看熱鬧的多,真幫忙的,也就只有她了。知道她人雖辣,說話也大嗓門,人卻十分熱心,剛要表示下謝意,石寡婦看她一眼,欲言又止。林嬌最善察言觀色,立刻笑道:「嬸子還有什麼話,只管說。」
石寡婦停下手上的活,湊近了些,這才低聲說:「阿嬌,嬸子把你當自己人,也就不瞞你了。我家青山自小聰明,提起我兒子,十里八鄉的哪個不知道,連書院的史院長對他也器重得很。那史院長,你也知道,祖上曾在朝中做過官,世代書香門第,是連朝廷都知道的大儒啊。
我前次給青山送吃食和衣物過去的時候,院長夫人聽說我來了,竟親自招呼我請我吃茶,問了好些我家青山的事,又誇他前途好。夫人有個閨女,比我家青山小了幾歲,知書達理那就不用說了。我瞧夫人雖沒明說,我卻也聽出了幾分意思,必定是相中了我家青山……」
石寡婦說話的時候,雖然儘量在掩飾心情,但說到最後,眉梢眼角的喜色是遮也遮不住。
林嬌心想這是好事,正要恭喜幾句,卻見她忽然瞟了自己一眼,親熱地問:「阿嬌啊,嬸子這些年待你如何?」
林嬌一怔,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問這個。自己到此雖不過半月,卻也從能武口中得知她常過來幫忙的。自然鄭重說,「嬸子對我自然是好,處處照應。」
石寡婦笑了下,這才歎了口氣:「阿嬌啊,你男人從前替我家青山去打仗,一去就沒回。雖說有當年我家男人那事在先頭,只也是天大的恩情。如今撇下你一人和能武怪可憐的,做人不能忘本,嬸子這才盡自己的力,能幫你幾分是幾分,這是在還恩。往後我家青山若是能出人頭地,嬸子自然也不會忘了你。
咱們大夏國的寡婦也不是不能改嫁,你要是有這心思,跟嬸子說一聲,嬸子會悄悄幫你留意下有沒好人家。你年歲不大,樣貌又好,也不愁嫁不到合心的,只那都是後話了。如今你既然還沒出楊家的門檻,平日言行就要越發注意,千萬別犯一時糊塗,害自己空想,也給旁人招來閒話……」
林嬌記得石寡婦當時跟自己說這些的時候,眼睛一直在看著自己,有點試探的味道。當時還不大明白她說那些的用意,以為只是想起與黃二皮有關的謠言在勸自己,只是含含混混地應了幾句。現在聯想起片刻前石青山的一言一行,忽然醒悟了過來。
難道是石青山對自己,哦,不是,是對春嬌日久生情,石寡婦知道了,這才故意在自己面前說了那番話,意思是提醒自己,做人不能忘本,更不能肖想不該得的東西,比如她兒子石青山?
這年輕人喜歡春嬌,這一點林嬌覺察到了。她對這個今天才見到的年輕人第一印象不錯,但也僅此而已,卻不知道春嬌之前對他到底是何想法。
石青山雖然比春嬌大,但按慣俗,卻應該稱呼她為「嫂子」,但是……想起石青山之前對自己的親昵稱呼和投過來的目光,憑女人的直覺,林嬌覺得沒那麼簡單。
這個認知讓她大感不妙。
她初來乍到,之前的春嬌在這個桃花村裡,人緣明顯混得也不好。現在唯一能給她搭把手說句話的,就是欠了楊家人情的石寡婦。石寡婦潑辣,眼裡揉不得沙子,與她處了幾次,林嬌早摸到了她的脾氣。且因為兒子石青山的緣故,她在村人眼中也有些分量,平日還算說得上話。
只是欠老楊家人情是一回事,她的寶貝兒子和老楊家的寡媳搭到一處去,這卻又是另一回事。石青山看起來前途一片光明,眼看又有門好親事,她這個做娘的,又怎麼會讓自己的兒子與春嬌這樣身份的女人纏到一處去敗了名聲?
這樣想來,上一次應該是她趁了黃二皮鬧出的風波過來探自己口風的。要是坐實了她心中的疑慮,自己也就徹底得罪了這個村裡目前唯一還能幫自己的人。到時候要再出什麼事,自己可就真孤立無援了。
分清利害,儘量把有用的人拉攏過來,遲早能派得上用場,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一條鬥爭法則。所以現在,她要想站住腳跟,就得巴結好這個石寡婦,徹底打消她的疑慮,讓她相信自己對她兒子沒有丁點的念頭。要不然萬一那個陳百天夫婦生事,自己連哭都沒地兒去了。
早明白這一點就好了!
林嬌有些後悔,悔不該剛才居然沒攔住石青山。他替自己挑水來回好幾趟,肯定落入了旁人眼中,說不定現在已經傳到了石寡婦耳朵裡了。她本來就有心病,這下只怕心病更重。
石青山留下的那塊布料,顏色是雨過天青的藍,雖不是綢地的,卻也是鄉下少見的細布。要是春嬌還在,看到他送的衣料,不知道會是什麼心情,反正現在在林嬌眼中,這就是塊燙手的山芋,越早拋掉越好。
林嬌已經打定了主意。拿過布料回屋找了塊粗布把它包了起來,正要叫能武一道作陪去石寡婦家,突然聽見院子外有人在喊,放下布兜出去一看,是個面生的鄉下妞,黑壯黑壯的,嘴唇有些厚,穿件洗得泛白到處是補丁的靛藍粗布褂子,一雙光腳踩地,看臉模還帶了些稚氣,也就十五六的樣子,個頭卻比林嬌高出一大截。林嬌知道她叫招娣,是族長楊太公家的粗使丫頭。
「老楊家的,你家叔叔在我家老爺那裡,叫你過去。」
招娣粗聲粗氣、幾乎是嚷著說完,翻了個白眼,扭頭就走。
林嬌心中咯噔一跳。
是禍躲不過。只是沒想到,那對叔嬸這麼心急,這麼快就動手了。
「嫂子,你別怕,我陪你去!」
身後傳來能武的聲音。林嬌回頭,見他一隻手扶著門框摸了出來,眼睛圓睜。
「放心,嫂子有主意的。你去歇下,睡一覺也好。」
林嬌牽著能武回屋,這才覺到他手心有些涼,想必是緊張所致。
能武看不見自己這個嫂子,對她樣貌的記憶還停留在兩年前。自從娘沒了,他唯一能依靠的人就是她了。他一向覺得這個嫂子溫柔和善,對自己好,卻也膽小的很,從前好幾次半夜醒來時,聽到隔壁屋的她一個人低聲抽泣的聲音。每逢這時候,他心裡就像壓了塊石頭,恨不得自己眼睛能看見,再快點早點。但是這段日子,他卻感覺到了自己這個嫂子自從投河被救醒後,身上仿佛發生了一些不一樣的變化。
比如說走路,從前他聽習慣的腳步聲落地很輕,帶了些小心翼翼,現在卻重了,從腳步聲來想像她現在走路的樣子,應該是抬頭挺胸,而且步伐挺快的。還有她說話的方式。從前她時常會下意識地歎息一聲,他聽得最多的就是「怎麼辦」,但是現在,半個月了,他一次也沒聽到那三個字從她嘴裡冒出來。與自己說話時,也不再像從前那樣,帶了商量或問詢的口吻,而是各種直截了當的指令。
他自從眼睛看不見後,聽覺便敏銳了起來。他知道自己的感覺肯定沒錯。這讓他有點高興。說實話,從前的嫂子待他好是好,卻總讓他感覺到沒有主心骨,有時睡不著覺,心中就會有恐懼,是那種不知道明天到底會怎樣的恐懼。但是現在,投河後醒來的嫂子,讓他產生了一種找到依靠的安心。
他喜歡現在的這個嫂子,並且在心裡期盼她能一直能這樣下去。所以剛才在屋裡,一聽到招娣的嗓門,心就懸了起來,知道那件他和嫂子之前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他怕她又變成原來那個膽小的樣子,所以立刻摸著牆到了門口,告訴她自己願意陪著她去。現在聽到她的聲音,他懸著的心終於稍稍放下了些。
她還是他期盼中的那個嫂子,並沒被這事嚇得打回原形。
「嫂子,我要跟你。我不要跟我叔叔一家!」
能武還是有些擔心,抬頭看著林嬌,又說道。
林嬌望著能武的眼睛說:「阿武,只要我在這裡一天,就不會丟下你不管。」
* * *
族長楊太公在全村輩分最高,家裡三十幾畝的水地,旱坡地四五十畝,算是方圓幾個村裡地最多的地主了。房子是座祖上傳下來的三進四方圍宅,大門是砌了青磚的黑漆門,門口蹲了兩隻石獅子,門上還安了兩個鐵鋪首,這樣一來,一下就和村裡其它的房子區別了開來,頗有些器宇軒昂的氣派。
林嬌跟著招娣從偏門進往議事堂而去。來的路上,她曾試著引招娣說話,想探聽下那邊的情況到底怎樣。只她嘴巴很緊,又或者是不屑和林嬌說話,始終一語不發,只顧甩開大腳丫子走得飛快。林嬌感覺到了這小妞對自己的不善,也不知道從前的春嬌到底怎麼得罪過她,曉得打聽不到什麼,便也閉了嘴。
「進去吧!」
招娣在步階前停了腳步,朝裡面呶了下嘴,目光裡帶了幾分幸災樂禍的味道。
林嬌深吸口氣,定了下心神,步上臺階邁進了門檻。

第五章
楊敬軒回了自己村北的那座祖傳宅子,下馬推開門,見院落的泥地裡還積著幾天前下雨的黃泥水,到處坑坑窪窪,泥夯的土牆上青苔遍佈,簷角張了蛛網,瓦松草長得幾乎有半人高,連瓦都被頂到了一邊,比起前次回來,破敗更甚。心想這次既然回了無論如何要整下。
這座三進的宅子,從前和楊太公家的一北一南矗在村子兩邊,算最顯眼的了。如今他雖不大住這裡,畢竟是祖上留下的,就這樣任由荒敗下去也不好。
楊敬軒牽著老馬到了後面的馬棚,見馬棚的茅頂也漏了幾個大洞,陽光束子東一道西一道地漏下來。這是晴天,要是下雨,那往下漏的就是水了。把韁繩往馬棚柱子上一繫,拎了挑土筐出去,想挑些泥先把前頭院子的地先給填平夯實,再來修馬棚。
剛出門,就撞見楊太公家的丫頭招娣氣喘吁吁地跑來,光腳糊滿泥,看見他仿佛有些畏懼,縮著脖子小聲說道:「大老爺,我家太公聽說你回來了,喊我請你過去哩,太公說有事。」
鄉人知道他被縣令請去當捕頭,掌著一縣的緝凶和肅盜。從此看見他時,再沒人叫他名字,必定恭恭敬敬地稱大人或大老爺。他從前糾了幾回,見依舊不改,也就作罷。聽到楊太公有請,想必是有事,自己正好也有事想找,點頭便過去了。
到了楊太公家的的議事堂——就是上房的明間,見不但楊太公在,族裡另幾個長者和楊百天也在,略微一怔,便猜到叫自己過來所為何事了。
「大河啊,你來了,快坐快坐。」
楊太公看見楊敬軒,顯出很是高興的模樣,招呼落座,站在一邊的楊百天賠著笑臉點頭哈腰。
大河是他的小名。鄉下的娃,出生後一般沒有大名,都是石頭錘子驢拴狗蛋地叫著,覺著這樣容易養活。那些過得去的人家,等小孩到了七八歲啟蒙的時候,就會請先生給取個大名記入族譜,方便光宗耀祖。他的大名敬軒就是七歲入學時取的。如今大河這小名,也就村裡輩分高的年長之人敢叫。
楊敬軒落座之後,寒暄幾句,楊太公便對楊百天說:「大河也來了。你的事趕緊說說,說定了就拿主意。」說完雙手拄著拐杖,閉目養神起來。
楊百天哎了一聲,挪到楊敬軒跟前,剛要開口,忽然覺著自己又太靠近了,怕他不喜,忙不露痕跡地往後挪了一點。
楊百天年紀比楊敬軒大了一輪還不止,又是平輩,在他面前卻這麼小心翼翼,也不是沒緣由的。說起楊敬軒,在本村也算是個有說道的人。
原來也不知道是哪朝哪輩開始,那會兒天下大亂民不聊生,又逢了大災年,連換著吃娃的事兒都成了尋常。一幫背井離鄉的人在路上漸漸滾團。人多了,自然要有個主事的。這楊敬軒的祖宗爺爺能力出眾,被推舉為首,帶著大夥尋落腳之地。
說有一天發現少了兩戶人,祖宗爺帶人找到的時候,見地上架了兩口燒水的鍋子,裡面水咕嘟咕嘟冒著白煙,男人手上握著尖刀,女人正死命抱著娃呼號。祖宗爺上去二話不說,掏出刀解了自己褲帶,手起刀落從自個大腿上削下兩片血淋淋的條肉,一左一右丟進鍋子裡,血紅著眼對著倆男人說:「你們推舉我當頭,是信我。如今我無能,讓你兩家落到要互吃娃的地步。這倆娃的命留下。往後你倆熬不住,跟我說一聲,我割肉給你們吃就是!」嚇傻的男人當場丟了刀痛哭,而祖宗爺也因了這壯舉鎮住了所有的人,自此死心塌地。
經過千辛萬苦,最後終於帶著一幫人遷到了此地,定居下來墾田辟荒。自那時起,就有個鐵打不動的規矩傳下來,族長必定出自楊家長房長孫,且這一項,被載入族規首頁首條。
傳了不知道多少代,到了楊敬軒爺爺當族長的時候,最後養大成人的就只有楊敬軒的爹。偏偏他人到中年,進城竟被人教唆染上賭博的惡習,開始還只是偷偷搬家裡的香爐煙缸出去當賣,到了後來,竟瞞著楊敬軒的爺爺偷地契出去當,等老爺子發現時,家裡的二十幾畝水田被當了大半,當場氣得背過了氣去,沒幾天就撒手而去。
沒了人看著,他更肆無忌憚,沒一年,楊敬軒的娘也丟下十四歲的楊敬軒和十二歲的女兒蘭芝,氣得病死了。第二年,楊敬軒的爹在縣城酒館裡喝得醉醺醺,回來路上不小心栽進河裡淹死了。這時候的楊家,已經被敗得只剩一座宅院和兩畝水田,那還是楊敬軒的娘悄悄藏起了地契才留下的。
出了這樣的事,宗祠族長的人選,就變得微妙起來。一半村人覺著,楊敬軒的爹雖然混賬,但他祖上功德擺在那,祖宗之法更不可廢,該循了舊律,這幾年先由族裡幾個老人撐著,待過幾年他成家了,族長還由他當。另些人卻覺著他家既出了這樣的事,可見敗德,且楊敬軒年歲小,更看不出往後品行,嚷著要另推舉德高望重之人擔任族長,以造福本地鄉民,推了楊太公出來。
反對者卻在背後傳楊太公慳吝,遠不及楊敬軒的爺爺,自然不鬆口。於是族長之位空懸了幾年,期間宗祠之事,都是楊太公與族裡的幾個老者一道議定。漸漸楊太公聲望漸起,到了最後,兩邊人越鬧越厲害,甚至要打起來。
這是七八年前的事了。村人正抵角抵得歡,就碰到朝廷徵兵的事。當時十八歲的楊敬軒已經長得頂天立地,有一天忽然站了出來,將全村的人都集到了祠堂,宣佈自己擔一個徵兵的名額,族長之位,因楊太公德高望重,恭請太公就任,焚香告祭祖先。
這個決定,當場把村人驚得目瞪口呆,楊太公連連推卻,見楊敬軒態度堅決,最後只好勉強答應,卻當場宣佈,自己決無意侵這族長之位,他日楊敬軒歸來,必定將位子讓出。於是這場紛爭了數年的族長之選,終於塵埃落定。
楊敬軒把家裡的最後兩畝水田和所有家當給了妹子當陪嫁,風風光光地把她嫁給幾十里外給自己小時候啟蒙過的丁先生的小兒子,把屋子的門一關,便去了北邊打仗,兩年前才回來,背著一同出去的其他九人的遺物,牽了一匹老得掉牙的馬。當年一身灰撲撲的粗布衣服出去,如今還是一樣。唯一的變化就是現在的楊敬軒,沉默嚴肅得叫人不敢在他面前笑。
楊敬軒去北邊打仗的這五年裡,到底發生過什麼,村人不清楚。有膽大好奇的人湊上去問,他也不過笑笑,半字不提。只越這樣,村人就越好奇。
漸漸地村裡人背後都傳言,大概是他殺人殺得太多,身上附了洗不掉的煞氣,這才成了如今這般模樣,這是好事,能嚇退一切大鬼小鬼。有當年老族長的忠心者這時候便站出來,提了當年楊太公在宗祠列祖前應過的諾言。
楊太公這幾年當族長,當得不是很服眾,有人既然提醒,有人自然認同。雖然沒當面提這事叫楊太公難看,只背後裡卻難免嘀咕起來。嘀咕的人多了,自然也就傳到楊太公的耳朵裡,他老人家幾天幾夜沒睡好覺,撓心撓肺地難過。
其實從楊敬軒回到桃花村的第一天起,楊太公就開始夜不思寐了。他原來以為自己這個侄孫會一去不返,那自己就坐實了這夢寐以求的族長之位,等自己歸天,就是他的兒子繼承,然後是孫子重孫,世代傳承。沒想到他現在好生生地回來了,雖然看樣子是沒混出什麼名堂,但他祖上幾百年族長當下來,在族人中積下的餘威哪裡說沒就沒?要是這當口他朝自己開口,自己是該把族長之位拱手相讓呢,還是死占著不放?
也怨不得他有這樣的心思。楊太公生來就對田地有近乎狂熱的愛。在他看來,田地裡黑黝黝肥土散出的那種牲畜漚糞味道,遠比過年時鐵鍋裡大火炒出的臘肉還要香。捏著泥巴感覺到它從指縫裡擠出去的時候,連女人肉呼呼的胸脯都比不上。
從前楊敬軒爺爺還掌族權時,他就靠了世代積累和自己的精明算計,田地房子已經整得不比他家差。現在他家敗落,當年被他爹當了的那些水田,後來全都是被他偷偷給買了過來。看著連成大片的終於歸了自己的田地,他恨不得躺下來打滾幾圈才好。只不過怕被鄉人背後議論自己不厚道,這才瞞了下來,悄悄讓佃戶耕種,打算再過幾年,村人漸漸把原來的族長那家淡忘掉的時候再公開,再等著看村人吃驚而羨慕的表情。
現在族權不歸他,簡直天理難容。但是自己當年是在全族人面前放過話的,而楊敬軒居然真回來了……楊太公悔得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連他的兒媳婦田氏,背地裡都恨恨地對著自己男人埋怨公公老糊塗:「你說爹,從前幹嘛死要面子說那話,這下可好,唱戲的腿抽筋,下不了臺了……」話沒說完,被同樣惱火卻沒地兒出氣的男人一個巴掌扇了過去,於是委屈地捂住臉吱哇吱哇嗚咽了起來。
就在楊太公一家齊齊上火牙疼的時候,事情又有了轉機。楊敬軒被新到任的縣太爺招去衙門裡當了捕頭。
這個新縣令,名為李觀瀾,坊間傳言他到這清河縣當縣令之前,據說還做過朝中什麼閣老宰相之流的大官,只是大概有天得罪了皇上,龍顏大怒,就被發配到這離皇城十萬八千里的地了。至於具體什麼事,尋常平頭百姓哪裡知曉那麼多,不過以訛傳訛添油加醋而已。
總之後來,楊敬軒壓根兒沒跟楊太公提族長的事,而是帶了把用布包得嚴嚴實實的刀,騎了那匹被村人圍觀了許久的會吃魚的老馬,走馬上任去了。
楊敬軒這一去,楊太公算是暫時鬆了口氣。沒想到好景不長,半年之後,又生事端,把楊太公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事情是這樣的,這一帶自古以來,平川山陵養出了彪悍的民風。前些年朝廷一直打仗,老天爺又不作美,接連幾年,不是旱就是澇,加上前任縣令又只顧搜刮地皮,所以盜賊橫行,到了後來,甚至猖獗得大白日就在官道上打劫,稍有反抗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手段狠辣得駭人聽聞,至於搶奪良家女子,得手後呼嘯一聲狂笑而去,更是家常便飯,弄得民怨沸騰,人人自危。
如今李縣令上任,攬了楊敬軒為捕頭緝盜。不過數月,便抓住最橫強的一個人稱鬼見愁的賊首。鬼見愁被縛住押往鬧市刑場時,還極其猖狂,放言誰敢殺他,他遍佈全地的兒郎定會以血報復,劊子手被嚇住,竟不敢動手。楊敬軒手起刀落,將他與一干手下斬首於鬧市殺一儆百,境內群盜聞風而散,自此治安大改,百姓拍手稱快,提起李縣令與楊捕頭,無不稱讚。
楊敬軒聲威大震,且與李縣令又熟識,桃花村裡那些原本對楊太公不滿的人自然按捺不住,推舉了當年曾與楊太公一道執過事的一個長者,一道去跟楊太公提了他當年許過的諾。楊太公一張老臉登時通紅,閉口說不出話來。
沒想到事情又峰迴路轉。楊敬軒聽說此事,特意回村當著眾人的面再次推辭,說縣衙事務繁忙,且族長之責重大,事關一族之人福祉,楊太公論輩分是他的叔爺,擔此重責正妥當。有人仍不甘心,翻開發黃的族規首頁,搬出首條來壓,眼見兩方人又要吵起來,終於有人提出折中之法,族長仍由楊太公擔任,但遇重大宗祠族內的事,須與楊敬軒商議。
楊太公實在不願放掉族長之位,見這樣的折中之法,雖心中不願,也只能先勉強應下,以圖後計,心中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往後定要尋個機會把這一條族規給廢了;楊敬軒對族長之位全無興趣,只是見自己若不應下,族人也不會鬆口,且回鄉的半年間,他也隱約覺察楊太公這個族長當得不是很地道,至少在宗祠公田的事上有點不清不楚,這才招致族人不滿。自己雖不會事事插手,只多了自己這一關,想來他往後也會收斂著些,終於點頭。這才有了剛才的一幕。
* * *
楊百天看著坐自己對面的楊敬軒,賠笑著說:「敬軒兄弟,這事兒呢我和太公早叨咕過,太公也沒說不好,就等著你回來跟你通個氣兒呢。其實也沒啥大事,就是那沒了的大哥家的事。他家的情況呢你也知道,如今只剩下個我大侄媳和能武,能武眼睛又壞了,這日子別說他自個,就是我看了,也覺著心酸哪。
要說我那侄媳,她要是個本分的人,守著肯好好過日子把能武拔拉大,我這當叔叔自然沒話說,而且還要幫一把你說是不是?可那個侄媳婦,她就是個安分不下來的貨色,仗著臉條,先是和石寡婦家的兒子牽扯不清,剛半個月前,居然還和黃二皮鬧了那一出,哎喲我的媽啊,村裡人背後說什麼的都有,以後指不定還會鬧出什麼麼蛾子,把我那沒了的兄嫂的臉都給丟光了,你說我怎麼還放得下心讓我唯一的親侄兒跟著她呀,指不定哪天就禍害了呢……」
楊敬軒看著楊百天隨了嘴巴張合一動一動的兩個酒糟鼻翼,腦海裡不由自主浮現出了中午在村口溪邊時的一幕。那女人往溪岸上爬的時候,因為姿勢的緣故,濕淋淋裹貼在身上的衣衫把細腰和圓屁股現得毫無遁形,簡直觸目驚心,這便算了,當是無心,她竟還對自己露出那樣的表情,那種直視絲毫不加避諱的目光……
那一刻,他簡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就是那種當眾被人扒光衣服任人肆無忌憚打量的羞辱,而且最後,甚至見到她對著一匹馬握拳作恐嚇樣,這舉動不止可笑,簡直匪夷所思,絕非正當女人能幹得出來。
楊敬軒皺了下眉,極力驅散腦子裡那女人的樣子和這段記憶給自己帶來的羞恥和不適應感。

第六章
楊百天眼尖,楊敬軒的不快神情不過一掠而過,卻也被他抓到,以為是自己剛才那一番話沒戳中準星,他要是等會兒說個不字,自己的算盤打得飛上了天也白搭。
頓了下,一邊留意他神色,一邊試探著說:「敬軒兄弟,我的意思呢是這樣。這女人既然不守婦道,留著遲早是要出事的,不如打發了她出門。能武呢,就由我看養。我家雖不寬坦,只我娃子要是吃乾的,他絕不會吃稀。我一定會把他養大成人,給他娶了媳婦生下娃,也算對得住我那死去的哥哥和嫂子……」
「百天是能武的親叔叔,還能糟踐了他不成?我瞧著行。」
一直閉著眼睛的楊太公突然插了一句,邊上的幾個老者紛紛點頭稱是。
楊敬軒想了下。
要是今天湊巧沒這事,他還真以為那女人老實本分,遇到這樣的事,必定會慎重處置。現在,他已經斷定她確實應該就像村人所傳的那樣,不是什麼守婦道的好女人,想來更不會真心善待能武。與其讓她以後鬧出醜事玷侮了老楊家和祖宗的顏面,甚至禍害眼睛看不見的能武,倒不如趁早把禍根給斷了。楊百天是能武的親叔,目前看來,寄養在他那兒也是唯一的去處了,往後自己再多上點心。
「也好,就這樣。」
他點了下頭。
楊百天驚訝於他毫無猶豫的首肯,錯愕了下,急忙連連稱謝,又朝楊太公和開腔贊同的人作揖不停,心裡湧出了一股甘泉噴湧般的快活,那是多年心願終於得償的快活。
這大夏朝的農田,祖輩兒的時候,朝廷納了一個農官的諫,令各地派員下來,按照土地肥瘦水旱等條件,勘分成甲乙丙丁四等,按等級課稅納糧。當年分家時,大房占優,分了三畝緊挨著河川的甲等水田,自己卻不過得了一畝二分的零頭,外加五畝丁等的旱地。自己那一畝二分的田被大房連成大片的三畝給擠壓在犄角旮旯裡,顯得那麼可憐巴巴。
以前也不過是暗地裡覺著老頭偏心,和自家婆娘窩在土炕上牢騷幾句而已,後來等長房的男人前後沒掉,到了這兩年,連那個嫂子也去了,一房的人就只剩下個啥也不懂的鋸嘴葫蘆童養媳春嬌和眼睛壞了的能武,他的那點小心思就像燎了星火的秋原,再也壓不下了。
他盤算得美:傍河的甲等田,一年種兩季,只要不是老天絕人,種啥都能收,不像自己那幾畝坡旱地,費工費料地一季夏糧也未必保收。自己只要把能武接過來,他家那三畝地就歸自己了。
這個侄兒自小就秀氣得像女娃,性子一點也不擰巴,加上眼睛看不見,以後搓圓摁扁地還不是自己說了算?而且從兩年前開始,他們家就每月去縣衙裡領那全村獨份的三百撫恤錢。三百錢雖然不多,但折合也有三鬥糧,稀著吃也不會餓死人,只不過以前都砸在看郎中這個無底洞裡去了。接了能武,這三百錢自然也就歸自己,算起來能武這張嘴根本用不著自家養。且在外人看來,自己還落個好名聲。這樣的買賣,打著燈籠也難尋。
楊百天在心裡膨脹發酵了許久的念頭到了上個月,終於忍不住破胸而出。他的婆娘胡蘭花腦瓜子不算頂好,但天生的狡獪卻無師自通。趴在他耳朵邊咬了一陣,楊百天心領神會,暗地裡去找了黃二皮,數二十個銅板過去,黃二皮便把胸脯子拍得呱呱響,包在兄弟身上了。
黃二皮是村裡有名的懶骨頭,家裡窮得叮噹響。整天揣著手東家游西家蕩的,趁人不注意便順一個包穀抓一把豌豆,被人罵也不當回事。自家那幾畝旱坡地從前還有媳婦一人扒拉著,後來媳婦丟下兒子不見了,據說是和個貨郎跑了。黃二皮罵天罵地了一陣,照樣混日子,那幾畝地裡的馬鞭草長得比包穀穗都要高。有個這樣的老子,如今才七八歲的兒子也跟隻皮猴似的,肚子餓了家裡翻不到吃的,就去旁人地裡掰包穀挖地瓜,很是討人嫌。
這黃二皮早就對春嬌動過念頭,以前也故意和她走路對面碰幾回,奈何春嬌白天走路不抬頭,晚上天沒黑就栓院門,實在是無處下手,這才歇了念頭。現在有人出錢,自然一口應了下來,這才有了之前春嬌跳河的事。而楊百天也終於有了足夠的理由到楊太公面前提這事。
楊百天勉強壓下雀躍的心情,謝完了一圈,裝作心情沉痛地歎氣:「唉,我這個侄媳婦,不是咱容不下她,是她自個兒壞了咱們桃花村千百年來的規矩。太公,敬軒兄弟,你們看啥時把這個事兒跟族人們說?」
楊太公一頓拐杖,威嚴地說:「既然定了,自然是越快越妥。明天就把族人都喚到祠堂大場裡當眾宣佈,立刻趕她走!」
楊太公的決定得到楊百天和另幾人的絕對贊同,只有楊敬軒說:「太公,那女人也算咎由自取,只畢竟在老楊家也待了不少年頭,族規以仁義當頭,我的意思是從宗祠公糧裡出一石糧,她回了娘家也有個緩衝,免得把人逼上絕路。」
楊敬軒話音剛落,座上的幾個老者面面相覷,楊太公神色不悅。楊百天頓腳道:「那女人回了娘家哪裡還熬得住?還不是掉頭改嫁!給這麼多糧……」忽然發現這裡這麼多人,只有自己在說話,忙住了口。
楊太公終於顫巍巍勉強開口:「大河啊,按說這婦人失德那是首惡,真被抓了現行浸豬籠,天王老子也管不著。只你既然這麼提了,咱們桃花村族規也確實有條仁義,給些糧也不是不行。只是前頭幾年,天災就沒斷過,宗祠公田就只積了那麼點糧,今年收成咋樣也沒定數,萬一老天爺還不開眼,全村上千號人都指著那點公糧呢……」見楊敬軒還是那樣望著自己,終於一頓拐杖咬牙道,「既然這麼提了,就給她五斗糧,咱們也算是仁至義盡。」
眾人紛紛贊同,楊敬軒微微一笑,算是應了。
楊太公始終心疼那五斗糧,想了下,再次發話:「趁了人都在,把那林氏叫來。須得讓她曉得自己到底犯了哪一出!免得明日不知好歹鬧將起來尋死覓活的,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叫別村知道了以為咱們為難一個寡婦!」
楊太公的英明決定得到楊百天和另幾位長者的一致贊同。太公便命招娣速速去叫春嬌過來。
楊敬軒這趟回來,本來是有一件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事想與楊太公商議。只是現在看起來大不方便開口,等這事過去了再說也不遲。關於老楊家的這個兒媳婦,既然最後這麼定了,也沒自己什麼事了。他對板著臉教訓一個女人沒什麼興趣。而且老實說,等下看到這個女人,難免就又會叫他想起之前的那一幕,實在有些膈應。
他正要起身,腳剛抬起,眼尖的楊百天再次陪著笑臉阻攔了他:「敬軒兄弟,可別著急走啊。坐,坐,等你和太公一道,壓服了那女人再走也不遲。」——林嬌還沒被出門,在他嘴裡就已經由「侄媳婦」迅速地變成了含著各種未確定意味的「那女人」。
另幾個老者也紛紛出言挽留。仿佛沒他鎮著,那個惹得全村漢子忍不住要多看兩眼,全村女人背後裡咬牙切齒的沉默的青春妙齡小寡婦等下會變身妖精,攪渾這間全村最氣派的上房裡的莊嚴空氣。
楊敬軒猶豫了下,最後決定還是從眾。原因很簡單,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想避開那女人一雙眼注視的念頭是非常荒謬而錯誤的。論輩分,他是能武的叔,現在他這個長輩在為能武的利益說話做事,一切都是正當而問心無愧的。應當心虛反省的,是老楊家那個不本分的女人。
他這樣想著,終於徹底消除了自今天遇見那女人後便一直縈纏著他的那絲不自在,從裡到外變得坦然而嚴肅,就跟他平時一模一樣了。
* * *
雖然是上房的明間,但從大太陽下面跨進這間窗櫺上糊了厚厚幾層綿紙的屋子,林嬌進去的時候,眼睛一時還是有些不適光線,微微眯了下眼,才看清裡面的架勢。
第一個跳進視線的是對面正中間正襟危坐的花白鬍鬚乾瘦老頭,長長的一對吊梢眉,無時不刻顯得他相貌嚴厲,一定是族長楊太公了。只是此刻他雙手交疊搭拄在一根被摸得錚亮的黃楊木拐上,半眯著眼,臉色青白,看起來元氣不是很足的樣子。接著,林嬌的眼睛就自動跳過了另幾個人,直接落到了靠楊太公邊上坐的那個男人。
林嬌沒想到竟會在這裡再次遇到他。實在是他坐那裡,看起來和別人太不一樣,所以不由自由地又多打量了兩眼。
一身眼熟的藍灰色半舊粗布袍服,兩隻大手骨節分明,五指微曲,此刻筆直地搭放在分開的兩邊膝蓋上。即便是坐著,肩背也挺直,目光裡透出一種沉靜,卻又讓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一旦需要,他就會立刻變得豪狠而不留情。
林嬌前世裡就善於看人。今天的第一眼印象純屬意外不作數,現在用她的一雙眼睛掃了下,就做出了這樣的判斷。
比起之前那個泛泛的印象,現在這個穿上了衣服、面無表情正襟危坐、看起來一下老成了不少的男人,才是他平時的真實狀態吧?而且,他應該是個非常固執的人。這一點,從他抿起時習慣微微下垂的兩邊嘴角弧度可以看出來。

第七章
楊敬軒本來以為她現在到了這,又會作出從前那副曾經差點騙了自己的模樣——怯懦而安靜,眼睛看著地面,因為這樣似乎更能博同情。儘管他也知道,這屋子裡此刻在座的每一個人,包括自己,對這個女人都不會再有多餘的同情心可以施捨,因為她觸犯了千百年來約定成俗的一種規矩,而這種規矩,和立身立家的忠勇孝義一樣,是他打小站在祠堂裡看自己祖父嚴肅而公正地處置與族人有關的每一件事時就開始慢慢植入腦海裡的。
但現在,看到她邁著穩妥的小步進來,隨了步伐,腰身帶動下肢有韻律地微微扭動,他片刻前剛驅除掉的那種不自在立刻又回來了,腦子裡竟又浮現出她濕淋淋往溪岸上爬的背影。這讓他有些惱火。然後她的那雙眼睛又落在了自己身上,他於是又感覺到自己像是被她在審視探究,這讓他更加不快,甚至有點坐立不安的感覺。
他忽然覺得,楊太公他們是完全正確的。自己先前的那點同情心實在是多餘。這種女人再留在桃花村,一定是個禍根。驅逐她,是完全正確的決定。
* * *
「太公,各位叔伯爺……」
林嬌朝楊太公和邊上一溜坐著的人,包括那漢子,彎了下腰。這裡的鄉下婦人見長者,都行這樣簡單的禮。
楊太公不過從鼻孔裡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唔聲,另幾個人看了眼楊太公,也學他的樣。且因為進來了這個年輕小媳婦,她抬頭挺胸往那一站,這間原本寬敞的屋子便頓時叫人有了種眼睛沒地方放的狹仄感。所以幾位德高望重長者的眼睛便都齊刷刷望著地上自己的腳尖。
林嬌見自己一圈禮下來,沒丁點反應,那男人也不過冷淡地把目光從自己身上掠過便面無表情了,知道宴無好宴,話無好話,於是安靜地站著,等著對面一字排開高高在上端坐著的楊姓男人們開口。這一刻,林嬌其實有種感覺,自己好像就是刀俎下的魚肉。
在族權淩駕於一切的這裡,族長對他這一脈系的族人擁有至高的話語權,對於族內某些事務的處置,連官府也插不了手。不管這個男人是誰,總之,甭指望今天坐這的人中的哪一個能對自己手下留情就是了。
楊太公終於睜開眼睛,甕聲甕氣地說道:「林氏,你八歲到了咱村老楊家做童養媳,男人去打仗沒了,楊家只剩一根獨苗能武。落到如今這境況,本也算可憐。你若安安分分,族人自也會照應著。只是你不守婦道失德在先,能武年紀小,再讓你這樣帶著他過,族人們都不放心。能武他叔叔百天早在我面前提過,由他來照管能武。老朽和族裡的一干老人商議了下,都覺妥帖。百天終歸是能武的親叔叔,能武現在爹娘俱無,親侄子不跟他過,還跟誰?大河是官府的人,正好回來做個見證。這事就這樣定了!」
林嬌雖早有這樣的心理準備,只現在,聽到這樣的話真的從楊太公嘴裡蹦出來,心還是跳了下,臉色微變。
楊太公咳嗽一聲,捋了下自己的鬍鬚,接著說道:「林氏,至於你,也好辦得很。咱們大夏朝也沒哪條王法規定寡婦不能改嫁。老朽做主,還你個自由身,往後改嫁還是別的怎麼樣,與咱們再無干係。你失德在先,不過念你一個婦道人家,咱們素來以仁義為重,明日祠堂裡過明瞭這事,給你五斗糧你回娘家吧。」
見林嬌想開口說話的樣子,皺眉抬手揮了下,驀地提高音量大聲又喝道,「林氏,你再多說亦是無用,此事已成定局。你行為不檢,不守婦道,便是趕走也不為過。給了你口糧,此時又喚了你來預先叫你曉得,也是出於一片善心,好叫你知曉自己到底錯在何處,得個心服口服,免得明日舉止失當惹人笑話。明天老朽將族人聚到宗祠,當著大傢伙的面給你個文書,再把能武的事宣佈下……」
大約是情緒激動,話也說得長,一口氣提不上來,結果楊太公就顫巍巍咳嗽起來。
林嬌想等他咳喘平息後再開口,至少要辯白幾句,不想他一咳起來竟止不住了。原本青白的臉漲成了豬肝紅,一臉的痛苦表情,胸腔中仿佛有一架破風箱在呼呼地拉,喉嚨裡格格作響,眼睛翻白要死掉一般。
屋裡的人一陣騷動,也沒人管林嬌了。楊敬軒一個箭步起身,托住楊太公用力撫拍他後背。
「哎喲爹哎!為這麼個貨色,氣壞了身子可怎麼是好……」
身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林嬌還沒來得及回頭,就被人推搡了一把,踉蹌幾步停下,回頭見推自己的居然是招娣。她正跟穿著藍灰色夾襖的陳氏從自己身側過,見林嬌望過來,示威般地翹了下嘴巴,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樣子。
這半個月來,林嬌也聽說過關於楊太公家的一些事。如今鄉下的地主,一般分兩種。一種除了在村裡有地,縣城裡也會開鋪子做生意,另一種是只窩在村裡的土鼈地主。楊太公就屬於後者,喝完了粥還要舔一遍碗底的人。
招娣是從前年成不好時,她爹用半袋子糧將她換了的。偌大的院裡,除了個長腿老媽子,她燒火劈柴掃地煮飯,農忙時下地,當騾馬般地被使喚,一人幹三四個人的活。真要論出身和境況,這妹子其實也不比以前的春嬌好多少,偏還要踩自己一腳,真的是女人為難女人了。碰到這種缺心眼的,林嬌一時倒真沒轍了。
折騰裡一陣,楊太公的咳喘總算稍緩了下,被陳百天和他兒媳婦陳氏攙著回房,剩下的幾個老頭搖頭歎息著也散了,屋子裡只剩林嬌和已經邁步準備走的楊敬軒,還有個招娣站門檻外。
「大河兄弟,我……」
林嬌眼見自己過來,連句囫圇話都沒機會說,就被楊太公的一陣咳喘把人給攪散了,現在連最後的這個人也抬腳要走,想起剛才楊太公提過的他的名,嘴巴一張就喊出來了。
這個叫楊大河的雖然一臉的正兒八經,用穿越前的詞來形容,就是端著,端得厲害,但年紀看起來也不老,楊百天看著他時的那種眼神,想來不過是因為他在官府當了什麼官的緣故。所以她覺得春嬌這麼稱呼他應該沒問題。
楊敬軒右眼皮跳了下。他以為自己聽錯了,硬生生止住腳步,抬頭盯她一眼,見她渾然不覺張嘴仿似還要說話,皺了下眉就大步而去了,只剩帶過的一陣風,掠得林嬌掉落在鬢邊幾縷散髮在腮幫子上撓啊撓的。
人就這樣眨眼就都跑光,只剩個招娣還站門檻外鼓著腮幫子對她虎視眈眈,這模樣有些滑稽,但林嬌卻實在沒心情笑,因為她發現自己雪上加霜了——招娣見四下無人,只剩自己和比她還倒黴的林嬌,於是呸了一聲,嘲笑說:「老楊家的,你是不是嚇得連腦子也瓜了?兄弟是你叫的?他是你男人的叔!還有大河這名,全村也就老太爺幾個能叫!」
林嬌終於明白那男人最後盯自己一眼時臉上為什麼是那種表情。她現在真後悔了。早知道中午碰到這人後回家就該向能武打聽下的。現在晚了,什麼都沒搞清楚,糊裡糊塗就又把人給得罪了。
林嬌跨出了門檻。招娣盯著她出門,仿佛怕她順手拿院裡的物件。看著她背影,連走路都好像在扭著腰肢,天生一副勾引男人的模樣,想起今天看到文曲星替她挑水的情景,又羨又妒,忍不住呸一聲,要衝她背影吐一口口水。
「招娣——你死哪躲懶去了,趕緊燒火熬藥去,馬圈還沒掃——」
陳氏忽然從廂房裡鑽出個頭,沖她吼了起來。
招娣哎一聲,口水咕咚一下嚥了回去,慌慌張張往灶間趕去。

第八章
林嬌從楊太公家出來時,心情就和西山頭上開始偏西的日頭一樣,有些低落。就算她是穿越人士,遇到這樣全部的人通通拿你當靶子的時候,難免也有雙拳難敵四手的勢單力薄感。低頭一邊走路,一邊慢慢想著心事。經過路邊一從爬了喇叭花的破竹籬時,身後忽然有隻手伸了過來,拉住她衣服後擺。
林嬌被嚇了一跳,回頭一看,竟是中午在路上碰到過的春杏,從她之前的樣子看,應該與以前的春嬌關係還不錯。
「阿嬌,村裡人這幾天都在說太公要趕你走。我昨天聽李二嬸還說,你爹已經曉得了,氣得半死,嫌你丟了他的臉說不讓你進家門。我還聽李二嬸說,你嫂子已經訪好了人,等你一回去就要把你嫁了,說是五河裡的丁老五,那人我知道,前頭那個女人就是被他活活折磨死的……」春杏把林嬌拉到竹籬笆後便低聲急促地說了起來,「真要這樣,往後你可咋辦?」
林嬌含含糊糊說:「慢慢想辦法吧。」
「阿嬌,咱倆是同個村出來的,還一樣成了沒男人的苦命人,你這樣我心裡也難受,就怕你啥都不曉得稀裡糊塗回去了就又這樣被坑了……」
對面路上過來了兩個背著大簍手拿草鐮的婦人。春杏仿佛有些怕被看到,鬆開了林嬌的手轉身閃進了岔路。婦人發現了籬笆後的林嬌,狐疑地在她身後打量了幾眼,咬著耳朵去了。
* * *
林嬌回到了自己在村口石橋下的家,遠遠就見能武扶著那扇破門在外面等,急忙加緊腳步。
「嫂子,他們叫你過去說啥了?」
能武有些緊張地問。
「沒啥,咱們進去吧。」
林嬌不想讓這孩子擔心,伸手要拉他,他的手卻緊緊把住門不放,聲音大了點:「嫂子,我叔叔是不是要我跟他過?那你怎麼辦?不行,我要去找太公!我要跟嫂子過!」
能武說著,人就要往外去。林嬌忙一把扯住他,見他臉上已經掛著眼淚了,心裡也有些酸,想了下,就柔聲道:「你放心,嫂子既然說得出就一定做得到,不會不管你的。你容嫂子先細細想下,咱們要想出一個對付他們的好主意。」
能武眼裡還有些疑慮,卻也抬手,拿袖口擦了下臉。
「看看,又用袖子擦,再這樣袖子都亮得要照妖鏡了。」
林嬌想緩和下氣氛,玩笑了一句,順便也再提醒下他改掉這習慣。
能武破涕為笑,一邊跟著林嬌往裡走,一邊說道:「嫂子,實在不行,你就帶我去求太公吧,太公一定會可憐我們的。」
林嬌隨口應了兩聲。能武不過一個小孩,就算倒在地上撒潑打滾,也沒人會把他的意願當回事。他們只會往他頭上安自己認為正當的套。想起那個楊大河,迂曲地朝能武打聽。
「哦,敬軒叔啊……」
林嬌終於知道了那個「大河兄弟」的大名和他的來頭,心裡慢慢浮出了個念頭。但還很模糊,需要仔細斟酌下。
* * *
這個白天剩下的辰光裡,林嬌基本就是仰在自己屋裡的那張土坑上,盯著頭頂破敗的房頂,想著心事。
灶堂鑊蓋下的包穀稀飯已經冒著熱煙,看看天色擦黑,林嬌進屋拿起之前包好撂在桌上的那個布包,掀簾從裡面走了出來。
她現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石青山送的那塊布給還掉,使出渾身解數也要打消掉石寡婦的疑慮,這樣明天自己才不會連個幫著說話的人也找不著。她對能武吩咐了一聲,叫他肚子餓了先吃,自己到院子去把兩隻天黑回圈的小母雞轟進雞窩關好,正要開院門出去,從破縫裡遠遠看見有個人躲躲閃閃地從泥巴路上過來,好像是往自家來,再一看,不是石青山是誰?
林嬌轉身疾步鑽回了屋子,對著能武叮囑了幾句。能武有些不解,只聽到門外果然響起石青山的低聲叫門聲,只好出去應門。
石青山等了一個月,終於等到今天書院休日回家,到了屁股還沒坐熱,就被石寡婦催著回去,不止催,還親自套了騾車送他到了半路才放下,要不是惦記著家裡豬圈剛落仔的那幾頭豬仔,估計她會直接押他到書院大門。
石青山不是傻子,自然知道石寡婦的用意。這兩年她也攔著他再像從前那樣去村口石橋下的那家幫著挑水劈柴什麼的,他反詰自己是在報恩,她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勸。他是個孝子,更知道自己娘不容易。可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晚上一閉上眼,腦海裡就會出現春嬌水靈靈的一雙眼睛和她的身影,甚至想得睡不著覺。
石青山年歲也不小了,鄉裡像他這麼大的男人,早娶妻生娃了。頭幾年石寡婦曾張羅著要給他娶親,好幾家附近的殷實人家慕文曲星的名,打發了媒婆上門要把女兒說過來,卻被石青山給攔了,說男兒未立業何以成家,定要先考中功名再議此事。
石寡婦拗不過兒子,又喜又憂,喜的是兒子有這樣的心志,憂的是怕耽誤了年歲。後來曉得書院院長夫人有那點心思,心就一下放寬坦了,如今只盼著兒子考中功名,自己這一輩子也就算熬出頭。
沒想到不知啥時候開始,村裡就傳開了兒子和春嬌的閒話,她這才驚覺過來,冷眼查看幾回,暗暗叫苦,從此一門心思地只想把這苗頭掐斷。正這半個月來,春嬌的事鬧得最歡騰,她見兒子回家,怕他再摻一腳惹更多閒話,拿出存到現在的那塊年底臘肉和著山上摘來的嫩蒿剁碎拌成餡烙了一疊大餅裝進兒子的褡褳,親自送他回書院。
石青山今天剛回,就從隔壁說話露口風的癟嘴阿婆那裡聽來了半個月前春嬌跳河的事,又驚又後怕。想起碰到她給她挑水時,她氣色倒還好,卻也仍滿心牽掛。人是坐在石寡婦趕的騾車上,一門心思卻都飛到了村口石橋下的那戶人家裡。到了半路把石寡婦勸回了,等她和騾車的影子成了小黑點,自己便掉頭而去。快到村口時,天雖然已經擦黑,村路上人也不多了,只怕萬一被熟人看見認出來再給她招麻煩,不走村道,特意拐了個大圈,從田埂小路上摸了過來。
石青山在來的路上已經想好了。他要鼓起勇氣對春嬌說,叫她放心,他這次一定要考中,然後一定會娶她的。他想像著她聽到他表白後的那種激動和幸福,自己也是滿心滿眼的激動,整個人甚至像得了瘧疾一樣地微微顫抖,差不多十里的路,他走得健步如飛,絲毫不覺腳乏。然而他的所有激動和激情在聽到應門的能武告訴他,嫂子白天幹活太累已經洗洗睡了下去後,就像鼓脹的魚泡被頑童抬腳踩破了一樣,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失望而不甘地張望了下能武身後黑漆漆的屋子,聽不出裡面那人想出來的半點動靜,沉默了片刻,終於摘下自己背後的褡褳,從裡面掏出石寡婦給他烙的那疊餅,低聲說:「阿武,這是拌了臘肉餡的大餅,我吃不了這麼多,你幫我吃。」然後塞到了不知所措的能武手裡,轉身默默去了。
林嬌躲在門裡,從縫隙中看到石青山漸漸遠去的背影,不知道為啥,心裡居然也有點傷感。她歸結於她這是替前身春嬌在感歎。感歎於這朦朧美好的青蔥戀情還沒來得及破土,就被她這個冒牌貨給無情地掐了。當然這傷感很快就消失了。就算春嬌還是春嬌,這倆人很快也會變成羅密歐朱麗葉梁山伯祝英台。而自己的明天,這才是件棘手大事。
「嫂子……」
能武捧著一疊烙餅,傻乎乎地進屋。春嬌暗歎口氣,叮囑能武在家待著等她回來,便揣著布兜出去了。
布是必須要還的,這是她向石寡婦表明心跡的有力道具。這疊烙餅是不敢還的,還是偷偷吃進肚子的好。被石寡婦知道他兒子把她親手烙的臘肉餅也送了過來的話,自己明天就算僥倖沒從桃花村滾蛋,以後也別想安生了。
石家離老楊家不遠,和這的大部分房子一樣,是座帶了個泥夯牆院的平房。現在天光還能看見路,林嬌到了石家的門口,看見他家門半掩著,院子裡沒人,養的黑狗正懶洋洋地趴在院角的一棵椿樹根腳上。林嬌叫了一聲嬸子,推門而入,黑狗看見她,一下來了精神,猛地躥了過來,沖著她汪汪地叫,呲牙咧嘴。
石寡婦正在豬欄裡餵豬,聽見前面響動出來,看見是林嬌,愣了下,解開身上的圍兜撲打了下,朝叫個不停的黑狗喝了一聲:「沒眼色的東西!見天的熟人,看見了還瞎叫,叫喚什麼!」
黑狗被罵,聲音這才消了下去,卻仍警戒地蹲在那裡盯著林嬌,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呼呼之聲。
林嬌繞過黑狗,跟著石寡婦進了屋子。石寡婦摸黑劃著火石,點著桌上的一盞油燈,借著微弱的火光,拿起地上一個編了一半的竹簍,坐在凳上一邊繼續編,一邊招呼林嬌坐,笑著說:「飯吃啦?沒吃在嬸子家吃。」
林嬌挨到了她邊上,把夾來的布包打開,遞到了石寡婦面前說:「嬸子,中午我擔水,正好碰到青山,我腿腳昨天摔了,就喊青山幫我挑了幾擔水。青山挑完,連水都沒喝一口,就說要回家看你,走得匆忙,把這包東西忘我家了。我打開見是塊細布,就知道一定是青山孝順,特意捎帶來給嬸子的,這不,家裡的事安頓好,我就趕緊送了過來。」
石寡婦有些驚訝,接過林嬌手上的布,湊到油燈前看了下,剛想伸手去捏,忽然想起自己的手還髒,忙縮了回來,喜笑顏開地說:「這孩子,跟他說多少遍了,叫一心讀書,不要替人抄字掙錢,他就是不聽,說我辛苦……」忽然頓住了,伸手把燈撚得亮了些,再仔細看了下步,抬頭狐疑地看著林嬌。
這細布染成了粉藍,明顯是給年輕女人穿的。石寡婦剛才沒留意,現在一想,自然就起疑了,而且兒子要是買給自己的,為啥後來一字也沒提?
林嬌面不改色,笑眯眯道:「嬸子,老早有一回,青山就問我,嫂子,我想給娘買塊細布做件好的衣裳,就是不知道啥顏色好。問我娘,她肯定會攔我不讓我買。我就跟青山說,弟啊,嬸子年輕時就好看,現在多年操勞,可出來和村裡的那幫子差不多輩的女人一比,還是拔尖的,藍色兒襯膚。青山必定是記住這話,你瞧這布就是藍的,色兒是有點嫩,但他必定是覺著這色兒好,這才給你挑了,是想著讓嬸子你穿了精神呢。」
石寡婦半信半疑。
她印象裡的春嬌,是個問一聲答一句的,像這樣麻利的一串話從嘴裡出來,還真是少見。看了春嬌一眼,見她一臉真誠,瞧著絕不像造謊,先便信了幾分。心想只要她別瞎想著她家兒子,那就一切都好辦,就算自家兒子起了不該有的念頭,從來剃頭擔子一頭熱的男女事都不會長久。
只是心中那芥蒂始終還在,又想既然今天她自己送上門了,那就直接跟她挑明,看她什麼話說。於是把那塊布在桌上一放,看著林嬌正色道:「阿嬌,你嬸子嬸子地叫我,我看你長大的,咱兩家又是這樣的關係,那嬸子今天就有話說話。我家青山,你到底是啥想頭?」

第九章
林嬌等的就是她的起頭,終於等到了,立刻裝作不解道:「啥想頭?青山是我弟,人熱心,看能武可憐,時常過來幫把手的,他又是天上文曲星下凡,以後登科做官還和書院家的小姐成親,不知道多出息,我這個嫂子到時候還要厚著臉皮求他扶持一把呢。」
石寡婦微微鬆了口氣,只是想起從前冷眼瞧見的他兩人對眼時的情景,總還不放心,正要再盤問,忽然看見林嬌一雙眼通紅,淚光盈盈,有些吃驚,趕忙問:「阿嬌,你怎麼了?」
林嬌順勢跪到了石寡婦面前,只是掉淚不說話,急得石寡婦直頓腳,見前戲差不多了,林嬌終於甩出了最後一招,也是徹底打消石寡婦疑慮的殺手鐧。她抹了下眼淚,低若蚊蠅地哼著說:「嬸子,你前頭不是跟我說過,我要是想另尋人,就跟你說嗎?」
石寡婦萬分驚訝,盯了林嬌片刻,遲疑道:「你……這是有人了?」
林嬌忙搖頭,又點頭,見石寡婦急得不行,這才含羞小聲說:「旁人我也不敢說,只是嬸子你比我親娘還親,我也就不怕,跟你直說了。是有這麼個人了,要不是顧著能武,我指不定就真他走了……」
石寡婦嚇得媽呀一聲,連連搖頭:「阿嬌,你糊塗啦,千萬要不得。前頭黃二皮的媳婦,跟個貨郎跑了,被朱砂記入祠堂,到如今還時不時有人過去呸一口。咱改嫁沒關係,旁人最多背後說道兩句,私逃,那是下輩子也抬不起頭做人的啊……」
「嬸子你放心,我知道輕重,沒那麼糊塗!」林嬌忙澄清,又說,「那男人忠厚又實誠,也知道我的境況,應允了要等我。所以我才和嬸子你偷偷說一句,往後青山做了官,我就求嬸子幫我牽個線,有嬸子的面子在,族裡的人不敢不應……嬸子,女人守寡的苦,那些男人又哪裡曉得……」說著抹了下眼,淚又出來了。
石寡婦被牽動心緒,想起自己守寡這些年的苦,眼睛也是有些發熱,恨恨道:「男人死了婆娘,重情的最多等個一兩年,沒良心的幾個月就另抱。變成咱女人,咋就這麼命苦,改嫁就要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阿嬌你放心,等我家青山出頭了,嬸子一定給你做這個主!看誰敢說一句閒話!」
石寡婦現在已經完全化身慈祥而正義的母親,摟著林嬌安慰了起來,林嬌眼淚卻更多了,說:「嬸子,可眼下我就有道過不去的坎,明天說不定就要見不著嬸子你了……」
石寡婦一驚,忙追問。林嬌便把今天的事說了,最後哽咽著道:「嬸子,我這樣被逼回我那個娘家,等著我的不就死路一條嗎?」
石寡婦越聽越氣,尤其是林嬌說到那句「他們說我和青山弟不清不楚」,漲紅了臉,狠狠拍了下大腿,呸了一口怒道:「阿嬌,你放心。從前我對你有疑心,這才沒咋樣。如今我知道你是乖孩,那些斷子絕孫的人眼紅了,竟敢這麼編派我兒子想壞他的名聲,你看我不撕爛他們的嘴……」
石寡婦正罵著,忽然聽見院裡又傳來黑狗的叫,這才住了嘴出去看,見是楊太公家的招娣,正嚷著:「石家嬸子,太公差我告一聲,明早都到祠堂大場裡,有事要說。別的人家都曉得了,我怕嬸子你不知道,特意過來說的……」
石寡婦劈面罵道:「我把你個瓜腦袋的!給我滾,老娘還用你跟我說!」
招娣本是想借機討好平日難得有機會說話的石寡婦,特意覷了個空溜出來的,沒想到被痛駡,也不知道是哪裡得罪她了,又見狗仗人勢叫得更響,怕真撲過來,縮了下脖子嘀咕一句好心被雷劈,忙轉身一溜煙跑了。
石寡婦罵跑了招娣,轉身對跟了出來的林嬌說道:「阿嬌你放心,明天嬸子和你一道去祠堂。我就不信這天下還沒說理的地兒了!」
林嬌感激涕零地又要下跪,被石寡婦攔住,蹬蹬蹬跑進了屋裡,出來時手上已經多了個用帕子包著的烙餅,豪爽地塞了過來說:「阿嬌,比起你平日一指頭戳不出一句話的蔫樣,嬸子倒更稀罕現在,往後就要這樣才好。餅是嬸子今天做給你青山弟的,夾了臘肉和嫩蒿菜,只留了一個,剛在鍋底烘過,可香了。你拿去和能武吃,平日可吃不到的。」
林嬌這一回是真的有些慚愧了,知道這肉該是去年底藏到現在的,想起家裡的那一疊,哪裡好意思再接,推來推去,最後石寡婦掰了一小半留下,林嬌實在推不過她,只得接了過來,真誠地連聲道謝。
石寡婦歎了口氣:「謝啥子?說起來還是嬸子不好,之前不問你,只聽信了旁人的爛舌頭自個兒猜疑,倒是委屈你了。說起來我家青山的命就是你那沒了的男人用命換的,別說一個烙餅,就是叫我賠命我都要賠呢!」
林嬌又站著與她說了幾句話,心裡還記掛著另件事兒,便告辭說要回去。石寡婦正要送她,忽然想起剛才忘了問件事,壓低聲道:「阿嬌,弄了半天,你還沒跟嬸子說你那個男人到底是誰呢,嬸子認識嗎?」
林嬌忸怩了一會,急得石寡婦直跳腳,這才說:「嬸子,你可不許告訴別人。就是隔個十天半月會過來一趟的那個貨郎。」
石寡婦一驚,第一反應咋又是貨郎?再一想,桃花村人多,三兩天就會有貨郎補鍋匠挑著擔子過來轉一圈,其中好幾個好像都還是後生,到底是哪個?又再追問。林嬌這回是抵死不說,只羞答答表示往後再講,惹得石寡婦笑著擰了她一把腰,罵道:「你不說嬸子還不覺,一說,倒覺得是有幾個後生瞧著挺不錯的。小蹄子作,不說拉倒,你當嬸子稀罕聽啊,等以後你求我的時候,看你還說不說。」
又借了西山頂新爬出月亮光,打量了下林嬌,歎氣說:「這麼招人疼的一個小女人,剛那腰身我掐著,軟得跟水似的,叫跟我這樣的守寡,天也難容。往後哪個爛男人敢欺負你,跟嬸子說,我咬死他!走,走,嬸子送你回去。」
因為心事盡消,石寡婦很是快活,一直送林嬌到了離家沒多遠的地,這才回去。
林嬌目送石寡婦的身影在月光下消失,低落了一個下午的心情終於好了不少。靠著抹在袖子上的花椒粉,石寡婦現在已經徹底成了她的人。明天有她往自己身邊一站,嘴仗的事根本就輪不到自己了,那底氣可噌噌地往上漲。只是光有她一人,還不敢保證一定能頂翻那幫子人,所以現在,她要去進行今晚的第二樁事。
林嬌出來時沒吃飯,那大半塊餅的香味現在不住往她鼻子裡鑽,大半個月沒沾過肉了,她忽然嘴裡生津,趕緊找了路邊暗處的一塊石頭坐下狠狠咬了一口。厚實焦脆的麵,配上肥膩臘肉和鮮嫩蒿菜,一咬滿口香,上輩子都好像沒吃過這麼香的東西。
林嬌埋頭啃完烙餅打著飽嗝站起來,摸摸鼓脹的肚皮,忽然覺得渾身充滿了力氣。
接下來她要做的事冒險又艱難,她從前沒這樣的經驗。但現在,把它當做一項工作的話,哪怕是虎口拔牙,她也要去試一試。
為了自己和能武,豁出去了。
* * *
那男人的房子在村北,雖然破敗下去了,但沿著村道到底就是,而且比周圍別的房子都要大,所以並不難找。
林嬌走在坑窪不平的泥巴路村道上。深藍夜空下的淡淡月光把她周圍白天可見的雜亂和骯髒都掩蓋了起來,整個村落顯得寧靜而安詳。房屋散佈在她的左右兩邊,房前屋後樹影婆娑,籬牆林立,家家戶戶的門窗裡透著朦朧的昏黃燈光,除了偶爾有遠處的幾聲狗吠和近處小孩的哇哇哭聲,就只剩自己鞋底踩踏路面發出的輕微踢踏聲了。
要不是心情忐忑,她現在也算置身在一首鄉村小夜曲裡,走過最後一段鋪了石板的路,拐個彎,停了下來。
前族長的祖屋已經出現在了她的面前了,沒有燈火透出來。月光之下,看起來像一隻四四方方的漆黑怪獸,趴在那裡一動不動。
林嬌慢慢到了大門前。門早沒了從前的氣派,月光下看起來卻也像黑森森的一張大嘴。林嬌伸手試著輕輕推了下,居然沒上閂,吱呀一聲開了,弄出的聲響反倒嚇了林嬌一跳。做賊般地急忙回頭看了下,並沒什麼異樣,這才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合上門,試探著朝裡面走去,見腳下一片平整,院子很大,只是空闊,除了牆角散放的幾個碾子和磨盤,再沒什麼東西了。
和楊太公家一樣,這也是座三進的院落。林嬌到了黑漆漆的前排院房前,不輕不重地叫了聲門,沒見裡面有任何響動,再過了中間走道到後面,還是一片沉寂。除了瓦頭上鑽出的一蓬蓬的草還會隨風動幾下,這座屋子就像月光下的死城一樣。
林嬌起先的忐忑和緊張到現在已經被沮喪和失望給取代了。
她一個下午,都在一遍遍地重複著自己等下要說的臺詞,拿捏著精心設計過的每一聲語調和每一個肢體動作,但現在,對象沒了。這感覺就好像小學時終於背下了一篇長長的課文,第二天上課老師叫遍了人,被叫的都背不出來,卻偏偏就是不點她一樣,空虛失落得要命。
林嬌繞著院子又兜了一大圈,還是沒人。
鄉下沒什麼夜生活,要省油蠟的話,一入夜就鑽炕。白天那幫人已經定了她的罪,現在想必也不會再秉燭繼續商議如何對付她。現在這裡沒人,她猜想他莫非是回了縣城?但好像又不對,明天對自己的那場公審大會,他應該也要來的……
林嬌怏怏地朝大門去,走了幾步,忽然想起那匹老馬,急忙轉身去找牲口圈。要是馬在,那他人就還在,自己再等等就是。
這片地的人造房時,習慣把豬圈牛欄都搭在屋子後的西北角,風水上說能聚地氣養五畜。林嬌繞了過去,果然看到一排低矮的棚欄,地上東一堆檁條西一簇麥杆的,老馬正被拴在一根柱子上安靜地低頭嚼著草料,而那個人正背對著她,高高站在一架靠牆的梯頂上,看樣子好像在鋪剛紮好的棚頂。一陣夜風吹過,林嬌聞到了一股混著牲畜糞肥氣味的麥稈清香。
老馬先發現她,停了咀嚼的動作,晃著腦袋拽動拴住自己的韁繩,兩隻前蹄抬擺了幾下,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你這嘴巴刁得……」男人停了自己手上的動作,低頭看著他的馬,低聲呵呵笑了起來,隨風送來的聲音裡,滿是寵溺和溫柔,「你先湊合嚼著吧,等我修好你的窩棚再給你抓魚去。」

第十章
男人說話間,仿佛覺察到什麼似的,忽然回頭朝林嬌的方向望了過來。
林嬌竟生出了一絲仿佛無意間窺破旁人秘密的尷尬。見對方已經回頭,只好從牆旮旯的陰影裡出來,朝那架梯子走了幾步,停在五六米之外的一堆草垛邊上,喊了聲「敬軒叔」。
喊這一聲「敬軒叔」,她在來的路上練了不下十數回:口氣要誠懇,態度要恭謙,更要充分展示出她此刻雖然冒昧夜訪但胸腔裡跳動的那顆心卻滿懷了的正當與坦誠。
林嬌喊完了,微微低著頭,等著他的反應。
男人仿佛有些驚訝,站在牆頭邊定了片刻,但很快就回過了頭,把手上的那片棚頂壓好,然後不急不慢地下了梯,彎腰一邊用根麻繩捆紮地上散亂的檁條,一邊發話了:「這時候了,你來做什麼?」問這話的時候,聲音是冷淡的,而眼睛壓根就沒看向林嬌。
「敬軒叔,我過來,只是心裡有股氣兒堵著,不問清楚我難受。今兒白天你們也沒給我機會張口,我現在過來就是想問問你,你們到底憑啥就定了我的罪趕我走?」
林嬌聲音不高,卻一字一字很是清晰。說完了話,那男人停了手上的動作,終於直起身轉向她。月光裡見他神色平靜地說:「白天太公不是說得很清楚了嗎?」
「就憑我是淫婦的罪名?」林嬌說,「你們拿這莫須有的罪名隨隨便便地定了我的罪趕我走,有沒有想過我萬一是被冤枉的?有沒有想過我也是一個人,這樣被趕回娘家,我還有什麼活路?」
* * *
楊敬軒沒料到她竟會如此直白,頓了下,才皺眉道:「你平日要是自省些,別人怎會對你說三道四?」
林嬌抬眼,直視他一雙因了月光而隱隱閃著幽光的眼,微微冷笑道:「好個自省。我再自省,也架不住一幫子人全拿我當靶子。我曉得你們背後說我跟石家的兒子有私。我現在就把話放這兒,我與他若真有私,天打五雷轟也絕不皺一下眉頭。我家與他家的關係你也知道的,我就是他鐵板釘釘的嫂子!
他是感激我男人換了他的命,心疼能武年歲小,這才不避人眼地往我家多跑了幾趟幫些忙而已。從來雪中送炭的少,落井下石的多,落入那些有心人眼裡,我和他說一句話自然也就成了私情!敬軒叔你沒常在村裡,聽了人言信這些,我也不怪你,但我必定要叫你知道,連青山他娘都知道我和青山是清白的,她剛就跟我說,往後誰要敢再造一句這謠言她絕不依!」
林嬌說完,用眼角餘光打量他的反應,見他帶了些驚訝地略微揚眉似要開口,忙又搶著打斷繼續說道,「敬軒叔,我曉得你要問黃二皮的事。」
楊敬軒確實有些意外於這女人剛才不帶換氣兒劈裡啪啦的一習子話。他想說的其實也不是黃二皮,只被她搶了話,只好閉口了。
「那個黃二皮,論樣貌是賊眉鼠目,論房和地,連他自個兒子也吃了上頓沒下頓,我林春嬌就算渴男人渴得白日裡發春夢了,也不該找他這號人。他幹嘛要誣陷我壞我名聲?我名聲徹底壞了被趕跑了對誰有利?有點腦子的人稍微一想就知道。不是我對長者妄加揣測心存不敬,實在是我家的叔嬸那算盤打得太精,把手都伸到他親侄子的頭上了。
頭些年家裡就剩我們幾個老小的時候,怎麼沒見他夫妻倆幫過一回忙?連有一年春耕他們家的牛閑了,我婆婆上門去借牛都要收斗糧才放,現在幹嘛這麼好心?還不是沖著能武的那幾畝地!能武要是落入他家,以後難保不被謀算了去。
就算有你們這些族人盯著,也不過一天兩天,能盯一輩子?人家那可是關上了門過日子!能武飽了饑了你們能看到?萬一哪天有個什麼不好,那夫妻倆把自個兒推得一乾二淨,那能武找誰伸冤去?」
林嬌抬袖擦了下眼睛,放下手時,眼睛裡已經淚光盈然。
楊敬軒不具備對付女人的充足經驗,見她一眨眼的功夫,眼淚就開始掉,渾身不自在,更是詞窮,遲疑了下,終於問道:「那你找過來到底什麼意思?」
林嬌在心裡鄙視了一下這個人的遲鈍,又抹了下眼睛,哽咽著說:「敬軒叔,我真的是被冤枉的。只是他們那些人根本不會信我一個女人的話。我再清白也經不住一百個一千人齊齊拿墨汁潑我啊。要就我自己,我也就認了,只怪自己生就了這黃連命。只是一想到能武,我這心裡就難受啊。
我聽能武說你是好人,不會像他們那些人一樣,所以這才豁了膽地找了過來,就是盼著叔你能給能武做個主,他聽說明兒起要跟他叔嬸過,嚇得臉都黃了,啥都說不出來只會掉眼淚,哭著叫我過來求下你,說叔你一定會給他做主的。你們男人不是最講公義嗎?如今一群人合起來這樣偏聽偏信,這算什麼公義啊……」
按照預先的設計,林嬌順勢再跪一下就更好。比如之前她就跪在石寡婦跟前了,也沒覺得有什麼心理障礙。但現在不知為什麼,對面的人換成了楊敬軒,林嬌的膝蓋就死活打不了彎,一邊抹因了刺激還不住冒淚的眼睛,一邊偷偷打量他的神色。見他眼睛盯著地面,嘴角雖還緊緊抿著,神色卻不像剛開始那樣繃著,仿佛已經被自己說動了,心中一鬆,乾脆取消。
楊敬軒確實是被林嬌聲情並茂的一番話給說得有些鬆動了。想起黃二皮素來無賴,說與這女人有勾搭也不過是他一面之詞,而且楊百天夫婦雖然來往不多,但精吝是村裡排得上號的,自己先前也確實有過若真把能武歸他撫養往後則要多留意著些的念頭。所以這女人的話也不是沒道理……
楊敬軒這樣想著,終於抬眼望了過去。見她站在月光下,沒了片刻前說話時的慷慨決然,一雙眼裡掛著淚珠,那種楚楚可憐的樣子,透了種說不出是什麼的味道。二人四目恰巧相對,腦子裡忽然又跳出了中午在溪邊發生的一幕,渾身一下又僵硬了,心裡頓時冒出了個念頭:「她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的人?」
林嬌見他神情放緩,以為被自己打動了,正想趁熱打鐵請求他為自己和能武到楊太公面前說句話。她知道他有這個影響力。有了他的話,再加上石寡婦,她知道自己肯定可以留下。不想忽然間見他神色又繃了起來,心咯噔跳了一下。
「林氏……」楊敬軒已經決定了,雙眼越過林嬌的頭頂,望著她背後的那道土牆,聲音平平地說,「你說自己是蒙冤的。我並非族長,定不了你的罪,也無法為你開脫。但黑便是黑,白便是白,你清白與否,明天到了祠堂之時,把人都叫來對質一番便明白,絕不會冤屈了你的。不早了,你回去吧,在此與我多說也是無用,落人眼中更是話柄。」
楊敬軒說完,再不看林嬌一眼,轉身朝他的老馬走去,到了跟前解開韁繩,揉了下它的腦袋,牽著要走了。
林嬌目瞪口呆。這一番動情陳詞,連自己都有些感動了,沒想到最後,別看他說得冠冕堂皇,言下之意不就是不管兩字。這樣的世道,遇到姦情嫌疑,要是對質有用,那世上也就沒有竇娥冤了。
林嬌望著他已經走了幾步的背影,心中一陣窩火,冷冷說道:「站住!」
楊敬軒聽到背後傳來變調的一聲「站住」,腳步遲疑了下,轉身看著她,說:「還有什麼事?」
「聽好了,敬軒叔……」
林嬌重重咬著「敬軒叔」這三字的音,朝他慢慢走了過去,一直到了兩人只剩一胳膊肘的距離,對面那男人的臉也越繃越緊的時候,這才停了下來,仰頭看著他,忽然笑了起來。
鼻子裡忽然鑽進了一陣順風飄來的仿佛雜了皂莢清香的年輕女人體味,月光下她仰臉看著自己時的一張小臉雪白,露出的笑容又透出了絲詭異……
楊敬軒頭皮一陣發麻,後背汗毛呼得一下豎了起來,下意識地微微退後了半步。
「敬軒叔,我要你明天幫我開口說話,拍爛我二叔的小算盤……」林嬌笑眯眯地說,「要不然……要不然我就當著全村人的面,說你才是我的姦夫!」
楊敬軒的瞳孔瞬間緊縮,不可置信地盯著對面的這個女人。起頭的震驚和惱怒過後,他忽然竟覺得可笑,忍不住要提醒這個自以為是的女人:「我勸你還是莫耍奸猾。我說沒有,你覺得旁人會信你還是信我?」
林嬌收了笑臉,斜眼看著楊敬軒冷冷道:「你是正兒八經的族長傳人,還是衙門裡的官。我一個沒臉沒皮的寡婦空口說的話,人家自然不信。可我有憑有據的,可不是空口白話。我要是對人說,你右邊大腿根邊有個圓疤,你覺得人家會不會信?你敢不敢脫下褲子叫人驗下你到底有沒有?」
楊敬軒大驚,定定盯著林嬌,忽然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怒道:「林氏,你竟無恥大膽到這等地步!」
林嬌望著他,又露出了微笑,口氣很是輕鬆,就好像兩人在說閒話一樣:「是你逼我的,叔,」她現在叫「叔」已經叫得十分順溜了,
「我沒辦法。我本來不是一直好好在跟你說道理,就差沒跪下來求你主持公道嗎?但你不聽啊。你既然也和他們一樣不講理,我就只能無恥大膽了。嗯,讓我想想,這樣一來,我會徹底落了淫婦的名,大概要被浸豬籠啊點天燈啊什麼的。也沒什麼,反正被趕回娘家也沒活頭,死就死唄,我爛命一條不在乎。
但是你就不一樣啦。你爺爺是德高望重的老族長,你們家祖宗都是。你自己還是全縣人都敬仰的神刀捕頭,前途無限啊。攤上這麼一檔子通姦私情的事,就算他們不敢拿你怎樣,可是你的名聲就會壞啦,沒幾天全縣的人就都知道你堂堂一個……」
楊敬軒臉色鐵青,拳頭都捏得格格直響。林嬌卻不怕,反而湊了些過去,笑眯眯道:「敬軒叔,你想打我嗎?要不要我現在就大喊幾聲把村人都招過來啊?」
楊敬軒做夢沒想到事情最後竟變成這樣。其實剛才他最後說的那幾句話,意思是到時候他會看情況秉公處置,不會偏聽一方。沒想到這女人沒聽懂他的意思,或者說是懂了,卻因了心虛而氣急敗壞?最後竟翻臉這樣咬他一口,陰險至極,無恥至極,簡直到了匪夷所思駭人聽聞的地步。
「你……」
他沒什麼和女人打交道的經驗,與女人鬥嘴吵架更是陌生。現在見她竟還把一張臉湊了過來,額頭幾乎頂到自己的下巴,蹬蹬蹬連退三步。

第十一章
林嬌見他月光下的一張臉黑得像鐵,知道他氣得要命了。反正自己要說的話都說了,也該止雨收篷,趕緊後退一步,又換成一副真摯的口氣:「敬軒叔您千萬別氣。我根本就沒想抹黑您的意思。您這麼高大全,我就想抹黑我也沒那本事。但我林春嬌敢對天發誓我清清白白絕無姦情。我這樣也不過是給自己求條活路。您是明白人,一定知道怎樣對你我都好。只要您這次幫我一把,我保證以後我會把能武當親弟弟好好過日子的,我先代我弟弟能武向你道謝了。」
林嬌說完笑眯眯從他身邊過,走了。走到土牆拐角的地方,偷偷回頭瞟一眼,見那人還僵立在原地,月光下的背影石像般地紋絲不動,只剩身邊的那匹老馬不住甩著尾巴。
林嬌匆匆回家時,屋裡一片漆黑,能武還沒睡,正坐在黑暗裡等。聽見她回來的動靜,趕緊摸索著點了燈。
「嫂子,你去嬸子家這麼久?」昏暗的油燈裡,他看起來有些不安。
他還不知道明天祠堂的「公審大會」,林嬌沒打算讓他知道,不想叫他一個小孩去面對這陣仗,只簡單提了幾句,笑道:「石家嬸子拉我多說了幾句話,這才回來晚了。」
能武終於被林嬌哄去睡覺了。林嬌草草收拾洗漱了下,閉門回了自己的屋躺在土炕上,閉上眼睛,眼前不覺浮現出那男人最後時刻黑得不能再黑的一張臉,覺得有些好笑,只笑過之後,忍不住又歎了口氣。
這最後一招,老實說就是鋌而走險了。在她的計劃裡,要是楊敬軒被她開始的陳詞說動開口答應了,她自然不會甩出這樣狗血的一招。但後來發現他竟鐵石心腸,先入為主固守己見,沒辦法只好使出這殺手鐧。要怪也只能掛他運氣不好,正好在水裡叫自己看見了。不充分利用一下,實在對不住那一眼。
按照邏輯,只要這個楊敬軒的思維正常,他十有八九會、也不得不屈服。和一個女人有私情,而且論輩分,還是侄媳,這樣的事若真傳揚開來,他往後也就不用在這片地界做人了。只要他稍微屈服下,明天適時開口說一兩句話,再加上石寡婦幫著,她就有極大的勝算。當然同時這也意味著從此徹底得罪了這個人。
但對這一點,林嬌倒不是很擔心。這個人雖然不招待見,但越是這種脾性的人,越不會在背後捅刀。最多讓他留下個惡婦心機女的惡劣印象,以後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而已。
話雖如此,林嬌其實也還是有些擔心。這個楊敬軒一看就很固執。萬一他要是個固執到一條黑道走到底的死腦筋,寧死不屈,或者明天乾脆就不露面,那該怎麼辦?她說那些其實也不過是恐嚇而已,和他又沒仇。他要不來,自己不好真的拖他下水來個魚死網破。要是明天只有石寡婦一個的話,事情就有點懸。
林嬌患得患失,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直到下半夜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等突然醒來,見朦朧的天光已經從蒙了層破綿紙的四方形小窗裡射進來。天反正已經亮了,自己也盡力過。接下來如何,就看老天了。
* * *
初春的清晨還有些冷,麥田和和遠山山腰間彌漫著飄蕩的霧氣。等太陽升到祠堂大場邊那棵百年老槐樹的頂上時,那裡已經一改平日的曠寂站滿了人。三五個一群地低聲竊竊私語,不斷有人陸續到來,到處嗡嗡聲一片。
林嬌到時,大場上已經擠滿了人,連那棵老槐樹上也爬滿小孩,猴子一樣地掛著,熱鬧得簡直像趕集。她一出現,一下就成了焦點,中間嘩啦一聲分出了條道。她沒理睬旁人的各種目光,徑直走到最前面,這才停了下來。
族長和一干主事的人還沒到,林嬌站在老槐樹斑駁的樹影下,看向祠堂。這祠堂也不知道歷了多少年頭的風雨了。門柱和大門上的黑漆剝落殆盡,露出一片一片灰白的木底,簷瓦縫中東一簇西一簇地長著瓦草。從已經大開的大門往裡看去,裡堂懸掛著列祖列宗顯考顯妣像,陰仄仄一片。唯獨依稀殘留著金箔痕跡的兩邊四字對聯「長綿世澤」「丕振家聲」還龍飛鳳舞,叫人依稀可以想像一下當年的莊嚴和肅穆。
日影投射到祠堂大門前兩根柱子的腳石上時,林嬌聽到身後起了一陣騷動,再回頭看,見楊太公拄著拐杖和昨天見過的那幾個老者終於慢悠悠地晃了過來。走在最後的就是楊敬軒。不知道是不是昨晚沒睡好的緣故,眉頭是皺著的,臉色是很差的,經過林嬌邊上時,眼睛是平視著前方的,一張臉卻愈發陰沉,整個人就像尊門神。
林嬌見他終於出現了。只要過來,就是自己贏了,管他臉色如何呢。又扭頭看向站自己不遠處的石寡婦,見她朝自己微微點了下頭,一顆心這才放了下來。
祠堂大門前早擺了一溜椅子,等楊太公一行人坐定,楊百天和胡蘭花也不知道從哪鑽了出來站到了林嬌邊上。胡蘭花瞥她一眼,神色有些得意。
「鄉親們!大傢伙靜一靜!太公有話說!」
楊百天回身嚷了一句,抬手壓下眾人的說話聲。等四周都安靜了下來,諂媚地朝楊太公哈腰道:「太公,就等您開口嘞!」
楊太公扶著拐杖,慢慢站了起來,嚴肅地說:「眾位,今天把大傢伙都聚到這,是有個事要宣佈。老楊家的事,大家也都知道。老朽與族裡幾個人商議了下,決定往後由他親叔百天照管能武,給林氏五斗糧一紙文書放她出門。文書已經寫好在此。林氏上前拿了,往後與咱桃花村再無任何干係!」
楊太公話說完了,因為前頭幾天村裡就有這傳聞,所以村人並不驚訝,場子裡鴉雀無聲。林嬌沒回頭,卻也感覺到各種各樣的目光都跟探照燈似的在往自己後背上射。
「太公,糧我不要,文書我不能拿,桃花村我也不會走!」
林嬌微微上前一步,大聲說道。四下仍是一片死寂,但很快,大場裡就起了陣騷動,反應了過來的眾人竊竊私語起來。
祠堂大門口坐著的那一排人,除了楊敬軒面無表情,旁邊幾個都有點懵。等反應了過來,臉色頓時難看起來,幾個老者面面相覷。楊太公本已坐下,聞言又站了起來,重重頓了下拐杖怒道:「林氏,你失心瘋了不成?昨日喚了你時不是說得清清楚楚?到這時候竟還胡言亂語!這有你說話的份兒?」
林嬌再上前兩步,到了楊太公面前,這才朗聲道:「有太公和一干族裡的長者在,我自然不敢胡言亂語。只太公方才說的事,往狠了講,就是把我逼上絕路。我雖不懂啥大道理,卻也曉得連官府斬斷頭犯,也要先有個公堂會審定罪名。我再糊塗也不敢拿自個的名聲和性命不當回事兒,這才斗膽要問個清楚。太公和諸位長者到底為啥要趕我走?」
楊太公哼了一聲道:「你不守婦道敗壞鄉風,村裡哪個不知哪個不曉?這般讓你走,已經給了天大的顏面,你還不知好歹,莫非真是要難看?」
林嬌說:「俗話說捉賊拿贓,捉姦成雙。扣我這樣的罪名,須得有真憑實證。誰親眼見我偷漢子了?站出來指認我便是!把姦夫也一併揪出來了的話,別說叫我走路,就算把我浸豬籠了,我也絕不會喊一聲冤!只像如今這樣,不過憑了幾句見風就是雨的閒言碎語就趕我走,壞我名節,就算告到官府裡去我也不怕!」
林嬌說到姦夫的時候,特意咬了重重的音,瞥楊敬軒一眼,見他眼睛還是不看自己,但因了距離近,清清楚楚地看見他嘴角的肌肉飛快地抽了下。
大場裡剛才的竊竊私語議論聲一下又沒了。村人都睜大了眼望著林嬌,吃驚地說不出話來。

第十二章
楊太公氣得兩邊顴骨泛紅,瞧著又要咳嗽,好在終是壓了下去,顫巍巍說:「你,你和那,那……」
楊太公還沒「那」出來,村人便把目光都投向了石寡婦,女人們又起了一陣嗡嗡聲,聽著有些幸災樂禍的意思。
石寡婦轉身掃一眼眾人,哼一聲說:「都看我做什麼?你們在背後這是啥意思?有本事當我面!我這口氣在心裡憋了不知道多久,今正好趁這機會把話說明了!我曉得這兩年裡你們背後不知道說了我家青山多少閒話,我是看在大家都鄉里鄉親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這才忍了,沒想到沒個頭了!
你們都給我聽好,我家青山就是記著他老楊家的恩,可憐能武兄弟,這才往他家多走了幾趟幫著幹活的。知恩不報那是豬狗不如的畜生,見不得別人家兒子出息就往死裡去造謠好壞人名聲的,連畜生都不如!我家青山往後是要做大事的。我今兒就把話放這兒,往後誰要敢再造一句壞他名聲的話,被我曉得了,別怪我找上門翻臉不認人!」
石寡婦嗓門大,這一通啪啪啪啪地嚷下來,誰也沒敢再吱聲了。
楊百天沒想到石寡婦居然會突然跳出來這樣發作一通。他原以為石寡婦巴不得春嬌被趕走,哪還會在這時候出頭?眼見有些冷場了,被身邊的女人胡蘭花拿胳膊肘頂了下腰,急忙說道:「石家嬸子,你看你說的什麼話。你家青山是啥人咱們還不知道?那個林氏她就是想纏也纏不上。咱們今說的和你家無關,要趕她走,也是因了她和黃二皮幹下的醜事……」
石寡婦呸了一聲:「我家青山自然輪不到你們編派!就是阿嬌也不行!那個黃二皮什麼東西,阿嬌會看上他?」
胡蘭花原本就和石寡婦不合,以前還因為搶割苜蓿吵過架,見丈夫被她頂,哪裡忍得住,叉手說道:「林氏有沒有幹下醜事,把黃二皮叫來對質就知道了!」說完四顧張望,嘴裡叫喚著黃二皮,村民也紛紛回頭四顧找。很快,就見黑瘦仿佛煙鬼的黃二皮穿件鬆鬆垮垮的破衣服,兩手揣在袖子裡,磨磨蹭蹭地從大場邊一個角落裡出來,在眾人的指指點點中挪到祠堂大門前,對著坐上的人點頭哈腰了一陣,低頭站著不動。
「黃二皮,當著大家的面,你給說清楚,你和我侄媳林氏到底是咋回事?是不是她勾你在先?」
胡蘭花沖著黃二皮嚷道,眨了眨眼睛。
林嬌懶得和黃二皮鬥嘴皮子,這種事情,要是一個男的存心咬定女的不放,而且這男的還是個無賴,越吵他只會越來勁,到時候什麼噁心的話都扯得出來。所以她誰都不看,只抬眼盯著楊敬軒,見他還是面無表情地雙眼平視前方,便重重咳嗽一聲,終於招得他轉來了視線,沖他揚了下眉,那意思很明顯,就是提醒他昨晚自己說過的話。不想他竟視而不見,只冷冷掃她一眼便不再理睬,更看不出要開口說話的意思。
林嬌有點惱羞成怒了。心想好啊,既然這麼不知好歹,等下就別怪她來真的。只要自己起個頭,她不信他就真的還穩坐釣魚臺。
「肅靜,肅靜!」楊太公頓了下拐杖,等下麵都安靜了,看著黃二皮威嚴地說:「黃二皮,你先前說林氏勾你在先,可是實情?」
林嬌望向黃二皮,見他居然愁眉苦臉地哎了一聲,眼角餘光飛快地瞥向楊敬軒的方向,神情間仿佛帶了絲畏懼,覺得奇怪,順他目光再看向楊敬軒,沒想到他居然也正在看著自己,兩人剛四目相對,他就像被針刺了一般,飛快地移開了視線。
「黃二皮,太公問你呢!快照實說啊!」
胡蘭花見他一副霜打茄子的蔫樣,忍不住催促起來。
黃二皮抬起眼,粗氣粗氣地說:「什麼林氏,哪個林氏?我啥都不曉得!」
這一句話出來,就像油鍋裡濺了水,大場裡四下嗡嗡聲又起。
「黃二皮,你腦子瓜了不成?前些時候你不是說她勾你,你還親眼見她在縣裡和男人處一塊?」
胡蘭花臉色大變,急吼吼地嚷道。
黃二皮梗著脖子,滿不在乎地說:「我啥時候這麼說了?我忘啦!」
「好你個黃二皮!翻臉不認人!」
胡蘭花跳了起來,惡狠狠要叉住黃二皮的脖子,她人高馬大,嚇得黃二皮繞著邊上的人躲,胡蘭花緊追不放,加上旁人起哄,場面一時雞飛狗跳。
林嬌也被這戲劇性的一幕反轉給看呆了。黃二皮大庭廣眾之下怎麼會突然這樣改口?等回過了神兒,忽然明白過來,扭頭看向楊敬軒,見他正靠坐在椅子上,神色平靜,倒是看不出什麼異樣。
黃二皮竄到楊太公邊上,指著胡蘭花嚷道:「太公,各位鄉親,我就把實情說了吧。我和老楊家的媳婦實在沒啥事,都是他夫妻兩個前次偷偷找到我給了二十個錢,叫我嚷嚷和她有私情。我家糧缸子裡正空,我收了錢就幹了。那都是他夫妻兩個的主意,跟我沒關係!」
「黃二皮你個爛舌頭的,竟敢編話反咬我!」
胡蘭花臉一陣紅一陣白,怒駡一聲撲過來還要扭打,混亂之中也不知道被誰絆了一腳,撲在地上跌了個嘴啃泥。
楊太公氣得操起拐杖往近旁的黃二皮身上狠狠敲了一下,黃二皮怪叫一聲,抱住頭便跑,村人哄堂大笑起來。有驚訝的,有搖頭歎息的,有罵的,也有笑話的,整個大場亂得成了一鍋粥。楊太公頓了七八下拐杖都沒控制住場面,恨恨盯了眼呆立在一邊的楊百天,也不管了,拄著拐杖揚長而去。
楊太公一走,從地上爬起來的胡蘭花就追著黃二皮打罵,後面一串小孩跟著起哄,村民紮堆議論著,漸漸散了。
「阿嬌,上回我被那娘們扯了一把頭髮,剛那一腳就是我伸出去的,可算是出了回惡氣!」
石寡婦沖著胡蘭花的背影呸了一口,笑個不停。
林嬌跟著她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卻見那把椅子空了,原本坐著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了。
今天黃二皮會突然改嘴,一定和楊敬軒有關。她原本以為他會被迫開口為自己說幾句話,沒想到卻弄了這一手。不得不承認,比她原先想得還要高明些。
「阿嬌,看啥呢?」
石寡婦見她回頭停住腳步,問了一句。
「啊沒啥。」林嬌回過了頭,挽住她胳膊朝前頭,笑道,「嬸子,剛才多謝你了!」
「謝啥!」石寡婦揮了下手,忽然又補了一句,「黃二皮那王八犢子怎麼突然改口竟向著你了,我起頭還以為聽錯了。」
「良心發現了唄!」
林嬌笑了下,不再言語。
* * *
這一場起頭正劇中間反轉劇最後以鬧劇收尾的審判大會過後,村裡的女人們看她時雖還不大有好臉色,只好歹算是站住了腳。楊太公不知道是不是被氣壞了身子還是覺得大失顏面,接連幾天沒見他拄著拐杖出來轉悠了。楊敬軒當天就不見了。至於村裡其他的人,拿楊百天兩夫妻當笑話般地說了幾天之後,該幹嘛還是幹嘛,短暫的春閑已經結束。
春雨貴如油,前幾天的那一場雨來得及時,山下隴間去年秋播下的麥苗見天得油綠,長勢喜人。接連幾年難得有今年這樣的好天時,莊稼人喜上眉梢,早出晚歸地伺弄麥地,播下包穀種,盼著再來一兩場雨水,到夏初,今年就有個好年成。
到了這兒成了種田人,立腳問題解決了,最重要的就剩填飽肚皮。林嬌留意旁人也學著下地了幾天,她發現自己居然幹得有模有樣,但晚上躺下睡覺的時候,唯一的一個感覺就是累,累得像死狗,頭一沾到枕就睡了過去。什麼叫睡得連耳邊打雷也不會醒,她終於體驗了一把。
現在她終於深刻體會到農民的辛苦了。收成沒保障,全靠天說話。而且最重要的是,就算有個好年成,繳了皇糧,剩下的糧也就只能填肚皮,真正地填飽肚皮而已。所以很快,她就開始考慮很重要的一個問題,也是所有穿越成下層勞動人民的穿越前輩幾乎都要面臨的一個問題——怎樣發家致富奔小康?
原諒她不能免俗。從她好逸惡勞的劣根性來說,她不想每天像狗一樣地在田裡累死累活。從聖母光輝照耀的角度來說,她想給能武再看下眼睛。以她淺薄的醫學臆想,她覺得能武很有可能是視神經受壓迫導致的失明,說不定還能治好,當然前提是越早越好,還有最重要的,必須有錢。
林嬌搜腸刮肚地想遍了她所知道的所有穿越前輩的發家致富之道,最後承認自己就是只廢物而已。技術工種諸如廚師醫生獸醫養殖等等與她前世無緣今生興歎,發明創造流諸如玻璃釀醋香皂香水開肯德基她也沒那本事,最後就只剩第三產業,比如開個飯館啊旅館啊啥的了。但這更不現實,就算她是喬布斯轉世,兩手空空的拿什麼去開?
林嬌抱頭冥思苦想了幾天後,終於接受一個現實:什麼都不靠譜,眼下最靠譜的,就是又到月底了,趕緊進城去衙門領那三百個大錢。

第十三章
清河縣城離桃花村將近三十里的地。林嬌早打聽過,這兩天村裡沒什麼人要套騾車進縣城,石寡婦家有,卻也開不了口為這芝麻大的事兒去借,所以第二天天剛朦朦亮就起身出發了。人窮志短更不怕累,這三百錢領過來好歹也是三斗糧,三十里將近十五公里的路,靠自己的兩條腿走過去就是。也算她運氣好,走到半道終於搭了輛別村來的騾車,到縣城的時候,中午還沒到。
清河縣不算很大,但因正處南北來往的通道,每天都有馱著南北貨物的馬幫騾隊經過,所以縣城裡各色商鋪一應俱全,街面上來往的人也不少。
林嬌眼裡現在只有那三百個錢,沒心情多看別的,進了城朝人打聽到衙門位置,就尋著找了過去,找到的時候,見衙門所在的街面有些冷清,來往的人不多,大門開著,進去也沒人攔,倒比自己先前想像的順利多了。只到了二門時,才看見站著兩個衙役,一個二十出頭,一個三十左右,也沒兇神惡煞,尤其那個年輕些的,一見到她就招呼說:「喲,妹子又來啦?」
春嬌以前每個月也來一回,林嬌估摸這倆衙役肯定認識她,應了句就進去了,尋到領錢的地,等了半天,裡頭那個留了把山羊胡的賬房終於慢吞吞地遞過了一串錢。
林嬌接了過來,一五一十地數。正好三百,一個不多一個不少。把錢用布包得緊緊放進了自己隨身的褡褳裡。見那賬房還盯著自己,道了聲謝轉身就走。
按林嬌的推測,老楊家既然能享這樣的超國民待遇,她前身的男人能文當初必定在戰場上立過不得了的大功。然後再按照層層油水刮削下來的千古不變定律,最後能有這三百錢到自己手,也該知足了。錢既然已經順利拿到,趕緊去找以前給能武看過眼睛的那個郎中仔細打聽下情況,完了就要趕在天黑前回桃花村,她估摸沒再那麼好運氣能搭到順便的騾車了,靠步行的話,至少要兩三個小時。
林嬌匆匆往外走,到了二門拐角處時,見剛才那倆衙役背對著自己正在說話,正要招呼下,腳步緩了下,因為聽到好像在說自己。
「劉大同,那娘們和咱老大到底啥關係?你平時跟老大多,透個底唄?」
那個年輕一點的這麼說。
年長些的被叫做劉大同的應道:「啥關係?不就是同村的。你小子問這啥意思?」
第一個衙役說:「去去,這話你說到明天我也不信。就同村的話咱老大幹嘛這麼費事?我剛前幾天聽賬房的吳先生說,她每月來領的三百錢其實都是從咱老大的俸祿裡分出去的!」
劉大同驚訝了,咦了一聲不說話。另個人壓低聲,曖昧地撞了下他的肩:「劉大同,你說會不會是咱老大對這娘們有意思啊?你瞧這娘們,雖是個小寡婦,穿得也不咋樣,只臉蛋身段都擺在那。咱老大看中了,那也是人之常情……」
那人還沒說完話,就被劉大同敲了下腦袋,呸了一聲:「王軍你個臭小子,別以為我不知道,是你小子早看上這娘們了吧?敢拿老大做由頭!咱老大是什麼人?我跟你說,人家是寡婦,我瞧她也是個正派人,來了這麼多次,一句多話也沒。別管老大有沒看中,你小子那雙賊眼少往人家身上瞄,實在尿渴就去杏花樓!」
王軍捂住頭哎喲一聲:「我哪來的膽拿老大開涮,這不是奇怪麼,要不是相好,你說老大這是在幹嘛?」
劉大同摸了下自己腦袋,也嗯了一聲:「被你小子一說,倒也是……」
林嬌實在是驚訝,停住了腳步。
這算怎麼回事?弄了半天,自己身上揣的這三百大錢是楊敬軒出的?這到底什麼意思?還在發怔,就見對面大步過來了一個人,好巧不巧,居然正是楊敬軒,和前段時間在桃花村裡看到的不同,穿著黑色公服,腰間懸柄刀,一臉風塵僕僕,看起來好像剛趕了遠路執完公務回來。
「老大回了!」
劉大同戛然閉嘴,趕緊迎了上去,王軍更殷勤,小跑著過去笑嘻嘻道:「老大,可巧那女人來領錢了,還沒走呢……」一邊說一邊回頭,看見林嬌就在身後,神色一僵,與劉大同對望一眼,搶著往大門去牽外面拴馬樁上拴著的那匹老馬,轉眼便不見了人。
林嬌想避也來不及了,因為幾乎是同一時刻,楊敬軒就抬眼看了過來,兩人四目相對。
林嬌忽然覺得有些尷尬,褡褳裡的那包錢一下仿佛有些咬手。還在猶豫著要不要過去打個招呼,或者表示下謝意什麼的,見他倉促掉頭轉身抬腳就走,仿佛自己就是洪水猛獸,心裡忽然有些彆扭,見四下無人,忍不住追了兩步,嘴裡說「站住」!
楊敬軒確實執完公務剛回,冷不防當頭撞見了林嬌——他現在潛意識裡比那個從前讓他一刀斷頭的悍匪鬼見愁還要麻煩百倍的人,下意識地就想躲開,急忙轉身,還沒來得及邁步,聽見身後她一聲嬌斥,腳便定住了般地抬不起來,猶豫了下,終於慢慢轉過了身,只眼睛還是不看她,只跟前次一樣,越過她頭頂落在遠處公堂裡高懸著的「正大光明」四字牌匾上。
「還有什麼事?」聲音很是平板,只緊繃的下頜線條卻洩露出了他現在整個人正處在防禦的狀態之中。
林嬌見他如臨大敵,忽然又覺得有些好笑,低聲說:「上次的事,還沒跟你道謝呢。」
楊敬軒有些驚訝,視線略微下移了些,見她正仰頭望著自己抿嘴在笑,斑駁日影投在她一張臉上,一雙眉毛像修剪過的上好黑緞,眼睛晶亮,甚至看得到自己在她雙瞳中的清晰倒影,心忽然微微跳了下,急忙又抬高視線。
「小事而已,不必多禮……」
楊敬軒含含糊糊應了一聲。
確實是小事一樁。那天晚上這女人離開後,他徑直便去找了黃二皮,把睡夢中的黃二皮拎起來,沒問幾句,黃二皮就招了實情,與她之前說的大致無二。
確實非常簡單的一件事,他後來也想了下,為什麼一開始就沒人想到過這麼去做,包括他自己。但好像一直想不大明白。
「敬軒叔,總歸你是幫了我和能武的大忙,這恩情我記下了。往後有機會,一定會報答的!」
「不用不用……」
楊敬軒急忙搖頭。
林嬌又笑了下,眉眼頓時彎彎:「那怎麼行呢。滴泉之恩還湧泉相報呢,你幫了這麼大的忙,何況……」他看見她猶豫了下,仿佛還想說什麼,有點奇怪自己竟仿佛有些期待,但最後她卻終於還是沒說下去,只展眉一笑,「總之敬軒叔你的恩德我記住了就是!往後有機會再細說,我還有事要辦,怕晚了回不去。」說完朝他略微彎了下腰,擦過他肩,真走了。
楊敬軒耳力上佳,凝神辨聽她腳步輕盈遠去,直到悄無聲息了,這才回頭,見大門外已然空無一人,出神片刻,胸中那口氣終於慢慢籲了出來,一低頭,這才覺到自己手心竟捏得有些出汗了。
* * *
峰林醫館在本縣也算有名,並不難找,但林嬌過去時,醫館裡已經有好幾人在排隊等著看病。林嬌只好捺住性子等,好容易輪到她,郎中徐順以前給丁氏和能武都瞧過病,被林嬌一提醒,終於認了出來。
徐順家中世代行醫,雖然算不上國醫名手,畢竟是杏林世家,本事還是有一些的。至於醫德,不至於見死不救,但也僅此而已。見林嬌詢問能武的病情,撚著鬍鬚說:「林娘子,你家那孩子的眼,我從前就說過,約是淤滯所致。這若生在大富之家,慢慢用藥,輔以金針引淤去滯,也不是沒希望。只是……」說完看著林嬌,搖頭不語。
林嬌是個明白人,知道他話裡的意思。醫生說到底也不過是種職業,大家都要吃飯,還都想吃好飯,不可能指望人人都醫者父母心,更不是活雷鋒,想了下,便問道:「若叫你放手地治,約要多少銀錢?」
徐順說:「劑藥中需一味異引,所費不菲。我以平價計,約兩百錢,一日一劑,連服三月,觀其效,到時適當增減藥令。金針另計費,三日一療,每療一百錢,至痊癒。」
林嬌低頭心算了下,一天兩百錢,十天就是二兩銀子,一個月六兩,三個月十八兩,再加上金針,姑且算三個月,共需大約二十兩。二十兩在豪戶眼中,不過是一桌大餐的花費,但據她所知,卻是一個正七品縣令刨去粟俸外一個月的俸銀,在本地可以買一畝甲等河川田,更是桃花村一戶普通人家一兩年的家用。何況人家也說了,這還只是開頭,且不一定包治。
林嬌摸了下身邊褡褳裡那來路不明的三百文,只能起身而去。
「林娘子,這等眼疾,須得及早治療才好!」
身後傳來徐順的提醒聲。
林嬌心裡嘀咕了一句,這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問題是沒錢你不給治!
出了醫館,林嬌眼睛掃過左右兩邊的各色鋪子,渴望速速來錢的心是滾滾如潮。忽然看到一家如意當鋪,想起聽來的楊敬軒那個敗家爹的光榮事蹟,心中一動,便拐了進去,站到高及她下巴的櫃檯前問了一句。裡頭的朝奉打量她一眼,慢吞吞說:「一畝甲等田,活當五兩,死當十兩。」
林嬌倒抽一口涼氣,掉頭就走。
把腦筋動到田地上,自然是下下策。對於把地看得比命還重的莊稼人來說,動祖宗傳下的地不啻於挖他家祖墳,就是死了也沒臉去見祖宗。林嬌本人雖然沒這壓力,但在這個時候,別說旁人,就是能武本人知道的話也肯定不會點頭。何況還是這價錢,太黑了,當場斷了念頭。
* * *
因為在醫館裡耽誤了些時候,出城便比預想得要晚。林嬌怕趕不及天黑前到,走得很快。她運氣還算好,沒走多久,聽見身後有人「老楊家媳婦老楊家媳婦」地叫,愣了半天才把這稱呼和自己對上了號,忙回頭,見軋滿歪歪曲曲車轍的泥巴路官道上來了輛騾車,趕車的是個老漢,後面坐著懷裡摟了個小孫子的老伴。
「你是老楊家媳婦哇?」見林嬌點頭,老漢說,「上來,捎你一路。」
林嬌喜出望外,以為是以前就認識春嬌的,趕緊爬了上去坐定,攀談幾句,知道這老夫妻倆是鄰村黃塘村的,這是進縣城把上個月攢起來的山貨草藥賣掉後回去的,說是每月一趟。
林嬌坐在騾車上,望著兩邊綠油油的麥田,聽邊上那老太太念叨著今歲老天開眼有個好收成,天擦黑的時候,終於晃悠到了岔路口,左邊去桃花村,右邊去黃塘村。正準備著爬下車再走個幾裡地,不想騾車卻沒停,繼續往左去。林嬌哎了一聲,身邊老婆子說:「如今雖沒前頭幾年亂,只天黑你一年輕小媳婦走田路還是不妥,再送送。」
林嬌很是感激,等騾車到了桃花村村口石橋邊,自己被放了下來,趕緊拿出預先摸出來的幾個大錢遞過去,老漢慌忙擺手:「使不得使不得。起先就已收了衙門裡劉差爺的車錢,這再收要叫他曉得,往後這縣城的路也不敢走了!」
林嬌一愣:「劉差爺?」
「是嘞!我趕著車出城,城門口被劉差爺攔下,叫我瞧見個你這樣貌的小媳婦便載了送到,還給了車錢。天不早了,要趕緊的回去,還七八裡路要趕呢。」
老漢說完,急急忙忙拐了騾子車的頭去了。
林嬌下了石橋推開自家那扇門的時候,心裡已經斷定這「劉差爺」劉大同一定也是被人所差,至於那人,十有八九就是楊敬軒。
林嬌現在對這個男人的好奇心是空前大漲。到了家把那三百錢和原先的放一起藏在炕頭,打發能武去睡了後,一個晚上都在琢磨這人。今天在衙門口碰到的時候,她本來是想問下這每月三百錢到底是怎麼回事,後來生生忍住沒開口,其實也是存了點陰暗的小心思。
這三百錢問醫抓藥自然不頂用,但單算口糧的話,也能撐個大半月。楊敬軒到底出於什麼目的幹這種自己貼錢的事,現在並不重要。只要自己當不知道,往後就可以繼續厚著臉皮去領,要是把事情當他面問得明明白白了,往後這衙門的門反倒不好意思再進了。這種自絕後路的事,她自然不會幹。
這個人吧,雖然死板了些,一臉的老氣橫秋,但年歲實際不大、剩著、外觀養眼、從那天無意入眼的尺寸看,以後那方面應該有保障、從聽來的事蹟看,估摸本事也是有一些的,現在還在衙門裡做事,雖然不是國家正式編制,但好歹也算有穩定收入,要不是有個爹跳出來搶在他前頭把家業敗光,也勉強能算村版高帥富。而且這種性格的男人,以林嬌的經驗,要是收服了歸己使用,管得再嚴點,往後劈腿包二奶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林嬌越琢磨,越睡不著覺了。

第十四章
嫁漢嫁漢,穿衣吃飯。這要在從前,哪個敢這樣跟她說,她一定會笑個半死。但現在,林嬌發現自己有點理解為什麼前身春嬌會投河覓死了。她當然不會到這地步,但到這才多久,已然節操不保,居然開始正兒八經地琢磨起這八字真言的內涵了。最後覺得這八個字不但內涵,而且非常內涵。只是可惜了,像楊敬軒這樣的一隻潛力股,他為什麼是叔?就算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叔,他也還就是叔。
把這個她目前唯一還能入眼的叔弄到手……成了,飯票提款機性福什麼的統統都有,她也可以無恥地少奮鬥幾年,不成,她就要成為第一位因勇於充當衝破封建禮教的鬥士而被送去浸豬籠的開河女性,穿越史會因此而銘記她。
林嬌這一晚是在謀男人與浸豬籠的深刻糾結中睡去的,第二天睜開眼坐起身,昨夜的糾結一下就成了浮雲。
地裡小麥正揚花,隴上的豆角包穀要整飭,她現在實在沒精力去糾結那個還不一定能到手的叔。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先撐過這一季的夏收,等能緩口氣兒了再說。
石寡婦是山上地裡的一把手。哪天鬆土澆地,哪天除草捉蟲,甚至山上哪片竹林裡的哪株筍根哪天能搶在別人前頭去挖也瞭如指掌。她家的這點家業就是這樣一點一點攢出來的。林嬌現在就以她為行動指南,石寡婦幹什麼她就跟著幹什麼,想來總歸沒錯。
在地裡一連摸爬了幾天,這天終於除完最後一根巴著麥杆的節兒草,林嬌直起身,見已經傍晚,邊上地裡的人都扛鋤牽牛陸續歸家,於是上田壟收拾了下東西,拖著疲倦的兩條腿沿著田隴到了河灘邊,面不改色地拍掉從自己捲起的褲腿褶裡紛紛爬出的肉色麥蚜和紅色小蜘蛛後,洗了把臉和手腳,坐河邊石頭上歇了一會,然後站起來四顧望了下。
平闊的田地間錯落著三三兩兩的農舍,房前屋後堆了大大小小遠望像穀倉的柴火和麥秸垛,遠處的山腳河邊和山坡上長了一片片的林子,空中不時有雀子布穀鳥掠過朝林子裡歸巢。地裡的小麥正揚花,林嬌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看到。
黛青色的麥浪裡,麥穗上掛著一串串長長的淡黃色小花,晚風吹過,暖暖的空氣裡還漂浮著一股如釀酵的熏人花息。西山天際,晚霞披著夕陽的餘光,色彩斑斕,豔得像一幅金粉畫。
林嬌伸手捶了下自己快斷掉的腰身。
她現在要是個地主婆,估計還是會有心情去欣賞一下這從前從未見過的鄉間原生態美景。歎了口氣一扭頭,看見遠處入村的村道上,暮光中一個人背著褡褳大步走來,一眼認出是石青山,驚覺原來一個月又過去了。
林嬌不想被他看到,趕緊拿了東西從邊上的另條田路錯開了去。從這路往自家去的話,要繞過一片高粱地。高粱長得已有一人高,密密叢生像片青紗帳,晚風吹過,吹得滿耳朵莎啦啦的聲音。附近原本在地頭勞作的農人都已回家,冷冷清清看不到人影。
林嬌也加快了腳步,快出高粱地時,忽然聽到前面傳來一陣異響,不是風吹高粱葉發出的摩擦聲,倒像是什麼東西在碰撞高粱杆。一下想起前幾天村裡傳的山上有野豬跑下來拱地兒,還咬掉村北一老漢屁股上的一塊肉,後頸汗毛一豎,正要掉頭,耳邊傳來一陣人的喘息聲,立刻鬆了口氣。只是這口氣還沒鬆完,呼吸又是一緊。
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這喘息聲……,不用看現場也知道在幹什麼了。
林嬌實在是驚訝,沒想到在這竟真會遇到傳說中的野合鴛鴦。誰會這麼大膽,偷情竟偷到了這裡?
以她現在的處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趕在對方發覺自己之前趕緊撤退才是王道。萬一被發現了,既然敢幹野合的事,女的不知道怎樣,男的肯定不是打醬油的。真要因為看了不該看的被滅了,那才叫冤屈。
林嬌屏住呼吸,慢慢地後退了幾步,腳後跟踩到一塊小石頭,發出輕微的喀拉一聲,整個人一僵。幸好青紗帳裡那對鴛鴦正激情,不但沒發覺,男的倒像是到了高點,低吼一聲,中間夾雜著女人含含糊糊的壓抑低吟,饒是林嬌這樣的厚臉皮,也聽得臉紅耳熱起來,後背直冒冷汗。
沒被發現就好,趕緊走。
「阿虎哥……」
女人忽然嗚咽著低聲這樣說,仿佛在哭。
林嬌整個人像被雷劈,呆住了。
村裡有幾百個女人,沒男人的寡婦,老老少少算上她自個兒,大概二十來個。誰都可能被懷疑偷情,她也絕不會懷疑到春杏頭上。但是現在,她的耳朵沒有背,那個聲音,分明就是春杏發出來的。
林嬌對春杏瞭解不多,但有了前次她路上給自己遞話的事兒,雖說那話對自己也沒什麼用,卻也感覺到了她對春嬌的善意。人在陌生的環境裡很容易對向自己表示出善意的人產生好感,所以對她的事也就比旁人多留意了些。知道她男人也是那回打仗沒了的,原本有個兒子,但夭折了,這在這年月是尋常事兒。家裡有公婆,下面還有小叔。公婆就做主從讓她小叔那裡過繼了個孩子養,說是給她沒了的男人添繼香火。這事在宗祠裡是公過的,春杏也就這樣守了下來。
村裡二十來個寡婦,年輕點的那一撥裡,林嬌的前身春嬌風評最差,但提起春杏,沒人不誇一聲。平時寡言少語,眼睛不多看男人一下,白天下地幹活,晚上天黑就關門,安安分分地養著過繼來的兒子。她那個婆婆據說正找楊太公要給她到縣衙裡申一個牌坊。
這樣一個堪稱寡婦楷模的女人,她竟然會和野漢子偷情!
林嬌的八卦之心再也無法遏制,實在想知道那男人是誰。天色也暗了下來,見幾步開外的一叢高粱密得連蚊子也鑽不過去,借了風撩高粱葉的聲音,躡手躡腳地到了跟前,貓下腰小心翼翼地撥拉開一道細縫看了過去。
高粱地被踩扁了一小塊,空氣裡彌漫著被踩破的新鮮高粱杆汁散出的清甜味兒,七倒八歪的高粱杆間,男人和女人已經完事。女人面向著林嬌,蓬頭散髮的,正低頭匆匆整理衣服,正是春杏沒錯。男人已經提上了褲子,背對著林嬌,塊頭有些大,樣貌雖看不見,但絕對不是本村人。
男人仿佛意猶未盡,一隻手又扯開了春杏的衣襟,握住她一邊的胸脯擠壓起來,兩人便又纏到了一塊兒,男人把春杏壓到了地上,這回臉轉了過來,林嬌看清楚了,是個年輕男人,看起來和春杏差不多大。
林嬌臉皮再厚,也經不住這樣的場面,反正人也窺到了,正要悄悄離開,忽見春杏哭了起來,光滑飽滿的兩隻胳膊摟住那男人的後頸。男人停止了動作,安慰她說:「杏,你別哭。等我這趟回來我就來找你,帶你離開這裡,咱們遠走高飛!」
「你一定要來……」春杏嗚咽得更厲害,整個人一抖一抖的,「我現在就跟個活死人一樣。那個過繼來的兒子,天天拿灶臺上的吃食到他親娘那兒去。你要是不回來,我哪天就尋個地兒跳河不活了。」
「杏,杏,你放心。以前我混蛋,你才被你爹給嫁到了這兒,是我害了你。我跟你說,自從大把子被那個姓楊的給鏟了,三把子和二把子就鬧了杠。二把子如今帶著人去了別地兒,我跟三把子出來洗手不幹了。等這趟買賣回來,我發財了我就回來帶你走,咱倆往後好好過日子!」
「你真不幹傷天害理的事兒了?」
「我發誓,我發誓!」
「你到底幹啥買賣能一本萬利?」
林嬌已經往後挪了一步要走了,一聽到「一本萬利」四個字,腳就像被黏住了抬不起來,趕緊豎起耳朵。

第十五章
男人猶豫了下,把嘴巴湊到春杏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
林嬌聽不到,幸好春杏啊了一聲,猛地坐起來,看著對面的男人顫聲說:「你不要命了!販私鹽十斤,被官府抓了就要殺頭的!」
那男人滿不在乎地說:「杏,你瞧每天經過咱縣城裡的馬幫騾隊那麼多,馱的都是南北的貨。什麼貨來錢最快?當然是私鹽。就是因為要殺頭,這才沒人敢販。沒人販,這才是大利!我跟著三把頭你放心。他為人仗義,從前雖也幹這一行,但和掉了腦袋的鬼見愁還有二把頭不一樣,這才鬧崩了的。他道上也有人,你放心就是。等我這一趟回來了,我就帶你走!」
見春杏還是不安,男人又補了一句,「杏,你說我幹這個,雖然也是掉腦袋,但總比以前幹那個好吧?再說現如今,我雖大字不識一個,跟著三把頭,卻也曉得些朝廷上的事。你別看咱這片地這兩年還算安靜,外面不太平!好容易不打仗了,這兩年那個英王,你曉得誰是英王嗎?就是皇上的親弟弟,頭幾年和北朝打仗時的天下兵馬大元帥,如今在和皇上暗中較勁,到處籠絡人呢。又私下加課鹽稅,加上朝廷裡出來的那些官,十個有九個黑,哪個不是趁機再多刮一層地皮的?憑什麼他們都賽著刮百姓油水,咱們就不能從他們手裡扒拉點銀子花?我販點鹽算什麼傷天害理?再過幾天我就跟著三把頭去了!」
春杏慢慢籲了口氣,忽然跳了起來:「哎呀不行,天快黑了,我對我娘說是下地才到這兒見你一面的,我要回去了!」
……
林嬌慢慢後退到了原先的田埂上,這才飛快地從原路回去。推門而入時,蘆花母雞已經入了窩,正在窩裡低聲咯咯咕咕,院子裡掃得乾乾淨淨,掃帚靠在牆角,屋裡頭飄出一股豌豆麵的味兒。能武把家務事弄得清清爽爽,就等著她回來吃飯了。
鄉下人為省倆油燈錢,到了春末夏初白天漸長時,晚飯會抬個小桌子出來放到院裡吃。林嬌入鄉隨俗,和能武兩人就著外面微弱的殘餘天光吃飯時,能武高興地說:「嫂子,今早我在雞窩裡摸到了枚蛋,咱家養的小母雞能生子了,以後兩隻都生,咱們每天就有兩個蛋……」
林嬌隨口應了一句,腦子裡還在想著之前的那一幕。她已經被勾得心不在焉了,連嘴裡那咬一口就像嚼沙子的粗豆饃也沒覺得難以下嚥。
勾住她心思的,不是剛才那一場青紗帳裡散發著清甜氣味的旖旎,而是叫阿虎的年輕男人嘴裡說出的話。她不知道春杏到最後有沒有被說服,反正她是立刻被說服了。
販私鹽啊,那真真是一本萬利的買賣。把鹽從產地販到賣的地,價格馬上就暴漲十倍甚至幾十倍。什麼黃巢張士誠那些人,說的好聽是農民起義領袖,其實都是鹽梟,就是財路被朝廷斷了,這才不玩了要報復的。既然現在當官的搶著刮地皮,朝廷皇帝和他親弟弟課巨額的鹽稅也不過是用於揮霍奢侈或暗中較勁,他們幹嗎不能販?這也是利於民生的好事,不但要販,還要多多地販,長期地販!
林嬌興奮得血液沸騰,就像一個餓得眼睛發綠的人看到一桌饕餮盛宴就擺在前面不遠處,渾身充滿了力氣。前段日子裡曾念想過幾夜的那個叔也早被拋到後腦勺了。說到底,女人還是要靠自己的,男人麼,也就是實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才會考慮。林嬌在這一點上,從沒有糊塗過。
她現在真的要感激石青山了,要不是他的出現,她也不會往那片高粱地鑽去,要沒去高粱地,也就不會撞到那一幕,更不會聽到這個消息。這簡直就是上天把一個通往財富的大好門路鋪在了她的腳下,就看她能不能抓住了!
錢實在是太重要了。前世的她對這一點還不算有深刻認識的話,現在的她已經完全感受到了。只要有錢,她就不用每天累死累活地在被困在地裡忙活,可以搬到縣城裡去弄別的營生,還可以給能武看眼睛。
無論是前世還是這一世,她從沒要求過自己必須要成一個品德高尚的人。做事只要不逾越自己良心的底線,那就夠了,縛手縛腳反而一事無成。
必須要抓住這個天賜的機會,這是她的心現在告訴她的。而她一定會去做。
* * *
林嬌又失眠了大半夜,第二天大早地就下地了。
很美好的一天開始。初陽像金子一樣撒滿了田間和河面上,麥穗葉上掛著來不及蒸騰掉的露珠,人走在長滿了野文和馬鞭草的田埂上,不時還能看到長得像狐狸的小獸從翠綠的麥田裡躥出來,轉眼就消失在草叢中。
到了這裡這麼久,這是林嬌第一次覺得田園清晨美好。她甚至有心情去摘了路邊隨處可見的野花,隨意扭編成了個手環套在腕上玩了一會兒。見自己伸出來的手腕細細,骨肉勻停,要是不這麼見天地曬在日頭下,皮膚養得再白點,戴個鐲子一定會很好看。
春杏家的田離自家的三畝地不過半里的路。林嬌到了自家地頭幹了一會兒的活,漸漸地附近地裡人多了起來,胡蘭花也挽著籃子到了邊上的那一畝三分地的地頭。看見林嬌,瞪了下眼睛,林嬌也不理睬,轉身到了另片地裡。等日頭到了兩人高的時候,林嬌戴了頂斗笠,拿了草鐮和竹簍,裝作割草的樣子往田間去。
這時候正是麥子揚花灌漿,關係著一年的收成。莊稼人不敢怠慢,家家都在地裡伺候。林嬌到了的時候,果然看見春杏正在地裡忙碌,上前叫了一聲說:「春杏姐,我地裡的活差不多了,到這來打草,見你忙,來幫把手吧!」
春杏有些意外,忙搖手推辭,眼睛飛快地看了下邊上的人。
林嬌現在終於知道她為什麼那麼怕被旁人看到與自己在一塊兒了,便往後站了點,問:「春杏姐,這幾日你要入縣城嗎?」
「不去呢。」
「哦,我還以為你去,想和你一道搭車呢。」林嬌惋惜地歎了口氣,「我聽來了個消息,說過幾天官府就要嚴查馬幫騾隊抓販私鹽的。這城門一關不知道要多少天,這才想趕著去一趟。你不去就算了。」說完轉身要走。
「哎,等等!」
林嬌回頭,見春杏抖著唇問:「你聽誰說的?」
「敬軒叔唄。上回進縣城去衙門領錢時碰到,他提醒我的。」
春杏兩眼發直,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林嬌趕緊脫了鞋下地去扶,感覺她手冰涼一片。
「我……我沒事……你忙去吧。」
春杏站了起來,有氣沒力地說道。
「行,那我走了!」
林嬌拎了草簍走了,哪也不去,徑直回家,一進門,能武就說:「嫂子,青山哥剛來了,問了你。我照你吩咐的跟他說你下地了,叫他往後用心讀書,不要再過來了。」
林嬌應了一聲,心想老這樣也不是辦法,下回要有機會的話,乾脆跟他當面說清,斬草就要除根。
林嬌進屋換了身出門的衣裳,也就是那件已經發白的藍底碎花布衫,下面一條黑色褲,褲腿闊,走路生風挺涼快,叮囑了能武一聲,挽了籃就匆忙到剛才的石橋下等。等了片刻,果然看見春杏從村道上低頭匆匆而來,往縣城的路上去,跟著出了村口,緊走上前招呼。春杏回頭,一愣,神情有點不自然。
林嬌只笑著說:「真巧,老遠看到你,就趕了上來。咱倆一塊走也有伴。」春杏勉強笑了下,兩人過了黃塘村那岔路口沒多久,搭了輛後面來的騾車到了縣城。春杏一路無話,心事重重,進了城推說自己有事,便與林嬌別了,低頭往城隍方向匆匆而去。
林嬌不遠不近地跟著,一直跟到城隍,周圍吹糖人的、雜耍的、賣水粉頭繩的,漸漸熱鬧起來,春杏進了條小巷,拐幾個彎,最後停在巷子深處一處寂靜的小院前,叩了下門,很快就進去了。
林嬌躲在巷角等了片刻,見春杏被昨晚見到過的那個年輕男人送出巷子,過了一會兒那男人獨自匆匆回來,門吱呀一聲又閉上,再也沒出來。林嬌便蹲在地上數著螞蟻從自己腳下過,等慢慢數到第一百六十八隻的時候,站起來走到剛才那扇門前,深吸了口氣,敲門。

第十六章
門很快應聲而開,出來個十六七歲的黑皮少年,警惕地打量著林嬌。
「我找阿虎。」
林嬌笑著說。
少年上下再打量了下她,嘀咕一句「等著」,啪一聲關了門。沒一會兒,門再次打開的時候,那個叫羅虎的年輕男人出來了,看見林嬌,一愣。
「阿虎,我是春嬌,小時候就去了桃花村做童養媳的,常和春杏姐一道,還記得我嗎?」
羅虎又一愣,顯然是記不起來的樣子,遲疑著問:「你……咋知道我在這兒?啥事?」
林嬌說:「今我進城,剛在路上遇到春杏姐,見她被個馬撞了摔在地上起不來。騎馬的人跑了,我去扶,她叫我到這找你。」
羅虎臉色大變,腳已經邁了出來:「快帶我去!」
林嬌出了巷子拐到街面上往城隍方向去。羅虎起先很是焦急,不住地左顧右盼,漸漸面上生出疑慮,幾次開口詢問,林嬌都說就在前面。靠近城隍,邊上人多了起來,羅虎倏然停了腳步,道:「阿杏到底在哪兒?」
林嬌帶他到了城隍邊一個人少些的角落站定,這才輕鬆地說:「春杏姐在出城的路上呢。」
羅虎臉色微變,壓低了聲喝問道:「你到底是誰?騙我出來幹嘛?」
「我就是春嬌,和春杏姐一個村的,」林嬌直接了當說,「我請你過來,是想入你的生意份子。」
羅虎一怔,很快用驚異的目光盯了她一眼,仿佛她在癡人囈語,一語不發地轉頭就走。
「我知道你做什麼生意,而且,」林嬌在他身後不緊不慢地說,「我還知道你和我春杏姐的那點事兒。」
羅虎腳步停住,頓了片刻,轉身過來時,臉上已佈滿戾氣。
「阿虎,我知道你現在在想什麼。告訴你吧,我既然過來找你了,肯定是有準備的。我會寫字。我出來的時候,已經把你們的事兒寫了下來交給一個人,那人不認字,但我要是回不去,他就會把我的信拿去給族長。你們的事要是被人知道了,你當然沒事,但春嬌姐會怎樣,不用我說你也知道吧?」
羅虎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她。
林嬌繼續說,「阿虎,我知道你以前是做什麼的,當然不會被這麼點事威脅。別說弄死我,你甚至可以帶人血洗桃花村。可你也知道,現在這地界裡,衙門的人可不是吃素的。鬼見愁就是個例子。你要真這麼幹了,別說你和春杏姐往後能怎樣,就是你自己的項上人頭遲早也難保。這世道混著不容易,大家都不過為求財,各自退一步豈不更好?」
羅虎的面上掠過一絲驚訝,略想了下,冷笑道:「你膽色倒不小,我見過的女人中算第一。可惜你想得還是簡單了些。不錯,我和阿杏確實相好,被你知道了又怎樣?大不了我現在就帶她走,誰能攔得住我?」
林嬌微微一笑,眼睛看了下遠處巡街的兩個衙役,不慌不忙道:「若就只有這麼點把柄,我就跟你提這話,未免太自不量力了。我叫你出來,其實是要和你交換條件的。」
見羅虎又是一怔,壓低了聲說:「楊敬軒你知道的吧?你們在這地界上混,多少總要顧忌著這個人的吧?我的交換條件就是楊敬軒。」
羅虎臉色微變,四顧看了下,低聲道:「你到底什麼意思?」
林嬌說:「你讓我入你的份子,作為交換,我要是得知他那裡的消息,立刻傳給你。」
羅虎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驚訝:「你憑什麼能從他那裡得到消息?」說完盯著對面那女子。見她面上現出微微的為難之色,猶豫了片刻,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咬牙道:「既到了這地步,也就不用顧臉面了。我實話說吧,他和我相好!」
「你……你們……」
羅虎已經說不出話了,嘴巴張開合不上去。
林嬌低聲道:「我和他早就相好,只是礙於輩分,一直不敢叫人知道。他那個人死腦筋,在衙門做事就那點死俸銀,也不知道撈點油水,我日子這才過得緊巴巴的。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曉得你有路子這才找過來的。你給我份子,我幫你留意他舉動。我不敢保證能探到全部的消息,但他身邊要是有一個和你們站一道的人,總不會是壞事。這樣的買賣,不算虧吧?」
羅虎低頭沉吟,心裡飛快地轉著念頭。要是這女人的話當真,這樣的買賣,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怕就怕……
「我憑什麼相信你的話?」羅虎抬頭問。
林嬌笑道:「我現在說跟他相好,自然只是空口白話。你若不信就隨我過來,我去衙門裡叫出他,你自己看下就知道了。」
羅虎說:「我怎曉得你的底細?萬一是你與他合夥,想誘我過去趁機抓我呢?」
林嬌看他一眼,冷笑道:「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是個角了。我幹嘛要抓你?官府現在有抓你們的懸賞公告嗎?要是有,我說不定還有點興趣。我只認好處,沒好處,你就是求我抓我也沒興趣!再說了,我既然已經知道了你的落腳地,真要抓你,剛才把楊敬軒引去就是,還跟你費這麼多口舌幹什麼!」
羅虎細細一想,確實倒也是。只要這女人和楊敬軒真的有那一層關係,讓她入份,那絕對是百利而無一害的買賣,三把頭知道了也不會說不好。再不猶豫,想了下,說道:「行。只要你和他真有那麼一回事兒,我便答應你的份子。只是話先說清楚,這趟也是第一回試水,不敢往大了幹。弟兄們都要吃飯養家,攤到我手上也不過三十兩的本金,我只能分你十兩。要是一切順利,兩個月後大概有十倍利錢。」
林嬌壓下心中的激動,笑道:「我不貪心,能分到十兩已經很好,謝謝你了。」
羅虎點了下頭,看著林嬌不動。
楊敬軒是什麼人,作為對手,他自然瞭解得清楚。老實說,這女人雖然長得俊俏,但要說楊敬軒這種人竟會和她暗中相好,實在叫人難以相信。
林嬌曉得他的心思,笑了下道:「我去衙門看下,他要是在,我就叫他出來,你看著就是,也好打消你的疑心。」
羅虎說:「你們既然是相好,他在不在衙門,你咋會不知道?」
林嬌已經走了幾步,聞言回頭瞥他一眼:「你和春杏姐不是也相好嗎?你每天幹啥她都知道?」
羅虎被噎住,不再言語,跟了幾步,忽然想起件事,急忙追上去低聲問道:「那剛才阿杏說的那事,真的假的?」
「假的。」林嬌頭也不回,「引你出來而已!」

第十七章
林嬌到了衙門口,並沒進去,只在外面張望,被裡頭的劉大同瞧見,跑出來招呼道:「妹子又來啦?離領錢還有幾天呢!」
林嬌笑著問了聲好,說:「大哥,我敬軒叔在嗎?」
劉大同一愣,反應了過來,急忙說:「在,在。妹子你運氣好,昨天來也碰不到,正巧剛和李大人一道回衙門,妹子你進來到耳屋裡等著,我去叫他。」
林嬌回頭看了眼羅虎藏身的遠處巷角,小心地說:「大哥,衙門官威重,我不敢隨便進。您能不能把我敬軒叔叫出來?就說我找他有事。」
劉大同見她怯怯的,頓生豪氣:「行。妹子你等著,我幫你叫。」轉身就往裡跑去。
楊敬軒前兩天一直隨縣令李觀濤微服到所轄縣下的各處山頭查看地形地貌記錄河流水文。清河是個大縣,山丘遍佈,兩天時間也不過只去了幾處而已,夜間便宿於山民家中。李縣令今天本來還要繼續,楊敬軒聽他昨夜起咳,怕他年邁過勞,給勸了回來,剛入衙門沒多久,見劉大同氣喘吁吁跑了過來說老楊家的那個女人來了,跟以往不一樣,不是來領錢的,而意找他有事。
想起上月她來領錢時兩人偶遇的情景,心裡掠過一絲異樣。還在猶豫,劉大同說:「大人,我瞧她真有急事呢,卻站門口怯怯的樣兒,我叫她進來她都不敢。您還是去瞅瞅唄!」
楊敬軒心裡最後的那點猶豫被劉大同的這句話給說沒了,心想那就去看看,唔了一聲便往外去。到了衙門口,卻不見她人,左右望了下,右手邊身後忽然傳來一聲不高不低的「敬軒叔」,應聲回頭望去,見她正立在離衙門口幾十步路的一個巷角在朝自己招手,眼睛晶亮地望著自己,腳便不由自主地便朝她走過去,停在幾步開外,略微點了下頭,開口說:「找我什麼事?」
林嬌兩手規規矩矩地垂著,臉上眉眼都在笑,說:「敬軒叔,前次那事,真的多虧你幫忙。上次我來得匆忙,不過嘴皮子道了兩聲謝,回去心裡總覺過意不去,這回特意過來,就是給你捎幾個香椿蛋饃。呶,給你。」
林嬌一邊說著,一邊彎腰提起放地上的籃子,掀開上面蓋著的布巾,露出籃子裡用塊洗得乾乾淨淨的布巾包著的花饃。
楊敬軒起先的防備之心頓時瓦解,很是意外,急忙搖頭說不要。
「敬軒叔,你是不是嫌我東西不好,還是嫌這手藝?」林嬌睜大了一雙眼,望著他說,「這椿是摘過來最嫩的,蛋是自家小母雞的頭窩蛋,能武每早一個一個收起來的,最補身子了。我曉得你在城裡吃香的喝辣的慣了,自然看不上這些,只不過這是我和能武的心意。你要是不要,就是瞧不起我們。」
楊敬軒被她這眼神看得尷尬起來,仿佛不收真的就在踐踏她和能武的心意,哪裡還敢說不,趕緊伸手,見這女子頓時又眉開眼笑了,將籃子朝自己遞過來。
「阿武可還好?」楊敬軒拿過了布包,想了下,問道。
林嬌剛才故意幾次提能武,就是引他話頭。見他果然順了自己意思問話,臉上的笑便收了,現出微微愁煩,輕歎口氣說:「阿武的眼睛,敬軒叔你也知道的。我不想他一輩子都這樣,且這眼疾也不是完全沒指望的,所以家裡再難也不能就這樣算了。叔你既然正好問起,我便跟你先托個底兒。我正想著等夏收了就把地賣掉一畝給能武看眼睛。你認識的人多,若曉得有什麼好些的買家,幫我留意些可好?」
楊敬軒聞言很是驚訝,想都沒想就否決了:「地不能賣!」話說完,見對面那女人微微仰頭望著自己,露出的潔白小門牙輕咬著嫣紅濕潤的下唇,烏濛濛的眼睛裡透出微微愁煩而無助的光,心竟微微一跳,忙避開她目光,皺眉說:「地是一定不能賣的。我從前村裡去的少,對能武也沒多留意。你有這樣的心思,很好。需要多少錢跟我說,我幫你想辦法就是。」
林嬌仿佛驚喜地啊了一聲,很快又搖頭,輕聲說:「那怎麼行呢……」沒等楊敬軒再說話,仿佛下了很大決心,一咬牙立刻說:「那就當我向你借了,先只要十兩就行。敬軒叔太謝謝你了!你放心,我絕不會賴賬的,一有錢就會還,還要加上利錢。我弄個借條給你,你要不放心,把地契押你這也行!」
「不必,」楊敬軒已經恢復了正常,想了下,看著她說:「我身邊沒這麼多現銀。這樣吧,你先回去,我明天正好要回村,順便把錢給你帶去。」
林嬌趕忙誠摯道謝。楊敬軒擺了擺手,正要開口說自己先回衙門了,忽見她秀氣的雙眉微微蹙起,眼睛微閉睫毛顫動,身子微微晃動,竟像要摔倒,一驚,下意識地便傾身去扶,手剛碰到她臂膀,便見她站直了身子,抬手撫下額,睜開眼朝自己虛弱地笑了下。
「你……可是身子不舒服?」
楊敬軒忙鬆開自己的手,有些不放心地問道。
「沒事兒,老毛病了,我太緊張或高興,有時就會這樣。剛曉得敬軒叔你要借錢給我,許是太高興了,整個人一鬆下來,竟又這樣了,叫你見笑……」
楊敬軒這才微籲口氣,見她說話時並沒把這放心上的樣子,忍不住添了一句:「你若總這樣,大概是身子弱血氣不足的緣故,雖沒大礙,只長久這樣總是不好,帶能武去看郎中時順帶自己也瞧下才好。」
林嬌抬頭,朝他笑了一下:「敬軒叔你人真好。我記住了。我剛聽那個差大哥說你前幾天都忙得不見人影,不知道忙什麼?你自己也要注意身體呢。」
楊敬軒見她目光清澈,笑容甜蜜,又聽到這樣體貼的話,心裡不知怎的,竟像是有了一股暖流湧過,連他自己也未覺察,嘴角已經微微有一絲笑意浮現,破天荒地竟願意多開口再說幾句:「李大人想做件造福此地百姓、福延後世的大好事,這幾日都在觀測山勢地形,丈量河川。我是本地人,自然更要不遺餘力。多謝你關心。」
林嬌若有所悟地哦了一聲,微笑不語。
楊敬軒再看她一眼,正要開口告辭,忽見她睜大眼睛,望著自己頭頂說:「別動!」
楊敬軒一怔,還沒反應過來,見她已經踮起腳尖朝自己微微傾身,伸手探到頭頂。耳畔被她衣袖輕輕擦過,鼻端又聞到那一晚月光下她逼近自己時隨風拂來的似曾相識的帶了皂莢味的暖香,整個人忽然像被施了法,竟僵立不能動彈。
林嬌伸手輕拂了下他的髮頂,很快縮了手,這才笑著說:「敬軒叔,你頭髮上剛被風停了片乾草,我給彈了去。」
楊敬軒哦了一聲,竟覺渾身微微燥熱。忽然驚覺自己竟與她已經說了這麼多的話,低頭看了眼自己手上的那包餅,含含糊糊說了句「那你早些回」便倉促轉身,疾步往衙門裡去,再沒回頭。
林嬌注視著他背影,直到他消失在了那兩扇黑漆大門裡,面上的笑容這才消去,看了眼斜對角那頭羅虎的藏身之所,往起先的城隍方向去。到了老地方停住,沒片刻,見羅虎過來了。看他表情,已經是一臉信服。
羅虎確實相信無疑了。所謂眼見為實,他的眼睛不會欺騙他的。剛藏在暗處,見楊敬軒伸手握她臂膀,她又抬手弄他頭髮,尤其是楊敬軒最後看她時的那一臉柔和,要不是他親眼所見,簡直不敢相信,這樣一個叫黑道把頭們也忌憚的冷面人物竟也會有這樣的表情!
「我剛問了下,他這些時日都在和李大人一道忙著另件大事,和你們無關。你們自己小心些,想來就不會出事。怎麼樣,成交嗎?」
林嬌看著他,淡淡問。
「成交!」羅虎絲毫不再猶豫,立刻接道,「我再幾日就要動身。你的本金這兩日就要送來,不要送到我落腳之地,這兩日黑子,就那個給你開門的人,他會一直在這裡的,你交給他就是。」
林嬌略微笑了下,點頭轉身而去。

第十八章
林嬌出縣城回桃花村。大約是今天的好運已經用光,長長的幾十里路,竟搭不到一輛同向的車。好在她今天心情極好,雙腿也不知疲倦,幾個小時走下來,竟也沒覺得特別累。到了傍晚時分,終於走到通往村口的那塊高高原坡上,它有一個很美的名字——半月坡,因遠望去形如半月而得名。
性格決定了命運,她對此深信不疑——她就是這樣的性格,覺察出哪怕是再微小的機會之光,看准了,毫不猶豫地出手,然後用盡一切辦法籌謀。哪怕就像現在,她是在刀鋒行走:一邊是賊,一邊是官。一個不慎就要粉身碎骨,但若成功,她得到的回報將會無比豐厚,那是那種習慣了四平八穩和謹小慎微的人一輩子也不能企及的回報。所以她不後悔,更無後怕。既然已經邁出第一步,她就不會去想失敗,而是想好第二步、第三步,乃至最後的收步。
就算再來一次,她也不會改變今天的選擇。
去勢平緩的原坡兩邊,長著成片的榆樹、椿樹還有楸樹叢。林嬌走在坡脊上那條經由千百年來被村人和騾馬反復踩踏而出的泥路上,眺望不遠處原坡下被夕陽晚霞籠罩住的村莊縷縷炊煙,到這裡這麼久,第一次終於有了一種真實存在的感覺。再轉頭,見右手邊西山頭夕陽只餘半輪,晚霞燦爛,暖風拂面,而四處靜謐無人,耳畔只有群鳥振翅歸林之聲,這情境美得便似人入畫捲,便是她這樣的一個真俗人,也忍不住停下了腳步,翹首眺望火紅的夕陽。
夕陽的輪廓終於完全被西山吞沒,沉下去的一霎那,半邊原本濃墨潑彩的天空仿佛被施了魔咒般地驟然暗沉下去,而耳畔的鳥聲卻突然喧囂起來。一隻因了驟然失光而驚恐萬分的黑頭雛雀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竟直直地朝林嬌飛了過來,林嬌躲避不及,眼睜睜看著那一團黑糊糊的東西朝自己的臉撞過來,啊一聲尖叫閉上眼,只覺額頭被撞得生疼,睜開眼第一反應是摸了下自己的額頭,還好,光滑如初並未破相,拍了下胸口,才見那隻雛雀已經兩腳朝天地躺在自己腳下的路中間,歪著腦袋一動不動,看樣子是暈過去了。
林嬌蹲下身子伸手撥弄了下那隻倒黴的交通肇事鳥,正想著是不是該拎了它放到路邊去,忽然聽見唧唧喳喳聲,循聲望去,啞然失笑,見一隻大鳥正跳腳站在坡下幾十步外半坡上的一株野柿枝幹上在朝自己憤怒地炸毛,邊上的三叉枝椏上築了個鳥窩。
林嬌趕緊放下臂上挽著的籃,提溜起小鳥小心地走下雜草密生的緩坡,到了那棵野柿樹前,一邊防備著大鳥隨時可能發動的攻擊,一邊踩在樹下的一塊石頭上,踮著腳尖想把小鳥放回窩裡去,只是枝椏有點高,試了幾次無果,把鳥往石頭上一放,正要再搬塊石頭,忽然一愣,看見邊上的椿樹從後竟出來個人,正是石青山。
「你昨天不是去了書院嗎?怎麼在這兒?」
林嬌驚訝地問。
石青山笑了下,只說:「阿嬌,我幫你。」說完便到她面前拿過鳥,挽起褲腳攀援著爬上樹,趕走那只還在一邊聒噪個不停的大鳥,小心地把它放回窩中,然後踩著枝幹下樹,下到一半的時候,鬆手跳了下來,腳站立不穩,身形一晃蹲在了地上。
林嬌哎了一聲,忙幾步上前問:「你沒摔著吧?」
石青山搖了搖頭,慢慢地站起來,白皙的俊秀臉龐上帶了些微微的潮紅,看著林嬌的目光有點發亮。林嬌忽然覺得有些不妙,果然見他歎了口氣,輕聲說:「阿嬌,我小時候我娘就管住我,不讓我像別的小孩一樣爬樹。我不聽偷偷地爬,結果也像這樣摔了下來,別人都笑話我,只有你沒笑我。等他們都跑了,你就到我面前問我有沒有摔著,就和現在一模一樣。你還記得嗎?」
林嬌嚇了一跳,含含糊糊地說:「有這麼一回事嗎?我早忘了,你沒摔著是萬幸。天不早了,能武還在等我回去,我先走了!」說完轉身,只腳還沒邁開,一隻手已經被身後的石青山給抓住了,她下意識地甩手。
石青山雖不是武人,只手勁也不是林嬌可以抵擋的,非但甩不開,反被他攥得更緊。
「阿嬌,你剛才不是問我怎麼不在書院嗎?我本該是在那裡的。但我管不住自己,昨晚我一夜都睡不著覺,只想見到你把心裡話告訴你,我就回來了,去了你家問阿武,他說你入縣城了,我就在這裡等你回來,」
石青山看著林嬌飛快地說,目光熱得像有一把火在燒,「你這些時日和以前不大一樣了!我感覺到你不願見我,一直想要避開我,連衣料都還給我娘,那不是我之前跟你說好過的要送你的嗎?阿嬌你是不是被我娘說了什麼,還是怕別人的議論?阿嬌你放心,只要我考中了功名,我一定會娶你的!你一定要相信我!只要你點頭了,我現在就回書院,我一定會為你好好努力的!」
石青山激動得滿臉通紅,他的手心滾燙,燙得連林嬌也有些動容。只是可惜了,自己不是他的那個春嬌。既然這樣被他遇到了,乾脆就像之前想過的那樣,跟他說明斷了他的念頭,省得以後再糾纏不清。
「青山,你先放開我的手,」林嬌朝他的手呶了下嘴,石青山這才仿佛注意到自己的失態,忙鬆了開來,低聲說:「我……不是故意的……」
林嬌笑笑,揉了下自己被他捏得有點發疼的手,往後站了兩步說:「青山,我跟你實話說了吧,別管以前怎麼樣,反正從現在開始,還有以後,我就是你嫂子,你也就是我那沒了的男人的弟弟。往後你別再管我叫阿嬌,叫我嫂子好一些。還有,你這麼聰明,學業萬裡挑一的,你還是你娘的全部希望,你一定要用心考個功名出來,往後為你家光宗耀祖,這樣才算對得住你自己!」
林嬌說完,轉身便往坡脊上爬去,石青山一個大步便趕了上來,從後猛地再次拉住她手不放,顫聲說道:「阿嬌,你說什麼?」
林嬌暗歎了口氣,耐住性子正要再開口,一抬頭忽然傻了眼。幾十步外坡脊之上的那條路上,一個男人正跨坐在馬上側頭望著坡下的自己和石青山。即使天光黯淡,林嬌也看得清清楚楚,那馬上的人就是今天剛在縣城衙門口見過的楊敬軒。
林嬌一個激靈,第一反應就是大呼倒黴。
他不是說明天才回的嗎?怎麼現在居然會像鬼一樣地出現,還正好讓他看到這一幕?見他正雙目如電般地俯視著自己,若非微微皺起的眉,可算面無表情了。林嬌卻像被針刺了一下,後背汗毛直豎,趕緊用力再甩身後石青山的手。石青山沒防備,被她掙脫了手。林嬌急忙再抬頭看,那男人已經策馬疾馳,一人一馬迅速消失在了黃昏的坡脊之上。
那匹老馬,它竟也能跑得這麼快,就像一道閃電掠過。要不是林嬌看得千真萬確,簡直會以為剛才的那一人一馬是自己在幻覺。

第十九章
石青山並沒注意到坡脊上如風而逝的那一人一馬,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了林嬌身上,不防備之下被她重重甩開了手,後腳踩偏顆小石子,踉蹌後退兩步,這才站定了抬頭,望著林嬌不可置信地說:「阿嬌,你怎麼了?」
林嬌壓下心中驟然生出的沮喪,回頭看著石青山說:「青山,我剛才說得很清楚了。再說一遍,往後我只是你的嫂子……」
見他睜大了眼張嘴要辯,擺手打斷,加重了語氣又說,「你千萬別以為我這話言不由心,是被逼才這樣說。我告訴你,如果我中意你,誰都不能迫我對你說這樣的違心話。事實是現在我跟你說的每一句話,都出自我的本心。青山,你很好,但不適合我!」
林嬌說完,轉頭便往坡脊而去,邁出四五步路,聽見身後傳來石青山壓抑著的顫音:「阿嬌,你……變了……」
林嬌停住腳步,想了下,回頭看著下面的石青山平靜地說:「你說得對,我不但人變了,心也變了。希望你記住我剛才的話。等你以後考中功名,你就會知道什麼樣的女人才真正適合你。」
林嬌自顧爬上坡脊的土路,回頭看了眼石青山,見他還呆立在半坡處一動不動,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搖了搖頭。
長痛不如短痛,希望他拿得起放得下吧。
 林嬌提起放在路邊的籃,舉目看向前方那條通往村口的下坡路,蜿蜒綿長的村道上,哪裡還有剛才那一人一馬的蹤影?
她匆匆往村裡去,石青山很快就被她拋在腦後。她仔細回想著剛才坡脊馬背上那男人俯視下來時的眼神,越想越是氣悶。
怎麼就這麼倒黴。就在不久前,自己還在他面前信誓旦旦地撇清和石青山的關係,一轉身卻又在他眼皮子底下弄出這樣狗血的一幕。世人都信眼見為實。白天在縣城的時候,她就是利用這個擺了羅虎一道,沒想到現世報來得快,一眨眼就輪到了自己。聽不到說話聲,只遠遠看見半坡下的兩個男女拉扯,任誰也會誤會。
以林嬌對楊敬軒的直覺,此人堪稱道德模範,應該不會把這一幕大嘴巴出去,但在他心裡,自己現在的形象必定是兩面三刀口是心非——雖然她也知道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但在現在這樣的關鍵時期,讓他就這樣快速認清自己的真面目,這對自己來說絕對是個致命打擊。
她現在正需要在他面前維持一個美好的形象,這樣才能拉近距離。要是因了這事讓他從此對自己形同陌路,那以後她還有什麼底氣去摻和羅虎的買賣?且這還是遠的暫且不管,就往近了說,那江湖救急的十兩銀子還沒到手。他會不會就此改變主意,不借了?
林嬌心裡直犯嘀咕,愁了一會兒,只是很快,這沮喪情緒就被她壓了下去。反正這十兩銀子是賴定他了,無論如何也逃不掉的。實在不行的話,自己不是還有兩片嘴皮子嗎?上次她既然能說服他,這一次也不是沒機會。
下了坡入村口沒多遠就到了自家。林嬌推開門的時候,見能武應聲摸了出來,小臉上滿是興奮,說:「嫂子,你回來了!你猜剛才誰來咱家了?是敬軒叔!他竟然問了我的眼睛,還給了我銀子,叫我去看眼睛呢!他就剛走,沒一會兒!」
林嬌啊一聲,驚訝了,幾步搶進屋裡,果然看見桌子上有個青色小布包,忙解開,見裡麵包了兩錠嶄新的小元寶雪花銀,托了下重量,應該就是十兩了。
「嫂子……」能武已經摸了進來站她身後,臉上剛才的興奮漸漸消去,看起來有些不安,「嫂子,敬軒叔能來看我,我做夢也沒想到,我剛才就是為這高興呢。我眼睛肯定治不好了,給我看了也是白費錢。我娘以前就時常說不能白拿人家的東西,這錢你幫我拿去還給敬軒叔吧。」
林嬌抓過銀子用布緊緊包好,應道:「行,聽你的,等嫂子有空了就還。不過阿武,眼睛咱們一定要治,花多大本錢都要治!就算不是現在,等嫂子一有錢,立馬就給你治。你等著啊,會很快的。嫂子還挺好看的,你就不想看看我現在啥樣子?」
能武嘿嘿一笑,有些羞澀地抓了下頭。
林嬌手握銀子心中大定,見能武這小模樣挺可愛的,手癢擰了下他臉,趕緊進屋把銀子收好。
錢的問題是解決了。沒想到楊敬軒動作這麼快,本來答應明天的,今天就提早送來,似乎也並未受剛才那事兒的影響。只林嬌的直覺卻告訴她,那男人對自己的印象必定大打折扣了。
剛才更多地想著銀子時,這念頭也沒叫她有多難受。現在銀子問題解決了,晚上趴在那張炕上,林嬌眼前便開始不停晃過那男人俯視下來望著自己時皺起的眉頭,越想越是坐臥不安,心裡簡直跟貓抓一樣,恨不得立刻就穿衣起來過去解釋一番。
要想往後還能混下去,巴結好此人是必須的。最後她把自己的這種情緒歸結於此。只是想來想去,最後還是否定了效仿前次夜闖的念頭。
這次和上次不一樣。上次是情況緊急迫不得已,這次要是再摸黑闖過去,像他那樣的人,只怕會對自己印象更差,到時候就算哭都不頂用。反正羅虎也沒說非要明天就收錢,他既然回村了,至少要過一夜,不如明趕早留意下他的行蹤來個偶遇,到時候先謝他借銀,後開口解釋誤會,這樣反倒更自然。
林嬌打定了主意,便只等次日天明。這一夜的黑暗仿佛特別漫長,中間睡睡醒醒了好幾次,天快亮時,一聽到附近的公雞打鳴聲便急忙爬了起來。
林嬌拎了草鐮筐子出門時,太陽還沒升起,村道上的人也稀稀落落。走幾步路,布鞋就被草葉上的露珠打濕一片。她往村北那座荒了經年的大房子去,希望能在那附近遇見他。沒一會兒,對面路上來了石寡婦,瞧著是要下地。
「阿嬌,打草啊?怎麼往這方向去?掉頭才對。」
石寡婦有些驚訝。
林嬌乾笑:「那邊人多,好草也輪不上我打。我往這邊找找看。」
石寡婦哦了一聲:「你跟我就行,我曉得哪裡人少草好,還有野蘑菇揀。」
林嬌只得掉頭跟著石寡婦,磨蹭著走了幾步,石寡婦嫌她腳慢,回頭說:「阿嬌,你腿腳就不能利索點?瞅瞅人家楊大人那馬,又老又不中看,從前我還以為只好當騾子使,沒想到今早見著,哧兒——跑得竟跟生了風似的……」
林嬌心微微一跳,面上卻不過只哦了一聲,仿似隨口問:「在哪見著的啊?」
石寡婦說:「今兒天剛蒙亮我就起身去村口塘子那一片打豬草了,遠遠瞧見一頭馬馱了人往縣城方向去,那叫跑得快,再一看,可不就是楊大人那馬?也不曉得有啥急事,這麼早就往縣城去……」
石寡婦還在絮叨,林嬌說了句「我有事先回」便匆匆往自家去。
* * *
他本來說是今天才回的,昨天卻提早回了,送來答應自己的十兩銀子後,今天又一大早地趕回縣城,莫非是今天有急事,只是不欲失信於己,這才臨時改了行程?
林嬌揣了那兩塊銀錠再往縣城裡去的時候,心裡一直在琢磨楊敬軒的舉動。到了中午,入縣城徑直到城隍轉了一圈,果然看到那少年戴了頂破斗笠,扛串插著糖葫蘆的稻杆子在轉悠,看起來熟門熟路的,想必平時就是在這當眼線的。看見林嬌,眼睛一亮,朝她走了過來,兩人到了個人少點的角落。林嬌上前把裹了銀錠的布包遞給他,黑子掂了下,飛快地收起,壓低聲說:「過些時日你要再在此見著我,就是做生意回來了。還有,往後有消息的話,也到這傳我話就行!」
林嬌點了下頭,正要轉身,忽見那少年朝自己森森地笑:「妹子,你就這麼放心把錢給了?」
林嬌停下腳步,睨他一眼:「你們要連這麼點錢也看得上要吞,那我就自認倒黴。還有,以後要叫我姐,記住了!」
黑子嘿嘿一笑,應了聲是,又叫了聲「姐」。林嬌順手拔下一串糖葫蘆,咬一個山楂含嘴裡,酸酸甜甜。
* * *
林嬌離了城隍就往縣衙去,越是靠近,也不知怎的,心裡越有些忐忑。等遠遠看到縣衙的門,忽然竟緊張起來,連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停住腳步吸了幾口氣,定下心神,這才往大門去。
今天輪班的門房眼生,聽她問起楊敬軒,搖頭說:「大人今早就出去了,沒見回來,也不曉得啥時候回。」
林嬌大失所望,只得轉身慢慢離開,走了幾步,始終不甘心,想了下,回頭對那門房說:「大哥,我找楊大人有事,我就在這邊上等他回。」
門房看她一眼,指著個角落說:「你愛等就等,坐遠點,別蹲大門口。」
林嬌找了個靠牆的石墩坐下去,眼睛盯著路的方向,肚子餓了,就從隨身的籃裡拿塊早上帶出的烙餅嚼咽下去,等了一個下午,一直等到將近傍晚,連那個門房也終於看不下去,跑出來說:「妹子別等了,楊大人有時見天的也不見人。你啥事跟我說一聲,他回了我幫你遞話就是。」
林嬌抬頭,見早上出來時的大日頭已經沒了,天有些陰沉,瞧著是要下雨的樣子,曉得今天算是等不到人了,朝那門房勉強笑了下,起身往出城方向去了。再晚些,只怕連城門也要關了。
林嬌匆匆趕到城門時,天已經下起了雨,她早上出來時沒帶傘,只得等在城門下等著雨停,或看有沒有騾車可以搭。
天色愈發陰暗,雨非但沒停,反而越下越大,城門口的門卒盯了她許久,見她既不進,也不出,只是不停地四處張望,跑過來趕人:「你到底進還是出?要關門了!」
林嬌現在是又餓又累,只再餓再累,也敵不過心裡的沮喪。回頭最後看了一次,見重重雨幕之中,別說出城的騾車,連行人也沒幾個,曉得今天徹底失算了。回去已經太晚,只能在這裡找個地方歇腳過夜。
縣城裡每天騾幫馬隊來往不絕,所以腳店不少,前面不遠處就有家幌子挑出來。只她一個單身女人,要找個合適的地兒,只怕還要費些功夫。
「哎!楊大人,這麼晚了,大雨的還出城?」
林嬌頭上頂了個籃,冒雨衝到前面不遠處沿街突出來的一排瓦簷下,捋一把臉上滴下的雨水,正要再往前去,忽然聽見身後那門卒驚訝的大叫聲,整個人像被電了下,急忙回頭,見大雨裡一匹馬正朝城門疾馳而去,踏出的水花濺得老高。馬上的人頭戴斗笠,身披件大蓑衣。人是認不出來,只那匹馬,林嬌卻一眼就認了出來,正是楊敬軒的草炮。
林嬌心裡一陣激動,兩腳挪不動了,定在那裡看著馬上的那人俯身在和門卒說話。見門卒朝自己的方向指了下,那蓑衣人便回頭望了過來。

第二十章
林嬌見他回頭望了過來,仿佛略微遲疑了片刻,便從馬背上翻身而下大步走來,腳上的靴在地上踩出朵朵水花,最後停在離自己幾步之外的街面上。
雨還在下,天光黯淡,他的半張臉被頭上的斗笠遮住,林嬌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只看到兩人中間隔著的那道從簷槽中彙聚了雨水嘩嘩而下的銀色水簾。
「我剛回衙門就聽說你等了我一個下午,什麼事?」
林嬌聽他徑直這樣開口問自己,聲音沉靜,除了生疏和客氣,絲毫聽不出有別的什麼波瀾,嘴巴微微張了下,忽然猶豫起來。
他問她等他一個下午為了什麼,是啊,到底為了什麼?巴巴地跑了過來,又巴巴地苦等了一個下午,就是怕他對自己有所誤會,所以必須解釋清楚?
這確實是她的目的。她從昨夜開始到現在,想的就是這個。但是現在,人真見到了,聽到他用這樣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問自己話,就像在審問犯人,忽然又覺得開口解釋有點掉價。就算因為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那個解釋是必須的,她也沒心情去解釋了——至少不是現在。
「啊,其實也沒啥,我今天進城就是找郎中詳問下能武眼睛的事……」林嬌幾乎想都沒想,話已經脫口而出,「還有,順便路過衙門找你,就是受了能武的托。你昨天去看了他,雖說只停了一會兒,但他可高興了,卻又說不能要你的錢。我說是我管你借的,他就非要我今天一定要見到你再親口道謝不可,我這才去了的……」
* * *
楊敬軒透過雨簾看向對面的女人。 暮雨中的黃昏黯淡,但或許是額髮和臉頰被雨水打濕了的緣故,她的一雙眼看起來仿佛也沾了水霧,反倒更顯晶瑩。
耳邊雨聲還在嘩嘩不停,他卻又想起了昨天那個晚霞斑斕的黃昏,也是差不多這個時候,他騎馬往桃花村疾趕,只是憑了一時的念起,想要早點把錢交到她手上好叫她放心——之前她看起來是那麼的無助,聽到自己開口說借她錢時,笑容又是那樣的釋然而甜蜜,連他的心情也跟著鬆快了幾分。
她的婆婆丁氏肯為舊恩捨子,這樣的大義,叫他十分敬重,這也是為什麼解甲回鄉之後,他不但瞞下了她兒子在戰場上不大光彩的死因,甚至假託官府之名叫老楊家的寡母遺孀每月來領這幾百錢。數目雖微,在鄉下也能抵半個月的口糧,也算是給這位母親的一點慰藉。
他不是族長,也無意去當族長,但應該是受祖上的影響,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在潛意識裡始終覺得照管這一片地的鄉人也是他的責任,這仿佛已經成了他骨子裡磨不去的印記。所以從昨天林嬌找到他訴說給能武治病的難處之後,他就一直有些內疚,覺得是自己從前忽略了村頭老楊家這一對日子過得不大容易的叔嫂,決定往後儘量多照顧下。
他認為就是因為這個極其正當的原因,自己昨天才一時念起,甚至等不及到今天再回去。然後他的老馬載了他奔上通往村口的半月坡坡頂時,他極其意外地看見遠處的下坡脊道上,她獨自面向西山而立,晚風徐徐拂動她的鬢髮,而她仿佛沉浸在了面前的夕陽斜暉之中。這樣的寧靜一幕,他竟有些不忍打破,於是勒馬停在了坡頂路邊的一叢酸棗枝旁,等著她自己先回村。
夕陽很快沉下西山,她也終於轉身——他覺得自己仿佛也終於鬆了口氣的時候,一隻剛學會飛不久的小鳥撞到了她的額頭,掉落在地。他看著她拎了小鳥涉下緩坡站上石頭,一邊躲避著憤怒大鳥的攻擊,一邊踮腳尖想把鳥放回窩中,只是終究夠不到。又見她四處張望,似乎想再搬塊墊腳石來,一時竟也心癢欲動,正想下去幫她一把,忽竟見石青山從坡上的樹叢後現身,幫她把鳥放回了窩中,又見他目光熱切握住她手,隔了段路,聽不到坡腰上的二人說什麼,只隨風送來他喚她的一聲「阿嬌」清晰入耳。
這一聲「阿嬌」叫他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很快她與自己四目相對的時候,他在她眼裡看到了驚惶,那刻他竟覺到了一絲被欺的憤怒,再不想再多看一眼,驅馬便離開了,昨夜尋到楊太公議了件考慮已久的事後,清早便回城,在外奔波一天,至晚回衙去見李大人時,卻聽門房說她在外已經等了大半日:「走了沒多久哩……」
乍聽到這消息時,他一時有些茫然,也不知是什麼心情,不過猶豫了片刻,抬頭見陰霾壓頂,已經有幾點雨滴落下,且又近天黑,她獨自出城回去的話,還有幾十里的路,再沒多想,從門房處拿了雨具便朝她出城的城門趕去。果然被他追到了。但是現在見她笑著朝自己說了這一通話,語氣很是輕鬆,心裡竟生出一絲微微的失望。
原來不過是這樣一個緣由。
* * *
一陣風從背後來,捲了雨柱撲向簷廊裡的女人,女人倉皇躲閃了下,只半截褲面還是立刻被打濕,緊緊貼在她的雙腿之上。
楊敬軒立刻抬高視線,盯著她身側那塊被雨水沖洗得閃亮的黑漆招牌,卻感覺到她的目光正直直地駐留在自己臉上,心裡忽然像被一根羽毛輕刷而過,連帶著全身的毛孔都微微舒張了開來。
「你……現在要去哪?」
他捏了下左拳,遲疑片刻,終於開口問道。
林嬌皺眉看了眼簷廊外的大雨,抬手把帖在面頰上的濕髮捋到耳後,無奈笑道:「還能去哪?去尋家腳店歇腳,等明早再回了。」
楊敬軒沉默片刻,忽然看著她說:「你跟我來!」轉身到了老馬腹側,從鞍袋裡抽出一把黑傘,回到林嬌跟前,撐開了傘遞過,便不再言語,只回身牽了馬沿著街面朝前大步行去。
林嬌有些意外,接過傘怔怔看他牽馬踏雨而去的蓑衣背影。又一陣風過,打了個冷戰,這才驚覺,忙跟了上去。
遇到這樣的疾風驟雨,兩邊街面上的鋪子大多已經閉門打烊,連幾家棧店也怕店堂被風雨侵濕,只留半扇門面透出裡頭的杯盤燈火和幾聲笑談,好吸引游方客人疲倦渴休的腳步。
林嬌握著傘抵住風雨,跟著前面十幾步外的那個背影默默前行。天空漸如墨傾,兩邊鋪子人家的門縫裡也漸透出潮濕而昏黃的燈光,整個世界,除了耳畔窸窣下落的雨聲和馬蹄在青石板上踩出的規律踢踏聲之外,仿佛再也沒有別的聲音了。
林嬌忽然覺得心裡很是踏實,趕緊疾走幾步,稍稍拉近了些距離。向右,直行,再向左,她一直跟著他,而他始終沒回頭。行了一段路,她忽然覺得很有意思,便放慢了腳步,兩人的距離越拉越大。
前面的男人還是自顧向前走,直到一人一馬的身影越來越小,就要被吞沒在昏暗的遲暮中了,林嬌忽然又覺得沒意思了。捏了下傘柄,正要跑著追上去,看見前面那個男人終於停住了腳步,回頭望過來。
她看不見他的表情,卻感覺到了他回頭看自己時的那種無奈,心情一下又好了,咬唇偷偷笑了下,急忙追上去。
仿佛繞了半個城,最後終於停在了一處街面的一家鋪子前。借了沿街挑出的一盞燈籠的微弱之光,林嬌看見鋪子上挑出的幌仿佛是家雜貨鋪。
林嬌看著楊敬軒拍門,很快,門裡響起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好像是在問誰,楊敬軒應了一聲,門板很快就被下了,探出一個女人,手上執了盞油燈。
燈火不是很亮,被風吹得搖搖欲墜,但還是能看清,那是一個很年輕的女人,看起來比楊敬軒小幾歲,身形有些豐滿,卻很漂亮,帶著少婦才有的風姿。她看見楊敬軒的時候,露出笑容,立刻伸手扯他進去,十分熟稔親昵的樣子。
楊敬軒仿佛也在對她笑,然後附耳對她低聲說了句什麼,那女人便鬆開了拉住他衣袖的手,望向站在幾步之外昏暗裡的林嬌,飛快地打量了下她,表情驚訝,然後立刻朝她招手,說:「外面風大雨大的,快進來吧!」
又對楊敬軒說:「把馬從邊上後門裡牽到後院去,別弄髒了前屋!我曉得你寶貝這老東西,我等下親自去餵料。正好還剩點碾磨成細糝的豌豆麵兒,乾脆貢了!」
楊敬軒笑了下,回頭望了眼林嬌,便牽馬往邊上的巷子裡去,大約是聽了這少婦的話從後門入。林嬌壓下滿腹狐疑,只得跨了進去,一邊收傘,一邊飛快打量了眼四周。確實是家雜貨鋪的樣子,櫃檯和角落裡堆著各種山貨,還有不少看起來像是藥材,空氣裡彌漫著一股難以形容的乾燥味道,卻並不難聞。
「你身上衣服都濕了,趕緊跟我去換一身。這天令雖眼見是要收麥,可吹風淋雨了著涼也難講。」
少婦很是爽利,看了眼林嬌便帶她穿過用作店面的前堂往後面去。
林嬌跟著少婦進了間屋子,陳設簡樸,卻收拾得清清爽爽,炕上有兩個小孩正在鬧著打滾,四五歲的樣子,居然是對雙胞胎,長得虎頭虎腦很是可愛。
少婦罵了聲「猴崽子」,趕跑停止了打鬧好奇看著林嬌的兩個小孩,這才一邊從衣櫃裡拿衣服,一邊笑道:「我這兩個娃,鬧得不得了,愁死了人。我就奇怪了,他倆的爹平日就跟個悶嘴葫蘆似的不說話,怎麼就養出這樣兩隻猴子來。我倒真想抱個閨女呢,稀罕死我了……」
林嬌想起剛才這少婦和楊敬軒說話時兩人的親昵樣兒,那倆小孩雖不過一個照面,瞧著臉模和楊敬軒倒有幾分神似,再聽這少婦說這倆娃的爹是悶嘴葫蘆不說話……心裡忽然像是被夯重重捶了下,一下堵得不知道成什麼樣了。
鬧了半天,這個人在縣城裡居然已經有老婆了,不但有老婆,連倆兒子都能打醬油了。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從沒聽村人提過,但人家或許另有隱情。這些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自己居然對這男人動過念頭,甚至一度想收了作己用,還故意叫羅虎誤會他和自己的關係……
現在他顯然也是出於同情心,這才帶自己過來,叫他的女人收容自己一夜。
這都算什麼事啊,林嬌臉一陣上火,自覺無恥之極,這屋子是一刻也沒臉再多待了,低頭正要離去,那少婦已經拿了套衣物,笑眯眯轉身到了林嬌跟前說:「我男人入山去收山貨了。你曉得如今那些頂級的好貨,都要自個兒親自入山去收,送上門的都是次等,家裡頭沒別的男人,你安心過夜就是。
肚子餓了吧?家裡有山貨,我去燒幾盤。我那個哥啊,你別看他就在縣城裡,可一兩月也未必會路過我這兒。今天可真是稀客了,正好燒幾盤讓他也嘗個鮮。妹子你先換衣服吧,舊是舊了些,卻乾淨。我從前剛嫁人那會兒穿過幾回,生了娃就長膘,早穿不進去只能壓箱底,你身段瞧著好穿,可別嫌棄。」
少婦一口氣兒說完,轉身輕快出去,順帶關上了門。
林嬌傻了,半晌才回過了味兒,總之最後是長長吐出口氣,趕緊換衣服。
原來她就是楊敬軒的那個妹妹……
林嬌已經想了起來,之前確實聽說過,他當年就是嫁了妹妹後才離開桃花村去打仗的。只怪搜集的信息不全,只知道他妹妹是嫁給了鄰村私塾先生的小兒子,卻不知道人家現在搬到了縣城裡開鋪子,這才烏龍了一把。
他妹妹很細心,從裡到外的衣服都拿了,還有雙鞋。衣裳確實像她自己說的那樣,有點舊,但顏色卻還很嫩,桃紅的底面撒黑色海棠紋的小碎花,別說這輩子,連上輩子林嬌也沒穿過這樣出挑的色,不過上身後大小倒差不多,唯一有些繃的地方就是胸口。
林嬌拉扯了好幾下,又整理了下頭髮,覺著不好意思幹坐著等吃食,便拿了照明的油燈,開門出去想到廚間幫忙,一時又摸不到廚間在哪兒,大晚上的在別人家裡亂闖也不好。走了幾步聽見邊上那屋裡有那對雙胞胎發出的咯咯笑聲,便想過去聯絡下感情,順帶叫帶路。哄小孩兒,她自信還是很有一套的。
正要邁步過去,忽見那裡門簾一掀,楊敬軒已經一手托著一個從屋裡出來。不知道之前說了什麼,昏黃的燈火裡,見他正破天荒地在大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模樣是放鬆而愉快的。看見林嬌手執燈火立在對面,一頓,立刻收了聲。
林嬌見對面那一大兩小六道目光齊齊射到自己身上,饒是她從前見過些陣仗,此刻也有些彆扭,尤其是這一身衣服,從頭到腳都覺不對勁。
趕緊把手上的油燈放到邊上的一張桌上,儘量讓自己躲到暗些的角落,這才朝還盯著自己看的左手邊的那小孩招了招手,剛想開口,那小孩已經一手吊住楊敬軒的脖子,湊到他耳邊嘀咕起來:「舅,我前幾天還聽我娘說,要給你找個舅媽帶到咱家來。我知道舅媽來了就要給我見面禮。她就是舅媽?」
「二毛你個笨蛋!說那麼響幹嘛?她聽到了會害羞,要是害羞跑了咱們的見面禮怎麼辦?」
右手邊的小娃趕緊伸手捂住二毛的嘴,自己的聲音卻比二毛還要大。

第二十一章
林嬌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害羞,反正看對面那個舅,倒好像真的有點害羞了。見他張了下嘴,滿臉尷尬,立刻搶著對那倆娃說:「弟弟叫二毛,那哥哥就叫大毛了?」
見倆兄弟點頭,又笑道:「大毛二毛猜錯啦,我可不是你們的舅媽。不過見面禮呢,不一定只有舅媽才能給,姐也是能給的。叫我聲姐,下回我就給你哥倆帶過來。都想要啥?」
大毛二毛對視一眼,立刻整齊響亮地叫了聲「姐」,又扭著從楊敬軒胳膊上下來,跑到林嬌跟前,一個說:「我要好吃的!」另個說:「我要好玩的!」
林嬌看一眼楊敬軒,見他仿佛鬆了口氣,略微抿嘴笑了下,收回視線,摸摸倆兄弟的圓腦袋,一手牽了一個說:「好吃好玩的。行,記住了。現在陪我去灶間好嗎,姐怕黑,一個人走路有點怕呢!」
兩兄弟開心大笑起來,爭著在前面領路。
楊敬軒看著那抹桃紅背影隨了油燈的昏黃光暈消失在走道拐角處,剛才這狹窄空間裡發生的短暫驚豔和意外尷尬終於歸於寂無,整個人這才慢慢鬆了下來,眼前卻又浮現出片刻前她出言解圍後,燈影裡睨向自己時的那道似笑非笑的眼神兒,胸口的一塊地方忽然覺得悶堵起來。
* * *
林嬌跟了大毛二毛入灶間,見桌上已經擺上了盤菜,手腳利索的女主人正在香氣四溢的灶台前忙著,看見林嬌進來說要幫忙,一邊炒著鍋裡的菜,一邊忙說:「哎不用不用,這屋小,人多反倒轉不開,我自個兒就成。再說你是客,哪有讓客人鑽灶膛的理兒?大毛二毛,別只光顧撒潑,領客人到外面去歇下。」
大毛扯住他娘的褲腿仰臉說:「我本來要喊她舅媽,她讓我喊她姐,還說不喊舅媽也有見面禮,我跟二毛就喊她姐了!」
林嬌這下才真覺得尷尬了,正想開口解釋下,楊氏一怔過後,很快便噗一聲笑出來,看著林嬌道:「你可別怪。都怪我前幾天多念了幾句要給他倆找個舅媽的話,他倆便牢牢記住,剛瞅見你才亂叫一氣的。」說著便舉起鍋鏟趕兩個兒子,又催林嬌也出去。
林嬌見她已經替自個圓了話,便笑道:「我便照著在村裡的輩分叫你一聲姑了。我在家也是下地幹活的人。今晚本來就是叨擾你了,怎麼還好意思當甩手客?我菜做得不好倒是真的,不過燒火打打下手什麼的還行。」
楊氏轟走了兩個膩歪歪的兒子,笑著說:「見你也是爽快人,那就不跟你客氣了。幫我摘下這木耳黃花,昨天發了還有剩,正好還可以炒一盤。」林嬌應了聲,正摘菜時,忽見兩個娃又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
大毛說:「娘,舅舅叫我過來跟你說一聲,他突然想起來有急事!」
二毛接著說:「要走!」
楊氏一怔:「走了沒?」
大毛說:「我沒讓他走!」
二毛說:「我抱住他腿!」
「行,知道啦!」楊氏說,「這樣就對啦,倆小子總算知道幹件正事了。別在這裡鬧,去陪下你舅玩,等下就好吃飯了!」
「可是……」兩小孩對望一眼,異口同聲又說,「舅最後還是走啦!」
楊氏哎呦一聲,罵了句「沒見過這麼膩歪的娃,一口氣說完會閃舌啊」,把手中鍋鏟一丟,圍兜也來不及解,匆忙出去攔人。林嬌見倆娃一臉委屈,忍住笑摸了下他倆紮在頭頂的辮,猶豫了下,也跟到後院。見院子裡雨簷下拴著的馬已經不見。楊氏連雨具也來不及拿,開了後門就要追出去。
林嬌忙抓起靠牆的一柄傘跟過去遞給她,見她追了幾步,腳步慢慢緩住,轉頭對著林嬌埋怨道:「你看看,哪有像他這樣當哥的,說走就走,什麼天大的事這麼急,連飯都不吃就冒雨要走!下回再來,看我還給不給他開門!」
林嬌探頭看了下後門的小巷,見伸出去的墨黑夜色裡,雨仍在嘩嘩地下,哪裡還有那一人一馬的影跡?心裡掠過一絲微微的失落,只很快便對楊氏笑道:「可能真有急事呢!」
「算了!我哥就這性子,他要走,追也追不上,」楊氏關上了門說,「還是咱們自個兒回去吃飯去!」
* * *
楊氏很好客,吃飯的時候,林嬌被她硬是多盛了一碗。吃完飯倆小兄弟回屋裡玩,林嬌陪楊氏一道洗刷時,楊氏望她一眼,笑問道:「我哥先前跟我說你是村口老楊家的那個媳婦,我想了半天才想起來。當年我出嫁那會兒,你還是個黃毛丫頭,沒想到如今竟成這模樣了!」又打量了林嬌一眼,歎著說:「還是年歲不饒人啊。這衣服穿你身上,這模樣倒叫我想起以前自個兒當姑娘的時候了。」
林嬌忙客氣了幾句,又恭維她幾句,楊氏擺擺手,忽然說:「阿嬌,我性子直,有話也藏不住,有個事想問下你,要是問得不好,你別怪。」
林嬌心微微一跳,請她放心問。
楊氏說:「我第一眼看到我哥帶你來,真的嚇了一跳。這麼些年可第一回見他邊上有女人。後來聽他說你是老楊家的春嬌,我才曉得了……」看她一眼,又笑著說,「阿嬌,你和我哥平日走得近?」
林嬌忙說:「姑,我和敬軒叔以前也就在村裡碰過幾回。他人好,有關照我小叔子能武。今天也是湊巧,我進縣城回去晚了,又碰上下雨,城門邊等車的功夫正好遇到敬軒叔,他大約是見我一女人家不方便,這才領我到姑這裡的。別的就沒什麼了。」
楊氏哦了一聲。面上神情似乎是鬆了口氣,又似乎有些失望。笑了下不再言語。
雨漸漸停了下來。林嬌躺在楊氏鋪好的炕上,聽著外面簷頭上垂落到地面小水坑裡發出的滴答聲,一會兒想著能武會不會心焦等她回去,一會兒想著楊敬軒抱倆外甥從屋裡出來時撞到自己時的那眼神,一會兒又想著他最後的匆匆離去,一直輾轉到了深夜才睡過去。第二天大早醒來,換回自己已經晾乾的衣服,被楊氏留住吃了早飯,要告辭時,見她遞了個包袱過來說:「阿嬌,你到我家住一宿也是緣分,我瞧你挺合我眼緣的,包了幾件衣裳,你昨晚穿過的也在裡面,舊是舊了些,只也沒狠穿過,你別嫌棄。」
林嬌忙誠摯道謝,接了過來,見那倆兄弟正扒在門框後面一左一右地露出個頭眼巴巴地瞧著自己,一個眼神裡寫著好吃的,一個眼神裡寫著好玩的,忍住了笑到他倆跟前,附耳低聲說了幾句,倆娃哦哦拍手笑嘻嘻說:「姐要早點來!」
林嬌回到桃花村時,已經過了中午,遠遠就看見能武等在院門外一臉焦急,聽到她的聲音,這才露出笑,只眼圈也一下有點泛紅,林嬌趕緊解釋了一番,心裡暗歎口氣。自己昨天沒及時回,就是想向楊敬軒解釋誤會,沒想到誤會沒解釋成,反倒憑空叫能武擔心了一夜。算起來真又是失策。
* * *
此後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林嬌再也沒看到過楊敬軒。無論是在村裡還是接下來那個月去衙門領錢的時候。不過也無關緊要了,現在她每天過得,真就只有「充實」「忙碌」這兩個字眼兒可以概括了。地裡的麥陸續到了收穫時節,那些種在坡地上因了少水率先熟畝的人家已經開始收割,村道上到處可見嘎吱嘎吱走過的木頭輪子牛車。因了今春還算風調雨順,豐收的喜悅掛在每一個人的臉上。
林嬌請了石寡婦到自家地頭走了一圈,石寡婦說:「麥要趁九分熟割。你家這幾片地,再過兩天就行。嬸子家的還要晚幾天,先幫你割!今年可算是老天爺開眼,收成不錯!新麥磨粉做烙餅,可香了!」
麥子從去年秋埋種下地,經歷冬發,春長,直到現在才收穫。這樣一個漫長的辛勞過程,林嬌雖只不過是半道插-進去的,並且也時常在心裡為種地的辛苦而抱怨,巴不得立刻就跳出泥巴地過舒服日子,但現在站在田壟上,手心裡捧著沉甸甸的麥穗,看著青黃的麥地,心裡還是感到了一種實實在在的滿足,就好像是自己辛辛苦苦終於扒拉著養大了兒子考中狀元一樣。
除了即將到來的豐收,林嬌更期待著放出去的那十兩銀子的收成。一晃就一個多月過去了,只要順利,再沒多久,她大概就可以得到人生的第一筆投機回報。前幾天有一次,她留意到春杏去了趟縣城,回來時神色有些怏怏,曉得她大約是牽掛羅虎,進城沒見到人,這才失望而歸。心裡就盤算著等收了麥,自己再進城去城隍看下。這幾天晚上,她都已經開始盤算著收錢後的計劃了。
羅虎當時說順利的話,大約有十倍的利錢,她保守些,就算七八倍,那也有七八十兩進賬,還了十兩給楊敬軒,剩下的錢留一半送能武去看眼睛,還有一半,自然再留著做本,看羅虎的意思,第二趟自己能入多少。當然,在還錢這個名正言順的接觸機會中,她會儘量從楊敬軒那裡再探一些能叫自己在這投機買賣中站住腳跟的信息。她當然不會傻到因了問話引起他的警覺,但旁敲側擊,也是可以分析出蛛絲馬跡的。
只是……不曉得這人現在到底在忙什麼?居然這麼久都沒回桃花村一趟。
林嬌在糅雜了各種興奮、期待、不安、沮喪情緒的盤算中睡了過去,第二天精神抖擻地起床,到了約莫八九點鐘的時候,忽然聽見外面村道上響起了鑼聲,有人在吆喝:「都去祠堂!有事要話!」

第二十二章
林嬌和能武過去祠堂時,祠堂前的大場裡已經來了不少人,都在議論紛紛,看表情仿佛也不大知道這個突發族會的原因。林嬌牽了能武站到了個角落之處,過了一會兒,人越聚越多,石寡婦張望了幾下,看到了林嬌,推開人擠到她跟前說:「能武也來了啊?」
林嬌笑應著說:「是啊,他總不大願意出來,一個人老悶家裡不好,所以我拉他過來的,就當透透氣。」
石寡婦嗯嗯了兩聲,眼睛梭巡了下四周,湊到了林嬌耳邊說:「阿嬌,你曉得今天這是要幹嘛?」見林嬌搖頭,歎了口氣,聲音壓得更低:「我也是今一大早從楊老二家那裡聽來的。說春杏出事了!」
林嬌心裡咯噔一下,腦海裡立刻跳出從前在高粱地裡撞到的那一幕。難道……
「說春杏前幾天一早一準吐,她婆婆起了疑心。昨天見她又一個人摸出去,就悄悄跟在後面,見她竟到了黃潭村去找土郎中,過後盤問那郎中……」石寡婦賣了個關子,頓了下才說,「居然是有了!求打胎的藥哩!」
石寡婦後面還在絮絮叨叨,林嬌卻無心再聽。這個意外的消息讓她一下有些懵了。怪不得前幾天那一回看到春杏進城,回來神色怏怏的,現在想來,何止是怏怏,簡直就是面如土色。應該是她覺察到了自己不對,所以才進城去找羅虎,人沒見到,這才急著到別村找郎中?
「嬸子,她會怎麼處置?」
林嬌趕緊打斷石寡婦的話,問道。
「怎麼處置?這種偷野漢子的事都幹得出來,死不要臉,浸豬籠唄!」石寡婦還沒來得及開口,邊上突然躥出了大馬猴似的楊老二家的,就是那個住春杏邊上的李氏,撇著嘴,一臉的鄙夷和厭憎,「虧我以前還以為她是個正經兒人,還和她娘想著去給她弄個牌坊來,沒想到竟是這樣的下賤貨色,真的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我就說麼,當寡婦的,第一要緊的就是少不了別人在邊上敲打下,這要三天不敲打下,難保就不會動點什麼心思……」
李氏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是看著林嬌的,卻一時大意忘了邊上的另個人也是寡婦。石寡婦罵道:「我呸,你還仙鼠頭上插雞毛了,你算個啥鳥?我站這地頭幾十年堂堂正正,用得著你來敲打?」
李氏沒想到自己圖嘴快惹惱了石寡婦,趕緊賠笑:「石家嬸子喲,你可冤死我了,誰不曉得你是啥樣人,我哪敢啊,我說的可不是你……」
這裡兩人還在吵,林嬌看見大場另一邊人頭湧動,分開了條道,楊太公和前次那幾個老人一道出現了,個個都板著臉,人群裡喧聲漸漸消了下來,石寡婦和李氏也住了嘴,看著楊太公等人往祠堂大門口去。
林嬌下意識地往楊太公來時的路看去,除了兩隻土狗跑來跑去,空空如也,心中微微一沉。
楊太公站到祠堂大門前,咳嗽一聲,目光威嚴地掃過一圈全場,開口說:「眾位族親,如今正當收成,本來不該把大傢伙叫來的,只是出了件不得不辦的事,這才開了這個族會!」
見大場裡的人交頭接耳,哼了一聲繼續說,「咱們桃花村千百前來,以禮義治家,承傳百世,更出了不少貞潔烈婦,」拐杖一指祠堂後高高立著的一個石頭牌坊,「看看,這便是百年前節婦林氏所得牌坊,屹立至今,正是後來女子的效仿楷模!」
林嬌抬眼望向那座幾乎算是村裡最高所以天天抬頭可見的建築,青石牌坊中間刻了「清河嫡裔楊守成妻節婦林氏」幾個大字,牌坊上滿布了風雨侵蝕的斑駁痕跡。
「但是如今,同樣也是林氏,卻出了一個傷風敗俗的無恥之人!把她帶過來!」
楊太公話音一落,就見大場後春杏被麻繩綁住兩手手腕,被人推搡著押了過來,按著跪到了地上,大場裡一時噓聲四起。
「林氏,你的姦夫是誰,從實招來,念在你知錯的份上,興許還能饒你一命!」
楊太公頓了下拐杖,喝道。
林嬌透過人頭的縫隙看向春杏。她低垂著頭一語不發,雖然看不清楚,卻也可見臉色死白,肩膀在微微顫抖。四顧看不到她的公婆,大約是嫌丟臉,躲開了去。
楊太公又問了幾聲,見春杏仍像死人一般沒反應,大約是覺得丟了面子,怒道:「既然你頑固不知悔改,你那公婆也交你出來,那就休怪我動用族規了!二弟,族規裡對通姦犯淫,如何規定?」
「通姦犯淫者,女沉河以示懲戒,男鞭笞一百,沒收田地歸公畝,並驅逐出去,永世不得返鄉!」
邊上一個老者立刻說道。
「林氏,你可挺清楚了」
楊太公對著春杏問道。
春杏整個人抖得幾乎要趴地上了,卻仍沒說一句話。
「既如此,那就照族規來辦!」楊太公陰沉沉道,「把林氏關起來,明天午時縛石沉塘,以儆效尤!」
楊太公話說完,大場裡的人頓時炸開了鍋,眾人反應各異。
族裡雖有這麼一條規矩,只百年來,除了黃二皮的那個媳婦以前跟人跑了之外,還真沒有過這樣的先例。現在居然突然冒出這樣一件事,難免如石投湖,一下激起了浪花。人群分為三個派別,一派點頭贊同的,以黃二皮最激動,上躥下跳地指著春杏破口大駡,恨不得立刻就拖去了沉塘;一派中立,紛紛搖頭歎息;還有少數女人,終究是覺得不忍,石寡婦便喊了出來:「太公,這族規雖這麼定的,只春杏有苦衷也指不定,再說楊大人不是還沒來嗎?」
楊太公哼了一聲:「林氏犯奸確鑿,族規森嚴,別說大河,就是縣官來了也插不上話!」
林嬌看著春杏被人從地上拉起來,幾乎是拖著送進了祠堂後一間平日用來存雜物的黑屋子,門一關,鎖落上,楊太公說:「看著,別叫她逃了!」
「得嘞,爹您就放心,我帶了人輪流看,蒼蠅也跑不掉!」
楊太公的兒子楊通寶收了鑰匙,大聲說道。
大場裡的人還不肯散去,仍聚在那裡議論紛紛,猜測著春杏的姦夫到底是誰,黃二皮猥瑣的笑聲隔著老遠都聽得見。林嬌帶了能武回家,心裡又犯起了愁。
出了這樣的事,春杏明天眼看就要被沉塘。自己救還是不救?
不救吧,畢竟和她還算有那麼點交情,這樣眼睜睜看著她被淹死,於心不忍。而且上次與羅虎分開時,他還提了句,說什麼「你年歲雖不及阿杏,我瞧著你比她反像更大些。她太軟了,我沒回來前,麻煩你幫我多照看點她」,自己當時含含糊糊也應了的。
往後還要靠這人生財,春杏要真就這麼死了,羅虎回來知道了,會不會遷怒而翻臉?到時候一個不好,別說利錢,怕是連本錢也打水漂。但是說到救,拿什麼去救?石寡婦雖也同情春杏,但想叫她和自己一道出手,那是不可能的,別人更沒指望。
自己一個人,就算那楊太公的兒子站著不動讓她操個大棒從後腦勺打過去,只怕那力氣都未必能像電影裡演的那樣一棒撂倒一個。何況就算僥倖弄了出來,現在羅虎還沒回來,自己能把她一個大活人藏到哪裡去?萬一沒吃到肉反惹得一身騷,會不會把自己也搭進去了?
「嫂子,春杏嫂子以前給過我吃的。她怪可憐的。你去求求敬軒叔吧!」
林嬌正在搖擺不定,邊上一直沉默的能武突然這樣說道,頓時被點醒了——她開不了外掛,但可以去找那個人啊。那個人雖然也夠古板的,但和楊太公這種人應該還是不一樣的。他應了幫忙最好,要是也贊同沉塘,那她也不用跟他客氣,就用他腿上的那個疤痕故技重施再來一遍,反正春杏現在也正缺一個姦夫。
林嬌立刻收拾了下,跟能武說了一聲,叫他不要告訴別人自己的行跡,立刻便往縣城裡去,沒想到卻又撲了個空,碰見的劉大同說他昨天就隨李大人外出,要三四天後才回。
林嬌氣得肝疼,趕緊到城隍轉了一圈,不見黑子,猶豫了下,又摸到前次羅虎落腳的地方,拍了半天的門也無人應。
林嬌無可奈何,抬頭見片刻前還陽光燦爛的天空變得陰沉,尤其西南桃花村方向的那塊,烏雲密佈,隨風走得飛快,怕又要下雨,只好匆匆趕回,等到了,雲層卻又散了些。入夜之時,也不用偷偷摸摸地,隨了三三兩兩的人到了祠堂大場——原來眾人的神經被徹底刺激異常興奮,吃了晚飯沒事兒,便又踱過來閒話姦夫和沉塘,人多才說得有勁。
林嬌見楊通寶和另個看守的人坐在橫放在小黑屋門口的一條長凳上,正與身前的人講得是手舞足蹈。抬頭看了下天色,雲層不厚,甚至隱隱有月亮隱現其中,除了那月亮蒙上了一層紅色,看起來有點詭異外,瞧著一時半會兒的不像會下雨,一咬牙,只能鋌而走險賭一把了——半夜放火燒祠堂。
祠堂多是木結構,前些時候天色又以大晴居多,百年的老木很是乾燥,只要她在前頭放一把火燒起來,看守的人必定過去救火,到時候趁亂,拿家裡那把砍柴的刀劈掉鎖把——這應該不難,因為年久失修,連祠堂都破敗了,更何況這雜物間,剛才她裝作無意隨了幾個想聽裡面聲音的婦人湊到門邊看了下,門把不用她劈就已經搖搖欲墜。到時候春杏可以在眾人趕來前,從祠堂後的那條田路上逃走。
兔子急了還咬人,林嬌不信春杏一旦有了機會還不會紅了眼地拼命逃。反正自己能做的,也就只有這些了。
林嬌打定主意回了家,把劈柴刀磨了下,抱出家裡那個裝燈油的小罎子,剪了自己一件最舊的衣服,摁進只剩一層底兒的油罎子裡擦來抹去,又準備好了火石鐮子和引燃的麥秸團,就只等夜半無人寂靜時。哪裡知道天卻不從人願,到了半夜,天空突然一個大雷,烏雲不知道從哪裡堆積下來,壓得仿佛罩在了人頂,等又一道炸雷從頭頂滾過時,天便像撒豆般地下起了雨。
這一場雨下個不停,到了天亮時分,非但沒有停,老天爺反而像放開了天河的大閘,越下越大,那些地勢低些的人家院落裡,水已經積得沒過腳背,放眼望去,視線裡就只剩被瓢潑大雨緊緊裹住的天和地了。
林嬌的放火計劃自然流產。但她很快就發現,天亮之後,迅速奪去村人注意力的,不再是原定要被沉塘的春杏,而是地頭的麥子。
正當成熟時節,居然遇到這樣的大雨。要是再不停,不但耽誤收割,根須泡在水裡爛掉的話,好不容易的一個豐年就會泡湯。所以到了中午的時候,非但沒人記起春杏,反而全家老小紛紛穿了蓑衣趕到自家的地頭刨開田埂放水,或者乾脆就用盆瓢舀了往外潑,甚至有幾戶田地相接的人家,因為排水問題在地頭當場大打出手。
林嬌披著蓑衣到祠堂,看見原本守著的楊通寶已經不見了,改成招娣躲在漏水的祠堂簷廊前縮著脖子,看見林嬌過來,眼睛一瞪說:「你來幹嘛?」
林嬌沒理她,涉水逕自到了後頭的雜物間,見鎖還掛在門上,推開道縫看進去,見春杏正靠坐在牆角,聽見門口響動,立刻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大概是以為要押她去沉塘。
「喂喂,你想幹嘛?想放她逃跑?沒門!」
招娣已經踢踏踢踏地踩著水追了過來,沖著林嬌大吼。
林嬌轉過身,盯了招娣一眼,忽然陰森森地笑了起來。
招娣一愣,說:「你笑啥?」
林嬌說:「我笑你死到臨頭還不知道呢。我告訴你吧,石家嬸子已經知道了你打她兒子的主意,氣得要拿菜刀砍了你,還是我給攔住的。可她心裡窩火,說要去找楊太公告發了你,讓太公把你嫁給黃二皮當他那崽的後娘去!石家嬸子什麼人,她兒子什麼人,你腦子被屎糊住了才敢打他的主意吧?我聽說啊,那個黃二皮被衣服遮住看不見肉的地方長滿了爛瘡,天氣一熱就爬出蟲,以前那個婆娘就是看見他夾蟲子吃,還讓她肚子餓了就跟著吃,這才嚇得跟人跑了,你就等著倒黴吧你!」
招娣臉色大變,雙手直搖,舌頭都大了起來:「媽啊,我不要嫁給黃二皮!我這就去求石家嬸子,求她千萬不要去告訴太公,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林嬌說:「嬸子跟我說,怪不得你以前有事沒事老在她跟前晃,原來是打她兒子的主意。現在你要是再敢去,她看見就砍!」
招娣眼圈一紅,吧嗒吧嗒地抽噎起來:「那我可咋辦啊……」
林嬌笑眯眯說:「看你怪可憐的。得,我也大人不計小人過。雖然你以前推過我,還背後吐我口水,不過我都不計較了。我回去看見石家嬸子就幫你求情,說你對青山根本沒那意思,都是別人瞎嚼舌。你看好不好?」
招娣慌忙點頭,催促說:「春嬌姐,我知道你是好人,求求你趕緊去幫我說幾句。」
林嬌嗯了一聲,看了眼身後的門,呶了下嘴,招娣立刻苦著臉哀求道:「春嬌姐,我知道你和杏姐關係好,你倆還一個村出來的。只我也沒鑰匙,再說我就算有,我也不敢放了她啊。太公會打死我的!」
林嬌說:「誰要你放了她。我只是念著舊情來給她送點吃的。遞進去我就走。」
招娣急忙退到一邊不再言語,林嬌把門縫推得最大,把帶來的兩個饃遞給聞聲早靠了過來的春杏,見門縫裡她面色死灰一臉絕望,湊過去壓低聲說:「下這麼大的雨,看樣子一時半會兒停不了,全村人都去地頭了,你暫時應該沒事。等晚些我看下能不能放你出來,你先逃到縣城裡躲幾天也行。」
春杏的眼睛轉了下,瞬間泛出驚異的光。林嬌猜她還不知道自己前次跟蹤過她的事,更不知道自己和羅虎的買賣,也沒多說,很快轉過了身,看招娣一眼,問:「晚上也是你守著?」
「要是沒人來,就是我唄,」招娣討好地說,「春嬌姐,你可別忘了答應過我的話。」
林嬌嗯了一聲,轉身離開。
* * *
到了這天傍晚的時候,雨還在下,絲毫沒有減弱,但已經不再有人去田地裡排水了。桃花溪水流奔騰,遠望去猶如澎湃大河,而龍順河水位暴漲,開始漫過河岸淹沒大片的田地。林嬌家附近的麥地,水已經與田壟齊平,沒過了麥杆的根。
林嬌拄著根樹枝蹚過齊了小腿的水慢慢回家的時候,一路見到不少家住低窪地的村人搭高桌子堆家中的舊糧,女人趕著豬羊,小孩抱著雞鴨,每個人都愁眉苦臉。這個剛詛咒幾聲這鬼天氣,另個就趕緊噓一聲,說:「我一輩子就沒遇到過這麼大的雨。還敢不敬,求老天爺開眼才行!」
林嬌家地勢還算高,所以並未進水,推開院門進去的時候,見能武頭上滴著水,滿臉狼狽,一左一右抱著兩隻驚恐不安的母雞坐在門檻上,桌子上堆著家裡剩下的一點糧,饒是心情沉重,見這情景忍不住也是苦笑了下。
「嫂子,我剛摸出去,聽到人說低地裡的人家裡都進水了,咱家也趕緊把東西都堆高點!」
能武聽到林嬌的腳步聲,趕緊站了起來,緊張地說。
林嬌叫他放下母雞,拿塊布巾給他擦幹頭臉上的水,說:「放心吧,嫂子晚上不睡,守著等雨停。」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下了幾乎一天一夜的暴雨終於小了,但是還沒來得及高興,林嬌緊接著又發現了件不妙的事,水位並沒有隨了雨勢的減小而緩住,反而快速地在升高,已經淹掉了她家院子的一半地。
出於前世職業的敏感度,這樣的反常一下引起了她的疑慮。出現這樣的情況,要麼是山上彙聚的雨水還在不停地往低窪地流,要麼就是附近有什麼蓄水工事,而今驟逢這樣幾十年一遇的暴雨,水位滿溢而出。如果是前者還好,如果是後者,萬一這工事年久失修,經受不住大水而垮塌,那後果就極為嚴重。
林嬌急忙問能武:「阿武,這一帶有沒有水庫?」
能武一怔:「水庫?」
「就是能蓄水的大池子,天旱了能放水灌田的!」林嬌急忙補上一句。
能武想了下說:「嫂子,你這麼問我倒想起來了,就在幾裡之外的雁回陂那裡,是有這麼一個地方。只是聽說在我太爺爺那輩就被棄了,後來的縣官也都沒人去管過,到現在四五十年了吧?我記得小時候有一年天旱,我哥還跟了我爹去那裡擔水過。別的地兒都沒水,只那裡坑底還有水。嫂子你問這個幹什麼?」
林嬌臉色微變,說:「阿武,你在家裡等我,哪都別去,我出去一下,馬上就回來!」說完連蓑衣都來不及穿,撿起剛才的那根樹枝便沖出家門。
村道上的水,深的地方已經沒到林嬌的膝蓋了,林嬌借了微弱的天光拄著樹枝往石寡婦家去,迎面碰到人,也不管是誰便喊一聲「快退到半月坡上去,可能會有山洪!」磕磕絆絆地到了石寡婦家,見她家已經水漫金山,石寡婦正在把豬往自家的炕上趕。看見林嬌過來,立刻說:「阿嬌你還有心情逛!還好這雨瞧著要收了,再不收,怕是要把豬都趕房頂了!」
林嬌氣喘吁吁說:「嬸子,我說話不頂用,大家都信你。你趕緊告訴大家一聲,就說雁回陂興許要發山洪,叫大家趕緊先到半月坡上躲一夜。要是沒事了,等明天再回來!」
石寡婦驚訝地看她一眼說:「阿嬌你糊塗了不成?說什麼胡話?這雨不是眼見要停了?坡上光禿禿的連個遮風擋雨的地都沒有,你叫大家怎麼過夜?還有家裡的糧啊,豬啊,牛啊都怎麼辦?」
林嬌急道:「嬸子,我怎麼敢拿這個開玩笑?你看這雨小了,水卻還在一直漲。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什麼都比不過人命。沒事最好,有事就來不及了!趕緊的快去!」說著已經拖著石寡婦往外去。
「哎哎,你咋知道的!」石寡婦大叫。
「我剛在家打盹,看見了我那去了的婆婆,她跟我說的!她還叫我找你一起說,要是不說出了事,她就找上你和我!」
石寡婦已經被林嬌拖出了院子,聽她這樣說,哎喲媽啊一聲:「等等,我去拿個鍋蓋鏟子敲,光吼嗓子沒用!」

第二十三章
石寡婦一到到村道上,一邊就咣咣地敲,一邊扯開喉嚨大喊:「不好了,要發山洪了!大家趕緊跑到半月坡上去!」叫喊聲很快就引出了邊上的幾個人,七嘴八舌地問,石寡婦說:「我老嫂子托夢,趕緊逃命要緊!」說著又咣咣地往前涉水而去。村道一半還沒走完,消息已經差不多傳遍了全村,只是大多人都沒動作,只是站在外面相互議論,驚疑不定。
「石家的,你在幹啥,存心要攪了大夥的安寧是不是!」
楊太公也很快聞訊,被兒子扶著,提了盞防雨的牛皮燈籠跌跌撞撞地出來,站在塊石頭上,氣急敗壞地問道。
石寡婦這才收了嗓子,喘著粗氣說:「太公,大家都鄉里鄉親的,我是好心才這麼一路喊過來。反正太公你既然也出了,我就不喊了,你們愛信不信,我趕緊回去收拾東西要緊!」話說完,急急忙忙轉身便走。
林嬌想了下,對著越聚越多的村人大聲喊道:「大家,嬸子剛才說的話,都是我婆婆托夢給我的。我不敢說一定會是真的,但也不敢不說。你們聽了這話去坡上過一夜,要是沒事,不過也就在外面過了一夜而已。要是真的發了山洪,水火無情的,大家吃的鹽比我吃的飯還要多,會怎樣也就不用我多說。要走的趕緊!我話就說到這裡,你們自己看著辦!」
林嬌喊完,急急忙忙也回頭往家裡方向去。現在最要緊的就是趕緊把能武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你本來就不安分,又想借機胡攪!」
楊太公頓著拐杖指著林嬌背影罵。邊上的村人面面相覷,過了一會兒,有個人忽然冒出一句:「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一邊說著,一邊匆匆往自家去。有人起頭,後面就立刻陸續有人跟著,不顧楊太公的叫嚷怒駡,人很快就散了個乾淨。
「爹……咱們要不要也……」
楊通寶也猶豫了,看著楊太公吞吞吐吐地問道,卻被楊太公怒駡道:「姓石的老寡婦和這小寡婦都不是好東西,她們的話你也信?這雨不是眼見著要停了?她倆這是存心嚇唬折騰人!咱家這麼多家當,真要搬,到明早也搬不完!你扶我回去,我就坐家裡睜眼等天亮!」
楊通寶被罵得一聲不吭,只好攙著楊太公往自家去。
林嬌涉水到了家裡時,見整個院子已經被水漫住了。
「阿武,快走!」
林嬌把蓑衣和斗笠給能武匆忙穿戴起來,抓了能武念念不忘的兩隻小母雞,忽然想了起來,急忙又跑進自己屋裡抱出那個存錢的小瓦罐,然後拉住能武的手開門出去。
雨已經停了,夜空裡掛著半輪時隱時現的慘白月,光線黯淡,路又都被水淹沒,行進只能靠記憶和林嬌手上的那根樹枝探路,所以速度很慢。兩個人往半月坡去的時候,路上已經十分擁擠。
家裡有牛車騾車的,車上裝滿了糧食物件,坐著小孩,小孩懷裡還抱著雞鴨。家裡沒車的,男人扛了東西,女人背著娃趕了牲口走路,亂哄哄一片——原來人都是有從眾心理的,一開始沒人願意撤,自然大家都不動。一旦有人帶了頭,恐慌的情緒便會迅速蔓延,唯恐落後了就剩自己倒黴。
林嬌拉著能武隨人流艱難地前行,從村口到半月坡,不過一二里的路,平時走路十分鐘就到,現在卻被堵在了桃花溪上的那座拱橋前。溪面驟然加寬,激流洶湧,兩段橋面早被水淹沒,楊老二家的一頭豬在被趕著過橋時,一時踩了個空,轉眼就被吞沒到溪流裡去不見蹤影,李氏傷心得扒住橋欄嚎啕大哭不走,後面的人被阻了路罵聲不斷,場面那叫一個亂。直到快接近半月坡,因地勢漸高,地面積水漸少,速度這才快了些。
林嬌帶著能武跌跌撞撞隨人流終於爬到坡頂,見上面平坦些的地兒都已被先來的人占了,眼睛能看得到的地方都是人和牲口,鬧哄哄的,四顧看了下,想找個地讓能武安頓下來,正好見石寡婦在不遠處卸騾車上的東西,忙拉了能武過去。
石寡婦一見林嬌就說:「你來得正好,快幫我看著這些,免得趁亂被人偷了。我趕緊再走一趟,家裡還有東西沒搬過來!」
林嬌急忙拉住她,見附近還有不少人仿佛也和石寡婦一樣的念頭,大聲喊道:「大家別回去!東西搬不完的!搬了桌子還有凳!要是沒大水,東西都還在家等著。要是發了大水,再回去就危險了!」
村人猶豫了下,有人嘀咕說:「我家近,沒事,不信就那麼巧……」轉身就要下去,石寡婦也忙掙脫開林嬌的手,嘴裡說:「我去去就回……」
正在這時,坡下村口的方向忽然傳來了一陣沉悶而奇異的聲音。林嬌應聲望去,不禁驚呆。見黯淡的月光之下,一片猶如黑潮般的水迅速地湧了過來,黑潮所過之處吞沒一切,轉眼便湧至坡腳,還在坡底的人躲閃不及,驚叫聲中被反激而起的浪頭紛紛捲墜下水。
「不好啦,山洪真來了,快上去……」
有人嘶聲力竭地在大聲吼叫,坡底夾雜著男人的叫駡聲、女人的尖叫聲、小孩的哭泣聲,還有牲口發出的各種驚恐叫聲,人群如蟻般地朝坡頂蜂擁而上,亂成一團。
「我的娘哎!老嫂子的托夢居然真的!」石寡婦腿一軟,整個人已經癱坐到了地上,一把扯住林嬌的褲腿,「阿嬌,你婆婆死了也做功德,在救大夥的命啊!」
林嬌彎腰正要拖起石寡婦,整個人忽然一僵。
她想起了還關在祠堂裡的春杏。
她本來是打算今晚想辦法放她出來的。但是之前一開始只想通知全村人,後來又急著把能武送到安全的地,忙亂之中竟把春杏完全拋在了腦後,直到現在才想起來。抬頭看下去,見坡底村道兩邊的樹已經被水淹得到了樹冠。這樣的高度,地勢低的地方,絕對已經沒過了一個成人的頭頂,而且水位應該還會有一定程度的增高,而春杏的一雙手還綁著,而且門也反鎖……
林嬌的心咚咚直跳,後背已經出了一身冷汗,對著石寡婦說了聲「幫我照看下阿武」,便大喊著招娣的名字沿著坡地一路跑下去,終於有人指了個方向,林嬌看了過去,見招娣正趴在泥地裡一動不動,急忙跑了過去,將她一把翻了過來,用力拍她的臉:「春杏呢?你放了她沒?」
招娣剛被人用扁擔從水裡拽上來,剛才撲騰時喝了一肚子的髒水,現在正翻著白眼在喘氣,被林嬌扇了七八下臉,哇一聲哭了出來:「我,我聽人喊要發山洪就跑了,春杏不知道啊……」
林嬌的心再次下沉。抬眼見楊通寶正一身濕淋淋地呆坐在地上,他老婆陳氏哭天搶地地正頓腳,哭訴錢匣子被水沖走來不及撈,幾步到了楊通寶跟前問:「鑰匙呢,關春杏那屋子的鑰匙!」
楊通寶臉色慘白,看起來驚魂未定,抖抖索索地在身上摸了一圈,說:「不見了……」
「天都塌下來了,還管那女人做什麼,反正是要沉塘的,正好省點事…,」陳氏替丈夫辯一句,又接著哭了起來,「哎喲我的錢哪……」
「放你娘的狗屁!」林嬌罵了一聲,撇下瞪大了眼驚得忘了哭的陳氏,撿起地上不知道誰丟下的一根竹竿,沿著坡岸一路跑過去,終於看到不遠處的水面上漂著一扇不知道從哪家沖過來的門板,在身後之人的驚訝目光中涉水而下,朝著門板遊了過去。
浪還在一層接一層地湧來,幸而比起一開始已經平緩了不少。林嬌靠近門板爬了上去,試了幾次平衡,始終無法站立,最後只能趴在門板上努力保持著平衡,然後點著竹竿艱難地朝村口方向撐去,中間失了平衡掉下去兩次,灌了幾口水爬上去又繼續。
那條拱橋已經完全不見蹤影,村口包括自家的屋子和矮一些的樹木被淹得只剩個頂,越往裡去,所見越是觸目驚心。渾濁漆黑的水面上,到處都漂著被淹死的家畜屍體和各種雜物,不少房子的屋頂上還蹲著來不及逃走的人,遠遠看見林嬌就大叫救命,耳邊還飄來孩子的哭聲。林嬌只當沒聽見,咬牙繼續往祠堂方向去——一片黑暗的澤國裡,黯淡月光下的那座高高牌坊現在是那樣的醒目。
林嬌撐著門板終於靠近祠堂,遠遠看了一眼,心就涼了下來。
祠堂這一帶的地勢非常低。林嬌手上的竹竿有兩人高,但現在點到地面時,水已經沒到竹竿長度的大半,整座祠堂只露出黑色的一片屋頂,關著春嬌的那間小黑屋早被吞沒。
春嬌已經淹死在裡面了。
林嬌的身體剛才一直緊緊繃著,現在見到這樣一個她最不願意見的結果,整個人一軟,門板失去平衡晃了幾下,差點又要翻掉。
春嬌終於還是死了……如果自己能早一點想起她,她應該也不會這樣活活淹死。
林嬌的胸口仿佛墜了石,壓得她透不出氣來。她微微閉了下眼睛。
四周是那樣的沉寂,除了幾聲水拍瓦簷漾出的水聲,靜得就仿佛一個地獄。
「喀拉拉」,祠堂的後瓦脊上忽然傳來一陣異響,仿佛有人不小心踩踏了瓦片所致。林嬌一驚,剛想出聲問是誰,懵住了。
她居然聽到了黃二皮的聲音:「春杏妹子啊,要不是我趁亂把你放了出來,你現在早淹死了。這裡反正沒人,來來,靠我坐近點……」
黃二皮的話音剛落,就是一陣瓦片稀裡嘩啦的聲音,應該是春杏砸過去的,黃二皮似乎被砸中,哎喲叫了一聲,惱羞成怒地罵道:「不要臉的下賤貨,裝什麼貞潔烈婦,真惹惱了老子,老子現在就睡了你,再淹死你……」
林嬌激動得差點沒叫出聲,一下就明白了過來。一定是黃二皮想占春杏的便宜,所以趁亂摸了過來,中間或許是遇到突發的大水,然後兩人就爬上了屋頂避難。
又是一陣瓦片稀裡嘩啦,夾雜著春杏的尖叫聲,但很快就含糊不清,似乎是嘴巴被捂住了。
林嬌壓下怦怦亂跳的心臟,四顧看了下,見邊上正好半浮半沉地漂著個祠堂裡平日用來燒香的圓肚香爐,急忙用竹竿捋了過來拿手上,屏住呼吸慢慢地將門板靠近瓦簷,脫了鞋踩上去,貓腰躡手躡腳地走到屋脊後,探出頭看向背面。果然見黃二皮背向自己坐在瓦面上,一手捂春杏的嘴,一手正在拉扯她衣服。
春杏掙扎間,忽然看見對面露出頭的林嬌,猛地睜大了眼睛,林嬌朝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爬過了屋脊站起來,操起手上的香爐朝黃二皮的後腦勺狠狠就砸了過去,黃二皮慘叫一聲,整個人嘰裡咕嚕沿著瓦面滾了下去,咚一聲掉進水裡。
「阿嬌!」
春杏仿佛看見了救星,猛地抱住了林嬌,伏在她肩上嗚咽起來。
林嬌急忙撫慰她兩句,低頭見瓦面已經千瘡百孔,怕經不住兩人的重會塌下去,正要叫她一道坐到屋脊梁上去,忽然感覺到腳下微微一晃,耳邊又聽到一陣喀拉拉的聲音。
「不好,祠堂要塌了!」
這祠堂已逾百年,又多年未加修葺,昨夜起這樣的大雨沖刷,再加上水中浸泡,基底鬆動,應該是要倒塌了。
林嬌急忙轉頭看向剛才那塊門板。就這一會兒的功夫,已經被水漂出去二三十幾米遠了。趕緊問春杏:「會游水嗎?」見她搖頭,心中有些焦急。以自己的水性和體力,就是一個人追到那樣遠的距離都不大現實,更何況要帶著個人?再一轉頭,看見不遠處露出水面的那座牌坊,立刻便做了決定。
腳下的房子又抖了一下,已經微微傾斜了,再猶豫的話,房子真塌了帶出巨大的漩渦,到時候只怕想游也遊不走了。
「下水後你吸足一口氣憋著,不要亂動,我會托住你的,你就當自己死了地放鬆,咱們到那座牌坊上去!」
林嬌叮囑春杏過後,自己先下了水,見她畏縮著幾次都不敢鬆開抓住簷頭的手,心中焦躁,怒道:「再不下來,真就別再想活著去見你的男人了!記住我說的話就行,淹不死你!」
春杏一抖,眼睛一閉,終於鬆開了手。
林嬌在水中穩住了身形,托住春杏咬牙用盡全身力氣朝牌坊遊去,就在終於抓住牌坊石壁的一刻,聽到身後又一陣喀拉拉響聲,湧流如海浪般接踵撲來,打得她上下隨波起伏。回頭望去,見剛才站立的那片屋頂已經傾塌了下去,轉眼便消失了,水面空空蕩蕩,激出的暗流漩渦許久才平靜了下來。
林嬌用了最後一絲力氣拖著春杏爬上了牌坊,兩人濕漉漉坐在中間那道石樑之上,腳下踩著的,正是那刻了字的石匾。見春杏面如土色,便笑道:「沒想到咱倆的祖宗奶奶倒救了咱們,等水退了,一定要過來誠心拜祭道謝才好!」
春杏的牙關一直在得得抖動,半晌才平復了下來,啞聲說道:「阿嬌,你的大恩大德,我下輩子做牛做馬也要還!」
林嬌歎了口氣,靠在身後的石樑上說:「下輩子太遠,我不稀罕。不過這輩子也不用你還,有人能幫你還就行。」
春杏一怔。
林嬌說:「我可沒你想的那麼好。以後你就知道了!」
* * *
月漸漸地升到了頭頂,估摸著已是半夜了,水位也停止了漫漲,停在林嬌的腳下幾寸之處。
林嬌已經十分疲憊,卻不敢有絲毫的放鬆。這塊牌坊現在就像個海上孤島,只是個暫時安全的容身之地,到底能撐到什麼時候,她實在是沒有把握。看了眼趴在石樑上的春杏,見她茫然地望著天上的月亮,仿佛已經魂離九天。
林嬌感到腰肢酸痛,想調整個舒服點的姿勢,剛動了下,忽然覺到身下也是一動,看向春杏,她也猛地坐了起來望著自己,心一下就提到了喉嚨口。
不是自己的錯覺,是真的。這座老牌坊,看來也要步祠堂的後塵了。
身下又是一陣微微的晃動,林嬌已經可以想像基石下泥沙鬆動的情景。
「阿嬌,怎麼辦!」
春杏臉上血色再次褪盡,驚恐地看著林嬌。
林嬌苦笑道:「看來這位節婦祖宗奶奶知道咱倆都不是好寡婦,不願意咱們騎她頭上,這才趕我們呢!」
林嬌口中在調侃,心中卻在叫苦不停。看來自己真的命中註定不能幹好事,一干就要被雷劈。這藉以立身的牌坊眼看也要不保了。附近視線可見的範圍內,只有黑漆漆的水面,根本沒有別的立足之地,自己一個人逃生和帶著春杏一道逃生,區別也就在於晚點沉下水和早點沉下水。
怎麼辦。是晚點沉還是早點沉?
「啊——」
林嬌正又一次陷入了天人交戰時,忽然聽見對面的春杏尖聲大叫起來,叫聲裡充滿了興奮,「快看,有人來了!」
林嬌霍然扭頭,看見月光下一隻小船在漆黑的水面上破水而來。靠得再近些,已經能看清立在船尾撐篙的人了。竟是昨天白日裡她進縣城卻未得見的楊敬軒。

第二十四章
林嬌立刻朝著楊敬軒拼命揮手大喊,見他撐著小船朝自己的方向直直而來,終於徹底地鬆了口氣。
有救了,不用再糾結是早點沉還是晚點沉了。
她這邊剛鬆下來,對面的春杏卻又變了臉色,突然收了聲,畏懼地看著越來越近的楊敬軒。
林嬌略一想就明白了過來。她一定是想起了那件事,怕楊敬軒要執行族規——這裡滿坑滿谷現成的水,連水潭子都不用找。忙低聲說:「你求求他,他不會真把你怎麼樣的。再說還有我。我辛辛苦苦救你,怎麼會讓他把你給沉了?」
春杏臉色這才稍好了點,一抬頭看見小船已經到了面前,急忙又低下頭去。
小船靠了過來,借了船頭掛著的那盞牛皮燈發出的朦朧光暈,楊敬軒見那個扒在牌坊上的女人正扭頭對著自己在笑。從沒見她笑得這麼燦爛,真正地發自肺腑,心裡忽然一陣微微的激動,兩步就跨到了船頭,不顧船身左右劇烈擺動,想也未想便朝她伸出了手去。
林嬌立刻鬆開自己扒住石樑的手,很自然地放在了他的掌中。
他的掌心很大,輕易便將她的手緊緊包裹住。掌心感覺到她冰涼皮膚的那一剎那,楊敬軒才驚覺自己竟做出了這樣的動作,下意識地便鬆開了手。
林嬌絲毫沒覺不妥,見他起先伸過了手拉住自己,喜笑顏開地傾過上身,一腳正要跨上船頭,忽然失去了借力,整個人立刻失去平衡,驚叫一聲,眼看就要栽入水中,下一刻,已經被他再次伸手接住——這一次,她是整個人趴到了他的懷裡,直直撞在他的身上。
楊敬軒一僵,只這一次再不敢鬆手,忍住胸腹間被她只裹了濕漉漉單衣的柔軟胸口撞擊時傳來的那種異樣感覺,忙將她拖上了船,這才立刻鬆開。
「你幹什麼!」
船體仍在晃,船底好像還有積水,林嬌還沒站穩就被他鬆開,她又是赤腳的,一滑便跌坐到了船板上,臀部頓得有些疼,一開始看見他時的興奮已經被剛才的一驚和這一痛給取代了,惱火地抬頭責問。他卻恍若未聞地轉過了身去,穩住船體對著春杏說:「你小心些。」
春杏先是搖頭,又急忙點頭:「我自己能上,自己能上……」一邊說,一邊抓著船頭,小心翼翼地爬了上來。一上船就立刻緊緊挨著林嬌坐下,縮著肩一動不動。
林嬌看著楊敬軒一語不發地到了回到船尾,背對自己撐著竹篙把船轉向來時的方向,想起春杏剛才的舉動,忽然明白了過來。莫非是他拉住自己的手了,忽然又覺得不妥,於是趕緊鬆手,見自己要摔了,又急忙出手補救,然後自己剛才的那一撲,好像確實稱得上實實在在不打折扣,他尷尬了,這才沒等自己站穩就又著急地甩開?
林嬌想通了,心中的惱火立刻煙消雲散,不但不氣了,反而覺得莫名地想笑,礙於身邊的春杏,極力忍住了才沒去揉一下自己的胸口——其實剛才那一撞確實不輕,連她到現在好像也還能感覺到那一瞬間兩人胸腹相貼時從他身上傳來的暖意。
林嬌盯了他後背片刻。見他只是在穩穩地撐船,點得小船如梭般輕快漂行於水面,始終沒回頭,背影瞧著卻是那樣的穩重,叫人莫名地心生安定。行了段路,終於忍不住說:「敬軒叔,謝謝你。」
「楊大人……謝謝你……」
春杏也跟著哼了一句,聲音低若蚊蠅。
楊敬軒只唔了一聲,回頭隨意四顧了下,目光一頓。林嬌見他神情有異,急忙順他視線回頭望去,暗暗心驚,那個位置處的那座牌坊,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倒塌了下去,水面只剩一片漆黑。
幸而他趕了過來,要是沒來,自己和春杏現在這是在水裡撲騰呢,還是沉了下去?
楊敬軒已經回頭,仿佛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地繼續撐船。林嬌想再開口說點什麼,只是對著這樣一個沉默如山的背影,卻又想不出該說什麼才好。
「楊大人……」反倒是春杏,這時候倒小聲開口了。林嬌聽得出來,她聲音裡帶了微微的顫抖,卻極力壓抑住了。
「說。」
楊敬軒沒回頭,只是簡單這樣應道。
春杏咬了下唇,忽然從船底爬著起來跪下去,朝著楊敬軒重重磕了個頭,哀求道:「楊大人,我知道我不守婦道犯了族規,就是死一千次一萬次也該。可是我不想死,求求你救救我。別把我送回去,隨便把我送到什麼可以站腳的地方都行。我往後再也不會回來玷污你們了,求求你了!」
春杏說著又砰砰地磕頭,看得林嬌都覺腦門子生疼,扯住了她不讓繼續磕。
「喂,她肚子裡可是有孩子了!懷了孕的女囚殺頭前,也要先讓把孩子生下來吧?一屍兩命不道德,會損陰德的,也就楊太公那種人幹得出來!」林嬌見他背影紋絲不動,忍不住出言。
楊敬軒終於回頭,看了眼春杏說道:「先送你上坡,你的事以後再說。出了這樣的大事,現在沒人想著要你的命。」
「可是太公……」
春杏還是不放心。
楊敬軒沉默片刻,說:「太公死了。」聲音有點沉痛,很快回過了頭去,再沒開口說一個字了。
林嬌籲了口氣。沒想到那個老頭竟這樣死了。只是……她雖然不至於幸災樂禍,但真的一點也不沉痛。至於春杏,好像就只能用鬆一口氣來形容了。
她和春杏,兩個寡婦果然都不是好東西,怪不得一騎上貞潔牌坊,牌坊也要塌。
耳邊響蕩著小船破水和楊敬軒手中竹篙穿水發出的輕微響聲,四周一片死靜,小船邊上不時漂過各種動物屍體和殘枝敗葉。這些動物中,有些是家禽,還有一些看起來像是隨了大水從山上被沖下來的。
林嬌忽然聽到不遠處左側前方傳來一陣類似狗叫的聲音,嗚咽個不停,微微探了下頭,見楊敬軒已經一點竹篙,把船駛向聲音的來源處。靠得近了些,發現一隻通體黑色的狗正渾身濕漉漉地扒在一叢高出水面的樹冠上,看起來很小,應該出聲沒多久,看見有人靠近,一陣激動,爪子沒抓牢樹枝,嗷一聲掉進了水裡。大概是體力不夠,撲騰了幾下眼見就要沉下去,楊敬軒已經伸過竹篙,小狗很是機靈,立刻死死扒住,被遞到了林嬌面前。
林嬌一直挺喜歡狗的,見小東西瑟瑟發抖,烏溜溜的眼睛盯著自己看,趕緊接住把它放穩,正想摸下它的頭撫慰一番,小狗站穩了腳,第一件事就是使勁抖了下毛,水珠四濺,林嬌躲避不及,被濺了一臉。
林嬌呸了一聲,笑著打了下小狗的頭,再抹去臉上的水,冷不丁抬頭,見楊敬軒似乎正看著自己,乾脆沖他也笑了下,那男人卻立刻沒什麼表情地撇開了頭去。
救了這隻小狗仿佛只是開了個頭,一路過去相繼又撈上了四五個人,卻也遇見了兩具浮屍,黑糊糊的也辨不出是誰。船上的氣氛本就凝重,現在更沒人願意開口說話了。春杏見到了村人,大約仍有些心虛,縮在林嬌身後一語不發。只那幾個人不過冷淡掃她一眼,便各自坐著發呆。一個女人忽然哭了起來,說不知道自己的娃到底逃上了坡沒有。不過一夜之間,仿佛已經沒人記得春杏通姦懷孕的醜事了。
漸漸靠近村口時,船上已經載了七八個人,船體有些晃悠起來,一路上還不斷有人在呼救,但已容不下更多的人了。楊敬軒仿佛有些焦急,可能想早點把這船人送上岸然後回來再接人,林嬌感覺到他明顯地加快了速度。船過了原來拱橋的位置,很快便靠近坡岸,楊敬軒看了下,擇了一處水勢平緩的地方靠岸,船上的人這才活絡了些,朝楊敬軒紛紛道謝,一個接一個地上了岸。
林嬌最後一個上的,彎腰抱起小狗上了坡。那狗很是調皮,這一會兒的功夫,早沒了先前的可憐巴巴樣,在林嬌懷裡鑽來扭去。仿佛也知道安全了,林嬌剛走兩步,它便縱身一躍,從林嬌的懷裡掙脫躍了出去,在地上打了兩個滾,撒歡地朝著坡岸邊去。
林嬌起先一見這狗模樣機靈,便想起能武眼睛不便,平時一人在家難免寂寞,心中便存了以後養它的念頭,見它亂跑,怕天黑跑丟,哎了一聲急忙趕上去抓。哪只小狗腿短跑得卻快,林嬌一直追到坡腳的拐彎處才追上。這裡因了地勢的緣故生出洄流,且與桃花溪交匯,所以上游還平緩的水流經這裡便頓時湍急起來。
林嬌見它終於停了腳步,卻又趴在水邊對著一段卡在石縫間不知道哪裡漂來的奇形怪狀的爛木頭在汪汪地叫,完全就是只好了傷疤忘了疼的貨,也不敢久留,急忙彎腰拎起它脖子正要離開,腳下忽然一沉,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已經隨了那塊下陷的坡地掉進了水中——原來這段坡腳被雨水沖刷,又大水浸泡,恰此時竟塌方了。
林嬌陷入了水中,感覺到自己的左腿一陣疼痛,仿佛被什麼重物壓住的時候,腦子裡跳出來的是上次那相似的情景。
活了兩輩子,結果都是暴斃於山體塌方的話……她做鬼也不能瞑目。
水底昏天暗地,林嬌感覺到暗流激湧,更多的泥沙還在劈頭蓋臉地湧來,再不拼一把,就等著被活埋。
林嬌閉住呼吸,曲起還能活動的右腿點著壓住左腿的泥沙用力一蹬,只非但不得解脫,連右腿也陷入了泥沙之中,再試幾次,仍是無果,腿仍被死死壓住。一下心慌意亂起來,連嗆了幾口的水,耳邊嗡嗡作響,胸口憋得要爆炸了一樣。更不妙的是,林嬌已經感覺到面前有另一團巨大的東西朝自己壓了下來,她知道那必定是新塌湧下來的泥石。
這次真的要玩完了,而且還是以活埋水底的方式……
林嬌閉上眼睛徹底絕望前的一刻,忽然感覺到自己腰身從後被什麼攬住,一股來自身體後方的大力將自己往後帶去,身體驟然一輕,已被拔了出來。堪堪就在那一瞬間,壓來的那大片泥石裹挾了一股巨大的暗流迎面襲來,剛才她被困的地方已經徹底被掩埋,而她的身體便隨了身後那力道,如斷線的風箏般被沖了出去。

第二十五章
救她的人,正是楊敬軒。
就在片刻之前,他送一船的人都登了岸,記掛剛才來時路上還有人呼救,撐船正要再去,忽然看見林嬌追了小黑狗往坡腳的彎處去。忍不住多看幾眼,見她隨了小黑狗越去越遠,知道再過去那片坡彎處地勢低矮水流湍急,不放心便棄舟上岸跟去想叫回她。
見她一追上狗拎了便要回的樣子,這才放心下來,忽然又覺與她這樣對面相遇有些尷尬,忙轉身正要先行離開,卻聽見身後一陣異響,猛回頭見她已經隨了塌陷的坡地被吞沒在水中,轉瞬便不見了蹤影。
楊敬軒想都沒想,幾乎是在同一時刻便躍下了水去。他水性極好,一邊躲避著還不停下塌的泥沙石塊,一邊在一團渾水中朝林嬌片刻前下陷的地點遊去。他判斷她應該是被困在泥石當中,憑了感覺和經驗,終於靠近了正在掙扎的林嬌。他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又立刻覺察到了水下迎面而來的那股巨大壓力,幾乎是憑了本能的反應,一把摟住她腰身將她拉了出來,而下一刻,那股衝力瞬間便將他推撞了出去。
這樣的水流衝擊力,絕非一人之力可以阻擋,他心中自然清楚。他現在能做的就是緊緊箍住臂中人,儘量讓自己隨水勢的沖湧穩住身形。感覺到她似乎停止了掙扎,唯恐長久閉過了氣,心中焦躁起來,感覺身後又一道暗流襲來,往側避讓過後巧妙借力,一下鑽出了水面,四顧而望,唯見月下無邊水色,一時竟不辨方向。
楊敬軒低頭,見女人的頭軟軟地靠在自己肩上,一張蒼白而濕漉的臉,雙目緊閉,心頓時微縮了下,用力晃她:「聽見我說話嗎?」片刻仍不見她應答,脫口叫道:「春嬌!春嬌!」竟一連叫了她兩聲名。
見女人終於動了下,眼睛雖沒睜開,卻咳嗽兩聲,吐一口嘴裡的泥沙水,用仿佛帶了哭音的聲音問自己「我腿是要斷了嗎……」聲音雖微弱幾不可聞,只落他耳中,竟不啻是天籟之音,壓下心中激動,附耳柔聲道:「你放心,腿斷了我也會替你醫好。咱們先找個能落腳的地上岸,你莫亂動!」
林嬌片刻前被他帶著從水中露頭出來後,意識便差不多恢復了。聽到他叫喚自己,知道身側這人就是楊敬軒,整個人便徹底鬆弛了下來。現在聽他用這樣的語調跟自己說話,乖巧地嗯一聲,一隻手伸出去攬住他後背,依自己先前教過春杏的法子徹底放鬆身體,好儘量減輕他的負擔。
楊敬軒帶了林嬌隨流向下漂游於水面,中途抓到一段浮木,暫時倒沒了沉沒之憂,只前方山頭還遠,附近仍見不到可著陸之處,擔心她的傷,心中越發焦灼之時,視線裡終於出現一處高地,等再近了些,看清是個小土坡,因地勢高過四周,這才僥倖猶如孤島般存了下來。頓時精神大振,立刻鬆開浮木,揮臂劃水改向土坡遊去,腳下終於踩到了實地。
楊敬軒橫抱住懷中女人涉水上了小土坡,這才注意到坡上有座小房子,疾步走到近前,才看清是座土地廟。腳步一頓,四顧再望一眼,已經知道自己所在了。這一陣隨水漂浮,竟到了黃塘村的地界。
這一場大水,不但淹沒了桃花村,附近地勢同樣低窪的大片村莊也遭同樣劫數。桃花村還好,事先有了懷中這女人的告警,人畜傷亡有限,但別的地方,看這樣子,水情比起桃花村,只重不輕。李大人自到任後不久,就留意到了幾十年來一直被廢棄的雁來陂,肅盜之後的最近大半年裡一直在為此四處奔忙。只是沒想到,還沒來得及有所動作,雁來陂就這樣毀於這場幾十年難遇的大雨,徹底坍塌,以致于洪泄如海,下游低窪之地轉眼成了汪洋澤國。
懷中的女人微微一動,楊敬軒急忙抱她進了土地廟,眼前一片漆黑。
土地廟很小,香火卻一直不斷。楊敬軒知道就在這場大雨前,到這廟裡來進貢祝禱夏收的村人還絡繹不絕,廟裡應該還有燭火。將林嬌輕放在地上,自己到了供案前摸索一陣,果然摸到了火石勾鐮和幾段香燭頭,碰劃幾下燃了燭火,眼前頓時亮了起來。
眼前驟亮,林嬌一時不慣,眯了下眼睛,身子微微一動,牽動左腿,立刻又一陣抽痛,忍不住噝噝了兩聲。
楊敬軒插好燭臺,看了下四周,見角落裡有張供人跪拜的破蒲團,將林嬌抱了過去放下,跟著蹲到她面前問道:「很疼嗎?」
林嬌眉頭本一直皺著的。聽他問話,抬眼看他,嘴微微一扁,咬唇卻不說話。
楊敬軒見她臉色蒼白,面頰上水珠不住往下滴,神色痛苦,模樣可憐可愛,心微微一跳,面上卻絲毫不露聲色,眼睛只盯著她的腿說道:「我曉得點正骨,我瞧瞧。」
林嬌嗯一聲,見他略微猶豫了下,便伸手過來,將她濕透了的左邊褲管捲至膝蓋上方,大半條腿便一寸寸毫無遮掩地露了出來。她的腿上肌膚因少被日曬,燭火中照得肌骨勻停又白又嫩,要不是幾處割破了還在滲血的大小傷口看著有些觸目驚心,可算香豔撩人至極了。
「我的腿……是不是斷了……」
林嬌現在可沒心情鑒定自己的腿到底美不美,呻吟一聲問道。
她確實擔心真就這麼斷腿。撇去萬一因了接骨不當日後變成長短腿的顧慮,眼前她更愁的是再沒多久羅虎就要回了。自己要真斷了腿,沒兩個月別想四處跑。到時候寸步難行,誰幫她去拿錢?反正除了自己,她誰都信不過。
楊敬軒微微皺眉,視線只落在自己的手背之上,並未應答。他的手已經搭在了林嬌的腿上,在她的噝噝聲中慢慢地捏著上移,從腳脖一直到了膝蓋上方,忽然說道:「別動!」
林嬌一怔,還沒回過神兒,覺他雙手驟然發力,輕微的哢嗒一聲,一陣劇痛再次傳來。林嬌忍不住啊一聲尖叫出聲,睜大了眼怒道:「楊敬軒你幹什麼!」
這是楊敬軒第一次聽到她這樣直呼自己的名,而不是「敬軒叔」和讓他聽了就後背起雞皮疙瘩的「叔」,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卻覺得這一聲「楊敬軒」很順耳,抬頭看著她說:「別擔心,你的腿沒斷,只是錯了骨。我已經幫你正位。儘快再去郎中那裡看了休養些時日,應該就沒問題了。」
林嬌試著動了下腿,雖然還有些疼,卻沒先前那樣鑽心的痛了,心這才放了下來,長籲口氣。忽然想起自己剛才態度惡劣,趕緊換了種口氣賠笑:「敬軒叔,剛才我害怕才那樣,你千萬別往心裡去,我平時不是那樣的人。」
楊敬軒聽她又叫回了叔,壓下心裡一掠而過的那種不知道是什麼的滋味,唔了一聲。林嬌見他站了起來到香爐前,從裡面抓了把黑乎乎的粉末朝自己過來,還沒來得及拒絕,粉末已經被糊在了腿上那幾處還在不停滲血的傷口上,又見他輕輕握起自己的左右赤腳,檢查了下腳底,見沒什麼傷口,才放了下去。
「沒別的藥,只能這樣止血,你忍忍。」
大約是看出了她的不願,楊敬軒解釋道。
「這東西會不會在我腿上留下黑疤……」
林嬌盯著自己的腿,有點鬱悶地嘮叨了一句。
「沒關係!」
楊敬軒脫口而出。見她抬頭盯著自己,目光裡帶了絲微微的訝異,這才突然意識到自己這話說得不妥。他知道女人都愛美,本意不過是想安慰她的。但這話說出來,聽著卻有些……
他忽然覺得這土地廟狹窄得叫人渾身局促,急忙解釋說:「我的意思是這灰是用木屑摻了香料所制,止血生肌,被火灼燒所化也乾淨。你別擔心,從前在軍中時軍醫有用它治跌撲金刃傷損……」一邊說著,見燭火中她屈著條光裸無遮的腿,轉為笑盈盈地望著自己,頓時又一陣窘迫,霍地站起身,改口說:「你身上濕透了,我到外面去,你擰下衣服……」揮掌扇滅了燭火,人便急匆匆大步出了廟門。
林嬌眼前頓黑。聽他腳步聲急促地出了土地廟,忍不住笑了起來。濕透了的衣服緊緊貼在身上,確實不大舒服。脫了下來用力擰乾,抖開又穿了回去,靜靜等了許久,見他還不回來,黑暗裡就那尊土地像坐在自己旁邊,黑糊糊的一大團影子,心裡忽然有點緊張,忍不住叫了起來:「敬軒叔,我衣服弄好了,你進來吧!」
叫了兩聲,才聽見外面遠遠傳來一聲應答:「你累了就睡一會兒。我在外面就好。」
林嬌撇了下嘴,知道他是不會再進來了。反正他離得也不遠,便靜靜靠坐在牆角。再片刻,倦意慢慢襲來,剛迷迷糊糊想睡,忽然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落到了自己肩頭,然後哧溜一下,脖頸處掠過一陣毛乎乎的感覺,頓時毛骨悚然大聲尖叫,剛叫了兩聲,聽見急促的腳步聲再次傳來,那男人已經帶了陣風飛奔至她跟前:「怎麼了!」
「有東西爬我身上,毛毛的!」
林嬌的心還怦怦直跳,抖著聲音說道。
燭火很快亮了起來,原來是地上爬了幾隻黑油油的碩大地鼠,一見燈火,立刻四下逃竄,有一隻正往林嬌的方向去。楊敬軒眼疾手快將那隻地鼠一腳踢飛,正要再安慰她幾句,耳邊忽然又傳來一陣吱吱的聲音,皺了下眉。
林嬌也看到了,駭得睜大了眼睛。就一眨眼的功夫,土地神像後的角落裡竟湧進來許多濕漉漉的地鼠,旁若無人,數量越來越多,一轉眼竟爬滿了半個地面,吱吱聲不絕於耳,眼前到處是蠕動著的黑色毛團。
一隻老鼠,林嬌其實也不算很怕。但這麼多老鼠在腳邊擠來擠去,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對著楊敬軒大叫救命。楊敬軒彎腰將她一把抱了起來,林嬌立刻緊緊摟住他脖子不放。

第二十六章
地鼠越來越多,從門口蜂擁而至,在狹小的土地廟裡交疊著相互擠壓踩踏。
「快出去,我不要待這裡!」
林嬌吊在楊敬軒身上驚恐大叫。楊敬軒踢開了爬上他腿的幾隻,踩著吱吱慘叫的地鼠飛奔至廟口,林嬌看一眼,更是頭皮發麻。見月光下露出水面的小土坡上,密密麻麻竟也到處是地鼠,更多的地鼠還在從水裡不停地湧上來,一層層交疊扭滾,這景象,簡直可怖至極。
楊敬軒低頭對著林嬌苦笑道:「外面也都滿了。」回頭看了下供案,驅開鼠團到了近前,一把掃掉上面的供物和已經爬上去的老鼠,對著土地說了聲「土地公見諒則個」,縱身便躍了上去,操起一柄空燭臺,驅趕著仍不住往上爬的地鼠。
林嬌看著他左右揮動燭臺驅趕往上爬的地鼠,一隻只在吱吱聲中被甩出去,又快又準,絕無一隻漏網之鼠靠近自己,看了片刻,恐懼之感慢慢消去,趕緊也握了一柄燭臺與他一道驅趕,漸漸地,大約是不再有新的數量加入,鼠群終於有些安靜下來,往供桌上爬的也少了。
「交給我吧,你一定累了。要是睡得著,睡一覺就是,天亮就好。」
楊敬軒對著林嬌說道。
林嬌歎了口氣:「我是很累,卻不想睡。咱們說下話吧,這樣天也亮得快。」
楊敬軒看著她微微一笑。
這個男人笑起來真的挺好看的,比沉著張臉時順眼許多。林嬌受了鼓舞,立刻興致勃勃地開始了八卦之旅:「我聽說你以前去打仗,跟我說說你打仗的事兒吧。」
林嬌剛問完話就後悔了。他臉上的笑轉眼就不見了,說:「不說這個好嗎?」
林嬌本是想讓他從往事說起,然後再慢慢把話題轉到他現在幹的事兒,儘量打聽些消息。現在見他不願提及往事的模樣,立刻笑道:「行。那還是換你來起個頭吧。」
楊敬軒看她一眼,見她上了供桌後,雖然沒再吊著自己脖子,只一直都是緊緊靠著他坐的。這樣的情境之下,他不覺得不妥,反而心中很是熨帖,更不想推開她保持距離。聽她改口,想了下便問道:「我聽說是你婆婆托夢,你才去通知大家的?」
林嬌一怔,迅速看他一眼,見他盯著自己,目光裡帶了種奇怪的意味,立刻笑道:「是啊。要不然呢?你這樣看我什麼意思,難道你不信鬼神?」
楊敬軒笑了下,說:「鬼神之道,敬而遠之便是。你既然這樣說,想必便是真的了。」
現在輪到林嬌不願說這個話題了,趕緊扯開道:「春杏怎麼辦?你回去了悄悄放她走行不行?」
楊敬軒注視著她,不置可否,忽然問道:「你為什麼要冒這麼大的險回去救她?」
林嬌說:「我跟她關係好啊。以前同村,現在也同村,還同是沒了男人的,就沖著這個,你說我怎麼忍心看她就這樣被活活淹死?」
楊敬軒見她神情懇切,微微動容,凝視她片刻,終於歎道:「你有這樣的心腸,我很敬重。只是這樣的舉動,終究太過莽撞。幸而……」
他腦後仿佛長了眼,頭也沒回,掃去一隻爬上來的地鼠,閉口不再說話。
林嬌見他果然信了自己,瞧著還很感動的模樣,壓下心裡的罪過感,反問道:「那你呢?你怎麼會來救我們的?」
楊敬軒一怔。
他在外逢了這樣的暴雨,中途折回城中之後,想起桃花村地勢低窪,不放心便連夜趕了過來。到時卻見半月坡上滿是躲難的村人,而下面的村子已經成了澤國。問了幾句曉得是林嬌放出的消息,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又聽人七嘴八舌說她隻身往村裡去,離開前還罵了楊太公兒子媳婦幾句,瞧著是要去找因了通姦被關在祠堂的春杏,心便立刻吊了起來,遍尋船隻之時,聽到一住在村口的村人說自家有只舢板,農閒時抬了放到河裡捕魚摸蝦,平日怕被人偷,覆在屋後用麻繩吊在牛棚頂上,說不定還在,立刻便下水憑記憶找了過去,果然在附近見到那舢板被卡在兩棵樹之間,翻過來撈了根隨處可見的竹竿駕著往祠堂而去。
他很慶倖自己來得還算及時,接了眼前這女人,此刻還能與她一道相靠坐在這土地廟中,要是再遲一些……
「為什麼來救我啊?咱們可沒什麼大交情,我雖然叫你一聲叔,可也是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叔……」
林嬌見他不答,偏要催著問,就是想看他窘迫的樣子。果然見他躲著自己的目光,含含糊糊不願開口。心中大快,嘴上卻還不饒。正逼問著,眼前忽然一黑,香燭頭燃盡,塌陷了下去。下面的地鼠再次騷動起,林嬌聽到桌腳邊又一陣窸窸窣窣,仿佛又有老鼠要爬上來。黑燈瞎火的她可沒本事趕,嚇得又朝楊敬軒擠了過去。
楊敬軒感覺到身邊這女人似乎恨不得整個人鑽到自己懷裡的樣子,柔軟的身子緊緊貼著自己,心裡忽然湧出一陣細小的甜蜜,並沒躲開她的依偎,反而柔聲安慰道:「別怕,現在看不見,但我能聽。不會讓它們上來的。」
他確實沒說大話。爬了上來的地鼠沒一隻能靠近林嬌,全部被掃了下去。片刻過後,地鼠群終於再次安靜了下來。
林嬌長長籲了口氣,轉了下頭,嘴唇卻擦過了什麼,微微刺痛,還有些麻癢。一愣,已經明白了過來,應該是不小心擦過他臉頰了。剛才那刺痛麻癢的感覺,應該是被他臉上冒出的鬍茬刮擦所致。
黑暗之中,林嬌覺察到身畔這男人的呼吸變得粗重不勻起來,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妥,趕緊往邊上挪開了些。
土地廟裡再沒人開口說話,只剩兩人的呼吸之聲和地鼠因了相互踐踏偶爾發出的撕咬聲。
林嬌偷偷側頭看去,模模糊糊地看到身側這男人的輪廓,現在一動不動如同塑像,和後面的那尊土地公有得一拼。
她忽然想起件事,現在這樣的機會不說,以後真就開不了口了,便輕聲說:「有個事我想跟你說下。就上次我跟你借錢那會兒,你在坡上不是看到我跟石青山了嗎?你別誤會,我跟他真的不是你想的那麼一回事兒。我就把他當兄弟看的……」
林嬌說完了,感覺到他還是紋絲不動,忽然生出了一絲被挫敗的沮喪,歎了口氣說:「你不信就算了。反正我跟他沒事,就這樣。」
片刻後,忽然身上一暖,肩上已經被披上了一件衣服,感覺到他似乎背過了身去,說:「我衣服乾了,你換下身上的濕衣服穿我的。天亮還有一兩個時辰,你躺下睡一會兒吧。不用怕地鼠上來,我幫你守著。」
林嬌摸了下肩上那件還帶著他體溫的衣服,默默換下自己外衣,摸索著弓了身子,慢慢躺在了狹長的供桌之上,居然真就睡了過去,等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廟頂那被煙火熏得漆黑的頂,茫然了片刻,忽然想起來昨夜發生的事,爬了起來看地上,昨夜那擠堆的地鼠已經不見,楊敬軒也不見了,身邊只剩土地公看著自己慈眉善目地在笑,急忙喊了一聲,立刻就聽見男人的聲音:「我在看附近有沒經過的船!」
林嬌哦了一聲,低頭見供桌一角疊著自己昨晚脫下的衣服,摸著已經乾了,這才想起自己身上還穿著他的衣服,趕緊脫了換回來,又朝外面叫道:「我衣服換好了!」
楊敬軒很快赤著上身出現。鄉下男人天熱在田間勞作時,打赤膊是常事,本也不算什麼。林嬌見他卻似乎有些不自然,飛快穿回了衣服,說了聲「你在這裡等著,有老鼠再叫我」便出去了。
林嬌的腿不能走路,且傷處看起來比昨夜腫了不少,自然不會逞強走路。無聊地透過廟門看向外面,見土坡上老鼠還在竄來竄去,廟裡卻不大見。大約是地鼠也不喜裡頭的經年煙火繚燒味,天亮了便紛紛出去。就這樣一直等到將近中午,忽然聽見楊敬軒長嘯出聲:「船家——」
林嬌精神一振,趕緊坐起來翹首等待,果然沒一會兒,就見他大步進來,抱了自己便往外去。
水邊停了一艘小船,裡面坐著七八個狼狽不堪的人,船夫竟是縣衙裡的劉大同。
林嬌在船上之人的注目中被楊敬軒抱上了船放下坐定,聽他和劉大同說話,才曉得昨夜這一場大水淹了清河縣下雁來陂附近的十幾個村莊。桃花村和附近幾個村落因地勢最低,受災最重,餘下地方水淹得深淺不一。即將收成的夏麥泡湯已是可見,比起收成更壞的消息就是人畜傷亡。
「楊大人,咱們兄弟一大早都被李大人派了過來調船救人。我一路過來時,碰見另個兄弟,說除了你們村還好,有幾個地兒……時不時就撞見浮屍……」
劉大同面有不忍之色,同船的幾個獲救者中,有人已經伏地痛哭不已。
林嬌見楊敬軒臉色沉重,看了下四周,也是暗暗歎了口氣。
船一路過去,沿途又救了幾個人後,終於順流靠在了黃塘村的一個高地上。林嬌見楊敬軒對著劉大同低聲叮囑了幾句,劉大同看向自己連連點頭便上岸離去,沒一會兒竟趕來了輛牛車,楊敬軒俯身將她抱了起來放在車上,說:「劉大哥送你進城去看郎中,你就住我妹子家裡。我得空了就去瞧你。」說完轉身便走。
林嬌哎了一聲,急忙說:「阿武!你看見阿武跟他說下,我怕他擔心!還有你自己要小心!」
楊敬軒停住腳步回頭,見她睜大了眼望著自己,目光微微下移,一下落在她還微張的唇上,立刻想起昨夜她為避鼠躲於自己懷中時,就是這唇瓣無意刷過了自己的臉,到現在仿佛還能感覺到那種奇異而陌生的溫軟。壓下胸腔中慢慢鼓脹起來的潮湧,用力捏了下拳,朝她點頭。

第二十七章
林嬌坐牛車被劉大同送進縣城,見路上經過的村莊也有水淹,卻沒坡那邊淹得厲害,到縣城時,水也就沒過腳脖,深的不過到大腿處。看了個專治跌打的郎中,傷腿重新被處理一番,開了幾服藥,說休養個十來天就會痊癒。
劉大同照著楊敬軒的話又將林嬌送到了楊氏那裡。她家也進了水,正在收拾著院子,聽明來意,急忙將林嬌接了進去,沒一會兒便安頓好了。
林嬌在楊氏家裡住下來,被伺候得無微不至,兩個小娃娃有事沒事便來找她玩。楊氏的男人名叫孫平傑,她也見過一回,精明裡透出了絲書捲氣,人也很好。以前是跟了當私塾先生的爹念書的,後來考了幾次沒中,他也不是一味酸腐的人,便歇了心思乾脆帶著楊氏搬到了縣城裡做生意,把山中收來的貨販給經過的馬幫騾隊,幾年下來,家道漸漸殷實,一直至今。
縣城裡的水兩三天後便退盡了。這樣白吃白喝還要人伺候,林嬌自己也不好意思起來,而且記掛家裡,過了幾天能慢慢走路了,便說要告辭離去,楊氏挽留道:「我哥哥昨天來過,說村裡水剛退去,還亂得很。再說你腿還沒全好,再多住幾天。」
林嬌一怔。她落腳到楊氏這裡的第二天,便聽大毛說舅舅來了,只很快便又走了,二人自然沒碰面。沒想到昨天他又來過,只不過若非楊氏這樣提了一句,自己還是壓根也不知道。
林嬌經不住楊氏挽留又多住了兩天,到大水後的第七天,因她的堅持,楊氏只好叫自家男人在挽了車送她回去。到了半月坡看下去,滿目的破敗瘡痍景象。不少房屋塌牆斷壁,村道上堆滿沉積的黃泥,到處是大水沖刷過後留下的痕跡。田地裡的水已褪去,路面也基本乾了,原本正當熟的麥子卻因了連日泡水爛根,大片癱伏在地掉穗爛葉,農人躬身在田地裡收拾殘局,只希望還能儘量挽回些收成。
孫平傑將林嬌送到,水也沒喝一口就匆匆離去。能武正坐在院子裡的石磨上默默編著個雞籠,邊上兩隻小母雞有一下沒一下地啄著地兒。聽到外面響動和林嬌的聲音,驚喜抬頭,一下便衝到了林嬌面前:「嫂子,真的是你回來了?你沒事吧?」
林嬌怕他摔倒,急忙扶住。見他一張小臉上滿是興奮和關切,心裡湧過一陣暖意,應了聲是,扶著能武進了院。見雞窩沒了,牆頭上留著一道高過她頂的水線痕跡,地上卻乾乾淨淨不見黃泥,一面院牆明顯是新築的,便問了一句。
能武說:「我前幾日都住在石家嬸子那裡的,青山哥也回來住了一天,就被嬸子催著回了書院。我剛昨天回家。咱家的院牆塌了,是敬軒叔幫著修好的,咱家的糧被水沖沒了,也是敬軒叔拿了袋糧過來,和嫂子你的錢罐子放一處,就在屋裡。」
林嬌哦了一聲,想了下,問道:「他還在村裡嗎?」
能武點頭說:「在。縣衙裡前幾天就派了郎中下來,在敬軒叔家的院裡熬藥,怕傳瘟病,叫大家每天早晚必須都要過去喝一碗。說是李大人的意思,誰不去就要打板子。」
大水過後須防瘟疫,古代醫書中早有記載,只是官府少有真正上心去做而已。林嬌沒想到這裡竟早有準備了。看來那位姓李的縣官倒確實是個有見識的人物,傳言說他從前做過朝中大官什麼的,可能並非虛言,只是不知道怎麼回事兒給禿擼到這地方來當個七品縣令了。
「阿武,到喝藥的時候,扶我一塊去!」
林嬌慢悠悠地說。
* * *
到了傍晚,林嬌拿了自家的一個碗,被能武扶著朝村北熬藥的楊敬軒家慢慢走去。路上碰見一些村人,大概也是要去喝藥的。看見林嬌的時候,林嬌明顯感覺到他們的態度和以前迥然不同,有幾個女人甚至還跟她打了招呼。
路過楊太公宅子前時,見大門緊閉掛著挽幛,原來的兩個石獅子只剩一個,被水沖得歪在地上也沒人去扶正,邊上冷冷清清的,路過的人不是斜眼就是狠狠吐一口吐沫,林嬌不解,問了聲能武,才知道原來楊太公在前幾年收管公田糧倉的時候,每畝暗中抽了三成偷偷歸己,年年如此。如今他家糧倉被一場大水夷為平地,公倉檢點存糧的時候,事情又被捅了出來,連喪事也不敢開了大門辦。
快到村北那座大房子前,老遠就聞到了一股沖天的藥味兒,走得近了些,見原來的大門沒了,邊上被水沖垮的一段院牆徹底被鏟平供進出,闊大的院子中間架著兩口大鍋,幾個人正忙著燒火熬藥。林嬌四處張望了下,見楊敬軒被七八個村人圍住,不知道在說什麼事情,遠遠望去神色有些凝重。他並未注意到林嬌,林嬌卻盯了他好幾眼。大約這些天一直疲於奔命,人瞧著仿似黑瘦了些。
來了的村人很快便依次排隊到大鐵鍋前領藥汁喝,輪到林嬌和能武時,後頭石寡婦發現了她,立刻扒開人群擠了過來大聲嚷道:「阿嬌,你什麼時候回來了?說你腿傷了?那還自己跑來幹什麼?跟我說一聲我幫你送去就是!」
石寡婦嗓門很大,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很快有個平日和石寡婦關係不錯的女人接道:「別說阿嬌了,就是嫂子你也不用來的。這水是退了,可裡裡外外的事兒更多。要不是你兩個,咱們現在也不知成啥樣了。明天我給你倆把藥汁帶去就是!」眾人紛紛點頭附和,石寡婦神色愉快,卻謙虛擺手道:「哪裡哪裡,都鄉里鄉親的,哪能見死不救。應該的,應該的。」
林嬌沒注意石寡婦和別人說話,眼睛只望向不遠處的楊敬軒。見他果然側頭,一眼看到了自己,目光中難掩訝色,心中忽然小小地自得,朝他抿嘴微微一笑,接過藥碗遞給能武,便到邊上想等藥汁稍涼再喝。
過來喝藥的村人越來越多,楊敬軒身邊也一直有人。林嬌見他時不時地在與人說話的間隙裡朝自己這裡看一眼,但每次與她目光相遇,卻又匆匆轉開。想起他前幾天明明去過兩趟他妹子家,對自己卻是避而不見,剛才朝他笑的時候他也沒什麼反應,心裡忽然有點小小的不痛快。藥喝完了也不走,看見角落裡有張空凳子在,乾脆扶了能武一道過去坐下。什麼事兒也不幹,就盯著他看。
楊敬軒早看見她端端正正坐在牆角邊繃著張臉盯自己,他走到哪她就盯到哪。一開始還沒什麼,漸漸地渾身不自在起來,跟人說話時幾次差點都錯了話頭,弄得對面的老者以為他是連日奔忙過於疲勞才精神恍惚,說:「大河,事情既然商量得差不多了,明天宣也不遲。你先去歇會也好。你也不是鐵打的,這幾天夠累了。」
楊敬軒忙收回與林嬌對視的視線,說:「我不累。村人口糧的事要緊。剛就好幾個人過來問了,早點說了好,免得人心惶惶。」
三叔與邊上幾個族人對視一眼,便轉身朝村人們大聲說道:「我瞧大傢伙人來了不少,擇日不如撞日。就趁這點兒把大傢伙關心的事說道說道。沒來的人都去叫下。阿旺,去敲鑼!」
「三叔,鑼柄兒被水沖跑了,就剩個光腚鑼,怎麼敲?」
阿旺實心眼,老老實實地問,被三叔罵了一句:「你不會拿根木條樹枝的用布裹下?」
阿旺哎了一聲,急忙跑掉。沒一會兒,噹噹的鑼聲便響了起來。三叔見人差不多齊了,叫人都安靜下來,說:「大家,今把人都聚齊了,是有重要的事兒要說。老天爺不開眼,趕在這時候來了場大災,咱們夏糧是保不住了,好在老祖宗有遠見,把咱村的公田糧倉築在坡地上了,僥倖逃過一劫。公糧備著就是以防萬一,如今不得已,只好開倉放糧,每家按人頭發放。男口一人四鬥,女口減半……」
見下面村人紛紛議論,又說,「我曉得你們的意思,是嫌不夠,怕挨不到下個收成。只是如今也沒辦法,統共就那麼點公糧,大傢伙勒緊肚皮湊合下,趁早補種田地才是正事!」
三叔話說完,下面的村人便戳著楊太公家的方向罵聲一片,罵完了又無奈歎氣。
三叔等嘈雜聲靜了些,又說:「這回水災,咱們村雖也有人不幸遇難,只也算祖宗保佑,比起別村那不知道要好多少。如今粗粗統算了下,死了十五口人,都上報給官府了。除了黃二皮有個娃丟下,餘者大多是上了歲數的。縣裡的仵作過來看了屍,說別人都是水淹,只黃二皮後腦勺破了個洞,瞧著像是被人砸的。黃二皮平時偷雞摸狗得罪了不少人,這一時也查不出是誰幹的。我跟大河商量了下,這事先就這麼揭過,如今要緊的是安頓好他丟下的娃,就讓娃的表叔接了去養,田地公糧也都一併帶過去,他表叔也願意了,叫大傢伙知道下。」
林嬌聽到黃二皮竟真淹死了,下意識地便偷看了眼楊敬軒,正巧撞到他視線,總覺得他好像知道些什麼似的,這回輪到她心虛了,趕緊裝作沒事人一樣地扭開了頭去。
三叔又講了下過後重建祠堂和明天開始放糧後,事兒就算說完了。見楊敬軒點了下頭,正要宣佈解散,下面忽然有人嚷道:「三叔,楊太公那是天看不過去才收了的,他自個兒倒黴。可咱們村不能沒個帶頭的族長。以前這族長本就該是楊大人當的,如今正是名正言順。咱們都要楊大人當,大家說是不是?」立刻贊同聲一片。
三叔和另幾個人對視一眼,無奈說:「大傢伙的心思就是我們幾個的心思。也跟大河提過這事,只他自個兒就是不肯鬆口應下,這才沒奈何的。」
村人聽聞,紛紛朝楊敬軒蜂擁圍了過去勸說不已。林嬌忍不住也扶著能武站了起來,踮著腳尖望向人堆裡的楊敬軒,見他沉吟片刻,忽然朝自己這裡看了過來,心微微一跳,卻沒避開視線。
楊敬軒望了林嬌一眼,見她盯著自己,眼睛一眨不眨,猶豫片刻,終於說道:「承大家的情。大家既然看得起我,這樣困難時刻,我自然不敢推脫,願意暫時代領這位子,日後有合適之人,我再讓位退賢。」
村人紛紛歡呼鼓掌,林嬌見大勢已定,心裡也不知道是什麼感覺,微微籲了口氣,也不想再留下來了,正想和能武一道離開,又見春杏的婆婆從後面擠了上來到楊敬軒面前說:「楊兄弟,你當了族長正好,正有個事要你做主。我那個傷風敗德的兒媳婦,本來是要沉塘的,如今卻還好好地躲屋子裡一個人把門閉死,我拍爛了手也拍不開門。趕緊照了先前的定議把她辦了,要不然我楊家的祖宗臉面都沒地方放!」
四周一下都安靜了下來,林嬌也停住了腳步。
楊敬軒說:「既然大家叫我主事,我便說下我的意思。不止是我的意思,也是縣裡李大人的意思。你兒媳婦的事兒,確實犯了族規。只是現在剛逢大災,再興師動眾把個女人沉塘,有不合時宜之嫌,這是一;失夫女子矢志不嫁為夫守節,應全然出於本心。朝廷為這樣的女子頒建牌坊,本意也是肯定她們的貞潔品性,而不是強迫天下所有女子效仿,這是二。你兒媳婦既然無心守節,出具休書准其另嫁就是。只是她不該未出門先犯通姦,按我大夏律例,等生下孩子後廷杖二十以儆效尤。」
楊老婆子不滿道:「楊兄弟,這就不對了。這不是白白便宜了那姦夫淫婦?族規明寫著呢,要沉塘的,這樣亂了規矩人心不服。且我就這麼放了她,家裡豈不是白白損了個勞力?」
楊敬軒微微一笑,說:「當年族規這樣定下,並不是要斷送人命,而是令行禁止。你兒媳婦雖錯在先,只她今日得此結果,也算警醒後來之人了。我問過你兒媳的意思,不妨折中一下。你休了你兒媳,她願給你十兩銀子作日後的奉養,你可接受?」
楊老婆子還在低頭尋思,她身後的另個兒媳便急忙推她,高聲說:「楊大人說得極對,弄出人命也不吉利。」
楊老婆子終是抵不住那十兩銀子,頓腳道:「那我老婆子就當積了趟陰德,饒了這賤婦。只是話先說清,錢沒到手,我絕不會放人!」
楊敬軒說:「依你。」
眾鄉人見事情這樣解決了,紛紛議論。林嬌也鬆了口氣,春杏算是徹底保住了。這十兩銀子,估計那個羅虎也是願意出的。
現在是真沒事了。林嬌最後看了一眼楊敬軒,見他身邊還是圍了人,便扭頭扶著能武離開,沒走兩步,聽見身邊一個婦人對著另個說道:「我聽說三叔婆正張羅著給楊大人說個媳婦兒,就是她自個兒外甥女的女兒。水靈勁兒就別提了,光那一手針線活,十里八鄉就沒人比得上。前些時候三叔破還特意進城去找過楊大人他妹子說這事,他妹子高興得跟啥似的,說只管張羅呢……」
* * *
林嬌中途特意拐到自家的那幾畝田邊,見原本正該吸引勞力的田地裡冷冷清清,只剩一片夕陽照著滿地倒下腐爛的麥穗。揪了幾穗下來一捏,原本飽滿硬實的麥粒現在軟塌塌地陷了進去,心中不禁惆悵。
夏收泡湯了。現在她就指望著羅虎那的橫財了。估摸著他應該也快要回,她已經打定主意,過幾天腿腳再利索些就隔天進城去等人。
「阿武,我抓了幾條魚,要不要去餵下馬。」
身後忽然有人說話,林嬌回頭,見是楊敬軒牽了馬立在哪裡。
能武對這能吃魚的馬是聞名已久,聽出是楊敬軒的聲音,立刻高高興興地應了下來。楊敬軒把他帶到悠然站在小路上的草炮身邊,教他用魚餵馬,見他很快上手,拍了下老馬的頭,便朝林嬌走了過去。
林嬌站在田壟上,見他背對夕陽朝自己走來,忽然感到微微緊張,等他到了跟前幾步之外剛站定,便皮笑肉不笑地說:「恭喜你成族長啦,以後可別忘了多關照下阿武。」
楊敬軒第一眼見她對著自己在笑,再一眼又覺得有點不對勁,仿佛帶了點不痛快。想不出她為什麼不痛快,回頭看了下正摸著草炮耳朵的能武,終於問道:「你的腿不是還沒好嗎?為什麼不多歇幾天?」
林嬌笑著說:「我腿又沒斷,已經差不多好了。謝謝姑,她人可真好。」
楊敬軒哦一聲,沉默了。
他剛開始乍看到過來領藥的林嬌時,覺得有很多話想說,現在撇開了人終於在這裡找到她,看著對面夕陽裡站著的這個笑得如花的女人,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頓了片刻,說:「天快黑了,你們早點回去吧。」
林嬌嗯了一聲,叫了能武過來,朝楊敬軒點了下頭,便轉身慢慢回去。
* * *
再過幾天,林嬌聽到了個消息,就在昨晚,春杏她娘家人過來了,給了婆家十兩銀子,趁夜就把人帶走了。這消息對旁人來說不過是多了段閒談的話資,對林嬌來說卻不啻是個天大的好消息——春杏的娘家也很窮,而且同樣受了水災,現在無論如何也拿不出十兩銀子去換女兒,唯一的可能性就是羅虎回來了,錢是他出的!
第二天一大早,林嬌就搭了輛進城的牛車趕到了城隍。

第二十八章
中午還沒到林嬌就到了城隍,一開始在熙攘人群中並沒見到黑子。不死心在附近又轉了一大圈繞回來時,終於看到黑子扛著糖葫蘆慢悠悠地晃了過來,大喜過望,裝作買糖葫蘆的樣子朝他走了過去。
黑子看到林嬌,露出驚訝之色,等她到了自己跟前,笑嘻嘻壓低了聲說:「姐,你也太厲害了吧,咱們昨半夜剛回,您一大早居然就在這候著了?我出來是為了眼觀八方耳聽六路,您別說您這些天別事不幹就惦記著您的那點本錢天天在這兒瞎轉悠?」
林嬌一怔,頓時覺得不對。這些人要是昨晚才回的話,羅虎怎麼也不可能這麼快得知消息叫春杏娘家人把她接走。難道……
林嬌腦海裡忽然蹦出個想法。只是現在她更關心的是自己那十兩的回報,看了下四周見無人注意,急問道:「怎麼樣,這趟生意?」
黑子說:「倒黴,倒黴!路上遇到另一夥同道的,我們把頭本想息事寧人大家各走一條道,井水不犯河水。他們卻黑了心地想吞我們,幹了一場。怕驚動那邊官府,只好匆忙出手,不過只得了這麼點腳利錢……」說著伸出手比劃了下。
林嬌起先聽他說路上出了意外,以為血本無歸,一顆心便不住往下沉,等聽到最後說有腳利錢,還伸出五指翻了兩下,立刻又活絡起來,壓下心中的緊張,問:「十倍?」
黑子搖頭,又翻了下手掌,這才說:「不過才十五!咱們出生入死提著腦袋的,本來還指望有二十呢!被那夥人這麼一觸黴頭,硬是少了五成。你說氣人不氣人!」
一翻十五……十兩就是一百五十兩……
林嬌興奮得差點沒叫出聲,硬是忍了下來。忽然想到了個問題,笑意一下凍結:羅虎會不會賴賬?要是賴賬,她該怎麼對付?
像是猜出了林嬌的心思,黑子忽然嘻嘻一笑,說:「姐你就放心。咱們幹的事雖然見不得人,可說出來的話那是響噹噹的。我出來時虎子哥就吩咐過,叫一見著你就帶你去。」
林嬌這才放心下來,再看了下四周,便遠遠跟著黑子往前次走過的深巷子裡去,隨他進了那扇門,見裡頭是個很普通的院子,榆錢樹下甚至看到兩隻雞,腳脖子上吊著細繩在刨泥地。
「虎子哥在裡頭,你進去吧!」
黑子指了間邊上的廂房。林嬌進去,一眼看到羅虎正坐在炕上,一邊肩膀上綁著繃帶,瞧著是受傷了。
果然是舔著刀頭撈金的人……
林嬌在心裡微微歎了下,正想表示下自己的關切,羅虎抬頭看見她,立刻說道:「妹子你來了?真巧,我正想著找你呢!」
林嬌問了句他的傷,見他不甚在意,擺了下另隻沒受傷的手,急切問道:「我昨夜剛回,知道淹大水的事。阿杏沒事吧?」
他這話出口,林嬌更證實了自己的推斷。春杏娘家人領走春杏這事,十有八九和楊敬軒有關。心中略微想了下,便說道:「阿杏不但沒事,還要恭喜你,你要當爹了!」
羅虎驚訝得整個人從炕上跳了下來,瞪大了眼顫聲道:「你說什麼!那阿杏有沒有出事?」
林嬌笑道:「反正現在沒事了。你聽我慢慢說。」也不客氣坐到了張凳上,便把經過講了一遍。將自己九死一生救人過程藝術誇大,省去最後與楊敬軒獨處土地廟的一段,其餘陳述基本符合事實。
羅虎聽完,整個人已經變了臉色,半晌才籲出一口氣,看著林嬌道:「妹子,這樣說來,你就是阿杏和我孩兒的救命恩人。這樣的大恩,我羅虎沒齒難忘!」
林嬌作出不在意的樣子道:「也不是我一人救的。要是沒楊敬軒出手,春杏現在也不能好生生坐她娘家等你去接。」
羅虎沉默片刻,終於搖頭道:「這樣看來,他人倒是不錯。只可惜我與他黑白兩立。總之他的恩,我往後加倍報你身上便是!」
林嬌心花怒放,面上假意推脫了幾句。
「妹子你等著,我把你當得的利錢拿給你!」
羅虎見林嬌望著自己但笑不語,忽然想了起來,急忙掀開簾子出去。林嬌等了許久,正有些不耐煩,忽見羅虎又進來了,笑道:「妹子,我大哥聽說了你,叫我帶你過去見個面,你的利錢也由我大哥親自給你。」見林嬌驚疑不定,忙又解釋,「妹子你放心,我大哥只是佩服你的膽色,想見下你而已,別無他意。」
瞧著是由不得自己了,何況錢還沒到手。林嬌無奈,只好跟著羅虎出了廂屋到另間房,剛坐下來就聽見外面響起一陣紛遝腳步聲,說泰然自若那是不可能的,定了下心神扭頭望去,見打頭進來個一臉絡腮胡的漢子,三十多歲,看著很是粗豪,和自己想像中的樣子正差不多。
「大哥,她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妹子。」
羅虎把旁人攔在了外,關上門笑道。
林嬌見那大漢立著,目光炯炯地打量自己,壓下心中的不安,慢慢站了起來,朝他點了下頭。
「麼老子的,姓楊的小子豔福倒是不淺。弄個女人在身邊雖然被算計,只長得夠水靈,也不算虧了!」
林嬌見那大漢目光從頭到腳掃過自己兩遍,扭頭對著羅虎旁若無人地拿自己開涮,便有些不爽。而且不知道為什麼,聽他用這樣的口氣說楊敬軒,更是不爽,先前的那絲不安一下便消失了,睨一眼哼道:「我什麼時候跟你說我是他的女人了?」
那漢子一愣,再次看了林嬌一眼,又扭頭對羅虎說:「咋回事?不是你說的?」
羅虎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趕緊朝林嬌拋了個眼色,林嬌只當沒看見,站著不動,也不開口。
「喂,你到底是不是楊敬軒的女人?」
漢子忍不住,終於向林嬌發問。
林嬌看他一眼,說:「不是。」見羅虎一臉茫然,接著說:「羅大哥,我第一回跟你那麼說,確實是騙了你,就是想入你的夥……」
羅虎又驚又怒,還沒等他開口,林嬌又搶著說道:「我雖然騙你說我是他女人,但我能從他那打探到消息,這卻千真萬確。他是我族叔,對我很關照,根本不會想到我背著他認識你們,所以對我完全沒有防備。我能為你們探聽消息,這才是最重要的。」頓了下,又加了一句,「就拿這次阿杏的事來說,他肯出手幫她,還給她墊了十兩銀子,就是因為我在旁一直勸說。」
羅虎臉色漸漸緩了下來,只還有點難看。邊上那大漢卻仔細看了林嬌幾眼,忽然爆出了聲大笑:「有意思!有意思!我何大刀混了這麼些年,風塵女人良家女人都見過,像你這樣的倒第一回見。有膽色,夠義氣,還知道怎麼唬人怎麼賺錢,有意思啊,對我的味兒!阿虎,吃一塹長一智,以後可千萬不要再被漂亮女人騙了!」
羅虎面有慚色,看了林嬌一眼,大約想起她救了自己女人的事,低頭不語。
「你叫春嬌是吧?春嬌妹子,我何大刀人粗,從前也幹過被人戳著脊樑骨罵十八代祖宗的活。只我向來取財不害命,這才不容於人。後來這地界被姓楊的掃過一遍,不好混了,這才借了從前在道上積下的路數改行。剛才聽了阿虎的話,便想見下姓楊的女人到底是咋樣的,怎麼敢背後算計自個男人。沒想到卻是這樣。無妨無妨,你說得也是。往後只要你能真心實意替咱們做事,我絕不會虧待了你!」
林嬌暗中籲了口氣。
剛才一時不忿說了實情,只是不想聽到這人對楊敬軒說那些不敬之語。話剛出口,其實立馬就後悔了。反正做人就是這麼回事,不是你在背後說人,就是在背後你被人說。楊敬軒被仇人在背後損幾句也不會掉汗毛,倒是自己,一時嘴快替他正名的後果可能就是倒黴。不止倒黴,還是倒大黴。沒想到最後這個叫何大刀竟會被自己說動……
別管他幹什麼的,反正目前看起來,這個人好像還湊合過得去。
「何當家,你放心。承你看得起我,以後我一定竭盡所能!」
林嬌這個態度表得是真心實意沒有一點假。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看在以後財路的份上,她也一定會賣力的。
何大刀眉頭一皺:「別當家的當家的,聽著見外。你跟他們一樣叫我聲大哥就行!」
「何大哥!」
林嬌趕緊叫了一聲。
何大刀仿似頗受用,點了下頭,從羅虎手上接了張紙,說:「春嬌妹子,這是縣城裡大公銀樓出的銀票,一百五十兩,是你上回那十兩銀子的利錢,拿去就能兌錢。我這兄弟感激你救了他女人和娃,說由他代你出下回的本錢五十兩。這一百五十兩你拿去吧。」
林嬌心怦怦直跳,接過那張蓋著鮮紅銀樓印章的銀票,朝何大刀和羅虎道謝。何大刀又問了些楊敬軒的近況,林嬌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何大刀最後若有所思道:「我前些時候曾想離了這地界。只這是我多年經營出來的老地盤,一來這樣走了終歸不甘心,二來乍去別的地頭,怕又要一場爭鬥,這才拖了下來。如今姓楊的既然當了族長,那個縣官又想著水利之事,我也只暗中做這買賣,這樣看來,倒也暫時無憂。也罷,妹子你往後再多留心,有新消息再通知我。幫了我就是開你自個兒的財路。」
林嬌連連點頭,見無事了便告辭。何大刀看她一眼,叫黑子再送她出來。
* * *
林嬌和黑子分開後,便揣緊銀票立刻往大公銀樓去。統共一百五十兩,全領出來有十五斤,目標太大也重,所以她只兌了二十兩,十兩整錠銀的,準備還給楊敬軒,另外十兩是散銀。揣好了銀子和重換的銀票,走出銀樓時,整個人連踩地的感覺都美妙了許多。
林嬌出了銀樓後,徑直去從前那家峰林醫館。徐順聽說有錢治病了,十分殷勤。約好明天帶能武過來初診,離開醫館後,林嬌又到了縣城裡那家最有名的鋪子買了曾應許下的給大毛二毛的好吃的和好玩的,又去打了兩斤肉,備了另些禮往楊氏家而去。
前些天一直在她家白吃白住,不還這個人情,心裡總覺得有個疙瘩。到了楊氏的家,大毛二毛聽見她聲音飛奔而出,竟見盼望已久的禮物到了,高興得摟住林嬌脖子一口一個「姐」,楊氏聞聲出來見林嬌大包小包的,埋怨費錢多事。兩人推讓一番,最後拉了林嬌的手說:「阿嬌你來得正好。今兒我家正好來了客人留吃飯,你也一道。」
林嬌推不過楊氏被拉了進去,驚訝地發現桌邊坐著的客人竟是三叔婆,邊上還有個十六七歲的年輕姑娘,皮膚微黑,杏核般圓溜溜的眼,頗有點嬌俏的韻味,一怔之下,便明白了過來,這姑娘大概就是三叔婆那侄女的女兒了。
林嬌本來是想再去買點好吃的趕緊回村讓能武也高興下的,現在看見同樣驚訝的三叔婆,一下就改了主意,朝她打了招呼,坐了過去。
三叔婆對於林嬌出現在這裡萬分不解,不顧林嬌在場就問楊氏。聽楊氏說是她前回救了春杏受傷,被送進城治腿,為便利在她家住過幾天。便哦了一聲,狐疑地看了笑吟吟望過來的林嬌一眼。
「姨奶奶,剛你們說的她救的那人,就是你們村那個偷了野漢子懷了……野種的寡婦?」
楊氏出去上菜,一直在邊上低頭羞答答的那姑娘忽然抬起了頭盯著林嬌發問,說到「野種」這兩個字的時候,頓了一下,仿佛是用很大勇氣才說出口。
三叔婆是啊一聲,又說:「說起來她倆都是寡婦,一時同情也是難免。只這種事,像你一個姑娘家還是少說的為好,免得學了個不好。」
那姑娘飛快地看了林嬌一眼便挪開了視線去,小聲道:「姨奶奶,我知道了。是敬軒哥人好,這才放過那寡婦的。」
林嬌見她說話間,把身子微微往邊上挪了點去,仿佛怕沾了自己的寡婦氣兒,便笑道:「三叔婆,你外甥孫女好乖巧,叫啥名啊?」
三叔婆警惕地看她一眼,說:「阿水。」
「阿水姑娘這麼乖巧伶俐,我聽說針線活也是頂好的,這面相一看又是大福人,我最近運道不好,跟她多親近親近,好去去我的黴氣。」
林嬌一邊說,一邊往阿水邊上靠去。她進一寸,阿水便往邊上挪一寸,最後挪得只剩坐個屁股尖了,面上剛現出一絲惱意,見楊氏正端了菜進來,急忙轉為笑臉,坐著一動不動,對面的三叔婆礙於楊氏在場,也不好多說什麼,只是不滿地盯了林嬌幾眼。
林嬌陪著身側如坐針氈的阿水親密地吃完了飯,見她婆孫倆還不走,自己先便告辭離去。被楊氏送出來後,一路往桃花村去,越想越是不快,連剛發了筆小橫財的快活都壓不住這種不快。
有這樣一個小姑娘,她年輕貌美,純潔無瑕,賢良淑德,且從她吃飯時每次提到「敬軒哥」時眼睛裡便會冒粉紅桃心還可以看出來,她對那男人是死心塌地忠肝赤膽,而且楊氏瞧著對她也挺好的。綜合以上所述,像楊敬軒這樣的單身漢,他如果要娶妻了,這阿水自然是不二人選。
以前不知道有阿水這姑娘也就罷了,現在忽然冒出來,林嬌心中一時警鈴大作。她先前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就曾算計過把楊敬軒給拿下,後來因為有了財路,也就把那念頭給擱下來了。但現在,這念頭再次冒了出來——不過不是自己現在就立刻要嫁給他,而是他現在就是不能娶老婆。若要問為什麼,她也不好說。她從沒想過當個好人,更不會衷心去祝福楊敬軒能娶到個賢內助,雖然從各方面來說,他娶那個阿水一定會很幸福,但她就是不想。
她剩著,他自然也休想抱老婆。別的不說,自己這身體是春嬌的,春嬌肯定還是黃花大閨女。她一個黃花大閨女被他抱啊摸過的,現在無論如何不能就這麼偉大地成全了他。
她是在為春嬌的身子討公道而已,最後,林嬌無不惡意地這樣想道,立刻覺得理直氣壯而且毫無愧疚。

第二十九章
林嬌拎了稻草拴的肉條回家,燒了一大鍋的紅燒肉。也不知道是自己手藝真進步了,還是太久沒嘗肉味,鍋蓋還沒掀開,鍋子裡飄出的那消魂肉香就叫她差點沒滴口水。阿武知道晚上吃肉,又聽說明天就要進城去看眼睛,一開始高興得只會傻笑,但很快就不放心地問道:「嫂子,咱們家哪來的錢?」
林嬌笑著說:「前次敬軒叔不是給了你十兩銀子看眼睛?那時候你就叫我還。我其實沒還,拿去和人合夥做了個小生意。現在賺了點錢。以後只要咱家老祖宗保佑,錢還會繼續賺。你放心地去看眼睛,嫂子還打算往後搬到縣城裡去住呢。」
說著把裝上了盤的紅燒肉往他面前一推,夾了塊肉放進他嘴裡,說:「放心吃。往後嫂子要讓咱家頓頓有肉吃,吃得叫你聞到肉味就想吐!」
林嬌說完,自己趕緊也吃了一塊。鮮美的滋味瞬間融化在舌尖,幾乎是囫圇地吞了下去。一抬頭看見能武不動,眼睛卻又紅了,趕緊問道:「你怎麼了?肉不好吃?」
能武擦了下眼睛,說:「好吃。謝謝嫂子!」說完低頭大吃。
林嬌知道能武一向懂事,見他吃得香,自己也開心,兩人就著許久沒吃的乾白飯,一下把一盤肉掃了個底朝天,最後連湯汁都拌了飯。林嬌收拾了碗筷,吩咐能武不要告訴別人自己做生意的事,便端了剛才另盛出的一碗肉,朝石寡婦家過去。
原來林嬌先前回村的路上,不但想了楊敬軒的事,以後的打算也一併想了下。按照醫館那個徐順的話,能武三天要金針一次,路上來回就要大半天的功夫,長期的話很不方便。而且她本來就沒想過要把桃花村的牢底坐穿,以前只是沒錢才沒辦法。現在手頭有了一百五十兩,除去還楊敬軒的十兩和能武起頭三個月治療用的二十兩,她再多留出了十兩,算三十兩的話,還剩一百多兩。這一百多兩雖然不是大錢財,但在縣城裡租個房子落腳,慢慢再尋合適的機會做個什麼小本生意還是綽綽有餘。
林嬌已經想好了,做小本生意,一來是掙個糊口錢,二來也算掩人耳目。羅虎那邊以後不定期還會有利錢,那才是大頭。但這些都只是初步設想,還需慢慢籌劃。現在她去找石寡婦,也不是立刻說自己要搬進縣城,而是先透個口風出去,免得村人見自己現在突然有錢給能武看眼睛,以後還搬家進城,只怕會懷疑錢的來路而在背後議論紛紛。口水的力量,林嬌是充分瞭解的。
石寡婦見林嬌竟端來了碗紅燒肉,驚訝不已:「阿嬌,你哪來的錢買肉?」
林嬌把碗放桌子上,湊到她邊上低聲說:「嬸子,我偷偷跟你說,你可別說出去。前些天那場大水不是泡了好幾天嗎?水退了後我回家收拾屋子,見我家堂屋桌子下的那片地鬆軟下去陷了個坑,就想填泥夯平。沒想到挖地的時候挖出了個小瓦罐,敲開了才發現裡面竟藏了老銀子。我稱了下,也不多,就二十幾兩。能武是咱家的撐樑柱,以前沒錢沒辦法,現在從地底起了銀出來,自然以他為重。這不,今天就進城去找郎中了,說好明天帶阿武去看眼睛。」
石寡婦又是驚訝又是羨慕,嚷道:「二十兩還不多!莫非是你們老楊家的哪個老祖宗埋下的?這回也是你婆婆指點才起了出來的?阿武眼睛事大,應該的,應該的……」念叨了幾句,忽然一拍大腿:「哎呀這可不能說出去,萬一被你家那房大伯知道了,說不定要來鬧分錢。」
林嬌冷笑道:「早就分家過了,如今還干他們什麼事?挖出了銀子便要分,要是挖出欠條,他們也要分不成?以前我膽小怕事,如今和嬸子走得近,膽氣也壯了。他們要是敢來,我就敢拿棒子打出去!」
石寡婦點頭贊同。林嬌又和她閒話了幾句,便告辭離去。
* * *
村裡剛大水後的各種驚惶忙亂漸漸過去,善後步入正軌。公糧發放、防瘟有序、受損房屋的修繕接近尾聲,田地裡到處可見農人牽著犍牛翻耕補種的忙碌身影。
楊敬軒前幾日終於得空去了趟縣城衙門,把自己瞭解到的各鄉受損和災後恢復情況向李縣令報上,又隨他一道走訪各鄉。今天下午才得空騎老馬回村,就見到樁奇怪的事。一路過去,見家家戶戶的牆裡院外幾乎都堆著大大小小幾坨土,問了人才知道,原來頭幾天他不在的時候,村頭老楊家的那個春嬌在堂屋地下竟挖出了二十幾兩的老銀,第二天就帶了能武進城去看眼睛。這消息便似春風拂野,又似星火燎原,村人豔羨之餘,心思都被勾了起來。
有人回家關了門就偷偷拿鋤頭鎬子對著自家的地挖了開來,當晚居然真又有人從院子的一棵酸棗樹下挖出幾串一提起來繩就斷的銅錢。這下村人徹底紅了眼睛,也不偷偷摸摸了,地頭一回來,家家戶戶就挖了床底挖院子,挖了院子挖豬圈。
楊敬軒對村人的挖寶熱情倒不擔心。見人家挖出錢財眼紅自己也想碰下運氣,這很正常,過兩天自然會消去,該幹嘛繼續幹嘛。他只是對這事的始作俑者居然又是春嬌感到有點驚訝。記得以前她向自己借錢時,就說是給能武看眼睛用的。
他後來有一次路過峰林醫館,出於關心,便進去向徐順打聽過能武的治療情況,沒想到徐順說能武一直沒來看。他當時本是想問下春嬌的,但又一想,萬一她另有隱情,自己這個借錢出去的人當面去問這個,她會不會以為是在變相逼債?所以一直也就沒開口問。
現在聽到這樣的消息,不知道為什麼,第一反應就是懷疑。但是眼前浮現出她與自己說話時看著自己的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一下就想到了山澗溪邊的小鹿。小鹿也有這樣一雙透出純潔和溫順的美麗眼睛。於是所有疑慮頓時又打消了。
「不管怎樣,她現在真的送能武去看眼睛了,總是件好事。」
楊敬軒心裡對自己這樣說了一句,經過她家附近時,忍不住扭頭看了過去,隱約可見院門緊閉,想起自那天在田壟上分開,已經好幾天沒見她了,心裡忽然有點悵惘。
回了自己家,和聞訊找了過來的村人商議農閒重建祠堂時順帶也一道建學堂請先生,凡本村適齡孩童都可入學,先生的束脩口糧由公田所得裡出。這想法他從前便與楊太公提過,但一直拖而未決。現在提出來,幾乎沒什麼人說不好便拍板了。
本村有了學堂,一來原來上學的不用每天跑院去別村的私塾上,二來也有了叫娃娃們都能認字的機會。當爹娘的就算不指望自家娃娃以後能憑讀書光宗耀祖,能寫劃自己的名兒也是件好事。
天色將近傍晚,村人漸漸散去。等最後一個人也消失在院牆外的那道豁口處,楊敬軒舉目,見夕陽中遠近四處的房舍屋頂都升起嫋嫋炊煙,唯獨自己這院牆圍出的闊大四方院落裡卻空空蕩蕩不見半分人氣,身側唯一陪伴的只有草炮。只它也日漸衰老,剛昨天又掉了顆牙,只怕也不能再長久隨於自己了。
破天荒第一次,心中竟生出了些許寂寥。感覺身後有東西在頂自己後背,回頭見是側頭正用臉擦過來,回身摸了下它耳朵,笑道:「先填飽你肚子去。」
入夜,半彎月牙爬上柳梢頭時,楊敬軒正蹲在屋頂。前些時候的那場大暴雨和水淹,徹底報廢了這座年久失修的老房子。趁現在有空,先把前屋的頂補好。
楊敬軒低頭一直忙碌,忽然覺察到有異,仿佛有人走來。那腳步聲雖極輕,卻也逃不過他耳朵,抬眼望去,愣住了。看到竟是那女人來了,從未來得及圍起的院牆豁口處慢慢走來,見自己抬頭便立住了腳步。月色下身影亭亭,笑意盈盈地望了過來。兩人一上一下四目相對,他胸中忽然一緊,那種似曾相似的血液澎湃之感再度襲來。慢慢放下手中的瓦,從房頂一躍而下落到她的面前。
林嬌今天剛陪了能武從醫館裡做了針療回來,聽說楊敬軒回村了,安頓好能武,等到夜色暗了下來,特意繞田路拐過來。遠遠看見他在房頂上的身影,便輕手輕腳地進來,只還沒靠近便被他覺察,立刻朝他露出笑容。
笑容是武器,漂亮女人的笑容是暗器,月光下漂亮女人的笑容更是殺死男人還能讓他含笑而去的武林絕頂毒藥三步笑。林嬌深諳這一點,所以話未至,甜蜜笑容先送上。
楊敬軒對她笑容的最後記憶還是那天田間分開時,她望向自己時帶了明顯冷淡和疏遠的笑。笑容裡的那種冷淡疏遠還教他撓心了一陣,自己好像並沒得罪她,想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那樣。現在終於又見到這沾了蜜糖般的笑,心先便甜了三分,壓下心中突然湧出的快活,看著她問道:「我聽說你送能武去看眼睛了?怎麼樣?」
林嬌嗯了一聲,聲音拖出嬌柔的鼻音,朝他略靠近了兩步,仰頭看著他說道:「我過來就是和這有關呢。敬軒叔,謝謝你以前借我銀子,我心裡一直記著呢。這不,剛有了錢,聽說你回村了,立馬就過來還你錢。」一邊說著,解開自己手上那塊帕子,月光下見正是一大錠銀元寶,邊上還有點小碎銀,「還有利錢,敬軒叔你別嫌少,拿著。」
楊敬軒急忙說:「不用不用,利錢不用。而且我也不急著用錢,能武看眼睛要緊,你只管用好了,不用急著還我。」
林嬌鄭重搖頭道:「這不行。有借有還,下次不難。我開口向你借錢不說還,敬軒叔你就算不說,我自己心裡總覺欠了人情。以前沒錢只好欠著,現在有錢了還不還,那我成什麼人了?」
楊敬軒見她態度堅決,自己再不要倒顯得別有用心了,只好接過元寶,說:「那以後你再有難處只管向我開口。這利錢你拿回去。」
林嬌拿帕子裹回那點散銀收了,朝楊敬軒再三道謝。楊敬軒見她歡天喜地的樣子就像個得了糖吃的小孩,心裡也十分高興。忽然見她回頭看眼牆豁口外,轉頭時笑容已不見,看著自己嚴肅地說:「敬軒叔,你不在的這幾天,我都在想一件事情,想得幾乎睡不著覺,心裡難過得像要死掉……」頓了下,又飛快地說,「和你有關的。」
楊敬軒嚇了一跳,剛想問是什麼事,林嬌又說:「我猶豫了好久,本來不想跟你提的,怕你為難。可是這事實在太大了,關係我下半輩子。就這樣沒個說法就過去的話,我下半輩子都不心安。這兒說話不方便,你帶我去個不會被人瞧見的地方。」
楊敬軒聽她口氣不像玩笑,那事雖不知道是什麼,但不但和她後半生有關,最重要的是還牽扯上自己,心便微微提了起來。
夜幕之下帶她到旁人不會瞧見的暗地,這樣的事他原本是絕不會做的。但見她此刻鄭重望著自己,最後說那句話時不像懇求,反倒更像是命令,由不得他拒絕。猶豫了下,終於略微點頭,在院子裡的水缸中洗了下剛才修房頂時弄髒的手,便轉身到了後院馬棚一角,那裡圍牆堵著,別人決計看不到。

第三十章
「好了。你要說什……」
楊敬軒停住腳步,轉身問道。話還沒說完,便愣住了,看見跟著過來的那女人已經遠遠停在距離自己五六步之外的拐角處,望著自己的一雙眼裡卻隱隱似含了委屈淚珠,月色下更顯晶瑩欲滴。
「怎麼了?」

楊敬軒立刻想走回來,忽然想到這裡地方有點隱秘,自己雖然是她族叔,問心無愧,但孤男寡女的靠得太近似乎也是不妥,腳步微微一動,便停了下來。
林嬌低頭說道:「敬軒叔,你說名節對一個女人重要嗎?」
楊敬軒說:「自然。」
「那像我這樣的寡婦再嫁,你覺著可以嗎?」
楊敬軒一怔,定定看著林嬌不語。
林嬌輕輕抹了下眼角的淚痕,抬眼說:「敬軒叔,你那天族會上當著大家的面,說寡婦守節應全然出於本心,再嫁也是正當。我當時就被你的話給點醒了。我還年輕呢,才十九歲。能武以後大了自己就有家了,我不想這樣孤苦一輩子,我也想找個男人能疼我養我知冷知熱的。敬軒叔,你說我這想法有沒有錯?」
楊敬軒聞言,心中一時百感交集,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好像有點酸,又有點澀。沉默了片刻,終於艱難開口:「你這想法,原本也是人之常情,不算錯的……」
林嬌面上露出微微笑意,只那笑意很快便沒了,又傷心道:「敬軒叔,你剛就說了名節對女人很重要,我雖然是寡婦,要是正正經經再嫁,也是可以的。可現在我清白已經受損,誰會娶我啊?」
楊敬軒見她傷心欲絕的模樣,安慰道:「你是說以前黃二皮汙損你名聲的事嗎?現在已經沒人信了。」
林嬌頓腳,指著他說:「誰說黃二皮,我是說你!」
楊敬軒大驚失色,正想辯白,腦海中忽然掠過大水那夜土地廟裡發生的一幕一幕。那些場景,他後來刻意強令自己不許再想。他是個自制力極強的人,到現在這麼多天過去,自己覺得差不多也已經忘記了,現在忽然卻被她的話又給勾了出來:燈火裡幾近赤裸的腿,她靠過來時的溫軟身子,還有自己抱著她時的那種感覺……
「那夜土地廟裡,我的身體讓你看了,不止看了,你從腳摸到了大腿。你還抱了我。我雖然是個寡婦,可這身子卻清清白白,就是個黃花大閨女。敬軒叔,你自己說說看,我的清白是不是已經沒了?」
楊敬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正是夏熱,後背開始不停冒汗,很快便將後背衣衫貼住,風吹過,又從頭到腳涼颼颼一片。
林嬌朝他逼近了些,又頓腳哽咽道,「你說我被你這樣了,以後還怎麼去嫁人?我男人要是問起我是不是清白,敬軒叔,我不敢說我清白,說謊會遭雷劈的。可是我要是照實說了,他怎麼還會要我?」
楊敬軒見她哽咽著一步步逼近,想後退,腳卻似灌了鉛般地抬不動,憋了半晌,才低聲吃吃說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春嬌,我要不是你族叔,不用你說我也一定會負責的。可是咱們……」
林嬌搖頭說:「我曉得你不是故意的,所以只怪我自己命苦,不怪你,更不會賴你,你放心就是。你是我叔,還是族長,我怎麼敢怪你賴你呢。」
楊敬軒見月光下她神色哀怨,眼皮略微浮腫,面上留了殘淚痕跡,比白天裡看著倒更要動人幾分。心中自責無限,猶豫了許久,終於問道:「那你……以後怎麼辦?」
林嬌慘然一笑,低聲說道:「還能怎麼樣?我就把能武拉扯大,以後等他成家了,他的女人要是厚道,我就厚著臉皮靠他混老。他女人要是不容我,我就只能去尋個廟,剪了頭髮當姑子去。」
楊敬軒堵得難受,想了下,說:「別,春嬌你放心。我雖然不能娶你,但我保證我一定會幫你尋個厚道可靠的男人,你下半輩子不會沒靠的。」
林嬌驚喜抬頭:「真的?」
楊敬軒鄭重點頭,見對面那女人終於露出了淺笑,只那笑還沒捂熱,很快便又愁眉道:「我不信,敬軒叔你一定哄我。我知道你快要娶親了,就是三叔婆侄女的女兒,是不是?你自己成親了,快活了,哪裡還會記得我?而且你以後的娘子肯定也不樂意你再管我的事的。」
楊敬軒胸口一熱,脫口說道:「春嬌你放心。我對你終究是有責任的。我現在就把話放這裡,一天沒幫你找到合適的男人,我楊敬軒絕不會娶親!」
林嬌急忙搖頭:「這怎麼行?我要是五年十年的嫁不了人,難道敬軒叔你也陪我耗著?」
楊敬軒看她一眼,鄭重點頭:「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楊敬軒說完話,見她一語不發睜大了眼望著自己,不安道:「怎麼了?你還不相信?要不要我發個誓?」
林嬌吸了下鼻,搖頭說:「我相信。真的不用你發誓……」忽然破涕為笑。
楊敬軒還沒反應過來,林嬌已經朝他撲了過去,雙手環住他脖頸,踮起腳尖親了下他的臉。
隨了這輕輕啵一聲,楊敬軒整個人瞬間石化僵硬,等意識到她竟然是在親自己,心跳得幾乎要撞破胸膛,全身血液都仿似湧到了剛被她唇碰過的那臉頰處,滾燙滾燙。
她這舉動非常失禮,甚至是輕佻。他覺得自己應該立刻推開她,斥責她這樣的舉動。但一雙手卻像失了力氣般竟舉不起來,只是筆直地垂在身側,任由她貼過來抱住自己的脖頸。
林嬌親完了他的臉,見他僵硬不動,忍住心中想要爆笑的衝動,飛快鬆開了他脖頸,後退兩步,咬唇看著他不安地說:「敬軒叔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剛才只是太高興太感激,一時忍不住竟對你這樣了!就像我小時候親我爹一樣。你千萬別怪我,都是我不好,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會了……」
楊敬軒被她鬆開了脖子,整個人一輕。聽她說到剛才親自己就像是親她爹,到最後已經帶了哭腔,幾乎就要哭出來了。可見剛才她這舉動果真不是故意的,而是出自全然本心,其純真可見一斑。自己以前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竟會單憑溪邊相遇時的那意外一幕便對她印象不好。如今想來,真的是自己從前管中窺豹錯怪了她。
楊敬軒怕自己剛才的反應嚇到了她,反倒緩聲安慰道:「沒事,沒事。我不怪你……」
林嬌終於像是徹底放下了心,長長籲出口氣:「敬軒叔,你真是個大好人。你剛才答應我的話我都一字一字地記住了。你可千萬不能騙我。你要是騙了我自己先去娶親,我就死給你看!」
楊敬軒急忙再次保證:「你放心,我絕不會食言!」
「咱們雖然問心無愧,但孤男寡女的在這裡久了,怕萬一被人看見說閒話不好。」林嬌沖他甜甜一笑,「敬軒叔那我先走了,我等著好消息。」
楊敬軒望著月光下她離去的輕盈背影,回想剛才她的一顰一笑,還有撲過來摟住自己送上的像親「爹」般的那個響嘴兒,不禁抬手摸了下剛被她親過的臉上那塊兒,心裡就像咬了個山楂下去,酸甜難辨。呆立半晌,佳人身影已然消失,忽然想到自己給她應下的諾言,頓時覺得肩頭責任巨大。
林嬌誘得楊敬軒入彀,答應絕不會撇下她先行娶妻。她現在只想怎麼樣先發點財,根本沒嫁人的念頭,楊敬軒又被吊住了,往後就算他真的給自己找了對象,她不點頭,他就要繼續找,一直陪她耗下去。只要他自己不娶,以他的秉性,楊氏那邊再怎麼張羅,林嬌一點也不擔心。只是感覺有點對不住楊氏的厚道。但是和眼睜睜看著楊敬軒娶老婆對比,這點愧疚也就不算什麼了。
反正不會真吊著他一輩子,林嬌這樣安慰自己。
既然已經心想事成,所以接下來幾天,除了帶能武繼續去縣城醫館,得空的功夫,她也留意查看了縣城裡的各種營生,出入了幾家牙鋪,想找個合適的地租下來。
林嬌這邊忙得不亦樂乎,楊敬軒那邊卻始終記掛自己那晚許下的諾言。他從前每月最多回村一兩趟,如今因為擔了族長之職,村裡水災後的各種事情又多,所以現在基本每天都是兩邊來回。這天正好在路上遇見林嬌陪了能武風塵僕僕地坐了別人的騾車也回村,覺她實在是辛苦,心中生出許多憐惜之情,只是一想到自己的許諾,心就一下就又沉甸甸的。
這晚回村空閒了後,楊敬軒忽然想到石寡婦與她一向親近。自己一個大男人,這種做媒拉纖的活實在沒經驗,不如悄悄託付給她,反倒更靠譜些。早些給她找個可靠的男人,一來她不用這麼辛苦,二來,自己對她也算有個交代。
楊敬軒打定主意,便往石寡婦家去。石寡婦正在院子裡趕雞入籠,見他竟過來了,很是意外,趕了最後一隻雞進去後,忙著要去端水拿凳。楊敬軒阻了她。
石寡婦見他突然過來,也不進屋,只站在院子裡的那棵椿樹邊,瞧著像有心事,立刻便問:「楊大人有事?只管說,只要我能辦到,一定應了。」
楊敬軒把想替春嬌找個可靠男人的事提了出來。話剛說完,見石寡婦睜大了眼驚訝地看著自己,一時心虛,忽然後悔找了過來,急忙擺擺手,正要收回話離開,不想石寡婦已經歎了一聲,說:「楊大人,我真沒想到你連這樣的小事也上心。咱們這些寡婦有你這樣的族長,可真是福氣!我跟你說,阿嬌的男人不用找,正有個現成的。阿嬌看上了他,只是怕族人說道,這才不敢提的,以前只跟我偷偷說過,還指望我家青山出息了能給她做主當靠山。那男人也忠厚,說願意一直等她。這當口你居然這麼提出來,這不正正是天作之合嗎?」

第三十一章
楊敬軒聞言,就像遭了一記悶棍,半晌說不出話來。第一個念頭就是:「她居然已經有了中意之人?」
石寡婦見他發呆,忙伸手到他面前晃了幾下,楊敬軒回過了神,壓下腹中各種滋味,用族長該有的冷靜語調問:「嬸子知道那男人是誰?」見石寡婦的表情隨了自己這問話彷彿變得詭異,忽然有點緊張。
石寡婦抬眼掃了圈四周,因她家院子門是開著的,現在門口偶爾還有一兩個人過,自己閃到了椿樹後,招手讓楊敬軒也過來些,這才壓低了聲說:「是個貨郎!」
楊敬軒大感意外。想起從前黃二皮的婆娘就是跟貨郎跑了,現在老楊家的這個春嬌,怎麼也是和貨郎搭到了一塊兒?
石寡婦不再賣關子,繼續報告自己細心觀察後的心得。以前苦於知道了秘密卻不能與人探討,現在終於可以不用憋在心裡,感覺極好。
於是說:「楊大人,以前阿嬌跟我說這事時呢,也就只提了這麼點,我再問,她怕羞死咬著不開口,我也就沒盯著問了。咱們村隔三差五就有貨郎挑了擔子來,遠的近的胖的瘦的都有,總共不下五六個,到底是哪個呢?我有段時日閑著沒事時隨便留意了下。
有三個年紀大得能當她爹,估摸著不是,還有兩個年紀是少,但我趁了買針頭線腦的當兒打聽了幾句,說是娶親過的,自然也不是。所以就剩最後一個,我曉得他名叫李果兒,今年二十三,是過去幾十裡外西林村人。以前訂過門親,只那姑娘沒過門就得暴病死了,女家就說他剋妻,他家又窮,所以一直就這麼拖了下來。
這個李果兒不但年紀和阿嬌相配,人長得也濃眉大眼,我特意尋他說了幾回話,覺著人確實也忠厚,不似有些走街串巷的那樣油頭滑腦。且正巧了,我前天就遠遠看見那李果兒把擔子停在阿嬌家門口,阿嬌還出來和他說了一會兒子的話,倆人都笑得是臉上跟抹了蜜似的。你說,除了他還有誰?楊大人你現在提起這茬,這真的太好了。要不要我現在就去找阿嬌說道說道,怎麼想個法子讓他倆過了明面兒,早點把事兒辦了……」
石寡婦兀自說個不停,眉飛色舞的,楊敬軒卻心情愈發敗壞,也不想再聽下去了,隨口應了幾句推說日後再說,抬腳便離開了。晚上自己一人繼續蹲在房頂上修頂的時候,石寡婦的話一直就跟碌碡似的在心裡碾來碾去。
她既然已經有了看對眼的男人,為什麼還要尋到自己要他幫著找個男人嫁了?莫非是她怕那個貨郎以後要是知道她和自己曾在土地廟過了一夜會嫌棄,心裡生自己的氣,這才忍不住找了過來質問?再往深一層想,她其實是不是就是想讓自己幫她和那個貨郎成就好事,只是臉皮薄不好開口,這才迂回曲折地答應讓自己給她找男人,等時機合適了,再趁機開口說她和那個貨郎的事兒?
楊敬軒越想越覺有道理,抬眼看了下村口她家那方向,心情忽然壞到了極點,房頂也不想修了,跳下來牽了草炮出去,繞著桃花村外的田地慢慢遛了一大圈,經過她家那幾畝地的時候,見邊上河川水流潺潺,隨別人一道在地裡改種下去的包穀已經抽出了嫩苗,等秋天收了,就又好種下麥種了。
楊敬軒遛馬遛到很遲,直到胸中鬱氣消了些,才牽馬往村莊回去。回去的時候,腳便似被根繩拴住似的,捨了回家的近路,竟又繞一大圈從林嬌家附近的村口過。上了那座石橋,遠望見她家和周圍都黑漆漆一片,這辰點,除了他還在外瞎逛,人早睡下去了。怔怔立了片刻,一陣涼風吹過,整個人腦子忽然清楚了過來。
楊敬軒啊楊敬軒啊,你這是怎麼了?既然答應了要幫她找個男人,現在這麼快就有人了,這不正是件大好事?還在這裡想來想去想什麼?她可是你的侄媳,你應該為她高興,照自己先前答應的話,叫他倆早點成事才對。
楊敬軒在心裡對自己這樣說了幾遍,終於覺得放了下來。長籲一口氣,再不看她家方向了,牽了馬就下橋回家。
* * *
林嬌當初對石寡婦說那一番話,不過是為了徹底打消掉她對自己的懷疑。後來過去這麼久,自己早忘了個精光,哪裡還想得到說者無意聽者留心,石寡婦居然還一直念念不忘,甚至已經鎖定了可疑對象?她前幾天確實也招了貨郎李果兒過來。
因為上次大水,家裡針線籃和蒸籠等一些小物件被沖沒了要補。縣城鋪子裡自然有賣,但價錢貴,貨郎挑來賣的質量和鋪子裡差不多,價錢卻便宜許多。自己還不是有錢人,銅板能省幾個是幾個,所以上次看見李果兒挑著擔子出村的時候,就招手讓他過來想買。不想現貨剛被別人買走。
李果兒年歲輕,又沒娶妻,早留意到了林嬌,心中難免存了愛慕之意。見她要向自己買東西,自然喜出望外,答應過兩天就她要的東西都送來,絕對物美價廉。
今天不用送能武去醫館,所以林嬌約李果兒的就是今天。一早去了下地裡,見包穀已經抽了苗,隨意拔了下草就回了家等著。
搬到縣城裡的事漸漸已經有了眉目。林嬌打聽到城南有家原本開了個腳店的人因為老家出了大事要回,腳店因為地段偏了,平時生意也不過勉強維持,所以想脫手轉掉。林嬌隨牙人過去一道看了下,見那裡地方確實稍偏,不是當街的門面,而且破舊邋遢,進去就一股異味。但門面卻還過得去,樓上統共隔出大大小小十來個房間,下面是幾十張統鋪,還帶了個院子。要是盤了下來裝修一下用心經營,再拉上衙門裡楊敬軒這面大旗,招徠那些出門在外但求平安的馬幫騾隊客人,林嬌覺得還是有奔頭的。所以初步定了下來。
那牙人和賣家起先見她是個年輕女人,難免存了些輕視之心。等見她處處精明,又曉得楊敬軒是她族叔,隔幾天就見一回面的,頓時打起精神認真對付。別的都說得差不多了,只對方死咬要一百兩銀子,那可是十幾畝上好河川田的價,林嬌想再壓壓,沒應下來,只說回去再考慮考慮。
按照縣城裡如今的地價,那腳店確實差不多值這個錢。但一百兩不是小數目,有錢人不會看上這樣一間破腳店,沒錢的人更不會去盤,所以林嬌篤定自己應該沒什麼有力的競爭對手。看那賣家似乎也急等著用錢的樣子,再拖些日子,他等不住了,自然就會鬆口。
她已經想好了,等盤下那家店,就去找石寡婦,請她幫忙找個人種自家那三畝地,收成按比例分。因為那地好,願意接的人肯定不難找。然後裝修好腳店了,就和能武一道搬進縣城。她雖然是個女人,但只要拉楊敬軒多出入幾趟,有他這個叔罩著,估計也不敢有人找茬。
* * *
楊敬軒昨晚回去後,在炕上睜眼仰臥許久才睡去。今天把族裡一些平日的瑣事都交代給三叔公,叫他與另幾個老人看著辦後,便牽了草炮出村往縣城裡去。前幾天他從李縣令處聽到一個消息,州府要加課鹽稅,且提高幅度不小。據說有些郡縣已經收到公文,清河縣雖然還沒收到,但也是遲早的事。
鹽稅占朝廷收入的大頭,歷來管控嚴格。前幾年曾數次增稅,弄得百姓怨聲載道。現在又有這樣的消息傳來,這絕不是一件好事。更嚴重的是,以他推斷,這一次提稅,很有可能並非僅僅來自朝廷之意這麼簡單,而是有人借了手中權力蒙蔽今聖暗中謀利。看李觀濤的意思,是要借了他昔日在朝中的餘力秘密上書,努力一搏,好叫皇帝看清那人面目。
他一直就是個鬥士,正直而不折,對弄權的英王之流深惡痛絕,這才會從昔日兩朝宰相太子太傅的元老之尊流落到這裡。而自己也正是敬佩他的風骨正氣,這才接受他的邀請當了衙門捕頭一道清肅地方。
李觀濤現在在他眼中,亦父亦友。但敵手太過強大,他擔心李觀濤現在發力,不但不能扳倒對方,反而徹底激怒對方引禍上身——雖然那個倔強的老頭早將生死看淡,隨時擺出準備赴死的架勢,但自從幾年前親歷了李元將軍的遇害一事後,他不想讓他也就這麼死。
所以今天把村裡的事都交代了,他就打算進縣城,看著老頭才放心,估計不能天天回了。至於答應過那個女人的事,既然她已經有人了,也就不急,等這陣子過去了再說。
楊敬軒騎馬出村到半月坡時,遠遠看見個貨郎擔了擔子快步而來。靠得近了些,見那個貨郎十分年輕,比自己還要小些,肩膀寬闊,腳板厚實,再看臉,濃眉大眼,與石寡婦描述的一模一樣,忍不住勒了馬看他。
這貨郎正是李果兒。他與林嬌約好今天送貨,除了原先講好的東西,特意還進了些女人家戴頭上的夾子絨花擺在上面,想著只要她看中,就是送幾個也願意,興沖沖地挑了擔子來。
忽然見對面來了個騎馬的人,鄉下騎馬的人少見,而且走得近了些,見他穿的似乎是官府中人的衣服,腰上還帶了刀,所以多看了幾眼,這一看就看出了問題,見那男人停住了馬,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神情嚴峻,心裡便發毛了,急忙低頭加快腳步,想快點過去。
楊敬軒回頭盯了李果兒的背影片刻,終於叫道:「你就是李果兒?」
李果兒嚇了一跳,停住腳步回頭,猶豫了下,終於點頭稱是。
楊敬軒聽他承認,心裡一時又有些五味雜陳。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下馬便朝他走了過去,問道:「你進村幹什麼?」
李果兒心想我是貨郎,進村自然賣貨,這還用問?只見那男人神色似乎不善,又是官府中人的模樣,哪裡敢多話,急忙說:「官爺好。我進村是賣貨的。」
「賣給誰?」
李果兒一怔,為難道:「官爺這話問的……村裡女人家來買的居多,要問是誰就難說了……哦是了,今天過來是要去村口老楊家,就那家小叔子眼睛看不見的。他家女人春嬌叫我帶貨,我這才特意來的。」
鄉下女人被人叫名字,本也沒什麼,只現在聽他「春嬌」叫得順溜,楊敬軒卻覺十分刺耳,順他手指的掃了一眼擔子裡的東西,壓下心中莫名湧出的不快,想了下,說:「我姓楊,是這村裡的族長。前些時候發大水,縣衙為防瘟病流傳,不但叫人喝藥,還禁止各村人相互走動,現在過去沒多久,這禁令還有效,你短期內不要再來。」
楊敬軒說的這禁令,並非無中生有。只是大水過去將近一月了,這禁令早鬆了下來。
李果兒見這人居然自稱族長,又板著臉很是嚴肅,心中雖不甘,卻也不敢不從,慌忙點頭,眼睛看了下林嬌家那邊的方向,討好道:「我曉得了,曉得了。只是現在你看……我和她都約好過,要是不去怕她空等。能不能通融下,我就只去她家,遞了貨我就走?」
楊敬軒見他眼睛盯著坡下那方向,心中更是不快,說:「東西給我吧,我拿給她就是。錢我也幫她墊。」
李果兒無奈,只好拿出用根細繩繫好的物件遞了過去,報了價錢,楊敬軒從身邊摸了錢給他,見他猶豫了下,忽然從前頭擔子裡拿了朵式樣新巧的絨花再遞過來,一怔,抬眼望去,見李果兒黑黑的一張臉竟彷彿也現出了絲紅暈,說:「官爺,這也是她說好要的,錢算裡頭了。麻煩您也順便一道幫我遞下。」說完便轉身,挑了擔子飛快而去。
楊敬軒低頭看著手上的絨花,捏著轉了幾圈,回頭看眼村口春嬌家的方向,猶豫了下,終於掉頭往回而去。

第三十二章
貨郎挑了擔來,引出大姑娘小媳婦娃崽們的慣常手段便是吆喝,或者拿個撥浪鼓搖。林嬌估摸著那個李果兒也該來了,外面卻一直聽不到什麼響動。晚上想蒸饃的,麵都和好了,就等著李果兒送蒸籠來,要是他不來,只好又去石寡婦家借。洗了手便想出去看下。
剛到堂屋口,居然看見楊敬軒站在自家院子外的門口,手上提了串用繩吊起來的物件,正有等用的蒸籠。
林嬌往他身後張望了下,不見李果兒的身影,有點奇怪,看著楊敬軒問:「敬軒叔,你這是……」
楊敬軒剛才到了,猶豫著是把東西悄悄放院子門口就走還是交待一聲,還沒定下主意,見她恰巧就出來了。躲是躲不過去了,只好舉起手上的東西,解釋說:「剛在村口碰到那個姓李的貨郎,就把你要的東西給你帶來了。」
林嬌接了過來,看著他問:「他自己怎麼不來?」
楊敬軒避開她目光注視,含糊道:「他……說突然有急事,不進村了,才叫我幫你把東西帶來的。」
林嬌哦了一聲,說:「那麻煩你了。錢也是你墊的吧?你等著,我進屋拿來還你。」
「不急,」楊敬軒叫住了她,又猶豫片刻,終於還是遞過了剛才一直藏在身後的那朵絨花,嘴裡蹦出了倆字:「你的。」
林嬌見他手上居然還拈了朵頭花,很是意外,並沒立刻接過來,先看了他一眼。見他神情僵硬,略一想,便明白了過來:應該是他在貨郎擔子那裡看見了這朵頭花,才順道買了送自己的。只是又不好意思,所以才這樣奇怪。
沒想到像他這樣一個古板的大男人,居然會不避嫌地送自己頭花。也就是說,他現在這是在討自己的喜歡?
林嬌一下覺得十分開心,急忙接了過來。雖然不習慣頭上頂一朵花,還是立刻插在了鬢邊,然後側臉過去沖他一笑,問了句她覺得這時候應該問的話:「好看嗎?」
她這反應落入楊敬軒的眼中,卻叫他更鬱悶。剛才那姓李的貨郎說是她要買這花才托他一併帶過去的,但他一聽就知道不過是藉口,肯定是李果兒送她,而她也是知道的,兩人心意相通,她收到花才這麼高興,甚至不避嫌地立刻就戴在頭上了。
楊敬軒悶悶地應了聲「好看」。
他覺得自己其實應該把這事挑明的,同時也應該表明自己支持她和那個李果兒的立場,就像之前那個晚上答應過的那樣,好叫她早點放心。但是現在他就是不想開口。彷彿裝作不知道,這事情就可以一直拖下去。
林嬌見他不過敷衍地說了聲好看,口氣聽著極其勉強,彷彿有什麼心事。心想他能送自己花,就已經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別再想他嘴甜能再哄自己。只好收起得瑟的心,改口道:「你有事?」
楊敬軒定了下神,說:「也沒什麼別的事。只是過來順便再跟你說一聲,我接下來有點事,可能不大在村裡了。你以後有事需要我幫忙的話,進城的時候直接去衙門找就是。」
林嬌立刻敏感地捕捉到了他這話背後的隱含意味,應該是官府中出了什麼事。想了下,便說:「我曉得了。說起來,以後真的有不少地方要敬軒叔你幫忙呢!」
見他停住轉身的動作回頭望了過來,笑道:「是這樣的。我不是三天兩頭要送能武進縣城去看眼睛嗎?每次路上來回就要大半天,能武的眼睛想治好又不是三兩回的事,所以我想搬到縣城裡去,順便再做點小生意。地方已經看好了,就在城南那片,有家小腳店,我正準備盤下來。往後要真做了,還要敬軒叔你多看顧著點呢。」
楊敬軒的驚訝已經不能用一般來形容了。做夢也沒想到,她一個女人,不聲不響間竟定下了這麼大的一件事,看著還胸有成竹,彷彿已經謀劃了很久似的。壓下心中那種被忽視的受傷感,遲疑著問道:「你……一個女人家,搬到縣城能立得住門面?」
林嬌笑道:「世上哪有天生就能幹的人,什麼都是被逼出來的。能武要治眼睛,以後還要娶媳婦,處處都用錢,這麼死守著幾畝地,到哪天才出頭?等我到時候真搬過去了,事情也就一件一件拿起來了。再說不是還有你嗎?我要是有難處了,敬軒叔你也一定會幫我一把的,是吧?」
楊敬軒看出她大約是不會改主意了,想了下,說:「進城盤店要不少錢吧?我這幾年的俸銀都放我妹子那裡了,多少我也不清楚,但幾百兩大約還是有的,你要不嫌少,我拿來借你。」
這個人雖然祖上是地主老財,但到他爹手裡時就敗落了。放他妹子那裡的那些估計就是全部家當了,現在居然肯全都拿來借自己,眼睛都不眨一下,說沒一點兒感動,那不是真的。
「敬軒叔,你的心意我領了,但那可是你以後的老婆本兒,我怎麼好意思伸手?萬一賠了,可叫我拿什麼還?」林嬌半真半假地玩笑了一句,又壓低了些聲兒,笑眯眯說,「實話跟你說吧,上次我挖出來的那個瓦罐裡,銀子可不止二十幾兩呢。我是怕別人知道了眼紅才往少說了的。現在只告訴你,你可別說出去。」
楊敬軒聽她取笑自己。從沒人敢這樣對他玩笑。偏見到她取笑自己說「拿什麼來還」時的那俏皮樣兒,心尖竟也隨她話忽悠兒地一顫,眼睛不由自主又落她鬢邊剛插上的那朵絨花,說不出來的什麼感覺。又聽她說瓦罐裡不止那麼二十幾兩,還叫替她保密,儼然就是把他當自己人的樣子了,雖然覺得匪夷所思,但竟也信了。
直到後來終於知道她膽大包天瞞了自己幹那事情的時候,再想起如今的一幕一幕,這才如夢初醒,沉痛反省原本也算謹慎的自己何以當初竟會糊塗至此,她說什麼就信什麼,簡直就是被她牽著鼻子走。當然這都是後話了,暫且壓下不表。
林嬌目送滿腹心事的楊敬軒離開,過了幾天,縣城裡的那牙郎便不辭勞苦地趕到了桃花村,說賣主鬆口了,就以八十兩成交,只契銀須當面兩清,不能拖欠。
林嬌還價後,原本想那賣主若不肯接受,自己還可加個五到十兩,沒想到賣主急著脫手,這就接受了自己出的八十兩,自然也不再拿捏,爽快應了下來,與牙郎約好次日便去交易。到了第二天進城,由牙人作中保出具契書,仔細看了一遍見並無疏漏,雙方便在契書上具名按指。林嬌收了鑰匙,賣家隨了她到銀樓收八十兩,牙人從買賣雙方各得一兩做中介所得,買賣便完成了。
村口老楊家的媳婦春嬌要和小叔子搬到縣城裡去了,聽說還盤了個小腳店,往後就靠這個營生。這消息隨了林嬌去找石寡婦問她願不願意兼種她家那三畝田之後不脛而走,一時成了村人熱議的話題。
胡蘭花李氏等人眼紅之餘,紛紛搖頭歎息,說她這樣進城拋頭露面,每日裡來往打交道的都是馬幫騾隊裡的男人,遲早一定是要鬧出醜事的。石寡婦雖也有些擔心,只見林嬌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把田讓給她種,自己一身力氣,再多種個三畝地也不會趴下,一年下來收成卻多了不少,自然樂意,見那些女人背後詆毀,便力挺林嬌。
但不論是質疑派還是支持派,所有人都一致相信,春嬌之前從堂屋下起出的銀兩肯定不止原先說的那麼一點兒,有人甚至活靈活現地說:「白花花地一大堆,日頭下晃瞎了人眼呢!」說得彷彿自己親眼看見一樣。
林嬌沒理會這些議論。只是忙著準備搬家的事。腳店和楊氏的家恰巧離得不遠,林嬌知道她在這裡住了多年,對叫工匠肯定比自己有門路,便特意上門求教。
楊氏聽到她竟盤下了家腳店要開張,很是意外。她是個熱心人,何況之前與林嬌還有點交情,自然不吝餘力相幫,叫了認識的木匠泥瓦匠,林嬌重新裝修這腳店登時省力不少。中間楊敬軒也來過幾次。那些工匠知道了這女掌櫃和他是同村裡出來的親戚,自然更不敢耍滑偷懶。
林嬌雇他們的工錢出得雖與旁人一樣,但包的中午一頓飯食卻管飽,不僅管飽,白麵饃葷菜隔個三兩天也有一次,不像有的東家,天天就只上黑豆麵豌豆饃加鹹菜,嘴巴吃得淡出了鳥,所以幹活分外賣力。一個月不到,腳店便改造裝修得差不多了,裡外煥然一新。
最後一天,林嬌叫了酒菜款待了工匠,支付工錢後遣散了人,自己獨自一人從房錢轉到屋後,又從屋後轉回房前,抬頭看著用新漆刷得嶄新的腳店招牌,心裡滿意極了。
整葺後的店裡,樓上用杉木板總共隔出了十五間大小不一的房間,樓下一色是通鋪,牆壁粉白,所有寢具料子雖是耐髒的藍灰色粗布,卻乾乾淨淨。前面院子裡,左邊是灶房,右邊搭了涼棚,放幾張桌椅供留吃飯的客人用,邊上是個大茶缸,茶水全天免費供應——和那些大客棧自然不能相比,但比起外面街上那些上了年頭進去就一股味兒的同等小店,簡直是鶴立雞群。
因為客源對象是來往客商,所以林嬌不動搞那些雜七雜八花架子招徠客人的念頭,一切都以乾淨外加牢固耐用為目標,所以雖然整間腳店都整飭了一番,煥然一新,但加上工匠們的工錢,實際所費也不到二十兩,可算物美價廉了。而且在後院也留了兩間供林嬌自己和能武住的屋,砌了道牆與前面的屋子隔開,門一關就是個獨立的小院,可算清靜。
楊氏查過黃曆,說大後天就是黃道吉日,叫到時候開張,自己送一長掛鞭炮來,劈啪一響,保管驚動半條街。
林嬌買了些東西到了楊氏家裡,謝過她這些時日的熱心幫忙便回了桃花村。
時令已是八月,石寡婦剛從書院回來,送走兒子石青山入州府秋試。且這一趟過去,聽院長夫人私下的意思,等秋試後一回來,不管中不中,就想與石寡婦正式說親,喜得石寡婦恨不得拜天拜地,只見兒子對此懶洋洋地彷彿提不起勁,怕落入院長夫人眼中不喜,暗地裡敲打了一回,送走兒子後,也就滿懷希望地回了,暗地裡準備著定親用的彩禮各色物件,只等到時候的好消息。
心裡有了喜,不被人知道最是難熬,別人那裡不好預先把話說得太滿,林嬌那裡卻行。當晚特意摸了過去,喜氣洋洋地把事情說了一遍,林嬌真心實意恭維了一番,順道也說自己大約這兩日就要和能武搬進縣城,石寡婦忙說到時候一定幫著搬家,話到很晚才回。
第二天無事,林嬌一早熬好能武的藥後,朝能武細細打聽了往雁來陂的方向後,叮囑一聲,提了個乾糧籃便出了門去。
她是想在離開前,去雁來陂看下。
其實自從那場大水過後,她就一直存了想去實地看下的想法。也沒什麼特意的打算,只是覺得自己前世的飯碗好歹和這沾點邊,上次僥倖逃過了一劫,不去看下,總覺得心裡有個疙瘩。只是之前一直沒空,也就拖了下來。現在總算得了一天的空,再不去看看,明天就要搬進縣城,往後更不可能特意去看了,所以便過去了。
雁來陂在當地很有名,幾十年前曾是附近十幾個鄉縣灌溉用水的寶地,所以稍微上了點年紀的人都知道。林嬌沒費多大勁,大約中午不到,便找了這地方,據說拐過前面那個山頭就是。
大約是已經廢棄了多年的緣故,靠近時的道路幾乎被荒草掩埋,林嬌費了些力氣,最後才爬上了那道不高的山梁,站在山梁上向下望去,雖然之前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親眼見到,還是吃了一驚。
她的面前,是一個大得只能看到模糊對邊壩線的土坑,以她的估算,若正常蓄水的話,容量大約四百萬立方。坑底亂石嶙峋,長滿了荒草,當年沿著山體建下的堤壩痕跡還在,但早已裂痕斑斑,有些豁口寬得甚至可以鑽進一個小孩。而就在她腳下所站石樑的右側,是一道長度超過百米的完全坍塌的殘餘壩體,附近乾涸下游處,到處是被大水沖刷過後留下的一個個大小不一的旱塘痕跡。
差不多兩個月前,就是從這道坍塌的豁口,因了暴雨滿山積存到這裡的水沖了出去,淹沒了包括桃花村在內的一片村莊和農田。
林嬌想像著當時大水決口直沖而下時的景象,禁不住還是有些心驚肉跳。忍不住朝遠處壩底幾道寬大的豁口處走去,想看個仔細。
壩底坑窪不平,有些地方還積了餘水,泥濘一片,邊上亂石處倒都是乾的還可落腳。林嬌踩著亂石摸過去的時候,才發現那豁口邊上已經有個人負手而立,看側影,一動不動地彷彿在沉思。
靠得再近了些,才看清是個五六十歲的老者,花白短髯,頭上戴了頂草帽,一身短打的麻黃葛衣,腳上是雙草鞋,看著和附近村裡的尋常老漢沒什麼區別,以為只是沒事兒過來睹物思古的,並不在意,把自己的籃子往石頭上一擱,便朝那幾道豁口靠了過去。

第三十三章
古時限於條件,壩體多以黏土夯實築底,所以防滲漏事項尤為重要。別的不清楚,只看這幾道豁口裡黏土層的剝離程度,林嬌便大致可以斷定,這水庫當初自建成後,滲漏問題就應該一直存在。
「你看出什麼了?」
林嬌聽見身後老漢在說話,這裡就他們兩個,這話自然是對自己說的了。扔掉手上剛才捏來的一掊土,回頭看去。見那老漢正目光炯炯望著自己,看了眼四周,隨口說:「可惜呢,廢棄了這樣一塊地方。這裡三面環山,又有龍川河流經。從前次那場大水看,集水面還算大,要是設計擴容後重新啟用,灌溉下游數千頃田地應該沒問題的。」
老漢神色微微一動,仔細看了眼林嬌,這才搖頭歎道:「你一個鄉野小女子能有這見識,倒也難得。只是從來言易行難啊。你曉得從前這裡為何棄用?滲漏自是難免,修補便可,更大的問題卻是泥沙淤積。當年的水官構設此處時,未考慮上游與山上隨流而來的泥沙淤積。到四五十年前時,此處淤沙積得已有一竿之深,大量蝕占水容,天稍有大雨則氾濫成災,當時的州官才不得已截斷上游水源棄用。這淤沙問題不解,便是此刻重修蓄水,再過幾十年,又成氾濫源頭。」
林嬌說:「也並非全無法子。若有恰當的排砂設施,則淤沙或許可解。」見那老漢目光一亮,忍不住就技癢,指著剛才站過的遠處那道山梁下大壩破口處繼續說:「那裡應是大壩從前的泄水閘口,我聽說過個法子,設多道閘口,將排沙設施與泄水口相連,利用水量及上下游水位差排淤。當然,一切都需要實地勘測詳細設計後才知道是否可行……」
林嬌一時興起,正與老漢說著,忽然看見對面四五十米外的山體拐角處過來了人,拜春嬌所賜的好眼神,立刻就認了出來,竟然是楊敬軒!不想竟會在這裡也遇到他,一怔之下立刻閉了口。對面那老漢卻正聽得入迷,本來大概因為腿乏,已經坐到了塊石頭上,見她不說了,站起來催促道:「快快詳說!」
林嬌的視線落在了他抬起的左手之上,這才注意到這老漢雖然一身農人裝扮,但抬手撫鬚的手卻十指修長,指甲乾乾淨淨,不像真正的莊稼人,那些這個年紀的老漢,手伸出來就能直接當爬犁用了。忽然想起來從前從楊敬軒那裡聽說過那個知縣大人似乎心繫水利,一直在四處走動勘察,頓時明白了過來,叫苦不迭。說時遲那時快,對面那老漢才眼睛一眨的功夫,她已經轉身撈起放在石頭上的籃子,低頭便踩著亂石飛快而去。
這老漢正是微服而出的李觀濤。他以兩朝宰相、太子太傅的尊榮,在年近六十的時候被貶到這任上當了個七品知縣,並無怨怒,反認認真真做起了地方的父母官。肅清盜匪後,親歷當地百姓靠天吃飯之苦,因了雨水不調接連數年歉收,便一心想在此地興修水利。
這雁來陂蓄水百年以來,功過半摻,終因淤沙問題而被徹底廢棄。他起先曾遍尋工匠,甚至借了從前的關係詢了工部水官,想要找個治淤之法,若能徹底解決,重修雁來陂自然最好不過,只後來始終未有完滿對策,這才無奈棄了,改而留意別處。勘察了一大圈後,最後還是覺得雁來陂占盡天時地利,百年前在此築壩攔水,也不是沒道理的,如今卻因了淤沙這樣廢棄,心中實在不甘,這才又轉了過來想再想個法子。
剛才乍見到林嬌時,奇怪她一個鄉間女子居然過來此地,還煞有介事地摸了把土在掌心揉捏,便隨口問了一句,沒想到了了幾句對話,竟聽到她說有治淤之法,立刻便像久旱逢甘霖,正要再細問,見她轉眼間卻跟見了鬼似地變了臉色,閉口轉身就走,腿腳極是利索,自己追是追不上了,急忙喊道:「喂,你叫什麼,哪裡的人?」
林嬌聽身後李觀濤叫問,頭也沒回,說:「西林村的王大丫,就愛白天說胡話。剛都是瞎扯,您老千萬別信!」
李觀濤見她在亂石間竟也跑得飛快,轉眼就爬上石樑只剩個小黑點了,歎息了一聲,嘴裡念了兩下「西林村王大丫」,回憶剛才她的樣貌,服飾雖粗陋,人卻長得很俏麗,尤其是與自己說話時一雙眼睛晶亮,說是說胡話,真的還不信。哪裡肯就這麼放過,心中已經決定回去就派人去找。要是找到了真是個傻丫,那才算了。
楊敬軒今天隨了李觀濤再來雁來陂,剛才見快正午,怕他上了年紀禁不住餓,便到停馬的崗頭去取乾糧與水,正遇到從縣衙裡騎了快馬趕來的一個家人,說州府王大人和一干官員知道今天是老大人六十大壽,特意趕了過來拜賀,夫人命他快將老大人請回衙門。
李觀濤今日六十大壽,楊敬軒自然知道的。只他自己根本不在意,只說晚上回來吃一碗夫人親手做的壽麵便可。李夫人罵他倔驢,無奈放了他出來,臨行前叮囑楊敬軒好生照顧。他在朝為官多年,如今雖因了太子被貶,聲威卻不墮,如今這州府裡的四品知州王肅遷當年還是他的門生,知道他今天過壽特意前來拜賀,也並非不是理由。
楊敬軒叫前來報訊的家人等候片刻,自己便下壩去找李觀濤,遠遠看見他正與一個人說話,因那人大半身形被他後背所擋,起先也沒留意,只當他是在與附近遇到的當地人說話。等再靠近些,見那人已轉身倉皇飛奔而去,瞧著像是個女子,而且覺得有些眼熟,立刻便想到了個人,想再看一眼,那人影卻已經消失在了石樑後。
楊敬軒壓下心頭疑惑,到了李觀濤前說了來意,見他搖頭笑道:「道不同不相為謀,他雖是我學生,只早分道揚鑣。我如今不過一老朽而已,哪當得起那些人不遠而來的恭賀?」
楊敬軒接道:「無事不登三寶殿,大人何不回去看看他們到底意欲何為?」見李觀濤沉吟片刻,點頭應了下來,轉身前卻又看了眼剛才那女子消失的石樑處,便借機問道:「剛才我見大人似與一女子相談?」
李觀濤撫鬚呵呵笑道:「正是。我正要交代給你。剛才偶遇一女子,對水利治沙竟侃侃而談。我正要詳問,她卻忽然奔離而去,我問她姓名,她只說西林村的王大丫。你趕緊派人,哦不對,還是你自己去找的好,我晚上等著你消息。」
楊敬軒知道他為了治水可謂殫精竭慮,對能用之人更是求賢若渴。剛才原本還覺得那背影就是林嬌,現在聽他這麼一說,疑慮頓時打消了。或許只是相似之人而已。她現在應該忙著進城開店,怎麼可能懂水利治沙,還跑到這裡與縣官說話?
楊敬軒聽李觀濤稍稍描述了下樣貌,說是個年少女子,因頭上包涼帕遮住了髮髻,也看不出是少女還是婦人,便答應立刻去辦,扶著李觀濤爬上停馬的平崗一道下了山,到山腳處交與那家人,分開後便照了先頭吩咐,往西林村去找人了。
* * *
秀得有多快,死得也有多快。林嬌前世深諳此理,所以一直謹小慎微,哪怕再得意,在旁人面前也絕不忘形。但是現在,她發現自己一時大意,居然栽在了這個坑裡。
她覺得自己今天其實根本不該到這地方來的。反正壩口已經決過一次,只要沒人腦子犯抽再去堵住,以後應該就不會出事了。實在沒事情閑得慌,吃飽了在家躺著睡大覺長二兩肉也比頂著大日頭一身是汗地爬到這裡好,她可真是自虐虐到了犯賤的地步——然後隨便遇到個人,覺得投機,嘴快就說了兩句話……
好吧,她承認其實就是她一時膚淺病發作,忍不住想要賣弄,這才開口接話的。但她真的以為對方不過是個尋常鄉下老漢,畢竟在這裡能有機會找個人聽自己發表發表這方面的意見還挺不容易的,這才即興發揮了幾句。沒想到對方居然就是縣令翁,還差點撞到了楊敬軒。她這運氣還真的不是一般的好,簡直好到連老天都看不過去要給她使絆子了。
想想吧,要是被別人或者楊敬軒知道了她懂這個,還跑到縣太爺面前賣弄,問起來她該怎麼解釋?上次是說她婆婆丁氏托夢,這次難道還托夢?連她自己都說不出口。再追問下去,只怕她是假春嬌的老底也要被揭。她好不容易剛撈到了這人生的第一桶金,正計劃著往後悶聲發財過安穩富足小日子,打死也不想因為出風頭而被架上火場成火雞。
林嬌後悔不迭,下了山梁便一口氣兒不停歇地往桃花村方向趕,只希望楊敬軒沒認出自己,更希望那個李縣令找不到人歇了心思,這樣她好,大家也沒什麼實際不好。
拐過個彎,忽然看見前面有幾個小孩手拿石塊棍子在追什麼,然後圍成一圈嘻嘻哈哈的,靠得近了些,只聽嗚嗚兩聲慘叫,一隻渾身髒汙的黑色小狗忽然一瘸一拐地從包圍圈裡躥了出來,直直朝林嬌的方向而來。
林嬌定睛一看,覺得有點眼熟,再一看,已經認出來了,好像就是倆月前大水時救了的那隻。當時她因為追趕這小狗落水時,這小東西也脫手不知所終,以為它極有可能被泥石壓在了水下死了,沒想到居然和她一樣命大逃過一劫,只是混成今天這落魄樣兒了。
那黑狗到了林嬌面前時,彷彿也認出了她,忽然求救般地嗷嗷叫了兩聲,跑到她身後使勁扒拉著她褲腿。幾個小孩已經氣喘吁吁追了過來,對著小狗呼喝不停。
林嬌低頭看了眼這小狗,心想這樣的情況下居然還能再次相遇,也算是有緣了。自己正好要開店,養了當看門狗也行,便稍稍護住了,從籃裡拿出帶來的乾糧,遞給那幾個小孩說:「這是我家的狗,前些時候丟了。餅要不?要的話拿去,別幾個大老爺們為難一隻狗,羞不羞?」
幾個小孩見有吃的,立刻伸手接了過去一哄而散。那小黑狗彷彿也知道得遇貴人了,嗚嗚撒嬌了兩聲便繞著林嬌的腿打轉不停。
林嬌蹲下身查看了下,見它一條後腿有被獸夾夾過留下的傷,傷口深可見白骨,已經腐爛生膿。當地人有在山上設獸夾捕獵的習慣。它被獸夾夾過,可見前段時間都是在山上的。獸夾一般很牢固,像它這樣大小,被打住了居然還能逃脫下山,可算是極其少見了。
又見它身上除了髒了點,瘦了點,精神頭瞧著還不錯。爪子油亮,烏溜溜水潤潤的一雙眼,睫毛撲閃撲閃地望著自己。上次黑燈瞎火地也沒看清,現在發現它眉心上居然長了幾道月牙樣的白毛,十分漂亮,再抬起它後腿一看,公的,噗一聲笑了出來,戳了下它額頭,說:「以後叫你虎大王吧。」
虎大王很是聰明,見林嬌指著地上的那個籃,討好地伸舌舔了下她手,立刻躥了進去躺下。林嬌挽了籃,這才繼續往桃花村去。
楊敬軒與李縣令分開後,便立刻往西林村去。
西林村離此地二三十里,他到的時候,日頭已經西斜,一進村就向人打聽王大丫。這地的村人大多認識他,知道他要找人,哪有不幫的?偏從村頭一路問到村尾,眼看天色擦黑了,還是沒人知道王大丫是哪家的,更找不出符合他描述的人,只好離開。
他曉得李大人求才心切,又特意到附近的黃塘、梅溪幾個村找族長一一打聽,最後終於尋到了王大丫——卻是真的呆呆傻傻,坐在門檻上歪頭滴口水,不過十來歲的樣子,必定不是白天裡與李大人說話過的那個,眼見夜已晚,心中雖十分失望,卻也只好先尋到這裡了。

第三十四章
楊敬軒回到縣城已是深夜,按了白天之約到了縣衙後府,李觀濤果然還未休息,仍在書房等他。知道西林村並沒有他白天碰到的那個王大丫,很是失望,連念了兩句「那女子為何匆匆離去,又不願留真名?」
楊敬軒腦海中再次浮現出白天見到的那個一晃而過的窈窕背影,不知為何此刻竟又聯想到了自己那個侄媳婦春嬌。忍不住再問那女子的長相,李觀濤回憶道:「眉黑似緞,形如柳葉,笑時眼似彎月,腮邊有一淺淺梨渦。」
楊敬軒心撲通一跳,立刻與自己腦海中的那女人重合了起來。李觀濤見他神色有異,問道:「怎麼,你想起什麼了嗎?」
楊敬軒忙掩飾搖頭,李觀濤並未多加懷疑,只是歎道:「我觀那女子年歲雖輕,與她說話也不過寥寥幾句,卻總覺她於治水頗有心得,至少受過高人指點。不知道便罷了,如今知道有這麼一個人,往後必定要找出來的。」
楊敬軒附了一聲,轉話題問起白天王肅遷等人過來賀壽的事,李觀濤冷笑道:「他們早投英王麾下,不止他們,連這個州府和別地的鹽鐵稅,只怕還未到國庫,先也要先落幾分入英王口袋。受了人指使不辭遠路地過來,一來不過是怕我就鹽稅向皇上遞折探我口風,二來,是探聽我與太子是否暗中往來而已。一番嘴臉,委實可笑。」
楊敬軒默然。
就在與北朝結束戰事的那一年,太子被人構陷,告發他密謀逼宮,遭到皇帝猜忌,於是東宮被廢,遠遷到了南疆一隅,去京萬里之遙,不許出境一步,否則便當謀逆論處。當時還是宰相的李觀濤摘頂為太子力爭清白,無奈皇帝深信不疑,反懷疑他這個太子太傅也暗中參與,只是未有證據而已。一怒之下便順他摘頂之意將他貶到了此地,轉眼已是數年過去。
「太子秉性寬厚,怎會行那謀逆之事。不過是有人離間他父子之情,好從渾水中漁利而已。南疆瘴氣濕熱,我怕太子苦熬難耐……」
燭火中,李觀濤雙眉間儘是愁緒。
楊敬軒安慰道:「老大人放寬心便是。去年底我帶了大人手書潛去南疆時,見到太子除了黑瘦些,心態平和,並無半分急怨之相。可見太子是沉得住氣的人。假以時日,皇上必定會明白孰是孰非。」
李觀濤道:「我事主上二十年,自然知道他非糊塗之人。只是年事既高,帝位又最能蒙蔽人眼,這才輕信人言骨肉相離。我只怕等他明白過來時,已然太晚……」說罷嗟歎不已,憂心忡忡。
楊敬軒又勸慰幾句,見李夫人仍熬著過來催促,便告退離去,出了後衙大門,便往自己住處而去。
他在縣城中並無房子,從前楊氏夫妻數次叫他過去同住,他不欲打攪他一家,只在距離衙門不遠的南街賃了個小院供落腳之用。因為沒長居打算,所以屋裡擺設十分簡單,一榻一几而已。
楊敬軒在月光下牽了老馬回家,剛推開院門,立刻就感覺到了不對,手下意識地搭上腰間刀柄,片刻之後,慢慢鬆開了握住刀柄的手,像往常那樣牽著老馬將它拴在了棚子下,這才轉身到了院中,冷冷道:「蹲了這許久,腿腳想必也麻了,下來歇歇也好。哪一路的人,報上名吧。」
他話音剛落,院中那棵槐樹上果然跳下了一個黑衣人,功夫應是上佳,落地時輕飄無聲。
黑衣人低聲笑道:「楊老弟好耳力,什麼都瞞不過你去。當年北邊一別過後,轉眼已是數年。老弟可還記得哥哥否?」說話間扯下面上覆巾,露出一張臉來,隆額高鼻,頰邊一道淺疤。
楊敬軒微微笑道:「顧右司馬大名鼎鼎,當年威震三軍,我怎敢忘記?」
黑衣人名為顧象,擺手道:「楊老弟這樣取笑,折殺哥哥了。咱哥倆多年未見,此番相見,我已備下酒菜,老弟隨哥哥我過去痛飲一番可否?」
楊敬軒立著不動,說:「當年李大將軍歿後,我便起誓此生絕不再沾滴酒。」
顧象一怔,抬眼見月光下他神情淡淡,瞧著是真不會隨自己去了,臉上露出微微苦笑,歎一聲說:「想當年你我在軍中同樣全無靠山,全憑血戰軍功最後分列左右司馬,同是李大將軍的左右臂膀,沙場時同進退共殺敵,情同手足,何等的呼嘯快意。可惜如今分道,你我竟成陌路……」
楊敬軒彷彿不願繼續這個話題,眉頭微皺,問道:「你過來必定有事,直說便是。」
顧象道:「楊老弟還是當年的性子。罷了,我便直說。我此次過來,是受人之托,來還當年的救命之恩……」從身後遞過一個木匣到楊敬軒面前,「那貴人當年親赴陣前,因護衛一時疏忽被敵軍所圍,眼見要被俘時,全仗老弟連發怒箭迫得北朝人無法近身,單刀快馬救他於亂軍之中。
貴人至今不忘楊老弟的神勇,這些年數次在我面前提起,心存結納之心。知道老弟如今竟在鄉間一隅做了捕頭,每日與宵小盜賊周旋,便直歎大材小用明珠暗投。貴人曉得楊老弟眼中沒有阿堵物,自然不敢拿那些汙了你的眼。知楊老弟愛刀如命,這匣中的寶刀,乃是百年前的大鑄師丁十五嘔盡心血所鑄的碧鳶,削鐵如泥。據傳刀成之日,他便嘔血於刀身而死,故而刃上才有血紋隱現。貴人命我轉贈於你,望老弟笑納。」
顧象說著,開了匣蓋,匣中果然靜臥一刀,漆黑刀鞘綴滿形色寶石,月夜裡迷離奪目。
楊敬軒注視片刻,伸手托起,慢慢抽出刀身,見薄如劍翼,刃冷森然,寒光凜冽,屈指暗發力彈上刀刃,嘯音隱隱流轉於刃間。
「如何?這寶刀可是貴人心愛之物,時常把玩。今為博老弟歡顏,慨然相贈。」
顧象見他把玩,滿面笑容道。
「果然好刀!」
楊敬軒贊了一句,就著月色挽了個刀花,雪花般的一團刀影中,顧象躲避不及,只覺頭皮微涼,幾縷頭髮從他眼前飄落,以手摸頂,已被削去髮頂,駭然變色,怒道:「楊敬軒,你這是什麼意思?」
楊敬軒收了刀,吹去上面沾著的幾根碎髮,剛才笑意已然消失,臉色森然,盯著顧象慢慢道:「右司馬,你到現在既然還未忘記你我當年曾同是李大將軍的左右手,我便問你一句。當年戰事將平最後一戰之前,你邀我對飲,我竟醉臥酣眠,醒來才知道大將軍只帶幾個親衛前去勘察地形,有人將敵軍誘來,以致將軍孤軍無援戰死。我問你,你是不是在我酒中下了藥?」
顧象面上方才的怒色頓時消去,低頭半晌,才道:「我方才見你身邊竟還留著這老馬,便曉得你是念舊之人。罷了,你既然知道了,我也不敢不認。只是老弟,我也是身不由己啊。這些年我心中也不是沒內疚。只是我當時若不從命,只怕我也早難逃李大將軍的下場。何況即便我不從命,自也有旁人行我之事。貴人他有時行事雖過了些,只對於效忠他的人,絕對是厚愛非常,往後你就知道了……」
楊敬軒冷冷道:「我怕是沒福氣知道貴人的好了。煩請你回去轉告貴人,說我當年救他,全因他是天下兵馬都督,我盡我軍人的職責而已,請他不必掛懷。但如今,天下的皇帝只有一個,我楊敬軒眼界狹小,看不到第二人。這柄碧鳶,既然是貴人的心愛之物,我一介布衣,又怎敢奪了貴人所愛?」一邊說著,當一聲,寒光閃過,刀已不偏不倚被拋回匣中。
顧象手臂微沉,忙托住了匣子,見楊敬軒負手而立,月光下神色冷冽,知道他是不會改變心意了。暗歎口氣,只得慢慢收了刀匣,頓首離去,走了幾步,回頭見他背影凝固,猶豫了片刻,低聲說:「楊老弟,我知道你心裡瞧不起我。當年我一時糊塗做下那事,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只我早已經沒有退路了。
貴人野心勃勃,廣收天下勢力供己駕馭,凡不屈從者,從不留情。於你卻是例外,實在是他太過惜才。你如今與老大人走得近,貴人卻視老大人為眼中釘,不過忌憚他在朝中昔日威望,這才不敢貿然下手。你自己往後多加小心。」說罷長歎一聲,終於離去。
楊敬軒默立片刻,慢慢行至草炮身邊,伸手摸了下它的頭,蹲下身抬起閘刀,往刀口下填了幾把料草,細心切成碎段投入馬槽。月光下的冷靜空氣裡,慢慢彌漫出了一種淺淺的青草氣息,叫人聞之心安。
第二天是林嬌的好日子。石寡婦套了自家的騾車,又喚了村中幾個平日與自己交好的婦人,幫著林嬌把家當一道搬進了縣城。楊氏也特意過來相幫,整治了一桌酒菜,眾人吃得醉醺醺才離去,第二天炸了楊氏送來的一長掛紅衣鞭仔,大門打開,林嬌的新腳店就算開張了。
林嬌盤下這腳店後,便有先前的夥計找了過來。林嬌留下了一個看得過眼去的,讓他在前堂招呼客人。請楊氏幫忙找了兩個因家窮要貼補家用的能幹婦人,一個姓王的主廚房,一個姓馬的主灑掃洗刷,自己坐櫃檯,有空也見縫插針地幫忙。
縣城裡商鋪多,男人在外走動,女人家拋頭露面撐起門面的不在少數,所以林嬌開店,本也不算什麼奇事。只前個月她的腳店還在整葺時,附近人便都知道衙門裡楊敬軒的本家侄媳婦盤下了這裡,今天開張,於是過來瞧熱鬧的人自然不少。
眾人見腳店裡外煥然一新,女掌櫃話不多,穩穩坐於櫃檯後,與人應酬時卻言語爽利,更是個美豔年少寡婦。沒兩天附近的人便都曉得了,更有好事之人,明明不住店的,就為了多瞧一眼女掌櫃的美貌,特意坐下吃飯,吃了也遲遲不走,所以開張頭兩天,住店的人雖不多,門面瞧著卻還熱鬧。
再過些天,一些原來的老客人過來投宿,見這裡飯食鋪子乾淨整潔,價錢卻與別家相差無幾,住哪裡不是住,且還有美人老闆娘看,一傳十十傳百的,生意漸漸便好了起來,忙的時候差不多滿鋪,每天都有銀錢進賬。
林嬌搖身一變成了老闆娘。雖然頭上有楊敬軒這個叔叔罩著,別人也不敢真來混的。但客人多是粗魯男人,年紀從五六十到十五六都有,見她年輕貌美,笑容可親,傳言身份又是個寡婦,開始時存了非分之想拿言語調戲撩撥的自然也不少。
林嬌知道自己不是男人開店,以後當個什麼風格的老闆娘,也是特特想過的。
說起古今中外形形色色的老闆娘們,她印象最深的就是龍門客棧裡的那位金香玉。如今自己也成了其中一員,卻萬萬不敢全學她的樣,與客人嬉笑打罵,看中個男人就爬上屋頂唱辣歌。細想過後,認為還是拿來主義的好。
所以從開門第一天起,凡進她店門盯著她看的,她也不惱不理,反正不會少塊肉。對著客人有問必答,笑容滿面,只都限於尋常之事。若有人言語不對,乃至動手動腳,立刻便收了笑臉冷若冰霜。
開業幾天,那楊敬軒雖然沒親自來過一趟,只衙役劉大同王軍等人卻輪班換著,幾乎是天天趕著飯點來報道,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楊敬軒在替他侄媳婦撐腰。見女掌櫃背後有人,她本人又不好調戲,漸漸也就收了輕薄的念頭,最多偷看她幾眼背影,過過眼癮而已。

第三十五章
這晚卻有個不長眼的,名叫胡順耳,手下有一支十幾匹的騾隊常年經過此地中轉,往來販賣茶葉。平日跟他的人住在這等小腳店裡,他自己是看不上的,要落腳在縣城裡的大客棧。卻聽昨夜住過林嬌腳店的手下人提了句,說那裡的女掌櫃何等美貌,今天便過來看個究竟。
入了腳店時,見迎面走來恰走來一婦人裝扮的年少女子,明眸皓齒身段撩人,知道就是這腳店的女掌櫃,頓時挪不開眼睛去,立刻就住了樓上的一間單房。雖然知道楊敬軒就是她叔,卻也色心不死。
第二天原本預定要走的騾隊也不開,照舊住了下來。到了晚上,借著酒意便笑嘻嘻朝正在收拾桌面的林嬌過去,說:「瞧你這小手,動這些幹什麼。借爺我摸摸,爺有的是錢,你要啥我都給!」
晚間正是客人吃飯打尖的高峰期,王嫂子和夥計兩人忙不過來,林嬌便自己幫著跑堂,忙得連口水也沒空喝。這胡順耳自昨天入店後便色迷迷望著自己,她自然知道,只人家光看沒怎麼樣,自然也不好往外趕客。
現在見他借著灌了幾杯馬尿便上來調戲,邊上那些男人們都停了吃飯望過來,一臉看好戲的模樣,心想正好借這個機會發作下,省得這些人以為自己是吃素的,今天打發了一個,以後還會有人糾纏不休。便朝放下手中碗筷正要過來的劉大同搖了搖頭,丟掉手上的抹布,瞥了眼胡順耳,撫下鬢髮,笑眯眯道:「真的?」
胡順耳見她竟接了自己的話,姿態動人,骨頭都輕了一半,立刻調笑道:「自然!只要借我摸摸你手,你就是要我命,我都願意!」
他話音剛落,四下客人們便起哄起來。林嬌等聲音靜了些,又笑道:「今天你要借我手摸,不過是小事一樁。我要是不給你摸,你怪我小氣掃了你顏面,我擔待不起。可我要是借你摸呢,明天後天就有別人也要學你樣,我可應付不來。我倒有個好主意,不知道願不願意?」
四下又是起哄,胡順耳自然說願意。林嬌說:「其實也沒什麼。我雖然是生意人,只這縣城裡,拋頭露面做生意的女人家多得是,我自然也不能就這樣被男人白白占了便宜。我脾氣怪,就中意不怕死的男人。這樣吧,你手伸過來放桌上,我親自操刀砍下你一個小拇指。剛你說送我命你都願意,你性命金貴,我哪裡敢要呢,所以就要你一個小拇指。你要是真敢讓我砍了,我就相中你,別說摸手,就是別的也成!」
林嬌說完,剛才還亂哄哄的前堂院子立刻鴉雀無聲。男人們常年在外行走,多少也是見過些打殺的,砍個小拇指自然不算什麼。只這樣的狠話從這個嬌滴滴還帶著笑臉的女掌櫃口中說出,真的不啻於頭頂打了個乾雷,頓時都消聲了。
「怎麼樣?敢不敢?」林嬌睨了眼四周,最後看著胡順耳問。
「順耳哥,上!就是死了,做鬼也風流!」
終於反應了過來的男人們再次起哄,像被打了雞血般興奮。
胡順耳起先也被嚇了一跳,沒想到她竟會說出這樣的話。調戲漂亮女人自然人人願意,但要少掉一根指頭,那就不好玩了。只現在事是自己挑起的,見旁人都在起哄,自己若這樣退下,往後就要成人笑柄。
再看一眼對面那女子,正微微側頭過來笑盈盈望著自己,心想她這樣一個嬌嬌弱弱的女子,只怕殺隻雞都手軟,哪來的膽真砍自己手指,不過是嚇唬人罷了。膽色一壯,慨然將手往桌上一放,說:「砍就砍,爺還怕了你不成!」
林嬌腹中冷笑一聲,對著眾人道:「大家都看見了,是他自己叫我砍的,可不是我想砍的!我真砍了下去,萬一他後悔鬧了起來,到官府裡大家可都要給我做個見證!」
眾人轟然應好。林嬌在起哄聲中叫道:「王嫂子,幫我把你那裡最重的砍骨刀拿來!」
王嫂子見女掌櫃竟來真的了,勸了幾句,林嬌只含笑搖頭,只得心驚膽戰地送了刀來。林嬌在眾人注目中,伸手握住了刀柄。也不知是刀太重還是她手腕沒力,舉起刀時一隻手搖搖晃晃。
「放好別動,亂動的話,我一時把不好力,砍到你手腕就不好了!」
林嬌朝臉色微變的胡順耳笑吟吟道,在眾人注目中改成雙手握刀。
「千萬別動,我要砍了!」
林嬌面上笑容忽然消去,冷著臉把刀高高舉過頭頂,呼一聲朝著胡順耳的手就落了下來。
胡順耳起先還面上帶笑,只以為這女掌櫃在和自己打情罵俏,漸漸覺得不對勁了,勉強握拳放在桌上只翹出個小拇指。現在見對面的這女子忽然面罩寒霜,高舉起明晃晃的砍骨刀,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就直直地朝自己手剁了下來,瞧著還是往手腕子招呼去的,登時後背出了層冷汗,再也顧不得別的,刀口離自己手還有一尺之距時,大叫一聲,猛地往後縮了回去,而幾乎就在同一時刻,一個圓滾滾男人拳頭大小的東西如離弦箭般地朝刀飛了過去,砰一聲撞上刀面,碎片四濺,刀也被那東西的力道帶得脫出了林嬌的手,飛過桌面咣一聲砸在了地上。
「誰砸了我新買的茶壺?給我賠!」
林嬌眼角風早瞟到了出手投壺阻攔她的人,心想你終於出現了。卻裝作沒看見,怒了一聲,這才朝茶壺飛來的方向看了過去。
這四周的人起先和胡順耳想得一樣,斷定女掌櫃不過是在虛張聲勢,借她十個膽兒也不敢真砍下去,沒想到她卻真的毫不手軟,一個個都倒抽了口涼氣,這才曉得這女掌櫃不是個好相與地。眼見就要血濺當場了,不想眨眼間,胡順耳臨陣脫逃,砍刀被個瓷壺給碰開,堪堪出了口氣兒後,齊齊看向門口方向,這才看見楊敬軒正站在院裡皺眉望了過來,臉色難看,頓時鴉雀無聲了去,原本想嘲笑胡順耳的人也收了口,低頭紛紛繼續吃飯。
胡順耳背朝院子,還不知道身後發生了什麼。甩了下還長在身上的手暗籲一口氣,想起剛才那一幕還心有餘悸,怕被人嘲笑,惱羞成怒地借機正要發作幾下,忽然覺察到四周有異,回頭一看,見縣衙裡的楊敬軒不知何時竟來了,剛才那救命的茶壺想必也是他投出去的。
楊敬軒在本地是個厲害人物,從前當街砍下匪首鬼見愁人頭的時候,他因自己的騾隊從前飽受賊匪侵擾之苦,特意還趕去在人山人海中圍觀過,對他當時沉臉操刀斷人顱腔的一幕印象極是深刻。現在見他臉色就和那時差不多難看,喝下去的酒經剛才這一嚇也早化成汗散了出去,暗中有些驚懼,曉得自己理虧在先,不敢再鬧了,急忙低頭出去。
「哎,你房錢還沒結呢,別急著走啊!」
林嬌朝他背影叫道。
胡順耳腳步一滯,匆匆說了聲「我兄弟會結」,朝楊敬軒點了幾下頭,急忙出去了。
林嬌瞥了眼楊敬軒,見他還立在那裡瞪著自己,卻不怕,朝他甜蜜一笑,又操起剛才被丟下的抹布擦桌收碗忙碌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再偷眼看去,嚇了一跳,見劉大同竟在他耳側說話,他正盯著自己,臉色越來越黑,簡直不能看了。
心知不妙,正想先到後面躲躲,等過了氣兒再說,見他竟不顧旁人目光注視,已經大步到了自己身側,虎了臉壓低聲說:「你出來下,我有話要問你。」聲音極是僵硬,說完轉身便走,彷彿料定她定會跟上似的。
林嬌略咬了下唇,對夥計和王嫂子幾個人叮囑了幾聲,便跟了他往外而去。
夏天白日裡長,雖然已是戌時多了,天卻剛擦黑,小街上兩邊人家鋪子裡也剛掌起燈火,遠遠看去,像是兩條迤邐蜿蜒的火蛇,倒也有點意思。林嬌看著前面那個背影一直在走,知道他是想找個可以教訓自己的地方再停下來,所以一開始並未趕上多問,只老老實實跟在他身後六七步遠的地方。
眼看走出幾百米外,他還沒停下的意思,只一個勁兒往前去,心中記掛店裡的生意,忍不住追了上去,賠笑說:「敬軒叔,您是不是要罵我啊?我瞧那邊就好罵。您趕緊罵,罵完了我好回去,這點兒生意正忙。」
楊敬軒前頭自懷疑李觀濤遇到的那女子就是她後,過後心裡一直在猶豫。一會兒覺得照那樣貌描述,應該就是她。一會兒又覺得絕不可能,她怎麼會跑那裡去扯一通治水的事?他本意是不想將她扯進去的,心裡七七八八地想了好幾天,見李觀濤又派人去那一帶查訪,到現在還是無功而返,終於決定去找她問個清楚。
自她搬進縣城腳店開張後,到現在一晃眼小半個月了。他一直沒去過,倒不是不想去,而是去了怕不知道說什麼好,再說人多眼雜的有些尷尬。所以只吩咐李大同帶了人每天輪流過去露下面,好給她壓住場子。
昨天無意從幾個衙役的閒談中得知她那裡生意還好,住店的男人們都愛看她,有事沒事地要尋她說話,她也直爽,與人處得好,心中便又生出了個大疙瘩,忍了一夜到今天外出回來,心想反正找她有事要問,便不再猶豫,徑直找了過來。
遠遠看見她家門前高高挑出的那一長串貼了招牌的紅燈籠,在夜風裡拂動就跟向自己招手似的,想到等下就能見她面了,心還忍不住激動得跳了兩下。沒想到剛跨進院子,就看到了她操刀砍人的一幕。看她那惡狠狠的模樣,不像是玩笑,眼看刀就要落到那人的手腕上了,不明所以之下,急忙順手操起手邊的一個茶壺擲了出去攔住。
等從劉大同那裡知道了先頭發生的事,竟是她無視劉大同想出頭替她擺平的意願,在和客人賭剁手指摸小手,氣得簡直連手都要打哆嗦。後悔當初就應該態度強硬地阻攔她進城開店。
他是族長,真想攔的話她也奈何不了。本來是想等前堂人少了些再找她說話的,現在連旁人的目光注視也不管了,到她跟前就直接叫她出來。

第三十六章
他一怒叫她出來,見她老老實實真跟著自己出來了,一時卻又不知道怎麼開口才好。雖然平時她口口聲聲地叫自己叔,可他這個叔又不是正兒八經的叔。何況就是親叔,也沒有板著臉教訓已經這麼大的侄媳婦的道理。
腦子被外面涼爽的夜風吹了幾下,一下清醒了不少,剛才的惱怒終於勉強被壓了下去,心想既然叫出來了,還是先找個說話方便的地方問下王大丫那件事。
現在被她追上來這樣一說,聽她還只記著店裡的生意,終於忍不住了,停下腳步回頭轉身哼了一聲道:「春嬌,你知道這些天我為什麼叫劉大同時常來轉下?就是怕你一個女人拋頭露面遇到這樣的事情。劉大同年紀大些穩重,知道怎麼處置。你倒好,不要劉大同,自己居然跳出來和男人賭什麼砍手摸手……」
他說著,氣又不打一處冒,聲音也嚴厲了不少,「你借的什麼膽,竟這樣膽大妄為?」
借了邊上一盞燈籠的暈光,林嬌清楚見到他一張臉陰雲密佈,還這樣毫不留情地教訓自己,就跟教訓小孩差不多了。輕咬下唇,仰臉說:「我借的就是你的膽!」
她這話說得其實不算假。要是沒有楊敬軒這個「叔」可以依仗,她一開始估計也不會毫不猶豫地盤下腳店。開腳店雖然只要先頭一次性投入後,後面就可以幾年坐收現錢,但每天打交道的大多都是男人。她一個年輕單身女人要是沒後臺,再怎麼能幹也不方便。只要手裡有本,可做的小生意多得是,慢慢尋就是。正是因為有楊敬軒這個叔罩著,所以她才有開腳店的底氣。
楊敬軒沒想到自己會被她提溜出來,一怔,見她貝齒輕咬紅唇,一臉的委屈,滯了下,勉強說:「我什麼時候叫你拿刀砍人手了?」
最離譜的是居然還答應摸手……他閃過這個念頭,嘴裡沒說,心中卻愈發鬱躁,毫不猶豫地下了命令,「你把店關了,回村裡去。開店費了多少錢,我補你!」
「嘎?」
林嬌傻眼了,微微張嘴望著他。
「你剛開始跟我說要開這個店時,我就覺得不妥。現在看來果然這樣。你年紀輕,沒見過什麼世面,外面世道亂,這種腳店裡來往的又都是老江湖,你一個女人怎麼能應付得來?簡直在胡鬧。聽我的話,明天就關了店回村。」
林嬌終於反應過來,他斬釘截鐵地在自顧下命令。這要是從前,別的男人敢對她這樣說話,她還不立刻噴他一臉腸子。現在卻奇怪得很,不但不惱,見他說話時皺眉生氣的樣子,反倒覺得有點想笑,面上卻不敢露出來,裝出乖巧的樣子怯怯望著他說:「敬軒叔,我曉得你為我好。可是我不是在胡鬧呢。」
見他眉頭不悅地又揚了起來,趕緊說:「我雖然每天都和男人打交道,可我行得正坐得直,不該說的話我一句不說。剛那個客人卻不知好歹糾纏上來,叔你想,要是我縮了回去讓劉大哥替我出頭,這一回是擺平了,可以後呢,總不能每次都要靠劉大哥是吧?所以我這是在下一劑猛藥。
我是真砍下去了沒錯,可那個胡順耳又不是傻瓜,他怎麼可能會真讓我砍?我料定他肯定會縮手回去的。你看不是被我料中了?你白白砸了我的茶壺呢。這麼一鬧,那些人就都知道我不是好欺負的,再說不是還有你嗎?你往後自己到我店裡多來轉幾下,自然沒人再敢生事了。敬軒叔——」
她拉長了語調,撒嬌道,「我保證以後不會再有這樣的事了,好不好?」
楊敬軒不為所動,說:「總之你這樣拋頭露面就是不好,我一開始就該攔住你的。你把店關了。你要不想回村也行,我幫你找地方,你和阿武住城裡。」
林嬌心裡罵他蠻牛,臉上卻不敢露,看了眼四周,小聲說:「人家都看著我們呢。那邊橋下沒人,咱們過去說?」
楊敬軒被她提醒,見來往的人果然看著,走過了還不住回頭,頓生尷尬,唔了一聲便往橋下去。
橋下確實是個說話的好地方。燈火照不到,邊上水流潺潺,月光從橋邊一棵老玉蘭樹的枝葉罅隙裡點點滴滴透下,不明也不暗。只要別大喊大叫,便是橋上路過的人也不會注意。
林嬌像個小媳婦般地跟他站到了樹下,表情卻更委屈,翹了嘴問:「你讓我住城裡不做事,誰養我啊?」
「我養!」
楊敬軒想也沒想,話就脫口而出。見對面那小女人睜大了眼彷彿驚訝望著自己,這才覺得自己話說得不當,卻並不想收回,反而朝她頓首再強調一遍:「你放心。我養你和你阿武!」
林嬌壓下心中湧出的一絲甜蜜,搖頭道:「那怎麼行呢?你又不是我親叔,再說就算是親叔,也只聽過有養侄兒的,哪有白白養了個侄媳婦的道理?」
楊敬軒見她神情惶惑,想叫她放心,緩緩說:「我說過的話一定作數。」
林嬌說:「可我想過好日子呢?想吃山珍海味,想和官太太一樣每天穿金戴銀綾羅綢緞的。敬軒叔你養得起我嗎?」
楊敬軒一滯,沉默片刻,終於像是下了很大決心,說:「春嬌你放心。我既然說過養你們,就一定會讓你們過好日子的。等這裡的事一完,我就不當捕頭了。我去走馬隊。」
林嬌雙手背後,笑眯眯搖頭道:「我剛才跟你玩笑呢!誰要逼你去走馬隊啊!再說我有手有腳,我自己努力也能過上好日子。敬軒叔我跟你說,我這個店真的不能關。能武要看病,長大要娶媳婦,以後不知道還要花多少錢。就算你好心願意幫我們,可也只能渡一時,不能渡一世。我更不想全靠別人過活,自己賺錢自己花才痛快。我向你保證,我以後離男人三尺遠。等店都熟了,我還可以當甩手掌櫃。你要是不放心你可以天天來看啊。要再有今天這樣的事,不用你說,我自己就打包回桃花村!」
林嬌保證完了,見他定定望著自己不開口,神情卻不似開始那麼堅定了,趕緊再添一把火,稍稍靠近了些,伸出兩個指頭輕輕扯住他衣袖,晃啊晃地說:「敬軒叔,好叔叔,你就答應了吧,啊?」
楊敬軒被她這一聲好叔叔叫得後頸處汗毛直豎,又見她扯了自己衣袖晃個不停,神情裡滿是懇求,心中雖還有些不願,卻哪裡還招架得住,掩飾地咳嗽了一聲,抬手把衣袖從她手中拉了回來。
林嬌見他尷尬地收回了衣袖便不說話,神色雖還有些僵,猜想他應該是繳械投降了,一鬆,笑道:「敬軒叔你可真好。謝謝你啊。往後你來吃飯住宿,我打你八折。當然劉大同他們還是原價。」
楊敬軒只覺哭笑不得,只好轉了話題正色道:「春嬌,我過來其實是有事要問你。你要老老實實回答我。」
林嬌一怔,見他神色鄭重,立刻便猜到他大約是要問什麼了,卻裝作不解地點了下頭。
「小半個月前,就在你搬進縣城的前一天,我隨李大人去了雁來陂。據大人說,他與個女子對談幾句,覺她於治水似有心得。可惜那女子匆匆離去。大人想找到她,對我描述了那女子的樣貌年紀,與你似是相符。且我也瞥過那女子背影,與你確實有些像。那女子是不是你?」
林嬌茫然道:「雁來陂?治水?還與李大人說話過?我不曉得你說什麼。不是我呢。你曉得我大字不認一個,如今要開店,這才拼命開始認字習數,我哪裡懂什麼治水?」
楊敬軒說話的時候,一直盯著她。見她茫然的樣子不似有假。只若那女子真不是她,附近也就這麼點大的地方,李大人派出的人幾乎連地皮也翻了個遍,都沒找到人,哪裡又會這麼湊巧還有另個與她形貌相符的女子?心裡始終還存疑竇,遲疑了下,又問:「那你那天在做什麼?」
楊敬軒問完,仔細再觀察她神色。見她皺眉想了下,忽然眼前一亮,彷彿想了起來,很快卻又露出害羞的樣子低頭不語,也不知道她怎麼了,忍不住催促道:「想起來了?」
林嬌低頭輕聲道:「我……那天正好是小日子,肚子不舒服,哪都沒去就在炕上躺著呢。」
楊敬軒一愣:「小日子?」
林嬌見他不懂,忍住笑,輕輕頓了下腳,解釋說:「就是……女人家每個月都會有的那麼幾天……人家肚子都痛死了,哪裡還有心情到處亂跑……」
楊敬軒啊了一聲,這才明白過來。既不敢看她,更不敢再問,只覺一張臉熱得要滴出汗。
林嬌暗笑了下,故意說:「敬軒叔,我說的都是真的。我聽說喝些紅糖水就會好,可家裡也沒紅糖,忍了一天才稍好些呢。不信你問阿武去。」
楊敬軒唔唔了兩聲,窘迫道:「不必不必。我信你就是。」
林嬌見他果然被唬住了不再追問,暗鬆了口氣,也不再說話了。兩人就這樣默默對立了片刻,河邊的涼風吹過一陣,吹得頭頂玉蘭樹的葉子嘩啦啦地作響,楊敬軒忽然像是回過了神,說:「沒事了。我送你回去。」說完急匆匆轉身就走。
林嬌懶洋洋地嗯了一聲。剛才她還記掛店裡生意,現在卻不想走了。頭上有月光,手邊是開花的老玉蘭樹,身畔是小河,對面還有個自己說什麼他就信什麼的男人,就這樣走了,有點可惜。
楊敬軒走出幾步,回頭見她還釘著不動,只好又回來,哄著說:「我明天就給你送紅糖來,你現在先回去吧。」
林嬌忽然覺得自己真的有點喜歡上這個男人了。前世裡她也談過幾次不痛不癢的戀愛,不是無疾而終就是男人劈腿,卻從沒遇到過這樣一個肯像哄孩子般哄著自己的男人。她忽然想和他談場戀愛。和這樣的男人談戀愛,應該會很有意思。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反正自己現在才十九,就把以前沒裝過的嫩揀過來一併裝個夠。她暗笑了下,歪著頭問道,等著看他發窘。
楊敬軒果然被她的話窘住。頓了下,含糊說:「我不是你和阿武的族叔嗎……」
「你還是好多人的族叔呢,怎麼沒見你對他們都這麼好?」林嬌打斷了他話,不依不饒,「你剛才還說要養我,我可記著呢。這天下哪有叔叔養侄媳婦的?敬軒叔,要不……」
她靠近他一些,仰臉看著他說:「要不我當你女人好不好?這樣你就可以名正言順養我了!」
楊敬軒大驚失色,怔怔望著她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一張臉。皎潔的月光透過樹縫撒了下來,照得她一張臉龐彷彿頭頂樹上盛開的白玉蘭,眼中映了朦朧細碎的月光,隨她呼吸而微微閃動,閃啊閃得,鼻息裡忽然又飄來一陣芳香,不知道是玉蘭花還是她的香,他覺得自己有點頭重腳輕了,急忙往後退了幾步,背後抵到了玉蘭樹的穩重枝幹,這才停了下來。
「敬軒叔,我真的喜歡你呢。我知道你是我叔,按村裡的輩分你不能當我男人。可誰叫你對我這麼好呢?我就喜歡你了,真沒辦法……」
她幽幽地歎了口氣,朝他慢慢靠近,直到兩人中間不過半臂之距,甚至能感覺到他越來越緊繃的身體了,這才停了下來,「我不想你為難。你不用娶我,真的,我不要名分,當你女人就好,好不好?反正……我的身子你看過了,你還摸過了呢……」
楊敬軒隨她靠近,聽她哀哀婉婉的話,全身血液都湧到了頭上,嗓子乾得幾乎要冒火,吞咽了好幾下,終於可以發聲了,困難地說:「我答應過給你找個男人的……」
「可我就是喜歡你啊。以前在村裡我都不敢說,現在到了縣城,邊上沒人盯著,我才不怕了。敬軒叔,你當我男人好不好?」
楊敬軒只覺自己的心要跳出喉嚨了,見她的臉越靠越近,幾乎已經可以聞到她頸間散出的脂膩幽香,僵立著不敢動,只低三下四地低聲懇求:「別,別,春嬌,別這樣……」

第三十七章
林嬌記得上一次,她為了脅迫他幫自己在次日的族會上說話,也這樣逼到了他眼皮子底下的時候,他的反應是蹬蹬蹬連退了幾大步。現在月光下相似的一幕重演,他的後背被玉蘭樹擋住,所以他退不開了。
從她搬進縣城到現在,隔了這麼多天,她才終於等到他露面,而且是聽他剛才口氣,還是因為那個王大丫的事才來的,心裡便有幾分不痛快了。
剛才不想走,說要當他女人,起先還是逗弄的心思居多,現在見他一副見了洪水猛獸的樣子,心中反倒被勾出了好勝。心想反正厚臉皮地話都說出口了,還怎麼甘心就這麼讓他全身而退?不如一鼓作氣趁熱打鐵地把他定下才是理兒。
林嬌想妥了,便停住了逼近他的身子,改為往後稍退了些。
楊敬軒見她終於後退了,剛才一直憋著的氣才透了出來,匆匆忙忙地正要尋個由頭趕緊走,一抬眼卻見她微垂著頭,便像是要哭出來了,心中又覺不忍,猶豫了下,終於問:「你怎麼了?」
林嬌低聲說:「我心裡想哭。敬軒叔,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覺得我不是好女人?」
楊敬軒忙搖頭:「不是不是。我沒這麼想。」
「那你就是不喜歡我了?」林嬌終於仰起臉,又輕咬自己下唇,一臉的難過。
「我……」楊敬軒說不出來,想了下,終於困難地解釋道,「春嬌,我不是不喜歡你。只是咱倆真的不行……」
林嬌當沒聽見,打斷他話說:「敬軒叔,我從小到大,見過的男人除了我娘家的爹和兄弟,就是到了這邊後的楊家人。我男人走的時候我才十出頭,什麼都不知道,一直到了現在。我剛說我喜歡你,其實啥是喜歡,連我自己都不大清楚呢。以前和石家嬸子閒話的時候,她有回偷偷跟我說,男人要是喜歡一個女人,見不著就想見,見著了,就想親,親住了就想……」
林嬌停了下來,偷偷瞥他一眼,見他一臉窘樣,害羞地說,「哎,我都說不出口了呢。反正我當時聽得簡直羞死了。敬軒叔,你剛說不是不喜歡我,就是喜歡了?那是不是就跟石家嬸子說的一樣,見不著我想見,見著了想……摟我?」
「沒沒!」楊敬軒嚇一跳,忙澄清道,「春嬌,你從小在村裡長大,也沒見過幾個人,這才別人說什麼就當什麼了。你跟石家嬸子她們不一樣,你往後千萬別聽再聽她們說這些,」
見她睜大了眼困惑地望著自己,心中忽然有些發虛,想再解釋下,一時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說才恰當,見她終於應景地乖巧點頭應了聲好,這才鬆了下來,剛想換口氣,那口氣卻又被吊在了喉嚨,卡得他差點咳嗽出來,因為他聽見對面的女子又輕聲在問:「敬軒叔,你親過女人嗎?」
楊敬軒被一口氣卡住,偏偏見她又一臉天真地望著自己等回答的樣子,饒是河邊涼風陣陣,後背也已經汗濕衣衫了,胡亂搖了下手,板著臉說:「不早了,你趕緊回去!」
林嬌站著紋絲兒不動,兩隻手的指頭對在一起扭啊扭的,翹嘴說:「你不應我,那就是親過別的女人了?是誰?那個要和你定親的阿水?」
楊敬軒沒想到她這會兒又扯出了那個阿水,無奈歎了口氣,說:「你都這麼大的人了,怎麼蠻不講理起來像個娃娃?我先前應過你不會先於你成親,怎麼還會去親她?何況我連她面都沒見過,只是我妹子先前跟我提了下,我早回絕了。」
林嬌還是翹嘴哼了一聲:「那就是親過別人了。啊我知道了,縣城裡有花樓,你是不是親過樓裡的姑娘?」
楊敬軒這下真是好氣又好笑了,搖了搖頭說,忍耐地說:「行行,我算是怕了你了。我沒親過別的女人,這下你總該回去了吧?」
林嬌笑了起來,睜大了眼問:「真的?」
楊敬軒見她滿臉歡喜,心裡也跟著快活起來,嗯了一聲點頭:「真的。走吧,我送你回去了。」
林嬌兩手背後,搖了搖頭。
楊敬軒一怔,苦笑道:「你還想問什麼?」
林嬌看了下四周,見樹冠低垂,河面幽靜,遠處街面和橋上來往的車馬行人稀零,覺得時候已經到了。
「敬軒叔,你以前沒親過女人,那我讓你現在親下我吧。」
楊敬軒又是一驚,還沒回過神,面前一陣香風拂過,他呼吸一滯,懷中便多了個嬌軟的身子。
林嬌身子與他剛相觸,便感覺他一僵,不等他有所動作,雙臂已經如靈蛇般勾上了他頸項壓下他頭,踮了腳尖送上自己的唇,輕點了下他的,四唇相貼過後,這才低聲呢喃道:「敬軒叔,我不會親。你教教我……」
本就心念的美人嬌弱在懷勾住脖頸,送上香唇又乞求他教吻,便是大羅神仙轉世也要壞了金剛之身,何況他楊敬軒一凡人?瞬間血液湧流,胸口心跳處便似要迸裂了,只剩最後一絲殘留理智還在阻止。
「春嬌,別,咱們真的不行……」
他這樣說,手卻沒有力氣抬起來推開她。
林嬌嗯哼了一聲,伸出舌尖輕舔了下他的唇,彷彿吃糖般地全部舔過一遍,覺他鼻息火熱撲向自己面門,微微閉上眼睛嬌聲道:「敬軒叔,是這樣親的嗎?」
幾個月前那夜在土地廟時,她曾無意將唇挨擦過他臉,那時他便暗自面紅耳赤了一陣。但現在與那時相比,更是迥然相異。他覺她睫毛撲閃拂過自己面頰,像被蝴蝶振翅瘙過。片刻前被她舌尖舔過的唇還留了那直刺心臟般的陌生而奇異的酥麻感,耳畔又有嚶嚀乞求之語,半生功力竟瞬間盡數被破了去——他從前確實沒親過女人,但這並不表示他不知道怎麼去教訓現在這個正依偎在懷求他教導的小女子。
林嬌剛才舔親過一遍他的唇,覺他那裡溫熱柔軟頗有些滋味,竟有些不捨離開,半真半假地嬌聲問了句後,也不管他如何,將勾住他脖頸的雙臂再收緊,嘟起唇便又貼了上去,鼓鼓的胸口也隨之緊緊壓住他胸膛。
楊敬軒雙手筆直地被林嬌壓在樹幹之上絲毫不能動彈,任由她的舌尖挑開自己的唇。感覺到那柔軟而靈巧的香舌如蛇般探進自己的口,觸到他的舌時,渾身酥麻,再抵擋不住,反捲住那一直在挑撥進攻自己的濕軟肉團,緊緊纏在了一起。
他很早以前在軍營裡是個小卒時,就聽旁人猥瑣玩笑時說,世上最好吃的物件兒都出自女人身上。女人的舌,其香其軟其糯其滑,也就皇宮裡皇帝老子面前擺著的八大珍味才能比。但這舌還是其次,最好吃的便是女人胸乳,其銷魂滋味兒,世間難有吃食可比,非親口嘗過不得而知。
他那時聽過便也忘了,現在忽然卻想了起來。他不知道皇帝才能吃的八大珍味是什麼味,也沒嘗過他們口中最好吃的那物,只此刻正在他口中與他相攪的那女人舌,真真已然叫他熱血沸騰,渾然忘記了周遭一切,只用力咂吮住,捨不得放她離去。
這火是林嬌先勾出來的,先透不過氣來的卻也是她,覺到他越纏越緊,拉扯得自己舌根都有些發疼,彷彿要吞入了腹一般,到了最後已經憋不過氣了,唔唔了兩聲,晃了下頭想掙脫開來。
楊敬軒覺到了她的掙扎,這才有些回過神兒,忽然渾身一緊,全部綺念頓消——他看見不遠處河中間正蕩來一艘晚歸的漁舟,船頭的那老叟仿似發現了橋下老玉蘭陰影下的自己和她,又大約老眼昏花的緣故,並未看清,正招手叫船尾的婆子拿燈來,隨風聽得清楚:「老婆子,快拿燈來照下,前面橋洞邊樹下是什麼?」
林嬌覺到他驟然鬆了自己的舌,剛想張口透個大氣,身子一輕腳已懸空,一下就被他抱住了後背帶到樹後。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正想開口問,見他朝自己微噓了下,忙噤聲,這才聽見後面有一個蒼老聲音咦了聲,說:「剛還瞧見在動似是人,怎的一眨眼就沒了?」
「你個死老頭子胡說什麼,趕緊搖櫓給我回家!」
另個老婆子聲音傳來。
欸乃搖櫓水聲從耳畔慢慢而消,林嬌抬頭,看見他正低頭望著自己。片刻前的興奮彷彿還未從他眼中完全消盡,卻又立刻帶出了些懊悔的樣子,極力忍住了笑——他懊悔才是正常,她容許他懊悔,不過她是絕不會再給他退縮機會的。
「敬軒叔……」
林嬌舔了下還濕潤的唇,嬌柔地叫了一聲,見他彷彿被針刺了一下般地如夢初醒,一下鬆開還摟住她腰的手,往後退了一大步。
「我……」楊敬軒的腦袋嗡嗡作響,不敢再看她一眼。
「敬軒叔,我喜歡你親我呢。你呢,喜不喜歡我像剛才那樣親你?」
林嬌低聲問道。
楊敬軒心裡已經把自己罵得狗血噴頭。
前次土地廟裡,他還能為自己的行為尋個光明正大的理由,但現在,他是再找不到為自己開脫的藉口了。從小到大一直豎立在他心裡的那套族規人情現在無情地轟然倒塌了,把他壓在下面透不出氣來。
她是他的侄媳婦,他這個叔卻真的親了她。現在該怎麼辦?
「喜不喜歡啊?」
林嬌見他不答,又催問了一句。
楊敬軒知道避不過去了。但他現在腦子亂得像鍋粥……
「春嬌……」他終於抬起眼看了下她,遲疑地說,「我……現在很亂……你容我回去想想……」
想?才不會給你機會想!林嬌腹中嘀咕了一句,面上卻作出不解道:「敬軒叔,你回去想什麼呢?不會是想娶我吧?我又沒逼你娶我。剛才親你也是我想親的,和你無關呢。原來石家嬸子她們說的親嘴就是這樣的。我喜歡你親我,你呢,喜不喜歡親我?我只想知道這個。」
楊敬軒壓下紛亂心情,苦笑了下,說:「咱們不說這個吧。真的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去。」
林嬌見他真的一副失魂落魄樣,忽然不忍再逼他。但卻不能就這麼算了,要不然他回去一個人想啊想的,想得鑽了牛角尖,就是不敢回來找她,那她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她才不會做這樣的買賣。於是嗯了一聲,走了兩步,忽然停了下來。
楊敬軒跟在她後面,平時是絕不會撞上的,現在卻因了心情紛亂,一時不察,竟撞了上去,急忙又退回來。
林嬌忍住笑,回頭看著他說:「對了敬軒叔,我剛才不是跟你提起過,我現在學做生意要認字習數嗎?好難啊,沒有人教,我自己一人學得一個頭兩個大。敬軒叔你會寫字的吧?你教我好不好?」
楊敬軒一怔。理智告訴他,他要拒絕。剛就一時不察犯了個大錯,再教她習字,這絕不是一件好事。只腦海中忽然掠過片刻前吸吮住她唇舌的那一刻,心中不禁又一陣戰慄,那一個簡單的「不」字竟說不出口。
還在遲疑間,見她歎了口氣,說:「算了,我知道敬軒叔你很忙,我又笨,你肯定是沒興趣教我這個笨徒弟。我還是找別人吧。」說完便轉身繼續向前。
楊敬軒聽她忽然改口,若無其事地往前去,心裡一下又失落了。想開口問,卻又張不了口。不遠不近地跟著她回了街上,此時路人已經非常稀少,一直送到那拐角處,過去了就是她那腳店,終於忍不住加快腳步上去,問道:「你……剛才說找別人,誰?」
林嬌見他終於上鉤了,說:「前幾天住我店裡有個人,他說他小時候念過幾年私塾,也懂算術,說下回過來再住我店裡時就教我。」
「不用。我不忙。我教你好了。」
楊敬軒立刻說道。
林嬌驚喜道:「敬軒叔你真好。那就這麼說定了。你明晚就來教我。我等你。」說完沖他一笑,轉身往掛著燈籠的自家腳店輕快而去。
楊敬軒站在街角,目送她背影消失在門裡。呆立半晌,回想這晚種種與她一顰一笑,心情忽上忽下,最後伸手摸了下自己的唇,長歎一聲,終於轉身怏怏而去。

第三十八章
林嬌回到店中時,前堂的客人多已散去,王嫂子和夥計在忙碌,見事情還多,便幫著收拾到了近戌時末,這才歇了下來,王嫂子被打發了回去,因腳店整夜要開門候客,剩那名叫牛二愣的夥計守著。
林嬌往自己和能武住的後面小私院去時,虎大王叼著她褲管要跟進屋裡去,被林嬌趕到了前堂叫趴在櫃檯下與牛二愣作伴。這虎大王自傷好了後,這些時日猛吃海喝,個頭長大了不少,頗有點看家狗的氣勢了。
能武眼睛在徐順處已經看了將近一個半月的時間,每天湯藥加三天一次針療,風雨無阻。那徐順收了錢在先,又知道楊敬軒是這家子的叔,自然不敢怠慢,也算他還有點真本事。前幾天林嬌聽能武說眼前模模糊糊似有光暈見到,不像從前那樣漆黑一片,自然高興。第二天正好是針療的日子,忙過了一早那陣櫃檯出入後,林嬌便親自送了能武去峰林醫館。
能武針療完了,正要離開,恰巧碰到個桃花村的婦人來。這婦人平日與石寡婦交好,前次林嬌搬家時還一道幫忙過的,自然打了招呼,這才曉得原來是替石寡婦抓。說她前些天下完地到河邊洗腳時,腳踩著了蚌殼,腳底心被割出了老大一道口子。石寡婦起先不以為意,自己回去抓了把柴火灰胡亂抹了裹起來便了事。沒想到現在發出了膿水,連腳腕子都腫了,踩地生疼,這才想到了郎中,只地裡農活多又不肯拋下,正好這婦人今日進城有事,便托她去徐順這裡抓藥。
林嬌聽完,覺著石寡婦這腳底的傷,可大可小,往大了說就是破傷風。石青山去赴考不在家,她知道石寡婦又捨不得花錢,現在天氣還熱,萬一感染嚴重了最後出事不好。畢竟自己以前受過她不少的幫忙。想了下,便請徐順帶了藥箱隨自己一道下去桃花村。
徐順本有些不願,嫌路遠,見林嬌堅持,又肯出錢,最後只得應了下來。林嬌將能武送回了腳店,便雇了輛騾車載了徐順出城。到了桃花村徑直去石寡婦家,見她腳脖子腫得像發麵饃,按下去一個指頭印半天不回來。
石寡婦看到林嬌帶了徐順上門,很是驚訝,硬說自己沒事,還要走幾步給她看。林嬌知道她心疼請郎中上門的錢,把她按回了凳子上。徐順給清洗了傷口上了藥,又留了煎的藥叮囑喝下,忙了一陣這才算好。收錢的時候,林嬌便代石寡婦出了。
石寡婦這才鬆了口氣,卻又連說要去拿錢還林嬌,被林嬌攔了,笑道:「嬸子這麼見外做什麼。往常你幫我不少,我家的地也要你種才沒荒著。郎中既然是我叫來的,自然是我出錢。」
石寡婦這才不爭了,問了幾句腳店生意的話,見林嬌和徐順要走了,忽然想了起來,搖頭說:「阿嬌啊,我瞧見徐郎中給我醫腿兒,倒是想起了招娣。這招娣從前招我厭煩,巴不得她不在才清靜。如今聽說她躺小屋子裡要病死也沒人管,又覺著有點可憐。你說楊太公那一家子怎麼都這麼缺德?老的遭報應死了,這小的也是鐵石心腸。楊大人這些時日怎的都沒回村?要他回來,指不定還能管管。」
林嬌有些驚訝,問了幾句,才曉得了個大概。原來前次大水過後,村人都喝縣衙裡派下的藥,四方平安,也沒聽說誰害澇病死,偏就這招娣,原本健得賽牛,幾年也沒見她傷風過一回的人,自大水後便一直有些懨懨的,活也幹得沒以前多。
發水那晚,楊太公不信林嬌的話,柱了拐杖在堂屋裡坐著嚷嚷等著大水來。楊通寶夫婦兩個起先原本就搖擺不定,後來見邊上村人都跑光了,心裡發虛,再勸幾句反被楊太公罵,回房一合計,便丟下老頭子收拾了細軟帶著兒子先逃命要緊。後來楊太公被淹死鬧出了那一場醜聞後,他一家便有些抬不起頭來,也不大出來晃悠了。
見招娣每日懨懨咳嗽幹不動活,便罵她躲懶。原本讓她吃的就是黑麵豆饃,發了場大水沖走糧倉後,更是克扣得厲害,前幾天說是被楊通寶媳婦叫人用張破席子裹了給抬出來放到了村尾土地廟裡,每天只丟兩個黑饃過去,說是得了女兒癆不乾淨,怕死家裡髒。
這招娣是從前他爹逃荒路過這裡用半袋糧賣給了楊太公家的,楊家現在不管,村裡人也沒誰肯出頭去接這個茬。好心的也不過是繞過去看看送碗水送個饃什麼,只等著楊敬軒回來處置。要是這招娣熬不到楊敬軒回來,死了也就拿破席子一裹丟後山埋了了事。
「徐郎中,你既然來了,過去瞅瞅唄,看還有沒救?」
石寡婦嚷了一句,徐順直搖頭。林嬌想了下,躊躇了起來。
這招娣是個蠢丫頭。以前因為和自己爭吃石青山的醋沒給她好臉色,上次大水看春杏時,又丟下她只顧自己逃命。只這世間的大多之人,包括林嬌她自己,大抵比她也高尚不了多少。
楊敬軒要是知道了這事,肯定要管的。只現在他不在,自己回去報訊給他,他再來的話又嫌多事。反正郎中就是現成的,不如現在就過去看看,要是有救就救下。
楊敬軒知道她救人,覺得她好不好倒是其次。要是招娣這人不是糊塗到底的,自己救了她她多少該感激著點。反正腳店現在正好還缺人,每晚都是牛二愣守夜。他自己沒說什麼,她卻覺得有點過意不去。要是多個一人能幹幾人活的招娣,人手也就差不多了……
林嬌想妥了,便覺著這人該去救,如今就只看她自己有沒這個命了。便叫徐順一道過去。徐順無奈,只好跟去。路上林嬌對他叮囑了一句,徐順雖不解,卻也應了下來。
鄉下幾乎每村一個土地廟,只都小得跟雞窩差不多大。林嬌到了村尾土地廟,果然見招娣正躺在張破席子上,邊上放個豁口的粗碗,裡面兩個黑饃,蒼蠅繞著她頭臉嗡嗡飛個不停,幾個月不見,瘦了一大圈,奄奄一息的樣子。聽見林嬌說話聲,吃力地睜開眼,張了下嘴巴卻發不出聲。
徐順捏著鼻子蹲到了招娣邊上,掀開她眼皮子看,又摸壓了她肚子一陣,說:「不是癆病,癆病眼白哪這麼乾淨。抬回去吃些藥,再吃點好東西補補身子就行。」
林嬌鬆了口氣。後面這時也趕來了些看熱鬧的人。林嬌便回頭道:「楊大人知道了招娣的事兒,自己忙來不了,這才打發了徐郎中來。郎中剛看了,說招娣害的是重病,就算搶回來,也要費老大銀子。我跟徐郎中來之前,楊大人就吩咐過了,叫我們問下招娣東家,人還要不要。要的話抬回家好好治,不要的話他治,不能放這裡看人死,要遭天譴的。」
村人議論紛紛。很快便有人去叫楊通寶夫妻,男的不來,他老婆氣喘吁吁跑過來說:「人我家不要了,楊大人要接去就是。這是以前她賣我家的文書,上面還有她爹的指頭印,一道拿去,往後她和我們家沒關係了。」
林嬌接了過來看了,收起來,叫人幫著把招娣抬到停村口雇來的騾子車上,與徐順一道在身後村人的注視議論中離去。回了縣城把招娣安頓在一間空屋裡,徐順給她細細看過開了藥吃下,王嫂子馬嫂子一道幫她擦了身子換掉衣服,又照林嬌的吩咐給做粥和兩個沾葷腥的菜餵了吃下,很快便沉沉睡了過去。
天色漸黑,住店吃飯的人陸續上門,燈火掌了起來,把前堂照得通亮。那些男人們昨天見識過林嬌砍手的狠勁,就算當時沒親眼見的,過後也早聽人講。林嬌這毒刺花的名聲一夜之間不脛而走。現在見她雖也笑語盈盈的,誰還敢再存揩油的心思?不過是明裡暗裡多看幾下過過眼癮而已。
林嬌忙碌了好一陣兒,飯點過去了,前堂裡人漸漸稀落了些,叫能武喝了藥歇下,估摸著楊敬軒差不多要來了。低頭看了下,見自己腰系圍兜一副勞動婦女相,昨天那是突發情況沒辦法,今天卻算正式約會,怎麼能這樣草草混過去?急忙把事情交代了,回了後院的屋裡從頭到腳沖了個涼,換身進城後新做的夏衫,對鏡梳頭挽髻,往唇上稍抹了層胭脂,對鏡自我打量一番,頗有些豔光四射的感覺。得意等下楊敬軒見到,定要奪他眼球。
臨出來前,對鏡又看了一眼,覺總少點什麼,再一想,便想了起來。急忙從梳妝匣子裡拿出了他前次送自己的那絨花插在了髻邊,再看鏡子,這才覺完美。
林嬌打扮完了,又擺好預備的筆墨紙硯,這才放心往前堂去,只準備驚豔住他。掀開簾子一出來,果然招來不少目光,唯獨不見楊敬軒。不理旁人注視,坐在櫃檯後等,眼見時辰越來越晚,那楊敬軒沒來不說,跟前反倒多了不少坐在桌椅邊喝茶說話不挪屁股還不時拿眼覷自己的房客,心中鬱悶。心想他要是真放了自己鴿子,那這一身打扮可真叫拋媚眼給瞎子看了。
到了戌時末,林嬌到門外張望了下,還不見他人影。斷定他今晚必定是不會來了,吐出一口胸中悶氣,先去看了下招娣,見她安睡,便回自己房。手剛碰到門,忽然一頓,暗罵自己怎麼也這麼糊塗。
他楊敬軒要是來,也必定不會大喇喇地從前堂過。只怪昨天沒說清楚。急忙提裙往後院小門跑去,隱隱聽到仿似虎大王發出的低沉嗚嗚之聲,開了門一看,果然看見他正矮身蹲在小巷對門處在拍虎大王的頭。
虎大王狗如其名,近來隨了體格發展,脾氣也漸長,除了林嬌,絕不允許旁人摸它腦袋,有客人見它覺著可愛逗弄幾下的話,雖不會咬,卻必定呲牙咧嘴恐嚇一番才休。現在伏他掌下卻一動不動,只發出委屈嗚咽之聲,猛看見林嬌出現,嗷嗚一聲似得了救星,立刻掙脫開衝進了院裡,轉眼不見蹤影。
後巷昏暗,也無燈火,只有頭頂月光靜照。林嬌見他緩緩起身望向自己不說話,目光微微閃動,忽然有些心跳的感覺,吸一口氣,才裝出閑閑地說:「你等這多久了?」聽對面男人說:「也沒多久,剛來。見虎大王躥來,便陪了它片刻。」
楊敬軒這樣說,其實並非真話。真實情況是他昨夜自與林嬌分開後,幹啥都無法像往常那樣心無旁騖了。睡沒睡好,吃也無味。一想起應下今晚要過去教她認字,心就七上八下。這一刻還盼著天快點黑,下一刻又忽然覺得天還是不要黑的好。
患得患失地終於挨到天黑了,到她店前晃了下,見裡頭的人進進出出,竟不敢正大光明地進去。在外面又轉了一大圈,終於決定就到她家後門巷子等。那裡入夜昏黑人少經過,是個等人的好地方。要是等得到她出來,那就履行諾言教她習字。要是最後等不到她出來,他覺得自己更該鬆口氣。
等了許久也不見裡面有動靜。他覺得自己該走了,卻又始終下不了決心。正猶豫著,虎大王躥過,無聊的楊敬軒便趁機捉住。彷彿有它陪著,自己才有繼續等下去的理由。虎大王奈何不了他,這才委委屈屈地陪他熬著辰光,直到林嬌終於福至心靈開了後門。
當然林嬌是不知道其中這些彎彎繞繞的,只對他低聲說:「進來吧。」
楊敬軒唔了一聲跨進門檻,林嬌關了門當先朝自己房去,他在後默默跟著。經過穿堂到她房門前時,林嬌見他腳步緩了下來,似有些猶豫,便回頭道:「本來想在這穿堂屋裡學的。只阿武的屋子就在對面,他吃了藥早睡,怕說話聲吵了他,這才把桌放到我屋裡。」說完推門而入,到了桌前點了燈火,屋裡頓時亮了起來。
楊敬軒原本確實以為她會在外屋設書桌的。現在見要夜入香閨,所以下意識地便停了腳。聽她這樣解釋,只得跟了進來。燈火點起,眼前驟然一亮。
剛才在後門也沒看清楚她樣子,現在就了屋裡明亮燈火,頓時看得呆了去。他見慣了林嬌簡陋穿著,便是前次在他妹子家裡見她一身水紅衣服,也都是便於行動的衫褲樣式。看她穿裙卻是頭一遭。燈火裡但見她一襲嫩綠,亭亭而立。薄施脂粉,紅唇桃腮。目光瑩潤,笑容淺淺,說不出的別樣嫋娜風流撲面而來。

第三十九章
霧中看花燈下看美,本就是賞心悅事,何況林嬌還細心妝扮過一番?亮燈之刻,回眸見他果然似被驚豔到了,等了一晚的胸中鬱氣頓消,微微一笑。
楊敬軒驚覺失態,倉促調了目光看向別處,一眼卻又見她身後炕頭上整整齊齊疊了一方薄衾,上面壓著個繡了香草蕙蘭的粉色枕頭。屋裡佈置雖然簡單,卻見雅致,處處顯出了女兒家的細膩心思和別致情趣,與他住的那間空屋子簡直不可同日而語,鼻端又聞幽幽暗香,也不知香自牆角瓷瓶供著的那一束茉莉還是面前女子,頓時覺得自己分外粗鄙,猶如黑熊誤闖女兒國,生出了連手腳都沒地方放的局促之意,只好盯著自己腳面不動。
林嬌見他不過看了自己一眼,雖見驚豔,目光卻立刻溜開了,很快又變成只盯著地面的局促模樣,忍住笑意,想緩解下氣氛,便開口先提了下招娣的事。果然見他自如不少,等聽到楊通寶夫婦把人丟在了土地廟裡任自生自滅,皺眉道:「竟有這樣的事!那丫頭雖然賣到了他家,也不能這樣草菅。我明天就回去看下。」
林嬌笑道:「不用你回了。我已經把她帶過來,人現在就在我這裡,徐順給看了,吃藥睡下去了。只是我在村裡時,借了你的名行的事,你可別怪我。」
楊敬軒驚訝看她一眼,由衷道:「春嬌,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古道熱腸,我從前倒小看你了。你代我做了我該之事,謝你來不及,哪裡會怪你。」
林嬌被他贊,心中小小地得意了下,口中卻說:「在你眼中我從前難道一直只行耍奸弄鬼的事?」
楊敬軒見自己說話被抓了辮子,忙搖頭道:「沒沒,剛才是我說錯了話。你本就是天性純良之人,我早就知道的。」
林嬌心念一動,忍不住又試探問道:「敬軒叔,那以後要是哪天,我是說萬一,萬一你要是知道了我其實沒你想的那麼好,還一直騙你,你會不會生氣惱了我就不理我?」說完話緊緊盯著他。見他不解地望著自己說:「你會有什麼不好?騙我什麼?」
林嬌說:「我只是說萬一,萬一呢?」
楊敬軒見她望向自己的殷切目光,心中一暖,想也未想便說:「春嬌你放心,就算你騙我,我也不會惱你。」
林嬌笑眯眯道:「你可要記著你說過的話。要是到時候你惱了,你就是在地上爬的小狗!我很小心眼的,也不會理你了。你過後要是後悔了找過來想我再理你,除非你學小狗爬給我看!」
楊敬軒以為她在調皮拿自己尋開心,微微搖頭哭笑不得道:「剛還贊了你,你就立刻胡說八道了。」
林嬌不依道:「我沒胡說!反正你記著剛才我說的話就是!」
楊敬軒見她撒嬌,頓時心便軟了大半,雖覺得她剛說的什麼學小狗爬太過荒唐,卻也不忍拂了她的興頭,只好敷衍點頭道:「好,好,我記住了。」
林嬌這才滿意,眼睛溜了眼他身後擺著筆墨的桌案,學時下女子斂袵道:「夫子在上,受學生一禮。那就教我寫字吧?」別樣俏皮模樣直落他眼,楊敬軒忍不住又搖頭想笑,剛要點頭,忽然目光落到她側身行禮時轉過朝向自己的腦後髮髻。那髻是美人髻,只發側插的那朵絨花,卻一下將他的好心情敗壞了個盡,怔怔盯著。
林嬌十分賣力地俏皮賣萌,好容易哄得他放鬆,不再像剛進來時那樣局促,剛暗鬆口氣,忽然見他怔怔盯著自己的髮髻,想來是那朵絨花之功。她戴他送的花,本就是討他喜歡,見他望著不挪視線,表情有些怪異。
就算林嬌再精靈剔透,卻又哪裡想得到這一朵他遞給自己的絨花背後官司?只以為他是暗自高興卻表達不善才這樣,也未多想,順他視線摸了下髮鬢上的絨花,沖他一笑,先往書桌邊去坐在凳上。覺他並未跟來,回頭說:「敬軒叔,你發什麼愣,快來啊!」
楊敬軒如夢初醒,哦了一聲跟來,見她立刻起身,先替自己挪了張凳擺在她身邊,又伸手取了個茶盞用茶水略沖過後,倒了杯茶,潔白的杯中立刻注滿淺綠茶水,一色如她身上新裁的衣。她雙手捧杯放到他了一側的桌面上,舉動殷勤又小意。便默默坐了下來。
林嬌跟著坐下,兩人中間隔了半臂之距,不遠也不近。這樣的距離,林嬌是特意安排的。
昨夜剛伺機強行奪了他初吻,他當時是招架不住,瞧著還挺樂在其中。但男人這種生物,其實完全不比女人簡單,何況還是個一向以正人君子為目標的大男人?怕他事後小心肝後悔了,覺著自己放蕩——這是萬萬不行的。漂亮女人想勾男人簡單,但想徹底勾到他的心,叫他死心塌地撞了南牆也要打洞過,卻不是件易事。
她林嬌既然看上了他,要的就不只是他的人,更要他的心徹底被收服。所以今天安排香閨學習,固然是為了繼續製造親昵曖昧的大環境,而兩人保持這樣的距離,則是告訴他,她昨夜親他只是個情不自禁的意外,現在不是來繼續勾引他的,而是真的要當個好學生。
「敬軒叔,我初初認字,啥也不懂。特意去書鋪問了老闆,說啟蒙的是這《小學書》,我就買了過來。你看對不對?」林嬌拿起書翻下,又轉臉朝他笑著抱怨,「書可真貴,筆墨紙硯也貴,我咬咬牙才買了的,實在是要站櫃臺沒辦法。敬軒叔你可要好好教我。我學得好,你也長臉是不是?」
她這話說的也算真假半摻了。買書本文具藉故叫身邊這男人教自己,固然是創造機會抓牢他心的手段之一,只以後卻能繼續留給能武用。這樣一物兩用,林嬌覺得這錢花得不但不冤枉,而且超值。
楊敬軒收回心思,努力集中注意力想教她認字,只已經壞了的心情卻難回復。見她笑盈盈與自己說話時,髮髻邊那朵絨花隨她動作在自己眼皮子下晃來晃去的,十分礙眼,遲疑了下,終於忍不住問道:「春嬌,你……很喜歡這花?」
林嬌一怔,起先以為他說的是折來插在瓶中養著的茉莉。她從前就是這個性,除非需要的場合,否則在外面穿衣打扮都極簡單,舒適幹練為佳,但自己住的那個窩,卻一定要細心佈置。到了這裡也一樣。以前在桃花村是沒條件,現在稍好些,自然也就順了自己心意把屋子弄得儘量可心。所以立刻笑道:「是啊。不過不一定是這種,別的我也喜歡。」
楊敬軒心情更是低落一層,掉轉了目光不語。林嬌終於發現他不對勁,眼睛只盯著那攤開的書本,側臉看去鬱鬱不樂,心想他剛還被哄得樂不可支,一轉眼不至於翻臉不樂意教我認字啊?要真這樣,男人心也太海底針了。終於試探問道:「敬軒叔,你怎麼了?好像不高興?」
楊敬軒忙搖頭,又看一眼她腦後的絨花,卻忍不住說了一句:「他送你的花,自然都是好的。」
林嬌這才抓到了重點——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是盯著自己自己後腦勺插著的那朵花的,而且口氣,怎麼聽都帶了種怨婦味……
原諒她用這個詞來形容,但她唯一能想得到的,就是這個了。
等等,不對啊。這朵絨花明明那天是他最後遞過來給自己的,她記得清清楚楚,他當時配合動作時說的話是「你的」,她自然就以為是他送的了。聽現在這口氣,怎麼好像送花的另有其人?
「敬軒叔,你說什麼呢?」林嬌不解地問,這次不是裝傻,而是真的不解,「這絨花不是你送我的嗎?你送的我才戴,別人的我才不稀罕。」
這下輪到楊敬軒不解了,等回過味兒來,壓下心裡探出頭的一絲竊喜,問道:「這花……不是那個姓李的貨郎送你的嗎?他說你知道,我才幫他帶的。」
林嬌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這麼一回事,竟是那個李果兒弄出來的烏龍!難怪自己在他面前戴了兩次,他就果斷彆扭了兩次。本是想討他喜歡,沒想到拍馬卻拍到了馬腳上……
林嬌忍住爆發的笑意,急忙拔下了絨花丟到一邊,說:「我怎麼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你那回又惜字如金地沒說清楚,我以為是你從貨郎擔子那裡買來送我的呢!」
楊敬軒剛才心中的那絲竊喜現在已經發展成了歡喜,只是忍住了沒露出來,忽然又想起石寡婦先前對他說過的話,心裡又梗了下,看她一眼,遲疑地說:「春嬌,我先前不是答應要給你找個男人嗎?我去找了石家嬸子,本是想請她幫忙的,她卻說你已經有了看中的人,就是那個貨郎李果兒。我那天恰巧見過他,瞧著還端正,你要是……真中意他,我便照先前應過你的話……成全你們!」話說到最後,那個「成全你們」幾乎是咬了牙才蹦出來的。
林嬌萬沒想到自己當初為了取信石寡婦隨口說的話居然扯出了這麼一條長尾巴,而且不知道怎麼最後落到了那個李果兒的頭上。
惹男人吃醋,自然是必須的,但過了也不好。看身邊這男人的樣子,顯然為這事是憋悶了有段時日,趕緊澄清道:「敬軒叔你別信。以前她不是懷疑我跟她兒子好嗎?我隨口說了貨郎,不過是為了打消她疑慮而已。至於李果兒,十有八九是嬸子她自己胡亂猜的。」
楊敬軒頓時渾身鬆快。再看那朵被她揪下丟桌角上的絨花,忽然覺得也沒那麼礙眼了。想起她剛才說以為是他送的才戴,微微出神。
「敬軒叔,別的男人送的我才不稀罕,什麼時候你送我一枝,我才戴。」
所謂想什麼來什麼,楊敬軒被她一句話驚醒,見她兩手交疊放在膝上,歪頭看著自己神情爛漫,猶如心思被人看破,窘迫道:「那個……不早了,我先教你認字吧。」
林嬌暗笑,見他已經轉過了臉坐得筆直在翻書了,便嗯一聲也坐好,一隻手支在腮上看他。
楊敬軒小時,祖父對他期望很大,除了請武師教授武藝,學業自然也不加放鬆。他上私塾啟蒙時,用的也是這《小學書》,早滾瓜爛熟。
只她要從頭開始,自然要先教簡單的,翻了下前面幾頁,是天干地支甲乙丙丁,想到她開店教這個正好,用手指了正要教她,一側頭卻見她眼睛沒看書,反托腮在凝望自己,燭火裡眸光瑩潤,眼睛再落到她紅嘟嘟的一張小嘴上,想起昨夜一幕,心咯噔一跳,微咳一聲說:「書云,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你雖開始得晚了些,但只要一心向學,定能有所收穫。習字最先要緊的就是態度,性資倒在其次。坐姿也要端正,這才是好的開始。」
林嬌見他一本正經地教訓自己坐姿不端,還搬出了「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心裡笑得差點沒打跌,拼命憋住了,說:「敬軒叔說的是。以前沒人教我,我不知道。這就坐好。」說完急忙放下手擺出小學生的坐姿。
楊敬軒見她眼睛終於沒落自己臉上了,鬆了口氣。他確實是認真想教好她的,見她孺子可教,有點滿意,點頭說:「那就開始罷。」

第四十章
林嬌跟了楊敬軒,他移動手指戳著字讀一個,她也跟讀一個,一邊跟,一邊聽他注解。第一頁重複幾遍下來,楊敬軒見她差不多竟念得順溜了,隨手指了幾個,只有一個字念錯,其餘都對,問她意思也大概講得出來,忍不住驚喜地表揚:「春嬌,你真聰明。我記著我小時進學第一天,這一頁的字跟先生學到第二天還記不牢,就被他用戒尺打了手心。」
林嬌謙虛道:「哪裡,哪裡。都是你這個夫子教得好。再說我先前也溫過這頁,後面的大約就沒這麼快了。」
楊敬軒見她態度端好,很是贊許,微微點頭道:「和我教得無關。倒是你有這樣的態度,學什麼都好。」
林嬌忙再次謙虛,謙虛完了,見他要翻頁繼續的樣子,她又不是真的要當他的好學生,趕緊又接過去說:「敬軒叔,你那個先生真的拿戒尺打你手心啊?那不是疼死了?你還那麼小,他怎麼這麼狠心!」
楊敬軒見她睜大了眼看著自己問得可愛,笑了起來說:「我學不好,挨打就是應該的。讀書也不過只打打手心而已,不算什麼,習武時挨得打才多呢。」
林嬌做出害怕的樣子,往邊上縮了點,楊敬軒不解看她,林嬌說:「我想著先躲遠點,萬一我笨學不會,你也打我手心怎麼辦?我怕疼。」
楊敬軒被引得又笑了出來,說:「我怎麼會打你?咱們再念一頁,今晚就差不多了。貪多嚼不爛,你剛開始,要慢慢來才好。」
林嬌見他果然翻頁又要開始了,忙又打斷說:「敬軒叔,我可羨慕那些會寫字的人了。反正已經念了一頁,你先教我寫字好不好?」
楊敬軒看她一眼,見她一臉期盼地望著自己,哪有不應的道理,說:「行。那就寫你剛學的這頁字。我先寫給你看,你留意我的筆順寫法。」
林嬌趕緊把筆墨紙硯挪到他面前,替他磨出了墨,見他一笑,拿了筆蘸飽墨,在鋪開的紙上慢慢寫下了頭幾個字,筆劃有力,字體方正,由衷讚歎一聲:「敬軒叔,你寫得真好,就跟那個龍什麼飛鳳什麼舞一樣!」
楊敬軒的字,他自己也知道,寫得不過中規中矩而已,算不了什麼上佳。現在聽她亂表揚一通,忍不住呵呵笑道:「龍飛鳳舞是形容草書的,不是這麼用。」
林嬌微吐了下舌尖,說:「是是,我用錯了。幸好有你教我。」
楊敬軒心中只覺她這樣子極其可愛,笑著微微搖了下頭,說:「你試著寫給我看下。」
林嬌哦了一聲,接過他手上的毛筆就要寫,楊敬軒忙攔住了,說:「不對,你握筆姿勢不對。」說著自己空手示範了下,林嬌努力擺,指位卻始終有點不對,看得楊敬軒在一邊乾著急,見筆架上沒筆了,只有她手上這一支,猜想她嫌貴捨不得多買,心想下次自己帶一支來,這一次……猶豫了下,終於伸手過去,將林嬌的指擺放到了正確位置後,立即鬆開。手是鬆開了,只觸到她手時的那種溫熱柔軟之感卻彷彿還留在自己指尖,忍不住屈指在手心微微擦了下,這才趕去了那異樣。
林嬌認認真真地仿他筆跡,寫下了一行字,卻歪歪扭扭如蟲走蛇爬,寫完了,見楊敬軒望著笑而不語的樣子,懊惱地咬了下唇,丟掉筆說:「我寫得好難看,你笑話我,我不寫了!」
她這一手毛筆字寫得難看倒不用裝,本就是真實水平,不過故意弄反一些筆順而已。聽她這樣一抱怨,楊敬軒不敢再笑,忙安慰道:「你初次寫成這樣,已經不錯了。只是有些筆順錯了,記住我剛教的,先橫後豎,先撇後捺。你再看我寫一遍。」說著拿過她剛才丟下的筆,在她寫過的字邊上再端端正正寫一遍,把筆重新遞給她道:「你再試試。」
林嬌磨磨蹭蹭寫完第二遍,外面忽然傳來一陣敲更聲,竟已是亥時末了。
楊敬軒驚覺時辰過得飛快。亥時末已是夜深。雖然還有些意猶未盡捨不得走,卻也曉得不好再留下,正要說今天先到此,林嬌已說:「敬軒叔,你再教我寫我名字吧。我早就想了。」
楊敬軒見她興致勃勃,自然不忍拒絕,便提筆又寫了春嬌二字。
林嬌歪頭打量了片刻,問:「是什麼意思啊?」
楊敬軒指點著說:「春,便是四季之始,萬物榮發之時,嬌之意……」
他猶豫了下,看向身側正好奇望向自己的這女子,腦中閃過「恰便如你人一般」的念頭,卻說不出口,想了下,改道:「嬌便是好的意思。」
林嬌高興道:「原來我名字就是好的意思。我寫寫看。」說著奪過他手上的筆,歪歪扭扭寫了春字,到那個嬌的繁體之時,寫了一半停下,翹嘴發狠說:「筆劃好多,太難寫了!我自己一人對著字都寫不來!敬軒叔你教教我,我一定要學會,學不會我晚上就不睡了!」
楊敬軒見她發狠的模樣,笑了下。這嬌字筆劃多了些,對她這初學之人確實有些難。略一猶豫,便起身到她身後,輕輕包住她執筆的手,說:「我教你。你照我筆鋒寫兩遍就會了。」
楊敬軒握住了林嬌的手,站她身後俯身下去,慢慢地帶著她手運腕寫字。寫第一遍時還好,應她要求寫第二遍時,忽然聞到一縷似有若無的暖香自下而上飄來,下意識垂眼看去,視線便落到了她兩排烏黑的睫毛上。兩人的距離如此之近,近得他甚至可以一根根數過來。又大約是專注寫字的緣故,只見她睫毛輕顫,而紅唇則微微嘟起。這叫他不由再次想起了昨夜,就是這張紅唇貼了過來,叫他神魂顛倒不能自持……
楊敬軒剛才一直成功維持著的為人師表的淡定瞬間蕩然無存。立刻屏住呼吸把視線只投在前面的白紙黑字上,包覆住她手背的自己手心也忽然覺得像有蟲在一口一口咬。終於寫完嬌字的最後一筆,呼出口氣,正要鬆手了站直,林嬌忽然回頭仰望他,笑容燦爛:「敬軒叔,我的名字會了。你的名字也教我寫,我想學。」
楊敬軒一愣,見林嬌已回頭坐正擺出姿勢,只好慢慢又俯下身去,繼續屏住呼吸握住她手教著一筆一筆寫。
「敬……軒……」
寫完了最後一筆,林嬌仿似無心地慢慢念了一遍。
楊敬軒剛才站她身後,看到自己的名字從兩人覆握在一起的手中慢慢被一筆一劃寫出來的時候,心裡便萌出了一絲異樣之感,現在聽到她又念出了自己的名。
這是他第一次聽到他的名被人用這樣柔軟的聲音、媚好的語調給念出來。整片心田忽然像有暖風拂過,竟生出了淺淺醺意。片刻前還因了兩人手心手背的相觸而不安,只想早點寫完鬆脫手,現在私心裡卻忽然又貪戀這樣一刻,不捨就這樣放開她手了。
「敬軒叔,你不是還有個小名?也一道教我寫了好不好?學會了你再走。」
林嬌念過一遍他的名,又仰臉轉身望著他央求道。
楊敬軒微微一笑,提了筆再傾身靠向擺桌案最前的硯裡蘸了墨,回身正要握住她手再寫,視線卻無意掠過了她脖頸下幾寸之處,整個人一僵,手微微一抖,飽蘸的墨便從筆尖啪一下滴在了紙上。
因為傾身的緣故,他竟然從上看到了不該看的一幕——衣襟隨她身體臂膀牽引拉扯出一道褶縫的時候,掩不住下面本該被包裹著的一片賽雪欺霜,雖只驚鴻一瞥便又被遮擋了。但就在剛才一瞬,那片半露的彷彿塗了層光澤潤釉的乳白隆起和隆起間被桌案上燈火勾勒出的一抹深深溝痕,卻如鉤槌般重重擊他雙目,毫無阻攔地直刺到他心臟。他心跳立刻如雷,手心一下沁出了汗,濕滑一片。
「敬軒叔,你怎麼了?」
林嬌見他不動,回頭扭身又抬頭望他一眼,於是楊敬軒的眼角餘光再次瞥見了那一片如釉雪痕。他這才發覺原來她兩邊衣襟雖包得緊,但每隨她扭身回頭一次,便會因身體的牽引而不稱職地失守胸前的那抹春光。只是自己前頭幾次時未曾發覺而已。
楊敬軒不敢再看,只覺全身發熱喉嚨發乾,飛快抬起了眼睛。只身體的某處卻瞬間彷彿被喚醒了,不受控制地迅速腫脹抬頭。
欲擒故縱,張弛有道,這雖是兵法,但男女相處也一樣。所以林嬌今晚除了再接再厲充當小白花讓他教自己寫兩人名字,借機從心底拉近兩人距離外,其實並沒打算繼續昨晚的勾引。她不急,反正這男人的身上已經打上了她的標記,以後的日子還長得很。自己這個侄媳婦太急的話,反倒容易把當叔的給嚇跑。
現在回頭見他手握毛筆僵立,眼睛直直盯在對面牆上,臉色微微潮紅,額頭似乎沁了層薄汗,並不知是自己無意洩露春光惹出的禍,只以為他熱,瞥見原來倒地茶水起先被喝了,便從凳上微微起身,俯身想替他再倒杯,臀部隨她身體動作自然後傾,一下頂到他的身前,不僅撞了,還恰嵌合無隙到了一處。
兩人都是一僵。
八月時節,衣衫還很單薄。這相撞與相嵌雖然短暫,力量與透過衣衫傳來的彼此身體熱度卻足以讓兩人都清晰地感覺到對方與自己迥然的身體。一個如堅鐵呼之欲出,一個是腿窩處幽密柔軟。說不清道不明的一種尷尬和曖昧如火苗般迅速在兩人相觸的身體間燃起。
據說男人對外界和刺激的反應比女人要快那麼一點兒……所以他的反應比自己要快那麼一點兒……所以在他像被烙鐵燙了一般猛地後退時,她還保持著臀部微微撅起的可笑姿勢……直到他倉促背過了身去,她才反應過來,趕緊拉了下衣裙轉過身站直立正。
但晚啦,最後這就她獨自保持的姿勢,顯得她有多傻啊!她雖然一直蓄意勾引他,但發誓這次不是故意的啊,真的不是!早知道會這樣,她還不如預先設計設計,最後這場面也絕不會落得這麼難看……
林嬌最後靠在桌邊,把自己肇事的翹臀狠狠壓在桌子邊緣上,盯著他彷彿凝固了的後背時,無不怨念地這樣想道。

第四十一章
楊敬軒現在只想有一盆冷水從頭澆下來能把他澆個透心涼。
他不算小了,身邊到了他這樣年紀的尋常人,別說娶妻,就是娃娃都滿地跑。他單身至今,倒不是決意不娶,而是各種原因造成的。
其實他十幾歲的時候家裡曾定過一門親,女方是幾十裡外梅嶴村梅家的女兒,比他小兩歲。兩家家道相當,親事便做了下來,約定到女方十五,他十七的時候成親。
不想後來他爹混把家敗下去,又父母雙亡後,梅家便起了悔意,遣了人來要解約,楊敬軒不想耽誤對方,自然應允。然後在軍中一待多年,解甲回鄉之後應了李觀濤做捕頭,事務繁忙,自然也沒心思想著娶妻。
倒是他妹子楊氏念念不忘,這幾年裡時有在催。年初時找了他,又說同村三叔婆家有個表侄孫女,過年剛十六,人家卻不嫌棄他老,願意結這門親,問他的意思。楊敬軒一聽女方比自己小將近十歲,想來也不大懂事,便立刻沒了興趣,當時便搖頭拒絕。楊氏雖心急,只自己是他妹妹,兄長的終身大事也不好僭越了去,只好作罷。
不想那三叔婆卻十分中意他,過後不屈不撓地又親自帶了阿水去楊氏家作客。楊氏見阿水模樣端正身家清白,與自己兄長正好相配,又被挑起了心思,過幾日再去找楊敬軒,把祖宗香火也搬出來施壓。楊敬軒恰好剛答應了林嬌不給她找個男人嫁了他就不會娶,他是個守諾的人,自然再次搖頭。
楊氏追問無果,只好怏怏而去。怕三叔婆失了老臉惱羞,費勁心思才尋了個藉口再次委婉拒了親事。
這些都是前情,不是重點,重點就是他楊敬軒從出生到現在,除了他娘和妹子,從沒沾過女人的邊兒。這一來,是因為他天生沉悶的性格使然。二來,是他從小接受的教育告訴他,尤其是親歷過自己親爹吃喝嫖賭的這個反面教材後,更深刻認識到男人應成正人君子。而做正人君子的其中一條,就是潔身自好非禮勿視非禮勿聽,更遑論非禮勿破身了。
在軍營時,雖地處邊陲苦寒之地,只有男人的地方就有窯子,何況是這麼一大窩除了打仗就別無消遣的男人?所以他也非主動地聽過不少葷段子,甚至經由這些段子才知道了女人是怎麼一回事。比如上面比男人多點東西,下面又比男人少點東西,又比如每月必定有幾天血流不止等等,……年輕時,難免熱血方剛,聽得多了,入夜時偶爾也曾偷偷幻想。但任憑旁人怎麼攛掇著一起去窯子裡逛,他必定不會跟從。因他就是規矩,規矩就是他,雷打不動。
隨後多年的軍中生涯,他經歷了一場又一場的戰事,由一個無名小卒成長為高級將領,又在戰事平定本該邀功騰達的時候拒了時任天下兵馬都督英王的籠絡,只牽了一匹在戰場偶遇結緣的老馬回了鄉。走時孑然,歸也孑然。看過人世起落,他自覺心境已如平湖,只想時候到了,就娶個能生養的女人,生幾個兒女傳宗接代,這一世也就這麼過去了。
但是現在,自從小半年前在桃花溪邊遇到這個原本他連面目都記不太清的侄媳婦春嬌後,他就覺得自己的生活開始失控了,並且有越來越失控的糟糕趨向。他不是沒感到焦慮,但就是控制不了自己去接近她。
他看過鄉下人哄倔驢趕路,會用根竹竿在它面前懸一根蘿蔔,驢子看見蘿蔔,就會像遭了咒語般地一個勁往前想靠近,卻一直夠不到。他楊敬軒就是那頭蠢驢,而這個侄媳婦春嬌就是蘿蔔。他相信再這樣下去,有一天他這頭驢一定會因為只盯胡蘿蔔不看路而跌個大跤……
楊敬軒相信她剛才起身想替自己倒茶時的那個動作是無心的。她看起來什麼都不懂,就是個純潔的好女孩。這從昨晚她親他後的後續動作可以看出來。如果她是故意想勾引他的話,今晚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一定會繼續挑逗的。但她並沒有。只是認認真真地習字。由此可見她大約連男女親吻代表什麼也不大清楚,昨夜只是憑了感覺行事,是個意外而已。
這讓他鬆了口氣,又隱隱彷彿有點難言的失落。但現在,他竟然會偷窺她的身體,更叫他難堪的是,還對此有了極大的反應。一切都怪他不好。如果不是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起了反應,即使兩人有身體碰撞,也不會尷尬至此!
楊敬軒反應過來後,迅速後退背轉了身,眼前卻還晃動著剛看到的那片釉白胸口,身體與她相觸過的地方被那陌生的柔軟包容之感喚得腫脹更甚,甚至感覺到了疼痛。而巨大的羞恥與自責同一時刻,也已經像天火般降臨到了他的身上,朝他席捲而來,他覺得自己快要被燃燒吞噬了。
他經歷過千軍橫掃萬馬奔騰最後從血泊中爬起四顧而血染穹蒼的狂亂慘烈,但就算那時,他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失態。因為他根本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去面對身後那個女人。
* * *
林嬌靠在桌沿上鬱悶完了,卻見面前那背影還僵著不動,後背的衣衫已經被汗漬透貼住,略一想便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想像了下此刻他下面小弟的狀態和他的心境,就想笑。
「敬軒叔,你怎麼了?」
她故作關切地問,朝他走近了一步。
楊敬軒聽她發問,恨不得奪路而去,又聽見她靠近的腳步聲,慌忙道:「春嬌你別過來!」越緊張,下身處反倒更抬頭了。偏那門的方向就在她的一邊,便是奪路而去,也不敢這時候轉身讓她看見。恨不得腳下有個地洞鑽進去避開她才好。
林嬌聽他連聲音都緊得變了調,知道他的弦已經繃到了極處。原本想繼續扮小白花的手段,諸如取笑他「敬軒叔你剛才拿什麼戳我這麼硬」之類的促狹念頭也打消了,倒真有些心疼起他了。想了下,決定還是給他找個臺階下,便停了腳步,故意打了個哈欠,說:「敬軒叔,我睏了。要不咱們就學到這,明晚你再來教我吧?」
楊敬軒如逢大赦,急忙點頭應了聲好,腳步微微一動,忽然又停住了,低聲道:「春嬌,你轉過身去可好?」
林嬌說:「怎麼啦?」
楊敬軒額頭的汗津津而下,支吾道:「春嬌你聽話,聽話就好……」
林嬌聽他聲音裡已經帶了絲乞求味道,暗笑了下,這才哦了一聲,乖巧地說:「好。」果真背過了身去。
楊敬軒微微回頭,見她真背過了身去,額頭汗也來不及擦,轉身便往門大步匆匆而去。
林嬌聽見他幾乎是奪路而去的腳步聲,又輕微吱呀,大約手已經碰到了門,促狹心忽然又起,埋怨道:「敬軒叔,剛我起身給你倒水,後面卻不知道什麼東西頂了我一下,現在還疼呢!你就在我後面,可看到是什麼了?」
楊敬軒一僵,霍然回頭,見她已經轉身對著自己,兩頰豔比桃花,卻是神色迷惘地皺眉埋怨,一時弄不清她到底是否明白,心噗噗直跳,含含糊糊道:「沒……沒看到什麼。我走了,你閂好門……」話音未落,手已經拉開門,一腳跨了出去,轉眼就不見了人影。
林嬌側耳細聽,聽見他走過小院的急促腳步聲,後院那扇門開合後,四下便一片靜寂。忙跟了出去打開門探出頭去,見後巷裡空空蕩蕩,哪裡還有他的人影?關了門上閂回屋拆妝之時,回想著剛才的窘事,忍不住趴在桌上獨個兒悶聲笑了好一會兒才止住。
* * *
這不在林嬌計劃內的意外發生後,後遺症很快就顯現了出來。第二天劉大同傍晚時過來,帶了一大包用蓬紙包的紅糖來,說是楊大人叫帶的。林嬌愣了半晌,才想起來自己前次應付他盤問王大丫撒謊時提到過紅糖。當時說過也就算了,沒想到他竟沒忘,信以為真,還叫人送來了紅糖。
林嬌接過紅糖,問他為何不自己來,劉大同看她一眼,說:「公務在身,楊大人一早就走了,估摸著要好些天才回。」
林嬌見他說完就要走,哪裡肯放,又追問到底何事。劉大同多少也看出來了,這兩人的關係並非叔和侄媳婦這麼簡單,道:「妹子我要是知道還瞞你?反正楊大人他確實是走了。」
夫子開溜了,男人也泡湯了。林嬌有點沮喪,但很快也就拋開了。別管他是真有事還是假有事,反正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事,遲早要回來的。拆了愛心糖包拈了點結塊的紅糖放嘴裡抿開後,收了起來。
弄回來的招娣原本雖病得要死,只她底子好,原先病重不過是缺醫少藥又沒吃沒喝,鐵打的人也熬不住。經過幾日湯藥伺候,又每天好吃好喝,身體很快就見好,沒幾天便能下地走路了。
這天晚間林嬌從前堂收工回後院時,冷不丁見她躥了出來,噗通一聲便跪地上磕頭求道:「楊嫂子,我以前得罪過你,我聽說我的身契在嫂子你手裡,求嫂子千萬不要把我胡亂賣了。我從今往後死心塌地只跟著你幫你幹活,幹啥都行。我爹媽以前不把我當人,太公家也不把我當人。經過這一遭兒我才曉得好歹。前頭躺廟裡動不了的時候,我就想誰要是發善心救了我,我就是下輩子當牛當馬也要還恩情。求嫂子大人不計小人過……」一邊說著一邊嗚嗚地哭,眼淚鼻涕滾了一臉。
林嬌嘖嘖搖頭,說:「瞧瞧你這樣兒,以前我倒黴時怎麼就沒見你搭把手?現在知道誰好誰歹了吧?得了,看你哭得跟死了爹娘樣的……」
招娣被她一招,哇一聲真哭了起來。
林嬌又是好笑又是好氣,說:「說你喘你還真咳上了。行了行了,我不是你爹娘,再說我還沒死呢,你哭什麼哭!你賣身契是在我手裡。我跟你說,我把你弄過來折騰活了,可不是要把你當小姐養。我店裡缺人手,你再養兩天就去前面打下手,王嫂子馬嫂子還有二愣那,誰喊你你過去!」
招娣破涕為笑道:「行!只要嫂子你不賣我,叫我幹啥我都行!」
林嬌哎了一聲,說:「我也不叫你白乾,開你工錢。一個月五百文,先存我這,年底一併發你。不過我可跟你說,你要是敢搞什麼花花心腸,我可是火眼金睛,什麼都瞞不過我去,立馬就把你賣到窯子裡去!」
招娣喜出望外,急忙搖頭:「嫂子放心放心!我不敢的!明天我就能幹活了。」
林嬌扭頭走了,忽然回頭說:「等等……」
招娣一驚,說:「咋啦嫂子?」
林嬌皺眉道:「往後別叫我嫂子嫂子的,聽著不順耳。春嬌姐嬌姐的隨你叫。」
招娣一愣,忙點頭:「曉得了嬌姐。」
林嬌唔了一聲,這才真走了。
弄來這招娣果然沒失策。勤快得不得了,手腳也麻利,確實是一人能三人活。且對這招娣來說,如今在這裡吃好喝好不用說,幹的活比起從前在楊太公家不知道輕鬆多少,一天下來還能不時和王嫂子她們覷空歇會兒,滿意極了,自此對林嬌死心塌地。
一轉眼十幾天過去了,楊敬軒竟還沒回。偷偷摸摸去衙門口問了下,都說不知道。林嬌心裡有些嘀咕起來。又算計著何大刀羅虎那邊這一趟的生意好像也該回了,正想著下午尋個空去城隍那邊看看,也真是巧了,這天中午,便見黑子扛了柄糖葫蘆串在店門口探頭探腦,林嬌一喜,忙迎了出去。

第四十二章
黑子見林嬌出來,四面看了下,壓低聲笑嘻嘻道:「姐,剛回來就聽說你當女掌櫃了,可真能幹!大哥叫我來請你去一趟哩!還是老地方。」
林嬌察言觀色,見黑子眉有喜色,想來這一趟應該是又有所斬獲。應了下來回後面小院稍稍理了下頭臉,換了身出門的衣服,便隨黑子往那住的地方去。路上問了幾句春杏,說她早被羅虎從娘家接了,如今放在外縣一戶人家裡養著身子只等生娃娃了,羅虎一回來,昨天就去看她了,還沒回。
林嬌哦了一聲,黑子又道:「且過幾日,估摸著她也要被接去原州了呢。」話一出口,忽然像是後悔失言,看林嬌一眼,閉口不語。
林嬌知道原州在東,離此遙遠,據說是全國黑鹽的幾個集中產地之一,且何大刀他們的私鹽來源也在那裡。要說羅虎去那邊是正常,問題是春杏如今是大肚婆,不好好在此留著安胎生娃,也跑那邊去幹什麼?
林嬌心中狐疑,順口再問一句。黑子卻打死也不說了,反加快腳步往先頭去了。林嬌只好壓下疑竇繼續跟去。到了那條寂靜老巷,如前次一樣進去了,發現這院子裡其實另有乾坤。被領著到了堂屋,見黑子掀開了幅掛在牆上的老畫,推了進去,後面竟有道暗門,進了暗門,才發現後面其實還套了個院子,牆高寂靜。
「大哥在裡頭等你。」
黑子見林嬌望了過來,說了一句,便關了門自己隱去。
上次來時,林嬌並不知道這後面還藏了個院。何大刀見她時,也是自己過來的。這一次,莫非是真把她當自己人了,這才連這秘密也讓她知道?
入了賊行,就難撇清,入得越深,越無退路。林嬌自然知道這個理。所以私心裡還是覺著與何大刀這些人只維持表面關係便可。現在見對方擺出了似要真心接納的樣子,心裡倒有點不安起來。只已經進了這個門,現在也退不了了,只好穩了下心神往裡去。心裡嘲笑自己,又想摟大錢,又想與他們撇清,世上大約還從沒有這樣的好事。
林嬌掀開垂著的簾子進屋,一眼便見何大刀虎坐在張大椅上,身穿件嶄新的青地八寶暗紋綢衫,上次遮了大半張臉的大鬍竟也刮去了,露出淺青的下巴頦,相貌倒也堂正,差點沒認出來。要不是正在擦一柄拴了環扣的刀,看起來就像是個地主員外了。
抬眼見林嬌進來,大約注意到她眼睛落在自己臉上,彷彿略有些不自在,把刀往邊上桌子咣當一擱,伸手摸了下下巴,這才站起來笑道:「妹子你來了?快坐。」
林嬌忙收回目光,朝他見禮道:「何大哥你也坐!」
何大刀笑著擺手道:「妹子你跟我客氣什麼!今天叫你來,是有兩件事。這第一件,就是前次你那五十兩的本金盈利,你拿去!」說著遞過原本放桌上的一張銀票。
林嬌靠近前接了過來,瞄一眼,見竟達八百兩之多,心怦怦直跳,面上卻極力壓住湧上的大笑之意,只朝何大刀微笑感謝。何大刀注視她片刻,並沒說話。林嬌忽然覺他目光似有些異樣,頓生警惕,便微笑著不著痕跡地往後退了幾步,坐回起先擺在下手的那張椅上。
何大刀似回過神來,朝她頷首道:「妹子你在此稍候片刻,我去去就來!」說完扭頭便出了屋。
拿人的手短,這話說得不錯。自己啥都沒幹,剛接了人家的一張銀票,現在自然也要低幾分頭。見他行動雖蹊蹺,只瞧著不像有惡意,只好按捺住心中疑慮,坐在原地等他回來,也不亂走亂看。這樣等了片刻,忽然聽見門簾一動,抬眼見他已經回了,看起來竟笑容滿面十分高興的樣子。
林嬌雖不解,卻也不欲多問。知道他還有話說,便靜靜等著。果然見他坐回原來那張大椅上後,立刻便開口說道:「妹子,前些時候我不在,你可留意過楊敬軒的舉動?」
林嬌心中念頭飛快轉動,抬眼望著他說:「我過來正想說,他前些時候挺忙的,我也好些天沒見著他了,說是有公幹,就是不知道和咱們的事有沒有關係。」
何大刀微微點頭,說:「你說得沒錯。我今天請了你來,除了剛才那件,其實還有另樁大事。」
林嬌心微微一緊,面上仍保持著笑意,聽他繼續說:「朝廷前些時候要加征鹽稅,所謂水漲船高,按理說咱們生意自然更好做。只這地界卻不好再留了。前些時候官府大約注意到了我。你剛才說他有公幹,說得沒錯。姓楊的帶了人一直在盤查騾隊馬幫的人,想探查我的消息。他有點手段,我怕他很快就會找到這裡。
且正好前些天,大哥我得了一貴人的賞識,來使說知道我在道上的名聲,也曉得我的本事,想扶植我統管從原州至四方的四條生意線。那貴人是要做大事的,妹子你曉得要真成了,我成大鹽頭倒沒什麼,再也不用像此刻這樣見不得天日才要緊,至於日後榮華富貴,更是指日可待!我已與來使約好,為免夜長多夢,這幾日就要離開此地了,往後大約也不再回來。」
林嬌見他說到最後,神采飛揚,顯然是極其興奮,剛才一直懸著的心也終於墜地了。
她當初為撈第一桶金,大膽借了羅虎插入這一腳。只也知道這種生意終究是不能長久的。開了腳店,原本是想掩人耳目,做了段時日,漸漸覺得還是這種正門生意好,雖遠不及那事來錢暴利,但勝在細水長流。有時無事之時,便也開始考慮能不能想個法子漸漸退出那事,免得萬一日後運氣壞了被楊敬軒知道,恐怕就糟糕至極。
只既然入了門,自然不可能說退就退,便想著等慢慢琢磨出了合適的辦法再徐徐謀之。沒想到天遂人願,她運氣竟好到了這等地步。自己剛有退出念頭,對方居然就說要離開此刻另幹大事了。雖然對這何大刀口中的貴人不大清楚,只這些她也沒興趣知道。壓下心中的暗喜,真心實意恭賀道:「那我恭喜大哥了。祝大哥日後飛黃騰達前途無量!」
何大刀顯得很是高興,哈哈笑了起來,等收了笑,忽舉目凝視林嬌不動。林嬌被他看得發毛,正想尋個藉口退去,見他呵呵一笑,摸了下自己的頭,說:「妹子,我聽說你開了個腳店,遭了那個胡順耳不禮,竟與他賭砍手,還嚇得他灰溜溜退去?哈哈,極好,極好!前次我一見你,就覺得妹子你與尋常女人不同,我果然沒看錯!」
林嬌聽他提那事,敷衍應道:「大哥謬贊了。不過是沒辦法才冒險一試,僥倖而已。」
何大刀搖頭表示不贊同,笑道:「妹子莫客氣了。這等膽色計謀,豈能用僥倖來概之?妹子你性情豪勇,勝過普通男人,我極欽佩。」
林嬌不明白他為何提這事這樣猛誇自己,只好隨他笑了幾下。見他說完還不像是要讓自己離開的樣子,想了下,便道:「大哥你可還有事要說?若是有便請直說。大哥雖過幾日就要離去,只我既然受過你們兩次澤惠,只要我能辦到,我一定全力以赴。」
何大刀再看她一眼,拍了下桌,猛地站了起來說:「好,我就是看中妹子你這豪爽勁兒,那我就直說了!我何大刀刀頭舐血三十多年,到現在也沒娶妻。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不敢不為祖宗香火著想。只從前是過了今天沒明天,也不敢多想成家之事。如今既得貴人提攜,前途坦蕩,身邊卻獨缺一能幹女人。
我瞧妹子你就極合我心意,有勇有謀,倘若有你這樣一位賢內助在側,我往後大事何愁不成?妹子你放心,我何大刀雖是粗人,只你若跟了我,我定不會負你。妹子你有了靠山,往後也不用開那什麼破腳店,處處受醃臢男人的氣。你意下如何?」說罷目光炯炯地望著她。
林嬌驚訝萬分,只剩與對面的何大刀大眼瞪小眼了。做夢也沒想到他竟會有這樣的盤算。反應了過來,急忙搖頭道:「何大當家的你看得起我,我自然感激。只這事萬萬不可。咱們倆初初相識,到現在也不過只見了兩面,蒙你抬舉才能隨你手下叫一聲大哥,大當家怎麼就知道我是什麼人了?再說我是個寡婦,以前有相面的說我命中剋夫剋運,怎麼敢禍害了你?」
何大刀哈哈笑道:「有人一世相對也未必投眼,有人一見之下便如故交。我對妹子你就是這樣。你如今身邊又無男人,跟了我有什麼不好?至於面相……」
他看她一眼,搖頭道,「我認得一鐵口相師,我多年無虞至今,得他助力不少。妹子你方才站這裡之時,他便在隔壁透了暗孔察看過,我方才出去,正是去問他意思。他說你乃水形面圓之相,地閣豐翹、耳有垂珠、鼻直而挺、山根豐隆、人中深長,都是旺夫旺子的上上女相。至於從前你那丈夫沒了,不過是他福緣不夠,壓不下你去而已。
相師說你我面相陰陽契合,若能結成夫妻,則一世富貴,子孫興旺。我越想,越覺著你我就是天造地設,否則當初為何會這般巧,你竟會經由羅虎到了我跟前?妹子你放心,在此地我不好大辦,等到了原州,我必定風風光光把你娶進家門!」
林嬌目瞪口呆。見他手一揮,就像要下結語了,趕緊說:「慢著慢著,何大當家的,男婚女嫁並非小事,怎麼能這樣草草決定?你容我回去想想。」
何大刀不快道:「還有何好想?你應了便是!」
林嬌心裡叫苦不迭,知道是遇到個有理講不清的了。只現在卻不能跟他來硬的,更不好惹惱了他,急忙作出歡喜的樣子說:「何大當家的,你這樣看得起我,我心裡其實非常感激。富貴榮華誰不想要?何況你一表人才,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只是我有顧慮,剛才才沒有立刻應下。
我實話跟你說了吧,我有個眼睛不好的小叔在身邊,絕不能丟了他跟你去。若帶了他一道去,也要先問過他同意。他若不願,我須得先給他找個合適的安身之所,才好放心嫁你。因當年我婆婆走時,她曾逼我在她面前發過毒誓,若丟下他不管自顧而去,我就不得好死。大當家的你不會想讓我觸了這黴頭吧?這樣就算我嫁了你,怕也是不吉利。」
何大刀見她言辭懇切,沉吟片刻,終於勉強道:「既這樣,我便給你三天時間。三天後我就要動身。到時你那小叔若願意跟來,我自然會善待他,他若不願,你也須得跟我走。」
林嬌忙點頭應了下來,告辭離去,也是那黑子送了出來。
林嬌簡直恨不得刮自己一個老大耳光子了。雖然憑空總共賺到了將近千兩的銀子,勉強成個小富婆,但代價居然是惹來這樣一朵要命的爛桃花。現在罵自己也沒用了。剛急中生智用了緩兵之策先拖了過去。逃不現實,頂是頂不過去,也沒別的辦法了,想來想去,唯一靠譜的就是趕緊去找楊敬軒這活菩薩求保護。
要是自己坦白在先,再槌心槌肝地後悔,不夠再加上眼淚攻勢,想來他應該不會不為所動。雖然這樣可能要被他曉得自己幹的勾當,但不管怎樣,就算被他最後一腳踹開鄙視到底從此老死不相往來,也比被何大刀弄去當黑道夫人強。至於何大刀可能會因此置於危險,那就怪不了她了。他也是老江湖,要真因為這個栽在楊敬軒手上,也只能怪他自己氣數到了。
現在她只盼著楊敬軒已經回來了。何大刀一定會派人暗中盯著她。她要做的就是甩掉盯梢與趕緊救命。

第四十三章
天擦黑時,林嬌終於垂頭喪氣地回了腳店,心中一萬頭草泥馬呼嘯而過……
就在片刻之前,她給了招娣二十個銅子,叮囑她去找站自家腳店對面的黑子買糖葫蘆。糖葫蘆裹糖,所以不便宜,要五文一串。剩下的都歸招娣,但她必須要照自己吩咐拉扯住黑子,扭打一架最好。
招娣力大無比,有糖葫蘆吃又有錢賺,自然言聽計從,掏五個子買了串糖葫蘆蹲在邊上吧嗒吧嗒吃完,就說剛吃到了條蟲要賠,還要以一賠十。黑子雖得了叮囑守著林嬌,到底也不過是個氣盛少年,見這醜丫頭滋事,便吵了起來,招娣二話不說,一記老拳朝他面門悶了過去,他豈肯吃虧,兩人便扭打了起來。
林嬌趁這亂的功夫,從後門小巷子裡趕緊溜了出去,撿著小道往縣衙去,趕到了附近張望一陣,終於看到有臉熟的衙役出來,趕緊上前詢問,卻被告知楊敬軒還未回,不但他不在,連李大人也不在。趕緊請他傳訊,叫一看見楊敬軒就通知他到腳店來找自己,有急事。那衙役應了,林嬌無奈,只得先回,心想還有兩天,只盼他能趕回。
林嬌到了腳店,大獲全勝的招娣得意洋洋前來邀功,說那黑小子被她揍得哇哇亂叫,也沒心情聽她扯,隨意誇了兩句打發了,也沒心情坐鎮前堂,到了後院看過能武,問了幾句病情,便回了自己屋子豎耳聽後門動靜。
挨到了亥時多,忽然聽到一陣輕微響動,飛奔著去開了門,才發現是喜歡在後門暗巷裡溜達的虎大王用爪子摳門而已,倒把自己弄得一驚一乍白白激動一場。趕跑了虎大王,又等了片刻,曉得今天大約是等不到楊敬軒了,怏怏歎口氣,坐到鏡前準備拆妝後洗洗睡了——畢竟,就算明天天要塌下來,今晚也是要繼續過下去的。
林嬌堪堪拔了頭上固髮的一支簪子,忽然聽到前面隔牆的小門處傳來招娣的聲音:「嬌姐,外面有人找。」
林嬌心一跳,忙把簪子插回,匆匆出去開了小門問:「是誰?」
招娣說:「是個和王嫂子她們差不多的嫂子,面生。」
林嬌本以為是楊敬軒,沒想到卻不是。只若不是楊敬軒,這時候還會有誰來找自己?莫非就是楊敬軒,只是他覺得深夜自己不好找到前門,至於後門,又因為前次教自己習字時最後發生的那幕意外導致至今心中疙瘩未解,得了後門恐懼症,所以乾脆托了個婦人來叫自己出去?
林嬌越想越覺有道理。趕緊趕到前堂。此時客人已都散去各自去歇了,只有牛二愣在值夜。略顯空曠的院子裡,果然有個打扮尋常的面生婦人朝她略微躬身說:「女掌櫃,外面有位爺叫我請女掌櫃出去,說是有事。」
林嬌已經斷定就是楊敬軒了,壓下心中歡喜,急忙出去,四顧卻不見人。那婦人趕了上來指著街口笑道:「爺就在那裡。過去幾步便見著了。」
林嬌跟著婦人過去,見拐角處停了輛馬車,心中忽覺不對,腳步剛停,就聽見那婦人對著馬車道:「爺,女掌櫃來了!」話音剛落,便見馬車後出來個人,借了燈影看去,居然是何大刀!
林嬌大驚,下意識地剛要轉身回,那何大刀已經兩步跨到林嬌身邊,一下便如捉小雞般地將她整個人抱上了馬車,門一關,自己也彎腰跟了上來,馬車便立刻跑動。
林嬌萬沒想到何大刀竟會來這一手。車廂一角掛了盞氣死風燈,裡頭光線還好,便轉頭看著他慍道:「何大當家的,咱們白天說好的可不是這樣!三天時間還沒到,我小叔子還沒安置好,你這是什麼意思?」
何大刀眼睛閃閃發亮,看了眼林嬌,急促地說:「我剛得知消息,我下面的兩個點剛被姓楊的給搗了,人也落到他手上,怕是就要摸到我這裡了。夜長多夢,還是謹慎為上。我改主意了。既然決定要走,不必一定等到三天後,你還是現在就跟我走吧。」
林嬌怒道:「我小叔還不知道!你快放我回去!」說完便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彎腰去開車廂的門,剛拍了兩下,手腕一痛,已經被何大刀握住,他一扯,身形便站立不穩,眼看就要跌倒之時,已被他帶著坐回了位子上。
「你還是老實坐著跟我走吧!」何大刀放開了她手腕子,拍了下她邊上的位子,哼一聲道:「你白天裡說願意跟我,只是要先安頓好你小叔子。我也不管你是真是假。反正我既然看中你,你就必定是我女人了。還是老老實實跟我走的好。你小叔子那裡,我明天會派人去問。他要是願意跟你,就接他來,他要是不願,我也會給他一筆銀子安頓好的,你放心就是!」
林嬌被他這樣意外劫上馬車,原本又驚又怒。現在聽他說了這樣一番話,反倒漸漸冷靜了下來。看這何大刀的樣子,也是個吃軟不吃硬的,自己現在要是跟他大吵大鬧,不但沒用,惹惱了他說不定還會生禍,吃虧的還是自己。
畢竟從前是幹那一行的,再怎麼講義氣也絕非善茬。既然他是要娶自己,她又已經落入他手,還不如先服軟,他見自己聽話,說不定也就放鬆警惕,以後再尋機會逃走也不是沒可能。
林嬌想定,便漸漸收了臉上的怒氣,知道他在盯著自己看,閉目片刻,忽然睜眼朝他望去,微微一笑。
她本就生得美,那何大刀相中她,除了白天說的那些,她長得美也占極大原因。想想吧,人漂亮、性格新鮮、又有膽色,這樣的一個女人,他如何不想占為己有?見她忽然睜眼朝自己嫣然一笑,點漆雙眸比車廂裡掛著的那盞燈還要亮澤上幾分,心便微微一晃,聲音也緩和了不少,說:「你想通了?」
林嬌輕輕歎了口氣,略微埋怨道:「大當家的,看你剛才說的,我白天說的自然是真的。剛才只是被你嚇到了,黑漆漆地被個人這樣丟上馬車,哪個女人不怕?我都沒大聲叫喊救命呢,你還怪我不好!」
何大刀見她口氣略帶撒嬌,頓時渾身舒坦起來,笑道:「是是,怪我不好。行事粗魯慣了,嚇到妹子你了。往後定不會了!」
林嬌抿嘴一笑,撫了下剛有些散亂的髮鬢,忽然正色說:「大當家的,你既然口口聲聲說要娶我為妻,我便相信了你。只我雖是一個寡婦,卻不是隨便的女人,否則我當日也不會與那胡順耳賭剁手了。你既然要娶我為妻,就要待我以妻禮,沒有熱熱鬧鬧拜堂成親前,我絕不應允有什麼非禮之舉。女人名節最是重要,若失了名節,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你若不從我這一點,我寧可一頭撞死,也不會受這樣的羞辱!」
何大刀一怔。按他的想法,反正她是他的人了。這一路去原州至少也要個把月,路上便先成了好事也是自然,到了那邊再補個拜堂便是。現在見她一臉凜然不可侵犯,雖有些可惜,卻也不敢真把她逼急了,只好道:「行!妹子你這樣,我更敬重你。你放心便是,不到原州拜堂之後,我絕不會動你一根指頭!」
林嬌暗中籲了口氣,朝他點頭笑道:「我就知道大哥你重義氣講禮節,果然沒錯。叫我跟這樣的男人,就算吃糠咽菜一輩子我也樂意。」
何大刀見她終於又改口叫回自己大哥,還贊了這樣的話,心中高興,儘量放緩聲道:「行。等下到了你先歇個覺,明早咱們就出城上路。」
馬車最後停在了個林嬌沒見過的地方,這下半夜便歇了下來。那個起先來叫她的婦人瞧著是何大刀找來專門伺候她的。第二天大早,林嬌被那婦人跟著一道上了馬車便出了城,往東而去。林嬌坐的是極普通的青氈馬車,處處可見,便不住抱怨馬車顛簸,又抱怨自己沒換洗衣物。
何大刀曉得了,當天下午便弄了輛綠頂蒙綢的豪華大馬車,裡面還有軟墊,瞧著像是從哪家富戶里弄來的,順便也送來了給林嬌的軟綢新衣和胭脂首飾。林嬌這才不吭聲了,笑著謝過何大刀,把衣服首飾都穿戴了起來。何大刀和隨從依舊騎馬,看起來就像是富商攜帶護院護著家眷出行,只是行色匆忙,一路緊趕而已。
林嬌白天窩在馬車上,晚上投宿客棧,曉得越多過去一天,自己離清河就越遠一點。白天除了中午吃飯,其餘時間都是在車上過,自然不大有機會逃跑。到了夜裡,那何大刀雖遵守前頭約定,沒強迫兩人同房,只必定安排林嬌在自己隔壁,且伺候林嬌的婦人也要在她榻前打地鋪,林嬌稍一動她就睜眼,外面還有人輪班值守,更尋不到機會逃走。
這樣一晃就是整四天過去,據說過了明天,就要出州府地界了。一行人都表情輕鬆,唯獨林嬌心裡萬馬奔騰更甚,面上卻不敢露出來。鬱悶的時候,她唯一能幹的事也就是想著楊菩薩現在在幹嗎,他現在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失蹤的消息,有沒有收到她前天好不容易覷空遞出去的求救信號。
其實她第一天不住抱怨馬車顛簸,目的就是想換掉這輛掉進車堆就認不出來的普通馬車。如願之後,當晚住店時,趁自己洗澡那婦人避開不在屋裡,撕了一片襯裙的料子,因屋子裡沒紙筆,便拿胭脂在上頭仿先頭習字時的筆跡歪歪扭扭抹了春嬌倆字藏起,第二天中午打尖時藉故腹痛如廁,因側坑出口只有一個,所以那伺候的婦人並未跟進,只等在外面。
林嬌忍了臭味等到個如廁的婦人進來,恰就是這店裡打雜的,忙褪了新戴起的一隻金手鐲遞了過去,低聲叫她儘快悄悄把這片布送到縣衙給楊敬軒,別話也不敢多說。此地還在清河境內,所以那打雜婦人也曉得他的名。見竟有金鐲酬謝,當時一口便應了下來,把布塞進胸口便出去了,林嬌也隨後而出,並未引起那婦人的懷疑。
林嬌推測楊敬軒只要回了縣衙,肯定就會知道自己失蹤的消息。她現在唯一只希望那個打雜婦人守諾真的把布條送去給他留了線索追索。否則自己要真被帶到原州強行拜了堂,那就真的要做黑道老大的壓寨夫人了。
一夜又過,第二日一早,天還未亮透,一行人便早早要起身趕路。何大刀見林嬌出來時一臉倦容無精打采,安慰道:「妹子辛苦了。今天出了州府地界,便會有貴人的人來接應。有他們的腰牌一路護著,咱們就可以慢些趕路了。」
林嬌作出歡喜狀,上了馬車繼續上路。連日不停坐車,雖然身下有軟墊,只也被顛得夠嗆,加上昨夜睡不好,靠在車廂角落裡便閉目想打個瞌睡——養好了精神,才能覷機再試。就算楊敬軒當不了救她的菩薩,她也時刻準備自救,機會都是人創造的,反正她是打不死的小強一隻。
林嬌心情漸漸平復下來,閉目正進入瞌睡狀態,忽然耳邊仿似傳來一陣越來越近的馬蹄疾馳之聲,飛快從自己坐的車畔掠過,而身下的馬車也猛地停頓,馬鳴噦噦。悲催的她因為慣性作用,一下撲到墊子上滾上兩圈,被閉合的車廂門擋住才停下,額頭重重磕在門上,疼得呲牙咧嘴。
幾天來積攢的怒氣一下爆發,正要破口大駡,耳邊已經傳來刀劍緊張出鞘的聲音,聽見何大刀吼道:「楊敬軒,以前我就處處受制於你,現在我走,你還不放過?你他娘的居然追到了這裡要趕盡殺絕?別逼人太甚!」
林嬌瞬間如打了雞血,額頭也不痛了,從墊子上一骨碌爬了起來,小心地趴到門縫裡看去,頓時心花怒放。
楊敬軒正端坐於馬上,挽韁橫馬擋在官道中間,冷冷望著怒氣勃發的何大刀,側顏肅然,而目光恰如刀鋒般淩厲。

第四十四章
楊敬軒沒有理睬,只掃過一眼十幾步外對面那輛被十幾匹人馬迅速收緊圍住的綠頂蒙綢馬車,壓下心中的微微激動。
他應該沒猜錯,這扇緊緊閉合的馬車車門後面藏著的,就是他要追的那個女人。
在路上追索的這幾天裡,他只要一想起從被抓的黑子那裡得到的供詞,心肝就像被摘了出來架在一團暗火上炙烤那樣地灼燎,灼得他只覺自己無地容身,甚至一度開始懷疑自己的腦子。
簡直無法相信,更無法接受——那個他一直以為不大經事、時時要依靠他的天真小侄媳,竟然在背地裡幹了件這天下絕大多數男人連想都不敢想的事:夥同昔日賊匪販賣私鹽牟取暴利。更叫他匪夷所思的是黑子供出的她入夥的條件——利用與他的關係提供與他有關的消息,好叫何大刀趨利避害。
他聽到前面那供詞時,整個人已經像被擊了一悶棍,而到了這段時,人已經接著被丟進了寒池冰窟,連呼吸都被凍在了胸口,憋得差點沒吐血。
他在數月前就得到了三把頭何大刀帶了鬼見愁的部分昔日餘黨還在縣境裡蟄伏甚至可能改販私鹽的消息。別地不在他的管轄,但清河境內蕩平寇賊卻是他的職責,所以暗中一直在探查布網。近期因對方時有動作,他也要最後收網了。
萬萬沒想到的是,網是收了,網裡還順帶撈了一隻小蝦米。小蝦米本來不起眼,但偏偏居然就是那個天天對著自己笑語歡顏一口一個「敬軒叔」哄得他像被灌了迷魂湯差點連祖宗族法都拋到了腦後的的侄媳婦春嬌!
他還沒來得及消化好這些,再接下裡的那個消息就勾出了他徹底的憤怒:何大刀居然看上了她,她之所以失蹤,就是因為被何大刀給擄走帶去原州。
這消息迅速抓住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他立刻丟開了別念,唯一剩下的念頭就是阻止這荒唐事的發生,必須把她給帶回來。她是他的侄媳,再不濟也是他的人犯,怎麼可能會讓她就這樣落到別的男人手上?一想到她會被帶到原州嫁做人婦,心裡便又火燒火燎起來。
「姓楊的,我知道你是有幾分能耐,只也未免太目中無人了!我從前不過不願多事才處處讓你幾分而已。你別不知好歹,識相的趕緊給我閃開!」
何大刀見對面馬上的那人對自己起先的話置若罔聞,更是惱火,彎腰把綁在馬腹下的大刀拔出,雙目圓睜再次怒道。
楊敬軒終於把視線轉向他,說:「車裡的女人留下,我放你們走。」一字一字低沉,卻帶了清晰的力道。
何大刀極其意外,回頭看了眼還緊閉的車廂門,再看向楊敬軒。見他說完了這幾個字便閉口不語只望著自己,瞧著彷彿吃定了他似的,反被激出了好勝之心,冷笑道:「這倒奇了!我本還以為你是來抓我的,沒想到竟是要向我要人。我實話告訴你吧,車裡的人是我夫人,到了原州我就要風風光光地把她娶進門!我知道她是你侄的媳婦兒,只男人早死了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別說你是她族叔,就算你是她親爹,你也攔不了她嫁我,我娶她是娶定了!」
楊敬軒下頜繃緊,目光霎時暗晦,冷冷又道:「我再說一遍,留下她,你們走!」聲音裡的怒意已經隱隱可覺。
何大刀對他確實是有幾分忌憚,只一來捨不得到手的美嬌娘,二來見他不過單槍匹馬,自己這裡卻有十數人,真打起來未必會落下風,且若真就這樣拱手把人讓出,自己以後也不用出來混了。
膽色一壯,哼道:「楊敬軒,我看你他媽的就是吃飽了撐著,閒事也太會管了,連你守寡的侄媳婦嫁人這種事也要伸手,居然還巴巴地追到了這裡!你不會是想抓著她讓她替你那死鬼侄兒守一輩子吧?這可是生兒子沒屁眼的缺德事兒!我告訴你,她是自己願意嫁我的,不是我強搶!不信我讓她跟你說!」說罷翻身下馬到了馬車前,伸手拉開車門,朝著林嬌道:「妹子,你跟他說清楚!」
林嬌剛才趴在門縫裡看出去,見楊敬軒果如天神而降,攔住了何大刀一行的去路,一陣欣喜若狂後,正要大聲呼救,忽然想到了個很嚴重的問題,他會不會已經知道了自己背著他幹的那些事?
她原本是日盼夜盼,盼著他能快點出現,現在真把人盼來了,心裡一陣發虛,竟空前地覺到了一種想逃避的衝動。一陣猶豫,嘴巴便又閉了回去,蹲在車廂角落裡不想動,覺得能拖一刻是一刻的好。
耳朵聽見外面那兩個男人的對話,楊敬軒簡潔中帶了煞氣,何大刀卻是劈裡啪啦說了一串,卻沒一句說到正點,反倒有火上澆油之嫌,心裡更是叫苦,現在見連門都被打開了,躲是躲不過去,只好硬著頭皮站了起來,不看何大刀伸過來的手,更不敢接楊敬軒投向自己的陰鬱目光,自己慢吞吞扶著廂壁跳下了馬車,朝何大刀勉強扯了下唇角,低聲道:「那個……何大當家的,我其實吧,配不上你,不想禍害了你……,你還是另娶別人的好……」
何大刀見她低眉斂目地拒了自己,吃驚之餘,回頭看了眼楊敬軒,他一雙眼正落在自己面前女人的身上,神色極其難看,以為她被他嚇住才改口的,忙道:「妹子你別怕他!他算你哪門子的叔!你是我的人,我自然會給你撐腰的。你前次不是說看中我英雄過人,跟了我就算吃糠咽菜也樂意嗎?趕緊跟他再說一遍,說了讓他死心,瞧他還怎麼有臉阻攔你嫁人!」
林嬌暗罵這何大刀的大嘴巴子。偷偷瞄了眼身側不遠處外的楊敬軒,見他身形僵硬死死盯著自己,目光中已難掩勃發怒氣。與他相處這麼久,不是沒見過他惱怒,但老實說,這是第一次覺到有點害怕,也管不了何大刀了,現在先安撫這尊煞神要緊,趕緊大聲道:「何大當家的,我老實跟你說吧。我確實是不願嫁你的。但你那晚把我人都給強行弄上了路,我怕你對我不利,沒辦法這才隨口胡說了幾句的,你千萬別當真!」說完便轉頭望著楊敬軒,目光裡滿是哀肯之色。
何大刀起先開了車廂門叫林嬌出來答話的時候,楊敬軒本以為她這幾日擔驚受怕必定十分憔悴,沒想到見她現身時卻從頭到腳一身光鮮亮麗,瞧著再好不過,可見這幾日過得不錯。又聽到何大刀對她滿口妹子妹子叫得親熱,而她竟也對何大刀說出過什麼跟了吃糠咽菜也樂意的話,先是心如針刺,閃出個「她連對我都沒說過這樣的話」的念頭,很快又只覺怒氣從心底一股股地湧了上來,簡直不可遏制。
現在聽到她立刻這樣大聲解釋了,彷彿是特意說給自己聽的,說完一雙大眼睛又可憐巴巴地望著自己,雖然對她竟對別的男人說出這樣的話還有些不快,但那口怒氣總算稍順了些下去,看了眼呆若木雞的何大刀,冷冷道:「你聽見了?還不給我過來!」——這話前半句是對何大刀說的,後半句卻是對林嬌說的。
林嬌哦了一聲,急忙把頭面和手上的鐲子戒指趕緊都拔拉了下來放到車廂裡,對著何大刀低聲說了句「何大當家的,往日承你提攜,你自己日後保重!」
低頭便匆匆往楊敬軒那裡去,不想剛走兩步,桄榔一聲,胸前已經多了把雪亮的刀,何大刀舉刀擋住了她,怒道:「我何某人十四歲起行走江湖至今,什麼場面沒見過,這樣的奪妻之辱如何能忍?妹子我不管你心裡想的是啥,我何大刀看中你,你就跑不掉!今天這人要把你從我手裡撬了去,行,我就把話放這兒了。姓楊的我早聽說你有點本事,只以前一直沒機會討教,相請不如偶遇,既然你追到了這裡,咱們是男人,屁話不用多說,你今天要是能勝過我手上這把大刀,我就讓你帶她走,否則她就只能乖乖跟我到原州當我女人!」
胸口刀光寒氣逼人,林嬌趕緊微微後退半步。抬眼見何大刀怒目圓睜,鼻翼微微翕動,顯見是怒極了。再看對面的另個男人,剛才的怒氣彷彿已經退了下去,現在倒是神情平靜,看了眼何大刀,淡淡道:「何大當家的,我知道你是幹什麼的。你若一直盤在這地界,我職責在身,少不得要得罪一二。如今你蒙人器重要走,所謂人各有志,我的手也夠不到那麼長的地方去,咱們從今也就山高水長而已。但這女人你是必定不能帶走的。你名為大刀,刀法想必有獨到之處,我便也用刀陪你過幾招,討教一二。」說罷下馬站定,抽出腰間方刀。
何大刀哼了一聲,把刀從林嬌胸前抽回,舉了向楊敬軒大步而去,當頭便劈,帶出呼呼風聲。
林嬌沒想到事情竟弄到了這樣的地步,眼見兩人已經打了起來。她要是再自戀點,倒可以欣賞下這一場為了爭奪女人的男人間決鬥。問題是她還沒無恥到這樣的地步。眼見刀影翻飛,刀風霍霍,尤其是那何大刀,目眥欲裂,簡直就像是在拼命。
刀劍無眼,她私心裡自然是希望楊敬軒獲勝。但那個何大刀除了強迫她上路拜堂成親外,對她倒也沒做過別的什麼奸惡之事,且畢竟自己也曾憑空得過他千兩銀子,萬一他真運氣不好被楊敬軒一刀殺了,自己這一關也過不去。有心想叫兩人別打了,又覺有些矯情,且人家正鬥得狠,未必會理會她。屏住呼吸睜大了眼瞧著,心怦怦直跳。
幾個來回過後,見那何大刀怒吼一聲,刀鋒如閃電般削向了楊敬軒的腰,楊敬軒雙腳如被釘子釘牢在地,整個人後仰而去,堪堪避開刀鋒,卻也空門大開,何大刀得意大笑,近前一步舉刀再下。
林嬌的心一下提到了喉嚨口,失聲叫了起來。只她叫聲還沒歇,情勢竟驟然直轉。見楊敬軒的身體竟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扭轉淩空側翻,順勢回刀,刀背重重敲在了何大刀的臂肘之上,何大刀手臂一麻,手上的刀把握不住,當一聲墜地,而下一刻,楊敬軒手上方刀的刀口已經抵在了何大刀的咽喉之上。
何大刀臉色瞬間煞白,後背汗出如漿,萬萬沒想到對手身手竟精妙如斯。剛才對方突然淩空回刀之時,他眼睜睜看到雪白刀鋒如閃電般襲向自己臂膀,大驚失色急忙避讓,竟已來不及了,眼見就要當場斷臂,卻堪堪就在刀鋒寒光刺破皮膚之時,那刀鋒竟又驟然改背敲在了自己的臂肘之上,這才避過了斷臂之災。
這樣的身法本就是他匪夷所思,更何況要在這樣的電光火石間改鋒為背,其控制和判斷更非他所能及。想到對方本完全可以斷了他臂,最後不過是手下留情而已,呆立半晌,終於搖頭苦笑道:「楊敬軒,你果然有兩下子,怪不得連從前縱橫幾十年的鬼見愁也死在了你手裡。我技不如人,輸得心服口服,謝謝你保全我一臂。人你帶走便是!」
回頭對著已經看呆了的林嬌大聲道:「妹子,大哥我技不如人,把你輸給他了!這馬車雖是我路上向個富戶強要的,只那家人平日慣會作威作福,弄他輛馬車也不過是根汗毛,不算什麼,連那些你方才褪下的首飾都一併送你,算是大哥我給你留的紀念,咱們日後有緣再見!還有,寡婦守寡不易,何況你還這麼年輕。你回去了他要是壓著你不讓你嫁人,你暗地裡偷漢子便是!這世上臭規矩那麼多,這也要守,那也要守,做人還有什麼意思?」說罷彎腰揀起了自己的刀,退到一邊。
林嬌回過了神兒,曉得自己不用當壓寨夫人了,又見何大刀最後那幾句話說得還頗得趣兒,心情一鬆,正要回他一句,忽然瞥見站一邊的另個男人盯著自己雙眉緊皺,瞧著很不高興的樣子,頓時想起自己還有一屁股爛債掛身上,急忙把臉上笑意給收了回去,低頭老老實實站定。
楊敬軒臉色稍緩,看向何大刀道:「看你也算個人物,我便多話勸你一句。多行不義必自斃,英王未必就靠得住,凡事還是要留個退路的好。你的馬車我用了,那些東西她不要,你還是收回。」說完朝馬車去,邊上眾人紛紛讓開條道。
林嬌回頭看了眼那堆金燦燦的首飾,心裡一陣不捨,只他都替自己把話說光了,再一抬頭,見他就站邊上正冷冷望著自己。一咬牙,轉身雙手捧了往邊上伺候過自己的那婦人懷裡一塞,又回頭對何大刀道:「大當家的,往後你自己保重!」爬了上去,見楊敬軒把門一關,很快馬車便改了方向,曉得是往清河去了。

第四十五章
林嬌剛才臨別對何大刀說保重,心裡卻是雪亮,現在亟需保重的不是他,而是自己。瞧楊菩薩剛才的樣子和現在把自己往車廂裡一丟就不聞不問的,雖不能下論斷自己已完全暴露,但幹過的那些事兒,多多少少必定是被他知道了一些的。
林嬌挨了片刻,終於忍不住爬起來湊到前面的廂窗偷偷掀開一角簾子看出去,見他原先的坐騎已經不見,估計是被放掉自己回去了,現在他正坐在車夫的位置上趕車。見他就連做趕車這種事時,一把腰杆背影也是端得筆直,忍不住撇了下嘴,歎他怎麼就會是這樣一個從裡到外徹頭徹尾都透了股正兒八經酸腐味的傢伙,偏偏自己還就是吃他這一套,跟個受虐體似地上趕著要去巴著倒貼。
彷彿覺察到了身後有目光在窺探,林嬌嘴還沒撇完,忽然見他回頭,來不及縮回去,兩人一下四目相對,急忙改撇嘴為討好的笑,沒想到唇形還沒完成,他已經把頭扭了回去,只留給她一個硬邦邦的後腦勺。
什麼叫人倒黴喝涼水都塞牙縫?這就是!
林嬌不死心又盯著他背影看了一會兒,想等他再轉頭完成那個笑,他卻巋然不動,終於敗下陣來坐在了車廂角落,屈膝抱著把自己下巴頂在膝蓋上,閉目想著接下來的應對之策。
很明顯,自己在他面前的小白花之路是斷頭了,而且更嚴峻的是,現在這個男人經過這樣一場心靈巨大打擊之後,對自己的抵抗力明顯在嗖嗖地呈幾何倍升級,又在事發不久的氣頭上,想哄得他回心轉意,真的不是一件容易事。
扮不了不經世故小白花,那就扮隻美人豬吃老虎,裝可憐是必殺技。你打我一邊臉,我把另邊臉也送過去讓你打,就看你下不下得了那個手……
在車廂裡悶了一個漫長的下午,餓了吃點邊上食籃裡的東西,林嬌在想好了接下來的應對基本原則之後,終於熬不住睏,一頭倒在墊子上睡了過去。
* * *
楊敬軒在替她趕車回程的路上,心情就像過山坡。一想到她瞞著自己幹的那些事,怒氣便高漲,恨不得立刻停下馬車把她拎出來責問清楚。再想到她原來慣會耍弄心機,不僅把自己哄得數典忘祖,連那個何大刀瞧著也是步了自己後塵中了招,甚至到了最後還心甘情願口口聲聲妹子妹子的說什麼有緣再見,心便又一下沉了下去。
當車夫的一個下午裡,他的腦子裡不停閃現著她從前在自己面前的一顰一笑,她的單純,她的爛漫,還有她那天晚上貼過來親了自己,當時那樣的惹人愛憐,叫他當場就繳械投降,可是……他想不下去了,勉強壓下了湧出的一股心酸。
現在他基本可以斷定,除了她不識字這一點外,其餘那些舉動統統都十分可疑。既然她能幹出這樣膽大包天的事,而且要不是何大刀對她起意強行擄了去,她瞧著混得簡直如魚得水,這樣的一個女人,怎麼可能像她在自己面前表現得那樣毫無心機?
本來他甚至懷疑她不識字請自己教她認字也是假的,但後來又否定了。實在是以她童養媳的身份,沒機會能識字的。這終於讓他稍稍得到了些安慰。但心卻還是像被戳破了丟到冰水裡的氣球,不止不停地癟下來縮成一團,還一陣陣透了出絲涼氣。
他的這個侄媳婦春嬌,是個心機深沉的女人,危險!幸好發現得還不算太晚。自己對她從今往後絕對不能再有半點心軟,並且,他必須要擔負起身為族長兼族叔的職責,決不允許她再犯類似錯誤,她必須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並且最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從今往後,和她必須要嚴格保持三尺之外的安全距離。
最後他終於下了這樣的決心。他知道自己的決定是正當的。雖然心裡還是堵得慌,卻終於長長籲出口氣。他對自己的自制力一向有信心,所以既然決定了,就一定會執行。
籲完了這最後一口他覺得塵埃落定的氣,忽然想起她除了先前偷看了下自己外,在車廂裡一個下午都沒動靜了,見暮靄籠罩已是黃昏,自己雖不妨連夜趕路,只她終究是個嬌弱女人,官道一路也甚是顛簸,終究是怕她熬不住累,抬眼見前方就是平清鎮,略猶豫了下,便決定先投宿一晚。
楊敬軒將馬車停在一家門面看起來還算乾淨的客棧前,夥計看見來了輛難得一見的大馬車,忙迎了出來。楊敬軒下馬到了車廂後打開,愣住了。
好吧,他又想錯了……
他原本以為她被自己抓了個現行,現在就算不誠惶誠恐,至少也該有點後怕後悔,比如縮在角落裡低頭什麼的。猜猜他看到了什麼?他的侄媳春嬌居然趴在墊子上睡了過去,邊上的食籃裡還丟了半個被咬了幾口的果子!原來自己一個下午都在沉痛反思並如何令她改邪歸正,她卻沒心沒肺地吃飽了在睡大覺!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事,而且錯得非常嚴重,甚至夠得上去蹲大牢了?
楊敬軒的自制力瞬間崩塌,忍住了氣正要呼醒她,忽然又停住了。
她正頭朝外歪著臉趴在墊子上,睡容瞧著很不安穩,一雙原本漂亮的柳葉眉蹙著,睫毛輕顫,嘴巴微微嘬了起來,看起來……就像是個受了驚嚇委屈的孩子……
楊敬軒默默注視片刻,終於把那口氣給咽了回去,瞥見夥計已經走了過來,終於俯身靠近了些,低聲喚了兩下她的名字。
林嬌先前熬不住睏在睡覺是沒錯,只她睡眠一向淺,何況還是在顛來顛去的馬車上?楊敬軒一停下來時,她就已經醒了,覺到半邊腿都被不良睡姿給壓得麻木了,針刺般地難受,正想翻身慢慢起來伸下腿舒活血脈,聽到外面打開車門的聲音,幾乎想都沒想,條件反射般地便迅速又恢復了睡覺的姿勢,至於做出睡夢裡的委屈樣好博取憐愛,那簡直是小菜一碟。唯一的遺憾就是時間太短來不及弄出斑斑淚痕,否則效果更好。
感覺到門被打開,有人靠近,卻沒動靜,過了片刻,才終於聽到他低聲叫了兩下自己的名,這才翕動睫毛,慢慢睜開了眼,一對上他的視線,立刻驚慌失措地爬了起來,只剛坐穩,卻又扶住腿皺眉咬了下嘴唇,卻低頭不語。
楊敬軒實在熬不住了,皺眉問道:「怎麼了?」
林嬌抬頭怯怯看他一眼,囁嚅道:「我……腿壓麻了……」說完看了下已經到了他身後在熱情邀客的小二,怯怯地說:「敬軒叔,不敢麻煩你。你為了追我趕了這麼多天路,一定又餓又累,你自己隨這小二哥先入店去,我歇歇,等腿緩了過來自己再進……」
那小二一眼看見個車中美嬌娘,又聽到這怯怯聲音,骨頭便酥了一半,見她婦人裝扮,原本以為他倆是夫妻,聽到居然叫叔,忙擠上去殷勤道:「這位爺要是渴了餓了先進去,我幫著這小嫂子引路。」
楊敬軒看他一眼,道:「你自忙去就好。不用。」
夥計見他面露不快,又見他身上帶刀。這年頭敢公然路上帶刀的,也就是官府中人了,見他不允,再看一眼林嬌,只好怏怏退去。
楊敬軒見夥計走了,看著林嬌皺眉道:「你睏了竟不會好好睡覺?這樣趴著,我剛一眼看見時就猜到了!」
林嬌扁了下嘴,低聲道:「我……怕你會生我氣,心裡又難過,就這樣睡了過去……」
「腿麻了還這樣屈著?伸直放鬆!」
楊敬軒實在看不下去了,皺眉又教道。
林嬌哦了一聲,趕緊抱著自己一條腿放直,那針刺感一陣襲來,嘶了一聲,卻不是作假了。偷眼看了下車廂外的男人,見他眉頭一直皺著冷眼旁觀,大庭廣眾之下是不可能指望勾他伸手過來給自己揉腿了,歎了口氣,伸出兩手上下撫腿好加快消除那麻木感。
楊敬軒眼見她一隻穿了精緻繡鞋的小腳直直伸到自己眼皮子底下,又見她兩手抱住腿上下慢慢撫動,自然知道她是在加快血液流動,卻覺有些尷尬。再看一眼,腦子裡就蹦出了數月前大水之夜土地廟裡的一幕,自己就曾這樣上下摸過她腿,而且還是肌膚相觸的。雖然自己那是在施救不得不為之,但現在看她自己撫腿,卻忽然一陣耳熱心跳,急忙側過了身去不看。
林嬌卻沒注意他的神色,摸了一會兒,感覺那針刺感漸漸消去,抬頭說:「敬軒叔,我好了。」
楊敬軒唔了一聲,這才回身,見她自己扯了下身上的衣裙,扶著廂壁慢慢下了馬車,腿腳彷彿還有些軟,站了片刻才邁步往客棧裡去,便跟著後面進去,叫那個夥計牽引了馬車餵馬。房間自然要了兩間,又叫了飯菜吃了,看著她進了屋子關上門,這才推門入自己的屋。
林嬌原本準備著他知道自己幹的那些事後會暴跳,就算年紀大了些跳不起來,至少也要抓住審問幾下,沒想到除了態度冷硬外,居然輕描淡寫就這麼過去了。原本該是鬆口氣的,只她越想卻越覺得不妙。
有一種男人,他對你極其不滿,卻有話不說有氣不撒只悶在肚子裡自己漚,漚到一定程度就會自己下結論做決定並貫徹執行。你要是以為自己僥倖過關從此高枕無憂,那就大錯特錯,等著他從此與你碧落黃泉陰陽兩隔,到時候連哭都找不到地方去。
楊菩薩就是這樣的一個悶油瓶。想起剛才一起吃飯的時候,明明兩人對面坐著,她小意殷勤百般討好端碗夾菜的,他卻連眼皮子也沒抬起來,很快吃完幾碗飯就撂了筷子起身,連菜都沒動幾筷,心裡頓時緊張起來。
她要是以為自己剛才在馬車上那麼裝一下就能再次收服他的話,那她也太自我膨脹了。
他的屋子就在隔壁。林嬌躡手躡腳到了貼近他屋子的一邊板障帖耳過去,凝神聽了半天聽不到動靜,開門探頭出去張望了下,見燈還亮著,便想找個藉口過去看看。略一想,想出了個由頭,急忙關了自己的門出去,很快就端了盆水到了他房間門口叩幾下,輕聲喚:「敬軒叔!敬軒叔!」
楊敬軒剛才吃飯時,下午時的怒氣便已經漸漸消去,更多想著的倒是該如何將自己這個誤入歧途的侄媳婦導上正途,只被她一會兒端碗添飯一會兒小意夾菜地弄得不大自在,胡亂填飽肚子便丟了筷子起身,現在回房了,填下去的幾碗飯好像還堵在胸口沒落下去。心裡悶悶的,就想出去轉一圈吹下風把腦子吹清醒點再回來。正要起身,忽然聽見她敲門聲,猶豫了下,還是過去開了門,卻見她端了盆滿滿的水立在那裡,一愣。
「敬軒叔,你腳乏了吧?我給你送洗腳水!」
林嬌見他開門,急忙抬眼笑道。楊敬軒回過了神兒,說:「不用,我自己來!」她卻不聽,已經跨了進來,吃力地端了滿盆的水往裡面去。楊敬軒怕她端不動潑灑出來,趕上一步去接,又被她避了過去,晃晃悠悠到凳子前小心翼翼放下盆子,這才起身轉了過來,臉紅撲撲地看著他喘息道:「敬軒叔,我曉得我錯了,真的是錯了。我越想越後悔,心裡又怕。多虧有你,要不然我以後落到什麼地步都不知道,我心裡感激得很。敬軒叔你坐好,我幫你洗腳消消乏吧。」
楊敬軒本是打算出門,被她這一番認錯的話反倒引出了心裡的火氣,心想她既然自己送上門了,那就好好教訓她一頓,免得好了傷疤忘了疼過後再犯。把門一關,自己坐到了桌邊,無視她的胸口微微起伏,只看一眼那已經漾出一灘水的盆子,皺眉道:「你知道自己錯就好,也不枉我把你從何大刀手中接回。你倒是給我說說看,你都做錯了什麼?一條一條說,不許隱瞞糊弄!」
這盆子本就是木頭做的,又滿了水,分量自然不輕。林嬌經小二指引,一路從水井裡打了端到這裡,手確實有些酸。見他絲毫不領情,倒也不意外。
曉得現在不是拿捏姿態勾引的好時機,怕更惹他警惕厭煩,忙垂手站著低頭說:「我不該一時財迷心竅入了夥做那事。如今我知道厲害了,心裡後悔得很,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說完半天不見動靜,微微抬眼,見對面他眉頭皺得更緊,顯然不大滿意。忽然想起了什麼,猛地抬頭,睜大了眼驚恐道:「敬軒叔,你不是想要把我送回去過公堂投牢吧?千萬不要啊,我要是進去了,阿武怎麼辦?敬軒叔,求求你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楊敬軒聽她聲音都在發抖,燈火裡一張小臉雪白,顯見是極其害怕,氣得拍了下桌面,桌腳吱嘎作響,怒道:「你原來還知道做這事是要殺頭吃牢飯的!販鹽十斤就要殺頭。我問你,你當初怎麼就有膽子去做?」

第四十六章
林嬌不提防,被他突然拍桌發出的響動嚇了一跳,望著他咬住嘴唇不語。
楊敬軒拍完了桌,才見她兩個肩膀隨了聲響瑟縮了下,眼睛看著自己,雙手扭在一起一副快要哭的表情,覺到自己脾氣竟失控了,從前便是審問男犯也沒這樣過,她似乎被自己嚇到。微咳一聲,壓下剛才被她勾出的怒氣,緩緩道:「春嬌,你當初到底怎麼會和何大刀一夥人弄到一處去的?」
林嬌見他換了問話方式,指望他笑是不可能的,但臉龐線條緩和不少,曉得這伏低扮小果然起了作用,這才怯怯說:「敬軒叔,你能告訴下我你怎麼曉得我被何大刀帶走的嗎?」又補一句道,「你不曉得我在車裡聽到你的聲音,有多高興!」
楊敬軒並不受這糖衣炮彈,聽她開口問了,便道:「前些天我查到何大刀在城隍一帶的老窩,回城帶了人過去,可惜他數天前便早走一步,只抓到了剩下幾個留下善後還未來得及走的。回了衙門才知道你店裡的人前一天便來報官,說你那晚被個婦人叫了出去便沒回。我派人四下尋找時,抓回來的人裡有個叫黑子的少年說曉得你的消息要戴罪立功,我便單獨審問了他,這才曉得你入了他們的夥,被何大刀帶去了原州,正要朝這方向追時,有個婦人送來了塊布片,我一見便認出你的字。問了樣貌特徵,知道確實是你。那婦人說你坐一架綠頂蒙綢的大馬車,我便這樣一路追了上來。」
他說的輕描淡寫,隻字未提他乍知道她失蹤時的種種焦灼忙亂和追趕路上的日夜兼程,說完見她哦了一聲,又問:「抓的人裡有沒個叫羅虎的?」
楊敬軒說:「沒,」忽然想了起來,看著她皺眉又道,「你問這個人做什麼?」
林嬌忙道:「敬軒叔你別氣,我問這個人就是要回你剛才的話。我以前有天擦黑了下地回家,路過片高粱地時,竟無意撞到了我春杏姐和個男人一起,那個人就是羅虎,還聽到了他提私鹽生意的事。我嚇得要跑,卻被那男人發現抓住,他說要殺了我滅口,我苦苦哀求說我不會說出去的,春杏姐也幫我求情,那男人才答應放了我。只他說他做的事被我聽到了,定要我一起入夥才肯信,說曉得你是我叔,平日對我和阿武關照,就要我留意你的舉動報告給他。我沒辦法才應了下來的……」
見他眉頭微微挑起,又道,「你曉得我家窮,又沒頂事的男人,以前要是沒縣衙那每月三百個錢的補助,我和阿武怕肚子都混不飽,何況還要給他看病?當時也怪我怕死,只好應了下來。後來我一想,我既然已經被逼著入了夥,反正也不乾淨了,為什麼不趁機入份子掙點錢好給阿武看病?我這也是被錢逼得沒了退路才這樣的。可是敬軒叔,天地良心地我雖然應了他的話,可我從沒把你的事賣過給他們。再說你也沒跟我說過什麼,我就是想說也沒得說。我的事就這麼多了,你要是還生氣要把我抓了坐牢,我也不會怪你,只希望以後你能照管好阿武。」
林嬌話說完了,便垂手看著楊敬軒,一副坦蕩蕩隨你處置的模樣。
她知道羅虎前些天去了外縣看春杏,所以剛才特意問了下他。她當然不能供出來是自己處心積慮主動加入的,知道他並未被抓,心便放了下來,真假半摻地拿他當了擋箭牌。反正以羅虎的警惕,不可能現在還回來讓他抓,十有八九已經帶了春杏遠走高飛。
楊敬軒起先眉頭還緊皺,聽她說完了話,漸漸鬆了開來,看她一眼,見她立在那裡,身後被燈影照出孤零零一個瘦削的影子,想起她確實不易,心裡慢慢又軟了下來,說道:「我姑且相信你的話了。只是春嬌,往後你一定不能再這樣膽大妄為。你和他們畢竟不一樣的。你看不是出了這樣的事?幸好我回得及時又趕上了,要不然……」
他停了下來,林嬌聽出他的口氣已經溫和了不少,忙點頭應下。
「除了這些,你還有沒瞞著我做下別的事?」
楊敬軒看她一眼,又問。
林嬌老老實實說:「上回我向你借十兩銀子,說是給阿武看眼睛,其實是拿去做本錢。還有,上回大水時黃二皮死了,族會時不是提到仵作說他後腦被打了嗎?其實是我去救春杏姐的時候,正遇到他想對她非禮,我就拿了香灰罎子從背後砸他,並沒砸死他,他掉下了水淹死的吧……」又想了下,說:「別的好像沒了。要是還有,我以後想起來了再跟你說。」
楊敬軒一怔。他借她錢,她拿去販鹽,真要以連坐論,他也難逃其責。見她一雙眼睛明亮地望著自己,歎了口氣說:「黃二皮的事,我後來問春杏時早就知道的。可見你果然對我說真話了。」
沉吟片刻,終於說道,「算了,你把販鹽所得的錢都交上納入縣裡銀庫,這事我便不再追究了。財貨取之有道,這錢畢竟不是正途。過些時候李大人要復工修壩,充作公銀也算得其所用。」
林嬌一下懵了。本見他軟了下來回心轉意的樣子,心裡正竊喜過關,沒想到最後他竟亮出了這一招。
差不多一千兩銀子啊,十間她開的腳店啊……又想起白天何大刀本要送自己的那一堆黃澄澄金首飾,林嬌心疼地連呼吸都要扭曲了。
「怎麼,你不願意?」楊敬軒看她一眼,「那個少年說你得了將近千兩。」
打小人!林嬌瞬間已經決定,那個黑子要是還能從縣衙的門裡出來,她會加一倍的錢叫招娣再狠狠揍他一頓,打得他滿地找牙。
「願……願意……」林嬌強作笑顏道,「我以前本來就是被迫加入的,這錢賺得良心也不安……我回去了就把錢送去入庫……可是敬軒叔,我開店已經用去了兩百多兩,那些錢你就是叫我吐,我現在也吐不出來啊。我開店要有活錢在手,只有七百兩好交……」
楊敬軒說:「我幫你補足就是。」
「是,是,謝謝敬軒叔,你真是好人。我會打欠條給你,以後有錢就還你……」林嬌興高采烈地說,心裡不停滴血。
可憐她前一秒還是個坐擁千兩白銀的小富婆,一轉眼竟成了負翁。本來還想靠把開店用去的將近一百兩成本翻倍好私留一百兩,沒想到被他這樣一弄,全部都泡湯了,心情頓時惡劣,表完了態,站著不說話也不動彈。
楊敬軒見她坦白了,又聽自己的話高高興興答應把贓款上繳,心情倒是稍好了些,見她忽然呆呆不動,以為被剛才這一場盤問給弄得疲累了,想了下,說:「那你回房吧。切記這次教訓,以後勿要再犯。」
林嬌看了眼自己之前端過來的水,不過就是接近他的一個由頭,知道他這樣的人絕不會憑空叫自己給他洗腳,何況現在他大爺的就算願意,她也沒心情了,有氣沒力地應了一聲,轉身便出了屋子。
林嬌這一夜輾轉難眠,眼前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和金燦燦的首飾在飛,一直糾結到了下半夜,才終於想開了。
話說那金子銀子不都是身外之物嗎?飛了就飛了,以後再慢慢賺回來就是。反正自己也憑空賺了家腳店,不算血本無歸。至於借條什麼,以後等他落入自己的手,連人都是她的了,何況他的錢?且又不是說那什麼千金難買有情郎嗎,這個男人自己既然看中了,用千兩銀子來換的話,她也不是不能考慮的。至於自己現在在他面前的小心討好,和她以前工作時忍過的各種委屈相比,簡直就是毛毛雨不值一提。只要她對這個男人還有興趣,她就有非凡的耐心和容忍,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第二天起來,兩人開門出來在走廊裡相遇,林嬌已經恢復了活蹦亂跳,倒是楊敬軒看起來眼圈微黑,瞧著昨夜像沒睡好的樣子。林嬌也沒多問,沖他燦爛一笑便當先而去。
接下來的幾天回程順順利利。林嬌並沒刻意再去勾搭他,知道人都是需要一個心理緩衝期的,尤其是他這種性格的人,剛出過這樣一件狗屁倒灶事,好容易補救了回來,現在自己太過積極的話,未免落下痕跡反惹他多想。
只是在第三天中午快要到縣城打尖完了爬上馬車,他正過來替她關車門時,才裝作不經意地問了一句:「敬軒叔,以前你說要給我找好男人了你自己才成親,現在還做不作數?」問完了,見他一怔,看她一眼,彷彿遲疑了下,然後微微點頭道:「你放心,還作數。以後你有事我也會幫你的。」
林嬌之所以提醒他這個,是因為這幾天兩人雖一路日夜相處,他對她也照顧有加,只態度卻始終客客氣氣,疏遠感撲面而來,哪裡有事發前對著自己時的半點柔情蜜意?忍不住這樣問了一句,見他還點頭又這樣表態,這才稍放了心,想了下,又低聲道:「那……你還願不願再教我習字?」
楊敬軒心微微一動,見她問話時臉微微泛出羞澀般的桃花粉色,看著自己滿眼期盼的樣子,下意識地知道拒絕才對,卻又不忍叫她失望,猶豫片刻,終於說:「以後再說……看我有沒空……」
林嬌見他並沒一口拒絕,心又放下了些。當日傍晚終於進了縣城,楊敬軒將她送回了腳店,並未停留便匆匆離去。
她失蹤幾天,店裡門雖還開著,只招娣與幾個幫傭的都早沒了主心骨亂成一團,就怕她回不來要關門大吉自己丟飯碗,能武更是急得連藥都停吃了。見到她回來,個個鬆了口氣,圍到後院七嘴八舌,能武更是毫不避嫌地一把抱住了她腰,趴她身上紅了眼圈,連虎大王也咬住她褲腳在底下轉圈不停。
林嬌自己倒沒什麼,反正這一路有驚無險,只看到他們這樣,倒被勾出了點情緒,忙安撫了一圈,只照先前和楊敬軒說好的,說自己是被個眼紅她腳店生意好的混人給綁架要勒索,被楊敬軒救了出來,那人也抓了。幾個人深信不疑,大罵一通,王嫂子便忙著去炒好菜說要給她壓驚。
一場風波終定。林嬌捂著心口去衙門裡,在賬房吳先生極度驚詫的目光中交了銀票,日子便繼續過下去,很快半個月一晃而去,她漸漸覺到了不妙。那事情雖平息了,可這半個月來,除了劉大同還如往常那樣隔天帶個人過來轉下,那男人自那天後便從她視線裡徹底消失,更別提什麼過來教她認字了。忍不住向劉大同打聽,說他最近一直忙,白天連他都不大見得到人影。
林嬌漸漸鬱悶起來。劉大同或許確實沒撒謊,可要說那個人真忙得連自己這裡一腳都沒空踩,打死她也不信。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事的後遺症還沒完,那個人的所有警覺和自持都被空前喚醒,在刻意疏遠自己而已。
林嬌的鬱悶還沒完,在她去了趟楊氏家回來之後更甚一層。她過去,一來是有段時日沒去,有點想念那一對兒看見她就膩歪個不停的雙胞胎兄弟,二來,也是存了點去打聽下他近況的心思。沒想到去的時候,正碰到楊氏送一個媒婆出來。稍問了一句,便知道前次那阿水歇菜之後,楊氏也與自己一樣,具有不屈不撓的可貴品質,現在又張羅起了新的人選。這回叮囑媒婆說「年紀稍大些的老姑娘也無妨,我兄弟不喜太小的。」
林嬌做客完回家,壓下滿心的不痛快,開始認真反思起自己之前的計劃了。
她原來的計劃很好,在楊敬軒面前各種賣乖討好以清純形象博他歡心,再施以有意無意層出不窮的勾引手段,不怕迷不住他,這個男人遲早會手到擒來,等到時機成熟成就好事,以他的性格,自然對自己死心塌地,到時候什麼都好說了。輩分啊,寡婦身份啊,統統丟給他頭疼就是。
這個計劃確實非常完美,只要沒弄出半個月前的那樁倒黴事,她遲早能如願以償。但現在完全崩盤了。男人口頭上雖然還說她有事他會幫,可是對她終究做不到像從前的完全信任了,加上那夾在中間的該死的輩分還是他的老大心病,想要他像從前那樣對自己毫無防備已經不大可能了,更遑論什麼言聽計從親密往來然後成就好事了……
林嬌篤定他心裡一定有自己的。但也僅此而已。現在出了這樣的事,以他的保守,要是她不主動出擊,她就算坐等到鬢髮蒼蒼,她大概還只是個等男人的女光棍。
林嬌接連幾個晚上都在想這事,翻來覆去地想。最後她下了決心搬出絕殺。不是以前的那種眉來眼去曖昧勾搭,而是直搗黃龍一錘定音。
她對自己很有信心,而且她也知道這樣做值得。
一切,都是因為她想要這個名叫楊敬軒的男人。

第四十七章
林嬌稱要早歇,天落黑就吩咐招娣他們晚上都不要來打擾,把與前面相通的小門一鎖,回了自己屋子,坐在鏡臺前慢慢梳妝。
能武不在,被她送到了楊氏處。她說自己有事要去鄰鎮,晚上可能回不來,怕能武一人在家不方便。楊氏熱情應了下來,叫她放心去。大毛二毛兩兄弟看到能武也十分高興,哥哥哥哥地叫個不停。
今晚這個小後院裡就只剩她一人,月黑風高,正是心想事成的好時候。
她一早就去了縣衙,叫出了李大同,問到楊敬軒正巧在裡頭,便托他傳個話,說找他有事,只自己白天不在,請他過了晚飯時候再來。
她覺得他不會不來,而且不會像前次那樣來得那麼晚。
她準備好了,就等著男人自投羅網。
林嬌梳直髮,梳得烏光閃亮,把頭髮綰起,又換了身衣衫,便坐等他過來。等到大約剛戌時,便聽到被關在小院裡的虎大王弄出一陣動靜,出去開門一看,他果然已經來了,正站在門外。虎大王見終於得了解放,撒歡地便跑了出去。
「進來吧。」
林嬌朝他低聲說了一句,見他終於跨了進來,順手關上門,轉頭便往裡而去。他猶豫了下,跟了上來。
林嬌停在了外間,把桌上的燈火撥亮。回頭見他似乎鬆了口氣,微微一笑,指著張凳道:「坐吧。」
楊敬軒默默坐了下來,四顧看了下,說:「阿武呢?」
林嬌道:「他眼睛還沒好全,一人在家寂寞。今天去了你外甥那,幾個人玩得好,便留在那裡了。」
楊敬軒點了下頭,說:「是要有伴才好。以後要常來往。」
林嬌一笑。
楊敬軒見她坐在自己對面,雙手安靜交放在膝上,微微垂首,笑容清淺。這半個多月的日子一直避開了她,心中不是沒有記起,卻始終邁不開靠近的腳步,又默默看了幾眼,只覺極好,忽然見她抬眼望了過來,兩人四目相對,她一雙眼睛清澈明亮,似能窺到自己內心,急忙避開了去,一陣微微的心悸。
感覺到她也在看自己,卻始終沒說話,斟酌了下,終於說道:「春嬌,你叫我來……是什麼事?若是教你識字,我想了下,識字是項持恒之事,像我不能日日前來,並非上選。我認得一女先生……」
「敬軒叔,我知道你已經不願教我認字了,我也不會再勉強,」林嬌打斷了他話,望著他笑盈盈道,「多謝你替我留意女先生,只真的不用了。」
楊敬軒一怔,見她說話時並無不快,反在盈盈笑,遲疑著說:「春嬌,你沒怪我,我很感激。」
林嬌笑道:「我怪你又有什麼用?強扭的瓜不甜,你無心教我,我把你綁過來也沒意思。」見他面露窘意,只當沒看見,繼續道,「敬軒叔,自那事發生我回來後,這些天我一直在想,覺得想明白了許多。我以前不是跟你說我喜歡你嗎?我現在心意還沒改。只是我也知道咱們倆不可能,從今往後我只會把你當我的叔了。
何大當家叫我偷漢子,那是他天性不羈在玩笑。男人我自然會嫁,我就不信我找不到一個願意真心待我的人。我知道你一直忙,我也不用麻煩你給我找男人了。你年歲不小了,有了合適人的話只管成親。往後更不用避我。你好久不來,阿武都念著你呢。」
又一笑,說:「我今天想你來,就是要跟你把這些話說清楚,免得你心裡一直有芥蒂。想開了,覺著有你這樣一個叔反倒更好。敬軒叔,你說這樣好不好?」
楊敬軒萬沒想到她叫了自己來竟是為了這個,怔怔望著她在燈火裡笑,笑得坦蕩而輕鬆,心裡一直壓著的那塊大石彷彿瞬間被挪走了,只還沒來得及感受到那份釋然,隨即卻又被襲來的另一陣巨大失落給佔領了,只覺心裡什麼東西被連根拔走,心一下子空蕩蕩毫無依託地飄了起來。
林嬌說完話,見他只怔怔望著自己不語,神色似喜似悲極是怪異,驚訝道:「敬軒叔,你怎麼啦?」
楊敬軒穩住心神,籲了口氣道:「好……好……」
他本想說「好極了」,只後面那兩個字卻再也擠不出來,沉默片刻,終於說道:「春嬌,那我走了,你往後有需要的話,只管來找我。」
林嬌笑著道謝,見他似要起身,忙道:「敬軒叔,你來得早,還沒吃飯吧?我正好做了飯在等你來,也沒吃,你要是不嫌棄我手藝就吃了飯再走。再說你以前幫過我那麼多,就當我謝謝你。雖不過一頓飯,卻是我的心意。」
楊敬軒確實沒吃飯便過來了,見她殷殷望著自己,哪裡還拒絕得了。林嬌見他默然,知道他是留下了,面露喜色,道:「那敬軒叔你稍等,我把飯菜端來。」說完一扭腰身,便如飛燕般輕快而去。
楊敬軒默默坐等,很快便見她提了個食盒過來,拿到桌邊一樣樣擺出來,一碟蝦圓豆腐、一碟香苣、一碟炒豬腰,還有一碟醬燒肉,又擺上酒壺,一邊擺,一邊笑道:「敬軒叔,我從前偶爾聽大毛二毛說你愛吃這些,便照著做了些,我手藝不好,你可別嫌棄。」
楊敬軒見桌上擺的都是合乎自己口味的,感受到了她的細心,心裡一陣感動,想起她對自己一向小意溫柔,自己卻始終無法放下心結與她坦然相對,心裡一陣愧疚難過,悶聲道:「不會。」
林嬌笑了下,把筷子擺他面前,又給他倒酒,遞了過去。
楊敬軒推手阻攔道:「春嬌,我不飲酒。」
林嬌沒想到他竟不飲酒,看著也不像是故意推脫,一怔,問:「你不會喝?」
楊敬軒略微搖頭道:「不是。是我從前曾起誓,今生絕不再沾酒。」
林嬌不快道:「只飲幾杯而已。我請你吃了這頓飯,往後想來也不會再有機會。你若不喝,我便自己喝。」說罷把剛才給他倒的酒端了過來,一飲而盡,酒入喉嚨,頓時嗆了起來。
楊敬軒見她咳得眼眶處一圈微紅,眼眸中微微升上層霧氣,不像是被酒所染,反倒更像出淚,奪過她手中杯子道:「你不會喝就別喝了。」
林嬌擦了下眼,笑問道:「那你喝不喝?你若不喝,我就喝。」
楊敬軒見她望著自己明明在笑,只那神色落他眼中,卻分明含了幾分悽楚,心中翻江倒海地難過,竟無法拒絕,點頭道:「好,不好踐踏了你的心意,我便破例喝幾杯。」
話說完,見她露出真正歡顏,起身高高興興地替自己斟酒,心中又是一陣難過,心道:「我從前作為,先是對不起她先。她實在是個至情至性的好女人,只我自己始終難解心結而已。如今她非但不怪我,反這樣體貼,為她破一次戒也不算什麼。」
楊敬軒想罷,舉起杯便一飲而盡。酒入喉嚨,一陣辛辣,人卻彷彿被這許久未受的痛苦刺激喚醒,血液一下開始奔流。
林嬌見他喝了,笑著又斟上第二杯,道:「我自己來不及釀酒,這是酒鋪裡最好的神仙酒。那掌櫃的說得十分得趣,說裡頭麥芽和綠絲郁金,麥芽寬胸,郁金舒氣,所以這酒又名寬胸舒氣酒,喝了之後從此天地寬舒。你覺著味道如何?」
楊敬軒只道:「好。」說完又飲了第二杯。
林嬌急忙道:「敬軒叔,別只喝酒,菜也要吃。空腹飲酒不好。」說著已經往他碗裡夾了筷豬腰。楊敬軒吃下,卻品不出什麼滋味,實在是此刻心情低落,便是吃皇宮八珍也沒味道了,反倒覺得酒更入味,一杯杯飲個不停,林嬌不時勸菜,又陪著飲了幾杯,說了些俏皮笑話,都是他從前沒聽過的,有幾個要她點撥才能品出意思,笑得不行,一時竟有了身在夢中之感,只怕這樣一刻匆匆結束,醒來便再也不見。
林嬌見他酒量竟極好,這神仙酒已經是鋪子裡最烈的了,不知不覺一壺盡了,他卻不過臉頰酡紅雙目放光而已,瞧著還十分清醒,反倒自己不過喝了兩三杯,便有些晃了,曉得要下重手才行,好在先前有所預備,便朝他嫣然一笑道:「敬軒叔,我再去添一壺酒,喝完我便不留你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
楊敬軒心中本就不捨這麼離開,雖知道自己不該留下再飲,卻實在不願拒絕,看著她拿了酒壺而去,屋子裡少了她的相對,頓時覺到寂寥,剛剛的暢快之感頓時消失,想到過了今夜就要與她告別,從今往後除了叔與侄媳,與她真的再無交集了,酒意攻心,頓時一陣黯然,人也覺到微醺了。
林嬌到了酒壇邊滿了一壺酒,回頭看了下,見他並未跟出來,摸出事先備好的一個小紙包,打開聞了下裡面的白色粉末,略一猶豫,一咬牙便將粉末都倒了進去,搖晃勻了,這才又帶了返回,見他正對著燭火發呆,連自己進來的腳步也未覺察,到了他對面坐定,倒了杯新酒推去,微笑道:「敬軒叔,想什麼呢?」
楊敬軒飲了杯中酒,苦笑道:「春嬌,我該走了。」原來酒入愁腸人醺時,也會頓時多愁善感起來。終究是要走的,多留一刻又有何益?
林嬌仔細看他一眼,見確實如徐順說的,那藥末入酒無色無嗅,他並未覺察出來,先便放了一半的心,笑道:「也好。只酒既然上了,再飲幾杯可否?」
楊敬軒依她所勸,不覺又盡了小半壺酒,漸漸覺到頭重腳輕,連說話都有些大舌,醉眼裡見對面她笑靨如花,知道自己再不走怕是要醉在此地了,喝下她斟的最後一杯,雙手撐住桌面勉力站了起來,含糊道:「春嬌,我走了……」
林嬌見他身形搖搖晃晃,知道是那藥力發作,忙上前扶住說:「敬軒叔你喝醉了,出去怕醉在街頭,我先扶你到能武屋裡歇下,我給你打水洗把臉,等稍醒些再走。」
楊敬軒已經聽不大清楚她在說什麼,只覺整間屋子與她一道和著燈影在自己面前搖搖晃晃,只勉力撐著才沒倒下在地,忽然覺到一隻微涼的手搭上了自己額頭,似她在探自己體溫,頓覺一陣舒心涼意,精神一鬆,人便整個壓了過去。
林嬌差點沒被他壓倒在地,用力支持住了,半拖半帶地將他弄進了自己的屋往床上一推,他立刻倒了上去。
終於搞定了。據徐順說,這藥醉人,人攝入後五個時辰之內,便是在他耳邊打雷也不會醒。漫漫長夜,床上有個任由自己折騰的男人,剩下的就是她的活了。
剛才這一陣折騰,林嬌被弄得後背都出了層汗,先不去管他,出去把門都反閂死了,打了水自己擦了身,又換了盆清水端了進來,這才開始仔細打量炕上的男人,見他閉著眼睛一動不動,酒氣熏人,原本英挺的臉紅得像煮熟的蝦子,上前用力拍了幾下他的臉,叫幾聲楊敬軒,他連眼睫毛都沒動,頭反倒像嬰兒般順了自己的手勁軟軟動了幾下。
林嬌想起他平日在自己面前的傲嬌樣子,心裡忽然湧上了報復的念頭,伸手又用力啪啪拍了他臉好幾下,覺到手心有點疼了,這才放過了他,眼睛瞄向了長在他身上的自己今晚計劃的關鍵部位,手剛伸了出去,又縮了回來,忽然竟覺得勇氣還不夠多,轉身出了屋子,從酒壇裡倒了一大碗乾淨的酒,一仰脖全部喝了下去,靜坐片刻,很快便覺輕飄飄地連人都輕了不少。所謂酒壯人膽,立刻勇氣大增,轉身又進了屋。
林嬌再不猶豫,伸手脫去了他的鞋,解開他褲帶費力扒下了外衣和褲子,燈火裡照出一副古銅色的精壯身板。不過現在也沒心情去欣賞,手伸向了他身上的最後一塊遮羞布。
林嬌的手搭上他裡褲褲腰的時候,心虛地看了眼他的臉,見他還是絲毫未覺,一咬牙便扯了下來,沿著他肌肉緊實的兩條長腿捲褪了下來,丟到一邊去。
現在這個男人已經被扒得精光,全身上下毫無遮掩。林嬌咬著唇,看向了他的腹下部位。
她以前第一次在溪邊遇到他時,就曾無意瞄見過他這裡,但那時不過是匆忙一瞥,只見了個大概。現在卻不一樣。這個男人被剝得精光,彷彿待宰羔羊般地橫陳於自己面前。她的目光飛快掠過沿下腹處呈三角而生的一片捲曲密林,到了那一處男人的標誌之物上。
據說酒精是極刺激男人興奮神經的,所以酒後亂性酒後色膽等等諸如此類的事層出不窮。大約果真是酒精的作用,它已微微勃發,雖不像她前次看到時那樣壯觀,但這樣臥於黑叢之上,卻也不容忽視。
雖然之前做過不少心理建設,剛又借了烈酒壯膽,但真的到了這一刻,林嬌的心還是砰砰直跳,剛擦過汗的身子又覺得熱了起來。
林嬌不再看了,只擰了乾淨的布巾靠近,伸手過去輕輕將它撥起,觸手之時,猶如碰到帶了溫度的上好絨面,微妙經指尖直擊心臟。
林嬌小心將它拭擦一遍,見燈火下的菇頭泛出淡淡粉紅之色,瞧著倒真的像是未破身過的。原本心還怦怦直跳,怕他中途會醒,真擦完了,曉得開弓沒有回頭箭了。又見他仍是一動不動只任由自己擺動,終於放開了去。
再淨一遍時,順帶還摸了下他大腿根處的那個疤痕,瞧著像是被箭頭所傷。好在偏了,瞧著並未影響功能。因他人雖沉睡不醒,只這裡經她這樣一番動作,已經比之前又脹硬了不少。
萬事具備,只欠她自己了。
林嬌看了眼他還緊閉著眼的一張臉。他自然在昏睡,燈火把一圈睫毛的影子投在了他的下眼瞼上,看起來憑空增添了幾分孩子般的稚氣,比白天裡瞧著可愛十倍。忍不住俯身過去輕輕親了下他的眼皮,脫了自己的外衣,只剩件肚兜圍身爬上了榻。

第四十八章
關於今晚的行動該如何進行,進行到哪一步,林嬌是反復考慮過的。楊敬軒清醒的情況下,想要讓他突破最後一道防線,想想也不大可能。所以他只能是被動。而被動的方式,林嬌最先想到的是春藥。這神存在一般的東西不但在電視小說裡屢屢建下奇功,現實中也是真實存在的。但她很快就否定了這個念頭。
餵他春藥,就算他控制不住撲了過來,事後自然知道是怎麼回事,就算他願意負責,兩人之間的芥蒂只怕也會更深一步。所以她決定用迷藥。讓他醉死過去,醒來全是他酒後亂性,她完全是無辜的。
至於他睡死過去後,到底該做到什麼地步,她自然也想過。她可以不必真刀真槍地上,隨便弄點什麼血抹下,明天等來醒來誣賴他自然也行。但賴上他後,遲早有一天是要真的再上床,到那時他發現自己又成了個純潔小處女,就算那時兩人濃情蜜意再甚,忽然知道又被自己忽悠了一次,他會不會再落下個心理陰影?所以要麼不幹,要幹就弄假成真。破了那層膜,也就消了後患。
這就是她的目的。
現在男人已經躺在身下了,林嬌屈膝跪在他身側,看向那已經微微腫脹的東西,知道還不夠,深吸口氣,慢慢探手過去握住,慢慢上下撫動。
據說男人在一夜睡夢中時,這裡也會無意識地勃發十數次,強悍非女人所能想像。看起來大約所言非虛,林嬌很快就發覺自己手心的那絲絨觸感變得愈發滾燙,漸漸抬起之時,她一手堪堪握住。
林嬌愈發緊張起來,偷偷看了眼那男人,見他手微微一動,眉頭竟蹙起,似痛楚不安之色,嚇了一跳,慌忙放開手,片刻後見他並無別的動作,眼睛更未睜開,知道差不多可用了,一咬牙,翻身跨坐到了他的大腿之上。
她自然知道男女之事是怎麼回事,屏住呼吸將自己送到了位置之上,摸索著對準了位置,慢慢壓了下去。但是很快,她就發現這事其實也並沒自己開始想像的那麼簡單。
它的頭不小,而自己的那裡卻因未經人事,別說一壓而入,便是找對口也不容易。終於勉強對到了一處去,她微微用力下壓,卻發現根本進不去,而自己已經感覺到了一陣疼痛。
林嬌又試了幾次,始終無法成功。一開始還有些擔心他中途醒來,不時看上一眼,到了現在屢弄不成,起先的緊張不安早沒了,只想快點完事才好。越心急卻越不成,屢屢滑脫了去,出了一身的汗,下身處的嬌嫩肌膚也仿似被磨破,有些火辣的痛。再看那男人,他還是未醒,但表情瞧著也是有些痛苦,眉頭不時蹙起。
既已到了這地步,又怎麼可能半途而廢?林嬌下床而去,披衣到了外面再下一碗烈酒,回屋爬上他腰間繼續奮鬥。經過剛才的多次嘗試,也不知道是自己還是他那裡,已然沁出了些晶液,多了潤滑,比起開始稍好一些了。
林嬌終於感覺到了位置正好,雙手撐他腰兩邊,用力一壓,感覺一陣痛楚,那東西的頭卻終於微微進去了些,卡得緊緊,疼痛更甚,林嬌忍住想要起身而退的念頭,慢慢把自己身子俯低了些,幾乎是趴在了他的胸口,然後閉上眼睛,用了視死如歸的勇氣重重坐下,一陣撕裂般的疼痛從下身處傳來,林嬌再也無法忍耐,低聲啊了一下,而身下的那男人也悶哼一聲,猛地抬頭睜開了眼睛,手緊緊抓住了她的臂膀,如同被鐵鉗夾住般疼痛。
林嬌嚇得血液瞬間凝固,驚慌與他對視,幸而見他不過只睜了一下眼,漸漸便又閉了上去,抓住自己的手也終於鬆了下來。想必那迷藥藥力太大,雖受了極大刺激驚醒,只瞧著倒還是無意識的反射居多,很快又被拖回了昏睡之中。
林嬌的心怦怦直跳,後背的汗幾乎濕成一片。見他終於又不動了,下身撕裂般的痛楚才再次襲來,極力忍住了低頭看去,見那東西不過只入了四分之一而已,只她卻再也沒了繼續坐下去一沖到底的勇氣了。
疼,實在是太疼了,簡直跟拿刀割自己肉差不多。終於明白為什麼第一次時必定男上女下男人主動了。但凡女人能有這樣一沖到底撕裂自己的勇氣,便是稱女壯士也還不夠。
她敗下陣來。
林嬌嘴裡絲著涼氣,顫巍巍地稍稍拔高自己的臀,低頭見它的頭上已經沾了血痕,知道自己那層膜應該已經破了,如逢大赦,一個翻身便滾了下來,緊緊閉著自己雙腿等那陣辣痛過去。歇了片刻才覺好了些,只下身子處的火辣辣卻依舊未消。自己伸手輕輕觸了下,指尖處一片殷紅濕潤。
林嬌長長鬆出一口氣,坐起身看眼邊上的男人,他哪裡還是聳立,睡夢中神色不寧,低頭發現剛才被他捏住的臂膀上留了幾個淡淡紅色指痕,也管不了他了,扯了薄衾覆住他腰身,自己爬了下去擦了身上的汗,腿間滲出的處子之血卻留著,再爬了回去躺他裡面睡了下去。
她要做的都已經做了,現在就等明天他醒來後的反應了。
* * *
楊敬軒彷彿做了個長長的沒有盡頭的夢。夢裡他時而墮入春光旖旎,時而身陷幽深雲谷。他覺得自己全身熱得像被火燒,那火一寸寸舔舐他的皮膚,從頭到腳蔓延而過,他覺得極其痛楚,甚至希望那火就這樣燒爆他的皮膚,好讓他得到釋放。
但是火舌卻越聚越多,最後聚到了他的身體某處,他難過得簡直想狂奔暴走,卻又發現自己四肢被鐵鎖絞住。他極力掙扎,忽然看到春嬌撥開迷霧笑著朝他走來,到了他面前,他覺得自己狂喜不已,依稀記得她摸過自己額頭的手涼潤涼潤。他看著她慢慢到了自己身側,想伸手把她抱住,用力把她揉進自己身體,好叫她的溫度消解他的火熱。
他夢見她終於靠近,滑溜了下去張開她的小口,用力一下便狠狠咬在了他的痛苦之源上,他極其痛楚,極其驚駭,卻又想要更多。但她卻又停下,爬了上來笑著與自己對視,那雙眼睛,清清楚楚……
楊敬軒終於從夢境中掙扎著完全清醒的時候,腦海裡的最後一幕是自己攬住她腰,把她緊緊按在自己懷裡。
他茫然睜開了眼,覺得陽光刺目,頭痛欲裂,下意識地又閉上了眼。很快,隨了身體感官的迅速恢復,他忽然覺得不對。手邊的觸感溫暖而柔軟……
他猛地再次睜開眼睛,一下驚呆了。自己竟不是醒自他那間空蕩的屋子,也不是無數個他在外奔波時暫時棲身的簡陋客棧房間,而是他曾去過一次便再也沒忘記的那個私密香閨。更叫他震驚的是,他的身側,侄媳婦春嬌正背向自己貼著他而臥。
是的他沒看到她的臉,但立刻就知道了是她。散亂的烏黑鴉髮堆在枕上,頸後吊繫了根細細紅繩,那是肚兜的繫繩,露出大片的雪白後背和一握的腰肢,腰肢正被一隻手從後緊緊搭著抱住,而那隻手……正是自己的手!
楊敬軒猛地抽回了手彈坐起來,原本蓋在身上的被衾隨他起身滑落,他立刻看到自己下身,下身處微沾了些暗紅痕跡,而她身下的墊褥處也沾了朵痕跡。
楊敬軒的腦子瞬間被血液充滿,轟隆隆壓向耳鼓,幾乎沒暈厥過去。他又看見淩亂拋在炕腳糾纏在一起的他和她的衣物,腦海裡浮現出自己的夢境,再使勁往前回想,他酒入愁腸,醉得站立不穩,她過來扶他,他好像壓在了她身上……
楊敬軒的心跳得幾乎從喉嚨裡蹦了出來,冷汗瞬間涔涔而下,幾乎沒有勇氣回頭再去看還躺自己裡側的那個女人。他知道她也醒了,因為她已經緊緊地縮成了一團,把自己柔軟白皙的身體弓在一起,就像一隻可憐的小蝦米,彷彿只有這樣,才能遮掩所有的羞恥和痛苦。
那陣衝擊過後,耳畔的轟鳴聲終於微歇下來時,他把手伸向了被衾,扯了蓋住她耀眼奪目的身子,又拿過自己那堆與她的糾纏在一起的衣物,手卻顫抖得厲害,一時竟分不開。耳畔忽然聽到她低聲嗚咽一下,手一抖,衣衫便掉了下去。
「敬軒叔……你就要這樣走嗎?」
他聽見她顫聲這樣問自己,聲音低弱蚊蠅。急忙再抓過衣物,勉強分開了套上,那種幾乎要將他擊倒在地的羞恥感才稍稍退去了些。
等積聚到足夠勇氣的時候,他才終於艱難地回頭,看向還瑟縮在自己身畔的那個女子。見她已經轉過了身來朝向自己,烏黑長髮淩亂鋪枕,薄衾和繫在胸口處的褻衣只鬆鬆地遮住了她的中間身子,露出兩隻白嫩光膀和頸下大片肌膚,膀子上印了幾個明顯的指痕。她臉色蒼白,嘴唇微張,眼睛下一圈淡淡淤痕,看向自己的眼神委屈而無助。
楊敬軒閉了下眼睛,恨不得重重打自己幾拳。
昨晚發生了什麼,就算記不太清楚,他也能想像得到是什麼樣了。
他現在唯一的後悔就是不該一時心軟破戒喝了酒。雖然他覺得自己酒量不錯,但那已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昨夜一壺盡後,他對著她時已微醺。人說酒入愁腸醉人更甚,他終於也這樣醉了一回。她請他來是要與他道別,不想他竟化身禽獸玷辱了她。她的蒼白小臉,臂膀上的手印,還有剛才瞥見的那身下殘痕,無一不是在提醒他,他昨夜到底對她做了什麼。
原本以為是個夢境而已,不想卻成了真。
林嬌見他凝視自己神情僵硬,慢慢坐了起來,低聲道:「敬軒叔,你昨晚喝醉了。我說扶你到阿武屋子裡歇下洗把臉,你卻壓了過來……」她咬了下唇,看著他低聲道,「你不會怪我昨夜勸了你喝酒吧?你要是怪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楊敬軒的頭雖然還痛,卻漸漸清醒了過來。見她說到最後,說不下去了,神情裡滿是委屈,那長髮披散在赤裸肩頭的模樣帶給他一種陌生的視覺衝擊,前所未見的楚楚動人。這一刻他清楚地意識到她現在已經不只是自己的侄媳了,還是他的女人,他昨夜剛與她同床共枕過。
一陣陌生的悸動忽然從心底生了出來。這種彷彿糅雜了興奮和羞恥的感覺甚至很快壓下了起先的那陣慌亂和無措。他再看一眼她臂膀上自己留下的痕跡,帶了自責地苦笑了下,長呼一口氣,艱難開口道:「是我不好……你別怪我才是……」
林嬌只嗯了一聲,便默默看著他不語。
窗外已經豔陽燦爛,透過蒙了紙的窗櫺照射進來,照得屋子裡亮堂堂一片,楊敬軒甚至聽到了前面隱隱傳來的客人吆喝聲,想了下,終於起身下了榻,穿好自己的衣裳。
他見榻上那帶了些嬌慵的女人還在微微仰頭望著自己,一雙眼睛裡無聲地流露出對他的信任和期待,全身血液忽然再次沸騰起來,從前時常壓制住他的種種應該和不應該現在都退到了角落,他甚至有了一種解脫的快感。
還能怎樣?她已經是他的女人了。
「春嬌,你別怕,」他想了下,俯身下去拿起她皺成堆的衣服,展開披到了她還赤裸的肩上,對她柔聲道,「一切有我。我會娶你的。」

第四十九章
林嬌聽到他對自己說這句話的時候,老實說,第一反應是驚訝,而不是興奮。
等他醒來發現兩人光著身子躺一塊做了那事的時候,他一定會娶了自己,她對這一點非常篤定,所以才弄出了昨夜的那一場女壯士硬上弓。之所以驚訝,是因為她原本以為他還要經過一番劇烈痛苦思想鬥爭之後才會開口說對自己負責。沒想到這麼快就表了態。
林嬌扯住他披上自己肩膀的衣襟,抬頭仔細打量他。
大約是昨夜受了酒藥,今早又剛被這淩亂景象給刺激了的緣故,他現在看起來臉色晦暗,眼睛微布血絲,兩邊臉頰和下頦處冒出了一片微微青刺,但是看著自己的目光卻是柔和而堅定的。見自己打量他,大約是怕她不信,想了下,又說道:「我對這些禮儀之事不太清楚,我得空就去找我妹子,叫她替我儘早安排。你放心就是。」
林嬌微微一怔。
她費盡心思是終於把他弄到了手,但現在馬上就嫁給他……老實說,根本就沒半點心理準備。見他不似玩笑,猶豫了下,吞吐道:「這個……會不會太快了點……」
楊敬軒仿似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說:「咱們……這樣了,我自然要儘早把你娶進門,要不然就是委屈你。再說萬一……」他遲疑了下,神情微微流出一絲不自然,「萬一你要是有了,不及早成婚的話,我怕對你名聲有礙。」
林嬌一噎,但是心裡很快卻又湧上一陣甜意,為他對自己的這份細密心思。撇去自己骨子裡那種現代人戀愛中男女因為患得患失自我保護所以恐懼婚姻的劣根性,她確實也想不出什麼理由去推脫他的這種心意,咬住唇望著他點頭,忽然想到了件有點頭疼的事,遲疑問道:「敬軒叔……萬一你妹子還有村裡人曉得了,他們反對怎麼辦?」
楊敬軒從前確實不是沒顧慮,所以才會一直勒令自己懸崖勒馬。現在他也仍舊覺得這是本不該發生的錯事。但既然已經發生,他便必須去直視。這不僅是在彌補自己的過錯,更是他要擔起的對她的責任,這是一個幾乎出自本能的完全不需考慮的決定。
所以現在見她面帶憂色,安慰道:「我妹子你放心。至於別人那裡,我既然決定要娶你,自然凡事以你為重,有事我自會解決,你不要擔心。」
林嬌見他神色鄭重,知道他是決意完全接過人言這塊燙手山芋了,微籲口氣。
楊敬軒再看一眼自己留在她露在披衣外半截藕臂上的幾個指痕,想必她昨夜受得驚嚇不輕,心裡又掠過一絲愧意,轉頭看了眼窗外,說:「你躺下再歇一會兒,我叫招娣給你送些吃食過來。我昨夜來時,沒想到會有這事,今早還與李大人約好。他此刻想必正在等我。我先走了?」
林嬌見他說完,便伸手過來似想扶自己躺下,只手觸到她的肩頭之時,又停住收了回去。知道他雖然答應娶自己了,但親昵的肢體接觸估計還是不慣。自己已然大獲全勝,也不想繼續為難他了,只輕聲道:「我也要起身了呢,去前面看看,不用叫招娣來。敬軒叔你忙的話快去吧。」
楊敬軒微微一笑,點頭轉頭而去。林嬌望著他堅實高大的背影,等到他手探向門閂時,心裡忽然湧出一陣不捨,飛快掀衾下了榻,連鞋也未穿便朝他飛奔而去,到他身後之時,雙手從後緊緊環住他腰,把臉貼在了他寬厚的背後。
楊敬軒聽到身後響動,還未來得及回頭便覺到她從後抱住了自己,感覺到她一片親昵,回身轉了過去,見她兩手還環住自己的腰,仰頭不捨望著自己,秀髮鬆鬆垂在腰間,身上除了只遮住雪綿胸腹的小褻衣,便不過搭了件未繫好的外衣,衣緣鬆鬆垂到大腿處,露出下面大片錦繡光滑腿兒,腳下更無著鞋,赤腳踩在地上,便如個粉嫩嬌憨面人兒一般地立在自己面前,心頓時湧出無限愛憐之意,抬手把她貼在面頰上的一縷髮絲捋到耳後,抱了她起來再送回榻上,自己蹲了下去,握住她一隻腳叫踩在自己膝蓋上,用衣角擦淨她剛踩地的腳底,探手取過她鞋襪,有些笨拙地替她穿了上去,又如法穿好另隻,這才站起了身,看著她臉有些微紅地道:「春嬌,我真的該走了。」
林嬌心中泛出甜蜜情意,微微歪頭看著他道:「往後你叫我阿嬌好不好?」
楊敬軒立刻點頭。
「那你先叫一聲我,我才讓你走。」她在他面前的黏人撒嬌立刻又冒了出來。
「阿……嬌,阿嬌……」
楊敬軒果然叫了兩聲,雖然聲音略帶些忸怩,卻還算清晰。
林嬌笑意更濃,恨不得不放他走就這樣和他膩在一起,見他還看著自己等她鬆口放他走的樣子,微微翹嘴道:「你昨晚說你不教我識字了,我不要女先生。」
楊敬軒也記起自己的話。只此一時彼一時,點頭道:「還是我教你。」
林嬌說:「我說啦,不要勉強你的。」
楊敬軒有些窘,說:「不勉強的。」
林嬌這才轉嗔為喜,望著他眉開眼笑道:「那我晚上給你留門。你一定要來。反正你白天也沒空。」
楊敬軒心忽忽一跳。
他雖然已決意要娶她了。但現在他們莫說是夫妻,就連未婚夫妻也不是。這樣再次夜間後門幽會,而且既然是教她識字,又必定要時常前來,終歸是不合規矩。剛躊躇,忽然想到自己從前反正就已經這樣做過了,不止這樣,連更逾矩的都做過,如今既然已經決意娶她,她又喜歡,何必再推脫惹她不快?且自己心中其實也並非完全抵觸。終於點頭應了下來。
只在點頭的那一刻,心中卻明白,自己從此真的是操守盡喪,再也無法回頭了。一時也不知是喜是悲,怔怔望著對面榻上那女子,見她露出歡喜笑容,心忽然又踏實滿滿了起來,朝她再次點頭,說:「阿嬌,那我走了。」這才終於真的離去。
林嬌聽他腳步聲消去,仰身翻倒在榻上,用力抱住枕頭翻滾個身,把臉壓在枕上笑了許久,想起前堂的事,這才懶洋洋起身穿衣梳洗,開了小門過去。
卻說她昨晚便早早關門說歇,今天又一反常態地恁晚才出來,那道隔門前招娣跑了不知道多少趟了,卻記得她昨夜關門前吩咐,說不許來吵,也不敢拍門而已。現在見她終於出來了,才鬆口氣,幾個人圍了上來問事,林嬌一一安排了,便再往楊氏處去接能武。
楊氏見到林嬌,自然還如往常,寒暄幾句,便誇能武乖巧,又說與兩個皮猴兒子玩得極好,大毛二毛不願放他回去。
林嬌現在看到楊氏,心裡的感覺與昨天便有些不同了。想起楊敬軒說會把他和自己的事儘快交給妹子安排,忽然竟有些緊張。他應允娶自己之前,她倒不大想旁人這些事。如今真得了他允諾,她才發現自己其實也並沒想像中的那麼無畏,竟也在意起旁人,尤其是楊氏對自己的看法了。看見她竟也微微心虛,自然更不會自己先提這事了。
謝過楊氏接了能武回家安頓好,這一天別的事便再也沒心思做了。一會兒擔心楊氏知道了對自己心生芥蒂,一會兒又擔心楊敬軒會不會頂不住壓力,患得患失連吃飯喝水都沒心思,乾脆跑到廚間請王嫂子教自己做糕點。
到了天黑時分,安頓好了習慣早早歇下的能武,才終於收拾起紛亂心情,坐在鏡臺前仔細梳妝,看見鏡子裡映出的女子,香腮泛酡,眼神朦亮,這才驚覺自己居然越活越小,竟真的弄得像個初墮情網不可自拔的二八懷春少女了。自嘲了下,見天色已暗,曉得他應快來了,忙加快動作。裝扮好沒片刻,便聽後門響起輕叩門聲,穩了下心跳,急忙小碎步跑去開門,果然見他站在門外了。
林嬌放他進來關了門,自然便拖住他臂膀入內,楊敬軒雖還有些不慣,私心裡卻覺著這舉動極貼心,並未避開,任由她拖著手幾乎是推進了她屋子的門,才見她放開。見她笑靨如花,燈火裡映得雙目春水剪剪,豔光奪人更勝平日,直叫人挪不開眼去,卻哪裡知道是戀愛才會叫女子煥出這樣的分外奪目神采?
林嬌見他立著怔怔望自己,心中甜蜜,自己先坐到了凳上,這才回頭朝他招手道:「敬軒叔,你還不過來?看什麼呢?」
楊敬軒回過神兒來,這才跟了坐過去。剛坐下,就見她從早擺在桌上的盤子裡拈了塊玫瑰糕過來遞到嘴巴前。他本不愛吃甜膩之物,只這樣被她用小手笑盈盈送到自己唇邊的東西,別說是玫瑰糕,就算是裹了蜜糖的砒霜怕都要張嘴了。
「好吃嗎?」
林嬌側臉望向他問道。
他點頭。味道是他不喜的黏膩,但奇怪的是倒沒感覺難以下嚥。
「你喜歡吃就好。是我親手做的。以後我天天做給你吃。」
楊敬軒忙點頭,腦海中隨她話飛快現出她繫了圍裙在灶爐前給自己做飯的情景,微微嚮往。
林嬌見他不像是勉強在哄自己的樣子,心裡高興,自己也拈了吃一塊,這才把那本小學書推到他面前。楊敬軒這才想起自己過來的目的,忙收回神遊的心思,鄭重翻書教她認字。
同是夫子學生,這無論是教的男先生,還是學的女學生,心境與前次卻大相迥異。沒一會兒,兩人的位子便越靠越近時常肩臂相擦,也不知道是他被她身上暖香暗誘而不自覺,還是她覺他那一本正經的夫子模樣十分可愛,惹得她只想逗引了勾出他的暗隱一面。
「敬軒叔,這些字太難了,我不學!」
林嬌學到那筆劃稍多些的地支十二字時,丟下筆不學。
楊敬軒哪裡猜得到她的水晶玲瓏心,自己拿起筆認真道:「循序漸進。我再教你一遍,你這麼聰明,一定能學會。」
林嬌聽話點頭,忽然道:「我要是學會了,你要給我獎賞。」
楊敬軒一怔,為難道:「我沒帶什麼……你要什麼?我下次給你帶。」
林嬌忍住笑,道:「你讓我親一下,就是獎賞。」
楊敬軒一驚,見她望著自己笑裡帶嬌半真半假的神情,心跳一下又加快了,躊躇不應。林嬌嘻嘻一笑俏皮道:「你不說不好,那就是應了。我要學了。」說罷奪過他手中毛筆,自己蘸了墨,認真對著他先前所演的那些字臨摹了起來。
可憐楊敬軒雖空擔了個醉後無德的罪名,只昨夜那些與她的細緻旖旎卻實在是想不起來。只記得前次她襲吻自己時的情景。現在見她微微低頭認真寫字的模樣,剛才的心跳非但沒緩過去,反倒更跳得飛快,自覺連耳後都要燒了起來。一下想著她還是不要學會的好,一下卻又隱隱期盼,正心神不寧,忽然聽她輕快道:「敬軒叔,我寫好了,你看對不對?」
楊敬軒看了過去,見她果然已經抄了工工整整一排,雖然字體仍是稚嫩,卻也見用心。視線從紙上抬了起來,正對上她笑吟吟望著自己的一雙秋水明眸,咕咚一聲咽了下喉,僵在了那裡。
「敬軒叔,一個字親一口,我寫了十二個字,要親十二口。你不許動,也不許親我。只能我親你。你要是怕的話,你就閉上眼睛。」
楊敬軒耳邊聽她這樣取笑自己,似俏皮天真,似又透出了撩人的狐媚勾人,再忍得下的話,便真不是男人了,只想立刻把她那張恣意惹厭的櫻桃嘴給堵住,好叫她學乖一些。眸光微微暗沉,手伸出去便將她扯到了自己腿上按住。

第五十章
林嬌憑自己的經驗,以為他最多不過面紅耳赤無可奈何而已,所以肆意取笑,不提防他竟陡然翻臉做出這等強橫舉動。腰間一緊,自己整個人便如麵袋般地被撈到了他腿上按坐下,夾在了他與身後案沿之間。她坐下後那抓住自己腰身的手還不鬆開,仍緊緊箍住。不禁驚異抬眼,見他正俯首下來盯著自己,目色沉暗渾濁,倒是唬了一下,只很快便曉得是自己這天雷勾出他地火了,不但不怕,反倒靠在背後案沿上,頭微微後仰,挺胸與他對視。
楊敬軒方才被她攪得按耐不住,一時性起一把撈她過來到了膝上只想堵住她嘴,卻見她輕挪腰肢後靠,仰臉挺胸與自己對目,目光微微下落又瞄到她胸前那兩捧高高鼓起的一握,便似在挑釁自己,手剛剛一動,頓時又想起她還不是自己的妻,洩氣不少,搖頭苦笑道:「世上怎會生有你這樣的女子……」
「就是來勾丟你魂兒,吃盡你肉的,你倒是怕不怕啊……」
林嬌見他似要退縮,伸臂便環住了他頸項,把自己的身子往前送了過去貼住他,玉涼鼻尖如貓般在他下巴頦上來回輕蹭幾下,覺到他全身立刻賁緊,低聲呢喃又道,「敬軒叔,你還欠我說好的獎賞呢……我現在就來討了,快乖乖閉上眼……」
這樣的恣情小態百般索憐,誰人又能擋?楊敬軒哪裡還忍得住,臂上微一發力將她狠狠壓向自己,低頭便尋了她那張哄得人賠了命也不悔的小嘴壓了上去。
上回在橋洞畔的玉蘭樹下他就嘗到了她檀口香舌的滋味,此刻情動更甚,既已渾然忘我,哪裡還會懂得溫柔?一口含住她雙瓣櫻唇用力吸嘖,撬開探舌而入,便如墮入個香潤豔澤的濕滑小泥沼兒,咂呡那條纖嬈勾魂的軟舌不止,恨不得吞入腹中。
林嬌舌根到了最後被吃得酸疼,氣息咻咻,又覺身下坐他腿根處的臀下有硬物勃高頂住,知道他真被自己勾得性起了。昨夜是躺著無知無覺任由自己擺弄,今夜卻眼見是要倒了個個兒,想到他那下身利刃昂藏,昨夜不過入了段前頭自己便疼得要死,到現在那擦了皮的外口處觸到時還有些不適,今天若真被鞭笞,豈不是要疼得送命?
戀愛中的男女,其實心態亦有微妙分別。女子若非熟桃女郎,只與情郎牽手對視挽腰親吻便可得極大滿足,便是躺到一起縮他懷中被抱住也心滿意足,並不會刻意渴求啪啪合好之事,但男人卻不一樣了,一旦情動,全身血液便集中往下,只剩那裡活潑思考,別的什麼都比不過。
所以這一回合,雖是林嬌先勾的他,卻也沒想非要把他弄上床。一發覺他那裡蠢蠢欲動,想起昨夜自己破筍時殺豬般的疼,心中便微微有了抵觸,忙掙扎扭幾下想挪開些,卻覺那東西瞬間似乎頂得更高,頓時不敢動了,只在他纏吻中喘息更甚,忽然覺到他鬆開了自己的嘴,臂膀仍緊緊將她攏在身前相貼,頭卻伏在她肩膀發間紋絲不動。
屋裡一下沉寂,燈影裡兩個貼合一處的大小身影都如入定,只聽到女人的微微嬌喘和男人的粗濁呼吸之聲。林嬌甚至能感覺到他呼吸而出的熱氣不停如霧撲在自己耳垂和赤裸的頸項之側,招出那裡肌膚的一陣微微酥麻,恨不得湊到他臉頰上蹭幾下才好。
片刻之後,林嬌終於覺到他微微一動,鬆開了些抱住她腰身的手,臉卻仍埋在她髮側,在她耳邊喑啞低聲道:「阿嬌,我須走了。」
林嬌頓時明白了,瞬間腦補他回去了狂沖冷水澡的畫面,又覺有些不忍。反正自己昨夜也強迫他煮過一頓夾生飯了,雖然感覺糟糕,只瞧他這樣忍得煎熬……反正遲早是要再痛一次的……想了下,便不再抗拒,伸手環扣住他後腰,側臉過去輕輕吻舐了下他滾燙的耳垂,低語呢喃道:「敬軒叔,你要是難受,我願意的……」
楊敬軒剛才確實是情動難以自禁,口中噙吻的唇舌勾人欲仙不說,身下被她臀上軟肉壓住的欲望又怒火高漲一波波亂竄,恨不得將這折磨自己的小妖精再給拆吞入腹才安,曉得昨夜雖極其不該,還有烈酒迷性可作藉口,今天若再壓不住自己,那便真的是禽獸不如了,在他腦裡鏤印了數十年的東西終究根深蒂固,想連根拔起而棄談何容易?這才鬆開了檀口香舌想平復下心中的火氣。
現在被她這樣輕舔耳垂,登時半身酥麻,又聽她款款軟語極其貼心,偏偏卻叫自己叔,頓時如一兜涼水澆頭,漸漸終於揀回了些理智,等呼吸平復了些,鬆開一直箍住她腰的臂,輕聲道:「阿嬌,昨夜本就極委屈了你。咱們還沒結為夫妻,這樣是對你不敬,你千萬別委屈自己由了我來。往後我若再犯,你只管敲醒我便是。」聲音還帶了些克制了方才極度濃情後的殘餘嘶啞。
林嬌見他忽然恢復了正經樣兒,自己身下壓著的他那裡雖還直直杵著,目光卻清明許多,蹙眉一想,忽然頓悟,捂嘴笑了起來。
楊敬軒見她發笑,眉眼彎彎的,忍不住奇怪問道:「阿嬌,你笑什麼?」
林嬌仰臉望著他道:「敬軒叔,你心裡是不是不喜歡我叫你叔啊?」
他確實是不喜歡。以前沒動什麼心思之前,倒沒大感覺。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每次聽到她這樣叫自己叫得順溜,眼前彷彿就多了道與她隔閡的透明牆壁。等到了現在,簡直達到空前不喜。什麼旖旎念頭到了這敬軒叔三字面前,就必須會矮上一個頭。只是說不出口而已。現在被她猜中,楊敬軒被她說中,微微咳嗽一聲,閉口不語。
林嬌見他雖不承認,只眼神卻分明露出對這三字的深惡痛絕,極力忍住笑,想了下說:「敬軒叔,我其實很喜歡這麼叫你呢,聽著多親。但你既然不喜歡,我就聽你的改了。你喜歡我叫你什麼?敬軒?楊敬軒?阿軒?哦對了,你不是還有個小名嗎?」說完學了三叔公的語氣,拖長聲調叫了聲「大河——」,仿得惟妙惟肖。
楊敬軒被她逗笑,身下還頂著的脹痛也跟著似緩了不少,忍不住伸手捏住她鼻頭罵道:「以前就怎麼看不出來你這麼調皮。怪不得和大毛二毛一見面就打成一團!」
林嬌拍開他捏住自己鼻子的手,翹嘴道:「我只在你面前調皮,別人想讓我調皮我還不樂意呢。你喜歡我叫你什麼,快說啊?」
楊敬軒被她前面這一句話聽得如同吃了人參仙果般五體通泰,只覺她怎麼樣都是好的,現在連想起她販鹽的事也覺得不值一提,必定是受了旁人脅迫的。想了下,說:「隨你怎麼叫都行,除了那個。」
林嬌自己私心裡其實倒覺得蠻喜歡敬軒叔這個稱呼,畢竟一直都這麼叫,叫得多了,現在還叫,彷彿也可以滿足自己深心裡的某種小邪惡。見他實在不喜,也只好讓著他了。心裡卻已經打定主意,以後要是他惹自己不高興,晚上同床壓過來的時候就叫他叔,看他還會不會伸來祿山之爪。
當然這都是自己的小念頭,是萬萬不能讓他知道的。面上只笑眯眯把那幾個稱呼都再叫一遍。他聽她嬌聲地喚,無論喚哪個,都是在喚自己,極其悅耳。忽見她眼睛一亮停了下來,說:「敬軒叔,我又想起個好稱呼。」
楊敬軒聽到那刺耳三字又從她口中蹦出,她自己卻興高采烈渾然不覺,應真是叫習慣了脫口而出,拉下臉無奈道:「什麼?」
「相公。喜歡嗎?」
楊敬軒一窘,只心裡很快便覺出一絲暖甘。
只要不叫他那如設壁壘的三個字,別的什麼都行。何況還是這樣一種讓人如飲甘醴浮想聯翩的稱呼。壓下心中滿意,微微點頭。
林嬌見他眼神裡明明到處都是樂意加滿意,卻要擺出這不在意的樣子,燈火裡照出的一張臉英挺無儔,怎麼看就是個悶騷的主。偏偏自己卻覺得越看越順眼,忍不住又兩手緊緊抱住他腰,把臉埋在他胸口嬌聲嬌氣連叫了好幾聲相公,聽他應了,歎一口氣:「唉,我這麼喜歡你,可怎麼辦?」
楊敬軒剛才是如吃了人參果,現在聽到這話,簡直是墮入蓬萊雲堆要飛仙了,只覺對她怎麼疼都不夠,極力忍住湧自心底的歡喜得意,柔聲道:「阿嬌,我也喜歡你。我會一輩子對你好。」
這要是從前,楊敬軒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自己竟會說出這樣的肉麻話。但現在,懷裡抱著這樣一個輕憐蜜愛的粉團人兒,卻只恨自己口拙,除了心中所想的這兩句,實在想不出別的什麼更華美動聽的話來饋贈她,所以這話出口,說得毫無壓力。他卻不知只有這樣真正出自己心的話,其實才是最能打動女子耳朵的絕好樂章。
林嬌終於聽他肯拉下顏面,說也喜歡自己,埋在他胸口笑個不停。忽然止了笑,卻是想起了個大問題。
楊敬軒覺到懷中人忽然後挪,終於鬆開了自己一直被她壓住那處。剛才與她一番對話時,血液漸漸回流到大腦,此長彼消,下面自然也緩了焦躁,只被她一直壓著,始終回不下去,又不好跟她提,現在獲釋,終於鬆了口氣。抬眼卻見她一改剛才甜蜜笑容,靠在桌緣上嚴肅望著自己,頓時一緊,小心問道:「阿嬌,怎麼了?」
林嬌說:「我從前都忘了問你。我跟你說,我聽說你村裡那個楊太公以前就有個妾,只比他早死。石家嬸說村裡那些漢子,也就是窮了才沒辦法,要是有錢肯定一個兩個地往家裡抬。你會不會以後也要弄幾個妾到屋子裡來氣我?」
楊敬軒聽她原來關心這個,鬆了口氣,道:「阿嬌你放心,我絕不會這樣,我有你一人就足夠。」
林嬌這才露出笑顏,把自己紅唇送到他嘴邊,嘟起來輕輕接了下,說:「你可要記住的。要不然以後我不但一腳踢了你,還豁出去不要臉了,到處說你是無德強行睡了我迫我嫁你的。」
楊敬軒曉得她是玩笑,哭笑不得,正想著要怎麼說她才放心,整個人唬了一跳,因聽她忽然又問:「我還要問你,你昨夜喝了酒就胡來。萬一身邊那人不是我。你是不是就會負責娶她了?」
楊敬軒聽她又提那樁自己的無德之事,擦了下額頭冷汗,道:「阿嬌,你信我。昨夜要不是你勸我,就算天皇老子在,我也絕不喝酒的。我說到做到。」
林嬌問這個,完全就是戀愛中女子的無理取鬧了。見他越一臉窘迫之樣,自己便越自得樂趣,自然不輕易饒過:「我是說萬一。萬一你喝了胡來了呢?」
楊敬軒被膝上美嬌娘嘟著嘴責問,曉得這問話,他無論是說娶或者不娶都是不妙,被她連連逼問,低頭躊躇不知如何應答,倒是後背急出了一身微汗。忽然瞥見她咬唇望著自己,分明在促狹笑,頓時明白過來,伸手往她臀後軟肉重重拍了一掌,責道:「你越大膽了!往後成親了還這樣,看我怎麼教你!」
楊敬軒剛拍她臀一掌不過是順手以示懲戒,落掌後卻覺那裡如粉綿肉團,觸感極是酥人,忍住了再去重重揉捏一把的念頭,卻終究是經不住誘收不手手,順勢拍得啪啪悶響。林嬌被他蒲扇大掌又連打幾下,又痛又癢,忙爬上他腿跪坐下去雙手環住他脖頸嗚嗚求饒起來:「相公,饒了我吧。我曉得你厲害,往後再不敢了……」只是怕驚醒能武摸過來,這才壓低了聲音。
楊敬軒見她眼皮處泛了桃花粉紅,跪於自己膝上俯身過來做哀憐小模樣,鼻端撲來一陣淡淡芬芳,胸前兩團遲早是供自己把玩的隆起微微抵到他下巴處無意摩動,頓時心旌動搖血脈賁張,剛好不容易下去的欲念又如潮湧,心知自己這夫子是真正掛羊頭賣狗肉了,怕再留下真要再次鑄錯,這才收了手說:「阿嬌,不早了我該走了。明天我就去跟我妹子說我們的事。」
他確實前所未有地渴盼自己能儘早成婚。要是現在他們已是夫妻,她早是他身下任意揉捏的一個粉團人,何至於還要這樣極力把持?

第五十一章
林嬌聽到他提起婚事,剛才的旖旎情緒一下消失。楊敬軒見她坐自己腿上悶悶不語,知道她擔心,伸手握住她肩微笑道:「阿嬌,你不用多想,我知道該怎樣。」
林嬌仔細看他,原本有些忐忑的心終於漸漸也定了下來。
人言可畏,世俗壓力更是巨大,她自然知道這一點。但現在看到他這樣閒適,她鬆了口氣。
「嗯,我信你。」
林嬌微笑道。
楊敬軒呵呵一笑,挪過本搭她肩頭的一隻手,輕輕捏了下她鼻頭,道:「我真該走了。你也早些歇下。」
林嬌嗯了一聲,湊過去親了下他唇,爬下他膝蓋。楊敬軒起身被林嬌送到門口時,忽然想了起來,轉身道:「阿嬌,咱們的事是不是該要讓阿武知道了?再不說,我怕他難過。是你跟他說,還是我跟他說好些?」
林嬌本就有這樣的打算,見他竟也如此心細想到能武的感受,更是喜歡,說:「還是我說吧。」
楊敬軒伸手摸了下她的髮,笑著點頭,被林嬌纏在門後又溫存了片刻,這才終脫身而去。
林嬌目送他身影消失在巷口的黑暗裡,唇邊的笑意還掛著未消,抬頭看了眼天際的彎月,微微歎息一聲,懶洋洋地往自己屋裡去,走到門口,忽然覺得不對,回頭看去,見一個朦朧身影正站在對面那間屋子的門口,正是能武。
林嬌立刻明白過來。一定是自己剛才和楊敬軒在屋裡嘩聲過大吵醒了他。只本來就打算要和他說了,所以想了下,朝他走了過去,柔聲道:「阿武,是被嫂子吵醒了嗎?」
能武被林嬌牽著回了他的屋子躺回去,林嬌點了燈坐他榻邊,正想怎麼開口才好,卻聽能武突然道:「嫂子,你是要嫁給敬軒叔了嗎?」
林嬌一怔,尚未開口,能武已經又道:「嫂子,其實我早就覺得你們好上了。我眼睛雖看不見,只耳朵卻很靈。每次聽到敬軒叔跟你說話的時候,口氣就和平時不一樣。敬軒叔這麼好,你能嫁他,我真的很高興。往後嫂子你也不用一個人這麼辛苦了。」
林嬌鬆了口氣。見他神情仿似又帶了些不安,略想便明白過來,握住他手輕拍兩下,鄭重道:「阿武你放心,嫂子不論嫁不嫁人,嫁給誰,你都是我的弟弟。我去哪也不會丟下你。等你眼睛好全了,嫂子還要送你去最好的學堂讀書認字,長大了給你娶媳婦。」
能武心裡擔心的確實就是這個,怕林嬌改嫁了便丟下自己,剛還偷偷在被窩裡抹了把淚,只不敢提而已。現在聽到她竟這樣保證了,心裡大石頓時落地,咧嘴笑道:「嫂子,我眼睛現在好多了,白天招娣穿了件紅衣端藥過來時,我模模糊糊好像瞧出了團影子呢。」
林嬌這些天只顧沉浸在自己抓男人的心思裡,對能武確實有些忽略,現在聽見這消息,也是高興。心想那個徐順雖然人品不怎麼樣,與自己算是半斤八兩臭味相投,本事卻果然還是有一手的。迷藥春藥還有看病的藥,樣樣皆通。他若真把能武眼睛好全了,自己便是備份厚禮去謝也不為過。又陪能武說話片刻,待他漸漸安靜睡去,自己才起身回房。
林嬌記得楊敬軒說次日便要去找楊氏,第二天難免便有些心懷惴惴,只等著楊氏來找自己。果然到了下午時候,聽見招娣和人大聲招呼的聲音,出去一看,果然是楊氏,見她眉頭不展面帶愁色,好在並非怒意。壓下微微起伏的心跳,笑著迎了將她讓到後院自己屋裡,讓能武到前堂裡去避下。
楊氏坐下,看了眼林嬌,忽然歎口氣搖頭道:「真是冤孽!怎麼的會出這樣的事!早先他把你領到我家時,我便覺著不對。何曾見過他對女人這般上心?都怪我不好,我只是太放心我兄弟了。覺著他就算動了心思,也決不會真做出什麼,這才更急著想給他找個合適的人娶了也就結了。沒想到……」話竟說不下去了,只扶額歎氣。
老實說,林嬌本是做好了楊氏責問自己的心理準備,不想她一開口先便自責,心中意外也是感激。這當口這樣的情況,自己說什麼話安慰她也是不妥當,便只默默陪坐不語。
楊氏自責一頓過後,再看林嬌,見她垂首不語。想起午後自己兄長來找時,把責任全攬了過去,叮囑她只需去備辦成婚所需禮儀,不可對她有半點無禮。
這男女之事從來都是一個巴掌拍不響,楊氏哪不明白這樣的道理。見兄長這樣維護林嬌,心中對這樁親事雖十分不願,卻也知道他向來說一不二,他又是兄長,她這個早出嫁了的妹妹又能做得了什麼主?她平日對林嬌確實也挺喜歡,只一時難接受這事實。
憋了口胸中悶氣過來,見她靜默不語,再仔細端詳她,見坐著靜若姣花,再想起兄長吩咐自己時的那口氣,心知是不可改變了,終於再次長歎口氣,道:「阿嬌,我就跟你說掏心窩的話吧。我哥難得看中個女人要成家了,我本該高興才對。我對你是沒什麼看法,就算是寡婦也沒什麼,我也會高高興興幫你們備置婚事。只你知道我哥還是你的族叔,你還管我叫姑的。你說這事要是被村裡人知道了,他們怎麼看?我哥還是族長,他往後怎麼在鄉人面前立足?這都還是輕的。要真按族規論,你們亂了輩分,與通姦責罰也就差不多了!就算你被我哥護住沒事,但他受鞭責必定難免……我……我真是想不出轍了我……」
林嬌見楊氏一臉頭疼,終於說道:「我其實有個主意,就是不知道行不行……」
楊氏道:「哎喲我的姑奶奶,你就快說吧,還有什麼主意啊?」
林嬌道:「我若是被休了,不再是楊家的媳婦,和桃花村也就沒關係了……」
楊氏眼睛一亮,拍了下桌子:「哎呀我怎麼沒早想到這個!對啊,你要是被休了,你跟我哥就沒關係了。到時候他再娶你,就不算犯族規了。就算有人說閒話,也就是背後說而已……我這就趕緊去找我哥說去。叫他找個由頭去村裡先給你個休書……」
楊氏匆忙起身要走,忽然聽見外面有人說:「這樣不行!」與林嬌對視一眼,再看向門口,見楊敬軒進來了。
楊氏知道必定是他不放心自己,怕會為難林嬌才跟了過來的,倒也不吃驚,只跺腳道:「我的哥哎,怎麼不行?」
楊敬軒說:「我確實是犯了祖宗族規家法在先,該當懲處。我既做出,就當受罰,我心中才安。她日後是我楊家的人,我娶她要娶得堂堂正正,要帶去告祭先祖。這樣輕巧避過,先祖面前我無顏以對。」
楊氏氣道:「行,行,你是我哥,我說不過你。你皮糙肉厚丟臉當眾受點罰也沒什麼,那她呢?她一身細皮嫩肉經得住罰?」說罷指著林嬌。
楊敬軒看一眼站楊氏身後的林嬌,說:「她的罰我一併受。我在,誰敢動她一根手指?」
楊氏又驚又怒,道:「你不要命了?加起來就是兩百鞭,你受得住?你不為自己想,也要為咱們楊家的香火想想!」
林嬌也是被他這決定給驚了。她昨夜後來冥思苦想,靈光乍現之下終於想出這主意,覺得目前情況之下,確實是唯一兩全之策,解了楊敬軒與她的輩分問題。本以為他一定會欣然採納,沒想到……
她早知道他的價值觀與自己的就是南北兩個極端。她佩服他勇於直面責任的勇氣,但這在她看來……也簡直太沒必要了。
「敬軒,」林嬌終於也忍不住,近前到他面前,勸道:「你再想想吧。我這主意利己又不害人,為什麼不行?」
楊敬軒朝她微微笑道:「阿嬌你放心,鄉下用的鞭子不過是馬藤草所制,且用尋常手法發鞭用力,不過傷及皮肉而已,不會損筋動骨,我經得住。」
楊氏本被林嬌的話點醒勾出希望,沒想到竟被一口拒絕,知道他是打定主意不可能會改了,氣得頓腳道:「好,好。我不過是你出嫁了的妹子,你的事我也管不了。你送去挨打好了,打完你自己備婚事,別來找我!」說罷氣衝衝而去。
林嬌暗歎口氣,不死心又勸道:「你娶我,心裡那一關真的就這麼過不去嗎?非要受刑了才安心?」
楊敬軒凝視她片刻,道:「阿嬌,我能娶你,是我三生修來的福。只我犯了族規家法,那卻又是另一碼事。我若取巧避過,今日身體雖免於受刑,往後一世卻都難忘我犯的錯。不如現在擔了我的錯,求個往後一世心安。」
林嬌再也無話可說,實在是所有的話在他面前都會敗下陣來。解決的方法不是沒有,沒想到他卻要選擇在她看來最無謂的一種。與他對望片刻,見他目光坦然,終於長歎一口氣,伸手輕輕撫了下他的臉,低聲道:「為了我,真的是難為你了……」
楊敬軒握住她手,笑道:「我已把我們的事告訴李大人了,大人願當我們的主婚人。他叫我哪天帶你過去見下他,說要送你見面禮。等這事解決了,我就帶你去。」
林嬌面上露出笑,心裡卻暗暗叫苦。現在才真的是體會到了一個謊言要用無數謊言來圓的後果。
「我妹子就是這脾氣,過兩天就好了,你別放心上,」楊敬軒安慰她,想了下有道,「我還有事先走了,晚上不能來,你別等我。你就安心待在家裡等我來娶你,哪裡也不要去,村裡更不用你去,聽見了沒?」
林嬌點頭,送走楊敬軒後,正有些心神不寧,忽然見招娣興高采烈跑了過來嚷道:「嬌姐,剛楊大人給了我五十錢,叫我守好門,看見村裡有人來找你的話就叫我去找他,要他不在,就把劉大叔叫來,咋回事啊?」
林嬌苦笑了下打發掉招娣,坐著發呆起來。
李知縣那裡,她倒不是特別擔心。真躲不過去的話,自己可以單獨先去見他,答應幫他設計工程圖紙,他只要替自己保密,不叫楊敬軒知道就可。相信他不會不幫這個忙。現在最煩心的反倒是楊敬軒要堅持受罰的事。估計他很快也會去找三叔公,難道真的要受那兩百鞭的刑罰?
林嬌越想越頭疼,也沒心思去前堂了,一直窩在自己屋子裡,倒是能武仿佛覺察出了什麼不對,摸了過來坐她面前陪著,林嬌不想讓他也空擔心,勉強打起精神出去前堂照應生意。
這夜三更時分,林嬌仍未睡著,正在榻上輾轉,忽然聽見隔牆小門處傳來拍打,起身出去一看,見是輪到坐夜的招娣,說:「嬌姐,不得了了!三叔公來了!不曉得為啥怒氣衝衝的叫你出去!我要不要去找楊大人?」
林嬌曉得遲早是有這一關的,也不驚訝。叫招娣回前堂不必去找楊敬軒,回屋穿整齊了衣衫,便秉燭過去。果然見三叔公來了,唯一的意外就是只有他一人。
三叔公神情焦躁,一看見林嬌,便虎著臉道:「叫這裡的人都走開,我有話說!」
林嬌說:「三叔公,我這裡是腳店,我的夥計走開了,不定也有客人進出。您若有話要和我一人說,不如去我後院?我叫阿武避開便是。」
三叔公哼了一聲,怒氣衝衝往後去。
能武已經聽到動靜起身在張望,聽林嬌低聲叮囑了一句,雖有些不放心,卻也聽話地出去了。
三叔公一進中屋,便怒道:「春嬌啊春嬌,我可做夢也沒想到,你竟然把主意動到了大河頭上!大河把你的事都跟我說了!你趕緊的給我走,走得越遠越好,往後再纏著大河,我……我……」
大約確實是氣極了,三叔公停了下來,不停喘著粗氣。
林嬌說:「三叔公,你都聽了什麼啊?」
三叔公拍桌怒道:「春嬌,你還裝什麼!我跟大河爺爺那是兄弟!大河是我看著長大的。他是什麼人我不知道?要不是你用狐媚子手段勾了他,他會不顧祖宗禮法要娶了你?你這是害了他你知不知道?我只要還有口氣在,我就要替我老兄弟看著大河,絕不能讓這樣的事發生!他只是一時糊塗受了你的蠱惑。我現在一個人來,還是想給你留點面子。趁別人都還不知道,你趕緊給我走,能武族人會看顧的!」
林嬌搖頭道:「三叔公,敬軒讓我走,我才會走。」
三叔公氣噎,瞪大了眼厲聲道:「春嬌,你決不能打大河的主意!我決不允許你毀了他!你要嫁人,行,只要不是大河,你隨便想嫁給誰都行!就是不能是大河!你要再敢纏著不放,我就叫上全村人去縣衙裡聯名告你!」
林嬌歎了口氣。
她已經看出來,這個三叔公對楊敬軒倒確實有幾分護著。估計是楊敬軒找他說了事,這才半夜三更拼了把老骨頭也要趕這麼遠的路過來阻止。
楊三叔公確實是在驚怒交加之下趕了過來的。他與楊敬軒的爺爺是堂兄弟,除了之前的楊太公,村裡也就他算得上德高望重。前些年楊太公得勢,他自然說不上話,現在楊太公沒了,楊敬軒成族長,又不是經常在村裡,所以實際的一些日常事物都是他經手。
傍晚時楊敬軒回村找了他,他聽到了這個便稱是晴天霹靂也不為過的壞消息,苦勸無果之後,哪裡還坐得住,當即便叫兒子套了車送自己過來。
他本想疾言厲色把這勾引男人的春嬌嚇倒,沒想到她看起來並沒聽進去,又急又怒,手都微微抖了起來,道:「春嬌,你只顧自己勾了大河想過好日子,你可曾替他想過?他找了我來,說要娶你,這個族長也不當了,還願公然接受鞭罰。他若真這樣做了,這一輩子都別想在村裡抬起頭做人!這可是他的祖地!你是要陷他於不忠不孝嗎?春嬌,就算三叔公我求你了,求你別再纏著大河,只要你不纏著他,這事我會替他瞞下來,也就沒人會知道……」
林嬌見這老翁倒確實是出自對楊敬軒的愛護之心,躊躇了下,說:「三叔公,我要是先被休了,不是楊家的人了,和桃花村也沒關係了,這樣他再娶我……」
「這樣也萬萬不可!」
林嬌話沒說完,便被三叔公給打斷了,見他瞪大了眼,鬍鬚一吹一吹道,「就算你不是老楊家的人了,可你也就是個寡婦!大河娶了你,也是自毀前程,會被唾沫星子淹死!你就一條路,不許再勾引他,趕緊給我走!」
林嬌惱了,哼道:「三叔公半夜三更的您叫我倒是往哪兒走啊?再說這種事,本來就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你為他著想是沒錯,可你也別光在我面前嚷。他要是說不娶我,我就聽你的絕不會再見他。您年紀雖大,只這樣半夜趕過來尋我一個寡婦說話,說出去也有礙您的名聲,您趕緊走好!」
「我要是說得動大河,我還用得著半夜跑這兒找你?他的魂兒都被勾走了!你個不識好歹的專勾男人的妖精,不得好死……」
三叔公氣得發抖,破口大駡。
「招娣,送三叔公!」
林嬌不理他,出去開了隔門叫招娣。招娣很快進來,小心翼翼對著三叔公道:「三叔公?」
三叔公哼了一聲,氣哼哼走了。
被這一鬧,林嬌自然又是一夜沒睡。躺在床上只翻來覆去。
楊敬軒為了自己,很有可能不容於他的族人了,那以後桃花村的路就會斷掉。對她來說,自然毫無影響,就算一輩子再不踏足一步也無所謂。只要他真的能放下心結,倒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以後兩人成婚了就住縣城,自己儘量對他多彌補些就是……
雖是這樣想的,只終究心情還是低落。
這個男人,她不過見了幾面之後便有意無意地想得到他。終於她遂了心願用盡方法俘獲了他。他看起來也是心甘情願地為自己付出代價。但是他知道的自己,卻只是真實自己的極小部分。以後有一天兩人若是濃情不再,他偶爾想起過往,會不會為今天感到後悔?
林嬌忽然覺到了一絲惶恐。
她閉上了眼睛,把這個念頭用力驅逐了出去。
她一定會和他一直好下去的。她是那麼地想要這個男人屬於自己!
* * *
第二天傍晚時分,天還沒黑,林嬌忙了一陣兒,覺著有些乏,大約是昨夜沒睡好的緣故,便往後面去想躺下小歇一會兒,回頭卻見楊敬軒從大門進來,朝自己大步而來,立刻吸引了吃飯客人的注意。知道他現在大約是決意要娶自己,所以也不懼旁人目光了。將他讓到可以說話的後院裡,微微笑道:「你來啦?」
楊敬軒借了暮色仔細看她一眼,見她臉色透出了絲乏,說:「我剛從村裡回來,知道三叔公昨半夜找了你,難為你了……」
「我沒事。」林嬌笑道,「倒是他被我氣走了。他在你面前大罵我了吧?」
楊敬軒微微一笑,搖頭道:「你沒放心上就好。我把話跟三叔公都說清了。今天初三,這個月初十,正好是祠堂和學堂建好開堂的日子,我在祖宗面前祭告後,就會說我們的事。往後我們住到縣城,只是……」他抓了下自己的額,小聲道,「我存的錢前次都墊了納庫,現在可能讓你住不起大房子了。你跟了我,要委屈些時日……」
林嬌的心情被他後面的話給逗得好了不少,笑道:「沒事呢。我不是還有這麼大的房子麼?咱們兩邊輪換著住,住你那裡,我就聽你的,住我這裡,你就聽我的。多好!」
楊敬軒呵呵笑了起來,看著她的目光裡滿是溺愛,想了下,忽然道:「阿嬌,你不要有什麼想法。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的。能娶你為妻,我這一輩子也無憾。往後我會努力賺錢,讓你穿金戴銀,不比那些官太太差!」
林嬌見他還記著自己說過的玩笑話,心裡湧出一陣感動,昨晚的惶恐現在都消失了,笑道:「行,那我就等著。」
林嬌說完,見他還站著,神色仿佛有些不自然,奇怪道:「怎麼了?」
楊敬軒微咳一聲,終於拿出剛一直藏在袖裡的一團帕子,解開,居然包了枚銀簪,簪身雲紋,簪頭好像是累絲鏤空的蓮瓣紋,瞧著十分精巧,望著她小聲道:「你從前不是說會戴我送的頭花嗎?這是我叫縣城裡最好的首飾鋪打的,剛打好。不是金的,只是銀簪而已,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林嬌驚喜笑道:「你幫我戴起來。」說罷側過頭去。
楊敬軒拈了銀簪插入她髮鬢一側,見她撫鬢笑盈盈眼波流轉,想到很快就能與她結為連理,心中登時滿是柔情。

第五十二章
轉眼幾天過去,明日就是初十了。
這幾天楊敬軒沒怎麼來,林嬌知道,說下面一個鎮子裡正巧出了樁命案,他隨了李觀濤一道去查案,可能今天才會回來。
一想到明天就是初十,他就要去祠堂把他與自己的事當眾公佈,然後接受族規懲罰,林嬌就覺得心驚肉跳。這幾夜越逼近日子,越是睡不著覺,有時候甚至想和他一道去受。只也知道他必定不會同意。可是就算像他說的那樣,鞭子不過是馬藤草做的,然後施刑的人也只是尋常村夫,可那畢竟是鞭子落在血肉之軀上,而且還是兩百下……
就在昨夜,大約是日有所思的緣故,她竟夢見他受了鞭刑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樣子,邊上村人圍著不停朝他鄙視口吐唾沫,驚醒時發覺自己面上竟有淚痕。
就在那一刻,她忽然覺得,其實他要是突然後悔了,放棄娶她了,她大概也不會再去勉強他的,更不會再去勾引他。
晚間飯點到了,林嬌卻絲毫不覺得餓。這幾天都是這樣,什麼都不想吃。見王嫂子招呼她吃飯,隨意吃了幾口便放下了筷,整個人虛得像充了氣,只想快點回屋裡躺下。
她和楊敬軒的事,雖然還沒公開,但王嫂子幾個人大約也有些猜出來了,只是不知道具體詳情而已。雖難免覺得駭異,只瞧這女掌櫃花容月貌的,兩人年歲相當,便是真有事也想得通,何況女掌櫃待自己幾個不刻薄,這事又不損自己什麼,反倒關心了起來。
見她茶飯不思的,這幾日楊敬軒又都沒來,以為是犯了相思,王嫂子便拿話勸道:「女掌櫃的,瞧你這幾日,飯都沒吃幾兩下去,自己餓得臉黃黃的,那男人回來見了還不心疼?趕緊的多吃點,養得白白胖胖,男人見了才喜歡!」
林嬌聽勸勉強又吃了小半碗,實在堵得慌,便起身回了後院,到了晚間能武安頓下去了,自己草草拆了妝便也爬上榻睡了。照舊是翻烙餅樣地來回翻個不停。心裡盼著楊敬軒還是被公事拖住身回不來,明天去不成桃花村才好。直到將近半夜,才終於犯出了些睏意。迷迷糊糊翻過了個身,陡然仿佛感覺自己榻前多了個高大的人影,瞬間頭皮發麻,猛睜開眼睛剛要張嘴大叫,嘴已經被一隻手捂住,隨即聽見一個聲音說:「是我!」
林嬌立刻辨出是楊敬軒,也不知是喜是憂,心還怦怦亂跳。她記得自己是閂好了兩扇門的,他進來想必是翻牆,正想撲到他懷裡責他為何悄無聲息潛入嚇她,卻忽然覺得不對。
面前這個人確實是楊敬軒,但他卻又仿佛不是她熟悉的那個男人。雖然只是個模糊黑影,但她也能感覺到他身形繃得緊緊,整個人散發出了一絲冷淡,或者說,是……憤怒。
是的,他的身體是因為憤怒才繃得這麼緊。
林嬌頓時感到了一絲陌生的驚慌,一時竟不能出聲,只慢慢地從榻上爬著坐了起來,在黑暗裡默默與他相對。
「把衣服穿起來,我到外面等你。我有話問你,不想吵醒阿武。」
她聽見男人用低沉的聲音說出這幾句冷淡的話,還沒反應過來,便已霍然而去,林嬌的眼前頓時又只剩一片仿似無邊的空虛黑暗。
林嬌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來。但她又覺得不太可能。可是如果不是因為這個,楊敬軒為什麼像是換了個人?
林嬌摸下榻點燈的時候,腿幾乎像是踩在棉花堆裡了,胸口仿佛被糅雜了驚惶和不安的一陣陣情緒緊緊掐住,連透氣都覺得困難。穿衣的時候,她竟然發現自己的手也在微微顫抖。不禁長長呼吸口氣閉目,等穩住了情緒,這才終於吹燈而出。
要是真的是在這節骨眼上這麼快就東窗事發,那就真的只能怪自己運氣不好,命中註定他大概不是她的男人了。
她到了院裡的時候,看見他正背對著自己而立,月光下的背影偉岸,投到自己腳下的影子卻疏離。心裡忽然有些難過。卻沒剛才那樣驚慌了。
他大約是聽到了她的腳步聲,並未回頭,開了門往外而去。林嬌拍了下蹲在門角守門的虎大王,默默隨他而去。出了巷口,看見停了匹健馬,卻不是他的那匹老馬草炮。他翻身敏捷而上,林嬌停了下來。
這樣的楊敬軒,她忽然不敢靠近。
他等了片刻,見她不近,仿佛有些不耐煩起來,驅馬幾步到了她近前,俯身攬住她腰身便將她抄上了馬放於自己身前的馬背上,她還沒坐定,身下的馬便揚蹄疾馳,馬蹄踏過石板路面,清晰而迅疾的馬蹄踏石聲若傳入夢中人耳,天明也就不過是個夢而已。
林嬌被他單臂攬住腰身,覺到被顛得幾乎要天旋地轉之時,終於停了下來,被抱下了馬。
他並未放下她,仿佛負氣仍緊緊抱著,踢開了一扇門便大步入內,一片昏暗中,她感覺自己被他抱進了間屋子,然後丟在了張仿似榻上的地方。好在丟的時候力道並不大,所以身下雖硬,倒也沒摔痛。燈很快亮了起來,她看清了,見確實是間臥室,只屋子裡陳設簡單,除了桌椅榻幾,找不到一件不具實用的裝飾擺設。
「我住的地方!」
他見她四顧,把手上馬鞭啪一聲丟在了桌上,轉身站在榻前,俯視著她冷冷道。
這樣的眼神,太過冷酷,甚至近乎厭惡。
一定是桌上燈光被他丟馬鞭的動作帶出的風搖曳太過,這一瞬間,林嬌覺得自己不認識這個男人了。她微微瑟縮了下,望著他微微咬住唇不語。可惜這樣的神情並沒引出他的愛憐,他只繼續道:「你知道我為什麼把你帶出來說話嗎?」沒等林嬌回答,又自顧道,「我還是先給你講下我前幾天辦的那個案子,很有意思。」
「前幾天清平鎮的一間腳店裡出了樁命案,也是腳店,」他微微挑了下眉,帶了絲揶揄,「腳店的掌櫃半夜時被投宿的一個老客用刀刺死。你知道為什麼嗎?原因很簡單,因為掌櫃知道這個老客每次過來時,身邊必定帶了不下百兩的財貨。日子一久,他便起了賊心。終於這一次,按捺不住出手。
他給這老客送去飯菜時,往酒水中下了迷藥,想趁半夜潛去偷他的褡褳。不想這客人自斟時,不小心把酒壺打翻在地,酒水灑了。想起每次出門前婆娘叮囑叫少喝酒,且明早要早起趕路,便打消了再叫酒的念頭,只把飯吃了。那掌櫃卻不知道,以為這客人被迷倒了。到了半夜摸進屋子時,驚醒了客人,兩人扭打起來,常年在外的馬隊客身邊自然藏刀,扭打中客人拔了刀將掌櫃的殺死。」
林嬌之前便隱隱有些猜到緣由,現在聽他用冷漠的聲音說這個案子,心裡更是一片雪亮。沒想到竟真華蓋壓頂到了這樣地步,牙齒都微微顫抖起來。
「我訊問腳店夥計的時候,夥計供出這掌櫃從前也做過這樣的事。迷藥是從縣城裡峰林醫館的徐順那裡私買到的。剛剛我提了徐順訊問,叫他供出買過迷藥的客人名單,有意思的事情來了……」他的聲音愈發僵硬起來,「最後一個向他買藥的人,就是你,春嬌!這個月的初一!而這一天,我在做什麼?我被你請去喝酒,喝了酒,我就醉了過去。然後醒來,我和你赤裸地躺在了一處!」
他說到最後,幾乎已經到了咬牙切齒的地步。
林嬌現在已經不止牙齒發顫,甚至連手腳都開始不由自主地微微抖動。他看到了,卻絲毫沒有憐憫,只是仍那樣厭惡而冰冷地直視著她。
林嬌終於鼓足了勇氣,抬頭看向他。卻被他的目光刺得體無完膚。掙扎了下,終於困難地擠出了一絲聲音:「我……」
「你不必說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
楊敬軒打斷了她,冷冷道:「我知道你早就對我有意。我也對你起了不該動的心思。所以你那晚故意叫了我去,面上說要與我訣別,趁我不備卻往酒水裡下藥將我迷倒,第二天我醒來見到那樣情況,自然便會娶你了事,對不對?春嬌你的算盤打得極好,我確實被你耍得團團轉。要不是正好出了這樣一件事牽出了你,我大概永遠也不會想到你竟會對我做出這樣的事!」
還是被他知道了。唯一沒想到的是,竟會這麼快就被他知道……算一下日子,好像前後不過八天……真的像一齣戲……
林嬌長長呼出口氣,終於壓下先前的驚恐不安,抬頭望著他道:「你說得沒錯。那晚確實是我下藥在先了。可是我這麼做,唯一的原因就是我喜歡你,想要嫁給你,我知道你也喜歡我,但你不敢娶我。如果我不這樣,你大概永遠也不會邁出這一步……」
「住口!」
他幾乎是粗暴地低聲怒吼了起來,連燈影都微微晃動幾下。林嬌再次被嚇住,果然閉嘴不語,略帶驚恐地望著他。見他死死地盯著自己,神情猙獰而痛楚。林嬌驚駭不已,終於還是鼓起勇氣問道:「敬軒,你怎麼了……」
楊敬軒閉上了眼睛,仿佛壓制住自己長長呼吸一口氣。半晌,在一片難耐地死寂中,剛才那仿佛要噬人般的神情終於退去了些。
「春嬌,我再給你說個故事,你就知道我現在是什麼感受了。」
「八年前,我投兵到了戰場,在殺人無數也險些無數次被人殺之後,我終於被提拔成了一個低級軍官。有一次一場惡戰,我在殺死十幾個靠近我的敵卒後,腿根中箭倒地。一個敵卒上前要殺我,就在刀尖要入我心口之時,他被一支利箭射入咽喉而死,發箭救了我的是李元將軍,軍中除了都督之外的最高將領。從此我便到了他的身邊。
他是個極得擁戴的大將,文武韜略,無一不通。從他那裡我學到了許多東西。我有時甚至想,如果他是我的父親,那該有多好。就算要我為他奉上性命,我也絕不會皺一下眉頭。可是就是這樣一位我極其敬重的人,他在到了戰事的落幕前夕被害了,害死他的不是敵軍,而是我夏朝的人!本該在那時候隨他身側的我,卻在醉酒中酣眠不醒。你知道為什麼嗎?」
他停了下來,對上了林嬌圓睜的一雙眼睛,緩緩說道:「因為我被人下了藥,那個下藥的人,不是別人,是與我並肩作戰了多年的結義兄弟!」
林嬌呆住了。
她從前只知道他上過戰場,卻沒想到他的身上有這樣的事情發生過。一種濃重的悲哀與深深的後悔在她心裡慢慢地彌散了開來。
如果早一點,早一點讓她知道他身上曾發生過這樣一件事的話,她絕不會愚蠢到用這樣的手段去得到他的人。但是現在,一切都晚了……
「你知道那天晚上我為什麼起先不願喝酒?因為在那時,我就對天發誓,我楊敬軒此生絕不會再飲酒一滴,否則當遭五雷!」他凝視著她,目光裡滿是暴怒退去過後的落寞與悲傷,「我為你破了誓。可是就是你,我喜歡的女人,卻對我做出了同樣的事情……你知道我從徐順的嘴裡聽到你名字的那一刻,我想的是什麼嗎?」
「我想我如果從沒認識過你,那該多好!」
當這幾個字緩慢卻又清晰地從他嘴裡說出來的時候,一陣潮意迅速湧上了林嬌的眼睛。但她極力忍住了,只是凝視著他,一眨不眨。
「敬軒……我確實錯了。」林嬌慢慢道,「如果你後悔了,你完全可以取消我們的約定。你大概也知道了,你其實根本沒對我做什麼。那血是假的,我也只脫了你衣衫與你睡一起而已。你不欠我什麼,真的。」
楊敬軒皺眉驚訝看她一眼,神情很快又恢復成了原來的冷漠,道:「你誘了我,我也受你誘,與你糾纏不清。做錯就是做錯,五十步與百步有什麼區別?你既然為了得我,費勁心機甚至不惜使出這樣的手段,我也入了你的彀,醒來與你赤身同榻,你還有什麼清白可言?許諾的事不會更改。我還是會娶了你。明天的刑罰更是我該得的。受刑之後,你等著我娶了你便是。我要說的話完了,我送你回去!」說罷轉身大步而去。
林嬌望著他背影毫不留情地離去,眼眶一熱,淚已墮出一滴。急忙擦去爬下床榻,腳踩地時膝蓋一軟,整個人便撲倒在地,也不知道疼了,爬了起來便咬牙出去,見他已騎在馬上等候,到了近前,如來時那樣被掠上馬背,一陣風地被送回了自家巷口,他抱她下馬,不帶一絲愛憐。
虎大王似聞到動靜,吼吼地跑了出來,看見他兩個,歡快地躥了過來扯咬住楊敬軒的衣袖。林嬌看見他撫了下虎大王的頭,眼睛也沒抬,道:「你進去吧。明日你不必回村。在家等我消息便是。」
林嬌朝自家後門而去,轉身的一剎那,忍了許久的淚立刻紛紛爭先恐後落下,卻不敢停留,腳步反更快。聽見身後虎大王追來的呼哧呼哧聲,幾欲哽不成聲了。
這樣的楊敬軒,才是真正的他吧。只可笑自己從前一葉障目不知他是何人,更可恨欲迷心竅,為得他不擇手段,才招致來今日這樣的羞辱。他口口聲聲說還要娶她。只這樣的情勢之下,他能得到一個什麼樣的妻,她又會得到一個什麼樣的夫?
她是林嬌,不是桃花村裡的林春嬌。她一定會想清楚的,自己到了這裡這麼久,要的到底是什麼。
* * *
桃花村今天幾乎如過年般地熱鬧,大水過後,祠堂重建完畢,邊上是新落成的學堂,大人小孩都聚到了大場,就等著鞭炮祭祀,然後把重新炮製的祖先牌位一一供進靈位。一陣忙而不亂過後,終於儀式完畢。眾人見三叔公與族長楊敬軒都未離開,似乎還有事要說,便也不走等著。只三叔公從頭到現在一直陰沉著臉,族長楊敬軒也是神情凝重,瞧著不像是好事,紛紛交頭接耳起來。
「大河!」
三叔公不死心,還要再最後阻攔,卻見楊敬軒已經到了祠堂口前,抬手示意下面的人安靜,心中頓時絕望,只把老楊家的那個春嬌咒駡得下十八層地獄還覺不夠。
「我今天還有一事要說……」
楊敬軒剛起了頭,忽然見下面一陣騷動,抬眼望去,極其意外。見林嬌竟面帶笑意緩緩而來,頓時忘了說話,心中只想道:「她怎的竟會不聽我話我到了這裡?」
眉頭微皺,卻見她眼風從頭到尾並不掃向自己,反徑直到了三叔公面前,笑道:」三叔公,你前次尋我說的話,我這些天想了,覺得極有道理。所以我有事找敬軒叔說,是十萬急事。現在就要說。可借我人否?」

第五十三章
楊氏前次雖怒氣衝衝而去,只心中卻哪裡真放得下?今日天還沒亮把兩個兒子托給鄰人,便叫了男人一道往桃花村趕了過來,擠在人堆裡心急火燎左顧右盼,一直不見林嬌露面,雖曉得自家那個大哥是這樣吩咐過的,但心中難免又氣又怨,怪她真個兒竟無情小性到了這樣的地步。
此刻見楊敬軒真的就要當眾宣佈那事了,急火攻心眼眶都要紅了,邊上那男人心疼,忙低聲安慰道:「放心放心,我帶了最好的傷藥,大舅子一抽完,立馬給上藥……」
楊氏狠狠扭了一把丈夫的腰,正低頭傷心著,忽然聽見林嬌的聲音,急忙抬頭,見她不知何時出現,到了前頭對三叔公竟說出這樣的話,雖不曉得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只憑女人的直覺,卻也曉得仿佛是要生變,一時也忘了抹淚,只呆呆瞧著。
三叔公也是個滾出來的老人精了,忽然見林嬌出現對自己說這話,立馬便猜到事情有變,反正不管什麼事,只要這時候能阻攔楊敬軒就是好事,急忙道:「大河,她既這樣找你,必定有要事。快去快去!」
林嬌謝了聲,指著祠堂邊幾十步外那道緩坡邊新建成的學堂道:「那就在那屋裡說。」說罷轉身看一眼仍定定望著自己仿似還沒回過神兒的楊敬軒,朝他略微點了下頭,當先而去。
三叔公見林嬌入了那學堂的門,楊敬軒卻還站著只管發呆,怕他犯愣還要當眾把那事兒宣出來,心中發急,操起拐杖捅了下他腰,道:「還不快去!」
楊敬軒這才驚醒,只得收拾起滿腹疑慮心思,在兩邊村人的低聲議論和驚疑目光中快步追了上去。三叔公喊道:「都散了散了,論什麼!他們這是有要事!」
他這樣驅人,村人反倒更被勾出了好奇心,哪個還肯走,反倒紛紛要挨得近些巴不得湊過去聽才好。三叔公急了,乾脆搬了條大長凳橫住,自己叫了兒子一道守。楊氏見形勢大變,急忙也與男人一道過去守著不讓人靠近。
林嬌並不將身後那些村人的疑惑目光放在心上,腳步如飛般快,到了那學堂嶄新的門樓下時,回頭看了眼楊敬軒,見他跟在自己身後七八步外的地方,面上神色略顯怔忪擔憂,與昨夜那冷面煞神的樣子判若兩人,心中茫然滑過一個念頭:「我用盡手段只想得到這男人。如今要得到了,卻絲毫不覺快活。果然還是摟著錢數的感覺更好些……」
剛錯面間,楊敬軒見她與三叔公說話時,便立刻發覺她雖面帶笑容,兩頰亦薄施了層脂粉,唇色鮮豔,只那脂粉下的憔悴臉色卻還是遮掩不盡,眼皮處甚至略沾浮腫。現在見她疾步在前,風捲得裙裾霍霍揚起,整個人仿佛要飄起來,眼前忽然閃過昨夜自己盛怒之下擲鞭於桌案上,她瑟縮於身下望著自己時的驚恐表情,心的某塊角落忽然像被一根弦絲緊緊勒入了肉,隱隱牽痛起來。
「她定是被我嚇住了……」
他再次悔。
事實上,這種後悔,從昨夜他目送她背影消失在暗巷,自己佇立良久,而那盛怒終消在了清冷月光中後,便開始慢慢縈上心頭了,似有若無。到了這一刻,當他看到她臉兒黃黃地意外出現,阻了自己要說的話時,他更強烈地感受到了這種悔意。
「她雖屢屢欺騙於我,甚至做出這樣的錯事,該當教訓,只我自己若真完全行端立正,她又如何能夠得逞?我更不該把從前軍中帶出的舊脾氣都用到她身上。她不過一女子而已,大約真嚇到她了。今天這兩百鞭,我不受誰受?只不知道她現在尋來阻攔了要和我說什麼。我與她就要是夫妻了,就算我往後再也不願信她,只不管怎樣,昨夜她剛受了這樣的驚嚇,我等下總是要對她好聲好氣兒些才好……」
楊敬軒見她到了高懸著「大澤禮門」四字牌匾的門樓前,回頭望了自己一眼時,心中這樣想道。見她已經進去,身影消失在那扇漆亮的木門之後,定了下心神,在身後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之下,也跟著邁了進去。
林嬌入了學堂,見裡面還空曠,只擺了幾張嶄新桌椅,忽然想起自己裝文盲騙他教認字的事,那時千般旖旎萬種憐愛,現在想起,卻忽然覺得一下那麼遙遠了。收拾好了心情,便徑直揀了張最裡面的凳子撫平裙褶坐下,見他還立在對面怔怔望著自己,朝他微微一笑,道:「楊敬軒,你也坐。」
楊敬軒一聽到她話出口,整個人便似被裹了層嗖嗖涼風,覺到了不對。
他印象中的春嬌,時而黠慧、時而嬌俏、時而溫柔、時而如狐仙兒般媚惑人心,只現在面前的這個女子,坐那裡雖也對著自己在笑,笑容姿態卻坦蕩而隨意,找不出半分他熟悉的舊日感覺。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她,忽然微微緊張,並未隨她話坐下,只看著她遲疑片刻,終於道:「阿嬌,我不是叫你在家等我回去?你過來做什麼?」
林嬌見他望著自己時的神色雖無昨夜可怕,卻也仍有些緊著。抬手將自己被風吹亂撲堆在面頰上的鬢髮捋到耳後,開口說道:「昨夜你抓了我去,給我講了那幾段故事。我回去後顛來倒去地想,終於想明白了。我過來,是想給你也講段故事,只是講故事前,我先問你句話,你要老實回答我。」
楊敬軒一怔,聽她已經問道:「你還記得年初時咱倆在桃花溪邊遇到的事嗎?那時候你對我印象很差,對吧?」
楊敬軒皺眉道:「都這麼久了,你問這個做什麼?」
林嬌道:「我只問你,是還是不是?」見他不答,笑道,「你是怕我不樂意才不說。其實我知道,你那時候對我印象很差。話問完了,我要說的故事開始了。」
「現在入秋了,這一年轉眼就要過去,可真快。現在我在城裡有了家腳店,雖然進不了什麼大錢,只每天混個飽腹還有的。可是就這大半年前,我還剛被逼著跳了河自盡,幸好命大還了魂兒。可我氣還沒來得及喘一口,你們就都又逼著要趕我走,我要真被趕走了,那我還不如再去跳一次河來得痛快。所以我就把主意打到了你身上。
後來我發現我有點喜歡你了。我就想,那乾脆就把這個男人弄到手,反正一來我看中了,二來,我一個女人無依無靠的,有你這樣一個男人給我當靠山更好。所以後面的事情,不用我說你也知道了,確實是我百般勾引,甚至騙你喝迷酒把你灌醉,終於叫你開口說娶我了。」
林嬌說一句,楊敬軒的臉色便難看一分,到了最後,又已是繃得緊緊,忍耐道:「阿嬌,別鬧了。我曉得我昨晚態度不好,你心裡不痛快,你先回去,我事完了再找你聽你說。」
林嬌笑道:「你可真沒耐心。你不想聽,我卻一定要說,」說罷語氣一轉,又道,「我終於得你開口說要娶我,一開始我很高興。可是很快我就發現我竟然愁煩多過快活了。一想到你要因為娶我背負這麼多,我就覺得你太好了,我這樣的人,實在是要不起你。只怪我當初只想自己,沒為你考慮這些,我還竟想著你要是突然後悔不願娶我,我也絕不會再糾纏你的,」她歎了口氣,「大概是老天也看不過眼去,覺著我這人實在是太缺德配不上你,這才這麼快地就讓你發現了我用藥迷你的事情。」
「楊敬軒,這事真的是我騙了你。不止這一件,我從前對你做過的許多事,都是我在騙你。何大刀那事出來後,我跟你說我是被春杏男人脅迫的。其實是我發現他們的事後,我自己想方設法搭上了線才入的夥,至於拿你做引肉,更是我自己先提的。
你叫我把販鹽所得的銀子全上交縣庫,我順了你的話,但我心裡其實非常不樂意,到現在更後悔。還有,我叫你教我認字,那也是騙你的。楊敬軒我認得的字絕不會比你少幾個。還有件事我也騙你了,當然沒必要跟你再細說。
我說這些,只是想告訴你,我以前一直在你面前裝,裝得什麼都不懂,其實我什麼都懂,連有些你不懂的我也懂!我一直裝,不停裝,變著法兒地裝,就是知道你吃這一套,喜歡我裝出來的那種女人,想要勾引你把你弄到手而已。其實你第一次在桃花溪邊見到我時的印象才是真的我。後來的都是我裝的。如果不是我裝,你一輩子大概也不會拿正眼看我一下的。」
「阿嬌!你是不是糊塗了在說混話?」楊敬軒幾步到了她面前,俯身下去抓住她臂膀,臉色極其難看,「你一來我就瞧你精神有些不濟。別說了,我先送你回去!」
林嬌拂開他握住自己臂膀的手,仰頭與他對視片刻,見他一直皺眉,顯見對自己剛才的話極其不願聽,笑著搖頭道:「果然人都是這樣。我用甜言蜜語裝出樣子騙你,你高高興興。我現在終於想對你說實話,叫你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了,你反倒不樂意聽。」
楊敬軒見她說話時嘴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帶了點嘲諷,一滯,終於還是壓下被她勾出的怒氣,鬆開了手站直身,忍耐道:「好,好。你現在想到這些跟我說了,到底是什麼意思?」
林嬌收了剛才的戲謔神情,凝視他片刻,忽然苦笑了起來。
「楊敬軒,我現在跑過來跟你說這些,就是想要告訴你,我終於知道我錯了,從一開始就不該打你的主意。我錯看了你,我更高看了我自己。幸好現在什麼都沒發生。咱倆的事也就三叔公幾個知道。他們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更會替你保守秘密的。你現在出去,還是眾人擁戴的族長,而不是一個遭女人勾引背棄宗法人人可以唾棄的無德之人。」
「咱們的婚約取消了,我已經不想嫁給你了!」
林嬌最後這樣說道,見他錯愕過後,慢慢再次浮出怒容,歎了口氣,又道:「你別生氣。我這樣的決定,絕不是害你。你曾說喜歡我,可你到底喜歡什麼樣的我?現在你知道了,我就是個徹頭徹尾連說一句話都要打個折的心機女人,根本不是你原來想像中的樣子。我也一樣。我原來以為我喜歡你,可是現在我才知道,其實你也根本不是我原來想像中的那個人。說得更難聽點,我以為我得到你會很滿足,可是現在我覺得,比起抱男人,我還是更喜歡抱錢。」
「春嬌!你說什麼?」
楊敬軒終於勃然大怒,竟吼了出來,聲音清清楚楚傳到了外面,頓時把原本就豎著耳朵聽卻聽不清裡頭兩人說什麼乾著急的人唬了一大跳,紛紛面面相覷。
林嬌望著他再次如昨夜般憤怒的冒火眼睛,慢慢道:「我承認我騙了你,真的對不起你。但你應該也聽說過一句話,叫做後悔不如前悔。我不可能在你面前裝一輩子,那樣太累。如果我就這樣嫁給了你,以後有一天,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我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那時候你還會喜歡我嗎?那時候你不會後悔你今天為了我付出的關於身份和名望的代價嗎?我知道這些對你其實非常重要。你自己捫心問問。」
楊敬軒死死盯著林嬌,牙關緊咬,額角青筋一根根凸爆交錯,拳捏得格格作響。
「如果這樣的一個我,你現在還說得出口你喜歡,你願意為我身敗名裂身受鞭刑,我不會阻止你出去,我會感激涕零地如約嫁你,並且成親之後,我會盡我全力去彌補你,就算你叫我跪下舔你的腳我都願意。相信我。」
林嬌從椅上站了起來,凝視著他慢慢說道。
時間仿佛凝固,耳畔只有不知道哪裡鑽進帶動鬢髮微微招搖的細細穿堂風。兩人誰都沒有動,也沒人再說話。仿佛過去很久,又仿佛不過片刻,林嬌終於微微一笑,抬手從自己髮鬢上拔下不過戴了幾日還未熟她髮香的那枚銀簪,輕輕放到了邊上的桌案面上,道:「楊敬軒你人很好,以前對我更是照顧有加,除了說謝,我只能再次向你賠罪。是我為了滿足一己私欲勾引了你在先,現在又是我為了自己心安提出毀約。你完全就是無辜的,我卻是個反復無常的自私小人,你不必原諒我,真的。前次你代我墊的兩百兩銀子,我有錢了就會還你。我走了。」
林嬌收回了目光,從他身側而過,卻被他從後抓住了一邊手腕,捏得骨頭都像要斷掉。
林嬌回頭,見他身形仍如石化僵立,並未回頭看向自己,手卻緊緊箍住她的腕不放,忍住了痛道:「如果你還是為了我的所謂清白而放不下你的心結,我再告訴你一遍,你並沒奪我所謂清白。何況就算有,一來是我送上門的,二來,那不過是一張薄薄的處子膜。這東西最是脆弱,運氣不好,走路便是摔一跤也有可能破掉。我若是被石頭絆倒摔跤破的,難道還要賴著石頭成親?」
楊敬軒猛地側頭過來,林嬌已然避開了臉不去看他,只盯著面前那扇緊緊閉住的雙扇堂門。終於,她感覺到捏住自己手腕的那隻手慢慢消力,輕輕一掙,便鬆脫了開來。
林嬌不再回頭,只低頭飛快往外而去,出了門樓一現身,見楊氏便焦急迎了上來,壓低聲道:「到底說了什麼?我剛怎麼聽到他吼你?我哥呢?」
林嬌道:「沒事兒。都沒事了。」
楊氏一怔,覺著不懂,正要再追問,卻見她已低頭在村人目光中匆匆而去,連石寡婦叫喚也不理會。頓了下腳,轉身往裡去,卻見自己兄長正佇立在空曠的學堂裡仿似石人,眼睛盯著剛才春嬌離去的方向,神色似悲似怒仿如中邪,心中駭異,忙上前叫道:「哥,你咋啦?」
楊敬軒剛才實在是被林嬌最後那一番話給頂得差點腦充血暈厥過去,恨不得捏碎她手腕才好。現在被楊氏喚醒,兩個太陽穴的筋還一抽一抽地疼。也不管跟著進來的一幫子人的七嘴八舌,只憑了胸中一股難平怒氣,拔腿便追了出去,到了外面四顧望去,伊人早不見身影,再追幾步,慢慢卻又停了下來,心中又湧出了一種這一輩子他都未曾嘗過的難言酸澀和苦楚。
就算追上了,他現在又能對她說什麼?
楊氏眼尖,瞧見邊上桌案上放了枚精巧的銀簪,怕被人看見多問,忙收了捲入手心。

第五十四章
卻說林嬌說完那一番話穿過人頭攢動的大場飛快而去時,忽然覺到身後被人扯住衣袖,回頭見是石寡婦。
「阿嬌,出什麼事了?剛楊大人那樣吼你?」
石寡婦死抓著不放,一臉的好奇。
林嬌看了眼她站她身後不遠處也好奇盯著自己的婦人,道:「我要改嫁,族長不允。」
石寡婦吃驚,手一鬆,見她已經低頭飛快而去,轉眼拐過個麥秸堆便不見了人影,還沒回過神,那幾個婦人便圍了上來一臉激動地吱吱喳喳開來。
林嬌對石寡婦說那句話,不過是知道村民們遲早必定是要自己臆想出一個緣由的。群眾的力量無窮。與其讓他們最後度測到他們族長與自己的不倫糾葛,還不如用這樣一個聽起來更能讓人接受的理由解釋過去。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她確實是對不起楊敬軒。追他的是她,現在他終於入了角色,讓遊戲戛然而止的也是她。為今天的事用這樣的一個理由來解釋,也算是她能奉上的最後一點彌補了。
林嬌步子邁得飛快,聽不到身後大場傳來的任何響動了,步子卻也沒停頓,人仿佛一直被一根線緊緊吊著,只是一直不停地往縣城方向去。她不想走官道遇到後面可能追上的人,也不想搭便車,幾乎是憑下意識便選了另條田地間的小道。昨天剛下過一場雨,路還未乾透,她就踩著泥路在兩邊田地裡勞作農人的驚詫目光中高一腳低一腳地不停往前去,絲毫不覺得疲累。
她離開桃花村時是午後,一路走回到縣城自己家時已經是遲暮了。正在忙碌著的王嫂子幾個人看見她踏入大門,鬢髮被風吹亂,兩顴赤紅雙目放光,腳上裙邊拖滿沾了草屑的泥濘,何曾見過這樣狼狽的樣子?驚訝地圍了上來想要問個究竟,卻聽她只丟下一句「我累了想睡覺別來吵我」,絲毫不加停頓,徑直便往後院而去。
林嬌入了自己的屋,把門一關,甩了沾滿泥濘的鞋,連外衣都沒脫便一頭倒在了她乾淨而柔軟的床榻上,直到這一刻,整個人才像是被抽盡了力氣,疲憊得仿佛連手腳都失去了存在,只想化作一灘泥漿,再也不要起來了。
回城的路上,她一直不停地在回憶著自己對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她不會後悔,就算重來一遍,她也不會更改一個字。
她不是在欲擒故縱,更不想留什麼退路。
她知道自己現在還喜歡這個男人,但她已經決定徹底放棄了,因為他不適合自己。就像擺在玻璃罩中的一件寶物。你可以喜歡,可以欣賞,但不能真的就這樣不管不顧用盡一切手段把它抱回家中。楊敬軒對她來說,大約也是這樣。
她唯一後悔的是自己這麼晚才明白這個道理。好在……還不算晚得天怒人怨。至少……他還沒受到什麼無可挽回的實際損失……
林嬌扯過被蒙住了頭,閉上眼睛。幾天以來積壓的所有疲憊在這一刻排山倒海地襲來,她很快便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沉穩而漫長,甚至難得幾乎根本沒做什麼夢。感覺到耳邊仿佛傳來一陣拍門聲,應聲睜開了眼,發現陽光亮得刺目,這才發覺應該是第二天了。她掀開被慢慢坐起來時,第一個感覺就是腹中饑餓,餓得可以吃下三大碗的飯。
她自昨天傍晚一鑽進屋子便沒出來,別說能武,就是王嫂子招娣幾個人都不知道過來轉悠了多少圈了。等到現在見還沒動靜,終於熬不住去拍門,拍了幾下,見門便從裡而開,林嬌精神奕奕地出現,笑道:「王嫂子,有飯沒?我餓死了。」
* * *
日子終於恢復了該有的模樣。林嬌腳店裡的四個幫傭,除了愣頭愣腦的牛二愣和每天幹完了活便只關心今天吃啥的招娣,兩個年紀大些的嫂子卻覺到了女掌櫃的異樣。自從那天開門出來吃了三大碗的飯之後,這女掌櫃便和之前有些不同了。不但愈發精明算計,對這腳店似乎也更上心。
前段日子除了忙碌時候,還不大能在前堂見到她,時常有老客關心問起,現在卻一天到晚坐鎮,事無巨細必定親自安排過問,甚至還弄出了一個什麼給老客優惠住店的法子,於是白天還好,到了傍晚吃飯投宿的高峰時候,冷清了些日子的前堂又開始客人盈門熱鬧起來,不停有男人進進出出甚至上前搭訕玩笑,只因那美貌女掌櫃又坐到了帳台之後。
唯一有些不對勁的就是縣衙裡的楊捕頭再沒出現,便是劉大同幾個人偶爾轉過來,也不再進來,最多只在門口張望幾下便匆匆而走。
世上沒不透風的牆,不過小半個月,也不知道是哪個先傳的,附近的人竟都知道了這腳店裡的美貌女掌櫃想著改嫁卻被族裡給拒了的事。再傳幾下,連改嫁對象也出現了好幾個版本。有說是個受她資助讀書的窮秀才,有說是個時常住她店日久生情的馬隊漢子,還有說是個要娶她當填房的財主,無一定論。
女人暗地裡幸災樂禍鄙夷不已,男人卻分了兩種。一種望洋興嘆只能豔羨,另種卻暗地希望頓生,想著自己多去她面前走動獻下殷勤,這女掌櫃既然春心已動,就算娶不到手,說不定被看中了能有幸暗通款曲也不定。頓時生意更是好了一層,時常都是滿客,晚去了便連個角落的通鋪也占不到。
女人名聲自然重要,只那也是相對於想要嫁個男人靠老的女人而已。男人遠不及銀錢可靠,前一世的林嬌早聽過這說法,如今感觸更多而已。這種蜚言流語於她現在毫無損傷,她最近愁得更多的,卻是能武的眼睛。
眼看著一天比一天要好,偏在這節骨眼上,徐順被抓了投牢。藥還能照原先的方子抓了吃,只那針療卻非他本人不可。已經停了三次了,再停下去,怕於病情痊癒有礙。
林嬌去了峰林醫館好幾次,大門一直被蓋了縣衙印鑒的封條給封了,最後曲折找到他家人,他老婆正躺在炕頭上起不來,說是好求歹求才只給放進去探監了一次。照了刑律要吃滿六個月的牢飯才能放出來。
林嬌有些著急。那個徐順要真六個月後才出來,別人能等,能武卻是等不起。昨天偷偷找到了劉大同問能不能幫她搭個線認識牢頭,以後每三天放她進去一次讓徐順幫能武治眼睛,劉大同開口便道:「這事只有兩人能做主,要麼李大人,要麼楊大人。牢頭膽子最小,沒他兩個的話,你就是送他錢他也不敢收!」林嬌無奈,回來左思右想,咬咬牙終於下了決心,決定親自去求見縣令李觀濤。
這件事,她其實也可以避開李觀濤去找楊敬軒,只要把能武的情況說一下,雖然現在與自己已經形同陌路了,但這個「私」他應該也是會徇的。但是林嬌最後還是否定了。實在不想再因為能武的事和他又扯上關係。
知道縣長大人早上一般都會很忙,林嬌昨天打聽到他今天會在衙,等到了午後,估摸著他應該有點空了,收拾了下自己,便往縣衙而去。到了大門,正巧碰見了衙役王軍,說自己有事要求見李大人,請他務必通報。見王軍躊躇說為何不先去找楊大人,林嬌笑道:「我不是找楊大人,是找李大人。你就跟大人說,我知道王大丫,他一定會見我。」
王軍見她不似玩笑,且從前知道自己老大和她有點曖昧前,對她也是思春過幾天的,哪裡還會拒絕,立刻應了下來,沒一會兒便跑了出來說:「大人在書房,叫我立刻帶你進去。」
林嬌謝過了,跟著王軍往後衙的書房裡去。
這是她第一次到後頭衙府。所見庭院不是很大,有幾處假山小池,雖不見奢華佈置,卻也頗具雅趣。被帶著經過一道回廊,見王軍停了腳步指著前頭說:「書房就在拐角過去……」
王軍話沒說完,林嬌便見一著了便服的老者從那拐角處匆匆而來,雖與前次遇到時的老農裝扮大相迥異,卻也一眼認了出來,正是李觀濤。
李觀濤自前次在雁來陂巧遇王大丫,過後卻久覓不見人,至今時常想起還心有遺憾,想不通那女子為何用假名隱藏不現。他有心重修雁來陂,因那地若真能重修蓄水,對縣境裡的千頃田地都件極大的好事。不敢說百年之後如何,護理得當,至少往後幾十年,農事都將大有保障。但是這積沙問題不解,什麼都是空想,這才一直躑躅不前。
自己近期一有空,便在書房裡翻看前人所著水利著作。只可惜,各色陽春白雪甚至官場立身之類的典籍應有盡有,唯獨這關係到底下民生的農事技書卻少之又少。只因人人刻苦讀書,大抵都想最後出人頭地封爵拜相,這種農事科技,便是研究得再透徹,於己身光宗耀祖又能起幾分助力?所以手頭能搜到的,也就不過幾本前人所傳下的殘冊。李觀濤通讀不下十遍,卻始終找不到徹底解淤之法,一時竟感覺無處下手。
這日忙了早間之事,午後照例到書房研究,忽聽王軍來報,說有女子求見有事,一聽到「王大丫」三字,便如了瓊漿玉醪興奮不已,立刻便叫帶進來。等了片刻,實在心急難耐,也不管自己身份了,抬腳便出了書房要看個究竟,過了回廊拐角,一眼看到個年輕女子隨了王軍而來,眼前頓時一亮,脫口道:「你!王大丫!」
林嬌見李觀濤果然還記得自己。他是朝廷命官,自己不過一個民婦,照了規矩上前要見跪拜之禮,早被李觀濤攔住,迫不及待往書房裡引去,道:「快來快來!本官正尋你不見,入書房再說!」
林嬌跟了李觀濤入書房,見窗淨幾明,闊大桌案之上攤了幾本書,略掃一眼,見最上面的是本殘破的《河防要書》,便知道他還未放下雁來陂,心中先便穩了幾分。等李觀濤坐下,不等他開口,自己先便道:「李大人,民婦前次在雁來陂偶遇大人,後來借了假名脫身,愚弄了大人,還望大人恕罪。」
李觀濤撫髯笑道:「無罪無罪!不過是本官想要尋到你而已。你今日能自己尋過來,更是好事。我且問你,你前次說的你有法子治理雁來陂蓄水淤沙,可是當真?」
林嬌點頭道:「民婦不敢說一定。但確實有法子可用。只是需要實地詳細勘測過後,若真可行,再繪出圖紙試校。」
李觀濤大喜道:「好,好!事不宜遲,你若方便,本官明日便派人隨你一道去。」話說完,注意到對面立著的那女子年輕貌美膚光盈盈,忽然又起了疑慮,撚鬚試探道:「這位小娘子,本官見你年歲不大,你是如何懂得這些水利之事?莫非家學淵源?你姓甚名何?」
林嬌微微笑道:「李大人,我答應助你這事,實話說是思慮良久的。我姓林名春嬌,不過一普通女子而已。我知曉這些,實在有一段不足為外人道的隱秘往事。大人若信我,就求大人不要追問緣由,只管叫我去做。若不信,民女也不敢攬事上身,這就告退。」
李觀濤一怔,見她說話時不卑不亢頗見氣度。沉吟片刻,終於笑道:「你這樣的小姑娘倒也少見!只要你真有這本事,我不問你緣由也是無妨。」話雖這樣說,只終究還是有些信不過,隨口便問了些水利之事。見她應對如流娓娓道來,涉及土方石方幹砌漿砌工日技術等等方面竟無一不曉,且應對之中還時有些對辭極其新鮮,自己聞所未聞,心中十分佩服,剛才的疑慮頓消,高興道:「好,好。果然是我運氣好,竟把你這樣的人送到了我身邊。明日我便派人護送你去。」
李觀濤話說完,見她只笑而不語,並未點頭應下,拍了下額,道:「我糊塗了。你既然從前避而不見,現在自己找上門來,想必是有求於我。你說便是,我若能應,必定不會推卻。」
林嬌見他果然老到猜中自己心思,急忙跪下了道:「大人洞察人心,我便斗膽求一事。實在是我家中有個弟弟,眼疾一直在峰林醫館的徐順那裡調治,每三日要施一次針療。他前些時日因犯了事被投入牢。他進去要半年,只我弟弟的調治卻不能停下。民女找過來,就是求大人體恤,允許民女送弟弟入監牢就醫,療畢再出。」
因這案子剛發半月不到,李觀濤對這徐順還有印象,想了下,道:「這於刑律是不通。那郎中為牟利私下販賣禁藥,罪有應得,只你弟弟病情也是要緊。你既特意為此而來,本官便網開一面,准了你的事,待我寫個條子蓋印交代下去,往後你憑了條子送你弟弟進去便可。」
林嬌心中高興,又道謝了才起身。見他已經提筆刷刷幾下寫好,蓋了個印鑒遞過。接了過來待墨蹟乾了小心折好。又應了他的問話,報了自己如今在縣城裡的地址,約好明日隨他派來的人一道過去,正要告退離去,忽然想起件事,遲疑了下,問道:「大人,不曉得你明日要派誰來與我一道?其實也沒必要,那地方我去過。我自己一人過去也無妨。」
李觀濤搖頭道:「那雁來陂離附近人煙之處有些路,四處又都是山地,如今入秋,白晝越發短了,你既是為我做事,我怎可叫你一個年輕女子單獨過去?我衙門裡的楊捕頭從前隨我去過數趟,熟悉那裡地形,本適合此事,只他近來出了些事,差他也不方便。我便差另個叫劉大同的再叫個人護你一道過去。」
林嬌今天既然過來尋李觀濤,便也沒指望楊敬軒不知道自己是王大丫的事。不過現在他知不知道、知道後會不會對自己以前騙他更恨一層,這些都不重要了。她問剛才那話,只是擔心李觀濤會派楊敬軒隨自己去,只怕到時彼此相對尷尬。現在聽說是叫劉大同,心便放了下來,笑著道謝了,這才告退轉身,一跨出門,整個人便停住了,見門邊的走廊上立了個人,不是楊敬軒是誰?他一雙眼睛緊緊落在自己臉上。
不過小半個月沒見,瞧著眼眶陷了進去鬍渣滿臉的憔悴不少。更不願多看了。低頭便要從他身邊繞過,卻被他忽然舉了帶刀鞘的方刀嘩啦一聲攔在腹前擋住去路。極是意外,抬臉看去,見他側臉過來正冷冷盯著自己。
身後李觀濤這時已經聽到響動出來,朗聲笑道:「敬軒你何時也來了?剛才為何不進來同聽?這女子便是老夫從前叫你找了許多回的那個王大丫。真個少見的能幹。往後老夫就靠她重修雁來陂了。」
楊敬軒慢慢放下攔住林嬌的刀鞘,目光從她神采照人的一張臉上收回,對著李觀濤道:「我方才過來在門外時,也聽到了。」聲音裡略帶了絲旁人不易覺察的僵硬。

第五十五章
李觀濤前些天被楊敬軒告知,他要成婚了,說對方是他同村的一個女子。他二人共事數年,雖是上下級,卻亦師亦友。知道他一直無心婚娶,如今突然開口對自己說要成婚,說話時連眉梢都似爬上了層喜色。自己如今雖老了,卻也曾年輕過,自然理解他要當新郎官的快活,也為他由衷高興。再問幾句,等聽到說那女子是他在族裡的寡婦侄媳時,頓覺錯愕。再一想,他行事一向穩重,既然要結這樣一門稱驚世駭俗也不為過的姻緣,想必有他的緣由。
李觀濤為人並不迂腐,錯愕過後,見他對那女子很上心,開口懇請他當二人的主婚人,自然一口應了下來。心中卻對那女子很是好奇,便叫他擇日帶來見下,夫人有見面禮要贈。他應了而去。沒過幾日,等清平鎮那樁命案的事完了,他被家中比他更好奇的夫人不停催著要見楊敬軒的新媳婦兒,見面時說完公事,便玩笑了句,說他是不是捨不得讓媳婦兒露面被羞臊,這才遲遲不願帶來。不想他卻一反常態,怔了半晌,最後只悶悶道了句「她不肯嫁我了」便起身而去。
得知他婚訊,又得知他失婚,前後也就短短不過數日,李觀濤再次錯愕。再下來幾天,見他雖如常行事,只眉宇間的郁色卻時常不經意間流露。他為人本就孤冷,話也不多。衙門裡眾人對他雖敬重,只比起來平日反倒更樂意親近他這個上官一些,現在這樣每日散出陰沉之氣,更弄得人人看見他就繞道而行。
他與林嬌的短暫婚約,衙門裡除了李觀濤,便是劉大同等人也不知道。只曉得他與那腳店女掌櫃有曖昧而已。現在見他突然變了個人似地,背地裡都猜測必定是那個女掌櫃給他吃了排頭。李觀濤雖然曉得個中緣由,只畢竟那是人家的私事,瞧他不願多說的樣子,自己也不好多問,只想著這時刻他心情不好,也不方便多給他派事,所以剛才才決定讓劉大同帶個人隨林嬌去。
他又哪裡想得到,現在這個自己找過來的「王大丫」就是讓他這得力愛將連日鬱懣不已的罪魁禍首呢?聽見門外響動跟出來,一眼見到他拿了刀鞘擋住人家的去路,以為他是覺著這女子面生,卻亂闖縣衙後宅,心中生疑出手,這才急忙解釋了一句。見他終於讓開了路,也未多留意到他臉色,只笑道:「她應了明日便要去雁來陂查勘地勢。老夫本想自己一道過去,只被事絆住了不得脫身。你若願意,便由你隨她去。否則叫劉大同也好……」
林嬌聽得清楚,急忙插道:「李大人,就照剛才說的,請劉大哥陪我去便好!」
楊敬軒飛快看她一眼,見她說話時神色鄭重,眼睛只望著李觀濤,連眼角風也沒看向自己這裡,心裡一沉,剛才乍知道她竟然就是自己先前懷疑過卻又被她巧言撇清的「王大丫」時的隱怒和驚異也蕩然無存了,定定望著她氣色鮮豔的面頰,想起這些天裡,自己心頭總覺有無數話在積壓翻滾,曾有幾次實在熬不住,憑了一時血氣,想去她家找她把一切再問個清楚。
只屢屢越靠近她家,想起她那日在學堂裡對著自己時的決絕眼神和無情話語,腳步便越覺邁出艱難,到了最後都是頹然返回而已,不禁茫然想道:「她好狠的心……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看她這些天應過得很好,好像早把我忘了……她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要是真像她說的還喜歡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剛才好像還在氣,可到底氣什麼?其實就算我現在想讓她再騙我,她大約也不肯再騙了……」思及此處,只覺胸口處一片悲愴,悶澀難當。
李觀濤哪裡猜得到站在自己面前這兩個人的心思。楊敬軒雖失態,只前些天就一直沒怎麼正常過,也不大放心上。見他沒吭聲,林嬌又極力表示願意讓劉大同陪,便應了下來。
林嬌這才朝他二人各自輕巧道了別,李觀濤道:「敬軒,替我送下客。」
楊敬軒心微微一跳,可惜嘴巴還沒來得及張開,聽見林嬌又已搶著道:「多謝二位大人了,不敢勞煩,我自己認得路。」說罷低頭便飛快而去,只剩楊敬軒怔怔望著她背影,半晌動彈不得。
李觀濤心情極好,等林嬌背影消失不見,忍不住還贊道:「敬軒,你別小看她。她雖不過一小丫頭,若真當大用,日後可是老夫的座上賓,連你也要讓她幾分才是。」
楊敬軒被喚回心神,揉了下自己又開始隱隱犯疼的額角,扯起嘴角勉強湊趣笑了下,心裡卻不住想著:「她怎麼懂這些?以前為什麼從來不和我提起?」忽然又想:「她原本一直就在騙我,又怎麼會讓我知道這些?」心情頓時愈發低落。
李觀濤卻因自己太快活了,並未細緻體察面前這個得力下屬的愁苦心情。最後一揮手,道:「敬軒,你去吩咐劉大同一聲,叫他挑個人明天一道護了她去。我夫人說晚上要自己親手下廚炒幾個菜,叫我請你過來一道吃飯。」
見自己話說完,他仍心不在焉的樣子,忍不住伸手用力拍了下他肩,鼓勵道:「天涯何處無芳草。你那個寡婦侄媳婦不肯嫁你了,那是她沒眼光,以後想來,不定還是好事。大丈夫何患無妻?我叫夫人替你多留意,只要你自己鬆口,保管三年抱倆!」
楊敬軒苦笑了下,這才勉強打起精神應了下來,辭了李觀濤而去,徑直照吩咐去找劉大同,見了便道:「大人前些時候叫找的王大丫找到了,命你明日帶個人護送她去雁來陂勘察地勢。」
劉大同一聽李大人吩咐的,忙痛快應了下來,又問道:「那王大丫住哪裡?」
楊敬軒慢條斯理說:「王大丫就是開腳店的春嬌,開腳店的春嬌就是王大丫。」
劉大同哎了一聲再應下,才品出了不對,整個人差點沒跳起來:「竟是她!」話剛出口,再飛快瞟了眼楊敬軒,見他正負手在後,面無表情地盯著自己,目光裡卻似乎帶了點什麼不一樣的東西。
想起這些時日裡他的種種異常,頓時福至心靈,一拍額頭忙又道:「瞧我這記性!我忽然想了起來。我那婆娘這些天死活吵著要我明早陪她回娘家,我都應了下來,正準備找大人你告個假,這可如何是好?」
楊敬軒嗯了聲,仍面無表情道:「既這樣,准你明日一天的假。」
劉大同聞言,心裡頓時樂開了花。這樂卻不是假的。衙差辛苦,運氣不好忙起來一個月也難得有一天休息。這些天聽說他在鄉下的丈人摔了一跤跌斷半個門牙,嘴巴腫了起來。家中婆娘正鬧著讓他告假一起去探望。他見頂頭上司整日陰沉著臉,事情又多,跑了這裡跑那裡,這告假的事也就不敢提。沒想到這樣憑空便得了一天假,自然高興,忙咧嘴道謝。楊敬軒唔了聲,轉身便走。
* * *
林嬌出衙門到了自家,第一件事就是立刻帶能武去了徐順家。他老婆一聽可以隨同入內探監,頓時從床上爬了起來,收拾了一籃吃食衣服,把徐順平日看病的傢伙往藥箱裡一放便跟著林嬌往大牢去。牢頭剛得吩咐,把徐順從群監調到了個乾淨些的單人牢裡。見林嬌出示了蓋著縣令印鑒的手書,便放了進去。
那徐順被牽連入獄,又悔又怕,每日裡只涕淚交加的,忽見今日被提到了個單人牢裡,問那牢頭不理睬自己,也不知道是喜是禍,正蹲在牆角惴惴不安,忽見自己婆娘與林嬌等人過來,才曉得了竟是這個緣由。如今命就掐在旁人手上,哪裡還敢怠慢,叫獄卒端了盆清水淨手過後,便屏聲斂氣地施行針療。
待畢,知道林嬌在縣太爺面前有些臉面,朝她低聲哀告道:「我曉得我從前財迷心竅做錯了事,如今我要是能治好能武少爺的眼,也算戴罪立功,求你在縣太爺面前給我多說幾句好話,若放我早點出去,我必定痛改前非,必定!」邊上他那婆娘也一道懇求。
林嬌也不敢應下,只說過些時日再說。謝過了徐順便領了能武出來。晚上安頓好回房,備好了明天要用的紙筆歇了下去,夜深人靜時分,一閉上眼,眼前便浮現出今天撞見楊敬軒時的情景。
她是極力不願再去想他那副典型的失戀挫樣的,只越不願想,反倒越浮上心頭。前些時日好容易培養出來的心平氣和一下蕩然無存,只覺心頭鬱躁。乾脆如最先幾夜睡不著時那樣,爬了起來點燈披衣坐到桌前,摸出那本《小學書》,攤開了紙,自己拿筆對著上面的字慢慢地練習,寫了一頁的字,終於打了個呵欠。
收了筆墨,正要把書放回去上床去睡覺,書的夾縫裡忽然抖出一張紙,攤開了來看,見是第一夜他來教自己認字時寫下的那面紙。上面並排的「春嬌」「敬軒」整整齊齊,眼前仿似浮現出了當時的情景。盯著看了一會兒,拿筆過來蘸了濃濃的墨,把字塗得只剩一團漆黑,這才長長籲了口氣,丟下筆吹燈上床去睡了。
林嬌第二天很早醒來。因為今天要爬山路,所以穿得甚是利索。吩咐了店裡的人和能武,說自己有事出去,晚間可能會回來很晚。正說話間,見招娣跑了進來說:「嬌姐,那個人又來了!在外面!」
林嬌問:「誰?」
招娣說:「楊大人!」
林嬌一怔,皺了下眉,想了下,挽了自己準備的籃子走了出去,果然看見他直直地站在輛馬車邊,便徑直走了過去,問道:「劉大哥呢?」
楊敬軒一見她出現,心跳又不自覺地微微加快。見她問自己話時,態度比起昨天在後衙書房門口遇到時溫和了些,也不知為何,略微鬆了口氣,說:「他今日臨時有急事告假,李大人便命我來代他。」

第五十六章
林嬌走到馬車近前。仔細看他一眼,見他一張臉修得乾乾淨淨,不復昨日鬍渣拉搭的落魄樣,說話時眼睛並未看著自己,視線只落在地上。按說不與人對視,應是心虛說謊表現,但看他神色卻又有點繃著,不像是為了接近自己故意要了這活,反倒更像勉強而為之。
自己最不希望的發生了。但既來之,則安之。林嬌朝他輕聲道了聲謝,便到了後頭爬上了馬車,很快便往出城方向去,仍是他坐前頭把馬。
馬車的速度比起騾車果然快了不少,本來從縣城到雁來陂,坐騾車的話至少要大半天時間,現在不過剛過午就到了那片山地腳下。上去的路窄羊腸,馬車無法通行,寄在下面一農戶家門口,兩人便改步行往陂上去。
林嬌在車中時已經吃了帶出的乾糧當午飯。原本替劉大同也預備好了的。見他也是空手而來,現在只跟在自己後頭五六步外的地方一聲不響地悶頭趕路,想了下,便停住步子,見他走了幾步跟隨自己停在兩三步外的地方,便從籃子裡拿了幾個烙餅遞過去。見他錯愕看著自己,手卻就是不伸過來接,神情仿似一個受了委屈還在負氣的孩子,又是好笑又是好氣,再遞得近了些,說:「吃不吃?不吃我收了!」
楊敬軒今天陪她上山,到底是為了什麼,他自己其實也不大清楚。一開始只覺胸中有無數話堵著噎著叫他寢食難安,必須要找她問個清楚;後來知道劉大同要陪她上山。那劉大同雖是個有兒有女的人了,但心裡還是隱隱不樂意。乾脆就用職權自己搶了這個活,心想一見到她就把自己想問的話問個清楚。
只是現在真的和她處一塊兒了,腳下是野徑,四周是高高低低的緩坡山丘,偶爾才能看見幾個在坡地上墾荒種田的人。正是問話的好時機,他卻又一下子想不出自己到底想問她什麼話了,就只這樣跟著她走在後面,看著她的背影出神。
現在見她忽然停下腳步遞吃的東西給自己,他這才如夢初醒,心想我到底是接還是不接?主意還沒打定,聽她又問自己吃不吃不吃就收,說話時口氣雖平平的,只眉梢眼角卻似乎隱隱帶出了絲笑意,幽涼了多日的心頓時撲出一陣熱氣,剛才的各種猶豫躊躇瞬間瓦解,急忙哦了一聲伸手接過來。
林嬌見他接了,便掉頭繼續往上。過了一會兒再回頭,餅已經沒了,便遞給他一個盛了水的小水罐。見他這回很痛快地便接了過去。
兩人終於爬到了那道山脊處。林嬌放下了籃子,迎風站著四顧望去。前一次她來時就注意到,因為這裡荒廢了將近半個世紀,雁來陂的陂地下游處墾滿了一片片的梯田,當時都種著麥子。現在因秋播時候還未到,所以仍空著。再沒多久,想必就會開始犁田撒種了。如果水庫重修蓄水,這些梯田都將被水再次淹沒。思及此處,便指著視線裡的幾片梯田,回頭問楊敬軒道:「那些地都是誰的,知道嗎?」
楊敬軒自從吃了她主動遞來的餅和水後,心情比之一開始好了不少。正在盯著她被風吹得髮舞的背影出神,忽然見她回頭問自己,忙應道:「那些地從前都沒有的。只是這蓄水陂遭毀棄之後,幾十年裡被陸續私自開墾出來的。尋常百姓不敢這樣,大部分屬於附近幾個莊子裡的大戶,都是祖上時就開墾出來的,有戶姓周的人家占最多,說他家有遠親是官宦之家,這才肆無忌憚。」
林嬌默然。
重新蓄水淹田的話,損了這些人的既得利益,到時候想必會有一場紛爭。只李觀濤既然決意要完成這項水利工事,以他的資歷,想必這些土豪也攔不住的,當下便也沒放心上了。只俯身從籃子裡取出帶來的紙筆和丈量用的繩。
筆是昨夜她自己用細炭條裹了紙殼所制,至於丈量,她在現代工作時熟悉的各種測距測角測面工具,這裡統統沒有,連長些的軟尺也沒有,只能帶了團棉線,需要時便叫楊敬軒定住另頭,自己拉到所需距離裁斷,貼上各種方位標記,小心捲起不被弄亂,回去後用這裡的短尺量出尺寸。
她從前工作時是極投入的,也是個一絲不苟到近乎苛刻的上司。楊敬軒見她神色嚴肅,臉上不帶一絲兒笑,差遣自己不停與她一道拉線定位,口中出來的話全都是命令式的,諸如「再往後」「停住」「再過去」「把你看到的告訴我」等等,沒有一句別的多餘話。被差得團團轉,卻覺到十分新鮮樂意,好幾次因為被她專注的樣子吸引看得失神,手上動作慢一拍,遭她不客氣地用「怎麼回事?」「看什麼?」的口氣訓斥,怕真惹她厭煩了,這才打起精神嚴格照她吩咐行事。
林嬌原本是打算繞著依稀還可辨的舊日基線全部走一圈,把各種設計圖紙必須的尺寸都記錄下來。但她顯然低估了這項前期工作的難度,見忙了一個下午,所需數據不過得出四分之一,有些還要再經測量。眼看夕陽西沉,知道必定還要來好幾次,便叫停下來。
楊敬軒忙得渾然忘我,只覺時間過得飛快,還沒怎麼著,太陽就已經有些西斜了。她說收工,心裡還有些意猶未盡。兩人回了原來可以俯瞰整個地形的那道山梁,見她有條不紊地捲著下午得到的各種長短不一棉線,在預先裁好的紙條上用炭條飛快地寫上各種他不熟悉的名詞,然後與棉線裹在一起排在籃子裡,動作敏捷而熟稔,他幾乎看得挪不開眼睛去——現在不用擔心被她訓斥,因為她自己也十分專注,根本沒注意到他在邊上幹什麼。
林嬌整理好了下午所測的全部數據,見離天黑還有些時候,便取出一張尺來見方的厚紙,找了塊平石,將紙鋪在上面,自己俯趴在石頭上,向著山梁下凹進去的大片坑地繪起地形草圖。
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她雖然閉上眼睛也能想像得出這片地形的大致走向,只記錄下來的終究更可靠些。要是有相機,自然不用她這樣,現在只能自己手繪。
這種寫生式的手繪是項基本功,雖然許久沒操練,但手感尚在,試了幾下很快就找到感覺,只可惜沒有橡皮,下手要更仔細些而已。很快一幅栩栩的黑白碳描圖就躍然紙上。
林嬌聽見遠處山林裡夕歸昏鴉聲陣陣傳來,再修改了幾處,端詳了下,覺得滿意,終於丟下碳條想站直身,這才覺得趴久了兩個膝蓋有點麻。捲起紙站直,活動了幾下腿,一轉頭見那男人立在石頭邊上怔怔看著自己,也不想和他解釋什麼,收拾起籃子說:「走了!」
楊敬軒如夢初醒,跟著她往山梁下去。眼前仿佛還一直晃著她剛才在夕陽裡趴在大石頭上用碳筆在白紙上勾勒時的情景。夕陽投過來時,仿佛給她整個人鍍上了一層光暈。
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她,與從前在月光燈影裡對著他巧笑倩兮的那個女子截然不同,甚至找不到半分影子。但是就在他看著她垂眸專注於畫紙時的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的心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撞了一下。從前那個巧笑倩兮的女子,他為之心魂蕩漾的時候,心中不是沒有一個悄聲的警告。但現在,當他的心再次被這樣一個陌生的她所擊中的時候,那種曾叫他滿是負罪感的警告蕩然無存了。
他的心漸漸激動起來,又想起她中午主動給自己遞吃食,可見對自己還是有關心的。好幾次想開口叫她,希望她能跟自己再說說話,哪怕是像從前那樣再叫他一聲「敬軒叔」也好。但嘴卻一直張不開。
忽然看見她腳下被一顆石頭絆了下,身形一個趔趄,立刻一個箭步過去,在她要摔倒的時候扶住了她。手剛觸到她柔軟的腰身,掌心就仿佛蔓爬出了一層微微的茸毛。他見她站定了,想鬆手,卻又捨不得。就在遲疑間,她已經退開一步鬆脫了他的手,側過臉朝他微微笑道:「謝謝你啊……」
楊敬軒全身所有的感官都被這一聲帶了笑的道謝聲給打開了,他仿佛又看到了原來那個對著自己巧笑倩兮的阿嬌,忽然覺得勇氣倍增,前些天曾一直盤旋在他心頭的話也脫口而出了:「阿嬌,你現在真的還像你前次說的,還喜歡我?」
林嬌有些驚訝,抬臉仔細看他,見他眸光裡映了天邊的餘霞,眼睛亮得仿佛也像霞光在燃燒。
她略想了下,說:「我要是喜歡櫃檯裡的一件珠寶,不一定要把它戴回家。就讓它留在那裡很好,因為它未必就是適合我的。」
楊敬軒似懂非懂,只聽她應了自己的話,心裡頓時燃起了一絲希望,但是這希望之火還沒來得及再一步抬頭,就聽她又說道:「你人真的很好。但是不適合我。要是咱們重拾舊約我嫁給了你,就算你可以寬宏大量到不計較我以前對你做的一切,跟我過得很開心,但我卻不會開心。我上次跟你說過,我其實是個很自私的人。以前為了得到你,用盡一切方法。現在我改了主意,所以也不會為了成全你的開心而委屈自己。況且……」
她猶豫了下,說,「況且我確實更喜歡像現在這樣自由的生活。好了,不說了。天要黑了,咱們快走吧!」說完微微一笑,轉身繼續往山下去。
楊敬軒被釘在了原地,望著她輕快而去的背影,也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兩人私定婚約後的那天晚上,她後來跪在自己膝上雙手環抱住他腰,把臉埋在他胸口叫了好幾聲「相公」,最後還嬌聲嬌氣說什麼「唉,我這麼喜歡你,可怎麼辦」時的情景。
當時種種還歷歷在目,如今卻真的是翻臉無情。一片心胸活活被劈成了兩半,一半鬱懣滿腔,一半冰涼透心。眼見她越走越遠,身影就要拐過道山坳了,想起荒山入暮有蟲獸出沒,終於還是勉強壓下難平心緒,大步追了上去。

第五十七章
林嬌知道楊敬軒這次應該是徹底被自己打擊到了。因為送她回了縣城之後,接下來的幾次雁來陂之行,有一次是李縣令親自與她同行,還有幾次都是劉大同和另個衙役隨同,但他再也沒露過面。
自己一旦現出白骨精原型,先前被畫皮所惑的追求者們立刻紛紛嚇破了膽退避三舍。看來這一點,不論是在從前還是現在,應驗在男人身上,效果都是驚人地一致。
性格決定命運,這話說得再對不過。她既然不再想讓自己委屈太過了,那就只能欣然接受天生孤寡的命。
林嬌自嘲了幾天,最後把那張塗黑了的紙也付之一炬,這段事拍拍手就算過去了。
說完全不失落,是扯淡。再怎麼清高的女人,原本追著你屁股跑的一個男人,前提是他真的不是一隻癩蛤蟆,忽然停了下來轉身不鳥你了,就算你對這男人完全沒感覺,那種心理落差肯定也是難免。更何況楊敬軒不但不能被歸入癩蛤蟆,勉強也能躋身黑馬騎士之流。
但也就那麼回事。說到底,她愛自己更甚於愛楊敬軒那個男人。現在失了楊敬軒這個靠山,沒關係,她又飛快傍上了李觀濤這個更大的靠山。
李觀濤大有來頭,只不過現在處在他人生的倒黴階段而已。林嬌雖不瞭解其中詳情,卻也深信這一點。觀他為人豁達,雖然有時也有點倔,但和他手下楊敬軒的那種牛倔卻又不一樣。宦海沉浮多年,頗具人生智慧。瞧著也不是那種短命相的。所以她相信他一定不會一直這麼倒黴下去。只要自己幫了他的忙,得他賞識,以後必定有後福。
她知道李觀濤大約已經從衙役們的口中知道了自己和楊敬軒的真實關係。因為前次去雁來陂的時候,老頭子還樂呵呵地裝作無意般打聽他倆的事,說什麼自己後知後覺,又說什麼他家夫人想邀她做客認識下,贊她是當世奇女子,最後重點來了,言辭雖隱晦,但翻譯出來的意思就是那個人現在整個兒一工作狂,以衙門為家,虐得手下敢怒不敢言,簡直就要把清河縣境內的小毛賊全都抓光了,牢房人滿為患,再這樣下去,清河很快就要成為全國首個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道德模範縣。
聽老頭子最後的意思,大約是收到衙役們太多的越級投訴,竟也有點招架不住吃不消了,最後用商量的口氣道:「春嬌你看,解鈴還須繫鈴人,是不是哪天你去勸勸他……」
林嬌打斷道:「他是我叔,怎麼會聽我的話?而且我也不會說什麼能讓他高興的好話。李大人你信不信,我要是真聽了你的再去見他,等我一走,指不定他還要變本加厲。他又不是三歲小孩,多大的事啊弄得這樣,他不羞我都替他羞。您就由著他折騰,等他折騰累了,自然就消停。」
李觀濤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起來,指著林嬌道:「你個丫頭,最後一句話怎的與我夫人說得一模一樣?我先前還怪她心腸硬來著,沒想到你比她更硬。哪天得空你一定要去見下她。她正天天抱怨隨我在此地無聊,見了你必定投緣,我也好少聽她幾句嘮叨。」
林嬌笑著應了下來。
她剛才對李觀濤說的那一番話,並非完全言不由衷。她知道自己是狠心,打定主意的事就輕易不會更改,外加小心眼。但這個男人要是受了點挫折就這樣,那也怪不了她了。這件事裡,她雖然要負絕大部分責任,但她裝小白花騙他那會兒,他不是也挺開心的,至少當時也是得了極大精神滿足不是嗎?一想起他那天半夜把自己弄出去,瞪著眼睛說什麼他但願從來沒認識她的狠話,她就覺得生氣。
反正她從前也跟他說過,她就是這麼一個小心眼的人。他現在要是自己死活想不開,那說明他太脆弱,更不是她的菜。她有什麼辦法?總不能在潑灑了這一大盆子的狗血之後,讓她現在又跑去跟他說,親愛的我知道我錯了,我再繼續裝小白花哄你高興,你振作起來好不好?她還不如當場拍死自己算了。
* * *
今天是最後一次去雁來陂了。前期的各種數據採集和與附近相關兩條河流的地形勘察都差不多了,林嬌對整個庫體的蓄、泄以及排沙設計,大約已經在腦海裡勾勒成形。今天這最後一趟,就是去復核一些關鍵的數據。回來後就可以正式設計圖紙。
今天照例是劉大同跟隨,帶了另個叫阿關的小衙役。前頭幾次李大同還會有意無意地跟林嬌提楊敬軒的近況。見她似乎不大有興趣,這次便也識趣地不再提及。
三人到了雁來陂時已是下午。劉大同陪著林嬌東跑西跑,最後到了陂體西北角的一處山梁。正下面是以後的庫體,左右兩邊是緩緩下去的坡肩,後方也是道山坡,下去是道峽縫穀,從山梁上望下去,坡底被各色交錯纏繞的荒草藤蔓遮住視線,一眼也看不到底。
林嬌正想問下劉大同,知不知道腳下這峽谷的去向,忽然看見阿關一臉驚慌地跑了過來,邊跑邊嚷道:「劉叔,不好了!附近村人知道咱們的事,糾合了起來過來要鬧事,說要鋤死咱們!我跑得快才躲了過去,趕緊快躲躲!」
林嬌嚇了一跳,順了阿關身後的方向看去,見山梁的荒道上烏壓壓居然真的追了過來一幫村人,至少三四十個,手上操了木棍鋤頭,正怒氣衝衝地往自己這邊來。
領頭的一個漢子約莫三四十歲,戴頂斗笠,笠邊壓得很低遮住大半面容,看見林嬌,立刻指著她朝身後的村民大叫:「就是那個妖女!就是她唆使縣太爺搗鼓這個什麼水庫的!真要蓄起水來,像前次那樣再破口一次,他們在縣城裡的自然沒事,咱們這些住正下面的人可就真沒活路了!打死她!」
這漢子的話很有挑唆性,身後的村民被鼓動,頓時朝林嬌湧了過來。
「快跑!」
劉大同見勢不妙,也管不了許多,一把拉住林嬌的手便往另側山梁上跑去,只沒跑幾步,遠遠看見前面也湧了一幫子人過來,路一下被堵死了,兩邊的村民很快就湧到近前。
劉大同臉色大變,叫了阿關一道把林嬌護在他兩人中間,回頭對著林嬌道:「你別怕,有我們在,他們不敢真的動你!」
他口中雖這樣安慰林嬌,只自己卻因為緊張過度,聲音都打結發抖了。
林嬌起先確實被這陣勢給嚇住了,只跟著劉大同跑,現在眼見是沒去路了,反倒冷靜了下來。見兩邊的村民都擠了上來,一個個怒容滿面嘴裡叫駡不停,立刻猜到了前因後果。想必是自己這些天頻繁在這裡出現,那些耕了梯田的大戶得到消息,知道縣官有意重蓄水體,往後勢必要淹了自家已經占來的田地,自然不願,這才唆使鄉民過來鬧事。
劉大同對著幾個已經舉起木棒衝到前頭的村人怒道:「大膽刁民!我們這是奉了李大人的命在執行公務。你們敢鬧事,是要造反了嗎?」話說著,已經拔出了腰間佩著的衙門裡衙役所用方刀,刀尖對著那幾個村民。邊上的阿關年輕,當差還沒一年,更沒見過這等陣仗,早已嚇得兩腿瑟瑟發抖。見劉大同拔刀,自己也跟著勉強拔出了刀。
平頭百姓畏懼官府。見這差爺滿面須髯怒目圓睜,頗有點戲臺上猛張飛的氣概,又搬出了縣官,腳便停了下來,相互看著遲疑不前。
劉大同還沒來得及鬆口氣,便見先前那個斗笠漢子夾在人群裡大聲道:「大家別被他們嚇住!所謂法不責眾,我就不信縣太爺會把咱們這麼多人都抓去殺頭!就算真都抓去殺頭那也值!反正只要這地方再蓄起水,咱們一個一個的就別想有好日子過。上回命大的逃過一劫,下回再破口,橫豎也是個死!不止死一個,還全家都沒活路!還不如趁這機會把這妖女給鋤了,咱們就是死也值!至少家裡老娘娃娃都還有命留著!」
村民們被這漢子的話又給激得紅了眼睛,想起前次大水時的慘烈景象,一陣群情激動紛紛附和,一下就逼到了離林嬌不過三四步路的距離。
林嬌知道是躲不過去了,撥開了擋住自己的劉大同,對著朝自己蠢蠢欲動滿是仇恨的村民們大聲道:「大家聽我說一句。這地方確實是要重修蓄水。只是我告訴你們,往後不會出現前次那樣的破口!你們想想,雁來陂蓄水至少從百年前開始,廢棄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之前蓄水使用的四五十年裡,你們聽你們的祖輩提過發生過這樣的決口嗎?沒有!前次之所以決口,一是廢棄數十年,塘壩得不到保養維修完全損毀,二是遭了那場百年不遇的大雨。這才是決口的原因。
李大人決意重修這工事,若能成功,你們往後就可以完全不用靠天吃飯!這難道是在害你們嗎?誰會不樂意?我告訴你們,真正不樂意的不是你們,而是那些占了陂地私自開出梯田的人!因為一旦蓄水,這些梯田就要沉入水底永無天日。今天你們過來要打死我,到底是你們自己想要過來,還是被人用話唆使了過來的?你們想想就知道了!」
她聲音高亢口齒清楚,這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頓時壓下了原來的那些怒駡議論聲,幾個原本最衝動衝在前的村人面面相覷了下,有一個年紀大些的終於開口道:「你話說得輕鬆!憑什麼相信你?萬一要是再破口,遭殃的是我們,又不是你!」
林嬌叫了聲他老伯,再次道:「我以我人頭擔保,一旦修成蓄水,絕不會有這樣的事發生。我查看過附近地形,開工之時,同時會打通拓寬雁來陂與龍順河之間的水道,建議李大人再起民夫浚河加大河道,並在此處設水位警戒,一旦水體超過限定水位,就開閘泄水入河,絕不會發生溢滿下泄禍害你們村莊的事!」
眾人面上的神色雖還有些疑慮,卻漸漸沒了先前的憤怒。林嬌見他們舉著鋤頭棍棒的手漸漸放下,正要鬆口氣,忽然聽見有人說:「你不就是那個桃花村老楊家的春嬌?你怎麼知道這些?大家別聽她胡說!」
林嬌看了過去,見正是剛才那個隱在人群裡的斗笠男人,知道他應該就是起頭唆事的,道:「我是桃花村春嬌沒錯。大家都知道前次大水,方圓十幾個村鎮,就只桃花村人畜傷亡最少的事吧?這位說話的大哥,你既然知道我,那想必也知道這是為什麼吧?」
見那男人啞口,其餘人紛紛好奇看向自己,不慌不忙道:「就是因為我在陰間積了德的婆婆托夢給我,我及時提早告知了村人,這才免了場禍事的。這事我們村的人都知道,你們要是不信就去問,看我有沒有說一句謊。至於我怎麼懂這些,自然也和我婆婆有關。天機不可洩露,這卻不好叫你們知道。你們不信我可以,神佛總要信的吧?」
這一番話果然鎮住了人,見再也沒人開口質疑,連那個斗笠男人也不見了,林嬌終於鬆了口氣。
劉大同起先比她更緊張。自己勢單力薄,那阿關不頂用,春嬌又是個弱質女流,萬一她有個閃失,他也沒臉再回衙門了。現在見她挺身出來,一番話壓住了場子,又是佩服又是高興,正要大聲驅散眾人,忽聽人群裡又有個面生的人大聲嚷道:「這女人是妖女!自己是個寡婦整天想著改嫁,前回還被她村裡的族長給拒了!這樣不知廉恥的女人,大家別信她話,打死才是真的!」話音剛落,便有幾塊石頭朝林嬌飛來,又有幾個人操了棍棒從人堆裡擠衝了過來。
這山梁上本能落腳的地方就窄,現在這樣一衝,有人往前,有人退後,頓時亂了起來。
林嬌躲過一塊朝自己飛來的石頭,還沒站直身,聽見身邊劉大同吼了句「小心」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卻忘了身後沒地,一腳踏空,整個人便失了重心摔下身後那道坡,飛快地沿著坡地滾了下去。
劉大同伸手去拉,卻只撈到她一片衣袖,撕拉一聲扯斷,便眼見她滾下去被高過人頂的荒草吞沒,轉眼不見了人影。知道下面那道峽谷是片亂石地,摔下去若沒個遮擋,怕就要跌成肉醬,頓時七個魂魄丟了三,整個人差點沒暈厥過去。

第五十八章
林嬌混亂之中一腳踏空翻滾下山坡,去勢飛快,自己哪裡還能收得住,只覺耳邊不斷傳來身體壓斷草藤的窸窣聲,露在外的脖頸和臉頰被草葉刮得生疼,身子完全失去控制,連縮都縮不起來,只能兩手死死抱住頭,就怕自己一頭磕死在石頭上。正滾得歡快,忽然後背被什麼重物一頓,疼得像要斷掉,去勢卻是稍緩。睜開眼見自己居然被一棵樹掛了下,狂喜之下忙伸手要去抓,不想這伸手的動作卻破壞了原本的平衡,身子一歪,手沒撈到樹幹,整個人卻忽然失去了依託,猛地下墜而去。
雖然是在電光火石間,但這一刻她卻立刻明白了過來:坡地已經到底,她正往下面的壁縫裡掉下去。
耳畔風聲呼呼,風聲裡還有枝葉掠過她下墜身體時被壓斷的聲音,只那些枝條都太細弱,根本不足以承載她的體重。知道自己就要被摔死,而且死相會很難看,這一刻她原本近乎空白的腦袋裡忽然蹦出了個念頭:早知道會這麼死掉,那天就不阻攔楊敬軒當眾宣佈婚事了。至少也算被他撲倒過,不枉自己從前在他身上下了那麼多的功夫……
林嬌閉著眼睛正後悔的功夫,忽然後背一陣劇痛,仿似被重物撞擊,下墜之勢戛然而止,脖頸卻順了慣性猛地後仰,差點沒扭斷脖子,等那一陣天旋地轉過去了,睜開眼,才看清自己大半個身子竟被叉在了一片三叉枝椏上,枝椏正劇烈地咯吱咯吱上下抖個不停,震得落葉簌簌下飛。
林嬌看了眼四下,知道自己真的命大。這棵樹是從山壁上橫懸長出的,叉住自己的枝條有碗口粗細,這才沒被自己體重壓斷,而就是這上下不斷的劇烈震顫,才減緩抵消了那本來足以叫她致命的衝擊力,哪裡還敢動彈,只死死抓住身下的三叉枝,唯恐自己亂動再產生共振折斷枝椏。終於等到身體停住,全身都已濕漉漉了,汗水沿著額頭滾了下來,滴過臉頰的時候,一陣火辣辣的痛,知道自己的臉肯定被之前的草葉割破了。
破相倒在其次,現在她只覺後背腰身像被折斷般地疼痛,一想到自己若真的脊椎摔斷了,以後要半身不遂什麼的,頓時覺得還不如這樣一個翻身掉下去摔死的好。靜靜趴了半晌,等那陣疼痛漸漸可以忍受了,試著輕輕動了下手腳,發現腳上的一隻鞋甩了出去沒了,但腿還能操控,一陣狂喜,猶如劫後餘生般地長長籲了口氣。
古時無人時常走動的山中,草木茂密的程度確實不是現代人所能想像的。林嬌扒住枝椏,慢慢地終於翻過身體時,才看清自己的所處環境。兩邊都是密生草木的石壁,中間一道仿佛被天降神斧劈開的狹窄谷縫,抬頭,是重重疊疊的枝椏,望下去,也是重重疊疊的枝椏。
什麼叫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林嬌現在是深刻體會到了。
她自己是沒本事逃出生天了。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劉大同能快點帶人來把自己從這個悲慘境地中給解救出去。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掉得有多深,抬頭試著向上喊叫了片刻,卻始終聽不到回聲。猜想劉大同是不是回去叫人了,最後還是決定保存體力,等聽到動靜的時候再呼救。
她想錯了。
她下墜時已經是傍晚,這一等就等到天黑。透過頭頂的枝椏縫隙,她看到月亮從東南角升起掛頂,耳邊是遠近各種高高低低的梟鳴獸叫,四周卻始終沒有人聲,只剩她自己一個人扒拉住樹枝苦苦等待。
這個時令,白天中午的時候還有點熱,但入了夜,太陽一旦消盡它的餘暉,空氣就迅速地降溫。隨著體力的漸漸耗盡,她的四肢開始冰冷麻木,卻不敢輕易挪動姿勢緩解,唯恐一個不慎失去平衡掉下。漸漸地,也不知道是幻聽還是真的,她甚至仿佛聽到了附近有蛇信吐出探路的噝噝之聲,前所未有的恐懼慢慢地從她心底裡爬出來,最後緊緊地攫住了她整個人。
楊敬軒,你到底死哪裡去了……平時用不著時老出來晃,現在需要你了,你他媽的卻不見人……你要是現在像蜘蛛俠蝙蝠俠什麼的從天而降,我大概可以考慮下再像以前那樣哄你開心……
林嬌趴在枝椏上胡思亂想。
時間一刻刻地流淌,頭頂的月越爬越高,林嬌估摸著差不多應該是夜中了。她現在已經完全沒有力氣了,甚至沒有力氣再去多想什麼,四肢仿佛失去了全部知覺,只是憑著最後僅剩的一點意識苦苦把自己停在原地。
漸漸地,四肢的冰冷麻木開始傳到她的腦子,她正昏昏沉沉間,忽然仿佛聽到哪裡有什麼叫喊聲傳來。她一開始以為又是幻聽,很是很快,四周響起一陣夜鳥被驚動而振翅撲飛的嘈音,她一下清醒了過來,知道自己並沒聽錯。猶如抓到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她用盡全力想應和那陣聲音,張嘴之後才發現自己的喉嚨已然嘶啞,發出的叫聲猶如貓叫,她用盡全力嘶聲力竭地吼了幾聲,卻始終聽不到一開始的那種聲音了,四下漸漸又歸於平寂,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徹底的絕望如海潮般將她吞沒。
沒有人會想到她還掛在這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地方。搜尋她的人到了下面找不到她的屍體,只會以為被野獸叼走,要是不願放棄,說不定還會循著谷隙一直往下面找去,直到最後徹底放棄。而她就只能繼續半死不活地吊在這裡,最後不是凍死餓死,就是被爬過來的毒蛇咬死,或者是掉下去摔死。
林嬌把臉埋在自己的胳膊肘裡,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當她還是個大好文藝女青年的時候,看沈從文小說裡花狗勾引蕭蕭時所唱的一段湘西野調。那時她覺得粗俗,現在卻下意識地低聲哼了起來:天上起雲雲起花,包穀林裡種豆莢,豆莢纏壞包穀穗,嬌妹纏壞後生家,纏壞後生家喲……
她也不知道這當口,自己為什麼居然會有心情想起這個。但是下輩子,要是她運氣好還能再來一次,她發誓她一定要厚道做人,絕不再欺負像楊敬軒這樣的老實人。他不是喜歡她賣萌扮俏嗎?嗯,她一定會如他所願,日纏夜纏地死命纏住他,把他纏得中空無力變成一隻軟腳蟹,最後看見她就懼怕討饒。
她哼完了,又癡想片刻,無聲地笑了起來。
耳邊忽然再次傳來一陣輕微的窸窸窣窣聲,林嬌的第一反應就是蛇。她猶豫了下,終於還是沒有把臉抬起來。
它要是真看中自己要遊過來咬一口,那就讓它咬好了。反正自己無處可逃,與其知道蛇正朝自己過來被嚇破膽,還不如被它突然竄過來咬一口,然後很快心臟麻痹死掉,就跟睡著了一樣,至少沒那麼糾結。
奇怪的聲響越來越大,林嬌終於覺得不對勁,朝聲音來源方向抬頭。光線雖然暗,模模糊糊卻看到真的有一條蛇居然正沿著自己對面的山壁晃晃悠悠地爬下來。她瞬間毛骨悚然,再看一眼,認了出來,不是蛇,那是一根長長的有嬰兒手臂粗細的麻繩。
繩子還在不停地下放擺動,山壁一側開始不斷有細碎石塊下墜,林嬌仿佛又聽到了有人在喚自己的名字,終於明白了過來,那人正踩著山壁下來!
「是我,是我!我還沒死!」
林嬌幾乎喜極而泣,朝著繩子的上方大叫起來。
一陣短暫的靜止,林嬌屏聲凝氣,終於聽到一個聲音清晰地傳了下來:「你千萬別亂動,等我!」
這一次,她聽清楚了。
那是楊敬軒的聲音。
這一刻,林嬌想笑,卻又想哭。結果卻是什麼都沒做,只是睜大了眼睛死死盯著那根晃得越來越厲害的繩子。終於,一個攀著繩踩著山壁而下的身影穿破層疊暗影,映入了她的眼簾。
「楊敬軒……」
林嬌一下涕淚橫流,抽抽搭搭地開始傷心哭了起來。
* * *
楊敬軒決定攀援著繩索下來的時候,他的心情其實是絕望大於希望的。只不過實在不願意相信她真的就這麼沒了,這才不顧旁人的勸阻,垂下足夠長的繩索,腰間帶了些工具,徒手攀著繩索踩著滑溜得幾乎不能停腳的崖壁慢慢下來。
林嬌前一次最後對他說的那些話,他相信那完全是她的真心話。他確實被打擊得將近萎縮了。前幾次劉大同陪她回來,他旁敲側擊地曉得她似乎對自己的近況沒什麼大興趣,心情更是一敗到底。
今天他知道是她最後一次去雁來陂了。有劉大同陪著,他覺得還行。沒想到近午時分,有個居於雁來陂下的村民找到了衙門報告,前幾天開始就有人到處煽動村民,今天瞧著是要上去鬧事了。他大驚,撇下了李觀濤就立刻騎了草炮全速往雁來陂去。
草炮已經老了,雖然它還能跑,甚至發足狂奔時,跑得比普通健馬還要快,但他近來已經不大騎它了,只想讓它安養到老。現在他卻顧不得這麼多,一路幾乎是駕馭著它狂奔而去,恨不得生出翅膀飛去。但還是遲了,他趕到的時候,正遇到阿關失魂落魄地般地要回縣城去搬救兵,說她混亂之中失足滾下了山坡,坡下是道深達近百丈的山縫間懸崖。據當地村民說,幾年前就曾有個樵夫不慎從此跌落,最後找到時慘不忍睹。且要去那道谷地,需爬過這道山梁後繞個圈。劉大同已經跟了過去。
楊敬軒與劉大同在那道狹窄深幽的谷地裡遇到的時候,天色早已黑了下來。隨後李觀濤也帶了人趕來,幾十隻火把照亮了這原本人跡罕至的地方。但最後,只在淺得不過剛沒腳踝的淺溪下游處找到了一隻她的鞋子。
其實誰都覺得她必定掉下來摔死了。之所以找不到屍身,必定是被路過的野獸叼走。這一點可以從野獸留下的腳印和糞便可以推斷出來。只不過沒人敢提而已。現在見到她的一隻鞋子,不過更加證實了這樣的想法。
李觀濤見找遍了這道壁縫谷地裡幾乎所有可能的地方,最後不過搜到她的一隻鞋子,想她必定是凶多吉少了。雖心中也沉痛無比,只眼見已過夜半,除了楊敬軒,其餘之人都面帶疲色,知道再找下去也沒用,便叫人先退散了,明日天亮再尋她遺骸。
楊敬軒見到有人提了她那一隻鞋履前來相告時,就如心頭被利刃連根挖出了一枚鮮紅棗肉,痛悔不可用言語表述。聽見李觀濤下令撤出,而伊人卻還芳蹤渺渺,想到此刻或許與她早陰陽兩隔,又哪裡肯就這樣離去?那劉大同仍跟到他身後,絮絮念著當時情景,不住錐心自責,他聽後不過更添悲愴。失魂落魄至她最先可能失足之地,仰頭眺望頭頂那道吞噬了她的濃墨壁淵,兩道熱淚已潸然而下。
失去才知她對自己的珍貴。就算她欺哄他又如何?他只要那個熱辣的女子能再次鮮活站到他的面前,他甘心為她奉上一切。
一陣夜風捲過,刮得頭頂崖壁之上生出的枝葉搖曳不已,落葉如枯蝶般紛紛簌簌而落,一片落葉撞到他額角,跌落在地。
他低頭望著那片落葉,再仰頭,心忽然劇烈地跳了起來,早已冰冷的血液也仿佛被注入了新鮮的力量,整個人都復活了過來。
他突然朝著上方大聲呼喚她的名字,聲音穿破暗夜,驚得四周夜梟一陣騷動。
李觀濤被他舉動給驚住。以為他不過傷心過度在發洩,暗歎口氣,想過來相勸,不料他已回頭,火把光中雙目閃閃,大聲道:「她一定還沒死!山壁上草木旺發,她被掛住也說不定,我要去找她!」
這樣的存活幾率,幾乎微乎其微,李觀濤實在不抱希望。見這山壁絕峭,現在又漆黑一片,人又怎樣下得去?便勸到明早另尋幾個熟悉地勢的人一道謀策。
楊敬軒心中既然有了這樣的念頭,便如一道閃電撕裂沉沉暗夜,只覺半刻也不想再拖延下去。別說是道山壁,便是刀山火海在前,他也絕不會等到天明再去謀什麼萬全之策。
李觀濤見他堅決,說完話便朝出穀方向飛奔而去,知道他打定主意是不會改了。只好又叫攏了人一道跟隨,回到先前她墜下的那道山梁上,隨了他的意願,千叮萬囑之後,放下附近一個採藥人送來的繩索,看著他攀援而下。
山壁長滿各種草木,落腳到處可覺膩滑青苔。他臂力過人,身手矯健,循著繩索踩著山壁試探攀援下了幾步之後,便很快找到了感覺,一邊下探,一邊呼喚她的名字。
他其實也明白,自己這想法是何等僥倖。但是萬一呢?萬一是真的,她此刻若真就懸在半空等待救助,那會是怎樣的恐懼無助?他被這樣一種念頭支撐著,這才不顧失足粉身碎骨的風險,也要下來找她。當他下行到一半的時候,居然真的聽到下面有她微弱的回應,這一刻他猶如聽到了這世間最美妙的仙樂,明珠瑰寶失而復得也不及他那時的心情。他的全身瞬間充滿了力量,穩定了自己的情緒之後,出言安撫了她,循著繩索幾乎是直溜了下來。
楊敬軒停在了一處凸出的岩角上,穩固住身形後,拔出腰間皮囊所帶的火折晃亮,終於看到她就趴在對面崖壁上長出的一棵老樹枝椏上,正用貓一般微弱的聲音叫著自己的名,哭得一塌糊塗。
「別哭。抓牢了!我現在就來救你!」
楊敬軒壓下心中的激動和愛憐,怕她一時失控失手掉下去,盡力用柔和的聲音去安撫她。
林嬌很快就明白這不是自己哭的時候,趕緊止了淚,緊張地看著他。
楊敬軒打量了下自己與她所在的枝椏距離,大約一丈多寬。這樣的距離,要是在平地,他自然可以輕鬆一躍而過。但是現在身處半空,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必須要考慮她還在那根枝椏上。自己要是縱身跳過去了,萬一樹枝支撐不住兩人的體重斷裂,後果將是無法挽救的。
楊敬軒再看一眼對面的樹,心裡已經有了步驟。他將那跟垂索以死扣結在自己腰間,不斷拉扯,示意上面的人繼續放繩,估摸著差不多長了,將火折插在岩壁一避風的縫隙之中,命林嬌死死抱牢樹枝,長呼一口氣後,借了火折明滅不定的微弱光線,縱身往對面那株大樹的主幹一躍而去,身形敏捷猶如壁猿。林嬌只覺耳畔一陣風掠起,身下枝條微微一顫,回頭見他已經穩穩勾住了樹幹。兩人四目相對,他朝她點頭,微微一笑。
林嬌只覺心怦怦亂跳。也不知道是被他剛才那淩空縱身一躍給嚇得,還是被他現在這樣極具安撫力的笑容給刺激得。見他已經敏捷地沿著樹幹攀援到了自己的身後,伸臂便將她攬了過去。
入他臂彎靠他身邊的那一刻,林嬌知道自己徹底沒危險了。這個男人帶著無以倫比的力量和安全感,果真如天將神祗般將她從困境中救了出來。
她哆哆嗦嗦地抬起手臂,死死抱住了他的腰身便不再放開。
楊敬軒感覺到她冰冷身子在自己懷裡瑟瑟抖動,用力回抱住她,低聲在她耳畔安撫。
一陣風過,火折忽然被熄。四下一片昏暗。楊敬軒被喚醒了,知道這裡不是久留之地,解下腰間繩索,將她捆綁數圈牢牢縛在自己後背,命她抓牢他的腰身,等目力適應了這昏暗光線,判好對面崖壁的落腳之處後,用力拉了下繩索向上傳達意圖,自己雙手牢牢把住繩索,對身後的她低聲道了句「我要跳了」,便縱身再次向對岸崖壁躍去。
林嬌覺耳畔風聲再次頓起,覺到自己身體隨他在飛快地向對面崖壁蕩去,堪堪就在撞上的那一刻,覺他暴喝聲中,躬身抬起雙足踩在了崖壁之上,隨即迅速彎膝消去那慣衝之力,林嬌只覺胸口仿佛被巨石壓了一下,呼吸一滯,已經隨他穩穩停在了崖壁之上。
他不再說話,停好身形之後便手足並用,負著林嬌飛快攀援而上。漸漸至頂的時候,林嬌看見上面火光隱隱,知道有人守著,繩索飛快被拉上,她終於隨了楊敬軒被人七手八腳地扯了上去。
耳畔一片嘈雜聲,火光亮得她幾乎無法睜眼。她倒在了地上,感受到身處實地的那種踏實。她現在什麼都不想幹,只想倒在實地上歇口氣。
縛住她身體的繩索被人解開,她仍閉著眼睛。忽然感覺有人重重地壓在了自己身上,叫她後背被塊小石頭硌得生疼。她不快地睜開了眼睛。
楊敬軒雙手正撐在她肩膀的兩側,望著她在笑,牙齒被火光映得森森雪白。
她與他對視片刻,忽然注意到自己身邊還擠滿了人,呻吟一聲,伸手想推開他。不料他卻忽然低頭,在她額上短促而堅定地親了一下,對她低聲說了句「咱們回家吧」,然後從她身上一躍而起,彎腰抱起她,撇下驚呆的眾人便大步而去。

第五十九章
林嬌覺得自己有點風中淩亂了……
當著這麼多雙虎視眈眈的眼睛,他這個平日在人前一板一眼的道德模範竟然會對自己做出這樣的舉動。冒著失足粉身碎骨的風險隻身夜半攀崖下去找她就算了,這上來之後還親啊抱啊的……他當那些人都是背景擺設嗎?
她向來以厚顏自居,但現在,被他這樣抱著走了幾步之後,終於還是熬不住心虛,忍不住偷偷從他臂彎的空隙裡往後望去,看到身後全部的人都定格石化,目送他抱著自己大步而去的背影。
明天開始,有關桃花村族長與他那個妖女侄媳婦的風流韻事就會以春風野火般的速度在四鄰八鄉里流傳開來。林嬌確信這一點。
她原來的名聲已經不大好,但以她的強悍神經,負面效果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她的日子照舊過得順風順水。但是現在,楊敬軒竟然這樣肆無忌憚地公然對自己動手動腳。他到底想幹什麼?
林嬌覺得自己有些吃不准這個男人了。心中忽然掠過一絲不安,掙扎了下,低聲道:「我手腳沒斷,趕緊放我下來,我自己會走!」
可惜抱著她的男人仿佛根本沒聽到她的話,或者說,聽到了,但根本沒當一回事,反而加快腳步往坡頂的山梁上去。
被驚嚇了一把的李觀濤終於回過神,見邊上的一幫子村民和自己帶來的手下還在呆望著坡上那一對兒的背影,咳一聲,道:「人找著了就好,大傢伙今夜辛苦,先都散了!雁來陂重修蓄水的事,縣衙幾日之內會張出佈告,有什麼想法盡可以到衙門來直面本官,本官並非不通情理之人。只今日這場鬧事,差點釀出慘禍。查清緣由後,本官絕不會姑息!」
那些村民白日裡多是受人挑唆一時群情激奮才上了山鬧事。後來見林嬌失足滾落下山崖,真出了人命,頓時便沒了主張,有些趕緊溜了,有些隨了劉大同下去找人。
現在見縣尊開口,說要追究責任,頓時被嚇住,紛紛跪下了道:「大人明鑒啊,草民都是輕信人言,這才一時糊塗上了山的。且上山之後,聽了那姓林女子的一番話,草民們覺著有理,本都要散了的,卻不知為何會有數人衝出來扔石,那幾個連先前領頭的那漢子,都並非本村之人,面生得很。生出亂之後,草民只顧跟著劉差爺去找人,那幾個人卻都溜了。求大人明察,往後咱們必定不敢再受人唆使了!」說罷不住磕頭。
李觀濤再問幾句,見問不出什麼東西了,叫人散了,自己便與隨行追上楊敬軒二人一道往縣城裡回。又一番趕路,最後到達縣城時,已是次日拂曉了。
林嬌並無骨傷,昨下半夜躺在馬車裡回城時,全身感覺疼痛,知道自己皮肉筋頭受損卻是真的。入城後一行人便分了兩頭,李觀濤畢竟年紀大了,昨夜熬過一宿,回衙門去歇息了,楊敬軒卻帶了她徑直往她家腳店去。
早間正是住店客人結賬離店的高峰期。林嬌從馬車打開的門裡探出頭,見楊敬軒不知道叮囑了劉大同幾句什麼話,劉大同點頭應了飛快而去之後,他便朝自己走來,伸出手竟又是要抱她進去的樣子,這次是死也不肯在眾多客人面前丟這個臉了,命他站住,自己扭頭朝裡大聲叫招娣。
沒一會兒,招娣飛快奔了出來,遠遠看見楊敬軒沉著臉站馬車邊,畏手畏腳地靠近了些,等一看到林嬌的樣子,失聲大叫起來:「哎呀嬌姐,你這是怎麼了?昨夜一夜沒回,今一早回來,臉上怎麼刮了?鞋也掉了一隻?遭打劫了?」
林嬌被她提醒,頓時想起自己臉面受損的問題。抬眼見楊敬軒還站在邊上,忽然極不想讓他再看見自己的狼狽樣,急忙招手命招娣過來,叫她扶著自己趕緊進去。招娣看一眼仿似不大高興的楊敬軒,應了一聲便攙著她顛著隻腳慢慢給送進去。
能武昨夜也等了她一宿未睡,聽見她回來的動靜,急忙摸了出來相迎,又與招娣一道送她回屋扶她坐定。他眼睛如今雖好了些,卻還見不到林嬌的滿身狼狽樣,林嬌只說昨夜有事耽擱了來不及回城,在外面村戶人家裡借宿了才回。曉得他一夜未睡,便叫去補覺。能武信以為真。等他回屋去了,林嬌正想叫招娣打盆熱水來擦洗下手腳,嘴還沒張開,見招娣已經端了水進來。倒有些好奇她今日怎的腦袋靈光開了竅,便贊了一句。
招娣放下盆子,道:「楊大人叫我打水過來的。說你要用。」
林嬌哦了一聲,忽然想起自己的臉。
大凡女人家對臉看得都是極重,林嬌自然不例外。壓下心中的緊張,叫招娣把梳粧檯上的那面鏡子拿來。招娣哦了一聲,起身手剛伸過去,卻聽有人在房門外道:「招娣,她肚子餓了,你去看下王嫂子來了沒,叫做點吃的。」話音剛落,便見楊敬軒跨進了屋子。
比起林嬌,招娣更怕他。哦了一聲縮回了拿鏡的手,低頭趕緊匆匆要避出去。
林嬌見他不但沒走,居然還登堂入室氣定神閑地指揮起了招娣,儼然他才是這裡老大的架勢,頓時覺到一種被挑戰的危機感。對著招娣說:「別聽他的!給我拿鏡子來!」
招娣停在了他兩人中間,不知道該聽誰的才好,眼巴巴地望來望去。
楊敬軒看了眼林嬌,見她坐在榻上,微微繃著臉,仿似有些不高興,想了下,對招娣說:「她肚子餓了,你聽我的就是。這裡我會照看。」
招娣如逢大赦,也不看林嬌了,急忙離開。
人有時候很奇怪。就像現在的林嬌。
就在幾個時辰之前,她尚未獲救還趴在樹枝上苦苦等待救援或是等待死亡的時刻,她曾想過要是她能生還,她一定要如何如何。現在她果然命大,安然回家了。楊敬軒還是她的救命恩人,人家幾乎是提著腦袋把她給弄回來的,她也清楚這一點。
但真要她現在馬上兌現自己當時的想法,本來就有些難度,要不然怎麼有「此一時彼一時」這樣的說法?更何況他現在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在他面前她不但找不到從前的那種心理優勢,反倒頗覺他仗了對自己的救命之恩就頤指氣使——對的,就是這種感覺,仿佛他覺得他現在能把自己牢牢捏在手心裡一樣。
林嬌不習慣這種倒位的感覺。她更喜歡自己與他從前相處時,她是女王攻,就算她在扮弱,那也是她故意為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自己在他面前真正有種說不上話的感覺。
所以她見招娣被他差遣走了,哼一聲,自己便扶著榻沿探身過去要拿鏡,不想手還沒碰到,他已經把鏡子挪開,又撲在了梳粧檯面上。
林嬌惱了,抬眼道:「你幹什麼?」
楊敬軒望了眼她的臉頰。
大約是搬進縣城後少曬太陽的緣故,她的皮膚比起從前在桃花村日日下地勞作時更要白嫩幾分,就像塊嫩豆腐。現在兩邊面頰和脖頸上卻都有被鋸草刮破的傷口,傷口縱橫數道,又凝了血痕的樣子,看起來還是讓人十分不忍。知道女人最是愛惜容顏,怕她見了要失色,這才不讓她看。
「就幾道小口子而已。這縣城裡大約也沒人比得上徐順的醫術。我已經叫人去把他提出來。等他送了藥來敷上,過幾天便好。」
林嬌見他對自己的不滿完全沒反應,不過這樣解釋了一句,又自顧取了面巾在水中打濕絞幹乾朝自己走來,瞧著是要替她擦臉,急忙往後仰了些去,伸手攔住道:「別,我自己來!」
「你看不到的。我幫你。」
他柔聲說了一句,彎腰過來將她有些散亂下落的鬢髮捋到了耳後。
林嬌被他的舉動弄得渾身不自在。他傾身靠過來時的那種壓迫感,更叫她有點心慌意亂。
太異常了。這還是他嗎?
 「別別,這裡是我屋子,咱倆也不是以前那種關係了。你就是我叔。老停在這裡不方便。你趕緊出去,叫招娣來就行。」
林嬌再次阻攔。
楊敬軒停了手上動作,卻不動,也不說話,只望著她。
林嬌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微微挺胸坐直身子,指著自己對面那張椅子道:「行,你不走也行。那你先坐下去,我跟你說幾句話。」
楊敬軒看她一眼,微微一笑,果然聽她話坐了過去。
剛才的那種被壓迫感終於消失,林嬌覺得呼吸都順暢了不少。清了下嗓子,看著他說道:「楊敬軒,你今天和以前有點不一樣啊!你是不是覺得你又救了我一次,我就要對你言聽計從?不錯你是我的恩人,還是很大的救命恩人。要是沒你,我現在說不定早摔下去摔死了。可是我跟你說,我對你感激是一回事,你現在這樣讓我感覺很不舒服,不舒服!你懂不懂?」
林嬌說完,見他微點頭,點頭後卻又說道:「說完了嗎?說完了我給你擦臉和手腳,等下藥就送來了。」
林嬌見他果然是要起身再過來,心頭鬱氣更甚,急忙道:「別,我還沒說完!我跟你說,我剛才那不過是客氣話。你既然聽不進去,我就跟你說老實話。不錯你是救了我好幾回。但第一回,我也救了你的族人,那麼多條命抵我一條,我不欠你吧?這一回,你是救了我,但我不是自己跑過去玩才掉下去的,我是在幫你的李大人做事。萬一我要是死了,那就是因公殉職。因公殉職你懂不懂?你們李大人就算給我弄個比貞潔牌坊還要大的紀念碑也不過分,你救了我,那是你的職責!
再算上上次何大刀的事,那時候我是巴望你來救我沒錯。可你別忘了你還硬生生把我的錢都給充公了,我現在想起來還後悔。何大刀除了不務正業,人還挺好的,我跟他合得來,他出手又大方。我當時要是真被他給帶過去了,和他相處下來,說不定比現在要好百倍,更用不著像昨晚那樣吊在半空不死不活的……」
林嬌一邊說著,一邊察言觀色。原本以為他會惱怒,至少會不痛快,那樣她就達到目的了。沒想到他聽完,卻不過微微皺了下眉,站起身道:「你說得也沒錯。我給你擦臉吧,等下水都涼了。」
林嬌情緒差點失控,極力壓下心頭不快,一字一字道:「楊敬軒,我說了半天,你到底聽明白沒?我是感激你救了我,但不會因此以身相許。夠直白了吧?我知道你很忙,昨夜又沒睡,趕緊回去休息吧!我不是三歲小孩,自己能照顧自己!」
楊敬軒不過看她一眼,仿佛她都是在自說自話,重新絞了把面巾到她面前,伸手過來便輕輕按壓上去,擦掉泥汙和已經乾涸的血絲痕跡。聽林嬌噝了一聲,皺眉要躲避,低聲道:「馬上就好。你再亂動,小心我手重再擦破你臉上的口子,落下疤痕就不好了。」
林嬌見躲不過去,只好咬牙忍住那種絲疼。擦完臉,見他端了水來送到面前叫她洗手,雖心還不甘,只手心確實膩膩的不大舒服,便伸進去洗了下,又見他把盆子放地上,蹲身下去要替自己洗腳的樣子,嚇一跳,忙縮了腳說:「楊敬軒你真的別這樣,你這樣我心裡沒底。你到底想幹嘛?」
楊敬軒見她堅決反對,也不勉強,重新坐回她對面的椅子,端詳她片刻,終於說道:「阿嬌,你前次不是說,只要我願意,你還會照之前的約定嫁給我嗎?我知道現在說有點晚了,但我現在確實是這樣想的。」
林嬌瞪大了眼,憋了一會兒氣,忽然吃吃笑了起來,搖頭道:「楊敬軒,你還知道你現在說有點晚啊?那你還說什麼?沒聽說過此一時彼一時嗎?我早改了主意。」
林嬌說完話,見對面那男人微微蹙眉,仿似在忍耐地看著自己,先前被打擊得找不著的那種優越感頓時又回來了,微微翹起下巴,驕傲地看著他。但是下一刻,她的那種優越感頓時又被打擊得七零八落。
她見他忽然搖了下頭,盯著自己慢慢道:「阿嬌,論口舌我辯不過你;論腦子我也沒你轉得快;但是有一樣,你是無論如何也比不上我的,那就是耐心。」
他說完這話,見林嬌望著自己,表情似有些吃驚,繼續道:「從前在軍中時,有段時間,李將軍發現北朝人經常能出其不意地繞過我軍所設的樊籬遞送各種消息,與我戰局十分不利。我曾跟蹤過一個偶然撞入眼的北朝信使,我本可以當即抓住他的,但為了他背後的大魚,我在渺無人煙的漠北荒地裡跟蹤了他將近半個月,最後摸清了消息遞送渠道之後,才徹底摧毀了它。而這半個月裡,食物短缺沒水時,我就靠吃捉到的各種蟲螻獸肉充饑,生喝獸血,因為怕起火暴露自己,」
見林嬌隨了自己的話,那個原本驕傲抬起的尖尖下巴慢慢縮了下去,瞪著的一雙漂亮眼睛裡滿是嫌惡驚恐,微微一笑,望著她柔聲道:「我說這個,不是想嚇唬你。只是想叫你知道,只要我認定了什麼人或什麼事,我就有無比的耐性去守。比如你。」
逆天了逆天了!
這個男人的意思就是,他現在已經在她身上蓋了戳,她往後無論如何是跑不掉的,只要乖乖等著他就行?
這還是楊敬軒嗎?
林嬌費力地吞了口口水,哼了聲道:「你以前不是說但願從沒認識過我嗎?你不怕我以後又騙你騙得團團轉?」
「嬌姐,郎中來啦!」
正這當口,外面響起招娣的聲音。
楊敬軒飛快站起來,說了句:「你剛才不是說此一時彼一時嗎?正就是我想說的。至於騙我,往後你愛騙就騙,我倒想看看你到底還能騙出什麼新花樣。」說完便丟下目瞪口呆的林嬌,轉身對著外面道:「叫他進來!」

第六十章
徐順如今比起從前心寬體胖的模樣,消瘦了不少。今正在牢房裡唉聲歎氣苦捱光陰,忽然被牢頭提了出來,見到劉大同,說春嬌受了外傷,叫他備好跌打藥去看,頓時覺得眼前一亮。前次因為給能武看眼睛的緣故,他在牢中待遇好了不少,獄卒見了他也沒像從前那樣大聲呼喝。現在若再有了這契機,說不定境況還能改善。頓時來了精神,去了家中取了最好的傷藥,火急火燎地便趕來了。
聽到裡頭楊敬軒發聲,屏聲斂氣地進去,看了幾眼林嬌露在外的傷處,叫她做幾個抬臂彎腰的動作,見她面上雖略有痛色,卻遠不及傷到骨骸有的痛楚,又問了她之前跌下山崖時的種種詳情,對她傷情也就差不多心裡有數了,曉得應就是皮肉拉傷而已。忙取出兩種藥膏,一瓶瓷白,一瓶乳黃,道臉和脖頸處的破口擦瓷白膏,身上淤青處擦乳黃膏並輔以揉壓,效果更好。
楊敬軒接過,道了聲謝。
徐順瞟了眼坐在榻沿上始終繃著臉一語不發的林嬌,對著楊敬軒陪好道:「楊大人你看,她臉上這幾處傷口雖小,擦了這藥,幾天便可消口痊癒。只我怕過後有痕,損了她容顏便不好。我有祖傳秘方,專去這細小疤痕。只是調配起來頗費事,我若都在監牢,有些不便。楊大人你看……」
楊敬軒想了下,說:「我去跟李大人商議下,你先回去等消息便是。」
徐順聽他鬆口,曉得大約是有希望了,也不敢再多說,急忙道謝了匆匆而去。
林嬌見他看向自己,急忙說:「叫招娣來,不用你擦。」
楊敬軒道:「你後背肌肉應有拉傷。招娣不懂揉壓,不順肌節,手法不對,反加重傷勢。」說完把藥放在桌上轉身出去洗了手,片刻後進來,順勢把門一關,拿了藥便往林嬌身畔而來。
林嬌叫了幾聲招娣,始終不聽應答,楊敬軒已經到了她身側,開了瓷瓶,一邊拿一根小瓷棒挑出些乳白藥膏,一邊道:「我叫她和王嫂子一道給你做吃的,不會過來。」見她盯著自己,神情裡滿是戒備,落他眼中仿似個賭氣的小孩,苦笑著又說了一句:「你放心,我不會害了你的。」
林嬌僵著脖子,看著他將藥膏輕輕抹擦到自己臉頰和脖頸處,一種冰涼的感覺覆了上來,甚是舒服,剛有些放鬆,忽然覺到他在抹了藥膏的肌膚之處改用拇指輕輕彈壓幾下,敏感的耳垂處摩擦過他略帶粗硬的手心角質,頓時如被蟲蟻噬了一口般,掠過絲麻癢的感覺,想退後避開。微微抬眼,見他卻絲毫不覺,還在低頭仔細為自己擦藥,神情專注,略微咬了下唇,終於還是忍住了不動。
楊敬軒擦完她臉上和脖頸處的幾道傷口,換了瓶藥,示意她俯身躺下去。
林嬌瞟他一眼,見他立在跟前,神色一本正經的,心裡忽然又有點不舒服,抬手便慢慢去解自己的衣襟。
楊敬軒果然被她舉動給嚇了一跳,看著她問道:「你做什麼?」
林嬌仰臉,看著他露出了自進這屋子裡來的第一個甜蜜笑容:「你不是要替我擦後背的藥嗎?不脫衣服怎麼擦?」
楊敬軒果然顯得有些窘,眼睛落向她身側說:「不用脫。你趴下去捲起後襟就可。」
林嬌終於又找著了些從前與他相對時的感覺,心情頓時好了些,這才照他話爬上了榻趴下去。
楊敬軒坐她身側,伸手將她外衫慢慢拉高,露出腹部壓住的一片杏色褻衣和半截纖細腰肢。
他前次一早雖醒來發現與她赤身同榻,只當時驚惶羞恥情狀下,瞟見身畔蜷曲了一團白花花赤條條的女人身體,且那女人還是她,便差點沒暈厥過去,又哪裡敢多看一眼?故直到此刻,這才看清她一截平日隱秘不見的身體,見腰肢處肌若凝脂柔若無骨,漸漸拉至中背時,身體曲線更是畢露,饒是他方才自詡一心只有治病救人之念,也已是有些耳熱心跳,手微微一緩。等再捲至肩胛下,便見到大片烏紫淤青,襯著餘處嫩白肌膚,觸目驚心。頓時拋卻所有雜念,以指挑了藥膏,均勻敷上淤青之處,再擦熱自己手掌,貼上她後背慢慢揉壓。
他過掌處,林嬌只覺一陣疼痛,臉埋在枕裡胡亂嚷道:「不要你來,疼死了!」
楊敬軒沒理會,只是繼續自己手掌動作。他力道掌控極好,順帶連她背後幾處穴位也一道按壓。漸漸地,那陣初始疼痛過後,林嬌覺到酸酸漲漲的舒適感發自後背被他揉撫之處,漸漸傳至四肢百骸,懶洋洋地很是舒服,微微閉著眼睛,只想這樣趴著一直繼續下去。忽然覺到後背壓力一鬆,他將自己的衣服拉了下去,回頭看去,他已經起身。
「徐順說每日早晚一次。我晚間再來幫你上藥。等下吃了東西後,你記著好生躺下來歇息。我還有事,先走了。」
楊敬軒收好瓷瓶,回頭看著林嬌道。見她歪著頭趴枕上不動,只睜著雙眼睛望過來,朝她微微一笑,便轉身出了屋。
林嬌見他真就這樣走了,心裡忽然又掠過一絲失落。沒一會兒招娣送來了吃食,林嬌吃了幾口,忽然想起自己的臉面問題,急忙叫她遞過鏡子。
她臉上被刮破,本也是有心理準備的,等一照,看見臉上脖頸處幾道明顯劃痕,越看越覺刺眼,想起自己剛才就是頂著這樣一張臉在和楊敬軒說東說西,頓時丟下鏡子不想再看第二眼,胃口也沒了,覺渾身又酸痛起來,叫招娣把水盆子和吃剩的東西都收拾走,自己便躺在榻上悶悶睡了下去。
昨夜先是受了驚嚇煎熬,後半夜回城在馬車上也沒睡著,現在一靜下來,確實覺著整個人十分疲憊。只越想睡過去,人卻偏睡不著。一會兒想著昨夜楊敬軒如做夢般地出現在她面前把她救了上去,一會兒想著他怎麼突然像是變了個人,一會兒又想著自己先前對他的口出惡言,愈發煩躁起來。
現在他人走了,憑良心說,她自省自己剛才確實不應該用那樣的口氣對他說話。
說話的方式有千萬種,好言一句暖三冬,惡語傷人六月寒,她自然知道這個道理。她覺得自己確實已經不再想與他糾纏下去了,但是偏偏卻選了最差的一種表達方式,而且不加考慮,幾乎全是憑了下意識。
她本來也是個在別人面前可以很好地控制自己情緒的人。她想讓別人知道她高興,別人看到的就是高興,反之亦然。就像從前她面對楊敬軒時的種種情狀。但是從昨夜他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親她開始,到後來他表現出的各種反常,她就覺得極不適應——他好像變了個人。
她分析了下自己的言行舉動,最後覺得除了死沒良心外加無理取鬧之外,也想不出別的什麼形容詞了。忽然又想起從前偷偷看過的不少小言文,貌似強大的男主面對肆意挑戰他各種底線的矯情女主,最後忍無可忍發飆時,總是要咬牙切齒拋出這麼一句:你不過就是仗了我對你的喜歡!
這個想法讓她頓生惡寒。莫非自己現在就類似於那種從前招她鄙視的矯情女人?仗了那男人對自己的喜歡——他喜歡自己,這點瞎子也看得出來,所以才在他面前肆意拿捏出各種高調姿態?
林嬌越想越是沮喪,根本就睡不著覺,沒到中午就起身了,挪到前堂理了下堆積了幾天的賬目,算出上個月刨去所有成本,淨賺了將近十五兩的銀子,心情這才好了些。又想起前段時間自己幾乎是用命換來的那些工程數據,反正漫漫午後沒事幹,便回了屋子取出記錄數據的簿子和供演算的紙張,撲在了桌子前開始各種繁雜冗長的計算。
她工作起來極投入,心很快就靜了下來。一個下午都在演算所需的數據,終於算過一遍,但還需要再反復驗算,發現已是遲暮,屋子裡光線很黯淡了,便起身點了燈。感覺肚子有些餓了,又去前堂拿了兩個新蒸出的饃,回來一邊咬一邊繼續驗算。這一坐下又是一個時辰,終於等手頭數據都初步無誤了,謄抄了出來。這才抬起有些酸痛的頭頸轉了幾下,像以前一樣,習慣性地高舉兩臂,想伸個長懶腰。她卻忘了今日不比往昔,胳膊才舉過頭頂,就覺右邊後頸肩膀處一陣抽筋,臂膀被吊在半空收不回來了。
林嬌呲牙嘶嘶了幾聲,趕緊用還能動的左手托住右臂,想慢慢放下來。忽然聽見外面響起一陣腳步聲,沉穩而踏實,這才想起楊敬軒早上離開時說過晚上還要再來幫她上藥,知道必定是他來了。心微微一跳。知道要是被他看到自己這時候還在弄這些,不定又要教訓幾句,顧不得還抽筋的後背,丟掉炭筆趕緊撲向了身後的床榻,翻身上去便朝裡睡過去。
楊敬軒叩了下門,沒聽見裡面有動靜,想起剛才問招娣時,招娣說她一個下午到現在都坐在桌前寫寫劃劃的,連晚飯都不過只咬了兩個饃,知道她還沒睡,便推門進了屋,見她正朝裡臥在榻上,一動不動仿似睡了過去。
楊敬軒到了桌前,掃了一眼,見滿桌淩亂畫滿各種陌生符號的紙張,邊上的碗裡還丟了半個吃剩的饃,回頭,見她還躺著不動,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到了她身側道:「我不是叫你好生歇息嗎?招娣說你一個白天都在弄那些?連晚飯都沒好好吃?」
林嬌見他已經曉得了,自己抽筋的肩膀又實在疼痛難耐,終於睜開眼,有氣沒力道:「我剛……閃了後背,現在還疼……」
楊敬軒問了緣由,知道是她剛伏案太久一時大意過度抬舉手臂所致,略微皺眉道:「你後背本就肌筋挫傷,我才叫你躺著好生歇息。你怎的這麼……」
他本來是想說她「這麼不聽話」,忽然想起她一直就是不怎麼聽自己話的,說了也是白說,只好把後頭的三個字給隱了去,只伸手將她輕輕翻身過來令趴好,照她所說部位揉壓片刻,又抬舉她手臂慢慢伸展,問道:「好些了沒?」
林嬌覺那陣抽筋終於過去了,低聲說道:「好些了。」其實還想對他說聲謝,卻不知為何,死活就是開不了口。還在糾結著,見他已經看向放瓷瓶的地方說:「我給你上藥吧。」
白天因身上上了藥,所以林嬌並未洗澡。昨天起一直到現在,今夜無論如何是要洗下的,先前伏案時忘記了,現在才想起來,看著他說:「等等,我先洗澡。洗完了你再上藥。」
楊敬軒一怔,立刻說道:「那我先去阿武那裡看下。我叫招娣送水來,你好了叫我。」說完便急匆匆起身出去。
林嬌見他走得急,表情仿似有些不自然,心情又好了幾分,等招娣送來了熱水,慢吞吞地洗了澡,換了身寬鬆的家常軟衫,聞到自己從頭到腳都散出一股花香味兒,照了下鏡子,見燭火裡面頰上那幾道傷處也不大明顯,心情更好,這才打開房門,沖著對面的屋子叫道:「我好了!」

第六十一章
楊敬軒一腳跨進屋子,便覺一陣略帶了悶窒的潮熱夾著股芬芳鬱氣朝自己迎面襲來,他呼吸一窒,站定了腳定睛看去,見她已經換了身寬鬆的藕荷色家常軟袍,正背對著自己坐在張圓凳上,對鏡擦拭還濕漉漉的長髮。他進來時,她並未回頭,只低頭顧自己手上的動作。
楊敬軒未靠近,只站在門邊看她擦頭髮,定定望了片刻,林嬌這才回頭,仿似剛發現他的到來,起身轉過來,道:「你來了?」
楊敬軒這才看清她正面模樣。還帶了潮氣的長髮如水草般披覆在她一側胸前,胸前處被一片沾濕的衣衫貼住,勾勒出半片的飽滿形狀,大約是剛洗澡時被熱氣熏了的緣故,兩頰泛出潮紅,眼睛水汪汪像要滴出水。見她踏著搖曳燭火朝自己過來一步,大約是被這屋子裡的那股潮悶芬芳給熏到了,忽然覺得有些頭暈氣短,微微後退一步,手已經把到了門框邊。
只要林嬌願意,她還是很善解人意的。看出他的不適,真誠自責道:「你是悶住了吧?瞧我,自己怕冷就把窗子關得密不透風。怪我不好,這就給你開窗。」說著,把手上布巾丟在桌上,急忙要去推開那扇支摘窗。
楊敬軒急忙道:「不必不必,不悶不悶!你凍著了不好。你要是好了,我給你上藥。」
林嬌見他說話時,眼睛只看著地,再也找不著早上對著自己時的那種姿態了,便笑眯眯收回了手,嗯了一聲,坐回凳子上仰著臉,等著他來給自己上藥。
楊敬軒暗呼出一口氣,拿了瓷瓶到她近旁,小心替她臉頰脖頸上藥。見她微仰著紅潤的臉,一雙漆黑的眼睛只望著自己,且因靠近了,那股也不知是來自她濕髮還是身體的芬芳花香又津津地溢了出來,隨他呼吸侵入五臟六腑,頓時又有氣短之感,視線更是守得牢牢,只落在她的脖頸上方,絲毫不敢下挪半寸。
與她這樣對視,簡直是一種煎熬,比他從前埋伏於荒野等待獵物出現還要難熬。他幾乎是緊趕著替她擦完了臉和脖頸處的傷藥,放下手中瓷瓶,見她已經乖巧地自己爬上了榻趴了下去,這才終於長長鬆了口氣。
接下來替她後背擦藥就輕鬆多了。只要不是與那樣一雙眼睛對望,他覺得自己完全沒問題。
他如早上一樣,先替她輕輕捲起後襟,很快發現她換了個桃紅色的肚兜,映得那截瓷白小腰憑空增了幾分嬈色。也沒敢再多看,只眼觀鼻鼻觀心地替她敷藥,又如早上那樣攤掌於上開始揉壓活血。見她臉大半埋在枕中,只看得到烏黑長髮鴉堆在肩頸之側。
他能管得住自己眼睛,只耳朵卻由不得他了。隨他的手掌遊移,他聽見她含含糊糊嗯哼了幾聲,顯然是因為舒服才發出的,帶了濃濁鼻音的呻吟聲鑽入他耳廓,他忽覺貼於她後背肌膚的手心一陣陣發熱,仿似要生出潮意了。
他的手微微一頓,見推壓得也差不多了,正要收手,忽然聽她問道:「昨夜上來時,你為什麼親我?」聲音猶帶了絲慵懶。人卻沒動,臉也沒轉過來,就像是在夢囈。
楊敬軒一怔,腦海裡飛快掠過之前的場景。
昨夜,他當著那麼多人面親她,完全是未經思考的一個下意識舉動。但他並不後悔自己這孟浪之舉。今早離開這裡之後,他也曾反省過自己的這一舉動,包括他後來送她回屋後的種種。他覺得以自己此刻的心態,她若都像今早那樣在他面前態度強硬乃至於張牙舞爪,他反倒一身輕鬆,做到無視並壓下她的氣焰並不難。但是一旦又變成像現在這樣的若有似無小女兒態,他便覺得自己又拿她沒辦法了,頗有些英雄氣短的鬱悶。
「說啊……為什麼親我?」
大約是聽不到他回答,他見她身子動了下,側頭過來,露出半張月牙兒臉,映了燭光的漆黑眼眸似笑非笑地睨向了他。
「阿嬌,你識字本就奇了,為何還懂這些?」
林嬌見他避開自己目光,看向還攤在桌上的那些紙張,知道他借機避開問話,哼了聲道:「李大人答應了我不問這些,我才肯弄的。他是你上官,他都許諾了,你還問什麼?你回答我問題就是,為什麼親我?」
楊敬軒見她追問得緊,知道避不過去了。只好暫時撇開自己的疑慮,迎上她目光,說道:「阿嬌,你問我為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原本在下面見到你落下的那隻鞋時,以為你沒了。後來攀岩下去找,也不過抱著萬一僥倖之念。只因若不走這一遭,我心中永將難安。不想上天垂蒙,你竟真的被我找到了。直到腳踩實地之時,我才覺到自己腿腳發軟,後怕不已。我那樣……全出於本心。我也不知為了什麼,當時只覺唯有那樣才能釋出我心中的歡喜。阿嬌……」
他的聲音消了下去,凝視她片刻,終於又道,「歷過這樣一番先死後生的大悲大喜,現在我又有什麼看不開的?只要你人在,我每天能見到你,那就是最大幸事。」
有這樣一個男人,他英俊、他只對你一個人情深、他對你的無理取鬧照單全收、他是關鍵時刻能打趴天下各種怪獸的英雄奧特曼,他面對你的勾引時卻立刻又變成害羞的純情小弱受,林嬌不知道別的女人會怎樣,反正她是真的再也擺不出早上那種臭架子了。
「那個……我早上對你態度不好,你別放心上……」林嬌扭回了頭,眼睛盯著自己鼻尖下枕面上繡著的那朵纏枝蓮,小聲說道。
她話剛說完,就聽見後面的男人立刻用帶了笑意的輕鬆語調說:「咱們的事大概很快就要傳開了,那我明天就去找三叔公,把事情都交代了,就照咱們前次說好的,我想儘快娶了你。再拖下去,我怕你於你名聲有礙。」
林嬌一骨碌從榻上爬了起來,拉好自己的衣衫坐定,搖頭道:「楊敬軒,你這人真沒趣。我好好地向你道歉,你怎麼一下子又扯到這事了?這是兩碼事。我現在挺好,我還不想嫁人!」
楊敬軒仿似有些意外,想了下,問道:「阿嬌,你討厭我嗎?」
林嬌搖頭。
楊敬軒不解道:「你不討厭我,咱們以前有過那事,就算你還是完璧之身,也差不多就是我的人了。現在咱們的事也快要傳開,我又想娶你,你為什麼還不肯嫁我?你不怕旁人在背後對你說三道四?」
林嬌道:「你怕不怕旁人在背後對你說三道四?」
楊敬軒道:「我以前是有顧慮。但現在並無畏懼。」
林嬌點頭道:「你都不怕,我怕什麼?」
楊敬軒有點無奈:「我是男人。你和我不一樣!」
林嬌嗤一聲笑了起來,雙臂抱住自己弓起的膝,歪頭看著他道:「你覺得不一樣,但我覺得一樣。我前次既然到祠堂前阻攔你,自然就是想清楚了才去的。現在我的主意還沒變。我不想這麼快嫁人。你別說催我,就是把花轎抬到了我家門口,我也不會上轎的!」
楊敬軒望她半晌,見她散髮下來笑吟吟的模樣極是可愛,說出來的話卻叫人恨得牙咬咬,偏又拿她沒辦法,呆了半晌,煩惱地抓了下頭,終於道:「你要是現在還不想嫁,我也不能逼你,我等你就是。只是……」他猶豫了下,終於問道,「你要怎樣才肯嫁我?」
林嬌咳一聲,道:「我從前有次跟你說過,我很小心眼的。你要是惹我生氣了,過後又想與我和好,要怎麼樣來著?我記著你當時還答應了的。」
楊敬軒一怔,再一想,終於想了起來,頓時啞口無言,呆了半晌,朝林嬌為難道:「阿嬌……,你看,可不可以換成別的什麼法子……這個實在……」
林嬌頭搖得像撥浪鼓,正色道:「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楊敬軒被她一句話給悶得再開不了口。只他當初應下時,也不過為順她口風,隨意敷衍而已。做夢也沒想到居然真有一天會被她搬出來舊事重提。這樣的荒唐難看之舉,就算是為了哄回心愛女人,以他的性子,一時也絕對做不出來。
林嬌倒也沒真存了要他出醜的心思,不過是想了起來順口搬出來刁難下他而已。見他悶頭半天不開腔,知道是被為難住了,正好可以借機堵住他的口,道:「那我就等著。等你什麼想通了要兌現諾言,我再考慮要不要嫁你。」
楊敬軒見她神色鄭重,卻信以為真了,心裡頓時糾結開來。一邊是得償心願早日娶到美嬌娘,一邊是丟棄男人尊嚴學狗爬哄她開心,孰輕孰重,實在是難較高低,只恨自己當初怎會因了美色當頭一時糊塗。猶豫半晌,終於悶悶道:「阿嬌,你昨日受了驚,藥也敷過了,你早些歇吧。我回去再想想。」
林嬌見他神色極其鬱悶,顯然是信以為真了,再也忍不住,捂住嘴笑了起來。
楊敬軒正沮喪要走,忽然聽到身後吃吃笑聲,回頭望去,見她越笑越厲害,到了後來只拿枕頭壓住了臉。這才明白過來是被她戲弄了。先是一陣輕鬆,又覺到了絲羞慚。見她笑而不止,漸漸只想撲過去狠狠壓住她教訓一通,卻又覺似有無形的線綁住了自己手腳,最後只剩怔怔立著看她笑而已。
林嬌知道對他這樣方方正正的人來說,割塊身上的肉也比叫他學狗爬要容易得多。見他剛才居然還真為了討自己歡心而糾結,心中有些感動,等終於收了笑,想了下,朝他招招手,柔聲道:「你過來坐我邊上,我有話跟你說。」
兩人自不復往昔甜蜜後,這些時日,楊敬軒還是第一次見她用這樣的語調對自己說話,心中立刻湧出歡喜,立刻順她手勢坐了過去。
林嬌見他坐得遠,中間還隔了一臂之遙,自己便挪了過去,伸手插入他臂彎間,靠著他肩膀道:「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對我好,我哪裡不知道?別的不說,昨夜你肯為了那萬分之一的僥倖就冒著失足摔下去粉身碎骨的風險來救我,我拿什麼來回報你都是應該。我從前只一心想勾你,並未細想過這些。可是現在我細細想過了,真的覺得還不想嫁人。總覺得一成婚,就要多了許多條條框框,什麼夫妻相處磕磕絆絆啊,還有你們男人最看重的生娃娃啊,我一想來就覺得頭疼,我覺著我還沒準備好……」
林嬌說著,見楊敬軒轉身望著自己,猶豫了下,道:「我知道我這樣只為自己著想。可是咱倆像現在這樣相處不是挺好的嗎?你別催我,再給我些時候。等我想好了,我再嫁你,好不好?」
楊敬軒第一次聽到女人嫁人還有這樣那樣的顧慮,且那些顧慮在他看來都完全不值一提。只也曉得她脾氣和平常女人不同,現在好容易聽她肯這樣細聲細氣地央求自己,怕再不點頭,她翻臉就又麻煩了。心想只要她有這心,遲早有一天總會鬆口的。當下便應道:「好,我不催你了。往後我會對你百倍的好。等你願意了,我再娶你。」
林嬌見他應了,頓時輕鬆許多,湊過去飛快也親了下他的額,見他愕然望著自己,笑道:「你不是親了下我嗎?我要親回來!」
楊敬軒見她又帶出了幾分從前勾自己時的嬌俏之樣,心中頓時甜了起來,命她再趴下去又推揉了片刻,見她趴在枕上哼哼幾聲便連打哈欠,曉得她大約真的是疲累了,收了手幫她將桌上那些淩亂稿紙都收整齊了,這才離去。
* * *
林嬌這一夜睡得很是踏實,第二天一早等楊敬軒過來上了藥,便覺得身上酸痛減了許多,心情也不錯。不想到了午後時分,腳店裡卻來了個不速之客。是個與楊氏差不多年紀的婦人,皮色微黑,一雙眼睛吊梢上飛,瞧著十分精明的樣子,一進來便嚷道:「春嬌,春嬌在哪?快出來!」嚷過幾遍,才看見林嬌正坐在櫃檯後,立刻大步流星朝她走來。
林嬌見她面生,雖不喜她這副樣子和口氣,只以為是和住店客人有關的事,也不在意,正想問她過來什麼事,那婦人張口已經道:「春嬌你個死丫頭!你在桃花村不好好守你的寡,不聲不響居然搬到縣城裡了!你曉得家裡你爹你哥還有嫂子我以前聽說了你的事有多揪心嗎!如今你又幹出這樣的醜事,簡直是把爹的臉面都丟光了!爹被你氣得都沒臉出去見人了!瞧你現在還過得去,你要還有點良心,就該拿出些孝敬錢,我帶回去了到爹面前給你說幾句好話,萬一日後你被休回娘家,爹指不定還能收留你!」
這婦人劈劈啪啪一通,引來了王嫂子和招娣幾個人,林嬌也明白了過來。原來竟是自己前身的便宜嫂子。想起從前聽春杏說過的她要把自己胡亂嫁人打發了的過往事,現在又突然冒出來,想來是聽說了自己和楊敬軒的事,又曉得她現在在縣城裡開了腳店,便想過來打秋風,心中頓時厭煩,道:「我自小就被爹給賣了,好給哥哥娶嫂子你,娘家的恩情也就差不多還了。且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麼多年沒往來,我如今更沒道理再往娘家遞什麼孝敬錢。我這裡忙,也不方便多留客。難得嫂子你還記得我來看我,我也不好意思叫你白走一趟,這就給你二十個銅錢,你回去叫輛車足夠了,我再叫招娣給你包幾個饃,路上餓了吃。」說完便數了二十個銅錢出來擺她面前,又叫招娣去包廚房。
這春嬌的嫂子姓姜,今天之所以會趕過來打秋風,實在是昨天傍晚家中來了個人。那人便是桃花村的三叔公。原來楊敬軒背上林嬌之後眾目睽睽之下親了她一口的事,當天便跟長了翅膀似地四處流傳了開來,很快便傳入了三叔公的耳朵。
自前些日子林嬌闖來打斷了楊敬軒之後,他見楊敬軒再沒動靜了,還以為那丫頭真被自己嚇住收手了,這才鬆了口氣。不想好日子沒過多久,卻忽然又聽到這樣一個更驚人的消息,大驚失色過後便氣急敗壞,罵了林嬌不知道多少話。先是想再衝去縣城找這小妖女算賬,腳都跨出門了,想起前次自己找去時她絲毫不讓,還伶牙俐齒地氣死個人,這次只怕也是一樣,找她還不如去罵楊敬軒。
又一想,這臭小子被妖精迷了心竅,前頭自己苦口婆心疾言厲色紅臉白臉的話都說盡了,他就是一根筋地不聽,現在怕也是沒用。想來想去,最後就想到了春嬌的娘家人。這才怒氣衝衝趕了過去,劈頭劈臉就是一頓罵,最後丟下一句話:他林家要是不出面壓服這妖精女,被等著她被休回娘家,從此徹底成四鄰八鄉的大笑話。說完才氣哼哼拂袖而去。
春嬌的爹自然氣得不行,口口聲聲說要去打死這敗家風的女兒。姜氏曉得那個守寡的小姑如今竟在縣城裡開了腳店,心思便動了起來。背地裡與男人商量了幾句,便自告奮勇攬過了這事,說由她去教訓這不守婦道的小姑。心裡卻想這春嬌一直就是個麵人,自己這樣的伶俐嫂子過去,幾句話彈壓下來,叫她吐出些錢才好,往後若真的被休回娘家,那更是由自己拿捏了。
這才今日一早便趕著進城。沒想到卻被這樣幾句話給打發了,愣了一下,見這小姑子連正眼都不看自己一下,曉得如意算盤十有八九是落空了,一咬牙,心想我沒好處,你也休想有好日子過!
便死命拍了自己大腿,嚷道:「哎喲,你個害人精啊白眼狼,都是別人家的人了,怎的還要拖累你娘家!你別以為你幹出的那些醜事沒人知道,現在四鄰八鄉的哪個不在背後議論你和那個衙門裡的人?你自己丟臉就算,如今害得我一家都沒臉面見人了!你道那姓楊的真會娶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不過圖個幾天新鮮!往後有你哭的!爹在家說要尋死,我好說歹說勸住了,只自己卻真的是覺著沒臉見人了!這往後的日子可怎麼過!我還不如就趁這當兒撞死在你家門口……」
姜氏一邊抹著鼻涕眼淚,一邊往大門口去。
她這一鬧,果然引來了邊上不少閒人,聚在街面上交頭接耳低聲議論。姜氏見人多了,更是撒潑得厲害,打圈轉著說要去撞。王嫂子幾個人忙上前去勸,場面一時亂成一團。
林嬌冷眼看了片刻,對著正拉扯姜氏的王嫂子幾個道:「嫂子們,她要撞死在我這門口,你們這樣攔也攔不住,也沒辦法了。我名聲本就不好,再都一樣旁人口中的白眼狼也無妨。你們趁早也別拉扯了,現在就去衙門報告一聲,說她是自己想不開要撞死在這裡的,跟咱們無關。」
王嫂子幾個人見林嬌這樣吩咐,頓時也沒轍了。且剛才拉這姜氏時,還被她拍打了好幾下,鄉下婦人手勁大,心裡正有些不痛快,便鬆開了手。
這姜氏見沒人拉自己了,那個冷血小姑只靠在櫃檯上一動不動,邊上又有個高過自己半頭的壯實丫頭對著自己虎視眈眈,還有隻大狗對著自己呲牙不停,臉漲得通紅,呆了半晌,哎喲了一聲,便賴坐到了地上,口中只道:「別以為我不敢!我這就撞死在這裡,鬧到官府,你也休想撇清!」
她話音剛落,忽然聽見外面有個婦人聲音道:「什麼鬧到官府?出什麼事了,這弄得跟唱戲樣的!」聲音甚是威嚴。
正看熱鬧的眾人循聲望去,大門外的路邊空地上不知什麼時候停了輛呢面轎,下來個四十多的婦人,攙了個丫頭而來,服飾嚴美,頗有氣派,急忙讓出了條路。
姜氏見這婦人一雙鳳目掃來,極是威嚴,頓時矮了半截,卻是心有不甘,嘟囔道:「你是什麼人?這是我家家事!幹你什麼事!」
「蠢才!這位便是縣衙裡的李夫人!你的家事,她管得管不得?」
那婦人邊上的丫頭立刻橫眉豎目,出聲斥道。
眾人這才曉得原來竟是縣尊夫人來了,雖不用像見到縣令那樣行跪拜禮,個個卻也立刻屏聲斂氣閉口不語。
姜氏這才曉得這婦人來頭,不敢再撒潑了,急忙從地上爬了起來,垂首不再吱聲。
李夫人早就知道了林嬌,知道她不但是楊敬軒的意中之人,且更奇的是竟然還懂水利工事,心中便一直想要認識。聽說她前日墜下山去險些喪命,正好今天閑了沒事,便想來探訪下。過來時便見此處圍了裡外三層人,坐轎子聽見個婦人吱吱歪歪不停,聽了幾句,便曉得了個大概,見這婦人鬧得實在不像樣,這才現身壓場。
李夫人早聽說林嬌貌美,現在入了前堂,果然看見一個俏麗人兒正站在櫃檯邊。她生過三個兒子,唯獨卻沒有女兒。現在一見到這樣的漂亮人,加上先前印象又極好,頓時喜歡得緊,朝林嬌招招手道:「你便是春嬌?」
林嬌原先見這姜氏鬧個不停,知道越搭理,她便越會得勁。懶得理睬,正想自己到後院去,見竟然又來了個面生的婦人。等曉得她是李夫人,又見她對自己和顏悅色,立刻便到了近前見禮。
李夫人笑眯眯受了她禮,這才拉住她手,對著呆立的姜氏道:「你婆婆可還在世?」
姜氏搖頭,吃吃道:「早沒了。」
李夫人嗯了聲,道:「春嬌她是我早認了過來的乾女兒。她前頭男人早沒了,咱大夏朝也沒哪條規矩說寡婦不能改嫁。是我做主要將她嫁給楊大人的。今日過來,就是和我幹女兒商議下日子的事。你這婦人,好歹也算是她嫂子,怎的絲毫不懂維護自家人,反倒在人前詆毀不停?你這不是在打我的臉?」

第六十二章
李夫人這話一出,不止姜氏和那些看熱鬧的街坊眾人都大吃一驚,連林嬌也是驚訝,定定望著李夫人說不出話。李夫人笑著,暗捏下林嬌的手,林嬌終於明白過來,她這是送了個天大的面子給自己。
姜氏原本以為自己這多年未見的小姑好欺,這才腆著臉上門先打秋風,見打秋風不成,便使出撒潑的本事鬧,沒想到卻撞在了知縣夫人的手上,知道自己理虧,哪裡還敢再囉嗦,打了自己臉兩巴掌求饒不停,被李夫人身邊那丫頭斥了聲「滾」,如逢大赦,忙低頭羞愧匆匆而去,看熱鬧的人這才漸漸也散了。
林嬌將李夫人迎到了屋中,奉上清茶,謝過她的解圍之恩,又應了幾句她的問話。李夫人從前在京中什麼世面沒見過?剛才出口幫她,也是愛屋及烏居多。現在見她不止生得俏麗,舉止談吐也極得自己的心,對她更是喜歡。坐了片刻,約好等她傷好了就到自家做客,這才被送了出來。
一轉眼半個月過去了。
那徐順被特許保釋在家之後,果然用心調出了上好傷藥,林嬌臉及脖頸處的傷痕愈得只剩道淡淡疤痕,貼過來仔細看才辨出痕跡。徐順說再過些時候,便會消彌無痕。
自那日李夫人當眾出口攬下了那事之後,四鄰八鄉的人背後提起林嬌與楊敬軒的這樁不倫時,雖難免也要喟歎一番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卻也漸漸有了些新說法。
比如那日石寡婦特意進城繞到林嬌家。她過來,說是石青山已經得了舉人資格,就等著明年春入京會試,與史家也已經訂了親,這樣一樁光耀門楣的大喜事,她在鄉人前露完了臉,自然忍不住也要到林嬌這裡炫耀下。炫耀完了,自然也忘不了打聽她與楊敬軒的事。
到了最後見打聽不出什麼新料,說:「阿嬌啊,說實話我剛曉得時,可真的是嚇了一大跳。村裡那些人背後說的話,可真是難聽,都說必定是你勾引了他在先。如今才曉得原來是縣尊夫人把你們做到了一處。你還真好命,認了夫人這個乾娘。你反正本來就不是咱們桃花村的人,用夫人乾女兒的名頭嫁他,說起來也沒那麼難聽了。如今村裡人,除了三叔公還罵,我瞧旁人倒都不大說什麼了呢。」
林嬌知道自己承了李夫人一個極大人情,時令到了九月末,這一晚應了李夫人的邀,要去她府上做客時,上了淺淺新妝,收拾妥當,提了份精心備下的禮便帶了阿武一起登門拜訪。到了掌燈時分,果不其然見楊敬軒也來了。
林嬌這段時日與他處得還算好,楊敬軒也早曉得李夫人半月前為她解圍撐腰之事,心中很是感激,當晚可謂賓主盡歡。用飯的時候,李觀濤見他以茶代酒,知道他不飲酒,也未勉強,幾人圍坐一處說些閒話。
談及本縣石青山中舉之事後,李觀濤又與林嬌談了許多她昨日剛送來的圖紙,贊那排沙設計別具一格。聽到她想要先弄個模型出來驗證下效果,等確實無誤了,日後重修水庫時再以此為據修建,深以為然,贊她心細謹慎。最後撫鬚望著她呵呵笑道:「我聽說我夫人認了個乾女兒。夫人的乾女兒,自然便是老夫的乾女兒。怎的你還不拜我一拜?」
林嬌原本也只以為李夫人當時為替自己解圍隨口說說而已,並未想過他夫妻真的要認自己為乾女兒。現在見他這樣說,邊上李夫人也是笑著點頭,哪裡還有推辭的道理?見身邊的楊敬軒也含笑望著自己,便起身到了他夫妻二人面前跪下,行了恭敬大禮,響亮亮地各叫了聲「乾爹」「乾娘」,等被李夫人扶起來時,手上也已經多了個李夫人腕上退下的玉鐲,說是收乾女兒的見面禮。
幾人重新落座之後,漸漸便分成了兩堆,林嬌和能武只陪著李夫人說話。見她會喝酒,便也捨命陪著一杯接了一杯地喝。反倒是桌子那頭的兩個男人倒沒怎麼喝,只是在談論一些朝事,李觀濤說到鬱處,酒入愁腸,一陣長籲短歎。
楊敬軒人雖陪著李觀濤說話,眼睛卻都不時落在林嬌身上。見她陪著李夫人喝了不少,漸漸兩頰酡紅。知道李夫人酒量也是女中豪傑,有心想攔下,又說不出口。李夫人何等眼色,早看出他的心思,卻不點破,反故意再勸林嬌多盡幾杯,道今日高興,喝醉了宿她府中便是。
楊敬軒怕林嬌真醉了傷身,再忍了片刻,終於說道:「夫人,她身上傷處好了也才沒幾日,再喝下去,怕酒氣發出不好。」
李夫人聞言,這才放下手上酒盞,笑吟吟道:「我和我乾女兒喝酒高興,你一個外人囉囉嗦嗦做什麼?趁早娶了她成一家人,才有你說話的份兒!」
楊敬軒見自己開口,果然被李夫人奚落。心裡暗歎一聲,道不是我不娶,是她不嫁。看了眼也有些醉態的李觀濤,笑道:「夫人說得也是。只我瞧大人也要醉了,還拉著我喝個不停。夫人與大人總是一家吧?是不是該管管?」
李夫人見丈夫果然醉得連舌頭都有些大了,自己雖還未全盡興,卻也只好先去照顧他了,與林嬌喝了最後一杯,這才散了席送客。
林嬌酒量原本也就一般。只今天難得心情好,又被李夫人勸酒,那酒又甜津津的好喝,不知不覺便喝了許多杯。那酒後勁卻不小,等站起來時,才覺有些頭重,一把扶住了能武才沒又坐回去。與能武兩個坐了車被楊敬軒送回家,林嬌一回自己屋裡,剛坐車時發出的酒氣便沖了上來,身子一個虛晃,卻落到了身後不放心她跟進來的楊敬軒臂中。
楊敬軒見她連走路都不穩了,倒在自己臂彎裡兩頰緋紅,眼睛半睜半閉,一陣夾了甜香的酒氣撲鼻而來,歎了口氣,夾抱起她身子將她放在了榻上,見她一動不動的,知道她愛乾淨,起身叫招娣送了盆熱水來。
招娣現在早拿他當男主人看待了。聽他吩咐送來了水和林嬌的洗漱之物,便退了出去樂得自己逍遙。
楊敬軒將她扶了半靠在枕上,擰布巾替她擦了臉和手,再脫下她鞋襪替她拭腳,忙過一通,抬眼見她不知何時似清醒了些,星眸帶了醉意半睜半閉,一張櫻唇紅豔豔的,神情極是撩人,心一跳,口中卻道:「你不會喝酒還喝那麼多做什麼?酒最傷身……」
楊敬軒話沒說完,見佳人微微蹙起眉間,翹嘴道:「你又開始說教,最討厭了!人家高興才喝那麼多!我口渴,你幫我倒水。」
楊敬軒無奈,只好聽她差遣倒了杯水過來餵到她嘴邊。見她咕咚喝完,伸手撫平沾住她眉梢的一綹額髮,哄道:「你醉了,想睡的話就睡,我等你睡了再走。」
所謂酒後亂性,那都是藉口。酒後色膽包天,那倒是真的。見他在自己身畔一副正襟危坐模樣,想起相處這麼久,只要不是自己刻意勾引,他就必定不會有什麼親昵舉動,顯得自己毫無魅力可言,忽然有些不滿,正好借了酒意,哼一聲便翻身朝裡不再理睬。
楊敬軒看出她不快,卻又不知道她為何不快,想了下,試探問道:「阿嬌,你怎麼了?」
林嬌涼涼道:「你走吧。我要睡了。」
楊敬軒見她態度突然轉冷,仿似對自己有些不滿,怔了片刻,心想我到底哪裡又惹她不快了?
林嬌等了半晌,偷偷睜開眼扭頭看去,見他既沒走,也不動,只望著自己一臉無辜不解模樣,心中頓時生出一種挫敗感。知道想讓他自動懂點風情是沒指望了,她自遇上他,命中註定就是攻了。略皺了下眉,微微撫住自己心口,道:「我這裡難受,好悶……」
楊敬軒信以為真,伸出手剛想替她撫揉下,忽然發覺是她胸口處,手都伸出來了,慢慢又縮了回去,眼睛避開她視線,訕訕道:「要不要再喝水?喝點水會不會好些……」
「還疼呢,你幫我揉下……」
林嬌搖頭,作出捧心蹙眉狀。
楊敬軒又不是真傻,起先就算還有點信,現在見她作出這樣子,嘴角卻微微上翹,分明是在極力忍住笑,苦笑了下,道:「阿嬌你又頑皮了!你沒事的話,我先走了!」
林嬌見他居然死活不解風情,自己都下套了他還不上鉤,說完話還真起身要走的樣子,興頭既然上來了,哪裡肯認輸,從後扯住他手,用力一拉,男人便已經跌坐到了榻上,她一個翻身跨坐到了他腿上,雙手抱住了他脖子,道:「不許你走!」
楊敬軒見她氣嘟嘟望著自己,鼻息裡聞到更濃的甜甜醉香,又覺她柔軟身子緊緊貼著自己,止不住一陣心旌動搖。心想我與她雖還不是夫妻,但她不肯放我走,那我親她一下便好,只親一下……
他腦子裡一有這念頭,立刻便覺欲念迅速膨脹,再也壓抑不住,手臂一收,把她緊緊抱住,正要親她紅唇,卻被林嬌伸手輕輕一推,人已經仰倒在了榻上。
楊敬軒仰面於榻上,見她壓坐在自己大腿上方,趾高氣揚看著她身下的自己,神情裡幾分醉態,幾分得意,還帶了濃濃幾分的嬌媚春情,極力忍住翻身將她立刻正法的念頭,喑啞著嗓道:「阿嬌,咱們快些成婚,好不好?」
林嬌感覺到自己身下他那裡已經抬頭,微微後滑了些,見果然支起了座小帳篷,心中惡念頓起,借了酒意伸出指輕輕彈了下,見那裡隨她指尖迅速頂得更高,甚至微微跳動了下,耳邊又聽到他仿似痛苦的輕嘶一聲,這才撲回了他身上,壓在他胸膛前笑眯眯道:「誰說只有成婚了才能那樣?你以前不就和我睡過一張床了?現在可不是我不願,是你不敢。」
楊敬軒不堪這樣挑逗,狠狠攫住她唇,箍緊了她腰背帶著她在榻上橫著翻滾了數圈,恨不能將她碾碎了揉進自己身體,直到頂了床頭才停下來,一雙手也再管不住,遊入她裙衫之內,幾乎是粗暴地用力揉捏她臀肉。
林嬌覺到被蹂躪的疼痛,只伴隨那痛,很快便又有一陣仿似帶了酥麻的快感隨他手掌動作迅速席捲而來,她忍不住微微呻吟出聲,似在拒絕,又似在表達歡快。聽到身下人在自己耳畔發出的嬌嬌軟軟絲絲繞繞之聲,一直壓抑的欲念被這具快化作一灘春水的女人肉體勾得徹底釋放了出來,便如禁獸終得出籠,天下再無可擋之物。
她是他的女人,他愛的女人。現在他只想把她壓扁揉碎,別的什麼都顧不上了。
他終於放開了她快窒息的嘴,微微撐起上身,低頭望著距離自己不過半臂之遙的那處美妙隆起之地。現在那裡還被衣衫包裹住,卻因了剛才的一陣糾纏,衣襟鬆散,早洩出幾許春光。他盯著暴露在他視線下那片泛著上好玉瓷溫潤之色的溝壑和兩邊隆起的蜜桃形狀,朝上傲然挺立,便如她為人一般驕縱逼人。喘息著,終於把手掌罩上了他思慕已久卻不敢輕易碰觸的那裡。他用粗糲手掌揉捏一側,想要更多,把另側含進口裡用舌吸吮纏繞,頓時嘗到前所未有的香滑可口,恨不能化作睚眥戰獸,把身下的她連肉帶骨盡數吞入腹中。
林嬌覺到胸口處肌膚一陣涼意,隨即是一陣疼痛,睜開了眼,見一邊被他一隻手罩了上來肆意揉捏,另邊卻被他含住了在吸吮咬齧。他就像頭壓在她身上不知道輕重只顧自己的小獸。痛楚夾雜著奇異的快感再次隨他口舌掌心捲來,林嬌繃直了身體,用力蜷起腳趾,等他再次換了位置,一口重重叼住她另邊櫻顆時,忍不住伸手揪住了他頭髮,在他耳邊半是哀求半是責備地呢喃道:「壞蛋……不知道輕點嗎,疼死我了……」
楊敬軒被她這語調刺激得更是熱血賁張,只覺自己要焚毀爆炸了,只想快點埋入她身體好得釋放。他幾乎是粗暴地扯開了她衣衫,在她半推半就之下,將她剝得如初生嬰兒般毫無遮蔽,入目一片馥鬱綿柔。
天上人間,再大福分,也不過就如此了。
林嬌起先倒也沒真想和他成事,現在真到了這一步,心一橫,也就隨他去了。見他起先急到了幾乎粗暴的地步,現在卻只定定凝視著自己不動,這樣暴露在他如狼似虎的目光之下,終究還是有些羞澀,轉身朝裡抱住胸口蜷縮了起來。
這樣的一坨滾圓的羞臊姿勢,比之前反倒更增了幾分浪色誘惑。楊敬軒一把脫去禁錮住自己滾燙軀體的衣物,伸手將她撈來與自己翻轉相貼時,忽然聽見門外響起招娣叫聲:「楊大人,楊大人!縣衙裡來人了,說李大人找你,有急事!」

第六十三章
林嬌覺到自己整個人被他從後團抱著翻轉了落入他懷中。她被壓在她肩背後的那雙有力臂膀攬住,好叫她的胸前飽滿緊緊貼壓於他的胸膛上。二人肌膚相觸之時,她只覺到一陣火般炙燙。閉上眼把自己同樣滾燙的臉頰貼在他胸膛上,忽然聽到外面那聲呼喊,立刻覺到他身體一僵,睜開眼仰臉望去,他正看下來,二人四目相對。她看到他佈滿濃烈情潮的黝黯雙眼中掠過一絲懊喪,心裡忽然對這不挑時機壞人好事的李大人也生出些不滿。
「別理他了……他不是也喝多了嗎……會有什麼天塌下來的大事非要你現在又去……我就說你不在……」
林嬌覺得自己要是投生成後宮佳麗,保不齊就是妲己褒姒第二。因為她幾乎想也沒想,就伸手緊緊抱住了他腰身,撒嬌般地貼著他胸膛蹭了幾下。
楊敬軒立刻覺到了她嬌軟身子襲來的再次誘惑。與她光裸肌膚相貼時傳來的那種絲滑般柔膩給他帶來了難以言狀的銷魂快感,他抓握住她腰臀的十指幾乎掐陷進了她的柔軟肌膚,耳邊卻再次傳來招娣的啪啪敲門聲,一滯,終於扯了被衾將她身體飛快裹住,覺她還牢牢抱住自己腰身不放,歎口氣湊到她耳畔低聲道:「阿嬌,大人方才醉態已濃,若非真有急事,絕不會這時候還派人來找我。我先去瞧瞧,你自己先睡,我若能回……」
他停了下來,因耳邊響起招娣第三波敲門聲了。
林嬌哼了一聲推開他,道:「你的李大人自然比我重要。你去好了,我也不要你回來!往後你都別過來!」說罷捲了被衾便翻身朝裡躺下,送他個大後背。
楊敬軒的耳邊有招娣這樣的奪魂催命音在響,再大的興致也被打錯了。略微平息下呼吸心跳,顧不得還在耍小性的她,翻身下榻飛快穿回了衣裳,正待要開門出去,回頭見她還負氣似地朝裡不動,又俯到她臉側親了下,低聲哄道:「別生氣了,回來你愛怎樣我都由你。」說完才匆匆開了道門縫,人已經閃了出去,迅速把屋裡的一切都關了回去。
這些時日他來得頻繁,招娣與他有些熟了,漸漸沒從前那樣怕他。見他終於出來,叉腰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下他,嘴裡嘟囔道:「叫了半日都不聽應,我還以為不在……」
楊敬軒的人生初次大事被這樣意外打斷,且看自己離去時,那小女人又在與他彆扭,心情自然差勁,也沒心思與她囉嗦,只沉臉問道:「有說是什麼事嗎?」
招娣見他臉色難看,目光掃過來,便似兩把冰刀,頓時收了聲,指著前堂方向道:「那人……還在那裡等著……」
楊敬軒疾步往前堂而去,見過來找他的是李府後宅的一個家童。那家童一見楊敬軒,飛快跑了過來,焦急道:「大人連衣衫都沒穿好,就叫我過來找你。楊大人你在就好,快去吧!」
楊敬軒心微微一沉,預感到必定是有突發大事了,忙出門解了拴在馬樁的馬騎上飛快而去。趕到縣衙後宅時,門正為他留著,門房說大人在書房,徑直便過去,入內關門,見李觀濤坐於燈下只著隨意中衣,之前的酒意找不到半分,神色凝重,似喜似悲。
李觀濤見到楊敬軒,立刻示意他到近前,從抽屜裡取出封剛拆火漆的信,推了過去。
楊敬軒接過,見封上空白無章,入手稍有些重,封裡不像是紙張,倒出裡頭的東西到手心,見竟是枚芙蓉凍所刻的小玩章,端詳片刻,認出章面不過是「鴉哺」篆體二字。
他知道李觀濤平日閒暇之時,喜好篆刻,這書房的桌面上就擺著幾方他平日最引以為豪的刻石,一有空便反復把玩不已,他跟上官久了,自然也略微曉得些門道。見這篆體頗像是李觀濤本人的刻劃手法,遲疑道:「大人,這是……」
李觀濤接回那方小玩章,拇指摸過平滑石面,喟歎一聲,道:「敬軒,當年我為太子被貶一事,在朝堂上觸怒龍顏,被貶放到這地之時,皇上曾令他身邊親信宮人到我府上要一方印章。我當時便刻了這印石奉上,意在提醒皇上,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情。太子絕不會是那種圖謀逼宮多位之人,他是被人構陷。那宮人收了這印章便去,留下一句話,說有朝一日,我若再見這方石印,便如面見聖上。我當時雖不解,只這話卻一直未曾忘記。」
「這竟是……」
楊敬軒有些吃驚,遲疑地望著李觀濤。
李觀濤點頭,壓低聲道:「我先前喝了幾杯,正昏沉欲睡之時,竟有京中秘使趕到,遞出這方印石,留下口訊,說是聖人親口所囑……」頓了下,向楊敬軒復述一遍,一時竟激動難以自已,猛地起身,負手在書房裡走來走去。
原來當今皇帝趙喆有一皇弟趙勍,乃是先皇晚年所得麟子。這趙勍自幼便聰敏過人,兄弟倆年歲雖差了將近二十,趙喆自登基後,遵了先皇之意,對這幼弟也是關愛有加,他那年不過十五,便冊了英王。
從前與北朝發生戰事之時,當時而立的趙勍自告請命願赴漠北,趙喆雖對這皇弟的鋒芒有所覺察,卻也並未引起大的注意。且當時正是舉國用兵之時,有這樣一位親王上陣帶兵,於全軍士氣自然大有裨益,便准了他請命,冊封天下兵馬都督,由他與大將軍李元共赴漠北。
英王名義雖是兵馬都督,只他身份高貴,自然不可能如大將軍那樣常年累月紮於邊地,大部分時間都在邊城蕭城中「運籌帷幄」而已,只在需要時才會現身。第三年運道不濟,發生一場意外,若非得楊敬軒全力救護,險些便喪命刀下,有了這歷險後,從此自然更是謹慎,出入必重兵擁圍。
戰事就要平定之時,趙喆驚聞李元大將軍的噩耗,得到密報說極有可能是遭趙勍所害。且這些年來,他也漸漸領悟到自己這個弟弟當年之所以會爭領天下兵馬都督的銜,除了想要憑藉戰事樹立威信,更重要的一個目的就是離了京都,身邊沒有皇帝的耳目,他更能暗地裡自由擴展勢力籠絡人心。
趙喆想到這弟弟正是壯年,自己卻垂垂老矣,偏偏子嗣不振,皇子大多夭折。直到中年才得太子趙真,如今弱冠不到。除了趙真,只剩一個年方七歲的兒子。心中憂思更甚。只可惜如今為時已晚。英王羽翼漸豐,連他這個皇帝一時也動不了他。等三年前,出了有人密報太子謀反一事,他便知道是自己那個弟弟在背後操縱。
苦思數日,終於決定與其壓下事情,讓太子日後再遭毒手,不如先自斷其臂,以圖後謀。這才假意大發雷霆,朝堂之上,不顧以李觀濤等為首的百官苦苦勸諫,令削去其太子身份,貶為庶民,遠遠發配至南疆,此生再不可踏足京都一步,並派了一隊心腹死士隨同,名義是看守防他異動,實際卻是暗中保護。削去趙真之後,又改冊當時不過七歲的幼子為太子,以幼子為新餌,引過趙勍視線。
這戲還沒完。老皇帝之所以接著又毫不留情地貶斥了李觀濤等太子黨,一是做給英王看,二來,他是想要為趙真日後東山再起保存心腹肱骨。知道英王爪牙遍佈滿地,怕太子知道他真實意圖後年輕沉不住氣,讓趙勍識破自己謀劃,這一場苦心,索性誰都沒提,連李觀濤也毫不知情,只以為他侍了幾十年的皇帝真的是越老越看重皇位,容不得旁人半分覬覦,這才對犯了莫須有之罪的親生兒子也痛下辣手。只在他離京之前,命心腹宮人去他那裡取了方印石作日後傳話時的信物。
忽忽數年又過,這幾年裡,但凡有人在老皇帝面前提起廢太子,他便必定暴怒如雷,輕者掌嘴,重者投牢,人人都曉得他對廢太子深惡痛絕。又一邊做出對幼太子苦心栽培的殷切模樣,一邊暗中培植了一支完全忠於皇權的護衛力量,尤其是令原本隸屬於趙勍勢力的京畿左營四品將官張慕遠暗中投誠歸於自己,更是加大了日後事起獲勝的砝碼。
英王趙勍是位野心勃勃的梟雄,剷除異己廣開財路,好為日後大事鋪路。他雖也生性多疑,但這類人通常有個毛病,那就是剛愎自用。他見自己羽翼豐滿,皇帝兄長年事已高,本就拿他無可奈何,這兩年又病體纏綿自顧不暇,至於那個小侄兒太子,不過是個扶不起的阿斗,自然更不放在眼裡。做夢也沒想到,趙喆也是頭暗中伺機等待咬他咽喉的老狐狸。
就在上月,老皇帝見自己的多年苦心經營差不多了,更重要的一點是他已經有了一病不起的態勢,怕再難熬長久了。擔憂一旦哪日自己駕崩,這局面若來不及扭轉,那便真的是功虧一簣死不瞑目,細思過後,這才先派了個心腹秘使喬裝從京都悄悄趕至清河,帶著他的口諭找到了當年的心腹重臣百官之首李觀濤,將實情託盤而出,命他留意京中動向,暗中聯絡當年舊黨,時刻準備回京輔佐太子復位。
老皇帝為此也是提早安排過的。親筆御信自然不能叫密使帶出,怕萬一落入英王手中。知道李觀濤為人謹慎,僅傳口諭又怕他懷疑來者有詐,這才在當年便向李觀濤要了一方印章,為的就是今日。
李觀濤在書房中走動十幾圈後,仍難壓心中激動,停了下來,看著楊敬軒目光炯炯:「這口諭必定來自皇上,確真無誤!枉我侍主幾十年,以他近臣自居,竟一直想不到皇上會有這般的苦心謀劃!老夫錯怪了皇上!今日使者離去前說過,皇上已經派了一隊死士從京都潛往南疆接太子秘密返京。只路途遙遠,我擔心難保不被英王爺的人覺察。敬軒,太子能否安然到京,干係我國運。我怕那些死士萬一不敵王爺的人,則全盤盡輸。你可願意代我前去南疆,與那些死士一道安全護送太子入京?」
楊敬軒立刻道:「當年李大將軍遇害之後,我日思夜想便是要為大將軍復仇。只恨對手位高權重奈何不得,起誓總有一日要以奸人之血告慰大將軍在天英靈。這些年我雖龜縮於此,卻一日也未敢忘當年之恨。等的就是這一天。不用大人說,我也自當提刀請命!我這就收拾了,立刻動身往南!」
李觀濤擺手道:「還不行。這個月十五是西狄皇帝五十大壽,兩國向來邦交,王爺正被皇上派去代他應邀賀壽。他如今就在離京往西狄的路上,咱們這是必經之道,算路程再兩三天便到。他生性多疑,我怕他萬一見不到你起疑心,你再候幾日,等他過了境往西,你再動身南下。」
見楊敬軒點頭應下,凝思片刻,又歎道:「敬軒,英王的人絕不是等閒之輩,他本人雖被皇上差出了京都,只一旦曉得生變,必定也會急趕入京阻攔。你這南下又北上的路,實在是變數未定,你自己一定要小心!」
楊敬軒道:「大人放心!我以我血對誓大將軍英靈,必定會全力護送太子安然入京!」
李觀濤終於長籲一口氣,又與他談了些細節,直至深夜,楊敬軒這才告辭而去。
* * *
楊敬軒離開縣衙後府,獨自走在清河縣城寂靜而曲折的夜巷中時,秋的夜半涼風一陣陣吹過他身畔,剛剛因了那場談話而鼓蕩激湧動的全身熱血開始慢慢地涼下。
他的心頭爬上了一雙彷彿能勾他魂魄的美人明眸。
他蟄伏這麼多年,如潛龍在淵,等的就是這樣一個機會,可以讓他再次怒馬橫刀斬盡敵首,為當年枉死的將軍復仇。剛才與李觀濤對談時,兩人一直假設著他動身後可能會遇到的每一件意外,商討該如何解決。他很清楚自己接下來的這一場出行,非生即死。而且稍一不慎,死的可能性甚至更大。
他不怕死。從前也遇到過比這一場生死之行更要險絕的境地。他都挺了過來。死,他無畏——儘管這樣,他其實知道,他現在真的和從前不一樣了,因為他的心中多了一絲牽絆。
他起先還沸騰的熱血不但涼下,就連心情,也慢慢地開始沉重起來,任憑一雙腳遊蕩在夜色裡,直到停住了,這才驚覺他竟又站在了她家後門巷子的黑暗裡。
他想著自己先前離開時她還在使小性子,他答應了要是早還會來哄她的。但是現在,他知道她就在裡面,與他只隔著一道牆和一扇門,他甚至彷彿還聽到了虎大王睡著時發出的呼嚕聲。
這些屏障完全阻攔不住他——只要他想進去。
但是現在,他卻覺得自己沒有勇氣進去面對她了。他不能告訴她自己接下來一段時日要去做什麼。她只知道他會被李觀濤差遣去公幹,時間還很久。短則兩三個月,長則一年半載……甚至……有可能他永遠也無法回來了。
他知道一定會拼盡全力好好回來的,就算為了她,他也必須要回來。但是這種可能永遠也回不來的想法最後還是鑽進了他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再也無法見到她那雙明亮的眼眸,親吻不到她溫暖的紅唇,觸摸不到她香軟的肌膚,更見不到她對著自己撒嬌使壞甚至發怒時的種種小女兒之態,他就覺得胸膛裡那塊最寶貴的心頭肉被利刃挖走了,那夜在雁來陂崖下見到她那隻孤零零鞋子時的感覺再次向他襲來。
暗夜深巷,有人獨立。天明不復影蹤,而那個他想的人卻絲毫不知。
* * *
林嬌昨夜見自己裸身上陣也留不下他,負氣扭身朝裡後,心裡其實還想著他能再回來找自己。熬啊熬啊熬到半夜眼皮都耷拉下來了,還是沒半分動靜,氣得睡了過去。第二天酒醒已近中午,頭殼晃得疼。問了招娣,說一早上也沒見他人影,氣得更甚,打定主意這回就算他再來找,自己也絕不會再給他好臉色了。
她心中雖這樣想,事實上到了這天晚上,又開始有點隱隱期盼的意思了,料他便是再忙,這晚也不敢不來,還特意換了身新做的衫裙。沒想到等了一晚上,別說人,連個鬼影都沒見到,不但他自己沒來,連個口信也沒。這下是徹底怒了。到了第三天傍晚,當她終於看見他跨進腳店大門朝自己走來的時候,連眼皮也沒抬,只低頭撥拉著自己手上的算盤,打得算盤珠子滴滴答答飛個不停。
楊敬軒下定決心終於找了過來。
衙門裡已經得了英王前頭侍衛的報告,說王駕明日會路過,叫做好迎接準備。過了明天的後天,他就要獨自踏上南下的路。
他停在了她的櫃檯面前,輕輕叫了她名字,她卻恍若未聞,纖巧手指只飛快地撥弄著面前油光閃亮的算珠。他耐心等著。終於見她停了手推開算盤,抬頭瞟他一眼,懶洋洋道:「大忙人來啦,真是稀客啊!我這可招待不了。招娣,幫我送客!」說罷起身,扭頭款款往後院而去。
楊敬軒用目光屏退了招娣,拍了下正坐邊上聞聲不安抬頭的能武的肩,跟著她往後院去。見她跨腳進去要關門,手臂伸了進去,一下將門頂住。
「你這人怎麼回事?臉皮厚得真賽城牆!後院也是你能來的?」
林嬌用力關了幾下門,又使勁掰開他把住門的手指,卻敵不過他力氣,最後只好放開門,自己雙手抱胸,看著他冷一句熱一句道。
楊敬軒跨進來,把門關上了,凝視著她不語。

第六十四章
「你可真有閒心,居然還記得晃到我這裡。」
林嬌見他始終一語不發,只盯著自己看,被他看得後腦有點涼颼颼的,一陣對目之後,終於認輸敗下陣來,隨口說了一句,轉身便往自己屋裡去。進去了,見楊敬軒也跟了來,卻並不進入,只站在門邊,還是那樣望著自己。
林嬌終於忍不住了,坐到他正對面的一張椅子上,略微皺眉道:「你過來又不說話,一副我欠你錢的……」話說一半,忽然想起自己確實還欠他錢,忙吞了回去改口道,「你到底什麼事?你忙我也忙,別以為我整天沒事幹只等著你來!」
楊敬軒道:「阿嬌,我……」
他又躊躇了下,終於道:「阿嬌,前次在雁來陂鬧事的,已經查清了,就是那戶姓周的兩父子雇了人暗中起頭煽動的。他家兒子已經被抓投牢,大人答應我沒回來前,不會放人。所以你別怕,他老子絕不敢再對你下手……」
「你要去哪裡?」
林嬌立刻抓住了他這話的重點,抬眼問道。
「過了明天,我後天一早確實要暫時離開了。有點公事,快則兩三個月,慢則半年,我一定會回來的。我走了後,你自己要照顧好自己,別忙起來連飯都不好好吃。劉大同他們時常會來看下的。你一人空閒覺著悶的時候,也去李夫人那裡多走動。有事自己解決不了,只管去找李大人。他答應了我,以後不論他到哪裡,都一定會代我好生看顧你的。」
林嬌驚訝萬分,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去哪裡?什麼事這麼久?先前怎麼都沒你提過,突然就要這麼急?」
楊敬軒望著她,目光裡帶了絲歉然:「確實是突然了些。但你放心,只不過是尋常公幹,我一定會回來的,唯獨要多費些時日而已。」
林嬌說:「既然是尋常公幹,時間還這麼久,為什麼一定要你去?你別去了,叫別人不行嗎?衙門裡又不是只有你一人!」
楊敬軒為難道:「阿嬌,這事只能我去……」猶豫了下,又道,「我明天大約還有些別的事,現在過來就是跟你說一聲的。」
林嬌見他說話時,眼最後是盯著地面的,始終未看向自己,也懶得做什麼表情了,想了下,道:「行。我知道了。你既然主意都打定了,我再說什麼也是自討沒趣。不過還是謝謝你記得過來跟我說了一聲。祝你一路順風。我還有點事,就不陪你了。」話說完,從他面前走過往前堂去。
楊敬軒看著她盤了烏黑秀髮的頭頂從自己眼皮子下過,鼻端聞到了一絲熟悉的淡淡幽香,手臂微微動了下,想攔住她去路,因為他覺得自己彷彿還有滿腹的話要對她說。只這一刻,手卻又像墜了萬鈞重石,竟抬不起半分,只眼睜睜看著她的背影消失。
他知道她在生氣。
或許這樣也好。
他一定會回來的。等他回來,他會向她坦承一切。她雖然有些小性子,但他相信她那時候會理解自己的。但是萬一……這世上永遠沒有一萬的事,他知道這一點。萬一他要是回不來,李觀濤應了他,絕不會讓她知道他去做什麼了。那時候,她對自己不滿或許能加快沖淡他永不能回來帶給她的衝擊。
他知道她很特別,和他知道的周圍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樣。她不會依附男人而活。萬一見不到他回來,她或許會傷心,但絕不會因此而痛不欲生,傷心過後,她會繼續過得很好。
從前他想到這一點時,不可避免有些失落。但現在,這卻成了他能拿來替自己餞行的唯一一個好消息。
* * *
林嬌目送楊敬軒離開,自己呆坐了片刻。腦海裡都是他離去時的那個大後背。
偉岸、帶了種決絕,又彷彿有些寂寥,甚至無奈傷感。
她覺得這一定是自己文藝病又發作了。透過個背影都能讀出這麼多悲春傷秋的無病呻吟,自嘲了一番便拋在腦後。只是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忍不住翻來覆去地琢磨他傍晚時說的那些話和當時的表情,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她確實不希望他離開,而且一去還這麼久,等他回來,黃花菜都涼了。這對剛陷入戀愛的女人來說絕對是件掃興事——如果她這樣也算戀愛的話。就好像剛端上來一個撒了杏仁榛子草莓巧克力奶油大蛋糕,她正準備大快朵頤,卻發現上面停了隻嗡嗡叫的綠頭大蒼蠅,擱哪個女人身上都不開心。
她更不滿他對自己的態度。
她也不計較他前夜裡丟下自己跑掉的破事兒了。現在既然要出門,還是趟這麼久的大遠門,都跑來告別了,就不會說些好聽的話來安慰下她受傷的心?就算你楊敬軒嘴拙,也行,她理解。那來點更直接的肢體語言難道也不會?老要她主動,她又不是機器人,也會累啊!就那麼站著,說的話還好像生離死別……
等等!
林嬌停止了怨念,再次仔細回想他當時的表情和語氣。尤其是最後提到李觀濤時,說什麼應了他,以後不論到哪裡,都一定會代他好生看顧她……
林嬌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這是哪門子的尋常公幹,分明就像他要乘鶴一去不復返了!
林嬌從榻上一骨碌坐了起來,只想立刻找到他再問個清楚。再想了片刻,終於慢慢地又躺了回去。
那個男人雖然對她千依百順,但前面還要加個限定詞——大部分時候。有時候,他就是塊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他要是不願意對她說,林嬌相信自己就算在他面前跳脫衣舞也沒用。當然,她也更不可能這麼輕易就會被糊弄過去。
第二天一早,林嬌到了縣衙後宅去找李夫人。李夫人正在廊下餵著她養的一溜籠鳥,笑著招手叫林嬌一道來。
林嬌捏了把黃黍子在手心,跟著李夫人投餵一隻黑頭鷯哥,寒暄了幾句。李夫人仔細看了下她,微歎道:「怎的氣色恁的不好?」
林嬌見丫頭站得還遠,便道:「乾娘,我昨夜都沒睡著。」
李夫人隱約也猜到她為何睡不著,又歎口氣,道:「你是為敬軒出遠門的事睡不著吧?咱們女人家最怕這樣了,男人卻說走就走。好在他不過是尋常公幹,你耐心等他回來就是了。他昨日見了我時,還托我多照看下你。可見他心裡也是捨不得你的。不用他說我也自然會的。往後你多來我這裡走動。左右我也在家閑著。」
林嬌望著李夫人,怔怔不語。夫人被她看得有些心虛,道:「你這孩子,怎的這麼瞅我?我臉上花了?」
林嬌低聲道:「乾娘,我是真的把你當我娘,這才跟你說心裡話的。我總覺著敬軒他這次的事沒那麼簡單,他昨日找我話別時,我過後總覺著不對。不會是出了什麼大事吧?我本想找他再問個清楚。只曉得他若不讓我知道,我就是求也沒用。我想來想去,這才求到了乾娘你這裡。你一定知道是怎麼回事。乾娘你就告訴我吧。是黑是白我心裡有數,也好過這樣自己胡思亂想,吃飯吃不香睡覺睡不著的。」
李夫人確實知道怎麼回事。
其實這樣的事,因關係重大,李觀濤原本也是不肯讓她知道的。只李夫人是什麼人?又如何瞞得她過去?那夜等楊敬軒離去後,丈夫一回房,立刻便遭審訊。本就有些懼內的李觀濤招架不住,只好招了出來。
其實他二人夫妻多年,宦海沉浮不定,人生歷過起落高低,唯獨這夫人一直陪伴在側。面上雖表現出來懼內,實則卻是忍讓愛惜。對她也放心,見她逼問,也就說了出來。只又叮囑一句不足為外人道。
李夫人知道真相後,自然曉得楊敬軒這一去風險極大。現在見林嬌找了過來,一副哀戚模樣。同為女人,自然理解她的心思,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忍不住,叫丫頭們遠遠退下,這才牽了林嬌的手坐到了廊子的橫木上,湊到她耳邊把原委道了一遍。
林嬌大吃一驚,聽完之後,心已是怦怦跳了起來。
李夫人握住她手,覺到一片冰涼,歎了口氣,憐惜道:「你看看,他不願讓你知道,也是為了你好。你如今曉得了,不是憑空多增了幾分憂思?都怪我嘴快,早知道不該告訴你的。」
林嬌長吸一口氣,壓下紊亂的心跳,這才笑道:「我曉得了,心中有數才好。謝謝乾娘。乾娘你真厲害,乾爹什麼都不瞞你。」
李夫人見她神色還好,這才鬆了口氣,被她這樣一贊,忍不住道:「那是。我要沒這手段,能管得他到現在都不敢納一個妾?」
林嬌心情雖沉,卻也被她這話給引出了笑。又坐了片刻,說了幾句李觀濤今天帶人到城外官道英王的路過之地設棚迎送的事,便推說家中有事告辭了。李夫人叫丫頭裝了一匣糕點叫她帶回去給能武吃,一直送她到門口,這才分別。
* * *
一個男人,他有自己的信仰和執念,這信仰執念就像他心頭的一顆朱砂痣。他就算再愛一個女人,也不會因為這個女人而挖掉這顆痣。
這種男人,林嬌以前覺得可遠觀不可近玩。她會很敬佩,卻絕不想自己攤上這樣一個男人。
但是現在,很明顯她中獎了。她的男人不但就是這樣的類型,而且現在就要為了這顆痣而離開她了。
她一遍遍回想著他昨天與自己道別時說過的每一句話和投過來的每一個眼神,越來越不是滋味。
他大概也知道自己這一去九死一生,這才會這樣與她告別。他要扮演英雄,而且一不小心就會是永垂不朽的那種。
她想和楊敬軒心頭的那顆朱砂痣比重要,甚至挖掉它,就和女人想把男人腦子裡對初戀的酸甜回憶徹底抹掉一樣地愚蠢。
他既然是英雄,她當個英雄背後的好女人就是,自然不會拖他後腿。但是對他隱瞞自己的舉動,老實說,心中的疙瘩越結越大。
她記得自己以前看小說電視時,每每看到主人公之一或身患絕症或身陷死門,一番痛苦過後毅然決定避開愛人遠走他鄉或者故意弄個小三招搖過市就是為了讓對方死心而自己還以情聖自居的爛劇情時就恨不得跳進去打編劇作者一耳光,要多腦殘的人才會這麼幹?真要沒救了,那就說實話。對方愛你,選擇與你共同面對。不夠愛你,與你再見。這樣不更好嗎?什麼為了你好才隱瞞你,都是狗屁。說來說去,就是信任度不夠。
不錯,她以前對他確實一直欺騙。但人就是這麼寬己律人,尤其對她這種以自我為中心的人來說更甚。她可以騙他,卻不願他也騙自己,尤其是這種關係到生死的大事。
最後她決定再給他一次機會。他要是還把隱瞞當情聖,她或許真的會重新考慮自己和他的往後了。
* * *
黃昏時分,楊敬軒終於回了城。
西狄皇帝的壽日迫近,所以英王一行路上行色頗急。他年過四十,正當壯年,到時是下午,與李觀濤會了面受過禮,打了官腔敘話幾句,換過馬匹行備過後,並未多做停留便繼續往西。短暫停留之時,面上做得極開通。
與李觀濤打完官腔,當著眾人面又提了一遍自己當年被楊敬軒所救的事,贊他英雄少年。旁人自然湊趣恭維王爺吉人天相必有後福,英王對著李觀濤哈哈笑道:「本王向來愛惜英才,有恩必報。楊捕頭這樣身手,只在你這芝麻地方做個捕頭,真當屈才了。日後天下若有不定風雲,本王定要再來向老大人借人,還望老大人成全!」李觀濤自然也笑著稱是。一時主客盡歡。
點過了卯露過面後,楊敬軒與李觀濤辭別,並未徑直回縣城,鬆韁任由身下馬匹馱著他遊蕩在城外的野徑之上。
他現在騎的是草炮。
草炮是匹不肯服老的老馬。他之前想讓它安享晚年,改用另匹紅色健馬,它有天在縣衙的馬廄裡竟發飆撕咬那匹紅馬,後來將它分離開來,它便煩躁不安,連魚也不吃了。那天他知道林嬌出事後騎了它趕去,它彷彿得了表現機會,飛馳電掣而去,趕到時雖累得口吐白沫,楊敬軒卻也看出它的狀態極其興奮。
自那天後,他便明白了個道理。或許他以為的對它好,在它看來卻是一種被主人丟棄的不信任。對於一匹曾經馱過李大將軍征馳四方的神駒來說,與其讓它躺在馬廄軟草之上安耽而死,還不如死在奔馳千里的路上。所以他決定尊重它的意願,重新以它為坐騎。
草炮並未放蹄狂奔,而是慢慢四處遊蕩,彷彿怕驚擾了馬背上主人的思緒。
到了一處水塘子前,楊敬軒翻身下馬,坐在塊石頭上,面對將盡的夕陽,看著草炮愜意地甩著馬尾驅趕靠近的蚊蠅,忽然回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遇到她時的情景。
嚴格來說,那次自然不是他第一次見到她。但是有點奇怪,在他的記憶裡,他總覺得那是他第一次與她的相遇。
就好像畫上的一個女子,畫師的技巧再高,丹青調配得再美,那也只是一個沒有生命的紙美人而已。唯有她走下畫捲,她有了眼波流動和一顰一笑,她才是一個活生生的美人。
春嬌如果不是那個河畔邊敢放肆盯著他看,會與草炮做鬼臉的春嬌,而是那個只會嬌怯怯看人的春嬌,她便是美得賽過九天仙女,也必定永遠只會是他的侄媳婦,印象中模模糊糊的一張臉,如此而已。
他愛的是那個血肉鮮活的春嬌。為她拋卻他曾以為神聖不可侵犯的宗族禮法,他甘之如飴。
與她相處的往事一幕幕次第出現。他沉浸在回憶的世界裡,唇角微微翹起,神色溫柔而愉快。
但願自己還能有回來的一天,哪怕永遠被她騙得團團轉,也是樁很得意的事。她不是說過嗎,別人她才不願意費心思去騙。
他的笑意更濃,直到草炮到了他身邊,伸出潮熱的舌頭舔他的手背,這才驚覺而醒。
他與草炮純淨的圓圓眼睛對視,在裡面,看到了自己鍍著金色夕陽的輪廓。
他曾經自以為對草炮的好,在它看來是一種放棄。而現在,同樣的事,他好像對她又做了一遍。
就這樣帶著不被她祝福的遺憾離去,真的是對她的好嗎?
他心中慢慢生出了一種衝動。
他是這樣的愛她,有什麼是不能讓她知道的呢?去告訴她他到底要做什麼、他的想法,他相信她一定會理解自己的。
他需要一個知道他做什麼,並且以他為傲的愛人。
楊敬軒被這種嶄新的想法迅速俘獲,猛地站了起來,翻身上馬,朝著縣城疾馳而去。
他幾乎是一口氣不停地趕到了她的家。天剛擦黑,溫暖而明亮的燈光從大開的門裡照出來。他心中溢出了一種倦鳥歸林遊子歸家的溫暖之感。但是接下來的事,卻讓他懵了。
她居然出去了,不在。也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裡。
楊敬軒慌了,剛才的種種激動溫暖都飛了。趕緊先趕去了衙門,她不在。又趕去楊氏家,也不在。擺脫了他妹子彷彿沒有盡頭的追問之後,他再懷著僥倖的心找去她家,得到的回答是她還沒回來。
楊敬軒的心一直下沉。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她除了這些地方,還會去哪裡。
他的第一反應是她遇到危險了。但是曾威脅她安全的人已經被關進了監牢。而且之前招娣的說法是她打扮得很整齊地出門,神色也很愉快,就像要去赴約見人。
她去赴約,約了誰?
楊敬軒的腦子裡迅速浮現出了無數個可能的男人。後街開飯館的鰥夫許九,拐角處的金匠康大福……他早從劉大同的口中得知這些男人之前都對她有點意思。除了這些人,他甚至想到會不會是那個何大刀突然又冒出來找她……
他也知道自己這想法很荒唐。所以立刻否定了。但問題是她真的不見了。
現在到底該去哪裡找她?
楊敬軒後悔得要命。為什麼昨天沒早想到跟她交底?正發急,忽然彷彿福至心靈,想到了一個地方。立刻翻身上馬飛快而去。
他終於趕到了自己住的地方,急匆匆推門而入的時候,看到一個孤單的嬌小身影正安靜坐在他家小院裡他平日用來練臂的大石鎖上。聽到門的響動,那女子轉過了身,笑盈盈道:「我知道今晚城外的張莊正在唱戲。你帶我去看戲好不好?」

第六十五章
張莊出了一位百歲的壽星。今天正是老壽星的百歲壽辰。這件事連李觀濤也知道,前些天還特意親自寫了匾額送去慶賀。張莊深以為榮,族裡決定搭了戲臺請戲班子唱三天的戲。今天便是首台大戲。這對於平日只有過年時才能看幾台大戲的人們來說實在是件難得的快活事,所以消息傳來,不止附近方圓幾個村的人都趕過去,連縣城裡也有不少人湊熱鬧,比過年還喜慶。
楊敬軒帶著林嬌擠在戲臺下的人群裡。他們到的時候,頭一齣賀壽的熱鬧戲已近尾聲,現在換了一齣他不知道名目的戲。比起先前的鑼鼓齊鳴要清淨不少,只有一個穿了身粉紅臉抹得像剛從麵粉堆裡紮出來的女伶站在臺子中間,扯了方帕子翹出蘭花指,依依呀呀開始唱道:「二十姐兒弗著在踏床上登,一身白肉冷如冰。便是牢裡罪人也只是個樣苦,生炭上熏金熬壞子銀(人)……」
這便是鄉下擺戲臺的風俗了。這時令,風俗雖鼓唱保守嚴防男娼女盜,只是食色卻是人之天性,又怎麼可能徹底被壓滅?所以千百年來,也不知從何時開始,這種鄉土地方,只要是搭戲臺唱戲,前頭那正戲過後,待夜幕變深,後頭便必定會上演一齣俗豔戲。內容多是才子佳人小尼姑思春大閨女閨怨,必定有一幕豔遇,且也必定沒好結局。所以絕不會有人跳出來指責傷風敗俗。
現在也是這樣,這戲子一開腔,登時便吸引了台下擠得密密麻麻的人群目光。婦人和躲在背後的羞紅了臉的大姑娘們退到邊緣角落,卻也不肯離去,一邊對著擺頭弄尾的戲子指指戳戳,一邊搖搖晃晃踩在高高田壟和石頭上翹首看著臺子上的動靜。男人卻無顧忌了。不管老的少的紛紛朝戲臺子前擠湧著去,彷彿靠那臺子越近,離那香豔而挑撥人心的豔遇就會近一些。
那女伶發完了一陣閨怨,又出來一個白面書生,對白了幾句,戲子又依依呀呀唱:弗見子情人心裡酸,用心模擬一般般,閉子眼睛望空親個嘴,接連叫句俏心肝……
隨她抑揚婉轉的聲音,台下男人的魂都被勾了去,所有人的表情都只化成一個:微微張著嘴,眼裡冒著光,恨不得自己能爬上戲臺鑽進去化身那個白面書生才好。
楊敬軒的臉慢慢地紅了。
他現在很忙。要保護著林嬌不被人潮擠沖到,更要防止她被心懷叵測的粗魯男人趁亂佔便宜。剛就有個女人發出聲尖叫,又半嗔半怨地斥駡了一聲,大約是被近旁的什麼男人給抓了一把,隨即是陣哄笑聲。大約是平日壓抑太過,逢到這樣的場面,臺子下的燈火也照不亮每一處,人天性裡的俗陋劣根便都肆無忌憚地開始蔓延抬頭。
現在他聽到臺子上女伶這樣的潑豔唱詞,鼻息裡吸進她的體香,她站他身前時,不可避免地又不時與他的身體有些挨擦碰撞,前夜與她未竟的那一幕竟又浮上腦海,一陣耳熱心跳。
「阿嬌,咱們走吧……」
當臺子上的女伶和書生開始扭扭捏捏對走花步,引來台下一陣喝彩聲的時候,楊敬軒終於忍不住,俯到她耳畔低聲道。
林嬌卻正看得興起,搖頭不願。楊敬軒無奈,只好又陪了片刻。看到那臺上的二人眉眼傳情,唱詞勾搭漸漸更甚,聽得恨不得立刻轉身就走,自己身前的她卻絲毫不怯,一咬牙,一把抓住她手,便把還津津有味的女人給拖出了人堆,一直到了人少些的田邊,林嬌回頭看了眼身後那燈火輝煌的戲臺子和翹首而立的黑壓壓人群,埋怨道:「人家第一回看這樣的戲,正看得好,幹嘛不讓我看?」
楊敬軒不理睬,只帶著她到了拴馬的一棵樹旁,解了馬韁,趁著暗夜無人看見,將她抱了坐上馬背,叮囑她抓牢韁繩,自己便牽著馬緩步朝縣城方向的小路去。
月兒爬上了柳梢頭,朦朦朧朧照出前方曲折的小路,兩邊都是平展展的田地,遠處漆黑一片,只有遠山在深藍夜幕中勾勒出起伏的脊背。身後戲臺上的所有浮華穠麗都被夜色吞沒,離他們越來越遠。天地之間,彷彿就剩下他和馬上的她了。
「阿嬌,我先前到處找過你,是要跟你說一件事。」他停在了一株大香椿下,轉身看著高坐在馬上的林嬌,「明天我要去做的事,並不是一件普通的差事。如果我一個不慎,或者我運氣不夠好,很有可能我就回不來了。」
林嬌默默望著昏黑樹影下站在自己腳前的這個男人,終於朝他彎下腰去,雙手抱住了他的肩膀,將唇送到他耳畔低語道:「那麼為了我,你一定要回來。」
楊敬軒感覺到女人身體的重量壓到了他的肩上。他抱住了她柔軟的腰肢。感覺到她的唇開始親吻自己的耳垂,一陣戰慄迅速傳遍了全身。
「想要我嗎……」
她歪著身子,一半掛在馬上,一半掛他身上,在他耳畔嬌聲軟語地道。
楊敬軒全身上下的每一個毛孔都張開了來,腦海裡又閃過前夜的那一幕,卻只僵硬地搖了下頭,沙啞著聲道:「阿嬌……別這樣……我真的不能……」
林嬌不理會,整個人已經順勢滑下了馬背,完全地掛到了他的懷裡。她踩著他的腳面,仰頭親他的唇和新長出微微青刺的下巴,忽然他渾身一僵,感覺到她的一隻手竟已悄悄探到了他的下腹處,隔著衣衫握住了他的賁發,慢慢地撫揉。「還騙我,都這樣了……」
她彷彿很開心,帶了些促狹地含住他下巴咬了一口,手也忽然加力一捏。
全身的血液在這一刻都朝她掌握的那裡咆哮而去。他猛地捏住了她還在對自己施罰的手,將它強行帶離了那裡。
「阿嬌,我真的不能。」
他幾乎是哀求般地這樣說道,咬牙推開了她柔軟如水蛭般緊貼於他的身體。
林嬌嗯哼了一聲:「為什麼?前夜要不是李大人來叫,你不是就要了我嗎?」
月光透過斑駁樹影投在她臉上,她的一雙眼睛明亮得像此刻頭頂的星子,帶了蝕骨的力量,他極力抵擋著才不被徹底吸進。
「阿嬌,那晚不一樣。我不知道會有這樣的事。我要回來的。但是萬一我回不來,你還可以再嫁人。我現在若要了你,我怕你會遭日後那個男人的輕看……」
他話沒說完,聽見對面那女子輕聲嗤地笑了出來,嬌軟的身子已經再次撲入了他的懷中。
「抱著我,」她命令他。
他怔怔望著,知道這一次他若不再抗拒,從此真的就永無回頭之路了。
「抱著我!」她再次命令,仰頭看著他,神情倨傲而嬌媚,就像一個女王。
他的手終於還是背叛了腦子,忠誠於他的心。
他抱住了她。
她彷彿滿意地輕歎了一聲,這才踮腳到他耳邊,輕聲道:「世上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傻瓜呢?我告訴你吧,我早是你的人了。所以你必須要回來娶我!」沒等他開口,又飛快道:「上次你被我迷倒之後,我就已經是你的人,你看到的那些血,都是真的。」
楊敬軒怔怔不動。
林嬌借了月光,看見他一臉的錯愕和難以置信。
「阿嬌……我被你弄糊塗了……你一開始說是我醉了亂來,後來說那晚根本沒什麼事,血是假的,現在你又說有事了……到底怎麼回事?真是我那晚亂來了嗎?」
他終於憋出了心中的疑問,有點語無倫次。
林嬌嗤一聲笑了起來,貼到他耳邊道:「我給你吃的是迷藥,不是春藥!所以是我亂來了你,不是你亂來了我!」見他還是不解,歎了口氣,貼過去把女壯士的一幕略略提了下。話說完,覺到他全身立刻又僵硬起來,連呼吸也粗濁了不少,嚇得微微後退了一步,望著他半是討饒半是撒嬌道:「就這樣而已,你都知道了。其實也沒把你怎麼樣,我都疼死了呢……你不會生氣吧?」
楊敬軒覺得這會是他這一生中經歷過的最荒唐、最不可思議的一件事情。他居然會被一個嬌嬌弱弱的女人用藥迷翻弄到床上剝成白肉任由對方肆虐……最不可思議的事,過後的他不但毫不知情,還一直以為是自己侵犯了對方,那個心理包袱重得……一度簡直要無顏面對列祖列宗……
林嬌見他瞪著眼死死盯著自己,呼吸越來越重,倒真的有些不安起來,忽然後悔自己多嘴。
幹嘛要跟他說老實話?有些話是不能說的,尤其是這種關係到男人尊嚴的事情……
「喂,你不會真生氣了吧?我以後再也不敢了。你別生氣了好不好……」
林嬌靠近他一點,怯怯地扯了下他衣袖,微微晃了下,小聲求饒。她話還沒說完,發出了聲尖叫,因為已經被他像拎小雞般地攔腰提了起來,丟上了馬背。
林嬌趴在了草炮背上的馬鞍中,重心一時不穩,胡亂伸手出去想抓住什麼東西,卻抓了個空,整個人搖搖欲墜姿態很是不雅,腹部又被馬鞍頂得生疼,剛才的膽怯後悔一下沒了,嘴裡胡亂嚷道:「好你個楊敬軒,你敢這麼對我!你看我……」
她這個「我」字剛出口,忽然覺到臀部被人重重打了一巴掌。
這一巴掌是貨真價實的一巴掌,火辣火辣地疼。又羞又氣,也不嚷了,只朝身後的他胡亂踢腿,另邊臀卻又挨了一下。
「你個混蛋!居然真打我!」
怒火之下,動作立刻敏捷了不少,林嬌終於掙扎著擺正了自己的體位坐在了馬背上,對著還站在自己腳邊的楊敬軒怒氣衝衝地嚷道。
「阿嬌,我現在才知道,論起混,我可遠遠不是你的對手!往後你再敢這樣膽大包天,我發現一次,打你屁股一次!」
楊敬軒在月光下朝她露出一口白牙,森森一笑。轉眼已是翻身上了馬背坐她身後,箍住她腰身道:「咱們這就回去,好好再算下我們之前的帳。一筆一筆,誰也不許混過去!」
他話音剛落,草炮彷彿也覺察到主人的心思,低噦一聲,撒開了蹄往縣城方向去。
夜風迎面撲來,林嬌打了個寒顫,牙關微瑟,不知道是因為風的寒還是身後男人胸膛前傳來的炙人熱氣。她剛縮了下肩,便覺身前一暖,他已經脫了外衣包在了她的肩上。
草炮的馬蹄落在乾泥地上,發出一種枯燥卻節奏的韻律,林嬌包裹在他的衣衫靠在他的身前,剛剛被打屁股引發的尊嚴受損怒氣漸漸消退,只那口氣卻始終咽不下去,心中頓時冒出一個惡念,手悄悄後探了過去,在他衣衫的遮掩之下,再次重重把上了一柄堅物,聽見他輕微嘶一聲,回頭笑眯眯道:「敬軒叔,這樣算膽大包天嗎?要不要再打我屁股?」

第六十六章
楊敬軒應該算得上是個保守禁欲的人。在他看來,親熱的對象、時間、場合都有定數。對象只能是自己的妻,時間自然是入夜,而地點合在內闈,至於頂無片瓦的野合,簡直就與無知畜類無二了。
但是現在,猶如命門被她一隻柔荑掌控,他竟絲毫不能抗拒。那陣突然襲來的施壓帶來初始的些微痛楚之後,身前的女人彷彿忽然善心憐惜了他起來,不再粗暴待他,改為手心密實覆握,彷彿安撫地輕輕揉蹭。
他已經聽不清她在對自己說什麼了,兩邊耳鼓被轟鳴而來的血液沖刷不停。他極想令她停止這種帶了致命狼毒的駭人誘惑與折磨,卻又不願意張口,私心裡彷彿希望她這樣對待。
身下的馬還在歡快揚蹄,背上兩人的重量於它似乎全無干係。
那隻小手漸漸不滿足於隔著衣物戲弄他了。
因為今天要隨拜英王,所以他穿得比平日正式,除了剛脫下的罩她身上的那件最外皂衣,還穿了兩層裡衣。現在他感覺到那隻小手摸索著終於撩開他的層層重疊衣襟,彷彿靈蛇般地鑽了進去,最後終於準確地找到了他彷彿失去源泉焦渴無比的欲地,或是試探,或是繼續施誘,指尖帶了半片指甲輕柔從頭至根刮擦而過,彷彿被一道電流擊中,他煩躁而焦灼地悶哼一聲,攬住她腰腹的一隻手猛地收緊,將她身子擄到了自己身前,讓她後背與自己緊緊相貼,於是那隻調皮的手被可憐巴巴地夾在了中間,緊緊地與它先前逗弄過的那彷彿有生命的男人下身貼在了一起。
「阿嬌,我受不住了……」
他真的經不起這樣的挑逗,連聲音都微微發顫。
林嬌把頭後仰靠在了他的肩頸,閉上眼睛捕捉著他脖頸一側動脈血管賁張跳動時的韻律,嗯了一聲:「我就是摸下而已,又沒把你怎麼樣……你騎你的馬,別管我……」
她的手心相觸之處,熱得像隱燃的火,堅得像裹了層絲柔嫩苔的鐵。她知道自己不該這時候就這樣,但是觸摸他的這種感覺真的很好,她捨不得抽手。隨了馬蹄的顛簸震盪,她又繼續從困難的夾縫中努力貼著遊走,掐玩幾下遇到的鼓脹微跳的青筋血管,終於攀爬到了天柱圓頂,用她的拇指指腹輕輕打著圈撫揉那片早已黏膩不堪的光滑青蔥之地。
楊敬軒如遭雷擊電閃,恨得渾身起了哆嗦。
這樣一個沒心沒肺的女人……
他粗濁喘息著,飛快看了下四面。
現在馬兒已經馱著他們上了桑榆官道。但戲還沒散場,遠處漆黑一片,看不到半個人影。他強忍住那種就要噴勃而出的潮湧,收緊馬腹令馬拐上了右邊的那條野徑,前方有大片正待收割的成熟紅粱地。
紅粱葉在風中窸窸窣窣唰唰啦啦,邊上就是靜靜流淌的龍順河。寬坦的河面在月光下泛出粼粼的光,猶如天上清淺銀河,而他只需揮霍現世歡樂。
他像是一個盜獵者,急不可耐地將她拖下了馬背如麵袋般扛在了肩上,踩著腳下的泥地朝那片紅粱地奔去。
她真的是個妖女,這時候竟還不肯老實。倒垂著劇烈晃蕩的手試了幾次,終於連著衣物再次團抓住他的賁發。感覺到他腳步一滯,妖女發出了一聲歡樂的促狹笑聲。
他咬緊牙,搭在她腰肢上的手毫不留情,幾乎要將她懶腰掐斷,聽到她終於由笑改成了嬌嗔的嚷痛,他撥開了高過人頂的紅高粱,將她從肩上放下,立刻壓在了密密的稈枝上,手已經掠起她的裙角,徑直覆在了他之前從未碰觸過的那片神秘之地。
這是他這一刻之前曾探訪過的最美好的妙地了。顫抖著的粗糙掌心摩擦過那片整齊柔軟的草叢,再包裹住下方已經微潤的女性之地時,他感覺到她的身子也在和他一樣微微輕顫,柔弱無骨地依附在了他的胸前,而他依然挺立。
他陡然覺到了一種俾睨支配的快感,重重地攫住了她的唇舌。
她身後的紅粱遭到無情摧折,就像她一樣。滿鼻的清甜芬芳中,她被壓倒在了粱稈上,身下是他那件寬大的外衣。她的衣衫很快零落散開,朦朧月光之下,女人那具膩白肢體的高低走伏像魔障般將他吸了進去。
腫脹的疼痛已經到了極限,皮膚下如有蟲蟻在噬。他紅了眼睛獸撲而上,沒有絲毫的前奏,只想立刻讓她包裹住自己得到釋放,動作急躁而生疏。
林嬌的雙腿被他強行屈到了腹部,擺出一個放蕩而誘惑的姿勢,整個人被按壓得幾乎透不出氣,只覺到他蠻狠的胡亂衝撞。兩人之前因了馬背上的一番調弄,都已是情潮湧動,所以現在倒不覺十分艱澀疼痛,只屢次覺他不得其徑,反倒順了滑膩落空走偏,聽到他越發濃濁的呼吸,後背也彷彿沁出了汗,將他未褪的衣衫緊緊貼住,忍不住微微撐起身子,半嗔著低聲道:「你慢慢疼我些才好……我會痛的……」
見他終於停了,抬臉喘息望著自己,歎了口氣,曉得是自己勾得他太狠了,若真任他折騰,別說憐香惜玉,只怕等下真的要吃大苦頭。便伸去一手輕柔覆握住,導了朝自己花房處湊了去,輕微摩擦幾下。
男人一得入道,悶哼一聲,便如蛟龍探海,再一頂已入了個頭。
林嬌前次雖也破過瓜,卻是淺嘗即止,與處子實在無二。被這碩大這樣入侵,頓時一陣疼痛,身子一緊,本能地便死死夾住不欲他繼續前行。
「疼……」
她前次喊疼也沒人理,這回連帶討回,立刻哼了一聲,皺眉咬牙切齒。
楊敬軒已經感覺到了一種被吸附推擠的快感,頓時又堅幾分,恨不得立刻一沖到底才好。到底是心愛的女人,聽她在身下哼哼唧唧嚷疼,不敢再入,更不甘退出,僵在了那裡。
林嬌覺他不動了,微微睜眼。再歎口氣,牽引他一手到了自己一側香乳上,道:「你體貼著我些,我就不嚷疼了……」
楊敬軒如獲秘笈,照她話貼了上去親吻撫揉,林嬌覺他起先還算溫柔,沒幾下便又沒輕沒重的,且胸口處嬌嫩肌膚被他鬍茬刮擦得生疼,知道這一關今天無論如何是要過的,索性也不動了,抱住了他頭任他折騰。
「阿嬌……」
耳畔聽到他忽然低喚一聲自己名字,還沒反應過來,覺到身下撕裂疼痛,那物已經強行再入,瞬間連根而沒。
好狠的人!這般辣手摧花!
林嬌悶哼一聲,幾欲暈厥,十指死死扣住他肩背。男人極力隱忍著慢慢推送數下,覺到被她緊緊吸咬不放,仿似嘗到馥鬱香血的睚眥猛獸,既得滋味,再不管身下人兒如何,抱住她用力馳騁,恨不得永世不放。
只可惜畢竟初次得償,先前又憋忍了許久,且身下那扭動之人又是心愛女子,聽她聲聲壓抑著的似痛又歡的低吟,猶如服了一劑情藥,怎能經得住這樣誘惑,一陣極度快感自與她結合之處躥升至腦,一個激靈,忍不住便激發噴湧,全無保留地入了她身體深處。
林嬌覺到他終於靜了下來,大汗淋漓的沉重身軀壓住了她。她清晰地感受到他因享了這人間至美歡快過後的一下下劇烈心跳,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種滿足的寧靜,就連花房秘處因被他強迫撐開淩虐而致的腫脹疼痛也緩了不少。
她和他,本來就該這樣團在一處,你肉中有我血,我血中有你肉。
他的心跳漸漸平復了些,卻仍壓著她不起身。她感覺到他的手動了下,仍埋在她身體裡的那物彷彿又有了生命,急忙敲他頭嗔道:「快起來!疼死我了!被你壓得氣都透不過來!」
楊敬軒不願起身。只想再次經歷一番那如登天堂的妙境。聽到她聲音惶急,身子又極力蜷縮,兩腿使勁併攏要排擠他出去。知道自己剛才確實粗暴弄疼了她,心中歉然,伸手捧住她臉親了下她額,忍下心中再次蠢蠢的慾念,從她身上翻了下來,仰面躺到了粱稈地上。
月已挪到高粱地的上空,靜靜懸掛不動。她如貓兒般爬到了他的身側,把臉貼在他溫熱汗濕的胸膛之上,聞著悅鼻的粱稈汁水清甜之香,長長歎息了一聲。
耳畔忽然傳來一陣隱隱人聲,林嬌一緊,楊敬軒也是綺念頓消,抱住她猛地坐了起來,忽然明白過來。
應該是張莊的戲已經散場了,看戲的人開始絡繹歸家。
這裡是荒野小路,又並非捷徑,走路的人應不會從此處撞過。林嬌雖妄為,只有了前次自己偷窺旁人的經驗,萬萬不想也被人抓個現行,慌忙推開他抱著自己的手,手忙腳亂地穿好淩亂衣裳。那男人倒仿似不大緊張,低聲呵呵笑了起來,伸手過來替她慢慢繫上了衣帶。
人聲漸漸地消失了,耳畔終於只剩嘩啦嘩啦的高粱紗帳拂動之聲。楊敬軒起了身,抱著她鑽出了紗帳,走幾步到了河邊,讓她坐在岸邊一塊石頭上,自己脫去汗濕貼背的衣裳,赤足涉水而下。
林嬌托腮望著那個打破了月影的水中男人背影。
男人的身軀偉岸而修長,袒露的後背之上,緊匝肌理微微隆起,月光下泛著赤銅色的光澤,隨他動作閃閃發亮,充滿了男性的強勁和力量。
她近乎癡迷地望著,直到他沖洗完上岸,俯身拾起衣裳穿衣,這才如夢初醒,朝他張臂等著他來抱。
他笑了起來,那是發自心底的笑,連眉眼都帶了絲溫柔,幾步到她面前照她心意將她抱起。她環住他脖頸,貼了過去道:「我好喜歡你……咱們回家吧……回家了再來……」
女人的甜言蜜語瞬間俘獲了他,恨不得立刻就能照她說的歸家。他抱了她坐在馬上,正要翻身跟上,回頭看了眼剛才與她滾過的那角高粱地,遲疑了下,說:「阿嬌,你有帶錢嗎?」見她不解地看自己,指著那處狼藉,略微尷尬道:「我怕明天田地主人見了會罵。」
林嬌只覺大煞風景,哭笑不得,道:「罵就罵,反正也聽不到……」嘴裡這樣說著,還是順了他的意思,手往腰間摸去,忽然驚乍道:「哎呀掉了掉了!錢袋掉了!快去找找!」
楊敬軒見她搖搖晃晃地自己已經爬下馬背,低頭四處亂看,想了下,說:「會不會是剛才……」
林嬌被他一語提醒,急忙提了裙往那處被壓壞的高粱地去,找了一圈,終於在幾根高粱稈的縫隙裡扯出掉進去的錢袋,這才鬆了口氣,見楊敬軒也跟來了,從袋子裡摸出五個銅錢。
「再放點吧。壓壞了不少……」
她的男人看著她懇求道。
林嬌抵擋不住,歎了口氣,只好又數出五個,與原先那五個一併放在了地上。這回也不管他滿不滿意了,扯住便鑽了出去。
楊敬軒笑著由她拉扯而去。到了馬前翻身上去,再俯身抱了她坐自己身前,提了馬韁往城門而去。

第六十七章
城門因今日張莊唱戲,所以這時候還開著。楊敬軒用衣服裹著林嬌,策馬如一陣風地捲掠而過,一直到了他的住處,抱了她進去,破天荒地第一次反閂了門,大步往他臥房而去。
他對她的渴望在回來的路上再次被喚了出來,慾念高漲,就連涼冽的夜風也無法壓低半分燃在他心頭的那把火。連燈都來不及點,一片黑暗裡,最後他幾乎是兩步並作一步地將她送到了榻上,飛快脫去束縛住自己的上衣,沉重的身體隨即跟著壓了上去,急切地尋找著她的唇。
剛才在那片紅粱地裡,他只匆匆嘗過她的滋味。年輕的身體裡無窮流淌著濃烈的愛和新鮮的慾,又怎會這樣輕易就得到滿足?
他捕捉到了她的唇舌,一隻手也已經探到了身下她的胸口,毫不猶豫地覆上了一方隆起,隔著衣物揉捏,再次體味她帶他的那種銷魂,自掌心綿延至全身的每一處角落——她就是他的福天洞地,窮其一生所求,願以性命來惜。
當他不滿足於隔著衣物愛撫她,急切的手剝開她衣裳的時候,她忽然握住他的腕,掙脫開他的嘴,氣喘吁吁嬌聲道:「我身上好汗膩膩的,剛還躺地上了,我要先洗個澡……」見他凝滯,扭了下身子,「你都洗過了呢……」
他很想說他不在意她是汗是膩,只想立刻再次佔有她,卻知道她性喜乾淨,更不能讓她像自己一樣在深秋夜裡洗涼水澡,終於長長歎了口氣,從她身上爬了起來,點了桌上油燈,回頭道:「我許久沒生過火了,不知道柴火還能燃……」
他停住了。看到她已經坐了起來,雙腿斜盤在側,雙目含春,鬢髮垂落,一邊衣襟鬆鬆垂落於膀上,香肩盡裸,露出了半片雪白圓潤的飽滿,那朵櫻紅小顆遮掩不住,驕然挺立。
他覺得全身血液立刻四下飛躥,卻見她已然拉起衣襟遮掩了嬌乳,朝著自己撒嬌道:「咱們過去看看。我要你背我!」
他知道自己剛才弄疼了她。見她喜歡,便笑著到了榻前蹲下。她像個娃娃般高高興興地爬上了他光裸寬厚的背,雙手抱住他的脖頸。他站了起來,托住她臀到了一側的灶間。裡面沒有一絲煙火氣,但鍋碗瓢盆都有,柴火也滿倉——因為楊氏隔段時間便會來看下,替他洗被曬衣等等。
楊敬軒將她放在了柴火倉前的那道橫木上,到了院中水井裡打了桶水進來,倒進鍋中至滿。林嬌便笑著生火燒水——她到這裡這麼久,菜雖然做得還不怎麼樣,燒火卻學得不錯,只要讓灶膛裡的柴火有足夠空氣流通,就能燒得很旺。
灶膛裡很快燃起明亮而溫暖的秸稈火焰,火舌歡快地舔著鍋底,也映得她滿身跳躍的紅光。
楊敬軒看著一臉笑容的女人,心中忽然滿溢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和滿足。當他看到她再次笑意盈盈地瞟向自己時,彷彿受了召喚,不由自主便到了她身側擠著要坐下去。她不肯,嫌棄他個大占了原本就狹仄的灶膛空間。他笑著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橫坐在自己腿上,占了她原來的位置。女人撅著嘴表示不滿,手卻乖巧地纏繞上了他的肩膀,看著他代自己燒火。
「下面要架高,挖出個洞才通風……」
「再填一把……」
「哎呀你好笨啊,火都要滅了,再這樣天亮都燒不好……」
他懷中的女人暖得如冬爐,軟得像一團棉花,聽她這樣指揮著自己,身子扭來扭去,他愈發口乾舌燥,終於按捺不住,丟掉手上的火鉗,抱住她低頭親吻上去,堵住了她的嘴巴。
她其實也是歡迎他的親吻的,並沒有抗拒,雙手像蛇一樣地纏繞遊走在他被火炙得滾燙的緊繃肌膚之上。當她氣喘著掙脫開了他的唇舌,滑下身子用她微涼的舌尖和唇輕輕舔舐他的胸膛時,他渾身再次戰慄,沉迷在她對自己這樣的寵愛和討好之中。
「阿嬌……」
他真的恨不得能把她吞入腹中帶走,從今往後,他去哪裡就都有她相隨。
她嗯了一聲,唇舌遊移到他胸膛前的那一點凸粒上,舔撥片刻,正當他神魂不定時,忽然用牙尖齧住,向側撕扯了一口。
痛楚頓時向他襲來。他見她終於鬆開了口,坐直身子在他腿上,叉腰得意道:「你總弄痛我。也要讓你知道是什麼滋味!」
他被這陣香豔的痛楚和她得意的神情刺激得再次紅了眼睛,稍低頭便窺見她胸前一對半露的小乳珠隨她說話微微彈跳,血液似被爐膛中熊熊燃燒的火舌烤沸,一語不發抱了她起身便朝有床榻的那間屋子大步而去。
林嬌回頭,看見鍋子裡水已經蒸出騰騰霧氣,急忙拍打他掙扎道:「水要好了,我要洗澡!」偏偏他卻充耳未聞,腳步反更迅疾,強行帶了她入室,人已壓了上去滾作一團。
林嬌不得不承認,之前和這個男人相處的大部分時候,雖然都是她佔據了上風,但是一旦真混到了滾床單的地步,而這個男人也被撩撥得徹底沒了耐性後,至少從力氣和體位上說,女人到底還是要吃虧的。就像剛才,她說她要洗澡,他確實把她剝得一絲不剩,卻不是紳士般地送她去洗,而是如餓狼般地撲來……
男人在這方面似乎天生無師自通,何況他還有了前一回的經驗。很快便把林嬌搓弄得面染赤霞嬌喘吁吁,雙腿被他高高打開,羊脂般的玉體隨了他的猛烈進攻一寸寸後蠕,一直蠕到了頂住牆壁的角落,退無可退。她被衝擊得香汗淋漓魂飛魄散,黏黏膩膩延綿不絕,漬透床榻。她苞口腫脹更甚,但初時的疼痛漸漸感覺不到了,被一種新的快感取代,那快感如水波一陣陣打來,終送她上了潮巔,待情潮退去,她已覺到疲累,偏那男人卻似更得興味,摟住她擺晃不休,也不知過去多久,直折騰得她疲累不堪。
這若是常時,她准抽腿踢他下去,只想到明日便要分別,終究還是不忍讓他只得半吊子痛快,便強作精神隨了他。只畢竟是初經人事的身子,花房更是嬌嫩,哪經受得住這樣的無休索要?待到水涸腫脹,每出每入便覺辣痛,終忍不住嗚咽求饒。
楊敬軒見她蹙眉嚶嚶求饒,臉色微微發白,經受不住的樣子,雖還有龍虎之力,卻不忍再令她苦痛,這才最後衝了一把鳴鑼收兵。
林嬌終於覺他鬆開自己,如遭風雨摧殘海棠枝,把頭無力埋在枕中閉目,連手指都不肯動彈一下了。過了片刻,覺他一隻手又搭上自己身子,閉著眼睛只嚷:「疼,疼死了!」嚷完聽見他一陣輕笑,沒好氣睜開了眼,才見他已提了熱水過來,正要擰布巾替自己淨身。這才一鬆。
楊敬軒替她輕柔擦拭了面頰脖頸身上的汗,輕輕打開她腿,見兩瓣花唇處腫脹赤紅泥濘不堪,生生朝著兩向而開,豔麗無比,頓時又動了絲情念。再輕輕碰觸,見她皺眉抗拒,曉得是自己方才要得狠了,心疼不已,忙壓下慾念,仔細替她理淨了,這才吹了燈上榻抱著她同眠。
林嬌疲累不堪,縮他懷中很快便睡了過去。只畢竟心中有事,睡得不沉。他二人靜歇下去時已近四更,驟然掙醒,睜開了眼,見窗外天光竟已藍色,知道已是天明了,想到立刻就要分離,他踏的又是一條提刀喋血路,心頓時沉重,悄悄伸手環住了他腰身,抬眼才見他不知何時竟也已醒來,正睜著眼凝視自己。
一雙情人在朦朧晨曦中相互對望片刻,林嬌終於伸手,以手背輕輕蹭過他新長出鬍茬的臉,朝他快活一笑,慢慢坐了起來,將一把散亂長髮攏到了肩後,捲了被纏在身上,微微歪頭看著他。
楊敬軒昨夜摟著她躺下,閉上眼時猶覺如在夢中,一時竟捨不得睡去,心中漸漸打定了個主意。不過閉了下眼,便又早早醒了過來。待天光微明,她在自己懷中仍閉目沉沉而眠,一條綿柔軟腿搭在他身上,胸口隨了呼吸微微起伏,越看越愛,昨夜那主意更是堅定。此刻見她做出這樣的嬌俏樣子,渾身血液沸騰,恨不能再撲倒蹂躪一番。卻也曉得她是必定承受不住了,猛地翻身下榻,飛快地穿了衣裳。
林嬌方才做出快活樣子,不過是想讓他放心上路。此刻見他動作麻利地起身穿衣,以為他急著要出發了,對自己竟是毫無留戀,怔怔望著,心情卻一下又敗了下去,連笑臉也做不出來了。
楊敬軒穿好衣衫,到了她面前坐下,撈過她衣裳展開,要替她一件件穿起。見她哼了一聲扭身而去,只丟給自己一個雪白後背,忍不住那陣眼熱,從後抱住了一陣密吻,手已探過去罩住她胸前乳燕。
林嬌用力掰他指,道:「你不是急著走麼,還動我做什麼!」
楊敬軒呵呵笑了起來,將她整個人團抱著轉了過來,低頭埋她胸前揉蹭片刻,這才依依不捨抬臉道:「你穿了衣服,等下先跟我去個地方!」
林嬌不解望他,見他神色鄭重,只好收了小性子穿戴妥當。草草洗漱過後,東方朝陽尚未露臉,他便牽了她手上馬,趁著路上無人往北而去。
林嬌心中疑惑,問他幾次他都不說,只好由了他去。漸漸認出是往縣衙去的路,回頭驚詫看他,他卻微微一笑而已。
楊敬軒帶了林嬌到了縣衙後府門前,老僕正開門掃地,看見他二人大早過來,驚訝不已。楊敬軒拉了林嬌的手,徑直便往書房而去。
* * *
李觀濤習慣早起,早起必有半個時辰的晨讀。今日等下便要送行下屬,所以心思不定,不過只翻了兩頁書便拋下了,起身正要到園中走幾步,忽然看見楊敬軒竟牽著林嬌而來,瞧著不像是來辭行,咦了一聲,迎了上去。
楊敬軒鬆開林嬌的手,幾步到了李觀濤面前,竟單膝跪了下去。
他二人雖是上下級,李觀濤卻是第一次見他行這樣大禮,更是驚訝,忙伸出雙手要扶。卻被楊敬軒避開,道:「大人,今日我本該照先前所言踏上南下之路。只心中卻有一件未竟之事。若不完成,我離去心中也是不安。這才斗膽一早前來,請大人成全。」
李觀濤看了眼立他身後不遠的林嬌,隱約猜到應是與她有關,忙道:「你只管講。」
楊敬軒回頭看了眼怔怔的林嬌,鄭重道:「大人,她已是我的妻,我卻欠她一個禮。若就這樣離去,我心中愧疚。故而懇請大人多給我一天。我在今日將她迎娶過門,拜了天地,帶她再去拜我父母先祖。回來我便立刻上路。大人放心,這耽誤的一天,我必定會夜以兼程追回!」
李觀濤驚訝不已,見林嬌也是瞪大了眼睛滿臉詫異,顯見是事先不知情的,還未來得及開口,忽然聽見身後響起自己夫人的聲音,道:「極好,極好!我正閑著沒事,今日能嫁我女兒,實在是喜從天降!」
楊敬軒微微一笑,這才從地上起身,鄭重謝過他夫妻二人。
李夫人笑著擺手,到了林嬌身邊握住她手,打量了下道:「我這就去備喜燭嫁衣。乾女兒你放心。事情雖來得及,卻包在你乾娘身上,必定不會少一樣!你現在哪裡也別去了,只留在我這裡等著與新郎官拜堂就是!」
李夫人說罷,急匆匆便叫了人去採買各色東西。
林嬌便如在夢中,等四下人都忙了去,只剩她與楊敬軒二人了,這才望著他,遲疑道:「你這是……」
楊敬軒到她近前握住她手,低聲道:「阿嬌,我昨夜要了你,今日若就這樣撇下你自管去了,那與畜生又有何異?這差事雖緊,卻也不差這一天。我只是覺著這樣太過倉促,委屈了你。你放心,等我回來之後,我必定重新備置聘禮,那時給你再補一場風光婚禮。」
林嬌做夢也沒想到,這個昨夜與自己纏綿過的男人竟會細緻到了這樣的地步。
她壓下眼中微微的潮熱,笑著點了下頭。
她的婚禮或許最倉促最簡樸。但她卻是那個最受自己男人呵護的幸福新娘。
* * *
李夫人做事果然爽利,不過一兩個時辰,拜堂所用的喜燭喜果嫁衣蓋頭連同證婚必須的媒人都已齊齊到了知縣府上,能武和林嬌腳店裡的王嫂子招娣等人都來了,楊氏也得了消息,帶了丈夫與大毛二毛匆匆趕來。
她如今早曉得自己這兄長的心思是決不能改變的。前日也知道了他要出趟遠門,正想著哪日去找林嬌把那日自己收起的那枚簪子還了。一早得知這消息,驚訝是驚訝,訝的不是他二人成婚,而是為何竟這樣匆忙。等趕了過來,見中堂佈置得煥然一新,縣令夫妻二人嫁女喜氣洋洋,只得先把心中疑慮給壓下去,忙著進房去幫林嬌梳妝。
等黃曆吉時到了,李觀濤夫婦便端坐上首,一身喜袍的楊敬軒與嫁衣著身披了蓋頭的林嬌二人拜堂過禮,算是結成了夫妻。大毛二毛歡喜得跳躍不停,說從前林嬌給的見面禮不算,還要有當他們舅母的見面禮。一時喜堂上歡聲笑語不停。
拜堂過後,楊敬軒換去了喜袍,辭別眾人,帶了林嬌往桃花村去。到了村口,他下馬,將仍是一身嫁衣的新娘從馬車中抱下,牽了她手往祠堂而去。
族長竟然真的娶了那個老楊家的侄媳婦春嬌,而且還公然帶了回來要拜祭先祖!
這個消息像長了翅膀,立刻飛遍了桃花村的每一個角落。等楊敬軒帶著林嬌到了祠堂前時,大場裡已經擠滿了前來圍觀的村民。人雖多,卻誰也沒有說話。所有的眼睛都盯著被一身嫁衣映襯得更加鮮豔的林嬌。
林嬌看了出來。除了石寡婦幾個人,剩下的所有目光都是鄙視、驚詫、駭異……
她偷偷看了眼站她身邊的男人。面對他的族人,他的肩背仍是挺直,目光坦然平靜,而手,也仍一直緊緊握住她的。
她微微籲出口氣,也挺起了胸膛。
三叔公終於顫巍巍地趕了過來,面帶怒容。就在他到了祠堂前,瞪著林嬌要開口怒駡時,楊敬軒忽然大聲道:「三叔公,各位鄉親!我今日回來,是有幾件事要說。第一件,春嬌已經是我楊敬軒的妻。從這一刻起,凡是我的東西,都必定屬於她!我要帶著她拜祭我的父母先祖,她必定會受我父母先祖所祝;第二件,我身為族長,確實觸了族規,我已不配當此職責。三叔公德高望重,前些時候我不在時,族事全是他老人家看顧。由他掌去這族長之位,才是人心所向……」
大場裡隨了楊敬軒的話聲,嗡嗡聲開始不斷。
「大河!你糊塗了!你這樣先祖們如何能開顏!」
三叔公頓著拐杖,神色悲怒交加。
楊敬軒微微一笑,朗聲道:「娶了她是我做的極好的一件事,我這一世都將不悔!祖先能解,是我幸事,祖先不解,我亦無怨。三叔公你不必再勸。」
村人嗡嗡聲更大。
楊敬軒環視一周,又開口道:「我自知身為族長,卻做出這樣觸犯族規的事,不容於正氣。本該今日就受刑罰。只是還有一事未竟。等我事畢,自當第一時刻回來受罰,甘心情願,絕不推脫。」
他聲調平緩,並無多少鏗鏘,卻是字字如鐵,頓時壓下了滿場的雜音。
「三叔公,煩請開了祠堂大門,我要帶我妻拜祭先祖。」
楊敬軒望著三叔公,緩緩道。
三叔公瞬間老淚縱橫,便似老了不少,呆立良久,終於丟出腰間鑰匙在地,顫聲道:「好,好,你有主意,我又如何能攔……只可惜了我那老哥,好好的兒孫竟會遭婦人如此荼毒……」
「三叔公,我夫君是頂天立地的好男兒。我林春嬌雖出身低微,卻也會努力與我夫君平肩而立。往後一生一世,絕不會教他因了娶我而蒙半點羞恥。此心天地可證!楊家列祖可鑒!所有今日立在這裡聽到我這誓語的鄉人們可察!」
林嬌抽出了被楊敬軒一直緊握的手,朝前站出一步,大聲說道。
三叔公一時呆住,鄉人也被她話語所驚,四下一片死寂。
林嬌俯身拾起地上鑰匙,遞到了楊敬軒手中,微微笑道:「夫君,帶我去拜祭公婆祖先吧。」
楊敬軒望著她被火紅嫁衣映得如海棠般嬌美一張臉,心潮起伏。若非眾目睽睽,恨不得抱住她用力親吻才能紓解這胸中激動。終於用力點頭,牽了她往祠堂大門步去。開了門入內,焚香拜過靈位,牽了她手,在眾人目光注視之中,如來時那般大步而去。

第六十八章
四個月後,又是萬物勃發的一個春天伊始。
差不多一年之前的這時候,林嬌剛到這裡,人生地不熟,還要為果腹和頭頂遮瓦問題絞盡腦汁。現在搖身已經成了有男人有事業的小婦人——只不過她和她男人夫妻一夜分離至今,而那個腳店現在也是生意寡淡門可羅雀。
生意不好,與林嬌人品倒無大干係,實在是運氣糟糕。因現在的大夏朝,正在遭遇一場動盪。
去年十月,剛到西狄沒幾日的英王趙勍便得了密報,知道遠在南疆的廢太子趙真有了異動,這才明白自己被那個皇帝老哥哥在暗地裡涮了一把,立刻命人不計一切代價,追殺阻止趙真一行入京,同時中斷朝拜,改道啟程往西北麟袁十五州一帶而去。那裡是他苦心經營多年的勢力之地。到了麟州,一邊暗中厲兵秣馬,一邊等待密探傳來最新消息。
十二月初,消息傳來,廢太子趙真仍是逃過重重追殺,被安全送回京中。老皇帝於朝堂之上宣佈退位榮升太上皇,新皇趙真繼位,擇大吉日祭天,同時令使者請英王回京參新皇祭禮。多年苦心綢繆,一著不慎毀於一旦。英王終於按捺不住,當月便糾合了號稱二十萬的人馬,發檄文痛斥君王無道,扯旗祭天後北進,公然反叛。
大夏朝的軍事設置裡,中央有精銳禁軍左右營,地方設藩鎮節度使。再將禁軍中有威望對皇帝忠誠的大將派到地方當節度使,而禁軍歸皇帝直接統轄,輪流駐防京師。而這十數年裡,英王憑了手段與遍灑的潑天財富,漸漸侵蝕皇權,不止地方藩鎮,就連掌禁軍左右營的兩大將軍起先也暗中也投他麾下。
老皇帝費勁手段才將左營將軍張慕遠重攏於手中。一待廢太子被秘密送入京城,立刻便令其秘密逮捕右營李忠,迅速掌控了京畿防衛,這才得以順利繼讓皇位。但地方藩鎮卻不如京畿防衛容易掌握,加上英王經營多年,麟州袁州等地都已實際入他手中。所以這仗開打之時,英王軍隊節節獲勝,很快便占了西北全部十五個州,向著京都虎視而來。
麟袁十五州再過來,出了陽谷關,就是清河所在的寧州。這清河一個小小的縣城,之所以會成各方馬隊來往交匯的聚集點,就是因為地處樞紐位置。平時自然不起眼,等有了這樣的戰事動亂,位置就顯得凸出了。所以十二月末時,李觀濤便立刻接到京中聖命,裁了原來的知州,命他領知州印赴寧州的宣城佈防設控,不能輕易讓叛軍攻入陽谷關內危機大夏朝的腹地。
李觀濤領命匆忙趕去赴任,一晃差不多一個月過去了。現在局勢變成這樣,誰還有心思出門生意?昔日熱鬧的清河縣冷冷清清,氣氛緊張。雖然離陽谷關也算遠,但有些有地可去的人家都開始準備逃離,百姓每日裡談的最多的就是叛軍會不會打進來。林嬌的腳店自然生意寥落,這兩天連一個客都沒有。斷了財路,她也只好關門大吉,給幫傭的王嫂子和牛二愣等三人發了筆遣散費,只剩招娣留下。
男人一去不回,腳店也做不了生意,好在還有一件能讓林嬌寬慰的好事,那就是能武的眼睛終於能視物了。那天當他一早從屋裡出來,準確地說出她身上穿的一件綠色衫子時,林嬌的那種激動,就和她當初從何大刀手裡接過那張銀票時差不多了。
林嬌空了下來,李夫人自丈夫上了前線,更是空閒。兩個空閒又擔心各自男人的女人自然便時常湊一起打發光陰了。這個月月中時,李夫人曾給她捎了封楊敬軒經由官府驛郵投來的信。這是自他離去數月後,林嬌第一次得到他的確切消息,原本一直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
信是他兩個月前護送趙真入京後便立刻寫下的。只是路上輾轉幾多,拖到現在才送到。信並不長,言簡意賅。首先只說自己安然入京,沒缺胳膊也沒少腿,叫林嬌不要為他擔心。又說無法立刻趕回與她相聚,但會儘量找個空隙回來。最後又加了一句:時常在夜半醒來想她,很是思念,叫她也一定要想著他……
林嬌捧著那張信筏翻來覆去看了十幾遍,就看出了些意思。前面那些字看著都是一氣呵成,筆跡有點潦草,只最後那那兩句肉麻話的字跡,帶了點扭扭捏捏,不僅字體端正了許多,連墨蹟也與前頭深淺不一。倒好像是停了半天後才寫上的。想像他當時寫信的樣子,心裡又酸又甜。
今天也是沒事,林嬌正在教能武一筆一筆寫字,聽到忽然有人砰砰拍門,出去打開一看,見李夫人被身邊的那丫頭阿元陪著,坐了縣衙的馬車過來,對林嬌道:「阿嬌,收拾下東西,咱們這就入京去。」
林嬌吃了一驚,又聽李夫人解釋了一番,這才明白過來。
楊敬軒先前離開的時候,將她託付給了李觀濤夫婦。現在局勢緊張,一時半會兒地不會有什麼變亂,只清河終究離陽谷關近。李觀濤人雖在宣城,卻記掛這個。想來想去,覺著還是派人將林嬌自己夫人一道先護送入京才是上策。這才挑選了一隊精兵,命趕回清河,先護送她們上京。
林嬌心中不是很情願,畢竟京城遙遠,又完全陌生。楊敬軒寫信時,人雖還在京中,現在這麼久過去了,他人未必還在。但李觀濤都這樣安排了,且自己萬一要出了什麼事,他夫妻兩人日後不好對楊敬軒交代,也能理解。想了下,便點頭應了。
李夫人見她願意,把丫頭阿元留下叫幫著她收拾東西一道過來,自己便先回衙門也去收拾東西。
阿元十六七歲,雖是個丫頭,眉眼卻長得風流婉轉,讀書識字很是能幹,性子自然也是爽朗厲害的。李夫人自己沒女兒,平日頗有些寵她。林嬌與她脾氣相投,這些時日兩人處得極好。見李夫人將她留下,謝了一聲,阿元便幫著一道收拾起了起來。
楊氏的鋪子現在早關張了,剛前幾天一家人回了鄉下。所以林嬌倒也沒什麼人要告別的。忙碌了一陣,把要帶走的東西都收拾好了。除了些衣物,也就是開鋪子這些時日來總共賺的差不多一百兩銀子。能武和招娣知道要去京城,畢竟一個是孩子,一個是吃飽了飯不管事的,兩人反倒都十分高興。
林嬌鎖了前後的門,看一眼自己掙下的這產業,心中微微喟歎一聲,幾個人便上了在等的馬車往縣衙裡去。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在一隊精兵護衛之下,踏上了前去京城的桑榆官道。
關外雖然已在英王手中掌控,但關內還很太平,所以開始倒也順順利利,只是整日坐在馬車上顛簸,除了能武招娣還興致勃勃,其餘人都是無聊加疲累。行了幾日出州府地界,這日晚間到了個大鎮投了宿。掌櫃的見這幾個女眷被一大幫子威猛漢子護送,頗有些官威,自然小心伺候,安排了最好的屋子。
白日辛苦,林嬌等人晚間早早便歇了下去,第二日一早再上路,把鎮子撇在了後頭,漸漸到了道密林山崗處時,護衛們的坐騎竟漸漸都開始拉稀腿軟。那領隊頓時心生警惕,急忙命改方向先回鎮上,卻是遲了,見兩邊山梁上竟密密麻麻冒出不下百人的持刀漢子,如蟻群般湧了過來。那領隊驚怒交加,大吼一聲「有山賊」,急命手下下馬整隊保護馬車。只這邊人數本就不敵,隊伍又不齊整,對方卻顯然是有備而來,頓時被衝擊得七零八落。
林嬌等人只覺車廂一陣劇烈顛簸,竟已是被那些山賊給奪了去,加鞭沖出了護衛的包圍,飛快而去,餘下山賊一個呼哨,頓時四下散入了林中。這邊的馬大多卻都紛紛口吐白沫腿軟跪地,哪裡追趕得上?只眼睜睜看著馬車被奪了絕塵而去。
領隊見自己一時不察竟著了道,又驚又俱,立刻上了匹還能支撐的馬往宣州去報訊。
方才發生這樣一幕驚變,馬車還在山賊驅趕下飛快而行,從車廂裡望出去,見後頭那輛坐了阿元和招娣的馬車也被劫了過來,正朝山路上奔竄而去,不辨方向。李夫人只畢竟是見過大世面的,想了下,反倒安慰起林嬌道:「莫怕。若是普通山賊,絕不敢害我們性命。若是受人指使,咱們一時也性命無虞。走一步看一步便是。」
林嬌見李夫人臉色雖還蒼白,卻能這樣出言,也是佩服。忙安慰被嚇得不輕的能武,三個人擠坐到了一處。漸漸馬車停了下來,被令下來,原來是山道狹窄過不去了。
林嬌下了馬車,見後頭阿元和招娣也被押了過來。環顧四周,上面一條曲折石階山道,盡頭處隱隱可見座山寨。曉得應是到山賊老巢了。對方人多勢眾,手上還拿明晃晃大刀,現在自然順從第一。扶了李夫人和能武,循著山階慢慢而上,被押上寨子入了個堂屋。
李夫人方才雖這樣出言安慰林嬌,只心中畢竟不定,只默默坐在張椅子上,臉色愈發難看。反倒是阿元,面上非但無懼,反倒有了怒容,若不是被李夫人壓著,怕就要衝出去罵人了。
林嬌正猜著這群人的身份,忽然聽到堂外一陣腳步聲,又有男人大笑。聲音聽著竟有些耳熟,猛地回頭望去,剛才的忐忑頓時消彌,又驚又喜,叫道:「何大刀!竟是你!」頓時明白了為何自己幾個人雖被俘虜,方才一路過來那些人態度卻並不蠻橫,更無什麼侮辱舉動。
大門裡大步而來一個黑衣漢子,不是何大刀是誰?只不過重新又蓄了一臉大鬍子而已。身後嘩啦啦跟進來七八個人,居然還有羅虎和黑子。
林嬌曉得黑子前次被抓入獄後,關了些時候。李觀濤因他年歲小,又有立功表現,並未按刑律處極刑,不過被發配去服役。沒想到竟在此又見到了他。
何大刀哈哈大笑道:「妹子,沒想到會是我吧?前次分別時,咱就說過,有緣再見。這不,果然又見面了!方才驚嚇了你,這就朝你賠罪!」
林嬌心已是徹底放了下來,笑著應了兩句。邊上李夫人等人見情勢忽然大逆轉,一時倒有些摸不到頭腦,林嬌忙道:「乾娘放心。我以前認得他。不會加害於咱們的。」
李夫人雖心中還疑竇叢生,只也看出這賊首似乎並無惡意,這才鬆了口氣。邊上那阿元卻忍不住了。她被李夫人一直寵著,又是從京中那樣的富貴鄉中出來的,脾氣火辣。剛才就毫無懼怕滿心怒火了,只被李夫人壓著。現在哪裡還忍得住。
見何大刀滿面鬍鬚一臉粗鄙樣,哼了聲道:「哪裡鑽出來的土豹子,竟這樣膽大包天,連我家夫人的車都敢劫!窩在這犄角旮旯久了,沒眼力不說,連招子都長到後腦勺去了!」
何大刀正與林嬌寒暄,忽然聽到被人出言譏諷。定睛望了過去,才見是個俏麗黃衫女子,正站在那李夫人身側冷眼望著自己,一臉的譏誚。

第六十九章
何大刀臉一沉,目中精光微暴,喝道:「哪裡來的野丫頭,嘴巴不乾不淨!再說一句……」
他話沒說完,又被阿元搶白:「再說一句又如何?你便是拿刀架我脖子上我也要說!我家夫人什麼身份,你敢把主意動到她頭上!且用這樣卑劣手段,算哪門子英雄好漢?剛才說你土豹子還抬舉了!」
何大刀何曾被個女人這樣對面罵過,便是林嬌當初面對他時也未曾用這樣口氣。一口氣噎住,騰騰上前兩步,臉已漲得通紅。
李夫人見這山賊首領被惹惱了,怕他翻臉不利,出聲斥了阿元。林嬌也沒想到阿元竟這樣就與何大刀杠上了,見他氣得不輕,忙道:「大當家的息怒。剛實在是被嚇到了,阿元妹子才多說了幾句。我這就代她向大當家的賠罪。只是不知道大當家的,你這戲唱的是哪一齣?」看了眼他身後的羅虎等人,「你們怎又會到了這裡?」
何大刀盯了那個被李夫人斥了看著還不服氣的丫頭一眼,再看一眼林嬌,覺著還是她比較可愛。只是那丫頭雖然尖酸潑辣,他一個大男人卻也不好真的拿她怎麼樣,既然有臺階下了,也就順勢接過,哼了一聲,收回目光看了眼林嬌,面上顯出絲躊躇之色。
林嬌知道他先前投奔英王去了原州。如今卻又在這裡冒出來,且看這山寨裡的人馬不下百號,瞧著像是重整當年旗鼓的樣子。又這樣把自己一行人劫了上來。莫非是受了英王指令,要挾持李夫人與自己,好要挾李觀濤與楊敬軒?雖然她與他從前也算有點舊交,但關係到這樣的事情,頓時微微緊張。
林嬌的猜測其實也算八九不離十。
何大刀先前投了英王去原州。原先不過是暗路,還要提防官兵。如今有英王勢力撐腰,更是風生水起,不但給英王輸了源源不斷的真金白銀,自己也是狠撈一把,勢力更是迅漲。不想好景不長,數月前獲悉京師生變,英王到了麟州一帶,後與朝廷開始叫板,公然反叛。
他也是個謹慎之人,便暫斷生意,只帶了與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一些老兄弟一道,潛回了從前熟悉的寧州一帶靜觀事態。前些時候接到了英王之人的密令,叫把知州李觀濤與時任鎮國軍節度使的楊敬軒家眷制了悄悄送出關外,事成之後便是大功。
何大刀在此地縱橫多年,自然熟門熟路。打聽到林嬌與楊敬軒已成婚,一番酸牙之後,便謀劃了這場半道劫人。如今人是順利到手了,只接下來如何處置,卻有些拿不定主意。
聽林嬌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問,躊躇片刻,忽然哈哈笑道:「我年紀一大把,怎會與這黃毛丫頭一般見識?倒是果真嚇到了你們。全是我的不好。」
也不理睬聽到自己被稱「黃毛丫頭」而怒睜雙眼的阿元,轉身朝李夫人作了個揖賠罪,道:「李夫人,我曉得你們是要入京。前頭不定還有什麼山水阻隔。既然被我請了上來,那就暫且寬心住下。我這裡雖沒好吃好喝,卻也不會慢待你們。我還有事,先不作陪了。」說罷轉身出堂。
林嬌見他躲閃,知道是不會放行,但暫時應該也是沒危險的。便看向李夫人,見她蹙眉在出神,便上前道:「乾娘,我以前湊巧與他打過一場交道,多少有些知道他脾性。雖然行事偏邪,卻也稱得上是條漢子。他雖擄了咱們來,我瞧暫時應該不會有大危險。乾娘你起先不是還跟我,說走一步看一步麼?」
李夫人歎道:「現在比我先前想的倒已經好了不知多少,也就只能先這樣了。」又皺眉斥阿元道,「你這丫頭,仗著我平日寵你,果真沒輕沒重。要不是那人湊巧與阿嬌相識,萬一真惹火了他,我瞧你怎麼收場!」
阿元吐了下舌,忙到李夫人背後替她捶背,又抬頭朝林嬌道:「我這不是知道了他認識你,才忍不住說幾句麼?再說他把咱們的馬都給藥了才得逞,我說他不是英雄好漢,也沒冤枉他。」
正說著,林嬌聽見後面又有腳步聲,回頭見是個粗使婦人過來,行了個禮,說是奉了大當家的命來帶她們去安頓。李夫人只得無奈起身,幾個人到了寨子後廂,被領到個院落裡。所喜玲瓏整齊,婦人道:「大當家的早兩天前便叫將這裡收拾齊整了。夫人喚我遲婆子便是。有事儘管差我。」
林嬌與李夫人對望一眼,心中明白這何大刀是真的早有預謀的。所幸帶出的行李也都在馬車上,被一併搶了過來,很快便被人抬送了過來。阿元心中還是不平,與招娣一道,一邊檢查收拾著行李,一邊當著送行李人的面嘀咕不停。
幾個人就這樣無奈在山寨中安頓下來。除了到哪都有人盯著,外面消息也傳不進來,倒該吃時吃,該喝時喝。何大刀一直避而不見。能武倒與黑子有點混熟了,跟著他學起拳腳。林嬌本就覺著他一直偏於瘦弱,正好強身健體,自然不去阻攔。又曉得招娣與那黑子有宿怨,勒令她不許生事。
再過幾日。這日午後,李夫人與林嬌念了幾句不知何時李觀濤才能派了人找到這兒的話,便去歇了午覺。林嬌毫無睡意,無聊走動之時偶遇羅虎,便叫住向他打聽春杏。這才知道她早生了個兒子。因如今還在顛沛,羅虎不敢將她母子帶身邊,仍寄居在一戶信得過的人家那裡。
林嬌見他提起妻兒時一臉思念,便試探道:「我與李夫人如今被大當家的留在這裡有些時日了,外面現在到底怎麼樣不清楚,大當家的也避而不見,不曉得到底想什麼。只那英王起兵反叛不得人心卻是真的。所謂得人心者才得天下,你若真是他兄弟,就該好好勸下他。你們手頭應都有些積蓄了,不比旁人餓了肚子才紅著眼睛做亡命之徒。這天下的錢財是賺不完的。別的不論,就拿你自己說,你難道不想與妻兒團聚好好過日子,非得這樣四處顛沛才好?」
羅虎默然不語,半晌歎了口氣,抬頭正要說話,忽然神色略微一僵,眼睛落在林嬌身後。林嬌轉頭望去,見何大刀不知何時站到了身後不遠處的那個土崗子上,便朝他打了招呼走去。
林嬌到了他近前,何大刀看她一眼,見她向自己微微而笑,顏色秀麗更勝往昔幾分,想起若非楊敬軒從中作梗,她如今不定便是自己的人了,心中頓時又生出幾分惆悵。
林嬌道:「大當家的,我方才與羅虎說的話,你想必也聽到了。你雖然不提,只我也猜到你擄了我們上來,必定和英王有關。英王如今雖聲勢浩大,卻必定不可能得逞。樹倒獼猴散,大當家的你從前做的事都可以一筆抹平,只你若再執迷不悟跟他走,沾上了這反叛朝廷的罪,日後便真便無翻身之日了。你這回只將我們幾個扣著,並未交去,可見你自己也是猶豫。為何不改投朝廷?」
何大刀皺眉道:「談何容易!便是我有心歸向,朝廷又怎輕易容我?再扯出從前的舊事,我十個腦袋也不夠砍!」
林嬌道:「李大人在朝中極得威望,又是帝師。他夫人如今就在你手上。只要你真心歸順朝廷,有李大人在,絕不會為難你半分的。」
何大刀望向遠處山頭,凝神片刻,道:「妹子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此事干係重大,我再想想。」
林嬌微笑點頭,也不再多打擾他,轉身往住的地方去了。
何大刀連日來的心中所想被林嬌說破,望著她施施然背影,心中有些愁煩,信步往武場去練了幾套大刀。本就是春日午後,這一番躍騰下來,後背汗濕沾衣,順手脫了上衣便往後山溪坑去。他心中有思慮,又是自己地盤,走路也未留意前方,轉過片樹叢到個拐角時,忽然聽到一陣女子說笑聲,一愣定住腳步,對面拐出的人卻收不住腳,直直撞到了他胸前,抬眼才見是李夫人身邊那個丫頭阿元。原來她正一邊挽了洗衣籃走路,一邊扭頭叫正在後頭摘山花的招娣跟上來,沒看前面才拐了來一頭撞上去。兩人都是愣住了。
阿元猛抬頭睜大了眼,見自己竟撞到了這賊首,自己的一側臉頰正擦過他仿似抹了層松柏油的虯肌胸膛,還擦來了層津津的臭男人汗,頓時柳眉倒豎,揚手便啪一下朝他臉揮了個巴掌過去。
何大刀猝不及防,結結實實吃了一巴掌。雖不是很痛,卻一下被勾出了怒火,她手還沒收回去便一把抓住她腕子,怒道:「你這刁蠻丫頭,怎的無故打人?」
阿元頓覺手腕子似要被扭斷了般地疼痛,卻強忍住了,只尖叫道:「無恥之徒!鬆開你髒手!」
何大刀本還有些惱,見她炸毛的樣子似被踩了尾巴的貓,秀目中隱隱有淚光浮動,卻擺出一副更凶霸霸的樣子,便微微鬆了下力氣,卻仍未放開,只盯著她道:「就是你這丫頭!我聽說你在背後一直說我壞話?」
阿元怒道:「我當你面也說!你這土豹子!你放不放?」
何大刀的怒氣又被勾了出來,哼道:「我不放又如何?」
他話剛說完,見她拋下另隻手上的洗衣籃揚手而起,以為又要打巴掌,忙側頭避過,陡覺臉頰一陣刺肉之痛,定睛一看,原來不打巴掌,竟被抓了髭鬚,生生連皮帶肉扯下了幾根,手一鬆,阿元便掙脫了開來,提起地上籃子彎腰飛快逃去。看得發呆的招娣這才醒悟,慌忙也奪路而去。
何大刀有些不可置信,半晌才回過味兒,萬沒想到這個丫頭竟如此潑悍,遠勝從前的林嬌,見她人轉眼跑得沒了影。
自己混到了這歲數,竟連遭一個丫頭欺辱,連鬍子都被拔了,被人看見也不用混了。偏偏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思及此,忙朝四周看了下,所幸並未見到手下人,這才籲了口氣,陡覺臉上又是一陣刺痛,這才皺眉伸手捂了下。
阿元一口氣衝回了住的地方,打了水便使勁擦臉。林嬌見她眼皮泛紅,心想這山寨裡都是男人,雖說何大刀下令禮待她們,但阿元漂亮,難保不會有一兩個動歪心思,便關心問了幾句。不問還好,一問她眼睛卻更紅,轉身便委屈入了自己住的屋子不出來,倒被弄了一頭霧水。身後招娣扯了她衣袖,附到她耳邊嘀咕嘀咕了下,林嬌這才明白何事。又是好笑又是好氣。
這阿元不似自己,莫說男人空了上身,便是全身也面不改色。似她這樣跟著李夫人當半個小姐養的大閨女,撞到這麼個大男人,況且還是她覺著粗鄙瞧不起的,這麼一驚一乍也是正常。那何大刀大她一輪還不止,想來也不至於會計較,便也沒放心上了。
一轉眼半個月過去,何大刀竟始終沒動靜,人也不大見得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在這山寨裡便似成了瞎子聾子,林嬌與李夫人越發心急,哪裡還安得下心?找了幾次羅虎,終於從他口中得知了些消息。
原來英王叛軍已經與李觀濤所領的朝廷軍在陽谷關一帶激戰,李觀濤暫處劣勢,據說因坐鎮指揮還受了傷,如今以守城居多。但正有一支集合了十八藩鎮的鎮國軍受調飛赴支援,領鎮國軍節度使的便是楊敬軒。
林嬌把消息朝李夫人略微提了下,只說援軍快到,閉口未提李觀濤受傷,怕她擔憂。李夫人這才稍稍寬懷,卻也仍是歎氣搖頭。
林嬌知道她如今倒不是為自己幾個人擔心,更愁的是前方陽谷關的戰事。日子再過去幾天,這院落裡越發死寂,連招娣走路都知道輕手輕腳了許多。
這夜林嬌無心睡眠,半夜披衣起身,推窗遙望天上明月與山寨外的遠方山頭,想著楊敬軒現在到底身在何處,是否已經到了寧州,安危到底如何。白日裡她也只腔作笑顏安撫李夫人居多,如今深夜獨自寂寥,心中一陣陣恐慌便席捲而來。正倚窗對月發怔,忽然見院落外隱隱有火光腳步傳來,陡覺不妙,正要出去看個究竟,見院落的門被踢開,羅虎手執火杖厲聲道:「都快起來,我送你們下山!」
林嬌忙奔出,邊上屋裡的李夫人阿元等人也被驚醒,紛紛穿衣出來,羅虎面帶焦色,道:「英王見大當家的遲遲不將你們送去,派了人潛來親自提,大當家的不肯交出你們,已經翻臉了。那人武功十分厲害,大當家的怕你們有閃失,叫我從後山送你們走。快走!」
林嬌急忙牽了能武,阿元與招娣扶了李夫人,空手跟著羅虎一行人往後山跌跌撞撞而去,到了座連接兩峰的淩空棧橋之前,羅虎回頭看了眼火光沖天的山寨,吼道:「快過橋,過去了把橋燒掉,他便是插翅也飛不過來!」
「不必你們動手,由我來燒,豈不更好!」
一個帶了絲陰厲冰冷的聲音忽然從後綿延而來,轉眼便似到了腦後,逃命的人還沒反應過來,便見幾道連綿火箭穿過自己頭頂,劃出一道弧線之後,落到了棧橋之上。裹了桐油的火箭借了山風,眨眼便將棧橋點燃,火光熊熊,一時驚動附近山鳥,四處飛躥。
林嬌猛地回頭,見距離自己一行人不過十幾步外,已經負手立了個黑衣之人,身形高瘦,借了火光,見他高鼻隆額,頰上一道疤痕,目光陰涼而銳利,覺他似乎立刻捕捉到了自己,被盯著注視了片刻。忽然感覺像被毒蛇盯上,不禁微微打了個寒顫。
羅虎一行立刻橫刀擋在了林嬌等人身前。那人唇角微微下垂,目光似有譏誚,根本不看羅虎,只盯著林嬌道:「楊夫人,我名顧象,乃是你夫君當年的結義兄長。我不會傷害你,你跟了我走,餘下人都可平安。否則休要怪我不念舊情。」
林嬌立刻想了起來這人是誰。便是先前楊敬軒發現自己往他酒中下藥與自己翻臉時提到的那個義兄。論到對付楊敬軒的法子,自己與他倒不謀而合。他此前雖沒見過自己,但這裡的年輕女子中,就她是婦人裝扮,自然一眼認出。
「顧象,你當年也算是個人物,如今卻墮落到為難幾個女流,算什麼英雄好漢?今日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你休想帶走一人!」
林嬌正思量該如何時,忽然見何大刀帶了些人從後踉蹌著身形而來,到了近前,單手撐了大刀站定,腿上雖鮮血淋漓,去雙目圓睜,怒道。
顧象回頭看了眼何大刀,似有些驚訝,搖頭道:「你倒也算條漢子,這樣了還追到此處。可惜你不是我對手。不過枉送性命而已!」
何大刀怒道:「我人雖粗,卻也知道義字如何書寫!你口口聲聲自稱旁人義兄,所作所為卻令義字蒙了羞恥!我雖技不如你,寨子裡的這些弟兄卻全是歃血而盟義干雲天,拼了剮盡一身血肉也絕不會輕易叫你得手!你帶來的幾個人都死,剩你一人,雖武功高強,我卻不信你能以一敵百!」
顧象看了眼立在林嬌身前的羅虎等人,再看一眼立于何大刀身後的眾人,飛快盤算了下。
這裡的人,論單打獨鬥,自然不是他對手,便是十個二十個一起上,他也未必會輸。但真若這麼多人齊齊圍攻,他便是三頭六臂也不可能把要的人帶走。他的目的是帶走楊敬軒的女人,並不是和這些人拼了老命糾纏。略一皺眉,環顧四周,忽然踢起一塊石頭高高飛向對面幾十步外一株大樹樹冠,驚動夜梟四下飛散,說時遲那時快,他已解下後背彎弓射出飛箭,只聽一聲哀鳴,一隻飛得最高的夜梟已經脖頸中箭,在深藍夜空中劃出一道直線般飛快墜落。
「我弓箭如此,手中長劍更無情。誰再阻攔,我不取他性命,只一劍挖出眼珠,叫他一輩子當個有眼無珠之人,應是有趣的緊……」
顧象看一眼露出微微懼色的山寨眾人,陰森森說道。
林嬌感覺到身畔能武死死拉住她手不放,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心中歎了口氣。知道今天自己必須是要跟他走了。
「弟兄們!別信他的大話!跟我一起上!」
何大刀大聲吼道,已經提刀而上。
「那就先挖了你一對招子!」
顧象暴怒大喝,身形陡然前飄,劍光快如閃電,直取何大刀面門,斜裡忽然一物挾裹風聲而來,叮一聲,何大刀只覺耳廓一涼,劍鋒走偏刺了個空,竟是被塊石子帶偏了去。後背頓時綻出冷汗。
「顧象!你弓箭精妙長劍無情,那就由我陪你過招如何?至於我的夫人,勞你遙遙仍然這般記掛。我楊敬軒若不還你以情分,往後叫我如何在夫人面前立足?」
林嬌長吸口氣,剛邁出半步要挺身而出,忽然聽見一人聲音伴了山風呼嘯而來,心臟立刻狂跳,睜大了眼望去,見楊敬軒正從山側一條斜徑大步而來,跳躍火光照耀之下,他目光冷肅,神情端凝,穿著正裝甲冑,外罩的將軍氅被山風捲得獵獵狂舞,身姿英挺如劍。

第七十章
林嬌眼眶微微發熱,定定凝望不遠處那個正踏著火光與月影朝她大步而來的男人。他正是她熟悉的楊敬軒,卻又帶了點叫她說不出來的陌生。她看到他站定,目光透過層層人群,立刻接到了她的注視,朝她微微頷首,火光映亮他的半身鎧甲與一半側臉,如有血焰燃於其上。
她的心又怦怦跳了起來,一陣面紅耳熱。正如戀愛中的女人終於等到苦候不歸的情人。這種體驗新鮮而又熱烈,她之前從未感受到過。
「楊敬軒,英王屢次示好,你卻踐踏他的美意,我也仁至義盡。今日你我只能割袍斷義各為其主!」
顧象隨了話音,人已如鷹隼般朝他撲去,劍意森然。楊敬軒抽刀而應。
昔日的左右同袍,結義兄弟,今日虎豹相爭,殺紅血眼。刀光,劍氣。他們熟悉對手,就像熟悉自己。甚至能猜到對方的下一個招數和下一腳步法。
火杖霍霍跳躍而燃,甚至沒有人敢大聲呼吸,緊緊盯著正在纏鬥的那二人。
林嬌的手已經捏得在顫抖,嘴裡忽然一陣鹹腥,這才驚覺下唇已被自己咬破。
「楊敬軒,女人抱多了必腿軟。受死吧!」
顧象忽然得意大笑,劍鋒如靈蛇般直刺楊敬軒的咽喉,被他閃避而過,卻順勢入肩,林嬌一聲尖叫,空氣卻隨了她的叫聲,瞬間彷彿凝固。
一道血花已經從顧象執劍的手臂飛濺而起。劍墜,半截手臂亦隨之墜,叮一聲落於地上。
顧象如一尊石化的雕塑,死死盯著片刻前還屬於自己的那截鮮活肢體。掉在地上的手掌尚牢牢握劍。只是此刻,與他的身體分離了開來。
「顧象,這是我新就的左刀,離開軍營後才練的。當年李大將軍雖非你所殺,你卻難逃其咎;今日你效忠你主,是你本分,只你不該把主意動到我夫人身上。我斷你一臂並不為過。往後你好自為之!」說罷鏘一聲將染了血跡的刀歸於鞘,朝林嬌大步而來。
林嬌顧不得四下旁人,如鳥兒般朝他飛奔而去,忽然看見有血跡從他剛才被刺的肩頭溢下,慌忙伸手要去捂,卻聽他湊過來用只有她才能聽到的聲音道:「阿嬌,我想你。這裡人太多了!」說罷拖了她手,轉身便往片刻前他來時的那條山徑而去。
林嬌心怦怦直跳,無暇去應身後李夫人的呼叫之聲,被他拖著如陣旋風般地捲走了。看不到身後火光了,腳下一輕,他已抱起了她,在遍灑白色月光的山徑上飛奔。
他身上的甲胄堅硬,硌得她有些疼,她卻閉上了眼睛緊緊抱住他,恨不能鑽進他的身體才好。他忽然停了腳步,林嬌睜開了眼,見已拐入一片濃密的香樟林中,她被緊緊抵在了一顆老樹枝幹之上。她還沒來得及站穩,男人帶了濃烈思念的吻便已經壓了過來,瞬間將她整個人吞沒。
「傷……你的傷……」
當他的吻漸漸帶了欲望,戲夠了她的唇舌,開始游走於她的脖頸和袒露的胸脯,並且感覺到那欲望越來越濃時,她終於嬌喘著抵住了他,用手捂住他還在慢慢滲血的肩。
「小傷而已,死不了人。」
他一笑,解了身上甲胄,嘩啦擲於地上,一雙大掌已經摸上她臀用力揉捏,附到她耳邊低聲央求道:「阿嬌,給我吧……」
鼻息裡滿溢著香樟的馥鬱和這男人散出的熟悉體味,被他一雙手肆虐過的身體彷彿點燃了火焰。她情迷意亂,順從無比。身下忽然一涼,才覺到他已扯下自己裙襖裡的錦襠,用他如椽的有力臂膀將她托起頂在樹幹上,將她雙腿盤在了他強健有力的腰身之上。
她悶哼一聲,覺到他已經強行劈開了自己那片還帶了些生澀的沃土,淺耘幾回,覺到她甘露滋潤,立刻便用了蠻狠的力道橫衝直撞,甚至輕撼她身後的樹幹,驚起酣歇在樹上的雀鳥,不知發生何事,驚慌不安地振翅逃離溫暖巢穴。
隔了衣衫,林嬌後背亦被樹皮蹭得發疼,心裡的那團火卻越燃越旺,聽到他粗濁如野獸般的呼吸和因了暢快逸出的低沉喉音,整個人如癡如醉,沉迷於被他一下下攻擊的無比快感之中。這快感出自她正在被他掌握的身體,亦出自此刻早化作一灘春水的心房。隨了他再次重重杵入,她的身體深處生出一種戰慄的極度快感,整個人無力軟在了他的懷中。他卻在她那陣戰慄還未消盡的時候忽然抽離而去,她失望呻吟之時,下一刻腰一鬆,她已雙腿著地,靠著樹幹而立。
驟然失去了他的依託,她雙腿發軟,低頭卻見他已跪地撩起她下覆的裙擺,貼靠而來親吻她身體那最嬌嫩的可愛承歡之處。男人的唇舌過處,引發她陣陣新的戰慄,又留下無比的疼愛與寵溺。她喘息著低頭,卻見他已被她闊大的裙擺所遮。她終於經受不住軟了跪地,被他穩穩接住了,順勢從後再次擠入她的身體,深貫而入。
林嬌受那個單膝正跪在她身後的男人操控,已忘卻此刻天光四境,喉間只滿出悱惻靡麗的嬌軟之音,手被推送著,無意識地一下下抓住身前香樟樹下蔓延的荒草,又一下下無力鬆開。一次次被頂得撲挪向前,又一次次被無情地拖回。男人覺不到弄戲的滿足,只願與她這樣無窮纏綿,最後卻敵不過她溫暖甜美的誘惑,終還是臣服繳械。
「阿嬌,李大人受了傷,雖無大礙,只陽谷關戰事正緊,我留不下來,等下就要走了……」
他替她整著淩亂衣衫之時,用帶了歉意的溫柔聲調對她說道。
林嬌望他片刻,終於歎道:「好啦。你現在是大牛人了。全國十八軍區總司令呢。你能這樣過來一次,我就感恩戴德啦,我的司令大人!」見楊敬軒似懂非懂,神色有些苦惱,這才笑道:「咱們回去吧。我不想去那勞什子的京城。我只留在這裡等你回來。」
楊敬軒沉吟片刻,終於道:「好。我向你保證,平叛不會拖很久,我也不會去京城了。」
* * *
天明時分,山寨在晨光裡一片狼藉,到處都是昨夜那場意外過後留下的痕跡。
李夫人經歷昨夜一番驚魂,又知道援軍已到,改了主意也不去京城,只說與林嬌在此一道等待叛亂平定。這山寨較之清河縣衙易守難攻,離陽谷關更遠,需半個月的腳程,地方也隱秘,何大刀若非是自己放了顧象進來的,也不會被他這樣輕易摧折。
楊敬軒又交代了何大刀一番佈防便攜了被拘的顧象要離去,被林嬌檢他肩處傷口,見所幸傷得不深,血口也已凝固,上了藥才放他。何大刀傷重不良於行,只好留下養傷,應了一旦傷好便帶人投奔陽谷關。
寨子裡男人不缺,只能做事的僕婦除了先前的那位遲婆子,剩下的幾個也都不過慣做些洗衣煮飯的活。李夫人經此一事,對何大刀的好感度噌噌地直線上升。見何大刀傷得不輕,便派阿元過去伺候一些細緻之事。阿元起先不願,只聽林嬌應了下來,說自己反正無事,過去伺候就是,無奈這才過去。
對於林嬌和楊敬軒昨夜後來的去向,除了招娣傻乎乎地多嘴去問,被李夫人笑著用他夫妻二人長久未見說幾句悄悄話給打發過去後,大家都很自覺地當沒這回事了。只是再過些時候,林嬌便知道事情大概要包不住了。因為她發現自己可能懷孕了。
事情是這樣的。這時候離前次那事過去快倆月,何大刀傷已好了。命羅虎率了一部分人留下繼續守寨,自己便帶了其餘人奔赴陽谷關。戰事應該還很吃緊。因為楊敬軒再沒來過。只聽了些消息,說鎮國軍已經挺出關外追擊叛軍,叛軍原本的十五個州,如今已失過半,正被壓縮合圍。若無大的變故,平叛指日可待。
林嬌與李夫人聞訊,自然高興。這日一早起身用飯,剝了個山雞蛋殼的時候,聞到那微微腥氣,竟然又一陣胸悶反胃。
這情況幾天前就有了。那時她還不大在意。只以為自己吃壞了。現在接連這樣,別說是她,就連在側的李夫人也大約想到了什麼,驚訝片刻過後,拉她到了屋裡盤問。
前次與他撇下眾人單獨離去,純潔些的人,比如阿元啊招娣還有能武啊,或許還真的就相信他倆只是避開旁人敘敍別後離情而已。現在沒想到居然搞出人命。這不是明擺著告訴別人他倆後來幹了什麼好事麼……饒是林嬌臉皮雖厚實,也是一陣面紅耳赤。
李夫人知道必定是跑不了了,驚訝過後,反倒噗一聲笑了出來,見她臉漲得通紅,安慰道:「你們是拜過堂的夫妻,也沒什麼。有了便是天大的好事,倒是敬軒回來若是知道了,不知會如何。想我當年有了頭胎,男人也是外出,恰我臨盆之日才回,聽到我喊痛之聲,驚得只靠在門板上兩眼發直,要不是人扶,腿都軟了要坐地上,如今想起還覺好笑。」
林嬌見李夫人貼心,這才緩了些羞臊。李夫人當天便叫羅虎去山下請了個郎中過來,搭了下脈,道喜脈無疑。沒過幾日,統個山寨的人都知道了她的喜事。林嬌自覺沒臉見人,連外面也不好意思出去了。心裡把楊敬軒恨個牙癢,打定主意等他回來了必定要他好看。

第七十一章
到了五月,時令已轉暖,寨子外的山頭林崗處處疊翠,晚春暖香團團襲來。
陽谷關外已經傳來了好消息。就在小半個月前,這場歷時近半年的叛亂被鎮壓下去。最後一場麟州決戰時,叛軍早人心渙散,守在最前陣的叛軍守將接受了鎮國軍節度使楊敬軒的招撫,棄戈投誠,鎮國軍勢如破竹,英王在親信保護之下倉皇向西狄逃竄,最後被圍堵在兩國境線的太安山下,走投無路自刎而死。
林嬌現在已經三個多月的身孕了。
楊敬軒一去這麼久,一開始自然想念。但比想念更多的,其實還是擔心。畢竟刀劍無眼,在外頭替皇帝幹活,對楊敬軒來說,本來就是樁賠本的買賣。賠本就算了,還什麼意外都有可能發生。現在知道大局已定,擔憂立刻去了。只算著日子等他來接自己。
從這裡到寧州,半個月。從寧州到麟州,大半個月。再從麟州到太安山——她估計以楊敬軒的兢兢業業,必定會自己親自去追擊的,聽說要小半個月……加上他也不可能幹掉英王就撒手過來,所以,至少也要兩個月後了。到那時她已經五六個月……
她摸了下自己的小腹,想像著兩三個月後肚子變成小皮球的臃腫樣子,一陣鬱悶。
肚子裡的這小東西,完全就是個意外的結果。雖然還沒生出來,她已經有預感,往後必定和自己氣場不合。有時候甚至陰暗地覺得這小東西就是向她討債才來折騰她的,故意要和她過不去。一直就是吐。吃什麼吐什麼,吐得她天昏地暗。別說油腥味,有段時間甚至連喝水也吐。吐得她胸口發疼眼睛發綠,又不敢餓著了肚子裡的楊家小祖宗,只能繼續吃,吃了等著繼續吐。
林嬌以前雖然沒生過娃,但也知道少有孕婦像她這樣吐得到了這程度,請了郎中來看服了幾帖藥,沒用。且也怕服藥對孕期有影響,也不吃。李夫人看不下去,每日只叫人做最清淡的口味,甚至怕那些吃食染了廚房的油腥味熏到她現在比狗還靈的鼻子,自己也跟著她一道吃素淡的。但還是沒用。
林嬌被折騰得有氣沒力痛苦不堪。先前還擔心著楊敬軒的安危問題,現在一知道他沒事了,對這個始作俑者的仇恨便如黃河之水滾滾不絕,只等著他回來一併算總賬。至於捎信告訴他自己正在替他楊家孵蛋好讓他高興這種事……想都別想!
六月,林嬌已經隨了李夫人一道遷回清河。戰事剛定,往來馬隊還未完全復興,想來生意便是有,也極寡淡,林嬌便沒立刻重新開張腳店。倒是李夫人不放心她身邊人。一個是有點不著天地的招娣,一個是才十歲出頭的能武,所以全接過去了到縣衙與自己同住。離去之前虎大王本就被寄養在這裡,如今倒又一家團聚了。
李夫人每日細心調理林嬌飲食。雖比頭個月要好些,只還是聞不得油水味。倒把李夫人愁得不行,道:「瞧你這面黃黃的樣兒,敬軒回來瞧見,不定怎麼心疼,怪我這乾娘沒把你照看好呢。」
林嬌如今快五個月的身孕了。她這隻孵蛋的母雞雖然一天到晚吐得要死要活病歪歪的,只肚子裡的那個楊家小祖宗把她元氣都吸去了很歡脫倒是真的。小腹處已隆球,瞧著一日高一日,一早踢頂林嬌肚皮幾下就算了,有時半夜她睡了過去時,也要來段伸展運動弄醒她。總之就是各種變著法地折騰。
林嬌已經算好了,自己肚子裡這小祖宗的爹現在應該就在回來的路上,她也在一天天培養自己的仇恨。等到一個月後他回來,要是也留了鬍子啊之類的,她一定會效仿阿元,先狠狠揪它幾根下來玩,絕不手軟。
這天午飯,林嬌吃了碗縣衙廚子特意給她做的粟粉麵,麵裡下了嫩筍和剁碎的蝦絨球,因為昨天吃過一回,難得沒吐,所以李夫人吩咐今天又做。林嬌吃了,坐片刻見也沒吐的感覺,有些高興,這才被阿元扶著起身,想回屋先補一覺,實在是昨夜又沒睡好。沒想到起來剛走兩步,胃裡一陣翻湧,竟又俯身吐了個精光。
李夫人命阿元端了清水讓她先漱口,又要親自去吩咐廚子再做別的。林嬌實在是沒胃口了,忙阻了,補喝幾口寡淡的白粥便回屋裡一頭栽在榻上,把楊敬軒拎出來又暗罵了一頓。迷迷糊糊終於睡了過去。睡夢中一個翻身,手竟似打到了什麼,本就睡得不深,睜開了眼,頓時呆住了。
她身邊的榻沿上,坐了個身著布衣的男人,眼睛一眨不眨地低頭正看著她。臉容之上還帶了僕僕風塵,精神看著卻極好,目光炯炯。神情間滿是歡喜,又有些擔憂的樣子。
這可不就是她睡之前還正罵了一通的孩子他爹!
這世上沒無緣無故的愛,也沒無緣無故的恨,果然說的沒錯。林嬌掃他一眼,沒鬍子可抓,下巴頦上不過是圈沒來得及刮淨的青刺鬍茬。一語不發,猛地坐了起來握起兩隻拳頭就朝他胸口死命地捶,擂鼓般地捶得咚咚作響。
這男人呢,一打完仗就脫了戰袍,把虎符往李觀濤那裡一送,自己便日夜兼程地往這裡沒命地趕,就是為了早點見到心愛的女人。來的路上他可不止一次幻想過自己突然提早出現在她面前時她的反應。高興激動那是必須的。倒不是自戀,而是他對這個有十足把握。飛奔過來主動送香吻也是很有可能的。至於剩下的別的那什麼什麼的,也不是沒希望的。
他一路上就是靠著這強大的精神支柱,才硬是把本來要倆月的行程給壓縮到了一半,而且人還精神煥發,越到後頭反而越是勁頭十足。沒想到今天剛入清河衙門,迎接他的不是甜蜜小女人,先是他要當爹的消息。
老實說,男人知道自己要當爹了,還是心愛女人給他生的仔仔,自然一千一百個高興。但問題是他之前毫無心理準備,本來一心只想著回來給她驚喜然後抱老婆的,現在居然一抱有倆大拖小,這個就不止是高興,還驚嚇了。也沒心思再聽李夫人說別的什麼了,恨不得立刻就見到她。
簡單提了幾句外頭的事,說李觀濤約莫下月才能回,知道她在睡覺,一口氣便直奔到她住的屋子前才停了腳步,在門口六神無主地繞了好幾個的圈,等怦怦跳的心稍定了些,這才慢慢推開了門,輕手輕腳地進去,坐她榻側看她。見因了天漸暖,她身上只穿件豆綠的春衫,曲腿側臥著,腰身還和以前差不多,只小腹處卻果然隆出了個山包。
再看她睡容,眉頭微蹙,臉色有些蒼白,竟是瘦了,哪裡還有從前的紅潤鮮豔模樣?頓時心疼起來。忽然見她翻了個身,手打到自己醒來,睜大了眼,還以為她要又驚又喜地撲過來死死抱住自己,沒想到卻忽然面現怒色,握起兩隻小拳頭便狠命捶了過來。雖然不痛不癢,卻也是嚇了一跳,任由她捶了十幾下,見她還不停,這才一手握住一隻小粉拳道:「阿嬌,你這是怎麼了?」
林嬌見手被他抓住動不了了,氣道:「都是你幹的好事!不想看到你!」
楊敬軒一頭霧水,只見她面上神情又是生氣又是委屈的,哪裡還肯說個不字,忙一口應了道:「是是,都是我不好。你別氣壞了身子。」
林嬌更氣了,用力掙脫開他手,哼了聲道:「你知道我抱了你的窩,很高興吧?很得意吧?覺著自己厲害吧?」見他先搖頭,後又點頭,一臉迷茫之色,更惱了,把從前的胡攪蠻纏本事一股腦兒地都使了出來,道,「你剛才既然說你不好。你哪裡不好了,你自己說!」
楊敬軒實在是想不出自己哪裡不好。只被她這樣逼問,只想讓她快點對自己露出笑臉,抓了下頭,只好說:「我不該撇下你這麼久,連你有了身子的事都不知道。阿嬌你真的辛苦了……」
據說女人在懷孕時,性子最易喜怒不定自憐自艾。從生理上說,貌似血液黏度酸性都有改變,從心理上說,眼見自己要從個女孩變成大嬸,身材一日日走樣,對這種變化的潛意識抵抗心理說不定還勝過要為人母的喜悅自豪。
林嬌大概就屬於這種母性不強的類型。聽到辛苦倆字從他嘴裡冒出來,想起自己自打懷了他娃娃的種種情狀,氣就不打一處來,恨恨道:「都怪你!你前次為什麼要拖著我過去幹那事?你一走我就有了,寨子裡誰都知道那晚上你拉我去做什麼了!害得我簡直沒臉出去見人了!還有,你家的這個寶貝,他是不是存心要和我過不去?都五個月了,你見過哪個孕婦懷孕五個月了還這樣吐的沒?早也吐晚也吐,吃進去的吐出來,我還不敢不吃,就怕餓到了你楊家的小祖宗。你說,我容易嗎我……」越說越覺委屈,恨恨又打了他幾下。
楊敬軒這才明白過來她為何這樣憔悴,見她眼皮微微泛出桃花顏色,更是心疼,急忙摟了她到懷中,安慰道:「阿嬌,是我不好,真的是我不好。我不該一時管不住自己,讓你受苦……」
林嬌被他抱住,起先還扭著掙扎了幾下,聽他在耳邊不住告饒求好,雖然沒揪下他鬍子,心裡聚了好幾個月的氣漸漸也消了點,便任由他抱了靠在他懷裡,絮絮叨叨地問他一些打仗的事。
楊敬軒見她終於不再向自己亮爪子了,暗地鬆了口氣。原先路上的種種幻想期盼現在早成了沉塘的石頭,哪裡還敢再往歪裡想。忙一五一十地答了。
林嬌聽到他先前在京中接過鎮國軍節度使虎符時,便在新皇帝面前得過許諾,道平亂之後絕不會再勉強他入京朝見,所以往後只要沒大變故,應該就再也不會離開自己了,這才重新歡喜起來,終於伸手抱住了他腰身,把臉埋在他胸膛上,拿出從前纏人的本事,嬌嬌滴滴道:「我中午吃的又嘔掉了。現在肚子又餓了。我要你餵我吃東西。」
楊敬軒一聽她餓,急忙起身。剛出門口,卻見李夫人和阿元正端了碗蛋羹笑吟吟而來。李夫人知道他夫妻分離長久才見面,自然有話要說,也不多打擾,放下了託盤,對他道了聲「這蛋羹裡加了點高湯去些腥氣,若吃了還吐,我再叫廚娘做別的。」
楊敬軒道謝送走李夫人,忙斷了碗到榻邊,拿勺子攪碎了些,舀了一勺吹涼,送到她嘴邊。
林嬌被他一口口餵著吃了下去。一碗吃光了,坐等反胃犯嘔。楊敬軒也是有些緊張,拿了盆盂在邊上等。等了半晌竟好好的。林嬌有些意外,叫他扶了自己下榻再走一圈,還是沒事。心中便犯起了嘀咕。
楊敬軒卻是鬆了口氣,歡喜道:「你餓了這麼久,才這麼幾口蛋羹,哪裡吃得飽,我再去給你拿吃的。」
林嬌有些不信了。這倒弄得她剛才好像誇大其詞在騙他一樣。忙道:「不用你拿,咱們一起過去。我記著中午廚娘做了粉條白湯羊肚絲,好像還有剩下。我想吃。」
這羊肚絲一股羊膻味,她就不信自己吃了還沒事。就是要吐給他看下,眼見為實,他才知道替他生娃娃有多辛苦。
楊敬軒見她見了自己胃口便好,自然高興,扶了往廚房去。那廚娘聽說她要吃這個,雖然不解,卻也把鍋子裡剩下的熱了起來,盛出來滿滿一碗,入了羊湯、薑汁、筍絲火腿絲,瞧著色香味俱全的樣子。若是之前,別說吃,她就算聞到這味道也要犯嘔。現在卻真的奇了,半碗下肚,竟毫無異常,只把邊上的廚娘樂得直笑。
林嬌肚子實在撐得吃不下了,這才只好放下筷子。看著楊敬軒高高興興地把她吃剩的挪了過去,幾口掃完了。怔怔半晌,忽然明白了過來。
她肚子裡的這小祖宗,別管是兒子還是女兒,雖然還要好幾個月才能出來,但她現在已經可以妥妥地下結論了,往後必定會是當爹的心頭寶。至於她這個做娘的,靠邊吧。沒見現在,他(她)就開始拍爹的馬屁了麼……
孩子,你不帶這樣玩你娘的……

第七十二章
林嬌的孕吐在楊敬軒現身之後,居然真的就痊癒了。晚飯吃了油汪汪的老汁雞煨豬蹄,撐得原本就圓了的肚子更是圓滾滾,竟和下午時一樣,沒絲毫不適。
終於能正常吃東西,對林嬌來說自然是好事。之前最盼的也就不過是如此了。只現在這幸福大約來得太突然,她竟被砸得有點鬱悶了。實在是自己前幾個月吐得連老命都要去了半條,最嚴重時只能整天躺著,男人一回來卻立刻能吃能喝活蹦亂跳,之前積聚的所有委屈怒氣一下像拳頭打到了棉花堆裡,軟軟地找不著勁了。
別管她這個當事人心裡怎麼彆扭,反正看她吃飯的楊敬軒和李夫人卻是喜出望外。李夫人笑道:「前些時候我特意去問了那個徐順。他說保不齊跟阿嬌的思慮也有干係。以前他就見過個婦人,也是有了身孕。男人出去幾日,她便吃喝不香嘔吐不停,男人一回來,立馬就好了。我原先還不信,覺著他診不清便信口雌黃。不想竟是真的。這眼前就是個活例子麼……」
邊上的阿元和廚娘等人都笑個不停,林嬌也應景跟著乾笑了幾下,見楊敬軒望著自己,連嘴巴都要咧到耳朵根後了……
她想他確實沒錯,只不過不是那種想,而是想他回來好跟他算賬撓他幾爪子。瞧他現在誤會得瑟成這個樣子……
林嬌心裡不服地哼了一聲。
吃完晚飯,天也就黑了要掌燈。林嬌先回了房洗漱早早歇下。李夫人白天抓不到楊敬軒多問李觀濤的近況,這會兒自然要細細盤問。楊敬軒一一答了,李夫人滿意了,見他有些坐不住的樣子,自然曉得他此刻的心思。畢竟是少年夫妻又分離久了的。便放了他走。
見他感激涕零起身要去,又有些不放心,招手叫他靠近,附在耳邊低聲道:「阿嬌如今有了身子,不比平時。我也就倚老賣老提醒一句。照理你倆要分房才好。如今既一起,你自個兒要拘著些,千萬別由了性子來。」倒把楊敬軒鬧了個紅臉,低聲唔唔了兩下不敢邁開腳步了。
李夫人笑了下,知道他本就是個穩重之人,又有自己這樣吩咐,想來是不會亂來了。這才放心去了。
楊敬軒回了房,看見林嬌已經換了身薄薄的杏色軟衫,正半坐半臥在榻上,一隻手扶在隆起的小腹上,仿似正在出神想著什麼。坐到了她身側榻上,又見她衫子的領口有些鬆開。她人是消瘦了些,顯得下巴頦比以前還要尖,胸前那對乳團兒卻比從前更顯豐盈,領口料子也遮掩不住,曲線起伏極是觸目。
禁不住喉嚨一陣發乾,挪了眼睛盯著地面。想起李夫人的叮囑,猶豫了下,雖極不情願,卻終於也吞吞吐吐道:「阿嬌……你如今有了身子……咱倆是不是要……分房睡……」
林嬌方才就是故意弄散領口逗弄他的。見他果然有了反應,嗯一聲,說:「也好。不過我現在才五個月,還要四五個月才生呢。分房也好。」
林嬌話說完,見他一臉失落垂頭喪氣的樣子,心裡才覺著舒服了些。便湊近了往他臉上親了一口,手搭在他頸上笑眯眯道:「那你先去洗個澡。咱們睡是要分開睡,不過每晚上你可以過來先陪我說說話。去吧。」
楊敬軒心中雖失落,只畢竟也不是那種沒輕重的好色之徒。比起自己的欲望,老婆和她肚子裡的孩子自然更重要。見她對自己露出笑臉這樣說話,哪裡會不遵,立刻點頭便出去。等洗掉一身路上塵土換了衣服回來,見她正手拿針線在縫什麼東西,走近才見是個小肚兜。只她顯見是針法不熟,瞧著雖極用心了,針腳還是縫得有些歪歪曲曲。
林嬌聽見他靠近的腳步聲,頭也未抬道:「這些天乾娘都在給我肚子裡的娃娃做小衣服小鞋子。我瞧著有趣,便學做這最簡單的小肚兜。你等等,我快縫好了……」
她話沒說完,便見身側伸來一隻大手,拿過了她手上的針線和那塊正縫著的柔軟布料。不解抬頭,見他竟已經接了自己方才的針腳縫了起來,飛針走線有模有樣。
林嬌驚訝地睜大了眼,見他那針腳縫得竟比自己還要齊整許多。沒一會兒便縫好了,他把線打了個結,拿剪刀剪平線頭,動作一氣呵成。輕輕放下了針線和縫好的小肚兜,這才抬眼對著吃驚張嘴的女人笑道:「以前在軍中時,衣物刮破撕扯了都是自己縫的。這麼多年下來,就會了。」
林嬌乾咳兩聲,再不忍心看自己那與他的相較之下更顯歪扭的針腳。假意捶了下腰,伸手去拿剪刀,嘴裡道:「好些天沒剪指甲了……」
楊敬軒比她更早拿到剪刀,把燭火挪得更近了些,望著她柔聲道:「我幫你。你靠著就是。」說著往她後背塞疊了兩個枕頭,小心翼翼抱她過去靠了,這才坐到她外側榻沿上,拉過她一隻手,低頭仔細給她剪起了指甲。一隻手剪完,換了隻手。等兩隻手都剪好,坐過去再檢查下她的光腳丫。搬了她一條腿到自己的大腿上,再低頭給她剪起了腳趾甲。
林嬌舒舒服服地靠著,看著他認真小意地幫自己剪腳趾甲,腳底心被他手指頭捏住有些發癢,極力忍住了。
楊敬軒伺候完了一隻腳,再換另隻腳。怕剪到她肉,可謂心無旁騖了。正專心著,忽然覺到腰間彷彿爬上了什麼東西,撓著有些癢,微微側頭看去,才見是她伸了另隻白嫩嫩的小腳丫過來正在一上一下地蹭他腰。抬眼望了過去,見她正咬著唇望向自己,一臉的俏皮。笑著搖了下頭,也不拿開她腳,只任她鬧。不想她卻越來越放肆,漸漸竟把腳勾到了他身前臍下幾寸之處,尋到了個小山包,輕輕踩了下去。
小楊敬軒立刻有了反應,噌一下便抬了頭。
楊敬軒心中一陣鹿撞。
他自一年多年注意到這女人開始,被她勾勾搭搭到了現在,時不時換著花樣撩撥幾下。偏偏造化弄人,統共也就下嘴過那麼寥寥可數的兩次,心火一直便都燒著。現在見她有了身子,好容易壓下了欲念決定安安分分再當幾個月的和尚,偏她又這樣故意捉弄。手一動,苦笑了下,扭頭看著那女人道:「阿嬌,你再胡鬧動來動去,小心我剪到了你腳上的肉。」
林嬌不理會。不但不收斂,反而從他手上抽回自己的另隻腳,一齊交疊在他大腿根上,嘴裡嗤嗤地笑。
楊敬軒低頭,見她兩隻養得白生生的小腳隔著衣衫夾擠住他越發膨脹的山包搓來搓去的,再被她這樣捉弄,真要出去澆涼水了。忙伸手按住她腳掌挪開了,沉著臉道:「你再不聽話,我打你屁股!」
林嬌哼了一聲,真側過身去把臀部翹向他,道:「你打好了。又不是沒打過!」
楊敬軒沒轍了。只好哄道:「阿嬌,我忽然想起來我還有點事,我先出去了。你自己先睡。」
說罷起身匆匆要走,沒走幾步,卻聽身後那女人帶了絲埋怨的嬌軟聲音傳了過來,道:「你好狠的心!撇下我去了這麼久,讓我一人替你楊家養娃娃。現在好容易回來了,你還這樣對我,連多跟我說幾句話都不肯。是不是我懷了娃娃變醜了,你就不喜歡?還是你現在當了大官,算准過幾天皇帝要給把你和別的什麼美人兒送作堆,所以你就不理我了?」
楊敬軒被她這樣一說,腳哪裡還邁得動,只好轉過身來道:「不是不是,你別想歪了。」
林嬌這才轉怨為喜,從榻上爬了起來半跪而起,朝他伸了手嬌滴滴道:「那你都好久沒抱我了。」
男人哪裡經得住這樣的撒嬌,腳便跟被牽了線似地朝她走,女人已經歡天喜地朝他撲了過來,立刻抱個滿懷。

第七十三章
林嬌撲入他懷中,甜甜蜜蜜親了個嘴,順勢便把他纏著一併躺了下來。她在裡,他在外。頭枕在他肩上說了一會兒的話,嘴沒空著,手更不會停。漸漸便把他衣衫剝開胸腹袒露,檢查起他身上的新傷舊痕。見他肩頭的那處傷口已經消得只剩個淺淺疤痕,身上別處卻又添了幾道新傷的痕跡。問起緣由,見他不過隨口帶過,並未多加渲染當時情境,卻也知道必定是萬分兇險。心中頓時溢出萬般憐愛,湊過去往他各處傷痕上輕輕吻過一遍。
楊敬軒見她用柔軟紅唇親吻自己身上傷痕,望著自己的眼中滿是憐愛之色。不止被她香唇碰觸過的身體皮膚起了反應,心中更覺幸福得一直在冒泡泡。只覺這樣與她廝守一世到老,便是最大心願了。見她細細親吻過自己胸膛,漸漸挪移到了腹部,竟還慢慢往下,身體漸漸便緊繃了起來,有些緊張,想阻攔她繼續往下,卻又有些期待,手竟動彈不了,只屏住了呼吸望著她。
林嬌親到了他的肚臍之上,終於停了下來,抬眼望他一下。見他正緊緊盯著自己,神色繃緊,又帶了些緊張,忽然朝他嫵媚一笑,一隻手已經搭到了他的褲腰之上,小指鑽了進去勾住,慢慢地要往下扯。
楊敬軒口舌發乾,見她越拉越下,自己那處山包也越頂越高,眼見就要被扯脫,猛地抬手按住她手,搖頭道:「阿嬌,別鬧了。」
林嬌睜大了眼,無辜道:「我不是在鬧你。我是想起來你腿上有個舊傷,就那裡,」指了下他大腿根處,「既然檢查了,那就不能落下……」話說著,用力一扯,早怒脹而起的小楊敬軒便從褲子裡猛彈了出來,她沒提防,又因靠得近了些,一側臉頰被條滾燙的東西啪地打了下。
林嬌哎呀了一聲,坐起身伸手擦了下自己的臉,皺眉嫌惡地望著還在微晃的施刑者。楊敬軒臉已經漲得快滴出血了,慌忙要往上拉自己的褲腰,那女人卻又忽然轉為笑臉,伸手按住了他的手,搖頭道:「沒事沒事,我不跟你計較。我只看下你的傷處。你躺著別動就好。」說著輕輕搬開了他的手。
楊敬軒呆呆望著這女人。她一隻手沿著他的下腹下滑,滑過那片粗硬的倒三角草皮區時,彷彿覺得好玩,食指打著圈纏繞了片刻,這才繼續下移,終於挪到他大腿根處的那個舊疤處,指尖觸了上去,輕輕擦蹭了幾下仍有些猙獰的表皮。
「怎麼會這樣……」
她抬眼望著他,認認真真地問道。
楊敬軒又有了一種在她眼皮子底下毫無遮掩的羞恥感,恨不得立刻扯過被衾遮上。卻又感覺到她在撫摸自己那處傷疤時,手背不時如蜻蜓點水般擦碰著他的怒脹之處,極力壓抑住了那種微妙感覺,才費力道:「不過是許多年前的舊傷,被箭所射。阿嬌,你還是早些睡……」
「幸好偏了些……一定很疼吧……叫人看了真是心疼……」
他話沒說完,便被她柔軟呢喃的話語打斷了。睜大了眼,見她竟慢慢俯下身去,湊到了那處傷痕輕輕一吻,又伸出粉紅的小舌尖舔了下。那火熱的物被她微涼的鼻尖和額頭輕輕擦碰,一陣透骨蝕心般的酥麻之感頓時如電流般傳到全身四肢百骸,禁不住微微跳動幾下。
這樣的豔福,他真真是消受不起了。再任由她這樣下去,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收場。
「阿嬌,阿嬌……」他終於咬牙,把她從自己的胯部拖到了胸膛之上,道,「你再這樣,我……」
他「我」了一聲,卻不知道該說什麼,額頭已經微微沁出了汗。
林嬌朝他嬌媚一笑,坐了起來,竟當著他面慢慢解了衣襟,脫掉衣裳,一絲不掛地屈膝在他身側。
「你看……我脫得比你還要少了,這下你滿意了吧……」
楊敬軒的視線被她柔軟嬌嫩毫無遮掩的肢體所吸引,定定望著,忘了說話。
林嬌低頭看了眼自己微圓的小腹,伸手揉了下,彷彿有些害羞,雙手遮擋了護住,歎道:「再過些時候,還要更肥……我真的醜了呢……現在還勉強能看,過些時候我就不讓你看了……」
楊敬軒心中流竄過一陣糅雜了激動與興奮的血流。這樣的她,在他眼中不但絲毫不減美麗,反而更增了幾分帶了神秘的妖嬈,他被這種感覺刺激驅使著,猛地坐了起來,將她抱了坐到自己腿上,伏低雙臂環住她腰身,低頭不斷親吻她的小腹,喑啞著聲音道:「我就是喜歡看你這個樣子,不要遮起來……」
林嬌剛才在他身上弄了半天,自己也已是有些情動起來,覺到身下已是汪汪一澤。任他抱住親了片刻,終於忍不住,伸出手將他又推倒在榻,見他那裡早硬邦邦指天而立,也不用多費力氣了,爬著跨坐到了他身上,擺出從前弄過的那個姿勢。
楊敬軒是男人,立刻便明白她的意圖了。雖然恨不得立刻將她反身壓住狠狠愛憐一番,只李夫人的叮囑卻不敢忘記,費力阻攔她道:「阿嬌,這樣不行。你有身子了……」
林嬌不理睬,只低頭忙著認路。等終於探好路徑,微微坐下了些,感覺到他已入了個頂,這才氣喘吁吁道:「乾娘是不是跟你說什麼了?」
楊敬軒已經感覺到微微入徑的暢快,卻絲毫不敢動彈,只急忙伸手托住她臀,不讓她再下去,紅了臉道:「她說你有了身子,叫我不好隨了性子來……」
林嬌嗤一聲輕笑,道:「對啊,她說的沒錯。你是不能由了性子來,我卻沒問題。你就這樣躺著別動,千萬別動,我來就行。」說完揮開他阻攔的手,慢慢地壓坐了下去。
楊敬軒只覺立刻被一陣火熱的柔膩所包裹,整個人如墜神仙妙鄉。不敢,也不願推開她,又不放心,只能僵著不動任由她上下慢慢折騰,嘴裡道:「阿嬌,還是小心些好,別……」
「你好囉嗦!我知道怎樣!不會傷了你楊家的小祖宗!你別動就是。」
他的話被她打斷。見她有些不快,楊敬軒只好閉嘴。看著她在坐在自己身上上下折騰。
林嬌慢慢弄了片刻,覺著挺累的,兩腿有些酸軟,比起來還是自己躺下面省力點。只壓都壓了,不甘心就這麼結束,乾脆便整個人趴到了他胸膛抱住了,慢慢上下磨蹭。見他皺眉,神色繃得緊緊,又似歡愉又似痛楚,還想再開口說話的樣子,不想聽他再囉嗦,乾脆再用嘴堵住了他嘴。身下的男人嗚嗚了兩聲,也就沒了聲息。
孕婦比起平日更是敏感,像她長久沒碰男人了,剛又很情動,被身體裡那緊緊撐著的肉物摩擦了數十下,很快便來了感覺,再尋著敏感點蹭幾下,呻吟一聲,春水涔涔而下,人已是到了峰頂,頓時軟軟趴在他身上不動了。歇了片刻,這才終於微微抬臀,啵一聲拔出,翻了個身躺到裡面,道:「好了……」再沒看他一眼。

第七十四章
楊敬軒頓時沒了脾氣……愣了半晌,見她側臥背朝自己一動不動,一頭烏黑秀髮散滿了枕。因了天微熱,方才一陣折騰,她光溜溜的後背上隱隱似有汗漬,沾住了幾縷散髮。試探著輕聲叫她兩句,只聽她含含糊糊應了聲「累」,連頭都沒轉過來。怕她著涼會凍了,也顧不得自己如何,先扯了被替她蓋上。
坐她外側想了下,無奈只好先起身穿了衣,出去到井裡打了涼汪汪的水,入先前沐房裡把自己澆了個透,洗去她方才留下的痕跡。想起她愛乾淨,也不敢支使丫頭。自己悄悄到廚房裡從湯婆子裡打了盆溫水來送回了房,拿巾子絞了,坐她外面替她擦了下身上的汗並身下之處。
楊敬軒忙活完了,見她捲了被子堆在胸口,露出兩隻白生生的腿,一隻手撐著頭側臥朝外,看著自己笑吟吟的,臉頰如盛春桃花粉豔,神情慵懶滿足得像隻吃飽喝足的貓。雖則剛才被她這樣半路活生生拋下還有些難受,只她高興也就行了。
猶豫了下,到了她外側躺下,歎口氣道:「你前些時候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的,剛又累了,早些歇了吧。我等你睡著了再走。」說完吹滅了身側燈火,抱了她便躺下去。畢竟是不敢再多看她的媚態。再乾看下去,只怕就要慾火焚身而死了。
楊敬軒在黑暗裡一臂繞住她腰身,老老實實管住了自己的手,沒敢再摸她。剛才實在是被惹得火大,雖然澆了涼水,那裡現在是軟了些下去,只心頭的那陣邪火卻一直沒壓下。再動她只怕就要管不住自己了。
過了片刻,覺到懷中的她一動不動,似乎是睡著了。雖有些不捨,只還記著先前她說分房睡的事,且現在的境況,與其像這樣摟著她難受,還不如自己去別屋,說不定火還能消了去。便輕輕挪開了手,慢慢地正要起身下榻,忽然覺到一隻柔軟的手伸了過來,摸索著探到了他的下腹處,握住那鼓鼓一包,輕輕捏了下。
楊敬軒一怔,知道她原來還沒睡。苦笑了下,忍不住附到她耳畔道:「阿嬌,你這是真的想讓我遭罪好把我憋死?我可是你男人!」話說完,聽見窩在他懷中的女人哧哧笑了兩聲。
屋子裡燈滅了,他看不到她的樣子。只聽這笑聲,也可以想像她現在的神情是何等的得意嫵媚。他還沒反應過來,笑聲中她整個人已經像泥鰍般滑了下去,一直滑到他的下腹處停下。然後他聽見她用嬌嬌軟軟的聲音蜜裡調油地說;「我剛逗你呢。你是我男人。我不疼你疼誰?」
話音之中,他覺到她的手已經再次鑽入他的褲腰扯下。他的火熱立刻被一隻微涼的小手握住,很快又加了隻手。包握住揉搓撫蹭幾下,他又感覺一陣濕熱。它竟已經被含在了個它從前未曾去過,不止未曾去過,甚至連想都沒想過的綺麗澤沼之中。
他明白她的意圖了,渾身一陣戰慄,寒毛盡數豎立。覺自己在她溫熱小嘴裡被一團柔軟小舌摩來挲去,頓時銷魂散魄飄然欲仙。
這一次,他絕不會阻攔的。不但不攔,一隻手還按壓住她頭,想讓她更深入些,她卻忽然掙扎著退了出來。失去了她溫熱潮濕的裹含,他頓時滿心失望,不甘心就這樣半途而止。一咬牙,也不管她的意思了,五指一收,深深插入她後腦長髮中,用力扣她臉貼近頂著迫她再張口,她唔唔了兩聲,勉強側過了臉避開,喘息著說:「討厭……我是想問你,要不要點了燈看我服侍你……」
男人鬆了口氣,很快被她這提議激得後背如有燒紅的針在密密麻麻地刺,哪裡有拒絕的道理?立刻鬆開了她頭髮,起身下榻點了燈。
屋子頓時又被一團昏黃溫暖的光籠罩住了。楊敬軒回身,見他的女人已經從榻上爬著赤身坐了起來,眼睛水汪汪似要溢出春水,長髮散亂地沿著兩隻雪白膀子堆垂至腰間,飽滿的雪白乳團兒在烏黑藻發間若隱若現,勾得他心怦怦直跳,剛澆過涼水的後背又冒出了層熱汗。耐不住性子已經飛快朝她而去,只站在地上便將她強行拖到榻沿邊,飛快地箍住她頭壓低了些,挺了腰身便往前送去,強行破開她檀口進出起來。
林嬌方才叫他點燈,本是還想再與他調弄下的,不想他竟急成這樣了。頭皮被抓得有些疼,嘴裡被脹大的硬物塞得滿滿無處可避,他再一頂,竟到了喉,頓時欲嘔,眼中泛出淚花,忙蹙了眉想叫他停,只舌被死死壓住哪裡還說得清話,只嗚嗚了幾聲,他只覺一團濕熱包裹裡似有軟肉在推擠,低頭又是滿眼蠕動的活色生香,再也擋不住腰下傳來的陣陣酥麻,驀得最後一送,便直直噴湧而出,頓時渾身暢快如登仙境。
男人終於是痛快了,林嬌卻猝不及防,被他灌了滿口的芡液嗆住了,一陣濃濃膻腥氣味襲來,等他終於退出,再也忍耐不住,劇烈咳嗽幾聲,「哇」一聲俯趴在榻沿上便嘔吐了起來,連他灌入的東西和還沒消化盡的晚飯都吐了個精光,只軟在了榻上手腳發軟動彈不得,漲得通紅的臉上爬滿眼淚,唇邊還沾了些殘餘的乳白津液,那狼狽模樣,活脫脫就是遭了無情摧殘的春夜海棠,端的是雨打花枝人勘憐。
楊敬軒長長鬆口氣,還沒從極樂中返回,便被她這一陣咳嗽嘔吐給弄得驚慌失措,登時後悔不已。急忙到她身側撫揉她後背,等她終於咳吐完了癱在榻上,拿了巾子替她擦拭臉上的殘餘和眼淚。
林嬌緩過了氣,便一把奪過他手上的巾子自己擦了,嘴裡再吧嗒幾下,卻嘗到彷彿還有他留下的那種腥味,也不管別的了,沖著他怒道:「你這個壞蛋!誰叫你這麼欺負我的!嗆死我了!你看我往後還讓不讓你這樣!」
楊敬軒自知理虧一語不發。聞到屋子裡都是一股酸味,飛快穿好了衣物,又哄著幫她穿回了衣衫,再將她身子用被裹了,去推開窗子透風。回頭見滿地狼狽,也不敢去叫丫頭來清理,自己到了院裡尋了掃帚拖把,回屋把她剛吐在地上的都給打掃了,又拎了水來沖過一遍,這才重新關窗。
楊敬軒忙完了,見她還靠在枕上翹著嘴彷彿還沒消氣,湊了過去道:「都怪我魯莽。你剛吐了,肚子一定餓,我去廚房叫廚娘給你做點吃的再送來。你要吃什麼?」
林嬌倒也沒真生他氣。剛才不過是被他那強橫給嚇了一跳,兼嗆狠了,這才揪住發洩幾下的。見他忙碌了一通後,又細心地來哄自己,心裡便立刻高興了起來,臉卻還繃著,說:「我不吃。餓死好了。」
楊敬軒央求道:「阿嬌,別生氣了,還是吃點吧。」
林嬌被他求了四五聲,臉上這才露出了點笑,想了下,說:「我不想吃廚娘做的了。我想吃東夜市裡王二麻那家的芝麻臊子麵。要放許多的油辣椒,越辣越好。還要加醋。你去給我買回來……」
她話說著,嘴裡便生出了津。
楊敬軒猶豫了下,道:「阿嬌,我記得你不吃辣……」
林嬌現在已經恨不得立刻吃到嘴了,只覺饞得要死。咽了口口水,急忙推他催促道:「吃得下,吃得下!你去給我買來就好,快點!」
楊敬軒實在搞不清她的口味了,見她催得狠,只好起身要去,剛站起來,卻聽門外有人敲門,李夫人的聲音已經傳了來:「睡了沒?」
楊敬軒與林嬌對視一眼,忙起身去開門。
李夫人被阿元陪著站門口,一眼便看到地上剛被水拖過還濕著的痕跡,道:「哎,剛聽個小丫頭說看到你忙著進進出出打掃,我不放心便來了。阿嬌又吐了?怎麼搞的,不是好了嗎?」
楊敬軒恩哼了一聲,頓時臉熱,說不出話,求助地望向還在榻上的林嬌。林嬌狠狠剜了他一眼,這才對著走過來的李夫人笑道:「是啊,本來好好的,躺著就忽然又吐了。大約是晚上油的吃太多了。乾娘放心,已經舒服了。」
李夫人這才放心,想了下道:「那我叫廚娘給你送消夜來。」
林嬌忙道:「不用。他忽然想吃東夜市王二麻家的芝麻麵,我就叫他順帶給我捎一碗來。」
李夫人是過來人,自然知道懷孕的女子有時口味會大變。這是他小夫妻兩人之間的小情趣,她自然也不點破,只看一眼楊敬軒,呵呵笑道:「那也好,你快去快回。」
楊敬軒如逢大赦,急忙轉身而去。
李夫人又陪著林嬌說了一會兒的話,這才回了房。林嬌再等一會兒,終於等到他回來了,也不管他跑得微微喘息,抱怨了一句「叫我好等」。打開一看,好一碗油汪汪紅辣辣的臊子麵!上面灑了羊雜和芝麻,還冒著騰騰熱氣,頓時垂涎三尺,接過筷子便悶頭大吃起來。一邊被辣得嘴裡噝噝透風,一邊還吃個不停。到了最後一碗麵下肚,連湯也喝了半碗,這才打了個嗝,心滿意足地笑眯眯放下筷子,結過他遞來的巾子擦了下嘴。
楊敬軒見她終於被伺候得服服帖帖了,這才鬆了口氣。出去叫了丫頭把碗筷都收拾走了,坐到她身邊猶豫道:「阿嬌,真的要分房睡嗎?」
林嬌吃飽喝足了,現在心情極好。躺著朝他招了下手。等他靠了過來,這才咬著他耳朵道:「剛才你喜不喜歡?」
楊敬軒一怔,很快便明白過來她所指是何事,略微有些尷尬,只嗯嗯了幾聲。
林嬌伸手環抱住了他脖頸,吃吃笑道:「你要是和我分房睡了,以後就別想再那樣。不止那樣,還有別的……」低聲又說了幾句,最後補道,「這些可不是我自己知道的。都是乾娘偷偷教我的。說要是你實在熬不住了,我才好那樣的。但你瞧,我現在就跟你說了,我多心疼你啊……」
楊敬軒聞言,知道往後不但不用與她分房,而且還有親近的福分,頓時整個人如被浸在了蜜罐裡。用力抱住她親了一下,心滿意足地呵呵笑了起來。

第七十五章
楊敬軒回來後,轉眼幾日就過去了。縣衙雖還未張出佈告,但關外叛亂平定的消息已漸漸四處傳了開去。從前那些為了避禍躲去鄉下等各處的人也慢慢回了城。畢竟是歷過一場大的戰亂,這裡要想恢復往昔絡繹馬隊的盛況,非一朝一夕之事。
林嬌雖然有心現在就開門,能賺多少是多少,她男人卻以她身孕為由,堅決不應。這一點上,她強不過他,只好妥協。至於重修水庫的事,一來需要縣令主持,二來,她現在孕婦,天下孕婦是老大……總之現在,每天除了吃喝睡覺,她幹別的什麼事情都要被她男人限制。
楊氏頭幾個月裡舉家搬回了鄉下避禍。因曉得林嬌受李夫人照看,也算放心。此時一回城安頓好,先便去腳店探望,見門還關著,打聽到了縣衙,才知道不但楊敬軒幾天前回來了,連林嬌居然也已經大腹便便有了身孕。又是驚訝又是歡喜。自己兄長曾領鎮國軍節度使,這事她絲毫不知。只顧著高興林嬌肚子裡的楊家血脈了。敘了一番離情,告辭前,拉了林嬌到一邊,把自己從前收了起來的那枚銀簪塞還了給她。
這簪子自前次林嬌從頭上拔下還給楊敬軒後,便一直沒了下文。還以為當時便丟了。因並不是愉快回憶,所以也沒在他面前提起過。只是偶爾想起有點遺憾。沒想到竟是被楊氏給收了起來,頓覺圓滿,自然喜出望外接回,連連道謝。
過些時日李觀濤就要回,楊敬軒現在與林嬌兩個人,還帶了個能武,也不好一直住縣衙裡。兩人商議了下,對於這往後到底把家安在哪裡,倒是有點犯難了。他那個住處,本就是賃的,地方太小。林嬌的腳店是夠大,只真自己能住的地方,也就後院那兩間。且日後腳店重新開張後,人來人去的嘈雜,也不適合。
到了最後,這日晚間,林嬌便對楊敬軒道:「你祖上在村裡不是有房子嗎?還挺大的。既然現在不開店,搬過去那裡等我生孩子,倒是個清淨的好地方。」
楊敬軒先前也有過這樣的想法。且實話說,他對自己自小長大的這祖宅和故地也懷了感情,以前這才有空便去修繕。只是怕她不喜歡回村,這才沒提。現在見她主動說起,道:「我覺著你好似不大喜歡那裡……」
林嬌看他一眼,笑道:「以前是不大喜歡。不過現在無所謂了。我知道你喜歡那裡。凡是你喜歡的,我就會跟著去喜歡。那裡後面靠田,再過去是山,地方安靜,咱們在那等我肚子裡的娃娃出來,其實也挺好。」
楊敬軒仔細看她一眼,見她不似在玩笑。再回味一遍她剛才說的那句「凡是你喜歡的我就會跟著去喜歡」,又感動了一大把,心裡再次開始冒出幸福泡泡,表現出來就是抱住她要親嘴,卻被她用手擋在中間攔住,笑盈盈地道:「咱們搬回去住是沒問題。可是敬軒叔,我記得你好像還有一關沒過。」
楊敬軒聽她又叫自己這稱呼。
他對這稱呼的感覺,可謂是一拐三折愛恨交加了。最早自然是沒感覺,後來被她勾搭得有些上了癮,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便覺得這稱呼實在刺耳,每次聽到她這樣叫自己,心裡就很是不自在,恨不得她能改口。
只到了現在,再聽到這相同的三個字從她嘴裡冒出來,卻又帶了點別的滋味……譬如昨夜,他終於等到了她口中定下的三天一次「滾床單」時刻,正照了她前次教導的法子漸入佳境之時,也不知是她情動還是故意搗蛋,口中隨了呻吟之聲便這樣含含糊糊喚他,他心中頓時生出一種淡淡罪惡感,只那初時的罪惡感過後,很快反倒愈發情動興奮,纏了一直親熱許久才睡去。
現在見她又這樣取笑,忍不住伸手擰了下她日漸紅潤的臉頰,這才道:「我前次帶你回去拜祖之時,便對鄉人許過諾。當受的責罰,自然不能避。」
林嬌本不過是玩笑一句。現在見他神色鄭重,瞧著竟真的是要送上門去挨打,驚訝道:「你傻啦?好好的幹嗎自找苦吃!再說,我知道你低調,但再低調,好歹也算是有功的人。現在他們不知道而已。我隨便去找人漏個口風,他們知道了,誰還敢找咱們的茬?」
楊敬軒道:「這責罰我本早就該受的。一直拖到現在。若就這樣避了,我心中始終難以坦蕩,更難服眾。」
這個人……他大概會被自己勾得離經叛道驚世駭俗化身虎狼,只骨子裡的某些東西,她林嬌就算十個一起上,估計這一輩子也難以改變了。望他片刻,終於歎口氣,道:「好。你皮肉發癢不打不舒服,那就送去讓人打。反正我是不會心疼的。」
楊敬軒見她終於妥協,呵呵一笑,攬過她道:「你放心,我不會有事。只是那房子我從前並未全修妥,現在回去怕你住不好。不若你和阿武在這裡再暫居些時日,我趁現在無事,白天回去修葺,晚上再來陪你,等好了,再接你們一道回去,可好?」
林嬌搖頭道:「幹嘛放我一個人在這裡無聊?你去哪我也去哪。你修房子,我力氣活幹不了,幫你做飯還行。」
楊敬軒拗不過她,只好應了。兩人商議完,第二日跟李夫人說了要回鄉的意思。李夫人挽留不住,只好放行。只她這些時日與能武處下來,看著這孩子甚是乖巧,眼睛一好,天天有空便捧了書習字。她與書院的史夫人相識,這幾日正想找個空過去托個關係把他送去念書。自己出動,史夫人想來不會不給這個面子。沒想到現在卻要回鄉下了。覺著可惜,便提了一句。
能武聽到能去石青山從前讀書過的書院裡去上學,興奮得雙眼閃亮,一臉期待。林嬌知道石青山今春的時候入京會試了,石寡婦也被親家接去書院同住,等待春闈的結果。能武若能現在就進去讀書,自然是好事。
與楊敬軒商量了下,覺著若能進史家書院,自然比回村上那個私塾要好許多,便照了能武自己的意思把他暫時留下托給了李夫人。夫妻兩人便忙著收拾要帶回去的行裝。
說也湊巧,就在他二人準備妥當要回村的前一天,招娣的喜事竟上門了。來求親的不是別人,正是從前在林嬌店裡幫過櫃的那牛二愣。
二愣是小名,他大名叫習文,人長得瘦弱白淨,能寫會算,人也老實,林嬌從前盤店時才將他留下幫忙。他看中招娣,全是因為從前那一回她與黑子幹架開始。被她氣吞山河的氣概完全折服。想起自己瘦弱,自小開始便時常受人欺負。若把招娣娶回家,日後再不愁被人欺負。
回去了把心思跟他娘說了。他娘便偷偷來看過一回。見招娣長得腰是腰臀是臀的,正合生養之相,又手腳麻利能幹活,自家也是窮人家而已,娶個這樣的媳婦也不錯。心裡便一直有這盤算。只後來不巧,林嬌一家都隨李夫人離了縣城,也就沒了下文。現在知道又回來了,這日便壯了膽托了個媒人來問訊。
招娣十六七了,這年紀在這裡也好嫁人。林嬌見喜事上門,便問了她自己意思。
這招娣從前暗戀石青山不成,心裡便對男人的審美落下了個偏好,只中意石青山那一款的。這牛二愣正是她所好。如今隨了年紀漸大,跟了林嬌多時,腦子漸漸也有些靈起來。知道以自己條件,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下個未必更好,便扭扭捏捏點了頭。
林嬌見她應了,便將她從前的賣身契還了她,與她結算清了工錢,又照當下普通人家女兒出嫁的樣式給辦了套嫁妝,喜事當日招娣跪在地上磕頭不已,道往後定要再回來幫她幹活。林嬌應了,這才歡歡喜喜將她送出了門。
被這事耽擱了,又是小半個月過去。楊敬軒如今還是縣衙捕頭,因李觀濤尚未回,把一些日常事情交代給了劉大同,說自己隔幾日回來看一下。這日大早,叫了兩輛車,一輛坐人的,把車裡用墊子鋪得厚厚讓林嬌上去,一輛載了雜物。他牽了草炮,身後跑著虎大王,辭別縣裡一干人往桃花村回去。
回村的時候正是下午。
上一次他帶林嬌回來,兩人還是新婚。一晃大半年過去,眾村人並不曉得那些時日他去做過什麼,只見林嬌已經懷了身孕,又聽說他夫妻現在要回村長居,平靜了許久的桃花村頓時起了新的騷動。兩人往村北他家去的時候,一路招來無數目光。楊敬軒坦坦蕩蕩,林嬌自然更不以為意,跟著他終於到了他家的祖宅。
從前大水過後那會,因散湯藥方便而去掉的那段圍牆還沒築回。春發秋生,站在那段缺口外往裡看去,見院子裡雜草叢生,滿目荒涼。
林嬌側頭看去,見他面上微微帶有惆悵之色,悄悄伸手過去捏了下他手。他轉臉看她,已是帶了笑,反手握住她手,帶著她往裡,道:「咱們先去收拾個屋子出來,不能讓你一進我家門,晚上就沒地方住。」
林嬌笑著隨他而入。推開吱呀做聲的大門,走過最前的四方院房,穿過中間廊道,終於被他帶到一間朝南的明房前,推開了門,道:「這是我從前住的屋子。沒正房大,但裡面東西還算齊整。以前正房的炕塌了,我都沒來得及修。咱們先住這裡,等我慢慢都修好了,你要是喜歡,再搬過去。」
林嬌看了下這間屋子,見四四方方,炕榻桌椅齊整,牆上還懸了一副他從前用過的弓箭。走到近前伸手摸了下弦,指尖一層厚灰。回頭對他笑道:「這裡很好。咱們收拾下就能住了。」
楊敬軒吹去桌上積得厚厚的塵土,拿了塊抹布把桌面擦淨,抱了她坐上去,道:「我的夫人,你現在就坐這裡,看我收拾咱們的新房。」
* * *
半個月後,桃花村裡這座原本最氣派後來卻荒廢多年的大房子終於又恢復了它原本的氣派。因為人的到來,所以連屋子也像是有了生氣。圍牆重新高高地築了起來,院裡雜草除光,地面被碾子碾得平展如曬穀場。換了扇新的大門。房頂高過人的瓦松連同舊瓦被連根剷除,換了一層嶄新的青瓦。
側院裡籬笆上的整片木槿開花,林嬌喜歡坐在籬笆架子下,曬著暖暖的太陽,看著十幾隻蘆花小母雞跟著一隻神氣活現毛色錚亮的大公雞咕咕尋食;屋後馬棚裡,已經很老的草炮用它僅剩的幾顆牙齒慢慢地啃魚,好奇的虎大王時不時要躥過去湊一腳,被忍無可忍的草炮一個蹄子遠遠踢開,發出汪汪的慘叫;楊敬軒甚至聽了林嬌的話,特意去抓了兩隻豬仔養進豬圈,於是這個院落裡又開始多了豬吃食時發出的哼哼之聲,叫人聽了也跟著不由自主地心滿意足起來。
村人對這個大院裡的那對不同尋常的夫妻一直都持表面拒絕、暗中關注的態度。那女人有時候到門口溜達被人瞧見,挺著個肚子竟還打扮得既光鮮又亮麗,這叫那些快臨盆了還要下地的女人們羨慕又妒忌,很快就有人拿他兩個的不正當輩分關係來說事。
婦女們又暗中盛傳,楊敬軒竟幫他女人洗衣衫,甚至包括褻衣!而那個圍牆裡的女人除了煮煮飯,每天啥都不用幹,甚至可能連飯都不用煮,因為有人據說有一天在後山遠遠看到他餵她吃什麼東西——想想吧,連吃東西都要男人餵,怎麼可能煮飯!
不管村人怎麼傳言,那對夫妻看起來倒沒有與自家高牆外村人進行交流的什麼意願,關起門來一直在忙碌,直到大約半個月後的有一天,這又傳來了個消息,原族長楊敬軒要履行他當初當眾宣下的諾言,明日到祠堂接受懲處。
這條消息絕對是爆炸性的。雖然大家還牢牢記著楊敬軒當初的話,只現在連三叔公都閉口不提,自然也沒人鑽出來扮這個白臉。只不過背地裡鄙夷幾句而已。沒想到當事人自己居然主動找到了三叔公要求接受懲罰。到了第二天,祠堂前大場裡頓時擠滿了人,裡三層外三層,擠得水泄不通,大家都屏息看著祠堂大門前的正發生的一幕。
祠堂的大門全開,神龕前的香爐裡,香火縷縷升天。他們原本受人尊敬愛戴的年輕族長,現在正脫去了上衣,露出赤銅色肌賁的後背,跪在祖先牌位之前,要接受因他背離祖訓所做的荒唐舉動而應得的當眾懲罰和羞辱。而那個是一切禍源的惹事女人,現在臉色紅潤鮮豔,穿了件好看的春衫,一隻手扶著腰,站在一邊望著那個被她誘下深淵的男人,神情裡竟絲毫不見內疚。
女人們對她的妒忌和厭惡瞬間達到了頂峰,竊竊私語起來。她卻充耳未聞,只是注視著跪在祖先牌位前的男人。那男人像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抬臉望向她。她朝他微微一笑,美豔不可方物。
三叔公過來之後,始終便一語不發。
事到如今,連肚子都大了。他也早接受了這無奈的現實。反正這女的除了是他侄媳婦,後來不還成了縣令的什麼乾女兒麼……還是縣令夫人做主嫁的,說起來也稍微好聽點……再過個幾年,也就慢慢過去了……
作為族長,他自然也知道村人背後說什麼。本來是想混過去算了,反正也不會有人當面再提這個茬。沒想到楊敬軒剛安頓好家裡的事,竟自個兒主動跑來提起這事。
這種自己上趕著皮癢欠抽的人……
「行刑!」
下面一片嗡嗡聲中,三叔公終於頓了下拐杖,黑著臉道。
施刑的人是村裡的王屠夫。
昨天之前,大傢伙都背地裡議論這事。真開祠堂了,又沒人肯站出來接這個差事。畢竟人楊敬軒是縣裡的捕頭,和縣令公關係又杠杠的,那個勾了他的女人聽說也不是什麼好茬子。誰肯出頭去抽他三百鞭結這個仇啊,萬一遭記恨了,那不是自己抓了蝨子往頭上放?誰都有心眼的。
推來推去,最後這倒黴差事落到了王屠夫身上。一來,他是外來姓,柿子就撿軟的捏,二來,他幹的反正是殺生活兒,叫他來幹這個,最適合不過。
王屠夫握鞭,偷偷看了眼站一邊對自己似笑非笑的那個漂亮女人,挪到了楊敬軒身後,低頭哈腰哭喪著臉,小聲道:「楊大人,我也是被逼沒法的,您可千萬別怪我……」
楊敬軒回頭望他一眼,微微笑道:「自然不會怪你。都是我應得的。」
王屠夫聽見邊上那女人微微清嗓。擦了下手心冒出的汗,終於舉起了鞭,啪一下甩著落了下去。

第七十六章
鞭子連續落到皮肉之上,發出「啪」「啪」的拍擊響聲。
一下,兩下,十下,二十下。
楊敬軒從後背落下第一鞭起,便覺到有些不對勁。
衙門裡的老衙役們,都有一手熟練使用水火棍打人板子的絕活。收了好處,他高高舉棒重重落下,聲音也是啪啪作響,實際一頓下來,不過是淺層皮肉之傷。有心要置人死地,那就是悶棍了,傷人肺腑不在話下。他知道劉大同就精通此道。
現在落在自己後背的這一下下皮鞭,就頗有同工異曲之感。聽起來啪啪聲十分響亮,但打在他後背時,力道卻完全沒那聲音所表現出來的大。他很快就辨了出來,這啪啪實際主要還是鞭子淩空抽動時因甩鞭人手腕動作帶出的鞭花而發出的聲音。
「二十九,三十……」
一側的另個數鞭人一五一十地數著。
楊敬軒覺到後背被鞭撻的疼痛,但這種疼痛完全在他的忍受範圍之內,比他先前預想的更是輕了許多。他終於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身後正在甩鞭的王屠夫,見他滿額大汗,神情緊張,心裡忽然有些疑惑,再看向林嬌。見她正望著自己,神情凝重,一雙漂亮的眼睛裡全是純粹的擔憂,倒沒看出什麼不對。只好壓下心中的疑惑,回過了頭去。
王屠夫現在看起來是施刑人,實際上他卻比現在遭他鞭撻的楊敬軒還要糾結痛苦萬分。
事情是這樣的,昨天一大早,他被人請去鄰村殺一頭豬辦喜事。殺完了豬,他提了些主人送的豬下水回家時,得知了一個悲慘的消息,他已經被決定了,他明天要去祠堂鞭撻犯了族規的前族長楊敬軒,大約是怕他翻悔不幹,連明天要的刑具——那條鞭子也已送到了他的家裡。
他自然知道這不是個好差事,否則也不會輪到他的頭上,被婆娘好生埋怨了一通。他也無奈,只能自認倒黴。
然後事情還沒完,到了下午的時候,他那個本來在地裡幹活的老婆風風火火扛了鋤頭回家,拉了他進屋就閂了門。
「大白天的拉我進屋,鬧什麼鬧?天還沒黑!再說天就是黑了老子現在也沒心情!」
「死鬼,誰要跟你那個!我跟你說,咱們就要倒黴了!」
「呸,臭婆娘烏鴉嘴!」
「我跟你說,我剛在田頭裡,遇到了春嬌。前些時候關外在打仗,你知道楊敬軒他是什麼人了?」
他婆娘湊到了他耳邊嘀嘀咕咕了一會兒。王屠夫臉色頓時大變,呆呆道:「蒙人的吧……真這樣,咋還回來跟咱們一樣窩在這村裡……」
「哎呀就算是蒙人,他也不是咱們可以得罪的起的。再說萬一是真的呢?你有幾顆腦袋?」
王屠夫恨恨罵道:「娘的,怪不得一個個都不肯接,最後推到了老子頭上!莫非他們都事先曉得了?淨欺負咱們老實人!他們賊精賊精,我也不是傻瓜,這就去找三叔公把鞭子退了,要打他自個兒打去!」
婆娘忙又拉住了他,說:「不行啊,春嬌說了,打是要打,不打她男人自己還不肯歇。就是叫你不能下力氣,稍微弄點皮肉傷點到就行。然後還說……」又湊到他耳邊說了幾句,完了摸出一包子錢,「諾,還給了這些。說不許叫咱們說出去,更不能叫他曉得。」
王屠夫費了半天的勁。終於明白了明天自己該幹什麼。必須要打,但決不能打重了。並且最重要的……
「四十九,五十……」
耳邊聽到數數聲,眼睛看到楊敬軒再次回頭望自己。王屠夫看了眼他後背,佈滿道道紅色鞭痕,密集成片,有些地方已經滲出了血珠子……
他再次高舉鞭子,忽然唉喲一聲,鞭子脫手落地,人已經抱住了肚子蹲下去叫喚起來:「肚子疼……」
這一下突變,倒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嗡嗡聲中,三叔公起身道:「怎麼搞的?好端端的肚子疼?」
「疼,疼死了……」
王屠夫乾脆抱住了肚子在地上打滾。
「你個死鬼!好好殺你的豬就行,好端端的幹嗎要被人逼著去得罪人啊!這不是現世報麼……這誰還要打啊,誰要打上來接著,這活不是人幹的,咱不幹了!」
他婆娘立刻呼天搶地躥了出來,蹲在還打滾的王屠夫身邊乾嚎不停。
大場裡的村民面面相覷,議論紛紛,只誰都不肯出來接這個鞭,加上屠夫老婆的乾嚎聲,場面亂得像鍋粥。
三叔公本就是負氣才開了這祠堂的,現在見亂了套,又見楊敬軒後背已是見血了,越想越氣,站起來操起拐杖往他後背再重重敲了一下。這一拐可比剛才王屠夫的鞭子重得多,又大約是打到了皮肉破損之處,聽楊敬軒嘶一聲,哼了聲道:「打的就是你!你三叔公替你爺爺教訓你!」
這一拐打完了,再看一眼站邊上的那個春嬌,見她正瞪大了眼睛狠狠盯著自己,哼一聲,眼睛再睃到她鼓了起來的肚子,終於還是歎了口氣,搖頭認輸了。
三叔公正要壓下嘈聲宣佈解散,忽然瞧見大場外的盡頭處起了陣騷動,遠遠竟衝來了幾匹戰馬,馬上坐著的,是幾個著了盔甲佩著軍刀的武官,聲勢極是奪人。
似這種鄉下地方,連馬都少見,何況還是這樣跨了雄健戰馬的武官?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見馬朝祠堂來,嘩啦啦地便迅速讓出了條道。
那當先的武官馭馬到了祠堂前,似是在找人,眼睛忽然看到還跪在祠堂祖宗牌位前的楊敬軒,立刻認出了他背影,驚叫一聲,幾乎是連滾帶爬地下了馬,往祠堂裡沖了進去,一下到了楊敬軒面前,睜大了眼道:「大人,你這是怎麼了!」
眼睛掠過他後背的鞭傷,勃然大怒,鏘一聲從腰間拔了刀,向著祠堂外眾人怒道:「這是我大夏朝節度使大將軍,剛領鎮國軍鎮壓叛軍凱旋。哪個吃了豹子膽的竟敢這樣對他!」
他這一聲吼,便如雷從天降,霹得祠堂前的眾人呆若木雞。剛還在做戲的屠夫兩夫妻也不動了,對望一眼,再看一眼神色不動的林嬌,心中又驚又怕。
原本還半信半疑,不過是抱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照了她話行事的,沒想到是真的,竟會是真的……
楊敬軒見是李觀濤在陽谷關時的副將丁游等人來了,略有些驚訝,很快便若無其事從地上起身,道:「不過是我鄉族內的私事。無礙。倒是你們,怎會到了這裡?李大人也回了?」
丁遊見他這樣幾句撇開,只好恭敬道:「回大人的話。麟袁州初定之時,李大人便派捷報入京。李大人昨日剛回,今早恰便接了快報,道有皇上所派欽差正往此而來,今日可到。李大人無暇分身,命我前來告知大人,即刻一道過去迎接。」
楊敬軒略一沉吟,從林嬌手上接過剛脫下的衣衫穿回,看著早瞠目結舌的三叔公,歉然道:「三叔公,你看……」
三叔公這才反應過來,擦了把額頭的汗,道:「你自管去,自管去……」
楊敬軒道了聲謝,轉頭對著林嬌低聲道:「阿嬌,欽差既來,我……」
林嬌微微笑道:「欽差來了,你自然要去迎接的。自管去便是。只是先回家,上了藥你再去。」
楊敬軒點頭,便與林嬌領了丁遊等離去。兩邊村人看得目瞪口呆,直到一行人身影快消失在了大場外的那條村道上,這才似炸開了鍋地議論不停,表情無不又驚又羨。
三叔公長長鬆了口氣,想著方才看到的被楊敬軒扶著慢慢而去的林嬌背影,心想:「她這回要是能替大河生個大胖小子出來,我老人家暫且容忍她一回,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 * *
林嬌先前早預備好了傷藥,到家請丁遊等人稍後片刻,入屋打了水替他略清理下後背血痕,一邊小心擦藥,一邊埋怨道:「吃這樣一頓鞭炒肉,你心裡就可勁地舒坦了,是不是?叫我說你什麼好……還有那個糟老頭子,你後背皮都破了,他居然還操拐杖敲你。下回他要是敢進咱家的門,我非拿掃帚趕他不可……」
她埋怨著,手上動作卻輕柔異常,敷好了藥,又纏了繃帶,正打著結,忽然見他回頭,懇求道:「阿嬌,你別這麼對三叔公好不好?他對我很好的。小時候還常帶我買糖吃。」
林嬌見他眼睛亮晶晶望著自己,心一下又軟了,歎道:「算了算了。你自己都樂意,我能說什麼。行了,下回他要是來,我恭恭敬敬給他讓座端茶遞水,這樣你總滿意了吧……」
楊敬軒笑了起來,站直伸出倆胳膊,讓她給自己穿新取出的另件乾淨外衣,忽然想了起來,說:「阿嬌,你昨天忽然說想吃野味,催我上山打獵。你自個兒在家的時候,是不是找了王屠夫妻倆說過什麼了?」
林嬌一嚇,忙睜大了一雙無辜的眼,堅決否認:「胡說!我這些天吃飽了就睏,昨天都在睡覺,哪裡有東跑西跑。」見他還半信半疑,忙將他往外推,嘴裡道:「他們還等著呢……」
楊敬軒被她推著出去了,只好不再追問。林嬌送他與丁遊幾個到了門口,卻看見王屠夫婦正站在外面翹首等待,後面圍了三三兩兩的村民。一看到人出來,那倆人便噗通跪地。
王屠哭喪著臉,對著楊敬軒道:「楊大兄弟,楊大人,你可千萬別記怪。你是官,我是民,我就有天大的膽我也不敢打你啊,我都是被他們逼的……」
他老婆則一把拉住林嬌袖子,哀求道:「大妹子啊,是你說的叫我家死鬼打,只別打重了,還叫他打到五十就裝肚子疼,我倆可都是照你說的辦,這錢我也不敢要了,大妹子你拿回去,只求別尋我家那死鬼的晦氣……」說著把一包錢往林嬌懷裡塞。
這民打官,罪名實在不小。王屠夫妻兩個一開始還有些僥倖,現在真見到這架勢了,越想越後怕,楊敬軒和林嬌前腳剛走,他兩個後腳就跟了過來求饒。
林嬌阻攔不及,這王屠老婆嘴巴已經啪啪地全說光了。早入了邊上楊敬軒的耳。見他側頭看了自己一眼,表情居然帶了點責備的意思。
露餡就露餡。她就是幹了,他還能拿她怎麼樣?
林嬌翹了下嘴,不看他了。
楊敬軒無奈,只好先安撫那倆夫妻,等人終於感激涕零放心地走了,這才到了林嬌跟前,拉她到一邊,皺眉,壓低聲道:「我剛才就覺得你有問題……」
「那你晚上回來教訓我啊,我在榻上等你,敬軒叔……」
林嬌仰臉看他,用他才能聽得清的聲音這樣道。
楊敬軒立刻舉了白旗。心湖彷彿被一根鵝毛輕輕掃啊掃的,那種癢的感覺從他骨頭縫裡噝噝地往外鑽……
「我先去了,我會儘早回。你別再出去亂跑……」
他掩飾地咳了下,掉頭而去。
林嬌靠在門壁上,笑盈盈看著他和丁遊等人離去的背影。直到看不到了,這才捶了下腰,沖那些還遠遠圍觀著的村人一笑,轉身進了院子關門。

第七十七章
楊敬軒回來時,已是下半夜。也沒拍門吵起林嬌,直接翻牆入院,開了門拴馬後進屋,摸黑到了房門前,沒留神卻一腳踢到正盤在門口的虎大王,聽虎大王喉嚨裡嗚嗚幾聲,隨即便有她的聲音從屋裡傳來:「誰啊……」
楊敬軒知道是吵醒她了,喝走因被踢了一腳極是不滿還在邊上嗚嗚不停的虎大王,推門而入。點了桌上的燈,見她正趴在炕頭笑盈盈望著自己,心中一暖,到她身邊坐下道:「吵醒你了。」
林嬌順勢枕到了他腿上,仰臉看著他道:「你不在我身邊,我一直就沒睡著呢……」
楊敬軒覺到了一種被依賴的滿足感。順勢抱起她坐腿上親熱了片刻才放她躺回去。自己起身想到外頭院裡的水井旁沖個涼。她爬了起來說:「我幫你。你後背傷了,不能弄濕。」
她加了件衣裳隨他出來到井邊。在月光下看他沖涼,幫他擦身。完了他也沒穿回衣服,抱了她徑直回屋便側躺下去。
也不是他習慣裸睡。只是現在他發覺她有個癖好。兩人晚上睡一起,她自己就算穿著小衣,也總要把他剝得乾乾淨淨。他開始不習慣,慢慢便由了她,現在反倒覺到絲樂趣。
就像現在,他剛躺下,就覺一具溫軟的身子貼了過來,一隻手悄悄伸了過來摸到他下腹包握住他。並不帶挑逗。他只感覺到了她溫柔的撫慰,覺得心裡很是充盈滿足。聽她在耳畔絮絮叨叨地問他今天去接欽差的事,便把經過說了一遍。
欽差帶來了聖意。調李觀濤回京,官復原職,加封太傅。封楊敬軒一等忠勇伯,一同入京,面聖授官。
林嬌收了手,令他去點燈。昏黃燭火裡,他見她坐起身,問道:「你應了?」
楊敬軒道:「謝過恩,但未應下。還沒問過你的意思呢。你若想我入京,我便應下。你若不想,我便尋個由頭拒了。」
林嬌頓時躊躇。
他先有護主之功,後又率師平叛。皇帝要封官進爵,也是意料中的事。問題是受不受呢?
接受了,她就跟他一道入京,他當官,她是官夫人。不受婉拒,他還是這清河縣縣裡的捕頭,她是開腳店的女掌櫃……
她想了半天,終於歎了口氣,說:「我想當個誥命夫人,想想就覺得很威風……」
楊敬軒略微一怔,只很快便道:「阿嬌,你要真想當誥命夫人,我應下便是。」
林嬌歪頭看著他道:「真的?你真的願意?」
楊敬軒想了下,鄭重道:「只要你喜歡,我能做到的話,自然順你的意。」
林嬌伸手抱住他脖頸,又道:「我雖然想當誥命夫人,可我又怕那些官場迎來候往。想來想去,還不如繼續窩在這裡當個捕頭夫人。你覺著怎麼樣?」
楊敬軒大喜,道:「真的?你不會覺得我沒用?」
林嬌睜大了眼,作出訝狀道:「沒用?誰說的。你會抓賊打強盜,會修房子會煮飯,會洗衣服會針線,上山打獵、下地種田……」話說著,眼睛又瞄向他的下腹,「還有床上床下……」
楊敬軒略有些窘,忙拉過被遮住了。
她咳一聲,這才笑眯眯接著道:「總之沒有你不會的。誰敢說你沒用,我第一個跟他急。」
這一通誇,要是被旁人聽到,實在不倫不類。楊敬軒卻聽得心裡美滋滋的,渾身暢快。
他對名利天生淡泊。今天接到欽差得知聖意之後,心裡第一個想法就是婉拒。只是不知道家中女人的意思如何,這才回來與她商議。現在見她果然與自己想的一樣,還被她這樣一通誇,喜出望外,看著她呵呵地笑。
林嬌見他只傻笑,作勢捶了下自己的腰,男人立刻抱了她躺下,返身吹熄燈火一道睡下。
黑暗裡,過了片刻,聽見男人仿似低聲懇求道:「阿嬌,離上次……已經好幾天了……不止三天……」聲音裡帶了絲壓抑的慾求。
女人道:「我今天不是說過了麼,讓你教訓我啊……誰讓你這麼笨,敬軒叔……」
* * *
三日之後,欽差帶了楊敬軒親筆所書的信啟程回京。林嬌從楊敬軒口中知道李觀濤夫婦不日大約也要動身回京,正與他商議跟著他入一趟城好去拜別。不想他夫婦二人竟先到了桃花村。到的時候雖是微服,只李觀濤還是被眼見的村民認了出來,消息傳開,一時間村人紛紛跟了過來拜見。
楊敬軒乾脆把門大開迎人。三叔公也趕了過來。李觀濤敬他年長,叫坐於身畔敘話,細細地問了年成和地裡莊稼的情況。聽到今年雨水不調,收場繳了皇糧,剩下的也就堪堪糊口,不禁歎息一聲。
三叔公顫巍巍起身又跪下,磕頭道:「聽大河說,李大人你要回京當大官了。只是老朽聽說大人曾要重修雁來陂的。老朽與眾鄉民都是歡欣不已。若大人一去,雁來陂只怕又成一場空啊……」
李觀濤忙將他扶起再次讓座,這才呵呵笑道:「老人家且放心。我已改了主意。雁來陂一日不修好,我便一日仍是清河縣的縣令!」
這話一出,不但院子裡的鄉人諸多驚詫,楊敬軒也是十分意外。
李觀濤看向楊敬軒撫鬚道:「敬軒,我今日過來,便是要跟你說這事。想我為官大半生,轉眼鬚髮皆白,在朝堂浮沉已有四十載。如今想來,我竟想不出曾做過什麼老來能令自己銘心之事,不過都是些官場虞詐你來我往而已。名利皆空。這幾年到了這地,才覺著真做過幾件當官為民的實在之事。
如今皇上年輕有為,朝堂人才濟濟,多我一人不多,少我一人不少。這清河縣的雁來陂卻是我幾年來的所思。如今好容易理順眉目,叫我這樣放棄,我又豈肯甘心?在此再做個幾年縣令,等這事完畢,我便也可攜夫人告老還鄉頤養天年了。」
李觀濤這話說完,三叔公等鄉民感激涕零,紛紛再次下跪不提,楊敬軒卻是十分驚訝。驚訝過後,見這老上官神情閒適閒適,忽然覺得明白了過來,笑道:「大人能繼續留下造福四方,這是本地鄉民的福澤。敬軒一定長隨大人左右,任大人差遣。」
李觀濤呵呵笑著擺手道:「往後你倒不用多差遣。只是向你借人之時,你可不許藏著掖著捨不得放。我已向皇上上書,請撥錢款。待一有回音,便可破土動工。」
楊敬軒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笑而不語。
* * *
屋子裡,林嬌也早從李夫人口中得知了這消息。知道李夫人本是個天性喜鬧的人。如今還要隨丈夫留在此地,見她說起時神色倒也沒什麼勉強,便笑道:「往後能繼續有乾娘你陪著,實在是我的福分。」
李夫人笑著歎道:「他做了決定,我便只好隨他。留下也沒什麼不好。我雖做人祖母,孫子卻常年不見。如今就守著你肚子裡的出來,眼巴巴地等著當外祖母呢。」
林嬌知道她與李觀濤的兩個兒子舉第後都外放做官,一年裡也難得見一次面。現在見她雖在笑,眉眼間卻難掩寂寥,忙拉了她手道:「乾娘放心。我必定教會他第一聲喊你,絕不先喊我這個娘。」
李夫人被她逗樂,兩人說說笑笑。到了午間,早有三叔公命村人整了一桌菜肴款待。外面院子裡,李觀濤楊敬軒與三叔公及另幾個村中老人圍坐,阿元便撿了幾樣清爽的另放碟裡送進來。
林嬌叫阿元也同坐。她連聲說不敢。李夫人對著林嬌笑道:「你別信她這扭捏樣。過幾日就要嫁人了,以後若命好,說不定咱們見了她還要稱一聲夫人。」
林嬌一怔,忽然想起個人,眼前一亮,脫口道:「何大刀?」
阿元臉已經漲得通紅,道:「沒見過這樣打趣下人的主母!我何時答應要嫁他了!」
李夫人笑道:「他有什麼不好?前次隨你家老大人立了軍功,又保證往後再不行差踏錯,你家老大人已經薦舉他去麟州任藩台指揮使。我瞧他人極幹練,又一身本事,往後不愁沒大前途。就是年紀大你些,不過男人大些也好,知道心疼女人。」
阿元臉更是紅,卻咬唇說不出話。
「哦對了,他前幾日過來向我提你的親時,說感激你那會兒照顧他,往後必定不會負你。我見他話說得挺好,已經答應了,」李夫人笑吟吟道,不去看她了,只對林嬌道,「咱娘倆閑來無事,等下想下嫁妝備置。聽說那何大刀財大氣粗,聘禮必定不會少,咱們嫁妝也不能低了,免得落臉。」
阿元頓了下腳,丟下句「死也不嫁」,已經扭身奔了出去。李夫人笑得前仰後合,林嬌也是十分高興。兩人用了飯,真就湊到一塊研究起阿元的嫁妝了。直到李觀濤來叫人了,李夫人收起紙,與林嬌約好下回再續。
* * *
兩個月後,李觀濤便得了皇帝的朱批,令州府撥所需銀款修繕水庫。有皇帝的手諭,李觀濤身份又擺在那裡,新上任的寧州知州自然不敢怠慢,親自押了首批庫銀送來。一同送到的,還有皇帝特賜給楊敬軒的封賞。是個打造精緻的大箱子,兩個大漢在村人的圍觀羨慕中抬著送到了桃花村的楊家。
楊敬軒送走人後,一入屋,見箱蓋已經被林嬌打開。她正笑眯眯趴在箱子上往裡看,日光從窗臺裡射進來,照出金晃晃一片。心中已是明白。靠近了些看,見是一大箱官造金元寶,一錠十兩,瞧著大約有千兩之數。
一條慣例用來賞賜功臣的鑲嵌白玉腰帶。此外還套了只小些的箱子,打開,見是個藥匣,裡面分格放置蟲草老參等極品珍藥,另有一些宮中太醫院所出的上好傷藥,邊上附了字條注明各種功效。想是皇帝還記著被他一路護送入京時的種種九死一生,這才同賜了藥下來。
林嬌拿了個金元寶正掂著,見楊敬軒靠近,「啪」一下將箱蓋蓋上,道:「這些都是我的了!你再不許羅裡吧嗦說別的。」
楊敬軒哭笑不得,道:「阿嬌,我如今不是光棍,自己吃飽全家不餓,自然要替你和孩子想。這些既然是皇帝賞下的,便不會再抬著送回去了。」
林嬌這才放心,心花怒放地抱著他香了下,忙著找地方叫他挖坑藏金子,說是存錢莊裡不放心,擺家裡更不放心,還是藏起來最穩妥。楊敬軒依了她,在兩人睡覺的床前挖了個大坑,把金都埋了進去,只剩少量在外,林嬌這才放心下來。
十月,林嬌已經九個月的身孕。
上個月,李觀濤便征了民夫開始動工。因為前期只是準備物料與挖深加大庫底,老工匠們都深諳此道。這項工事估計要持續到年底,凍土後停工,明年春再繼續。所以暫時也沒林嬌什麼事。楊敬軒隔天去一趟縣城,月底把在書院讀書的能武接回一趟。楊氏也過來了好幾趟探望她,數著日子等她生產。日子過得很是平靜。
只不過期間桃花村再出了一樁騷動,那就是石寡婦光榮地回村轉了一圈露大臉——石青山殿試優等,入了工部,據石寡婦說是個大官,她就要被接入京中當誥命老夫人了。全村人羨慕不已,回去了紛紛鞭策自家兒子,桃花村的村塾一時大熱,附近幾個鄉的人也捨近求遠過來求著要送娃娃來念書,說是接個地氣兒。
林嬌現在整日吃了睡睡了吃,比以前胖了不少。腰身不用說了,連手背都出了幾個小渦。怕到時候生產困難,開始忌口,沒事便四處溜達權當鍛煉身體——現在她是村裡當之無愧的紅人了。除了三叔婆對她始終不鹹不淡,走到哪都有女人們上來搭訕示好,日子過得很是滋潤。
生產的日子終於快近了。
老實說,越臨近生產的日子,林嬌便越害怕。白天還好,一到晚上就胡思亂想。就在昨夜,她想著萬一難產,越想越愁,愁得半夜還睡不著,可憐巴巴地睜著眼睛問楊敬軒:「我要是為了給你生兒子死了,你是守著帶大咱們的娃,還是娶個後娘虐待咱們的娃?」弄得楊敬軒罪惡感十足,抱著她哄了一夜,最後指天發誓絕不再娶,她才滿意了些。
他是男人,戰場上殺人不眨眼,播種時也順順當當,可碰到女人生孩子這種事,那就完全手足無措了。被她這話嚇得不輕。第二天一早,女人終於因為倦了躺在榻上呼呼大睡,他卻急急忙忙進了城,求著李夫人趕緊過來陪著,等李夫人應了,又跑去尋楊氏。於是當天下午,李夫人便帶了產婆入駐桃花村,楊氏也拖著大毛二毛過來了。好在楊家宅子夠大,住得下人。多了大毛大毛,頓時熱鬧起來,不時雞飛狗跳。
神神叨叨的孕婦被李夫人劈頭蓋臉狠狠教訓了一頓,罵她口無遮攔。林嬌唯唯諾諾被罵得不敢吱聲,晚上天黑,回房把門一關,楊敬軒就倒黴了,被她一陣粉拳怒攻,打了還不算,翻身朝裡閉目不理。後悔的男人好說歹說,甚至終於拋棄男人尊嚴履行了自己當初不慎許下的諾言——學了兩聲虎大王叫,這才終於哄得她翻身過來,抱住甜甜蜜蜜地叫了聲「敬軒叔——」
男人哭笑不得,只盼她順順利利早點生下娃娃。他太想念原來的那個小妖精了。
大約是感受到了爹的召喚,也是湊巧,這天半夜時分,林嬌便腹痛要生了。好在人都是現成的,肚子裡的這孩子也終於沒再多折騰她的爹——因為折騰娘就是折騰爹,娘在裡頭生得哭天搶地,一聲聲傳入耳,那個爹在外頭更是面無人色冷汗直流。天還沒亮,便聽產房裡一陣呱呱聲,孩子下來了。
是個女孩,擦洗乾淨了,難得沒有一般小孩剛生出時那樣皺巴巴,竟白白嫩嫩玉雪可愛,一頭捲曲的黑髮,睫毛長長,閉著眼睛使勁吸自己的小拳頭,咋得吱吱作響。喜得李夫人連連道:「竟比她娘還要標誌幾分。千金丫頭千般好,再多招幾個弟弟來。」
終於從驚恐裡能站得住腳了的爹被允許進入時,還沒來得及安慰下妻子,林嬌便哭喪著臉,嗚咽道:「是個女孩……我還以為是男孩……我想要男孩……」
楊敬軒急忙安慰道:「女孩好,我就喜歡女孩。你生男孩我還不樂意了。」
林嬌嗚嗚道:「你騙個鬼啊……不給你生個男孩,你三叔公都不待見我!他起了好幾個名,全是男娃的名!可是我不想再生了。生孩子這麼痛……為什麼不是男孩……男孩多好……」
楊敬軒發狠,起誓道:「我只要女孩!一個就好了!往後必定不再讓你生了!」
林嬌這才轉喜,笑眯眯道:「看看,我給你生的小寶貝。漂亮吧,看這眉眼,多像我……」
她話沒說完,小娃便呱呱地哭了起來,大約是知道自己被嫌棄了,竟是半點不給這個娘面子。林嬌哄了一會兒,又餵她乳,卻偏不吃,仍是哭個不停。
新升級的爹蹲到榻前靠近,嘴裡「乖囡囡」地叫了幾聲,小心翼翼地伸出自己略糙的指,碰觸她嬌嫩的小拳頭,彷彿有了感應,竟被她握住,再呱呱幾聲,便安靜了下來,瞧著是又睡了過去。
楊敬軒歡喜得幾乎要跳起來,脫口道:「阿嬌,你看她,她喜歡我!」說了幾聲沒聽她回應,這才覺得不對,抬頭望去,見林嬌嘴已經翹了起來,道:「我累啦,我要和我女兒一起睡覺。你出去吧。」一股酸味撲鼻而來,擋也擋不住。
楊敬軒呵呵笑了起來,伸手輕輕捏了下她鼻尖,俯身對著女兒道:「乖囡囡,我是你爹,她是你娘。你們倆都是爹的小寶貝,往後咱們一家熱熱鬧鬧過日子……」
林嬌方才是有些吃味。自己辛苦十月生下的漂亮女兒,瞧著往後就會偏向他。現在卻聽他難得這樣肉麻的表白,自然是說給自己聽的,心裡頓時美了起來。忽然又冒出個念頭,覺得就算再生幾個,或許也是心甘情願的。

終章
這一年的冬,瑞雪兆豐年,卻也冷得厲害。出了臘月,前些天壓住地裡麥種的那場雪還沒化盡,到了這日晚間,雪又紛紛揚揚飄落下來。桃花村銀裝素裹,天地茫茫。
楊敬軒一早送了能武去書院,路過縣衙,直到現在才頂了風雪回來。他晚飯還沒吃,踩著已經堆積到腳背的雪咯吱咯吱走過自家院子,推開門聞到一股飯菜的香味時,頓時感覺饑腸轆轆。幾步拐到灶間,見女人正在灶台前忙著炒菜,兩個多月大的囡囡乖乖躺在他親手做的小床上,頭戴一頂大紅色虎頭帽,腕子上繫的兩個銀鈴隨她手的動作晃來晃去,發出悅耳的響聲。
「回來啦?肚子餓了吧?馬上就好吃飯了……」林嬌回頭,看見他正蹲到床前,伸出手要去碰囡囡的小手,哎了一聲阻攔道,「你剛外面回來,身上都是寒氣,涼到了囡囡!」
楊敬軒忙縮回手,坐到爐膛前就著餘火烤,等覺到了些暖,才重回搖床邊,逗弄著依依呀呀的女兒。
林嬌把最後一盤山蘑菇炒肉片裝進碗,端到桌上,道:「吃飯了!」
楊敬軒應了一聲過來,林嬌見他肩膀上沾的積雪還未化盡,幫他拍掉。楊敬軒笑著任她拍。兩人吃了飯,林嬌便抱了囡囡回屋。
楊敬軒收拾好碗筷,燒了一大鍋子的熱水悶著給她等下洗澡,拿了囡囡的小床,也往屋裡去。
因為多了個囡囡,兩人已經搬到正屋裡去住了。那裡地方大,有火炕,像這個時候,外面天寒地凍,裡頭卻暖得如春,便是脫了衣服光著膀子也絲毫不覺冷。
楊敬軒進去時,看見林嬌正坐在炕頭上抱著囡囡哺乳。因為屋子裡熱,她也脫得只穿一件夾襖。男人坐到她身畔去,目不轉睛地盯著。
他已經看過很多次她哺乳的場景了,卻百看不厭。現在也一樣。見她掀著衣角,露出半片雪乳,囡囡正閉著眼睛貼著她用力地吸吮,吞咽的咕咚之聲彷彿都能入耳。他看了片刻,終於忍不住也咕咚一聲咽了口口水。被林嬌發覺,看了他一眼,他有些羞赧,心裡卻忽然燃起了火,熱得後背有些出汗。
其實他也很想像囡囡一樣湊上去吸幾口,卻只能忍著。
他忽然很希望囡囡快點睡熟,別再老吸引去她的注意力,這樣他就可以試一下了……說不定能得逞……
已經兩個多月過去了,他今天其實順路還偷偷去問過徐順,徐順說早便可以同房了。
他已經忍了四五個月。期間她雖也有幫他紓解,但那種徹底與她結合在一處的感覺,因為曾經體驗過,所以欲罷不能,越來越想。
「阿嬌,好了沒?」
他跟著囡囡再次咽了口口水,輕聲催促。
林嬌早看見他那副恨不得立刻撲過來的餓狼樣,眼睛都閃閃發光了。聽他催促,見囡囡已經睡熟,那一下下的吸吮也不過是下意識的條件反射。嬌嫩的乳頭被她平滑的牙床咬著,擠著,邊上又有一個虎視眈眈的男人,身體深處的某個地方似乎有什麼一暖,她忽然也覺得有點口乾,身上發熱。
她抱著囡囡站起來,到了小床前將她輕輕放下,剛替她展開小被子蓋好,身後已經伸過來一隻有力的臂膀,將她整個人緊緊圈住。她感覺到他在親自己的後頸,灼熱的呼吸一陣陣撲進她脖頸,惹得她有些發癢,忍不住縮了下脖,笑著轉過了身,嬌嗔道:「幹什麼,弄得我癢死了……」
女人的嬌笑鼓舞了他。他盯著她鼓鼓囊囊的胸口,伸手掀了開來,立時春光大現。他看到剛被囡囡吸吮過的那顆莓紅現在還濕亮濕亮,正有一滴潔白的乳汁溢了出來,再也忍耐不住,低頭便一口含了上去。
男人的口舌吸吮比嬰孩強勁有力百倍。林嬌頓時感覺到半身酥麻,身體裡的血液彷彿都隨了他的吸吮在噝噝地抽離自己而去。剛才沒被囡囡吸過的另一邊現在漲得更是難受,乳汁已經不斷地溢出滴下。
她勉強站定了早已發軟的腿,雙手環住他脖頸,低聲道:「吃另邊……」
男人被提醒,猛地把她懸空高高抱起,讓她的乳貼到自己的臉龐,改含住她令他的那邊,然後大步往炕頭而去,將她壓在了身下。
她的燥熱隨他口舌終於彷彿得了些紓解,覺他手已經掐上了自己的腰身在往下扯她的衣物,終於推開他的頭,氣喘著道:「我要洗澡。」
楊敬軒一點都不想洗澡。只想現在就這樣壓倒她,用他天生優越的體力去征服她,讓她在自己身下婉轉哀求。
他喘著粗氣,繼續往下拉扯她的衣物,聽見她拖長了聲調說:「敬軒叔——」
他一頓。
「我剛廚房裡出來呢,一身油煙味,我要洗澡,洗完了我再陪你,好不好?」
他終於停了動作,見她臉頰緋紅,雙眼晶瑩地看著自己。
他歎了口氣。可是很快聽見她又說:「你也一起洗……」
他被提醒,頓時來了精神,鬆開她去準備。她平日洗澡的大木桶裡很快盛滿了熱水。他看著她脫了衣服跨進去,立刻也赤身跟了進去。木桶裡多了他的身軀,立刻顯得擁擠,水滿溢而出。身體在熱水中貼到一起,一種彷彿熨燙到心底的服帖和舒適朝他襲來。
他從邊上的一隻桶裡用瓢舀了熱水淋洗她的長髮,給她細細地塗抹泛著芳香和泡沫的油膏,再用水沖洗掉泡沫。她顯得很開心,不時還在水中調皮地用腳去踩他下腹,他終於忍不住,將她從水裡濕淋淋撈了出來,抱起令她攀住自己盤出他們從前在香樟林裡的那個姿勢,狠狠便佔有了她。
她的體態綽約可喜,他的強健勇猛過人,蓄了許久的精力驟得釋放,陣地從濕漉漉的木桶裡轉移而出,又上火炕。他將她一次次壓在身下,又被她不甘示弱反壓身下。
屋外冰天雪地,屋裡卻一室春風,長夜不眠,男女糾纏不休,直到倦極,這才終於罷了。
至此,男人楊敬軒終於成功有了他遇到這個女人後的第一次徹底盡興,他於是從此也踏入傳說中的一夜N次狼的光榮行列。
林嬌昨夜倦極,終於被他放開後便沉入黑甜鄉,直到耳畔傳來一陣輕微的銀鈴晃動之聲,彷彿條件反射般地立刻驚醒,撐開黏膩的眼皮,才看見楊敬軒已經著裝整齊,正彎腰在替剛醒的囡囡在換尿布,囡囡兩隻小手不住舞動,十分乖巧。
林嬌懶怠起身,只躺著不動。楊敬軒換好尿布,把囡囡抱到她身邊放下,看著她哺乳囡囡,道:「我給你做好了早飯,悶在鍋裡,你等下起身去吃。院子裡雪也掃了,外面冷,你不要出去了。今天去縣衙還有事,我等下便要出門,晚上回來,你想吃什麼,我帶過來。」
林嬌搖頭,只叫他路上小心。他笑著親了下她額頭。
囡囡吃飽,很是乖巧,半點沒有以前在林嬌肚子裡時的折騰。楊敬軒握住她小手逗弄了片刻,穿了外氅戴了雪笠出去,不讓林嬌多送。
林嬌站在院門裡,看著他牽馬踏雪而去的背影在風雪中漸漸消失成一個黑點,心想等雪化春來時,就該考慮著重新搬回縣城裡去住了。春暖,馬隊便會重新興旺,她的腳店可以開張,然後她也可以物色去買間好些的宅子,這樣他就不用早出晚歸那麼辛苦。而且還可以來回挪窩,城裡住厭了回鄉下,鄉下無聊了回城裡。多好……
家中的老馬在去年冬的時候老去了,楊敬軒難過了好幾天,最後將它葬在了山上的一處向陽處。
有生命去,便也有生命來。能武學業日漸長進,囡囡在一天天長大,她也會有弟弟妹妹到來,以後,這個家會更熱鬧。
她也期待著何大刀和阿元的婚事。這丫頭終於還是扛不住各方壓力,勉強點頭答應嫁他了。對於何大刀其人,林嬌一直懷有好感,現在他終於修成正果,是樁大好的善緣。
她也更期待著春暖後雁來陂的再次開工。除了她的男人孩子和腳店,能在別的地方有自己的身影出現,這也是一件好事,至少生活會充實許多。
年前那次,她與楊敬軒一道去拜訪李觀濤夫婦時,李觀濤說了件事。全國似雁來陂這樣因各種問題而廢棄的水庫不少,工部尚書曹全與李觀濤交好,信件往來中得知了林嬌之名,又知她是楊敬軒的夫人,驚贊不已。因年輕皇帝也十分注重農事,上報之後,便要派一官員過來駐察取經。若雁來陂果真成功得以啟用,往後便要在各境效仿推廣。
這雖是件利國利民之事,但畢竟不是肥差,無人自攬,唯有新進的從七品都水清吏司主事石青山自告接下此任。道自己出身鄉間,深知種田不易,入仕之日,便立下投身農事之志。春後便會攜家眷前來,既是返鄉,也是公幹。
「曹大人對他極是讚賞。道這年輕人不似一般人那樣醉心官場營苟,勤勉刻苦。乾女兒,他若有志效仿古時李冰,你可不許藏私挾貨,怕他往後搶了你的飯碗。」
李觀濤當時如是打趣。林嬌應下,與楊敬軒相視一笑。
現在她只等著春暖了。她還有許多事要忙碌:繼續和她的男人不懈運動、與李夫人一道把人送作堆、開店、買房子、修水庫,嗯,還有收個徒弟什麼的,大概也不錯……
日子平靜,也很瑣碎。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但有盼頭,有期待。
這樣的一世,也很好。不是嗎?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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