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正所謂風水輪流轉

盧七娘看著不遠處作溫文爾雅狀的「瞎子」

忍不住心裡想

原來你也有今天!

史上最無恥、臉皮最厚男主!!!沒有之一!!!

 


第一章

  山裡的天黑得早,那太陽將將還在天邊,只一轉眼的功夫,就落了西。四周忽然就暗下來,盧七娘暗自慶幸自己下山得早,要不然又得在這漆黑的山裡困住。迷路倒是小事,怕只怕一時失足落下懸崖,那可就小命不保。
  
  趕到村口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好在路邊的住戶家裡點了燈,透出依稀零點的光照在青石板砌成的小路上,竟隱約有種溫暖的味道。七娘的心情忽然好起來,顛了顛背上的竹簍,腳下的步子也加快了些。。

  「七娘子?」

  還未到家門口,就聽到有人喚她的名字,七娘抬頭,那人已經迎了上來,面目漸漸清晰。七娘認出是隔壁林家的姑娘芳華,微微一愣,沉聲問:「芳華?怎麼了?」。

  林芳華快步走上前,一臉恨鐵不成鋼地責備道:「找了你大半天了,也不見在家。聽說京裡的侯爺回來了,盧家上下都去湊熱鬧,原本還想著跟你一起去見見世面,卻怎麼也找不到人。」

  盧七娘卸下肩上的竹簍放在地板上,揉了揉痠痛的肩膀,苦笑道:「你也說了,盧家上下全都跟過去湊熱鬧,便是我真去了,怕是也擠不進去,就更不用說你了。」

  林芳華撇了撇嘴,搖頭道:「真不知要怎麼說你,還是做過千金小姐的,怎麼這般沒用。你們家瑞哥兒可是四房唯一的子嗣,若真要去,誰趕攔著。你就是太好欺負了,要不,能被擠到這犄角旮旯裡住著。」。

  相比起京城的公侯世家,盧家實在算不得什麼,但在豐林縣卻還是頗有些威望傳承的。盧家祖上就有人做過官,致仕後便在上起村挑了塊風水寶地建了宅子,到盧七娘爺爺那一輩時,盧家一共有五位太爺,七娘的爺爺排行老四

  四太爺膝下子嗣不興,到三十多歲才得了七娘的父親盧保成。盧保成天資聰穎,讀書讀得好,二十多歲就考中了進士,之後外放在南邊一個叫做山陽縣的地方做了縣令,七娘和弟弟盧瑞便出生在那裡。

  只是盧保成書雖讀得好,卻實在不擅長做官,他性子耿直,說話做事都不會變通,在縣令這個位子上一做便是十年,好容易得了個機會陞遷,結果才出山陽縣的地界,就被山賊給劫了。

  盧保成和夫人彭氏拼了命把兩個孩子送了出來,夫妻倆則雙雙死在了山賊的手裡。噩耗傳來,四太爺立刻就發了病,沒幾日也撒手離世,單單留下七娘和瑞哥兒倆姐弟相依為命。

  事發時,這倆孩子大的都不到十歲,懵懵懂懂的,家裡又沒個主事的人,難免被人算計。沒多久,二太爺便以三兒子成婚為由,「借」了四房的院子,之後,便再也不提歸還的事。旁人雖也有不忿,卻也不願冒著得罪二太爺的風險來給姐弟倆主持公道。於是,七娘便和瑞哥兒搬到了村子東邊的舊院子住下,這一住便是三年。

  「你呀,就是性子太軟了。」林芳華繼續罵她,「若是換了我,非要和他們拚個你死我活不可。你瞧瞧盧家的五娘子、六娘子,誰不是跟個寶貝似的養在家裡頭,哪像你還得自己賺錢。我跟你說,趁著侯爺回來,你趕緊去府裡找他哭訴,讓他給你們姐弟倆主持公道。只要他開了口,我看那府裡還有誰敢為難你們兩個。」

  七娘笑了笑,不說話

  「哎呀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林芳華見她不置可否,愈加地氣惱,狠狠一跺腳,怒道:「你若是不敢去,明兒我拉著我奶奶去。」說罷,也不理七娘,氣哄哄地轉身走了。

  七娘目送著她進了院子,這才嘆了口氣,搖搖頭,背起竹簍往家走去

  她何嘗不曉得三房一家得寸進尺、貪得無厭,可是瑞哥兒還年幼,將來讀書考學還有許多地方要靠盧家,便是過得太苦,她也不好撕破了臉面鬧起來。更何況,而今也不算過不下去,相比起村裡那些連飯都吃不飽的人家,她們姐弟倆還算是幸福了。

  才進院子門,就聞到廚房裡傳來陣陣飯香,鑽進七娘的鼻孔裡,頓時饞得她的肚子咕咕直叫。她卻立刻皺起眉來,扔下背上的竹簍,飛快衝進廚房,「安媽媽,不是說了讓你在床上休息的嗎,怎麼又起來了?」

  安媽媽是七娘母親彭氏的陪房,三年前就是她費勁了氣力把七娘姐弟倆送到盧家來的,之後她便一直留在姐弟倆身邊,不離不棄。上個月月初的時候,安媽媽在井邊摔了一跤,折斷了小腿,大夫接了骨,開了藥,便一再叮囑讓她好好休息。所以這一個多月以來,家裡的大小事務全都落在了七娘一個人的身上。

  安媽媽撐著把椅子慢慢轉過身,笑著道:「沒事兒,就做個飯,累不著。你瞧瞧我一直扶著椅子,動不到腿上。再說,在床上躺了這麼久,骨頭都酸了,出來走動走動,反而還舒服些。」

  七娘快步過來扶住她,小聲埋怨,「您就是閒不住,仔細不留神又閃到腰,回頭還得在床上躺兩個月。」。

  「呸呸呸——」安媽媽沒好氣地點了點她的額頭,小聲道:「盡瞎說,我好好的,還能伺候您和小少爺二十年。」。

  「瑞哥兒還沒回來?」提到盧瑞,七娘這才發現進門這麼久,也不見他出來招呼。

  「學堂裡的柱子過來說,京裡的侯爺回來了,要考校眾人的功課,罷了還要留飯,所以得遲些回來。」說罷了,安媽媽又一臉期待的問:「大小姐您說小少爺那麼聰明,會不會力拔頭籌,指不定還能得了侯爺的賞賜呢。」

  七娘哭笑不得,「瑞哥兒才多大,再說了,我早和他說了要藏拙的。」。

  安媽媽一臉的不認同,「平日裡藏著也就罷了,今兒機會多難得。若是得了侯爺的青眼,只要他一句話,日後你們姐弟倆也好過些。旁的不說,那院子總該還回來吧。二房那群人……」

  七娘只是勉強笑笑。因為二太爺佔了院子的事,安媽媽一直耿耿於懷,每回提及此事,總免不得要把二房一家子罵個狗血淋頭。。

  「我也曉得您想得周全,可就是心裡頭不痛快。」安媽媽嘆了口氣,拍了拍七娘的手,眼睛裡漸漸染出淡淡的紅色,「若是老爺和夫人還在——」

  一說起去世的盧老爺和夫人,主僕倆都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二人默默地用了晚飯,七娘趕在安媽媽前頭將碗筷收拾好。外頭已經一片漆黑,屋裡只燃了個燈盞,七娘從衣櫃裡把盧瑞的舊衣服翻出來,又裁了半截袖子仔細縫上。

  才縫了一半,就聽到遠處石板路上雜亂的腳步聲。七娘的六識天生異於常人,眼耳口鼻十分靈敏,百步之類可聞落葉飛花,數里之遙依舊纖毫畢現。耳中雖有六七個人或沉重、或輕巧的腳步聲,可她依舊能從其中辨認出盧瑞的聲音來。

  「我家就在前頭,快到了。」瑞哥兒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愉悅。不過這孩子總是腦子裡缺一根筋地傻樂。他很聰明,有過目不忘的好本事。不過老天爺總是公平的,給了他這樣的好腦子,卻讓他在為人處世方面十分遲鈍,他永遠聽不懂別人的言外之意,單純又直率,有時候常常會說出一些讓人崩潰的話來,自己卻還一臉無辜

  「怎麼了?」安媽媽見七娘忽然不動了,忍不住問。。

  七娘「哦」了一聲,放下手裡的針線活兒,笑著道:「我是在想,瑞哥兒該回來了吧。」

  「那可說不好,」安媽媽繡完手裡的最後一針,咬斷絲線,把手裡的帕子展開了仔細看了看,笑道:「這才什麼時辰,興許侯爺一高興,還把小少爺留下呢。」話剛說完,就聽到盧瑞在外頭喊門,「姐,姐,我回來了,快開門啦。」

  「哎喲,真回啦。」。

  七娘趕緊起身,點了支蠟燭去開門。

  院子外頭果然站了五六個漢子,肩膀上都扛著東西,客客氣氣地跟七娘打招呼。盧瑞則咧嘴朝她笑,單純而高興,「姐,侯爺差人送了些糧油過來。」

  「侯爺?」七娘皺著眉頭朝盧瑞問,「他怎麼忽然想起這個了?」。

  盧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小聲道:「我回屋再跟你說。」說話時,那幾個漢子已經放好了東西,出來跟七娘告辭。

  七娘本想回屋拿些銀錢意思一下,但那些人卻走得極快,還未等她轉身回屋,他們就已經走遠了。

  「姐——」盧瑞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從懷裡掏出一塊綠色的東西往七娘懷裡塞,「這個給你。」
  
  七娘微微一愣,手裡已經多了一枚溫潤的玉珮,藉著這微弱的燭光,依舊能看到它通透暗綠的色澤。油潤溫軟,色澤透亮,便是五娘子成天當個寶貝一般顯擺的那枚玉簪也遠遠不及手裡的這一塊。
  。
  「這也是侯爺賞你的?」七娘覺得不大對勁

  盧瑞點頭,「侯爺原本說,若能作出詩來,便賞一套文房四寶。我想著家裡的墨條和紙張都用完了,索性去贏一些回來,也省得家裡花錢去買。可後來侯爺又反悔,偏解了這塊東西給我。」

  七娘抬頭望天,「然後呢,你不會就跟他直說了吧。」要不然,那侯爺怎麼會讓人送了這麼多米糧過來?

  盧瑞急道:「那哪能呢。我還記得姐姐叮囑過的話!我就……我就是……」他說著說著聲音就低了下去,透著一股子心虛的味道,「我就是跟旁邊的寬哥兒問了一句,這東西能換多少米糧。誰曉得,那侯爺的耳朵那麼尖……」。

  七娘……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第二章

  七娘把那玉珮對著光仔細看了一陣,依舊塞回了盧瑞的手裡,「既然是侯爺賞給你的,你就好好收著,怎麼好隨便給人。」

  盧瑞道:「我送給姐姐的,哪有隨便給人。」

  七娘哭笑不得,「這是男人的東西,我收著它做什麼?你也是的,先前不是早叮囑過要藏拙麼。你倒好,人家才用了一套文房四寶就把你給哄出來了。」

  盧瑞臉一紅,不好意思地回道:「我一直都記得姐姐的話,先前一直老老實實地坐著後頭沒說話。若不是侯爺點名讓我作詩,我才不會起來。」

  「侯爺又不認得你,怎麼會特意點你的名?」七娘疑惑地瞧他,「瑞哥兒你莫要誆我,是不是你做了什麼壞事被侯爺瞧見了。」

  盧瑞抬頭看屋樑,偏偏不去七娘的眼睛。七娘見狀,哪裡還有不明白的,又氣又好笑,揪著他的耳朵小聲罵道:「跟你說了多少回了,不要惹事不要惹事。這會兒侯爺在,他們才不敢說什麼,回頭他一走,學堂裡那些人肯定不會放過你,吃虧的還不是你自己。」

  盧瑞自知理虧,可還是忍不住辯解道:「我也沒幹什麼壞事。侯爺考校大家功課,說要讓人作詩。盧秀自個兒站出來想出風頭。他先前找人代寫了不少,背得夠嗆,沒想到侯爺隨手指了地上的破碗為題,盧秀頓時就傻了。我一時沒忍住,偷偷笑了一聲,聲音特別小,連一旁的寬哥兒都沒聽到,誰曉得竟然被侯爺發現了。然後,他就讓我起來了。」

  說罷了,他又嘟囔嘟囔嘴小聲埋怨道:「那個侯爺簡直就跟姐姐一樣厲害,好像做什麼都瞞不過。」

  「要不然人家能做到侯爺!」七娘沒好氣地道。

  平陽侯盧之安是盧家頗有傳奇性的人物之一,他是盧家大太爺的嫡子,在家裡排行老二,聽說原本只是個紈褲子弟,在京城裡跟一群混混招貓鬥狗,幹過不少壞事。那會兒盧家最受矚目的是盧家大少爺盧之源,他是安平十三年的狀元郎,文武雙全的奇才,頗得先帝看重。安平十五年的時候,先帝御駕親征還特意把他帶在身邊。也正是那一回,先帝的御駕中了胡人的埋伏,盧之源為救先帝,領著一支御林軍將敵人引開,以身殉國。

  消息傳來,大太爺立刻就中了風,老太太也病倒在床,盧家的大小事務,全都落在大奶奶許氏一個人的身上。許氏出身大將軍府,自幼被當做男兒一般養大的,先前老太太還總嫌棄她配不上自己兒子,待出了事,大家才真正見識到將軍府小姐的魄力。

  京城本就是全天下最勢力的地方,盧家的頂樑柱一跨,眾人便覺得這盧家要就此沒落下去了,難免有些人落井下石。那許氏新寡,將軍府本想接她回府另行婚配,偏偏她卻不肯,以一己之力撐起了整個盧家。

  那會兒盧之安才不過十五六歲,猛然遭此重擊,難免一蹶不振。許氏將他狠狠教訓了一通後,又託人把他送到當朝大儒魯平安的門下讀書。盧之安到底是個聰明的,一旦懂了事,便開始奮發圖強,不過四五年便有所成就。之後他又投身軍旅,在許大將軍麾下做了個小先鋒,爾後屢立戰功,並於安平二十一年收復平、梁二城,也因此而被先帝授予了平陽侯的爵位。
  
  這份履歷說起來只是幾句話的功夫,但真正做得到的又有幾個。盧之安若是沒有過人的本事,只怕早在軍中那會兒就已經丟了命,又豈是盧瑞這天真單純的孩子能比得上的。

  「姐姐——」盧瑞遲疑了一陣,終於忍不住又繼續交代,「侯爺讓我明兒去找他。」
 
  「幹什麼?」七娘聞言心裡一跳,頓時轉過頭來瞪著他看,又問:「他還說了什麼?」
  
  「倒也沒旁的。」盧瑞打了個哈欠,臉上顯出疲倦之色,「姐,我好困。」
  
  這孩子,腦子裡永遠不想事。七娘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摸了摸盧瑞的腦瓜子,小聲道:「那你快去睡吧,明兒還要早起呢。」  

  盧瑞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摸索著洗了手臉,倒頭便睡死了過去。七娘見狀,愈發地只想嘆氣。
  
  張媽媽還在外頭屋裡候著,聽著七娘的嘆息聲,忍不住勸道:「瑞哥兒還小,小姐莫要急,等他再大些就懂事了。」
  
  七娘苦笑,低聲道:「瑞哥兒是什麼性子,我再瞭解不過。他這樣——也好,我就是擔心府裡那些人。」今兒她雖不在府裡,但早前兩日便隱約聽到些消息,侯爺這次回來,可不只是為了祭祖,更有為許氏過繼個子嗣的意思,要不然,怎麼連著許氏和侯夫人一起帶了過來。
 
  旁的人家聽了這消息都是喜不自勝,恨不得能在侯爺面前露一露臉,所以七娘才特意叮囑盧瑞低調些,莫要擋了人家的路,不想人算不如天算,今兒晚上也不知多少人在偷偷地咒罵他。
  
  至於那侯爺的心思,七娘琢磨著,應該只是生出了些許愛才之心。他那樣眼睛毒辣的人物,什麼人沒有見過,怕只是一個照面就看透了瑞哥兒的性子,做學問是不錯,於仕途卻是極不適合的。更何況,瑞哥兒是四房唯一的血脈,平陽侯斷不至於為了給許氏尋個嗣子就絕了四房的後。
  
  想到此處,七娘又稍稍放下了心,在床上翻了幾個來回後,終於沉沉睡去。
  
  第二日大早,姐弟倆早早就起了。因七娘先前與鎮上藥鋪里約好了去交貨,所以吃了飯便出門,臨走前又忍不住回頭一再向盧瑞叮囑,「既然侯爺沒說什麼時候找你,你就先去學堂裡讀書。回頭他問你什麼,你都老老實實回答,若是有不知道該怎麼回的,就朝他笑。」
  
  盧瑞的眼睛生得好看,笑起來的時候會完成月牙,看起來純真又善良,所以七娘才讓他多笑笑。
  
  吃了早飯去學堂,盧瑞才發現館裡只來了幾個人,三三兩兩,冷冷清清。夫子不在,盧寬瞧見他,立刻咋咋呼呼地吆喝開了,高聲問:「瑞哥兒你今兒咋來了?昨兒侯爺不是說要找你說話麼?」
  
  盧瑞尋了自己座位坐下,滿不在意地回道:「他又沒說是什麼時候,我總不能一整天不來讀書,專門在家裡頭候著。」
  
  盧寬聞言立刻咧嘴笑起來,朝四周掃了一眼道:「我可算是曉得了,咱們這學堂裡頭,就屬瑞哥兒你的譜最大。你瞧瞧旁人,只要是得了侯爺一句話的,誰不是老早就侯在家裡頭,一身簇新地等著侯爺傳喚,哪像你——」他撇嘴打量盧瑞的裝扮,嘖嘖地搖頭,「我說瑞哥兒,你好歹也換身新衣服,這件袍子,只怕穿了有好幾年了吧。」
  
  盧瑞今兒身上穿的的確是以前的舊衣,雖沒有補丁,但袖口和袍邊都改過兩三回了,式樣也早已過時。但這身衣服卻是七娘的手藝,針腳又細又密,袍子裡頭還修了盧瑞的名字,故最得盧瑞的喜歡。  
  聽了盧寬這話,他立刻不高興了,道:「又不是去見新媳婦兒,幹嘛穿得那麼光鮮。」
  
  盧寬聞言頓時哭笑不得,憋了半天,才喃喃地勸道:「瑞哥兒,你說話好歹也過一過腦子,這——這樣的玩笑話,在我面前說說也就罷了,可千萬莫要在侯爺跟前說。」  

  盧瑞眨了眨眼睛,不大明白他到底是什麼意思。盧寬愈發地欲哭無淚,抓著頭髮鬱悶道:「罷了罷了,就當我沒說。」說著話,又轉過臉去,小聲嘀咕道:「真不知道你怎麼活到這麼大的。」
  
  盧瑞覺得他很莫名其妙。  

  一會兒學堂裡的劉夫子也到了,瞧見盧瑞,微微有些意外,但還是沒有開口問。只是想起昨兒盧瑞在侯爺面前作的那首詩,劉夫子忽然有些拿不準,這個平日瞧著略顯呆愣的少年是不是真像他表現的那樣遲鈍。

  盧家的子弟大多請了假,學堂裡只剩下三四個人,劉夫子也不好講課,便留了作業讓大家抄寫。盧瑞一向老實聽話,倒也沒有異議,拿了紙筆出來不急不慢地抄書,劉夫子忍不住時不時地偷偷瞄他一眼,他卻始終專心致志,連頭也沒抬起來過。

  中午時分,侯爺那邊果然派了人過來接盧瑞進府。盧瑞便向劉夫子告了假,收拾好東西后,老老實實地跟著人走了。

  到了府裡,平陽侯並沒有急著招盧瑞進屋,只喚了小廝書平進屋問話。
  
  「你今兒果然去了學堂?」平陽侯盧之安今年才三十二歲,因在軍中歷練過,身上透著一股肅殺凌厲的氣勢,讓人不敢逼視。他說話的時候聲音很低,速度不快不慢,偏偏卻讓人生出一種不敢違逆的心思。
  
  書平躬身回道:「回侯爺的話,沒錯,他大早上便去了學堂,夫子沒上課,只讓他們抄了書。屬下去的時候,他已經抄了二十多頁。」說話時,已經從袖子裡掏了幾頁紙出來遞給盧之安,「屬下順手拿的。」

  盧之安接過抄書,漫不經心地看了兩眼,笑,「這字雖稚嫩了些,但寫得極穩健,才十歲的幼童,倒也難得了。」

  書平只應了聲「是」,並無多言


第三章

  盧瑞在外頭等了有一刻鐘,始終聽不到屋裡的動靜。他倒也不急,眯著眼睛開始回憶前幾日剛學的《春秋》,正背到「宋人圍滕,楚子伐鄭」,忽聽得書平低聲喚他,「瑞少爺,侯爺有請。」
  
  盧瑞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發了一下呆,瞪著書平看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哦」了一聲,愣愣地理了理衣服,然後才低頭跟著書平進了屋。

  他先前見過平陽侯一回,只是離得遠,看不清面目,當時就覺得他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逼人的氣勢,讓人連呼吸都不敢出聲。而今離得近了,才發現他其實生得十分文氣,眉目低垂的時候,甚至有些溫和安靜的味道。

  「見過侯爺。」盧瑞行過禮後,就睜大眼睛好奇地盯著盧之安的臉上看,絲毫不見膽怯羞澀之色。盧之安昨兒見他的時候,就已瞧出這孩子心性至純,故不以為意地任由他看,自己也凝眉上下打量盧瑞。

  少年郎將將才滿十歲,嬰兒肥尚未褪去,小包子臉圓嘟嘟的。眼睛生得很好看,又圓又亮,眨眼時有漂亮的弧度。因尚未抽條長個子,身上還有些肉,圓乎乎的甚是可愛。若是換了旁人的孩子,還不知要如何打扮才好,可他卻穿得極是樸素,原本藏藍色的袍子已經洗得發白,袖口和袍襟都有拼接的痕跡。但身上的衣服卻漿洗得很乾淨,隱約有淡淡的皂角香,想來早上出門的時候,家裡人還是特意挑選過的。

  「瑞哥兒,」盧之安朝他溫和地笑了笑,道:「我記得你父親是安平二十二年的進士。」
  
  一說起父親,盧瑞的眼睛立刻亮起來,小圓臉上滿滿的全是驕傲,「我爹是二榜第五名。」
  
  盧家這幾房的後人中,除了大房之外,便只有四房的盧之桐還算有出息,年紀輕輕便中了進士,外放為官時也頗有廉名。只可惜安平二十二年的時候,盧之安遠在北部邊疆大營,並不曾見過當時高中的盧之桐。

  盧之安膝下有兩子一女,對於怎麼哄孩子還是頗有些心得的。才幾句話的功夫,便哄得盧瑞滿心歡喜,說法愈發地隨意,只恨不得把他當作嫡親的叔伯看待。

  「《春秋》……已經背完了。姐姐不讓我跟別人講,說是要……藏拙……」他記性雖好,為人處事卻有些呆,哪裡曉得哪些話能說,哪些話不能說,好不容易找到個可以信任的長輩,自然是一股腦地全交待了。

  盧之安安安靜靜地聽,時不時地附和他一聲,心裡一邊驚訝,一邊又生出些許愧疚的心思。面前這個孩子,本是盧家這一輩中最聰明出色的人物,卻因父母早逝而被族人欺凌至此,若不是家裡還有個姐姐勉強支撐著,只怕連溫飽都成問題。

  身為盧家族長,盧之安第一次發覺自己十分不稱職。

  可是,面前的這個孩子卻絲毫沒有抱怨的意思,他甚至都沒有想到向他告狀,求他主持公道把四房的房子收回來。小小的瑞哥兒說起平日裡的生活竟是滿臉笑意,「今年夏天的時候,我跟姐姐一起去溪邊抓魚……」

  「瑞哥兒,」盧瑞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天話,終於渴了,盧之安眼神示意書平奉茶。趁著他喝茶的功夫,盧之安開口問道:「再過三天我就要回京去了,你想不想跟著我一同回去。」
  
  「啊?」盧瑞抬頭看他,莫名其妙的表情,似乎沒聽懂盧之安的意思。書平見狀,哭笑不得地提醒道:「瑞少爺,侯爺想帶您回京讀書。您還不趕緊謝過侯爺。」

  盧瑞卻不動,瞪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盯著盧之安看,半晌後才鄭重地搖頭,「不好的,我姐姐在這裡,我得跟姐姐在一起。」

  從他進門到現在,盧之安聽他提了不下五十次他的「姐姐」,不由得對這個素未謀面的小姑娘有了些好奇,便開口問:「你姐姐今年多大了?」

  這本是一句再隨意不過的話,可盧瑞卻彷彿被踩到腳的貓一般迅速地炸了毛,「我姐姐……我姐姐還小呢,你問這個做甚?她才不嫁人!姐姐說了,等我以後高中狀元了,她也不嫁人!」
  
  他明明回得牛頭不對馬嘴,可盧之安卻偏偏明白了他的意思,面上頓時一沉,心裡也無端地生出許多怒氣來。盧家的這些族人,果真是做得太過份了!

  盧之安一生氣,渾身上下便散出陣陣森冷的寒意,書平立刻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盧瑞卻遲鈍些,心裡頭還想著七娘的事,倒是沒注意到這點,繼續絮絮叨叨地強調著七娘如何不要嫁人之類的話。
  
  「行了。」盧之安對這完全不懂察言觀色的孩子一點辦法都沒有,揮揮手讓書平送他出去,又怕盧瑞誤會,耐著性子解釋道:「你放心,有我在,族裡不敢有人再為難你們。」
  
  盧瑞眨了眨眼睛,安靜了。

  書平在前頭引路,出了門,又朝盧瑞笑道:「我們小少爺也在府裡,與瑞少爺正是一般年紀,不如見見?」侯爺身邊的幾個小廝裡頭就屬書平最機靈,先前在屋裡瞧著盧之安對盧瑞另眼相看,自然對他也愈加地客氣熱情。

  盧瑞卻搖頭回道:「我還得回學堂呢。」

  書平笑道:「瑞少爺怕是不知道,您一走,學堂那邊就先散了。您這會兒回去,連劉夫子都不在呢。」

  盧瑞頓時傻了,鼓著臉不知該怎麼回,想了想,終於想起今兒臨出門時七娘的吩咐,趕緊咧嘴朝書平傻笑。

  「書平,這傻小子是誰啊?」花叢後傳來一個稚嫩的男聲,有個身穿寶藍色綢緞錦袍的小男孩從花叢後轉出來,圓臉大眼睛,梳著包包頭,皮膚吹彈可破,瞧著倒是跟盧瑞有兩分想像。
  
  「熠少爺。」書平恭恭敬敬地朝盧熠行了禮,躬身回道:「這位是四房的瑞少爺,方才侯爺招了他去說話。」

  「瑞少爺?」盧熠歪著腦袋看盧瑞,長長地「哦——」了一聲,眨了眨眼睛仔細打量他,一臉審視地道:「原來你就是昨兒作詩,引得我爹另眼相看的盧瑞啊。看起來也就是個小孩子嘛。」他自個兒還沒盧瑞高,偏偏作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樣,十分滑稽。盧瑞又不善於隱藏情緒,一時沒忍住就笑出聲來。
  
  盧熠立刻暴躁了,凶巴巴地喝道:「你——你笑什麼!你是不是再笑話我?」
  
  盧瑞哪裡想到他的反應竟會如此過激,頓時瞠目結舌,腦子裡一團亂麻,根本不曉得該怎麼回。想了想,只好繼續咧嘴笑,一臉甜膩。

  盧熠愈發地惱羞成怒,指著他的臉氣得話都說不完整了,怒道:「你……你還敢再笑。小心我……我我我……」他雖是嬌生慣養大的,卻並非頤指氣使、不講道理的孩子,這會兒便是想說幾句狠話,竟也沒想出來。

  二人正對持著,走廊處又小跑進來個十一二歲的小廝,瞧見盧熠,趕緊奔過來,疾聲招呼道:「少爺,小姐正到處找您呢,原來您在這裡。」

  盧熠仰著腦袋作不耐煩狀,「她又找我做甚?總那些小姑娘家的玩意兒來煩我,真是沒辦法。」說著話,還故作成熟地嘆了口氣,卻又不肯把那小廝趕走,反而佯裝無奈地揮了揮手道:「去吧去吧,我若不去,一會兒她又要惱了。」

  盧瑞可算是鬆了一口氣,才剛剛放下心來,前頭走了幾步的盧熠忽然又轉過身,黝黑的大眼睛盯著盧瑞上上下下地瞧,罷了朝他點了點下巴作高傲狀,「你也跟著一起來吧。」
  
  盧瑞趕緊搖頭,「我不去,我還要回家呢。」

  「你——」盧熠又要暴躁了,氣道:「你這個人好生無禮,我好心好意地邀你陪我一起玩兒,你還推辭。是什麼意思,莫非還瞧不上我?」

  盧瑞本來就有些呆,實在跟不上盧熠跳脫的腦子,不大明白自己怎麼就「瞧不上這位小少爺」了。他很努力地睜大眼,茫然地想要回顧一下自己到底說了什麼,導致小少爺會這麼生氣。
  
  「瞪我,瞪我,你還敢瞪我。」盧熠狠狠跺腳,凶巴巴地指著盧瑞喝道:「我不管,你就得跟我一起走。」

  這兩位一個是自家少爺,另一個是平陽侯看重的少年,若是鬧起來,他們二人最多挨頓罵,可書平就要慘了,指不定還要挨頓板子。所以,眼看著這二位越來越僵,書平趕緊出來打圓場,柔聲哄著盧瑞道:「左右學堂裡也散了,瑞哥兒不必急著回去,不如就去前院轉轉。不止是我們小姐,還有二房和三房的幾位少爺小姐在呢。」

  一聽說他們都在,盧瑞就更不願意跟著去了,低著頭盯著腳上半舊的布鞋不說話。
  
  書平到底年紀大些,又慣常在平陽侯身邊伺候的,最會察言觀色,一見盧瑞這表情就多少猜到了些緣由。想了想,還是低頭悄聲在盧熠耳邊說了兩句話。盧熠聽罷,抬眼悄悄看了看盧瑞,扁扁嘴,小聲朝盧瑞道:「你跟我說,誰欺負過你,我給你撐腰。」

  盧瑞到底是小孩子心性,雖說平日七娘總是叮囑他「退一步海闊天空」,可他心裡對總喜歡欺負嘲笑他的那幾個孩子多少還是有些怨氣的,而今聽了盧熠這話,不免有些心動。只是想了一陣,終究搖搖頭,小聲道:「我姐姐說了,不要跟他們對著來。再說,便是今兒靠你教訓了他們,回頭他們還要變本加厲地欺負回……」

  「他們敢!」盧熠的心裡頓時生出強烈的英雄情懷,揮舞著小拳頭道:「你放心,有我在呢!」說罷,也不管盧瑞再怎麼反對,強拉著他的胳膊就走了。

 

第四章

  盧家大奶奶許氏與平陽侯胡氏進院子的時候,剛好瞧見三太爺低著頭急匆匆地從屋裡出來,一張老臉漲成豬肝色,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子怒氣。
  
  到底長輩,許氏和胡氏剛想出聲招呼,他卻已經低著腦袋沿著走廊衝了出去,根本沒注意到她們兩個人的存在。
  
  胡氏對三房的人本就不大喜歡,見三太爺這般,心中愈發不喜,蹙眉扁嘴,不悅道:「三叔他老人家可真忙。」
  
  許氏溫和地笑了笑,柔聲道:「他們那屋人多,自然事情也多些,倒也不奇怪。」許氏要過繼嗣子的消息傳出去之後,就屬三房的人蹦跶得最歡,從昨兒上午起,三太爺的兩個兒媳婦就把幾個孩子輪番地往許氏這邊帶,言辭間對旁人家的孩子諸多打壓挑剔,對自家孩子卻不吝讚賞。
  
  若那幾個孩子果真機靈聰慧也就罷了,偏偏沒有一個許瞧得上的,她又不好出言趕人,心裡頭說不出的憋屈。故今兒一大早,她便躲到了胡氏這邊,總算清淨了。
  
  說話間,二人已經到了房門口,屋裡伺候的小廝書文早聽到聲音出來迎,開門笑道:「大奶奶好,好,侯爺正在屋裡呢。」
  
  屋裡的盧之安早已起了身,朗聲問道:「大嫂也過來了?」
  
  胡氏笑道:「平翠園吵得很,嫂子便到我屋裡躲躲清閒。」進了屋,胡氏讓了右邊的位子給許氏,自己靠在盧之安左手邊的椅子上坐下,又問:「方才瞧見三叔氣沖沖地出去了,難道在你這裡受了編排。」
  
  一提到三太爺,盧之安的臉色便有些不好,冷哼了一聲方回道:「又不曾冤枉了他,有什麼好氣的。」說罷,又把三房如何搶佔盧瑞姐弟倆宅院,欺凌兩個孤兒的事情一一說與她們聽。
  
  胡氏和許氏聞言,也滿肚子火氣。她們女人,心思本就細膩柔軟些,聽得那兩個孩子被趕到外頭荒宅裡住下,僅靠著小姑娘一個人上山採藥為生,頓時又氣憤又同情。胡氏立刻怒道:「這三叔未免也太過分了,便無親無故的外人,也不會做出這種有損陰德的事來,他竟這般不要臉面。可憐那兩個孩子,本官宦出身,早些年也被父母捧在手心裡疼的,而今竟過得這般艱苦……」說著話,眼圈兒都已經紅了。
  
  盧之安嘆道:「可不呢,這瑞哥兒我見了兩回,不論心性人品,還學識見識,都極佳的。老宅的這些孩子們當中,就屬他最出色。早上我讓書平喚了他過來,那孩子就穿了身拼接了不知多少回的舊袍子,看得我心裡頭十分不舒坦。」
  
  胡氏聽到此處,忽然想到了什麼,忍不住悄悄朝許氏看了一眼,見她面如如常,心裡不由得又一嘆。
  
  這些年來,許氏對過繼嗣子一事一直不熱心,若不太柳氏一直在她耳邊念叨著,只怕這次她根本就不會回老宅。不過,便回了,想要尋個合適的孩子也不易事。單看許氏的反應,想來沒有一個滿意的。
  
  至於盧之安看重的盧瑞,胡氏很快又打消了念頭,不說那孩子四房唯一的血脈,便這年歲也不合適。若真要過繼個孩子,自然越小越好,養在身邊才能養得親近,不然,弄個稍稍大些,累死累活地把人拉扯大,最後人家滿腦子都只有自己親生的爹媽,那才真正地不划算。
  
  「既然夫君都知道了此事,回頭定要替那姐弟倆主持公道。既然孩子們都小,又沒個進項,不如讓族裡每年接濟著,好歹等瑞哥兒長大了才好。」胡氏柔聲提出自己的意見。
  
  盧之安卻道:「我倒想把瑞哥兒帶到京城去。他極聰敏,讀書寫字都極好的。你也曉得,雖說我發了話,他們不敢違逆,但對瑞哥兒也生不出多少顧惜之心,哪裡會多家看顧。那孩子到底年紀小,我怕他在這裡被耽誤了。」
  
  胡氏聞言,立刻笑著附和道:「夫君說得,我考慮得不周到。瑞哥兒進了京也好,他與熠哥兒年歲相仿,回頭熠哥兒倒多了個玩伴。有瑞哥兒在,熠哥兒讀書說不定也會認真些。」
  
  許氏聽得他們夫妻倆一唱一和,不由得暗自好笑,想了想終於開口問道:「侯爺跟那孩子說了?」
  
  盧之安臉上頓時顯出為難又鬱悶的神色,搖頭道:「說了,可那孩子立刻就拒絕了。」
  
  「為什麼?」許氏和胡氏都覺意外,異口同聲地問。這府裡上下,哪個不卯足了勁兒想討好盧之安,若誰得了這樣的機緣被他看中要帶進京,不曉得要如何地歡天喜地,這瑞哥兒竟如此果斷地拒絕了,難怪許氏和胡氏都如此驚訝。
  
  盧之安苦笑搖頭,「我倒問了,他說家裡頭還有個姐姐,不能丟下她一個人進京。」
  
  胡氏笑著鬆了口氣,掩嘴朝許氏道:「果真少年心性,不過這孩子倒也一片赤誠。」說罷了,又朝盧之安道:「既然瑞哥兒丟不下他姐姐,不如把那姑娘也一起帶回去。左右我們府裡人不多,孩子也少,嫣兒不整天嚷嚷著說連個玩伴都沒有嗎。對了,那孩子多大了?」
  
  盧之安皺眉想了想,不確定地回道:「怕不有十二三歲了。」
  
  許氏「撲哧——」一下笑出聲來,展眉朝胡氏道:「再過兩三年這孩子就要說婆家了,弟妹倒可以提前擺一擺譜。」既然胡氏答應把盧家七娘接回京,日後她的婚事只怕也要落在胡氏身上了。
  
  胡氏喜洋洋地笑道:「還大嫂瞭解我,我呀就愛擺譜兒。」便把七娘接了回去,不過添些嫁妝,可得到的卻更多。一來盧之安對她愈發信任,二來又得了個好名聲,更何況,若瑞哥兒日後再考得功名,她也算他們姐弟倆的恩人了。
  
  許氏笑笑沒再說話,倒盧之安考慮得還要周詳些,想了想才叮囑道:「此事先不急,回頭你再去打聽打聽那姑娘的品性如何?家裡添人不小事,瞭解清楚了,回去跟母親也好回話。」
  
  胡氏趕緊應道:「夫君放心,我自然會謹慎小心。」
  
  這邊他們幾位說得興起,盧瑞也被盧熠拽著到了前院。
  
  院子裡或坐或站地擁了一群小孩兒,大的十二三歲,小的不過剛學會走路,全擠在一起,十分嘈雜。中央的小花壇裡站著個五六歲的小姑娘,生得粉雕玉琢的,活像年畫上的小娃娃,只一眼便讓人心生歡喜。小姑娘正平陽侯府的盧嫣,在盧家排行十二,本應喚作十二娘,但她長在京城,並不依照族裡的排行稱呼,所以府裡的下人們都稱她為大。
  
  「哥哥,哥哥——」盧嫣瞧見盧熠,立刻邁開小短腿兒朝這邊奔過來,奶聲奶氣地問:「你怎麼才來呀?」說著話,又好奇地看了看盧瑞,湊到盧熠耳邊小聲問:「這誰啊?」
  
  盧熠作不耐煩狀,但聲音並不高,「你以為我跟你一樣整天閒著沒事兒干呢?還做風箏,都小姑娘們的玩意兒。」說話時,又不悅地斜睨了四週一圈,小聲問:「怎麼把他們全叫過來了?」
  
  盧嫣噘著嘴,委屈地回道:「可不我把他們叫過來的。哥哥,這誰呀?他長得真好看。」小姑娘依舊不屈不饒地繼續追問,眼睛盯著盧瑞,一臉好奇。
  
  盧熠立刻不高興了,惱道:「他有我好看嗎?眼睛沒有我的大,而且還沒我高呢。」
  
  盧嫣笑嘻嘻地不說話,歪著腦袋朝盧瑞笑。盧瑞還沒見過這麼可愛漂亮的女娃兒,瞪大眼睛朝她看,又好奇又專注的樣子。待見盧嫣朝他笑,他也咧嘴露出滿口白牙,圓鼓鼓的小臉上滿單純的和善。
  
  三房的盧秀平日裡最瞧不起盧瑞,而今見他竟與盧熠兄妹倆打成一團,心裡十分惱怒,忍不住高聲喝道:「盧瑞,你過來!我有話和你說。」
  
  盧瑞最瞧不上的就盧秀,滿肚子的稻草不說,偏偏還愛做才子腔調,所以平日裡就不愛搭理他,而今見他對著自己頤指氣使的,心裡頭就更不高興了。聽了他的叫喚,不僅不乖乖應聲過去,反而裝作沒聽到似的把腦袋偏過去,一臉認真地朝盧嫣道:「你要做風箏?做好了麼?我就會做哦!以前姐姐教過我的。你想做老鷹的,還蜻蜓,還蝴蝶……」
  
  盧嫣本就頭一回弄這玩意兒,幾個丫鬟也沒經驗,折騰了半天,連風箏架子都沒搭好,聽了盧瑞這話,立刻興奮起來,趕緊抓住他的手往花壇邊拉,邊走邊道:「太好了太好了,我們正頭疼呢。」
  
  盧熠見狀,生怕自個兒落了單,趕緊追過去,嘴裡還高聲喊道:「我也會做風箏,妹妹你想要老鷹的,還蜻蜓的,還蝴蝶……」
  
  盧秀被盧瑞當著大傢伙兒的面折了臉,愈發地氣惱,只礙著盧熠兄妹倆在場不好發作,狠狠地等著盧瑞恨得咬牙切齒。偏偏盧瑞就不看他,愈發地把他氣得夠嗆。想了想,他終究還記得母親章氏的叮囑,務必要好生討好侯府兄妹,只得強作歡色,勉強擠出笑臉來湊到盧熠身邊,沒話找話地道:「熠哥兒要扎風箏?我們家有個下人,家裡本就扎風箏的,不若叫他過來幫忙?」
  
  盧熠心裡頭雖不待見他,但到底不好視若無睹,只板著小臉回道:「本就圖個樂子,自己紮著玩兒的,扎得好不好都不打緊。」他說話時候面色很不好,幾乎已經明明白白地寫著拒絕了,可盧秀偏生不識趣,繼續纏在一旁不肯走,嘴裡還笑話道:「那可不成,回頭若連飛也飛不了,豈不成了笑話。熠哥兒可莫要信盧瑞的話,他也就是一張臉還見得人,其實人可笨了,什麼也幹不好……」
  
  「怎麼會呢?」盧熠歪著腦袋看他,故作不解,「我聽我爹說,瑞哥兒可聰明了,書讀得好,字也寫得好。昨兒他作的那首詩,我爹還念叨了好幾回呢。」
  
  一說起昨天下午作詩的事,盧秀的臉上頓時漲得通紅,偏不敢對著盧熠說什麼,只狠狠地剜了盧瑞一眼,狼狽地逃了開去。


第五章

  院子裡除了他們幾個之外,還有二房的盧鋒、盧青、三房的盧志和盧虹、盧梅。因二太爺性子懦弱,在府裡總被三房的人壓制著,連帶著盧鋒、盧青幾個孩子也不大作聲,更不用說欺負盧瑞了,但是,也不能指望他們在盧秀欺負人的時候挺身而出。
  
  盧志比盧秀小兩歲,和盧瑞年歲相仿,卻是盧秀的小跟班,單獨一個人的時候膽小又懦弱,一旦跟在盧秀身邊就喜歡仗勢欺人。他也是盧瑞最討厭的人。
  
  至於盧虹和盧梅,都是三房的小姐,盧虹比七娘大半歲,在盧家排行第六,故平日裡大家都喚她六娘子。盧梅是三房四老爺家的閨女,排行十三,今年才將將兩歲,才學會說話走路。小姑娘被養得有些驕縱,不大愛理人,平日裡只跟三房的兄弟姐妹們說兩句,對旁的人卻是連看也懶得看的。
  
  因盧瑞家的宅子就是被三房四老爺佔了去,所以他對盧梅也沒什麼好感,故並不曾主動與那幾人打招呼。
  
  盧秀在盧熠手裡吃了憋,心裡十分不痛快,偏生又不敢發作,更不好意思再跟在他們身邊找話說。無奈之下,只得使勁兒朝盧志使眼色,讓他出來說話。盧志對他一向惟命從,見狀立刻顛到盧熠身邊,恬著臉笑道:「我也會扎風箏,不如一起玩兒。」
  
  到底叔伯兄弟,盧熠便再不喜歡,也不好接二連三的嗆他們,只得招呼著書平,讓他取一些細竹片和胡風箏的紙張給盧志,自己卻興致勃勃地拉著盧瑞繼續研究手裡未成形的風箏架子。
  
  盧瑞幼時跟著七娘扎過風箏,自然比旁的孩子們要有經驗得多,再加上他平日裡常幫著七娘做些家務活兒,手腳也麻利,不多時便把風箏架子紮了出來。盧熠見狀,頓時又驚又喜,也不管自己手裡的架子了,隨手一扔就過來幫忙糊紙。
  
  盧嫣也湊過來幫忙,時不時地遞個糨糊什麼的,忙得不亦樂乎。
  
  盧秀他們玩得高興,愈發地氣惱,時不時地瞪盧瑞一眼,只恨不得能衝過去狠狠教訓他一頓才好。盧虹年歲大些,並不喜歡跟這群孩子們在一起玩兒,好幾次想走,都被伺候的嬤嬤眼神警告了回去。至於盧梅,她平素只愛跟三房的人說話,對盧熠兄妹卻沒什麼興趣。
  
  不一會兒的工夫,風箏就粘好了,盧熠隨手在上頭畫了個老鷹,爾後用細繩子繫了,滿園子地跑著想把風箏放飛起來。
  
  只這院子一來並不寬敞,二來四周不房子就圍牆,擋了大半的風,盧熠跑了兩圈,便覺得不盡興,轉身朝盧瑞和盧嫣道:「我們去外頭放風箏。」說罷,也不管盧瑞應不應,不由分說地一手牽住他,一手牽著盧嫣,並排著出了門。
  
  盧秀等人一窩蜂地跟在後頭。
  
  盧家大門外有一條石板路,壓著石板路往東走不久便一大片空地,夏天的時候,附近的村民在這裡曬穀,而今卻沒什麼人。
  
  盧熠和盧嫣雖不會扎風箏,可放風箏卻輕車熟路的,兩個小娃兒一個拽著風箏夢跑,另一個跟在後頭追,很快就把它放到了天上,越飛越高。
  
  「沒想到真能飛起來。」盧熠眯起眼,仰著腦袋看著半空中搖曳的風箏,又驚又喜,罷了又故作成熟地拍了拍盧瑞的肩膀,表揚道:「本來以為你個只會作幾首酸詩的假秀才,沒想到還挺有本事的。」
  
  盧瑞沒好氣地朝他翻了個白眼,毫不客氣地回道:「你過獎了,這不算什麼本事。」
  
  盧熠絲毫不理會他語氣中的不以為然,笑嘻嘻地繼續道:「你莫要謙虛。起步作詩的本少爺見過不少,可又會作詩,又會做風箏的,我還頭一回見。回頭你仔細教教我,怎麼先前我做的那個架子總搖搖晃晃的……」
  
  盧瑞想也沒想就回絕道:「我沒時間。」說話時又抬頭看了看天,皺眉道:「這都晌午了,我得回去幫張媽媽做午飯。不然姐姐回來了,連口熱飯都沒得吃。」
  
  「你做飯?」盧熠的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半張著嘴好半天都沒合上。
  
  盧瑞斜著眼睛瞥了他一眼,道:「怎麼了?」語氣不大好。
  
  盧熠雖比盧瑞還要小幾個月,可比他要會察言觀色得多,一見盧瑞表情和語氣不對,立刻咧嘴笑起來,拍拍盧瑞的肩膀道:「沒怎麼,就有點好奇——對了,你都會做什麼菜?我喜歡吃筍乾燒肉,你會做不?」
  
  「那有何難。」盧瑞絲毫沒有察覺道盧熠的用心,毫無心機地回道:「這道菜做起來簡單得很,只要……」
  
  盧熠越聽越高興,眼睛都眯成一條縫了,等盧瑞一說完,他就朝盧嫣招手道:「妹妹快過來,今兒中午我們去瑞哥兒家吃飯。他自己會做飯呢。」
  
  盧嫣一向唯盧熠馬首瞻,一聽這話,立刻把手裡的風箏線扔給了書平,邁著小短腿兒衝過來,一臉期待地看著盧瑞道:「瑞哥哥,我喜歡吃蔥花雞蛋餅,你做給我吃好不好?」
  
  盧瑞立刻急了,偏偏盧熠說得理所當然的,搞得他根本不知道怎麼拒絕,想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道:「我……我家裡沒有肉。」
  
  「雞蛋有嗎?」盧熠眨了眨眼,問。
  
  盧瑞實在不會撒謊,只得點頭。
  
  「那也行。」盧熠的眼睛笑成一條縫,「那就吃蔥花雞蛋餅好了。」
  
  哪裡就好了!這倆人要跟過去蹭飯,中午少說也要攤三個雞蛋。家裡頭只有兩隻下蛋的母雞,撿了蛋七娘也舍不得吃,除了偶爾給盧瑞做個蒸蛋補補身體外,其餘的都拿到鎮上去賣了錢補貼家用。
  
  只一想到昨兒晚上侯爺的賞賜,盧瑞又覺得自己太摳門,於勉強咧嘴笑了笑,事先提醒道:「我家的伙食不好,你們真去了,怕吃不下。」
  
  盧熠揮手作無所謂狀,「這有什麼,去年我跟我爹一道兒去北邊大營,有時候路上只能啃冷饅頭呢。」
  
  既然他都這麼說了,盧瑞倒也不好太小氣,想了想又道:「你要真想吃筍乾燒肉,回頭我問張媽媽要錢去買些肉回來。唔,不過這會兒遲了,筍乾要事先泡發的,這會兒再來泡肯定來不及。」
  
  盧熠哪裡真的非要吃他這一頓飯,不過好奇罷了,不由分說地便拉著他要往盧瑞家走。盧秀遠遠地見了,忍不住出聲阻攔道:「熠哥兒這要去哪裡?你不會被盧瑞哄著去他家吧。」說著話便笑起來,臉上嘲諷的意思十分明顯。
  
  「熠哥兒你還別去了,他們家可爛了。」盧志也跟著幫腔,「你看看他身上穿的什麼就知道,一股子窮酸樣兒。熠哥兒你什麼身份,盧瑞又什麼東西,不過個沒爹沒娘的小賤——」他的話還未說完,眼前忽然一花,「啪——」地一聲光亮的耳光響,盧志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被人打了。
  
  七娘氣勢洶洶地站在盧志面前,平日裡總溫和嫻靜的臉上猶如結了一層寒霜,目中寒冰澈雪,讓人不敢逼視。「你倒有爹有娘,怎麼不見有教養。論年紀,瑞哥兒比你大,論身份,我父親生前官至六品知州,有功名有官職的人,便他已經過世了,瑞哥兒依舊官宦之後,你算什麼東西,竟敢如此折辱他。難道這就你們三房的家教!傳出去,丟的我們盧家的臉。別以為這幾年我處處忍讓便怕了你們,不過想安安穩穩地過幾年日子,你們倒好,欺到我和瑞哥兒臉上來了。真以為我們軟弱好欺的麼?你也莫要哭了,我打了便打了,回頭就算去了族長那裡,我也照樣承認。別說什麼年紀小不懂事,那要什麼樣的家教才能教出如此蠻橫無理的人來。」
  
  平日裡七娘一向都溫和貞靜的,眾人何曾見過她如此強硬的模樣,偏偏還氣勢如虹,讓人不敢分辯。
  
  盧志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且還透著一股子淡淡的血腥味兒,捂著臉嚇得連哭都忘了哭,愣了半天,才想起來回過頭朝盧秀求救。
  
  盧秀本就不喜歡七娘姐弟,這會兒早被氣得夠嗆了,立刻開口罵道:「七娘子,你個賤人,竟敢打我弟弟,不想活了不,看我不弄死你。難怪我娘說你們姐弟都賤種,果然如此。別以為這裡有外人在我就不敢把你怎麼樣,惹惱了老子,照樣打得你滿地找牙。小賤人還敢凶,回頭我讓我娘找個酗酒愛打人的屠夫把你嫁過去,非得打死你不可……」
  
  這盧秀本就個紈袴,連繡花枕頭都稱不上,氣急了自然什麼話都說得出來,根本就沒注意到一旁的盧虹使勁兒朝他使眼色,滿嘴的髒話一個接著一個地往外冒,罵了半天,才猛地驚覺四週一片寂靜,安靜得有些反常。
  
  「我還不知道,原來四房的婚事三房說了算的。」胡氏冷冷看著盧秀幾兄弟,哼了一聲,側過臉朝盧之安道:「侯爺,雖說老宅這邊我們回來得少,可這規矩不也該立一立了,要不然,日後出了什麼事,朝上的人還要說你侯爺您持家無方了。」
  
  盧之安許久不言語,一雙鷹目在盧秀和盧志二人臉上交錯,那二人嚇得兩腿發軟,終於站不穩癱軟在地上,猶如兩團亂泥。
  
  許氏見狀,愈發地看不上眼,眉宇間露出嫌惡神色,微微側過臉去,竟不願多看一眼。
  
  七娘也沒想到自己難得發一次飆,竟然就遇上了平陽侯一家子,一時間心裡頭也亂成一團麻。

 

第六章

  七娘在惴惴不安的同時,許氏與胡氏也在打量面前的這幾個孩子。眾人當中,盧瑞和七娘的打扮格外引人注目。盧瑞那一身雖說舊了些,好歹也還算乾淨整潔,七娘卻好像從哪個地洞裡鑽出來的一般。身上的衣服本就層層疊疊地打了許多補丁,這會兒全都蒙上了厚厚的灰,泥巴東一塊西一塊的,幾乎已經看不出那衣服本來的顏色。
  
  她臉上倒是還算乾淨,應是在河邊清洗過了,露出白皙的皮膚和幽深發亮的雙眼,臉頰上有幾處擦上,額頭上甚至滲出了血,更可怕的卻是那一雙手,雖已仔細洗過了,可卻依舊能瞧見斑斑血跡,十指指尖已經沒有一個是好的,瞧著甚是嚇人。
  
  「姐——」盧瑞立刻就衝過來了,聲音裡帶著哭腔,驚慌又關切地問道:「你這是怎麼了?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
  
  七娘下意識地摸了摸額頭,強笑道:「不小心滑了一跤,從山坡上跌了下來,竹簍都掉了。」早上她去鎮上藥鋪地交了貨之後就上山去採藥,在半山腰上瞧見一株靈芝,便綁了繩子去采,誰曉得那繩子用了許多年,已經磨損得厲害,她才下了幾尺,繩子就斷了。虧得她機靈,順手抓住崖上的一棵松樹,又廢了老大的力氣,才慢慢爬上山來。至於那竹簍子,卻是為了輕便自己扔的。
  
  她這話也就能騙得過單純的盧瑞,一旁的盧之安等人卻是半點不信的。他經驗豐富,自然曉得若是從山上跌下,並不會導致她手上的傷口。雖說這孩子並非侯府所出,可瞧著她這渾身傷痕,盧之安堅硬的心裡也忍不住一滯,更不用說許氏和胡氏兩個了。
  
  「翠屏快去我屋裡,把那盒綠玉膏拿過來。」胡氏立刻吩咐貼身丫鬟翠屏,想了想又道:「罷了罷了!」說著話,又朝七娘招了招手,道:「快過來讓我瞧瞧,看看你這手上都成什麼樣了。」
  
  見七娘陡地把手縮回袖子裡,胡氏愈發地好氣又好笑,「還躲還躲,真以為我們沒瞧見呢。」
  
  許氏眼中閃過一絲不忍,輕輕嘆了口氣,柔聲朝七娘道:「別以為年紀小就不放在心上,傷了手可是大事,一不留神怕要是留下疤的。」
  
  盧瑞被他們一提醒,這才發現七娘手上的傷,先前還勉強包在眼眶裡的淚立刻就衝了出來,爭先恐後地往外淌。張張嘴想開口說什麼,卻發現喉嚨裡彷彿被什麼東西全堵住了,根本出不了聲。
  
  盧之安最見不得小孩哭,見狀趕緊朝胡氏示意,讓她把倆孩子領走。胡氏會意,上前牽住七娘的手,小心翼翼地錯開她的手指。盧瑞挽著七娘的胳膊緊緊跟著,一路上眼淚啪啪地往下掉,說不出的可憐。
  
  盧熠和盧嫣也難得地安靜下來,乖乖地跟在後頭。盧熠已經多少懂事了,自然曉得什麼時候該說話,只有盧嫣還小,瞧見七娘手上的傷,忍不住紅著眼睛悄聲問:「哥哥,那個姐姐是瑞哥哥的姐姐麼?她為什麼要去山上?」
  
  盧熠摸了摸她的腦袋,沒說話。昨兒下午盧之安考校過眾人的功課後,盧熠就好奇地讓書僮查過盧瑞的來歷,自然曉得他過得頗為拮據。但他們姐弟的生活到底有多艱難,卻不是他和盧嫣可以想像的,便是今兒上午瞧見盧熠的時候,他也從來沒有想過兩個年幼的孩子要長大到底有多艱難——艱難到甚至某一天七娘出個門,就有可能再也回不來。
  
  四房兩姐弟被胡氏和許氏接走的消息遠沒有三房挨訓帶來的震動大,說到底,大夥兒都清楚,四房只有盧瑞那一根血脈,無論他再優秀再招人疼,也斷無被過繼的可能。倒是三房被胡氏狠狠訓斥——這不僅讓三房的幾個老爺、夫人急得直跳腳,也讓素來「老實本分」的二房眾人看到了希望,忍不住蠢蠢欲動起來。
  
  「天殺的蠢貨,他自己蠢也就罷了,偏偏還要連累我們。若不是盧秀和盧志滿嘴胡言,能連累到我們身上?這會兒偏偏又來說我們佔了四房的院子。我可不管,要搬也是誰他們搬,就是死我也不會搬。二嫂子不老說她那院子風水不好嗎?還有三嫂總嫌棄西偏院太偏了點,正好趁這機會換個地方,我也不嫌棄她們的院子……」
  
  三房的四夫人馮氏嗓門大,一聽說侯爺發話讓他們把佔用四房的院子搬出來,立刻就不依了。她雖沒膽子責罵侯府的人多管閒事,可罵罵大夫人的本事還是有的,尤其是,這回闖下大禍的還是盧秀和盧志,她們家的盧梅可是半句多話都沒說的。
  
  三房的二老爺和三老爺躲在屋裡半聲也不敢吭。他們倆一回來就被三太爺罵了個狗血淋頭,回屋後又瞧見自家孩子跪在院子外頭,又是生氣又是心疼,還沒開始罵人,就被各自夫人的拽著嚎了一通,這會兒都是一個腦袋兩個大,對隔壁隱隱傳來的四夫人的喝罵只當是聽不到。
  
  至於大老爺這邊則要清淨許多,大太太馬氏只生了三個女兒,大女兒和二女兒都已經嫁人,屋裡只剩下三女兒盧虹一個。事發時她雖然也在現場,可到底沒說什麼不得當的話。只是一想到因盧秀和盧志的緣故,使得侯府對三房有了看法,日後盧虹的婚事只怕是指望不上胡氏了,馬氏就有些氣惱。
  
  她這三個閨女當中,就屬盧虹生得最好,人也聰明,心氣兒自然也高。眼看著就要滿十四歲了,這兩年早有不少人上門來探口風。馬氏看了幾個圈兒,卻沒有一個瞧得上眼的,正鬱悶著,侯府的人來了。這兩日,她可是削尖了腦袋想往胡氏和許氏身邊湊,只盼著能靠著她們找門好親事。而今被盧秀他們一鬧,這事兒十有□要泡湯,怎能讓馬氏不氣惱。
  
  「平日裡見你還算機靈,怎麼今兒反應這麼慢。」馬氏狠狠地點了點盧虹的額頭,恨鐵不成鋼地罵道:「早和你說了要會察言觀色,一見侯夫人臉色不對,就該趕緊上前去問幾句,便是只說幾句客套話,那侯夫人也會覺得你懂事。你倒好,一動不動的跟個竹竿似的,回頭侯夫人還以為你跟盧秀那個棒槌是一夥的,日後怎麼會費心幫你尋門好親事。」
  
  盧虹被馬氏說了一下午,心裡頭早已一肚子氣,而今又聽得她說這種話,愈發地氣悶,忍不住狡辯道:「娘親你是沒瞧見,七娘那一身髒死了,滿身都是泥,頭髮亂蓬蓬的,還滿臉是血,要多噁心有多噁心。我自然是離得遠遠的,若是弄髒了我新做的衣服可如何是好。」
  
  「你是一輩子沒見過新衣服還是怎麼的?」馬氏大怒,厲聲罵道:「單是這一個月就給你做了三身新衣裳,你還這般小裡小氣的上不得檯面。我知道你素來瞧不起七娘子,可別怪我沒提醒你,而今她們姐弟入了侯爺和夫人的眼,日後便是一帆風順。你而今瞧不上人家,再過兩年,指不定她比你嫁得好十倍。到時候你就後悔去吧。」
  
  盧虹聞言立刻急了,也不顧方才馬上怎麼罵的她,立刻站起身拽住馬氏的胳膊想往外衝,「娘親,今兒是我不對,你莫要惱我了。我們這就去找夫人,你好好地和她解釋,就說我被嚇著了。千萬莫要被那丫頭搶了先。」
  
  「這會兒倒是曉得後怕了。」馬氏把她的手拉下來,沉聲道:「這會兒夫人怕還氣著呢,我們緩緩再去。現在這時候,最關鍵的可不是去夫人那裡賠罪。」她嘆了口氣,把侯在外頭的丫鬟鴛鴦喚了進來,吩咐道:「去我櫃子裡把那匹水綠色暗花的蜀緞拿出來,給四房的七娘送過去。」
  
  「娘——」盧虹急得直跺腳,「您先前答應過我,等冬天的時候用那匹布給我做裙子的,怎麼——」
  
  「瞧瞧你這小氣樣兒!」馬氏忍不住又罵了她一句,「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你再這麼小裡小氣的,就別想侯夫人幫忙的事兒了。」
  
  盧虹咬咬唇,考慮了半天,終於沒再說話了。
  
  胡氏這邊,綠玉小心翼翼地給七娘上好了藥,又纏了幾層紗布,這才放下手,柔聲叮囑道:「七小姐這幾日莫要沾水,不然,怕是手上要留疤痕的。」
  
  七娘勉強笑了笑,並沒有作聲。旁人瞧她這表情,心裡頭自然如明鏡一般。她們姐弟倆一直相依為命,家裡頭除了個手腳不便的老嬤嬤,連個幫忙的人都沒有,更不用說隨身伺候了。想要不沾水,這日子簡直沒法過。
  
  「小姑娘莫要逞能,日後留了疤,後悔都晚了。」一直沉默不語的許氏慢慢開口道:「這幾日你就暫先在我那院子住著吧。我這回帶了四個丫鬟過來,人手充足。至於瑞哥兒——」她和藹的目光緩緩挪到盧熠身上,盧熠不由自主地停了停胸,十分配合地應和道:「瑞哥兒就和我住吧。我們本就合得來,正好藉機問問他的功課。」
  
  說來也怪,許氏說話的時候明明態度和藹可親,可偏偏就是讓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無法反駁的味道。七娘雖覺得不妥當,可看著她深邃溫和的雙眼,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卻又說不出來。
  
  至於盧瑞,他一向都聽七娘的話,而今見她沒有反對,也笑嘻嘻地應了。
  
  胡氏也笑著勸道:「七娘子莫要拘束,你大嬸嬸性子最是和善,我們家嫣兒也喜歡圍著她轉。你若是覺得悶,我讓嫣兒也陪著。」
  
  盧嫣聞言,立刻應道:「娘親,我要和大嬸嬸一起住。」
  
  胡氏揪了揪她的小辮子,沒好氣地笑道:「你這孩子,眼睛裡頭只有你大嬸嬸,連娘都不要了。」
  
  大夥兒全都笑起來。
  
  七娘被她這麼一說,也不好再拒絕,只低聲道:「二位嬸嬸有所不知,侄女家裡還有位手腳不大便利的老嬤嬤,前些天摔斷了腿,尚未大好。我怕——」
  
  「你就放心吧。」胡氏笑道:「回頭我讓綠玉去你家裡頭瞧瞧,定把那嬤嬤照顧得妥妥噹噹的。」說罷了,又朝盧瑞道:「這幾日你且先跟熠哥兒住著,得好好看著他讀書。這孩子皮得很,幹什麼事都不認真,又愛惡作劇,你若是瞧見他做什麼壞事,可要記得告訴我。」
  
  盧瑞看了看胡氏,又轉過頭瞧盧熠,緊抿著嘴,為難地不說話。
  
  胡氏見狀,愈發地覺得這孩子單純可愛。


第七章

許氏早年的時候性子十分強硬,到後來盧之安漸漸成才,又成了婚,她這才慢慢地變得溫和綿軟。但繞是如此,府裡上下卻沒有一個人敢在她面前耍花樣的。一方面固然是因為太夫人和平陽侯對她敬重有加,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她實在不是那麼容易糊弄的人。

「瞧瞧我們,七娘子前七娘子後的喚了半天,還不知道七娘的名字呢?」胡氏笑著道:「昨兒三房的大嫂子說六娘子今年年底就十四了,七娘比她略小些,而今可有十三歲?」

七娘趕緊回道:「回二嬸嬸的話,侄女剛滿十三,父親取名叫碧舸,碧色的碧,『舸急轉千溪』的舸。」

許氏聞言,面上閃過一絲詫異,「七娘子讀過不少書吧。」

七娘微微低頭,悄聲回道:「家母在世的時候曾教侄女認過些字,學得極淺。」

盧瑞聞言,忍不住張嘴欲言,忽又想起平日裡七娘的叮囑,生生地把話又憋了回去。只是他的動靜有些大,不止許氏和胡氏發現了異樣,連盧熠也忍不住開口問:「瑞哥兒你怎麼了?臉都漲得通紅了,可是哪裡不舒服。」

盧瑞紅著臉使勁兒搖頭,不說話。

因七娘姐弟被許氏留了,這邊送禮的人便撲了個空,於是,一會兒的工夫,不止三房那邊得了信,幾乎整個盧府的人都知道了此事。眾人愈發地坐不住了。

傍晚的時候,馬氏和馮氏就帶著東西上了門,說是來探望七娘的傷勢。不過,她們根本沒碰到人,才進了院子,就被許氏的丫鬟採芹給擋在了門外,

「七小姐喝了藥,將將才歇下,夫人說,讓她好生睡一覺,不讓奴婢喚她醒來。」採芹十分客氣地朝兩位夫人笑道:「兩位夫人若是有什麼東西,讓奴婢轉交也是一樣的。」

她們倆倒是不大在意能不能見得到七娘,遂從善如流地把帶來的衣服料子給了採芹,罷了又問:「大奶奶在不在院裡?怎麼沒瞧見她?」

採芹笑著回道:「大奶奶正在考校兩位少爺的功課,侯爺和夫人也在。二位夫人是否——」

「不用了不用了。」馬氏立刻打斷她的話,強笑著婉拒道:「還是不去打擾了。」若是只有大奶奶和侯夫人在,她們少不得要厚著臉皮湊過去說說話,可一聽說盧之安也在,馬氏立刻就打消了這個主意。這府裡上下,誰見了盧之安都跟老鼠見到貓似的,就連三太爺也被他毫不留情地指責了一通,馬氏如何膽敢去見他。

二人才出院子,就瞧見二房的兩個妯娌李氏和于氏也結伴朝這邊走過來,身後的兩個丫鬟手裡頭各自托著托盤,上頭用紅布蓋著,不知道到底放著什麼。

瞧見她們,李氏立刻笑著迎過來,道:「竟在這裡遇上了,可真是巧。」

馮氏瞥了那兩個托盤一眼,陰陽怪氣地回道:「巧什麼巧啊,早晚要遇到的。對了,二奶奶今兒怎麼沒帶上誠哥兒,這兩天你不是總愛抱著他到處逛麼?」

誠哥兒是李氏的小兒子,今年才三歲,因聽說許氏要過繼嗣子,她便鑽著空兒地抱著盧誠往這邊院子裡走。而今聽了馮氏這般諷刺,李氏卻也不氣,彷彿沒聽懂她話裡的意思一般,笑著回道:「他跟鋒哥兒玩得正高興呢,我可懶得帶他出門。」

說著話,又朝馬氏點點頭,道:「不耽誤你們倆的正事了。」說罷,挽著于氏的胳膊一起進了院子。馬氏和馮氏冷冷地瞧著她們的影子消失在隨園門後,忍不住齊齊地「呸——」了一聲。

「這個時候就莫要和她們置氣了,划不來。」李氏一邊走,一邊悄聲向于氏告誡道:「她們三房得罪了侯爺和夫人,而今再想來討好也沒有用。侯爺派人一打聽,就曉得她們三房平日裡有多囂張蠻橫,怎麼會看得上她們屋裡的孩子。這個時候,我們只需自己穩住陣腳就好,千萬莫要上了她們的當。」

于氏低頭連連點頭應是。

李氏愈發地自得意滿。于氏性子軟,素來不愛與人相爭,加上又只生了兩個女兒,所以在府裡愈發地沒有地位。雖說她膝下倒也有兩個庶子,可是,到底是婢女生的種,平日裡畏畏縮縮的上不得檯面,許氏如何看得上眼。而今算起來,這滿府上下,也就只有誠哥兒最合適。

若是誠哥兒過繼到許氏名下,不說他的前程,便是鋒哥兒幾個兄長也能大大受益——想到此處,李氏忍不住又暗暗得意了一番。

二人依舊被採芹攔了,客客氣氣地把先前婉拒馬氏兩人的話再說了一通。李氏聞言,連連嘆道:「七娘那孩子可真是不容易……」說著話,又假惺惺地低頭抹了把淚。說罷,又悄悄地送懷裡掏了個荷包塞進採芹手裡,朝她使了個眼色。

採芹笑了笑,倒也沒拒絕,不動聲色地收了。

李氏把東西送了出去,心裡踏實了許多,回頭走的時候,簡直是一身輕鬆。

等把她們二人送走,採芹這才把手裡的荷包打開,瞥見裡頭兩錠碎得不能再碎的銀子,冷冷地嗤笑了一聲,隨手把它扔給院子裡灑掃的粗使丫頭,道:「你們倆分了吧。仔細看著這裡,別讓任何人進去打擾七小姐,若是攔不住,便過去叫我。」

小丫環又驚又喜,趕緊應下,鄭重地謝了。

七娘再醒來的時候,外頭都已經快黑了。屋裡很安靜,窗戶半開著,傍晚的風吹進來,隨著它們一同進屋的還有各種各樣複雜的聲音:貓兒躡手躡腳地從屋頂掠過,隔壁院子裡的有人在低聲呵斥著什麼,還有外頭院子裡小丫環們竊竊私語的聲響……

七娘在床上坐了好一陣,才漸漸反應過來自己究竟在哪裡,中午到現在發生的事一幕一幕地在她腦子裡過了一遍,一時間不由得暗自苦笑。她似乎有些太放鬆了,這一覺竟睡得這般死沉——她已經多久沒有這麼睡過了?

翻身起床,卻找不到自己的衣裳,想了想,才回憶起臨睡前許氏的丫鬟採芹已經抱了她的髒衣服去洗。再仔細一瞧,床頭果然放了一套新衣裳,料子似乎是蜀緞,又軟又厚實,鵝黃的顏色猶如剛孵出殼的新雞仔,嬌俏又可愛,衣服的領口繡了細緻又精巧的梅花,一看就讓人心生歡喜。

外頭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不多時停在了門口,爾後是採芹低沉又溫柔的詢問,「七小姐可醒來了?」

七娘趕緊去開門。

「睡得可好?」採芹問,臉上是熟絡又自然的神態,大眼睛一閃一閃的,漂亮得讓人不忍逼視。到底是許氏□出來的丫環,七娘心裡想,這氣度和妝扮,倒比尋常人家的小姐還要大方些。

「勞煩採芹姐姐了,我睡得極好。」想了想,又問:「瑞哥兒——」

「七小姐放心,瑞少爺跟熠少爺在一起,下午侯爺和夫人考校過兩位少爺的功課,可把瑞少爺好生誇讚了一番,又說等回去的時候,想帶瑞少爺進京呢。」採芹說話時,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七娘臉上的變化,果見她神色微變,心裡頓時有了底。

「侯爺說,瑞少爺天資聰穎,日後必成大器,所以才要帶他回京,想送他去魯大師門下讀書。」

七娘微微垂著頭,眼睛躲藏在濃密的睫毛下,「魯大師——是京都的魯平安魯大師嗎?」魯平安是當朝大儒,也是平陽侯的授業恩師,雖說已經告老致仕,但在朝中地位依舊極高。

採芹笑道:「七小姐猜的不錯,正是他老人家呢。魯大師已經好些年不收徒了,不過若是侯爺去說,他定要賣這個面子的。」

七娘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好半天沒說話。

採芹見狀,又低聲道:「只是侯夫人說,瑞少爺到底年紀小,又與七小姐感情篤深,獨自上京怕不習慣,所以,想請小姐陪著瑞少爺一起進京去。」她本以為七娘聞言會喜出望外,情不自禁,可七娘的反應卻很淡然,甚至可以說得上有些冷淡。她甚至還皺了皺眉頭,彷彿在考慮這個建議是不是可行。

「七小姐?」採芹低聲問:「你不願意去京城嗎?」

七娘朝她笑笑,柔聲回道:「夫人只是這麼一說,哪裡就當得了真。」

採芹見她沒有再往下說的意思,也不再多問,轉而把話題轉到了床頭的新衣上,柔聲解釋道:「府裡沒有年歲相仿的小姐,臨時做又來不及,所以大奶奶差了人去成衣鋪裡買的,料子雖不算好,但手藝還湊合。七小姐且先穿著,回頭奴婢讓采藍和采萍趕一趕,後天衣服就能做好了。」

她既然說了這是許氏的意思,七娘自然不好和她客氣,遂笑著謝了,從善如流地換了衣服。她本就生得端莊秀氣,一雙眼睛深邃又端正,尤其漂亮,而今換了這身打扮,愈發地襯得人嬌俏可愛。

採芹引了她去許氏屋裡請安,一進門,胡氏就掩嘴呼出聲來,「唉喲,我險些都要認不出來了,這真是七娘嗎?」

七娘微笑著朝她和許氏見了禮,又鄭重地謝了她。許氏卻笑道:「不過是一身衣裳,哪裡值得你這麼客氣。」說話時,又朝采藍招了招手,采藍會意,立刻去後頭房裡取了個檀木盒子進來。

許氏開了檀木盒,從裡頭挑了支赤金鳳凰八寶簪出來,朝七娘笑道:「今兒頭一回見面,這個簪子便算是見面禮吧。」

不等七娘說話,胡氏就開了口,笑著插話道:「嫂子出手果真大方,我這二嬸子也不好太小氣。」說著話,便褪了左手腕上的玉鐲子出來,笑道:「七娘皮子白淨,戴這鐲子再好不過。」

雖說侯府富貴,可這兩位夫人出手是不是太大方了些?七娘心裡叫苦,卻又不好推辭。到底是長輩的賞賜,哪裡好隨意拒絕的。只得強壓下心頭的震驚,面色如常地接了,又鄭重地謝過了二人。

許氏和胡氏見她臉上既沒有受寵若驚的惶恐,又沒有喜形於色的驚喜,對她難免又高看了幾分。

爾後二人又拉著七娘說了一陣家常,七娘仔細應對,談吐言辭都極為得體。胡氏見狀,不由得再次感嘆,到底是官宦出身,便是受了這麼多罪,吃了這麼多苦,這通身的氣派,卻是二房和三房那幾個孩子遠遠不如的。

許氏卻對她上山採藥的事極感興趣,言語間都是這些問題。

七娘先前還有些拘謹,待說起這些,卻是越來越放鬆,偶爾還會說笑著自嘲兩句,言語間卻是沒有半點抱怨的意思。就連胡氏聽著,也忍不住直感慨,這孩子雖說瞧著比瑞哥兒沉穩,可這樂觀開朗的心性卻是一般無二。

 

第八章

七娘和盧瑞姐弟在許氏院子住了一晚,第二日地位陡升,走在府裡,竟有下人熱情地過來問安,途中遇到素來不愛搭理他們的馬氏,竟然主動上前來尋他們說話,還想拖著七娘去她院子做客。

虧得七娘機靈,說張媽媽就在府門口等著,馬氏這才「依依不捨」地送她們出了門,臨走時,還一反常態地讓丫鬟端了兩盒吉慶齋的糕點強塞給她。

好容易出了門,盧瑞這才松了一口氣,擦了擦額頭的汗,後怕道:「馬嬸嬸今兒這是吃錯了藥吧,怎麼忽然這麼熱情,弄得我心裡特別沒底。」

七娘笑道:「不用管她說什麼,左右我們也不常見她。」馬氏一反常態所圖為何七娘哪有不清楚的,只是盧瑞就不需要知道了。他難得心思單純,七娘不希望被世間這些複雜又骯髒的東西影響到他。

「昨兒晚上睡得可好?我聽院子的採芹姐姐說,昨兒下午侯爺又考校你功課了?」

盧瑞眉開眼笑地回道:「睡得可好了,熠哥兒跟我一起睡的,他的床特別軟,又暖和,一覺就睡到大天光,連個夢都沒做。侯爺昨兒不止考校了我的功課,還有熠哥兒一起,夫人和大嬸嬸也在。不夠他們都和氣得很,侯爺還說——」他說到這裡忽然想到什麼,猛地摀住嘴,一臉心虛的表情。

見七娘正色瞧過來,盧瑞愈發地不敢看她,悄悄別過頭去,偏又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表情十分僵硬。

七娘嘆了口氣,沉聲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盧瑞不敢隱瞞,低著腦袋老實交代道:「侯爺,侯爺說,想想帶我去京城。」說話時,又怯怯地偷瞄了七娘一眼,見她面沉如水,愈發地不敢作聲,只得緊閉雙唇,低著腦袋作心虛狀。

七娘面上無恙,心裡卻是波濤洶湧。雖說昨兒採芹也和她提過這事兒,但她只當是夫人一時興起,不想侯爺竟然都已經與盧瑞提了。她一時間甚至想到了好幾種可能,腦子裡亂了好一陣,才終於漸漸理出了些頭緒。想了想,低聲問盧瑞,「侯爺只說帶你去京城,可還說了旁的什麼?」

「唔?」盧瑞歪著腦袋仔細想了想,緩緩搖頭,「他說他打算送我去讀書,去什麼魯大師門下。哎呀那人我也不認識,姐姐可知道那個大師?」

七娘輕聲回道:「是當朝大儒魯平安,父親在世的時候曾經提過的,不過那會兒你還小呢。」他們的父親盧保成生前最推崇的大儒便是魯平安,每每提及,都是一臉敬重與崇拜。所以,昨兒聽採芹說起,盧之安要引薦盧瑞拜入魯大師門下時,七娘的心裡不是不動心的。

「啊!是他啊,我想起來了。」盧瑞記性好,雖說盧家出事的時候他才七歲,可許多事情卻深深地刻在他的腦子裡,而今一聽七娘提及,便立刻想了起來。

希望她只是多心了,七娘心裡苦笑,若她還是盧家那不諳世事的七小姐,興許聽了這消息半點疑心都沒有,只會陪著瑞哥兒一起高興,只是這幾年她見多了這世上的人情冷暖,難免便疑心重些。也許侯爺對盧瑞果真只是愛才之心呢。

「還有——」盧瑞想了想,又補充道:「先前侯爺只說要帶我回京,後來,唔,昨兒他又說,讓我和姐姐一起進京呢。」

「嗯?」七娘狐疑地盯著他看,目光裡彷彿帶著穿透一切的能力。

盧瑞立刻低下腦袋,乖乖地交待道:「我……我跟侯爺說,姐姐留在老宅,我也留在老宅,我們不分開。後來,昨兒晚上,侯爺就說讓我們一起進京。夫人也說好。」說罷了,才小心翼翼地抬頭偷偷瞄她,小聲問:「姐,那我們去不去?」

這一時之間,七娘也不曉得該怎麼回他。進京,也許是好事,若是換了旁的人,只怕早就歡喜得連話也說不全了,可是,他們到底——

「侯爺有沒有——跟你提過繼的事?」想了許久,七娘終於還是問出了口。

「什麼?」盧瑞呆呆地看她,傻兮兮的模樣,「什麼過繼?」

侯爺若是果真有這個意思,想來也早該和他們姐弟倆通個氣。既然一直不說,想來事實並非七娘所擔心的那樣。只是,許氏過繼之事一日未曾塵埃落定,七娘的一顆心總是放不下。

「左右侯爺這幾日也不會走,我們等等再說。」七娘給盧瑞整了整衣服,微笑地叮囑道:「一會兒去了學堂裡,還要和平日裡一樣。莫要被侯爺誇了幾句就輕飄飄的。你雖然聰明,但到底年歲小,且這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切莫驕傲自滿。」

盧瑞素來最聽七娘的話,立刻高聲應了,到路口分岔的地方與七娘道了別,急急忙忙地去了學堂。

七娘回了家,才走到門口,院子門就「吱呀——」一聲開了,張媽媽撐著個椅子一臉焦急地迎了出來,瞧見七娘,可算是鬆了一口氣,捂著胸口道:「我的小姐哦,您可算是回來了,可嚇死老奴了。您這是傷在哪裡?哎呀,這手怎麼了,傷得重不重,趕緊讓我看看。」

張媽媽一邊抹淚,一邊察看七娘的傷勢,待瞧見她十指沒有一個是完好無損的時候,老太太的眼淚頓時落了下來,哭道:「這……這都是作了什麼孽啊,我的大小姐本該是錦衣玉食、嬌生慣養著長大的,老天爺真是不開眼……」

張媽媽素來都是這麼脆弱,每每見她吃點苦都要哭一場,這一回比平日裡哭得還要悽慘些,眼淚嘩啦啦地往下掉,一會兒,兩隻眼睛都腫得快要睜不開了。

七娘勸了一陣,好不容易才將張媽媽勸住了,爾後拉了她進屋,一五一十地將昨兒發生的事說與她聽,罷了,又把侯爺提議接他們姐弟倆進京的消息告訴她。老人家到底見識廣些,七娘十分重視她的看法。

張媽媽聞言卻是不急著表態,皺著眉頭問:「小姐說的那個許氏——也就是侯府的大奶奶,她的閨名是不是喚作婉芳的?」

七娘聞言一愣,疑惑道:「張媽媽莫非認得大奶奶?她的閨名是什麼倒不曾聽人提起過。」

張媽媽揉了揉紅腫的雙眼,嘆了口氣道:「早些年在京裡的時候曾見過兩回,是個有擔當的人。」七娘的母親彭氏是京城人士,當年盧保成高中後被彭氏的父親瞧上,將幼女彭氏許配於他。二人結親後便離了京,在山陽縣一住便是十來年。

也不知盧保成與彭家發生了什麼矛盾,之後許多年都不曾聯繫過,就連盧家夫妻遇害後,張媽媽也只領著七娘姐弟回到了盧家老宅,而彭家甚也不曾派人過來問過一聲。也正因為如此,七娘對外家沒有什麼感情,而今忽然聽得張媽媽提及京城舊事,她竟然也不想再多問。

張媽媽見七娘沒有追問,自己也沒再繼續說下去,只是擦了擦臉,笑著道:「小姐放心吧,許奶奶是個好人,若是真有心想要過繼個嗣子,何必等到現在。小少爺是我們四房唯一的血脈,許奶奶必不至作出這等下作的事來。」

說罷,又嘆了口氣道:「難得小少爺能被侯爺看重,日後讀書考學都大有裨益。小姐能跟在侯夫人和許奶奶身邊,也是極好的。旁的不說,日後您的親事有她二位作主,便不至於被隨隨便便地嫁了。」

七娘陡地聽張媽媽提及這事,一時間哭笑不得,搖頭道:「媽媽想得太長遠了。」

張媽媽只是笑笑,不再說話。

既然連張媽媽都這麼說,七娘的心裡也漸漸平靜下來。正如張媽媽所說,難得盧瑞被侯爺看重,日後讀書考學,有侯爺掠陣,自然順利許多,便是日後高中了尋個差事,也要便宜得多了。

因決定了要隨盧之安進京,七娘便開始收拾家裡頭的東西,變賣的變賣,送人的送人。雖說盧之安大方,但姐弟倆到底是寄人籬下,若是手頭半點銀錢都沒有,難免處處受制,便是做些小事情也不方便。

才把東西整理出來準備拿到鎮上去變賣,卻被張媽媽攔了,爾後神神秘秘地拉著她進了裡屋,從床板底下翻出了一個小匣子來遞給七娘。

「是什麼?」七娘疑惑地問。小匣子上頭什麼裝飾也沒有,看不出到底是什麼材質,但拿在手裡烏沉沉的,頗有些份量。

張媽媽一臉慈愛地看著她道:「小姐打開就知道了。」

七娘聞言,從善如流地開了匣子,只見裡頭是一疊厚厚的紙張。她隨手打開最上頭的那一張,待瞧見上面的字,赫然一驚,手上一緊,「砰——」地一聲把匣子關上,一臉震驚地沉聲問:「媽媽這是從哪裡拿來的?」

裡頭那厚厚的一沓竟全是銀票,七娘上手的那張便有五百兩的面值,若是依照這情況,這匣子裡頭,只怕少說也有上萬兩銀子。便是以前盧父還在世的時候,家裡頭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拿出五百兩銀子的。難怪七娘如此震驚!

「小姐莫要擔心,」張媽媽柔聲解釋道:「這些都是夫人的陪嫁,當年夫人出嫁的時候老爺和太太偷偷給的。當初出事的時候,太太又塞給了我。這幾年來,老奴一直不敢拿出來,生怕被盧家的人曉得了,又要來打這筆錢財的主意。您和小少爺那會兒又還小,老奴實在是怕——」說著話,眼眶又紅了。

「媽媽莫要哭,你的擔心是對的。若是早些年就拿了出來,不說這筆錢保不保得住,只怕我和瑞哥兒連命都要沒了。」七娘哪裡不曉得懷璧其罪的道理,趕緊安慰道:「而今拿出來也不算遲。」

張媽媽抹了把淚,抽抽噎噎地愧疚道:「老奴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辦。眼睜睜地看著小姐和少爺受了這麼多苦,卻是半點辦法也沒有。」那匣子裡的銀票最小的面值也是五百兩,她若是猛地拿出這麼多銀錢,哪能不被盧家人盯上,所以這些年來,懷揣著金山銀山也不敢動用,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七娘和盧瑞吃苦受罪的痛苦,是連七娘也是無法體會的。

七娘仔細安慰了張媽媽一陣,心裡頭卻早已掀翻了天。若是外公和外婆如七娘先前所料那般對他們不管不問,定不至於在彭氏出嫁時添上這麼多的嫁妝,既然如此,只怕彭家也早已出了事。

此外,還有件事七娘依舊十分疑惑,她幼時也曾依稀聽彭氏偶爾提起過外家的家世,似乎只是普通官宦,遠比不得京城旁的世家大族,如何能一口氣拿出這麼多銀錢來給彭氏添妝?

她越想腦子裡便越是混亂,愈發地理不清頭緒。正焦頭爛額著,忽聽到院子外頭有人低聲喚她的名字,「七娘子,七娘子可在家?」

是許氏身邊的採芹!

七娘與張媽媽交換了一個眼神後,迅速把匣子往床板底下一塞,爾後才不急不慢地走出屋去院子裡給採芹開門。


第九章

開了門,採芹一臉笑容地先朝七娘問了聲好,又笑道:「大奶奶吩咐奴婢給七小姐做的衣服已經好了,這不,特特地給您送了過來。」說著話,又招呼身後的小丫鬟托著衣服進了院子。

前幾日七娘聽採芹提過這事,本以為只是句客套話,不想她竟然果真趕著把衣服做了出來,一時間不由得受寵若驚,心裡頭倒比那日受了許氏的赤金簪子還要意外些。採芹是許氏身邊的大丫環,平日裡的吃穿用度倒比尋常人家的小姐還要講究些,府裡的少奶奶們對她都要客客氣氣的,這樣的精貴人兒,竟會親手給自己做衣裳,能不讓七娘又驚又詫。

「七小姐快進屋,換上衣服看合不合適。若是哪裡大了小了,也好讓奴婢改改。」

七娘笑道:「採芹姐姐做的自然是好的,便是稍稍大些也不礙事,等我再長長就能穿的。」說著,又一臉感激地道:「真是有勞幾位姐姐了,實在過意不去。」正想著要如何把手裡的碎銀子拿出來,採芹已經眯著眼睛笑起來,一臉真誠地道:「七小姐千萬莫要客氣,能給您做衣服是奴婢們的榮幸。大奶奶一直誇您來著,還總說可惜您不是她閨女……」

七娘聞言心裡一突,忽然有些明白了採芹此行的意圖。但她又有些不敢置信,許氏此行的目的不是為了過繼個嗣子麼?採芹一向謹慎小心,怎麼會在她面前說出這樣讓人誤會的話來。

見七娘忽然緘默不語,採芹明白她興許是聽出了自己話裡的意思,索性也不再遮遮掩掩,開門見山地笑著道:「七小姐想必也猜到了奴婢此行的來意。大奶奶十分看重您,所以才讓奴婢過來探一探您的口風。若是您沒有異議,明兒就請我們二奶奶去跟族裡提了。」

七娘猶豫了半晌,咬咬牙,終於還是問了出口,「大奶奶她——為何選中我?不是說,要找個哥兒麼?」

採芹笑起來,解釋道:「過繼嗣子是府裡老太太的意思,倒也並非是定要給大老爺留後的意思,只是瞧著我們大奶奶獨自一人,難免孤獨,所以才有了這想法。大奶奶在這邊仔細看了幾日,卻是沒有一個能看得上眼的,唯獨覺得七小姐姐弟十分投緣。七小姐您不知道,大奶奶私底下最喜歡的還是靈秀的女孩子家,與您一見如故,所以才讓奴婢過來問一問的。奴婢是想著,左右您也要陪著瑞少爺進京的,有大奶奶在旁邊幫襯著,自然好過你們姐弟兩個相依為命。且大奶奶也說了,您莫要覺得日後不是四房的人了,都是盧家子孫,不過是多了個人疼您。」

七娘還待再猶豫,門後一直聽壁腳的張媽媽卻是終於忍不住,撐著椅子出來插話道:「小姐莫要怪老奴多嘴,既然大奶奶一片好心,你就莫要再推辭了。仔細傷了大奶奶的心,反倒不美。再說了,小少爺日後進了京,雖說侯爺會看護著,但他到底是個大男人,外頭的正事只怕都忙不過來,難免會對少爺照顧不周。若是有大奶奶幫忙,小少爺的日子也好過些。」

採芹聞言,立刻附和道:「張媽媽說得有道理,七小姐莫要再猶豫了。不是奴婢自誇,我們大奶奶的為人真真地和善,府裡上下沒有一個不誇的,她讓奴婢過來說這個,定是與七小姐投了緣的。且我們那院子裡的下人,都是大奶奶□出來的,半個不好相與的人都沒有。您去了便曉得了。」

雖說曉得她們說得都沒錯,可是,一想到要被過繼到別人膝下,要喚另一個女人為母親,七娘到底有些尷尬和難以接受。許氏想必也是早考慮到這一點,所以才先讓採芹過來跟七娘說一聲,也省得到時候弄得措手不及。

「七小姐也不必急著立刻拿主意。」採芹見狀,也不催她,柔聲勸道:「不如等瑞少爺回來了,再與他仔細商議。左右大奶奶暫時也不會走。七小姐若是想通了,回奴婢一聲即可。」

她既然都這麼說,七娘唯有應了。張媽媽趕在七娘前頭站了出來,說要送採芹出門。七娘知道她有話與採芹說,也不點破,只沉默地點了點頭。

張媽媽送採芹出了院子,一路送出巷子口才回來,進屋便道:「老奴曉得小姐一時想不開,只是到了而今這時候,我們總得仔細想想清楚。您若是過繼到許夫人名下,且不說您日後的前程,便是對小少爺也大有裨益。」

見七娘依舊皺著眉頭,張媽媽咬咬牙,終於又開了口,嘆息道:「到了現在,老奴也不再瞞著您了。您以為老太爺和老太太為什麼這麼多年來不曾有過隻言片語?並非他們不關心小姐和少爺,而是因為——因為他們早已過世了。彭家,早就被抄家了!」張媽媽提起舊事,將將才稍稍好轉的兩隻眼睛又開始發紅,渾濁的眼淚不住地往下掉。

七娘驚詫地看著她,愣了好一陣,才緩緩問道:「媽媽請細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張媽媽抹了把眼睛,吸了吸鼻子回道:「誰曉得是怎麼回事呢?當初老太爺忽然看中了老爺,急匆匆地把夫人嫁了出來,臨走前又把彭家的大部分財物全都給了夫人,罷了又仔細叮囑老爺,無論如何都不准再回京。結果,老爺去了山陽縣才半年,彭家就出了事。老奴偶爾聽夫人說起過一回,只說彭家被人陷害,可憐老太爺與老太太,那麼一把年紀了,竟然……竟然死在了獄中……」

這是七娘頭一回聽說這些辛密舊事,一時間也是震驚莫名,腦袋裡亂成一團。

張媽媽繼續哭道:「老爺在世的時候,雖不曾回過京,但那些年來,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如何為老太爺翻案,只是一直未能如願。結果,老太爺的案子還沒個著落,老爺和夫人又出了事。而今,一切就只能指望著小少爺了——」

「媽媽別說了,」七娘打斷了她的話,沉聲回道:「我知道你的意思。」

七娘從來不知道,原來瑞哥兒的身上還肩負著這樣沉重的責任。他還那樣小,又單純又善良,不會說謊,不會玩心眼兒,可是,他總有一天會長大,必須要改變自己,必須要把身上所有純潔的品質都磨滅掉,變得複雜又小心,甚至變成另一個人。如果可以的話,七娘寧願承受一切的那個人是自己。

可是,她只是個女兒家,她而今唯一能做的,便只有答應張媽媽的請求,過繼到許氏名下,成了侯府名正言順的大小姐以後,才能幫到盧瑞。

也不知張媽媽和盧瑞怎麼說的,聽說七娘被許氏看中的消息後,瑞哥兒竟還歡喜得很,一臉單純地看著七娘道:「那可真是太好了,許家嬸嬸極是和善,連採芹姐姐也很溫柔呢。」

七娘不說話,看著他笑。

幾天後,許氏挑中七娘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盧家,一時間,眾人皆是議論紛紛,更多的則是忌恨,甚至還有好事的跑到胡氏跟前嚼舌根,想要敗壞七娘的名聲,卻被胡氏趕了出去。

也有人私底下暗自揣測七娘姐弟倆到底給許氏灌了什麼迷魂湯,七嘴八舌地說道了一番,也沒找出個所以然來。三房的馬氏得了消息,氣得把屋裡的東西摔了個遍,思慮了一陣後,又帶著盧虹去找胡氏說話,言語間透著想要帶盧虹進京見見世面的意思。胡氏左右不回她的話。馬氏去了兩回得不到准信,愈發地怒不可遏。

只是,不管盧家眾人如何地暗動手腳,七娘和瑞哥兒兀自不動聲色,直到月底盧之安得了京城的來信,急急忙忙地啟程回京。

不知京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盧之安甚至等不及和眾人一道,先行帶著幾個侍衛上了路。許氏和胡氏則領著侯府的女眷走在後頭。

七娘而今身份不比往常,雖說還未曾正式上了族譜,但侯府上下已經把她當做府裡大小姐一般看待了,所以張媽媽也名正言順地跟在了身邊,此外,許氏把隨身伺候的采藍給了她。

「我這回出來,身邊只帶了這幾個人,回去以後,你再多挑幾個,讓采藍幫著小姐。」許氏一貫溫和的臉上多了些笑意,目光愈發地溫柔。七娘本還有些惴惴不安的,見了她這般,心裡的不自在也漸漸打消了。

「今兒晚上在嵊州城裡歇了,明兒大早就坐船回去。七娘——不,碧舸坐過船嗎?」許氏問。

七娘點頭,「幼時還和瑞哥兒一起劃過船呢。不過都是小船,攏共才這麼點大。我們回來的時候倒是在江邊瞧見過大船,依稀有好幾層呢。」

「可不是,」採芹是許氏身邊最心腹的丫頭,所以膽子也格外大些,又見許氏滿臉笑容,便笑著插話道:「這次回去,我們便要坐那麼大的船,是府裡早已定好的,沒有外人。小姐若是在船艙裡坐得悶了,還可以出來透透氣,江上的風景是極美的。兩岸楊柳如畫,碧波蕩漾,偶爾還有飛鳥掠過……」

七娘忍不住有些嚮往。

第二日大早,到了碼頭,卻有下人過來向胡氏請示,說有人想搭船。

「是邵家的大哥兒嗎?」胡氏聽了下人的稟報,笑著問:「若是大哥兒就行。」

外頭那人笑著應道:「果真是邵家的大公子呢。」

胡氏朝許氏笑道:「你瞧瞧,我們運氣可真好,竟然能在這裡遇到京城裡難得一見的仲哥兒。回頭看花了眼,怕是我們熠哥兒都瞧不上了。」

許氏掩嘴笑,「瞧瞧你這張嘴,莫要嚇到了人家。到底是年輕人,臉皮薄呢。」

胡氏不以為然道:「不妨事,不妨事,又不是我們上趕著要去看的。」

七娘聽得糊裡糊塗的,不知道她們到底在說誰。

許氏見狀,遂解釋道:「來的是國公府的大少爺,才十幾歲,京城裡出了名的才子。不過——」她頓了頓,聲音壓得低了些,「邵家大公子的眼睛……不大好,看不見,所以,倒也不必刻意避著。」

竟是個瞎子?

七娘心裡微微詫異。方才胡氏和許氏說話的語氣和神態,那位公子怕不止是個才子,只怕相貌也是極好的,要不然,胡氏也不會說什麼「上趕著去看」人的話。這樣的人物,竟是個瞎子,真是可惜了……

 

第十章

雖說那傳說中的國公府邵公子眼神不大好使,可七娘也不好真的跑去瞧他,倒是采萍好奇地跑去偷瞧了好幾眼,回來後就一臉通紅地道:「邵公子長得真是好看。」說著話,眼睛愈發地閃亮,臉上露出經常出現的迷茫神情,顯然已經陷入了深度幻想中。

許氏身邊有四個丫鬟,採芹機靈聰敏,采藍穩重大方,采絹老實溫順,唯有這個采萍讓七娘很頭疼,用一個通俗的詞來形容,這姑娘有些不靠譜,滿腦子都是不切實際的幻想。頭一回和人見面,她就能幻想到十年二十年後經久不衰的感情了……

至於許氏為什麼會挑了她帶出門,七娘想,一方面固然是因為采萍梳頭梳得好,更重要的是,她還是許氏陪房韓嬤嬤的孫女。

采萍將將滿了十五歲,依照侯府的規矩,再過兩年就要放出去配人了的,只是她的身份到底不同於尋常下人,有韓嬤嬤在,許氏難免對她要格外看重些,待她也不似尋常丫環那般嚴格。小姑娘也因此才養成了這傻乎乎的性子,時不時地胡思亂想一番。

今兒偷偷去見了那邵公子之後,采萍的「病情」愈發地嚴重,整整一上午都痴痴地坐在七娘房裡發呆,臉上一會兒紅,一會兒白,一會兒蹙眉,一會兒竊笑,一會兒面紅耳赤,一會兒又泫然欲泣……七娘覺得有些頭疼。

其實采萍並不是七娘這邊的丫鬟,只是許氏那邊她插不進去,採芹又素來看不慣她這一副傻兮兮的蠢樣兒,所以她才喜歡留在七娘屋裡和她說話。七娘性子好,話又不多,大多數時候都微笑地看著她,不管采萍說的事情多麼可笑,她都不會笑話她。

中午吃飯的時候,采萍總算回了自己屋,采藍端了飯進來,長吁了一口氣,小聲朝七娘道:「采萍她打小就被韓嬤嬤寵壞了,行事總有些不靠譜,小姐您——看著就是了。」其實她的意思是,千萬莫要跟著她學吧。

七娘「唔」了一聲,想起采萍那張頻頻變幻的臉,忍不住有些想笑。興許那邵公子果真生得「傾國傾城」,要不,采萍多少也算是見過世面的,這才偷偷瞥了兩眼,怎麼就迷得這樣死去活來的。

見七娘既沒有追問起邵公子,又沒有替采萍說話的意思,采藍這才放下心來,趕緊把話題轉到盧瑞身上,笑道:「瑞少爺可真是懂事,這一路上什麼事情都自己做,熠少爺見了也要跟著學。雖說自己也會穿衣服,可那頭髮梳得簡直是慘不忍睹,大奶奶和二夫人瞧見了,險些沒笑得背過氣去。」

一說起盧瑞,七娘臉上的神情立刻柔軟了下來,眉目間不由自主地蕩漾起笑意,柔聲道:「瑞哥兒打小都是自己穿衣鋪床的,到現在都好幾年了,熠哥兒一時半會兒難免有些不適應,卻也不奇怪。」

采藍回道:「二夫人也是這麼說的,不過熠哥兒還是氣得夠嗆,中午飯都少吃了一碗。二夫人還說,這一路到京城還得七八天,正好碰巧遇到邵公子,還想請邵公子指點二位少爺的功課呢。」

七娘微微詫異,蹙眉問:「那邵公子不是說是國公府的大少爺,怎麼會過來搭我們的船?」照理說,國公府的排場應比侯府還要大些,怎麼他身為堂堂大少爺,出門竟要搭旁人的船。

「小姐您就有所不知了。」采藍的臉上顯出同情的神色,「國公府裡可亂著呢。」

只要是女人,只怕沒有幾個是不八婆的,便是采藍這樣大方穩重的人,對京城裡的那些小道消息也瞭如指掌。若如采藍所說,這邵公子雖是國公府的嫡長子,處境卻不大妙。邵公子出生後不久,邵母就撒手離世,之後沒多久邵父另娶,他便多了個繼母康氏。

早些年康氏只生了兩個女兒的時候,對邵公子還是不錯的,最起碼外人看來,邵公子身體康健,衣食無憂。這樣的好日一直持續到七年前,康氏再次分娩生了個兒子。邵公子是原配所出,不管是論身份還是論排行都是將來國公府毫無置疑的繼承人,於是,康氏便坐不住了。

邵家三公子不到半歲,康氏便朝大公子下了手,聽說是在他的湯裡下了劇毒。邵仲死裡逃生,撿回了一條性命,卻也因此毒瞎了眼睛,從此與爵位無緣。

此事傳得全京城皆知,一時沸沸揚揚的,好不熱鬧。只是那國公府終究沒有將康氏下堂,只推了兩個丫鬟和嬤嬤出來頂罪。邵仲的外祖家氣憤不過,一狀告到了太上皇那裡,終究還是因為缺乏證據被大而化小。康氏雖被送到城外莊子裡住了兩年,但邵仲的眼睛卻是再也救不回來了。

也正因為這事兒,邵仲與國公府的關係並不親密,尤其是康氏再次被接回府以後,他索性就搬到了外祖孟家的別院裡住下。好在這年輕人聰明好學,年紀輕輕就頗有才學,不僅得了魯平安大師的數次誇讚,便是當今聖上也是極為欣賞的。

「若不是他眼睛不好,只怕早早就入了仕途了。更有人說,國公府的老太爺本來是想把爵位直接傳給他的,而今倒好,哎——」采藍嘆了口氣,面上難掩惋惜神色。

七娘聽罷,也多少替邵仲抱不平。

無論私底下她們說得怎麼起勁,但這終究只是外人的事,七娘聽過了,惋惜過了,也就罷了。說到底,她與邵仲連萍水相逢都算不上。自己家的事就已經夠複雜的了,七娘也沒有旁的心思在放在別人身上。

因邵仲上了船,七娘不好四處亂走,但也總不能一天到晚地悶在船艙裡頭不出來。眼瞅著天色漸暗,采藍便進屋邀七娘出去散散步,「大奶奶怕您在屋裡悶,讓奴婢帶著你去甲板上透透氣。瑞少爺和熠少爺都住在三樓,一會兒奴婢跟書城說一聲,讓他引瑞少爺下樓來和小姐說說話。」

七娘正是憋得慌了,聽了這提議,自然欣然應下。

外頭已經黑了,船也靠在江邊停下,高高的桅杆上挑了盞燈,一旁是繡著大大「盧」字的旗子,風吹過的時候,捲得旗子嘩啦啦作響。除了盧家的船外,江邊還停了另外兩艘大船,看那樣式應都是官船,也如盧家大船那般挑了燈,掛了旗子,七娘眼睛好使,清晰地瞥見那上頭繡著一個大大的「龔」字。

見七娘一直盯著那艘船在看,采藍慇勤地解釋道:「那是京城鴻臚寺卿龔大人家的船,龔家是京城大戶,聽說有上百年的傳承呢。」

這就難怪了,七娘怎麼看,怎麼覺得那艘船比盧家的還要氣派些。而且,船上守備森嚴,每層樓都有侍衛時不時地巡邏,那架勢那排場,可不是個普通官員能擺得出來的。

「不是說要喚瑞哥兒下來?」七娘對龔家沒什麼興趣,看了幾眼後便挪開了目光,走到甲板的另一頭,低聲朝采藍問。

采藍趕緊應道:「小姐且現在此處稍等,容奴婢去樓上喚一聲。」說罷,朝七娘躬身告退,急急地轉身往三樓走去。

才說話的這會兒工夫,四周已是一片漆黑,船舷上沒有人,七娘閉上眼睛,只聽見遠處嗚咽的風聲,還有……她眉頭一皺,猛地睜開眼,對面船上已是一片混亂,有人高聲喊著「抓刺客」,還有人咋咋呼呼地嚎個不停。

七娘一愣,猛地反應過來,四下張望,卻是尋不到可以躲避的地方。只一眨眼的光景,船舷上已經多了一個人,直朝七娘所在的方向而來。

「大膽賊子,膽敢——」盧家的船上也是留了侍衛的,一見情況不對,立刻衝出來欲攔劫刺客。誰料還未與那刺客照上面,那黑衣蒙面的歹人已經反手將七娘拽住,狠狠一拉,便擋在了身前。

高個子,寬肩膀,體型微壯……人在極度緊張的時候,有些人反而會忽然鎮定下來,七娘顯然就是其中之一。她先是閉了一口氣險些沒暈過去,爾後卻漸漸冷靜下來,眼睛、鼻子、耳朵……所有的感官在同時全都釋放開。

刺客應是個男人,年紀不大,他身上的味道很清爽,甚至有淡淡的皂角香。呼吸間的氣息直撲到七娘的耳畔,微熱而急切,似乎也有些緊張。掐著七娘脖子的手並不寬大,骨節修長清晰,手指很長,皮膚光滑白皙,指腹間微有薄繭,應是養尊處優的人物,怎麼會淪落到做這種勾當?

再往下看,七娘愈發地疑惑了,刺客的手腕極為纖細,並非純粹瘦削所致的纖細,而是少年人抽條長個子時所特有的骨架。可是他卻有寬闊的肩膀和寬厚的胸膛?

「退後,通通退後。」身後的男人發出嘶啞的威脅聲,左手亮光一閃,有冰涼的寒意滲入七娘的頸項間。侍衛立刻慌了,趕緊往後退了幾步,又厲聲喝道:「你……你若是膽敢傷人——」

威脅的話還沒說完,樓上又沖下來兩個年輕侍衛。與此同時,對面船上的護衛也上了盧家的船。七娘的心愈發地提到了嗓子眼。

刺客挾著她往後退了幾步,到轉角處陡地一轉身,狠狠將她往前推,自己則快步朝另一個方向衝去,爾後便是「噗通——」一聲水響,眾侍衛趕緊追上前,那邊船舷上早已不見了人影。

「刺客跳河了。」有人高聲喝道。

「快去河裡堵。」

「…………」

「大小姐您沒事吧。」有侍衛衝過來關切地問。

七娘吸了一口氣,想說話,卻發現根本發不出聲,只得胡亂地點點頭。采藍也衝了下來,急得眼淚都掉下來了,還未說話,先抱著七娘哭了一場。盧瑞和盧熠被樓上的侍衛們攔著不讓出門,聽到樓下的聲響,急得直跺腳。

「這是怎麼了?」樓上有人低聲問,聲音清朗低沉,帶著微微的少年人的清脆。

七娘卻渾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朝樓上看過去。

那人站在樓梯口,修長瘦弱,月白色的袍子鬆垮垮的套在身上,卻難得地多了一份風致。昏暗的燈光下,七娘卻分明地看見他俊朗的眉目和挺直的鼻樑,果如傳說中那樣俊美倜儻,也果真如傳說中那般有著迷茫而空洞的眼神。

他想到了墊肩、加寬體型,甚至改變聲音,卻不曾想到,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人,有七娘這般銳利的眼睛,靈敏的鼻子,和犀利的耳朵,只要她見過一面,聞過一回,聽過一次,這輩子都會深深地刻在她的心裡,永遠永遠不會忘記……

「邵仲——」七娘的心裡默默地唸著他的名字,「他到底想要做什麼?」


第十一章

那邊七娘被許氏和盧瑞及一眾丫環下人簇擁著進了屋,邵仲與盧府侍衛打了聲招呼後,也由貼身侍衛梁康扶著進了艙房。

一進屋,梁康立刻鬆開手,苦笑道:「早和你說了讓我去,你偏不肯聽,這回可好,偷雞不成蝕把米,竟被人追到了房門口。若不是正巧遇到盧家大小姐,這會兒怕是都被人給逮了。」

「就你這身板兒,只要一被人發現,保管現行。」邵仲嗤道。梁康的個子格外高大健壯,便是渾身上下都用黑布裹了,只怕也要被人認出來,所以,他根本就做不了這類活兒。

見梁康一臉鬱悶,邵仲愈發地得意,從懷裡掏出一本冊子在梁康面前揮了揮,道:「你以為我那般沒用?算計了這麼些天,怎麼會空手回來。」說話時,他又打開小冊子翻了翻,迅速地瀏覽了一遍。只是越往後翻,他的臉色就愈發地陰沉,到了最後一頁,邵仲的眉頭都快打結了。

梁康見狀,只道是他偷到了假賬簿,雖也有些鬱悶,但還是開口安慰道:「龔家那老雜毛最是狡猾,你上了他的當也算不得什麼。」

邵仲沉聲回道:「那倒還不至於。」說罷,又嘆了一口氣,把冊子往梁康手裡扔過去,道:「賬簿是真的,不過只有半冊。」

「啊?」梁康又是驚訝又是意外,沒好氣地罵道:「這老狐狸,居然還狡兔三窟。怎麼裡頭一點消息也沒傳出來?」

邵仲不語,蹙眉想了一陣,才冷笑道:「興許他手裡也只有這半本呢?」

「對了,方才可有人盯著我看。」邵仲忽然想起一事,回頭問梁康。他假扮瞎子的時候目光會放得很虛,以至於真看不清四周的景象。但是,他的感覺卻十分靈敏,警惕地察覺到當時落在身上的猶如刀刺一般鋒利的目光,所以才有此一問。

梁康頓時笑出聲,沒好氣地道:「我說仲哥兒,本以為你長大了就懂事些,沒想到你這自戀的破習慣到現在還是沒改。沒錯兒,你是長得好看,方才樓下的一大群小姑娘一直盯著你看,眼睛也不肯眨。」

邵仲氣極,咬咬牙賭氣不理他。

梁康只道他是小孩子脾氣又犯了,只得強忍住笑,道:「行了行了,我不笑話你了。今兒事情鬧得夠大,你也累了,早些睡吧。」

邵仲轉過頭去不吭聲,梁康只覺好笑,想上前摸摸他的腦袋,又想到這幾年來他愈發詭譎深沉的心思,舉起的手又悄悄放了下來。才走到門邊,忽又聽到邵仲迷糊的聲音在發問,「你方才說那人是誰?盧家大小姐?」

邵仲下意識地用手指敲了敲桌面,露出思索的神情。梁康覺得有些疑惑,想了想,還是老實答道:「是剛過繼到盧家大房的,名字叫什麼我卻不清楚。」

「剛過繼的……」邵仲喃喃自語,俊朗年輕的臉上顯出與實際年齡不相符的成熟和深沉,「盧家大小姐——」

梁康豎起耳朵,想聽他到底在嘀咕什麼,但邵仲卻毫不客氣地朝他揮了揮手,把人趕了出來。梁康氣得直跺腳,小聲罵道:「你個不尊重師兄的混蛋小子!」

二樓七娘這邊,小小的船艙裡擠滿了人,除了盧瑞和采藍外,許氏和胡氏各領著兩個心腹丫鬟急急忙忙地過來探看,就連盧熠也賴在這裡不肯走。發生了這樣的事,胡氏自覺面上無光,更擔心許氏因此責怪上自己,故不僅親自過來探望,且還請了大夫給七娘診脈。

「怎麼樣?」見大夫眯縫著眼睛許久不說話,胡氏心裡愈發地沒了底。天曉得好好的怎麼遇到這樣的事,許氏好不容易才選中了個孩子,若是才進家門就出了事,便是許氏不說什麼,回頭進了京,老太太和侯爺心裡頭定然不痛快。

大夫笑了笑,搖頭道:「小姐只是略微受了些驚嚇,心神不寧,一會兒喝點安神靜心的茶湯便好了,並無大礙。」

胡氏聽罷,總算鬆了一口氣。許氏臉上也明顯放鬆了許多,喚了採芹去吩咐廚房煎茶。盧瑞撫著胸口重重地吁了一口氣,罷了又忿忿地罵道:「這賊人好生可惡,竟然還挾持人質,回頭再讓我遇到了,非要好好教訓他一通不可。」

他鼓著小臉義憤填膺的樣子十分可愛,大夥兒見了,實在想笑,都強忍著。唯有盧熠不管那麼多,出聲笑話他道:「就你這豆芽菜一般的身板兒也能教訓得了人家?別要被那刺客扔進江裡才好。到時候反倒還要連累了碧舸姐姐下水去救你。」

盧瑞的小臉頓時漲得通紅,揮著拳頭道:「我……我我總會長大的,很快就長大了。」

盧熠嗤笑,「等你長大了,碧舸姐姐都嫁人了,回頭有姐夫護著,還輪得到你。」

盧瑞聞言愈發地著惱,咬牙跺腳,大眼睛裡閃閃亮亮,依稀有淚光,「才……才不會,我姐姐才不會嫁人。你莫要胡說!」

「真是小孩子氣!」盧熠可算是找到機會又裝了回大人,仰著腦袋看著盧瑞,彷彿看著不懂事的小孩,「只有不懂事的小孩子才會說這種話。但凡是女兒家,都要嫁人的,你這麼不懂事,一味地痴纏,到後來還要耽誤碧舸姐姐……」

「就你嘴巴多。」胡氏沒好氣地拍了下盧熠的額頭,小聲訓道:「你這麼聰明懂事,怎麼學問還沒瑞哥兒好。」

盧熠立刻不說話了,撇撇嘴躲到角落裡,一副受傷的姿態。盧瑞則還沉浸在熠哥兒給他帶來的巨大震驚中,咬著唇,紅著眼睛時不時地偷瞥七娘一眼,十分難過的樣子,彷彿七娘明兒就要嫁人似的。

這一回,便是許氏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了。

「都這麼晚了!」許氏微笑著道:「既然碧舸沒有大礙,大家都回去歇著吧。碧舸今兒受了驚,也要早點休息才好。」

胡氏聞言,趕緊起身,又招呼盧熠趕緊上樓,說話時悄悄朝他使了個眼色。盧熠的心眼兒最多,立刻會意,起身去拽盧瑞的胳膊,小聲道:「你別不懂事了,杵在這裡又幫不上忙,趕緊跟我一起回去,我得好好地跟你說一說道理,省得你這麼大了還纏著碧舸姐姐不放……」說著話,也不管盧瑞如何不願意,不由分說地把他給拽走了。

一會兒採芹端了熱茶過來,伺候著七娘喝了。暖意往上竄,七娘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許氏見她一臉倦色,遂不再打擾,安慰了七娘幾聲後,又叮囑采藍仔細照顧七娘,爾後便與胡氏一起回了屋。

若是先前沒有認出邵仲來,七娘只怕真要被那刺客嚇到,可而今她滿腦子想的全都是此人的目的。一個十來歲的少年人,居然能持續數年假扮盲人,此人的堅忍可見一斑,當然,與其堅忍的意志力同樣另七娘震驚的,還是他的手段。

碼頭上巧遇侯府眾人顯然早有預謀,目的便是隔壁龔府的大船。他做了什麼呢?殺人?七娘剛想到這個可能,馬上又自己否決了。若是出了這麼大事,龔家船上不至於如此安靜。抑或是,偷了什麼東西?甚至是見不得光的東西?所以,隔壁船上只是鬧了一下,爾後便再無動靜……

七娘想了一整晚,到天快亮時才迷迷糊糊地睡過去。第二日早晨起來,精神難免不濟,旁人瞧了,愈發地肯定她昨兒晚上受了大驚嚇。

洗漱完了去給許氏請安,進門後才發現不止胡氏在,連盧瑞和盧熠倆人也在。盧瑞的神色有些憔悴,眼睛下方隱隱約約有些發青,顯見昨兒晚上沒有睡好。至於熠哥兒,永遠都是一副精神奕奕的樣子,瞧見七娘,咧嘴露出一口整齊的牙,白得晃眼。

盧瑞的目光則還要熱烈些,幾乎是一瞧見七娘眼睛就亮起來,被身邊的熠哥兒偷偷掐了一把,他這才收斂了目光,輕咳一聲,微微抬頭,作出一副淡然的神態。

「晚上沒睡好吧。」許氏朝七娘招了招手,將她喚到身邊來,柔聲問。

七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聲回道:「天快亮了才睡著。」

許氏道:「莫要多想,過幾日便好些的。」

胡氏也笑著插話道:「莫要說碧舸,便是我昨兒晚上也沒睡好,閉上眼睛就做噩夢,嚇得我都不敢讓環丫頭吹燈。」

「我不怕!」盧熠拍著胸口得意道:「我膽子可大了,昨兒晚上睡得特別好。瑞哥兒後來嚇哭了,還是我哄的他。」

「你……你你……」盧瑞一張圓臉漲得通紅,偏生又不會撒謊,急得只咬牙,「不是說好了不說出去的嗎,你還說!」

眾人聞言,頓時哈哈大笑。只有七娘笑不出來,反倒是有些發酸,心裡頭怪難受的。

許氏見狀,自然猜出七娘的心思,才欲開口勸慰幾句,外頭候著的采萍紅著臉進屋稟告道:「二位夫人,邵公子求見。」

七娘的手一抖,心跳彷彿漏了一拍。

 

第十二章

「仲哥兒來了?」胡氏倒先開了口,又笑著朝許氏道:「這仲哥兒倒是客氣得很。」

許氏心知她的意思,遂笑道:「既然他都來了,那就請進來說說話吧。」說罷了,又和七娘解釋道:「仲哥兒就是昨兒搭船的那位邵公子,他眼睛不大好,你倒也不必特意迴避。」

事實上,京城的風氣比別處要開放得多,達官貴人們經常舉行各種宴會,讓年輕的男男女女們藉機相看,爾後才好做親。許氏雖沒有這麼早就給七娘定親的想法,卻也不願把她拘束在侯府裡。不管怎麼說,多認識幾個人也是好的。更何況,邵仲在京城裡的名聲極好,不止是相貌堂堂,更難得的是年紀輕輕便才華橫溢,整個京城裡,能同時受到幾位大儒讚賞的,又能有幾個?

七娘微微低頭,不讓旁人看到她眼中的情緒,卻又忍不住狠狠咬牙,生怕自己被眾人看出來。盧瑞因先前聽盧熠提及過邵仲的種種實際,故對此人十分好奇,忍不住睜大眼使勁兒盯著門口看,想知道這位傳說中天才一般的少年人到底是如何的三頭六臂。

因屋裡都是女眷,梁康不便進屋,送到門口便停了腳步。采萍見狀,心中一喜,正猶豫著是不是要伸手去扶一把,邵仲已經一馬當先地進了門,那風姿儀態,哪裡像是看不見的人。

邵仲裝了這麼多年的瞎子,動作表情都已掌握得十分嫻熟,眾人哪裡能看出破綻。但見他眉目清朗,五官俊秀,且又面帶微笑,風度翩翩,年紀雖輕,卻難得地有些沉穩的氣度,就連許氏也忍不住微微頷首。

邵仲客氣又周到地向許氏行了禮,許氏立刻喚採芹端了軟凳請他坐,罷了又介紹屋裡的胡氏和盧瑞、盧熠,目光挪到七娘身上時,許氏微微一頓,想了想,還是繼續說道:「左邊這位是家裡的大娘子。」

七娘低頭喚了邵仲一聲,邵仲客套地起身見禮,微微笑,並無多話。

「做作!虛偽!」七娘心裡狠狠地罵,面上卻還要裝得若無其事,著實有些憋屈。見眾人都齊齊地盯著邵仲看,並無人注意到她,遂狠狠剜了他一眼,只恨不得在他臉上劃出一刀來。

許氏和胡氏一直客氣又熱情地跟邵仲說話,七娘心裡想著旁的事,並未留意她們到底在說什麼。等到瞧見盧瑞和盧熠滿臉堆笑地站出來朝邵仲鄭重地行了一禮,七娘這才陡地反應過來,吃驚地盯著他們,想開口阻攔,腦子裡卻一片空白。

待告辭回屋的時候,七娘只覺得今兒好似做夢一般,怎麼一不留神,事情就不受控制了。邵仲竟然會順著胡氏的話,主動表示願意「指點」盧瑞和盧熠的功課?若是沒有昨兒晚上的事,七娘聽了這消息只怕也如眾人一般高興,可而今滿肚子卻只有擔憂和疑心。

「小姐怎麼了?」采藍見她臉色不對,擔心地問:「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七娘勉強笑笑,「頭有些暈,許是昨兒晚上沒睡好,一會兒歇歇就不礙事了。」

想了想,又問:「瑞哥兒上樓去了?」

采藍回道:「是的,熠少爺去瞧嫣小姐了,瑞少爺一個人先回了。」

「我上去瞧瞧他。」七娘抬腳欲走,忽又想起什麼,回頭道:「方才吃早飯的時候胃裡不舒服,什麼都吃不下,這會兒卻是餓了。」

采藍笑道:「剛起來那會兒胃口是不好。奴婢這就去廚房給您弄點兒吃的,要不,一會兒送到瑞少爺那邊去。」

七娘含笑點頭,待見采藍轉身離開,她才輕提腳步,緩緩上了樓。

邵仲這邊正和梁康說著方才屋裡的事,「……我好像是被人看出來了……」邵仲摸著下巴,有些不確定的樣子。

梁康大駭,「不……不會吧,」仔細想了想,狐疑道:「不記得你哪裡露了破綻啊?難道剛剛在屋裡,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你不會是瞧見人家小姑娘長得好看,沒注意就多看了幾眼吧。」

邵仲氣得抬腳就踢,怒道:「我跟你說正事兒呢,你還跟我打岔。」

梁康嘿嘿笑了兩聲,摸著腦袋道:「你們這些讀書人的腦袋瓜子就是愛胡思亂想,也不看看你都裝了多少年了,連你爹都沒看出來,怎麼會隨便被人瞧出問題來。這船上攏共才這麼些人,你也才見了人家幾回,那哪能呢?」

邵仲也說不清楚到底怎麼回事,只是當時在屋裡的感覺十分清楚,分明就有人狠狠瞪著他,那刺人的目光就像針一般紮在他的腦門兒上,讓他渾身難受。

二人又說了幾句,梁康忽地一靜,揮揮手示意邵仲住嘴,豎起耳朵聽了聽,小聲道:「有人來了。」

才說完,就聽見輕緩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不多時便停在了門口。梁康朝邵仲擠眉弄眼,壓低了嗓門道:「聽這腳步聲,應該是個姑娘,十有八九又是哪個女孩子被你迷住了。」

「那二位恐怕要失望了。」七娘在門口冷冷道。

梁康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把聲音壓得如此低沉了,外頭的人竟然還能聽見,頓時愣住。邵仲也皺起了眉頭,他已經聽出了七娘的聲音,想了想,遂沉聲問:「是大娘子?」

「沒錯。」七娘開門見山地道:「加上昨兒晚上那一回,這一次算是我與邵公子第三次見面了。」

屋裡「噗通——」一聲,梁康已經倒在了地上,邵仲煞白著臉狠狠瞪他,瞧著他壯得跟頭牛似的,一遇到關鍵時候,崩得最快最厲害的也是他,真沒用。

「你又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心虛什麼。」邵仲察覺到七娘聽力出眾,不敢出聲,只朝梁康做出口型。梁康跟著他有許多年了,二人早有默契,見狀很快會意,趕緊從地上爬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總算恢復了常態。

仔細說起來,昨兒晚上邵仲曾出來與眾人打過招呼,興許七娘指的就是那一回呢?雖說邵仲心知,七娘不會無緣無故地提及昨晚的事,但只要她不明說,他自然就裝作不知道。更何況,七娘也沒有證據。

梁康面無異狀地開了門,又恭恭敬敬地招呼了七娘一聲,罷了笑著問:「大小姐找我家公子有事?」

七娘斜著眼睛盯著他看了一陣,眼神裡帶著赤裸裸的審視,看得梁康無端地心裡發毛,連打了兩個哆嗦,好容易擠出一絲笑容來再說句話,七娘忽然開口冷笑,「難怪了。」

她這突然冒出來的話聽著莫名其妙的,偏偏屋裡的邵仲卻懂了,眉頭頓時蹙起來。梁康反應稍稍遲鈍些,愕然一愣,傻乎乎地問:「難怪什麼?」

「難怪放著身邊武功高強的侍衛不用,卻要親自上陣。換了是我,也不放心這個惹眼的大個子。倒不如墊個肩膀,多穿幾層衣服自己動手,便是被人發現了,也懷疑不到自己頭上。我說得對不對,邵公子?」

若是沒有盧瑞的事,七娘對邵仲是能躲多遠躲多遠,便是昨兒晚上被他劫持的事情都打算不追究了的,可只要一牽扯到盧瑞,七娘就會變得不冷靜。盧家而今只剩她們姐弟兩個,尤其是盧瑞,更是四房唯一的血脈,七娘容不得他受一點委屈,更容不得他出一點差池。

而這突然冒出來的邵仲,把七娘的安排全都給打亂了。

博學多才的少年郎,風度翩翩,相貌堂堂,且又言語可親,更重要的是,比盧瑞還大不了幾歲,這樣的人最容易得到盧瑞的信任和親近。他若是個心術端正的君子也就罷了,可偏偏居心叵測,七娘如何不方寸大亂。

被七娘這麼開門見山地一通責問,連邵仲也不知該如何回話,只笑笑道:「盧小姐說笑了。」他卻是篤定了七娘沒有證據,不敢亂說。

可七娘又如何會就此罷手,冷笑數聲,繞著邵仲和梁康來來回回地走了一圈,目光如燭地把他們倆上上下下地一通打量,過了好半晌才道:「邵公子是聰明人,自然知道有些事情根本不需要證據。只要我把這消息傳出去,想要相信的自然會信。」

邵仲苦笑。他沒想到這個鄉野出身的盧家小姑娘竟會這般難纏。但他終究耐住了性子沒開口問七娘所圖為何。這是一場耐力的角逐,他若是開了口,爾後便會陷入被動,想要翻身就難上加難。

七娘畢竟年幼,便是再聰明,見識和經驗卻是遠不如邵仲這般豐富,一時沒忍住又繼續道:「邵公子想從盧家得到什麼與我無干,我只是想要勸解你莫要招惹我弟弟。他年歲小,不懂事,辨不清好人和壞人。我這做姐姐的,自然要操心些。」

邵仲這才知道,原來是方才他那句招攬的話惹來的禍事。

「盧小姐的意思是——」

「離我弟弟遠點!」七娘一字一字地狠狠道:「你若是敢打他的主意,我多的是法子對付你。」想了想,似乎又覺得自己的威脅還不夠狠,又添了一句,「邵公子想必也不想讓人知道,那東西在你手裡。」

邵仲倒還勉強沉得住氣,一旁的梁康卻已滿臉驚慌,不用說,七娘也知道自己賭對了,朝那二人冷笑一聲後,轉身出了門。

梁康還沒從巨大的震驚中回過神來,邵仲沒好氣地照著他的額頭敲了一記,氣道:「你怎麼就這麼沉不住氣呢。」

梁康急道:「她……她怎麼會知道?」

「本來不知道的,一瞧你這反應,人家還有什麼不知道的。」邵仲一屁股坐回來,身子斜斜地往後倒,臉上露出一抹壞笑,摸著下巴道:「居然被人威脅了,好玩兒。」

「好玩兒個屁!」梁康跺腳道:「我說你小子的腦殼是被驢踢了吧,都被人拆穿了還好玩兒。回頭這小妞四處一傳,你這麼多年的辛苦就白費了。我說你要死不死,幹嘛去招惹人家呢?京裡多少人想把孩子送過來讓你指點,怎麼就不見你答應,這回偏偏主動請纓。你是不是吃多了撐著了……」

邵仲摸著下巴嘿嘿地笑,「這你就不懂了,盧家那小子面相生得好,少年得志,平步青雲,年紀輕輕便要封侯拜相。我早早地把他招攬了,日後也是一樁情分。」

梁康大訝,「你什麼時候還學會看相了?從哪裡學的,以前怎麼沒聽說過?」

邵仲不理他。

梁康繼續追問:「那你幫我看看,我的……那個姻緣……」

邵仲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如果你是想問能不能娶到二師姐的話,那我告訴你,沒門。」

「怎麼就沒門了!」梁康立刻暴躁起來,跳腳道:「你這小子就知道信口開河,還看相呢,連師父都不會看,你從哪裡學的?我看你去招攬那倆小子就是衝著人家平陽侯去的,別以為我不曉得你在想什麼。我跟你說,別白費心思了。平陽侯那人,怎麼可能輕易被收買。再說了,國公府的私事他一個外人也插不上手,你就算拉攏了那倆孩子,跟平陽侯依舊是外人。剛才那小祖宗你都還沒搞掂呢,倒惦記著侯爺了。」

邵仲斜眼瞅他,意味深長的樣子,「你說得有道理。」

梁康轉了轉眼珠子,不知道他認同的到底是哪一句話。

「那個小祖宗——」邵仲一臉認真地道:「你覺得我娶她怎麼樣?」

梁康:「……」


第十三章

梁康被邵仲的話噎住,愣了一會兒後才抱著肚子開始大笑,笑罷了又擠眉弄眼地朝他道:「我說仲哥兒,你到底是憑什麼這麼自信,你以為人家是你想娶就能娶的?」

邵仲眨了眨眼,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你不是說了嗎,我長得好看。」

「可惜是個瞎子。」梁康幸災樂禍地笑,「沒有爵位,又不能去科舉,連功名都沒有。哪家千金小姐會願意嫁給你。不是我說你,仲哥兒你當初就不該走這條路,幹什麼不好,假裝自己是瞎子。」

邵仲冷笑道:「我若不使這一招,到現在墳頭上都能長草了,哪裡還有閒工夫跟你聊這些。」

梁康立刻住嘴。邵仲不怎麼愛提及那些舊事,所以梁康對國公府的那些破事兒瞭解得並不多,偶爾說笑幾句邵仲也只笑笑不搭理,便以為沒什麼了不起。他這還是頭一回聽邵仲用這種冷漠嘲諷的語氣提起過去的事,一時間,竟有些尷尬。

邵仲見他這模樣,繼續又把話題轉到七娘身上去,笑嘻嘻地道:「瞧你這話說的,人道是莫欺少年窮,我而今才多大,你就篤定了我將來繼承不到爵位?國公府裡那兩位龍爭虎鬥,我隔岸觀火,看得不知道多熱鬧。過兩年他們兩敗俱傷,我再尋個『神醫』把眼睛治好……這爵位還不是手到擒來。」

梁康譏笑,「這事兒要真那麼容易,你還會費了這麼多心思去討好盧家?」邵父膝下除了邵仲之外,還有兩個兒子,一個是繼室康氏所出的老三,今年才七歲,另一個則是邵父的寵妾嚴氏的兒子邵恆,比邵仲只小半歲,也是最得邵父喜歡的。

論理說,邵父膝下有兩個嫡出的兒子,這爵位怎麼著也落不到庶出之子邵恆的手裡。只是那嚴氏卻有個有本事的妹妹,早些年的時候進了平王府做丫鬟,後來竟入了平王的眼,先是做了通房,後來生了個兒子,被提成了妾。再後來,平王府的王妃去世,王爺未再續絃,小嚴氏竟以妾室的身份把王府給代管了起來。因為這事,嚴氏也自覺身板硬了不少,說話行事便不復早些年在府裡那般溫順小意,便是在康氏跟前,也開始拿些架子。邵恆也把邵父哄得歡歡喜喜,服服帖帖,若不是國公府的爵位還在老太爺手裡,只怕這會兒早就把世子的位子給搶到手了。

邵仲被梁康笑話,倒也不氣,笑著應道:「我這是為了那盧家大小姐好。你看她那模樣,雖說長得還不錯,可脾性卻不怎麼溫柔和順,日後嫁出去,怕也跟夫家處不好。再說了,她名義上是盧家大小姐,可到底還是過繼過來的,正經的權貴之家怕也瞧不上。與其到時候隨便嫁個末流小官,說不定最後還因性子不和鬧什麼和離,倒不如嫁給我,最起碼,我性子好,長得又好看,又不在外頭拈花惹草……」

他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堆自己的優點,得意洋洋,一旁的梁康越聽越是覺得好笑,終於忍不住上前敲了他的腦袋一把,小聲道:「仲哥兒啊仲哥兒,你這樂觀開朗的性子倒也是極好的。只是——你剛剛說什麼來著,什麼和離?那小祖宗的耳力可好得很,你就不怕被她聽——」

他的話還未說完,邵仲就已經衝出了門,晃著腦袋朝船舷上左右看了看,好半天才把腦袋縮回來,氣急敗壞地罵道:「你怎麼不早提醒我!」

梁康癒加地歡喜,繼續「苦口婆心」地勸他,「人家小姑娘才多大,十二三歲吧,你這不要臉的竟然現在就開始算計人,傳出去也不怕人家笑話。禽獸啊禽獸……」

邵仲板著臉走回來,一把拎住梁康的衣領狠狠地扔了出去,又毫不客氣地把門鎖上。梁康在外頭扯著嗓子想罵人,才開口忽地想到這裡是盧家的船,好不容易才把髒話壓了下去,呲牙咧嘴地暗罵了一通,爾後下樓去尋人喝酒。

七娘在盧瑞屋裡,一直豎起耳朵聽著這邊的動靜,從邵仲說「娶她」開始,她就開始咬牙切齒,臉上表情一會兒惱怒,一會兒兇狠,只把一旁的盧瑞嚇得都不敢說話了。遲疑了好半天,盧瑞才怯怯地拉了拉七娘的衣袖,小聲問:「姐姐怎麼了?是不是受了委屈?」

「沒事。」七娘摸了摸盧瑞的小腦袋瓜子,仔細看他圓乎乎的小臉,眼睛亮亮的,眉毛生得極好,漆黑又有光澤,柔順地全都朝一個方向長,耳朵和嘴巴都是圓圓的,一看就是極有福氣的樣子。難怪邵仲會說瑞哥兒的面相生得好了。

「那個邵公子,你以後離他遠點。」想了想,七娘覺得還是事先警告盧瑞比較好。

盧瑞眨巴眨巴眼睛,不解地看著她,想問,又不開口。

七娘又不好和他說邵仲裝瞎子和當刺客的事兒,只得含含糊糊地道:「反正我覺得他瞧著不大好,唔,不光明正大,做事情都帶著目的。你反正離他越遠越好。」

盧瑞低低地「哦」了一聲,表情有些糾結。七娘見他這模樣,立刻知道他打算陽奉陰違了,忍不住急道:「瑞哥兒你有沒有聽到我說話?」

「可是,熠哥兒說的不是這樣的。」盧瑞低著腦袋不敢看七娘,可說話的語氣卻很倔強,「熠哥兒說,那個邵公子人聰明,又親切,學問也做得好,京城裡好多人想請教他,他都不怎麼搭理,現在好不容易才有機會,為什麼要……要躲著他……」

這是盧瑞第一次如此明確地反對七娘的意見,所以,她愣了許久都沒有反應過來,只怔怔地看著他,只是幾天的功夫,七娘忽然覺得她好像有些認不出面前的孩子了。那個從來都乖乖聽話的小孩子,傻兮兮地看著她笑的弟弟盧瑞,似乎跟面前這個少年人不大一樣了。

七娘默然地出了門,沒有回盧瑞的話,也沒有責罵,可越是這樣,盧瑞就越是不安。

「姐——」瑞哥兒顫巍巍的聲音一出口,眼淚嘩地落了下來,噔噔噔地衝出來拽住七娘的袖子,哭道:「你莫要走了,是我不對,我以後都聽你的話,你莫要生我的氣,莫要不理我……」

小孩子著急起來就抽抽噎噎地哭,眼淚嘩啦啦地往下淌,淚眼朦朧的,要多可憐有多可憐。七娘本就沒有生他的氣,而今見他這幅淚眼婆娑的小模樣,心裡頓時軟成了一汪水,伸手在他的小肥臉上揪了一把,小聲罵道:「瞧瞧你這樣子,動不動就哭,哪裡像個男子漢!」

盧瑞抹了把臉,依舊是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姐姐現在都不怎麼和我說話了,我害怕!」他吸了吸鼻子,又問:「張媽媽說,要我日後不要動不動就去找姐姐,不然,別人會不高興。我以後是不是都不能跟姐姐說話了。」

他說話的時候一眨也不眨地看著七娘,眼睛裡盛滿了亮晶晶的液體,眼波顫巍巍的,彷彿一不留神就要飆出眼淚來。七娘哪裡還看得下去,伸手握住他的,柔聲安慰道:「莫要胡說,瑞哥兒是我弟弟,一輩子都是,你想和我說什麼都行。張媽媽叮囑你那些,只是因為你長大了,不好總是黏在我身邊,不然,日後旁人要說,盧家的瑞哥兒跟個小丫頭似的,什麼本事都沒有,就會找姐姐哭。這樣可不好!」

盧瑞趕緊擦了擦臉,擺出一副懂事的大人樣兒來,正色道:「我才沒有哭,我就是……眼睛有點不舒服。哎呀姐姐你幫我看看,我眼睛裡頭是不是進沙子了?」見七娘抿嘴笑,盧瑞也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腦袋,小聲道:「姐,那下次,熠哥兒叫我去尋邵公子的時候,我就不去了。」

七娘想了想,終究還是搖頭,嘆了口氣道:「你若是想去就去吧,只是多留個心眼兒,旁人的說的話莫要不過腦子全都信了。」

這一會兒的功夫,她卻又想明白了些,盧瑞總要長大的,日後還要面臨更多更複雜的情況,不說她沒有把所有是非全都攬下來得本事,便是真有,也不能真的全都攔著。瑞哥兒自己終究要學會處理所有的事,他要學會瞭解這個世界,瞭解不同的人,以及人的不同面。

這邵仲雖然狡猾陰險了些,但對盧瑞,暫時還看不出有什麼卑鄙齷齪的目的,倒不如就先讓盧瑞和他處著,只要邵仲不做什麼過分的事,七娘便當做看不到了——興許跟著這麼個狡猾的小狐狸,盧瑞也能變得世故些。

「姐姐不生氣了麼?」盧瑞偷偷地打量七娘的神色,怯怯地問。

七娘沒好氣地道:「你又沒做什麼錯事,我氣什麼。」

盧瑞立刻雨過天晴地彎起眼睛笑起來,「姐姐不生氣就好。我還以為,以為你以後都不理我了。熠哥兒和我說,不要總黏著你。可是,除了姐姐,我沒有旁的親人了。熠哥兒他自己還整天陪著嫣妹妹呢,他倒是好意思說我。」

七娘笑道:「瑞哥兒說的也是有道理的,你呀,都這麼大了,若還這麼喜歡哭鼻子,我以後就不搭理你了。要不,日後旁人一說起盧家瑞哥兒,就說,哎呀,就是那個愛哭鼻子的小哥兒麼。我可丟不起這個臉。」

盧瑞一臉漲得通紅,偏偏還嘴硬,「都是胡說的,我才不喜歡哭呢。」說話時,又心虛地擦了擦眼睛……

 

第十四章

下午盧瑞和盧熠出現在邵仲船艙裡的時候,他還豎起耳朵聽了聽,沒聽見有旁人的腳步聲後,臉上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容。盧瑞和盧熠見他笑得高興,雖不明白到底是什麼原因,但也跟著笑眯眯地盯著他看,兩張小臉幾乎蕩漾出花來。

既然說好了好指點功課,邵仲自然不好胡亂應付,首先仔細詢問兩個孩子讀書的情況,待聽得盧瑞說連《春秋》、《尚書》等都已經讀完後,連邵仲的臉上都忍不住抽了抽,盧熠更是一臉驚詫地連道:「好厲害。」

難怪是將相之才!這讓別人怎麼活?邵仲心裡默默地流淚,同時也倍感壓力。他自己最清楚自己的斤兩,作幾首酸詩糊弄人的本事倒是有,偶爾也能突發奇想地冒出些鬼主意,可真要真刀真槍地比起學識來,隨便從翰林院拎一個學士出來只怕也比他強。

「很好,很好。」邵仲眯起眼睛笑,努力地掩藏住內心的激盪,「不過,讀書不止是背誦記憶,更重要的是理解和融會貫通。瑞哥兒你來說說,《尚書》中說『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這是什麼意思……」

在邵仲平靜的表情和盧熠崇拜的目光下,盧瑞接受了長達半個時辰的考驗,可無論邵仲問什麼,他都能應對如流。盧熠又跳又叫地簡直快要激動瘋了,邵仲微笑的臉上卻始終不見一絲波動。

待好生地誇獎了他們一番後,邵仲喚來梁康把他二人送回房。待梁康送走了人再回來的時候,就被眼前的情形給弄傻了。小小的船艙好似被打劫過,櫃子裡所有的東西全都翻了出來,衣服、書本……散了一地。邵仲像個瘋子似的在屋裡跳來竄去,嘴裡還不住地念叨著「我的書呢?書呢?」

梁康掃了屋裡一眼,沒找到下腳的地方,索性站在門口不進屋,哭笑不得地問:「仲哥兒,你又發什麼瘋呢?三天兩頭地來一遭,我的小心肝兒可受不住。」

「我的書呢?」邵仲猛地轉過頭,一副惡狠狠的神態,「《春秋》、《尚書》、《大學》、《孟子》……」

梁康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兒了,幸災樂禍地抱著肚子笑,「那些書……你啥時候帶上船的,我咋不知道?再說了,那都多久沒看過了,猴年馬月的事兒,我哪裡還記得。是不是上回跟二師姐吵架,你隨手給扔茅廁了?」

「行啊你啊,姓梁的,落井下石的本事槓槓的啊。」邵仲狠狠瞪他,「喜歡二師姐是吧,你小心我哪天使個壞,把你的好事兒給攪和了。我別的本事沒有,這能耐還是有的。」

梁康立刻變臉,眼神兒飛快地變得諂媚,彎著腰陪著小心進了屋,笑嘻嘻地討好道:「哎呀呀,跟你開個玩笑,何必這麼認真。不就是幾本書嗎,沒帶上船不要緊,一會兒我去那倆小孩屋裡偷幾本回來。你要哪本來著?」

關鍵時刻,邵仲也顧不上要臉不要臉了,摸著下巴道:「要不,你全都給搬回來。回頭我要是說錯了,讓他們都沒地方查證。」

梁康憋住笑,朝他豎起大拇指,「高,果然是高!仲哥兒你這臉皮就是厚,一般人比不上。可是,這會兒船上人家查證不了,回頭下了船,還不是瞞不過。你真不怕自己這麼多年的名聲毀於一旦啊?」

邵仲捂著臉「嗷嗷——」地叫了幾聲,腸子都快悔青了,哭道:「我這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當天晚上,梁康從盧熠屋裡順了一套書過來,邵仲熬夜看了一宿,早上起來人都是暈乎的,看著梁康的眼神痴痴的,直把人梁康嚇得立刻奪路而逃。

上午盧瑞和盧熠果然過來學習了,瞧見邵仲一臉憔悴,兩個小兄弟變現出極大的擔心,「先生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晚上沒睡好嗎?做惡夢了?」

邵仲大手一揮,「不礙事!今天我們學習《大學》……」

他昨晚看了一通宵的書,臨時抱佛腳到底還是有些用處的,更何況,邵仲的底子還算好,今兒這一個半時辰說下來,不僅條理清楚、頭頭是道,更難得的是還頗有些獨特地見解,連盧瑞提出的奇怪問題,他也遊刃有餘地解答了出來。兩個孩子十分滿意。

「先生講得真好。」盧瑞兩眼放光地看著邵仲,又激動又崇拜的眼神,「以前學堂裡的先生從來沒有說得這麼清楚過。真想以後每天都來聽先生講課。」

邵仲一臉慈愛地摸了摸盧瑞的小腦袋瓜子,僵硬地笑道:「好,很好。」

梁康把人送走後還未回屋,就聽到船艙裡頭痛苦而崩潰的控訴聲,「老天爺啊,還讓人活不活,難道之後每一天都要這麼過嗎!」

「那咋辦呢?」梁康多少有些擔心邵仲的小身板,要是再這麼沒日沒夜地熬下去,只怕不等到京城,他人就要垮了。

「你的……去找下頭開船的人,拿點錢給他,讓他開快點。」邵仲哭喪著臉一點一點地從床上爬出來,彷彿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指著梁康,「能逃一天是一天……」就算在國公府裡被人惡整時,他都沒有這麼狼狽過!

梁康爆笑,捂著肚子怎麼也站不起身。等笑完了,才猛地發現不大對勁,抬頭一看,只見邵仲一臉怨憤地瞪著他,梁康的身上陡地生出一陣寒意,趕緊討饒道:「仲……仲哥兒,咱們有事好好商量,不帶那個啥打擊報復的。你憑良心說,我對你好不好,你可不能恩將仇報啊。我這就去底艙,這就去……」說著話,趕緊撒腿出了門,到了樓梯處依稀還聽到那屋裡困獸一般的吼叫聲……

七娘這邊,一上午都和盧嫣一道兒陪著許氏和胡氏做女紅。盧嫣年紀小,才開始拿針,不說繡活兒,就連針腳都還是亂的,見七娘遊刃有餘地縫著荷包邊兒,急得直跺腳。

「大姐姐你慢點兒。」盧嫣探頭探腦地過來瞧七娘手裡的荷包,再看看自己手裡亂糟糟跟個水老鼠一般的東西,忍不住扁扁嘴,有些委屈。

七娘最見不得小孩子的可憐樣兒,更何況,盧嫣本就生得冰雪可愛,性子又極單純,渾不似盧家老宅那幾位小姐任性嬌蠻。所以,見盧嫣蔫呼呼的樣子,七娘的心也軟軟的,放下手裡沒做完的荷包,轉過身來朝盧嫣招招手,柔聲道:「過來,我仔細教你。唔,就這樣,一針過去,再一針過來,不要著急,注意線要走直……」

七娘耐心好,聲音溫和,態度溫柔可親,盧嫣心裡的燥意也慢慢消退,難得地安靜下來,由著七娘手把手地教著她一點一點地下針。

「咿呀——」盧嫣縫了幾針,睜大眼睛仔細看了一陣,又對比先前自己胡亂扎的,立刻高興起來,跳下椅子奔到胡氏身邊,舉著手裡的「水老鼠」道:「娘親你看,你看,我縫得多好。」

胡氏忍住笑,一臉鄭重地接過了那亂糟糟的幾片破布,仔仔細細地看了一番,十分認真地點頭,「嗯,做得不錯。」說罷,又摸了摸盧嫣的頭髮,柔聲道:「好好跟著跟著你大姐姐學,唔,這個荷包做好了,是不是要送給娘親啊?」

「好!」盧嫣脆生生地應了一聲,又趕緊揣著破布,邁著小短腿兒奔到七娘身邊,奶聲奶氣地求道:「大姐姐你教我做荷包好不好?」

七娘哪有不應的,自然手把手地繼續教,還不停地提點她如何下針……

胡氏朝許氏使了個眼色,笑道:「屋裡坐得久了,悶得慌,不如一起出去透透氣?」

許氏心知她有話要和自己說,遂笑著應了,又朝身後伺候的採芹采絹揮揮手,沒讓她們跟著。

二人一前一後地出了門,沿著船舷一直走到甲板上。

江上有風,吹得二人的衣裙嘩嘩作響,身上也依稀有了些涼意。胡氏低聲開口道:「不瞞嫂子說,先前你說要過繼碧舸這丫頭,我心裡頭還不解,總覺得千方百計地找個閨女回來養著,沒幾年就嫁了出去,多不划算。而今想來,自己才是不通透的那個。」

許氏疑惑地回頭看了看她,不明白她怎麼忽然提及這事。先前她提出要過繼七娘的時候,不止胡氏曾婉言勸過,連盧之安也再三讓她鄭重考慮。只是許氏外表溫柔和順,其實卻最是個有主意的,就好比過繼這事兒,若不是她自己看中的,旁人便是再怎麼勸說也沒用。

「怎麼忽然想起說這個了?」許氏低頭笑起來,嘴角眉梢顯出溫和寧靜的神態。

胡氏羨慕地道:「昨兒晚上碧舸偷偷地讓采藍要了匹棉布過去,說是要給你做鞋。你可不知道,我聽了這消息以後心裡酸了一晚上。雖說熠哥兒和嫣兒都乖巧聽話,可哪有碧舸這般懂事又心疼人的。所以說啊,兒子女兒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還是誰貼心。碧舸這孩子,雖說話不多,為人處事卻是極好的。」

許氏卻是剛剛才聽得這消息,心裡也漸漸湧出暖意,微笑點頭道:「我當時就是看著這孩子有良心。都傷成那樣了,心裡還記掛著家裡頭的老傭人,這樣的孩子,難免讓人偏疼些。」


第十五章

晚上邵仲沒有看書,梁康端著飯進屋的時候瞧見他正托著腮幫子坐在床上發呆,眼神很是茫然。

「決定破罐子破摔了?」梁康笑嘻嘻地問:「就是說麼,不就是倆破小孩嗎,隨便訓幾句就是了,何必這麼認真?就算他們真有什麼想法,嚇唬幾句就行了。你不是名氣還挺大的嘛,人家自然都信你。」

邵仲朝他翻了個白眼,緩緩地道:「明天不給講課,教畫畫。」

梁康「噗嗤——」一下笑出聲,罷了使勁兒朝他豎大拇指,「高,真是高!」

邵仲得意地勾起嘴角,「那是自然。」想了想,又摸摸下巴,朝梁康使勁兒挑眉,「你下樓去偷偷瞧一眼,看我媳婦兒在幹嘛?」

「你哪裡來的媳婦兒?」梁康聞言一愣,抬眼瞧見邵仲那賤兮兮的表情,立刻反應過來,哭笑不得地道:「仲哥兒你要臉不要,人家小姑娘才跟你見了一回面,咋就成你媳婦兒了。你說是就是了?人家還不願意嫁呢?沒瞧見昨兒那小姑娘怎麼瞪你的!」

邵仲「嗤」了一聲,不以為然地回道:「小姑娘都是說一套,做一套。我跟你說她是我媳婦兒,以後就肯定是。你就說你幫不幫嘛?」

梁康依舊忍笑不住,咧嘴笑道:「那你讓我去看她也不管用啊?你真想見她,不會自己偷偷去看?」

「不行。」邵仲扁嘴,「那丫頭耳朵太好使了,我輕功不夠,一不留神就要被她發現。若是嚷嚷著抓登徒子,我豈不是一世英名,毀於一旦。你幫我去瞧瞧,回頭問問她身邊的丫鬟,她都有什麼喜好?回頭我也好對症下藥。」

梁康起先還以為他在開玩笑,而今見他說話時一本正經的樣兒,心裡頭忍不住一陣疑惑,「仲哥兒你還來真的呢?那丫頭——我也沒覺得她有多漂亮啊?而且那脾氣還大,凶巴巴的。我看你是昨兒被她給罵傻了吧。漂亮姑娘哪裡找不到,那上回那個誰,劉宰相家的那個七小姐,不就長得挺好看的,說話柔聲細氣,別提多溫柔了。」

「那是在我們面前。」邵仲沒好氣地道:「私底下什麼德行能讓你瞧見?再說了,以劉老頭子那品性,能教出什麼好女兒來?而今是太上皇還在,才保住了這幫老臣們的體面。他們卻偏偏不知收斂,你等著瞧吧,過不了幾年,這京城裡頭怕是要大換血了。」

「仲哥兒聽到什麼風聲了?」梁康知道邵仲雖然偶爾不靠譜,但對朝中的事素來不會亂說,而今語氣這般肯定,只怕是早已得了消息。

「不告訴你。」邵仲挑眉,擺出一副無賴姿態,「你又不幫我的忙。」

梁康頓時有些抓狂,氣道:「你這不是故意為難我麼?那小祖宗的耳朵有多尖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輕功也就比你好一絲半點的,哪有十成把握不被她發現?要真被逮了,我還要臉不要了。二師姐若是知道了,我這輩子都沒想娶她了。」

邵仲抬頭望天,小聲低語,「你若是得罪了我,這輩子也別想娶二師姐了。」

「邵仲!」梁康果斷地怒了,「既然是自己媳婦兒,就要自己把她哄過來,慫恿威脅我算什麼本事?真不曉得你到底怎麼想的,京城裡那麼多漂亮姑娘你瞧不上,怎麼就死心眼兒地瞧上了這丫頭。這不是才見了一面嗎?可別跟我說你對她一見鍾情,我可不信你這一套。那姑娘才多大?」

邵仲咧嘴笑,「不是早和你說了麼,盧瑞面相生得好,以後定要封侯拜相,我得先把媳婦兒哄到手,才好去哄小舅子麼。」

梁康冷冷地看他,「你覺得我會信嗎?」

「愛信不信。」邵仲撇撇嘴,無奈道:「你要實在不願意去,那就去找碧丫頭身邊那丫鬟……叫什麼來著,你去仔細問問,她平日裡都有什麼喜好?我看她臉上乾乾淨淨的,什麼東西都沒擦,估計也不喜歡胭脂水粉……」

梁康沒好氣地道:「人家小姑娘才十三歲,那麼小的姑娘家誰往臉上擦東西?」

「那可說不好。」邵仲似乎想到了什麼,忽然抖了抖,彷彿想起什麼可怕的事來,搖頭道:「京城裡頭打扮得怪模怪樣的人還少嗎?對了,我行李裡頭是不是有一套徽州的硯墨,一會兒你幫我找出來。」

梁康微微詫異,「那小姑娘喜歡這個?」

「一會兒送給盧瑞的。」

「那你乾脆直接討好盧瑞就是了,何必非要纏著那小祖宗不放呢?」梁康氣急敗壞地道:「那瑞哥兒多單純可愛的孩子,心眼兒又實誠,半點假話都不會說的。你今兒對他好十分,趕明兒他發達了定會回報你百分。你這是吃飽了撐著才去迂迴曲折地非要過那丫頭那兒一遭吧。」

邵仲不理他,繼續一個人自言自語,「我再仔細想想,嗯,她似乎會彈琴的……」

「仲哥兒!」梁康總算察覺出問題來了,兩眼灼灼地盯著他,一字一字地肯定道:「你認識她!你認識她!你到底什麼時候見過這丫頭?你沒去過盧家老宅,照理說應該沒見過她才對。這就奇了怪了……」

邵仲把腦袋埋進被子裡,假裝聽不到。他越是這樣,梁康就越是覺得不對勁,跳起身衝到床邊把他拖出來,叉著腰喝問道:「你到底說不說?」

邵仲順手把被子拖出來繼續遮住臉,抵死不認,「我沒見過,不認識她。」

梁康雖見慣了他賴皮打滾的模樣,依舊忍不住想笑,強忍住笑意,繼續追問:「沒見過人家你怎麼知道她會彈琴?還……還對人家『一見鍾情』,拚死拚活,賴皮不要臉地纏著我去給你打探消息?」

「我猜的。」邵仲依舊嘴硬,「我就喜歡她怎麼了?你都能喜歡二師姐,怎麼我就不能喜歡她?說起來,她比二師姐還好看些。雖然脾氣大了點兒,可那是對著外人,日後成了我媳婦兒,不知道對我多溫柔。」

梁康最瞭解邵仲的性子,知道他若是打定主意不開口,再怎麼逼問也沒用。所以,梁康心裡頭雖像隻貓兒般撓得癢颼颼的,卻終究沒有再追問。想了想,才道:「你喜歡她就喜歡,別動不動拿你二師姐比。」

雖說二師姐生得不美,性子也古板,可是,可是梁康就是對她死心塌地。

興許是由此及彼,梁康忽然覺得眼前邵仲這求而不得的情形和自己有些相像,反而生出一絲半點的同情來,遂嘆了口氣,低聲應道:「你媳婦兒耳朵太好使,我不大敢去,要不,還是明兒幫你找那丫頭問問。」

邵仲眼巴巴地看他,過了好半天,才忽然開口道:「三師兄,你想不想知道為什麼二師姐特別喜歡我?」

梁康頓時暴躁了,怒道:「二師姐哪裡喜歡你了?你這個自以為是的混蛋小子,小白臉了不起啊,你再整天在我跟前炫耀,小心我使個壞把你跟碧丫頭的好事兒給攪黃了。別以為就你會威脅我!」

「三師兄你真是太敵我不分了!」邵仲特別憤怒地瞪著他,「我本來還想教你兩招來討好二師姐來著,既然你這麼不知好歹,我索性還是去找大師兄——」

「哎喲喂——」梁康立刻變臉,笑得嘴都快獵到耳後根了,巴巴地拉著邵仲的衣袖求道:「仲哥兒仲哥兒,有話好好說,咱倆誰跟誰呢?大師兄那人多難處啊,你跟他有什麼話好說,咱倆好好說,好好說。」

邵仲本就是故意擺臉子給他看,見他做小伏低,也不再矯情,點點頭道:「知道二師姐為什麼對我特別好麼?因為幾個師兄弟裡頭,就我最老實,最可憐!」

梁康剛端了杯茶準備喝,才送到嘴邊就聽到邵仲這句話,險些把手裡的茶杯都給打翻了,「你老實?」轉過頭,瞧見邵仲正斜著眼睛瞅他,趕緊又笑眯眯地繼續,「是,是,你最老實。」

老實個屁,幾個師兄弟裡頭,最鬼最滑頭的就是他。尤其是早些年剛進師門的時候,大傢伙兒都當他是個可憐孩子,誰曉得他老實可憐的外表下,裝的是一顆無比狡猾陰險的內心,分明就是個混跡江湖多年的浪蕩子,哪裡像個孩子。

「二師姐那人心地善良,最同情弱小。你越是可憐,她就對你越好。所以——」邵仲斜著眼睛瞟了一眼梁康的大個子,撇撇嘴。

梁康頓時欲哭無淚,「那……那咋辦啊?我都長成這樣了,總不能找個鋸子把我給鋸一截兒下來吧。」

「所以說你沒腦子。」邵仲一臉同情地嘆了一聲,「你就算不可憐,難道不會裝?難道我就可憐了?」

梁康眨了眨眼,懵懵懂懂盯著邵仲,似乎有些明白了。

「下回見了二師姐,就說難受。」

「哪兒難受?」

「哪兒都難受。」邵仲沒好氣地罵他,「這都要我教,你到底有沒有腦子。」

梁康「嘿嘿」直笑,拍了拍邵仲的肩膀,「行了行了,我明白了。」

一晚上樑康都在琢磨著裝可憐的事兒,半宿沒睡著,好不容易才開始迷糊了,陡地聽到隔壁床上的一聲痛呼,他猛地睜開眼,一骨碌跳起床,飛一般地衝到邵仲床邊抓住他的胳膊道:「仲哥兒,仲哥兒,你沒事吧。只是夢,只是做夢,別怕……」

邵仲睜大眼痴痴愣愣地看著他,牙關緊咬,滿頭大汗。

「只是夢,做夢而已……」梁康拍了拍他的肩膀,柔聲安慰,「別怕,別怕……」

 

第十六章

清冷深夜的那一聲痛呼不僅喚醒了邵仲和梁康,二樓的七娘也猛地睜開了眼。

耳目太過機敏有時候並不一定是好事,就好比現在,在這漆黑幽靜的夜裡,三樓邵仲「咿咿呀呀——」的呻吟聲像針一般刺進七娘的心裡,怎麼揮也揮不走。天曉得他到底做了什麼噩夢,竟然能把小痞子一般的邵仲也嚇成這樣?

也興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做多了壞事,難怪會睡不著。七娘一邊在床上翻來覆去,一邊恨恨地想。

樓上的梁康給邵仲倒了杯茶,又擰了帕子遞給他擦汗,見邵仲的臉色終於好轉了些,才輕聲問:「又做噩夢了?」

邵仲沒答話,一仰頭把杯子裡的溫茶喝乾了,又長吸了口氣,緩緩吐出來,精神才終於不那麼恍惚了。「本以為早就該習慣了,沒想到還是——」

「要吃藥嗎?」梁康遲疑地問。行李裡有師父煉製的藥丸,有鎮定安神的功效,以前邵仲剛進師門的時候,噩夢頻頻,幾乎每晚都睡不著,師父才特意煉製了這安神的藥丸給他服用。但他老人家也特意叮囑過,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心魔還需心藥醫,邵仲的不眠之症並非藥石之力可以治癒,唯有靠他自己想通了,才能痊癒。

至於邵仲的心魔到底是什麼,連陪在他身邊許多年的梁康也不清楚。他初初認識邵仲的時候,他還只是個十歲出頭的孩童,像只警惕的小豹子,不管對誰都十分排斥,至於後來他怎麼養成了現在這無賴又流氓的德行,梁康只能是苦笑無奈了。

隨著邵仲年歲漸長,性格越來越流氓,他做噩夢的頻率也越來越小。算起來,距離上一回噩夢驚醒已經有兩三個月的時間了。所以,梁康寧可願意忍受眼前這個臉皮厚到無可救藥的小流氓,也不願意邵仲重回七年前的舊時光,忍受著沒日沒夜的折磨。

邵仲皺起眉頭,彷彿在想梁康在說什麼,過了好一陣,才遲鈍地搖頭道:「不吃。」罷了,又緩緩抬頭,「師兄你先睡吧,我沒事。

他都這樣了,梁康又哪裡睡得著,回床上斜躺下來,笑著道:「正好我也睡不著,咱們師兄弟說說話。」

邵仲苦笑道:「你得了吧,平日裡總喊著睡不夠,一躺床上就困得跟頭死豬似的,什麼時候睡不著過。我只是一時被嚇到了,靜一靜就好。你睡你的,不必陪著我閒扯。白天說得話還不夠多麼?」

梁康嘿嘿地笑了兩聲,依舊有一搭沒一搭地繼續跟邵仲說著話。但他的確如邵仲所言,一上了床就開始犯瞌睡,說了幾句後就不受控制地睡過去了。屋裡很安靜,只有梁康低低的鼾聲,江上風大,邵仲依稀聽到桅杆發出的「吱呀——」聲,再豎起耳朵,卻又彷彿什麼都沒有。

越是這樣沉靜的時候,他就越是不可避免地胡思亂想,夢境中的場景一幕一幕地在他面前浮現,真實而可怕,讓他幾乎分不清到底哪裡是夢境,哪裡是現實。

屋裡有些憋悶,邵仲索性翻身起床,披了件衣服出了門。

今天月色極好,清亮的月光如水一般瀉下,灑在船頭,照出朦朦朧朧的光影。抬頭看,月亮缺了個口,孤孤單單地掛在頭頂,遠處有幾顆疏朗的星,被月色奪去了光輝,隨意地灑在夜空中。

他假扮瞎子這麼多年,行動處處不便,似這般走上甲板看風景已是奢侈。難得四周沒有人,邵仲也放下了平素的拘謹,毫無形象地舒展身體,又伸了個大懶腰。胳膊還沒收回來,就聽到身後有人故意咳了一聲,邵仲的手一抖,險些把老腰給扭了。

這時候怎麼會有人出來?邵仲心裡叫苦,一邊緩緩縮回胳膊,一邊想著該如何反應。身後那人已經快步走了上前,毫不客氣地朝他罵道:「我說你,大半夜不睡覺,吵什麼呢?在屋裡吵了還不算,還跑甲板上來,非要弄得大夥兒都睡不著你才高興。」

邵仲一聽是七娘的聲音,心裡立刻放鬆下來,本想咧嘴樂一樂,忽又想到什麼,低低地嘆了口氣。

七娘到底心腸軟,見他這副可憐兮兮、滿臉幽怨的模樣,哪裡還有一絲一毫昨日的狡猾。又想起方才在樓下聽到的痛呼和咿咿呀呀的呻吟,七娘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了一句,「你沒事兒吧。做噩夢了?」

「嗯。」邵仲低下頭作痛苦狀,「很可怕的夢。」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俊朗的眉擰起來,彷彿在承受巨大的痛苦,「我夢見……我繼母……她沒有給我下毒,但是,故意找了兩個壞小子引著我花天酒地,後來,我成了個紈袴。我祖父過世後,爵位旁落,我過得也甚是悽慘。繼母為了謀取我母親的嫁妝,找人設計引我去賭錢,我果然中了她的圈套,敗光了所有的財產,還被趕出了府,窮困潦倒,連飯也吃不上,連街上的乞丐都瞧不起,一路追著我打。後來……」

他偷偷瞟了七娘一眼,見她果然被吸引,語氣愈發地低沉,「有一日,有個鋪子的掌櫃冤枉我偷了他家的東西,一路追著我打。我連滾帶爬地逃了出來,結果徑直撞到了一輛路過的馬車。馬車的主人甚是好心,不僅幫我解了圍,還給了我一錠銀子,讓我去做點小生意好好過日子……」

七娘斜著眼睛瞪他,「我沒聽出有什麼嚇人的地方。」

「你別急嘛,馬上就到了。」邵仲好言好語地哄道:「我收了人家的錢,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又覺得那馬車主人的聲音溫柔動聽,所以忍不住想偷偷看看她到底長什麼樣兒。於是一路跟過去,果然瞧見那輛馬車在一個大戶人家門口停了,馬車上走下來一個女人,穿一身黑色的麻布長裙……」

「是個寡居的……」七娘微微疑惑,眨了眨眼,心裡有些犯疑。

「嗯。」邵仲一臉鄭重地點頭,「我再仔細看過去,她似乎也發現了有人在偷看她,猛地轉過臉來,視線正好與我對上,我也清楚地看到了她的臉。」他說話的時候語氣十分平淡,但不知為何,七娘卻忽然懸起了心,總覺得,那個寡居的婦人沒那麼簡單。

能把邵仲嚇成那樣,他夢中那寡居婦人莫非長著牛頭馬面?

「她……是個妖怪?」七娘問。

「比妖怪還可怕。」邵仲睜大眼看著七娘,眼神非常嚴肅認真,「我看到的那個人……就是你。」

「……」

「我說你東張西望找什麼呢?」七娘竟然沒有發火,只低著腦袋到處看,好似在找什麼東西,這讓邵仲十分意外,忍不住開口問。

「找磚頭。」

邵仲飛快地往後退了好幾步,確定自己已經脫離了危險範圍後才忍不住笑道:「我說你……你可別不信啊,我真不是在唬弄你。你看你何必這麼激動?早說了只是場夢,哎呀你別過來,我跟你說,我可是有武功的。你再過來我可就喊了啊!」

眼瞅著七娘不知從哪裡找來一根手臂粗的木棒,邵仲頓時緊張起來,一邊往後退,一邊疾聲威脅道。

七娘冷笑,「你喊啊,我還巴不得你喊呢。讓全艙的人都曉得你的真面目才好!」

邵仲嬉皮笑臉地回道:「有人來了我再裝唄。人家信我還是信你啊?我是為你好才跟你說,要不,明明知道你會發火,會生氣,我幹嘛跟你說這個。快收起來,收起來,讓人瞧見了成什麼樣子。人家可不會說我怎麼著,只會說你是個母老虎。」

七娘被這沒臉沒皮的人氣得都沒話回了,結果邵仲竟然還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我跟你說,我做夢……一向挺準的,你別不信。以後嫁人也得仔細挑著,那個姓什麼來著……對了,見著姓常的就躲著走,你跟他沒有緣分,不是他克你,就是你克她……哎呀,怎麼又生氣了!真走了呀!」

看著七娘氣呼呼地消失在船舷的盡頭,邵仲臉上的嬉笑之色忽然褪去,只餘一片凝重,輕輕嘆了口氣,低聲道:「跟你說了還不信。」

一夜無夢。

第二日中午,七娘在屋裡一邊納鞋底,一邊跟采藍說著話,正說得高興,外頭忽地傳來「噔噔——」地腳步聲,急促而歡快。七娘一聽就忍不住泛起笑意,抬頭看去,盧瑞已經急匆匆地推開了門,揮著手裡的紙卷道:「姐姐,姐姐,我有東西要給你看。」

「快進來!」七娘放下手裡的東西起身去迎,柔聲問:「做什麼這麼急,上午不是去邵公子那裡讀書了麼?」

「先生說今兒教我們畫畫。」盧瑞仰著腦袋看著七娘,兩隻眼睛亮晶晶的。

七娘險些笑出聲來,「他……他教你們畫畫?他不是,那個,眼睛不大好麼?」

「先生說,要用心來畫。」盧瑞一臉認真地道,看得出來,他對邵仲那個狡猾的狐狸還挺崇拜。

這個不要臉的騙子!七娘心裡暗罵,臉上卻還不得不擠出笑容來,彎起眼睛拉著盧瑞在一旁坐下,柔聲道:「那你畫出什麼來了?」

盧瑞趕緊獻寶一般地把手裡的畫紙遞給七娘,咧嘴笑得沒心沒肺的,「畫的江上的風景。先生說,想畫什麼就畫什麼,我以前沒學過畫,也不知道要畫什麼,梁康哥哥讓我畫風景。他還一直誇我畫得好,先生還送了硯台跟墨條給我。熠哥兒說,那套東西可好了。我本不想要的,可先生說,長者賜,不可辭,所以才收了。」

邵仲無緣無故地送東西給盧瑞作甚?七娘心裡犯嘀咕,難道是為了昨兒晚上的事?道歉嗎?

腦袋裡胡思亂想著,手裡卻不停著,飛快地展開了盧瑞的畫卷,待見畫紙上濃墨重彩的顏色,七娘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聲,這瑞哥兒,怕是打翻了調色的畫板吧。

「怎麼樣?」盧瑞一臉期待地看著她,急切地問。

「好。」七娘眯起眼睛,又仔仔細細地看了幾遍,使勁兒點頭,「真好看,送給我好不好?」

「嗯!」盧瑞立刻高興了,咧嘴露出一口白牙,「本來就是送給姐姐的。對了姐姐,先生好厲害,他眼睛看不見,可是竟然畫得很好呢。我和熠哥兒偷偷去看了幾眼,熠哥兒還說,畫上那人長得像姐姐……」

七娘:「……」

這個無恥之徒!

 

第十七章

梁康瞪著桌上的畫像,瞠目結舌半天沒說話。邵仲摸著下巴得意道:「怎麼樣,像不像?」

梁康苦笑,「你真怕人家不知道你是裝的吧。」一瞎子居然會畫畫,還把人盧家小姐畫得這麼活靈活現,要說邵仲沒點鬼心思,梁康第一個不信。

「你就不懂了,這個就叫緣分。」邵仲得意洋洋地道,罷了,又拿起畫筆在紙上添了幾筆,仔細端詳一番後,再拿給梁康看,道:「你再瞧瞧。」

畫上的仕女瞧著約莫有十六七歲,柳眉星眼,圓臉櫻唇,說起五官容貌來與七娘只有四五成相似,只是那眉目間的氣度卻與她十足十的相似,第一眼看去貞靜溫婉,再仔細打量,卻有有種堅毅而不屈的英氣。只不過,她這樣的神態,卻只有在怒氣衝衝的時候才有出現,平日裡卻是看不到的。

「你那媳婦兒以後長大了就這模樣?」梁康故意跟他開玩笑,嘖嘖了一陣,點頭道:「這不說話的時候倒也挺漂亮的,就是那個厲害啊——我說仲哥兒你以後要真娶了她,我怕你們邵家要家宅不寧了吧。」

「你這沒腦子的蠢貨!」邵仲毫不客氣地罵道:「那你覺得我該娶誰?張家的七小姐?我是不想活了吧。你以為我是為了什麼才從國公府搬出來?當年老頭子不要命地跟著那幾位混,現在新帝繼位,他還不知收斂。而今太上皇還在,陛下不好出來收拾他們,再過個幾年,你就等著看好戲吧。老頭子還跟著他們蹦跶,還想讓我娶張家那丫頭,想得美!我好不容易才跳了出來,怎麼會再跟那幾個攪屎棍攪在一起。」

雖說梁康對邵父沒什麼好印象,但聽邵仲這麼不客氣地說邵父是攪屎棍,他多少還是覺得有些過了,遂低聲勸道:「瞧瞧你都胡說些什麼呢,到底是親父子,父子倆哪有隔夜仇的,他雖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但對你到底不算壞,上個月不是還來找過你麼?」

邵仲冷笑,飛快地把那畫像從梁康手裡搶了回來,道:「你以為他來找我做什麼?不過是想賣兒子罷了。也虧得我還算有點出息,要不然,早就躲得遠遠的,還能指望他主動來找我?當初若不是幾個舅舅出面,怕是連我母親的嫁妝都要貪下的。這樣愚昧又無能的人,而今還糊裡糊塗地一味跟著那幾位混,真以為自己本事大,怕是還指望著能熬出個擁立之功來……」

他說到此處,梁康哪裡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趕緊上前止住他的話,飛快地關上門,壓低了嗓門小聲罵道:「仲哥兒你瘋了,這種話也能亂說的麼?」

邵仲冷笑道:「你怕什麼?他們能做,我們連說都不能說了?你以為陛下不曉得麼?就擦亮了眼睛等著看他們一個一個怎麼抄家吧。」

梁康一時沉默。邵仲當初憤然離府,所有人都只認為是因為他繼母下毒未遂的緣故,就連梁康起先也這麼認為,心裡對邵仲也不免生出許多同情的心思。直到後來偶爾聽師父提及,當年那樁案子其實是邵仲故意為之,梁康這才警覺,原來他這個整天嬉皮笑臉不正經的小師弟心思到底有多深。

可是,七年前,朝中局勢一片混亂,幾位皇子為了那個位子爭得你死我活,尤其是裕王爺乃貴妃所出,極受太上皇寵信,朝中大臣有不少都投在他門下,這其中就包括邵仲飛父親邵璋。誰也沒想到,最後勝出的竟然會是當時默默無聞的當今聖上。

難道在那個時候,邵仲就已經清晰地預見了將來麼?

梁康忽然又覺得,邵仲這樣一門心思的盯著盧家大小姐,說不定也是早有打算的。

「多少還是小心點。」梁康低聲勸道:「這裡到底是盧家的地盤,不說旁的,那位大小姐的耳朵有厲害你也見識過的,這些話若是被她聽去了,她她……她要是聽到你媳婦長,媳婦短地整天把她掛在嘴裡,還不得再跟你鬧幾場。日後你想娶她,可就難上加難了。」

邵仲一聽這話立刻嚴肅起來,睜大眼睛東瞧瞧,西瞧瞧,下意識地湊到梁康身邊,啞著嗓子小聲道:「這下她不會聽到了吧。」

梁康哭笑不得,指了指他手裡的畫像問:「這個你打算怎麼辦?還是趕緊收起來吧,可別讓外人瞧見了,不然,倒要惹出些亂七八糟的流言來。若是被盧家大小姐曉得了,怕是要和你生氣。」

「生什麼氣呀。」邵仲立刻咧嘴壞笑,笑罷了又盯著梁康看,挑眉道:「一會兒你趁人不注意,把這個送她屋裡去。」

「什麼!」梁康一見邵仲那表情就曉得準沒好事,昨兒纏著他去偷看,今兒倒好,竟還逼著做這種私相授受的事,他立刻就不干了,怒道:「要送你自己去送,打死我也不去。」他要真有膽子幹這種事,早就跟二師姐勾勾搭搭去了,哪裡還能等到現在。

邵仲邪笑道:「哪裡就是私相授受了,不過是一副畫兒。那個……讓我媳婦兒給評點評點。」見梁康一副抵死不從的模樣,他又開始變換策略,哀聲嘆息道:「三師兄,我找個媳婦多不容易啊。你也曉得我家裡頭,老頭子虎視眈眈地盯著,只盼著能把我賣個好價錢。我好不容易才找了個自己喜歡的媳婦兒,要是抓不住,我……我以後就不成親了。師兄你也不想我一輩子都孤家寡人一個吧……」

他越說越幽怨,到最後眼眶都紅了,簡直有聲淚俱下的趨勢。若是換了二師姐,只怕早就應了他,可惜梁康這些年深受他的荼毒,對此早已有了抵抗力,毫不客氣地駁回道:「我才不管你娶不娶得到媳婦兒,打一輩子光棍更好,省得害了人家小姑娘。自己的媳婦兒自己去討好,別每回盡折騰旁人。你又不是真瞎子,還能不認得去盧小姐屋裡的路。」

邵仲聞言,扭扭捏捏了一陣,竟然難得地臉紅起來,「我怕她趕我出來。」

「你就不怕她罵我了!」梁康怒道:「你師兄我就不是人?活該挨罵?你到底有沒有同門情意了!」

邵仲瞥了他一眼,哼道:「不去就不去,我自己去就是。以後你要討好二師姐莫要再來找我!」

梁康不理他。

邵仲本來以為他抬出二師姐,梁康怎麼著也得有點反應,沒想到他竟然完全不搭理,一時間,邵仲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皺著眉頭想了半天,又過來拉梁康的袖子,恬著臉笑嘻嘻地討好道:「師兄,三師兄,那個……我不大方便下樓,要不,你先幫我打個頭陣,看看我媳婦兒在不在屋裡?嗯,還有她那個丫鬟是不是也在?」

見梁康不動分毫,邵仲愈發地低聲下氣,「求求你了,師兄,你就幫我這一回嘛。」

邵仲在梁康面前最喜歡用的手段就是耍賴、撒潑加威脅,百試百靈,難得像今兒這般做小伏低的。梁康由著他求了一陣,自覺賺足了面子,這才軟下來,板著臉道:「那可說好了,我就去幫你瞧一眼。人家在不在,可不是我說了算的。」

邵仲趕緊點頭,亮晶晶的眼睛顯得格外乖順。

梁康昂首挺胸地出了門,飛快地下樓勘測敵情,爾後又迅速回來回覆消息,「你運氣真好,二樓船舷上都沒人。那丫鬟剛剛出去,你媳婦兒一個人在屋裡。趕緊去!」說著話,把桌上的畫捲一捲,塞進邵仲懷裡後就把人踢了出去。

「要不我還是晚上……」話還未說完,梁康就把艙房門給鎖了。

邵仲心虛地摸了摸鼻子,豎起耳朵聽了一陣,確定四周無人,這才飛快地潛入二樓。

七娘剛喚了采藍下樓去幫她拿線,自個兒則穿了針,認認真真地在縫鞋面。才縫了幾針,就聽到外頭船舷上輕悄悄的腳步聲,七娘心裡一突,手裡的動作立刻停了。

她剛想開口問是誰在外面,腦子裡忽地閃過一個念頭,到了嘴邊的話又嚥了下去。

正猶豫著,艙門忽地被推開,有東西扔進來,正正好落在七娘面前的桌子上。七娘才欲開口說話,外頭那人已經撒開腿飛快地逃走了。

「幹嘛呢,神神秘秘的?」七娘疑惑地拿起畫卷,剛想展開,忽然想起盧瑞無心帶出的那句話,「……熠哥兒還說,畫上那人長得像姐姐……」

七娘臉上陡地漲得通紅,手忙腳亂地把畫卷收起來往枕頭底下塞。罷了又覺得不安全,復又將它拿出來塞進被子裡,轉念又想到采藍總是搶著給她鋪床,又趕緊把它拿了出來,東張西望地在屋裡看了兩圈後,依舊找不到地方藏,只急得滿頭大汗。

這個混賬王八羔子!七娘心裡暗罵,想了想,又覺得自己窩囊得緊,索性先把門鎖上,一咬牙把畫兒給展開了。

不能不說,這混賬王八羔子的畫技確實不差,便是七娘這樣不懂畫的,也覺得這畫面極是清新流暢,自然也能看出畫上的女子與自己有幾分相像。一時間,七娘也說不出心裡頭到底是什麼滋味。

她年歲雖小,卻也多少懂了些男女之事,鄉下地方更有十二三歲就嫁人的,先前在盧家老宅,二房和三房就沒少打她這方面的主意,自然曉得邵仲送這畫兒來是什麼意思,不由得又羞又惱,只恨不得立刻把邵仲那混蛋抓出來暴打一通才好。

 

第十八章

七娘最後把這畫卷跟瑞哥兒畫的混在了一起,又仔仔細細地綁起來,塞進櫃子裡放好。采藍回來的時候,她已經把所有東西都整理好了,若無其事地坐回了原地縫鞋面,聽見采藍進屋,抬頭朝她笑了笑。

她臉上溫溫和和的,心裡頭卻在發狠,恨不得把桌上的茶壺倒扣到邵仲的腦袋上,腦子裡也閃出各種念頭,琢磨著各種各樣報仇的法子。

可惜的是,邵仲再也不出現了。接連好幾日,他都老老實實地待在艙房裡不出門,上午教盧瑞和盧熠讀書,下午吹吹笛子彈彈琴,完全不露面。七娘一個女孩子家,總不能撇下采藍衝到他屋裡去,於是,咬牙切齒了好幾日,終究沒能報成仇。

然後,京城就到了。

進京以後七娘要跟著許氏一起住,而盧瑞則要住到盧家的客居,日後再往來便不如現在這般自由了。七娘一來擔心盧瑞不習慣,二來則怕侯府的下人私底下欺負他,連著好幾日都有些心事重重。

盧瑞卻是想得開,反倒勸起七娘來,「姐姐莫要擔心,熠哥兒說那客居就在他住的院子旁邊,我們每日一同讀書。而且我每個月還有二兩銀子的月例,花都花不完。再說,大嬸嬸的院子離得也不遠,我若是想姐姐了,就過來看你。」

說起月例,七娘想起張媽媽拿給她的那匣子銀票來,見屋裡沒有外人,遂起身關上門,從櫃子裡把那小匣子取了出來,拿給盧瑞。

「是什麼?」盧瑞疑惑地問。

「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盧瑞狐疑地開了匣子,待看清裡頭的東西,一雙眼睛頓時瞪得老大,臉上微微變色,「啪——」地把匣子狠狠蓋上,反應與當初七娘幾乎一模一樣。「姐……這這個……哪裡來的?」

「臨走前張媽媽拿給我的。」七娘把張媽媽先前和她說過的事仔細說與盧瑞聽,盧瑞聽罷,圓圓的小臉上顯出與平日裡不同的正肅之色,皺著眉頭想了半天,臉色愈發地難看。

「瑞哥兒?」七娘見他這般,心裡不免有些擔憂,卻是有些後悔不該這麼早就把此事說與他聽。

「無妨。」盧瑞咧嘴笑笑,摸了摸腦袋瓜子,把匣子重新推回到七娘面前,「姐姐先收著吧,我年紀還小,花不了什麼錢。倒是你,雖說而今進了府,可過繼的事到底還沒定下來,保不準府裡有人為難。」想了想,索性把懷裡的碎銀子也掏了出來,一股腦全塞進七娘手裡,又道:「還是這些碎銀子好,打點起來也便宜。」

七娘愣愣地看著他,許久沒有作聲。這才過了幾日,盧瑞彷彿忽然之間長大了許多。以前的他,何曾想過這些事。一時之間,七娘也不知心裡到底是歡喜還是酸澀,瑞哥兒長大了是好事,可是,她的心裡卻無比的難過。如果她能一直陪在盧瑞的身邊幫他打理一切,他是不是依舊還是單純清澈猶如泉水一般的瑞哥兒呢。

「姐姐,你怎麼了?」盧瑞見她不說話,只道是自己哪裡做錯了惹惱了她,臉上顯出擔憂的神情,怯怯地拉她的袖子。這一瞬間,他又變成了那個瑞哥兒。

七娘無奈地笑笑,搖頭,「沒事。」想了想,又敲了敲盧瑞的額頭,親暱地道:「瑞哥兒一直想著我,我很高興。但是——」她指了指匣子,小聲道:「這是娘親的嫁妝,自然要留給你的。我……我都已經過繼出去了,哪裡還有臉面再拿娘親的東西。你若是現在不方便收,我就暫時先替你保管著,日後……日後等你需要的時候,再還你。」

盧瑞一聽這話便急了,霍地站起身道:「姐姐說的是什麼話,莫非你過繼出去了,便不要我這個弟弟了麼?我我……」說話時,眼眶已經不自覺地紅了,再眨巴眨巴眼,裡頭就開始淚光瀲灩,刺得七娘的心一陣痛楚。

「快坐下來!」七娘嗔道:「看看你這樣子,就跟個孩子似的,是不是還打算哭兩聲撒撒嬌。」

盧瑞委屈地扁嘴,「姐姐故意笑話我。我本來就不大,難得還能在姐姐跟前訴訴委屈,便是哭兩場也不礙事的,才不要像邵先生那樣整天戴著一副溫文爾雅、穩重成熟的面具呢,多累得慌。」

雖說早知道盧瑞聰敏慧黠,可七娘卻沒想到他竟然還能看出邵仲的假面來,一時不由得對他另眼相看,詫異地問:「你覺得邵先生是裝的?」

「唔。」盧瑞點頭,小圓臉上露出強忍,卻又終究沒忍住的興奮之色,「邵先生這個人,其實……很隨性,他表面上對誰都客客氣氣,溫文爾雅的樣子,其實……其實性格十分放蕩不羈。不過,我也是隨便猜猜的。」說到後來,盧瑞臉上又顯出不確定的神色。

「怎麼說?」七娘好奇地問。她雖對邵仲的本質早已有所瞭解,可全都是因為自己耳聰目明,聽到了他和梁康的對話,而盧瑞,又是從哪裡看出來的呢。

盧瑞皺起眉頭,有些不確定的樣子,「姐姐你也知道,這幾日我和熠哥兒每天都會去邵先生屋裡讀書。唔,他的屋裡收拾得……並不像我想像中那樣……工整?」他用了這個工整這個詞,似乎又覺得不大妥當,遂解釋道:「比如熠哥兒熱情爽快,心胸寬廣,從他的穿衣打扮和屋裡的陳設都能看出來。邵先生表面看起來溫文爾雅,成熟穩重,可屋裡的東西擺放得十分隨意,書桌上除了筆墨硯台,偶爾還會冒出兩碟沒吃完的小點心,有一日我甚至還在他床上看到了花生殼……」

七娘終於忍不住,「噗——」地笑出聲來,心裡暗道,這邵仲若是曉得自己辛苦偽裝的形象不過幾個照面就被盧瑞這個孩子給辨了個清楚,只怕要鬱悶得吐血。如此一想,七娘的心情都不由自主地好轉起來。

「不過我沒跟熠哥兒說。」盧瑞笑眯眯地朝七娘道:「姐姐,我反倒是喜歡這樣的邵先生,唔,感覺要多了些人味兒。先前那模樣,總讓我覺得心裡頭慎得慌,每回見了,總忍不住想要拜一拜。」

「拜……拜什麼?」七娘一時沒反應過來。

盧瑞彎起眼睛,顯出調皮的神情,「姐姐你不覺得,邵先生那溫文爾雅的樣子,瞧著跟佛像差不多麼?」

七娘笑得肚子都痛了。

「不過邵先生說,等到了京城,我和熠哥兒還能去找他。」盧瑞一臉嚮往地道:「雖說邵先生只比我大了幾歲,可是,我總覺得他像個長輩。姐姐,若是魯大師不肯收我為徒的話,我就去拜在邵先生門下,你看如何?」

七娘的笑意頓時僵在臉上,爾後氣急敗壞地跳起來,疾聲問:「你怎麼會這麼想?是不是邵仲那個混蛋跟你說了什麼?既然侯爺都說了要送你去魯大師門下,那就一定能成。你為什麼要這麼想……」

盧瑞瞠目結舌地看著面前氣得直跺腳的七娘,眨巴眨巴,好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話,「姐,你跟邵先生有仇嗎?」

「什麼?」

「不然為什麼叫他混蛋?」

七娘閉嘴不說話,睜大眼睛瞪他。盧瑞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聰明得過了頭,而且還不知收斂。

「早跟你說了要……藏拙,不能鋒芒畢露!」七娘無奈地點著盧瑞的額頭,恨恨地叮囑道:「看出了什麼自己心裡頭清楚就行,別說出來,說出來招人忌恨。」

盧瑞委屈地喃喃,「我又沒和旁人說,在姐姐面前都不能說麼。姐姐當真與邵先生不和?為什麼?邵先生人很好的,又和氣又有才學,而且一點都不會恃才傲物,對我和熠哥兒都特別客氣。他還說還說……」盧瑞的臉微微漲紅,顯出隱忍的激動神色,嗓音卻壓得低低的,「邵先生說,我以後,會特別有出息。」

「他的話,你姑妄聽之。」七娘想起邵仲那張臉,心裡說不出到底是什麼滋味。

盧瑞咧嘴笑,「姐姐你放心,我日後一定會有出息的。」

七娘拍拍他的肩膀,寵溺地笑。

最後七娘還是硬塞了一張銀票給盧瑞,餘下的東西卻還是通通地收進了匣子,放進七娘的櫃子裡鎖起來。不論邵仲的話說得准不准,日後瑞哥兒便是高中了,想要尋個好差事,還是需要四下打點的,總不能全都依靠侯府。

下午的時候,船就抵了岸。

邵仲和梁康先下了船,臨行前特意下樓與許氏和胡氏道謝告別。采萍正在七娘屋裡和采藍說著話,聽到聲音,趕緊開了門去偷看。

但邵仲和梁康已經下了船,走到了迎接的馬車門口。

七娘見他又擺出那副一貫的儒雅模樣,心裡頭恨得牙癢癢,忍不住狠狠地朝他瞪過去。

那邵仲卻彷彿有感應一般,忽地轉過身來,那雙朦朧的眼睛裡有精光一閃,爾後又迅速恢復常態,作出迷茫而虛無的神態。他扶著梁康的手上了馬車,簾子一放下,邵仲就忍不住抖了一抖。

梁康不明所以地瞧著他,問:「仲哥兒你抽筋了?」

邵仲臉上露出猥瑣的笑意,「剛剛我媳婦兒瞪了我一眼。」

「那你還笑!」梁康嘖嘖有聲,「我看你恐怕是腦子出了點問題,回頭讓師父幫你瞧瞧。」

邵仲斜睨了他一眼,問:「你自己想像一下,要是二師姐這樣——」他學著七娘的動作朝梁康拋了個媚眼,「二師姐這樣看你,你會怎麼樣?」

梁康閉上眼睛,腦子裡迅速地想像出這個畫面來,也跟著猥瑣地笑起來,爾後又抖了一抖,「……硬了。」

馬車裡忽地有人屁股朝下跌出來,結結實實地坐在地上,嚇得碼頭上的眾人紛紛轉身過來看。梁康扶著腰,揉著屁股艱難地站起身,咧嘴賠笑,「一不留神兒,給踩空了……」


第十九章

瞧見人群中的躁動,七娘直覺邵仲跟梁康定是又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愈發地恨得牙癢癢。這二人旁的本事沒有,演戲的功夫真是一等一的好,竟能騙過這滿京城的人,只以為那邵仲是個多麼儒雅,多麼風度翩翩的公子哥。

「小姐。」采藍見七娘臉色不大好,只當她有些緊張,遂柔聲喚了她一句,微笑著道:「小姐放心,老夫人是極和藹可親的,見了您一定歡喜。」

七娘笑笑,沒說話。盧家這位老太太她雖沒見過面,卻多少從旁人口中聽過些傳聞,早些年她的性子極為強硬,府裡大大小小的事全都由她一個人說了算。直到後來盧家大老爺出了事,老太太才忽然轉了性,一心向佛,再也不理世事。

也正是因此緣故,許氏才接受盧家大小事務,一步一步地艱難地將盧家支撐起來,所以,盧家上下,不論是老太太還是侯爺盧之安,抑或是侯夫人胡氏,乃至府裡各處的下人,對許氏都是極為尊敬的。

所以,當初許氏執意挑了七娘,胡氏雖有些想不通,卻還是半句多話也沒有說。至於老太太這邊,七娘也不算太擔心。就算老太太看不上自己,可看著許氏的面子,也不會太冷淡。

船上人多,盧家迎接的馬車把碼頭擠得滿滿的。七娘和許氏共乘一輛,採芹和采藍也跟著在車裡伺候。

「等回了府,碧舸你跟著采藍先去倚梅園歇著,趕了這麼多天的路,怕是早就累著了。明兒早上,娘再帶著你去拜見祖母。」許氏柔聲叮囑七娘道:「倚梅園臨湖,晚上怕是有些涼,記得多穿件衣服,晚上我讓采藍多準備床被子……」

許氏未曾做過母親,而今好容易才過繼了七娘在膝下,偏偏七娘又早已不是孩童,且又過過好幾年的苦日子,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相處,只是費盡心思地把一切打點好,生怕她受半點委屈。

一旁的採芹也察覺出許氏的不自然,趕緊出聲笑道:「夫人您就放心吧,采藍素來仔細,必定能把大小姐伺候得妥妥噹噹的。」

七娘也笑著應道:「母親……母親放心,我又不是面人兒,冷了累了自然會叫喚。采藍又極是細心,不等我喊,她便先想到了。」她說話時語氣自然,臉上也始終帶著淡淡的笑容,並無半點或緊張或不安的神色。許氏見狀,微微點頭。

馬車走了小半個時辰才終於到了盧家大門口,七娘依稀聽到盧之安的聲音,爾後便是盧熠活潑又興奮的叫喚。外頭伺候的下人過來打簾子,低聲道:「大太太,侯爺和二老爺二夫人都在門口迎著呢。」

許氏扶著採芹的手不急不慢地下了馬車,七娘緊隨其後,微微低頭,並不四下打量。

「喲,這就是大小姐吧。」有個華服夫人笑著迎上前,客客氣氣地喚了許氏一聲大嫂,爾後目光便停留在七娘的身上,毫不掩飾地上下打量,「這姑娘生得還真俊,仔細看看,和大嫂真有幾分想像,難怪大嫂會相中。」

七娘聽她這般說話,心裡已經猜出了她的身份,盧家三老爺的妻子孟氏。盧家大老太爺膝下有三子一女,老大、老二和已經出嫁的姑奶奶都是老太太親生的,唯有三老爺盧之廣是庶出。不過三老爺還算爭氣,正正經經的進士出身,只是為人處世不大機靈,在禮部做了六七年的主事也不見陞遷。

「見過三嬸嬸。」七娘乖巧地見了禮,爾後便安安靜靜地站在許氏身後不再說話。

孟氏還待再調笑幾句,許氏卻已經打斷道:「都擠在大門口做什麼,大堆人鬧哄哄的不成樣子,都快進屋去吧。孩子們坐了這麼久的船,怕是早就累了。」

盧之安聞言,趕緊上前朝許氏行了禮,又招呼眾人一同進了院。

許氏和胡氏還得去老太太屋裡請安,幾個孩子則由下人引著去了各自的院裡。七娘有些擔心盧瑞,悄悄地轉過頭來看他,那邊盧瑞也正好轉過頭來,姐弟倆視線相對,俱是一笑。

「客居離倚梅園不遠,以後大小姐若是想見瑞少爺,也不過是幾步路的工夫。」采藍早瞧見了她們姐弟倆的互動,悄聲安慰道。七娘心裡卻猶如明鏡,便是離得再近,她也不好再像以前那樣與瑞哥兒親密無間了。便是許氏大度,府裡其他人總有多話要說的。

侯府裡的下人更多,倚梅園這邊,胡氏早已寫信過來,吩咐下人將院子裡打掃乾淨,不止被縟都換了新的,就連多寶閣裡也擺上了不少好東西,牆角的花瓶裡更是插著才折下來的鮮花,六七個小丫鬟老老實實地侯在院子裡,瞧見采藍和七娘進來,都紛紛上前來迎。

小丫鬟們都穿淺碧色比肩,年歲也多在十一二歲之間,青蔥水嫩,稚氣尚存。見了七娘和采藍,一個個都屏氣凝神的,連大氣兒都不敢出。

丫鬟中有個年歲稍長些的,應是在府裡有些時日了,率先出了回話道:「見過大小姐,奴婢是采蝶,董嬤嬤讓奴婢領了這幾個丫鬟過來在院子伺候。」說著,又趕緊朝其餘的小丫鬟們使了個眼色,低聲道:「還不快向大小姐請安。」

七娘不語,只朝采藍眨了眨眼,采藍會意,上前喝止道:「采蝶你在府裡也有幾年的工夫了,怎麼還是這麼莽莽撞撞,一點眼力都沒有。大小姐才到家,剛進院子,連口茶都沒喝,哪有閒工夫跟你們說話。」

采蝶立刻漲紅了臉,唯唯諾諾地說不出話來。七娘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又淡然地把目光收回來,朝采藍道:「都杵在院子裡做什麼,我們進屋去。」走了幾步,忽又開口,「采蝶也進來。」

采蝶心裡一突,咬咬牙,低著腦袋也趕緊跟上去。院子裡餘下的幾個小丫鬟見她們都走了,也不知該如何是好,相互瞟了幾眼後,悄悄地散了。

采藍一進屋,便扶著七娘在花廳的太師椅上坐下,自己則利索地幫忙倒茶。提起水壺一看,裡頭卻空空如也,臉色頓時一沉,冷冷地看了采蝶一眼,怒道:「這院子是誰收拾的?明明知道大小姐到了,卻連茶壺都空著。怎麼著,還要給我們一個下馬威不成?」

采藍一開口就扣了這麼大頂帽子下來,采蝶嚇得雙膝一軟,立刻跪倒在地,紅著眼睛哭道:「大小姐饒命,都是奴婢的錯,奴婢……奴婢一時疏忽,竟忘了這茬兒。求大小姐饒命……」說著話,腦袋已經抵在了地上,連連叩了幾個頭,額頭上頓時印出了一片紅印子,狀似可怖。

七娘心裡頓時明白了。

「采藍去外頭找個人把董嬤嬤請過來。」七娘微笑著開口道:「這小丫頭是怎麼了,我還一句話沒說呢,她倒就饒命長饒命短地哭起來,不曉得的,還以為我一進門就要發作人呢。這罪名我可擔當不起。還不快董嬤嬤過來把人給領過去,要不,再多待一刻鐘,回頭倒要傳著說我吃人了。」

采蝶今兒來這一招本就是有人唆使,又想著七娘初入侯府定是緊張膽怯,不敢作聲,不想這才一個照面,這位鄉下來的小姐竟然就要趕人,一時間嚇得連話都不會說了。等采藍出了門,她這才反應過來,大哭著欲撲到七娘腳下哀求。

不想七娘動作比她還要迅速,竟飛快地躲了開來,三兩步走到門口,聲音提得高高的,正正好讓院子裡的下人都能聽得見,「你這是做什麼?我又不曾責罵與你,你何必作出這幅哭哭啼啼的模樣,好生嚇人。」

院子裡小丫鬟們紛紛探出頭來偷看,小聲議論。屋裡的采蝶急得真哭了。

說話的工夫,董嬤嬤也急急忙忙地進了院子,瞧見屋門口的七娘,臉上微微色變,趕緊上前請了安,弓著身子問:「大小姐找老奴有事?」

七娘指著屋裡哭得唏哩嘩啦的采蝶道:「嬤嬤快把她領走,可莫要嚇死人了,進屋就抱著我的腿求饒命,跪在地上又是哭又是磕頭的,怕不是腦子有問題。」說罷,又趕緊往門外走了幾步,躲到采藍身後,嘴裡還小聲嘀咕道:「怎麼把個瘋子送到我院裡來了。」

董嬤嬤臉色鐵青,狠狠地瞪了地上的采蝶一眼,趕緊回道:「大小姐莫要怕,老奴這就讓人把她弄走。」七娘都說出這樣的話來了,她若是再不把人弄走,只怕不等許氏開口,胡氏就要拿她開刀了。

心裡不免對采蝶愈發地厭惡痛恨,這小蹄子半點腦子也沒有,也不看看這位大小姐是過繼到誰的名下,便是她性子弱不敢作聲,采藍可不是啞巴。這事兒若傳出去,雖說大小姐難免有些不好的傳言,但采蝶以後怎麼在府裡待下去。

董嬤嬤朝外頭招呼了一聲,不一會兒的工夫,便進來兩個粗壯的婦人,彎腰朝七娘見了禮,爾後毫不客氣地拖著采蝶出了院子。

「還請嬤嬤差人送壺茶過來。」董嬤嬤才要走,采藍忽然開口道。

董嬤嬤一愣,頓時會意,心裡頭又把采蝶罵了個狗血淋頭,趕緊低聲應了,罷了又小聲解釋道:「大太太和侯夫人不在,最近都是三奶奶在大力府裡的事,倚梅園這邊的丫鬟也都是她安排的。若是大小姐不喜歡,回頭老奴另調些人來讓大小姐自己挑。」

采藍笑笑,「就知道董嬤嬤最好心了。哎——」她嘆了口氣,無奈道:「雖說大小姐比二小姐只大兩個月,可這排行什麼的,便是只大半天,也那還是大小姐。董嬤嬤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董嬤嬤咧嘴笑笑,「可不正是這個理兒。」

 

第二十章

采藍進屋時,七娘已經面色如常地坐了回去,低聲吩咐道:「今天的事到此為止,不要鬧大了。

采藍柔聲應道:「大小姐放心,奴婢有分寸。」

七娘知道采藍行事一向穩重,遂不再多說。爾後采藍伺候著她洗了臉,董嬤嬤也飛快地使人送了茶水過來,七娘正是乏了,便上床小憩。

許氏和胡氏稍事修整後,一齊去了明萱堂去給老太太請安。因這幾日京城天氣陡涼,老太太身子有些不適,斜躺在榻上沒有起身。聽見屋裡的翠玉通報說大太太和二太太到了,這才勉強坐起了身。

「婉婷回來了。」三個兒媳當中,老太太對許氏最為敬重,又把她當做女兒一般心疼,瞧見許氏和胡氏一同進門,卻先開口喚許氏的名字。好在胡氏心性寬廣,並不曾往心裡去,反開口笑道:「母親真是偏心,眼睛裡頭只有大嫂,哪裡瞧得見我喲。」

老太太笑起來,精神也好了許多,朝胡氏道:「瞧你這身打扮,哪能瞧不見你。」嘴裡這麼說,心裡卻還是牽掛著許氏的事,轉過頭又問:「那孩子帶回來了?怎麼挑了個閨女?我聽小三媳婦兒說都十四歲了,這可哪裡養得親。」

許氏歉意地朝胡氏看了一眼,見胡氏微微搖頭表示不介意,這才接過老太太的話道:「難得能找到個投緣的,品性模樣都是極好的,明兒來過來讓母親瞧瞧就知道了,您也一定喜歡。」

胡氏也笑著幫腔道:「母親您就放心吧,大嫂的眼光何時出過錯。照我看著,過繼個女兒倒比兒子還好些,到底心疼人,心思又細,說話也動聽。我瞧著可真是眼饞得不得了,只恨不得我們家嫣兒再大些呢。」

聽了胡氏也這麼說,老太太總算放了心,輕聲嘆道:「婉婷喜歡就好了。」老太太早些年前也見過老宅那些親戚,個個都是趨炎附勢的。先前盧家遭災的時候,老宅那邊沒有半個人幫一把手,到後來盧家發達了,才爭著搶著過來打秋風。也虧得盧之安性子強勢,那些人才不敢放肆。這次若真從老宅過繼個男孩子,那邊恐怕就要借此纏過來,往後便再也沒消停日子過了。

兩妯娌又陪著老太太說了一陣話,又囑咐幾個丫鬟好生伺候,罷了,這才告辭出了明萱堂。

才出了院子,採芹就踱到胡氏身邊,低聲耳語了一陣,把將將在倚梅園發生的事情說與她聽。胡氏聞言,臉色頓時有些不好看,想了想,也沒向許氏隱瞞,低聲道:「倚梅園裡有個丫鬟不懂事,已經讓采藍趕出去了。我先和大嫂通個氣,免得誤會。」

許氏微微一愣,爾後苦笑。她的心思玲瓏剔透,早先又主持盧家事務許多年,心裡猶如明鏡一般,自然曉得胡氏口中不懂事的丫鬟是從哪裡來的。

「我省得了。」許氏微笑道:「碧舸也不是小裡小氣的姑娘,斷不會怪到你身上來。」嘴裡這麼說,心裡卻多少有些惱意。不管碧舸原本是什麼身份,既然已經過繼到她膝下,便是大房正正經經的小姐,這才頭一天進府就有人敢給她下馬威,可不是打她的臉麼。

胡氏見狀,心裡對那不長眼的丫鬟愈發地氣惱。

這邊邵仲回了家,把偷來的賬簿扔給梁康,自個兒則洗了澡,懶洋洋地躺到床上倒了下來,睜大眼盯著床頂不說話,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麼。等梁康去普濟寺送了東西回來,偷偷往邵仲屋裡瞥了一眼,發現他依舊還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不由得樂了,笑著問:「仲哥兒你這是咋了?」

邵仲一動也不動地回道:「別煩我,我在想一件大事兒。」

梁康笑罵,「得了吧,就你這腦子,還能琢磨什麼大事兒。十有八九又是在想你媳婦兒了!怎麼樣,可想好了怎麼去勾搭?人家現在可是正兒八經的盧家大小姐,門兒都出不來,你總不能去爬盧家的牆吧?」

邵仲怒道:「就你聰明,行了吧。我還不知道她出不來呀。我是在琢磨著以後要怎麼跟她見面!這要是連面都見不上,我怕她過個三五天就把我給忘了。回頭常家那小子三天兩頭地總往盧家跑,我媳婦兒可不就要被他給哄走了。」

「這跟常家怎麼扯上了關係?」梁康聞言微微詫異,「哦——」他一拍額頭,總算想起來了,臉上不免帶了些幸災樂禍的笑意,「常家那老二兒媳婦姓許,這就難怪了。人家這是表親,常家那位大公子我也見過,斯斯文文,老老實實,倒是個不錯的小夥子。仲哥兒啊,嘖嘖,別怪我事先沒提點你,那小夥子怎麼看,都比你實在。我要是盧家大太太,我也把大小姐許配給自己外甥,哪兒輪得上你這麼個瞎子啊。」

邵仲氣得立刻從床上跳了起來,一張俊臉漲得鐵青,怒道:「他哪裡好了!說得好聽是老實,說得難聽那就是又傻又憨!你瞧瞧他那張臉,印堂發黑,雙目無神,一看就是個……就是個短命鬼……」

「邵仲!」梁康聽他越說越難聽,終於忍不住出聲喝止,語氣中有淡淡的不悅,「不過是說笑罷了,你又何必這麼詛咒人家。不說他與盧家大小姐的婚事全是你臆想的,便果真如此,那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怎能這般不講理。」

平日裡邵仲聽了梁康的責備,總要笑嘻嘻地辯解兩句,今兒卻像發了痴,依舊跳著直跺腳,完全不講道理,「我就不講理,今兒就不講理了。要是我媳婦兒被他給騙走了,我……就跟他拼了。我什麼也不管了!那是我媳婦兒,媳婦兒都保不住,我還是男人嗎……」

他又是跳又是鬧的,活像個潑皮。雖說梁康早就習慣了他不講道理的流氓樣兒,可像今兒這般連臉皮都不要了的情形卻還是頭一會見,一時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擰著眉頭想了半天,最後一跺腳,恨恨道:「你就鬧吧,我……我去告訴師父去。」爾後,一溜煙地跑去告狀去了。

邵仲沒地兒發洩了,眼睜睜地瞧著梁康消失在牆頭,失望地又跺了一回腳。

一會兒的工夫,梁康就領著師父白道人進了院子,瞧見撲倒在床上嗚嗚直叫的邵仲,白道人立刻忍不住抱著肚子笑了一通,揮揮手讓梁康先去外頭候著,自個兒貓著腰,躡手躡腳地踱到床邊,伸手朝邵仲的臉上揪了一把,直把人揪得嗷嗷直叫,這才松手。

「師父——」邵仲眼淚都快出來了,一把抱住白道人的大腿,哭訴道:「師父你要替徒兒作主啊。」

白道人笑,「這是咋的了?被人給強了?」

邵仲抹了把臉,吸了吸鼻子,委屈道:「師父你還跟我開玩笑,你徒弟的媳婦兒都快被人給搶走了。」

白道人嗤道:「你得了吧,我問過康哥兒了,人家小姑娘才進京,連那誰的影子都沒見過,怎麼到了你嘴裡,彷彿就已經跟人成了親似的。你這腦子裡頭裝的都是些什麼東西?虧得你怎麼這麼能想!」

邵仲眨巴眨巴眼,一臉正經的樣子,「師父,這叫防範於未然,真等到了那時候,可就晚了。您總不能讓我去搶親吧。我可事先跟您說了,反正那就是我媳婦兒,旁人我都不娶,她要是被人搶了先,我這輩子都不成親了。」才說完,又立刻作出一副可憐巴巴,泫然欲泣的模樣,「師父您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徒弟我打一輩子光棍吧。」

「我還管著你生兒子呢!」白道人沒好氣地道:「瞧瞧你這沒出息的樣子,也不怕被人瞧見了丟人。趕緊把臉上給我擦乾淨了,仔細想想怎麼把人騙過來。」

邵仲得了白道人這句話,立刻高興起來,咧嘴笑道:「師父您說話真逗,什麼叫騙呢。我的人品才學哪一樣不好,哪裡需要用騙的。」

白道人扶額,「我說仲哥兒,你臉皮這麼厚,到底是隨了誰?我看你爺爺跟你爹都不是這樣的人——」

「師父真是的,好好的提他們做什麼。」邵仲對邵父十分反感,每回一有人提及他,臉色立刻變得不好看,也虧得是白道人在,不然,只怕早就冷嘲熱諷了。

白道人心知邵仲對邵家上下沒有好感,遂立刻轉移話題道:「那小姑娘真有那麼漂亮?」

「是不是梁康和你說她長得不美。」邵仲咬牙切齒地道:「師父,她生得好看不好看都不打緊,重要的是,反正我就認準了她。您就別多問了,一句話,幫還是不幫。」

「你小子到底是不是來求人的。」白道人罵道:「你就不能低聲下氣地跟師父說句話?不是裝可憐,就是撒潑,我白勇的臉都給你丟盡了。真虧得你在外頭裝得下去!那些人是多沒腦子才會被你耍得團團轉!」

邵仲見白道人似有發怒的跡象,趕緊過來給他舒氣,小聲求道:「師父您就幫幫我吧,我是真喜歡她。我真是……上輩子就喜歡她了,結果她偏偏……師父,師父,你主意多,你就幫我想個法子,讓我跟她多見幾面。你放心,只要我和她見得多了,她肯定會喜歡我。」

「肯定?就因為你生得俊?還是因為你風度翩翩?人家小姑娘就對你投懷送抱?」白道人明顯不信。

邵仲的眼睛紅紅的,卻有自信而執著的光亮,「師父,感情的事,你不懂的。」

白道人安靜了許久,忽然一巴掌朝他背上扇過去,高聲咆哮道:「老子不懂,就你懂。你個混蛋小子毛都沒長齊,就跟老子來這一套……」


第二十一章

  白道人的四個弟子中,大徒弟老成穩重,二徒弟古板頑固,三徒弟性子倒是活潑些,可惜腦子有些呆,唯有這個小弟子不僅腦瓜子聰明,而且臉皮厚,且還有一股子不服輸的韌勁兒,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精神,簡直跟他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所以白道人對這個小弟子格外寵愛。

  再加上邵仲又會撒嬌、耍賴,耍寶的時候什麼手段都能使,正所謂愛哭的孩子有糖吃,白道人對邵仲簡直是有求必應。像今兒這般,他雖咆哮著追了邵仲繞著院子跑了幾圈,但卻終究說不出不管他的話來,等二人鬧夠了,白道人又招呼著梁康進院子,三個臭皮匠一起琢磨著怎麼給邵仲追媳婦兒。

  「要不,讓大師兄去求福王爺出面提親?」梁康突發奇想道:「要是福王爺肯出面,盧家想必也會給他這個面子。仲哥兒雖說……唔,條件不算好,但好歹也是世家子弟,師父您說是不是?」他們的大師兄陳同是福王府的侍衛統領,深得福王信任,所以梁康才想出了這招。

  白道人沒說話,邵仲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道:「我怎麼就條件不好了?我模樣生得俊,書也讀得好,而且文武雙全,脾氣性子更是沒得說,難不成還比不過常家那個書呆子。更不用說,那書呆子生得一副短命相,我媳婦兒要真被許配給他,豈不是一進門就要守寡。換了旁人家裡寡婦還能再嫁,可進了常家的門,便是再嫁也難,那一輩子可就毀了。」

  常家是京城裡出了名的迂腐古板,若真是進了他家的門,想要改嫁那簡直就是做夢。邵仲這話,倒也不全都是在瞎說。只不過——梁康嫌惡地瞪了他一眼,朝白道人道:「師父你聽聽,他這都是什麼口氣。就他這不要臉的流氓性子,居然還好意思說自己脾性好。脾性好還詛咒人呢?」

  白道人捋了捋下頜的短鬚,一副高深莫測的神情,吊了半天的胃口,才不急不慢地道:「仲哥兒倒也沒胡說,常家那大少爺我也見過,溫溫吞吞瞧著性子是不錯,就是眉宇間有煞氣,若是不及時化去,只怕真有性命之憂。」至於邵仲的性子好壞,他卻略過不提。

  梁康聞言頓時驚了,訝道:「師父您還會看相?咋就教仲哥兒不教我,師父您也太偏心了。」

  「咳咳——」白道人不自在地咳了兩聲,竭力做出毫不心虛地模樣,「我可沒教過仲哥兒,他……他自學成才。」

  梁康狐疑地瞪著邵仲看,邵仲趕緊擺出一副老子最聰明的姿態來,高聲道:「要不怎麼說我腦子好使呢?師兄你……唔……還是留著時間好好練武吧。對了,你這主意一點也不好。我媳婦兒年歲還小,這麼急匆匆地跑去提親,就算不被盧家大太太趕出來,也鐵定地打草驚蛇,以後我要見我媳婦一面可就難了。」

  「那咋辦啊?」梁康嘴裡說著擔心的話,臉上卻是幸災樂禍,「我看仲哥兒你這媳婦兒不好娶,要不,還是另找別人吧。我看那個誰……」

  邵仲理都難得理他。

  還是白道人心疼徒弟,見邵仲果真是上了心,遂拍著他的肩膀安慰道:「不急不急,左右那姑娘還不滿十四歲,離說親好歹還有兩三年。萬一盧家大太太真要把她許配給常家,到時候師父保管出面幫你給這事兒給黃了。娶媳婦兒不容易,攪事兒還不容易嗎?真要攪幾回,她想說親也說不了,到時候你再去提親,保管水到渠成。」

  邵仲睜大眼看著白道人好半天說不出話,過了許久,才沒好氣地道:「師父你怎麼這麼損啊?我媳婦兒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白道人聞言立刻暴躁起來,跳著腳道:「老子哪裡損了!老子這麼做都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這個狼心狗肺的小崽子。出了主意還埋怨老子損,這主意哪裡就損了,要不是看在那是你媳婦兒面子上,老子還有更損的……」

  老爺子發起飆來絕非一般人能招架,邵仲被他噴了一臉的口水,一邊擦臉一邊向梁康求救,梁康又怎麼會引火燒身,一溜煙地逃出了院子,就留邵仲一個人被老爺子噴得滿頭滿臉。

  白道人還算厚道,發完火了依舊繼續給邵仲出主意,「實在不行,你先去討好你那丈母娘和未來的小舅子。你丈母娘是那個誰——許家的大丫頭嘛,我記得她小時候還跟著你師叔學過排兵佈陣,挺聰明的一女娃兒。你回頭琢磨著怎麼討好她。還有梁康說你那小舅子挺聰明的?」

  「是,是,以後鐵定封侯拜相的料。」邵仲趕緊回道,一點也不臉紅地吹牛,「不是我吹牛,我見過這麼多孩子,就我家小舅子腦子最好使,都快趕上我了。」這會兒他倒是忘了當初被盧瑞嚇得熬夜溫書的事兒了。

  「那更好。」白道人摸著下巴,眼睛裡閃著狡猾的光,「趁著你還有幾分才子的名氣,去你小舅子身邊多轉轉。至於你媳婦兒,實在不行,就在盧家附近買個院子,這麼一來,可不就跟盧家成了鄰居。到時候能不能進人家的門,就要看你本事夠不夠大了。」

  邵仲嬉皮笑臉地湊到白道人跟前,恬著臉道:「還是師父您老人家主意多!就是——那盧家不是在平安巷麼,那地兒的院子只怕不好買……」白道人能想到這招,邵仲怎麼會想不到,不過是特意等著白道人自己說出來,好把這事兒推倒他身上罷了。

  「你個小滑頭,盡會算計老子。」白道人一聽他這話,哪裡還猜不到他的意思,沒好氣地擰了他的耳朵一把,罵道:「回頭還得賣老子的人情,你這滑頭怎麼學得這麼精。」

  邵仲擺出一副可憐兮兮的臉來,「師父,我這不是不好出面麼?我一個瞎子,又……邵家那邊又盯著,要是見我有餘錢買院子,明兒他們就能上門來打秋風。」

  白道人對邵父也是半點好感都沒有,一聽邵仲提起他,立刻皺眉,嫌惡地揮手道:「行了行了,那院子就說是老子買的,不准他進門,看他有沒有臉在老子的地盤上耍威風。」白道人跟福王好,因著這個緣故,京城裡的權貴們對他十分客氣,邵父也不敢在他面前亂來。

  有了白道人的承諾,邵仲立刻精神起來,厚著臉皮哄了老爺子一下午,最後又從屋裡拿了兩張銀票給他。老爺子倒是沒有推辭,收了銀票後朝邵仲上下打量了一番,嘿嘿直笑,「你這小子倒是攢了不少錢嘛。」

  邵仲作悲慼之色,「都是我娘留下來的,跟師父手裡的產業相比,不值一提。」

  「瞧你那滑頭樣兒,跟誰要剜你肉似的。」白道人沒好氣地罵道。

  邵仲立刻賠著笑臉作狗腿狀,「不過如果師父和師兄師姐們手頭不方便,小的還是能略盡綿力的。」

  ……

  第二日早晨,許氏便領著七娘來給老太太請安。

  「莫要緊張,祖母為人極親切和藹,必不至於為難你。」見七娘繃著臉微微有些緊張,許氏輕輕握住她的手,柔聲安慰道:「再說了,我的碧舸乖巧聰慧,模樣又好,祖母見了你,連歡喜都來不及。」

  七娘只是笑,並不作聲。她心裡清楚得很,許氏喜歡她,那是合了眼緣,胡氏看著許氏的面子也待她不差,可老太太那裡,原本是想著尋個男孩子給大老爺繼承香火的,而今變成個女兒,養幾年就要嫁出門不說,還得附送一大堆嫁妝。老太太便是嘴裡不說,心裡也沒法像旁人那般毫無芥蒂。

  老太太今兒精神好了不少,已經起了床,剛梳好了頭髮坐在花廳裡跟翠玉說著話。聽見下人稟報說許氏和七娘到了,趕緊讓人請進屋。七娘低著頭,安安靜靜地跟在許氏身後,進門就朝老太太行了大禮。

  她到底是官宦出身,幼時的規矩學得極嚴,這一番跪拜之禮猶如行云流水一般,端地儀態萬千,只怕比盧嫣還要標準些。老太太見狀,立時生出些好感來,微笑著喚了她起身,又問:「我聽你母親說,你名字叫什麼來著,碧……碧舸?」

  「是。」七娘低聲應道:「碧色的碧,『舸急轉千溪』的舸。」

  老太太微微一愣,顯然沒想到她讀過書。許氏笑著解釋道:「這孩子讀過書,識得不少字。」

  「那卻是難得了。」老太太顯然對此十分滿意,臉上的笑意愈發地濃了些,仔細瞧了瞧七娘的長相,嘖嘖兩聲道:「這孩子模樣生得面善,婉婷你仔細看看,她這眉毛鼻子是不是跟宋家大小姐有幾分相似。」

  許氏想了想,柔聲問:「母親說的是吏部宋大人府上的大小姐,後來嫁到益州的那位?」

  「就是她,就是她。」老太太拍手道:「我記得她和四丫頭關係不錯,早些年老來我們家竄門的。」

  「聽母親這麼一說,還真是有些像。」許氏也回頭看了看七娘,抿嘴笑道:「回頭之韻回來了,怕是也要這麼說的。」

  她口中的之韻是盧之安的妹妹,老太太唯一的女兒盧之韻,比許氏要小幾歲,早些年嫁給了廉郡王做了正妃,接連生了兩個兒子,而今又懷上了,著著實實是個有福氣的。

  「這孩子模樣也生得好,端莊大氣,舉止大方,婉婷也是個有福氣的。」老太太撫了撫許氏的手背,低聲道。

  許氏聞言,知道老太太這一關算是過了,總算鬆了一口氣。

 

第二十二章

  幾個人在屋裡說了一陣話,氣氛還算融洽。一會兒胡氏也領著兩個孩子進來請安,瞧見七娘,朝她悄悄地眨了眨眼。盧熠和盧嫣向老太太行過禮後,也走到七娘身邊坐下,熠哥兒湊到她耳邊來小聲道:「碧舸姐姐,瑞哥兒就在外頭。」

  七娘一愣,目光不由自主地挪向門口。這邊胡氏已經開口朝老太太笑道:「之安興許早跟母親提過,四房的瑞哥兒聰敏好學,機靈伶俐,故帶了他回京讀書。兒媳領了他過來給母親請安,那孩子而今就在外頭候著呢。」

  老太太一聽急忙道:「哎呀這可怎麼好,怎麼能把那孩子一個人留在外頭,快請進來,快請進來。」

  胡氏朝採芹使了個眼色,採芹點點頭,快步踱了出去,很快地便領著盧瑞進了屋。

  瑞哥兒穿著一身簇新的長袍,鮮豔的寶藍色襯得他的皮膚愈發地白皙,小圓臉上彷彿又圓潤了些,大眼睛水汪汪的,漆黑髮亮,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子靈氣,讓人忍不住心生好感。見七娘在,瑞哥兒臉上立刻掛起了笑容,悄悄朝她擠了擠眼睛,又馬上換回端正嚴肅的神態,不慌不忙地朝老太太太行禮問安。

  「快過來快過來。」老太太顯然對盧瑞十分有好感,笑著朝他招手道:「瞧瞧這娃兒,圓頭圓腦的,生得真是有福氣。你看他這額頭——」老太太拍了拍盧瑞飽滿的前額,笑著朝胡氏道:「一看這額頭,將來就有出息。」

  「奶奶偏心。」盧嫣雖與盧瑞關係還不錯,但顯然還是更親近盧熠,一聽老太太誇獎瑞哥兒,立刻急了,插嘴道:「哥哥的額頭也生得好,唔,眉毛眼睛都生得好,比瑞哥哥還好看,以後會更有出息。」

  眾人聞言,頓時哈哈大笑。盧熠性子活潑開朗,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可勁兒地挺著自己的小胸脯道:「傻妹妹,以後有沒有出息可不是看誰長得好看。瑞哥兒書讀得好,以後自然要高中狀元,至於我——爹爹說我也聰明,唔,不過瑞哥兒記性比我好……」他說到此處微微有些鬱悶,揉了揉腦袋,無奈地道:「那我就做探花好了。」

  這回連許氏和七娘都忍不住笑出聲來了。

  「大家說什麼說得這麼高興呢。」外頭有人笑著接話,七娘聽到她的聲音,臉上的笑意微微一僵。來的是府裡的三太太孟氏,昨兒下午倚梅園的事兒十有八九跟她脫不了干係,七娘不用猜,也知道她對自己的突然到來沒有好感。卻不知這孟氏會不會當著老太太和兩個妯娌的面來挑她的刺。

  孟氏進門的時候,許氏已經將府裡的事務全都交給了胡氏,雖說府裡上下對許氏敬重有加,就連三老爺也常叮囑孟氏要對許氏敬重客氣些,但孟氏卻始終有些不服,總覺得許氏不過是個寡婦,連個孩子都不曾留下,憑什麼在府裡如此超然。尤其是這一回,竟不動聲色地帶回來一個丫頭佔去了府裡大小姐的名頭,孟氏又如何能嚥得下這口氣。

  「喲,大小姐也來了。」孟氏朝七娘瞟了一眼,嘴角擠出一絲笑容來,眼睛裡有不屑的光。轉頭又朝女兒盧玉招手道:「玉兒快過來,你昨個兒不是還說想見見我們大小姐麼,這回可見到了。」

  盧玉低著頭朝七娘偷瞄了一眼,又立刻把目光縮了回去,怯怯地喚了一聲,「姐姐好。」

  七娘趕緊回禮道:「二妹妹安好。」

  「原本玉兒昨個兒下去就要去倚梅園看看的,結果實在抽不出空兒來。大嫂二嫂也知道,這孩子整天忙著學這個,學那個,連晚上啊都還得做女紅……」孟氏一開口就沒個消停,絮絮叨叨地說著盧玉的功課,嘴裡抱怨著孩子多辛苦,可字裡行間卻全都是炫耀的意思,說話時還不斷地朝七娘看過去,毫不掩飾臉上高高在上的得意之色。

  「哎呀呀瞧我這張嘴——」孟氏見大家都不說話,只似笑非笑地盯著她,自覺目的達到,假惺惺地摀住嘴,作出歉疚的神色,「碧姐兒莫要惱,三嬸嬸只是隨便說說。而今你到了府裡,這些東西自然早晚要學的。」

  七娘不以為然地笑了笑,柔聲道:「三嬸嬸說得是,日後還要向二妹妹多請教呢。」

  「請教什麼?」盧嫣眨巴著眼睛好奇地小聲問盧熠。盧熠多少懂了些事,扁扁嘴不說話。見盧熠都不回她的話,盧嫣有些惱,撅嘴往老太太懷裡撲,奶聲奶氣地撒嬌道:「奶奶,我給您做了荷包,就剩最後幾針,明兒就能做好了。」

  「喲,我們家嫣姐兒這麼能幹呢。」盧嫣打小在老太太身邊長大,最得老人家的喜歡,而今聽了她這話,老太太愈發地笑得合不攏嘴。

  「我跟大姐姐學的。」盧嫣得意道:「大姐姐只教了我幾遍我就學會了哦。」

  「哦!」老太太若有深意地看了孟氏一眼,又笑著朝七娘看過去,道:「原來碧舸不止識字,還會做女紅呢。」

  「大姐姐的女紅可好了。」盧嫣趕緊幫腔,「她給大嬸嬸做了鞋子,我也想學,可是大姐姐說我還小,等我大些了再教我。等嫣兒學會了,再給奶奶和母親做。」

  老太太握住盧嫣的小手,心疼道:「我的心肝寶貝兒,奶奶領了你的情了,那些活兒讓丫鬟們去幹,可千萬莫要傷到了你的手。小姑娘家家的,好生嬌養著就是,不必那麼辛苦。」說罷了,又叮囑許氏道:「碧姐兒才進京,不必急著學那麼多東西,左右她的女紅好,又識文斷字的,京裡多少千金小姐都比不上。倒是多領著她出去走走,也好見見世面。昨兒之韻還讓徐嬤嬤過來問你什麼時候到,明兒你就帶著碧姐兒去一趟王府吧。」

  許氏柔聲應了,孟氏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僵。許氏進門早,又正趕上府裡最艱難的時候,老太太終日躲在明萱堂不理家事,盧之安又被送去讀書,盧之韻那會兒年歲尚輕,可憐兮兮地整日跟在許氏身後。

  人說長嫂如母,許氏對盧之韻關愛有加,日子長了,感情自然也深厚。到後來盧之韻出嫁後,每回回了娘家,都要與許氏秉燭夜談,竟似比老太太還要親近些。胡氏心性開闊,倒不覺得有什麼,唯有孟氏十分不喜,私底下沒少埋怨盧之韻偏心。而今聽得盧之韻只邀了許氏過府,孟氏愈發地心不平,忍不住譏諷道:「大嫂果然與小姑關係親厚,我和二嫂是遠遠不如的。」

  老太太瞥了她一眼,不悅道:「既然知道,還在這裡廢什麼話。」

  孟氏沒想到老太太這麼不給面子,頓時尷尬得無地自容,便是有心再踩一踩七娘,也不敢作聲。

  胡氏見狀,趕緊把話題岔過,笑著引到這一路所見的風土人情上來。不免又提到回程時遇到邵仲的事,狠狠地將邵大公子誇讚了一番。

  老太太竟然對邵仲也有所耳聞,關切地問:「是國公府的那位大公子?真是個可憐孩子,早先我還見過幾回的,模樣生得好,人也機靈,沒想到竟然——哎,真是可惜了。」一邊說話,還一邊惋惜地嘆了口氣。

  胡氏也跟著惋惜道:「可不是呢。連之安說起他來也是百般讚賞,若不是有眼疾,只怕早就入仕了。」

  「各人有各人的緣法,那孩子眉目開闊,鼻樑挺直,下巴豐隆,福氣還在後頭。」許氏難得地開口讚道。

  眾人又是一陣附和,只聽得七娘心裡嘔血。邵仲是什麼德行,在場諸位中只怕唯有她一個人最瞭解,便是瑞哥兒多少猜出他言行不符,卻也不曾想到那混蛋小子竟會假扮瞎子,還一演就是這麼多年。此人的心機和城府可見一斑。

  偏偏他又是那一套不要臉的流氓行徑,與七娘原本所猜測的陰森狡猾渾不相似,這愈發地讓七娘看不懂他。

  眾人說話的當口,采絹悄無聲息地走到胡氏身邊,壓低了聲音說了一句話。七娘耳尖,眉一皺,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瞧瞧,瞧瞧,這才剛剛說到大公子,人家就送東西過來了。」胡氏拍手笑道,又轉頭朝老太太解釋,「門房說,邵大公子使人送了兩筐蜜橘,說是搭了我們的船,來作謝禮的。」

  老太太愈發地覺得邵仲這孩子懂事,連連點頭道:「大公子真是客氣周到。」罷了又朝盧瑞和盧熠叮囑道:「你們倆也跟著多學學。」

  盧熠立刻回道:「奶奶您放心,我們這一路上都跟著邵先生讀書呢。邵先生還一直誇我和瑞哥兒聰明,讓我們有時間就去他府裡走動。」

  孟氏心裡一動,趕緊插話道:「熠哥兒什麼時候去,也帶上我們家涵哥兒。」

  盧熠拍著胸脯得意道:「那是自然,不過涵哥兒可不許哭鬧,不然,我們可不帶他出門。」

  三房的盧涵才剛八歲,生得格外瘦弱,時不時就生病,孟氏把他當做眼珠子一般心疼著,也因此養成盧涵動不動就哭的壞脾氣,所以盧熠平日裡並不怎麼和他玩。

  孟氏尷尬地笑道:「涵哥兒身子不好,你做哥哥的多體諒些。」

  老太太輕咳一聲,皺眉問:「涵哥兒又病了?」

  「許是昨兒晚上吹了風,早上起來身上有些熱,就讓他在屋裡歇了。」孟氏又巴巴地看向胡氏,小聲求道:「還請二嫂派人去請個太醫來才好,李大夫來了好幾次,總是看不好。」三老爺的官職不高,哪裡有資格請太醫,所以孟氏才求著胡氏,也正因為如此,她對胡氏才格外客氣些。

  胡氏趕緊回道:「一會兒我就讓採芹持侯爺的名帖去宮裡請劉太醫過來。」

  屋裡眾人又說了一陣話,老太太終於乏了,大傢伙兒才知趣地告退。

  回了倚梅園,老太太那邊卻差人送了盒東西過來,說是見面禮。

  盒子裡裝著一副上好的玉質頭面,無論是質地還是做工都無可挑剔,顯見價值不菲,就連采藍也忍不住嘆道:「老太太定是極喜歡大小姐的,不然怎麼如此大方。」

  七娘笑,蓋上盒子,「好好收起來。」

  采藍才走到櫃子邊,七娘忽地想到了什麼,霍地站起身,疾聲道:「這個我來放。」說話時,已經三步並作兩步地衝了過來,一把按住櫃子門,小聲道:「說了一早上的話,卻是有些口渴了。」

  采藍會意,把手裡的盒子放到七娘手裡,低聲回道:「奴婢這就去給小姐沏茶。」

  等采藍出了門,七娘這才輕輕地吐了一口氣,飛快地開了櫃子,仔細把盒子放好,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櫃子角落的畫軸上。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想打開,卻又立刻縮了回來,猛地把櫃門關上!

  「混賬東西!」七娘低聲暗罵,臉上一陣又一陣的發燒。

  這邊的邵仲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直把對面和他下棋的梁康嚇得往後退了好幾步,罷了又笑道:「仲哥兒你這是遭人罵了吧。」

  邵仲揉了揉通紅的鼻子,悶悶道:「估計是我媳婦在罵。」

  「你又知道?」

  「這叫心有靈犀。」說著話,他又賤兮兮地瞥了梁康一眼,笑道:「你以為都跟你似的,好不容易才回了京,竟然趕上二師姐出遠門,嘖嘖,什麼叫做沒有緣分,這就是了。」

  一說起這個,梁康就愈發地抑鬱,黑著臉道:「我都已經夠難過了,仲哥兒你還來打擊我。回頭惹惱了我,我就……就去你媳婦跟前告狀去,非得把你們倆的好事給攪黃了不可……」

  邵仲皺起眉頭,「這話怎麼聽著這麼耳熟?」

  「廢話,這不全是你當初威脅我的話麼?」梁康翹起二郎腿,得意洋洋道:「這就叫做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

 


第二十三章

  因老太太特意叮囑過許氏要帶著七娘多出去走動,府裡的繡娘實在趕不及做衣服,胡氏便讓下人請了凌仙閣的裁縫進府給七娘量體裁衣,各季衣裳,每樣兩套。

  大小姐裁衣卻沒有盧玉的份兒,這是哪門子道理!消息傳到孟氏耳朵裡,她哪裡還坐得住,立刻領了丫鬟就往胡氏這邊沖,想要尋胡氏質問一番。

  才剛剛進了門,還未開始說話,胡氏就笑著起身招呼道:「真是巧,我將將還在說要尋三弟妹來說這事兒的,你就來了。大娘子剛進府裡,我們這些做嬸子的可不好一點表示也沒有。這不,我才請了凌仙閣的裁縫過來給大娘子做了幾身衣裳,三弟妹……」

  「哎喲——」孟氏一見不對勁,立刻就要撒腿逃,假裝想起什麼重要的事來,狠狠一跺腳,急道:「我這才忽然想起來,院子裡還有件急事,這……今兒就不和二嫂多說了,下回咱們有空再聊。」不等胡氏把話說完,便急匆匆地折返了回去。

  花廳裡的胡氏和諸位丫鬟你看我,我看你,真真地哭笑不得。

  雖說胡氏不愛說人是非,但這屋裡大大小小丫鬟婆子十來個人,再加上凌仙閣的裁縫,七嘴八舌的,哪裡守得住消息,不多時,這事兒便傳得滿府皆知,連老太太那裡也得了信,氣得直罵人,「瞧瞧她那小家子氣的樣兒,真是要把家裡那兩個孩子都給耽誤了。」

  老太太一向不大看得起孟氏,一方面固然是因為她的品性實在讓人無話可說,另一方面,這三個兒媳當中,也數孟氏的出身最低。

  許氏出身大將軍府,說話行事都極為大度,又因當年力挽狂瀾,故最得老太太的敬重。

  胡氏與盧之安的婚事是早在大老爺出事前就定下的,其父雖官位不顯,但胡家在京裡卻有上百年的傳承,真真的書香門第。當年大老爺一過世,盧家日漸衰落,胡氏的繼母便有悔婚之意,最後還是胡氏堅持不肯悔婚,這才嫁進門了。也正因為如此,老太太和盧之安對胡氏才格外看重,這些年來,盧之安更是連個通房丫頭都沒有。

  而三老爺娶親的時候,正是盧家最為衰敗的時候,所娶的孟氏也只是個小吏之女,老太太自然瞧不上眼。更何況,三老爺不過是老太太的陪房丫鬟所出,並非老太太親生,這三媳婦自然遠不如其餘兩個那般親近貼心了。

  因擔心胡氏再提及見面禮的事,孟氏第二日便託辭生病在屋裡休養,不僅沒去明萱堂給老太太請安,原本還想藉機跟著許氏一起去廉郡王府的,也未能得逞。

  大早上,采藍給七娘梳了頭,又找了件薄荷綠的襦裙給她換上,左看右看地觀賞了一番後,嘖嘖地點頭,「大小姐穿這個色最好看,顯得皮膚白。還是大太太眼光好。」

  七娘聞言微微一愣,「這衣服料子是母親給選的?」

  「可不是,」采藍笑道:「回京的路上大太太挑了老半天呢。一會兒到了王府裡,姑奶奶也保管誇您。」

  七娘與采藍相處了有些日子,二人說話便隨意了許多,聞言笑道:「姑奶奶見識廣,不知見過多少絕色美人,眼光定是高得很。回頭見了我,只怕心裡頭忍不住直抱怨,這是哪裡來的鄉下丫頭,粗手粗腳的,難看得緊。」

  采藍急了,趕緊道:「才不會呢,奴婢也見過不少千金小姐了,便是王府裡的郡王郡主都見過,也不一定就多好看。不過是家世好,身上帶著富貴氣,若真換了尋常打扮,能有幾個比得上小姐。」頓了頓,又壓低了嗓門小聲笑道:「說起來,奴婢見了這麼多的少爺小姐,相貌最端正英俊的就屬邵家大公子了。難怪采萍才見了他一面,就快掉了魂。」

  沒想到她忽然提及邵仲,七娘忍不住臉上有些發燒,腦子裡情不自禁地閃過邵仲神氣活現的樣子來,但嘴裡卻還硬得很,小聲反對道:「他哪裡就好看了,我們家瑞哥兒以後長大了,比他要俊多了。」

  采藍「噗嗤——」一下笑出聲來,捂嘴道:「瑞少爺——可瑞少爺這才十歲吧。」那圓圓的小胖臉,可愛得像個糯米糰子,甜絲絲的忍不住讓人想咬一口,跟英俊完全不搭邊,更不用說和溫潤如玉、風度翩翩的邵大公子比了。

  要不怎麼是親姐弟呢,這感情可真好。

  換好了衣服才準備出門,盧嫣蹦過來了,一把抱著七娘的大腿不放手,軟著嗓子求,「大姐姐,大姐姐,你帶著嫣兒一起去姑姑家好不好,嫣兒保證乖乖聽話不亂跑。你莫要把嫣兒一個人丟在家裡麼,好孤單的。」

  如果說盧瑞是個糯米糰子,盧嫣就是個奶黃包,鬆鬆軟軟,甜甜膩膩,吃了一口還想吃一口。七娘被她一求,心裡立刻軟成了一團,彎腰把她抱起來,柔聲問:「你一個人偷偷跑過來的?有沒有和二嬸嬸打招呼?」

  盧嫣雙手一伸抱住七娘的脖子,可勁兒地把腦袋靠在七娘的肩膀上,不說話。

  七娘哪裡還有

  不明白的,想了想,朝采藍道:「你讓人去跟二嬸嬸說一聲。」若是沒有胡氏的首肯,她哪裡敢帶盧嫣出門。

  「大姐姐,你去幫嫣兒跟娘親說麼,求求你了。」盧嫣抱著七娘的脖子,身子扭來扭去,撒嬌撒得渾然天成。

  七娘被她纏得沒辦法,只得應了。

  聽得七娘說要帶盧嫣一道兒出門,胡氏立刻明白了,故作兇殘地朝盧嫣瞪了一眼,卻終究沒有駁回,只讓翠屏另喚了兩個嬤嬤一道兒跟著。

  許氏原本只讓下人套了輛小馬車,等到出門的時候才發現人實在太多,才急急地讓下人另換了輛車,耽誤了不少工夫,再出來的時候,都已經到了巳時三刻。

  馬車還沒出巷子就停了,車伕在外頭與人說了幾句話,七娘耳朵靈敏,立時聽出了外頭那人的聲音,不由得渾身一震,忍不住朝車簾方向看去。

  「是盧府的馬車啊?」耳畔傳來梁康笑呵呵的聲音,「真是巧了,竟然在這裡遇上。我們這就往旁邊巷子裡避過,你們先走。」

  車伕客客氣氣地謝了,爾後馬車又慢慢地開動。

  「好像是邵公子身邊的那個侍衛。」采萍的性子最活潑,聽到外頭的動靜,忍不住悄悄掀開簾子仔細瞧。認出梁康,她的臉上立刻顯出激動又興奮的神情,「邵公子興許就在車上呢?這大清早的,他們怎麼來了平安巷?莫非是來我們府裡拜訪的……」

  「莫要吵了。」採芹見采萍說話越來越沒規矩,生怕許氏著惱,趕緊出聲喝止道:「再這麼一點規矩都沒有,下回不帶你出來了。」

  采萍對採芹多少有些發怵,聽了她這話,立刻住嘴,但臉上的興奮神色卻是依舊不曾消退。

  七娘疑心重,也忍不住心裡頭直犯嘀咕。

  這邊邵仲的馬車一路到了平安巷的盡頭才停。白道人說到做到,飛快地幫邵仲在盧府隔壁尋了個宅子,只有兩進院落,房子也有些陳舊。這原本是個官員的老宅,後來那官員外放在別處安了家,便有心要把京城的房子賣了。

  房子雖老舊,好在這些年來有人打理,並不破敗。梁康喊開了大門後,把車伕留在了門外,又謝絕了守門老倌領著他們參觀的好意,裝模作樣的扶著邵仲進了院子。

  這宅子並不大,環境卻著實不差。角門西邊辟了處小花園,種了許多花花草草,角落處還挖了個半圓形的小池塘,塘裡種了幾株荷花,底下養著錦鯉,使這陳舊的老院子多了些生機盎然的味道。

  「我打聽過了,盧家大小姐住在倚梅園,和你這院子不過隔著一條走廊。」梁康指著院子東邊探出牆來的一支梅花道:「一支梅花出牆來,你小子可要悠著點,別一時忍不住每天去爬牆,侯府的侍衛們可不是吃素的,若真把你給逮了,你這一世英名可要毀於一旦。」

  邵仲白了他一眼,不以為然地道:「我是那種人嗎?」心裡卻已經開始盤算著怎麼下手了。

  「人家姑娘還小,你別太過分了。」梁康難得這麼苦口婆心,「小姑娘臉皮薄,你要真嚇到了她,她心一橫,就把你的事兒給捅出來,我看你到時候怎麼辦?」

  邵仲摸著下巴作猶豫狀,「你說我這眼睛是不是該治好了?要不,幹活兒實在不方便。」

  梁康啼笑皆非,「前頭我怎麼勸你,你都不肯,非說這樣才能扮豬吃老虎,怎麼這會兒終於覺悟了!我看你就純粹是作的。這回人家小姑娘不吃你這一套,你就作不了了,想玩死皮賴臉那一招了。可要想好了,你眼睛一好,邵家那邊可不會消停。」

  邵仲冷笑,「我這都離了國公府多少年了,他們要還想不開,非要來尋死,我倒也不介意幫忙捅幾刀。」

  「那是你爹!」

  「得了吧。」邵仲的眼神變得冰冷,「你就等著瞧吧,等到我爺爺快不行了要找人承爵的時候,他對我下手也定是毫不留情。」

 

第二十四章

  廉郡王府在皇城裡頭,離侯府有小半個時辰的路程。好在有盧嫣在,小姑娘總是能想出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問題,逗得馬車裡的諸人一路笑到底。

  丫鬟先下車敲了門,王府裡很快就有人出來迎。

  廉郡王父母早逝,府裡由盧之韻當家。因廉郡王與她感情惇厚,不僅不在外頭拈花惹草,府裡唯一的妾室也是早些年前未迎娶盧之韻時納的通房,盧之韻過門後,那通房雖提了妾室,廉郡王卻是從不進她的門,形同擺設,所以盧之韻這王妃做得也極是舒坦。

  過來迎客的是盧之韻身邊的陪房丫鬟紅芳,後來嫁了府裡的劉管事,而今依舊在王府裡當差。見了許氏,紅芳的眉眼笑得全都彎起來,趕緊上前行了禮,笑道:「大太太可回來了,小姐今兒早上還在念呢。」說罷,又朝七娘和盧嫣彎了彎身子,笑著問:「想必這位就是大小姐了,這模樣這氣度,可真是出色」

  許氏微笑著點頭,又問:「王妃該顯懷了吧,最近身子可還好?」

  紅芳掩嘴笑,「精神好著呢,唔,大太太請往這邊走,小姐說今兒在碧翠園待客。去年王爺從夷人手裡買了些菊花種子灑在那園子裡,而今竟全開了,姹紫嫣紅的,好看得緊。」

  七娘怎麼看怎麼覺得那紅芳的笑容裡別有深意,偷看了許氏一眼,見她面上一片瞭然,顯然早猜到了什麼,七娘愈發地好奇起來。倒是一旁的盧嫣悄悄地拉了拉七娘的衣袖,朝她作了個手勢。七娘會意,立刻彎腰把她抱起身。

  盧嫣湊到七娘耳邊,可勁兒地撲著熱氣,嗓音壓得低低的,聲音愈發地軟糯,「姑姑定是又跟姑父吵架了。」

  「啊?」七娘有些傻眼。昨兒晚上她還聽采藍說起,廉郡王當年為了求娶盧之韻費了不少力氣,尋著各種藉口賴在侯府裡不肯走,不僅鞍前馬後地跟著盧之安主動幫忙,又死皮賴臉地跟在盧之韻身邊,用盡了手段才把盧之韻娶到手,二人感情一向深厚,怎麼會忽然吵起來。而且聽盧嫣這話裡的意思,她竟不是頭一回見了。

  所以說,男人可真是靠不住!

  「上回嫣兒和娘親來王府,就看到姑姑拿著菜刀滿園子追著姑父要殺人。」盧嫣抱著七娘的脖子,一副神秘兮兮的神情,「我娘不讓我說出去,可是,大姐姐不是外人,告訴你不打緊。」

  菜刀——追殺!七娘默默地低下頭,假裝什麼也沒聽到。所以,其實許氏是早就已經知道了麼。

  一行人到了碧翠園,下人們早把臨水的涼亭收拾了出來,桌上擺了十幾樣點心小吃,紅泥小火爐上烹著茶水,木凳上墊著厚厚的軟墊。盧嫣從七娘身上滑下來,蹦蹦跳跳地奔到石桌邊,毫不客氣地抓了塊綠豆糕,卻不吃,轉身遞給許氏,亮著眼睛看她,「大嬸嬸,吃這個,這個好吃。」

  許氏笑著接了,謝過了她,又揉了揉盧嫣的小腦袋瓜子,回頭問紅芳,「大少爺和二少爺不在府裡麼?」

  紅芳笑著回道:「都在呢,馬上就過來了。」

  才說著話,七娘就瞧見了不遠處眾人簇擁著的兩個小男孩朝涼亭這邊走過來。兩個孩子年齡都不大,一個約莫有四五歲,比盧嫣矮小半個腦袋,圓乎乎的小臉緊緊繃著,作出嚴肅又認真的神情。另一個只怕才一歲多,圓臉尖下巴,走起路來還顫顫巍巍的,牽著哥哥的手慢吞吞地走,每走幾步,還要往四周看一看,停一停,一會兒又指著路邊不知名的花兒「啊啊——」地叫個不停。

  「大郎,二郎——」盧嫣歡呼一聲,飛快地朝兩個孩子飛奔過去。

  大郎板著臉看著盧嫣,不情不願地喚了一聲「嫣姐姐」,二郎則立刻歡喜起來,撒開大郎的手朝盧嫣撲過來,嘴裡喊道:「抱……抱……」

  「二郎叫姐姐,叫姐姐我就抱你。」盧嫣眯著眼睛看二郎,誘惑他。

  二郎似乎沒聽懂,眨了眨眼睛,依舊朝她伸手,「抱……抱……」

  「不能抱。」大郎沉著臉打斷道:「男子漢大丈夫,怎麼能動不動讓人抱,羞不羞。」

  盧嫣對大郎似乎有些敬畏,聞言立刻猶豫不決,再不敢伸手。二郎見盧嫣不理他,立刻委屈了,眼睛眨了眨,嘴巴一扁一扁,好像隨時要哭出來。

  「哎喲我的小祖宗。」紅芳趕緊上前抱住二郎,柔聲哄道:「千萬別哭,奴婢過來抱您。哎喲你看看這都委屈得……」

  大郎不高興地瞥了紅芳一眼,想開口說什麼,終究沒出聲,爾後不高興地徑直進了亭子,規規矩矩地朝許氏行禮問安。許氏趕緊讓他起了身,想了想,竟惡作劇似的抓了把花生遞給大郎,忍住笑道:「大郎吃花生,你們府上的花生煮得好,竟比上回我在福王府吃到的味道還要好些。」

  大郎愣住,遲疑地伸手接過了,苦著臉不知如何是好,稚嫩的小臉皺成一團,要多可愛有多可愛。

  許氏終是忍不住笑出聲來,點了點大郎的額頭,笑著道:「瞧瞧你這小老頭樣兒,這都是誰給教的。你爹和你娘都是隨性人,怎麼把你教得跟個迂腐的小老頭似的,一點小孩子樣兒都沒有。」

  大郎撇撇嘴,似乎有些不讚同。但他對許氏又一向敬重,且盧之韻又一再叮囑要聽許氏的話,再加上,手裡的花生——的確美味……大郎想了想,還是小心翼翼地剝了個花生扔進嘴裡。

  「這是你大姐姐。」許氏指著七娘道。

  大郎抬頭,好奇地看著七娘,喚了一聲「大姐姐好。」想了想,又問:「怎麼以前沒見過大姐姐?」

  七娘笑著道:「我以前住在鄉下,這幾日才回京。」

  「咦——」大郎的臉上頓時寫滿了好奇,「大姐姐住在鄉下,那你見過牛嗎?」

  「自然是見過的。」七娘朝他比劃,「有這麼高,這麼長,身上是黑棕色的,腦袋上長著牛角……」

  大郎的眼睛愈發地亮了。

  說話的工夫,盧之韻也到了。她已經有了四個月的身孕,雖穿著寬鬆,卻依舊能看出些行跡來。不過這位郡王妃的性子顯然十分急躁,走起路來風風火火的,半點孕婦的樣子也沒有。

  還未進亭子,就聽到她高亢又爽朗的聲音,「這就是我大侄女了吧,哎喲,這模樣真好看,還是大嫂眼光好。哎你說我怎麼就生不出個女兒來呢,一個接著一個都是混小子,瞧著真嘔心。」

  七娘還未來得及給她行禮,盧之韻就已經飛快地進了亭子且握住了她的手,笑著打量了她幾眼後,嘖嘖地讚道:「不錯不錯,這相貌,這氣度,跟大嫂確有幾分相像。」

  許氏柔聲道:「昨兒母親還說,碧舸與宋家大小姐長得像呢。」

  盧之韻聞言也笑著點頭,「是和安寧有幾分相似,不過——」她皺起眉頭,腦子裡閃過另一張溫和貞靜的面容來,再看了看七娘,壓低了聲音問:「大嫂以前有沒有見過彭家的二小姐?」

  七娘心一動,不由自主地朝盧之韻看過去。

  「哪個彭家?」許氏問。

  「就是那個——拚命三郎的彭家。」盧之韻的聲音格外的低,語氣中有幾不可察的惋惜。說罷了,又朝紅芳揮揮手,示意她把諸位丫鬟們一起帶走。

  許氏眉目微動,深吸一口氣,輕輕點頭。

  七娘的心愈發地提起來,「拚命三郎」說的是誰?張媽媽只簡單地說了彭家的家世,可府裡除了外公外婆之外還有哪些人,她卻絲毫未曾提及。七娘先前只當彭家只有她母親一個,而今聽起來,顯然事實並非如此。

  「他家的二小姐,先前一直在老宅住著的,到十五六歲才進了京,我也只是偶爾見過兩回。」盧之韻並沒有刻意迴避七娘,「那位二小姐,和碧舸真真地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七娘到底年歲小,聽到此處眼睛已是微微發紅。許氏見狀,哪裡還有不明白的。

  「碧舸——」

  七娘吸了吸鼻子,想開口,一抬眼,豆大的眼淚卻滑了出來。

  盧之韻也是個聰明人,見狀自然明了了,小聲喃喃,「保成堂哥瞞得好嚴。」

  當年盧保成成親並不曾給府裡下帖子,只在婚後跟老太太打了聲招呼,為了這事兒,老太太還發了一通火,只道他眼睛裡沒有長輩。卻不料,這婚事背後還有這樣的故事。而今想來,那會兒盧保成卻是為了盧家著想的。若不然,之後彭家被抄,侯府怎麼著也要受牽連。

  事情都到了這地步,七娘也不欲再隱瞞,遂把張媽媽告訴她的那些往事說與許氏二人聽。二人聽罷,俱是唏噓不已。

  回程的路上,許氏一再叮囑七娘,「彭家的事牽連甚廣,那案子到現在都未了結,所以你的身世,莫要說與旁人聽。」七娘是個女兒家倒也罷了,盧瑞日後卻還要科舉入仕的,若是鬧開了,於他難免有所不利。

  七娘鄭重地應了。

  回了倚梅園,七娘的精神依舊不大好。采藍依稀猜出些緣故,卻不敢問,只故作不知地笑著幫她整理盧之韻送的見面禮。

  「小姐您看看這玉兔兒,雕得活靈活現的……」

  「哎呀,這簪子也好看……」

  七娘臉上帶著笑,眼睛裡卻一片愁云慘霧。

  窗外有微風,不時飄來淡淡的桂花香,有低沉的笛聲從外頭傳進來,七娘抬起頭朝外看,倚梅園裡唯一的一株桂花樹已經開了零零星星的小黃花,散出甜甜膩膩的香味,讓人忍不住想起桂花糰子。

  「誰在吹笛子呢?」采藍朝窗外張望了一陣,低聲喃喃。

  「很好聽。」七娘趴在窗口,柔聲道:「這曲子,以前我娘也總吹給我聽的。」她幼時也學過彈琴,只是並不擅長,學了好幾年也只會彈這一首,且斷斷續續,曲不成調。而今忽然聽得有人用笛子奏出來,也別有一番滋味。

  「似乎是不是我們府裡的人。」采藍走到床邊仔細聽了聽,小聲道:「隔壁的宅子空了好幾年了,應是新搬來的。」

  「哦——」

  「過幾日興許就能見到了。」采藍笑著道:「既然是新搬來的,總要到鄰居府上拜訪。說不定還是位與您年歲相仿的小姐呢,日後,您也多個地方走動。」

  結果第二日,隔壁鄰居就上了門。

  七娘看著廳裡溫文爾雅狀的邵仲,好半天沒回過神來。

  老太太還在絮絮叨叨地跟邵仲說著話,他好脾氣地應著,斯文又老實的模樣。胡氏也在一旁,笑吟吟地看著他,時不時地插上一句話,看著邵仲的眼神就像看著自家孩子一般。

  他哄起女人們總有一套。七娘心裡想,卻又忍不住暗暗咬牙。

  「仲哥兒眼睛看不見,碧丫頭不必刻意迴避。」老太太一臉慈祥地招呼道。京城裡的規矩沒有那麼嚴,年輕男女見個面也不是多麼了不得的大事。更何況,邵仲還是個瞎子。

  七娘擠出笑容,客客氣氣地喚了一聲「邵公子」,邵仲也客氣地回禮,兩個人無論是儀態還是舉止都標準得無可挑剔。

  「仲哥兒剛搬到了我們隔壁府上,以後便是鄰居了。」老太太笑道:「我們府裡那幾個孩子最是淘氣,只怕日後多有叨擾。」

  邵仲笑著道:「老太太嚴重了,我一個人住著,本就孤單,還巴不得家裡熱鬧些。」

  采藍聞言,頓作恍然之色,「昨兒下午的笛子是邵公子吹的?小姐一直說好聽呢。」

  邵仲面作尷尬狀,「怕是吵到了大小姐。」

  明明是個流氓,偏偏還裝得人模狗樣,偏偏大傢伙兒還深信不疑,七娘深切懷疑,便是她揭穿邵仲的真面目,只怕府裡眾人也不會信的。心裡愈發地恨得牙癢癢,咬牙切齒地憋出一句話,「邵公子客氣了。」心裡卻在暗罵,「衣冠禽獸」。

  邵公子點頭,笑得云淡風輕。


第二十五章

  邵仲搬到隔壁的消息著實讓盧家上下歡喜了一陣。他在京城裡的名氣大,一方面身世悲慘,處境淒涼,偏又生得「花容月貌」,才華橫溢,且還是個「瞎子」,自然引得京裡這些同情心氾濫的太太小姐們趨之若鶩。

  單看老太太的態度,七娘就知道他在京裡有多受歡迎了。

  便是采藍這樣穩重的性子,聽得邵仲就住在隔壁,也很是興奮了一番,一連好幾日都在說這事兒,那模樣和神情,倒有了幾分采萍的影子。

  最高興的莫過於盧瑞和盧熠,他們倆與邵仲雖無師生之名,卻有師生之誼,兩個孩子年歲小,最容易對人生出崇拜之情。邵仲年紀輕,模樣生得俊俏,為人又極和藹,更重要的是,還詩詞書畫樣樣精通,收拾這倆孩子自然不在話下。

  繞是盧瑞觀察入微,約莫能看出些許異樣來,照樣被邵仲迷得找不著北,每回見了七娘,嘴裡總要念叨「邵先生」幾句,不是他又作了什麼樣的詩,就是他又寫了何等精彩的文章,甚至是彈個曲子,盧瑞也要忍不住誇讚一番的。

  當然,邵仲的日子也不好過。自打搬到盧府隔壁以後,雖說與七娘打了兩個照面,可眾目睽睽之下,他一個「瞎子」,怎好死死地盯著人家小姑娘看?二來,盧家這兩個娃兒想起來了就來他院子裡走一圈,爾後提出各種各樣匪夷所思的問題,害得邵仲一連好幾日都睡不成覺,躲在書房裡勤奮啃書,只怕比那些趕考的生員們還要辛苦些。

  梁康念叨著出城不歸的二師姐,整個人精神萎靡,連嘲諷邵仲的心思都沒了,整天坐在院子裡對著天空發呆。

  邵仲實在看不下去了,索性提點他道:「你個有賊心沒賊膽的,我要是你,早追著二師姐去了。整天躲在家裡念叨有個屁用!回頭一不留神,二師姐就被人給騙走了,到時候你找誰哭去?」

  「不能吧。」梁康苦著臉道,想一想,又覺得邵仲說的似乎也並非不可能。二師姐到處行醫,見的人多,難免就有那些藏了壞心眼兒的,倘若那人還跟邵仲一般臉皮厚,二師姐可不就被人給拐走了!想到這裡,梁康頓時緊張起來,一顆心跳得跟擂鼓一般,彷彿她的二師姐就已經被人拐走了似的。

  「我得趕緊去追!」梁康搓搓手,咬咬牙,又低聲下氣地朝邵仲道:「仲哥兒,我以前說話不注意,還老笑話你,是我不對。你別往心裡去——」

  邵仲白了他一眼,「行了行了,我一聽你這話身上就發毛。反正你就給我記住了,討媳婦兒關鍵就兩點,臉皮要厚,心要細。二師姐跟我媳婦兒不一樣,她人有些呆,你有什麼話得跟她說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要不她肯定不明白。」

  「她哪裡就呆了。」梁康還想替二師姐爭口氣,才說出口,又覺得邵仲似乎也沒說錯。要不,他喜歡了人家這麼多年,她怎麼就一絲半點都沒發現。倒是盧家那位大小姐,精明得簡直讓人頭疼——也就邵仲才喜歡那樣的姑娘,太難對付了。

  梁康說走就走,立刻回屋收拾了東西,臨出門時,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來與邵仲道歉,「這個……我這一走,你身邊連個幫忙的人都沒了。要不,我讓大師兄給你找幾個下人過來服侍?」

  邵仲使勁兒朝他揮手,「外頭不是還有常安伺候嗎?大師兄若真弄幾個人來,我這院子也不夠住的。再說了,人多嘴雜,要是一不留神把我的秘密給洩露出去了,反倒麻煩。」

  梁康想一想也覺得是這個理兒,遂仔細叮囑了一番後,拎著行李出了門。才走到門口,邵仲忽然又叫住他,「回來的時候,就說給我尋到了治眼疾的大夫。」

  「啊?」梁康鄭重地問他,「你真想好了?」

  邵仲點頭,「我媳婦兒總不能嫁給個瞎子。以盧家而今的門第,盧家大小姐的夫婿,自然不能太差。」至於他媳婦兒願意不願意,邵仲很自然地覺得,她一定是喜歡他的。

  梁康一走,邵仲這小院子愈發地冷清起來。

  盧家老太太很快聽說了梁侍衛出城去給邵仲尋大夫的消息,一邊感嘆了一番,一邊又擔心邵仲身邊無人照顧,簡直恨不得把身邊的丫鬟借過去供他使喚。好在胡氏出面攔了,道:「母親您也想必聽說過,大公子身邊什麼時候見過有丫鬟。您若真把翠玉送過去,反倒打擾了他的清淨。」

  「那就讓他一個人孤孤單單的住著?」老太太滿臉憂心地道:「身邊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只怕連飯喝水都難。」

  「熠哥兒和瑞哥兒都去過隔壁院子,除了梁侍衛外,那院子裡還有兩三個下人伺候著,不至於連飯都吃不上。再說了,便是果真無人服侍,那不是還有韓家麼?那可是大公子正經的母舅家,這些年來與大公子一向交往密切,不似國公府的那些人。」

  老太太可算放了心,「那倒也是。」想了想,又滿腹狐疑地問:「新芽你說,這仲哥兒原本在金魚胡同住得好好的,怎麼會忽然想到搬家?是不是國公府那邊的人又去金魚胡同尋他的不是了?我可是聽說,國公府而今很不成樣子。康氏陰毒狠厲就不說了,那府裡還有個妾室也是沒大沒小……」

  胡氏嘆了口氣,搖頭回道:「可不正是呢。大公子受了那麼大的委屈搬出來,邵大人竟是半點安慰的意思也沒有,這些年來,竟一次也沒親自去探望過。還不止如此,我聽說大公子每次想回府拜見老太爺,都被人攔著不讓進,送的東西也給扔了出來。說白了,還不是為了那爵位。老太爺先前一直想著讓大公子襲爵……」

  老太太聞言氣得滿臉通紅,跺腳怒道:「虎毒尚且不食子,這邵家小兒真是齷齪之極。也虧得仲哥兒早早地搬出了府,要不然,他一個孩子留在那狼窩虎穴中,只怕連命都保不住。老天爺真是不長眼啊!」

  「老太太莫要動氣。」胡氏趕緊上前撫了撫她的後背,安慰道:「大公子而今不是過得挺好的。他母親留下了不少嫁妝,田莊和鋪子都有,幾房陪房也極為能幹,生意和莊子都打理得井井有條。大公子又有才學,我聽說福王就很賞識他,若是日後再把眼睛治好,那前程真真地無量。」

  老太太聞言這才松了一口氣,又叮囑胡氏平日裡多照看他。胡氏笑道:「母親放心,我自省得。」

  二人的對話不多時便傳進了七娘的耳朵裡,采藍和采萍可勁兒地唏噓感嘆,一氣之下難免把國公府的人咒罵了一通。七娘只靜靜地聽她們說話,並不插言。倒也不是說她的心腸太硬,只是七娘見多了邵仲那滿肚子壞水的流氓樣,總是沒法子把他跟傳說中淒苦可憐的人兒聯想到一起。那樣個小流氓,怎麼會容得下旁人這般欺辱他?說不定連這些事兒都是他故意攪出來的!要不,這國公府裡的家事,怎麼會傳得滿京城皆知。

  采藍見慣了她這模樣,倒也罷了,采萍卻是個正義凜然的性子,見狀忍不住問道:「大小姐怎麼還能坐得住?我氣都快要氣死了!」

  七娘笑笑道:「人家大公子都沒說什麼,你們在這裡操什麼心。到底是人家的家事,我們外人不好插嘴的。興許大公子就喜歡過自在日子,巴不得離家裡遠遠的呢。」

  采萍堅決地搖頭,彷彿她見證過邵仲被趕出國公府的現場一般,悲天憐人地感嘆道:「一想到自己的父親竟然這般絕情,大公子一定萬念俱灰,生不如死。這麼多年,淒淒冷冷的日日夜夜……」

  這回不止是七娘,連采藍也沉默了。

  中午七娘在屋裡小困了一會兒,采藍趁機去看看舊日的小姐妹,只喚了個外頭伺候的小丫鬟守在房門口。

  七娘素來眠淺,便是大晚上也睡得警醒,更何況還是白日裡。所以,當窗口傳來窸窸窣窣的細微聲響時,她立刻睜開了眼。

  「誰?誰在外面?」她也說不上來為什麼,自己竟然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生怕被門外的丫鬟聽到。

  窗戶被推開,有東西飛快地扔進屋,徑直落在七娘床上,還未等她起身,外頭那人已經腳底抹油地溜遠了。

  邵仲!

  他又來這一手!七娘說不出心裡到底是氣還是惱,或許還有害羞和尷尬。這個無恥之徒!下回非得要——非得要——七娘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該怎麼辦。她不得不承認,如果不想拆穿邵仲的身份的話,她對這個小痞子真是半點辦法也沒有。

  這個不要臉的小流氓居然還搬到了隔壁!

  七娘一甩手就把他扔進來的信塞進了熏爐裡。熏爐裡漸漸升起青煙,一會兒燃出淡藍色的火苗,眼看著就要把那封書信全都捲進去,七娘忽地從床上跳起來,飛快地伸手又把那封信給抓了出來,狠狠跺腳滅了火,爾後一咬牙,終於拆開了信。

  既然他敢送,她豈有不敢看的道理。

  出乎意料的,那信裡並沒有什麼淫詞豔曲,更不是什麼纏綿悱惻的情詩,紙上只有一封曲譜,正是那日邵仲初初搬到隔壁時彈過的那首。

  那是七娘唯一會彈的曲子,彈得並不好。她幼時學彈琴只是好玩,並不曾認真地學過,偶爾胡亂地撥弄幾下,連曲譜都記不全,自然也彈不好。

  不能不說,邵仲那混蛋小子雖是膽大包天了一些,可送的東西卻實在貼心,七娘對著面前的譜子開始猶豫不決。腦袋裡一個聲音斬釘截鐵地跟她說,「這是私相授受,暗通款曲,扔掉!」,可很快的,又有個小小的人兒悄悄道:「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東西,收下吧,收下吧。」

  七娘很苦惱。

  她磨了墨,仔仔細細地把曲譜抄好,然後把來信揉成一團,又在信團裡捲了塊小石頭,開了窗,對準邵仲家的院子狠狠扔了過去……

  她才不要他的東西呢!

  「啊——」一聲驚呼,七娘聽到邵仲的聲音「誰砸我——」

  她忍不住想笑,才咧開嘴,那邊牆頭冒出來一個腦袋,邵仲頂著一張俊美的臉無辜地看著她。七娘趕緊摀住嘴,飛快地把窗子給關了!

 

第二十六章

  雖說腦袋上挨了一下,但也因此見了七娘一眼,邵仲覺得還挺值的。跳下牆後一直傻乎乎地笑,直到冷不丁地瞧見院門口站了不知道多久的大師兄羅方,邵仲這才一個激靈,全醒了。

  「師……大師兄來了啊……」別看邵仲臉皮厚,在師父白道人跟前也能不要臉皮地討價還價,可對著大師兄羅方,他就一點轍都沒了。

  羅方的性格猶如他的名字一般端方,為人老成持重,不苟言笑,不管什麼時候都板著個臉。邵仲以前還會故意恬著臉逗他笑,可無論他怎麼耍寶,羅方也只是冷冷地看著他不說話,那眼神兒就彷彿在看個傻子一般。邵仲受了幾回打擊後,就再也不敢在他面前亂來了。

  連師父白道人都拿這個大徒弟沒轍,邵仲覺得,自己還是不要去挑戰大師兄的底限了——他可是幾個師兄弟當中功夫最出色的,邵仲懷疑自己那三腳貓的功夫在他手裡頭根本走不了十招。

  「師兄找我有事兒?」邵仲狗腿地引著羅方進屋,又親自搬了把凳子擺在桌邊,招呼羅方坐下,「有事兒讓下人跑個腿兒就是了,還勞煩你親自走一趟。」

  羅方毫不客氣地坐下,自己伸手倒了杯茶,慢條斯理地飲了兩口,方才不急不緩地問:「我聽梁康說,你打算把眼睛給治好了?」

  邵仲一邊暗罵梁康多嘴,一邊陪著笑臉回道:「是有這打算。」

  「為了盧家那姑娘?」

  邵仲的心裡頓時有一千匹馬咆哮而過,只把多嘴饒舌的梁康恨得要死,偏偏又不敢否定,低著腦袋老老實實地回道:「是有這方面的原因,不過我本來就有這個意思,畢竟年紀也大了,裝瞎子也裝不了一輩子,我總得……總得為將來作打算。」

  邵仲心裡頭也清楚,他若是個瞎子,就是個一輩子不能出仕的命,不論名氣怎麼大,才學如何顯赫,對旁人都沒有威脅。為了自己名聲著想,那些權貴子弟們便是心裡頭瞧不起他,面上卻不得不作出欣賞的姿態。等到他眼睛一好,只怕他的日子就沒有以前那麼好過了。

  「行了你了。」羅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放下手裡的杯盞,沉聲道:「國公府最近不大安分,你過去瞧過沒有?」

  「說是老爺子身體不大好,他老人家每年都要鬧個好幾回,早就習慣了。」邵仲不以為然地哼哼,「再說了,你也知道府裡那些人的嘴臉,我怎麼會自動送上門去給他們羞辱。讓常安帶了些東西過去,沒意外地連人帶東西被轟了出來。」然後他立刻使人把這事兒傳得沸沸揚揚滿京城皆知,狠狠地把家裡那老頭子噁心了一把。

  當然,以羅方的性子,是絕不會關注這些事情的。

  「我聽王爺的意思,老爺子的爵位只怕有點懸。」羅方看了邵仲一眼,見他面色如常,彷彿早已料到了一般,才沉著嗓子繼續往下道:「你爹這些年越來越不像話,這都什麼時候,還跟那幾位往來密切,陛下心裡頭只怕恨得要死。而今礙著太上皇的面子不好對幾個兄弟下手,卻少不得要殺雞儆猴,到時候,首當其衝的就是你們家老頭子。」

  邵仲無奈攤手,「大師兄您說的這些我還能不明白,問題是,老頭子又怎麼會聽我的勸?」更深一步來說,他對邵父卻是半點父子感情都沒有了,哪裡還有心思替他著想。在他看來,國公府早晚要抄家的,早一天晚一天也沒什麼區別,再怎麼說,那爵位總輪不到他頭上,他不去想,心裡頭自然也清淨。

  「你就沒有半點心思?」

  「要說半點想法也沒有那是騙人的鬼話,」邵仲苦笑,於情於理,這爵位本都該屬於他,只是他經歷的事情多了,看得自然也透徹,「可是我若真接手了這爵位,少不得要把府裡那一大堆爛攤子也收過來,想想就頭疼。我臉皮厚也就罷了,以後我媳婦兒可不要遭大罪,那可決計不成。」

  「沒出息的東西。」羅方狠狠地罵了他一句,但也緊緊只是這一句,他瞪了邵仲幾眼後,就起身出了門,臨走前留下一句話,「老老實實待在院子裡,別盡幹些沒臉沒皮的事兒,丟人。」

  邵仲覺得,大師兄估計從他厚著臉皮爬牆的時候就站在門口了。那悄無聲息的本事,不知道他媳婦兒能不能聽得見動靜。

  大師兄發了話,邵仲再也不敢作么蛾子,躲在院子裡連門也不出,聽話得簡直都不像他。白道人來看他的時候,一見他這老實模樣立刻就笑了,捋著下頜的短鬚一臉瞭然地問:「你大師兄來過了?」

  邵仲沒好氣地瞥了這沒正行的師父一眼,不說話。

  「你說這老大真是不厚道,好好的跑過來嚇你做什麼。過來過來——」白道人跟逗小孩兒似的朝邵仲招了招手,「師父帶你出去找你媳婦玩兒。」

  邵仲「噗——」地一下笑出聲來,沒好氣地道:「您就吹吧。」心裡卻還是忍不住直癢癢,好似有貓爪子伸著肉墊子軟軟地慢慢地在胸口撓,讓他有些喘不上氣。

  「不信算了。」白道人作勢要轉身,「本來還想帶你去福王府見見你媳婦兒,既然你不願意去,就讓那姓常的小子把你媳婦兒哄走吧。」

  邵仲還是半信半疑,「要是福王府請客,還能不叫我?」說話時,又把常安喚了進來,問:「福王府可曾遞了請柬過來?」

  常安老實應道:「昨兒就送過來了。」

  「那你怎麼不早說!」邵仲氣急敗壞地朝他吼,「這要是誤了我的大事怎麼辦?」

  常安委屈地小聲嘟囔,「這不是您自己說最近很憂傷,不願意出門麼……」

  白道人笑眯眯地瞅著邵仲,不說話。

  邵仲立刻跳起身,飛快地衝進屋裡,很快又蹦出來,手裡拎著兩身衣服朝白道人問:「師父您說我穿哪身好?」

  等邵仲換了衣服穿戴整齊,隨著白道人一齊到福王府的時候,王府的賞花會早已開始了。瞧見他二人,門口迎客的柳管事立刻迎上來,滿臉笑容地招呼道:「白太醫和邵公子到了,快請進,快請進,方才羅統領還一直叨唸著二位呢。」

  一邊引二人進院子,又一邊招呼著府裡丫鬟過來帶路。見邵仲身邊連個下人都沒帶,柳管事又慇勤地喚了個小廝過來伺候。白道人見他忙得兩眼發直,遂揮揮手讓他去忙,自己領著邵仲去了後花園。

  福王與當今聖上雖非同母所出,關係卻十分親近,太上皇對這個最小的兒子也格外寵愛,所以,一眾王爺當中,就數他的人緣最好。福王殿下今年已有二十六歲,打從他弱冠起,太妃娘娘就張羅著給他尋個王妃,一直尋了六年,到現在,福王依舊是孑然一身,直把太上皇和太妃娘娘的頭髮都急白了一半。

  今上登基後,操心的人又多了兩個,這不,王府裡的宴會比早幾年更頻繁,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賞花賞月賞美人,各種藉口都用了一遍。可惜福王殿下始終不肯娶妻,幾年下來,倒是成全了京裡不少好姻緣。

  於是,福王府的宴會便成了京城裡各家年輕公子和未婚千金們的「相親會」,但凡是府裡有適齡的公子小姐的,家裡的長輩總要千方百計地求來一張王府請柬,不說能不能尋到中意的媳婦女婿,便是見見世面也是好的。

  許氏的想法也是如此。七娘雖說年歲稍小,但說親的事也就在這兩年,多在外頭走動走動露露臉,總好過整日躲在府裡不出門。

  不過許氏是孀居的身份,不好常在外頭走動,便把七娘託付給了胡氏。胡氏膝下本就有熠哥兒和盧嫣兩個,加上七娘便有三個孩子要招呼,再想著大家都出門做客,留盧瑞一人在府裡似乎不大好,索性把他也叫上,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出了門。

  七娘初來乍到,除了侯府的幾個孩子,旁的人誰也不認得。好在胡氏對她著實盡心盡力,領著她一路介紹,與胡氏相熟的幾位夫人也立刻引了自家閨女過來與七娘見禮。

  「早聽說侯府大太太過繼了位小姐到膝下,還想著要什麼樣的姑娘才能入了她的眼,而今見了,才知道大太太的眼光果然是好。」說話的肖氏是胡氏的手帕交,嫁到翰林院學士府,夫家姓展。

  肖氏說話時隨手取下腕上的玉鐲子塞給七娘,笑著道:「這孩子的模樣可真是俊,這才十二三歲就長得這般漂亮,再過兩年,可要把我們家那醜丫頭給比得出不了門了。」

  肖氏身後的小姑娘聞言氣鼓鼓地直跺腳,不悅地喚了一聲「娘——」,罷了又朝七娘瞪了一眼,小臉繃得緊緊的,又氣惱又鬱悶的模樣。

  七娘好脾氣地朝她笑笑,小姑娘臉上唰地就紅了。

  「云朵還傻愣著做什麼,快過來見見你碧舸姐姐,回頭帶著她四處轉轉。碧舸這是頭一回來王府吧。」肖氏拍了拍展云朵的肩,笑著道。

  展云朵又瞟了七娘一眼,噘著嘴喚了聲「碧舸姐姐」。七娘也笑眯眯地喚了她「云朵妹妹」。

  「唔,我們一起去亭子那邊兒吧。」展云朵過來挽住七娘的胳膊,「跟我娘親她們說話無聊死了。」

  盧嫣見狀,飛快地過來抱住七娘的腿,眨巴著大眼睛道:「大姐姐,我也要去。」

  七娘握住她的手,扭頭朝展云朵作徵詢之色。展云朵撇撇嘴,無奈點頭,「那就一起吧。」

  盧嫣立刻高興得眼睛彎成了月牙。

  才走了幾步,展云朵的手忽然一緊,七娘微微一愣,尚未反應過來,就已經被云朵拽到了一叢桂花樹後。

  「怎麼了?」七娘見云朵神神秘秘的樣子,心裡不免也生出一絲好奇。

  云朵豎起食指朝她「噓——」了一聲,悄悄探出腦袋朝外看了一眼,又迅速地把腦袋縮了回來,咬著唇,紅著臉,扭扭妮妮地小聲道:「外頭……邵公子來了……」

  七娘:「……」


第二十七章

  雖說七娘不止一次地從旁人口中得知邵仲很受歡迎,可真正見了展云朵這幅怯生生的小兒女姿態,她才算真正明白,原來邵仲那廝果然很有女人緣。

  「你才進京,自然不認得他。」展云朵托腮作憧憬狀,「邵公子可真俊,京城裡這麼多年輕公子,就數他風度最好。不僅模樣生得好,人又溫柔可親,跟誰說話都和顏悅色、低聲細語的,哎,真是天妒英才!」

  這位溫柔可親的邵公子可不僅僅風度翩翩,還有一副誰也猜不透的玲瓏心腸,和刀都砍不進的厚臉皮呢!七娘躲在展云朵身後,張望著遠處走得不緊不慢的邵仲,心裡如是想。

  「大姐姐,是邵先生。」盧嫣拽著七娘的衣袖小聲道:「哥哥要是知道邵先生也來了,一定歡喜得很。我們快去告訴他吧。」

  「你們認得邵公子?」展云朵猛地轉過身,睜大眼睛狠狠盯著七娘,上下審視,「你不是將將才到京城麼,如何會認得他?邵公子一向不大出門,你在何處見過的?他和你說過話?為什麼要喚他邵先生……」

  小姑娘一張嘴就是長長一連串問題,七娘聽得頭都大了。

  「邵先生是哥哥和瑞哥哥的老師啊。」盧嫣眨巴著眼瞅著展云朵,一臉單純,「我們從老宅回來的時候,他搭了我家的船,自然見過。邵先生現在就住在我們家隔壁呢!」

  展云朵的嘴巴半張著,好半天沒回過神來。「邵……邵公子搬家了?」愣了許久,她總算琢磨出一點意思來了,眼睛漸漸亮起來,拽住七娘的胳膊往方才邵仲經過的方向走,「我們……過去跟他打聲招呼……」

  七娘想回絕,可展云朵根本就不給她說話的機會,幾乎是一路小跑著往前追。盧嫣撒開腿兒跟在後頭看熱鬧,一邊跑還一邊興奮地道:「邵先生先前還來我們家坐坐,最近老躲在家裡不出門,兩個哥哥都想他了。」

  展云朵動作快,卻不甚敏捷,跑了一小段,腳上不知踢到了什麼,猛地往前一撲。七娘下意識地拉了她一把,不想卻把自己給搭上,連著盧嫣一道兒往前倒。盧嫣這才多大,細胳膊細腿兒的,七娘生怕壓壞了她,眼看著就要落地了,手一拽,就把盧嫣給環在了懷裡,自個兒成了肉墊子,「砰——」地一聲悶響,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地上。

  也虧得七娘常年在山裡採藥,摔得次數多了,經驗便豐富起來,倒下去的那一瞬間還能琢磨著哪個姿勢最安全。所以,這摔下去的架勢雖擺得足,身上其實並不算疼。

  盧嫣反應快,飛快地爬起身,捂著嘴小聲驚呼,「大姐姐,你沒事吧。摔到了哪裡,疼不疼?」

  七娘扶著盧嫣慢慢站起身,緩緩揮手。那廂的展云朵已經嚇得人都呆住了,愣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小聲道:「對……對不起,是我太急了,一時沒站穩,還連累到你了。」說話時,又趕緊過來查看七娘身上的傷,「摔到膝蓋了吧,疼不疼?」

  七娘搖頭,「不礙事兒,就是……」就是裙襬上糊了一大團泥,怎麼拍也拍不掉,刺眼得很。

  正犯難著,走廊另一頭走過來一個侍女打扮的年輕女子,展云朵趕緊上前招呼,說了一會兒話,很快地就拖著那侍女一起過來了。

  「盧小姐可傷到了哪裡?」那侍女身上的衣服料子極好,瞧著不像是普通丫鬟,面上的神情也大方自然,全無尋常丫鬟卑微小心的神色,想來她在王府裡地位也不低。

  七娘微笑著搖頭,「衣服穿得後,並不曾傷到。」

  侍女瞥見她裙上的污泥,立時明了,抿嘴笑道:「盧小姐若是不嫌棄,請隨奴婢去廂房換條裙子。」

  「我和大姐姐一起去。」盧嫣過來牽住七娘的手,仰著腦袋,一臉愧疚的模樣。

  展云朵也道:「我也一起。」

  侍女朝眾人笑笑,轉身在前引路。

  幾人穿過後花園,又沿著抄手遊廊走了一陣,轉了幾個門,這才到了地兒。侍女引著七娘進了屋,從櫃子裡找了幾條裙子出來拿給七娘,道:「王府裡沒有女眷,只有暫時委屈小姐先穿著奴婢的裙子。這幾身都是新做,並不曾穿過,小姐看看那條合適。」

  七娘挑了條水碧色的百褶裙,侍女引她去裡屋換裝。

  衣服還未換好,她忽地聽得不遠處猛地一聲脆響,彷彿是什麼東西被砸在地上,碎成幾十上百篇。七娘手上一頓,動作微微一滯。

  「……你……給我滾……」有人在說話,彷彿是個男人,咬牙切齒的聲音,語氣卻軟綿綿的,一點力度都沒有。

  吵架?七娘狐疑地想,這語調可一點氣勢都沒有。吵架就該——先聲奪人。

  「出去,我不想見你。」過了一會兒,那男人又道,明明還是先前那人,語氣卻忽然變了。這聲音聽在耳朵裡全是冷冽疏離,帶著一股子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清冷,與方才那柔軟低沉的聲音判若兩人。

  是小情侶在吵架?七娘心裡琢磨,這語氣,這內容,應該不是公事。

  心裡正納悶著,又有人說話了,語調壓抑而憤怒,「你到底想怎麼樣,我做得還不夠麼?為了你,這麼多年我一直不曾娶妻……」

  七娘頓時嚇了一大跳——居然還是個男人!這這……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斷袖?

  她一個字也不敢再多聽了,飛快地套上衣服轉出來,展云朵和盧嫣依舊在跟那侍女說著話。

  「大姐姐你快過來看,明霞姐姐繡的這小蜜蜂可真好看。」盧嫣先瞧見七娘,立馬跳起身過來拉她的手,「大姐姐,你仔細看看這小蜜蜂,學好了回去再教我。」

  七娘定了定心神,凝眉看去,果見梳妝台上的繡屏裡繡著一隻指甲殼大小的蜜蜂展翅欲飛,果真是栩栩如生,纖毫畢露。

  展云朵卻有些心不在焉,不耐煩地催道:「三小姐若是喜歡這蜜蜂,問明霞要回去就是,讓你大姐姐回府以後好生琢磨。別在這裡耽誤時間。」

  明霞聞言臉上有些僵,七娘立刻明白這繡屏只怕是大有來歷,趕緊圓場道:「嫣兒莫急,蜜蜂我也會繡的,你若是喜歡,回府後我再仔細教你。」

  盧嫣性子單純,立刻眉開眼笑。

  明霞的眉頭稍稍舒展開,感激地看了七娘一眼後,這才引著三人回花園。

  將將才出了院子,就瞧見有個身穿藏青色長袍的年輕人繞著院子外頭的假山石走來走去,一邊走嘴裡還一邊念叨著:「桂花浮香園,桂花浮香園……」,眉頭緊鎖,面容迷茫。

  「青山哥哥!」盧嫣捂嘴笑出聲,「你不會又迷路了吧?」

  那個叫做青山的年輕人迷迷瞪瞪地轉過身來,瞧見盧嫣,很是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爾後臉上顯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彷彿終於認出了盧嫣,「是三小姐,你在就好了。我正頭疼著呢,桂花浮香園要怎麼走?我在院子裡兜了幾圈,腦子就暈了。」果然是迷路了!

  「我們也要去花園,青山哥哥和我們一道兒吧。」盧嫣的臉上有怎麼也無法掩飾的笑意,彷彿一瞧見那年輕人,就是什麼天大的笑話似的。

  「這是許家二伯母家的哥哥。」盧嫣知道七娘不認得他,遂湊到她耳邊小聲提醒,「姓常,是大姐姐的表哥。」

  七娘頓時明白了。許氏還有個嫡親的妹妹同樣嫁在京城常家,生了常家的嫡長子,可不正是七娘的表哥。七娘的姨母最近身子不好沒出門,但卻託人送了枚玉如意給七娘作見面禮,著著實實地用了心。所以七娘一聽是常家表哥,立刻上前與他打招呼。

  常青山卻是個害羞靦腆的男孩子,還未開口說話,原本白皙的臉上已經漲得通紅,低著腦袋,根本不敢看人。

  盧嫣見他這模樣,哪裡還敢再和他說笑,朝七娘吐了吐舌頭,調皮地眨巴眼,小聲道「青山哥哥臉皮太薄了。」

  不是所有男孩子都像邵仲那樣臉皮厚的,七娘心裡想。

  因常青山性子靦腆,大傢伙兒都不好意思找他說話,也不好意思幾個人偷偷說話不搭理他,於是,一行人極度安靜地走了一段路,直到到了地兒,明霞這才笑著告辭道:「奴婢還要去別處忙,就不打擾幾位小姐了。」

  眾人趕緊還禮。

  再抬頭時,七娘猛地覺得有些不對勁,叢叢桂花樹後,邵仲瞪著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常青山,臉上一會兒鐵青,一會兒灰白,那模樣彷彿要吃人似的,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他也不怕被人給發現了!七娘心裡暗道,卻又忍不住琢磨——無冤無仇的,他盯著常青山做什麼?

  「邵……邵公子在那邊……」展云朵搖著七娘的胳膊,聲音微微發抖,「我……我們過去?」

  七娘卻忽然有些走不動了。

  「邵……大公子……」常青山結結巴巴地朝邵仲打招呼,臉上顯出有些不自然的潮紅。

  邵仲心裡憋著火許久沒應聲,直到一旁的白道人實在看不過去輕輕撞了他一下,邵仲快被燒糊了的腦子這才漸漸清醒了些,收斂起面上的冷厲,抽了抽嘴角,費力地擠出一絲笑容來,「是常公子麼,好久不見了。」

  七娘卻分明聽出了他咬牙的聲音。

  天曉得常青山那瞧著老實巴交的人怎麼就得罪邵仲那小流氓了!那人可惹不起啊!

 

第二十八章

  「好……好久不見……」常青山忽然覺得有些冷,朝面帶「微笑」的邵仲看了看,緊了緊身上的衣服,結結巴巴地小聲回道。

  「你們這是打哪兒過來?」邵仲語氣很平和,眉目間的神態與尋常無異,可七娘卻依稀察覺到有些說不上來的不尋常。那只是一種直覺,七娘一向敏感,所以這種感覺也愈發地強烈。

  盧嫣瞧瞧拽了拽七娘的手,聲音低低的,「大姐姐,邵先生今天是不是不高興。」

  看來不止是七娘的錯覺了,連盧嫣這個孩子都能感覺到異樣。只是展云朵還是傻乎乎地樂,托著腮幫子朝邵仲笑,嘴都咧開了,露出滿口白牙,「邵公子今天也來了——平日裡都不怎麼見你出門,我聽三小姐說你而今搬到了平安巷……」

  展云朵囉囉嗦嗦的說著話,讓常青山暫時忘了邵仲還問了他們問題,七娘也低頭不理他,邵仲的耐心一點一點地被耗盡,眼看著就要到了底限,耳畔忽然傳來白道人的聲音,「仲哥兒,你師兄那邊出了點事,我們一起過去。」

  邵仲將將才沉浸在常青山忽然冒出來的巨大震驚中,被白道人一句話給拔了出來,腦子裡拖泥帶水地就被白道人拖著往後頭跑,心裡的憋悶可想而知。才出了院子,正準備發作,就瞥見了屋裡面如死灰一般的羅方。

  在邵仲的心裡,羅方永遠都是冷靜鎮定,面無表情的大師兄,他甚至從來沒有想過其實羅方也只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他也會有驚惶無措的時候,等到真正看到了,他的腦子裡也混亂了,懵地一下,全都炸哄哄的,怎麼想也想不明白。

  「回去吧。」白道人朝羅方道:「你要是不痛快,就去仲哥兒那裡住幾天,他雖然囉嗦了些,但這時候有人陪著說話也是好的,總比你一個人把什麼都憋在心裡頭強。」

  邵仲震驚得連話也不會說了!師父竟然……竟然跟羅方說這些話,什麼不痛快,什麼有人陪著說話,就好像……就好像羅方的媳婦兒跟人跑了似的。邵仲在白道人面前一向不怎麼用腦子,一不留神,就把心裡想的話說了出來……

  白道人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羅方卻彷彿要哭了。

  不會是被他猜中了吧!邵仲欲哭無淚。

  「不是媳婦兒跟人跑了。」羅方臉上抽了抽,想咧嘴笑,結果發現根本笑不出來,索性吸了吸鼻子抹了把眼睛,「是他要娶妻了。」

  邵仲腳下一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回府的路上邵仲一直很小心,說話的時候特意提著十二分的精神,生怕自己再一個不小心,就刺激到大師兄敏感的心——雖說從羅方坦白事情的真相後一直表現得很淡然,但邵仲卻發現自己怎麼也淡定不起來。

  結果,才到大門口,常安就過來稟告說梁康回來了。

  竟然這麼快就回了?邵仲一面深感意外,一面又生出些不好的預感——若是一切順利,梁康鐵定要死皮賴臉地跟著二師姐才對,既然回來得這麼快,只怕結果不盡如人意。

  等進了院子,瞧見梁康那一臉灰敗的活死人樣兒,邵仲不由得狠狠地嘆了口氣——今兒真是個倒霉催的壞日子,他們師兄弟仨全趕在一起了。

  白道人把大徒弟送到邵仲家,還沒來得及勸慰,宮裡的人就尋到平安巷了,說是太皇太后身子不爽利,已經召了好幾個太醫進宮,半點起色也沒有。白道人聞言,火急火燎地上了馬車,臨走前還不忘了叮囑邵仲,「仔細開導你兩個師兄,可別讓他們想岔了。」

  邵仲心道,我自個兒還想找個人開導開導呢。心裡雖然這麼想,但還是滿口應下,拍著胸口道:「師父你放心吧,等您再回來的時候,這二位就活蹦亂跳的了。」

  送走白道人,邵仲先去屋裡把梁康拎了出來,拽著他一起去了廂房羅方屋裡,一爪子把羅方從床上拽起身,順手抓了把凳子塞他屁股底下,自個兒也尋了旁邊的座位坐好。

  看看梁康,又看看羅方,正色道:「都把這幅弔喪的臉給我收起來,別整得跟死了爹媽似的,不就是個媳婦兒嗎,老子的媳婦兒也沒娶到手,結果她漢子倒先冒了出來,也沒像你們似的擺出這副鬼模樣。趕緊洗吧洗吧提提神,咱們好好商量,怎麼把這事兒解決了才是正理兒。」

  「先從大——唔,先從三師兄說起,你不是去尋二師姐了麼,到底出了什麼事兒,怎麼這麼快就回了?」邵仲覺得,羅方的事兒多少有些不大好開口,索性還是先解決了梁康的再說。

  梁康正滿腹心事呢,連大師兄丟了媳婦兒的這麼勁爆的消息都沒注意到,更不用說那媳婦兒是男是女了。他耷拉著腦袋,精神萎靡地回道:「那日我快馬加鞭,日夜兼程地趕到岳州城,才進城門就瞧見了二師姐。可是,她身邊竟然還跟著個男人,她還跟那男人有說有笑……」梁康說到這裡就有點繼續不下去了,眼圈發紅,眼眶發濕,儼然隨時可能要哭出來的表情。

  「然後呢?」邵仲等了半天,沒聽到他往下說,終於忍不住追問。

  「什麼然後?」梁康吸了吸鼻子,委屈地問,「沒有然後了,然後我就回來了。」

  邵仲頓時氣得連話也不會說了,顫抖著手指著梁康可勁兒瞪眼,好半天才緩過點勁兒來,隨手操了牆邊的笤帚就追著梁康抽,「你這個沒用的混賬東西,走的時候我怎麼交待你的,臉皮要厚心要細,你可好,才遠遠地瞧了人家一面就逃了!誰說了那男人是二師姐的相公不成?萬一隻是城裡的大夫呢?萬一人家把二師姐當妹妹看呢?退一萬步講,就算他果真對二師姐有不軌之心,你怎麼不去問問人二師姐是怎麼想的?就算二師姐真對他有心,你就一點也不爭取地逃了?不說你對二師姐有沒有那種心思,便只是師姐弟一場,難道你就不該去仔細去查一查那人的底細?說不定那人早就有了妻子兒女呢,說不定那人身上有瘡腳下流膿呢,說不定那人還有什麼難言之隱呢……你一句話不說就往回逃,你!活!該!」

  梁康都快被他給罵哭了,揉著眼睛縮在牆角,努力地讓自己變得更不起眼,期望能因此躲過邵仲的責罵。可邵仲好不容易才尋了人來瀉火,怎麼可能就此輕易放過他,狠狠地罵了有一炷香的工夫這才罷手。

  等他住了嘴,梁康這才怯怯地舉手問:「那仲哥兒的意思,我再去岳州一趟?」

  「去你奶奶的熊!」邵仲才將將消下去一些的火氣又蹭蹭地往上冒,「你個豬腦袋到底裝了些什麼東西,蠢了這麼多年了,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這都什麼時候了,趕緊去求師父把人給召回來啊。是不是還打算等著看二師姐成親生娃兒呢?」

  梁康總算明白了,一個勁兒地點頭道:「還是小師弟最聰明,我就知道這事兒找你幫忙準沒錯。」他說罷了,精神頭總算好了些,也終於能看見一旁的羅方了,拉了拉邵仲的袖子,悄悄問:「大師兄也在呢?」

  邵仲立馬變臉,卑躬屈膝,滿臉堆笑地朝羅方討好道:「大師兄?那個,您家裡那位——是個什麼情況?要成親了?」

  羅方冷著臉,沉沉地「嗯」了一聲。

  梁康眨巴眨巴眼,默默地把自己縮得更小了。

  「那你們是——吵架了?」邵仲覺得自己的腦袋都腫了一圈,心裡暗罵白道人,這麼「嚴重」的問題怎麼能丟給他一個人解決。

  「唔。」羅方又是乾脆利落的一聲。

  「徹底分開了,一點迴旋的餘地也沒有?」

  羅方不說話了。邵仲也明白了。

  可是,如果對方果真要娶妻的話,這事兒……這事兒可到底要怎麼辦啊!邵仲都快哭了!

  「那位……到底怎麼說的?」邵仲斟酌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問。

  「還要咋說,都要成親了,難不成還吊著我們大師兄不放。這女人也太過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都這樣了,大師兄你還記掛著那個狐狸精!」梁康那個糊塗蟲,什麼也不明白,卻還喜歡咋咋呼呼地亂插話,氣得邵仲一腳踢到他的屁股上,臭罵道:「滾回你屋去。」

  梁康挺委屈地吸了吸鼻子,沒走。

  「大師兄?」邵仲繼續賠笑。

  羅方頓了許久,才悶悶地開口,「他忽然開口說,家裡要他成親——」

  然後呢?邵仲等了許久,依舊沒聽到羅方的回答,心裡一琢磨,明白了,哭笑不得地問:「然後您一氣之下,就跑出來了?」

  羅方臭著臉道:「他家裡頭又不是頭一回催了,什麼時候找我說過這事兒,十有八九是真打算成親了。我又何必再自討沒趣。」

  「那不成啊!」梁康又從牆角鑽出來插話,「大師兄你也太過分了,人家姑娘不容易啊。姑娘家可不必男人,再這麼拖下去可要嫁不出去了。大師兄你要是不敢去提親,我替你去!」

  「那行啊!」羅方斜眼瞧他,「你去吧,人就在福王府。」

  「我早就猜到了。」梁康洋洋得意地站起身,伸了伸懶腰,自以為是地道:「要不你能成天窩在王府裡不出門,肯定是相上裡頭哪個漂亮姑娘了。你給我說說,到底是哪個?那個明霞?還是秋月?還是——」

  「福王——」

  「我知道是福王府的——」梁康的聲音戛然而止,剛剛還眉飛色舞地說得正帶勁兒,忽然就停了,飛舞的手也停在半空中,彷彿被人點了穴一般一動不動。他朝邵仲作了個詢問的眼色,邵仲默默點頭,梁康都快哭了。

  「哎喲——我的肚子,我的肚子痛死了!」梁康不要臉地抱著肚子往外衝,「早上吃錯了東西鬧肚子,仲哥兒這裡交給你了——」說罷,腳底抹油地溜出去了。


第二十九章

  梁康那個沒節操的,自個兒闖了禍倒先溜了,留下個爛攤子讓邵仲收拾,難怪隔三差五地就被人罵。邵仲覺得,方才那一頓根本就不夠教訓他的。

  不過眼下這光景也不是跟梁康算賬的時候,邵仲琢磨著,怎麼著也得先把大師兄的事兒給解決了,要不,別的不說,光是這一尊大佛堵在他院子裡,就夠讓人鬧心的了。像羅方這樣冰山一般發著涼氣兒的人物,邵仲還真吃不消,還是趁早送回福王府去為好。

  於是邵仲清了清嗓子,彎著腰小聲問:「那個……你們倆什麼都沒說明白,您就這麼跑出來了?」

  羅方的眼刀子一閃,毫不留情地朝邵仲掃過來,「他都說得這麼明了了,老子還死皮賴臉地非要賴在他身邊不成?」

  可問題是,人家根本就沒說哇!邵仲扶額,太陽穴的那根青筋「蓬蓬——」地抽,特別難受,「福王說他跟哪家千金定親了?」

  羅方眨了眨眼睛,沒說話。

  「沒說吧。」邵仲揉著太陽穴,有氣無力地批評道:「大師兄,不是我這個做師弟說你,你平日裡瞧著挺穩重的,怎麼一碰到感情的事兒就這麼——衝動呢。人家只跟你說家裡催得緊,又沒說立馬就要成親。說實在的,他一個天潢貴胄,能拖著好些年不成親挺不容易,您就算不感激,多少也應該有點感動吧。」

  「我心裡自然也是明白的。」羅方依舊冷著臉,但神色相比起先前已經好了許多,「可是,感動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我就是再感動,也不可能一邊眼睜睜地瞧著他成親,一邊又若無其事地繼續跟他在一起。那簡直就是——犯賤!」

  他連犯賤這種話也說得出來,邵仲基本上已經能確定羅方的態度了。看他這大老爺一般的脾性,估計平日裡也多是那位福王殿下哄著他,要不,能養成現在這樣的氣性。想到這裡,邵仲心裡頭忽然有些發酸,他在七娘那裡連個好眼色都沒有,卻還要耐著好性子來勸解面前被人捧在手心裡哄著的大師兄,這老天爺也太不公平了!

  雖說心裡這麼抱怨,可邵仲半句多話也不敢在羅方跟前說,繼續撓著腦袋,陪著笑臉道:「那——福王不是到底沒定下來嗎?說不定他只是——只是來試探一下,抑或是想從你這裡聽幾句好聽的。」

  「這種事情也能試探的麼?」羅方的臉上顯出嚴肅的神情,「仲哥兒,你還小,不懂這些事。」

  邵仲索性也不勸他,隨手拖了把凳子過來靠在羅方身邊坐下,想了一陣,很小聲地問:「師兄,你想不想聽故事。唔,是我一個朋友的故事。」

  說罷了,他也不等羅方回應,自顧自地開始說了起來,「是很久以前認識的一個朋友,名字說了你們也不知道。他的身世跟我有些相像。母親早逝,父親續絃,他的那個繼母人品很壞,為了謀取家裡的家產,特意尋了些市井混混引著他不學好,小小年紀,不知道讀書上進,整天在外頭吃喝玩樂,打架生事。他父親本來就不喜歡他,後來更尋了個藉口把他趕出了家。我那朋友打小沒學過正經營生,沒多久就敗光了身上的銀子,當掉了所有的家當,最後淪落到連口飽飯都沒得吃的地步。

  有一日,他實在餓得受不住了,就去小攤上偷了兩個饅頭,結果被店裡夥計發現,一路追著打,險些被打死。就在他最絕望的時候,忽然出現了一個女人,她不僅讓下人喝止了打人的夥計,還給了他一錠銀子,讓他去尋個好活計。

  他很感激,悄悄地一路跟著女人乘坐的馬車,想看看那人究竟長什麼模樣。好容易終於等到女人下馬車,他才陡然發現,原來那個女人是認識的。早幾年前女人初到京城的時候,他在一個宴會上見過。只不過,那個女人後來嫁了人,之後又死了丈夫,成了個寡婦。

  他也說不清楚為什麼,從那天的事之後,他忽然就開竅了,下定決心不能再這樣過下去,於是他找到了自己的母舅家,求他們能送他去學堂裡讀書。他舅舅畢竟心腸軟,果然應下,為了讓他安安靜靜地讀書,甚至還把他送到城外北山的廟裡。

可是,就連他自己也沒想到,竟然還會在北山上遇到那個女人。」

  邵仲說到這裡的時候頓了頓,語氣有些凝重。羅方眉頭一擰,忍不住朝他看過來,腦子裡甚是迷糊。他覺得有些不對勁,卻又說不上到底哪裡不對勁。

  於是邵仲又沉著嗓音繼續往下講,「那個寡婦住在山腰的庵堂裡,每天早晨會去北山山頂彈琴。我那朋友認出了她,卻又不敢上前去打招呼,只有每天早晨偷偷地躲在山頂上的一塊大石頭後面聽她彈琴。她的琴其實彈得並不好,總是彈錯,可我那朋友卻喜歡聽,彷彿上了癮一般。之後的兩年時間裡,不論颳風下雨,他每天都在山頂守著她。那個時候,他並不知道自己喜歡那個寡婦,直到後來,他回到京城科考,高中之後,他的舅舅說要給他說一門親事,他才忽然覺得,好像除了那個寡婦,他誰也喜歡不了。」

  故事很平淡,猶如清水一般半點波折都沒有,邵仲在敘述的時候語氣也十分平緩,彷彿不帶一絲感情,可是羅方卻忍不住追問:「那後來呢?」那個朋友可與小寡婦在一起了?

  邵仲的臉上顯出悲涼的神色,嘴角勾了勾,擠出一絲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來,「他總算明白了自己的內心想法,於是決定託人去向那個女人提親,那天晚上他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覺,一閉上眼睛腦子裡就忍不住想起那個女人的樣子,心裡越來越歡喜。第二日大早,他去請的媒人還沒上門,他自己就……出了意外,過世了……」

  羅方萬萬沒想到,故事竟然會有這樣一個戛然而止的結局,一時間愣住,嘴巴張了張,想說句什麼,卻好半天也想不出到底該說什麼話。陪著邵仲一起悲傷了一陣,羅方忽然覺得不大對勁,猛地一拍桌子,怒道:「你個混蛋小子,居然膽敢編故事騙我。你那朋友人死都死了,你從哪裡聽來的這故事?」

  邵仲神色如常地回道:「最後那一小段是我編的沒錯,前頭的可全是真事兒。我真要編,怎麼著也得編個像樣兒點的吧,不是你情我願,就是恩愛到老,編這麼個淒淒涼涼的故事做甚麼?」

  羅方想想也覺得有道理,罷了又搖頭嘆道:「行了,師兄知道你的意思,你不就是想提醒我要要珍惜麼?這事兒——哎——」他長長地嘆息了一聲,神色愈發地憂傷。

  邵仲這會兒自己心裡頭已經夠沉重的了,自然提不起精神再來勸慰旁人,跟羅方打了聲招呼後,便回了自己屋裡歇著。他悶頭悶腦地往床上一倒,閉上眼睛努力地什麼都不想,可是,還是有些東西,有些已經很久很久不曾出現的東西使勁兒地往他腦袋裡鑽,讓他不得安寧。

  梁康躡手躡腳地貓進他屋裡,才欲開口說話,忽瞥見邵仲眼角有晶瑩的淚珠順著臉頰緩緩滑下,一時間心頭巨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梁康出門後就去尋羅方,院子裡卻遍尋不著,喚了常安過來問,才曉得方才福王殿下過來,強行把他給拽回王府了。梁康坐在走廊的台階上拖著腮發愁,天要變了,連仲哥兒都哭了,這可如何是好?

  到天全黑了白道人才回來,一進門就被梁康拽進了屋裡,仔仔細細地把今兒中午的事說給他聽,罷了又哭喪著臉問:「師父,我瞧著仲哥兒那模樣似乎不大好,那臉色就跟當初剛來的時候一模一樣。您說,他不會又變成以前那樣兒吧。」

  那會兒邵仲跟誰都客客氣氣的,瞧著挺溫和,骨子裡卻疏離警惕,彷彿對誰都信不過。相比起來,梁康還是覺得,眼下這個厚臉皮愛耍寶的小師弟要可愛親切得多——雖說他發起脾氣來有些暴躁。

  「瞎說什麼呢?」白道人沒好氣地罵道:「你以為仲哥兒都跟你似的,他心裡頭明白著呢。他也是十六七歲的男孩子了,你就不許人家有點兒心事。把你自個兒的事情琢磨好就行了,仲哥兒的事兒你別瞎操心,就算操心你也操不來。」

  梁康想想又覺得白道人說得對,遂抓了抓腦袋,呵呵地笑,罷了又叮囑道:「師父您回去跟仲哥兒說,旁的我也幫不了他,要是他想揍誰,只管和我說一聲,我保管揍得那人滿地找牙。」

  白道人沒好氣地把他給揮走了。

  「三師兄跟你說什麼了?」白道人進屋,才發現邵仲早就已經起了身。屋裡點了蠟燭,邵仲拿了本書靠在榻邊翻開,面色如常,看不出有哭過的痕跡。

  白道人嘆了口氣,眼神複雜,「你要真那麼喜歡盧家那小姑娘,大家都會幫你。」

  邵仲眨了眨眼,放下書,嘆氣,「我就知道三師兄嘴巴碎,那會兒他進來,我都聽到了。」只是那個時候,他心裡亂得很,才沒有出聲罷了,「不過,我自己娶媳婦,自然是自己來。」

  白道人笑起來,伸手在邵仲的腦袋上拍了一下,「我就知道。」

 

第三十章

  第二日福王府差人送了不少東西過來,說是謝禮。邵仲心裡頭自然明白福王殿下所為何事,毫不客氣地照單全收了。

  梁康跟沒見過世面似的,把所有的箱籠全都打開瞧了個遍,一件一件地品鑑,嘴巴一刻也不停。邵仲琢磨著他這會兒還是沒從「二師姐即將嫁人」的打擊中恢復過來,倒也懶得說他,任由梁康說個不停。

  他在屋裡泡茶喝,紅泥小火爐上熱水沸騰,邵仲才將將提了壺,梁康就衝進來了,舉著手裡一枚玉葫蘆道:「仲哥兒,這個玉葫蘆好看,送了我如何?回頭等你二師姐回來了,我再拿去哄她。」

  難得梁康還能想到用這種小玩意兒來哄女孩子,邵仲自然大方,揮揮手道:「你去庫房挑,還有什麼能瞧得上眼的都拿去,師兄的終身大事比較,這些都是身外物。」

  梁康立刻激動得兩眼放光,恨不得衝上來親邵仲一口。

  他惦記著邵仲庫房裡的東西不是一兩日了,這些年來,邵仲靠著他母親留下的鋪子和莊園賺了不少錢,又與福王合夥去南邊做金器生意,總能弄些京城裡都找不到的稀罕玩意兒,饞得梁康眼珠子都快掉出來。而今好不容易才得了邵仲的許可能進去挑東西,他自然跑得比兔子還快。

  邵仲剛溫了杯子準備沏茶喝,梁康卻又回來了,臉上忽然變得鄭重起來,沒再提庫房的事兒,一臉認真地問:「仲哥兒,你說我們大師兄跟福王爺,他們倆——到底誰是媳婦兒?」他昨兒被嚇得狠了,一直沒想起這事兒,方才進庫房挑東西的時候忽然就悟了,於是連東西都來不及挑,立刻衝回來跟邵仲討論討論。

  「你要是想知道,不如去問問大師兄。」邵仲斜著眼瞅他,臉上似笑非笑。

  梁康頓時打了個哆嗦,從頭到腳都是涼的,諾諾道:「你這不是要我的命嗎?」

  邵仲總算笑起來了,端起茶杯吹了吹水面上的茶葉沫,又小小地抿了一口,「你要命,我就不要命了?大師兄也敢胡亂編排,不想活了吧!他跟福王爺的事兒,也是我們倆能操心的麼?你要真想知道,就去慫恿師父問去,可別來激我,沒用!」

  雖說他心裡頭也挺想知道的,不過他也明白,小命兒更。

  「不過照福王爺這架勢啊,嘖嘖——」邵仲故意嘖了兩聲,又端起茶杯吹了吹,慢條斯理地刮了刮杯蓋,笑而不語。

  梁康看著他,腦子裡飛快地閃過一些不適宜的畫面,又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一會兒又忍不住朝邵仲小聲罵道:「仲哥兒你這個壞胚子,既然說不知道,又何必說後面呢的話來誘導我,若是我一不留神在師兄面前露了點馬腳出來,豈不是要了我的命。」

  邵仲咧嘴笑,開心得像個孩子,「三師兄你變聰明了,還挺不容易的!」

  「那你說他們倆到底誰是媳婦兒啊?」

  邵仲:「……」

  邵仲讓常安把福王爺送來的東西整了整,撿了幾個笨重的大件入了庫,餘下的東西中,他特意選了幾樣精緻小巧的準備送給七娘,剩下的小玩意兒他仔細分了分,讓常安尋了匣子和盒子分別裝了,爾後通通送去了隔壁的侯府。

  梁康見狀,可勁兒地點頭道:「到底是仲哥兒手段高,這要是先把盧小姐的娘親和小舅子全都收買了,那姑娘還不遲早是你的。」

  邵仲背著手站在院子裡,作出一副瀟灑倜儻的姿態,半點也不謙虛地回道:「你要是早點兒開竅,也不至於落到而今這地步了。以後學著點兒,便是二師姐嫁了人,你還得去討旁的媳婦兒呢。」

  「你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呢。」梁康受傷了,鬱悶得直跺腳,一生氣,轉身回屋自個兒傷心去了。邵仲沒理他。

  盧府這邊很快就收到了東西,老太太自然又是一番感慨,罷了,又趕緊叮囑胡氏回禮,道:「仲哥兒為人厚道,我們可不能讓他吃虧。眼看著就要中秋了,新芽你仔細準備些東西好回禮。這孩子一個人住在隔壁,孤零零的,煞是可憐。」

  「誰說不是呢。」胡氏乖巧地應道:「兒媳仔細看過了邵公子送來的東西,老太太的匣子裡是一根老參,大嫂那邊得了一管洞簫,兒媳的是一匹杭綢,還有瑞哥兒、熠哥兒、碧丫頭和嫣兒,唔,還有三弟妹和玉兒她們,一個不落,全都有,且還送得極為妥帖。這孩子,果真是仔細又周到。」

  說話時,許氏也領著七娘過來了。聽得是邵仲送了東西過來,許氏面上只是笑笑,七娘的心裡頭卻難免有些異樣。她心裡頭還想著昨兒邵仲臨走時的眼神兒,又是驚詫又是意外,甚至還帶著些許氣憤和慌亂。七娘實在想不明白,邵仲這一驚一乍地到底是怎麼了?

  昨兒還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怎麼今兒又上趕著來送東西了?這邵仲的脾氣也太變幻無常了吧!七娘心裡暗暗地罵,卻又忍不住打開小匣子仔細瞅了瞅,裡頭是一個玉墜子,雕成花生的模樣,倒也精緻可愛。

  「邵公子真是客氣,難得還能想到我和嫣兒。」七娘微笑道,蓋上匣子蓋,正欲把小匣子放到采藍手上,手上一顫,她心裡頓覺不對勁,才抬起的胳膊又收了回去,自個兒將它收好了。

  盧瑞和盧熠都去了學堂裡讀書,這會兒並不曾過來,而盧嫣則還在睡午覺,七娘陪著幾位長輩說了一陣話,爾後才抱著東西告辭回了倚梅園。

  她把采藍打發出去泡茶,自個兒關了門,又仔細查看了四周,確定無人了,這才小心翼翼地開始搗鼓手裡的匣子。七娘的五感異於常人,方才這匣子一入手便覺得有些不對勁,而今仔細一查看,果然在匣子底下發現了隔層。翻開來看,裡頭赫然躺著一副粉色的珍珠耳環和一對碧綠通透的玉鐲子。

  這年頭金銀易求,珍珠和上等玉器卻是難得,七娘就算再不識貨,也能瞧出這兩樣東西價值不菲。如果是先前邵仲又是扔畫兒,又是扔曲譜的讓七娘心煩意亂的話,這匣子裡頭的東西著著實實讓七娘明白了邵仲的意思。畢竟,誰會沒事兒扔出這麼貴重的東西給人玩兒。

  可是,這到底算怎麼回事兒!

  私相授受!暗通款曲!只要七娘把這匣子裡的東西往外一送,他邵仲這麼多年好不容易才樹立起來的好名聲就全毀了!他到底是憑什麼這麼篤定自己就不會把這事兒給洩出去呢?就憑他長得好看?

  呸!七娘忍不住啐了一口,暗罵了一聲小痞子,手裡卻還是老老實實地把東西收了起來。不敢讓旁人瞧見,只得又塞進櫃子裡,仔細鎖了。

  一會兒采藍端了茶水過來,滿臉堆笑地朝七娘道:「奴婢方才聽廚房的嬤嬤說,老太太打算請邵公子一起過中秋呢。都已經跟廚房說了,讓大廚趕早把菜單擬出來。崔大廚為難得頭髮都快掉了。」

  七娘氣兒一突,肝兒都顫了,「邵……邵家會不高興吧。再怎麼說,那也是邵家嫡出的大公子,若是中秋在旁人家裡過,傳出去只怕不好。」

  「那有什麼。」採蓮一臉忿忿,「全京城的人誰不知道國公府裡頭的腌臢事兒,大公子從七年前出府到現在,就沒回去過。反正回去也要被趕出來,何必自取其辱。也虧得大公子不計較,換了旁人,早就要鬧到朝上去了。」說著,又一臉同情地開始敘述起這些年邵仲在外頭受的哭,那模樣,就好似她親眼瞧見過一般。

  連采藍這樣素來老成穩重的人都這麼說,可想而知京城裡都傳成什麼樣兒了,就算日後國公府的爵位果真落在了邵仲那兩個弟弟手裡,只怕也是名不正言不順,引人議論。他得不到,也不讓旁人好過,不得不說,邵仲這招可真是夠損的。

  七娘想了想,小聲嘟囔道:「興許人邵公子還巴不得離國公府遠遠的呢。」不過她聲音低,采藍沒聽到。

  二人說了一陣話,又吃了些小點心,七娘翻出還未繡完的帕子準備再繡幾針,外頭伺候的丫鬟在門口道:「大小姐,三小姐來了。」

  還未落音,盧嫣就「噔噔噔——」地衝了進屋,舉著手裡的玉蟬歡喜地撲到七娘懷裡,得意地顯擺道:「大姐姐你看,是邵先生送給我的。這個真好看。」

  邵仲送給府裡幾位小姐的都是小件玉器,玉質倒也稱不上多上乘,但卻勝在雕工精緻,且富有靈性。七娘的是個玉花生,二小姐盧玉的是個玉葡萄,盧嫣的則更小孩子氣些,是個小玉蟬。

  七娘接過盧嫣手裡的玉蟬仔細瞧了瞧,那蟬兒不止精巧細緻,連那翅膀上的紋路也清晰可見,簡直就是栩栩如生,活靈活現,難怪連見慣了好東西的盧嫣也如此喜歡。

  「喜歡就仔細收著,莫要到處顯擺,小心磕破了哪裡,到時候又得心疼死。」七娘刮了刮盧嫣的小鼻子,笑眯眯地逗弄道。

  盧嫣聞言,趕緊把玉蟬收進荷包,又貼身放好了,隔著外衣拍了拍,得意道:「放好了,如此便是摔了也不怕。」

  七娘把她抱到靠窗的榻邊坐下,又吩咐了采藍去抓些堅果和梅幹過來,自己則給盧嫣到了茶,姐妹倆親親熱熱地靠在一起說話。

  小姑娘年歲小,說話便不似旁人那般拘束,見丫鬟們都不在,盧嫣忽地湊到七娘跟前,眨巴著大眼睛道:「我可喜歡邵先生和大姐姐了,可是,我還太小,都不能嫁人。不如,就換大姐姐嫁給邵先生吧。以後我們成了親戚,大姐姐就能常常回家,邵先生成了我姐夫,就能老來府裡陪我們玩兒,還能送好多好動東西給嫣兒。」

  七娘一口氣險些沒接上來,滿嘴茶水嗆在喉嚨裡,「噗——」地噴了出來!


第三十一章

  不止七娘傻了,門口的采藍也傻了,半張著嘴傻乎乎地愣了好一會兒,才猛地想起來關上門,快步踱到盧嫣身邊勸道:「三小姐,您……您可莫要胡說,這種事情怎麼好……」

  采藍擰著眉頭想了半天,也不知該用什麼詞好,一張小臉憋得通紅,最後狠狠跺腳,「反正您以後再也別說這個了。」

  盧嫣捏了顆松子塞嘴裡,瞥了她一眼,面帶不解之色,「為什麼不能說?我就是喜歡邵先生嘛,要是大姐姐嫁了她,以後我們就成了一家人啦。我聽娘親說,如果要嫁人,就要到別人家去住的,還要——唔,立什麼規矩的,多難過啊。我捨不得大姐姐,所以她嫁給邵先生就好了,以後住在我們隔壁,敲敲門就回來了。瑞哥哥要是知道了,也一定會歡喜的。」

  她年歲小,還未懂事,簡直就是一團孩子氣,說出的話也質樸而純粹,竟還透著簡單的道理,采藍聽了,甚至還有些隱隱約約的同感。可是——這種嫁娶之事,怎麼好就這麼大刺刺的說出來,不是應該躲在閨房裡悄悄地說麼。

  「反正……反正您還是別說了。」采藍吞吞吐吐地勸道:「這要是被旁人聽到,對大小姐的名聲有損。」

  「怕什麼,這裡又沒有旁人。」盧嫣毫不在意地扭頭,「再說了,我又沒有說什麼了不得的壞事,又有什麼干係。當初大伯母還——」

  「大小姐——」采藍的聲音忽然高了些,臉上的五官都急得快要皺成一團了,咬牙打斷她的話,「您一個人過來,二太太知道嗎?」

  盧嫣眨巴眨巴眼,大眼睛裡閃過狡黠的神色,「我娘親不知道,采藍姐姐你去麗正堂跟我娘親說一聲可好,免得她惦記。」

  采藍頓時一滯,一時間竟找不出什麼話來回絕。見她面露猶豫,盧嫣撅嘴面露不悅,「只有大姐姐才能指揮得動你麼?」

  盧嫣的話都說到這份上,采藍哪裡還敢再拒絕,只得諾諾地應下,為難地看了七娘一眼,見她沒有出聲,才無奈地咬牙退了出去。

  等她走遠,七娘這才刮著盧嫣的小鼻子小聲教訓道:「你個小丫頭,脾氣倒挺大。」

  盧嫣笑嘻嘻地吐了吐舌頭,嬌聲嬌氣地回道:「我若是不把她指使走,她肯定攔著不讓我說話。大姐姐你不想聽大伯母以前的事麼?」小姑娘說話時眼睛一眨一眨的,閃著又得意又狡黠的光,圓圓的小包子臉上還帶著濃濃的稚氣,光是看一眼,就讓人忍不住想把她抱進懷裡好好揉一揉,搓一搓。

  七娘被盧嫣這麼一說,心裡也癢癢的。只是這到底事關許氏,她這麼私底下與盧嫣談論她,是不是,有些不大好呢。

  「當初大伯母跟大伯父的婚事,可是轟動了全京城的哦!」盧嫣這個小惡魔故意湊到七娘耳邊小聲喃喃,「大姐姐你真的不想知道嗎?」

  七娘咬牙瞪著她,「小丫頭都從哪裡聽來的?」

  侯爺和胡氏瞧著都是穩重謹慎的人,應該不會在小輩跟前說這些事,府裡的下人又管束得嚴,尤其是熠哥兒和盧嫣身邊伺候的丫鬟和嬤嬤,都是胡氏精挑細選出來的,應該不會亂嚼舌根才對。這小姑娘,究竟從哪裡聽來的這些事兒?

  盧嫣捂著嘴偷偷笑,悄聲道:「是我哥哥告訴我的。他在外頭聽別人說的,回來就告訴了我一個,旁人都不曉得。」若是不曉得,采藍為何要那般吞吞吐吐,為何要刻意地攔著盧嫣不讓她說話?大傢伙兒心知肚明,只是不明說罷了。

  七娘心裡勾起了好奇,就是不好說出口,遂眨巴著眼看著盧嫣,不說話。

  盧嫣朝她勾了勾手指頭,七娘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主動把耳朵湊了過去。

  「我大伯父長得斯文又俊秀,京城裡好多家小姐都喜歡他,多少人上門提親,可奶奶總說大伯父年紀還小,不著急。到後來,大伯父高中狀元,來提親的人都快踏破了盧家門檻,奶奶都挑花了眼,不知道選哪家姑娘好。結果有一天,大伯母就把大伯父給堵在路上了,當著一大群人的面問他,『喂,盧狀元,我看上你了,你要是覺得我也不錯,明兒我就你們府上提親了』。大伯父都被嚇傻了,愣了半天就答應了……」

  七娘聽她說完,腦子裡都是懵的,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她萬萬沒有想到,看起來那麼溫婉大氣、端莊得體許氏年輕的時候竟然有這樣的膽量。

  「這還不算什麼。」盧嫣下巴一抬,臉上露出更加神秘的神色,「當初姑父為了求娶我姑姑,弄出的動靜才大了,險些把普濟寺的禪房都給燒了。」

  七娘的眼睛又晶晶亮起來……

  原來,當初廉郡王對盧之韻一見鍾情,立刻派了人來侯府求親。可老太太卻不大願意把女兒嫁進皇家,遂委婉地回絕了這門親事。本以為這事兒就算完了,不想那素來斯斯文文的廉郡王卻忽然轉了性子,死纏爛打起來。

  他買通了府裡的丫鬟,得知侯府要去普濟寺燒香,竟使人偷偷在禪房外放火,自個兒好英雄救美。不想那放火的下人下手沒輕沒重,果真把禪房給點著了,廉郡王為了救人,險些把自個兒的命都給丟了。後來真相大白,廉郡王來侯府負荊請罪,老太太本來想把他趕出去,卻不想盧之韻竟主動應下了這門婚事。

  盧嫣在七娘這邊說得起勁的時候,白道人也在給邵仲傳授經驗。

  「……廉郡王這樣的,才能算是大手筆。就你那偷偷摸摸送這些小玩意兒,頂個屁用!」白道人唾沫橫飛地滔滔不絕,邵仲和梁康托著腮幫子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地還點頭表示同意,這愈發地讓白道人來了勁兒,越說越興奮,「想當初,我追你們師娘那會兒——哎喲——說錯了!」

  白道人猛地回過神來,眼一瞪,胳膊一縮,趕緊揮手,「行了行了,就說到這裡,你們倆回去好好反省反省。老三你以後得多長個心眼兒,別老這麼傻乎乎的,難怪仲哥兒老教訓你。換了是我,我還想打你呢。至於仲哥兒,那小姑娘到底年紀不大,你也別太著急了。人家的婚事還早著,你越是著急,就越是容易露馬腳,回頭要是被侯府的人曉得了,小心以後不讓你上門。這私底下傳東西怎麼能行,這叫做私相授受。你也不想想,那盒子要送到盧家小姐手裡得過多少人的手,萬一被人發現了,你就一點臉皮都沒了……」

  邵仲聞言連連點頭承認錯誤,這會兒他也開始覺得自己做得莽撞了,以後真想要送東西,一定得親自送到七娘手裡。這幾日他一直在觀察侯府的守備,發現並不像梁康所說的那般森嚴,尤其是靠著他這邊院子的倚梅園,巡邏的侍衛更少,所以……

  想到這裡,邵仲就忍不住勾起了嘴角,看得一旁的梁康身上直發毛,狠狠地用胳膊肘子撞了他一下,罵道:「仲哥兒真噁心,大白天的,你發什麼騷。」

  發騷的邵仲沒理梁康,一個人回屋樂去了,一邊往回走,一邊還故意大聲道:「哎呀呀,盧家老太太邀我去侯府過中秋,我送什麼東西好呢?師父您過來幫我出出主意!常安剛把做好的新衣拿回來了,師父您來瞧瞧,我穿哪身更精神。」

  梁康一把抱住白道人的大腿,哭道:「師父,您可不能不管我!」

  侯府這邊,盧瑞和盧熠也聽說了邵仲要來侯府過中秋的消息,兩個孩子歡喜得不得了,急吼吼地結伴竄了過來,提前與邵仲交流感情。

  他二人現在都已拜在魯大師門下,因是魯大師的關門弟子,兩人年歲又小,魯大師便不像當年對盧之安那般嚴格,每隔十日,總要讓他倆歇一歇,甚至偶爾還會帶著兩個小弟子爬爬山,放鬆放鬆心情。

  也正因為如此,這兩個孩子才有空兒時不時地去邵家兜兩圈,纏著邵仲說說話,問幾個稀奇古怪的問題。

  邵仲存了要當二人姐夫的心思,對這兩個小舅子自然是百般疼愛加討好,只把這倆半大孩子哄得服服帖帖的,回府以後,他們倆說起邵仲自然是滿嘴的好話。如此一來,整個侯府都被邵仲哄得樂哈哈的。

  邵仲琢磨著,照這麼下去,等七娘一及笄,只要他立刻去提親,侯府上下,應該沒有一個人會反對。

  當然,這事兒一天不定下來,邵仲一天就不能放心,尤其是身邊還有個常青山在虎視眈眈。雖說那日在福王府也沒瞧見七娘和常家大公子說幾句話,可那二人到底是表親,常青山要進侯府跟七娘見面,可比邵仲要名正言順多了。

  於是邵仲就開始掰著手指頭算今年還能見七娘幾回,中秋節、重陽節……數著數著他就鬱悶了。

  他再怎麼英俊瀟灑、風流倜儻,也得能讓七娘看得見才行哇!

 

第三十二章

  一晃就到了中秋,邵仲總算盼到了好日子。

  大早上盧瑞和盧熠就親自過來請,邵仲半點客套話也沒說,換了身新衣裳就笑眯眯地跟過來了。二師姐還沒回京,梁康可憐兮兮的沒地兒去,遂也跟在邵仲身邊一道兒去了侯府,就算是好好學一學人家追媳婦兒的本事了。

  因前些日子送過重禮,這一回邵仲便只讓常安準備了些新鮮果蔬,都是他自家莊子裡產的,圖的只是個心意。盧家老太太本不願收他禮物的,一聽是這些,便笑呵呵地讓管事全收了,罷了又好生地把他誇讚了一番,那股子親熱勁兒,好似邵仲是他親孫子一般。

  盧熠最活躍,撲到老太太的懷裡作委屈狀,吸著鼻子「哭訴」道:「奶奶偏心,邵先生一來,你就不喜歡熠哥兒了。」說罷,又可勁兒地搖著老太太的胳膊扭來扭去,嬌聲嬌氣地道:「奶奶是不是不要我了——」

  他這唱作俱佳地耍寶,直把眾人逗得哈哈大笑,連素來端方沉著的盧之安也忍不住臉上直抽搐,瞧了盧熠幾眼,終於還是沒出聲罵他。

  老太太更是笑得合不攏嘴,隨手從桌上抓了把糖豆塞盧熠手裡,哄道:「我的乖孫,奶奶最疼的就是你。」

  盧嫣一聽這話,立刻不同意了,跳出來大聲道:「奶奶偏心,就疼哥哥不疼我,我不干。」說著話,又過來抓七娘的胳膊,扁嘴作哭泣狀,「大姐姐,我們倆好可憐……」

  七娘笑得肚子痛,根本出不了聲,拉著盧嫣的胳膊直喘氣兒。邵仲聽著她清脆的笑聲心裡頭直癢癢,恨不得死死地盯著她看個夠,偏偏又得假裝自己眼睛看不見,憋得心裡頭實在難受,一鬱悶,端起手邊的酒杯就喝了一大口。

  待酒入了喉,他才猛地察覺侯府的佳釀可比他家裡頭的酒水烈多了,入嘴便是一股辛辣之氣,險些嗆進他的喉嚨裡,連咳了好幾聲,總算沒出洋相。一旁的盧瑞見狀,趕緊倒了杯熱茶遞過來,乖巧地道:「邵先生先喝杯茶。」

  邵仲心裡頭美滋滋的,暗道這小舅子真是太乖巧懂事了。

  孟氏見盧熠兄妹倆逗得老太太開懷大笑,實在眼饞,悄悄地朝女兒盧玉使了個眼色。盧玉膽子小,哪裡敢作聲,緊張得渾身直哆嗦,咬咬牙,緩緩低下了頭,卻是連孟氏都不干看了。孟氏見她如此反應,氣得心裡頭直冒火,若不是這廳裡還有旁人在,只怕早就要發作了。

  她臉色一不好,盧玉愈發地膽怯,低著腦袋一動也不敢動,倒比一旁的丫鬟還要顯得拘束些。上首的老太太見了,心裡愈發地不喜,遂提高了聲音問道:「玉丫頭整天低著腦袋作什麼,堂堂侯府千金,整日低眉順眼的,一點大家閨秀的氣度也沒有。」

  說話時,目光又朝七娘瞥去,見她背脊挺直,端莊大方,心裡愈發地嘆了口氣,這才是真正的大家小姐的風範!更不用說小小年紀卻活潑天真的盧嫣了。

  老太太已經從許氏口中得知了七娘生母的身份,心裡對七娘愈發地認同,而今瞧著,怎麼看怎麼順眼,對她自然也是和顏悅色。只是孟氏不明就裡,見老太太對七娘這個半路冒出來的假孫女倒比三房嫡出的盧玉還要好,怎能不慪氣,私底下沒少埋怨老太太偏心。只是她到底不敢在眾人面前明說罷了。

  而今見老太太當著七娘的面出言貶責盧玉,孟氏再也忍不住了,沉著臉起身反駁道:「瞧老太太這話說的,我們家玉兒到底是正正經經的侯府小姐,我就不信,她再怎麼小家子氣,也不至於連個半路出家的丫頭都不如。老太太莫要太偏心。」

  孟氏的聲音又尖又高,猶如利刺一般扎進眾人的耳朵,不止老太太,許氏和胡氏的臉色也變了。三老爺更是「霍——」地從座位上站起身,利索地跪在老太太跟前,一臉惶恐地請罪道:「母親莫要生氣,孟氏無狀,是兒子管教不嚴,求母親千萬莫要動氣傷身,否則,兒子便是萬死也難辭其咎。」

  老太太冷笑數聲,目光猶如利刃直直地插在孟氏身上,哼道:「老三家的,你這話裡的意思,難道我還冤枉了你不成?你看看你這女兒,整天被你關在屋裡學東學西,人都要學迂了,也不見學出什麼成就來。說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怎麼連首完整的曲子也彈不來?女紅也比不上碧丫頭。再看看她這渾身的小氣勁兒,若不是你這做娘的管束得過了頭,能把好好的孩子養成這樣?要真是大氣端莊,怎麼就不見旁人府裡下帖子來請你赴宴?瞧瞧你身邊結交的都是些什麼樣的人,那也是能上得了檯面的嗎?」

  孟氏不過是一時衝動,逞個匹夫之勇,不論是口才還是氣勢,哪裡是老太太的對手。尤其是自己丈夫就跪在前頭,她哪裡還敢再多話,心裡有再多的委屈和不滿也不敢再說了。

  老太太卻不肯就此放過她,繼續罵道:「就你這上不得檯面的鬼樣子,還好意思跟你大嫂比。你以為碧丫頭是過繼來的,就由著你踩了。她既然上了我們盧家的族譜,就是侯府正正經經的大小姐,別說她母族本就是世家大族,便果真只是個鄉下丫頭,也容不得你在她面前說三道四!」

  孟氏被老太太罵得臉色煞白,一言不發。盧涵終究年歲小,見自己父母一個跪在地上,一個低著腦袋臉色慘白,頓時嚇得哇哇大哭。老太太冷冷地瞧了孟氏一眼,喝道:「還傻站著做什麼?還不快趕緊把你兒子好生哄住!好好的一個中秋節,就被你們一家子給毀了。」

  孟氏低著頭趕緊應了,飛快地退回座把盧涵抱住,柔聲哄著他。一旁的盧之安也趕緊起身把三老爺扶起來,壓低了聲音道:「母親這幾日有些上火,脾氣大了些,三弟莫要往心裡去。」

  三老爺勉強笑了笑,沒說話。

  老太太隨口說七娘的母族是世家大族,旁人興許沒有留意,邵仲卻聽得仔細,心裡頭不由得愈發地納悶,只是面上不顯,依舊是一副淡然客氣,如沐春風的模樣。

  這屋裡鬧出這麼大動靜,邵仲卻好似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指著桌上的一盤白豆腐,若無其事地朝老太太笑道:「這盤豆腐做得極好,瞧著就跟白水煮過似的,吃起來卻美味異常。府裡的大廚果真好手藝!」

  老太太聞言,頓時眉開眼笑,道:「仲哥兒果然識貨,這白水豆腐可是我們府裡崔大廚的拿手菜,外表瞧著簡單,做起來最費工夫,若不是今兒中秋,只怕他還不願做的。」說罷,又朝胡氏道:「難得仲哥兒喜歡,趕明兒你讓崔大廚再弄幾份送過去。」

  邵仲聞言,也不作推辭,笑著道:「如此便多謝老夫人了。」又朝胡氏所在的方向作揖道:「勞煩嬸子。」

  胡氏趕緊揮手道:「不過是樣小菜,哪裡就值得你這般客氣。仲哥兒要真想謝嬸子,回頭把你家的糖豆再給我幾包,我們家嫣兒極是喜歡。」言語間,竟似已把他當做子侄,幾句話便親近了許多。

  他們這麼一說話,方才的鬧劇便就此揭過,眾人只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該吃的吃,該喝的喝,該說話的說話,就連盧瑞也笑嘻嘻地一直拉著邵仲聊著天,彷彿絲毫沒有因為方才的事影響到心情。

  七娘見狀,愈發地覺得瑞哥兒懂事了不少。

  邵仲的口才實在是好,對侯府各位長輩又存了討好的心思,說的話兒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只把屋裡眾人哄得哈哈大笑,就連一向端著架子不苟言笑的盧之安也忍不住點頭微笑,罷了又低聲朝胡氏道:「先前只知道大公子才華橫溢,待人接物彬彬有禮,而今看來,這孩子的性子著實惇厚親切。哎,也不知邵大人心裡頭到底怎麼想的,竟然——」

  胡氏也嘆道:「可不是呢。但凡是見過仲哥兒的,誰不說他好。可國公府那邊兒卻把他當瘟神一般擋著。要不怎麼說,有了後娘就有了後爹,那府裡的後院一亂了,就別指望前頭的爺們兒能有什麼出息。」說話時,胡氏又若有所指地盯著盧之安上上下下的瞧,直把堂堂侯爺看得心裡發毛。

  「你這是什麼眼神兒。」盧之安打了個哆嗦,正色道:「我可是一向規規矩矩的,不信你去問書平,前些天張宰相還想送兩個丫頭給我,全讓我給推了。」

  胡氏「噗嗤——」一笑,眼波流轉,眉目間隱隱露出別樣風情,「不過你看你兩眼,你心虛個什麼勁兒。」說罷,又飛快地調轉話題道:「大嫂托我讓你去打聽彭家的事兒的,你打聽得怎麼樣了?」

  不遠處的七娘心一動,頓時豎起了耳朵。

  一直注意著她的邵仲也警覺起來,偷偷扯了扯梁康的衣服,小聲問:「你看看,我媳——大小姐好像在聽人說話?」

  梁康趕緊把嘴裡的綠豆糕吞了下去,拍拍手裡的糕點渣子,東張西望地瞅了半晌,為難地使勁兒撓腦袋,「大夥兒都在說話,不知道她在聽誰的?」

  那邊的盧之安絲毫不覺有人在聽他說話,微微搖頭道:「找人問過了,彭家老爺和夫人已經過世,倒是還有位大公子應該還在,抄家的時候他就不在府裡,後來便沒有了蹤跡。老譚說有人在西北瞧見過他,而今已經派了人去西北那邊兒打聽,能不能打聽得到就說不準了。」

  說罷了,盧之安又搖頭道:「當初彭家的案子是太上皇定下來的,今上那會子就沒少求情,結果還因此挨了訓。而今太上皇還在,只怕不容易翻案。」

  胡氏聞言,忍不住幽幽地嘆了口氣。

 

第三十三章

  邵仲回家的路上,梁康就一直納悶,進門後終於忍不住發問了,「你今兒在席上沒跟盧家小姐說上一句話,豈不是白去了?」

  邵仲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搖頭道:「我說三師兄啊,你今兒特意跟著我去侯府轉一圈,最後就得出了這點結論?您老要再這麼下去,我可真救不了你了。要不您還是讓二師姐嫁給別人了,到底那也是我師姐,我可不能禍害她。」

  梁康頓時就急了,飛快地把門一關,蹲在地上,哭喪著臉朝邵仲委屈道:「我又做錯什麼了?你們一個兩個都只知道欺負我。二師姐不喜歡我,大師兄只顧著福王,師父又一向只疼你,我……我怎麼就這麼命苦!」他說話的時候眼睛都紅了,那小眼神兒倍兒委屈倍兒可憐,臉上一抽一抽的,抽得邵仲心裡頭頓時愧疚起來。

  「三師兄——」邵仲伸手拉了梁康一把,梁康不肯起,依舊委委屈屈地蹲著,睜著一雙泛紅的眼睛瞅著他,一副受了委屈的小媳婦兒樣。這動作若換了瑞哥兒來做,畢竟是渾然天成的柔弱可憐,可梁康就一副大個子,壯得跟頭牛似的,這麼可憐兮兮地往地上一蹲,邵仲怎麼看,怎麼覺得——彆扭。可到底受不住他那甩來甩去的可憐小眼神,心裡頭還是軟了。

  邵仲腦袋裡靈光一閃,猛地拍手,「哎呀——我怎麼沒想到。」他強拽著梁康起了身,高聲喝道:「你還想不想娶二師姐了?要真想,就別跟我置氣。我仔細跟你說。」

  梁康眨巴眨巴眼,琢磨了一陣,拍拍屁股起了身,小聲嘟囔道:「你早說唄。」

  「就你剛才那小眼神兒——」邵仲學著他方才的神情做了個眼色,「等二師姐回來了,你就老這麼看他。」

  「我日——」梁康頓時跳起來,「你個壞小子莫要誆我,我一個大男人,怎麼好在二師姐跟前作那種沒用的樣子。男子漢大丈夫——」

  「你再怎麼男子漢大丈夫也沒用。」邵仲使勁兒揮手道:「你男人了這麼多年,什麼時候見二師姐對你另眼相看過。既然喜歡她,那就要不折手段。不說她,就算是我,被你那小眼神兒一瞪,心裡也毛毛的。二師姐是個厚道老實人,你就算使什麼手段她也發現不了。」說罷了,他又忍不住直嘆氣,「哎,我媳婦兒怎麼就個鬼靈精呢?」他使盡了手段,把侯府所有人都哄得服服帖帖的,就連平陽侯都對他讚賞有加,唯有七娘始終冷眼旁觀,那眼神兒裡頭滿是審視,目光斜斜地往他身上一瞟,邵仲就覺得自己身上一會兒熱一會兒涼,不曉得到底是歡喜還是痛苦。

  這媳婦兒可真是難追!

  梁康從邵仲這裡取了經,立刻就回去了自己屋裡對著鏡子練習哀怨委屈的小眼神兒去了,邵仲則一個人躺在床上神遊。他清晰地記得老太太說過的那句話,既然七娘的母族是世家千金,為何竟讓她們姐弟淪落到如此地步?這其中是不是還有旁的隱情?

  上輩子的事,他很多都已經記不大清了。先前他是個紈袴,終日花天酒地、打架鬥毆,從未注意過七娘姐弟。也是盧瑞少年狀元的名聲太過顯赫,他才記得他的名字。到後來上了山,再看到七娘的時候,也只曉得她是侯府過繼來的大小姐,嫁了常家長子,婚後不到半年就守了寡,至於旁的卻是一概不知。

  他再醒來的時候,國公府正是一片混亂,康氏使盡了法子想要引著他上歪路,邵仲便設了個套,反把康氏陷了進去,自己趁機離了府。

  安頓好之後,他不是沒想過要去尋七娘的,只是那會兒七娘尚未進京,而他也赫然發現,自己竟然不知道應該去哪裡找她。他在山上守了她兩年,只曉得她是盧家大小姐,卻是連她的芳名都不清楚。

  如果那個時候多打聽幾句,說不定,這個時侯就能幫上七娘的忙了。

  邵仲翻了個身,又翻了個身,索性還是起床,攤開紙,自己磨墨準備作畫。她今兒在席上一直在笑,眉目飛揚,眼神清澈,偶爾會悄悄朝他看一眼,又立刻躲開,彷彿生怕被他發現。

  邵仲想著想著就忍不住咧嘴笑起來,爾後揚了揚手裡的筆,低頭細細地描出她那靈動的雙眸。她有一張弧度優美的鵝蛋臉,小鼻子翹翹的,眉長且彎,眼睛又黑又亮,嘴角總是微微翹起來,親切又溫柔的模樣……

  他正傻笑著,門忽然被推開,梁康捲著一團風衝進來,聲音嘶啞,表情慌亂,「仲哥兒,二師姐出事了!」

  邵仲愣了一下,爾後猛地跳起身,疾聲問:「出什麼事了?」

  「回來的路上被人劫了。」梁康一著急,眼圈就紅了,聲音裡也帶著哭腔,「說是已經失蹤了好些天。仲哥兒,這可怎麼辦?二師姐不會出什麼事吧。」

  邵仲心裡也亂得很,可他知道,梁康只怕是更揪心。於是努力地鎮定下來,拍了拍梁康的肩膀安撫道:「師兄莫要慌,此事頗有些蹊蹺。二師姐素來低調,穿著打扮都不出挑,並州那邊兒又一向太平,照理說不該引來土匪。既然出了事,我們先去跟師父說一聲,再找大師兄問問,他一向耳目眾多,打探起消息來自然要比我們快許多。」

  梁康依舊是懵的,這會兒是半點主意也沒有,聽了邵仲的安排,立刻急匆匆地出了門。邵仲皺眉想了一陣,喚了常安進來收拾東西,一會兒等梁康回來了,他們倆再親自走一趟並州。

  低頭再看一眼桌上未完的畫像,邵仲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小心翼翼的把畫收起。想了想,又重新坐了下來。並州距離京城可不近,一個來回便要十幾日,再加上尋找二師姐——便是重陽也不一定能趕回來。

  想到此處,邵仲不免又有些鬱鬱。飛快地落筆寫了封短信,爾後翻牆進了盧宅。豎起耳朵聽了一陣,不見屋裡有動靜,又小心翼翼地推開窗戶朝裡頭仔細看了看,屋裡果然空無一人,想來七娘和丫鬟們去了別處。

  於是他又躡手躡腳地跳進屋,飛快地打量七娘的閨房。身為盧家大小姐,七娘這屋里布置得自然精緻大氣,一色兒的檀木家具,格外厚重古樸,博古架上擺著的花瓶和珊瑚都是上等貨色,看得出來,許氏對這個過繼來的女兒十分看重。

  邵仲雖有心在這屋裡多待一會兒,卻又生怕被丫鬟們撞見,只得趕緊掏出書信塞到七娘的枕頭底下,才準備要走,又有些捨不得,盯著拔步床上的被縟瞧了半晌,終於還是忍不住,慢吞吞地往床上坐了坐,一會兒,又緩緩往下倒,直到整個身體全都躺了下來,渾身上下都被那淡淡的暖香所包圍,邵仲這才忍不住心滿意足地發出一聲呻吟……

  七娘在客居這邊和盧瑞說話,盧熠也陪著不肯走,笑嘻嘻地跟七娘東拉西扯。

  「大姐姐,瑞哥兒可聰明了。」盧熠托著腮,兩眼放光地看著七娘道:「不論魯先生問他什麼,他都能答得上來。字也寫得好,哎——」說著話,他就開始嘆氣了,一臉鬱悶地道:「最可憐的就是我了,有瑞哥兒這麼個榜樣在,我每回都要被魯先生罵。」

  「熠哥兒你還好意思說,」盧瑞鼓著小圓臉氣呼呼地朝盧熠道:「先生讓你抄論語,你都抄了些什麼鬼東西交上去,先生能不惱嗎?下回你若是來不及做,就來找我,我幫你寫。省得先生又生氣,要打你板子。」

  盧熠咧嘴笑,「每回都讓我抄論語,無聊死了。」

  七娘見他們倆說說笑笑的親厚樣兒,心裡愈發地踏實。伸手摸了摸盧瑞毛茸茸的小腦袋瓜子,柔聲勸道:「雖說學業,但也不要把自己弄得太辛苦了。魯先生不是總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嗎?你們雖不能出京,卻也可以去城裡各處轉一轉,不好總關在屋裡死讀書。到時候書沒讀好,反倒把腦子給悶壞了。」

  盧瑞還未回話呢,盧熠就興致勃勃地跳了起來,歡喜地高聲道:「我早說就該多出門走一走,瑞哥兒偏偏還不聽我的,這不,連大姐姐都這麼說了,看你還推脫。」

  盧瑞的小包子臉漲得通紅,鼓著嘴巴小聲道:「我——又沒說不去,只是我這不是才到京城不久麼,有些不適應——」

  「怎麼了?」七娘的心立刻提起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盧瑞趕緊搖頭,想了想,還是老老實實地把嘴張開,露出嘴裡的燎泡來,吸著鼻子撒嬌道:「嘴里長了泡,痛得很。」

  七娘立刻緊張了,趕緊湊上前來仔細察看,只見盧瑞嫣紅的舌頭上赫然長了兩三個泡,再翻開嘴唇,裡頭還藏著兩個,紅了一大片,甚是嚇人。

  「你怎麼也不早說呢?」七娘心疼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一旁的盧熠見狀,飛快地喚了下人去請大夫。盧瑞有些不好意思,悄聲勸道:「也不是什麼大事兒,不用請大夫的。」

  「我不要聽你說話了!」盧熠氣鼓鼓地瞪著他,怒道:「你——你不把我當兄弟,都這樣了也不肯告訴我。枉我還把你當最好的朋友和兄弟,以後再也不理你了!」嘴裡說著這麼絕情的話,腳上卻依舊一動不動,睜大眼使勁兒朝盧瑞嘴裡看,罷了又高聲喝道:「都長泡了,今兒中午我給你夾炙魚,你幹嘛還吃。」

  盧瑞眨巴眨巴眼,不說話。

  七娘聞言也是哭笑不得,拍了拍盧瑞的額頭,小聲責怪了他兩句。

  采藍趕緊勸道:「熠少爺莫要惱了,瑞少爺定是不想讓您擔心才不說的。您看瑞少爺都這樣了,您怎麼忍心再責怪他。回頭瑞少爺一傷心,晚上怕是要睡不好,這火氣愈發地旺,嘴裡的燎泡也消不下去。」

  盧熠聞言立刻變了臉色,湊到盧瑞面前小聲道:「我沒有生你的氣,你莫要惱。以後有哪裡不舒服一定要和我說,我又不是姑娘家,沒那麼心細,哪裡曉得你病了沒病。讓我看看你嘴裡,還疼不疼?」

  盧瑞嘻嘻地笑,摸著腦袋,紅著臉道:「不疼,我就是見了我姐才——」見了姐姐,才會忍不住想要撒一撒嬌,就跟熠哥兒在老太太和胡氏跟前撒嬌耍寶是一個道理。

  一會兒的工夫,大夫就到了,仔細看了盧瑞嘴裡的燎泡,又給他把了脈,罷了笑道:「天氣燥熱,容易上火,注意著少吃煎炸和辛辣的食物,平日裡多喝些菊花茶。至於現在嘴裡的這些泡,一會兒我開個方子,按方子抓藥喝兩天就好。只是這藥裡頭有黃連,味道著實苦,就怕小孩子喝不下。」

  「正所謂良藥苦口利於病,瑞哥兒最懂事,肯定會喝的。是吧?」盧熠拿胳膊肘子輕輕撞了撞盧瑞,見他小圓臉幾乎皺成個包子,頓時幸災樂禍地笑。

  盧瑞的嘴巴撅得都快能掛油壺了。

 

第三十四章

  七娘陪著盧瑞和盧熠說了一下午的話,又一起吃了晚飯才回到倚梅園。

  在院子裡走了幾圈消消食,眼看天色漸晚,她這才回了房。將將進屋,就聽見采藍疑惑地小聲嘟囔,「這窗戶怎麼開了,明明走的時候我還特意關了下的,定是蘭心進來開過,這小丫頭,說過多少回了不准進來,她還不聽……」

  七娘心裡一突,隱隱約約猜到了什麼,趕緊出聲打斷道:「許是我臨走時推了一把,屋裡有些悶,想透透氣。」

  采藍聞言,趕緊賠笑道:「這兩日天氣忽然轉涼,奴婢怕小姐凍到,所以才總關著窗。」

  七娘笑笑,並不說話。進了裡屋,她愈發地心神不寧,一雙眼睛不住地朝屋裡四處搜尋,一切似乎都還保持著出門時的樣子,並無什麼異樣。七娘這才稍稍放下心來,靠在梳妝台前的凳子坐下,又想了個藉口把采藍支走。

  待人一走,七娘飛快地在屋裡搜尋了一遍,很快發現了枕頭底下的書信,頓時又羞又惱,又怕被采藍發現,趕緊把信塞進被縟底下,自己則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的重回梳妝台前坐下。

  因心裡記掛著被縟下的書信,一晚上七娘都有些心不在焉,戍時剛過,便和采藍說困了要睡下。采藍趕緊去給她整理被縟,也被七娘攔住,強笑著道:「不是早說了不必給我鋪床麼?這點小事我自己做就好。」

  她先前的確特意叮囑過,只是采藍素來習慣了做這些,難免總記不住,趕緊縮回手,笑道:「那奴婢去給您燒壺茶,省得您晚上口渴了找不到水喝。」

  七娘從來不讓采藍陪床,便是有時候身體不大舒服,也只會讓采藍在屏風外搭個床休息。晚上起夜、喝水都是她自己做,所以采藍每回都要把一切都準備妥當了,才會回去睡覺。

  每晚睡前七娘總要看幾頁書,采藍細心地把燭台放到床邊的矮凳上,又端了熱茶放在一旁,爾後才告辭離開。等聽到她的腳步聲漸漸走遠,七娘這才跟做賊似的小心翼翼地從被縟下翻出那封信來。

  飛快地拆開了,一目十行地看完,七娘頓時氣得直咬牙。信很短,字跡也不甚工整,看得出來他寫這封信的時候有些急,裡頭只說有要事要去一趟並州,儘量在重陽之前趕回京城。這些倒也沒什麼,要命的是,他在信的最後卻偏偏叮囑了一句,不要與常家大公子說話。

  「啊呸——」七娘沒好氣地把信塞到被縟下頭,嘴裡小聲地罵了一句。

  他要去哪裡,要去幹什麼,她才不關心呢,就算他明年才回來,也和她沒有關係!

  七娘心裡想,腦子裡忽然又想起很久以前邵仲偶爾說過的那句話,不由得暗自揣測,那個看起來老老實實,像只小白兔似的常家表哥是不是曾經得罪過邵仲,要不然,邵仲雖說狡猾了些,也還不至於壞到去詛咒人家早死。

  至於旁的,什麼不要和常表哥說話之類的叮囑,她一個深閨女子,哪裡能隨便和人說話的,也只有像邵仲那樣恬不知恥的小流氓才敢翻牆進屋。

  他這樣的行徑,簡直就是壞透了!可是七娘的心底卻生不出半點要告發的心思。

  這樣很不好!七娘告訴自己。她的腦子裡有個小人兒不斷地提醒她,戲文裡那些沒臉沒皮的小娘們兒就是這樣被更沒臉沒皮的臭書生給勾走的,她要是再這麼下去,遲早得跟那些人一樣。可是,還有另一個聲音又在悄悄地說,她又沒做什麼,做壞事的全是邵仲那個小流氓,可不關她的事。

  想著想著七娘就睡著了,而且這一覺她睡得很安逸,閉上眼睛沒多久就沉沉地睡了過去,第二日醒來洗漱的時候,采藍略略驚訝地笑道:「大小姐今兒氣色真好。」

  「唔?」七娘聞言,又對著鏡子看了兩眼,裡頭的少女果然膚色白皙通透,臉頰處有自然的紅暈滲出,白裡透紅,分外誘人。她本來皮膚就還算白皙,繞是先前在鄉下風裡來雨裡去的,也不曾曬得漆黑,而今到了京裡,日日好生將養著,皮膚愈發地細嫩,比起原來自然要漂亮許多。

  「昨兒晚上睡得好。」七娘努力地不去想被縟底下那封信,抬頭朝采藍笑,「今兒早點去給奶奶和母親請安。」

  她先去給許氏請安,爾後才與許氏一道兒去了老太太哪裡。才將將進門,就聽到老太太說話的聲音,「……但願如此吧,就盼著老天爺開眼,再也莫要為難那孩子了。」

  「母親這是在說誰呢?」許氏才進門,老太太便揮手讓丫鬟搬了椅子過來讓她坐,口中道:「快坐下,快坐下,我們娘兒倆不必這般拘禮。方才董嬤嬤說隔壁的仲哥兒去了並州求醫,我這不是盼著他能把眼睛治好麼?」

  「仲哥兒去治眼睛了?」許氏又驚又喜地道:「先前聽說他讓梁康去請大夫,結果也不知出了什麼事兒,一點後話也沒有。這回既然千里迢迢地趕去並州,想來定是尋了個靠譜的大夫,說不定等下回來府裡的時候,他就治好了呢。」

  「我可不是這麼盼著麼。」老太太嘆了口氣,搖頭道:「老天爺不開眼,讓這麼好一孩子吃了那麼多苦頭。就希望他苦盡甘來!」

  許氏也跟著唏噓感嘆了一番。七娘在一旁聽著她們感嘆邵仲的身世,心裡頭怪不是滋味。

  雖說曉得邵仲是自己出的府,也知道他素來狡猾絕不肯吃虧,可是,若不是因為被傷得太深,好好的一個年輕人,怎麼會與自己的父親生分至此。看他在侯府裡陪著老太太說話的樣子都能瞧出來,那個人雖狡猾了些,性子卻是極好的,細心又溫柔,要不,能哄得閤府上下都對他稱讚有加。

  可是,他能讓所有的人都喜歡他,卻依舊被自己的親身父親拒之門外,想必他的心裡也是極難過的。

  邵仲雖不在京裡,可七娘的耳朵裡卻總是聽到他的名字。一會兒是瑞哥兒長吁短嘆著邵先生不在,都沒地兒竄門了,一會兒又是盧嫣噘著小嘴鬱鬱寡歡地抱怨說邵先生好幾日不來府裡,都沒有人悄悄給她塞糖豆,抑或是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說起他而今是不是到了並州,不知那眼睛治得怎麼樣了……

  這一晃又過了半個月,七娘的日子都波瀾不驚地過著,每日裡看看書,繡繡花,抑或是陪著許氏說說話,偶爾領著盧嫣在園子裡扎風箏,也時不時地去盧瑞那裡轉一圈。許氏的妹妹,也就是嫁到常家的那個姨母來過府裡一回,拉著七娘說了好一陣話,只不過,這次隨著她一起來的,並非常家大公子,而是常家的三小姐,與盧嫣一般大,兩個小姑娘很快就說到了一起,笑笑鬧鬧的,別提多開心。

  又過了兩日,展府送來請柬,展云朵十三歲生辰,雖不大擺,卻還是邀了幾個相熟的朋友過府一聚。盧嫣也接了請柬,所以許氏依舊央了胡氏領著七娘一起。

  孟氏那邊兒也得了消息,聽說七娘和盧嫣要出門,便厚著臉皮來尋胡氏說項,說是盧玉整日悶在家裡頭人都要悶壞了,想讓胡氏帶著她一起出門見見世面,也省得老太太總說盧玉小家子氣。

  她都這麼說了,胡氏也不好推脫,便笑著應了。到了臨走的時候,孟氏才把盧玉給送到門口。一見盧玉的打扮,胡氏的臉上就有些掛不住了。

  因考慮到是展云朵的生辰,不好奪了主人的風頭,七娘和盧嫣都特意低調裝扮,雖也是簇新的衣裳,但顏色都相對素淨,配飾也不多。可盧玉這一身,簡直就是要去踢場子的,一身玫紅的長褂子,上頭繡著大朵大朵的牡丹花,更要命的是,每朵花的花蕊上還用金線串著小顆珍珠點綴,真正地富麗華貴。

  見胡氏臉色不悅,孟氏只道她不喜自家女兒奪了盧嫣的風頭,竟微微有些得意,仰著頭假裝謙虛道:「哎呀這身衣服是玉兒她舅舅從江南採買回來的,本來我說不要,他非要送。這麼貴重的衣裳,怎麼能給玉兒穿呢。」

  老實說,這身衣服不論換了盧嫣還是七娘,倒是都能穿得出來,可套在盧玉身上,怎麼看怎麼都有些彆扭。盧玉的性子有些懦弱,正如老太太罵得那樣,總是縮手縮腳顯得小家子氣,平日裡穿得素淡,倒還有幾分小家碧玉的味道,而今換了這身華服,怎麼看都像是借了旁人的衣服來穿一般。

  當然這話胡氏絕不會開口說,只朝孟氏微微點了點頭,便讓下人扶著盧玉上了馬車。盧嫣見狀,悄悄湊到七娘耳邊耳語道:「二姐姐平日裡還挺好看的,今兒怎麼覺得這麼奇怪。」

  七娘擰了下她的手背,小聲道:「別胡說。」

  盧嫣撇撇嘴,聽話地安靜了下來。

  馬車裡,盧玉一直安安靜靜地坐在角落裡,呼吸急促,神態緊張。七娘朝盧嫣使了個眼色,盧嫣會意,想方設法地找話題與盧玉聊天。只是盧玉本就不善言辭,又一向被孟氏關在三房院子裡不怎麼出門,這會兒愈發地沉默寡言,盧嫣一個人在那裡說了半天的獨角戲,累得不行,無力地朝七娘做了個無辜的鬼臉。

  展府距離侯府並不遠,馬車走了一段路後便到了地兒,外頭的下人去敲了門,很快的府裡便有人迎了出來。

  胡氏領著三個女孩子下了馬車,展府的老嬤嬤一路慇勤地引著她們進了後院。

  展家在京城裡也有上百年的傳承,算得上世家大族,這府邸自然也是氣派異常,倒比侯府的規模還要大些。進門後走了好一陣,才到了後院,肖氏早得了消息在院門口迎著,瞧見胡氏,飛快地上前招呼。

  七娘和盧嫣上前與肖氏見禮,盧玉見狀,也趕緊跟在後頭行禮問安。瞧見盧玉的這身盛裝打扮,肖氏臉上的笑容一僵,很快又恢復常態,笑著朝胡氏寒暄道:「這幾日不見,怎麼見你越來越年輕了。」罷了,眼波又在盧玉身上打了個轉,低聲問:「這位想必就是府上的二小姐了?」

  胡氏無奈地笑了笑,「正是。」說罷,又回頭招呼盧玉過來與肖氏見禮,柔聲解釋道:「是個老實孩子,就是性子有些內向。」

  肖氏想來也是聽說過侯府三太太的做派的,聞言只是笑著搖搖頭,隨手從懷裡掏出個荷包塞到盧玉手裡,柔聲道:「頭一回見面,嬸子也沒準備東西,二小姐莫要嫌棄。」

  盧玉的臉頓時漲得通紅,連連揮手表示不肯收。肖氏的笑容愈發地僵硬,胡氏見狀,實在看不下去了,只得出聲提醒道:「玉丫頭莫要推了,再推下去,只怕你嬸子還以為你嫌少呢。」

  盧玉聞言,立刻不動了。

  七娘生怕她還要露怯,趕緊過來招呼盧玉,笑著道:「我們去後頭尋云朵說話,莫要打擾二嬸嬸和肖嬸嬸了。」說罷,她和盧嫣一人架著盧玉一隻胳膊,趕緊把人拽去了後頭的院子。

  胡氏與肖氏對視一眼,齊齊地鬆了一口氣。


第三十五章

  展云朵性子爽朗直率,初見盧玉的第一眼很是愣了一下,爾後捂著嘴「噗噗——」地笑,毫不掩飾地問道:「碧舸姐,這是你們家的二小姐?怎麼穿這麼身衣服,難看死了。」

  盧玉的臉唰地一下就變得通紅,低著頭緊緊咬著唇,兩隻手扣在一起搓來搓去,尷尬得一聲也不敢吭。展云朵見狀,心知自己說錯了,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小聲抱歉道:「對不起了,我一向口無遮攔的,你莫要見怪。」

  「沒……沒有……」盧玉低著頭,漲紅著臉小聲回道,卻依舊不敢抬頭看人。

  見展云朵一臉愧疚得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七娘趕緊拽了拽她的胳膊小聲道:「你莫要管我們了,趕緊去招呼客人吧。盧玉這邊有我和嫣兒陪著呢。」

  見展云朵猶豫不絕,盧嫣也趕緊出聲勸道:「云姐姐不用擔心,我又不是頭一回來府裡了,不會迷路的。方才進府的時候,我似乎瞧見了宰相府的馬車,興許是張家七小姐就要到了,你還是趕緊去招呼她,要不,一會兒她又要惱了。」

  一聽說張家七小姐也到了,展云朵的臉上頓時露出既無奈又嫌惡的神色,小聲嘟囔道:「真討厭,我娘非要逼著我給她下帖子,可不是給自己找罪受嗎?」

  七娘聽著張家七小姐的名號隱隱覺得有些耳熟,想了許久,總算想起來了,彷彿是梁康曾提過一回,說是那對邵仲特別有好感的?一念至此,七娘忍不住對那位張家七小姐生出些許好奇來,扭過頭可勁兒地朝院子大門口張望了一番。

  「大姐姐沒見過張家七小姐吧。」盧嫣挽著七娘的手一步步地拉著她往園子深處走,撅嘴抱怨道:「我可討厭她了,整天端著架子,翹著個尾巴,誰都不放在眼裡,那架勢,還以為自個兒是公主呢。便是三公主都不像她那般傲氣……」

  盧玉低著頭緊緊跟在她們身後,七娘心裡有些過意不去,走了幾步,又回頭拉住盧玉的胳膊,笑著道:「我們一起走。」

  盧玉唯唯諾諾地低頭跟上,依舊一臉怯弱。七娘也不知該怎麼勸慰她,只得使勁兒朝盧嫣使眼色,盧嫣扁嘴不說話,狠狠地把頭扭到一邊去。三姐妹走了好一段路,盧玉卻忽然發問了,低著嗓子,聲音微微地發抖,「大姐姐,我……我這身衣服是不是真的很難看。」

  七娘也不知該怎麼回她,皺眉想了好一陣,才小心翼翼地措辭道:「也不是難看,只是不大適合。」說罷,又頓了頓,低聲勸道:「二妹妹想來也發現了,我和嫣兒今兒穿得都素淨,不為別的,今兒是展家小姐的生辰,我們做客人的,自然要注意些,不好穿得太張揚。」

  盧玉不笨,聽到這裡哪還有什麼不明白了,本來就漲得通紅的臉愈發地像豬肝,腦袋低得都快擱在胸口上了。

  「不過你也別太在意,云朵不是斤斤計較的人,她性子爽朗直率,心裡有什麼也都立刻說出來,不會記恨。」可是,展云朵雖如此,卻保不準今兒的客人中有誰看不慣,就算當著人的面不好說什麼,私底下定要議論紛紛的。但這些事情,七娘也沒法控制了。都已經上了門,她總不能讓盧玉再去換身衣裳。

  盧玉聞言,臉上顯出凝重之色,但並未說話。

  園子裡頭早已坐了有六七個少女,大的約莫有十五六歲,小的與盧嫣一般年紀。七娘來京後並不常出門,並不識得那幾位少女,倒是盧嫣笑呵呵地與眾人打招呼。幾位少女見到盧嫣,也立刻猜出了七娘和盧玉的身份,紛紛起身朝她們頷首,只是瞧見盧玉這身裝扮,大家的臉上也難掩驚詫之色。

  盧玉見狀,愈發地低著頭不敢作聲。

  七娘相貌標緻,端莊大方,且又是剛剛過繼到侯府,眾少女對她顯然十分好奇,變著法兒地問她各種問題,既有善意的,也有敵意的。其中有個穿緋色長裙的少女明顯對七娘看不慣,故意陰陽怪氣地問:「聽說盧大小姐以前住在鄉下?豈不是整天跟那些泥腿子混跡在一處?髒都髒死了。」

  七娘笑笑,不以為然地回道:「盧家老宅確實在益州鄉下,山清水秀,景色宜人。」

  那緋衣少女還待再說些什麼,一旁的盧嫣氣鼓鼓地開口幫七娘的忙,毫不客氣地回道:「我太爺爺跟爺爺都是在益州鄉下長大的,倒是從來沒有人敢說他們是泥腿子。倒是賀小姐祖上——」盧嫣一雙杏眼瞪得大大的,裡頭盛滿了譏諷,「我若是沒記錯的話,似乎是河西的胡人吧!」

  眾人頓時發出一陣哄笑,那賀小姐的臉上頓時一陣青白,好不精彩。

  盧嫣把賀小姐給嗆了回去,十分得意,爬到七娘身邊坐下,又湊到她耳邊小聲地道:「這個賀如梅眼皮子最淺,見不得人家比她好,討厭得很,大姐姐莫要理她。她若是敢再說什麼不中聽的話,你就狠狠罵她。這個人一向欺軟怕硬,你罵了她了,她反倒不敢回嘴。」

  七娘忍笑應下,又捏了捏盧嫣圓圓的小臉,笑著道:「知道嫣兒最好了。」

  說話的時候,展云朵已經陪著一個十三四歲的華服少女走了過來,七娘不經意看過去,瞥見那少女身上的衣著,心裡頓時一咯噔,暗道不好,正要悄悄地拉著盧玉躲開,那華服少女已經怒氣衝衝地朝盧玉瞪了過來。

  那位應該就是展云朵口中所說的張家七小姐了,連盧嫣都說她脾氣臭,可想而知,這姑娘要是瞧見有人和她穿同樣的衣服得氣成什麼樣!盧玉又是這樣懦弱無能的性子,一會兒被張家小姐罵幾句,還不得哭死。

  眼看著那張七小姐就要衝過來,七娘一咬牙,作勢要去端茶水,手上一抖,狠狠地打翻了桌上的茶壺和點心盤子,所有的東西全都悉數砸在了盧玉身上——

  ……

  展家廂房裡,盧玉心有餘悸地捂著嘴,呆了半晌才想起來向七娘道謝,眼淚可勁兒地在眼眶裡打著轉,吸著鼻子道:「幸虧大姐姐機靈,要不是你把衣服弄髒了拉著我過來,只怕宰相府的小姐不會饒過我。」

  盧嫣坐在榻上,氣呼呼地挺著小胸脯高聲喝道:「怕她做什麼?你又沒偷她的衣服穿,誰說了別人不能穿這身?我瞧見她那副頤指氣使的模樣就討厭!」

  七娘捏了捏盧嫣的小圓臉,柔聲勸道:「一會兒出去莫要和她吵。今兒是你云姐姐的生辰,一夥兒若真鬧起來,反倒讓云朵不好為人。若是換了你,有人在你生辰宴會的時候吵架,也定會不高興的。」

  盧嫣扁了扁嘴,無奈地應道:「大姐姐你放心,這個道理娘親也和我說過,我曉得的。要不,這會兒也不會跟你躲到這裡來。若是我一個人留在那裡,十有八九會忍不住要和她吵的。不過,她都那麼大的人了,便是吵起來,旁人也只有笑話她的份兒。」

  「都是我不好,都……都是我不好……」盧玉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雙手捂臉傷心地哭得渾身發抖。七娘和盧嫣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睛裡看到了無奈。

  換了衣服出來,園子這邊的氣氛卻又與先前有了很大的不同。高高在上、頤指氣使的張家小姐忽然老實起來,安安靜靜地坐在下首不說話,而涼亭中間的位子上赫然端坐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穿一身鵝黃色短襦,梳了兩個包包頭,頭上繫著鵝黃色的發帶,再襯著一張圓圓的小包子臉,可愛得讓人忍不住想捏一把。

  連把張家小姐都治得這麼服服帖帖的,想來身份定是不低。七娘正琢磨著小姑娘的身份,一旁的盧嫣已經一路小跑地奔了過去,一把抱住那小姑娘,高興地道:「聰姐姐出宮了,怎麼也不跟提前跟我說一聲。我要是不知道,今兒沒來,可不是就瞧不見你了。」

  七娘聽到這裡就有些明白了,緩步上前,規規矩矩地朝小姑娘行了禮,口中道:「拜見三公主。」

  三公主睜著一雙黑黝黝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她,眨巴著眼問:「你就是侯府的大小姐啊?唔,長得跟我想的一模一樣。」說著話,又側了側臉,無奈地道:「嫣兒,你是不是長胖了,撞得我的心口疼。」

  盧嫣立刻緊張起來,摸了摸小肚子,眉頭皺成一團。這一摸之下,頓時大驚失色,聲音裡都帶了哭腔,「好像是真的!哎呀這可如何是好?定是最近吃得太多了,我昨兒晚上吃了十個桂花糰子——」

  三公主佯裝嫌惡地朝她揮手,「小胖子,趕緊給我滾開,醜死了。」

  盧嫣扁著嘴,一臉委屈地瞪了她一眼,小聲道:「莫要說我胖,你比我也強不了多少。上回在我姑母家,你不是吃得比我還多。」

  三公主立刻調轉話題,親切地問她,「你哥哥怎麼沒來?還有那個瑞……瑞什麼,他人呢?」

  七娘微微一愣,狐疑地朝盧嫣看過去,她卻是不知道三公主在哪裡見過瑞哥兒,怎麼瑞哥兒那裡半點口風也沒露過。

  「他倆要讀書啊。」盧嫣爬到三公主身邊的座位上坐下,大刺刺地道:「我哥哥和瑞哥哥都是要考狀元的人,哪能跟我們似的整天瞎玩。」

  三公主頓作無聊之色,「我哪裡就瞎玩了,好不容易才出宮一趟,一會兒就得回去。母后整天嘮叨著讓我學這個,學那個,都快煩死了。左右日後又不是嫁不出去,學這些東西做什麼?」

  她話說出口,終於察覺一個姑娘家當著眾人的面說嫁不嫁人的似乎有些不大妥當,趕緊揮揮手把涼亭裡的眾人都趕走,道:「你們該幹嘛幹嘛去吧,這裡有嫣兒陪我說話就好。」

  張七小姐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鐵青著臉狠狠瞪著盧嫣,銀牙緊咬,看那架勢,若不是三公主在,只怕她就要沖上前與盧嫣大吵一架了。七娘聞言正要告退,三公主忽又瞥見了她,歪著腦袋好奇地盯著她看,道:「盧家姐姐不要走,我還有話要和你說呢。」

  盧玉聞言,愣在當地,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自己是該走還是該留。

  七娘琢磨著盧玉若是落了單,十有八九又會被旁人欺負,趕緊朝她使了個眼色,示意她一同留下。三公主見狀,倒也沒說什麼。

  「盧家姐姐也是從益州鄉下過來的麼?」三公主睜著一雙大眼睛問,「我聽瑞哥哥說,他是從益州來的。」

  「大姐姐和瑞哥哥是親姐弟!」一旁的盧嫣插嘴,順手又塞了塊糖糕進嘴裡,罷了又指指桌上的綠豆糕,小聲道:「再來一塊兒。」

  三公主聞言,立刻又驚又喜,「原來你是瑞哥哥的姐姐啊,他老說起你。瑞哥哥說話可好玩兒了……」小姑娘興致勃勃地拉著七娘問東問西,一會兒問大蔥和小蔥有什麼不同,一會兒又問豬都吃些什麼……

  七娘耐著性子有問必答,心思卻已經飄在了盧瑞身上,他到底什麼時候跟這位天之驕女照過面呢?

 

第三十六章

  三公主在展家待了不長的時間就回了宮。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張家的七娘子立刻開始頤指氣使,不論是對展云朵,還是盧嫣,都是一副咄咄逼人的姿態,就不用說對著七娘和盧玉了,簡直是看人都不帶正眼的。

  礙著她的身份,展云朵不好說什麼,心裡頭卻是膩煩得要死。七娘和盧嫣實在不願看張七娘子的眼色,等宴會一過,便尋了藉口早早地告退了。

  馬車走到平安巷子口,忽地停了,七娘聽到車伕疑惑的聲音,「寧少爺,您怎麼在這裡?王爺呢?怎麼不進府?」

  盧嫣聞言趕緊掀了簾子朝外看,一瞧之下頓時大驚,飛快地從馬車上跳了下去。七娘見狀,也趕緊跟在後頭看看到底是什麼情況。盧玉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沒下來,只掀著簾子偷偷地朝外看。

  下了馬車,只瞧見廉郡王府的大少爺寧哥兒牽著小地樁似的二少爺站在巷子口,身邊半個伺候的下人也沒有,孤零零的,煞是可憐。瞧見七娘和盧嫣,大郎扁扁嘴,一向喜歡裝小大人的他終究沒能堅持住,鼻子一酸,眼淚就掉了下來。爾後,索性就破罐子破摔了,嘴一咧,「哇啦哇啦——」地哭開了。

  二郎年歲小,還不懂事,只睜大眼睛瞧著寧哥兒好奇地看,見大郎哭得傷心,二郎也有些繃不住,小嘴一扁一扁,眼圈開始發紅。

  七娘見狀,趕緊彎腰把二郎抱起身,手臂用力抖了抖,小聲哄道:「二郎不哭不哭,出了什麼事,跟大姐姐說。」

  二郎還不會說話,咿咿呀呀地指著大郎說了一陣。盧嫣則輕輕拍著大郎的背,柔聲哄道:「大郎乖啊,莫要哭了?到底出了什麼事,怎麼就你跟二郎兩個人?你娘親呢?」盧嫣平日裡對這個迂腐又嚴肅的大郎有些發怵,今兒難得見他這般可憐,心裡頓時生出氣壯山河的豪氣來,拍著胸脯道:「不要哭了,天塌下來有姐姐替你撐著,誰也欺負不了你。」

  大郎抹了把臉,吸了吸鼻子,斷斷續續地哭道:「娘……娘親氣走了……她不要我和二郎了……」

  盧嫣的臉上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小聲問:「姑姑是不是又和姑丈吵架了?她回侯府了?」

  大郎一邊揉眼睛,一邊點頭,「娘親……娘親不讓我們來接,她說……說……我們要是敢替阿爹做說客,她……她就不要我了。」

  「你個小傻瓜!」盧嫣敲了敲大郎的小腦袋瓜子,沒好氣地道:「姑姑不讓你進門,你就真不去?你爹呢?既然是他把姑姑氣跑到的,怎麼他不來接?」

  大郎眨了眨眼,悄悄地朝左邊看。七娘和盧嫣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果然瞧見廉郡王躲在不遠處酒館的二樓,正探頭探腦地朝巷子口看,發現她們倆的目光,廉郡王飛快地把腦袋給縮了回去,一會兒,又小心翼翼地探了出來,咧嘴朝七娘和盧嫣嘻嘻地笑。

  「阿爹來過,被打出來了。」大郎聲音壓得低低的,顯然也覺得父親被打出門不是件光榮的事,「娘親根本就不見他。」

  「姑丈這回做了什麼壞事,竟引得姑姑發這麼大的火?」盧嫣好奇地問,說話時,又伸手牽住大郎的手,把他扶到馬車裡去。

  大郎小聲回道:「阿爹去喝花酒了。」

  盧嫣聞言一愣,爾後一張小臉皺得像包子似的,氣鼓鼓地罵道:「那是他活該!」

  她竟然知道喝花酒是什麼意思?七娘微微有些意外,搖搖頭,抱著二郎上了馬車,又朝大郎道:「你們兄弟倆與我和嫣姐姐一起回府,你娘親只說不讓你們去接她,可沒說不去你們去外婆家竄門。回頭你跟熠哥兒住一起,別管你爹和你娘的事。」

  大郎聞言頗有些猶豫不決,看看七娘,又看看盧嫣,罷了才小聲道:「我爹還在外頭等著呢。」

  盧嫣跺腳恨道:「你還管他做什麼?」

  七娘也笑著勸道:「你放心,你爹這又不是頭一回了,自然曉得要怎麼勸你娘親回府。來一回被打出去,便來第二回,第三回。外婆和舅舅都在府裡,若是得了消息,自然不會讓你娘親一直這麼幹。他只要進了府門,還怕哄不回你娘親麼。」

  大郎眨巴眨巴眼,安安心心地坐好,兩隻手搭在膝蓋上,很快又擺出一副端正又嚴肅的姿態。七娘瞧著,實在忍不住想笑,伸手就在他的小圓臉上捏了一把。大郎嘴一扁,想生氣又不敢,只得一臉鬱悶地瞧著她。七娘懷裡的二郎有樣學樣,也笑嘻嘻地伸手往大郎臉上捏,被大郎飛快地伸手拍掉了。

  回了侯府,盧玉先回了自己院子,七娘和盧嫣則領著兩個孩子去了胡氏那裡,才到門口就瞧見了紅芳。紅芳瞥見大郎和二郎,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一路小跑奔過來抱住大郎,眼圈發紅地道:「少爺來了就好了。」

  大郎扭著身子強了強,沒掙脫,只得由著紅芳抱住,嘴裡小聲抱怨道:「我是男子漢大丈夫,你怎麼能隨便抱呢。」

  「你差不多就行了啊。」盧嫣將將才瞧見他哭得稀里嘩啦的,結果一轉臉,又見他擺出這幅一本正經的臉色來,實在忍不住道:「才多大呢,別整天弄得跟個小老頭子似的,一點也不可愛。還是二郎乖。」說著,又朝二郎拍了拍手,笑眯眯地哄道:「二郎過來,姐姐抱。」

  二郎立刻就朝她撲過去了。

  「姑姑在裡頭?」既然紅芳在這裡,想來盧之韻也在胡氏屋裡和她說話,七娘想了想,又道:「姑姑和二嬸嬸說話,我們就暫時不去打擾了。大郎和二郎是去見外婆呢,還是去看熠哥哥在不在?」

  大郎趕緊道:「我要去看熠哥哥。」

  二郎咿咿呀呀地可勁兒說著話,咧著嘴朝七娘笑,猛地又朝七娘懷裡撲過來。七娘趕緊伸手接住了,捏了捏他的小臉蛋,柔聲道:「二郎也去看熠哥哥好不好。」

  「好。」二郎忽然開口,說得字正腔圓的。七娘頓時又驚又喜,「二郎會說話了?」

  「他早會說了。」大郎嗤之以鼻,「他就是懶,不願意說。」

  二郎彷彿聽懂了他的話,又朝七娘眯著眼睛討好地笑,忽然又開口,「奶奶——」

  盧嫣頓時捂著肚子笑,指著二郎道:「二郎笨死了,那是大姐姐,不是奶奶。」

  「奶奶,奶奶——」二郎卻依舊不改口,指著七娘繼續道:「奶奶,奶奶——」

  一旁的紅芳紅著臉趕緊把二郎從七娘的手裡抱過來,又伸手把二郎的胳膊給圍住了,小聲道:「二少爺莫要鬧了,再鬧要打屁股哦。」

  二郎眨巴眨巴眼,不說話了。七娘笑著道:「二郎還不懂事,莫要嚇唬他。」心裡頭卻有些疑惑,廉郡王父母早逝,二郎的爺爺奶奶早就不在世了,他怎麼會先學會叫「奶奶」,而不是「娘親」。

  正疑惑著,二郎忽然從紅芳手裡抽出胳膊來,指著七娘剛剛開始發育不久的小胸脯道:「奶奶——奶奶——」

  七娘愣了一下,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小臉頓時臊得通紅,低著腦袋,邁著步子飛快地逃走了。采藍見她跑了,也趕緊捂著嘴緊隨其後。

  等她出了院子,盧嫣這才反應了過來,笑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又生怕被大郎看出些什麼來,趕緊捂著肚子爬起身,三步並作兩步往自己屋飛奔而去。

  紅芳哭笑不得地拍了拍二郎的小腦袋瓜子,小聲道:「說了讓你不要說,你還說,這回可好,把大娘子給嚇跑了吧。」

  二郎可勁兒地笑,嘴裡繼續絮絮叨叨地說著「奶奶——奶奶——」

  ……

  七娘回了倚梅園,臉上依舊通紅,回屋連喝了兩杯涼水,這才好轉了些。采藍只作不知,若無其事地和她說著話。一會兒,外頭的小丫鬟過來回報說老太太讓下人送了新的盆栽過來,問七娘放在哪裡好。

  七娘這才提起精神,去了院子裡指揮小丫鬟們整理院子裡的花花草草。

  傍晚的時候,七娘抽空去了一趟客居。到的時候,盧瑞和盧熠正趴在一張桌子上寫字,瞧見七娘,盧瑞飛快地放下筆朝七娘奔過來,歡歡喜喜地喚了一聲「姐姐」,罷了又問:「姐姐今兒來找我是有事吧?」

  采藍微微詫異,疑惑地問:「瑞少爺怎麼知道?」

  盧瑞笑得眼睛完成了一道月牙,「平日裡姐姐總要隔個三兩日才過來一回,且每回總要給我帶些東西,前兒她才剛剛來過,今天又過來,手裡又空空的,所以定是有事來尋我。」

  盧熠在身後撅嘴道:「是啦是啦,就你聰明。」

  盧瑞不理他,拉著七娘到書桌便坐下,高興地道:「今天熠哥兒又被魯先生罵了,所以不高興呢。姐姐你莫要理他。」

  盧熠氣鼓鼓地瞪他,不悅地道:「瑞哥兒你莫要太過分了,好好地提這個做什麼?我本來就已經夠倒霉的了,你還往我傷口上撒鹽,這不是故意和我過不去麼?別以為你有大姐姐撐腰就了不起,惹惱了我,我就把我們家嫣兒叫過來。」

  七娘曉得他們倆感情好,自然不會把他們這小小的拌嘴當真,笑眯眯地朝盧熠道:「熠哥兒又抄錯了書麼?」

  盧熠「嘿嘿」地笑,不說話。

  七娘與他們倆說了一陣話後,才把話題引到三公主身上,盧瑞聽罷,卻是一頭霧水,抓著腦袋道:「什麼三公主,我可不認得。」

  「就是那天在書院門口撞見的——」盧熠一直豎著耳朵聽他們姐弟倆說話呢,聞言立刻高聲插話道:「瑞哥兒你忘啦,她跟嫣兒在一起,還纏著你說了老半天話,又是豬又是牛的,還問你榆錢是什麼東西。」

  盧瑞一拍腦門,恍然大悟,「你說那個圓乎乎的小胖子啊?」

  虧得七娘沒喝水,不然這一口要全噴了出來。盧熠也抱著肚子使勁兒笑,「你還好意思說人家是小胖子,三……三公主雖有些圓潤,但怎麼也稱不上胖吧。再說,就算人家真胖,也輪不到你這個小胖子說。」

  盧瑞頓時惱了,霍地站起身,急道:「我……我最近明明瘦了些。」說罷,又抬頭挺胸伸了伸脖子,正色問七娘,「姐姐你看,我最近是不是瘦了一些。魯先生說,我最近長高了,唔,要開始抽條了呢。」

  盧熠一臉壞笑,「得了吧,魯先生不過是哄著你罷了。我看你就認命吧,以後長大了,鐵定跟書院門口包子鋪裡的陳包子一個樣兒,哈哈哈哈——」

  盧瑞僵著脖子索性不看他了。

  七娘滿臉無奈,她原本是想問一問三公主的事兒的,結果怎麼就扯到盧瑞的體型了。也不知到底是受了誰的影響,盧瑞來了京城以後忽然開始注意起自己的外形來,雖不像旁人家的孩子那般喜好華服,但也總是下意識地修整一番,最近更是對自己微胖的體型頗有不滿,已經連著兩回問起七娘自己是不是瘦了些了。這讓七娘既無奈又好笑,興許,這也是他長大了的一個表現吧。

  七娘摸了摸盧瑞依舊圓潤的小臉,咬著牙鼓勵道:「不著急,再長高些,自然就瘦了。」

  盧瑞頓時滿意了,扭頭朝盧熠仰著腦袋重重地哼了一聲。

  兩人說了一陣話,不知怎麼的,盧瑞又把話題移到了邵仲的身上,滿臉孺慕地道:「邵先生都走了好久了,也不知什麼時候能回來?」

  「重陽——」七娘話一出口才猛覺不對勁,趕緊又作出猜測的神情,「馬上就重陽了,興許他就回來了呢。」

  「那就好。」盧瑞托著腮,一雙眼睛亮晶晶的,「說不定他回來的時候,眼睛就眼睛好了呢。」

  「那是自然的。」盧熠在一旁插嘴,「以前都不曾聽說過邵先生治眼睛的事兒,他既然大老遠地趕去並州,想來那位大夫定是個神醫。邵先生那麼好的人,一定能治好的。」

  他自然是能好的。七娘心裡暗暗道,只是到底能不能在重陽之前趕回來,可就說不定了。誰知道,他的事情有沒有辦完呢?七娘坐在盧瑞身邊,一起托腮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日子很快地過去,轉眼便到了重陽。

  每年重陽,京城裡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平民百姓都要出城踏青,侯府習慣去北山,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幾日前,盧之韻被廉郡王接回了府,昨日又派人送了信過來,說是今兒一起出門。因今兒出城的人多,老太太怕在城門口堵上,遂吩咐下去,要趕在辰時之前就出發,故全府上下都起了個大早。

  七娘一貫早起,倒也不覺得有什麼,可憐盧嫣走路的時候都閉著眼,上了馬車就一直瞌睡,見了老太太,都沒了哄人的心思,半睜著眼睛喚了聲「奶奶」後,就爬到老太太膝蓋上睡過去了。

  侯府的女眷共乘一輛大馬車,一路說說笑笑,氣氛倒也融洽。盧之韻本想也抱著二郎一起擠上車的,結果才掀了簾子,二郎就眯著眼睛,諂媚地朝馬車裡喚著「奶奶——」,盧之韻見狀,飛快地抱著他下了。

  胡氏聽盧嫣說起過二郎的典故,自然曉得盧之韻為什麼跑,老太太卻是疑惑不解,納悶地問:「韻丫頭剛剛不是準備上馬車的麼,怎麼又下去了?」

  胡氏趕緊笑著打圓場道:「興許是妹妹怕擠到了二郎。左右一會兒上了山就能見了,母親不要著急。」

  老太太笑,「說的也是。」倒也沒再多問了。

  老太太的意見果然明智,今兒街上果然熱鬧得早,等她們的馬車出城的時候,後頭的大街上已經排了長長的一條隊伍,孟氏忍不住悄悄掀了簾子往外瞧,罷了連連咋舌,「可不可了,那後頭怕是排了一里長的隊。」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馬車走到北山的山腳就停了,眾人全都下了車。既然要登高,自然要上山的,剩下的路全靠一雙腳。七娘早先常在山裡採藥,自然是身體康健,手腳利索,許氏幼年學武,而今雖早已落下,但身子底子比尋常人要好上許多,這倆母女一路行來,臉不紅,心不跳,輕鬆得如履平地,直把眾人羨慕得不行。

  老太太身體到底不如年輕人,走不多久便氣喘吁吁,許氏見狀,便主動過來攙扶,順便把幾個孩子全都揮開了,道:「你們小孩子走得快,自個兒爬去。上了山別到處亂跑。」

  熠哥兒聞言歡呼一聲,爾後一手拉著盧瑞,一手拉著盧嫣,飛快地往山上跑。才跑了幾步,又想起七娘來,趕緊回頭朝她招手,「大姐姐,快過來,我們一起。」

  七娘微微遲疑,一旁的許氏笑著開口,「碧舸一起去吧,你也多少能看著些。熠哥兒皮得很,一會兒上了山,我怕那山頭都要被他給削了。」

  胡氏也捂嘴直笑,「回頭大家都假裝不認得他。」

  既然許氏都開了口,七娘自然應下,「哎——」了一聲後,飛快地提著裙子跟了上去。盧玉也想跟,被孟氏一把拽住。「一會兒在你奶奶身邊好好伺候。」孟氏壓低了嗓門道。好不容易才得了這個露臉的機會,她怎會讓盧玉陪著那幾個丫頭一起瘋。

  小孩子們精力旺盛,爬起山來跟玩兒似的,你追我趕,不多時便到了山腰的闊地。隨行的下人們趕緊開始佈置,挑了既平坦又開闊的地方鋪上地氈,又把帶來的食物盒子一層層地打開了……

  大家停下來歇了一會兒,吃了點東西,大人們還是沒有到。盧熠便坐不住了,東看看,西瞧瞧,慫恿著大家活兒繼續往山頂走。

  幾個孩子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盧瑞和盧嫣立刻拍手叫好。七娘見他們都要走,只得繼續跟著。

  大家精力旺盛,爬了不多時便到了山頂。

  北山其實並不高,但景色卻極是宜人,四周俱是低矮的山坡,舉目望去,整個京城盡在眼下。

  山頂上幾乎沒有什麼人,四周只有呼呼的風聲和偶爾的鳥叫蟲鳴。盧熠沖上山頂的巨石,扯著嗓子大聲地「啊——」。盧瑞見狀,也跟著爬上去,一齊朝遠方大吼。

  二人正喊得盡興,忽聽得不遠處有個聲音道:「哎喲喂,這鬼哭狼嚎的,到底是誰在喊呢?」

  盧瑞和盧熠齊齊地住了嘴,眨巴眨巴眼,歪著腦袋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密密的松樹後,不急不慢地轉出兩個人來,一個削瘦頎長,一個高大健壯。兩個孩子頓時激動起來,大喝了一聲「邵先生——」,爾後齊齊地往下衝。

  七娘的一顆心忽然猛跳,彷彿蹦到了嗓子眼兒,怎麼也靜不下來。

  「邵先生你幾時回來的?」

  「邵先生你的眼睛好了嗎?」

  「邵先生你……」

  倆孩子一人拽著邵仲一個胳膊,歡歡喜喜地往山頂走。邵仲眉目含笑,嘴角微彎,伸手捏了你盧瑞的小圓臉,「瑞哥兒比我想像中要圓一些。」

  盧瑞頓時就鬱悶了。

  盧熠捂著嘴「噗噗——」地笑,笑罷了眼睛陡地一睜,訝道:「邵先生你能看見了?太好了,太好了!」

  盧瑞也很快忘記了剛才的事,激動得哇哇直叫,「邵先生眼睛治好了!你能看見我!真是太好了。姐姐,姐姐,邵先生眼睛治好了!」

  七娘皺著眉作不屑狀,嘴裡小聲嘟囔,「他看不看得見關我何事。」

  「大姐姐你在說什麼?」盧嫣被那兩位咋咋呼呼的聲音震得耳朵有些發麻,沒聽清七娘的喃喃細語,側過頭來問。

  七娘立刻勾起嘴角,「我說,真是太好了。」說話時,又忍不住偷偷朝邵仲翻了個白眼。

  邵仲含笑看著她,眼波流轉,自有別樣風情。

  七娘的臉唰地紅了……


第三十七章

  山頂上只有他們幾個,瑞哥兒們都還小,不似成年人那般腦子裡總裝著男女大防的想法,還拉著邵仲過來與七娘打招呼,一臉自然地道:「邵先生,這是我大姐姐,你們見過幾回,不過她若是不說話,恐怕你就不認得了。」

  邵仲清俊的眉眼一眨也不眨地朝七娘看過來,幽深的黑眸裡隱隱帶著笑意,「大娘子安好。」他客客氣氣地朝她打招呼,聲音平和清朗,語氣親切,態度自然得無可挑剔。

  七娘也有樣學樣,微微彎腰低頭,露出一截兒雪白的脖子,下巴勾勒出優美的弧度,猶如邵仲筆下那副未完的水墨畫兒。「邵公子安好。」她壓低了聲音與他打招呼,表情與平日裡並無一樣,但邵仲卻依稀從她眼眸中看到了咬牙切齒的味道。邵大公子愈發地高興了。

  這幾個不懂事的孩子自然看不出隱藏在邵仲和七娘之間的風起云湧,小傢伙們歡歡喜喜地拉著邵仲在附近的大石頭上坐下,好奇地問著各種問題,「邵先生,你什麼時候回的京,怎麼先前一點消息都沒有?」

  「昨兒晚上到的。」邵仲柔聲回道,說話時,又不經意般地朝七娘瞟了一眼,波光漣漣,眼角的餘光掃到了一旁的梁康,直把這牛高馬大的漢子刺激得渾身一抖,頓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梁康心裡暗罵了一聲「騷包」,趕緊把頭別到一邊去,心裡頭可勁兒地琢磨,繞是盧家大娘子再怎麼鬼靈精,遇著邵仲這不要臉亂拋媚眼的小流氓,只怕也無計可施。難怪師父說烈女爬纏郎,可不正是這個理兒。只可惜邵仲這眼神兒他實在學不來,要不,二師姐早就被拿下了。

  一想起二師姐,梁康又忍不住一陣鬱悶。這次他聽說了二師姐失蹤的消息,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又是請福王幫忙,又是拽著邵仲一起去並州,結果查了好些天,才曉得二師姐竟是被漕幫的人請去治病了。他興師動眾地鬧了這麼大的動靜,到最後才曉得是虛驚一場,一時間,難免有些鬱鬱。雖說二師姐後來也鄭重地謝了他,可她也謝了邵仲,連福王那裡也客客氣氣地請了人上門道謝——這實在看不出二師姐對他有另眼相看的地方。

  「邵先生上山的時候可遇到了祖母她們?」盧熠眨了眨眼睛,認真地道:「您走的這些天,祖母可掛念您了,每日都要說好幾遍,不曉得的,還以為您才是她正經孫兒呢。」

  「老太太仁愛。」正經孫兒他不稀罕,孫女婿才正正好呢,邵仲美美地想,心裡頭暗自得意。盧家老太太雖已不大管府裡的事,但孫女婚事上絕對插得上話的,過兩年七娘一及笄,他再去提親,以老太太對他的觀感,絕不會推辭。

  「不過我們走的是小路。」邵仲又道:「從西邊上來的,路窄且陡,不過人少,走起來倒還快些。」

  「西邊兒也有路?」盧熠的眼睛一亮,七娘心裡一突,頓時明白了他的想法,暗叫不妙。果然,熠哥兒立刻來了興趣,湊到盧瑞耳邊竊竊私語,稚嫩的小臉上寫滿了蠢蠢欲動的好奇。

  七娘無奈扶額,「瑞哥兒和熠哥兒,你們倆莫要做夢了,一會兒我們再不下山,府裡定要派人過來尋。若是曉得你們倆以身犯險,旁人那裡我不曉得,二叔可不會輕易放過你們倆。」

  一提到盧之安,盧熠立刻就像澆了一盆冷水一般,透心地涼,扁著嘴鬱鬱道:「大姐姐真掃興,不理你了。」

  盧瑞趕緊出來替七娘說話,「我姐姐也是為你著想。若是侯爺曉得你偷偷走險路,回去定要打你板子,再不濟也要跪祠堂。你這個月都跪了兩回了,還不記性,再這麼下去,人都要餓瘦了。」

  盧熠性子跳脫,因為讀書不認真,被魯先生告到了盧之安面前,結果這個月才九天,他就已經罰跪了兩回。府裡的規矩,跪祠堂的時候不准吃飯,胡氏雖心疼盧熠,卻又不敢違逆盧之安的意思,只有盧瑞偷偷地揣著點心去看他。

  盧熠撅嘴不說話了。

  邵仲見狀,笑著提點道:「大娘子說的對,今兒是你們全府一起出來登高,熠哥兒不好私自走動,倒不如等到你們倆哪天休息的時候再來找我,我們三個再重登北山。」

  盧熠聞言,立刻拍手叫好。說罷,又得意地朝七娘做了個鬼臉。七娘無奈地伸手敲了敲他的腦門兒,把他當做瑞哥兒一般,自然又親暱。邵仲在一旁瞧著,忍不住滿臉羨慕,只恨不得自己把腦袋遞過去給她敲一敲。

  盧嫣見邵仲一直陪著盧熠和盧瑞說話,自己受了冷落,很是不樂意,上前來抱住邵仲的大腿,嘻嘻笑道:「邵先生你去了並州,有沒有帶什麼稀罕玩意兒給嫣兒。我聽說,並州那裡的梅花酥糖可好吃了,邵先生有沒有帶一些回來?」

  邵仲忍俊不禁,故作為難狀,「帶是帶了,只不過——嫣兒你吃這麼多甜食,不怕——」他本來想說不怕長得跟瑞哥兒一般圓潤的,陡地覺得不大好,那到底是自己未來的小舅子,再怎麼著也不好把玩笑開到他的頭上。於是,邵仲又立刻改口,「你就不怕吃壞了牙齒?」

  一說起這個,盧嫣立刻就鬱悶了,撇嘴道:「我娘親也不讓我多吃,討厭得很。」

  邵仲見她這幅氣鼓鼓的模樣,著實好笑。才要回話,腦子裡忽地靈光一閃,到了嘴邊的話又嚥了下去,想了想,又哄道:「稍稍吃點倒也沒什麼大礙。不過,你娘親既然關得嚴,我可不敢把罪證送到她面前去,要不,夫人發起怒來,怕是連我也不放過。」

  七娘聰明,立刻猜到些什麼,忍不住擰著眉朝邵仲瞟了一眼。邵仲心裡直樂,朝她眨眼,暗道果然是自己媳婦聰明,他才說了一句話,她就立刻猜到了自己的意圖——要不怎麼叫做心有靈犀呢。

  盧嫣果然上了鉤,歪著腦袋想了想,一會兒高興地一拍手,「那還不簡單,反正邵先生就住在我們家隔壁,我過去就好了。」說罷,又抱住七娘的胳膊撒嬌道:「大姐姐你可千萬莫要告訴我娘親,回頭,我帶你去邵先生家吃糖。」

  七娘頓時哭笑不得。

  梁康聽著,簡直忍不住想要高呼一聲,到底是仲哥兒心眼兒多,追個媳婦兒花樣百出的。不過,也虧得盧家大娘子精怪,這一來二去的,才這麼精彩。

  幾個人在山頂上待了有兩刻鐘,七娘看日頭漸漸升了上來,遂提議下山。邵仲也藉口要向老太太請安,一起跟了下去。

  從山腰到山頂這一段路極陡峭,上山的時候倒還容易些,下山就麻煩了。府裡幾個人當中,就屬七娘年紀最大,自然最操心,率先走在隊伍的前頭,小心翼翼地探著路。才走了不多遠,她就被邵仲出聲喚住,道:「大娘子且慢些,這邊不好走,讓我和梁康先下來,扶著大家下山。」

  他扶著旁人也就罷了,難不成還能讓來扶她?七娘心裡暗道,悄悄地瞪了他一眼。邵仲臉皮後,左右不怕,還咧著嘴朝她笑。

  七娘到底是年輕女孩子,哪裡比得上邵仲的臉皮厚,被他左看看,右看看,臉上早已紅成了一片,一顆心也跳得厲害,想出聲教訓教訓他,偏偏一旁又有瑞哥兒他們在,出不得聲,直把她憋屈得不行。

  這一著惱,便有些分心,腳下一個趔趄,竟直直地朝台階下方摔了過來。眼看著就要摔到梁康身上,梁康暗叫一聲不好,這要是真倒他懷裡了,回頭邵仲還不得追殺他一個月,趕緊飛快躲開,與此同時,伸手朝邵仲一拽,正正好把他墊在了七娘身下。

  以邵仲的身手,要把七娘接住實在不難,可這電光火石之間,小流氓的腦子裡迅速地閃過好幾套主意,到最後,雙手一抖,還是老老實實地把自己墊在了下頭。

  「啊——」地一聲悶哼,邵仲的雙腿結結實實地磕在台階上,發出「砰——」地聲響,光是那聲兒聽著就讓人心裡頭慎得慌。

  「啊,姐姐——」

  「大姐姐——」

  爾後又是帶著哭腔的問候,「邵先生您沒事吧。」

  「瑞哥兒還愣著幹嘛,快把你姐扶起來,我來看看邵先生傷到了沒?」

  梁康皺著眉頭,裝模作樣地查看邵仲的傷勢,心裡卻在暗自叫好,原來仲哥兒除了臉皮厚,還有不怕死的優點,這盧家大娘子便是再怎麼聰明,怕是也逃不出這小流氓的手掌心了。

  「腿怕是折了。」梁康嘖嘖地道,添油加醋地誇大著邵仲的傷勢,「小腿上流了好多血。」

  「那要怎麼辦啊?」盧嫣急得眼睛都紅了,「邵先生不會成瘸子吧。」

  「烏鴉嘴!」盧瑞趕緊摀住盧嫣的嘴巴,小聲責怪道:「你莫要胡說。」說罷,又看了看一旁始終面無人色一言不發的七娘,道:「大姐姐莫要擔心,等下了山,我讓阿爹去宮裡請林太醫。他最擅長治骨傷,邵先生一定能治好的。」

  盧瑞則一臉擔當地跑到邵仲身前,正色道:「我背邵先生下去。」

  梁康哭笑不得地朝他揮手,「別搗亂!瞧瞧你這身板兒,唔——」他伸手一拽盧瑞的胳膊,臉上顯出詫異的神情,「小娃兒倒也有把子力氣,不過——」他指著邵仲道:「別看你們邵先生外表瘦巴巴沒幾兩肉,可結實呢,骨頭又硬又沉,你可背不動。再說了,我人高馬大的在這裡站著,輪得到你麼?」

  盧瑞暗自比了比兩人的胳膊,自覺地躲到一邊去了。

  七娘始終一言不發地看著地上臉色煞白的邵仲,說不出心裡到底是什麼滋味。


  
第三十八章

  梁康一馬當先,背著邵仲艱難地下山,七娘率著一眾小蘿蔔頭緊隨其後。 因山路狹窄,只容一人上下,梁康和邵仲又走在最前頭,後面的人自然瞧不見他們的表情。

  曉得七娘耳朵好,邵仲不敢說話,只閉著嘴巴悶悶地笑,半點聲響也不敢發出來。後頭的人瞧不見,梁康卻是曉得的,背上的邵仲笑得渾身一抖一抖,只差渾身沒打顫了。也虧得梁康脾性好,這要是換了旁人,只怕一氣之下就要把人給掀下山了。他看在今兒頗有所悟的份上,才格外氣了些,但還是有些嫉妒,忍不住偷偷地在邵仲腿上狠掐了一把,直把邵仲痛得大呼一聲,引來伸手眾人的紛紛問候。

  「邵先生腿又痛了?」

  「是不是剛剛不小心撞到了哪裡?」

  「……」

  七娘左右不說話,瞪著一雙大眼睛盯著邵仲的背上下打量。她還清楚地記得頭一回見到他時的場景,那時候他從龔家的大船上逃過來,動作輕盈,快如閃電,分明是有武功傍身。她方才往下倒的時候,他果真接不下麼?

  可是——瞥見邵仲小腿上滲出的斑斑血跡,七娘又覺得自己未免有些過分,他好心好意地救了她,結果卻被她這般猜忌,倒像是不知感恩的白眼狼。七娘狠狠咬唇,使勁兒甩了甩腦袋,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全都甩開——無論如何,邵仲於她終究有相救之恩,若不是他方才伸手攔了一把,她這會兒哪裡還有這胡思亂想的心思。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到了山腰,盧家眾人已經在此地歇下,瞧見梁康背上不能動彈的邵仲,大傢伙兒頓時又驚又詫。所幸胡氏行事素來周全,生怕老太太爬山時有個好歹,一早就請了柳大夫隨行,這會兒正好過來給邵仲察看傷勢。

  那邊盧熠和盧嫣迫不及待地把才纔山上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給眾人聽,先聽得邵仲治好了眼睛,老太太頓時喜出望外,拍手叫好,待聽到邵仲為了救七娘摔倒在地,跌斷了腿,老太太立刻摀住嘴,連聲感嘆道:「這孩子……這孩子……真是仁義。」

  說著話,又趕緊朝柳大夫招呼道:「柳大夫,仲哥兒就拜託給你了,這孩子心思純善,你可要好好救治,千萬莫要留下什麼後遺症,要不,這個人情我們可真是還也還不清了。」

  那豈不是更好!梁康聞言,悄悄朝邵仲使了個眼色。邵仲只當沒瞧見,兀自咬著牙,彷彿強忍著疼痛。

  柳大夫自然連聲應好,爾後又仔細檢查了邵仲的傷勢。邵仲那一跤的確跌得不輕,至少外觀看來一片紅腫,兼著又留了許多血,瞧著甚是嚇人。

  但凡是大夫,總是喜歡誇大其辭的,柳大夫也不例外,檢查完傷口後捋鬚作為難狀,「邵公子這傷,說重也重,說輕也輕。雖說沒有性命之憂,但人說傷筋動骨一百天,要完全恢復只怕得有兩三個月的時間才行。而且恢復期得好生將養,否則,一個不留神,日後便要留下隱患。」

  老太太聞言立刻朝胡氏道:「快記著,快記著!」說罷,又抹了把淚,苦口婆心地朝邵仲道:「仲哥兒你莫要嫌棄我這個老婆子多嘴,你身邊雖說有人伺候,可都是些粗人,那府裡頭連個丫鬟也沒有,平常倒也罷了,而今你傷在腿上,行動不便,若是沒個仔細耐心的人在身邊伺候,著實不便。再說了,你這傷勢還得養上幾個月,每日都要吃些補品湯藥,你府裡那些個童小廝哪裡懂得這些。」

  邵仲聽到這裡,隱隱約約猜到了什麼,一顆心忍不住狂跳。只是老太太尚未說出口,他也就強壓著內心的激動,安安靜靜地等著她繼續往下說。

  果然,老太太頓了頓,一如邵仲所願地開了口,「若是仲哥兒不嫌棄,就暫且先搬到我們府裡來養傷。說到底,還是七娘連累了你,我們心裡頭實在過意不去,若是眼睜睜地瞧著你一個人住在那邊院子裡,冷冷清清的,連個噓寒問暖的人都沒有,我這心裡頭就難受得很。」

  我的親奶奶誒——

  邵仲心裡頭暗吼一句,臉上卻還是擺出一副惶恐的模樣,咬牙推脫道:「這……這只怕不大方便吧,到底是……」

  「有什麼不方便的!」老太太霸氣地一揮手,「就這麼說定了,一會兒就直接回侯府,你讓這個梁——梁什麼幫你收拾收拾行李,回頭一起住過來,我們府裡有的是空院子,還怕沒地方給你們住麼?」

  邵仲聞言自是心花怒放,臉上雖作為難狀,但語氣已經不那麼堅決。

  盧家的幾個小輩聽了老太太的話,早就激動得恨不得跳起身,見邵仲依舊是一副猶豫不決的模樣,趕緊撲上前來七嘴八舌地勸說。老太太見狀,態度愈發地強硬,「仲哥兒莫要再推脫了,老婆子難得開口,你若是再不應,便是不給老身這個面子。」

  邵仲哪裡還敢再忸怩作態,趕緊正色朝老太太謝了,罷了,又一臉苦笑地朝胡氏和許氏作了一揖,低聲道:「日後要打擾府上,若有不當之處,還請老太太和幾位夫人多擔待。」

  胡氏氣地說笑了幾句。如此一來,邵仲竟順順利利地登堂入室,這一點,連他自己也是萬萬沒有想到的。

  柳大夫隨身帶了個藥箱子,飛快地給邵仲上了藥,又讓梁康尋了塊窄長的夾板把他的小腿固定,再下山的時候,便讓梁康和府裡另一個護衛聯手一起將他抬下來。

  老太太生怕邵仲臉皮薄不好意思進侯府,遂招呼著下人直接把他送進了門,胡氏這趕緊讓下人去把海棠苑收拾了出來,讓邵仲與梁康一道兒住了進去。

  侯府裡的下人都十分規矩,便是胡氏撥過來伺候邵仲的兩個丫鬟荷葉與荷香,沒有邵仲的傳喚,也絕不進屋。梁康收拾好行禮,領著常安進門的時候,就瞧見邵仲歪在床邊的軟榻上,眯著眼睛,睡得正香。

  「你可真是——」梁康絞盡腦汁地想找個適當的詞語來形容眼前的場景,可他到底讀不多,費了半天腦子也沒想出來,索性放棄,嘖嘖道:「我說仲哥兒,你本事可真夠大的,這一不留神就登堂入室了,再折騰一陣子,只怕不用你開口,那老太太就主動把盧家大娘子許給你了。」

  邵仲眯著眼睛「哼——」了一聲,聲音裡卻是一片清醒,「大白天的,你做什麼夢呢?」

  「啊——」梁康微微詫異,不解道:「難道我說得不對?那老太太不是挺喜歡你的?」

  邵仲緩緩睜眼,眼眸明亮幽深,「老太太好哄是沒錯,可大娘子的婚事,可不是她說了算的。方才你可曾聽到大太太說了一句話?」

  梁康聞言,迅速地回想了一番,記憶裡的許氏果然如邵仲一般始終微笑不語,只有老太太和胡氏與她說話時,她才低聲回上兩句,至於旁的感激的話,卻是一直不曾說過。照理說,七娘是她的女兒,她理當要更慇勤才對。

  「我琢磨著,我這未來的丈母娘怕是看出點什麼來了。」邵仲皺眉,滿臉狐疑和煩惱。也正因為如此,明明都已經住進了侯府,可邵仲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怕什麼?」梁康叉著腰,一副氣壯山河的姿態,道:「我們仲哥兒要長相有長相,要才學有才學,嘴皮子會說,臉皮又厚,都已經進了侯府了,還怕搞不定丈母娘!」

  「可偏偏缺一個合適的家世。」邵仲嘆了口氣,幽幽地道。他心裡清楚得很,自從出現在盧家眾人面前以後,他一直小心翼翼,謹言慎行,許氏應該不至於不滿意他的人品才學。只不過,身為七娘的母親,許氏考慮得要更加周全。

  國公府裡頭有多亂,那是全京城人都知道的,雖說他而今出了府,可到底還是邵家的嫡長孫。先前他是個「瞎子」,國公府的那些人才不放在心上,可而今眼睛一治好,那邊只怕就不會消停了。尤其是而今老太爺的身體愈發地不好,世子之位懸而未決,便是他不去趟那渾水,國公府的人也不會放過他。

  想到這裡,邵仲的心裡愈發地煩躁,翻了個身面朝牆壁,又抓了榻上的薄被蒙在腦袋上,悶悶地道:「三師兄,我想幹壞事兒了。」

  「啊?」梁康愣愣地看了他好一會兒,低頭倒了杯茶,一口喝乾,罷了才道:「要干就干,囉嗦什麼。你要放火,我就給你添柴,保管不會讓你一個人去幹。」

  榻上的邵仲許久沒有說話,梁康安安靜靜地看著他,過了好一陣,忽地起身走到榻邊,一伸手就把該在他腦袋上的被子給掀了。探過頭,只瞧見邵仲的一雙眼睛已然通紅,臉頰上有濃濃的濕意。

  「哭啥子呢?」梁康一不留神就帶了鄉音,「你要是覺得感動了,就幫忙讓二師姐嫁給我撒。」

  邵仲果斷地又把被子蒙頭上了,甕聲甕氣地回道:「要不那柴火還是我自己添好了。」

  倚梅園這邊,七娘一直心神不寧,坐在榻上繡了一會兒花,針腳亂得一塌糊塗。想了想,還是索性把帕子扔到一邊,讓采藍喚了外頭素來愛打聽消息的丫鬟進屋,問起海棠苑的情況。

  「二太太撥了荷葉跟荷花去那邊,不過邵公子只讓她們在外頭院子裡伺候,近身的活兒依舊是他原來那個童做的。老太太讓崔媽媽送了支老山參,大太太也讓採芹姐姐送了些跌打藥……」

  七娘想了想,又問:「瑞少爺和熠少爺可去過了?」

  「他們一回府就被侯爺叫去了房,出來後便去樓了。」

  七娘微微詫異,以盧瑞和盧熠的性子,曉得邵仲在,哪裡還能安下心來讀的。於是又問:「可曉得侯爺與他們說了什麼?」

  這回那小丫鬟終於搖搖頭,低聲道:「奴婢不知。」


第三十九章

  國公府遠芳閣

  二少爺邵廣才進屋,姨太太汪氏就趕緊讓丫鬟把房門關上,又喚了心腹丫鬟珊瑚去守門,自個兒拉了邵廣進到裡屋,待進屋站定了,才壓低了嗓門,正色問:「傳言可是真的?那小賤種的眼睛果真治好了?」

  邵廣咬牙跺腳,「應該是真的,下山的時候不少人就瞧見了。盧家傳出來的消息,應該沒有錯。」

  汪氏氣得眼睛裡直冒火,不甘心地朝桌上狠狠捶了兩圈,小聲罵道:「這個作死的賤貨,原本還想著他已經出了府,就留他一條生路。既然他這麼不識抬舉,我們也就不用手下留情了。」

  邵廣聞言,臉上顯出為難的神色,「他狡猾得跟頭狐狸似的,平日裡又謹慎,實在不好下手。更何況,他而今還搬進了侯府,想要再動他,更是難上加難。」

  「什麼?」汪氏一氣之下,順手就把桌上的茶壺掃到了地上,發出「啪——」地脆響,銀牙緊咬,只恨不得立刻衝到侯府去把邵仲抓出來,「那個小賤種竟然攀上了盧之安?」說罷,又恨恨地罵道:「便是侯府又如何?爵位還不如我們國公府顯赫,明兒我去你姨母一趟,讓她求王爺調幾個能人異士過來,還怕弄不死那個小賤種。」

  「對對,讓姨母求王爺動手,我們還怕那個賤人不成。索性一併兒把小三也給滅了,省得我每日裡瞧著他們娘倆兒就窩心。」相比起七年前就搬出府裡不再往來的邵仲來,康氏所出的三少爺邵誠更讓邵廣恨之入骨。

  康氏雖不是原配,卻是正室,邵誠年歲最小,在府裡卻最是橫行無忌,仗著自己嫡出的身份,對邵廣總是呼來喝去,頤指氣使,這讓邵廣如何嚥得下這口氣。他私底下沒少使法子想要除掉老三,可康氏行事極為謹慎,邵誠身邊伺候的下人也都是她的心腹,邵廣好幾回偷偷使人給邵廣下毒拉黑手,也都未成如願。

  「那個小賤種有什麼可擔心的。」汪氏的臉上顯出殘忍的笑意,「我的兒,你年紀小不懂事,我跟你說,十個邵誠也抵不過一個邵仲。你仔細回頭看看,這些年來,康氏的名聲都壞成什麼樣了,若說不是邵仲私底下推波助瀾,我就把這茶壺給吃下去。那個小賤種,平日裡裝得跟不食人間煙火似的,心機可深著呢。不說你和老三,就連你爹,也鬥不過他。」

  邵廣有些不信,懷疑道:「他有那麼大的本事,這些年還能被那個賤女人壓得連大門都進不來?」

  「你這榆木腦袋!」汪氏恨鐵不成鋼地點了點邵廣的腦門,沒好氣地回道:「他可是府裡正正經經的嫡長孫,要真想進來,便是你爹親自去攔,那也攔不住。不過是做戲給外人看罷了。那康氏愚蠢如豬,弄不透他的心思,才會被他牽著鼻子跑,結果染了一身騷,弄得裡外不是人。」

  邵廣被汪氏一點撥,依稀明白了些什麼,使勁兒點頭,咧嘴讚道:「還是娘想得周全。」罷了又咬牙冷笑,「繞他鬼靈精,也逃不出我們的五指山。」

  康氏這邊,也得了消息,急得在屋裡團團轉。

  「陳媽媽,你說這可如何是好?」康氏屏退了下人,只喚了陪房的陳媽媽在身邊商議,「先前只有老二一個人跟誠哥兒爭,我依仗著門第出身倒還勉強能壓制住,而今老大的眼睛又治好了,我們誠哥兒哪裡還爭得過?」

  陳媽媽撫了撫康氏的手背,連聲勸道:「夫人莫要急,您而今可千萬不能亂。依奴婢看,而今最著急的可不是您,而是老爺跟隔壁那一位。」陳媽媽意味深長地指了指東邊的院子,朝她使了個眼色。

  康氏頓時明白了她的意思,想了想,又猶豫地道:「陳媽媽的意思是讓我靜觀其變,讓他們鶴蚌相爭,我才好漁翁得利?」

  陳媽媽點頭,「夫人您也曉得,老太爺先前就有意想把爵位傳給那位,不過是因為他眼睛瞎了這才作罷。而今他既然好了,這事兒只怕還得提上來。旁人不說,老爺那裡只怕最先坐不住要發作的……」

  可不正是這個理兒!康氏一拍手,正色應道:「不錯,不錯。我們家誠哥兒年歲還小,而今還不急。一切等老爺襲了爵再說。」說罷,又忍不住咬牙冷笑,「我們就等著看好戲吧,那個賤人可是什麼把戲都做得出來的。」

  ……

  晚上柳大夫親自上門給邵仲換了藥,查看了傷勢後笑道:「到底是年輕人,身體強壯,瞧瞧這傷口,不過一個下午的光景,這就消腫了。」

  梁康聞言,趕緊湊過去瞧了兩眼,果見那傷口處的紅腫盡消,遂嘻嘻笑道:「既然傷得不重,我們是不是也不必非要在侯府裡住著,回家也是一樣的吧。」

  邵仲涼涼地瞥了他一眼,沒說話,柳大夫捋鬚而笑,搖頭道:「非也非也,外頭的傷是小事,這骨頭裡頭的傷才是正經。若沒個一兩個月的將養,可千萬莫要下床走動,要不然,骨頭長不好,嚴重的可要成瘸子。」

  梁康撇了撇嘴,小聲嘟囔,「哪裡就有那麼嚴重了。」

  等換完藥,柳大夫告辭離府,外頭伺候的兩個小丫鬟拎著藥包去了廚房熬藥,梁康這才湊到邵仲身邊,小聲問:「你先前不是說要干壞事兒的,怎麼樣,現在心裡頭可有什麼主意了?」

  邵仲瞥了他一眼,沒好氣地罵道:「就知道你滿腦子沒想好事兒。旁的事都不上心,一聽說要干壞事兒,立刻就蠢蠢欲動。」

  梁康氣道:「這能怪我麼?這要不是你自個兒把自個兒摔成這德行,我才懶得來管你呢。有這閒工夫,還不如去太醫院尋二師姐說話去。便是娶不到,好歹也能瞧幾眼,總比成日裡瞧著你要強。」

  邵仲歪著嘴直哼哼,「怎麼,難不成我長得不如二師姐好看?」

  梁康直接不看他了。

  邵仲跟他鬥了幾句嘴皮子,心情甚爽,遂朝梁康勾了勾手指頭把他給招過來,小聲把自己的計劃說與他聽。梁康聞言,眼睛頓時瞪得老大,嘴半張著,險些沒淌出口水來。邵仲見狀,嫌惡地把他的臉給推到一邊去。

  「仲……仲哥兒……」梁康狐疑地看著他,眼睛裡有猶豫不決的神色,「你當真——當真要做得這麼絕?」

  邵仲冷笑,「我哪裡做得絕了?他們若是不動手,這戲便根本演不下去。若是他們能對我稍稍顧念些父子和兄弟的感情,怎會中計?既然他們狠心要除掉我,我難道還要坐以待斃不成?左右日後都要撕破臉,倒不如早早地了斷,也省得我們雙方心裡頭都嘔得難受。」

  梁康摸了摸鼻子,小聲道:「我還以為,你是為了盧家大娘子呢。」

  「她——」邵仲低頭,方才還一片冰冷的眼睛裡漸漸升起融融暖意,「她也是很重要的。我可不想日後她嫁了我,還要受那邊的氣。」說罷,又頓了頓,不悅地道:「再說了,我若是不把這事兒給解決了,恐怕我那丈母娘根本就不會讓我接近我媳婦兒。」

  要不,這都大半天了,怎麼也不見七娘過來瞧他一眼。

  才鬱悶著,就聽到外頭常安的聲音,「公子,熠少爺和瑞少爺到了。」

  梁康趕緊去開門,才走到門邊,盧熠已經一馬當先地衝進了屋,緊隨其後的盧瑞則老實許多,不急不慢地往裡走,瞧見梁康,還咧嘴笑一笑,打了聲招呼道:「梁大哥好。」

  梁康對著圓潤的小娃兒半點抵抗力也沒有,招招手道:「瑞哥兒來了,快過來讓我捏一捏,看看又長胖了沒。」

  盧瑞笑眯眯的臉立刻就變色了,撅嘴不高興地瞪了梁康一眼,躲著他溜到邵仲榻前,毫不客氣地告狀道:「邵先生,梁大哥真討厭。他又笑話我。」

  一旁的盧熠趕緊替他出頭,梗著脖子朝梁康大聲道:「瑞哥兒最近都瘦了,你還笑話他,真是要不得。」說罷,又關切地拍了拍盧瑞的肩膀,小聲安慰道:「是真瘦了,你看,你的雙下巴都沒以前那麼明顯了。」

  盧瑞愈發地鬱悶,把脖子仰得高高的,疾聲道:「我哪裡有雙下巴!」

  梁康抱著肚子笑。邵仲則忍俊不禁地撫了撫盧瑞的腦瓜子,柔聲勸慰道:「不著急,你年歲小,再多兩年抽條了,保管就不顯胖了。到時候熠哥兒抽得跟豆芽似的,你比他好看。」

  盧瑞倒也沒那麼在意外表,不過是和盧熠一起插科打諢地逗邵仲開心罷了,見他笑起來,兩個孩子對視一眼,也都翹起了嘴角。

  「邵先生你的腿還疼不?」盧瑞蹲□子,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邵仲的小腿,亮著眼睛問:「我這麼摸疼不疼?」

  「哪裡就那麼嚴重了。」邵仲還未回話,一旁的梁康就大聲回道:「你們這個先生瞧著文文弱弱的,其實身體好得能打死一頭牛,不過是些許小傷,不礙事。只不過傷在腿上,行動多有不便,你們有心就多來園子裡陪他說說話,便是大好了。」若是還能把大娘子也一道兒拉過來,保管邵仲能好得更快!

  「哎,本來還想叫姐姐一起過來探望先生的。」盧瑞嘆了口氣,無奈地道,一句話頓時就把邵仲的心提了起來。

  「可大伯母說,大姐姐是大姑娘了,不能隨便見外男。」盧熠接口道,說罷又嘆了一口氣,皺著眉頭搖頭道:「大伯母以前可沒這麼迂腐,還老讓我帶著嫣兒出門走動呢。」

  邵仲聞言,愈發地肯定了自己的猜想,許氏恐怕是多少看出了他的企圖,所以才故意攔著七娘不讓他們碰面。雖說他也曉得許氏是為了七娘著想,可被未來丈母娘這般防備著,邵仲心裡頭終究是五味陳雜,說不出的難受。

 

第四十章

  天剛濛濛亮,采藍就聽到屋裡有窸窸窣窣的聲響,趕緊披了衣服起身,繞過屏風進到房間裡,卻瞧見七娘已經起了床,正低著頭摸索著穿衣服。 采藍趕緊快步上前伺候,口中道:「大娘子怎麼這麼早就醒了?」

  七娘微微蹙眉,平日裡黑亮的眼睛此時卻隱約籠著一層水霧,朦朦朧朧的,瞧著有些迷糊。

  「方才做了個夢,嚇醒了,睡不著,索性起來。」許是將將起身,聲音略嫌嘶啞,彷彿帶著微微的哭腔。采藍聽得一愣,凝眉看去,見她面上略有倦容,不由得問:「娘子做噩夢了?」

  「唔——」七娘模模糊糊地應了一聲,並未繼續往下說。采藍聞言,心知她定是不願說出口,遂不再追問,幫著她把衣服穿上,自個兒則閃去隔間飛快地換了衣裳,奔去廚房給七娘打水洗漱。

  待采藍走遠,七娘這才慢慢地摸索到梳妝台前坐下,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發呆。方才的夢,著實奇怪又嚇人,七娘想,她是不是先前聽了邵仲的話,心裡有了陰影,這才會夢見自己成了寡婦。

  可是,那夢境裡的一切如此清晰而真實,她甚至還清楚地記得出嫁時那身大紅嫁衣上的繡花……

  太陽穴有些痠痛,七娘索性不再胡思亂想,草草地把頭髮梳了,待采藍端了熱水過來,匆匆洗漱,爾後在外頭院子裡散了一會兒步。

  再過一個來月,就是老太太的壽辰,胡氏早就與盧之安商議要如何慶祝。盧之安一個大男人,哪裡懂得這些,只讓胡氏向許氏多請教,這不,一大清早,胡氏給老太太請安過後,便領著兩個丫鬟一起來了許氏院裡。

  才到花廳,就瞧見坐在廳裡專心刺繡的七娘,胡氏湊過來看了幾眼,立刻笑起來,誇讚道:「碧丫頭年歲雖小,這手繡活兒卻實在出色。現在的小姑娘們,一個個都上趕著去學什麼琴棋畫,倒把女紅給落下了。照我說,那琴彈得好又有什麼用,我做姑娘的時候也學過,手指頭都磨破了,吃了不少苦頭,可到現在——這都有多少年沒摸過了。」

  許氏聽得她的聲音,趕緊從裡屋出來,低聲笑道:「得了你了,就你那手琴技,還是不彈的好,要不,怕是老太太都要忍不住問我,咱們府裡什麼時候請了個彈棉花的過來。」

  她們兩妯娌感情好,平日都隨意慣了,開起玩笑來也沒那麼多顧忌,一眾丫鬟頓時忍俊不禁,七娘也捂嘴偷笑。胡氏抱著肚子笑得直不起身,邊笑邊道:「可……可不是……上回我好容易有了些興致要彈琴給之安聽,結果他才聽了幾聲,就說要去如廁,之後就再也沒回來了。 」

  「之安哪裡懂琴,不說你彈得不中聽,就算請了京裡的大琴師過來獻藝,他照樣得睡過去。」許氏笑著搖頭道,又拉了胡氏上榻上坐下,低聲問:「你特特地跑我這邊來,可是有事?」

  胡氏點頭,遂把要給老太太做壽的事說給他聽,罷了又道:「雖說不是整壽,但前幾年之安都在外頭領兵,難得今年能陪老太太一起祝壽,我的意思,是想大擺一場,熱鬧熱鬧,也讓老太太高興高興。」

  老太太今年六十五,雖說而今身體還硬朗,可到底上了歲數,說不準哪天忽然就倒了的,能高興一天是一天。當然,這些話,便是親近如許氏,她也不好說出口的。

  許氏聞言,也正色應道:「府裡也該熱鬧熱鬧了。」侯府上一次擺酒,還是盧嫣滿月,距離而今已有好些年了。

  見許氏也是這個態度,胡氏遂放下心來,又商議道:「府裡這麼多年不曾擺過酒,我這一時半會兒都不知該從哪裡抓起。我記得原先嫂子的陪房裡頭不是有個姓劉的媽媽,做得一手好菜,不曉得她而今身子骨可還健壯?」

  許氏聽到此處,哪裡還不明白她的意思,立刻應道:「劉媽媽而今在城外的莊子裡養老,上個月還託人來府裡請過安。身體倒是還不錯,只是要做這麼大的壽宴還是有些困難。不過她家的大兒子學了她手藝的七八成,而今就在城北的仙來做大廚,到時候請他來掌廚也是不差的。」

  胡氏可算是鬆了一口氣,握著許氏的手連連感激道:「虧得有大嫂在,要不,我可真不知道去哪裡抓人。下個月京城裡有好幾個府裡都要擺酒,但凡是有些名氣的大廚早就被定下了,我讓柳管事找了兩日,也沒請到合適的人。若是連個廚子都定不下來,我哪裡還敢提這做壽的事。」

  「行了行了,你和我還氣什麼。」許氏笑著道,又側過頭看了看七娘,忽地想到了什麼,皺皺眉,終於還是開了口,壓低了聲音朝胡氏道:「碧舸年歲也不小了,若是算虛歲,這都有十五歲了。我琢磨著,她也該學一學怎麼管事,要不,日後嫁了人,連個後院都管不下來。」

  七娘耳朵尖,哪裡會聽不到她的話,頓時紅了臉,悄悄地把頭側過去,低著腦袋安安靜靜地繡花。

  胡氏聞言也點頭應道:「是這個理兒。這不正趕著老太太的壽辰,不如讓碧丫頭跟在我身邊幫忙。我正是忙得焦頭爛額的,有這麼個聰明伶俐的孩子在一旁幫忙,可算是解了圍了。」胡氏說著,愈發地覺得這個主義好,遂高興地一拍手,高聲朝七娘道:「好,就這麼說定了!大娘子莫要繡花了,一會兒陪著我回去,咱們嬸侄倆好好琢磨琢磨,這帖子怎麼下,酒席怎麼擺……哎呀呀,不能說了,光是想想就頭疼。」

  「侄女愚鈍,就怕幫不上二嬸嬸的忙,反倒忙裡添亂,到時候,您罵我就行了,可不准回來找我娘親抱怨。」七娘笑著打趣道。胡氏拍手大笑,「那可不成,我若是罵了你,你娘親定要來尋我的不是,她是將門虎女,我可打不過。」

  屋裡眾人頓時哄笑。

  七娘人聰明,雖不曾學過管事,可上手極快,跟了胡氏幾日,便把府裡的日常事務瞭解了清楚。胡氏對她也十分盡心,遇到七娘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俱是手把手地教。府裡的下人們見狀,對七娘也都恭恭敬敬,不敢有任何怠慢。

  孟氏眼皮子最淺,一見七娘開始管事了,立刻把盧玉也送了過來,嘴裡說著讓盧玉跟著七娘一道兒學管家,可才說罷,又開口道:「我們家玉丫頭最是聰明,算數算得快,不如二嫂就讓她去管廚房?」

  這廚房重地,每日裡多少銀錢的進出,又關係著全府上下近百口人吃飯的大事,平日裡都是胡氏的心腹管著,哪裡輪得到盧玉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來管。便是大度如胡氏,此番聞言也有些不悅,臉上頓時陰沉下來,語氣也變得有些生硬,「玉丫頭連菜都認不全,怎好由著她來管廚房。我們也就罷了,老太太和侯爺的吃食素來講究,一丁點差錯都出不了的,回頭若出了事,是玉丫頭負責呢,還是弟妹來負責?抑或是,我去尋三弟問問?」

  一聽胡氏把三老爺搬了出來,孟氏立刻住了嘴,尷尬地笑笑道:「我這不是不懂嗎?既然如此,那二嫂就看著辦,哪裡要人幫忙,就讓玉丫頭去。她到底從小讀,認的字多,又會算數,怎麼著也比大娘子強。」

  當著七娘的面,孟氏竟然這麼說話。屋裡的氣氛頓時有些尷尬,盧玉咬著牙,一張臉漲得通紅,根本不敢抬頭看人。屋裡的諸位丫鬟也都不敢作聲,低著腦袋大氣兒都不敢出。

  七娘早曉得孟氏的德行,聽了她這話倒也不往心裡去,笑笑著朝盧玉招了招手,小聲道:「二嬸嬸讓我去看明月軒送來的屏風,說是壽宴上要用到的,二妹妹若是無事,我們便一起去,可好?」

  盧玉巴不得趕緊逃離這屋子,聞言立刻點點頭。於是七娘便牽了她的手,朝胡氏和孟氏行禮後,便告辭出了院子。

  到了前院,明月軒的夥計卻還沒到,七娘便拉了盧玉在院子裡的涼亭喝茶說話。采藍被胡氏借去管器具,這幾日也忙得腳不沾地,七娘身邊,只跟了兩個三等丫鬟,行事略微愚笨些,讓她們去沏壺茶,二人竟一齊去了,好半天也不見有人回來。

  二人在涼亭裡說了一陣話,沒等來那倆丫鬟,卻瞧見梁康扶著邵仲一瘸一拐地進了院子。遠遠地瞧見邵仲,七娘竟下意識地想躲開,倒也不是不想見他,只是心懷愧疚,有些不敢見他。

  邵仲因她的緣故弄折了腿,於情於理,她總該上門致謝。只是最近這些日子,許氏忽然管束起她來,倒也不是不讓她出門,只是言語間總愛說起規矩二字。七娘若是心裡一片坦蕩倒也罷了,可她那櫃子裡還藏著不少見不得光的東西,總覺得許氏那些話,一字一句全都點在了自己身上,哪裡還敢去見邵仲。

  而今瞧見他這一瘸一拐,行動不便的可憐模樣,七娘的心裡頭又是愧疚,又是難過。

  「大娘子,二娘子。」梁康的臉上露出意外的神情,爾後又慌慌張張地朝她二人行禮,慌亂下手一鬆,邵仲一個趔趄險些摔在地上。七娘見狀,身子一動,差一點就要衝出來扶他。

  「抱……抱歉……」梁康趕緊伸手扶住邵仲,不好意思地歉聲道:「不知道二位娘子在此,貿然打擾,我們這就回去。」說著話,立刻就扶了邵仲要掉頭。

  七娘見狀,心裡愈發地不忍,遂出聲攔道:「邵先生不必如此,左右也不是頭一回見了,不必這般講究。我和二妹妹只是在此稍事歇息,一會兒就走。邵先生難得出來,便多走走透透氣。」說罷,頓了頓,又擔心地問:「你傷勢可有好轉?」

  邵仲這才緩緩抬頭,一雙鳳目裡流光溢彩。他意味深長地朝七娘看了一眼,勾起嘴角微笑,「勞煩大娘子掛心,已經好了許多。」

  七娘被他那一眼看得渾身上下都不自在,趕緊低下頭,聲音愈發低不可聞,「那……邵先生多注意休息,我們告退。」說罷,趕緊拉著盧玉飛一般地逃走了。

  等到走廊盡頭已經瞧不見七娘的影子,邵仲這才笑眯眯地道:「媳婦兒動心了。」

  梁康瞥了他一眼,小聲提醒,「你還是先過你丈母娘那關吧。」

  邵仲的臉立刻就沉了下來,鬱鬱地想踢梁康一腳出氣,偏偏又傷在腿上動不得分毫,於是豎起肘子撞了梁康一記,咬牙切齒地道:「讓你哪壺不開提哪壺,討厭!」


第四十一章

  侯府老太太的壽宴還沒到日子,七娘就又接了幾個帖子。 旁的人家還可以推掉,常家大太太那邊卻是不好推的。

  常府裡倒也沒有什麼大事,小許氏說起這宴會就一肚子氣,特特地跑到侯府與許氏抱怨了一番。

  「……您是沒瞧見那些人的做派,哪裡像官宦出身,分明就是個土財主!」

  七娘坐在院子裡與采藍說話,裡屋傳來小許氏忿忿不平的聲音,「好歹祖上也是做過官的,雖說而今沒落了,也不至於淪落到這般地步。說是給老太太拜壽,一股腦來了十來個,全在府裡頭住著,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竟然還想攀門好親事,也不看看她家那兩個閨女的行事氣度,便是生得好看些又如何,京城裡但凡是有些體面的,怎麼會瞧得上她們。若是做妾,那姿色又不夠了……」

  看來這小許氏也是氣極了,竟連做妾這樣的事也拿出來說,也虧得是在許氏跟前,不然被旁人聽了去,常府裡可不又要大鬧一場。

  常府的宴會定在十月十五,名頭是賞月,但京城裡的人都曉得,誰府裡頭閒著沒事兒干來尋這種麻煩,十有八九是為了相看媳婦兒或是女婿的。

  常家大公子今年才十七歲,先前一直沒見小許氏四處打聽適齡少女,而今忽然辦這賞月宴,多少讓人有些意外。仔細一打聽,眾人都是搖頭苦笑。

  卻原來是常家老太太黃氏那邊的親戚上了京,隨行兩個閨女都有十五六歲了,正是尋婆家的時候,那黃家的長輩也不知是不是腦袋被驢踢過了,竟異想天開地想攀個高枝,特特地把兩個女兒送來了京城,盼著常家老太太穿針引線,做一門好親。

  雖說常家老太太在府裡頭厲害得很,出了府,旁人卻是不大賣她的帳,她使人打聽了好幾家,對方不是說孩子已經定了親,就說不易早婚,悉數都被拒了。老太太無奈之下,只得設宴宴請京城權貴,又生怕眾人不來,便逼著小許氏四處打點,好多邀些人來。

  「一想到為了那幾個不知好歹的東西要捨棄我這張臉,我就恨不得吐血。」小許氏還在屋裡跟許氏抱怨著,「偏生老太太心向著黃家,整日裡只催著我四處奔走,還動不動地說我不盡心。真是笑話,若是我們家青山要相看媳婦兒,怎麼會請不到人,那帖子一發,有誰會推脫。這回可真是丟盡了臉面!」

  許氏再能幹,對旁人家的家務事也鞭長莫及,只柔聲勸著,又道:「老太太那邊既然說得死,你也就不必與她爭論了。她們要攀高枝是她們的事,你只當不曉得。左右帖子照發,人家去不去,你又哪裡能管得了。」

  小許氏聞言,嘆氣道:「而今也只能這樣了。」說罷,又道:「侯府的帖子我也一併兒帶過來了,回頭——大娘子去不去,都隨她。 」

  她的話雖然這麼說,可許氏又怎麼會當真。若是連她這個做姐姐的都攔著自家女兒不讓出門,事情傳出去,常家的賞月宴只怕真要成笑話了。

  「對了,我聽說國公府的大公子而今住在府上?」小許氏忽然想起這事兒,眼睛一亮,低聲問。

  許氏聰敏,聞絃歌而知雅意,頓時哭笑不得,「你不會是打邵家大公子的主意吧?我看他心氣兒高,怕是瞧不上黃家的閨女。」

  「我哪敢肖想他呀!」小許氏啼笑皆非地道:「不說邵家大公子的身份,他那樣的品貌才學,便是公主也配得上,黃家那兩個沒見過世面的丫頭給他提鞋都不配。我是琢磨著,那孩子不是名氣大麼,若是能請得動他,旁人曉得了,衝著他的面子,來的人也多些,到時候場面也不至於太難看。」

  事關邵仲,許氏也不好說什麼,只是沉聲回道:「既然如此,你就去給他下個帖子吧,至於人家去不去,可說不好。仲哥兒跌斷了腿,雖說將養了一段日子好了許多,可到底還是有些不便宜。」

  「我也就是下個帖子,哪能硬逼著他去。」

  許氏聞言卻低低地嘆了口氣,苦笑搖頭。邵仲平日裡雖不大出門,可這一回,十有八九都是要去的。

  ……

  小許氏臨走前果然投了帖子給邵仲,梁康把帖子扔給他時,邵仲笑得眼睛都快瞧不見了。

  「瞧瞧你這德行,真夠出息的。」梁康見不得他得意,忍不住嘲諷道:「這要是讓外頭的人瞧見了,還不得瞎了眼睛。就你這貨色,還被人捧成才子,老天爺真是不長眼。」

  邵仲不理他,轉過身頭也不回地道:「你就是嫉妒。」然後就進屋去琢磨著過幾日的宴會上要怎麼跟七娘搭訕了。

  梁康卻故意要和他作對一般,緊隨其後地也打算進屋,嘴裡嘮嘮叨叨地說個不停,「你說,盧家大太太會不會不放心,特意跟著一起去。她雖是寡不大好出門,可常家畢竟不是尋常人家,她便是果真跟了去,旁人也不會說什麼。」

  邵仲轉過身,皮笑肉不笑地朝他咧嘴,爾後手上忽然一動,「砰——」地把門給關上了。

  「忠言逆耳啊!」梁康踮著腳在門口大聲吼,「仲哥兒你過河拆橋,以後會有報應的。」

  最後樑康的詛咒還是未能如願,許氏只讓採芹和采藍陪著七娘去的常府。邵仲雖與七娘順路,可到底男女授受不親,遂各乘了一輛馬車,一齊動的身。

  到了常府大門口,才下了馬車,七娘就被府裡的丫鬟們接去了後院,而邵仲則被引著去了花園,動作迅速得只夠邵仲瞥了七娘一眼,爾後便是她翩然離去的身影。

  「不著急——」坐在花園裡的時候,梁康似笑非笑地勸他道:「既然是為了相看女婿,一會兒府裡的小姐們定會出來,還怕見不著大娘子麼?不過你也多少得注意些,那媚眼兒千萬可莫要拋錯了地方,若是被旁的姑娘接著了,只怕你想甩也甩不掉了。」

  邵仲聞言,隱隱約約覺得有些不大對勁,斜著眼睛瞧梁康,一臉審視地問:「你是不是有什麼事兒瞞著我?」

  梁康嘴都快咧到耳後根去了,嘻嘻笑道:「我哪兒敢啊。常家的帖子可是你接的,我雖然聽到了些許風聲,可這沒根沒據的,我怎麼好胡咧咧。我可不是閒著沒事兒干,到處說人是非的長舌婦。」

  那鐵定就是有事兒了!

  見邵仲的臉色明顯沉下來,梁康也不好再隱瞞,說到底,他對這個比他小三歲的師弟一直有些發怵,再說了,日後他能不能娶到二師姐,還得靠邵仲出力呢。所以,他見火候差不多了,便不再吊著他的胃口,把聽來的小道消息一一說給他聽,罷了又打趣道:「我聽說那黃家的兩位小姐雖說小家子氣了些,模樣卻都生得不錯。若真對你有意思,擁紅倚翠倒也不失為一件樂事。」

  邵仲冷冷地看著他,聲音竟然有些尖利,「三師兄若是存了擁紅倚翠的心思,二師姐那裡,也就不要肖想了。」他平日裡素來都是三分正色,七分痞氣,何時這般肅穆莊重,甚至還有些壓抑的怒氣。

  梁康立刻知道自己說錯了話,趕緊低頭解釋道:「我只是說笑的,仲哥兒你莫要當真。是我說錯話了,你千萬別再二師姐跟前提這事兒,要不,別說娶她,只怕她連瞧都不願意瞧我一眼了。」

  「你知道就好!」邵仲狠狠瞪了他一眼,責備道:「日後這種話絕不可再提,連玩笑也不能開。二師姐的性子你知道,我媳婦兒的性子我更瞭解。我若是存著那樣的心思,自己就沒臉去見她了,哪裡還敢去上門提親。」

  梁康唯唯諾諾,再不敢多說一句話。反倒是邵仲飛快地又變了臉,摸了摸下巴,作出一副為難的神情來,「我生得這般英俊,十有八九會被那兩個小娘子看上,她們若是矜持老實些倒也罷了,若是跟宰相府的七娘子那般沒臉沒皮,我豈不是惹了一身的麻煩。」

  梁康有心想要埋汰他兩句,可剛剛才被他罵過,心裡多少有些發怵,張了張嘴,終究沒說話,只一個人小聲地嘀咕道:「人家都奔著高門大戶去的,你就算長得跟朵花兒似的也沒用。」

  邵仲在花園子坐了不久,很快就有人過來搭訕,多是京城裡血氣方剛的少年郎,瞧見了名滿京華的邵大公子,多少有些不服氣,想要來討教一番。邵仲又哪裡會把他們放在眼裡,自然見招拆招,寸步不放。不多時,他所在的亭子裡便積聚了六七個少年人,十分熱鬧。

  七娘則去了常家三娘子的閨房與她聊天。常三娘子與七娘年歲相仿,模樣十分嬌俏可人,只是性子有些清高,喜歡吟詩作賦。她先前對七娘很是瞧不上眼,只覺得她是個鄉下丫頭,待說了一陣話,才曉得七娘也是讀過不少的,態度頓時親熱起來,拉著她又是詩文,又是歌賦的說個不停。

  說了有兩刻鐘的工夫,外頭的丫鬟過來稟告說老太太讓她們去花園陪。常三娘子的臉頓時拉下來,冷冷回道:「我不去!」

  那丫鬟一臉為難地求道:「三娘子,求您別為難奴婢了。您若是不去,回頭老太太怪罪下來,定要打死我們的。」說著,又朝七娘哀求道:「求表小姐您勸勸三娘子。」

  三娘子只是板著臉不回話。

  七娘是知道這裡頭緣由的,倒也不開口勸,只當是沒聽見一般。

  那丫鬟見七娘一言不發,也無可奈何,只得低著頭匆匆退去。不一會兒的工夫,小許氏就沉著臉過來了。

  小許氏倒也不怕被旁人聽了去,一進門就摟住三娘子,柔聲勸道:「我的兒,娘曉得你委屈。可你真要強著不出門,你祖母定要惱你,回頭還指不定要如何罰你。左右你表姐陪著,你就賞臉去園子裡轉一圈。來的都是些熟識,還能不曉得你的品性,那兩個沒臉沒皮的,我們就當不認得。」

  三娘子氣得一臉通紅,哭訴道:「祖母好生糊塗,這……簡直丟盡了我們常家的臉。日後,我們常家的小姐還要不要出門了。」

  七娘知道此事勢在必行,也幫著勸道:「三娘子莫要哭,我們不過是招呼朋友說幾句話,旁的可是半點也不曉得,有什麼可氣可惱的。」

  「你表姐說的是,那些事你們都不曉得,不必生氣。」

  三娘子到底還是懂事的,聞言拭了拭淚,終於輕輕點頭,「既如此,那我與表姐就去院子裡走一圈。」

  「你哥哥也在前頭,正在跟邵家大公子說話。你不是總誇讚說大公子的詩文寫得好麼,正好藉機向他請教。」小許氏真怕她在院子裡打個照面就回來,又搬出邵仲來哄她。

  三娘子聞言,臉色果然好轉,紅紅的眼睛裡有了些神采,「邵家大公子也來了?」

  「就在涼亭裡坐著呢。」小許氏趕緊喚了丫鬟去端熱水幫三娘子洗臉,又回頭朝她道:「洗把臉後趕緊過去,要不,一會兒被那兩位趕在了前頭,豈不是惱死了。」

  三娘子頓覺言之有理,趕緊聽話地洗了臉,又由著丫鬟迅速地在她臉上抹了些脂粉後,拉著七娘的手,急急忙忙地去了花園。

 

第四十二章

  常家在京城裡也算是世家大族,府裡早先還出過一位尚書,只是最近這十來年才漸漸沒落,不如盧家那邊顯赫。但到底歷經百年,這宅邸也有著侯府所不及的厚重與大氣,屋頂與牆角的斑駁無一不顯示著它獨特而深厚的魅力。

  花園並不大,卻匠心獨具,景緻並非一覽無餘,而是千回百轉、曲徑通幽,小小的院子裡栽種了不少翠竹,將視線悉數遮擋,只有特意留下的幽幽曲徑繞著竹林蜿蜒。竹林深處有一座竹製涼亭,裡頭擺的桌椅板凳也都是竹製,歷經了許多年,因保養得當,愈發地顯得油光水亮。亭裡燃了紅泥小火爐,烹得一壺好茶,正汩汩地冒著熱氣,清雅的茶香緩緩滲出,與這翠綠的竹林相得益彰。

  七娘與常三娘子進了花園,繞過幾叢竹林,一眼就瞧見涼亭裡正侃侃而談的邵仲。他一向穿得樸素,今兒身上也只隨意地套了身七八成新的藏青色袍子,挑了條肉桂色的腰帶繫著,頭髮悉數束起來,帶著玉質小冠,真正的有種俊朗如玉般的質感。

  她卻是不曉得,這一身看似簡單的衣服,卻是費了邵仲不少的心思。衣服太鮮亮了不行,容易被丈母娘認為輕浮,太素淨了又顯得寒酸,襯不出他的俊雅氣質,邵大公子把衣櫃都翻了個遍,才找出了這麼一身自認為是合適的衣裳,又精心地搭配了腰帶和頭冠,想著要給丈母娘留個好印象,不想許氏根本就沒出門。邵仲失望的同時,又隱隱地生出些希望來,既然能允著他和七娘一道兒出門,說不定,丈母娘對他也沒有那麼反感?

  「邵公子,是邵公子!」一旁的三娘子激動得拽緊了七娘的手,壓抑著內心的激動,小聲道:「你說,一會兒我見了他說什麼好?」

  先是展云朵,而今又是常家三娘子!雖說七娘早曉得邵仲有女人緣,可這般冷眼瞧著,她心裡頭終歸有些不痛快,忍不住暗自嘀咕,這表裡不一的傢伙果然會哄人,要不,怎麼就引得這些不懂事的姑娘們一個個提起他的名字就臉紅心跳!

  三娘子握緊七娘的手,邁開小碎步,快步朝涼亭方向走去。才走了幾步,就聽到身後嬌滴滴的聲音,「三表妹,且慢一些,等等我們。」

  三娘子臉上頓時變色,拽緊七娘的胳膊,陡地加快步子,絲毫不理會身後的人,飛快地進了亭子。

  涼亭裡有六七個少年人,俱是十七八歲的年紀,七娘粗粗地瞄了一眼,除了騷包邵仲之外,常青山也在,至於旁的人,她卻是一個也不認得了。

  「哥哥——」三娘子微微低頭先朝常青山打了聲招呼,旁的少年人見狀,立時猜出了她的身份,忍不住悄悄打量,還有兩個個子高大的少年郎顯然對七娘比較感興趣,從她進亭子起就一直瞧瞧地盯著她看,神色間頗有動容。

  七娘低著頭倒還不覺得,一旁的邵仲臉色立刻沉了下來,冷冷地瞪著那二位,臉上陰沉得簡直快要掉冰渣子了。

  那兩個少年郎卻絲毫沒有察覺,其中一個高大的黑面少年還興致勃勃地朝常青山發問:「這二位是——」

  「這是我嫡親的妹子,」即便是在自己家裡頭,常青山依舊是一副怯生生的害羞模樣,低著腦袋紅著臉,活像只靦腆的小兔子,「這……這位……」他說話時,悄悄地瞄了七娘一眼,又飛快地瞥開,小聲介紹道:「是表妹。」

  「原來是黃家大娘子。」那黑面少年眼睛一亮,眉宇間浮出志在必得的笑意,顯然把七娘當成了黃家那兩位急著做親的表小姐之一了。

  「不……不……不是……」常青山慌忙揮手搖頭,「這不是……」

  「許二公子誤會了,這位是平陽侯府的大娘子。」一旁的邵仲冷冷插話,目光中猶如帶著利刺,狠狠地扎進那黑面少年的眼睛裡,「你要找的那位黃家娘子在後頭。」他的目光朝涼亭外掃了一眼,瞥見路口花枝招展的兩位小娘子,面上顯出譏諷之色。

  許家二公子聞言,下意識地扭頭朝身後瞧了一眼,表情頓時僵住,飛快地又轉過身來,咧嘴繼續朝七娘打招呼,「原來是盧家的表妹。先前早聽家母提起過,只是我不在京裡住,今兒才回來,未來得及去侯府拜見,故不曾見過。方才喚錯了名字,還忘大娘子莫怪。」

  七娘微笑應道:「二公子無心之失,不必苛責。」說話時,隱隱覺得有一道火辣辣的目光一直盯著自己臉上看,悄悄用餘光瞥去,果見邵仲正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二人視線一相撞,邵仲飛快地朝她擠了擠眼睛,嚇得七娘一口氣險些沒接上。她被邵仲弄得心神不寧的,竟沒留意到許家二公子喚她表妹,更不曾反應過來他的身份。

  因三娘子怎麼也不肯去搭理黃家娘子,常青山無奈,只得勉強起身,紅著臉朝黃家兩位小娘子打了聲招呼,將她們倆引進亭子裡來。離得近了,七娘這才看清了這二人的長相與打扮,仔細一端詳,頓時有些理解三娘子不肯搭理她們的用心了。

  十五六歲的年輕姑娘家,正是水靈的時候,便是一身素裝也能有清水芙蓉的效果。黃家這兩位小娘子的五官相貌確實生得不錯,不然,家裡的長輩也不會生出借此攀附的心思來。只是這兩位的打扮卻實在有些過了頭,小小年紀一身的金銀首飾,衣服上頭俱用金線繡著大朵大朵的牡丹花,花蕊上還竄著細如米粒的白珍珠,簡直是富貴逼人,震得亭子裡幾個人頓時就啞巴了。更要命的是,這兩位姑娘的眼神兒實在有些——不大端莊,那眼波不住地在涼亭裡的幾位年輕少年郎身上打轉,眉目微揚,嘴角含笑,小小年紀竟有幾分媚態。

  「幾位公子好。」黃家兩位姐妹花齊齊地朝涼亭裡的少年郎頷首行禮,行動間的身姿曼妙婀娜,腰肢輕搖,便有撩人的風情。

  方才還興致勃勃地想與邵仲說話的三娘子頓時就不說話了,七娘把頭低得更低,常青山的紅臉愈發地又紅了一圈,死死咬著牙,一言不發。

  倒是有兩個沒見過世面的少年人頓時軟了骨頭,死死盯著兩個姐妹花,結結巴巴地打著招呼,「兩……兩位娘子好。」

  三娘子的眼睛裡頓時露出不屑的神色,起身朝常青山道:「我和表姐還有別的事要做,這裡的事就交給大哥了。」說罷,竟拉著七娘就要走,渾然忘了還要向邵仲請教詩文的事兒。

  邵仲心裡頭急得直跳腳,卻又礙著身份不好說話,只得使勁兒地朝梁康使眼色。梁康雖有些拙笨,可到底在邵仲身邊混得久了,一見他的眼神兒就知道他在打什麼鬼主意,心下好笑,想了想,還是決定幫忙,遂開口朝三娘子道:「常三娘子莫要急著走,聽說常府花園裡有兩盆上好的墨菊,仲哥兒一直眼饞,不知今兒可有榮幸能一飽眼福?」

  三娘子這才猛地想起正事來,聞言頓時喜出望外,笑著應道:「墨菊種在東廂的花園裡,邵公子若是想見,還請移步往這邊走。」

  邵仲給了梁康一個感激的眼神,爾後扶著梁康的手緩緩起身,客客氣氣地朝三娘子道謝,爾後又朝她做了個手勢,柔聲道:「煩請三娘子帶路。」

  黃家那兩位姐妹花雖被邵仲的容貌氣度晃花了眼,但仔細一打量他的衣著配飾,心裡頭便認定了他是個落魄的士子,雖心有惋惜,卻也沒有再繼續往他身上下功夫的心思。還巴不得他把常三娘子與七娘纏住了才好,也省得涼亭裡幾個少年人的眼睛老在她們倆身上打轉。

  這廂邵仲的歡喜勁兒還沒過,許家二公子卻忽然跳了出來,大大咧咧地插嘴道:「我雖是個粗人,不會吟詩作賦,卻獨喜歡花花草草。難得府裡還有墨菊,我也跟過去長長見識。」說罷,人已追了出來,「嘿嘿——」地朝邵仲笑了笑,眼睛裡有說不出道不明的笑意,「邵公子不介意多帶我一個吧。」

  「二公子說的是哪裡話。」邵仲咬牙回道,拳頭緊握,只恨不得把他那滿嘴白牙全都給搗下來。

  許二公子朝他點點頭,手腳麻利地擠到七娘身邊,笑呵呵地搭著話,「先前早聽說大姑母膝下過繼了一位娘子,還想著是怎樣的妙人兒才能入得了大姑母的眼,不想今兒將將才到京城,就瞧見了大娘子。難怪大姑母喜歡,你這氣度做派,倒跟我姑母年輕的時候有好幾分相像。」

  七娘聽到此處,這才隱約猜出了他的身份,「您是——」

  「這是許家三表哥。」一旁的三娘子笑著接話道:「今兒早上才到京城,結果就被我娘死活拖了過來。」

  原來是許氏的娘家侄子!七娘聞言,神情頓時熱絡了許多,臉上也不由自主地泛起了笑意,「原來是三表哥,你回了京也不去府裡招呼一聲,娘親若是得了信,定要歡喜得不得了。」許府十年前舉家搬去了西北,京城裡只留了個老宅子和一房下人,許氏得了閒,偶爾還會去老宅裡看一看,與七娘說一說府裡的事。所以,對於許家這位二公子,七娘雖不曾見過,卻是久仰大名的。

  這邊邵仲見他們表哥表妹說得火熱,心裡頭憋了滿肚子氣,偏偏沒處發,還得作出一副風度翩翩,斯文溫柔的樣子來,只氣得他嘔血。好幾回想陰陽怪氣地插兩句話,又生怕被七娘嫌棄,只得咬牙強忍了,一雙眼睛卻死死地盯在許二公子身上,腦子裡已經把他鞭打了幾十上百遍。

  好在常家三娘子對邵仲甚是熱情,不住地問些千奇百怪的問題。好在邵仲連瑞哥兒都能應付得了,區區一個常家三娘子自然不在話下。

  他們說了一陣詩文,邵仲忽地生出些心思來,不經意地把話引到了許二公子身上。二公子聞言,頓時哈哈大笑道:「我是個粗人,打架的本事最厲害,你們要說什麼詩文歌賦,我卻是一竅不通的。」

  「是麼?」邵仲面上泛出淺淺的笑意,眉目間愈發地俊朗。他指著梁康道:「我這個師兄也是個喜武厭文的性子,平日裡只要是聽說誰的功夫好,總要忍不住想要切磋一番。既然二公子是高手,不知能否指點指點我這個師兄,讓他多少長些見識,省得他整日裡吹噓自己本事大,聽得我耳朵都起繭子了。」

  梁康不敢置信地盯著邵仲,手指頭指著自己的臉,「啊啊——」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瞎激動什麼!」邵仲把他的手指頭打下來,臉上微笑如初,腦袋微微湊到梁康耳邊,聲音低得只有他二人才聽得見,「狠狠揍他,回頭我把二師姐接到我家來住。」

  七娘眉頭抖了抖,悄悄朝邵仲瞥了一眼,又氣又好笑地嘆了口氣。


第四十三章

  白道人一共有四個弟子,老大羅方和老三梁康都是練武的胚子,打小就跟著白道人學了一身好武藝。至於邵仲,他進門晚,身子骨也不如那兩位清奇,故只學了些皮毛,輕功倒是不錯,爬起牆來身手極為利落。

  梁康自幼父母雙亡,打從五歲起就跟在白道人身邊,到後來邵仲入了門,他與邵仲脾性相投,爾後便賴在他身邊不肯走,對外宣稱是邵仲的侍衛,但相熟的人大多曉得他的身份,對他十分客氣。

  只是常家三娘子卻是不曉得的,見梁康與許二公子打起來,心裡頭自然向著自家表哥,緊握著拳頭可勁兒地給許二公子打氣。

  正所謂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許二公子出身武將世家,身上的功夫自然非比尋常,二人才過了一招,二公子立刻詫異地「咦——」了一聲,爾後臉上顯出興奮又好奇的神色,眨巴眨巴眼朝梁康上上下下一頓打量,低聲道:「竟然真有兩下子。」

  說罷,手一展,擺出認真迎鬥的姿態,高聲喝道:「再來——」

  梁康也難得遇到敵手,興頭立刻被調了起來,如果說方才還是受了邵仲的引誘而動手的話,這會兒則是興致盎然地主動出擊了。

  梁康的武功走的正統路子,除了白道人所傳授的武當拳法外,還有大師兄羅方從福王府別的侍衛那裡學來的功夫,一招一式都極為精妙,而許二公子則要亂得多,但他打小在西北邊疆長大,打架就跟家常便飯似的,經驗十分豐富。故二人鬥了一陣,依舊旗鼓相當,分不出勝負。

  邵仲的眼力還是有的,看了一陣,就曉得梁康便是勝了,也佔不到多大便宜,遂朝梁康招呼著讓他們停手。但那二人打得正酣,哪裡願意停,只當沒聽見一般繼續你來我往,好不激烈。

  正所謂拳腳無眼,二人年歲又輕,打起來自然沒有那麼多顧慮,一時間竟忘了自己還在旁人府上,乒乒乓乓地險些快把常家的花園子都給拆了。這還不算,許二公子又高聲朝三娘子喝道:「三表妹快去給我們拿兩把長刀過來,我要來領教他的刀劍工夫。」

  常三娘子難得見到這樣的熱鬧,聞言立刻應了一聲,趕緊提著裙子往裡院跑,一旁的邵仲見狀,趕緊又朝采藍道:「愣著做什麼,還不快過去幫忙?」

  采藍微微一怔,下意識地朝身前佇立的七娘看去,見她的眼神始終落在場上那二人身上,並未注意到這邊,想了想,這才應了一聲,低著頭,快步朝常三娘子所去的方向追去。

  見采藍漸漸遠去,邵仲的賊膽一點點地冒出來,腳上也不動聲色地朝七娘方向挪動,面上卻依舊是一副端正又磊落的姿態,東看看,西看看,清風拂面一般的瀟灑。

  「行了你了。」

  他正聚精會神地朝七娘靠近著,耳畔忽然傳來她低低的聲音,猛地一抬頭,瞥見七娘明亮的眼睛,目光清澈,眼神裡全是瞭然,分明早已洞悉了他的企圖。

  「你方才說的話,我全聽著呢。」七娘緩緩轉過頭,目光依舊放在那繼續纏鬥的兩人身上,「好好教訓我表哥,嗯——」她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尾音拖得長長的,還隱隱地挑了一聲,本是責問的語氣,可聽到邵仲的耳朵裡,怎麼著都覺得有點其他的意思了。

  「你耳朵真好使。」邵仲苦著臉,倒也不狡辯。想了想,又厚著臉皮道:「我就是……有點兒吃醋。」他這話一說出口,忽然覺得,其實這些話並沒有他想像中那麼難出口。反正都已經說了,索性便說得更明白些。

  於是,邵仲舔了舔嘴唇,啞著嗓子繼續道:「你也知道,我對你——唔,喜歡得緊,反正我以後要娶你,不管你娘答應不答應,反正我就死皮賴臉地賴在你身上了。那什麼常青山,什麼許家二表哥,通通都要打跑……」

  他說了一陣,不見七娘那邊半點回應,心裡頭越來越虛,聲音也越來越低下去,還有許多許多到了嘴邊的甜言蜜語也都不由自主地吞回了肚子裡,一臉擔心地偷偷打量七娘的表情,生怕她生氣翻臉。

  「……等……等我家裡頭的事一了,我就去……就去府裡提親。」邵仲一咬牙,索性就開始耍賴,「你……你要是不允,我就堵在侯府門口不走了。」

  七娘到底是年輕女孩子,陡然聽了他這一通肺腑的表白,一時間心裡頭說不出到底是什麼滋味,有羞有惱有生氣,當然,也有淡淡的發自內心的甜。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應了。」邵仲獨角戲般地說了一陣話,這會兒倒是愈發地利索起來,說起話來不復先前那般緊張膽怯,聲音裡多了一份志在必得。

  七娘終於忍不住了,扭過頭朝他狠狠瞪了一眼,咬牙切齒地小聲罵道:「你這小流氓!」

  邵仲厚著臉皮跟人家小姑娘說這種混話,本就沒期望等到七娘溫柔嫵媚的笑意,而今見她雖瞪眼罵人,卻終究沒有說出什麼「你做夢」「休想」之類的話,心裡頭頓時如明鏡一般,高興地咧嘴直笑,歡喜得連話也不會說了。

  說話的這會兒,常三娘子已經領著下人抱著刀劍朝這邊跑了過來。七娘到底不如邵仲那般習慣了人前一套,人後一套,見狀立刻心虛,飛快地往後頭挪了幾步,距離邵仲遠了許多,這才緩緩地吐了一口氣。

  邵仲心知不能逼得太緊,見狀也不動聲色地離七娘遠了些。

  「如何了,如何了?」常三娘子沖上前,一把拽住七娘的胳膊,疾聲問,爾後忽地瞥見七娘通紅的臉,不由得一陣詫異,關切地問:「表姐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怎麼臉上這麼紅?」

  七娘心裡暗罵了邵仲一句,面上卻作虛弱無力狀,掐著嗓子啞聲道:「許是方才吹了風,有些頭疼。」

  常三娘子聞言,立時緊張起來,趕緊道:「那可不能再在這裡待了。這園子裡四處透風,而今又正值深秋,一會兒熱一會冷的,一不留神就要病倒了。」

  她這話一說,采藍也擔心起來,上前扶住七娘道:「奴婢扶大娘子去那邊花廳裡坐著吧。這邊風硬,仔細染了風寒。」

  常三娘子雖還想再多看會兒熱鬧,卻到底還是懂禮數的,見狀只回頭多看了兩眼,隨即便引著七娘去花廳休息。

  還未出花園,就瞧見黃家那兩個姐妹花裊裊婷婷地朝這邊走過來,每走一步,那腰身便微微一擰,裙襬便格外蕩漾,只看得一旁那幾個少年郎眼睛發直。

  「這哪裡像是閨閣千金,分明就是一副勾欄的做派。」常三娘子湊到七娘耳邊,咬牙著恨恨地埋怨道:「真是丟人顯眼。」

  七娘苦笑安慰:「我們只當沒瞧見就是。」

  話是這麼說,可黃家那位姐妹花顯然沒有這個自覺,一瞧見她們倆,立刻就貼了上來,嬌聲嗔怪道:「二位表妹不是引著許家表哥和國公府大公子去看墨菊了麼,怎麼還在這裡。莫不是故意躲著我們不成。唔——我們姐妹倆可不依哦。」

  不說常三娘子,就是七娘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只恨不得躲著她們走,越遠越好。常三娘子性子直,聞言冷冷回道:「既然曉得就該收斂些,莫要上趕著來討人嫌。」說罷,拉了七娘就要走。

  那黃家兩姐妹聞言竟然花容失色,嘴一撇,眼圈一紅,淚珠兒飛快地就落了下來,二人拿帕子捂著臉,抽抽噎噎地哭得好不悽慘,邊哭還邊道:「是我們不懂事,表妹若是惱了我們,要打要罵都隨你,可千萬莫要與我們生分了,到底是親戚一場……」

  那幾位少年郎見她們二位哭得梨花帶雨的,頓時生出不少憐惜之意,爭先恐後地柔聲安慰,還有不懂事的,竟不悅地朝常三娘子看了幾眼,雖未明說,可那責備的眼神卻十分明顯。

  常三娘子何時受過這樣的氣,一張小臉一會兒一會兒白,還待破口大罵,一旁的七娘緊緊拽住了她的手,用力拉了幾下,這才止住了。

  「二位娘子的哭聲還是小了些。」方才七娘一直冷眼旁觀,自然看得常三娘子透徹。黃家這兩姐妹一邊哭,一邊還偷偷地朝花園深處探看,十有八九是從那幾個少年人口中得知了許二公子和邵仲的家世,把主意打到了他們倆身上。許二公子是七娘的表兄,邵仲又是……無論是誰,也輪不到這兩個上不得檯面的丫頭覬覦,於是七娘說話也赤裸裸地一針見血,「裡頭兩位貴公子正忙著比武,你們想引得那二人注意,恐怕得大聲嚎哭了。」

  黃家姐妹聞言哭聲頓時一滯,那幾個少年郎也陡地一愣。他們也都不笨,先前被黃家姐妹美色所惑,腦子難免迷糊些,而今聽七娘一點醒,多少明白了什麼。先前黃家姐妹對他們的離去半句話也沒有,到後來卻忽然說起也要過來賞菊,若說沒有半點旁的心思,他們也不信。

  幾個少年郎的臉色頓時沉下來,你看我,我看你,俱是沉默不語。

  七娘牽著常三娘子的手不急不慢地朝花廳走。常三娘子這會兒已經迅速反應過來了,端著架子慢條斯理地往前走,口中還低低地道:「可憐幾位不明就裡,為他人作嫁衣裳,哎——」

 

第四十四章

  常三娘子並沒有引著七娘去花廳,而是徑直去了常家老太太院子裡告狀。這世家大族里長大的孩子,又有哪個是省油的燈,便是常三娘子這樣瞧著清高又沖動的,也懂得先入為主的道理。若是等到黃家兩姐妹先反應過來,跑到老太太這裡來告狀,以那倆姑娘哭哭啼啼的本事,便是到時候有小許氏在一旁護著,只怕常三娘子也要倒霉。

  但而今卻是不同,常三娘子紅著眼睛一通哭訴,便是老太太再護著她娘家那兩個侄孫女,這會兒臉上也掛不住了。

  「……雖說兩位姐姐生得美貌,可到底還是得注意些分寸,原本錢家公子與何家公子都十分有心,可她們倆卻猶自不滿足,偏偏還要追著二表哥和邵家大公子。那二位是什麼樣的身份,祖母也是知道的,最後可好,不止沒在那二位面前討得好,反倒得罪了原先那幾位公子……」

  常三娘子閉口不言那黃家姐妹怎麼在她們面前裝腔作勢的事兒,可話裡的意思卻只差沒明說那二位水性楊花、輕佻無恥了。

  老太太聞言,一張老臉頓時沉下來。一旁的小許氏心裡頭恨得嘔血,嘴裡卻還不得不裝模作樣地蘀黃家姐妹辯解一番,低聲道:「英兒莫要胡說,你那兩位表姐都是正正經經的千金小姐,怎麼會做出這樣沒臉的事來。」

  「我又哪裡渾說了。」常三娘子哭道:「院子裡頭那麼多人瞧著,盧家大娘子也在,二表哥和邵大公子也在,我都無地自容得不敢見人了。母親若是不信,您讓杜鵑去打聽打聽,那幾位公子可不是氣得夠嗆。」

  正說著話,常青山就一臉愣愣地進了屋,瞧見常三娘子哭得梨花帶雨的,立時就傻了眼,哆哆嗦嗦地問:「出了什麼事,三妹妹怎麼哭得這般厲害,可是受了委屈?」說罷,渀佛忽然想到了什麼,臉色陡地一變,疾聲問:「可是錢家二小子欺負了你?」

  小許氏沉著臉,不動聲色地問:「大郎怎麼這麼問?」

  常青山見小許氏臉色不變,心知自己怕是猜錯了,頓時就紅了臉,低著腦袋,吞吞吐吐地小聲道:「方才來興過來稟告說,錢二和何家老么忽然走了,連告辭的話也沒過來說一句,兒子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所以才想過來問問。」

  他這話倒是立刻與常三娘子哭訴的內容吻合了,且常青山又素來是個老實人,老太太哪裡還有不信的,聞言臉色愈發地難看,沉著臉吩咐身邊的媽媽把黃家兩位娘子請去客居,又讓小許氏幫忙尋個教規矩的媽媽,說是不學好規矩不准再出門。

  七娘看罷了熱鬧後才起身告辭,常三娘子卻是拉著她的手不肯放。

  常府裡雖說也有幾個與她年歲相渀的姐妹,可都是庶出的,三娘子素來清高,如何看得上她們。便是對七娘,她先前也多少有些不屑的,直到七娘為了幫她,出言刺了黃家姐妹那幾句才讓常三娘子大呼痛快,一時間便引七娘為知己,而今哪裡捨得讓她走。

  小許氏見狀,也笑著勸道:「大娘子難得來一趟,便與我們家英兒多說說話。她被我慣壞了,脾氣可大了,你這做姐姐的多說一說她,我說的她還不聽。」

  既然小許氏都開了口,七娘也不好再拒絕,只得無奈應下。

  屋裡正熱鬧著,門外忽然急匆匆地闖進來一個小廝,急得滿頭大汗,一進門就跪倒在地,帶著哭腔稟告道:「不好了,表少爺與邵公子打架,把亭子給掀翻了。」

  眾人:「……」

  那小廝說的話其實有些誇張,花園裡的涼亭雖說受了些摧殘,但還不至於掀翻的程度。許二公子和梁康也意識到自己幹了壞事兒,立刻住了手,老老實實地過來向老太太和小許氏請罪。

  邵仲也硬著頭皮一道兒跟了過來,言辭懇切地向眾人表示願意承擔責任的決心。且不知老太太心裡頭到底怎麼想,但面上還是一片和藹,反倒柔聲細語地勸慰了邵仲和許二公子一番,又道:「那亭子建了許多年,經久失修,便是你們不動它,只怕也快塌了。」說罷,又瞪了先前報信的那小廝一眼,責怪道:「多大點事兒,一驚一乍的,沒來得嚇到了這幾個孩子。」

  老太太這樣的和藹可親,與方才那副烏云蓋頂的模樣可真是千差萬別。七娘朝常三娘子瞥了一眼,她也正朝七娘看過來,二人會意,相視一笑。

  許二公子與梁康不打不相識,這一架下來,二人竟成了莫逆之交,回府的時候,竟已勾肩搭背,稱兄道弟了。

  讓邵仲鬱悶的並非他二人的交情,而是許二公子竟然厚著臉皮跟到了侯府,他嘴裡說著要去府裡向許氏請安,可邵仲總覺得,那個黑臉大俠醉翁之意不在酒,要不,怎麼總是偷偷地朝七娘看,怎麼看向七娘的眼神兒中總透著一股子——猥瑣。

  一到侯府,許二公子便去給許氏請安,邵仲才得了機會趕緊把梁康拽進院子裡,一臉嚴肅地警告道:「以後離那小子遠點!」

  「什麼?」梁康頓時大叫,「仲哥兒你好不講理,我好容易才找到個志同道合的朋友,你憑什麼要攔著我?」

  「志同道合?」邵仲斜著眼冷冷看他,「他跟你一樣覬覦二師姐了?」

  梁康氣惱得滿臉通紅,怒道:「仲哥兒你能不能別老是舀二師姐威脅我?你再這樣,我可真的要惱了!」

  邵仲是個能屈能伸的性子,見梁康臉紅脖子粗的模樣,心知這會兒若是跟他硬碰硬,兩人鐵定會鬧出別扭來,遂立刻變了臉,笑嘻嘻地道:「跟你開玩笑,何必生這麼大的氣。我不過是想讓你心有體會。那小子對我媳婦兒圖謀不軌,我自然防備他。若是換了你,有人賊兮兮地盯著二師姐看,你怕是早就跟人打起來了。」

  梁康的性子本就單純,被他一哄,態度立刻就軟和下來,哼唧道:「瞧瞧你那點子出息!不過是多瞧了那丫頭兩眼,怎麼就圖謀不軌了。要真算起來,大娘子跟崇智還是表兄妹呢,不說看兩眼,便是說說話也沒什麼。」

  說罷了,忽又想起一事,眼睛一眯,賊眉鼠眼地問:「今兒在園子裡,你跟盧家大娘子說什麼了?靠得那般近,還一臉蕩漾。牽到人家的小手了沒?」

  「什麼牽手不牽手,人家可是正正經經的千金小姐,怎麼會做這種事。梁康你實在太無恥了!」邵仲一臉正義凜然地罵道:「我是那麼不知輕重的人嗎?再說了,你們倆都在,我真想幹什麼不要臉的事也沒法下手啊。」

  若不是這兩個礙眼的傢伙在,他便是冒著被七娘扇兩個耳光的險,也要去試著牽一牽她的小手的。

  梁康瞪著他冷笑連連。

  邵仲挑了挑眉毛,一臉得意,「我跟我媳婦兒說了,等國公府的事兒一了,我就去提親。」

  梁康頓時跳起身,激動道:「她應了?」

  「沒有。」邵仲利索地回道,依舊一臉得瑟,「可她也沒反對,左右就是默認了。」

  「嘖嘖,小姑娘果然愛俏。」梁康嘖了兩聲,嘆了口氣道:「虧得你模樣生得好,要換了旁人,那就是個無恥之徒。」

  邵仲一點也不覺得梁康是在諷刺他。

  「那府裡的事,你真想好了?」梁康話題一轉,氣氛頓時肅穆起來。邵仲的臉上一掃方才得意洋洋的礀態,嘴角泛起諷刺的笑意,沉聲道:「早晚的事兒,早了早好,省得我心裡頭紮著一根刺,難受。」

  梁康有一陣子沒說話,沉默了許久,才小聲試探道:「你那法子,是不是太陰損了些。要真成了,你倒是能從國公府摘出來,你爹那邊兒,可是半點念想都沒了。他這輩子不就圖著這個爵位麼?」

  「我這才是為他好呢。」邵仲冷冷道:「你又不是不曉得,他本來就跟那幾位攪在一起,若是襲了爵,指不定要摻和到何種程度。與其等到日後被抄家問斬,倒不如現在就斷了他的念想,日後便是沒了那些榮華富貴,好歹還有命在。」

  想到邵家那不靠譜的大老爺,梁康也是一陣頭疼,扶額搖頭,低聲道:「日後你爹怕是要恨死你了。」

  「他本來就恨我,不多這一星半點的。」邵仲無所謂地搖頭道:「他若是心裡頭對我還有半點父子情分,這個套他根本就不會跳下來。既然他不當我是他兒子,我又何必再自作多情,反倒是讓自己心裡頭更難受。」

  梁康見他嘴裡雖說著絕情的話,可眼睛裡到底還是帶了些哀色,一時間心裡也軟得不行,柔聲勸慰道:「你也莫要想太多了,左右師父和我們都是站在你這邊的。再過不久,這事兒一了,你就能去侯府提親。過個兩年開府成親了,日子那才好過呢。」

  說到這個,邵仲的臉色這才好看了許多,微微笑了笑,正色朝梁康看了一眼,道:「明兒我去一趟太醫院,把二師姐接回來。她年歲也不小了,是時候該成親了。」

  梁康的臉唰地一下就紅了。


第四十五章

  侯府老太太的壽宴邵仲沒能出席,說是裕王府下了帖子。

  「本是不想去的,只是那邊說,到時候祖父也會到場。」邵仲一臉懇切地朝老太太致歉,「自我離府起,到而今已有好些年不曾見過祖父,心中著實掛念。先前又聽說老太爺臥病在床,久治不癒,我這做孫子的不曾侍奉過一日,實在慚愧。故只得來請祖宗原諒則個。」

  老太太最是心軟,聽了他這話,頓時就老淚縱橫,抹著眼睛道:「你這孩子就是孝順。天可憐見的,這麼懂事的孩子,那作爹的怎麼就做得出來。」

  一旁的崔媽媽趕緊柔聲相勸,邵仲也笑著勸慰了幾句,又道:「上個月莊子裡送了兩棵靈芝過來,說是在自家山上采的,請我師父瞧過了,雖不如北邊的珍貴,藥效卻是不差的。故今兒帶了過來給老太太祝壽,您可千萬莫要推辭。」

  邵仲在侯府住了有一個月,老太太特意叮囑廚房仔細調養,他也投桃報李,時不時地讓莊子裡送些新鮮土產,偶爾還有南邊的綢緞和刺呈給府裡的女眷,更少不了小孩子的份兒。東西雖不算貴重,卻能看出來是用了心思的。

  正因如此,老太太才愈發地覺得這孩子品性純樸,難能可貴。

  邵仲把老太太哄得高興了,爾後又小心翼翼地提出要搬回自家院子。老太太心知他的顧慮,客套了兩句後終是應了。回頭卻又叮囑胡氏道:「仲哥兒有陣子沒在家裡頭住了,家裡只怕什麼都沒有,等走的時候,你讓人送些米糧蔬菜過去,省得他臨打臨時還得差人出去買。」

  胡氏俱一一應了。

  到了晚上,老太太卻把盧之安喚了過來,把邵仲要去裕王府赴宴的事說與他聽,罷了又皺眉道:「也不知怎的,我這一下午總琢磨著這事兒,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你說這些年國公府一直攔著仲哥兒不讓他進門,這眼看著邵家老太爺身子漸漸不行了,他們攔都還來不及,怎麼會忽然下帖子請仲哥兒上門。那裕王爺跟邵家大老爺一向黏黏糊糊的,怕不是設了個圈套還害仲哥兒吧。」

  盧之安聞言,亦是一臉嚴肅。

  「便是果真如此,我們只怕也沒法攔。」盧之安嘆了口氣,無奈搖頭,「母親您也說了,那是裕王府下的帖子,仲哥兒又有七八年不曾見過老太爺,怎麼也不好推辭。裕王府特意把宴會安排在母親的壽辰那日,恐怕也是事先就想好的主意,為了就是不讓我藉機跟過去。」

  「那可如何是好?」老太太頓時急了,霍地站起身來,緊了緊手裡的帕子,咬牙道:「看來這並非我想多了,分明就是他們有恃無恐地設了圈套引著仲哥兒往下跳。他若是不上當,回頭定又要傳出些謠言來詆毀他。這可憐的孩子,這可要如何是好?」

  盧之安趕緊起身將老太太勸下,又道:「母親莫要急,明兒我雖去不了,請旁人也是一樣的。別的不說,仲哥兒的母舅家也有幾個能人,韓家老太爺雖不在京裡,那二老爺總還是在的,有他護著,必不會讓國公府的人害了仲哥兒。」

  老太太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第二日大早,盧之安果然派人去了韓府,誰料下人卻回報說,韓家二老爺昨兒就出了城,到底去了哪裡,府裡的人卻也說不上來。

  到了老太太壽辰這一日,韓家二老爺依舊沒有回京,盧之安心知肚明這定是國公府的把戲,偏偏又沒有證據,只特意派了書平去隔壁,尋了邵仲好生叮囑一番。

  大清早邵仲便與梁康和常安出了門,在巷口的豆腐腦攤子上吃的早點,爾後慢慢悠悠地在街上晃。梁康始終心神不寧,每走幾步總要回頭看邵仲兩眼,見他面色如常,才稍稍沉下心來。

  走了幾步,梁康又有些不放心,湊到邵仲身邊小心翼翼地問:「那個……可都準備好了?」

  邵仲連瞧也懶得瞧他,沉聲道:「大師兄辦事我放心。」說罷,終於忍不住嘆了口氣,沒好氣地道:「你能別這麼緊張麼?一會兒到了裕王府,你要還是現在這副模樣,我可真不敢帶你進去。人家一瞧見你這樣子,就曉得不對勁。」

  梁康趕緊揉了揉臉,爾後又咧嘴僵笑,「現在怎麼樣?」

  邵仲扶額,「你還是別笑的好,待會兒到了裕王府,也別盯著旁人看,仰著腦袋目不斜視,裝出高傲的樣子來。」

  「那可是裕王府,老子怎麼可能高傲得出來。」梁康沒好氣地跺腳罵,卻還是從善如流地擺了個清高不愛看人的冷臉,斜瞥了邵仲一眼,冷冷問:「這樣子怎麼樣?」

  邵仲總算滿意地點頭。

  他們仨一直在街上晃到了中午,邵仲在裕王府門口又侯了一陣,待瞧見那日頭漸漸到了天上正中央,才讓常安去敲門。很快便有管事打扮模樣的出來應門,瞧見邵仲,那管事立刻媚笑著迎出來,彎腰弓背地上前道:「是大公子到了,真是稀客稀客。快裡頭請,我們王爺方才還念叨著您呢。」

  邵仲微微點頭,並不說話,態度略嫌傲慢。梁康見狀,也跟著抬頭挺胸,目不斜視,臉色微沉,十足十的高傲姿態。那下人見狀,臉上的笑容頓時一僵,轉身過去時,臉色頓時陰沉下來,所有的笑意也都消失無蹤。

  「我祖父可到了?」一邊往裡院走,邵仲一邊問。

  那管事聞言,綠豆眼裡厲色一閃,立刻又低下頭,賠笑回道:「國公爺身子不大爽利,陪王爺說了會兒話,便暫先去了林翠園那邊歇著。大公子可要先去見見國公爺?」

  「不著急。」邵仲不急不慢地繼續往前走,「既然到了王府,理應先去拜見王爺才是。既然祖父已經歇了,我等會兒再過去看他老人家。」

  管事連連點頭稱是,低著頭,強笑著將邵仲一行人往裡頭院子裡引。沿著抄手遊廊走了許久,這才到了王府花園。裕王是太上皇的三兒子,其母妃是頗受上皇寵愛的紀貴妃,本身又極能幹,恰逢今上雖是元配嫡出,可先皇后卻早已過世,裕王爺難免生出些旁的心思,早些年沒少與今上作對,便是後來今上登基,他仗著太上皇的寵愛依舊不加收斂,便是在皇帝面前也常常蹬鼻子上臉,十分囂張。

  不止如此,他經營了這麼多年,手裡頭糾集了一大群朝臣,時不時地在朝堂上與陛下作對。而邵家大老爺,就是其中之一。

  裕王府是太上皇所賜,是前朝某宰相的舊邸,一共有七進院落,規模宏大,方正大氣,花園子卻是沿用的南邊園林的風格,引水作渠,堆石為山,另有亭台樓閣,無一不是精巧細緻。西邊的花園裡種著一色兒的桂花樹,可惜已過了開花的季節,只餘下一片殷殷的綠意。

  花園裡早已坐了七八個人,邵仲斜瞥了一眼,赫然瞧見了自己父親和二弟邵誠,心中頓時冷笑,面上卻擠出笑來,故意作出勉強的樣子,硬著頭皮朝邵父行禮問安。

  邵父而今滿腦子都是陰謀得逞後的得意,便是心裡頭對邵仲再嫌惡,而今卻也不得不作出慈愛可親的模樣來,強笑著朝邵仲點頭,柔聲招呼道:「仲哥兒過來與父親做一起,我們爺倆兒有陣子沒說話了,正好趁機多聊聊。」

  一旁的邵誠也是一臉假笑,客套地朝邵仲寒暄,又道:「大哥眼睛好了也不回府看看,祖父一直掛唸著你,今兒出門的時候還念叨著你的名字呢。」

  邵仲聞言,眼圈頓時有些發紅,說話時聲音裡竟有些哽咽,「祖父他……身體可好?」

  「不大好。」邵父的臉色略微有些沉重,重重嘆了口氣,無奈搖頭,「最近這兩年愈發地沉了,晚上還總是睡不好。哎——」

  邵仲揉了揉眼睛,低下頭,深吸一口氣,緩緩道:「一會兒孩兒就去看看祖父。」

  邵父聞言,眼睛裡有陰霾一閃而過,爾後又立刻恢復常態,依舊是慈愛又和藹的眼神。

  邵仲雖說了要去探看國公爺,可落座之後便與周圍的客人寒暄,一會兒裕王爺到了,他又十分慇勤地與裕王爺聊著天,好似全忘了方才自己說過的話。一旁的邵誠瞧著,終於有些坐不住,好幾次想開口催,都被邵父悄悄攔了。

  邵誠正心急如焚,外頭忽又傳來下人的傳喚聲,「福王爺到——太子殿下到——」

  不止是邵父和邵誠,就連裕王爺聞言也都眉頭直跳,心裡頭也都「咯噔——」一下,忽然生出些不好的預感來。

  園子裡眾人紛紛起身時,福王已經領著年輕的太子風風火火地進了園子,一進門,就先朝裕王爺板起臉,真真假假地責怪道:「三哥好不講義氣,府裡頭設宴請客也不叫弟弟一聲。若不是方才經過時太子殿下偶爾說起,我們豈不是就要錯過了。早聽說王府的廚子做得一手好菜,今兒我要大快朵頤,吃個痛快。」

  一臉稚嫩的太子紅著臉,不好意思地朝裕王爺歉聲道:「我方才只是偶爾說了一句,不想七叔竟然當了真,三叔莫要怪我們不請自來才好。」

  裕王爺勉強笑笑,客氣地請他二位落座。

  福王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下,忽瞧見邵仲,面上露出詫異的神色,「大公子也在?」說罷,眼睛的餘光又瞥見了邵父,他的臉色愈發地複雜起來,「哼——」了一聲後,便沒再與邵仲多說一句。

  這忽然來的二位大神讓裕王爺心裡有些打鼓,他本就疑心重,又曉得邵仲與福王素來走得近,這會兒難免就想得多些。

  心裡頭正猶豫不決,就見太子漲紅著臉朝身邊的侍衛說了句什麼,那侍衛臉上露出古怪的神色,轉過身來抓了個下人問了兩句,爾後朝太子點點頭。太子見狀,立刻捂著肚子起了身,悄悄地隨著那侍衛離了席。

  很快的,便有下人過來向裕王爺稟告,原來太子腹痛,方才急急忙忙地如廁去了。

  邵仲與隔壁的一位大人換了座位,意欲與福王長談,邵誠見狀,愈發地著急,誰不知道邵仲能說會道,若是他與福王說得來了興,哪裡還會想著要去林翠園。心一橫,也不顧先前邵父的叮囑,起身朝邵仲提醒道:「大哥方才不是說要去探望祖父的麼?祖父一直唸著您呢,若是曉得你都到了也不去看他,老人家只怕要生氣的。」

  邵仲不悅地瞪了他一眼,想了想,終究還是起了身,回頭又慇勤地朝福王道:「在下先去廂房那邊探望祖父,一會兒回來再與王爺敘舊。」

  他才起身,立刻就有個十多歲的小廝上前來引路,恭恭敬敬地道:「大公子這邊請。」

 

第四十六章

  邵仲方才飲了兩杯酒,臉上淺淺地泛出些潮紅,走了幾步,忽地停住,扶著廊柱打了個趔趄。身後的梁康趕緊上前攙扶住他,關切地問:「是不是剛才喝多了。」

  「才喝了兩杯。」邵仲使勁兒甩了甩腦袋,眉頭深深皺起來,目光有些迷離,「許是方才空腹喝的,才格外上頭。」說罷,又揉了揉太陽穴,有氣無力地朝那小廝吩咐道:「你去廚房給我弄碗醒酒湯來。」

  那小廝聞言,臉上頓時顯出為難的神情,猶豫道:「這……國公爺還等著您呢,大公子——」

  他的話還未說完就被邵仲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臉色十分難看,眉宇間籠著一層烏云,眼睛裡盛滿了戾氣,怒氣渀佛隨時可能傾瀉。

  「大公子讓你去,你囉嗦什麼。」梁康板著臉冷冷道,一臉高傲地瞥了那小廝一眼,聲音裡沒有半點人氣,「一會兒惹惱了他,他索性就坐在院子裡跟你死扛。回頭王爺曉得了,還不得打斷你的腿。」

  那小廝哆嗦了兩下,再不敢出聲反對,趕緊低聲應了,連連賠笑著退了下去,心裡頭卻只把這兩位恨得要死。

  等他快步從廚房端了醒酒茶回來的時候,人就傻了。這走廊裡何時多了兩個人,一個修長削瘦,一個身形未成,小廝定睛一看,頓時就想往回跑——那一身華服的少年人赫然是方才出來如廁的太子殿下!

  「誒誒誒——」梁康眼尖,沒好氣地飛過去攔住那小廝,口中罵道:「你是瞎了眼還是怎地,見了太子殿下竟然躲著走,莫非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手裡端的是什麼?給我聞聞!」說罷,不由分說地把小廝手裡的醒酒茶搶了過去,又抬腳踢了他一把,惡聲惡氣地道:「不是說了要引大公子去見國公爺麼,你跑什麼跑?」

  小廝一骨碌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哀求道:「奴才方才想起來廚房那邊兒有急事,要不,奴才另尋個人來領大公子去林翠園。」

  梁康冷笑,繞著他不急不慢地走了兩圈,陰陽怪氣地道:「方才讓你去廚房端個醒酒湯你就推三阻四,這會兒瞧見太子殿下反倒跑得比兔子還快。你覺得,老子能信你?別給老子整這些么蛾子,趕緊引了大公子去見國公爺,若是耽誤了時辰,老子打斷你的腿。」

  那邊的太子聞言,眼睛亮了亮,偷偷拽羅方的衣袖小聲道:「吾常聽七叔說,國公爺年輕的時候驍勇善戰,英武逼人,立下汗馬功勞,故一直心馳神往,欲能得見一面,了此夙願。既然大公子要去見國公爺,不如我們也一道兒。」

  羅方點頭應道:「國公爺定然也十分樂意見到殿下的。」

  那小廝聞言,臉上頓時嚇得慘白,渾身上下都在篩糠一般。邵仲見狀,眉頭緊緊擰起,沉聲道:「殿下,我看這奴才有些不對勁。」

  「倒像是干了什麼壞事兒被逮了,你看他這一臉心虛的樣兒。」梁康不客氣地踢了那小廝一腳,伸手把他拽起來,哼道:「老子偏要看看你到底幹了什麼壞事兒,還不快快從實招來?」說著話,就要動手教訓他。

  「算了算了!」一旁的邵仲卻開口喝止,一臉不悅地道:「太子殿下還急著要去探望祖父呢,別在這裡耽誤了時間。趕緊讓他帶路!」說罷,又冷冷瞪了那小廝一眼,聲音裡寒冰澈雪,「若是還敢再推三阻四的,要你的小命。」

  太子雖不曉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見素來溫和的邵家大公子都發了火,心知定是這小廝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也有些惱,臉上一沉,斥道:「王府裡的下人竟然這麼不懂禮數,一會兒見了王叔,本王非要仔細問一問。」

  「殿下恐怕是誤會了。」一直不作聲的羅方忽然開口,「這奴才應該不是王府的下人。」

  「怎麼會?」太子一挑眉,回頭看他,疑惑地問:「既然是要引大公子去林翠園,自然是要府裡的奴才,怎麼會讓個外人在王府裡亂跑?」

  羅方正待回話,那小廝已經急急忙忙地起了身,飛快地往林翠園的方向走去。邵仲和梁康臉色微沉,寸步不離地緊隨其後。太子自幼在深宮長大,腦子裡想的東西自然比尋常百姓要負責得多,到了這會兒哪裡還會察覺到不對勁。見狀也不再多問,趕緊快步追了上去。

  「不對勁——」到了林翠園,太子終於忍不住湊到羅方身邊小聲嘟囔道:「這園子裡竟然一個伺候的人也沒有,只怕是有人在此設了局,等著大公子往下跳呢。莫非還埋伏著刺客?還是王府的妾室丫鬟?」太子年歲雖小,世面卻見過不少,張口幾句設想就把羅方給弄得一句話也接不上了。

  說話時,那小廝已經顫抖著走到了廂房門口,裝模作樣地敲了敲門,又側耳聽了聽,罷了,強作笑容道:「國公爺興許是睡著了,不如太子殿下和大公子改日再——」

  他的話還未說完,邵仲已經沉著臉狠狠推開了房門,口中沉聲喚道:「爺爺,我是仲哥兒,我來看您了。」

  屋裡卻悄無聲息,不說回應,連微弱的呼吸聲也沒有。

  「爺爺,爺爺——」邵仲又喚了幾聲,依舊無人作答,他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飛快地衝進屋裡。後邊的太子見狀,嚇了一大跳,爾後趕緊拽住羅方的胳膊使勁兒往屋裡沖。

  「爺爺——」邵仲兩隻眼睛漲得血紅,抱著床榻上毫無生氣的邵老太爺痛呼出聲,「是——是誰害你?」

  太子殿下急得一顆心都快吐出來了,趕緊沖上前查看老太爺的病情。待見老太爺氣息全無,太子也頓時慌了手腳,好在一旁的羅方還算鎮定,飛快地朝梁康揮手罵道:「愣在這裡做什麼,還不趕緊去尋太醫?」

  梁康愣了一下,才猛地回過神來,邊跑邊蹦地出了門,嘴裡還高聲喊著「太醫,太醫在哪裡?」

  「狗膽的奴才,你竟敢謀害國公爺!」羅方一聲厲喝,太子也隨即緩過神來,猛地一拍腦門,那奴才可不是最大的嫌疑。回頭一看,卻已不見了方才那小廝的身影,羅方義憤填膺地直跺腳,朝太子拱手道:「殿下,那奴才跑了,請允許屬下去把他給追回來。」

  太子急得直跳,小小的個子蹦起了一尺高,「追追追!我也一道兒去追!大膽的狗奴才,竟敢在本王面前謀害朝廷重臣,逮到了他非要滿門抄斬不可。」說著話,已經邁開大步搶在羅方前頭衝了出去。

  屋裡很快只剩下邵仲和床榻上不省人事的老太爺兩個。邵仲手指微動,迅速地在老太爺的幾處穴位上揉了揉,又伸手在他的手腕處探了一陣,終於察覺到有微弱的脈動,這才輕輕吐了一口氣。

  他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這才掏出藏在袖子裡的帕子在眼睛上揉了揉,眼淚頓時唰唰地往下淌,一張臉也漲得通紅。

  才把東西收好,外頭果然有了動靜,雜亂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到了門口,卻是停下來,邵誠在外頭虛情假意地問:「大哥,祖父他老人家可曾醒了,兩位王爺親自過來探望,你是不是出來迎一下。」說著話,手裡卻暗暗用勁兒,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邵誠一臉驚恐地瞪著屋裡,指著邵仲道:「你你……你對祖父做了什麼?你把他老人家怎麼樣了?爺爺——爺爺——」說著話,人已經衝了進屋,狠狠地撲到床邊,大聲地嚎起來。

  屋外的邵老爺也是一驚,爾後神色慌張地衝進屋,瞧見被邵誠推到一邊兩眼通紅的邵仲,他的臉上隱隱閃過狠厲之色,但很快又被悲痛所遮掩,抬腳就朝邵仲踢去,口中怒罵道:「你這個陰險狠毒的不孝子,老太爺對你寵愛有加,你怎麼恨得下心來對他下手。老子要殺了你,殺了——」

  邵老爺一邊哭罵著,一邊朝邵仲拳打腳踢。一旁的邵誠還嫌不夠熱鬧,可勁兒地在一旁添油加醋,「祖——祖父昨兒晚上說,要把爵位傳給父親,今兒便是為了這個來和大哥商議,希望他莫要往心裡去,左右日後這爵位還是他的,沒想到——沒想到大哥竟然會惱羞成怒對祖父下毒手……你也太……太狠心了……」說著,又抱著老太爺一通嚎哭,鼻涕眼淚全都擠了出來,煞是難看。

  邵仲始終一言不發,由著邵老爺打了一陣,忽地抬頭冷冷刺了他一眼,沉聲道:「我進來的時候,祖父就已經這樣了。」說罷,那帶刺的目光又迅速地朝這屋裡掃了一圈,先是邵老爺,爾後又是裕王爺,最後落在邵誠臉上,哼了一聲,低低地道:「我卻不曉得二弟什麼時候還學了這岐黃之術,站在門口就曉得老太爺噎了氣,真真地難得。」

  裕王爺臉色微微一變,想開口說什麼,卻又忍住了。福王始終嘴角帶著一絲嘲諷的笑意冷眼旁觀,並不言語。

  邵老爺臉上一僵,爾後又飛快地掩飾道:「我方才探過了,老爺子果然沒了氣息。你敢說不是你做的!不過是為了個爵位,竟然敢謀害長輩,你這個忤逆不孝的混賬東西,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邵仲絲毫不懼地看著他,語氣也同樣的決絕,「邵老爺真是青天神探,一沒找大夫,二沒問口供,紅口白牙地就蓋了這麼大頂帽子在我頭上。這罪名若真坐實了,我邵仲的小命今兒可就落在這裡了。你眼裡頭沒我這個兒子,我且不說什麼。這麼多年早就習慣了。可你今兒這是要我死!我若是再由著你這麼下去,可真真地對不住我那早死的母親。難得今兒兩位王爺在此,正好做個見證,我邵仲發誓,今日與國公府了斷一切關係,從今往後,橋歸橋,路歸路,你自去承你的爵位,日後你發達了,我絕不會去糾纏,待你百年之後,也別妄想我還能去你靈前燒一炷香。」

  邵老爺氣得渾身發抖,隨手抓起桌上的燭台就要往邵仲身上砸。這回邵仲卻是不再由著他打了,身形微動,便已躲開了他的攻擊,口中還冷冷道:「邵老爺您仔細些,若是傷到了我,我可真捨得下臉去府上要醫藥費的。」

  邵誠哪裡還看得過去,一把抱住邵老爺,疾聲勸道:「父親莫要與這畜生動氣,他殺了祖父,犯下如此滔天大罪,自然要血債血償。您又何必與這將死之人鬥氣。」

  「你說我殺了人,我就殺了人?」邵仲終於冷笑出聲,一邊說話一邊搖頭哈哈大笑,「我說我進門的時候祖父已經這樣了,你們一個字不信,你說的話卻如同聖旨一般?我問你,你可是親眼瞧見我動了手?還是說——你早就知道祖父會被人害死?」他這話裡的意思分明就是在指責邵誠設下險境,故意害死邵老太爺,爾後引著他上當了。

  邵誠頓時噎住,一張臉又青又白,爾後又迅速鎮定下來,冷冷道:「一會兒官差來了,你看他們信不信你。」不管這場戲有多少破綻,邵老太爺死在邵仲懷裡都是事實,且王府裡早就派人放了邵老爺要承爵的消息出去,只要他咬死了邵仲殺人洩憤這一點,不怕定不了他的死罪。

  邵仲卻不理會他,緩緩轉過身來看向裕王爺,上上下下的打量,爾後眯起眼睛微微笑,「王爺為何要害我?」

  裕王聞言大怒,厲聲喝道:「邵仲,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誣陷本王!」他見邵仲一臉鎮定,心裡多少覺得有些不對勁,故沒有出言指責他謀害邵老太爺。只是腦子裡迅速轉了一圈,沒想不到他脫身的辦法。就算有福王在,他方才一直在席上與眾人飲酒,又哪裡能作得了證。

  邵仲笑,「那引我過來的奴才難道不是您府上的?」

  裕王爺終究還是決定撇清關係,冷冷道:「那奴才是國公府的下人,可不是我們王府的人。」

  「哼——」一旁的福王忽然笑出了聲,抬頭見眾人全都齊齊看著他,他又趕緊揮揮手,道:「繼續繼續,本王還沒看夠呢。」

  邵老爺與邵誠的臉色愈發地難看。

  屋裡氣氛正詭異著,大門口忽地探出一個腦袋來,太子殿下眨巴眨巴眼瞧著大傢伙兒,一臉疑惑地問:「大家怎麼都來了?」


第四十七章

  太子一出聲,裕王爺馬上就明白癥結出在何處了,僵著臉朝太子客客氣氣地打了聲招呼,爾後又義正言辭地朝邵老爺道:「邵大人恐怕是急昏了了,不然如何說出這樣的話來。大公子是什麼樣的人我們還不曉得麼,怎麼做出這般喪心病狂的事。老爺子身體本就不好,興許是一時病發才暈了過去。邵大人莫要急著胡亂指責人,還是先請大夫看過再說。便是果真出了意外,也不好說是大公子下的手。俗話說捉賊捉贓,捉姦捉雙,我們誰也沒瞧見到底出了什麼事,怎能這麼隨隨便便一大頂帽子就扣到大公子頭上。說到底,這還是你嫡親的兒子呢。」

  邵老爺聞言頓時暈了頭,連話也不會說了,瞠目結舌地瞪著裕王爺,一臉的驚詫與意外。

  他先前與裕王爺說好的可不是這樣,只消把邵仲堵在了屋子裡,到時候便隨著他安插各種罪名,為了這,裕王爺還特意挑選了今兒赴宴的賓客,所圖的不過就是把邵仲的罪名坐實。

  便是這圈套的漏洞再多,有這麼多證人在,不怕坐不實他的罪名,便是日後沒有證據定罪,可他弒祖的名聲卻是傳了開去,便是他的母舅家本事再大,也擋不住全京城的悠悠之口,他便再也沒法承爵。

  邵老爺本就不算聰明,而今被裕王爺當頭一棒砸得暈頭轉向,好半天也沒回過神來。

  邵誠卻是一門心思只想把邵仲踩到腳底,也不多想裕王爺話裡的深意,大聲嚷嚷著道:「王爺莫要替這畜生說好話,他是什麼人物難道還有誰比我們更清楚。真真地貌忠實奸,心狠手辣,早先他甜言蜜語地哄得老太爺高興,一門心思地想要把爵位傳給他,誰料老天爺有眼,讓這畜生瞎了眼睛,這事兒才耽擱了下來。而今他眼睛一好,立刻就尋上門來要承爵。老太爺不答應,他就狠下毒手。如此喪心病狂的惡人,就算千刀萬剮也不能抵消他的罪過。」

  他說話時屋裡安安靜靜的,沒有一個人插話。邵老爺偷偷瞄了裕王爺,見他面沉如水,愈發地覺得不對勁,想開口說什麼,終究還是停了嘴。

  太子一會兒看看紅著眼睛一臉譏諷之色的邵仲,一會兒又瞧瞧跪在地上滿面憤慨的邵誠,彷彿猜到了什麼,並沒有急著開口。

  屋裡詭異地寂靜了一陣,忽聽得「噗嗤——」一聲笑,福王爺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他一面捂著嘴,一面扭頭問邵仲,「大公子最近去過國公府?」

  邵仲一臉悲憤之色,但終究強忍住沒有發作,聞言遂躬身回道:「回王爺的話,在下回京後不慎摔斷了腿,平陽侯府老太太慈悲,接了我在侯府裡住著,這一來月並不曾出門。直到前日接了王府的請柬,這才搬回了自己院子,不過也不曾出過平安巷半步。」

  「這可就怪了。」福王似笑非笑地盯著邵誠冷冷問:「你既然不曾去過國公府,方才二公子也沒瞧見,怎麼就一口一個要搶爵位的話,我這邊兒聽著,還以為二公子親眼瞧見了還是怎地。」他說話時臉上雖帶著笑,眼睛裡卻是森森寒意,目光猶如利刃,狠狠地刺在邵誠的心口。

  邵誠被他那森冷的目光一陣掃視,頓時心慌意亂,張嘴想狡辯,腦子裡卻一片空白。他渾身直冒冷汗,東張西望地想要尋到事先串通好的那小廝,可滿屋子掃了一遍,也沒瞧見人。心裡頭只把那混賬奴才罵得狗血淋頭,又期望著他能出來作證,言明方才聽到邵仲與老太爺爭吵的事兒。那該死的狗奴才,回頭若是尋到了他,非要宰了他不可!

  始終未曾發話的太子終於忍不住了,嫩著嗓子軟軟地開口,「我曉得是怎麼回事。」此言一出,眾人頓時齊刷刷地朝他看過來。

  太子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仰著腦袋,指著邵誠得意道:「他自然是要這麼說的,因為害了國公爺的不是旁人,就是這個混賬東西。」

  眾人頓時一陣喧嘩,邵老爺卻是護著這個兒子的,聞言立刻急道:「太子殿下莫要渾說,方才犬子一直在席上不曾離開,老太爺無論如何也絕非他所害。」

  「不是他,難道是本王?」太子年輕稚嫩的臉上閃過一絲厲色,語氣也變得尖銳起來,「領我們過來的那奴才在外頭走廊裡一瞧見本王就嚇得渾身發抖,滿口推脫著不讓我們過來。本王當時就覺得不對勁,遂跟著大公子一起進了門,才進來就瞧見老太爺不省人事地躺在床上,那奴才卻是尋了機會轉身就逃了。」

  竟然是太子與邵仲一起進的門!

  裕王爺雖早已猜到了真相,可聽太子真正說起,卻還是忍不住暗自罵了一句娘,心裡頭又有些懷疑那邵仲是不是早猜到了這個圈套,所以才將計就計,反把邵家那兩父子給推了進來。

  一時間,他又有些後悔自己不該貪圖那四十頃地的莊子,信了邵老爺的慫恿,幫著他設這個局。也虧得他腦子好使,關鍵時候替邵仲說了幾句公道話,日後這事兒便是傳出去,他也好撇清了關係。

  邵誠聞言也嚇得又出了一身的冷汗,這麼的冷的天,背上的衣服赫然汗得透濕。他腦子裡迅速地轉了一圈,很快抓住了太子的最後一句話,那沒用的奴才已經逃了!

  於是趕緊把心放回肚子裡,竭力壓抑著內心的震驚和恐懼,顫抖著回道:「竟……竟是那狗奴才下的毒手?老太爺待他不薄,他竟做下如此窮凶極惡之事,簡直是畜生行徑。我便是把整個京城掘地三尺,也要把這個狗奴才找出來,剜心剔骨,以祭老太爺在天之靈。」

  「他一個奴才,哪裡敢對老太爺下毒手,分明是有人指使。」太子冷笑,稚嫩的聲音裡有明顯的嘲諷之意,「至於那個奴才,就不勞二公子費心了。若是連這麼個奴才都抓不住,本王哪裡還有臉回來。不過說來也奇怪,本王讓羅侍衛撬開了他的嘴,他竟然交待說是二公子吩咐他引大公子去見的國公爺,又說二公子還叮囑他,等大傢伙兒都過來了,他再出來指證大公子與國公爺在屋裡爭吵——」

  「噗通——」一聲響,邵誠腿一軟,已經癱軟在了地上。邵老爺滿臉恐慌地出聲辯解,「太子爺明鑑,兩位王爺明鑑,那奴才的話不足為信吶。定是那狗奴才下毒害了老太爺,反把罪名推在了誠哥兒的頭上。太子殿下與王爺可千萬莫要信了那奸人的話。」

  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混賬東西,早曉得他如此爛泥扶不上牆,就該另扶了邵仲上位,好歹承了他的情,日後行事總該便宜些,更不至於反被牽連上。

  「真是奇了怪了。」福王呵呵地笑出聲,立刻抓住了邵老爺話裡的紕漏,「原來邵老爺還有這樣的本事,不過是遠遠地瞧了老太爺一眼,竟然就曉得他是中毒身亡。方才你不是還說老太爺是大公子害的麼,就這麼一眨眼的工夫,大公子要如何下毒?邵老爺怎麼一會兒一個說辭。」

  「還不止呢。」太子咬牙幫腔,「方才半點證據也沒有,邵老爺就一口咬定了國公爺死在大公子手裡。而今那犯事兒的奴才招認出了二公子,他反倒是一口一個陷害。都是你兒子,這心眼兒也太偏了吧?或者說,國公爺遇害的這案子還另有玄機?」

  這太子小小年紀,說起話來越是鋒芒畢露,幾句話立刻就把邵老爺跟邵誠釘在了一起,只差沒明說他們爺倆兒串通起來陷害邵仲了。邵老爺被他刺得一句話也不敢說,生怕再多說一個字,太子就要指著他的鼻子罵他弒父。

  到了這光景,只要是長了眼睛的都明白了是怎麼回事。雖說他們來王府前就暗暗通過氣,關鍵時候要出面幫襯邵老爺一把,可事情都發展到這種地步,連裕王爺的臉色都陰沉成那樣了,餘下的這些人,連大氣兒都不敢出一聲,哪裡還敢幫邵老爺說話。

  屋裡靜了半晌,一直沉默不語的邵仲終於開了口,沉聲問:「請問太子殿下,那下手的奴才在何處?」

  太子眨巴眨巴眼,一臉無辜地道:「我讓羅侍衛把人送去刑部了。」說罷,又笑眯眯地看著邵仲作天真無邪狀,「父皇說,這些事情歸刑部管。三叔,七叔,我做得可對?」他又扭過頭朝裕王爺和福王爺看過去,兩隻眼睛亮晶晶的,一副等待誇獎的模樣。

  裕王爺的眼睛抽了抽,違心地表揚了兩句。福王爺點頭微笑,「太子殿下愈發地沉穩了。」

  邵老爺眼睛一翻,結結實實地暈了過去。

  邵誠慌忙把人扶住,正要開口叫人幫忙,卻見屋裡眾人皆是一臉嫌惡,生怕被纏上的表情,心裡頓時恨得滴血。與此同時,梁康急急忙忙地拽著太醫院的副醫正蔡太醫衝了進來,冒冒失失地大聲喊道:「快些走,快些走,再晚就怕國公爺撐不住了。」

  滿頭銀發的蔡太醫氣喘吁吁地罵道:「你這年輕人好不講理,我一個老頭子哪裡能跟你們年輕人比,再跑幾步可不就要了我的老命。」說罷,忽地瞧見這屋裡的架勢,頓時唬了一跳,趕緊噤聲朝太子和兩位王爺行禮。

  太子和顏悅色地道:「蔡醫正莫要惱,這個侍衛也是一時情急。國公爺有些不大好,您快過去瞧瞧,看還有沒有救。」他方才聽邵老爺和邵誠滿嘴都是毒殺二字,心裡頭已把床上那面無人色的國公爺當成了死人。想像著老太爺早年在軍中的勃發英姿,再看他而今這副模樣,不由得愈發地對邵家兩父子嫌惡至極。

  蔡太醫恭恭敬敬地應了,緩步踱到床邊,又朝一直守在床頭的邵仲點點頭,爾後才不緊不慢地伸出兩指輕輕搭在老太爺的脈門上。

  「咦——」蔡太醫挑了挑眉毛,口中發出輕輕的驚訝聲。

  眾人齊齊地朝他看過來,連大氣兒也不敢出一聲,等著他繼續往下說。可蔡太醫卻住了嘴,皺著眉頭一言不發。眾人等了一陣,不見他說話,陸陸續續收回了目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使著眼色。

  邵誠給邵老爺掐了一陣人中,總算把人給弄醒了。二人卻是不敢再作聲,低著腦袋,恨不得自己消失在屋裡才好。

  蔡太醫把了一陣脈,收回手,又湊到老太爺面前翻開他的眼瞼瞧了瞧,捋著下頜的短鬚道:「國公爺這是中毒了。」

  「祖父可有性命之憂?」邵仲紅著眼睛,關切地問。

  蔡太醫笑笑,「這倒是沒有,不過,國公爺這毒可真是中得蹊蹺。」

  見眾人全都聚精會神地盯著他看,蔡太醫十分得意,提了提嗓子,這才慢條斯理地回道:「國公爺中的這種毒是從西域傳過來的斷腸花,名字聽著嚇人,其實並不致死。有些愚民謠傳,說這種毒無色無味,劇毒無比,中毒者渾身上下毫無傷痕,彷彿窒息而亡,便是仵作也查不出來。其實他不過是種迷藥,不過效力強了些,脈搏幾不可查,難怪大家都以為國公爺殯天了。」

  鬧了好半天,原來國公爺竟然沒有死!

  邵老爺呆呆地瞅著床上依舊毫無氣息的老太爺,不知到底是悲傷還是歡喜。回頭老太爺醒了,誰喂他喝的藥自然一問就明白,只怕連他都逃不過責難,可老太爺救回了一命,好歹他跟邵誠罪不至死……

  「不過這斷腸花可不是隨便得的。」蔡太醫頓了頓,臉上帶了些得色,繼續道,「這本是我們濟民堂的夥計收藥的時候弄錯了單子,才得了幾斤,整個京城也只有我們一家藥店有售,回頭去店裡問一聲,就曉得是誰買了它。我們店裡那抓藥的小學徒打小就在鋪子裡做事,生得一雙好眼,只要是見過一回,就沒有認不出來的。」

  邵誠氣息不穩,眼前一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第四十八章

  邵仲和梁康出了裕王府,兩個人都像做夢一樣。

  邵仲抬頭看天,天上碧藍如洗,那純粹的顏色讓人的心也漸漸安靜下來。他忽然有些茫然,這些年一直哽在喉間的那顆利刺被拔走,卻還是難免會留下深深的傷口,血漫出來,有一種鈍鈍的痛楚。但這樣到底比先前痛快過了,痛楚過去,那傷口總會慢慢地痊癒,只留下淺淺的印記,他不看它的時候,就能當做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你怎麼看起來還不是很高興?」梁康見邵仲呆呆地仰頭看天,一言不發,心裡忽然有些擔心。無論他有多聰明,多狡猾,下手有多狠毒,可到底只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還只是個少年人啊!

  邵仲紅著眼睛轉過頭來看,眼睛裡有未擦乾的淚水,悲傷而絕望。梁康的心陡地刺了一下,也跟著難受起來。

  「你娘的——」某人抹了把臉,張口罵道:「你害死我了,沒事兒往那帕子上抹那麼多薑汁幹嘛,老子的眼淚都快流乾了。」

  沉浸在悲傷情緒裡的梁康忽然被他這一句話奇怪的話給拎了出來,好半天都沒緩過勁兒,再抬頭看時,邵仲已經不急不慢地邁著八字步走遠了。

  兩個人出了巷子,又慢悠悠地往家裡走,才走了不多遠,福王爺的馬車追了上來,「上來——」福王爺在車裡道,車簾沒有拉開,只微微地顫了顫。邵仲眨了眨眼睛,朝梁康使了個眼色,爾後利索地跳了上去。

  「太子殿下。」邵仲恭恭敬敬地朝太子行禮,又謝道:「今日多謝殿下仗義執言,不然,在下今兒可真是走不出這裕王府了。」

  太子笑眯眯地瞧著他,不說話。福王斜睨了他一眼,輕輕哼了一聲。

  邵仲依稀猜到了點什麼,又不確定,只悄悄地打量太子的臉色。看了半晌,才終於苦笑,嘆了一口氣,老實交待道:「在下死罪。」

  太子「噗嗤——」一下笑出聲來,故作老成地上前拍了拍邵仲的肩膀,安慰道:「大公子莫要怕,本王不是小氣人。今兒這事也怨不得你,換了旁人,遇到這樣的親眷,只怕早就被吃得骨頭渣子也不剩了,你也不過是自保。」說罷,眼睛裡又閃過一絲厲色,沉聲道:「先前早聽旁人說邵家老爺品行不端,不想他竟歹毒至此,為了點權勢竟弒父滅子,方才他又一股腦把所有的罪過全都推到了邵誠的身上,莫非真以為能撇清了關係。」

  邵仲聞言頓時苦笑。他本以為邵老爺只是厭惡他這個要佔了他爵位的嫡長子,而今看來,他的心裡頭從頭到尾也只有他自己一個人,一到了關鍵時刻,無論是老子還是兒子都能推出去抵罪的。

  「本以為大公子只是文章寫得好,不想這三十六計也是信手拈來,日後還要多親近才好。」太子一臉認真地看著他,正色邀請道:「而今大公子與國公府撇清了關係,日後若要出仕,只怕不好走國公府的路子。若是大公子不嫌棄,不如先到我宮裡來。」

  太子小小年紀,卻有著一副與他面孔極不相符的玲瓏心思,而今為了拉攏邵仲,卻是連「本王」這樣的稱呼也不用了,徑直地說起「我」來。他雖是今上嫡出,卻非長子,雖說父皇待他親厚,可待其餘的幾個兄長也是同樣的器重,尤其是大皇子已經開了府,又在吏部當差,頗得眾朝臣的讚賞,太子殿下如何能不著急。

  邵仲雖說本不想拉太子入局的,可而今事已至此,便是反悔也來不及。既然太子已經開了口,他便沒有回絕的份兒,仔細想一想,雖說當年他被害的時候太子年歲也還不算大,可名聲卻是極好的,聖上對他也是常有褒獎,至於日後他能不能順利登基——邵仲也就懶得再想了。

  一念至此,邵仲遂鄭重地朝太子行下屬之禮,面上亦是一片肅穆,「屬下拜見太子殿下。」

  ……

  平安巷子裡十分熱鬧,馬車到了巷子口,邵仲便請太子和福王留步,自個兒蹦了下來,與梁康步行回家。遠遠地就瞧見侯府大門口停了一大排馬車,只留了大門口的地方供出入,侯府管事滿臉堆笑地在門口迎送客人,瞧見邵仲,遠遠地朝他打了聲招呼。

  「可要去一趟侯府?」梁康問。

  邵仲想了想,輕輕搖頭,「左右昨兒都已經給老太太說過了,她不會介意。再說了,今兒在裕王府的事兒沒多久就會傳開,我這時候可不是該傷心欲絕地在府裡起不得身麼,這時候摸到侯府去,被旁人瞧見了,還不得又有話說了。」

  梁康聞言甚覺有理,趕緊攙扶住他,壓低了嗓門道:「做戲就要做全套,來,哭一個被大夥兒瞧瞧。」

  他本只是開個玩笑,不想邵仲果真把藏在袖子的帕子又掏了出來,在眼皮上摸了一把,眼淚頓時又唰唰地往下淌。罷了,他又淚眼婆娑地朝侯府門口瞧了一幾眼,待確定有人瞧見了,這才委屈地扁了扁嘴,低著腦袋進了自己家門。

  梁康:「……」

  邵仲算計得不差,不多時,他在家門口悲憤欲絕的消息就已經傳遍了整個侯府,因裕王府發生的事兒還沒傳過來,自然引得侯府眾人紛紛猜測,有說他在外頭被人打了的,有說被國公府的康氏責罵了的,種種不一而足。

  後頭花園裡的七娘自然也聽到了風聲,腦子裡首先反應過來的就是「這混蛋又在作戲了」。可心裡頭終究還是有些擔心,她還清楚地記得那日邵仲和她說過的要與國公府了斷的話。好好的,若不是與國公府那邊發生的衝突,他能站在大門口哭?

  園子裡旁的女娘們也議論紛紛,展云朵最是性子急躁的,立刻跳了起來,急道:「大公子莫不是去了國公府,不然,這京城裡頭有誰會給他委屈受。他那樣霽月光風的人物,若不是受了極大的委屈,怎會在外人面前露出悲傷形態。」

  國公府的那些齷齪事兒早被邵仲添油加醋地在京裡傳了個遍,誰家不曉得邵老爺與康氏的行徑,而今聽了展云朵的話,亦覺得有理,紛紛點頭稱是,義憤填膺地幫著腔。

  七娘雖對展云朵的話不敢苟同,但心裡頭著實擔心,遂讓采藍尋了個伶俐丫鬟去前頭打探消息。不一會兒,那小丫鬟便回來了,朗聲應道:「前頭的太太們也都在議呢,老太太說昨兒大公子就過來打過招呼,說是裕王府下了帖子請他過去,國公府的老太爺和老爺們也都在的。」

  原來是在裕王府受了委屈!

  七娘的心一突,愈發地擔心起來。若是只有邵老爺一個,她卻是不擔心的,邵仲的本事有多大她心裡頭很清楚,邵老爺這麼多年也沒能把爵位搶過去,可見他絕非邵仲對手。可是那邊卻赫然多了個裕王爺!七娘雖久居閨閣之中,但多少還是聽人說過,那裕王府裡的側妃與邵老爺的妾室是親姐妹,那二人的關係自然親密,邵仲一人深入虎穴,自然要被人欺負!

  園子裡頓時炸開了鍋,便是常三娘子這樣在外人面前不愛多話的人也義憤填膺,更不用說唯恐天下不亂的展云朵了。

  「也不知大公子可有傷到了哪裡?」

  「可不是,我聽說他一個人住著,身邊只有兩三個伺候的小廝,連個丫鬟都沒有。」

  「那可如何是好?小廝們粗手粗腳的,哪有丫鬟細心。若真是受了傷,還不得一個人生生地忍了。」

  七娘咬唇不語,一旁的展云朵終究忍不住過來與她商議道:「大公子不是就住在隔壁?到底鄰居一場,是不是讓個丫鬟過去看看?」

  七娘雖然也這麼想,可這事兒無論如何也輪不到她來安排的,想了想,才回道:「老太太素來憐惜大公子,待他猶如親孫子一般,而今聽了這信,應是早就派了下人過去詢問了。諸位姐妹不必擔心。」

  眾人一想也是這個理,遂紛紛點頭。展云朵見狀,也不好再說什麼。

  那邊得了信的可不止老太太,連盧瑞和盧熠也聽到了消息。盧瑞頓時就紅了眼睛,盧熠脾氣更急躁些,立刻拍案而起,急道:「我們去隔壁府上瞧瞧,看邵先生是否安好。他若是傷到了哪裡,我非……我非要去國公府大鬧一場不可。」

  今兒老太太大壽,不少賓客都帶了自家孩子過來,女娘們都由七娘接待,男娃兒則都跑到盧熠這邊來了,這一群小蘿蔔頭唯恐天下不亂,頓時紛紛叫好。於是,盧熠便率領著七八個年歲不一的孩子出了府。

  結果才到門口就被攔了,管事哪裡敢讓他們出去,不論是惹了事還是弄丟了人,他們這些做下人的都得倒霉。

  盧熠狠狠一揮手,大聲道:「走開走開,我們不過是去隔壁瞧瞧邵先生,看罷了就回來,哪裡能出什麼事?」

  旁的孩子們也跟著七嘴八舌地高聲喝著,那管事攔不住,只得趕緊使了小廝去胡氏那邊稟報。很快的,胡氏身邊的丫鬟翠羽就領著幾個膀大腰圓的嬤嬤過來了。盧熠見狀不好,拉著盧瑞飛快地就溜了。

  待逃回了院子,盧熠依舊有些不甘心,蹲在牆腳托著腮幫子想了半天才想了個餿主意,「要不,我們倆從大姐姐那邊院子裡翻牆過去?」

  盧瑞沒好氣地回道:「你今兒可是主人,半刻鍾不見你,二嬸嬸定會派人到處去尋,若是找不到人,回頭還不又得罰你去跪祠堂。」想了想,眼睛忽地一亮,高興道:「你是主人我又不是,一會兒我過去探看邵先生就是。若是二嬸嬸問起,你就說我不喜歡熱鬧,回屋裡待著去了。」

  盧熠頓時不樂意,還欲反對,盧瑞已經拍了拍衣服站起身,又朝盧熠揚了揚下巴,叮囑道:「若是二嬸嬸沒有問起,你就別多話,記得沒?」

  盧熠忿忿地把臉都扭開了。


第四十九章

  侯府老太太果然派了人上門,梁康在前院接待,並沒有提及今兒在裕王府的事,只委婉地表示邵仲身子不大舒坦,而今在床上躺著,並沒有大礙。

  中午鬧了這麼大的動靜,邵仲也有些累了,索性便脫了外衣斜躺在榻上眯了一會兒,才將將有了些睡意,迷迷糊糊間隱約聽到有人在喚「邵先生」。邵仲一個激靈就醒了,豎起耳朵聽了一陣,依稀辨認出那是小舅子盧瑞的聲音,趕緊披了件袍子出來探看。

  「邵先生,邵先生——」盧瑞跨坐在牆頭被冷風吹了一陣,身上早已涼颼颼的,臉上也是一片青紫,聲音都有些打顫了,而今瞧見邵仲,倒像是見了救命的稻草,趕緊高聲呼救,「邵先生,我在這裡,在牆上。」說著話,他又不好意思地臉紅起來,低著腦袋笑得很是尷尬。

  邵仲頓時哭笑不得,掩面問:「你怎麼不從前門過來?要是不小心摔了,你姐姐還不得心疼死。快下來,快下來!」

  盧瑞的臉上愈發地紅了,一隻手扶住牆頭,另一隻手可勁兒地摸著後腦勺,尷尬地道:「我……我下不去了。」

  邵仲這才恍然大悟,笑著搖了搖頭,又趕緊四處去尋梯子。以他的身手,要把盧瑞接下來易如反掌,只是到底不敢在盧瑞面前洩了底。雖說瑞哥兒不是大嘴巴,可到底還不是真正的小舅子。他想要娶七娘,這小舅子還是個大麻煩呢。

  找了滿園子,邵仲也沒尋著梯子,只得讓常安把梁康喚了過來。梁康忍著笑,利索地飛身上牆把盧瑞接下了地,引得瑞哥兒很是崇拜,還不住地問邵仲:「邵先生不是與梁大哥是師兄弟麼,不知可曾學過功夫?」

  邵仲的臉上抽了抽,咬牙回道:「我先前眼睛不好,只學了些調息的心法,身子骨比尋常人強壯些,自然不及師兄這般武功高強。」

  盧瑞的臉上立刻顯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小聲致歉道:「是我說錯了話,邵先生莫要往心裡去。」

  又瞥見邵仲通紅的眼,盧瑞愈發地心裡不好受,關切地問:「先生可是在外頭受了什麼委屈?我聽老太太院子裡的下人說,您今兒去了裕王府赴宴,回來時臉色就不好看,我和熠哥兒擔心你受了傷,所以才過來瞧瞧。熠哥兒本來也想過來的,結果二嬸嬸管束著不讓我們出門,府裡又還有客人在,便只能先讓我翻牆過來看看。」

  邵仲心裡頭有些感動,撫了撫盧瑞的腦袋瓜子,柔聲笑道:「沒什麼大礙,我這不是全須全尾地回來了麼。今兒趕巧,福王爺與太子殿下也到了裕王府,一直幫著我說話,太子殿下還邀我去東宮任職呢。」

  「啊——」盧瑞的大眼睛頓時瞪得愈發地大了,「太子殿下!我聽熠哥兒提起過,說他比我們大不了幾歲,可待人卻極是和氣,為人處事十分老道。邵先生果真要去太子府任職?那日後我和熠哥兒豈不是不能隨意來請教了。」

  「哪有這樣的事。」邵仲還巴不得他們再多來幾回呢,承了他的情,日後他再去府上提親,盧瑞也拉不下臉來反對。「雖說太子殿下這般提了,但能不能去還得看陛下的意思,二來,便是我果真去了太子府,也依舊住在這裡,你若是想過來,還不是多走幾步路的事兒。若是大門不好走,便學著今日翻牆過來,大不了我讓常安把梯子放在牆邊,也不至於你上去了下不來。」

  盧瑞的臉刷地就紅了,別彆扭扭地小聲求道:「邵先生莫要把這事兒說給我姐姐和熠哥兒聽,他們若是曉得了,定要笑話我的。」

  三人在屋裡說了一陣話,邵仲總是不動聲色地引著他說起七娘的舊事。盧瑞心眼兒實誠,半點也沒察覺出他的意圖來,還樂呵呵地說得直起勁兒。

  從他們幼時在山陽縣的快活童年,到痛失雙親的悲慘過往,再到益州老家備受欺凌的艱難日子,盧瑞說著說著,眼睛就開始發酸,眨一眨眼,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再一看邵仲,原本就通紅的眼睛這會兒更是一片潮濕。

  盧瑞頓時就感動了,抹了把眼淚哭道:「倒把邵先生給弄哭了,是我的不是。」

  梁康原本一直冷眼聽他二人說話呢,見狀笑著插話道:「仲哥兒聽你說起這些事,怕是又想到自己了。韓家嬸嬸也是因病早逝,至於國公府的邵老爺——有那樣的爹還不如沒有的好。仲哥兒好歹還是個七尺男兒,只可憐大娘子小小年紀就要操持家務,撫養幼弟,不說仲哥兒素來心腸軟,便是我這鐵石心腸的,聞言也少不得要掬一把淚呢。」

  「這樣懂事的好姑娘,日後也不知便宜了誰家?」梁康偷偷打量盧瑞的臉色,故意嘆道。盧瑞聞言,臉上果然變得有些僵硬,眼淚掛在臉頰上,一時間竟然忘了擦。

  邵仲見狀,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一顆心頓時噗噗地跳起來,強壓住震驚,低著嗓子問:「怎麼了?」

  盧瑞卻不答,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猛地抬頭,一臉驚慌地道:「我……我覺得,那許家的二公子興許是……興許是看上我姐姐了。」

  「什麼!」邵仲頓時急呼,那個不要臉的混賬東西,就憑他那張黑咕隆咚的臉,也敢肖想他媳婦兒。早曉得如此,那天就該讓梁康下手再狠一些!

  梁康也甚是詫異,半張著嘴好半天沒說話。他跟許二公子不打不相識,竟頗有種相見恨晚的意思,心裡頭只把他當做好朋友一般的,卻不想那二公子竟會喜歡上盧家那頂頂厲害的大娘子。

  雖說邵仲把七娘誇得跟朵花兒似的,可梁康的心裡頭,總覺得那姑娘又狡猾又厲害,哪裡及得上他那呆呆的二師姐可愛。

  「他最近老是往我們府裡跑,見了我姐也不知道迴避,一雙眼睛恨不得長在我姐身上。不止是我,連熠哥兒都看出來了,還悄悄地問二公子是不是就要上門來提親了呢。」盧瑞又氣又惱,咬著牙鬱鬱地道。

  「你……你大嬸嬸是怎麼說的?」邵仲忽然覺得上輩子曾經發生過的事是不是也不那麼可靠了。他先前一直把常青山當做假想敵,想方設法地堵住他與七娘成親的一切可能性,卻從來沒有想過,沒有了常青山,還會有旁人。

  從他與七娘見面的第一天起,很多事情就已經發生了變化。邵仲不記得許家二公子是否曾經出現在七娘的生活裡,畢竟那個時候,他只是個嗜好花天酒地的紈袴,與常青山和許二公子這樣踏實又出息的青年才俊們沒有半點交集。

  可是到了現在,邵仲卻惶恐了。許二公子是許氏的外甥,出身大將軍府,性情爽朗直率,雖說黑了些,長相卻是不差的,日後的前程也是不可限量。相比起來,他這剛剛與國公府決裂,身上連個功名也沒有的人實在半點勝算也沒有。

  「我也不曉得大嬸嬸是怎麼說的。」盧瑞洩氣地跺腳,無奈道:「她心裡頭想什麼,也不會和我說。我一點也不想讓我姐姐嫁人。在府裡頭不嫁人多好,家裡頭都如珠似寶地嬌養著,若是去了旁人府裡,不止要孝順公婆,還要操持家務、討好夫婿、教養兒女,若是運氣不好,遇到那好色的紈袴,還要納上一堆妾室和通房,生一大堆庶子庶女,免不得還要與人算計來算計去,大好的年華全都消磨在勾心鬥角裡頭……我姐姐那樣的人,怎麼好去過那種日子。」

  邵仲和梁康都瞠目結舌地看著盧瑞,這孩子雖然聰明,但一向都只體現在讀書上,什麼時候對這些庶務也這般通透了。

  興許是察覺了他二人的眼神不大對頭,盧瑞眨巴眨巴眼,小圓臉悄悄地又紅了,小聲喃喃道:「都是熠哥兒說給我聽的,我……我覺得,甚是有道理。」

  邵仲和梁康頓時嘆了一口氣。若是盧熠——這倒是不奇怪了。那孩子到底是在侯府長大的,見多識廣,心眼兒又多,說出這樣的一番話一點也不稀奇。只是盧瑞被他灌輸了這樣的想法,這日後邵仲去提親,豈不是又多了一大阻礙。

  一時間,邵仲愈發地覺得任重而道遠。

  他舔了舔嘴唇,腦子裡迅速地閃過各種說辭要將盧瑞說服,想了一陣,才幹巴巴地強笑道:「瑞哥兒這般想倒也不奇怪,換了是我嫡親的姐妹,我也不捨得她外嫁。只是你也曉得,人活在這世上,總有許多規矩禮數約束著,不可肆意妄為。古人云,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此乃人倫。你不讓你姐姐嫁人雖是一片好心,可對她來說,卻不一定就是好事。過了歲數不出嫁,旁人們可不覺得是家裡人捨不得,只會想著定是這姑娘嫁不出去,爾後便紛紛猜測不是這姑娘有什麼難言之隱,抑或是相貌醜陋、品行不佳……你姐姐若是聽了這樣的話,心裡頭該有多難過。不說外人,便是府裡頭,怕不是都有些嘴巴不乾淨的下人要胡亂揣測的。」

  盧瑞這才多大,論心思和心機哪裡是邵仲這個老狐狸的對手,被他這麼一說,頓時就慌了手腳,臉色慘白地喃喃道:「這可如何是好?」

  「嫁人是一定要嫁的,只是一定要睜大眼睛看清楚了,千挑萬選,定要找到最合適的才好。」邵仲說著話,又清了清嗓子,正義凜然地繼續幫助盧瑞以正視聽,「第一,既然是你姐姐嫁人,那定要找個情投意合的,家世好不好,模樣英俊不英俊,這些都不重要;第二,人品要好,那什麼貪財好色的,好高騖遠的,膽小如鼠沒有擔當的,通通不行;第三,這家裡頭還不能太複雜,公婆要和藹可親,小姑子要單純善良,妯娌要良善和睦……」

  邵仲一口氣兒說了有一刻多鐘,梁康聽得都快笑翻了,偏偏盧瑞還一臉認真地聽得仔細,只恨不得問了梁康要了紙筆一一記下來。

  等邵仲好不容易說完了,盧瑞這才哭喪著臉,一臉為難地道:「聽起來似乎不難,可我仔細想想,這樣的人還真是滿京城也尋不到幾個。」

  哪裡就尋不到了,面前不就站著一個麼!邵仲恨不得跳出來拍著胸脯使勁兒高呼,到底還是忍住了,只咬牙笑得一臉直抽搐。

  盧瑞回了侯府後,悄悄地找到七娘,把邵仲說的話一五一十地學給她聽,罷了又一臉認同地道:「姐姐莫要擔心,我雖認得的人不多,但熠哥兒交遊廣闊,總能尋到這樣的人。日後再悄悄帶給姐姐相看,若是你不喜歡,我們便另外再尋。至於許二公子,他雖然也好,可我聽說,許家太太厲害得緊,很不好相處,姐姐還是不要嫁去他府上好了。」

  七娘聞言,真真地哭笑不得。也虧得采藍曉得她們姐弟倆有私密話兒要說,藉機退了出去,要不,他這番話傳出去,七娘簡直沒法兒見人了。

  「這話可千萬莫要再與旁人說!」七娘恨恨地揪了把盧瑞的耳朵,咬牙道:「那邵先生也真是的,旁人家的女娘子,他怎好這般渾說。什麼嫁人不嫁人的話,輪得到你們兩個男人來操心麼。若是傳到別人耳朵裡,還當我眼高於頂呢。」

  更可氣的是,他那話裡話外,只差沒明說他自個兒最合適了。也虧得盧瑞在這方面反應遲鈍,沒能聽懂他的言外之意,要不然,指不定真會懷疑她與邵仲有什麼首尾,羞也羞死人了。七娘才不會承認她自己心裡頭有鬼呢。

  盧瑞還傻乎乎地幫邵仲說好話,疾聲道:「與邵先生無關,都是我問的。邵先生的性子直率,自然是有什麼說什麼,姐姐你莫要怪他。」

  直率的……邵仲……

  七娘簡直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第五十章

  裕王府發生的事兒在第二日就傳遍了整個京城,那傳出來的故事永遠比發生過的更加精彩,邵家老爺雖把所有罪名全都推到了二兒子邵廣的身上,可卻管不住旁人的嘴。這京城上下,誰不唏噓感嘆,「虎毒尚且不食子,這邵家老爺簡直連禽獸都不如。」

  當然也免不了有人懷疑,私底下咋舌道:「恐怕只是謠言吧,要不,誰會設這麼個愚蠢又漏洞百出的局?」

  「那你就不曉得了。」有人故作神秘地替他解惑:「你也不看看那天赴宴的都是些什麼人。若不是太子殿下與福王爺恰巧到了,這事兒可就鐵板釘釘,那髒水保管一滴不落地全潑在了邵大公子身上。」

  「什麼,你說沒證人?那裕王府上下還怕找不出證人來。只要太子殿下和福王不在,那什麼親耳聽到的,親眼瞧見的,保管一個接著一個地往外跳,說得比珍珠還真。太醫?得了,那太醫院裡頭,也只有白大人與蔡大人還硬氣些……」

  不免又有人到處打探那日赴宴的官員,得知名單後,再在朝堂和衙門裡遇上,免不得一通冷嘲熱諷,便是裕王爺,也被太上皇召進宮臭罵了一通,還勒令他三個月不准出府——說到底,邵家老太爺是先祖皇帝身邊的近臣,若是上皇不聞不問,難免要傷了諸位老臣的心。

  雖說那日下毒與誣陷的事兒證據確鑿,可到底沒有出人命,那邵廣又是邵家子嗣,所以皇帝在處理時也手下留情,只打了他幾十板子,逐出了國公府,趕出京城,此生再不准回京。至於邵老爺,雖說那要命的罪過他摘了出去,可行為不端,教子不嚴的罪名卻是怎麼也撇不清的,被皇帝下令狠狠訓斥了一通,又把他原本在鴻臚寺的官職給革了,又勒令其閉門思過,不得了聖旨不能出門。

  聖旨一下,這國公府裡頓時亂成了一鍋粥。那凶神惡煞的禁軍侍衛一進門,毫不客氣地壓住邵廣打了一頓板子。邵廣當場就暈死了過去,二姨奶奶汪氏哭得肝腸寸斷,趕緊派人去請太醫,誰料太醫院根本就不肯派人,她只得讓下人去附近的醫館請了大夫,草草地上了些藥後,侍衛們又毫不客氣地把邵廣拽上了馬車,飛快地扔出了城。

  自始至終,不論是邵廣暈死過去,還是汪氏哭著找邵老爺求饒,邵老爺都躲在書房裡不曾露面,且不說府裡的下人們如何議論紛紛,康氏緊緊抱著三少爺邵誠,咬著牙低聲叮囑道:「我的兒,你可看清楚了,這就是你父親的真面目。倒是你那大哥是個聰明人,早就看透了他,早早地搬出府去,而今又趁機與他撇清了關係。你且多學著點,莫要日後又被你爹給坑了。」

  邵誠到底不懂事,只哇哇地大哭。

  老太爺在府裡最偏的榮安堂裡養病,皇帝特意差了蔡太醫給老人家診脈,院子裡的下人也通通換了個乾淨,而今全都是宮裡派出來的,外頭發生的事情,一星半點也傳不進來。便是先前汪氏哭哭啼啼地求到了院子門口,也被宮人們迅速地拖走了。

  「老爺子的身子骨還算康健。」蔡太醫自顧自地泡了杯濃茶,一邊小口小口地抿了,一邊呵呵笑道:「不過也得好生將養著,尤其是這兩條腿,早年有舊傷,先前又不曾仔細調養,這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就成了舊疾。往後您就安安穩穩地在這院子裡歇著,我每隔兩三日就來看看您,。至於旁的事兒,您就別操心了。」

  老太爺半眯著眼睛沒有說話。蔡太醫見狀,也不好再多說,又與他閒聊了一陣後才起身告辭。等他走到門口,老太爺忽然低低地開口問:「我那孫子……可還好?」

  蔡太醫一時間也不明白他問的到底是哪一個,想了想,才笑著回道:「大公子福星高照,人又聰明,將來定是有大出息的。」

  老太爺聞言,緩緩閉上了眼,手指輕輕動了動。蔡太醫心知自己猜對了,遂笑著出了門。

  邵仲這邊,雖打贏了一場大仗,卻依舊沒有半點歡喜,自打那日從盧瑞口中得知了許二公子覬覦七娘的事情之後,他一連好些天都鬱鬱寡歡,一張俊臉沉得可以滴出水來。就連今兒大師兄羅方大駕光臨,邵仲也沒有平日裡那般慇勤。

  「這是怎麼了?」羅方一進門就在上首的太師椅上坐下,銳利的目光盯著邵仲上下打量,冷冷問。

  邵仲還沒回話呢,唯恐天下不亂的梁康就插嘴了,「仲哥兒還能有什麼事兒,從年頭急到年尾也就為了那小媳婦兒。我就不明白了,那姑娘到底好在哪裡,模樣氣度都不算最頂尖的,要命的是脾氣還——」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邵仲狠狠地瞪了回去,趕緊委屈地躲到羅方身後,小聲地告著狀,「大師兄你看仲哥兒,就會衝著我來。」

  羅方沒好氣地罵道:「人家兩口子的事,你插什麼嘴。人家仲哥兒還知道為自己爭取,你看看你自己,整天窩在仲哥兒身邊,那二師妹會自個兒湊過來?一個個都不讓人省心,再這麼鬧下去,我非把你趕到師父身邊去不可。」

  白道人性格有些古怪,最愛捉弄人,幾個弟子裡頭,羅方沉穩,氣場強大,白道人有點不敢下手,二弟子是個姑娘家,人又有些呆,他自然更不好捉弄,至於邵仲——脾性倒是小合了白道人的胃口,可惜這小弟子有點太機靈得過了頭,白道人總會在他手裡吃虧,於是,呆頭呆腦的梁康就成了白道人最愛捉弄的對象,這十幾年來,簡直讓梁康苦不堪言,要不,也不至於委委屈屈地跟在小師弟邵仲身邊了。

  這不,一聽羅方要把他趕回白道人身邊,梁康頓時就洩了氣,搓著錯可勁兒地認錯。邵仲倒也不在意,托著腮繼續作憂鬱狀。他心裡頭何嘗不想立刻去侯府提親,可而今京城裡正熱熱鬧鬧地傳著他被邵家兩父子氣得臥病在床的消息,這廂他卻大張旗鼓地張羅親事,不說旁人怎麼看,老太太和許氏那一關就過不去。

  可若是眼睜睜地瞧著許家二公子大刺刺地跑去侯府獻慇勤,說不定還趁著這機會就開始談婚論嫁,這讓邵仲如何不心急如焚。

  「仲哥兒你心裡頭可有什麼打算?」羅方雖不知道許二公子的事兒,可見邵仲這幅憋屈的神情,也曉得他定是遇到了難事兒,遂低聲問道。

  邵仲擠了擠眼睛,唉聲嘆氣地回道:「年前我是沒膽子去侯府提親的,就怕許家那混蛋小子趕在我前頭。我仔細想了想,許家小子跟大太太是親戚,大太太對他定然親近些,若果真去提了親,十有八九會應下來。既然侯府這邊行不通,就只能走許家那邊兒的路子。」

  羅方到底聰明,聽到此處,就依稀猜到邵仲已經有了主意,遂點頭沉聲道:「若是哪裡用得上師兄幫忙的,就過來招呼一聲。」說著話,又斜睨了梁康一眼,一臉鄙夷地道:「我終究比你三師兄靠得住。」

  梁康都快哭了。邵仲則趕緊拍馬屁,笑呵呵地讚道:「大師兄一向待我最好。上回裕王府的事,若不是你請了太子殿下和福王爺過來,怎能這般順利。」

  羅方聞言,臉上微紅,不自然地回道:「我本只是請了福王爺幫忙,誰曉得福王爺把太子殿下也搬了過去,更不想太子殿下竟然會招攬你,倒是讓你為難了。」

  邵仲趕緊笑道:「大師兄您可千萬莫要自責。我將將離了國公府,這不是正想著要去尋個差事麼,本還想去科舉的,只是身上連個秀才的功名也沒有,還得從頭考起。難得太子殿下賞識,能在東宮謀個一官半職的,日後去侯府提親,老太太也不會嫌棄我一事無成了。」

  「可是——」羅方顯然也是曉得太子處境的。太子殿下年歲輕,雖佔了身份的光,可到底勢單力薄,幾個兄長又顯然是有能力又有野心的,早早地就開了府拉攏朝臣。日後到底誰勝誰負,又如何作得準。

  「大師兄放心。」邵仲胸有成竹地道:「你忘了今上當年的處境了,那可比太子殿下要艱難得多。陛下經歷過那樣的事,絕不會讓太子殿下也跟著吃同樣的苦頭。至於大皇子與二皇子,不過是磨刀的石頭罷了。畢竟,太子殿下將來是要君臨天下的,自然要千錘百煉,一路順風順水的,反而養得一身的嬌弱。」

  羅方於政治一道不甚明了,而今聽邵仲這麼一說,也頗覺有理,總算放下心來,不免又抱怨了福王爺幾句,道他明明心裡頭清楚著,卻不告訴自己,害得他白白地操心了一陣。

  邵仲又迅速地把話題轉到許二公子身上,正色朝羅方道:「我讓常安出去打聽過了,許家大太太姓劉,娘家就在興成巷,劉家老太爺先前在許老將軍身邊做過副將,在戰場上救過老將軍一命,這才有了後來兩家的親事。要不然,以劉家的門第,是怎麼也高攀補上大將軍府的。」

  「劉家門第不高,到了這一輩愈發地無人成才,因此也愈發地沒落。這些年來,劉氏沒少接濟娘家,聽說她還一心想與娘家做親,許家大公子的婚事她雖不敢插手,可二公子這邊,可就說不準了。」

  羅方聞言,眉頭頓時擰起來,梁康則比較衝動,指著邵仲大聲喝道:「仲仲哥兒……你好狠,竟想算計著二公子娶劉家那小門小戶的丫頭。」

  邵仲撇嘴瞪眼,「什麼叫算計,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許二公子哪能自己做主?再說了,我又沒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不過是讓人去吹個風,澆個油,若不是許家大太太有心,這婚事也做不成。若二公子真對這樁婚事不滿意,自去跟他母親鬧去。若是連這點本事也沒有,還敢來肖想我媳婦兒。」再說了,以許家大太太的厲害和潑辣勁兒,七娘若是嫁進了門,那日子該多難過。

  梁康雖替許二公子痛心,可到底還是師弟親,更不用說,一旁還有他最懼怕的羅方在,他若是膽敢搞出什麼告密的事兒,不用邵仲下手,羅方一個眼神兒就能讓他起不來身。

  不過,許家大太太的德行如何,許氏定是曉得的,想來也不會眼睜睜地把七娘嫁到那邊去受苦。邵仲忽然想到這一點,心情頓時輕鬆了不少——不管怎麼說,七娘中意的還是自己呢。

  侯府裡頭,七娘正與盧嫣核對這個月的賬目。她跟著胡氏和許氏學著管家有一陣子了,因腦子好使,記性又好,學了不多久,胡氏索性把府裡的賬本拿給她來核,倒省得自個兒每天晚上算得腦仁疼。

  盧嫣到底年歲小,算術學得也不好,盯著那密密麻麻的賬目看了一陣就開始眼花,一會兒眼睛眯呀眯的,等七娘發現不大對勁了回頭看時,她已經趴在榻上睡著了。

  立冬過後,這天氣便一日比一日冷,老太太屋裡早已燃了火盆,七娘這繡榻上也鋪了厚厚的羊毛褥子,坐在上頭甚是綿軟,難怪盧嫣倒頭就睡著。

  七娘讓采藍抱了床薄被子給盧嫣蓋上,自己則繼續查看賬目。一旁的采藍拿了個帕子慢悠悠地繡著,是不是地引七娘說兩句話,說到高興的地方,主僕二人都輕輕笑起來,屋裡一派平和。

  一會兒外頭有丫鬟過來稟告,說是許氏與胡氏到了。七娘趕緊起身去迎。

  還未到門口,許氏和胡氏就一邊說話一邊進了屋,瞧見榻上睡得一臉紅撲撲的盧嫣,胡氏忍不住掩嘴笑起來,搖頭無奈道:「瞧瞧我們家這丫頭,這傻乎乎的模樣,我可真怕她日後嫁不出去。」

  許氏笑道:「你而今是這麼說,真到了嫣兒要出嫁的時候,只怕你又捨不得了。」

  說到這裡,胡氏忍不住捂嘴笑個不停,壓低了嗓門朝許氏道:「說到嫁人,我昨兒聽熠哥兒說了一番話,險些把我給笑死。他說什麼來著,女孩子就不要嫁人,在府裡頭如珠似寶地捧著,日後嫁到別人府裡,要孝順公婆、討好丈夫,教養子女,操持家務,還得費盡心思地放著丈夫納妾……」

  「若真實在要嫁人,那就得睜大了眼睛仔細挑選,第一要找個情投意合的……第二人品要好……」

  這不正是前幾日盧瑞在他跟前大放厥詞的話嗎?那還是從邵仲嘴裡傳出來的!七娘千叮嚀萬囑咐,叮囑盧瑞不要說出去,結果這孩子還是透漏給了熠哥兒聽。這個大嘴巴!

  七娘心裡頭暗暗地罵,許氏卻是越聽越心驚。

  這話雖是童言,可偏偏還真有道理。便是侯府裡頭,已經算是京城裡少見的和睦了,可先前她剛剛進門的時候,不也被老太太嫌棄過。直到後來丈夫去世,盧家敗落,她竭力支撐著家裡渡過難關,老太太這才對她另眼相看。

  日後七娘嫁了人,豈不是日子愈發地難過。

  原本娘家這個二侄子許氏是極為喜歡的,人品才貌都是不差的,性子也直爽,看得出來,他對七娘也是極有心的,不然,也不會隔三差五地就往府裡跑。可一想到娘家嫂子的性子,許氏又猶豫起來。

  「嫂子這是怎麼了?」胡氏見許氏一臉怔怔的模樣,立刻猜到怕是自己方才的話引得她胡思亂想了,立刻打了下自己的嘴巴道:「看我這張嘴,這都胡說八道些什麼。大娘子一看就是個有福氣的,嫂子您可千萬別多想。」

  許氏笑笑,面色依舊有些沉重。

  胡氏見狀,趕緊把話題岔開,自擠到榻上坐下,笑著朝七娘道:「天氣愈發地冷了,大娘子可還習慣?京城靠北,比益州要冷得早,再過幾日,只怕就要落雪了。往年的這個時候,京城裡頭總有些府裡要辦賞雪宴,少不得還要吟詩作賦,大娘子若是要去,只怕得現在就得預備著了。」

  這是讓她早早準備些詩詞,省得到時候出醜?

  「我怕她不耐寒,哪回賞雪宴不是大小三九時辦的,碧丫頭從南方來,哪裡受得住凍。若是凍壞了身子,反倒不美。」七娘的生日就在正月,一過年便是整十四,尋常官宦家的小姐們到了這年紀,誰家家長不是急著相看女婿,可許氏的心裡頭卻總有些不舒坦。

  「旁人家不去不打緊,大長公主府上卻是不能不去的。我聽說,大長公主前年從東邊移來的梅花今年要開了,陛下與皇后都要親至的,不止大娘子要去,我們嫣兒,還有熠哥兒、瑞哥兒都要去。咱們不求能有什麼大富貴,但凡是得了皇后娘娘一句好話,日後大娘子說親就不愁了。」

  胡氏說的倒也有幾分道理,許氏腦子裡暗自琢磨。那邊胡氏又笑吟吟地朝七娘道:「老太太邀了隔壁的邵公子一起過年,今年我們府上可要熱鬧了。就是廚房那邊正犯難呢,老太太讓廚房擬個菜單子出來,顧婆子來尋了我好幾回,讓我給出出主意,我又哪裡曉得。我們在京城裡住了半輩子,見的都是京城裡的菜式,半點花樣也沒有。倒是大娘子從益州過來,又在南邊住過許多年,興許知道些稀罕菜式?」

  七娘聞言頓時一愣,好容易才忍住了沒追問下去,心裡頭卻在暗暗嘀咕著,那邵仲果然是個順竿兒就往上爬的流氓,老太太興許只是客氣一句,他還當了真,就沒見過這麼大的人了,還跑到旁人府裡過年的……

  許氏聽到邵仲的名字,心裡頭忽地一突。


第五十一章

  自打那日聽了胡氏無意中說起的那些話後,許氏的心裡頭便有了些思量。京城裡官宦家的千金,多是早早地就開始議親了,便是不急著議親的,也提前相看著,不然,等到及笄後就顯得急躁了些。六禮下來要費個大半年時間,留給她相看的工夫就太少了。

  許氏自孀居後便極少出門,見過的年輕人也不多,論品貌、論才學,能與七娘相匹配的就更少。邵仲的心思,許氏早早地就有所察覺,只是先前顧慮著國公府的家世,心裡頭是早就把他排除在外的。而今他竟與國公府一刀兩斷,雖說沒了國公府嫡長子的身份,可身家卻是清白了許多。

  不論是相貌人品,還是才學氣度,行事做派,抑或是邵仲都可以算是上上乘了,只是,許氏一想到要把女兒嫁出去,心裡頭總有些酸酸的,連帶著對邵仲也不待見起來。

  許氏在家裡頭鬱悶了兩天,索性去了廉郡王府尋盧之韻說話。她與盧之韻感情深厚,幾乎是無話不談,到了這時候倒也不瞞著,遂把自己的想法一一說與她聽。盧之韻聽罷,頓時驚詫得瞪大了眼,「嫂子是說的是最近傳得沸沸揚揚的國公府案裡的那位大公子?」

  見許氏點頭,盧之韻頓時激動起來,一臉興奮地問:「聽說那大公子相貌不俗,這京城裡頭不少小姑娘對他仰慕得緊,尤其是宰相府的七娘子,有一回還言之灼灼地說非他不嫁。我還琢磨著,這大公子還不得趕緊上門去宰相府提親了,沒想到等了大半年也沒有動靜。若是我們兩家結了親,那張家老頭子還不得氣死。想一想就帶勁!」

  許氏聞言,一時又氣又好笑,啐了盧之韻一口道:「跟你說正經的,你偏偏還和我開玩笑。宰相府要相看女婿和我們又有什麼相干,未必是他們家看中的,別人連想都不許想了。再說了,若仲哥兒果真有心,何必拖到現在還不去張府提親,那會兒他可是連我們家碧丫頭的面都沒見過的。」

  盧之韻生怕惹惱了許氏,趕緊挽著她的隔壁嬌聲道歉道:「嫂子你曉得我一向沒個正行的,說錯了話可千萬莫要怪我。大娘子我喜歡得緊,眼看著她也要議親了,我這個做姑姑的自然也高興。那邵家大公子模樣好不好不打緊,重要的是人品如何?雖說他的名聲極好,但大娘子嫁過去是一輩子的事,我們自然要謹慎些。不如我讓我們王爺出去打聽打聽?」

  許氏今兒來為了也就是這個事。畢竟,侯府裡頭,上至老太太,下至盧嫣及各院裡的丫鬟婆子,都被邵仲哄得暈暈乎乎,提到他誰不說一聲好,尤其是老太太,簡直恨不得把他當親孫子一般疼。若是曉得邵仲對七娘有這樣的心思,只怕立馬就要應了,唯恐這孫女婿被旁人搶走。

  得了盧之韻的承諾,許氏好歹放下心來,又陪著盧之韻說了一陣家常,到了未時末才回府。

  過了幾日,盧之韻就親自上了門,屏退下人後,才一臉喜色地朝許氏道:「大嫂這女婿可真真的潔身自好,你看這滿京城的年輕人,似他這般才學出眾的,誰不是自命風流,流連勾欄,狎妓作樂,這孩子卻是老老實實,半點壞習氣也沒有。不說旁的,這都十七八歲了,身邊連個伺候的丫鬟也沒有,更不用說什麼通房小妾。這一點,連我們王爺也是不如的。」

  廉郡王識得盧之韻前,王府裡早有兩個通房,雖說自打迎娶盧之韻以後就再也沒有碰過,可盧之韻心裡頭總有些不舒坦,想起來了就忍不住要刺廉郡王一回。而今見邵仲如此潔身自好,自然免不得要讚賞幾句。

  老實說,邵仲就住在隔壁,平日裡行事如何大家都看在眼裡,許氏自然也曉得他並非好色之徒。只是她心裡頭終究有些不放心,而今聽了盧之韻也這麼說,這才真信了,想了想,又笑道:「人們都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我而今卻是連自己的眼睛都不敢信了。」

  盧之韻笑道:「嫂子這麼想倒也不奇怪,日後我們家大郎二郎娶媳婦,我指不定要操心成什麼樣兒呢。」說罷,頓了頓,又勸道:「我看這仲哥兒著實不錯,品貌才學在京城裡都是上上等的,便是公主也娶得。雖說而今離了國公府沒了爵位,可以他的本事,日後定有大出息。我聽王爺說,他而今被太子看中,在太子府任長吏,雖說官位不高,可他而今才多大年紀,早早地得了太子的器重,將來太子殿下登基,那時候才真正地宏圖大展呢。」

  許氏聞言,卻只笑笑,「我也不求他有什麼大出息,只要他待碧舸始終如一,我就滿足了。」

  「既然嫂子想明白了,那可要早作打算。我聽王爺說,而今打仲哥兒主意的可不少,宰相府不說,還有吏部沈家、鎮國公府,甚至還有——」她說到此處聲音忽然低下來,悄悄地朝西邊兒指了指,聲音幾不可聞,「自從仲哥兒去了太子府,二嫂那邊可是蠢蠢欲動呢。」

  連孟氏也——許氏皺眉,想了想,又正色點點頭,一臉嚴肅地道:「你放心,我自理會的。」

  若是等孟氏正兒八經地提出來,到時候許氏也不好再與邵仲議親了,不然,到時候傳出去,倒要說大房搶三房的女婿。好在邵仲對七娘的確有心,兼著又是個聰明剔透的,只需許氏稍稍提點兩句,便能意會了。

  再過了小半月的工夫,國公府的事情漸漸低了下去,這一日邵仲再來府裡給老太太請安的時候,半路上就被許氏的丫鬟採芹給截了過去。

  以許氏的性子,自然不會把事情說得太直白,但繞是如此,邵仲還是驚得險些從椅子上掉了下來。先前還以為許氏來警告他莫要肖想自家女兒,再仔細聽一聽,似乎又並非那麼回事。等弄明白的時候,邵仲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瞪大眼直直地盯著許氏,傻乎乎地問:「大……大太太方才說……說什麼,我是不是聽錯了。」

  許氏見狀,卻是噗嗤一下笑起來。她見多了邵仲那副瀟灑自在,永遠胸有成竹的自信姿態,而今瞧見他這傻乎乎的模樣,倒是多了幾分真性情。

  許氏卻沒有再重複,只端著茶不急不慢地抿了一口,緩緩道:「大公子也知道,我們家大娘子雖非我親生,可我心裡頭卻把她當做親閨女一般疼愛,生怕她受半點委屈。」

  邵仲這會兒已經反應過來了,聞言立刻懂事地跳出來承諾道:「大太太請放心,我日後若是有半點對不住大娘子的地方,您就讓瑞哥兒和熠哥兒上門來教訓我。我對大娘子一心一意,只想著要與她白頭到老、共度一生的,便是大太太不說,我也要向您保證,日後娶了大娘子進門,心裡頭便不會有旁人,無論日後……日後子嗣如何,我也絕不納妾!」

  這孩子,話說得這麼滿。許氏凝眉打量他,邵仲的臉上微微發紅,眼睛裡有激動和狂喜,目光真誠,看起來倒不像是作偽。難得他而今能作出這樣的承諾,許氏原本還想著,日後若是七娘子嗣艱難,還能容著他……既然如此,那倒也好。

  邵仲從侯府一出來,立刻直奔母舅韓家,正巧舅父韓二老爺就在府裡,邵仲也不多廢話,直入主題,請二老爺到侯府提親。

  自打邵母過世之後,韓二老爺沒少替邵仲操心,先前還想接他到府裡住的,只是被邵仲給退了。自從邵仲滿了十五歲,韓二老爺便讓二太太到處打聽,私底下給邵仲相看媳婦兒,挑了好些個,卻始終不合邵仲的意。而今聽得邵仲終於同意成親了,立刻喜出望外,想也沒想就應了。

  等送走了邵仲,韓二老爺喚來二太太一商議,才發現二人連侯府大娘子的面都沒見過。二老爺頓時又猶豫起來,憂心忡忡地朝二太太道:「你說,仲哥兒忽然去侯府提親,不會是因為受了侯府的恩惠吧。那侯府家的大娘子聽說是過繼來的,人品才學都不清楚。到底不是正經的閨閣千金,會不會配不上我們家仲哥兒。」

  二太太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低聲罵道:「那可是你親外甥,他是什麼性子你還不曉得?他什麼時候對哪家姑娘另眼相看過,難得而今想著要成親,不說那姑娘是侯府千金,便是大街上賣豬肉家的姑娘,我也得去。」

  韓二老爺被二太太罵了一通,立刻就老實了,飛快地讓下人去請了官媒,又讓二太太仔細收拾了一番,爾後準備了一大堆禮物送她出門。

  韓二太太到了侯府,先去尋的老太太,把提親的話一說,老太太頓時喜出望外,罷了又生怕韓二老爺笑話,趕緊解釋道:「仲哥兒那孩子我一直看著,不說相貌才學,單是人品我就極喜歡。不瞞二老爺說,自打他搬到隔壁住下後,我就當有了個親孫子一般。」說罷了,又朝身邊的嬤嬤催道:「不是讓人去請大太太了麼,怎麼還沒來?」

  說話的工夫,許氏已和胡氏一道兒進了門。

  老太太一見她二人立刻笑起來,朝胡氏啐道:「老二媳婦也跑過來湊什麼熱鬧。」

  胡氏只是笑,拉著許氏的手一齊在老太太下首坐了。韓二太太仔細打量這兩位夫人,見她二人相貌出眾、氣度雍容,心裡頓時升起好感。又想著那大娘子雖非許氏所出,但既然能入了許氏的眼,想來不論是容貌還是品性都是不差的,於是,心裡的擔憂頓時去了大半。

  韓二太太把做親的事又提了一回,許氏聞言,想了想,倒也沒再玩那欲擒故縱的把戲,只朝老太太問道:「老太太您看?」

  老太太笑得合不攏嘴,高興道:「老身素來是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仲哥兒無論人品才貌都是極出眾的,又與我們府上頗是有緣,我們家大娘子也同樣端莊嫻雅,知書達禮,這樁婚事,簡直就是天作之合。」她老人家倒是半點謙虛與委婉的話也不願意說。

  這京城裡說親的,素來都愛講究個派頭,女方家便是再中意,也要再三推脫,所圖的不過是顯得自家閨女不好求娶,日後嫁進了門,夫家也更加敬重。難得侯府這邊幾位卻都是實在人,韓二太太也是直率爽快的性子,頓時合了脾胃,於是一拍即合,這樁婚事便算是定了下來。

  消息傳到三房,孟氏頓時就要衝到老太太屋裡去理論,被三老爺死死拽住了,罵道:「你跑去做什麼?」

  孟氏氣得直發抖,怒道:「這大房——簡直欺人太甚!明明知道我正準備把玉兒說給邵大公子,她竟來搶我們的女婿。也不瞧瞧那丫頭是什麼出身,又不是正正經經的侯府小姐,還想把我們玉兒壓下去,這口氣,我怎麼嚥得下去。」

  「大嫂怎麼搶了你女婿了?你一不曾與母親說起過,二來這樁婚事是邵家親自過來提的,人家就明明白白地說了,要迎娶的是侯府過繼來的大小姐。你想把玉兒說給大公子,人家可曾應了?這些年裡,想與邵家結親的人有多少,便是宰相府的婚事人家都給能推了,你巴巴地湊過去,不過也是讓人打臉的。日後傳出去,玉兒的名聲反而不好聽。」

  三老爺是個明白人,自家女兒的才貌氣度不說比不過大娘子,便是尋常官宦家的千金也是有所不如的,憑著侯府的門第,日後嫁人倒是不難,可要尋個品貌出眾的卻是不容易。

  「那……那我就——」

  「我若是再聽到你渾說——」三老爺冷冷地瞪了她一眼,目光裡帶著森森的寒意,「你就莫要怪我翻臉無情。」

 

第五十二章

  正所謂好事多磨,韓家二太太把消息傳到邵仲耳朵裡的時候,他依舊好像在做夢,總覺得事情順利得有些異常。果不其然,韓家二太太前腳出了侯府大門,小許氏後腳就到了,進門就把來意與許氏說了,竟然也是來求親的。

  還不等許氏說話,小許氏就已經絮絮叨叨地發起牢騷起來,鬱鬱道:「虧得姐姐在京裡,不然,我這回還真不知該怎麼辦了?老太太好生糊塗,弄了黃家那兩姐妹在府裡也就罷了,而今尋不到好親事,竟把主意打到了我們家青山的頭上,我若不是搶在前頭把青山的親事給定下來,指不定晚上她就要親自尋老爺說了。黃家那兩個小浪蹄子是什麼德性,府裡上下誰不曉得,在自家府裡都能鬧出那樣不要臉的事來,京城裡頭誰不笑話。那樣的出身人品,如何做得了我們常府的當家主母。」

  許氏聞言,也頗是無奈,只得安慰道:「老太太便是再糊塗,還有你們家老爺在呢。青山哥兒娶媳婦,那不止是府裡的私事,還是族裡的大事,怎會容著老太太胡來。」她心裡頭猶如明鏡一般,老太太便是再糊塗,也斷然不會讓黃家閨女給常青山做正妻,許是算計著在常青山娶妻之前就把黃家姑娘收房抬妾,日後便是正妻進了門,對這個進門比自己還早的妾室也要敬重有加。

  小許氏自然曉得自家姐妹的精明,倒也不隱瞞,嘆了口氣道:「就算老爺攔著,只怕老太太也不罷休了,便是做不了正妻,一個妾室卻是跑不掉的。我而今只想著趕緊把青山的婚事定下來。旁人家的閨女我也不說了,大娘子是我親侄女,進了門我自然把她當做自己的親身女兒一般。若是定下了她,平陽侯護短的名聲朝野皆知,老太太顧慮這一點,也不敢給侯府添堵,我也要藉機把黃家那兩個浪蹄子給回絕了。」

  小許氏這話說得倒是有幾分道理,若是換了從前,許氏說不定還真動了心,可今兒韓家二太太才將將離去,邵仲為了迎娶七娘連永不納妾的話也說出口了,兩廂一對比,誰對這門親事看得更重,自然一目瞭然。

  許氏面做為難之色,婉言回絕道:「你卻是晚來了一步,早上韓家二太太帶了媒人過來求親,老太太和我卻是已經應下了。」

  小許氏頓時大驚,高聲訝道:「韓家?哪個韓家二太太?我怎麼沒聽過京城裡哪個韓家有適齡的男子的?」

  「是刑部侍郎韓大人府上,蘀外甥邵大公子來求的。邵家大公子與侯府交情頗深,老太太極中意他,便是侯爺也讚賞有加,對這樁婚事自然樂見其成。因這婚事成了,老太太一歡喜,中午還多吃了半碗米飯,一整日都沒停過笑。」

  許氏把老太太和盧之安搬出來擋駕,連小許氏也沒法反駁,發了半天愣,才不甘心地道:「這才半天的工夫,總不至於就下了定。到底只是口頭上應了,做不得準,一會兒我再去跟老太太提一提,說不定她兩相權衡,就應了我了呢。」

  「快別胡說了。」許氏的臉上難得地露出惱意,「這婚姻大事又不是兒戲,哪能一會兒一個說法。且不說老太太早已認定了仲哥兒,韓家二太太那裡要如何交待?人家鄭重地請了官媒來提親,我們二話不說就應了的,要是後面傳出再給大娘子相看的消息來,不說大娘子的名聲沒了,便是我們侯府都要背上背信的罵名。」若是旁人來求親也就罷了,好歹還能說不知情,可小許氏是她嫡親的姐妹,若說提親前半點消息也不知道,豈不是笑話。

  小許氏聞言,亦恨得直跺腳,惱道:「早曉得如此,我大早上連飯也沒吃就該過來。遲來了一腳,就被旁人搶了個先,到了嘴邊的兒媳婦還被人給叼走了,真真地可氣!」

  許氏察覺小許氏話裡隱隱約約的氣惱,只當作沒聽到一般。小許氏見狀,心知她這裡的路走不通,便把心思移到了老太太身上。雖說許氏一再強調老太太看中邵仲,可小許氏心裡頭多少還是有些不服的。

  邵仲的名氣雖大,但國公府而今鬧成這樣的局面,十有八九要被皇帝奪爵的。沒了國公府的門第,那邵仲不過是個普通的書生,身上連個功名也沒有,便是有幾分才名,誰曉得作不作得準,日後成親的聘禮興許都舀不出手呢。

  相比起來,自家兒子可是正正經經的廩生,明年下場,少不得要考個舉人回來,那才是讀書人該走的路,議起親來,身板兒才挺得直些!

  一念至此,小許氏便拐彎抹角地要要去給老太太請安。許氏哪裡不曉得她的目的,心裡冷笑一聲,倒也不阻攔,只讓採芹領著她過去了。

  見許氏竟然不親自陪同,小許氏頓時有些拉不下臉,好在到底是姐妹倆,便是心裡頭不舒坦,出了門,一會兒也就消了氣。一路上,小許氏還毫不遮掩地向採芹抱怨道:「你們家大太太的脾氣可真大,我才說了幾句話,她就給我甩臉子看。」

  採芹笑道:「那也是對著您才這樣呢,大太太對著外人,素來是客氣有加的。她是看重您才這樣,換了是我們,太太連話也懶得與我們說一句。」

  小許氏「哼——」了一聲,臉上雖還繃得緊,眼睛裡卻早已沒了先前的惱意,只是心裡頭掛唸著自家兒子的婚事,終究笑不出來。

  聽說小許氏來了,老太太也甚是歡喜,趕緊讓丫鬟引了她進屋,大老遠瞧見她就高興地招呼道:「三丫頭快過來吃糖,這是我們廚房剛做出來的杏仁酥糖,入口酥脆,甜而不膩,老婆子若不是牙不好,非要狠狠吃它一盤子不可。」

  換了平日裡,瞧見老太太興致這麼高,小許氏定要順口問一句的,今兒卻是閉口不提,只絮絮叨叨地說著瑣事。老太太活到這麼大歲數,人精一般,自然能瞧出她今兒來另有所圖,只是小許氏不開口說,她也不開口問,笑呵呵地與小許氏東拉西扯,說得不知有多高興。

  小許氏顧左右而言他地敘了一會兒舊,好歹慢慢地切入正題,只滿口誇讚七娘如何知書達禮,如何端莊大方,一會兒又嘆道:「這般品貌出眾的姑娘,誰家娶到了都是福氣。說起來,我們家青山——」

  「碧丫頭的婚事將將定下來了。」老太太高興地笑道,渀佛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個兒打斷了小許氏的話,「要不我怎麼一直拉著你吃糖呢?早上韓家二太太過來提的親,定了邵家的仲哥兒。那孩子我可是知根知底兒的,相貌人品都是上上之選,便是公主也配得上。京城裡那麼多權貴人家想和他結親的,偏偏他掛念我們兩家的情分,早早地請了韓二太太過來提親……」

  老太太一開口,通篇都是對邵仲的贊語,且看那架勢,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小許氏見狀,終於明白自己姐姐的用意了。這樁婚事過了老太太這處,便是許氏想再變動,也無能為力了。

  那廂孟氏卻是依稀聽到了些動靜趕了過來,一進門就聽見老太太可勁兒地誇讚邵仲呢,心裡頭愈發地又酸又惱,若不是三老爺事先叮囑過,她怕不是就要出聲抱怨幾句。而今卻只能硬生生地忍了下去,耐著性子聽老太太說話。

  好不容易才等到老太太停下嘴喝了口茶,孟氏趕緊趁機插話朝小許氏問:「聽說府裡大公子也要議親了?哎喲喲,這孩子們長得可真快,一不留神就長這麼大了。上回瞧見大公子,那才跟熠哥兒差不多大呢,一眨眼就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了。我們家玉兒也是,早兩年還是個不懂事的小丫頭呢,而今就成了大姑娘了。不是我自誇,我們家玉兒的相貌才情可是一等一的好,性子溫和,懂事又知禮,滿京城也挑不出比幾個比她強的。」說罷了,又一臉期待地看著小許氏,只等著她開口說一句,便要把話繞到兩家的婚事上去。

  小許氏又哪裡會上她的當,聞言只是勾了勾嘴角勉強笑笑,端起幾上的茶杯刮了刮沫,微微抿了一口,爾後才客氣地向老太太告辭。孟氏見狀,立刻急了,趕緊起身攔道:「這天兒還早呢,大太太再多坐一會兒,說說話再走?」

  小許氏哪裡敢被她纏上,飛快地跳出門落荒而逃。老太太生怕孟氏跟出去丟人,趕緊把她喚住,另尋了個話題把她留在了屋裡。

  今天的婚事可真真地一波三折,早上邵仲來提親的事傳到倚梅園,整個園子的丫鬟都激動了,七娘雖努力地作鎮定狀,可心裡頭卻是又歡喜又害羞,手裡捏著針繡了一上午,卻連片碎葉子也沒能繡出來,反倒把手指頭紮了幾個洞。

  結果才吃了午飯,采藍就急急忙忙地過來說起小許氏上門求親的事兒,七娘的心頓時懸了起來。雖說她心裡頭也清楚,既然老太太與許氏應下了這門親,不論誰再上門,這親事也沒變動的可能了,可這婚書一天不定,她的心總是有些沒著落。

  再到後頭,采藍卻是一臉憋得通紅地說起小許氏被孟氏嚇跑的場景,「……您是沒瞧見,常家大太太一見三太太那架勢就曉得不對勁兒,話也沒回,朝老太太道了一句別,飛快地就跑了。不曉得的,還以為她身後有什麼東西在追呢!」

  采藍素來穩重,連她都能被逗成這樣,可以想見常家大太太當時的神色有多慌張,七娘閉上眼睛琢磨了一下,也忍不住笑起來。罷了,又無奈搖頭道:「三嬸嬸雖是急切了些,卻也是一心為二妹妹著想。」可憐天下父母心,無論許氏還是孟氏,無論是行事是大度端方,還是急切得失了禮數,也都是一片真心。

  一時間,七娘忍不住想起已天人永隔的父母,情緒忽然又低落起來。

  隔壁的邵仲一直讓梁康盯著侯府呢。雖說他今兒過來提親是得過許氏授意的,可不等到侯府點頭,他終究是放心不下,若不是大白天的怕被人瞧見,怕不是真要與梁康一道兒偷偷爬到侯府的屋頂上去了。

  好在韓二太太此行甚是順利,進門不多久便有了好消息。邵仲樂得一直傻笑,中午連飯都忘了吃。正高興著,就聽梁康說常家大太太去了侯府,邵仲頓覺不對勁,趕緊讓常安尋了府裡早買通好的丫鬟打探消息,待聽得常家大太太果真是去府上說親的,邵仲頓時氣得蹦了幾尺高,跳著腳在院子裡罵道:「那常家的混蛋小子真真地不要臉,我媳婦兒都是定了親的人了,他還要過來自取其辱,難不成以為自個兒臉連屁股還大?」

  梁康聞言直皺眉,沒好氣地罵道:「我說仲哥兒你好歹也是讀過書的人,而今還在太子府裡做事,能不能別張口閉口的混蛋屁股,粗俗不粗俗。」

  邵仲不理他,自顧自地罵得個痛快。罵了一陣,口乾舌燥地大聲喊著常安進來沏茶,常安這才進了院子,面無表情地道:「方才常家大太太出來了。」

  「啊!怎麼樣?」邵仲頓時連茶也不喝了,飛快地衝上前問:「她可是被老太太斥責得面無人色?」雖說他心裡頭也清楚,老太太便是再怎麼不高興也不會直言相斥,但他就是不痛快。

  「跑得飛快,就跟被狗追似的。」

  「啊?」邵仲自以為是地摸著下巴,「老太太真夠狠的,竟然放狗追!」

  雖說常家的求親被擋了回去,可邵仲的心裡頭卻響了警鐘,趕緊去了韓府與舅父舅母商議早些下定。可三人把黃曆翻了個遍,最近這半個月卻是沒有一個好日子,邵仲鬱悶得嘴都快歪了。回來的路上,眉頭皺得簡直都能夾死蒼蠅了。

  關鍵時候,還是羅方帶來了好消息。

  「大長公主府上的賞雪宴,出了名的一帖難求,我可是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得了這一封。」羅方把手裡的燙金請帖扔到桌上,臉上難掩得意,「已經得了准信,到時候太上皇、陛下還有皇后娘娘都會到,你若是能在太上皇或是陛下那裡討得一句半句好話,裕王府那邊兒就半點也不用怕了。」

  雖說上回那事兒已經告一段落,可以裕王爺睚眥必報的性子,日後只怕不會輕易放過邵仲。而今太子年幼,便是把邵仲招攬到了府裡,卻終究還是護不住。所以羅方才想方設法地弄了這個帖子過來,所圖的不過是想讓邵仲在上皇或是陛下那裡露露臉,有了他二人的庇佑,裕王爺便是想動手,也要掂量掂量。

  邵仲聞言,眼睛頓時一亮。


第五十三章

  大長公主府裡的賞雪宴真真地一帖難求,不過盧之安這幾年連立軍功,頗得聖上寵信,故侯府而今在京城裡也正是炙手可熱,自然得了帖子。孟氏得了消息,歡喜得不得了,提前半個月就開始準備赴宴的衣裳,臨了臨了,兒子盧涵卻又病倒了,孟氏無奈,只得把盧玉託付給了胡氏。

  因上回盧玉穿了那身盛裝被人嘲弄,這一回她無論如何也不肯依著孟氏,只挑了幾身衣裳求胡氏幫忙挑選。胡氏雖有些為難,但見盧玉一臉期待,也只嘆了口氣,幫著挑了一身白底藍花的裌襖並白色的狐狸毛領子,盧玉趕緊試了,果然清新雅緻,襯得她那一張並不出色的臉上有了些溫婉柔弱的氣質。

  「二娘子還是回去與你母親再說一句。」胡氏微微低頭,端起茶杯不急不慢地喝了一口,又道:「到底是你母親,若是你一聲招呼也不打就換了衣服,回頭你母親那裡可不好交待。」

  盧玉聞言卻沉默起來,低著腦袋,憋紅了臉,就是不肯回話。胡氏心裡頭雖有些同情這個侄女,可這事兒卻是不能後退分毫的。以孟氏那不分青紅皂白的性子,若是曉得了,可不是要來尋胡氏的麻煩。雖說胡氏不怵她,可誰也不想招惹她那麼個大麻煩的。

  等盧玉走後,胡氏還是讓丫鬟去孟氏那裡交待了一聲,罷了又低聲朝翠羽嘆道:「這二娘子……可惜了。」

  翠羽不明白她到底是憐惜盧玉,還是感嘆盧玉被孟氏教得失了禮數,只小心翼翼地應了兩聲,想了想又道:「方才大娘子差了采藍過來問,她是不是不必去赴宴了。」

  但凡是定了親的女娘子,就不好出門了。雖說七娘與邵仲的婚事尚未下定,但兩家終究有了口頭之約,七娘才故有一問。胡氏笑道:「到底還未成禮呢,不拘謹這些。難得而今還能藉機出去走走,待定了親,怕有小半年的時間出不得門。再說嫣兒一向與大娘子劃得來,她若是不去,嫣兒豈不是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你快去跟大娘子說一聲,讓她早些準備。先前入冬的時候不是做了身桃紅色的錦緞裌襖,一直沒瞧見她穿過,不如到時候就穿那一身,顯得喜氣。」

  翠羽趕緊笑著應了,爾後轉身去了倚梅園尋七娘說話。

  到了賞雪宴這一日,盧玉果然還是換了衣裳,也是桃紅色的裌襖,圍了一圈白色狐狸毛領,一身富貴做派,只是面色微沉,滿臉委屈,瞧見胡氏,她扁了扁嘴,迅速低下了頭。孟氏一路把人送到了大門口,瞧見七娘這身打扮,頓時有些不悅,瞪著七娘狠狠看了老半天,搶在七娘前頭把盧玉推上了胡氏的馬車。

  許氏照舊是不出門的,故胡氏一人領了五個孩子,加上伺候的丫鬟婆子,熱熱鬧鬧地擠了三輛馬車。

  長公主早年嫁的是鎮國公世子,婚後沒兩年,世子忽然染了惡疾,一命嗚呼,爾後公主便回了公主府孀居,太后雖有心為她另尋親事,卻屢屢被長公主所拒,直到而今她依舊不曾另嫁。

  長公主性子活潑,人又極和氣,故府裡頭總是賓客盈門。每年她都要舉行好幾次宴會,冬月十五這一日的賞雪宴最是熱鬧,不說達官貴人、皇親國戚,就連皇帝與皇后也偶爾來湊熱鬧的。

  今年府裡早早地放出風來,不僅聖上與皇后,連上皇和太后都要駕臨,所以這帖子自然是千金難求,來赴宴的俱是京城裡炙手可熱的權貴之家,稍稍身份低微些的都沒有份兒,似邵仲這般出了國公府,身上連個功名也沒有的,自然是想也不敢想。

  好在福王爺神通廣大,又與長公主關係匪淺,這才弄了一張帖子給他,目的不過是讓他在上皇和聖上面前露露臉,日後的仕途才能走得更順。不過某人顯然另有企圖,每每羅方問起他晚上有何打算,邵仲總是顧左右而言他。羅方知道他心裡有數,倒也不逼他,冷冷地打量了他一番後,才無奈道:「都隨你。」罷了,卻是再無二話。

  梁康大早上就去找白道人,不知從哪裡借了輛馬車過來,顏色烏蓬蓬的,卻甚是大氣,走起路來也極穩當。二人乘車一路到了長公主府,馬車老遠就停了,外頭的車伕笑著道:「二位公子爺可得等一陣,這路上堵了老遠,怕不是得一炷香的工夫來輪得上咱們。」

  邵仲也不急,安安靜靜地坐在車裡閉目養神。梁康跟隻猴兒似的哪裡坐得住,東瞅瞅、西看看,又掀開簾子使勁兒朝外打量,瞧見巷子裡滿滿地全是馬車,很是無奈地又把腦袋縮了回去,爾後百無聊奈地朝邵仲問道:「仲哥兒,我聽說宴會上陛下會考校年輕人的功課,你可做好了準備。若是回頭讓旁人搶佔了鰲頭,豈不是辜負了大師兄一番美意。」

  邵仲一臉淡定,閉著眼睛緩緩道:「你以為陛下是傻子,出來賞雪就真能以冬日雪景出題?」

  梁康的眼睛頓時瞪得老大,「如若不是,怎麼這幾日翰林院如此熱鬧?但凡是有些才名的,都被人請了去。」

  邵仲嗤笑,「那你就等著看他們全都傻眼吧。」當今聖上可不是上皇,精明著呢,哪能由著人糊弄。連梁康都能打聽得到的消息,聖上豈有不知,只怕私底下還在冷笑,就等著看眾人出醜的樣子呢。

  梁康素來唯邵仲馬首是瞻,聽了他這般說,自然是信服,聞言頓時幸災樂禍,嘿嘿地笑道:「本想著今兒過來開開眼界,不想竟還能看到這般有趣的把戲,真是來對了。」

  二人又說道了一陣,直到外頭車伕一聲招呼,馬車又穩穩地往前走了一陣,總算停到了府門口。邵仲與梁康利索地跳下車,便立刻有下人過來迎。雖說那下人不識得他,但也曉得今兒來府上的客人都是極尊貴的身份,便是見邵仲穿得樸素,也不敢輕視,畢恭畢敬地請著二人入了府。

  才進了園子,就聽到有人高聲喚他,邵仲一轉身,就瞧見盧熠拉著一臉古怪的盧瑞提著袍子使勁兒朝他跑過來。二人跑得太急,險些沒站住,邵仲生怕摔著了小舅子,趕緊伸手託了盧瑞一把。瑞哥兒臉上微紅,有些不好意思地喚了一聲「邵先生」,爾後又彆扭地把臉轉過去,怎麼也不肯多看邵仲一眼。

  邵仲心裡頭清楚,瑞哥兒這會兒定是已經反應過來了,在與他賭氣呢。只是這會兒不是哄他的時候,邵仲親切地拍了拍盧瑞的肩膀,柔聲問:「你們倆什麼時候過來的?倒是比我還早到。」

  盧瑞低著頭不回話,盧熠彷彿完全沒察覺他的異樣,咧嘴笑嘻嘻地回道:「我們也才到呢?母親領著兩個姐姐和嫣兒去了後花園,我和瑞哥兒就在園子裡瞎轉悠。才走了幾步就瞧見了邵先生,可算是找到個說話的人了。」

  盧熠相熟的幾個年輕哥兒還未到,他又不耐煩跟陌生人打交道,所以這會兒瞧見未來的姐夫才這般興奮。

  「才將將到呢,就瞧見一群酸腐到處吟詩作賦,實在膩煩得很。邵先生不會與他們一道兒吧。」盧熠兩隻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滿臉期待,「我聽說長公主從西域弄了只怪鳥養在後花園,又高又大,脖子還長,生的蛋快有洗臉盆那般大。左右大夥兒都膩在這裡,不如我們偷偷溜過去瞧一瞧,也好長長見識。」

  這小娃兒——還真把他當做一起招貓鬥狗的玩伴了。

  邵仲聞言頓時哭笑不得,搖頭道:「你若是真想看,去跟長公主說一聲便是,難不成她還攔著你,何必要去幹這種偷偷摸摸的勾當,回頭被人發現了,我倒也罷了,你和瑞哥兒,回去豈不是要挨一頓打。我聽說侯爺訓起人來可厲害得緊。」

  一聽邵仲提到自家老爹,盧熠頓時老實了,吐了吐舌頭無奈道:「罷了罷了,我都險些忘了,邵先生正議著親呢,自然要穩重些,若是傳出去,旁人怎麼說不打緊,只怕大姐姐心裡頭要暗地嘀咕說先生不穩重了。」

  盧瑞聞言,臉色愈發地彆扭,狠狠把腦袋扭到一邊去,連盧熠也不理了。

  盧熠自然曉得是什麼原因,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見他依舊不理會,又厚著臉皮湊到他耳邊小聲道:「瑞哥兒你莫要惱了,大姐姐的婚事已是鐵板釘釘了的,你怎麼氣也不管用。幸好而今是許給了邵先生,他是什麼人你還不曉得,日後定會對大姐姐好。你再這麼給他臉色看,大姐姐曉得了,心裡頭也會難過。」

  盧瑞低著頭不說話,眼睛裡又微微的紅暈,嘴巴撇了撇,有些不高興,可終究還是強忍了下去,彆扭了好一陣,才勉強朝邵仲瞥了一眼,低低地喚了一聲「邵先生」。

  可算是把小舅子給搞定了!邵仲輕輕吐了一口氣,悄悄朝盧熠擠了擠眼睛。盧熠得意地笑。

  邵仲到底在京城裡有些才名,在園子裡站了一會兒,便有人慕名過來請教。當然,請教只是說得好聽,大多數人對他都懷著一種既嫉妒又不服氣的心情,更擔心一會兒在宴上被他搶去了風頭,只恨不得能尋個錯兒把他趕出去才好。

  不多會兒的工夫,幾位王爺並太子爺也陸陸續續到了。福王爺瞧見邵仲,遠遠地朝他打了個聲招呼,太子殿下則咧嘴朝他道:「什麼時候到的?怎麼不跟我們一道兒?」言語間甚是隨意。那幾個圍在邵仲身邊想尋刺的「青年才俊」見狀,臉色俱是一變,爾後的態度也客氣了許多。

  天色漸晚,園子裡愈發地熱鬧,正如先前盧熠所說的那般,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地吟詩作賦,恨不得把肚子裡的貨全都掏出來呈在諸位的面前,也好引得上頭的注意。邵仲始終不湊這熱鬧,只陪著兩個小舅子說話,態度慇勤而熱絡。盧瑞本是個小孩子心性,被他哄了一陣,先前那點子彆扭早就丟到了九霄云外,與邵仲說說笑笑的,好不親熱。

  正說著話,外頭忽地安靜下來。

  陛下駕到——

  雖說早曉得聖上今兒會駕臨,卻不曾想竟會到得這麼早。長公主急急忙忙地迎出來接駕,園子裡眾人也都安安靜靜地站在原地不敢亂走。待遠遠地瞧見聖駕去了正屋,眾人這才依次地排著隊進去請安。

  輪到邵仲的時候,皇帝還未開口,倒是一旁的太上皇滿臉興趣地問:「你就是邵仲,國公府的大郎?倒是與你老太爺年輕的時候有幾份相像。聽說你的書讀得極好?」

  邵仲對這個腦子有些糊塗的太上皇沒什麼好感,聞言更是一臉窘迫,紅著臉低聲回道:「回太上皇的話,下官確是邵仲,不過我已搬出國公府許多年了。」言語之間,顯然是把自己跟國公府撇清了關係。

  太上皇聞言似有不悅,還待再說什麼,一旁的皇帝笑著插話道:「莫看這孩子年紀小,卻是極有才情,而今他在太子府裡任職,朕瞧過他寫的條疏,不僅條理清楚,言辭優美,連字也是端正大氣,頗有先朝柳大師之風骨。」

  「果真如此?」太上皇最愛書法字畫,聞言頓時對邵仲另眼相看,瞅著他上下打量了一圈,才道:「回頭你抄本《大藏經》遞進宮來,孤倒要瞧瞧,皇帝是否有虛言。」

  邵仲聞言立刻跪地應下,一旁眾人瞧見了,心裡愈發地羨慕嫉妒。

  好在這二位對他倒也沒再多加關注,邵仲退下後,便有旁的年輕人進了屋,唱念做打,可勁兒地想要在這二位面前討一份好。

  盧熠年歲小,排在後頭,進來的時候非要把盧瑞拽上。進了屋裡倒也規矩,依著先前在侯府裡學過的禮儀給上皇和皇帝請了安,罷了,咧嘴朝皇帝道:「陛下一會兒是不是要考校我們的功課?我早就準備好了呢。」

  皇帝聞言頓覺好笑,偏偏還板著臉問:「你這小兒好大膽子,快快交待都備了些什麼題?莫非還想舞弊不成?」

  盧熠被他一嚇唬,立刻就交待了,苦著臉道:「左右不過是備了幾首詩,什麼雪啊冬的,為了這個,我可好幾個晚上沒睡好,結果還被老師罵了一通,說我寫的都是臭狗屎。我不服氣,還想著今兒能在陛下面前露一露臉呢。」

  眾人頓時忍俊不禁,虧得是在皇帝跟前,要不,這屋裡還不得笑翻了天。太上皇左右是不顧忌的,抱著肚子哈哈大笑,指著盧熠道:「這小娃兒是哪家的?真是好玩得緊,不如你進宮來給孤當孫子吧。」

  盧熠嚇了一跳,趕緊搖頭,「那可不成,我爹就我一個兒子,我若是進了宮,我爹娘可要怎麼辦?」

  「這是平陽侯的獨子。」皇帝忍著笑向太上皇介紹道:「平陽侯素來端肅謹慎,不想竟生出這麼個皮猴兒一般的兒子來。」

  聽得是平陽侯府的世子,太上皇也是一陣無語,搖頭道:「這孩子八成是隨了他娘。」說罷了,又問盧熠,「既然你老師都說了你寫的詩文不行,只怕你今兒是討不得好了,何必還上趕著讓皇帝出題考校功課,一會兒把詩文呈上來,豈不是讓人笑話。」

  盧熠摸了摸後腦勺,小聲嘟囔,「興許陛下和太上皇能喜歡我的大作呢。」嘟囔完了,又道:「我的詩文雖寫得不好,可我堂哥寫得好,說不準今兒就能得了頭彩,我也面上有光。」

  太上皇好奇地問:「你堂哥在哪裡?」

  盧熠指了指身邊個子還沒他高的圓乎乎的盧瑞,太上皇愣了愣,扁扁嘴想憋一憋,終究還是沒憋住,指著瑞哥兒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皇帝也哭笑不得,勉強作端肅之色,朝盧瑞低聲問:「你叫什麼名字?」

  盧瑞睜大眼偷偷瞧了皇帝一眼,眼珠子又黑又亮,猶如山裡的黑葡萄,說起話來卻還是極有規矩的,「回陛下的話,我叫盧瑞。」

  「盧瑞——」皇帝低聲念了一句,面上難得地浮起淡淡的微笑,「熠哥兒說你詩文寫得好,可是如此?」

  盧瑞眨眨眼,想了想,謙虛道:「小兒才疏學淺,不敢妄自尊大。」

  「倒是個謙虛的。」皇帝笑了笑,揮揮手讓他二人退下,又道:「一會兒朕出個題,你也仔細作首詩,回頭讓太上皇與朕看一看,是不是果如熠哥兒所說才學出眾。」罷了,又商議一般地朝太上皇道:「父皇,您看今兒這題——」

  「可不能是什麼風花雪月的題目。」太上皇好笑道:「孤琢磨著,只怕這滿園子的年輕人都備著幾十首呢。」說著話,眼珠子朝屋裡掃了一圈,最後落在了面前的酒尊上,道:「就這個吧!」

  外頭的諸位年輕人聽了這題目,頓時瞠目結舌,唯有邵仲哭笑不得,都說侯府的熠哥兒單純活潑,誰曉得,那才是個真正厲害的人物呢。

 

第五十四章

  公主府的後花園,諸位府裡的女眷都已屏氣凝神地站著,等著拜見皇后娘娘。盧嫣不是頭一回覲見皇后,故還算輕鬆些,七娘難免有些緊張,但她素來端得住,便是一顆心再怎麼猛跳,面上總還是一副鎮定自若的模樣,唯有盧玉緊張得渾身發抖,低著腦袋,滲出了一身的冷汗。

  身畔有別家府上的女娘子瞧見了,便有些看不上眼,偷偷地嗤笑出聲。盧玉聽到了,愈發地膽怯。胡氏見狀,悄悄伸手握了她一把,盧玉便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再也不放手。

  一會兒,宮女低聲傳喚,胡氏這才領著三個姑娘家緩步進了屋。

  公主府的後花園十分寬敞,但園子裡的建築卻並不高大,亭台樓閣吸取南北所長,既端莊又活潑。園子裡被幾十盞燈照得敞亮,屋裡更是猶如白晝一般,七娘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緊隨胡氏的腳步緩緩進了屋。

  還未跪地行禮,就聽得上首有把柔和醇厚的聲音笑著道:「是平陽侯夫人到了,方才本宮還與長公主說起你們家呢,莫要拘禮。這是嫣姐兒吧,快上來讓本宮瞧瞧,彷彿又高了些,倒比我們家三公主長得還快。」

  胡氏還是規規矩矩地行了禮,盧玉身子微微發抖,起身時腳上卻踩到了七娘的裙襬。所幸七娘動作並不快,才將將動了動身子就察覺不對勁,半弓著腰不敢再動,悄悄地朝盧玉使眼色,她卻始終低著頭恍然無知。

  七娘又輕輕拉了拉裙襬想提醒她,可盧玉興許是緊張得慌了神,竟是毫無察覺。七娘蹲也不是,站也不是,咬著牙好生為難。

  那邊盧嫣已經蹦蹦跳跳地奔到了皇后身前膩著嗓子喚了一聲「皇后娘娘」,皇后愈發地歡喜,隨手抓了一把糖豆給她,又問:「本宮聽說你們府上新來了一個女娘子,是哪一位?」

  盧嫣立刻回頭朝七娘指過來,一側臉就瞧見了七娘半蹲著身子的尷尬狀,想開口解圍,又生怕傷到了盧玉的臉面,一時間也不曉得該如何應對。倒是皇后身邊的女官笑著開口道:「盧家這兩位女娘子今兒都穿得喜慶,娘娘您看這一身打扮,猛一眼瞧過去,還真像嫡親的兩姐妹呢。」

  皇后娘娘朝她們倆看了兩眼,眉目微轉,朝二人招手道:「都上前來上本宮瞧瞧,這花骨朵一般的女娘子,一看便讓人心喜。」

  盧玉聞言,慌忙邁著小碎步走上前來。七娘這才松了一口氣,緩緩跟在她身後,在距離盧玉約莫一尺的地方停住了腳,規規矩矩地朝皇后行禮。皇后嘴角含笑,微微點頭,轉頭朝胡氏道:「你們家的女娘子模樣都生得好。」說著話,又讓身邊的宮女給七娘和盧玉各賞了個荷包。

  二人恭恭敬敬地接了,正待退後,皇后忽又朝七娘問:「這是大娘子吧?今年多大了?」

  七娘定了定心神,微微垂首柔聲回道:「回娘娘的話,正是,小女子過年就十四了。」

  「一眨眼都十四歲了。」皇后娘娘笑著嘆了一聲,臉上有慈愛的笑意。

  七娘聞言,微覺有些不對勁,不由得悄悄抬頭,朝皇后看了看。皇后的臉上愈發地和藹,眼睛裡微微的感傷,聲音也愈發地低沉,「本宮的年輕的時候與你母親是手帕交,這一晃便是十多年……」

  她是在說許氏?抑或是——母親?

  七娘一顆心猛跳起來,皇后娘娘莫非識得她的生母彭氏?不然,為何特意招了她上前問話,還特特地問起她的年紀,還感嘆歲月如梭。

  「有空常到宮裡來走一走。」皇后笑著道:「本宮上了年紀,便喜歡熱鬧,最愛召著這些漂漂亮亮的女娘子在宮裡頭說話,瞧著心裡頭就歡喜。」說罷,又朝胡氏叮囑道:「下回來宮裡,把大娘子也帶上。這孩子本宮一看就喜歡。」

  胡氏趕緊笑著應了。

  因院子裡還有一大群女眷們等著皇后娘娘接見,皇后也不好在侯府眾人身上耗費太多時間,遂招招手,讓宮女傳喚下一批人進來。

  前頭院子裡,太上皇正與皇帝一張一張地翻看將將交上來的詩文。因是太上皇臨時出的題,題目偏,眾人答得又急促,自然難得有幾篇能入得了二人的法眼。瞧了一陣,太上皇忽地「咦——」了一聲,抽出面前的紙張遞給皇帝道:「瞧瞧這一首,立意雖淺顯了些,卻難得質樸純真,這字——」太上皇捋著下頜的短鬚微微發笑,「頗是圓潤可愛啊。」

  皇帝飛快地略了兩眼,爾後也「呵呵——」地笑起來,抬頭朝下方道:「盧瑞是哪個?」

  盧瑞身上一抖,怔怔地不敢動。盧熠趕緊推了他一把,高聲應道:「陛下,瑞哥兒就是我堂哥。」

  盧瑞被盧熠推出人群,一張小圓臉漲得通紅,偷偷地瞧了瞧上皇和皇帝,小聲回道:「是……是我。」

  上皇和皇帝先前聽盧熠一臉得意地炫耀他堂哥如何聰敏還有些不信,而今再看,這圓乎乎的小娃兒倒也的確有幾分真才實學。雖說年歲小,可方才二人看的這十來份卷子裡頭,就屬他這首最是文采斐然了。

  太上皇本就是個愛玩鬧的性子,而今年歲大了,愈發地沒個正行,見狀趕緊朝盧瑞招呼道:「哎喲,這小娃兒肚子裡還真有幾分墨水,倒把今兒院子裡這些大人們全都比了下去。過來讓孤瞧瞧,這小圓臉可真討喜。」

  盧瑞不曉得應變,聞言直愣愣地就過去了,紅著臉偷偷地看太上皇,一臉好奇。

  只是太上皇這一句話就把院子裡的青年才俊們的臉全都給打了,除了幾個素來謹慎大方的,其餘的都是一臉菜色。梁康有些擔心地拉了拉邵仲的衣袖,小聲道:「你素來自誇說自己學識好,不會都是在吹牛吧。連瑞哥兒都得了誇獎,怎麼就沒陛下誇你呢?」

  邵仲眼觀鼻鼻觀心,老神在在地回道:「急什麼,這不是還沒看完嗎?」

  二人正竊竊私語著,皇帝忽然一拍桌子,大聲喝道:「好詩!」

  屋裡眾人被他嚇了一跳,太上皇正拉著盧瑞好奇地與他說話呢,見狀也被唬得一抖,轉過頭去想斥責一聲,忽瞥見紙上的字跡,頓時來了興趣,問:「這字不錯,誰寫的?」

  皇帝看了看詩文末尾的題字,眸光微閃,「是邵家大哥兒。」

  「哦——」太上皇點點頭,又朝邵仲看過來,吩咐道:「你的字寫得不錯,《金剛經》抄完了,有空再給我把《心經》《地藏經》也抄一遍。不著急,慢慢來,抄完了有賞!」

  皇帝聞言哭笑不得,出聲攔道:「父皇,這孩子而今在太子府任長吏,怕是連公務都忙不過來呢。您若是想要手抄的佛經,回頭讓禮部尋個字跡剛正的筆帖式慢慢抄就是。」

  太上皇撇嘴不語,一招手把皇帝手裡的詩卷搶了過去,仔細看了看,又把東西塞回來,不輕不願地回道:「是寫得還不錯。」罷了,又有些氣惱地朝皇帝道:「你再仔細瞧瞧,看還有沒有更好的。」

  皇帝又把餘下的幾首迅速地翻完了,罷了只是搖頭。太上皇無奈,又把那詩卷拎過來上看下看,彷彿想挑刺,可咬牙看了半天依舊尋不出問題來。一旁的盧瑞也睜大了眼睛盯著詩卷仔細地讀,面上漸漸顯出敬佩的神色。

  末了,皇帝果然點了邵仲的詩為第一,罷了又喚了他上前好生誇讚了一番。太上皇卻還記掛著自己的佛經,插嘴提醒道:「大哥兒莫要忘了孤的佛經,旁的不說,那本《金剛經》你得趕緊給幫我抄出來。明年的吉祥日孤就趕著要。」

  邵仲哪裡敢作聲反對,自然恭聲應下。

  旁邊安靜了許久的太子殿下見狀卻是抱起不平來,小聲抱怨道:「皇祖父好生小氣,孫兒還容易才得了這麼個能臣,您一句話就把他召了過去給您抄佛經,卻是半點打賞也沒有,這眼看著都要過年了,好歹也意思意思。」

  他聲音雖小,可一旁的太上皇卻是聽得真真的,聞言也頗覺有理,遂揮揮手朝邵仲道:「太子言之有理,你今兒作詩得了頭名本就該賞,唔,不過這個卻得讓皇帝賞你。等你把《金剛經》抄好了,孤再賞你一副前朝大師陳無本的水墨畫作,如何?」

  邵仲對這玩意兒半點興趣也沒有,但面上哪裡敢顯露半分,自然歡歡喜喜地跪地拜謝。那邊皇帝見了,也笑著道:「朕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到要賞什麼東西,唔,大哥兒可有什麼想要的,說來聽聽,若是不違制,朕便作主應了。」

  眾人聞言,頓時想到了前些日傳得沸沸揚揚的國公府案,心裡頭立刻有了底,只怕皇帝想借此把國公府的事定下來了。

  諸人正等著邵仲跪地向皇帝奏明爵位傳承之事的,不想卻見這素來斯文端肅的邵家大公子忽然忸怩起來,紅著臉,咬著牙,怪不好意思地道:「陛陛下所言當真?下官——下官想——想求陛下——賜婚。」說罷,他那一張俊臉已經漲得通紅,低著腦袋,羞得都不敢看人了。

  上首的太子殿下與福王爺聞言險些從椅子上掉下來,倒是太上皇眉頭一跳,眯著眼睛一臉興趣地朝邵仲看過來,興致勃勃地問:「果然是年輕人!大哥兒瞧上哪家姑娘了?」

  邵仲紅著臉,扭扭捏捏地樣子,聲音卻清晰可聞,「下官將將請舅父去平陽侯府提了親,定下了侯府大娘子。我官小位低,難得侯府不嫌棄,願意將大娘子許配與我,可我心中到底不安,遂敬請陛下與太上皇賜婚,也……也多少能給大娘子一個體面。」

  眾人聞言,皆是又嫉妒又氣惱。這般好的機會,竟被邵仲這般浪費,活脫脫的一個沉溺於美色之中紈袴,便是果真有幾分才學,也成不了大氣。

  太上皇卻是哈哈大笑,可勁兒地朝皇帝喝道:「好事好事,快應了他。皇帝若是不應,孤便來作主了。」

  皇帝無奈,揮揮手讓邵仲起了身,搖頭道:「你可想好了?」

  邵仲斬釘截鐵地回道:「請陛下賜婚!」

  ……

  不多時,外頭院子裡的消息也傳到了後花園,皇后娘娘聞言,頓時歡喜得直拍手,高興道:「本宮雖未曾見過邵家大公子,卻也聽人說起他的風姿,難得才學出眾卻又不傲氣,還能求得陛下賜婚,可見對這樁婚事的確用了心。大娘子有福氣!」

  胡氏也喜出望外地回道:「可不正是如此。那孩子不止是我喜歡,連老太太也甚是看中,說他仁義孝順,十分難得。侯爺也常常讚他才學出眾,心思仁厚。早先過來提親的時候,老太太高興了好幾日呢,卻不想他還有心請動了陛下賜婚,這倆孩子都是有福氣的。」

  七娘一顆心噗噗地猛跳,臉頰早已燒得通紅,眉目低垂卻難掩面上歡喜又羞怯的神色。唯有屋裡一眾少女,將將才得知了邵仲定親的消息,一時間花容失色,更有膽子稍大些的,狠狠地朝七娘瞪過來,眉目間又氣又恨,若不是皇后在此,只怕就要沖上前來尋七娘的不是了。

 

第五十五章

  宴會過後的第二日,宮裡便下了賜婚的聖旨,侯府上下喜氣洋洋,不僅老太太笑得合不攏嘴,便是素來沉著的許氏,也心情大好地與採芹說著玩笑話,心裡頭亦暗自慶幸定下了這樁婚事。雖說邵仲聰明得讓人沒法掌控,可對七娘卻是難得地一片真心,而常家那邊,便是有自家親姐妹護著,也不如將來她們小兩口子過自己日子逍遙自在。

  爾後韓家二太太又親自上門下了定,因七娘年歲尚輕,故把日子定在了後年正月十九,七娘及笄後的第五天。

  雖說剩下的日子還算充裕,但邵仲卻忙碌起來。他在京城裡雖有兩處宅邸,但都不大,俱是兩進的院子,實不夠娶親之用,只得讓梁康請了買辦在京裡四處打聽,希望能尋到合適的宅院。

  梁康倒也盡心盡力,隨著那買辦在京城裡轉了好幾圈,各條巷子都走了個通通遍,一連跑了十來個地方,卻依舊沒尋到合意的。

  「南城葫蘆巷有兩處,都嫌小了些,俱是三進院子,攏共還不到兩畝地。石條巷的宅子倒是大,卻又太過開闊疏朗,我打聽過了,原本是個武官的老宅,那院子裡的房子修得毛毛躁躁的,花園裡只種了幾棵楊樹,一覽無餘。還有東城的玉成巷,裡頭有處宅子倒是不錯,就是年歲久遠了些,我進去繞了一圈,總覺得陰森森的……」梁康把最近瞧過的幾處地方一一說與邵仲聽,罷了又搖頭道:「總尋不到合適的。」

  邵仲哭笑不得地回道:「又不是自己建新院子,哪裡能那般合意。我這裡聽著,卻是都覺得不錯。葫蘆巷不是有兩處麼,若是能打通了,就不嫌小了。石條巷的房子雖不夠雅緻,但婚事好歹還有一年有餘,若是急急地買了下來,重新翻修也還來得及。至於玉成巷的那處,那房子許多年不曾住過人,樹木雜草瘋長,看起來陰森倒也不稀奇,回頭雇幾個人把院子裡清掃一遍,豈不是大好。左右這兩日衙門就要封印了,我也算閒下來,便跟著你再去那幾處院子仔細看看。若是合適,就趕緊買下來,日後打點翻修還需要一段時間呢。」

  梁康聽他這麼一說,也甚覺有理。到了臘月二十,邵仲果然放了假,便換了身厚裌襖,披了長髦披風跟著梁康一道兒出了門。

  侯府這邊,胡氏也忙著準備過年。俗話說,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掃房子,眼看著除夕越來越近,這府裡頭年味越來越濃,胡氏也愈發地忙碌起來。往年都是她一個人打理,今年卻是多了個幫手,許氏特意叮囑了胡氏領著七娘學習如何主持中饋。

  旁人府裡的女娘子,自打訂了親後便要開始準備繡活兒,紅蓋頭、紅嫁衣,還有紅彤彤的新被縟,若是男方家裡頭親眷多的,還得準備些帕子、荷包和布鞋,進了門好呈給公婆小姑子,方顯得這新嫁娘的賢惠。

  許氏卻不讓七娘做這些,私底下拉著她仔細叮囑,「日後除了你相公的裡衣、荷包,旁的針線活兒都莫要做,傷手又傷眼,年歲大了就知道苦了。有這工夫先把後院管束起來,雖說仲哥兒答應了日後不納妾,府裡會消停許多,可一個家裡頭卻絕不僅僅只有這些事。將來你們倆要獨住,家裡頭連個指點的老人也沒有,你年紀輕輕的,哪裡懂得如何管家,所以才讓你日日跟在你二嬸嬸身邊學著些。而今正趕上年末,府裡最是忙碌,你一邊多學著,一邊也能幫襯你嬸嬸一把。」

  七娘明白許氏的用心,心中感動莫名。

  因七娘與邵仲定了親,原本說好了要來侯府過年的邵仲卻是不好上門了,只在年前送了一車年禮過來,人還未娶進門,這禮數卻是已經到了位,把老太太哄得歡只誇他。

  這是七娘與盧瑞進京後的第一個新年,過得熱鬧而隆重。府裡請了個戲班子咿咿呀呀地唱了一下午,七娘雖不大愛聽,卻還是耐著性子陪著老太太和許氏坐了足足一個多時辰。盧熠領著盧瑞在院子裡跑來跑去,笑嘻嘻地不知道玩些什麼,盧嫣也提著裙子汗津津地跟著跑,一張小臉漲得通紅。

  晚上眾人一齊守夜到子時,七娘這才迷糊著眼睛由采藍攙扶著回了倚梅園休息。洗漱罷了,才倒下床,忽地察覺被縟底下有東西,她心裡一顫,咬了咬唇,趕緊翻了個身探出頭來仔細查看。

  采藍就歇在外頭的耳房,應是剛剛躺下,呼吸還有些不均勻,時不時地有翻動的聲響。七娘迅速縮進帳子,飛快地把壓在被縟下的東西翻了出來,卻是個長條形的怪東西,油紙包得結實。七娘小心翼翼地撕開了油紙,才發現裡頭赫然包著一根糖葫蘆,醇厚的紅糖裹著新鮮的山楂,散發著誘人的味道。舔一舔,一直甜到了心裡。

  七娘高興了一會兒,就幸福地為難了,這竄東西她是吃好呢,還是不吃好呢?

  隔壁的梁康還在笑話邵仲小氣,大過年的,哪有給媳婦兒送竄糖葫蘆了事的。邵仲仰著腦袋朝他不屑一顧,「你個連媳婦兒都沒有的光棍,哪裡曉得什麼叫做禮輕情意重。」更何況,為了做這竄糖葫蘆,他可是在廚房裡頭折騰了整整一下午,頭髮都險些燒掉了呢。

  時光飛逝,爾後的一年,七娘過得甚是舒心。她的婚事已定,不好再出門走動,好在來京後倒也交了兩個朋友,展云朵和常三娘子便常來府裡做客,順便聊一聊京城裡的瑣事。許氏特特地讓人請了兩個蘇州的繡娘過來給七娘繡妝,又尋了大夫給七娘開了方子,狠狠地給七娘進了一年的補。

  那蟲草、紅花、阿膠日日不間斷地吃下去,不消一年,七娘便豐潤了許多,個子也高了不少,顯得身段愈發地婀娜,的的確確是個大姑娘的樣子了。

  七娘生怕自己胖過了頭,每日都要繞著院子小跑幾圈,有一回被許氏瞧見了,索性去給她請了個女師傅,教了些淺顯的拳腳工夫,倒也沒有要培養出個女將軍的想法,只盼著她能把身子鍛鍊好,過兩年成婚生子的時候也要順利些。

  七娘在益州老家時常年在後山採藥,身子本就靈活,學起來自然也飛快,只可惜她到底年歲大了,比不得自幼習武的幼童,架子雖擺得好看,卻是後繼乏力,只是比後院裡頭那些丫頭們強些。

  盧嫣見她學得有滋有味,眼饞得很,也跟著要一起,胡氏拗不過,索性把盧嫣也送了過來陪著七娘一起練習。孟氏聽說了,偷偷地直翻白眼,私底下與丫鬟婆子說許氏的不是,「好好的女娘子竟去學那些男人們的玩意兒,有這工夫何不去學琴棋書畫,我們家玉兒……」

  可無論她如何自誇,直到盧玉滿了十四週歲,孟氏依舊沒找到能「比邵仲還要出色」的公子做女婿。

  相比起來,邵仲的日子就不那麼好過了。他一邊在太子府任職,一邊又忙著準備來年的婚事。去年年底的時候,他定下了玉成巷的那處宅邸,買下後便雇了人來翻修。因那宅邸年代久遠,有好幾處地方都已破敗不堪,邵仲索性便把那幾處地方拆了,又重金尋了京城裡的造園大師把那片地兒治成了一個大花園,內有曲水遊廊,涼亭竹意,雅緻精巧,直把許久不曾到過那院子的梁康驚得還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

  因邵仲出了國公府,眾人都以為他囊中羞澀,只怕連聘禮也湊不齊全。太子殿下很是大方地賞賜了不少好東西,又纏著太上皇挑了不少宮裡赦造的器具賞賜下來,韓二老爺也生怕委屈了自家外甥和未來的外甥女婿,與二太太商議後,湊了二十抬聘禮送了過來。

  唯有他們幾個師兄弟最清楚,邵仲卻是這幾個人裡頭最富裕的。他當初離開國公府的時候把生母韓氏的嫁妝一起帶了出來,單單是靠著韓氏留下來的幾個田莊,邵仲每年就有好幾千兩的收入,更何況,他在南城西街還有好幾個鋪面,這些年借了福王爺的光做古董生意,委實賺了不少。不說這六十四抬的聘禮,便是一百二十八抬他也能舀出來。

  只是這樁婚事本就有些惹眼,邵仲不好炫耀得太過,與侯府仔細商議後,還是決定只下六十四抬的聘,只是每一抬都裝得紮紮實實,簡直都快要溢出來了。

  先前孟氏聽說只有六十四抬聘禮,心裡頭還譏笑了幾聲,可待瞧見那聘禮單子,她的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什麼象牙席、玲瓏玉枕,什麼五彩寶石鐲子、拳頭大小的整麝香……只怕隨便一件東西就能抵得上人家一抬聘禮了。

  早曉得,早曉得如此,當初她便是拼了命也要把這樁親事給搶過來的!孟氏恨恨盯著那聘禮單子,咬著牙想道。

  既然邵仲的聘禮如此豐厚,侯府這邊的嫁妝自然也不能少。老太太開口讓公中撥了一萬兩給七娘置辦嫁妝,孟氏聞言,臉色頓時就變了。老太太見狀,心有不悅,咳了一聲又道:「只要是府裡嫡出的孫子孫女,日後婚配,公中都是這個數。」

  孟氏臉上這才好看了些,但心裡頭終究有些不自在。照邵仲下的聘禮來看,只怕嫁妝還不止這個數,這一萬兩老太太明說了是公中出,可她私底下要添些什麼,旁人又哪裡能知道。這突然冒出來的大娘子不止搶走了她看中的女婿,只怕還分走了老太太不少私房——那些東西本該是留給她們家盧玉的!

  孟氏越想心裡頭越氣,臉色也愈發地不好看,斜瞥著許氏和七娘,時不時地翻個白眼,哼唧兩句。老太太看不得她這陰陽怪氣的死樣子,索性開口道:「三媳婦眼睛不舒服就回去自己屋裡躺下,莫要在這裡哼哼唧唧。」說罷,也不等孟氏解釋,就揮揮手讓鸀玉把孟氏給推送了出去。

  待屋裡只剩下許氏與七娘了,老太太方從身邊的匣子裡取了個單子出來遞給許氏,漫不經心地道:「碧丫頭是我們府裡頭孫子輩頭一個出嫁的,不能怠慢。老婆子手裡攢了這麼多年的東西總算有個地方去了。婉婷你作主收下,碧丫頭也莫要推。我自己的東西想要給誰我說了算,還輪不到老三媳婦兒來多嘴。」

  許氏翻開那單子粗粗看了兩眼,臉色微變,面上頓時顯出不勝惶恐的神情,「母親,這……這未免有些太多了。」

  老太太揮揮手道:「你放心,熠哥兒和嫣兒的我都還留著呢。至於三房的那兩個,也多少會給點,那兩個孩子我實在是——涵哥兒倒還罷了,年歲還小,身子骨也不好,等長大些了讓他跟著熠哥兒他們外頭多跑跑,眼界開了就好了。那玉丫頭,我卻是越來越看不上眼了。那小裡小氣的模樣哪裡像是正正經經大戶人家出來的,連個小門小戶的千金都不如。這也就罷了,我聽嫣兒說——」

  她說到這裡忽地頓住,搖搖頭停了嘴,又轉移了話題朝七娘道:「碧丫頭是個有福氣的,你當初剛進家門的時候我就曉得。日後嫁到了邵家,要記得賢良恭順,伺候丈夫,孝——」她說到此處才猛地想起邵仲而今的處境,趕緊又截住了話頭,「待過了門,趕緊生兩個大胖小子才是最重要的。」

  七娘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哪裡能受得住老太太這樣的調侃,她頓時紅了臉,低著頭悄悄向許氏求救。許氏笑笑,朝她道:「還不快謝謝祖母教誨。」

  七娘趕緊恭順地朝老太太行禮謝過,爾後許氏才揮揮手讓她退下,道:「早上讓廚房燉了蟲草鴨子,這會兒該是能吃了,趕緊去吧。」

  七娘如獲大赦,飛快地脫身而去。

  許氏陪著老太太說了一陣話,直到老人家有些撐不住打了兩個哈欠,她這才知趣地告退。才出了院子,就見七娘等在門口,瞧見她出來,七娘笑眯眯地上前來挽住了許氏的胳膊,撒嬌道:「女兒想陪母親多說說話。」

  許氏也笑,「我也有話要與你說呢。」

  許氏教的也是御夫之術,卻不是老太太所說的什麼賢良恭順,「……仲哥兒的性子,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日後你若與他吵了架,千萬莫要和他置氣,多說兩句軟話就能把人哄過來,何必硬碰硬。當然,也莫要永遠都是一副柔弱無能的包子樣,若他哪天真做錯了事,你該發火的還是要發火。但切記不可每次都是一副要發作又發作不了的模樣,平日裡好好待他,萬一真惹惱了你,你且先積著,等到哪一天尋到他的錯處狠狠發作他一通,保管他再也不敢惹惱你了……」

  七娘使勁兒點頭,兩眼直髮亮,罷了又道:「前兒姑母過來尋了女兒說話,卻不是這麼說的。她說——」

  「她說什麼你也莫要聽!」許氏頓時急了,「廉郡王的性子與仲哥兒不一樣,那一套在仲哥兒身上行不通。再說了,這夫妻兩個哪有動不動就大吵一通的道理,傷了感情不說,還要嚇到了孩子。至於廉郡王——他那是上輩子欠了你姑母的……」

  七娘捂嘴直笑。

 

第五十六章

  因緊接著就是大婚,所以七娘的及笄禮辦得甚是低調,除了府裡的親眷外,外頭便只邀了侯府相熟的幾位夫人。誰曾想皇后娘娘竟派了親信周女官來府裡觀禮,又賞了不少東西說是給七娘添妝。

  不說來觀禮的幾位夫人,便是老太太也驚到了,怎麼也想不明白七娘究竟為何能得到皇后娘娘這般抬舉。要知道,自今上登記到而今已有三年,皇后娘娘連宗室府裡的及笄禮都不曾表示過,今兒竟會派人來給七娘抬臉,不止是七娘的福氣,更是侯府的榮耀。

  許氏與胡氏反倒還鎮定下,上一回七娘在長公主府裡遇到皇后時,胡氏便從皇后娘娘的話語和態度中察覺出些許不對勁,回府後便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許氏,許氏又仔細去打聽,果然查到了當年皇后娘娘與彭家大小姐相交甚密的傳聞。

  不管眾人如何震驚,爾後對七娘的態度又如何改變,四天後,七娘與邵仲的大婚都如期舉行,所不同的是,前來侯府祝賀的賓客遠遠超出了先前胡氏的預計,閤府上下忙得不可開交。

  大清早七娘就被喚起床來梳妝打扮,許氏生怕她一會兒餓著,讓採芹去廚房端了一大籠水晶蝦餃過來,逼著七娘全吃了,罷了又讓喝了一小碗參湯,「一會兒上了妝就不要吃東西了,等去了邵府,少不得要到晚上才能吃飯,定要多吃一些,省得到時候餓得兩腿發軟,連門檻都跨不過。」

  許氏說著話,心裡愈發地酸澀,趕緊又藉機轉過身出了門,踱到走廊裡低頭垂淚。七娘隔著兩道門,依舊能聽到許氏強忍的哭聲,心裡也不好受。采藍生怕她哭出來,趕緊勸道:「大娘子莫要傷心,這大喜的日子,哭紅了眼睛就不好了。」

  七娘自然也明白這道理,只是心裡的酸楚又哪裡能控制得住,吸了吸鼻子,眼淚還是止不住地往下淌。若不是許氏帶了她進京,這個時候,她還留在益州的老宅,每日為了生機到處奔波,哪裡能有如此風光盛大的婚禮。這一年多來,許氏果真把她當做親身女兒一般看待,府裡上至老太太,下至各處的丫鬟婆子,對她也都是和氣可親,可七娘心中明了,這也不過是愛屋及烏罷了。

  「怎麼還哭了。」許氏擦乾了眼淚進屋,瞧見七娘滿臉淚痕,低聲責備道:「哭紅了眼睛,一會兒上了妝也不好看。」說罷,又趕緊吩咐采藍去給七娘擰個熱帕子敷眼睛。

  母女倆說了一陣話,采藍又仔細把七娘的眼睛敷好了,這才喚了人進來上妝。大婚的妝容畫得極濃烈,好在七娘五官本就明豔,畫過妝後愈發地豔光四射,讓人不忍逼視。屋裡的下人不住地讚道:「大娘子真好看。」

  到底是許氏嫁女,她也不好總在七娘這邊逗留,見一切打點得妥當了,這才匆匆地去了前頭接待前來赴宴的女客。

  迷迷糊糊間,忽聽得外頭一陣喧鬧,七娘的心一抖,便曉得是迎親的隊伍到了。前頭院子裡,侯府早已備好了重重關卡,倚梅園外還有盧熠和盧瑞組成的最後一關,隔著大老遠七娘都能聽到盧熠咋咋呼呼的聲響,「大家都提起精神來,一會兒可莫要讓人鑽空兒溜進去……」

  他的話還為說完,忽地又是一陣大喊大叫,外頭頓時鬧成了一鍋粥,爾後七娘就不斷地聽到各種聲響,乒乒乓乓,好不熱鬧。

  七娘正聽得仔細,院子裡忽地傳來一陣快速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徑直到了門口。身後盧熠在不斷地哀嚎,「瑞哥兒——你怎麼就把邵先生給放進去了?」

  「我沒有!」盧瑞大聲辯解道:「我還納悶呢,明明手拉手地攔著,邵先生一轉身就進去了。」邵仲的身手雖遠不如梁康,可對付起這兩個乳臭未乾的小毛孩子還是綽綽有餘。

  「大娘子,姑爺來了。」采藍湊到七娘耳邊低聲道。爾後盧瑞邁著腿兒可勁兒地衝進院子,搶到邵仲身前,睜大眼睛又朝他打量了一番。邵仲身著大紅細袍,眉目舒展,嘴角帶笑,朝瑞哥兒點點頭,悄悄一伸手,塞了個厚實的大紅包在盧瑞手裡頭,又鄭重地朝他拱手求道:「勞煩瑞哥兒把你姐姐背出來。」

  盧瑞眨了眨眼,不動聲色地把紅包收了,爾後才挺著胸脯仰著腦袋進了屋。盧熠見狀,也一溜小跑追過來,湊到盧瑞身邊小聲問:「快打開瞧瞧,姐夫給你封了多少?」

  盧瑞毫不留情地在他腦袋上敲了一記,小聲罵道:「你這財迷,心眼兒都放在這上頭了。」說著話,臉上又帶了些迷茫和失落,「姐姐就要嫁人了,我以後可要如何是好?」

  「有什麼如何是好的?」盧熠搶過他懷裡的紅白,拆開來看了一眼,頓時抽了口冷氣,吃吃地道:「我說,邵先生還真是真人不露相啊,出手可真夠大方的。」說罷,又拍了拍盧熠的肩膀,笑呵呵地道:「要不,過幾天你就去大姐姐府裡住,我也厚著臉皮一道兒了。左右邵先生都成了姐夫,可不必說那些虛禮。」

  盧瑞不說話,繃著臉進了屋。

  七娘已經蓋上了紅蓋頭,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聽到腳步聲,低低地喚了一聲「瑞哥兒?」

  盧瑞的眼睛頓時就紅了,加快步子朝七娘衝過去,距離她有兩三步遠的時候忽地又停了下來,吸了吸鼻子抹眼睛,罷了,又強壓著哭腔一臉嚴肅地道:「姐姐,阿弟背你出門。」說著話,人已慢慢走了近來蹲在七娘身前。

  七娘心裡也難受,忍不住想掀了蓋頭與盧瑞說一句話,才伸手就被一旁的采藍給攔了。采藍疾聲道:「我的好大娘子,這蓋頭可不能掀,得等到晚上讓姑爺掀才行。」

  七娘不敢再動,盧瑞也輕聲勸道:「姐姐有什麼話隔著蓋頭說也一樣。」

  可七娘只是嘴巴動了動,喉嚨裡頭卻跟有什麼東西哽到了似的,根本出不得聲。盧瑞抹了把臉,很努力地擠出笑容來,咧著嘴作出高興的樣子,「姐姐,來,我送你上轎。」

  這一年多來盧瑞開始長個子,忽地拔高了有半個腦袋,原本圓乎乎的小娃兒忽然間就變了樣,成了個纖細削瘦的少年郎。他背著七娘,用力地往上兜了兜,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七娘曾經背著他一般。

  那時候她走的是益州老宅前青石板路,巷子很長,幽深安靜,偶爾有人探出頭來朝他們看一眼,很快又縮回去,有人大聲地說笑,有人仰著腦袋高高在上地俯視她們……可七娘總是腳步沉穩,從不遲疑,讓背上的他既踏實又安心。就算父母早逝,就算身邊只有他們姐弟倆相依為命,可是,有她在身邊,他就不會害怕。

  現在,輪到他來背著她了……

  「姐姐——」

  「嗯?」

  「你要好好的。」

  「嗯。」

  「如果——姐夫欺負你,回來告訴我。」盧瑞說這句話時候忍不住悄悄咬了咬牙。七娘安靜了一會兒,才又鄭重地應道:「好!」

  相比起平陽侯府來,玉成巷的邵府要冷清許多。邵仲本就沒有廣發賀貼,只請了些相熟的親友。家裡沒有長輩,白道人和韓家二老爺自告奮勇地過來招待客人,三個師兄師姐自然也早早地到了。

  羅方的那張冷臉實在不宜放到外頭去迎客,白道人便叮囑他在屋裡陪福王爺和太子殿下說話,二師姐田靜則與韓二太太一起招待女客。田靜一向只與藥材打交道,實在不擅長與人寒暄,所幸韓二太太能說會道,口才了得,倒也場面盤得極活絡。

  邵仲雖在太子府任了職,但與朝中的官員們著實沒什麼交情,就算先前在皇帝面前露了把臉,也沒能藉機把爵位給弄到手,故在許多人看來,他雖有些才學,卻實實在在不是個聰明人,日後出息有限,自然也不會趕著上來巴結。便是今兒來府裡喝喜酒的客人,倒有不少是看在太子殿下和福王爺的面子才來的。

  繞是如此,這府裡頭依舊不能算有多熱鬧。

  府裡的下人多是新買進來的,不過管事卻是邵仲從自家鋪子裡臨時調過來暫時借用的,他已經打聽過了,七娘的陪房裡頭便有好幾個管家的好手,日後這府裡自然要全都交到她手裡。

  羅方陪著太子殿下與福王爺說了一陣話,外頭忽地傳來劈劈啪啪的鞭炮聲,羅方人還愣著,一旁的福王爺已經趕緊站了起身,朝他擠了擠眼睛,又正色與太子殿下道:「新娘子到了。」

  「咦——」太子殿下頓時興奮起來,素來愛端著的小臉上也露出年輕人特有的稚氣,「聽說侯府的大娘子極是……唔,端莊美麗,邵長吏好福氣。」

  說話時,幾人都起身出來看熱鬧。

  邵仲意氣風發地牽著七娘進了正屋,雖有紅蓋頭把七娘的五官遮得嚴實,可露在外頭的那一雙手卻是猶如蔥段般白皙水嫩,身段兒婀娜,舉止端莊,真真地大家氣度。

  邵仲早就出了府,邵老爺自然不會到,老太爺這一年多一來一直身體不好,更加不好出門,邵仲本以為國公府裡不會有人來的,沒想到拜堂的時候,他忽然在賓客中瞥見了三弟邵誠。

  邵誠年幼,才將將九歲,小小的個子擠在人群中,瞪著眼睛瞅著邵仲,表情甚是複雜。

  邵仲這會兒可沒工夫搭理他,笑吟吟地牽著七娘對著上首邵母的靈位行了禮,拜完堂後,又急急忙忙地先把七娘送到房間裡。

  依照京城的風俗,新婦進門都要坐床的,直到晚上等新郎掀了蓋頭方才能下地。邵仲卻心疼七娘,生怕她餓了渴了不好走動,進得屋裡,便輕咳了兩聲,伸出雙手,緩緩地揭下了蓋頭。

  七娘被這紅蓋頭蒙了許久,甚是氣悶,視線裡也是一片昏暗,很不習慣,才將將坐下準備與邵仲說一聲讓他掀了蓋頭來著,忽覺面前一亮,她下意識地眯了眯眼睛,緩緩抬頭,正好對上邵仲含笑的雙眼。

  四目相對,兩個人的心也突突地跳起來。自打他們倆認識以來,似乎從來沒有離得這麼近過。大部分的時候都是你偷偷地瞟我一眼,我偷偷地瞪你一眼,偶爾見個面也有無數外人在場,便是仔細看兩眼的工夫也沒有。

  「你……」邵仲忽然結巴了,一雙眼睛黏在七娘的臉上,嘴裡無意識地「你」了半天,卻一句話也沒說出來。自打定了親後,他反而愈發地少見七娘了,只能偶爾請盧瑞帶些東西送過去,抑或是哪天大著膽子偷偷地潛進她的閨房轉兩圈,卻又不敢與她照面,生怕被旁人瞧見了,壞了她的名聲。

  而今再看,七娘似乎又比上一回見到的時候好看了些,柳眉星眼,翹鼻紅唇,因正害羞著,臉頰上一片桃紅,連眼睛裡也蒙上了一層水汽,愈發地誘人。若不是這屋裡還有旁人在,邵仲怕不是立刻就要沖上前親一通了,而今只得強忍著,卻又忍不住拉了拉七娘的小手,柔聲叮囑道:「我還得去外頭給客人敬酒,你且先吃些東西,一會兒我早些回來。」說罷了,卻又不走,握著七娘的手作依依不捨狀。

  陪在屋裡的采藍和其餘的幾個小丫鬟一臉窘迫,趕緊尋了個藉口躲出去,邵仲總算逮著機會在七娘臉上親了一口,爾後又親了一口,準備再親的時候,七娘終於忍無可忍地把他扔了出去,「滿嘴脂粉,你也不嫌噁心!」

  府裡賓客不多,邵仲挨個挨個地向大家敬酒。因太子殿下和福王爺在,大傢伙兒甚是客氣,梁康倒是有心想把邵仲給灌醉了,臨出手時忽地想起二師姐來,想了想還是作罷了。若是他今兒敢壞了邵仲的好事兒,邵仲今天雖不會做什麼,等將來哪天輪到他成親了,只怕要被邵仲灌得上不了床!

  等邵仲敬到邵誠那一桌時,邵誠立刻跳起身來恭恭敬敬地朝邵仲行了一禮,又喚了他一聲「大哥」。邵仲對這個弟弟雖沒有好感,可也不至於在自己大喜的日子挑事兒,遂淡淡地朝他點了點頭,便揭過了。

  邵誠見他沒說什麼,總算是鬆了一口氣。今兒他會來這裡參加邵仲的婚事,卻是康氏極力勸說的。自前年那場事故後,康氏算是看清了邵老爺的嘴臉,心裡也清楚發生了這樣的事,這國公府早晚有一天得倒。只怕等老太爺一閉眼,這爵位就要被奪了去。

  邵老爺她是指望不上了,閤府上下,也就邵仲還能有些出息。康氏左思右想,才下定決心讓邵誠出面來緩和關係。不論國公府旁人待邵仲如何,他與才將將九歲的邵誠卻是沒有半點齷齪的。

  敬完了酒,邵仲也不怕被人笑話,丟了滿堂的賓客就往後頭院子裡跑,進了屋,就見七娘已經洗去了臉上的妝容,正對著銅鏡拆掉頭上的飾物,聽見邵仲進屋的聲響,七娘的動作微微一滯,目光微閃,手掌心頓時滲出了汗。

  屋裡的丫鬟們笑吟吟地過來朝邵仲行禮問好,邵仲很是大方地給她們各打賞了一個紅包,立刻把丫鬟們哄得眉開眼笑。

  邵仲慢條斯理地踱到七娘身邊,兩條腿其實一直在發飄,卻又硬作出鎮定自若的神色來,朝七娘看了看,一本正經地道:「唔,天色不早了,我們安置吧。」

  七娘頓時傻了眼,外間的幾個丫鬟也都忍不住笑出聲來,采藍端著酒菜到了門邊,正正好聽到邵仲的話,一時間哭笑不得。邵仲懵了半晌,待瞧見了采藍托盤裡的兩個酒杯,這才猛地反應過來——他竟然忘了還有交杯酒的事兒了!

  丟人真是丟大發了!


第五十七章

  邵仲臉皮厚,雖然當時有些尷尬,但很快就恢復了常態,好似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似的,繼續端出優雅斯文的姿態來,腰桿挺直,腦袋微揚,甚至還和氣地朝采藍點了點頭。采藍強忍住了沒敢笑,端著酒菜徑直走到桌前,又給他二人倒了兩杯酒,方才收起托盤,飛快地向七娘告退。

  屋裡其餘的小丫鬟們也趕緊退出去,動作迅速得好似身後有人拿著根鞭子在追趕。

  屋裡頓時安靜下來,七娘的心也跳得愈發地快。她雖未經人事,可臨嫁前許氏到底和她說起過,箱子底下也有春宮圖,俱畫得惟妙惟肖的,她哪會不懂今兒晚上要經什麼事。一念至此,臉上愈發地燒得厲害。

  邵仲卻還是一本正經的模樣,彎著眼睛朝七娘笑,端了酒遞給她,柔聲道:「阿碧,我們喝酒。」

  那酒裡頭有淡淡的異香,七娘鼻子靈,又曾經在山裡採藥為生,香味一入鼻息便明白裡頭摻了什麼,愈發地有些暈乎。

  二人靠得近近的,彼此能聞到身上的味道。邵仲身上有酒氣,並不重,離得近了,依稀還能聞到淡淡的皂角香。屋裡燃著紅燭,燒了炭盆,有暖洋洋的味道,融著邵仲的眸光,愈發地讓人沉醉。

  飲交杯酒時邵仲忽然伸出左手摟住的七娘的腰,力度並不大,手掌緊緊地攬在她的腰上一圈兒一圈兒地慢慢摩挲,熱意從他的掌心傳進來,一點點地磨得七娘的心發顫,腿上,身上都軟趴趴地沒了力氣,恨不得倒在他的懷裡才好。

  「癢——」七娘小聲道,話一說出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沙啞低沉,語調甜膩嫵媚,連自己都聽不下去。

  邵仲聞言果然眼睛一亮,飲盡了杯中的酒液,恬著臉把腦袋往七娘脖子邊湊,還故意湊到她耳邊輕輕地吹著氣,黏糊糊地問:「癢?哪裡癢?我看看——」說著話,兩隻手已經不老實地在她身上遊走。

  「阿碧——」邵仲低頭親了親七娘的額頭,然後是眉毛、眼睛、臉頰,最後落在她紅潤的櫻唇上,先是輕描細畫,一會兒自己就有些挺不住了,迅速地加深了這個吻,靈巧的舌頭長驅直入,撩撥著心上人最敏感的每一處。

  七娘的腦子裡「轟——」地一下就全亂了,手腳發軟地往下倒,被邵仲緊緊摟著這才沒癱軟在地上,由著他又親又舔地折騰了老半天,七娘這才漸漸回了點神,咬咬牙,緩緩伸手抱住邵仲的脖子。

  「唔,我們——到床上去——」邵仲低頭在七娘的脖子上舔了兩口,手一用力,就把人橫抱在懷裡,加快了步子直奔大床。

  「阿碧,阿碧——」邵仲把人放到床上,自己也迫不及待地壓了上去,先在七娘的嘴上親了一口,爾後就急急忙忙地開始脫衣服。正是一年裡最冷的時候,兩人都穿得厚實,邵仲扒了一陣還沒扒完,便有些著急,湊到七娘耳邊吹了口氣,軟軟地求道:「阿碧,你也來幫忙麼。」

  七娘哪裡好意思,紅著臉,咬著牙不理他。邵仲見狀愈發地得意,嗲著嗓子繼續道:「阿碧你這會兒就羞成這樣,一會兒——嗯,豈不是——連眼睛都不敢睜開了。」說著話,他已經扒光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半蹲在七娘身邊坦誠相見,胯、下的小邵仲已然翹得老高,神氣活現的樣子。

  他到底練過武,身上很結實,大腿和胳膊都緊繃繃的,小腹下方有一條淺淺的線,一直往下方延伸,再往下就是——小流氓拉住七娘的手往自個兒胯、下放,嘴裡還小聲叮囑,「握住,阿碧你摸摸我。」

  七娘連動都不會動了,想閉上眼,又想起方才邵仲的調侃,強忍住羞怯才悄悄打量手裡的陽、物,入手有細膩的觸感,彷彿十分脆弱,可卻硬邦邦地杵在她手裡,熱得發燙,掌心似乎能感覺到他激烈的脈動,強壯又有力。

  「唔——」邵仲的聲音裡有壓抑的情欲,他握住七娘的手,耐心地教著她上下套弄,「這樣,這樣我舒服……」七娘大著膽子用手指頭在他頂端輕輕地撫了撫,又好奇地摸了摸柱體上密佈的筋脈,邵仲頓時「啊——」了一聲,那聲音裡卻是極致的痛快。

  果然是舒服!七娘還想再摸一摸,身上的某人卻忽地抽了出來,狠狠地朝她身上俯下身來。

  七娘身上僅存的衣服迅速被脫了個精光,曼妙的身體毫無遮掩地呈現在邵仲面前。這一年多來許氏刻意給她進補,自養得一身皮膚細膩光滑、酥胸高聳,腰肢纖細,臀圓腿長,好不迷人。邵仲自打成了年就一直素著,這會兒哪裡還忍得住,腦子裡「轟——」地一下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這會兒他已經沒了神智,只靠著慾望主宰他的行動。這是他盼望了這麼久的心上人,有細膩柔軟的身體,飽滿圓潤的胸脯,嫣紅嫩的乳尖,還有小巧可愛的肚臍。他的唇舌從七娘的額頭慢慢滑落,落在她的臉上、脖子上,落在她柔軟的雙乳上,流連忘返,不肯離去。

  「你輕——輕一點——」七娘咬著牙,輕輕提醒,他吸允得有些狠了,有絲絲疼痛。

  「唔——」邵仲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終於鬆開嘴,舌尖漸漸往下滑,兩隻手也終於不捨地放開了七娘的雙峰,飛快地挪到她的纖腰上,輕輕揉了揉她的小腹,很快又往下劃,直至她的私處。

  異物的侵入讓七娘下意識地收了收腿,邵仲卻好似受到了鼓勵一般,動作愈發地迅速起來,指尖也毫無拘束地在她私處遊走,彷彿想要探尋她最敏感的區域。七娘未經人事,哪裡禁得住他這般挑逗,頓時就繃直了腿,身體裡彷彿有什麼東西不受控制似的沿著私處緩緩滑出來……

  察覺到七娘的身體已經做好了準備,邵仲再也等不下去了,分開她的腿跪坐在她兩腿間,扶住腫脹不堪的小邵仲,才要入巷,身體忽地一抖……

  七娘只覺得忽地一濕,彷彿有什麼火熱的液體灑在身上,小腹和大腿都黏糊糊的,而剛剛還鬥志昂揚的某個人忽地就朝她身上倒下了。

  這——就完了?七娘心裡想,似乎跟自己想像的有些不一樣,她本以為——唔,還是不要瞎想了。可緊緊靠在自己身上的邵仲卻絲毫沒有要起身的意思,七娘輕輕拍了拍他的背,小聲問:「邵——阿仲,是不是完了?」

  「沒完!」邵仲有些激動,猛地抬起頭,臉上有氣急敗壞的神情,咬著牙抱住七娘的臉,狠狠親下來。跟剛剛的親吻有些不一樣,現在的邵仲總好像帶著些虛張聲勢的味道,他甚至刻意地每親一口就發出「吧唧——」一聲響,爾後又高高在上地看七娘一眼,繼續親,兩隻手也毫不客氣地在她身上遊走,滑到她的胸前,就再也不肯走了。

  「黏糊糊的,難受。」七娘被他揉得身上軟綿綿的,很快又沒了力氣,只哼哼唧唧地小聲埋怨道。

  邵仲聞言,只得空出一隻手來隨手抓了個帕子,俯下身子來清理他將將在七娘身上留下的精液。起先只是無可奈何,但很快的,他就從中發現了樂趣,動作愈發地輕柔,手指不經意間滑過七娘柔嫩的肌膚,見她忍不住發顫,他就跟著興奮起來。

  「唔,別亂動——」邵仲打開七娘的腿,把其中一條腿架到自己肩膀上,手捏著帕子緩緩滑到她的大腿根處,指尖輕觸,頓時留下一片顫慄。他湊到她的大腿根舔了舔,七娘連呼吸都快停了。

  「來了哦。」這一會兒的工夫,邵仲將將癱軟下去的某物又迅速腫脹起來,張牙舞爪地顯示著自己的年輕和強大。經歷過方才的失敗,他卻依舊不著急,扶著小弟緩緩送到私處輕輕往前抵了抵,頂端頓時有濕潤柔軟的觸感,酥麻與溫暖頓時刺激著他本已脆弱的腦子,邵仲猛吸一口氣,又試探地往前探了探。

  身下的七娘發出低低的吃痛聲,身體頓時緊繃起來。

  邵仲趕緊俯下身子親了親她的嘴巴,柔聲哄道:「不怕,阿碧不怕,很快就好,乖啊。」說話時,卻是終於下了狠心,把她的腿往肩上拉了拉,爾後整根沒入。

  七娘頓時痛呼出聲,身體狠狠地扭了扭,兩條腿下意識地狠狠往回收,把邵仲也弄得痛呼了一聲,皺著眉頭小聲道:「媳婦兒,輕點兒輕點兒,要斷了。」嘴裡這麼說著,腰上卻忍不住慢慢用了力,一隻手扶住七娘的腿,一隻手在她臀上揉了幾把,爾後開始了抽、動。

  他怕傷到了七娘,起初動作並不快,緩緩地出,又緩緩地進,手裡也不停歇地一會兒摸摸這裡,一會兒摸摸那裡,待見身下人兒的臉上終於沒有了先前的痛楚,這才加快了力度,一次比一次快,一次比一次用力。

  「真美……」邵仲一邊逞兇,一邊還低下頭來欣賞七娘眼神迷離的模樣,一會兒又忍不住湊上前來深深吻了她一記,得意地道:「阿碧,你這個樣子可真美。」

  七娘哪裡有力氣回他的話,又羞又惱,繃緊了身體,一仰頭,狠狠地咬在了邵仲的肩膀上。

 

第五十八章

  七娘臨嫁之前,許氏曾向她委婉地暗示過,夫妻敦倫之事不可過於死板無趣,也不好太過柔弱。所以七娘這一口咬得很是兇猛,不僅嘴裡用力,還伸手在邵仲光裸的背上撓了兩把,但這人竟硬生生地忍住了,低吼一聲,愈發地加快了速度。

  他身體健壯,腰肢很有力,抽動的時候還會發出滿足的呻吟聲,臉上寫滿了情欲,看在七娘的眼裡,竟有種詭異的吸引力。

  邵仲辛勤耕耘了一陣,七娘身體裡的痛楚漸漸褪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酥麻感緩緩地從私處蔓延,一會兒竄到她的四肢,大腦,直至所有的肌膚和骨骼,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奇妙快感在她身體裡咆哮吶喊,似乎想要衝破她的經脈傾瀉而出,這種無法掌控的欲望和快樂讓七娘忍不住呻吟出聲。

  她低低的囈語給了邵仲莫大的鼓勵,身上的某人愈發地加快了節奏,雙手托高七娘的臀,狠狠地進入得再深一些,再深一些……

  七娘覺得自己的身體就好像暴風雨中的小舟,隨著浪頭一會兒高,一會兒低,高時激烈得讓人忍不住想大呼出聲,低時卻又覺得一陣空虛,咬著牙發出壓抑的呻吟。上方的邵仲終於到了極致,狠狠猛地往前一撞,悉數洩在了七娘的身體裡,自己則猶如一灘軟泥般倒了下來,氣喘吁吁地緊趴在七娘的身上。

  兩個人都累得說不出話,只呼呼地喘著氣,時不時地發出滿足的呻吟。邵仲身上全是汗,額頭的發際線全濕了,烏髮散落下來,滑在七娘的肩頭。七娘想伸手捋一捋他的頭髮,卻發現渾身上下都軟綿綿的,好似被什麼東西碾過了,連個手指頭都抬不起來。

  二人擁著喘了一陣氣,邵仲忽地捧住七娘的臉狠狠親了幾口,罷了又滿足地笑,聲音爽朗又低沉。「阿碧,阿碧——」他湊到她耳邊喃喃道:「我們是夫妻了。」

  七娘費盡了力氣才「唔」了一聲,沒力氣旁的話。邵仲卻漸漸恢復過來,弓起身子,抱著七娘一通猛親,從額頭到臉頰,再到脖子,最後又把腦袋歪在七娘的頸項裡,不動了。

  「阿碧——」他黏黏糊糊地問:「還疼嗎?」

  七娘依舊只是「唔——」了一聲。邵仲卻還不滿足,雙手從七娘身下探過,牢牢地環住了她,兩個人頭並頭,胸貼胸,嚴絲合縫,「阿碧你和我說說話呀——」他歪在他的頸項裡撒嬌,「我高興得很。」

  「我累。」七娘皺著眉頭,想了想,還是坦然地道:「腰都快斷了。」她現在才曉得先前自己多麼可笑,她就不該問那句話的,要不,邵仲也不會忽然就跟發了瘋似的要得這般狠,想來那會兒受到的打擊真不小。

  聽說七娘腰疼,邵仲趕緊把手掌挪到了她的後腰處,輕輕地按摩。他手上暖,又瞅準了穴位下的手,按得七娘「嘶——」地低呼了一聲,爾後卻又滿足地「嗯——」了起來。一聽這聲音,邵仲就有些控制不住了,左手悄悄地往下滑,落到柔軟豐滿的臀瓣上,又是一陣揉搓。

  「阿仲——」七娘皺著眉頭警告了一聲,邵仲立刻縮回手,嘿嘿地朝她笑,一會兒,左手又伸到前頭來,包住了七娘胸口的柔軟。這一回,他連七娘的警告也不理了,還恬著臉湊到她胸口舔了幾口,爾後索性把臉貼到上頭,嘴裡喃喃道:「這裡好軟,讓我靠著躺會兒。方才腰動得太狠了。」

  七娘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可身上又實在難受,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抬起胳膊,伸手在他臉上揉了兩把,小聲道:「阿仲,身上黏糊糊的,難受。」

  二人一番云雨都出了一身汗,加上身體裡的粘/液這會兒全都積在七娘□,甚是不好受。邵仲聞言,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又抓了個帕子低頭把二人身上擦拭乾淨,罷了才朝外頭大聲喚了一句,讓人送熱水進來。

  七娘這會兒才忽地臉紅起來,方才情欲高漲時,她似乎喊出了聲,也不曉得有沒有被外人伺候的下人聽見。若果真聽到了,趕明兒她要如何見人?

  邵仲心思通透,一見她的臉色都曉得她在想什麼,咬著她的耳朵舔了一口,只把七娘舔得渾身酥軟了,才小聲安慰道:「阿碧莫要擔心,你方才的聲音極低的,只有我聽見。」說是安慰,可眼神兒卻赤裸裸的寫著情欲,分明是在調戲挑逗。

  七娘這會兒渾身上下都軟趴趴的,哪裡還有精神回應這個,蔫蔫地白了他一眼,沒說話。

  外邊傳來低低的腳步聲,應是采藍她們抬了熱水進屋。七娘生怕被她們聽見屋裡的動靜,趕緊伸手摀住邵仲的嘴,瞪著眼警告道:「不准亂說話。」

  邵仲曉得她臉皮薄,這會兒不是開玩笑的時候,遂聽話地住了嘴,可人卻不老實,兩隻手飛快地在七娘身上遊走,這裡摸摸,那裡揉揉,吃足了豆腐。

  丫鬟們把熱水抬到外間屋裡後便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邵仲掀開帳子朝外頭瞧了兩眼,又起身披了件衣服,爾後一把將七娘橫抱著,飛快地奔到浴桶前,一齊入了水。

  痠痛的身體被熱水包圍,舒服得讓人忍不住想呻吟一聲。只是浴桶太小,又硬生生地擠了兩個人,七娘有些舒展不開,一不留神,不是撞到邵仲的胸口,就是倒在他懷裡。邵仲笑嘻嘻地伸手候著,嘴裡還巴巴地道:「阿碧過來,讓我親一口。」

  他的手也不閒著,藉著給她擦身的藉口東摸一把,西摸一把,罷了還一臉認真地問:「下面真的不讓我幫忙洗麼?我保證不亂來。」

  信了他的話才有鬼了!七娘見他三兩下就把自己搓乾淨了,便開口要趕人。邵仲卻不肯走,一本正經地道:「阿碧不是腰酸麼,怕是一會兒路都走不了,我若是回去了,回頭誰抱你上床。」說著話,又趕緊催著七娘快些洗,手裡也不老實地過來幫忙,上上下下地可勁兒吃豆腐。

  冬天裡水易涼,七娘不敢在水裡泡久了,見洗得差不多了,便抓了帕子趕緊擦拭身上。邵仲見狀,也起身展開了手腳讓她幫忙。七娘惱道:「你沒長手呢,這大冷天的,非得讓我來。一會兒凍到了著涼了怎麼辦?」

  邵仲耍無賴,「我不管,你是我媳婦兒,給我擦個身怎麼了?你方才不是還一直悄悄盯著我看麼,這回大大方方地看豈不是更好。」說話時,身體還扭來扭去的,□的小弟也甩來甩去。只可惜這會兒他已洩了力,不復先前鬥志昂揚的神勇,軟趴趴的甚是可愛。

  七娘生怕他真凍到,也懶得給他鬥嘴,飛快地過來幫他擦了身,擦到某個關鍵部位時,她本想惡作劇地伸手彈一下,終究忍住了沒好意思。

  爾後邵仲抱著她回了床上,卻發現床上也是一片狼藉。七娘瞥見床單上的元帕,臉上微微一紅。邵仲輕輕放下她,趕緊又去櫃子裡尋了新的床單被縟出來,二人懶得仔細收拾,把床上的東西往地上一扔,飛快地鋪上新被縟,爾後緊緊擁著一起睡了過去。

  一夜好夢。

  早上七娘醒得晚,睜開眼睛時外頭已經大亮了,動一動,才發現身邊的邵仲困得比她還死。七娘推了推邵仲,他卻連眼睛也懶得睜開,手一拉,把被子捲到兩人頭上,將外頭的亮光完全擋了下來。

  「再睡會兒——」邵仲環抱住七娘的腰身,腦袋往她胸口蹭,嘴裡迷迷糊糊地道:「左右又沒有人催,不著急。我們睡到下午再起床也不遲。」

  那府裡的下人還不得笑話死!七娘可不想嫁來的第一天就被人非議,這要是傳出去,還不得丟死人了。她正欲再催,被子下的邵仲忽然拉住了她的手直直地往下探去,「醒了哦——」他得意洋洋的聲音從被子裡傳出來,爾後挺了挺腰,七娘立刻察覺到有個長長的硬物抵住了小腹處,且還悄悄地往下探。

  昨晚睡覺的時候,她明明要把裡衣都穿上的,卻又被邵仲攔了,還說左右早上又要脫掉的,何必還多此一舉。那會兒她渾身乏力只想著睡覺,腦子裡迷迷糊糊的也沒多想,而今看來,邵仲根本就是早有預謀。

  「阿碧阿碧——」邵仲黏黏糊糊地湊近來,腦袋拱到她的胸口上,伸出舌頭舔了舔她的峰/巔,罷了又含住輕輕吮吸。七娘實在沒力氣推他,只得由著他胡作非為……

  大清早的屋裡又要了一回熱水,下人們心照不宣。好在府裡下人不多,這院子裡伺候的也多是七娘從侯府帶過來的陪嫁,見她們小夫妻如此恩愛,只有高興的勁兒,哪裡會亂嚼舌根。

  二人洗得清爽乾淨了終於起了床,采藍和後來才調到七娘身邊的丫鬟茗娟一道兒端了早飯過來。兩人昨兒晚上摺騰了一宿,這會兒早已飢腸轆轆,胃口好得不得了,竟把早飯吃了個精光。

  吃完了早飯,邵仲牽著七娘的手領著她去府裡到處轉轉,采藍和茗娟才得以進了裡屋收拾。才進了門,二人頓時臊得滿臉通紅,這屋裡真真地一片狼藉,被單褥子散了一地,裡頭依稀還有凌亂的衣衫……

  兩人對視一眼,旋即又趕緊低下了頭,心裡頭卻忍不住暗暗想道,自家男主人瞧著一副溫文爾雅的模樣,不想竟如此豪放……

  因府裡沒有長輩,七娘倒是省了向公婆敬茶這一道兒門檻,慢悠悠地跟著邵仲在院子裡散步。這裡以後就是她的家了,無論道路曲折還是平坦,無論前方是晴天還是風雨,身邊的這個男人將陪著她走完一生。

  很久以前,七娘覺得嫁人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會有個陌生的人強行進入自己的生活,每天早上睜開眼睛,第一眼見到的就是他,光是想一想就讓人怪不舒服。可是真正到了現在,她卻只覺得熟悉和滿足,就好像邵仲他本就該出現在她身邊似的。就這樣牽住她的手,凝視著她微微地笑,趁旁人不在的時候偷偷過來親一口,爾後又立刻裝得像個正人君子。她忍不住也朝他微笑,自己對自己說,「盧碧舸,你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阿碧——」邵仲湊到七娘耳邊壞笑,「您說,一會兒下人們瞧見我們屋裡的盛況,不知道會怎麼想?」

  七娘頓時就懵了。

  回屋的時候七娘一直紅著臉,低著頭不好意思看人,倒是采藍和茗娟還鎮定些,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過來朝二人請安,罷了又問七娘道:「柳管事說他這兩日就要回鋪子裡,著奴婢過來問一句,夫人這邊可有人接手府裡的事務。」

  這事兒邵仲早就去侯府提過,所以七娘嫁過來的時候,陪房裡頭就有兩個能幹的下人,是許氏早給她備好的內外管事。外管事姓伍,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本是許氏的陪房,性子忠厚老實,雖不擅長應變,卻難得的是個可以信任的人。內管事則是早些年就跟在許氏身邊的丫鬟名字喚作芳竹的,後來嫁給府裡的一個姓于的小管事,大夥兒都叫她於家的。

  七娘把這二人跟邵仲提了提,邵仲一揮手,「阿碧作主了就是。」卻是把府裡的事全都脫手交到了七娘的手裡。這還不算,想了想,他又朝采藍吩咐道:「明兒下午喚了柳管事過來與夫人見見面,把府裡的賬本全都交給夫人,讓柳管事早些準備好。」

  至於為什麼是明天下去——邵仲朝七娘擠了擠眼睛,眼波流轉間,自有□湧動。七娘哭笑不得,咬著牙偷偷掐了他一把,反被邵仲握在了手裡,輕柔細捏,好不得意。


第五十九章

  邵府裡人口簡單,除了邵仲和七娘兩個主人,便只有二十多個下人,其中倒有十來個是七娘的陪房,餘下的幾個人裡頭,也只有柳管事和常安及廚房的兩個粗使婆子是府裡的舊人,自然掀不起什麼風浪來,有邵仲在一旁撐腰,七娘接手府裡的事務異常順利。

  第二日下午,柳管事便過來把府裡的賬本交了過來,七娘只隨意地翻了翻,爾後便把伍管事和芳竹喚了進院,當著眾人的面把差事一一地交待了清楚。她在侯府裡跟著胡氏學了一年,便是給她個王府也能管得井井有條,更何況邵府人口如此簡單。

  不到兩刻鐘,七娘便把府裡一應差事全都安排了下去,分工清楚,責任明確,柳管事在一旁瞧著,心中嘖嘖稱讚,很是放下心來。一旁的邵仲也忍不住對七娘另眼相看,待下人們都退走了,立刻環住她的腰身調笑道:「我卻是娶到了個寶貝,不止模樣好性子好,還這般能幹。日後可得好好看緊了!不然,被旁人瞧見,指不定要怎麼嫉妒我呢。」

  七娘被他這般誇讚,心裡有些得意,嗔笑地揪了他的耳朵一把,小聲道:「你日後可得待我好些,要不然,哪天我撂擔子不干了,把這府裡弄成一團糟,讓你回家連口熱飯都吃不上,看你如何是好。」

  邵仲聞言,臉上立刻露出「猥瑣」的笑容,巴巴地湊到七娘耳朵邊吹了一口氣,膩著嗓子道:「阿碧要我如何疼你?莫非昨兒晚上還疼得不夠,那為夫今兒晚上一定再接再厲,大震雄風,阿碧不說停就決不停,便是你說了停,我還是不停……」說著話,目光就開始不老實地從上到下,落到七娘的胸口上。

  七娘的臉皮哪有他這麼厚,頓時羞得漲紅了臉,又羞又惱地在他軟腰上掐了一把,趕緊喚了采藍和茗娟進屋。有外人在場,邵仲終於不敢放肆,但眼神兒卻依舊「□」,趁著兩個丫鬟不注意,時不時地朝七娘拋個媚眼,讓七娘哭笑不得。

  衙門裡早已開了印,太子府裡一個個忙得焦頭爛額,邵仲藉著大婚的理由得了十天假,在府裡逍遙自在,好不快活。府裡沒有長輩,他與七娘行事便不如旁人府裡那般拘束,把下人一屏退,屋裡便只剩小夫妻兩個,雖不至於白日裡胡天胡地地亂來,但偶爾偷個香,竊個玉還是很便宜的。

  前兩晚邵仲有些激動得過了頭,恨不得通宵達旦地恩愛,結果把腰給扭了,晚上再不敢亂來,求著七娘給他抹了藥酒按摩。外頭冷,七娘讓兩個丫鬟早早地回了屋裡休息,自個兒掀了邵仲的衣服,哭笑不得地給他揉藥酒。

  其實邵仲傷得並不重,不過是有些酸脹,正好尋了這個藉口讓七娘伺候自個兒,心裡頭美得很,趴在床上快活得直哼哼。

  「明兒就要回門了,禮物可曾準備好了?」七娘一邊輕輕地按著邵仲的腰,一邊柔聲問。

  邵仲「嘶——」地呻吟了一聲,嘴裡咿咿呀呀地道了聲「舒服」,罷了又回道:「放心吧,還未成親前我就準備好了。旁人的且不說,瑞哥兒的東西保管他喜歡。」說著話,想了一陣,又問:「要不要明兒把瑞哥兒接過來住?你們姐弟倆感情深厚,這乍一離開,只怕瑞哥兒有些不習慣。」

  七娘心裡頭何曾不想把盧瑞接到身邊來,只是仔細一想,還是搖搖頭,低聲回道:「他一個男孩子,總要長大的,怎好一直跟在我身邊。我若是想他了,便接他過來住幾日,倒不必大張旗鼓地讓他搬過來。瑞哥兒這都十二歲了,我聽二叔的意思,過兩年只怕就要送他下場,且不說能不能考中,這性子卻是要磨一磨的。再說侯府那邊,不論是老太太還是二嬸,抑或是熠哥兒,待他都極好,我也沒什麼放不下心的。」嘴裡這麼說,眼睛卻還是有些發酸,使勁兒眨了眨,好歹把淚意逼了回去。

  邵仲伸手在七娘腿上安慰地拍了拍,柔聲道:「我這不是怕你惦記他麼?到底是小孩子。」

  「可不小了。」七娘笑起來,歪著腦袋看他,「阿仲不是十歲就一個人單獨出來過了麼?」雖說他有韓家幫襯,可身後更有國公府虎視眈眈,只怕那些年過得比她們姐弟倆還艱難,一想到這裡,七娘就隱隱有些心疼。

  邵仲乾笑了兩聲,不好意思說自個兒與眾不同。

  七娘給他揉了有兩刻鐘,額頭上漸漸滲出細汗,邵仲見狀,便不再讓她按了,趁著七娘收拾藥酒的工夫,他讓下人送了熱水進來,飛快地衝了個澡,一進屋就狠狠把七娘抱住,得意道:「看你夫君我如何重振雄風!」

  七娘頓時無語。

  因第二日要回門,晚上邵仲不敢肆意妄為,只溫柔地要了一回就抱著七娘老老實實地睡了。

  大早上兩人起床,用了早飯後便吩咐外院的下人去套車,邵仲親自指揮著人把早準備好的東西一一搬上馬車,爾後又仔細清點了一遍,這才扶著七娘一起上了馬車。

  玉成巷距離侯府並不遠,馬車走了三刻鐘就到了巷子口,侯府早派了下人在大門外盯著,瞧見邵家的馬車,趕緊進去通報。故待七娘與邵仲才到門口,胡氏就急急地迎了出來,大老遠就朝七娘笑著道:「可算是到了,大清早你母親就盼著,而今正在老太太院子裡陪她老人家說話呢。」

  七娘有些不好意思地朝胡氏行禮問安,罷了又道:「侄女這就去給祖母請安。」說話時,又不由自主地看了邵仲一眼,卻發現他也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瞧,臉上愈發地紅得厲害。胡氏見她們小夫妻兩個雖不曾說話,可這眼神兒卻是直勾勾的,好得蜜裡調油一般,便曉得府裡頭一大幫人全都是白操心。心裡頭愈發地替七娘高興,笑眯眯地引著他二人去了榮安堂。

  這侯府裡頭,要說誰最中意邵仲,排第一的定非老太太莫屬,平日裡待他倒比親孫子還要慈愛些。若七娘不是許配給了邵仲,只怕她也不會這般慷慨給了那麼多私房,這不,一聽下人通報說孫女婿到了,老太太頓時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趕緊高聲招呼道:「還傳什麼,趕緊把她們倆請進來。」

  許氏也不由自主地半站起身,抬頭朝門外張望,心裡說不出到底是緊張還是高興。就這眨眼的工夫,七娘和邵仲已經到了門口。瞧見許氏,七娘一激動,腳下竟被門檻拌了一下,猛地一個趔趄朝前摔去,邵仲手疾眼快環手摟住她的腰,險險地將她扶住,爾後又不動聲色地握住了她的手,不急不慢地踱到老太太和許氏跟前,恭恭敬敬地朝她二人行禮問安。

  老太太高興得眼淚都快掉出來了,趕緊喚了下人賜座,爾後又一臉關切地朝邵仲問著話,什麼大婚那日府裡去了哪些客人,又是誰幫忙招待的,可曾出了什麼紕漏……

  許氏笑著朝老太太道:「曉得老太太中意仲哥兒這個孫女婿,兒媳就不來搶了,碧丫頭先跟我說一陣話,回頭再來與老太太嘮嗑。」說著,便拉著七娘回了自己院子。那邊邵仲聞言,立刻抬眼朝七娘看過來,目光裡儘是不捨。一旁的胡氏見狀,忍不住玩笑道:「嫂子可得趕緊把大娘子送回來,要不,我們這位新姑爺怕是要著急了。」

  邵仲在外人面前一向表現得很是儒雅斯文,聞言面上立作窘迫之色,低著頭不好意思地道:「二嬸嬸說笑了。」說話時,臉上還恰到好處地紅了一紅,讓走到了門口的七娘哭笑不得。

  許氏這邊,母女倆才進了屋,許氏便把下人都屏退了,心裡頭還在斟酌著如何開口問,七娘已經猜到了她的意圖,紅著臉回道:「娘親放心,阿仲他……他對我很好。」因不好意思說起二人的房中事,七娘便把話題轉到府裡的中饋上,待聽得邵仲第二日便把家裡的賬本全都交到了七娘手裡,許氏亦微微動容,罷了終於放心地鬆了一口氣,笑道:「幸好我沒看錯人,仲哥兒對你也算是真正用了心的。」

  想到那邊亂成一鍋粥般的常府,許氏愈發地慶幸當初沒應下常家的婚事。

  母女倆又親親熱熱地說了一陣私密話兒,內容不外乎如何管家,如何御夫之類,七娘俱一一地認真記下,心裡頭忍不住琢磨回頭要如何在邵仲身上試一試。

  中午的時候,盧之韻跟廉郡王帶著三個孩子一道兒來了。一進府裡,盧之韻就大大咧咧地喊道:「我那侄女婿在哪裡?早就聽說他長得俊,還不過來讓我這個做姑姑的仔細瞧瞧,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名副其實。」

  盧之韻去年一整年都忙著生孩子,奶孩子,前幾日七娘出嫁,她又偏偏染了風寒出不得門。先前邵仲也不是沒去過廉郡王府,可都是廉郡王在外頭應酬,每回都把她這個女主人摒棄在一旁,故直到現在,她對邵仲只聞其名,不見其人。

  一旁的廉郡王臉色很是難看,嘴裡小聲嘟囔道:「不就是個人麼,都是兩隻眼睛一張嘴,難不成還長得跟朵花兒似的。要說生得俊,我們家二郎不就挺俊的,你還不如看他呢……」心裡頭雖然不痛快,偏偏又不敢大聲抱怨,只低著腦袋一個勁兒地喃語。盧之韻只當聽不到,抬頭挺胸地往前大步走,廉郡王加快步子跟在後頭,寸步不離。

  聽到盧之韻的聲音,屋裡的老太太立刻笑得合不攏嘴,拍著邵仲的手笑道:「這是你那破辣子的姑姑,一向無法無天的,連郡王爺也管不住她,回頭她說了什麼怪話,你也莫要往心裡去。」

  「我這還沒進門呢,就聽到您老人家編排我的不是,好似我果真做了什麼了不得的壞事。不過是巴巴地過來瞧自己侄女婿一眼,這也不成?」盧之韻一邊嗔怪地說著話,一邊抬頭進了屋。

  她去年又給廉郡王添了個大胖小子,而今身材尚未恢復,略略有些豐滿。但臉上氣色卻是極好,杏眼桃腮,紅潤嘴唇,眉目飛揚,行走間有種尋常女子所不見的自信和大氣。這般神采飛揚的女子與京城裡那些低眉順眼的女娘子們渾不相似,眉宇間有一股子凌然的氣勢,難怪能把廉郡王管得服服帖帖的。邵仲才見了她第一面,便曉得這位長輩惹不起,於是態度愈發地恭敬,做小伏低地朝她作揖行禮,罷了,又朝她身後垂頭喪氣的廉郡王笑了笑,拱了拱手。

  廉郡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盯著他看了一陣,扶額鬱鬱地轉過頭,欲哭無淚。

  盧之韻在老太太下首坐了,托著腮仔細盯著邵仲打量,罷了哈哈笑起來,狠狠一拍手道:「模樣果然生得俊,過來,姑姑給你見面禮。」說著話,就從懷裡掏出個碧綠碧綠的玉牌要塞到邵仲手裡。

  一旁的廉郡王眼尖瞧見了,立刻跳起來,疾聲道:「那那那……那不是我的麼?」

  盧之韻白了他一眼,「給了我就是我的了,我愛給誰給誰。」說罷,又和顏悅色地朝邵仲道:「別理他,仔細收好了,這玩意兒你姑父花了好大力氣才弄到手,莫要被他給騙回去了。」

  邵仲頓覺手裡的東西發燙,收也不是,拒也不是,為難地向老太太求救。老太太只是笑,偏偏不開口幫忙。邵仲想了想,覺得面前這位姑姑比較可怕,遂小心翼翼地接了,心裡頭卻在盤算著,一會兒怎麼把東西悄悄地還給廉郡王,要不,自個兒怕是就被這位小氣的姑父給惦記上了。

 

第六十章

  中午盧之安特意趕了回來陪妹夫和侄女婿吃飯,七娘則與府裡的女眷在內院用餐。下人們擺好了碗筷,七娘才發現孟氏和盧玉都不在,便客氣地問了一句,老太太臉上頓時露出不悅的神色,搖頭道:「她們母女倆出門了,不用管她。」

  七娘心知老太太素來不喜歡孟氏,遂不再多問,自尋了下首的位子坐下,若無其事地繼續與說笑。一會兒胡氏領著盧嫣也到了,小姑娘瞧見七娘,立刻快步奔到她跟前,親親熱熱地喚了一聲「大姐姐」,爾後又膩著嗓子撒嬌道:「大姐姐不在家,嫣兒好悶,都沒有人陪嫣兒玩兒。大姐姐,趕明兒我去你家裡作客好不好。」

  「等什麼明兒,不如一會兒就隨我去了。」七娘捏捏她的蘋果臉,笑著道。一旁的胡氏哭笑不得,伸手把盧嫣拉過來,小聲責怪道:「莫要淘氣,你大姐姐才將將成親,府裡正忙著,等過些日子消停了,娘親再帶你去大姐姐府上拜訪。」

  盧嫣撅嘴,扭著小屁股坐到胡氏身邊,一會兒,又想起了什麼,掙紮著復又擠到七娘身邊坐下,一臉神秘地湊到她耳邊小聲道:「大姐姐,我知道三嬸嬸和二姐姐去哪裡了哦。」她說話時故意把尾音拉得長長的,得意又神秘的樣子,臉上分明寫著「快問我吧」四個字。

  七娘不好辜負她的一番心意,遂耐著性子追問:「去哪裡了?」

  「她們去鎮國公府了。」盧嫣壓低著嗓門,臉上寫著滿滿的得意,「我偷偷聽娘親說的,三嬸嬸相中了祈郡王,想把二姐姐說到郡王府呢。」

  這可真是──七娘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祈郡王是當今聖上的親弟弟,前頭的王妃去世了快有兩年了,一直不曾再娶。打從去年下半年,太后便念叨著要給祈郡王續絃,京城裡的貴女們相看了不少,一直未曾定下。雖說盧玉相貌還算漂亮,可也不見得多出色,性子又極懦弱,不論家世還是氣度,恐怕是難以入得了太后法眼的,也不曉得孟氏怎麼就能生出這麼大的心思來。

  見七娘不說話,盧嫣眨巴眨巴眼,狡黠地笑,「祖母生氣,不讓我說。」

  孟氏若是個拎得清的,就不會一會兒肖想邵仲,一會兒又中意常青山了。而今更把主意打到了祈郡王頭上,她那雙嘴巴又不管不顧的,七娘一點也不奇怪她會說出些什麼匪夷所思的話來,到時候丟臉的,可不止她一個,難怪老太太會這般惱怒。

  只可惜了盧玉,以她的相貌和溫柔的性子,要尋個門當戶對的夫婿本不難的,攤上這麼個母親,終日裡傳出些「相看」的傳聞,難免於名聲有損,日後再擇親只怕也不容易。

  三房的事連胡氏都不好插手,更何況七娘這個已經嫁出去了的小輩。她聞言只輕輕捏了捏盧嫣的小臉,柔聲叮囑道:「與我說說就罷了,可千萬莫要和旁人說起,便是三公主那裡也不好多講的。」七娘曉得盧嫣與三公主關係好,所以才特意多叮囑了一句。

  「我省得的。」盧嫣指了指七娘面前的桂花糕道:「我要吃這個。」

  前頭院子裡,廉郡王已經和邵仲拼上了。因邵仲面相生得文雅俊秀,廉郡王便認定了他是個沒用的書生,才一開席,就依仗著自己長輩的身份灌了邵仲三杯酒。邵仲也不推脫,十分爽快地一飲而盡。

  三杯下肚,他臉上依舊面不改色,談笑風生,猶如方才喝下去的是白開水。廉郡王見狀,心裡就開始有些沒底了。但他卻是個迎難而上的性子,邵仲越是厲害得緊,他就越是興致勃勃,興奮起來,索性就拼了,連酒杯都摒棄不用,索性讓下人送了大海碗過來,一口氣就是一大碗。

  喝得高了,廉郡王就開始嘮叨,一臉的忿忿不平,「……說老子懼內,他娘的,老子就是懼內又怎麼了!老子媳婦一口氣給生了三個大胖小子,他他……他們能有這樣的福氣。府裡養一堆小妾就是本事了?也不看看都是些什麼出身,讓一堆上不得檯面的女人給自己生孩子,再生一堆上不得檯面的孩子,想想心裡頭就慎得慌……那樣的兒女也敢拿出來說,也不嫌丟人。」

  「好,說得好!」邵仲也喝得有些多了,說話便不如平日裡謹慎,興致來了就高聲應和,「姑父說得好,偏偏有些人終日閒著沒事兒干,一張嘴巴恨不得擱在別人頭上,自個兒後院起著火,倒還一門心思地盯著旁人府裡,唯恐天下不亂。有這閒扯淡的工夫,先去把自家院子裡的事兒梳理清楚。」

  盧之安慢條斯理地喝酒吃飯,跟沒聽到他二人說話一般。

  那兩人拼了一陣酒,竟還難得地投了脾性,把盧之安扔在一旁不管,兩個人不論輩分兒,嘻嘻哈哈地稱兄道弟起來,說到高興處,更是恨不得立刻義結金蘭……

  邵仲也不管廉郡王是自個兒姑父還是王爺了,勾肩搭背地和他一起交流如何討好媳婦的心得。聽罷了,又一臉嫌棄地朝廉郡王道:「你也太沒用了,我媳婦兒才不會衝著我大吼大叫。不是我說你,心疼媳婦兒不能光靠做,還得會說甜言蜜語。哪個女人不喜歡聽這些?回頭你試試我的法子,每日裡盡撿著些漂亮話兒說給……給姑姑聽,保管她對你溫柔小意,言聽計從!」

  「當──當真!」廉郡王迷迷瞪瞪地甩了甩腦袋,竭力瞪大了眼。一旁的盧之安斜著眼睛瞧著邵仲,夾了塊蘿蔔乾,嘎嘣嘎嘣地嚼得脆響。

  內院裡眾人用完了午飯,胡氏差下人去前頭探看,一會兒翠羽過來回話,「侯爺與郡王爺、邵姑爺正喝著酒呢,只怕一時半會兒散不了。」

  胡氏聞言有些擔心,低聲埋怨道:「之安也真是的,不是說下午還要去衙門,大中午喝得醉醺醺的,成什麼樣子。」

  老太太卻不以為然,揮揮手笑道:「難得之韻姑爺來府裡一趟,又正趕上仲哥兒也到了,他們幾個一高興,難免多喝點酒盡盡興。反正都已經告了假,下午索性就別去衙門了,我看之安這些天忙裡忙外,累得夠嗆,正好趁機歇一歇。」說罷,又正色朝盧之韻道:「回去了你也莫要跟姑爺發火,整日裡凶巴巴的,也虧得郡王爺忍得下你。」

  盧之韻道:「我哪裡凶過他了?平日裡不曉得多溫柔,做小伏低地討好人呢。好不容易回一趟娘家,自然要威風些。他不過是在您面前裝裝樣子,回了家可是囂的厲害得緊,指東我不敢往西……」她劈劈啪啪地說了一陣,老太太一個字也不信,回頭拉著七娘的手仔細叮囑,「莫要學你姑姑這副做派,也虧得王府裡頭沒個長輩,要不,就她這性子,還不得被罵死。雖說你府裡頭沒人管束著,可為娘子的,溫柔賢惠才是正道……」

  七娘耐著性子聽,盧之韻托著腮在一旁都快要睡著了。

  因想見盧瑞一面,七娘特意在府裡多待了些時辰。不想盧瑞今兒竟回來得格外早,聽說七娘已經到了,趕緊換了衣裳過來向老太太請安。老太太自然曉得他的目的,笑著道:「你們姐弟倆幾日不見,怕是想唸得緊。」說著,又讓綠玉送她們姐弟去了七娘原本的院子。

  綠玉到了院子門口就告退了,采藍則陪著姐弟倆一直進了屋,爾後退下去沏茶。待屋裡只剩下他們姐弟倆,盧瑞這才一吸鼻子,扁了扁嘴,帶著哭腔喚了一聲「姐姐」,話剛落音,眼淚就已盛滿了眼眶,使勁兒地轉呀轉,最後他又吸了吸鼻子,把淚意全都逼了回去,梗著脖子小聲道:「熠哥兒說我會哭,我才不會呢。」

  七娘心裡發酸,卻又不得不硬起心腸,拍了拍盧瑞的肩膀,小聲道:「我就曉得瑞哥兒最堅強,以後──以後也要好好的,莫要讓姐姐擔心。」

  盧瑞認真地點頭,想了想,又歡喜地道:「姐姐,今兒先生又誇我了,說我的字寫得好。先前我的字總是軟趴趴的不好看,邵先──姐夫讓我胳膊上帶著沙包練字,這兩日才把沙包拿下來,字就好了許多。」

  七娘卻是不曉得邵仲什麼時候和盧瑞說過這些,聞言笑道:「你姐夫雖不曾下過場,但到底比你多喝幾年墨水,又常與主考們打交道,曉得他們的喜好,你多聽他的話終歸沒壞處。」說話時,她又盯著盧瑞的臉仔仔細細地看。

  也不知怎的,先前在侯府的時候,也不是每日裡都能見著他,卻從不曾像今日這般心心唸唸,怎麼看都覺得盧瑞哪裡變了樣。可再仔細一端詳,他卻還依舊是先前的眉眼,黑亮的葡萄眼睛,彎彎的眉毛,乖巧又可愛。

  門外有小石頭沿著地板滾進來,盧瑞的眉毛跳了跳,趕緊抹了抹眼睛,清了清嗓子道:「你賭輸啦,我好好的,一下也沒哭。回頭你得連著一個月幫我拎包!」

  盧熠的腦袋從門後探出來,咧嘴朝七娘笑,甜甜地喚了一聲「大姐姐」,爾後哧溜一下快步溜了進屋,睜大眼盯著盧瑞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陣,扁嘴道:「眼睛都紅了。」

  盧瑞急道:「可我又沒哭,不信你問我姐姐。姐姐你說是不是?」

  七娘撫了撫他的小腦袋瓜子,蹲下身子正色道:「瑞哥兒不會撒謊的,他可真沒哭。熠哥兒你真要給他拎包啊?」

  盧熠哼道:「不過是拎包,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嘴裡說得很無奈,臉上卻帶著隱隱的笑意。

  七娘卻是曉得他的用意,朝他感激地笑笑,邀請道:「趕明兒休假的時候,你們兄弟倆到玉成巷來竄竄門。我一個人在府裡頭,悶都要悶死了。」

  「姐夫不陪著你麼?」盧瑞睜大眼,一臉控訴。

  盧熠扶額,小聲提醒道:「連我們倆都要去讀書,姐夫難道還整日窩在府裡頭不出門麼?他而今可是在太子府裡當差,忙著呢。」

  盧瑞眨巴眨巴眼,聲音小得跟蚊子似的,一臉擔心地問:「那姐姐一個人在家裡頭不會害怕吧。」

  「瑞呆子,你不會以為大姐姐府上只有她一個人吧。」盧熠掰著手指頭算給他聽,「不說旁的,單單是從府裡帶過去的就有十來個呢。采藍、茗娟、伍大頭……」

  盧瑞摸了摸腦袋,嘿嘿地笑,「我全給忘了。」

  有盧熠在,這屋裡的氣氛便不會太肅穆,他總能找到些輕鬆的話兒逗得大家心情愉快。盧瑞本還有些傷感的,被他幾句話一說,便全忘得乾乾淨淨,倒是一門心思地和他說起七娘陪嫁的那些下人來。

  三個人絮絮叨叨地說了一陣話,直到采藍過來稟告說邵仲喝醉了酒,七娘這才趕緊去前頭院子裡照看。

  天色漸暗,七娘也不好在侯府久待,遂扶著邵仲告辭回家。才出了大門還未上馬車,就瞧見孟氏母女回來了,二人俱是盛裝打扮,尤其是盧玉,不止身著華服,臉上亦畫著精緻的妝容,倒比平日裡多了份明豔。

  瞧見七娘夫婦,盧玉的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悄悄瞄了一眼倒在七娘肩頭的邵仲,低下頭沒說話。孟氏卻刻意拉高了嗓門大聲道:「哎呀,大娘子這麼早就回去。可真是不巧了,今兒我們接了鎮國公府的請柬,去了那邊作客。本是想早些回來的,可國公夫人實在熱情,拉著我們家玉兒捨不得放手,我好說歹說,這才趕了回來。不管怎麼說,今兒也是大娘子回門的日子,我們總得見上一面才好。」

  說著話,又輕輕瞥了邵仲一眼,面上似笑非笑,「邵姑爺這是喝高了?年輕人就是這樣沒什麼分寸,不像祈郡王,那才真正地穩重,說話又客氣,一點架子也沒有。我還是頭一回見到這麼出色的年輕──」

  「夫君與廉郡王說得投機,便多喝了兩杯。」七娘微笑著打斷孟氏的話,柔聲道:「三嬸嬸說得是,他還年輕,自然不如王爺那般成熟穩重。聽說祈郡王不止性子老成持重,而且還難得地顧家,便是去江南遊玩時,也帶著世子一起。我們家這位還得多學著呢。」說罷,也不看孟氏鐵青的臉色,笑眯眯地扶著邵仲上了馬車。

  孟氏氣得一時間竟找不出話來說,待他們的馬車漸漸走遠,她才恨恨地一跺腳,咬牙切齒地罵道:「看你能得意到幾時。等我們家玉兒嫁到王府裡,你們見了她,一個個的通通都得跪拜行禮!」

  盧玉低著頭依舊沉默不語,只是一雙手卻緊握成拳,手背上赫然逼出了根根青筋。


第六十一章

  回去的時候,下人們都乘了另一輛馬車,前頭的車裡頭只坐了邵仲和七娘兩個,所以他行事便愈發地無所顧忌。將將才上車,便順勢把身子倒在了七娘懷裡,嘴裡還咿咿呀呀地發出各種撒嬌的聲音,環著七娘的腰,像個孩子似的扭來扭去。

  「真喝高了?」七娘伸手拍了拍他的臉,擔心地問。

  聽說他在前頭院子裡險些沒抱著廉郡王跳舞了,消息傳來,把老太太逗得合不攏嘴,七娘的心裡頭卻微覺詫異,旁人不曉得,她卻是清楚得很,邵仲這個人,說話行事素來謹慎,滴水不漏,也就是在自個兒跟前還老實自在些,今兒竟然會在侯府如此放浪形骸,著實讓七娘意外。

  邵仲繼續往七娘懷裡鑽,悶頭悶腦地道:「王爺一直灌我酒,只怕喝了有兩斤。」聲音黏黏糊糊的,可聽起來卻並不混亂。果然,他很快又高興起來,抬起頭來,仰著一張通紅的臉歡喜道:「媳婦兒果然疼我,一聽孟氏說我的壞話立刻就幫忙。」

  「你個沒大沒小的,三嬸嬸不會叫,孟氏也是你能叫的麼?」七娘佯怒地點了點他的額頭,小聲罵道:「若是被旁人聽見,可不得罵你不懂禮數,當面一套,背面一套,虛偽又狡猾。」

  邵仲枕在七娘的膝蓋上,不以為然地道:「誰讓她說我來著。」

  「她難道還說不得麼?」七娘白了他一眼,低聲埋怨道:「虧得她不在府裡,若是曉得你喝高了就這幅醉態,怕不是還要笑話得愈加厲害。平日裡也不見你好這黃湯,怎麼今兒跟變了個人似的?喝完了還亂說話,生怕旁人不曉得你嗓門高呢!」

  邵仲眯起眼睛笑,得意的樣子,「我若是終日循規蹈矩,永遠毫無紕漏,便是喝醉了酒也默不作聲,那才可怕呢。人總得有個弱點,這樣旁人瞧著才放心。你又不是不曉得你家那二叔,一雙眼睛又狠又毒,我每回在他跟前都得戰戰兢兢的。與其終日在他跟前心驚膽顫,倒不如賣個破綻給他──」說到此處,他卻又皺皺眉頭,小聲道:「也不知你二叔信了沒信。」

  七娘沒好氣地揪了他一把,小聲責備道:「自家人面前還玩這種把戲,你累是不累。」

  邵仲嘻嘻地笑,「哪裡是玩把戲,我今兒才痛快呢,想說什麼說什麼,王爺也是個爽快人,若不是二叔在一旁看著,我還真想跟他多說幾句。」說話時,他又翻了個身往七娘身上靠了靠,甕聲甕氣地道:「你三嬸兒想把二娘子說給祈郡王?做夢呢她!」

  七娘在侯府的時候,孟氏總喜歡挑她的刺,便是府裡有許氏和胡氏護著,她還老陰陽怪氣地說些不中聽的話,這事兒全侯府的人都曉得,邵仲在府裡住過一段時日,自然有所耳聞,所以,他對孟氏始終沒有好感,更談不上什麼敬愛之心,平日裡提起她來也不甚恭敬。

  七娘聞言,立刻朝他瞪了一眼,小聲道:「不過是娶個填房,二娘子家世雖差了些,但也不至於說做夢吧。方才三嬸嬸不是說了,鎮國公府夫人喜歡她的緊呢。」過世的祈郡王妃便是鎮國公府上的千金,而今王妃過世,只留下了兩個孩子,鎮國公府自然對續絃的王妃十分重視。為免日後多生事端,指不定真想給祈郡王尋個家世略低,性子懦弱好拿捏的呢。

  邵仲閉著眼睛笑起來,「阿碧若是不信,我們便打個賭。我賭這樁婚事成不了。」

  七娘嗤笑一聲,「誰要和你賭了。」雖說盧玉是她堂妹,可七娘心裡頭也清楚得很,祈郡王是宗親,當今聖上的親弟弟,這婚事自然要太后作主。鎮國公府如意算盤打得不錯,可也要祈郡王賣他家的面子才好。若郡王爺真有心,納了國公府庶出的女娘就是,又何必再在外頭尋人。

  邵仲見她不上當,嘿嘿地笑了兩聲,一會兒便悄無聲息了。七娘低頭看,才發現他已經沉沉地睡了過去。

  他就這麼怡然自得地靠在她的腿上,臉上還有醉酒後的紅暈,嘴角卻微微地上翹著,好像夢到了什麼高興的事,眼睫毛很長,安靜地覆蓋在眼瞼上,隨著馬車行走間微微地顫抖。七娘靜靜地看著他,他睡著的樣子很好看,修長的眉毛斜飛入鬢,鼻樑挺直,嘴唇柔軟潤澤,看起來乾淨又斯文。

  七娘心裡忽然一陣柔軟,伸手握住邵仲的手,將他擁得緊了些,一會兒又忍不住低頭親了親他的臉。

  馬車到了家,邵仲依舊睡得香,車伕在外頭喚了一聲,七娘卻不想開口喚他醒來。倒是邵仲自個兒陡地睜開了眼,迷迷糊糊地眨了眨,聲音悶悶的,「到家了?」

  「嗯,我們回屋裡睡去。」七娘挽住他的胳膊柔聲叮囑,「小心腳下。」

  進了屋,七娘喚了下人燒了洗澡水,草草地給他收拾了一下,爾後便抬著他去了床上。本以為他晚上能消停了,不想大半夜又被他摸來摸去的折騰醒了。

  藉著外頭淡淡的月光,七娘清晰地看到邵仲的眼睛,亮得發光。他爬到她的身上,架著胳膊低頭看著她,眼睛裡寫滿了情欲。七娘哭笑不得,揪了他一把,小聲罵道:「別鬧了,睡覺呢,明兒再說。」

  「等不到明天了。」他委屈地使勁兒在七娘身上蹭,「喝酒亂性懂不懂──」說著話,手已經伸到了七娘的衣服裡頭,軟膩的肌膚入手,便愈發地把持不住,頭一低,牢牢地鎖住了七娘的唇,親得昏天暗地的。

  最後還是被他得了手,七娘渾身半點力氣也提不上來,大半夜的又不好喚下人去燒熱水,只得胡亂地擦拭了兩把,爾後昏昏的睡了過去。

  第二日大早,七娘再義正言辭地指責他時,邵仲卻不認了,躲在被子底下強著脖子道:「哪有這種事,我不記得了,阿碧你莫要冤枉我。」

  二人在床上鬧了一陣,最後還是七娘聽到院子裡有了腳步聲這才停了下來,逼著邵仲喚采藍抬熱水進屋,洗淨了身子這才起床。

  早上吃飯的時候,邵仲忽地想起一件事來,猶猶豫豫地與七娘商議道:「我三師兄而今一個人住在那邊院子裡,甚是孤單。我琢磨著,反正我們這院子大,家裡頭又沒什麼人,所以想接他過來在這邊住,好歹也有個照應。」

  七娘巴不得這院子裡多住幾個人好熱鬧些,聞言自是一口應下,罷了又問:「不是還有你二師姐麼,怎麼不把她也一道兒接過來住?」

  邵仲苦笑,「她一門心思都放在醫術上,只差沒把太醫院當家了,我怕是接不來。」說罷,又嘆了口氣,無奈地替梁康嘆息,「三師兄的眼睛裡又只能瞧見她一個,再這麼下去,哎──」

  七娘只在大婚的時候見過二師姐田靜一面,印象裡依稀是個端正大方的女子,眉宇間有一股英氣,不大愛笑,但目光溫和堅定,看起來似乎也並不難相處。至於梁康,雖說有時候跳脫了些,但難得地對二師姐一往情深,若果真成了,卻也是一樁良緣。

  「趕明兒我見了二師姐仔細和她說說。」七娘倒了杯茶遞給邵仲,又給自個兒倒了一杯,才將將端到唇邊卻被邵仲急急忙忙地攔了,道:「外頭還冷得很,這茶又略帶涼性,你少喝些,對身子不好。」

  七娘笑道:「不過是一杯茶,哪有那般嚴重的。」

  邵仲卻是一臉嚴肅,鄭重地勸道:「阿碧你莫要不當回事,師父先前特意叮囑過我,讓我仔細看著你,少吃些寒涼之物,不然,日後……日後於懷孕、生產都不好。」

  七娘霎時就漲紅了臉,悄悄瞪了他一眼,卻還是聽話地放下了杯子。邵仲見狀,趕緊把茶杯推得遠了些,湊上前去哄道:「回頭我讓下人沏壺紅棗枸杞茶,暖胃又明目,喝了氣色也好。」

  他這麼小心翼翼的都是為了她,七娘自然省得,「唔」地應了。邵仲卻依舊猶猶豫豫,神色迷離地看著七娘,欲言又止。

  「有什麼話就直說,遮遮掩掩的做什麼?」七娘見他這模樣,心裡有些打鼓。邵仲在她面前一向都是有什麼說什麼的,何時這般猶豫為難,能有什麼事讓他這般支支吾吾?

  「師父──師父說,」邵仲咬咬牙,緊握住七娘的柔荑,低聲道:「師父說,你而今年歲小,若是著急要孩子,怕生產的時候有危險,讓我們……不要急著要孩子。」他的聲音越說越小,顯見心裡有些發虛。

  但凡是女子,出嫁後誰不急著要懷孕生子,稍稍遲了些,便免不得有人要關心了,心急的到處尋醫問藥,若是一兩年還不見動靜的,怕不是就要張羅著給丈夫納妾以穩固正妻的身份。而今他卻說暫時不要孩子,自然擔心七娘多想。

  七娘聞言果然很是一愣,顯然一時沒想明白。

  邵仲心急,又低聲勸道:「我們倆都還年輕,也不必這麼著急要孩子。我好容易才娶了你進門,若是過不了一年就懷孕生子,日後你都只顧著孩子去了,哪裡還會想著我。我可不干!阿碧,阿碧,我們過兩年再要孩子好不好。」說著話,聲音愈發地拖得長,只恨不得扭著身子撒嬌了。

  「男子漢大丈夫,不能好好說話麼,扭來扭去做什麼。」七娘咬牙罵道。

  邵仲賠笑,「我在旁人面前可不這樣,媳婦兒,媳婦兒──」又愈發地痴纏起來。

  七娘拿他沒轍,嗔道:「你說怎樣就怎樣吧。」她心裡頭也清楚邵仲說得有道理,尤其是這話還是從白道人口中傳出來的,那位老爺子雖說看起來有些不靠譜,可醫術卻是沒得說。既然他都這麼說了,那定是有緣由的。

  中午邵仲讓常安去跟梁康打了聲招呼,下午他就飛快地搬了過來,一進府就來與七娘打招呼,笑呵呵的,還是一如既往的單純爽朗。

  邵仲過了幾日比神仙還快活的日子,終於又要回去衙門做事,一晚上都在長吁短嘆,怨氣衝天,連梁康都不願意和他說話。

  第二日大早天還未亮,邵仲就起了。七娘也趕緊披衣服坐起身,迷迷糊糊地問:「這麼早就得起來?」

  「唔──」邵仲扭頭,見她也要跟著起來,趕緊過去把她按了回去,小聲道:「你別起來,外頭有下人伺候著,我洗漱完了就走。」

  「不吃東西麼?」

  「太子府裡有早飯吃。」邵仲打了個哈欠回道:「中午我也在宮裡吃,你別等我。」

  七娘有些不適應,「那不是要晚上才能回來。」

  邵仲點頭,瞥見七娘臉上的擔憂之色,心裡卻暖洋洋的,湊上前去親了一口,恬著臉道:「還沒出門就想我了?」

  七娘這回卻沒瞪他,睜大眼睛瞧著他的臉,痴痴的模樣。

  邵仲心裡也有些不捨,可到底正事要緊,見外頭天色愈發地亮,他只得依依不捨地抱了抱七娘,起身出了門。

  他們倆成親一來日日地黏在一起,不說一天,便是一刻鐘都不曾分開過,而今邵仲忽地去了衙門,七娘這整日竟不知幹些什麼好,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總覺得心裡空落落的,隨手拿了本書來看,瞅了兩眼竟看得竄了行。

  到天黑時邵仲才披著一身寒氣回來,一進屋就抱怨宮裡頭伙食難吃得緊。七娘心疼地問:「不是太子府裡麼,那御廚的手藝竟還比不上咱們家?」

  邵仲無奈道:「宮裡頭能有什麼好吃的,這大冬天的,端過來的菜都結了霜,鴨子是柴的,青菜是老的,連飯都又冷又硬,我只恨不得乾脆啃兩個饅頭了事。」

  七娘聞言愈發地憂心,想了想又道:「這又不是一兩日,天長日久的,身子怎麼受得了。左右我在家裡頭也沒事,不如燒了菜中午讓下人送到宮門口,你讓常安到了時候就去宮門口接著,若是走得快些,送到的時候還是熱的,總比吃那些東西好。」

  邵仲原本只是抱怨幾句讓七娘心疼心疼自己,不想她竟如此體貼,心裡頓時猶如吃了蜜糖一般歡喜,笑道:「太子府裡又不是我一個,若是單獨開小灶,怕會引得旁人說閒話。」

  「你管旁人怎麼說。」七娘沒好氣地道:「索性全往我身上推就是。誰家裡頭不操心呢,說不定大家見你這麼做,回頭都讓家裡頭送了呢。」

  邵仲想了想,終是應下,心裡頭卻又免不得暗自得意,趕明兒眾人見他媳婦兒如此賢惠,指不定要羨慕成什麼樣兒呢。明兒讓七娘多做一些,也給太子殿下嘗嘗,算是謝過他上回的襄助之恩了……

 

第六十二章

  晚上泡腳的時候,盧之安忽然開口問胡氏,「二娘子在說親?」

  盧之安素來不愛下人伺候,屋裡頭只有他和胡氏兩個。因沒有丫鬟幫忙,胡氏就去了衣櫃便給他找裡衣,聞言頓時停住了動作,遲疑著轉過身來看他,皺起眉頭道:「你聽到什麼了?」

  「今兒祈郡王府的外管事來衙門裡尋我幫忙——」盧之安眉頭緊鎖,語氣有些不耐煩,「嘴裡嘀嘀咕咕的說些沒譜的話,被我給攆出去了。」

  胡氏抱著衣服緩步踱到他身邊,把衣服放在他手邊,蹲下身子朝他小腿上澆了澆熱水,低聲回道:「弟妹最近總往鎮國公府跑,說是國公夫人中意二娘子得很,那話裡的意思,似乎是想與王府做親呢。」

  盧之安「噗——」地輕笑出聲,無奈搖頭道:「她還真是敢想。那鎮國公府也是,郡王爺的婚事豈是他們說了算的,若是傳到宮裡頭,太后娘娘還不知怎麼看他們呢。你回頭讓母親跟三房說說,讓她們注意些分寸,莫要鬧出些傳言來,反得害了二娘子。」

  胡氏苦笑,「你當母親不清楚麼,便是我也委婉地跟弟妹提過。她而今滿腦子都只想著要做郡王岳母,只怕還以為我嫉妒她,故意和她過不去呢。前幾日大娘子和仲哥兒回門,她們不在府裡待客也就罷了,回來的時候在大門口遇上了,還對仲哥兒冷嘲熱諷。也虧得大娘子嘴巴厲害,把她的話給堵了回去,要不,仲哥兒怕是要受些委屈。」

  盧之安聞言微微一挑眉,「他受委屈?」聲音裡帶著幾分揶揄的笑意,罷了又搖頭笑道:「你放心,這個侄女婿厲害得緊,就憑三弟妹那點道行,半點皮毛都傷不到他。」

  「老太太卻是心疼得緊呢。」胡氏伸手幫著他捏了捏腳,笑著道:「仲哥兒是個聰明的,知道府裡頭誰的話最頂用。」這一年多來,邵仲沒少尋著藉口往府裡跑,每回總要帶些東西上門,不論貴賤,卻總也少不得她和兩個孩子的份,故胡氏提起他來,總是忍不住眉目帶笑,語氣也柔和許多。

  盧之安涼涼地看了她一眼,笑。胡氏捂嘴道:「你也別這麼瞅我,這府裡頭上上下下誰不說仲哥兒的好,便是有心經營的,那也要有本事。整整一年半的工夫,誰像他這般有耐心。若是日後哪家府裡的哥兒也對我們家嫣兒這般用心,不論他出身如何,我都敢應了這門親。」

  「這都是多久的事兒。」盧之安一想到自家那甜滋滋的小姑娘將來總有一天要嫁出門去的,心裡頭頓時有些不痛快,揮揮手把話題岔過了。

  ……

  太子府裡,到了用午飯的時候,邵仲依舊端坐在桌前處理文書,半點沒有要起身的意思。一旁的同僚忍不住提醒道:「邵大人還不去吃飯,晚了連口熱湯都撈不著。」

  邵仲努力地讓臉上表情顯得沒那麼得意,淡淡笑道:「一會兒家裡頭會送過來。」說著話,嘴角終是忍不住翹了翹,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那同僚頓時樂了,笑著恭維道:「夫人真是賢惠,邵大人好福氣。」說罷了正要走,就常安端著一大摞食盒進了屋,一邊走還一邊「嗷嗷——」直叫,嘴裡喚道:「哎喲哎喲真燙手,手指頭都快起泡了。」

  同僚的眼睛定在正騰騰地冒著熱氣的食盒上,兩隻腳像釘在了地上似的,不動了。

  「怎麼還這麼燙?」邵仲趕緊上前幫著把食盒端過來,一個個打開,裡頭赫然裝了四菜一湯,一籠子米飯正騰騰地冒著熱氣。屋裡頓時菜香四溢,那同僚的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呵呵」笑了兩聲,探頭探腦地過來看,「都送了些什麼好東——哎喲,鹿尾湯!」

  他嗓門高,這一聲竟把隔壁的兩個老司階引了過來,二人一邊抽著鼻子一邊兩眼放光地問:「今兒廚房竟有鹿尾湯喝?」

  邵仲同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解釋道:「是邵長吏家裡頭送來的吃食,熱情騰騰的,當真饞人。」說話時,眼睛又朝那食盒裡瞟了幾眼,十分不捨。

  攏共才這麼一點子吃食,分了這個分不了那個,邵仲也不好留了誰跟他一道兒用午飯,只讓常安把籠裡的小碗拿了出來,各倒了一碗鹿尾湯遞給這幾位,笑著道:「這鹿是去年自家莊子裡送過來的,一直養著,前幾日才宰殺了,甚是新鮮。幾位大人也來嘗一嘗,順便暖暖胃。」

  那老司階也不客氣,高高興興地接了,端起來就喝,一口下肚,頓時燙得嗷嗷直叫。一旁的常安哭笑不得地解釋道:「陳把式趕著馬車送過來的,一路到了宮門口還用爐子煨著,燙得很,老大人可得當心些。」

  「邵大人真是好福氣!」

  「可不是,這大冬天的能喝到一碗熱湯可真真的不容易。」

  「邵大人是今年才剛剛成的親吧,聽說娶的是平陽侯府的大娘子?」

  眾人吃人的嘴短,自然免不得一陣恭維,心裡頭氣兒也忍不住泛起陣陣酸意,自己在衙門裡吃了這麼久的冷菜冷飯,也不見家裡有個可心的人兒關心過。雖說自家比不得邵家這般財大氣粗能日日喝到鹿尾湯,便是喝個豬肝湯,自己也心滿意足了。

  大夥兒喝了湯,不好意思一直盯著邵仲吃飯,拱手謝過後,趕緊去廳堂用飯。到下午的時候,邵長吏開小灶的事兒就傳得滿府皆知了,連太子殿下也得了信,好奇地過來看熱鬧。

  七娘不止送了熱飯熱菜,還有一整盒綠豆糕,盒子裡還體貼地配著好幾個巴掌大的小碟子,邵仲見了人就拿一碟出來招待,太子殿下也得了一碟,美滋滋地吃了兩口,可勁兒地誇道:「夫人手藝真不錯,一點也不比宮裡的御廚差。」

  邵仲很是客氣地連聲道過獎,臉上卻是難掩得色,眾人見狀,心裡既好笑,又隱隱有些羨慕。

  又過了幾日,胡氏進宮給太后請安的時候,皇后忽然說起這事兒,又笑道:「太子還笑話說,自個兒怎麼沒早生幾年,不然,這大娘子就輪不到被邵家大哥兒給搶了去了。」

  太后聞言頓時哈哈大笑,抱著肚子道:「這孩子才多大,就想著要娶媳婦兒了,可真是不得了。唔,既然他都著急了,你這做母后的就得給他留意了,非得要給他尋個侯府大娘子這般溫柔又賢惠的,不然回頭他得跟你急。」

  皇后故作為難狀,「這個可真是為難我了,不如,還是請太后作主吧。您識得的人多,見過的女娘子也多,誰家姑娘聰慧,誰家姑娘賢淑,定下了誰就是誰,太子曉得了,定然歡喜。」

  太后卻不應,揮手道:「本宮才不領這差事,回頭若是不合他的意,他又礙著本宮的面子不說,以後可就沒好日子過了。」

  太后明著不願意摻和到立太子妃的事情裡來,倒正合了皇后的心意。畢竟,立太子妃茲事體大,關係著日後太子地位的穩固。若是太后非要來插一腳,反倒打亂了皇后的佈局。

  「都是侯府的千金,這大娘子知書達禮,溫婉賢淑,三娘子聰明活潑,機敏可人,怎麼那三房的二娘子卻不知進退……」太后低聲喃語,聲音雖不大,前頭的胡氏卻聽得清楚。不止是她,身畔幾位年長命婦的臉上也露出微微的訝色,悄悄朝胡氏瞅了瞅,見她面上若無其事,遂又裝作什麼都沒聽到一般繼續陪著太后說話。

  胡氏心裡猶如明鏡一般,太后這話說得如此清楚,盧玉的婚事便再無希望。不止如此,她在太后這裡落了這樣的評語,怕不是過幾日就要在京裡傳開,尋常人家也就罷了,王公貴族的府裡卻是想都不要想了。孟氏這一番心血,便就此化為烏有,反倒還得盧玉不好說親。

  出了這麼大的事,胡氏自然要向老太太稟告。待聽得她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說完,老太太氣得隨手把手邊的鈞窯茶壺給砸了,咬著牙恨恨道:「這個作孽的敗家媳婦,我們家是倒了八輩子黴才娶了她進門。整日裡只曉得編排我偏心,也不瞧瞧自己是什麼身份什麼德行。和她說了多少回,讓她收斂些不要總往鎮國公府裡跑,她偏偏不聽,真以為玉丫頭能飛上枝頭當鳳凰。也不瞧瞧那丫頭被她教成什麼樣了,不說郡王府,這京城裡的世家大族誰願意娶這麼個小家子氣的閨女做媳婦……」

  老太太一生氣,說話便有些刻薄。胡氏到底是盧玉伯母娘,自然不好跟著附和,只柔聲勸道:「母親莫要氣惱,左右二娘子年歲還不大,就算說親也好等到下半年。您仔細調教一陣,總能教得好的。」

  老太太冷笑,揮揮手道:「新芽你莫要替她們母女倆說好話,她們母女倆都中了邪了。我又不是沒跟她們提過,你倒是看看,但凡是稍稍聽勸的,便不會落到現在的地步。那玉丫頭也是一點主見和骨氣也沒有,若不是不知進退,做這春秋大夢,能由著她娘說什麼就是什麼,只怕心裡頭還在恨我怎麼不出面成全了她們呢。」

  胡氏聞言,也不好再說什麼了。說起來,孟氏和盧玉的心思倒也沒什麼了不得的大錯,但凡是女兒家,誰不想嫁得好,只是孟氏做得有些過了火,四處鑽營顯擺,言語又無狀,難怪會引得太后不悅,竟在眾位命婦面前出言指責。

  老太太心裡恨極了孟氏,懶得聽胡氏勸慰,只讓她趕緊把三老爺喚回府。胡氏生怕會鬧出大事,一面讓人去請三老爺,一面又差人去盧之安那裡報信,自個兒則匆匆地跑去尋許氏幫忙。

  許氏聽罷了,卻攔著胡氏不要去湊那熱鬧。她端著茶吹了兩口,慢條斯理地道:「三弟妹的性子你又不是不曉得,她若是稍稍講些道理,懂些禮數,便不會鬧到而今這地步。你若果真去勸說,不止討不得好,她怕不是還要懷疑你挑撥是非。回頭不知好歹地罵你一句,非得把你的肺都給氣炸了不可。左右母親也只是罵她一通,三弟氣惱了,不過是禁她一段時間的足,過了這段,外頭消停些了,二娘子方才好說親吶。」

  胡氏被她一說,心裡漸漸靜下來,仔細想想,卻也是這個道理。遂不去管那邊的是非,陪著許氏一起喝了一下午的茶。

  不免又提起七娘給太子府送午飯的事來,胡氏笑道:「我聽皇后娘娘話裡的意思,對大娘子極是誇讚的。」

  許氏低頭,端起蓋碗撥了撥茶湯上的沫,又慢慢地飲了一口,眉目安詳,「碧舸是個好孩子,不過,皇后娘娘這般誇讚,卻是看在她生母的份上。」許氏輕輕嘆了口氣,把茶杯放回到茶几上,微微抬頭朝胡氏看了一眼,柔聲道:「想來弟妹也知道,碧舸的生母是當年泰安巷彭家的嫡女,與皇后娘娘交情匪淺。」

  不等胡氏回話,她又繼續問:「先前託付之安去尋彭家少爺的事不知可有了眉目?」

  胡氏輕輕搖頭,「先前傳說是在北疆,之安派了人去打探,又說去了南邊。之安讓人留了信,只是一直不曾有人回。」說罷,又柔聲勸道:「大嫂不必擔心,總能找到的。」

  胡氏陪著許氏喝了一下午的茶,晚上回去的時候,就聽說了三老爺要把孟氏送去城外庵堂的消息。

  「三老爺這回竟下了狠心了。」胡氏微微有些意外,以三爺的性子能下這樣的狠心,著實少見。

  「老太太都說要分家了……」翠羽悄悄道:「三老爺當時就嚇得一臉慘白……」

  胡氏立刻會意,遂不再追問。

  第二日,三老爺果然派了人把孟氏送出了城,又鄭重地求見胡氏,請她出面尋個宮裡出來的教養嬤嬤給盧玉教規矩,「……實在是被她母親教得沒了禮數,沒奈何才來尋二嫂幫忙。」罷了又說已經跟城西的田莊打過招呼了,過兩日就把盧玉送過去避避風頭。

  胡氏見他心意已決,倒也不再多勸,只應下了給盧玉尋管教嬤嬤的事。過了幾日,果然托關係尋到了一個才出宮不久的姑姑,趕緊重金請了過來,一番叮囑後送去了莊子裡。

  七娘聽到這消息時已是半月之後,她平日裡窩在府裡並不常出門,自然不曉得盧玉被太后貶斥的消息已經傳得沸沸揚揚,就連這個事兒,也是邵仲隨口帶出來的。說罷了,邵仲還趕緊摀住嘴,眨了眨眼,擺出一副無辜的表情。

  見七娘只是皺了皺眉沒說話,邵仲卻又忍不住道:「你不會打算去探望二娘子吧。」

  七娘白了他一眼,道:「我腦子又沒壞,怎麼會去幹這種蠢事。」

  七娘素來敏感,誰真心實意地對她好她心裡頭清楚得很,與盧玉相處了一年多,她多少也曉得盧玉的性子,看起來老實笨拙,其實心思細膩多疑,腦子裡想的事兒太多了,雖不至於有什麼壞心眼兒,但對自己也沒有多大的好感,至少,絕不像平日裡表現出來的那般親密無間。若是這會兒她過去探望,只怕盧玉不止不會感激,心裡頭還會以為她故意去看她的笑話,反倒還生了嫌隙。

  「也是——」邵仲伸了個懶腰往床上倒,翻個身把背露在外頭,膩著嗓子撒嬌道:「阿碧給我捏捏肩膀,今兒寫了好多條陳,肩膀酸死了。」


第六十三章

  日子一晃到了三月,太子府裡有兩個侍衛調了職,邵仲藉機推薦了梁康進宮,於是,他也正式在太子府裡任了職,每日與邵仲一同早起進宮,到天黑時才一道兒回來,偶爾還要值夜班,晚上得宿在宮裡頭。這讓平日裡懶散不羈的梁康十分不習慣,逮著空兒了就怨聲載道。

  七娘見他情緒不佳,便以自己身體不適為由,把二師姐田靜請進了府裡。

  田靜說是二師姐,其實比梁康還要小兩歲,但以尋常人的角度來看,十九歲還未出嫁已經著著實實算是個老姑娘了。但田靜顯然不以為然,她的腦子裡似乎完全沒有要嫁人成親的想法,不論是臉上還是眼睛裡,都明明白白地寫著,除了醫術,她對別的東西一點興趣也沒有。

  七娘跟邵仲在一起久了,也難免沾染上他的某些習氣,忽悠起田靜這樣的老實人來半點草稿也不打,期期艾艾地低著頭,一副可憐兮兮的小模樣,柔聲細語地說著話,渀佛弱不禁風的小白花,「……阿仲說,我身子不好,不好早早地要孩子。而今整日都在吃藥,心裡著實發慌。雖說白師父醫術高明,可我……我到底有些不好意思……」

  田靜不解地看著她,眨了眨眼睛,顯然不明白她的意思。

  果然如邵仲所說的那般,這二師姐是個實心眼兒,非得讓人把話說明白。難怪梁康到現在還沒得手,那小子雖說平日說話沒個把門的,可關鍵時候臉皮絕對沒有邵仲厚,估計到現在都還沒跟田靜說明白過。

  於是七娘也不再拐彎抹角了,紅著臉小聲求道:「我聽阿仲說,師姐醫術高明,故想求你暫住在府裡,閒暇之餘給我把把脈,調養身子。有師姐在家裡頭住著,我心裡頭也踏實許多。」

  說罷,不等田靜回話,她又繼續絮絮叨叨地往下說:「你住的地方我已經讓下人收拾出來了,就在隔壁的梧桐院,雖然不大,佈置得倒也還算精緻。一會兒我讓丫鬟帶您過去瞧瞧,看還有什麼東西要添置的。」說著話,又扭頭朝茗娟招呼了一聲,道:「你帶二師姐去梧桐院瞧瞧,再仔細查看一番,是否還有紕漏。」

  茗娟趕緊應了,起身又朝田靜行了禮。田靜人還暈乎著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被茗娟拉著到了梧桐院,院子裡飛快地鑽出兩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膩著嗓子乖巧地喚了聲「田太醫」。「……夫人聽說田太醫要過來,高興得不得了,昨兒晚上都多吃了小半碗米飯,晚上也睡得好……」茗娟一邊走,一邊高興地道:「您住到了府裡,我們這些做下人了,也甚是歡喜呢。若是誰身上有什麼小病痛,也不必求到夫人跟前去請大夫了……」

  田靜張張嘴想說什麼,最後終於還是沒有出聲。

  晚上邵仲和梁康回了家,得知田靜已經搬到府裡的消息,二人齊齊地發了半天愣,還是梁康先反應過來,歡呼一聲,鄭重地朝七娘道了謝,立刻就要蹦出去尋田靜說話。

  「等等——」七娘哭笑不得地朝他招了招手,「過來!」

  梁康不大明白她的意圖,但還是聽話地走到她跟前,狐疑地問:「弟妹還有旁的事?」

  七娘伸手拽住他的衣袖,狠命一撕——結果手勁兒太小,沒撕開。梁康頓時跳起來,心疼地護住衣袖道:「大娘子你這是干嘛?好好的撕我的衣服作甚?撕破了我還得費心找人幫我縫。」

  邵仲頓時明白了七娘的意思,坐到她身邊得意地笑,「說你笨你還真笨,破了不是更好,回頭找二師姐幫你唄。我們府裡的下人們都忙得緊,可沒工夫幫你縫衣服。二師姐幫了你這麼大的忙,你還不得好好多謝她,請吃個飯,再買個小玩意兒……都這樣了你要還不明白,那你乾脆還是打一輩子光棍算了。」

  梁康恍然大悟,抓起袖子毫不留情地就撕破了一大片,罷了還嫌不夠,眼睛又落在另一個袖子上,正待把魔爪往那邊伸,被邵仲沒好氣地攔住了,小聲罵道:「我說你能長點心眼兒不,生怕二師姐看不出來你是故意的呢?」

  梁康趕緊停手,手忙腳亂地還把袖子捋了捋,生怕被田靜看出一絲異樣來。朝七娘拱了拱手,梁康小聲承諾道:「此事若能成,日後定要重謝。」說罷,甩著破了半邊的袖子飛快地衝去了梧桐院。

  看著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門口,邵仲托著腮搖頭嘆氣,「你說我師父這人狡猾得跟隻狐狸似的,怎麼就教出了這兩個木頭一般的徒弟來?」

  七娘斜睨著瞧他,「他老人家所有的鬼主意全都傳到你一個人身上了。」

  三月十六這一日,七娘邀了田靜一起去城外的普成寺裡燒香拜佛,祈求平安。田靜本不想去的,被幾個丫鬟拉住東說西說,就一點反對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因這一日是准提菩薩的聖誕,故廟裡十分熱鬧,前來燒香拜佛的人絡繹不絕,普成寺的大門口擺了許多小攤子,賣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來往的行人都扎堆兒地往裡鑽。

  七娘難得出一回門,自然新奇,坐在馬車裡忍不住頻頻往外探看。田靜見狀,忍不住道:「你想看熱鬧就下車,坐在馬車裡頭能瞧見什麼?」七娘笑笑,緩緩放下車簾,搖頭作罷。田靜皺著眉頭想了半天,最後還是不解地嘆了口氣。

  邵仲官位不高,七娘自然沒有京裡旁的權貴之家的派頭,廟裡的僧人們也不識得她,更沒有人刻意地上前拉攏討好,一行人倒也清淨。反倒是識得田靜的人還多些,時不時地有官宦人家的夫人過來與她打招呼,親切地喚她「田太醫」,田靜一概只應聲,並不多話。七娘看她的表情,顯然對這些人一個也不記得了。

  在廟裡喝茶的時候卻是見到了熟人,才進院子,就瞧見了端坐在院子裡的小許氏和常家三娘子。常三娘子眼尖,立刻起身與招呼道:「大娘子——這邊!」

  常三娘子今年五月及笄,而今已經開始議親了。十四五的女子猶如花骨朵一般嬌豔,加上她出門前又刻意打扮過,穿了一身鵝黃色的長裙並桃紅色比肩,腳下踩著寶藍色繡蝴蝶花的繡鞋,雅緻又精巧,瞧著讓人連眼睛都不想眨一下。

  小許氏聞言也轉過頭來,瞧見七娘,立刻笑起來,「可真是巧了,竟然遇上了碧丫頭。」雖說當初未能結成親讓小許氏有些氣惱,但她與許氏到底是親姐妹,過不了幾日便又和好如初,故她對七娘的態度也甚是可親。

  「姨母,三娘子。」七娘客客氣氣地朝二人見了禮,爾後又介紹了田靜與她們認識。

  自從七娘定親後,她就極少出門,與常家三娘子倒有半年多未曾見過面,這會兒陡然遇到了,自然有許多話說。小許氏則趁機拉著田靜閒話家常,還向她請教調養身體的秘方,田靜有什麼說什麼,知道的言無不盡,不知道的一概搖頭。

  幾人說了一陣話,便有常府的下人進來稟告說大公子過來接人了。

  七娘這才曉得原來常青山也一道兒來的廟裡。到底是表親,七娘又已經出嫁,便再無先前未出閣時的重重忌諱,她遂沒有刻意避開,坦然地與常青山見了一面。倒是常青山還有些不自在,紅著臉不好意思看她,打招呼的時候聲音也又低又輕,猶如蚊子嗡嗡一般。

  常家三娘子難得今兒出來一趟,日後定了親,想要再出來透氣便難上加難了。臨走前,三娘子拉著七娘的手依依不捨,紅著眼睛道:「也不曉得下回什麼時候才能再見,我在家裡頭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實在心裡發慌。你若是哪日得了空,定要來我家尋我說說話。」

  七娘自然滿口應下。一旁的小許氏見她們倆難捨難分的甚是好笑,遂提議道:「碧丫頭也要回府吧,不如跟我們一道兒。讓青山騎馬,你們兩個丫頭好好地再說一路。」

  常三娘子聞言頓時眼睛一亮,拉著七娘的手再也不肯放,纏道:「反正都是要回去的,你坐我們的馬車也是一樣,我們本就打算從興平路拐過去,保管把你送到家門口,絕誤不了你的事兒。」

  七娘本也沒什麼重要事,遂乾脆應下,爾後跟著上了常三娘子的馬車。她倒是想拉著田靜一起,可田靜與常家眾人不熟,故還未等七娘開口,她就已經朝邵家馬車走過去了。

  回去的時候,果然走的興平路方向,路盡頭距離玉成巷只有幾十丈遠。興平路是繞著西城走的,路程雖遠了些,卻勝在路寬人少,故馬車走得極快。常三娘子難得尋個志趣相投的人說話,一路上嘰嘰喳喳,好不熱鬧。常青山則騎了馬在車邊跟著,一會兒前,一會兒後,還時不時地與三娘子打聲招呼。

  眼看著就快到了玉成巷,路邊的巷子裡忽然竄出來一匹驚馬,撒開蹄子朝馬車衝過來。常青山嚇得一勒韁繩,馬兒頓時提起雙蹄一陣長嘶,險些要把他甩下馬來。一旁的車伕也嚇得趕緊策馬往邊上躲,動作卻稍嫌遲緩了些,馬車的一角被驚馬撞到,狠狠地朝路邊的柳樹衝過去,「啪——」地一聲巨響,便有個纖細的人影從車裡甩了出來,重重地落在了石板路上……

  緊隨其後的田靜趕緊跳下車,瞧見地上滿頭鮮血,人事不省的七娘,頓時驚得一臉蒼白。

  太子府裡,邵仲正低著頭寫條陳,寫到一半時,心口忽地一痛,手一抖,落了豆大的墨汁在紙面上。

  他心跳得厲害,噗噗地抽得腦仁疼,眉頭一皺,隨手把宣紙揉成一團。才欲扔出去,胳膊手忽地掃到桌上常安將將端過來的熱茶,頓時潑了一滿身……

 

第六十四章

  整整一下午,邵仲都有些魂不守舍,拿著文書怎麼也看不下去。屋裡的同僚見了,忍不住關切地問:「邵大人臉色不大好,是否身子哪裡不舒坦?」

  邵仲勉強笑笑,道了聲「無妨」,可心裡頭就依舊發慌,一口氣堵在嗓子眼,不得進,不得出,難受得緊。在屋裡實在憋得慌了,他索性起身去院子裡走一走,才將將到門口,就瞧見常安滿臉惶恐地衝進了院子。

  邵仲心裡一突,後背頓時沁出了一身冷汗。初春的風依舊帶著寒意,颼颼地往身上一刮,他猛地打了個冷顫。

  「公子爺──」常安一臉煞白地看著他,聲音壓得非常低,「方才太醫院的小璐子過來傳信說,夫人──出事了……」

  有那麼一瞬間,邵仲覺得好像在做夢,他只看見常安嘴唇一張一合,耳朵裡一片死寂,身邊的一切都彷彿變得不真實。他一動不動地看著常安,眼神呆滯,面無表情,彷彿完全沒弄明白他在說什麼。

  常安也多少覺得不對勁了,待瞧見邵仲的身子明顯晃了晃,他才趕緊上前扶住,又急又慌地安慰道:「公子爺,您莫要急,小璐子只是說……」他說話時邵仲已經歪了歪,順著他的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公子爺──」常安都快哭了,一邊掐著邵仲的人中一邊大聲喊人幫忙。屋裡立刻就有人衝出來,瞧見這架勢也都嚇得不輕,一面招呼著下人去請太醫,一面關切地圍過來詢問情況。

  這會兒邵仲卻是已經清醒了不少,扶著常安的胳膊勉強站起身,吃力地朝身邊一臉關心的同僚揮了揮手,臉色蒼白地回道:「不必去請太醫了,我只是……只是一時岔了氣。」說著話,人就已經急急忙忙地朝大門方向走,走了幾步,又恍恍惚惚地回過頭朝常安道:「快……快去請白醫正。」

  他們二人急急忙忙地趕回家的時候,家裡頭已是一片混亂。白道人還未到,所幸出事時田靜就跟在後頭,搶救得還算及時。

  「撞到了額頭,一直沒醒。」見邵仲一臉煞白地衝進屋,田靜趕緊沉聲解釋。邵仲卻恍若完全聽不到似的,手腳一軟險險摔到在地,田靜趕緊伸手去扶,他卻已經手腳並用地爬了過來,趴到床邊,瞧見床上臉色蒼白的七娘,眼淚頓時決堤。

  田靜從來沒有見過邵仲這般失態,頓時有些發怔,盯著滿臉淚痕的他看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開口勸道:「師……師弟莫要擔心,碧舸應無大礙。」她到底不善言辭,乾巴巴地說了兩句就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想了想,還是悄悄的退了出去,把屋裡留給他們夫妻倆。

  外頭依舊是晴天,碧藍如洗。

  屋裡隱隱傳來壓抑的痛哭聲,田靜抬起頭,眯起眼睛看了一陣碧藍的天。外頭有急匆匆的腳步聲傳過來,田靜扭過頭看,只見梁康氣喘吁吁地往這邊趕。

  「師姐──」梁康看到她眼睛裡亮了亮,停下腳步,低低地喚了一聲,聲音微微發抖,「弟妹她怎麼樣了?」

  田靜皺起眉頭,「我不知道。」

  她把過脈,又仔細查看了七娘的傷口,大多都是皮外傷,瞧著嚇人,其實並不算重,可是無論她扎針還是按摩,七娘始終沒有醒,這讓一向冷靜又沉著的田靜第一次生出些無能為力的挫敗感。也許師父到了就好了,她這樣安慰自己。

  屋裡的邵仲顫抖著握住七娘的手,他不敢用力,生怕一不小心就弄疼了她。早上出門的時候她還鮮活美麗,可一眨眼就躺在床上毫無生氣,她的額頭上綁著厚厚的白布,可鮮血依舊滲了出來,染出一抹刺目的紅,臉頰和手上到處都是擦傷,青一塊紫一塊,觸目驚心。

  這是他捧在掌心裡心疼的女人,他發誓要安安穩穩地陪著過一輩子的人,他沒法想像萬一她出了什麼意外,以後的這麼多年他一個人要怎麼活下去。他的人生重走的這一遭,又還有什麼意義。

  他跪在窗前輕輕握住七娘的手,把頭靠在她的肩頭,眼淚不斷地往下滑,無論如何也止不住。

  白道人到的時候外頭已經黑了,進了屋,房裡卻一片漆黑。老爺子趕緊讓田靜點了蠟燭,自個兒則大步踱到床前,瞧見床上的毫無生氣的七娘和同樣毫無生氣的邵仲,頓時又氣又心疼,若不是這會兒七娘還躺在床上不省人事,他只怕就要把邵仲扔出房門狠狠教訓一通。

  待給七娘把過脈,又仔細問了田靜事發的過程,白道人卻沉默起來。邵仲見狀,眼睛裡愈發地浮出一層層絕望,狠狠抽了口氣,顫著嗓音問:「師父,您直說吧。」

  白道人搖頭,「脈象並未大礙,論理是早該醒來的。可而今她卻偏偏昏迷不醒,這傷又在頭部──」他說到此處重重嘆了口氣,咬咬牙,彷彿下了天大的決心,「若是再這麼一直昏迷下去,怕是──」

  邵仲一口氣接不上來,眼前一黑,就不省人事了。

  他整整一下午滴水未進,腦子裡又一直緊繃著一根弦,這會兒被白道人一刺激,立刻就倒了。白道人趕緊招呼梁康把他扶到外間的榻上躺下,迅速地紮了幾針,爾後又開了副鎮定安神的方子拿給梁康,讓他趕緊把藥給煎出來。

  等邵仲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中午,白道人控著穴位強迫著讓他歇了一晚,精神總算是好了些。梁康又好說歹說,哄著他喝了小半碗粥,爾後,他就立刻奔到了七娘的床前。

  侯府也得了消息,因怕嚇著盧瑞便瞞了他,只有許氏立刻趕了過來,而今就在七娘床邊陪著,兩隻眼睛又紅又腫,顯然早已哭過。

  察覺到身邊多了個人,許氏緩緩抬起頭來木然地看了邵仲一眼,眼睛裡流露出難以言喻的哀傷,低低地喚了一聲「仲哥兒──」,之後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邵仲想答應,可一開口才發現自己根本出不了聲,眼睛一熱,又有熱湯的液體湧了出來。

  「仲哥兒莫要哭,」許氏嘆了口氣,聲音裡有無盡的悲涼,「碧舸若是曉得你哭了,她也難過。你得好好的,莫要自己折磨自己,好吃好睡,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不然,等碧舸醒了,瞧見你把自己折騰成這幅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樣子,還不得心疼死。你若是倒了,她又該怎麼辦?」

  邵仲愈發地哽咽,他努力地想要讓自己不要哭出聲,可是一點用也沒有,那痛苦而壓抑的哀嚎依舊從他喉間傾瀉,彷彿失去一切的小獸,絕望而哀傷。

  七娘這一睡就是三天,絲毫不見清醒的跡象。這三日裡她滴水未進,人迅速地憔悴消瘦,原本豐潤的肌膚變得乾燥鬆弛,油光發亮的烏髮也沒有了光澤,昔日明豔的容顏迅速褪去,只餘一片不忍目睹的憔悴。

  常家也派人送了不少東西過來探望,卻被邵仲給轟了出去。他從田靜口中得知了當日事發的經過,對始作俑者的常家恨之入骨。尤其是待他聽得常家眾人均安然無恙時,更是氣得當即就把桌上的茶壺杯子全都摔在了地上。

  他算了算日子,上輩子常青山出事可不正是這一年,他甚至依稀地記得那衰人正是驚馬事故才摔死的,可到了而今,這噩運卻全都報在了七娘的身上。

  邵仲不甘心,他不甘心,他費盡心思地努力了這麼久,只為了能和七娘有個好結局,成親、生子,過上平靜又恩愛的日子。可老天爺卻偏偏和他開了這麼大一個玩笑,讓他嘗過了人世間最美好的滋味後,再把他從云端打入地獄……

  到第四日的時候,大家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白道人的心裡甚至隱隱生出了一種七娘再也不會醒來的預感,但他卻不敢和邵仲說,連一個字也不敢提,依舊給她扎針,把脈,彷彿只要這樣下去,七娘就會忽然醒過來。

  這日大早邵仲就起了,陪著七娘說了一陣話後到院子裡透透氣。正看著院子裡的桂花樹發呆,常安進來了,低聲稟告道:「公子爺,外頭來了個和尚,說是有話要與您說。」

  邵仲的反應有些遲鈍,過了好一陣,才緩緩點頭,「讓他在隔壁的花廳等我。」

  他又在院子裡坐了一陣,看著苗圃裡一排排整齊的花草樹木,那是七娘初嫁到府裡時二人一齊栽下的,過了一個來月,已是一片繁茂,欣欣向榮,可和他一起握住花鋤的手卻已削瘦無力。

  他吸了吸鼻子,忍住眼裡的酸澀,把目光挪到別處,一會兒又索性起了身,去了隔壁的花廳。

  廳裡早有個身著緇衣的僧人候著,那僧人看不出有多大年紀,皮膚微黑,五官端正,額頭寬廣,一雙眼睛幽深發亮,彷彿蓄著無盡的慈悲。

  「阿彌陀佛──」僧人雙手合十念了聲法號,朝邵仲微微頷首。

  邵仲直直地盯著他看,冷冷道:「你有什麼本事?是招魂還是驅邪?若是能喚醒我妻子,我定當給菩薩重塑金身。」

  僧人嘆了口氣,幽幽回道:「邵施主莫非還想不到貧僧為何要來麼?施主逆天改命,已然犯了大忌,而今不過是報應在了尊夫人身上。」

  「報應?」邵仲眉目凌厲地凝視著那僧人,目中寒冰澈雪,厲聲喝道:「好個報應二字!原來這菩薩也是個不辨是非、不分好歹的。逆天的是我,改命的也是我,他不報應在我身上,卻偏偏欺負一個弱女子。他若是想讓我渾渾噩噩地過這一輩子,又何必讓我再活一回!我看他也不過是欺軟怕硬的混賬東西罷了!我妻子純善,從不曾傷害過任何人,而今卻要被老天爺如此戲弄,我不服,不服!你不是說報應麼,一會兒我就糾集了人去把廟裡的佛像一個個全挑了,我看他要再如何報應在我身上!」

  說罷,邵仲再也懶得多看那僧人一眼,冷笑著衝出了門。

  花廳裡,隱隱再傳來那僧人模糊的「阿彌陀佛」聲,邵仲跟常安招呼了一聲,讓他把人趕出去。

  七娘昏迷了這麼久,邵仲心口一股怨氣便憋了這麼久,而今卻是半點也不想再忍了,讓梁康喚了十幾個身強力壯的好手,拿了木棒大喝一聲衝出了府。

  白道人只道他被悲傷迷了心竅,要去常府尋人家的不是,趕緊讓梁康追了過去,又招呼著府裡的下人去福王府喚羅方來幫忙。過了一會兒,就瞧見常安滿臉驚慌地衝回來了,疾聲道:「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公子爺領著一群人去城外的普成寺了,說是要把廟裡的佛像全給砸了!」

  這……這莫不是魔怔了!

  「先前府裡來了個和尚求見公子,公子爺也不知和他說了些什麼,一出來就怒氣衝衝的。」常安急得眼淚都出來了,哭道:「老太爺,您可得救救公子爺,他怕是著了魔了。」

  白道人聞言,哪裡還坐得住,火急火燎地套了馬追了出去。

  邵仲一行人卻是走得極快,等白道人追上的時候,他們已然已經到了普成寺大門口。梁康急得起了一腦門的青筋,攔著邵仲不讓他進門。可邵仲恍若聽不到一般,提著木棒就往裡沖,一雙眼睛血紅血紅,一見有人攔,也不管是誰,提起木棒就朝梁康打過來。

  他的武功本遠不如梁康,可而今這般不要命的橫衝直撞,竟讓梁康連連敗退。梁康又氣又急,偏偏又生怕傷到了他不敢下狠手,身上被他的棒風掃到幾下,頓時生痛。

  一不留神,邵仲已經繞過了他的阻攔衝了過去,棒風一掃,門口的和尚們嚇得趕緊往院子裡逃。

  「仲哥兒!」白道人飛快地跳下馬,提起一口氣,三兩下躍到邵仲跟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另一隻手狠狠甩了他兩耳光,厲聲罵道:「你快給我醒醒!」

  「我很清醒。」邵仲的眼睛裡漸漸褪去了血色,只餘一片清冷,「師父,我清醒得很,我今兒過來就是要把廟裡這些不長眼睛的東西全給砸了!你知不知道他說什麼?他說那是報應!他不敢報應在我身上,反倒欺負我媳婦兒,你說,這樣的……這樣不辨是非、欺軟怕硬的東西,留著他們做什麼?簡直就是禍害人!」

  白道人不曉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該說些什麼來安慰他,只儘量放低了聲音勸道:「仲哥兒,你而今很不清醒,聽話,先跟師父回去。家裡頭還有你媳婦兒等著,你若是……若是再這麼鬧下去,日後便是太子殿下也保不住你。」

  「我不用他保。」邵仲痴痴地笑起來,臉上表情有些恍惚,「要是阿碧有什麼三長兩短,我也……我也活不──」

  「公子爺,公子爺──」

  邵仲的話說到一半,忽然被人打斷,常安騎著馬飛快地朝這邊奔過來,一邊揮手還一邊高聲喝道:「夫人醒了,夫人醒了!」

  邵仲手裡的木棒落在地上,發出「砰──」地一聲悶響。他先是痴愣愣地看了常安半晌,爾後發了瘋似的撒開腿朝他撲過去,一手抓住韁繩,一手把常安從馬背上揪了下來,聲嘶力竭地問道:「你……你說什麼,夫人醒了?她醒了,我的阿碧果真醒了?」

  常安兩腿發軟地往地上倒,嘴裡卻還是應個不停,「夫人是真醒了。老太爺前腳剛出門,夫人立刻就醒了,田太醫著小的趕緊過來報信。」虧得他這一路快馬加鞭,要不,真讓邵仲進了廟把佛像給砸了,還不知要鬧出多大的事來。

  白道人頓時鬆了一口氣,才欲上前來與邵仲說幾句軟話,卻見他已飛快地躍上馬背,雙腿狠狠一夾,已經策馬跑了老遠——


第六十五章

  七娘在床上躺了好幾日不曾進過米糧,便是醒了,精神也極差,田靜不敢貿貿然喂食,只讓廚房先去熬了粥,自個兒則調了些溫溫的蜜糖水給七娘服下。

  七娘貪婪地喝了小半碗,肚子裡依舊空落落的,田靜卻不敢再喂了。

  「你好幾日不曾吃過東西,胃裡頭正空著,一時不好吃太多。」田靜柔聲勸道:「且先挨一挨,一會兒廚房送了米粥過來,你再用一些。」

  七娘吃力地朝她謝了,眼睛卻不自覺地朝四周瞄,渀佛是在尋找邵仲的影子。

  田靜人雖有些呆板,這會兒卻忽然福至心靈,猜出了七娘的心思,低聲解釋道:「師弟去了廟裡——」她話說到一半就停了,皺起眉頭,有些不知道該怎麼繼續,畢竟邵仲今日的舉措實在讓人有些不好說出口。

  七娘卻以為他是去廟裡求神拜佛了,欣慰地笑了笑。她還想坐起身與田靜說說話,可精神到底不大好,眯了眯眼睛,一會兒又睡了過去。田靜伸手探了探她的脈搏,確信她安然無恙了,這才放下心來。

  田靜收拾了空碗從屋裡出來,才出得門就聽見外頭急匆匆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扭頭看去,只見邵仲一臉急切,風風火火地朝這邊衝過來。

  也不知路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身上的衣服被刮出了好幾道口子,袖子上耷拉著一大塊破布迎風飄揚,更要命的是,腳上的鞋子還掉了一隻,這初春微寒的天氣,他赤著一隻腳踩在冰冷的石板路上,發瘋似的朝屋裡奔。

  到院子中央的時候邵仲忽地一個趔趄跌倒在地,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地上,發出「砰——」地一聲悶響。田靜嚇了一大跳,想起來去扶他時,他已經飛快地爬起了身,顧不得拍去衣服上的灰塵,手腳並用地又繼續往屋裡沖。

  「阿碧,阿碧——」邵仲一邊喚著七娘的名字一邊往床前撲,緊緊抓住七娘的手再也不肯放。

  外頭這麼大的動靜,七娘自然早就醒了,睜眼瞧見邵仲,臉上頓時露出歡喜又欣慰的神色,眼睛裡也有了亮光,「阿仲——」說話時,她又努力地伸手想摸一摸他的臉頰,可手抬到一半卻又沒了力氣,緩緩地往下沉。

  邵仲趕緊又把她的另一隻手緊握住,拉到唇邊不住地親吻,目光垂下,熱液已從眼眶裡傾瀉而出。

  「莫要哭了。」七娘啞著嗓子小聲勸道:「看看你,都瘦了。」

  她在床上躺著的這幾日,邵仲沒有一日安眠過,整日守在床前小聲地和她說話,更沒有心思好好吃飯。這樣幾天下來,便是鐵打的人也受不住。邵仲雖練過武,身子底子比尋常人好些,但終究熬不住,臉上已然一片憔悴,下巴上冒出一層青青的鬍渣子,瞧著比平日裡老了十歲。

  邵仲低頭在袖子上拭了拭淚,又吸了吸鼻子,破涕為笑,「我是高興的。」說著話,眼睛又開始發酸,於是乾脆把腦袋湊到七娘的頸項裡,也不再顧忌什麼男人的面子了,放肆地大哭起來,聲音高得倒把外頭的田靜嚇了一跳,以為七娘又出了事,趕緊衝進屋來看個究竟。待瞧見他們夫妻倆這幅親親熱熱的礀態,趕緊又把腦袋縮了回去,飛快地出了門。

  外頭白道人和梁康領著眾人都回了府,先尋田靜問清了七娘的病情,又使人去侯府報了信,眾人這才各自回了屋裡休息。

  一會兒,廚房的粥熬好了,采藍盛了一小碗端到門口,聽到屋裡邵仲與七娘說話的聲音,有些不大敢進去。最後還是田靜敲了門,也不等邵仲回話,便接過采藍手裡的托盤進了屋,一邊走還一邊道:「碧舸醒來後才喝了幾口水,怕是這會兒早沒了力氣,趕緊先吃點東西才好。」

  邵仲聞言趕緊起身把托盤接過,口中道:「勞煩師姐特意送過來,讓我來吧。」言下之意,就是要親自給七娘喂了。

  田靜斜瞥了他一眼,低聲問:「你自個兒不是都有一整天沒吃東西了嗎?」

  邵仲頓時有些窘,偷偷看一眼七娘,她也正一臉責備地瞧著他。采藍見狀,趕緊小聲道:「奴婢這就去廚房給公子爺盛飯過來。」說罷,飛快地轉身出了門。

  田靜也懶得再跟邵仲多費口舌,瞪了他一眼後,最後還是成全了他,柔聲問了七娘幾句後,她便退了出去,把屋裡繼續留給他們夫妻倆。

  邵仲這會兒已經沒哭了,只是眼睛依舊有些紅腫,他小心翼翼地把七娘扶起身靠坐在床上,自個兒端了粥,親親密密地坐近了,舀一勺粥,輕輕地吹幾口,又湊到嘴邊試了試溫度,爾後才送到七娘嘴裡。

  「你好些天沒吃東西,而今只能吃這些清淡的,等到明兒,我再熬些雞湯給你補補身子。上回師父給了不少上好的蟲草,我們趕緊把它們全吃了,回頭再去找師父要……」邵仲一邊給七娘喂著粥,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話。

  他的身上陡然就有了力氣,腦子裡,心裡都敞亮了,前幾日還是烏云壓頂,渾渾噩噩,忽然間就云破天開,光芒萬丈了。

  七娘只是看著他,眼睛一眨也不眨,等吃完了粥,她才緩緩伸過手來緊緊抓住了邵仲的胳膊,又緩緩貼過來,把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安安靜靜的,默不作聲。邵仲環住她的腰,用力地把她抱緊,渀佛只有這樣,只有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裡,他才安心。

  「阿仲——」過了許久,七娘輕輕地開口道:「幸好你在。」

  「唔——」

  「我做了一個夢,」七娘微微閉著眼睛,深吸了一口氣,「我爹和我娘過來接我了。我迷迷糊糊地跟著他們走了一陣,眼看著就快到了,腦子裡忽然痛得很,總覺得好像有什麼重要的事情沒有做。想了很久,我終於想了起來,我答應過你的,要好好的一起過一輩子,一直到白髮蒼蒼,老態龍鍾也不分開的……」

  邵仲的胳膊愈發地用力,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口中喃語,「那一定要記清楚了,刻在腦子裡,骨頭裡,一輩子都不能忘記。」

  兩人偎依了一會兒,直到采藍端了飯菜過來,七娘這才拍了拍邵仲的後背示意他鬆開。采藍卻是曉得他二人還有許多貼心話兒要說,把飯菜放下後,立刻就尋了個藉口退下。

  邵仲幾日裡不曾好好吃過一頓飯,而今瞧見桌上的兩菜一湯卻也甚是可親,聞見菜香,肚子裡立刻鬧騰起來。只可惜七娘而今吃不得油膩,便只能眼巴巴地瞅著他,一會兒,身子便有些乏,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邵仲飛快地把桌上的飯菜剿滅乾淨,招呼采藍進來收拾了,爾後又去洗了個澡,換了身乾淨衣裳。再進屋後,身上也一陣疲倦,便索性脫了鞋襪,抱著七娘睡了。

  也不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間聽到采藍的聲音,「……公子爺,大太太和瑞少爺到了。」

  邵仲一個激靈就醒了,趕緊坐起身來,正抓了件衣服準備往身上套,盧瑞已經急匆匆地衝了進屋,也不看邵仲,先衝著七娘撲過來,待瞧見她削瘦憔悴的面容,他哪裡還忍得住,嘴一扁,眼一紅,竟「哇哇——」地大哭起來。

  雖說盧瑞平日裡不算多堅強,可頂多也就偷偷掉幾顆眼淚,什麼時候這麼放肆地大哭過。不過邵仲深有體會,倒也不急,披了衣服套了鞋子下床,拍拍盧瑞的肩膀勸慰道:「男子漢大丈夫,怎麼說哭就哭。你姐姐已經沒事兒了,調養些日子就能漸好,莫要擔心了。」他卻是忘了方才是誰靠在七娘頸項裡嚎啕大哭的事兒了。

  七娘自然是早就醒了,微笑著看著盧瑞,小聲道:「阿弟過來讓姐姐瞧瞧,似乎又長高了些。」

  盧瑞一邊大嚎,一邊往前湊,罷了索性把腦袋埋在被子裡,嗚嗚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邵仲心知這會兒只能由著他哭痛快了才會罷手,索性也不再勸,只吩咐采藍去打熱水過來,一會兒給盧瑞擰帕子洗臉。

  說話時,許氏也快步進了屋。邵仲趕緊起身相迎,許氏朝他揮揮手,柔聲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禮。」說著話,她緩步踱到床邊,伸手撫了撫七娘的臉頰,滿眼慈愛地道:「可算是醒了。要是再這麼睡下去,我和仲哥兒只怕都要瘋了。」

  七娘愧疚地小聲道:「是女兒讓娘親擔心了。」

  「莫要說這樣的傻話。」許氏的眼睛微微發酸,一低頭,眼睛裡便有些濕意,趕緊別過臉去瞧瞧擦了擦,又轉過頭低聲道:「先前一直瞞著瑞哥兒不敢和他說,直到說你醒了,我才趕緊讓人把他接了回來。這孩子,一聽說你傷得重,人都傻了,過來的路上一言不發,嚇得我不輕。」

  盧瑞總算哭得差不多了,淚眼婆娑地抬頭看著七娘,哽咽道:「姐……姐姐莫要丟下我一個人。」

  七娘的眼淚嘩地落了下來,邵仲見狀,愈發地心疼,趕緊插話道:「瑞哥兒莫要胡說,你姐姐好好的,不過是睡了一覺,將養些日子就好了。你別說這些話逗得她哭,她精神不好,若是哭了,一會兒更乏力。」

  盧瑞聞言,趕緊抹了把眼睛,努力地咧嘴笑道:「姐姐莫要哭,我不亂說話了。我……我好得很,書讀得也好,先生每天都表揚我。熠哥兒說,明年就跟我一起下場。等明年我高中了,姐姐和姐夫定要送我一份大禮,不然我定不依。」

  七娘總算笑起來,含著眼淚鄭重地點頭。

  她到底初醒,精神不佳,陪著說了一陣話便有些撐不住。邵仲生怕累到她,遂扶著她睡下,自個兒引著許氏和盧瑞到外頭說話。

  盧瑞並不知七娘受傷的原委,這一出了門,自然把滿腹的怨氣全都倒在了邵仲身上,咬牙切齒地一通大罵,許氏攔也攔不住。邵仲也不分辨,低著頭由著他又哭又鬧,等他罵完了,這才沉著臉朝盧瑞和許氏道:「是我沒有好好照顧好阿碧,才讓她受了這麼大的罪,瑞哥兒氣我惱我都是對的。日後,我定會仔細護著她,不讓她受一絲一毫的委屈。」

  許氏道:「你對碧舸有多用心,大家都看得到。這事兒錯不在你,瑞哥兒不明真相,性子又急,才會這般指責,你莫要放在心上。」說罷,又欣慰地嘆了口氣,笑笑道:「碧舸出嫁的時候,我總是有些擔心,生怕她在外頭受委屈。到了而今,看到你這般對她,我終是鬆了一口氣了。」

  她又一五一十地把七娘受傷的原委說給盧瑞聽,盧瑞頓時漲紅了臉,低著腦袋,不好意思地向邵仲道了歉。

  許氏不好在邵家久待,加上七娘終於好轉,她一顆心總算落回了肚子裡,與邵仲說了一陣話後便起身告辭,盧瑞卻留了下來。邵仲一直把她送到大門口,臨上馬車前,許氏忽然壓低了聲音提醒道:「我聽說有人藉機說你的是非,陛下似乎有所意動,怕是要把你外放。」

  邵仲目中微閃,不急反笑,鄭重地朝許氏道了謝,恭恭敬敬地送她上了馬車。

 

第六十六章

  七娘在床上躺了幾日,身上有些不舒坦。晚上邵仲便讓下水抬了一大桶熱水進屋,仔仔細細地幫她洗了個澡,換上裡衣,再扶著在屋裡走了幾圈。她瘦了許多,手臂和腿都細了一圈兒,盆骨都露了出來,有些硌手。邵仲每每一摸到她身上的骨頭心裡就一黯,忍了許久才把眼睛裡的眼淚逼了回去。

  七娘被他這小心翼翼的架勢弄得哭笑不得,小聲道:「我又不是傷到了腿,哪裡就連走也不能走了。也虧得是在屋裡沒旁人瞧見,要不,還不得私底下編排我架子擺得比宮裡的娘娘們還大。」

  邵仲卻是一臉堅持,扶著她上了床,又仔細給她掖好了被子,這才回道:「旁人怎麼說都不打緊,我只曉得你萬萬不能有任何閃失。左右……左右我們也在京裡待不了多久,她們愛說什麼就讓她們儘管說。」

  七娘聞言頓時一愣,遲疑地看了他一陣。

  邵仲低下頭,小聲解釋道:「白日裡母親臨走時和我說起,陛下似乎打算將我外放。」他又生怕七娘擔心,趕緊笑著道:「我倒是還想著出京走走呢。京城裡頭雖然熱鬧,卻也是非多,尤其是這太子府,一年到頭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才不過幾日不去上衙,便奏到了陛下跟前,簡直恨不得把眼睛嘴巴都搭在別人腦袋上。與其在這裡勾心鬥角,倒不如外放還自在些。卻不知陛下打算把我放到何處?若是去南邊就好了,你自幼就在南邊長大的,想來更習慣那邊的氣候。我聽說,山陽縣那邊四季如春,繁花似錦,卻一直沒能到此一遊,甚是可惜。還有煙波如畫的江南一帶,正逢著春日,可見紅花似火,江水如藍的勝景……」

  他說著說著倒來了興致,絮絮叨叨的,恨不得把書裡看到過的景色全都念叨一遍。七娘忍不住好笑道:「你也真是全都往好處想,萬一陛下惱了,要放你去西北苦寒之地,你這些打算豈不是全落了空。」

  「不會吧——」邵仲故意作出瞠目結舌的模樣來,「陛下一向愛才,應該不會暴殄天物,把我這名滿京華的大才子送到那鬼地方吃沙子吧。」說著話,又擠到七娘身邊躺下,朝她懷裡拱了拱,膩著嗓子道:「我不管,無論去哪裡,媳婦兒你都得陪著我,半步也不能離開。」

  二人在床上黏糊了一會兒,這才緊緊擁著睡過去。七娘躺了這幾日,早已睡得有些發暈,半夜裡又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打了個哈欠再欲翻個身,忽地察覺到渀佛有人盯著她看,緩緩抬頭,正正好對上邵仲溫柔又深沉的目光。

  他一直這麼看著她,不知看了多久。

  七娘心裡一顫,緩緩伸手撫在他的臉頰上,聲音壓得很低,渀佛竭力壓抑著心底的感情,「怎麼還不睡?」

  邵仲沒回話,只把臉側了側,享受地眯了眯眼睛,一會兒又把頭伸過來擱在她的肩窩裡,輕輕地喘著氣。他的呼吸濕漉漉的噴在七娘的脖子裡,有些癢,七娘沒有動,就這麼靠著他,安安靜靜,一言不發。

  最後什麼時候睡過去的七娘也不記得了,只依稀聽到外頭有雄雞打鳴的聲音,她不動,邵仲也不動。後來窗外漸漸有了亮光,一會兒隔壁院子裡傳出來來回回的腳步聲,邵仲終於□一聲,狠狠地抱了抱七娘,最後無奈地起了身。

  「今兒我要上衙了,你多睡會兒。」邵仲親了親七娘的嘴巴,不捨地小聲叮囑。

  七娘暈暈乎乎地應了一聲,過了好一會兒才打了個哈欠坐起身,迷迷糊糊地睜大了眼,想下床幫邵仲梳頭。采藍見狀,慌忙過來將她扶了回去,小聲勸道:「您身子還沒好呢,得多休息,現在還早著,您再睡一會兒,回頭奴婢再過來叫您。」

  邵仲也過來了,朝采藍使了個眼色,采藍會意,趕緊退了出去。

  「不是說了讓你多睡會兒麼?」邵仲坐到床邊抱住七娘親了親,小聲責備道:「又不聽話。」

  七娘哭笑不得,「我又不是孩子。睡得久了,身上酸。再說,我又沒什麼了不得的大毛病。」

  「師父說得好好休息。」邵仲搬出白道人來壓她,「你瞧瞧你瘦了多少,昨兒瑞哥兒心裡掛著你的病,不曾仔細看,趕明兒他再過來,瞧見你瘦了這麼多,還不得跟我鬧,非得說我虐待你不可。」

  七娘也笑起來,「瑞哥兒不懂事,說了什麼你別往心裡去。」他說得倒也沒錯,盧瑞那孩子腦子裡一根筋,就算明明曉得這事兒跟邵仲沒關係,只怕到時候照舊把他遷怒上。七娘想了想,終於不再堅持。

  躺回了床上,她卻依舊不睡,半睜著眼睛看邵仲換衣服,吃早飯,一會兒又整理整理衣冠準備出門。

  「家裡的事都讓下人們去做,府裡有管事呢,你莫要費心。」臨走前,邵仲又不放心地仔細叮嚀,罷了又一再叮囑采藍和茗娟,「若是夫人有哪裡不舒坦,立刻派人去宮裡報信。若是太子府那邊傳不進話,就讓人去太醫院尋田太醫。」

  采藍和茗娟俱一一應了。

  進了宮,才踏進太子府的大門,邵仲就察覺到眾人看他的眼神不大對勁,心裡頓時猶如明鏡,看來陛下要把他外放的事已經傳得人盡皆知。一時間又不免有些納悶,皇帝日理萬機,就算真有心發配他,也不必鬧出這麼大的陣仗來,難不成真惱了?

  他官位低微,雖在太子府任職,卻只是個七品的長吏,平日裡跟太子連話都搭不上,便是告幾日假也算不得什麼,皇帝怎會如此興師動眾?難不成真有人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邵仲左思右想,最近自己似乎也只得罪了裕王爺,可皇帝陛下素來與裕王不合,怎會聽信他的讒言?

  邵仲一邊琢磨著一邊慢吞吞地進了屋,同僚們瞧見他,臉上都露出同情的表情,他只作不知,猶如平日裡一般不急不慢地落了座,整理桌上的文書。

  將將才磨了墨準備提筆寫字,外頭傳來傳喚的聲音,「邵長吏,太子殿下召見。」

  來了——邵仲心道,面上卻不動聲色,慢條斯理地放下毛筆,又整了整衣服,爾後才抬頭挺胸地跟著那太監出了門。

  邵仲在太子府當了一年多的差,卻還是頭一回進到內院。想著以後興許是再也看不到了,於是他很認真地東張西望。除了房子高些,顏色鮮亮些,各處的雕花精緻些,倒也沒有旁的不一樣,只是這院子裡一汪碧水讓邵仲十分羨慕。

  他跟著那小太監沿著抄手遊廊走了一陣,不一會兒便到了碧湖邊。那小太監卻停了腳步,嫩著嗓子道:「邵長吏沿著湖往前走一陣,過了前頭的竹林子就能瞧見湖心的竹亭,殿下在亭子裡等著您呢。」

  太子殿下這是玩什麼鬼把戲?邵仲的腦子裡閃現出小太子古靈精怪的模樣,心裡愈發地疑惑。

  疑惑歸疑惑,邵仲腳下的步子卻是絲毫沒有停歇,一步一步地沿著湖邊的青石板路往前走,一雙眼睛卻不住地往四周打量,一會兒又使勁兒朝前頭看,想看出些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來。

  過了竹林,那涼亭果然矗立在前方的湖心,只留了座曲橋通往岸邊。因初春微寒,那涼亭四周都搭了厚厚的帷帳,一路垂到底端,亭子裡半點動靜都瞧不見。這神神秘秘的樣子可真不像太子爺的性格,邵仲的心裡愈發地犯嘀咕,攏了攏袖子,小心翼翼地往前靠近。

  上了曲橋,邵仲依稀聽到涼亭裡的人語聲,低沉渾厚,聽在耳朵裡有些熟。腦子裡琢磨了一圈,忽地福至心靈,頓時開了竅,手腳一抖,趕緊在亭子外跪地請安,口中道:「微臣邵仲請陛下金安,萬歲萬歲萬萬歲——」

  ……

  這日邵仲回來得極早,太陽還掛在天邊,他就已經到了家,雙手抱胸,朝院子裡散步的七娘微笑。

  「今兒回來得倒是早。」七娘笑著上前挽住他的胳膊,身後服侍的下人立刻識趣地退了下去,把院子留給他們倆。

  「唔——」邵仲握住她的柔荑,輕輕搓了搓,柔聲道:「手上這麼冰,怎麼還在外頭走。」

  「下午睡了足足一個時辰呢,」七娘晃了晃腦袋,「身上酸得很,將將才出來走動。采藍讓廚房做了桂花麻子,味道極好,我吃了兩個,一會兒你也嘗嘗。」說罷了,又朝他看了看,見他眉宇間一派輕鬆,心知定有好事,遂忍不住問:「外放那事可是有了眉目?」

  「嗯,」邵仲牽住她的手往屋裡走,眉目帶笑地回道:「定下了去山陽縣任縣令。」

  七娘腳步一滯,迅速回過頭來看他,滿臉的不敢置信,「山……果真是山陽縣?」昨兒邵仲偶爾提及,她還只當是笑話,連想都不敢想的,不料今兒卻已成了事實,這一瞬間,七娘忽然有些發懵,傻乎乎地看著邵仲,再也說不出旁的話。

  「我們進屋說。」邵仲環住她的肩膀擁著一起進了屋,爾後才一五一十地把今兒的事說與她聽。

  「……你是說,我父親本是聖上的設在南邊的暗查?」七娘腦子裡有些亂,一時半活兒間她實在沒有辦法把記憶中那個勤政老實的父親跟暗線聯繫在一起,可想起從益州老家來京時張媽媽留給她的那匣子銀票,她又覺得似乎也不是沒有可能。

  「岳父當年進京趕考時便結識了彼時還只是皇子的陛下,二人甚是投機,之後岳父便投在了陛下門下,去了山陽縣做官。你也知道,山陽與南邊越國毗鄰,陛下一直懷疑有人私通越國,販賣兵器糧草從中牟取暴利。岳父幾番探究,終於有所查獲,誰料還未來得及奏報上來,便被人……」

  「果然是……」七娘狠狠咬牙,眼中有熱液翻騰,卻終究沒有落下,「他們是被人謀害的!」

  「是。」邵仲環抱住七娘,讓她穩穩地躲在自己懷裡,輕輕撫摩著她削瘦纖細的背脊,柔聲道:「陛下派的人來得太遲,沒能救下岳父岳母,只能護送你們姐弟倆到了盧家老宅。」本以為盧家族人能護得她們姐弟倆周全,卻不想盧家三房竟會如此毫無德行。若不是平陽侯回了一趟老家,只怕七娘和瑞哥兒都還在益州受苦。

  七娘當然記起當初的確有幾位「仗義出手」的恩公,不止救得她們姐弟性命,還一路護送她們到益州老家,之後便飄然而去,再無音信。先前還總記掛著他們的恩情,不想原來竟是當今聖上的的侍衛。

  七娘心裡翻騰了一陣,終於漸漸回過神來,猛地抬起頭,咬牙問:「陛下此番派你去山陽,依舊是為了這樁舊案?」

  邵仲點頭,一臉鄭重地道:「便是陛下不派我去,我也得把這案子翻出來。」被人謀害的是七娘的父母,他怎能眼睜睜地看著岳父岳母枉死。

  七娘自然也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心裡到底有些亂,原本就有些蒼白的臉色愈發地難看。邵仲見狀,有些後悔與她道出真相。但他們早說好了要相互坦誠,而且此去山陽危險重重,若是七娘心裡頭半點底都沒有,只怕容易中了歹人的道兒。

  「什麼時候動身?」

  本以為七娘會著惱,不想等了許久,卻聽到她清清冷冷的聲音,邵仲驚喜交加地看著她,捧著她的臉狠狠親了一口才道:「月底才走。對外只說是貶斥,所以才傳得這麼沸沸揚揚的。梁康也會跟著,另外還有十幾個侍衛。」有這些人在身邊,邵仲總算安心許多,就算到了山陽縣,有他們護著,總能護得七娘周全。

  過不了幾日,外頭果然傳得有鼻子有眼,都說邵仲惹惱了皇帝,要被貶到南邊蠻夷之地。侯府也得了信,盧瑞和盧熠結伴來府裡詢問消息。

  得知七娘要回山陽縣,盧瑞立刻激動起來,霍地站起身,拉著七娘的衣袖高聲道:「我……我也要去!」

  「不行!」七娘想也沒想就回絕了。若邵仲沒有言明此行的危險,說不定她還真一時心軟就應了,可明明曉得此番危機重重,她又如何敢帶著盧瑞一起擔此風險。

  話一說出口,七娘便覺得有些重,趕緊又放低了聲音,溫柔地勸道:「你好容易才拜到了魯大師門下,不是說明年就打算要下場的,怎好在這個時候跟我們一起回山陽,若是耽誤了功課,豈不是辜負了魯大師的一番心血。」

  盧瑞卻義正言辭地反駁道:「有道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老師也說了,我而今年歲小,不必急著下場,過兩年再考反而把握大些。熠哥兒你說是不是?」他說罷了,還把盧瑞拉了出來幫忙說話。

  盧熠這回卻沒有如他所願地立刻幫腔,只嘻嘻地笑了笑,並不答話。

  盧瑞氣得臉都紅了,可勁兒地伸腳才桌子底下踢他,盧熠只當不知。

  沒有盧熠這麼個嘴皮子利索的堂弟幫忙,盧瑞三兩下就被七娘說得沒話回,鬱鬱地漲紅了臉,撇了撇嘴,簡直快要哭出來。虧了還記得自己年紀不小了,不好當著七娘的面哭,眨了眨紅紅的眼睛,拽著盧熠就跑了。

  七娘好生調養了一陣,到月底的時候,身體就已經漸漸好轉。下人們早把行李收拾妥當,邵仲領著七娘去侯府向眾人告辭後,這日清早,一行人便出了京。

  此番隨同出京的,除了梁康之外,田靜竟然也一道兒跟了出來。七娘這才曉得,原來她昏迷不醒的這幾日,梁康竟壯起膽子向田靜表露了心意,田靜思慮了兩晚,竟然答應了。因事情來得突然,二人來不及成親,白道人便讓田靜一道兒跟了出來,囑咐邵仲到了山陽縣後,再給二人舉行儀式。

  這突如其來的喜事讓七娘的心情好轉了許多,路上也多了些笑容,直到一行人過了應州碼頭換了船,下人們從底艙裡發現了一路偷溜過來的盧瑞和盧熠兩兄弟,七娘這才炸了毛。


第六十七章

  以七娘對盧瑞的瞭解,他便是有再強烈的心思,也沒有偷溜出來的膽子,這事兒想也不用想就是盧熠出的主意。可礙著侯府的面子,七娘還真不好教訓他,只咬牙切齒地瞪著盧瑞一通臭罵,罷了又招呼著梁康讓他派兩個人把他們兄弟倆送回去。

  先前挨罵的時候,倆兄弟還耷拉著腦袋作垂頭喪氣狀,一聽得七娘要送他們回京,立刻急得跳起來。

  「我不回去!」盧瑞梗著脖子,小臉上清清楚楚地寫著倔強。一旁的盧熠使勁兒朝他使眼色,盧瑞眨巴眨巴眼,眉一皺,嘴一撇,眼睛裡頓時蒙上了一層水霧,聲音裡也帶上了哭腔,「姐姐不要我了,哇……」

  七娘額頭上頓時有青筋突突地往外冒,太陽穴鈍鈍地痛。盧瑞打小就懂事又聽話,書讀得好,性子又溫和老實,不論七娘叮囑什麼他都照做不誤。而今不過是分別了幾個月,他不止學會了說「不」,竟然還……學會了死纏爛打!七娘咬牙朝盧熠看,那小子眯著眼睛正樂活,察覺到七娘在瞪他,狡猾的小狐狸立刻把臉一板,作出痛心疾首的表情來。

  邵仲得了信,也立刻趕了過來,才進得門,就被盧瑞衝過來抱住了腰,嫩著嗓子控訴七娘的無情。邵仲瞧見他這幅可憐兮兮的小模樣,立刻就心軟了,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小腦袋瓜子,試探地朝七娘商議,「左右瑞哥兒都上了船,不如就先讓他跟過去。他一向老實聽話,便是到了山陽縣,也不會惹麻煩。」

  七娘的心裡頭何嘗不想把盧瑞一道兒帶上,不過是顧忌著他的安全罷了。邵仲自然也能猜出她的心思,柔聲安慰道:「我們這麼多人在呢,出不了什麼事兒。到底是親弟弟,他都追到這裡來了,你真忍心又把他趕回去。」說罷,他眉目微動,瞟了一旁的盧熠一眼。

  盧熠心裡頭頓時生出不好的預感,果然,邵仲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無比溫柔地繼續道:「不過熠哥兒就不同了,你可是侯府的世子,身份尊貴,不論出什麼差池,我們都沒法跟侯爺交待。你們倆偷偷溜出來,只怕侯府而今早就亂成一團糟了。一會兒到了前頭的堯成縣碼頭,我就讓梁康親自送你回去,省得家裡人惦記。」

  盧熠便是再狡猾,又哪裡敵得過邵仲這個強大的敵人,立刻舉手投降,哭喪著臉求道:「我的好姐夫,是我錯了,我不該哄著瑞哥兒一起出來。求求你千萬莫要把我送回去,要不,我這屁股就保不住了。您倒我爹不曉得我們溜出來了麼,我早給他留了信,到而今家裡頭也不見有人追過來,顯見我爹是應允了。可您若是把我送回去,我爹定要笑話我沒用,溜出來了也留不住,可不得打我幾十板子,我的屁股還不得被打開花。」

  盧瑞也趕緊出聲求,「姐姐姐夫你們莫要趕熠哥兒回府,他一個人在家裡頭怪悶得慌,都沒有人和他說話,怪可憐的。左右他而今年歲小,難得能出來見見世面,日後長大了,留在京裡想要再出來就難了。」

  也只有盧瑞這死心眼的孩子才會相信盧熠的話!可憐這個詞竟然還能用到熠哥兒的頭上,七娘真真地哭笑不得。盧熠見她臉色稍有鬆動,愈發地順騀兒往上爬,黏黏糊糊地湊到七娘身邊小聲哀求道:「大姐姐莫要趕我走,我保證一路上乖乖的不惹是生非,到了山陽縣定和瑞哥兒好好讀書,絕不搗亂。求求你了大姐姐——」他眨巴著滿是水霧的眼睛,可憐巴巴地瞅著七娘,黑幽幽的大眼睛裡滿是期盼。

  盧瑞也過來拉七娘的衣袖,扭來扭去地可勁兒撒嬌——七娘相信,這一定是盧熠教的!

  七娘朝邵仲看了兩眼,徵詢他的意見。邵仲微笑著點點頭,七娘無奈,伸手在這兩個淘氣孩子臉上各揪了一把,小聲威脅道:「要是誰敢不聽話,立刻就送回去。」

  盧熠頓時歡呼一聲,當即在屋裡繞著圈子樂起來,瑞哥兒高興地傻乎乎直笑,瞧見七娘臉色依舊有些難看,趕緊又收斂了笑容,愈發乖巧地向七娘保證道:「姐姐莫要生氣了,我就是不想一個人留在京裡麼。你也走了,姐夫也走了,我心裡難受得很。以後到了山陽縣,我一定好好讀書,什麼事都聽你的。」

  「行了行了——」七娘沒好氣地點了點他的額頭,白了他一眼,爾後起身道:「我和你姐夫還得給侯府寫信,你們兩個小混蛋闖了禍,倒要我們來收拾殘局。而今在路上我不與你們計較,到了山陽縣,咱們再仔細算賬。」

  盧瑞到底瞭解自己姐姐的性子,曉得這不過是嚇唬他們,所以只咧著嘴笑並不答話。盧熠見他如此,心裡也甚是坦然,討好地朝七娘笑笑,又裝模作樣地朝她作了個揖,小聲求道:「還請大姐姐在信裡幫我們說說好話,不然,就算等到明年再回去,我爹照樣不會放過我。」

  他們倆一路躲躲閃閃地跟過來,又在底艙裡躲了半日,渾身上下都弄得髒兮兮的,看起來似乎吃了不少苦。尤其是瑞哥兒最近在抽條,原本小圓臉愈發地瘦得只有巴掌大,看得七娘甚是心疼。

  七娘終究心軟,招呼著采藍領了他們倆回去梳洗,爾後朝邵仲看了一眼,無奈地嘆了口氣。

  邵仲卻是一臉笑容,笑呵呵地道:「瑞哥兒是你親弟弟,若真留他一個人在京裡,只怕你整天都要牽腸掛肚,而今能陪著一起去山陽,我心裡倒還高興些。至於熠哥兒,你就放心吧,那孩子心裡頭明白得很,一向都只有旁人吃他的虧,決計不會被人害了去。侯府那邊,想來也是默許了的,要不然,以他們兩個孩子的本事,不說一路跟過來,便是京城也出不了。」

  七娘曉得他說得有道理,只是心裡終究有些操心罷了。

  說話時,梁康在外頭敲了敲門,朗聲喚了聲「仲哥兒——」,罷了卻不進門,只朝七娘笑了笑,一臉神秘地道:「我尋仲哥兒有要事商量。」

  他還能有什麼要事,十有八九是在為跟田靜成親的事犯愁。七娘忍俊不禁,卻也不點破,推了邵仲一把,小聲道:「去吧。」說話時,又朝梁康眨了眨眼睛,一臉促狹。

  待他二人出了門,梁康臉上的笑意卻陡地收斂,立刻換上一副嚴肅的神色。邵仲見狀,頓時猜到怕是船上出了什麼事,趕緊拉著梁康往船頭甲板上走,直到走到了樓下,這才低聲問:「可是出了什麼事?」

  「有人在飯裡下毒,被二師姐發現了。」梁康面沉如水,聲音裡隱隱有幾分怒火,「人已經押去了底艙,等你過去審。」

  「下毒?」邵仲心裡一突,凝眉犯疑。他這次外放山陽縣,外頭都傳說是惹惱了皇帝才被貶斥,照理說不會有人刻意針對為難才對,怎麼這才剛剛出了京城的地界就有人對他們下手?邵仲左思右想,卻想不明白。

  左右人都已經抓住了,邵仲也難得再自己琢磨,趕緊隨著梁康下了艙,快步踱到底艙。

  下毒的是個中年男人,相貌極為普通,瞧著老實巴交的模樣,不想竟會做出這種勾當。邵仲下來之前,早有侍衛們「招呼」過這人了,所以邵仲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斷了一條腿,一張臉腫得像個饅頭似的,鼻血不斷地往下淌,留了一地的暗紅。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那人被打怕了,瞧見邵仲和梁康一前一後不急不慢地從上頭下來,猜出他是眾人之首,趕緊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求道:「小的該死,小的被豬油蒙了心,大人不計小人過,就饒了我一條狗命吧。」

  邵仲掏出手帕摀住口鼻,嫌惡地朝那人瞥了一眼,心裡覺得有些異樣。若果真是那幕後黑手指使,應不會派這麼個貪生怕死的人來。想了想,他冷冷問:「誰派你來的?」

  「小的不認識。」那人哭哭啼啼地抹了把臉,鼻涕眼淚頓時糊了一滿臉,「是個年輕的公子,給了我十兩銀子,讓我偷偷在飯菜裡下毒。若是成了,便去甲板上放個信號,等他來了,另有重賞。小的一時糊塗,竟……大人饒命,求大人饒命,小的上有老,下有小……」

  邵仲疑惑地朝梁康交換了個眼神,二人俱是不解。

  想了想,邵仲又問:「你打算如何放信號?」

  ……

  邵家大船後百餘丈外,一艘小船已經跟了有大半日。甲板上一直有人仔細盯著前方的大船,瞥見那桅杆上慢慢飄起的白布,那人頓時精神一陣,飛快地朝船艙裡衝去,一邊飛奔嘴裡還一邊大聲喚道:「少爺,成了,成了!」

  船艙裡很快有人鑽出來,高個兒削瘦,烏髮長眉,五官與邵仲有幾分相似,只是眼神中帶著深深的戾氣,鼻高唇薄,略嫌刻薄。此人不是旁人,正是當初被上皇下旨驅逐出京的國公府二公子邵廣。

  原來邵廣當日被逐出京城後便在堯成縣落了腳。汪氏心疼他,偷偷使人送了不少財物過來,只盼著他能重振旗鼓,幹出些出人頭地的成就來。這邵廣受此打擊,倒也聰明了不少,藉著家裡的財物和國公府的名頭,很快就在堯成縣站穩了腳跟,一方面與堯成縣縣令狼狽為奸,另一方面又糾集了一群遊手好閒的混混,迅速發展勢力,竟成了堯成縣一霸。

  邵廣人不傻,被逐出京城後沒多久就想明白了當日事情的原委,自然曉得自己中了邵仲的拳頭,心裡頭對他恨之入骨。先前因他不能進京,便是有再深的恨意也沒處發洩,直到前些日子邵仲被貶至山陽的消息傳過來,他才驚喜交加,只當是老天爺開眼,給了他一個報仇的機會。

  前頭邵仲他們一行人都乘坐馬車,身邊護衛眾多,根本尋不到機會下手。直到到了應州碼頭,眾人要換船,邵廣這才急急忙忙地買通了船上一個灑掃的下人,給了一包迷藥,指使他在路上下毒。

  不想這船上竟跟著田靜這樣的太醫,那下過藥的飯菜不必入嘴,只消聞了聞便察覺出了不對勁。

  「再等等。」邵廣自從吃過那次大虧後便精明了許多,便是瞧見了桅杆上的信號也不急著往前追,揮揮手朝手下吩咐道:「把船開過去,別急著靠近,看清楚了再說。」

  前頭邵家的大船已經停了,甲板上有個漢子使勁兒地朝他們揮手,嘴裡還高聲喊著什麼。邵廣豎起耳朵聽了半晌,也沒聽出他到底在說什麼。一旁的手下有些急,湊到他身邊問:「少爺,要不,讓我過去瞧瞧?」

  邵廣點頭,罷了又低聲吩咐,「小心些,那賤人狡猾得緊。」

  那手下趕緊應了,爾後去後頭招呼了六七個人,讓船伕把船靠得近了,正欲跳過去。那邊的船舷下方忽然冒出十來個黑影來,只一個照面就把他們全給踢了回來。邵廣見狀不好,趕緊往船艙裡逃,卻哪裡跑得過禁軍侍衛,不過三兩步就被後頭的侍衛一腳踢在了膝蓋彎裡,「噗通——」一聲狠狠跪在了地上。

  梁康沖上前,毫不客氣地又補了兩腳,罷了才流裡流氣地罵道:「老子還納悶呢,到底是哪個不要命的狗東西膽敢來暗算老子,原來是你這個狗東西!怎麼,上回的教訓還不夠,還過來尋死。」

  邵廣氣急敗壞地罵道:「你有本事就殺了老子,要不然,我不會放過你們。」

  梁康盯著邵廣上上下下地一通打量,摸著下巴嘿嘿直笑, 「殺了你?老子又不傻!好好地把這殺人的罪名往自己身上搬。更何況,要真給你一刀,豈不是太便宜你了。」說著話,他臉上的神色愈發地猥瑣,簡直讓人不忍逼視。

  邵廣被他這幅笑容弄得有些心裡發虛,強自鎮定道:「你……你想要做什麼?你別亂來,我……我可是國公府二公子。邵仲——邵仲——」他越看越覺得梁康另有所圖,心裡愈發地慎得慌,終於忍不住大叫起來,「你……你別躲著,你要是敢把我怎麼樣,看爹怎麼收拾你!」

  「到現在居然還想著用老頭子來嚇唬我。」屋裡的邵仲端起茶杯,慢條斯理地飲了一小口,面色如常地嘆息道:「那老頭子什麼德行,連老三都曉得了,偏偏他還看不清楚。還以為他真長進了,結果還是蠢得跟頭豬似的。」

  七娘對這個邵廣著實沒什麼好印象,但也不想邵仲真要了他的命,倒也不是什麼旁的原因,只是不想邵仲手頭沾血罷了。於是開口求情道:「把他送去衙門就是了,這裡離京城近,真鬧出事來,怕不是又要有人說你的是非。」

  邵仲放下茶盞,歪著腦袋朝七娘看了看,笑,「殺了他還嫌髒了我的手呢。可也不能這麼便宜了他,算起來,他這都是第二回要我的命了。回頭讓侍衛把他送去山西的煤窯裡住幾日,二姨太太總能想辦法把他接回來的。」

  別看他平日裡或是斯斯文文,或是嬉皮笑臉沒個正行,可七娘心裡頭清楚得很,邵仲從來就不是心慈手軟之輩。既然他有了主意,七娘也不再多勸,很快把話題轉到別處,一會兒,又說起山陽縣的舊俗來。

 

第六十八章

  之後的行程便一帆風順了。

  越往南走,氣候便越暖和起來。七娘和盧瑞自幼在南邊長大,自然不覺得有什麼,可隨行眾人就開始有些受不了了,出氣兒都恨不得用喘的,邵仲更是恨不得一日洗上兩個澡,卻依舊嫌棄身上黏黏糊糊的。

  「阿碧你幫我瞧瞧,背上是不是又出汗了。」邵仲敞著衣服,毫無形象地攤在床上,大聲喚道:「背上難受,癢,你給我撓撓。」

  七娘起先還當他故意撒嬌,待過來掀開他的衣服,頓時被他背上那一片可怖的紅腫嚇得聲音都變了,「啊——這是怎麼了?你別亂動,我去喚二師姐來。」她才要起身就被邵仲抓住了胳膊,他眯著眼睛可憐巴巴地求道:「你別走,陪著我說說話。這幾日你只掛唸著瑞哥兒,都不心疼我了。」

  七娘急道:「你背上都腫成這樣了,可耽誤不得。等二師姐給你看過了,開了藥,我再好好陪著你。」說話時,又忍不住掀開他的衣服再仔細看了看他背上的紅包,大片大片的,煞是嚇人。

  「是蕁痲疹,」邵仲托著腮,有氣無力地回道:「以前我吃錯了東西就這樣,不過有好些年沒發作了,想是忽然換了地方,水土不服才這樣。不必找二師姐開方子,床下的匣子裡就有師父事先備好的方子,他老人家倒是高瞻遠矚,老早就猜到我會犯這毛病。」

  七娘見他這蔫蔫的樣子著實心疼,想拍拍他的背安慰安慰,可抬起胳膊,才發現實在沒有下手的地方,末了只得撫了撫他的臉,想了想,又湊過去安慰地親了親,柔聲道:「我這就去讓采藍煎藥,回頭讓船上的侍衛和下人們也都喝上一碗,省得到時候弄成你這樣。」

  邵仲愈發地鬱悶了。

  好在白道人開的方子甚是有效,邵仲捏著鼻子喝了藥,不多時那紅包便漸漸消了下去,他也總算舒坦了下來,閉上眼睛,安安靜靜地睡了一陣。

  只是這蕁痲疹最是難治,加上邵仲自己也說不清楚到底是吃了什麼東西引起的,白日裡才好一些,傍晚時分又發作了起來,只把七娘心疼得差點掉眼淚。

  這一場小病對邵仲來說倒也不全是壞處,起碼七娘這一整日都守在自己床前,連盧瑞都沒去看一眼。邵仲仗著自己生病,可勁兒地耍賴撒嬌,嘴裡發出各種普通人類難以發出的嗚咽聲,只把七娘纏得連房門都沒法兒出一步。

  盧瑞那邊也得了信,倒是擔心得很,在船艙裡來來回回地走。盧熠跟沒事兒人似的靠坐在榻上翻書看,有一搭沒一搭地問:「你上回說山陽縣裡有什麼好吃的來著?什麼粑粑,這回可得帶我去嘗嘗。」

  「啊——」盧瑞愣了一下,顯然還沒從邵仲的病情上繞過來。盧熠斜著眼睛瞅他,「你不是打算不認賬了吧?」

  「才不會呢。」盧瑞拍著胸脯道:「等到了山陽縣,我領著你從城南吃到城北,吃到你肚子滾圓不想動了為止。」他手裡頭有些銀錢,說起話自然也倍兒有底氣,一時間,倒也忘了邵仲的事兒了,拉著盧熠絮絮叨叨地說起山陽縣裡的各種舊事,哪家的豆腐花白嫩軟滑,哪家的牛肉乾勁道美味,哪家的酸魚開胃可口……

  說了一陣,最後還是難免想起了躺在床上的邵仲來,遲疑地問:「我是不是該過去探望邵姐夫,他這一日都躺在床上不曾出門,想來是病得厲害。」

  「有大姐姐在呢,哪裡就輪得到你操心了。」盧熠不以為然地道:「再說了,大姐夫師出白醫正,那可是太醫院裡頂頂厲害的大夫,他就算再怎麼一門心思撲在詩書上,多少還是懂些藥理的。再說了,船上不是還有田太醫在麼,若真有什麼大毛病,這會兒早就請了她去了。既然她都沒動,說明就沒出大事兒。」

  「咦——」盧瑞撓了撓腦袋,依舊有些不信,「果真如此?」

  「你還不信我?」盧熠仰著腦袋,一副一切盡在掌握中的自得神情,「若是到晚上大姐夫還不出來,我們再去看他就是。」這會兒過去,邵仲才不會高興呢。

  盧熠雖說比盧瑞還要小幾天,可他生在平陽侯府,見多識廣,人情世故也通透明了,簡直就是個小大人一般。便是男女之情,他也依稀知道一些,像邵仲這樣將將成親不久的新郎君愛跟媳婦兒黏糊著實在再正常不過。他才不會傻乎乎地跑過去打攪人家恩恩愛愛呢。更重要的是,他和盧瑞以後就要在山陽縣暫住,討好大姐夫就顯得愈加地重要了。

  於是,盧熠好說歹說總算把盧瑞給攔了下來,心裡頭卻盤算著回頭如何向邵仲邀功。

  邵仲這邊屋裡,正如盧熠所想的那樣恩恩愛愛著。他這回可算是找到撒嬌耍賴的藉口了,一會兒頭暈,一會兒口渴,一會兒又這裡癢癢那裡癢癢,最後還可憐巴巴地扁著嘴求七娘抱著他睡。

  「阿碧,我難受——」他上身只著了件薄薄的絲質褻衣,卻仍嫌難受,故意掀開了露出紅紅的背和肚皮展示給七娘看,見她眼睛裡果然露出心疼的神色,這才滿意了,可勁兒地朝她懷裡拱,「阿碧,我睡不著,你抱抱我。」

  七娘雖然曉得他是故意撒嬌,可瞧著他渾身上下都沒一塊好皮了,實在心疼,自然說不出拒絕的話,遂爬到他身邊半躺下,環著他的腦袋將他抱著枕到自己大腿上。

  「睡吧。」七娘伸手理了理他的亂發,輕撫邵仲的臉頰,柔聲道。

  可他哪裡睡得著。

  邵仲才喝了藥,身上的包漸漸消下去,一點痛癢也沒有了。飽暖思欲,邵仲枕著心上人柔軟的大腿,鼻息間全是七娘幽幽的甜香,抬頭看,是她溫柔的眉眼和笑容——他的心一點一點地流氓了起來。

  自從七娘上回受傷,邵仲就一直素著。先前是因為七娘身子受了損傷,邵仲不敢胡來。好容易她才漸漸好了,卻又來了葵水,算算日子,邵仲一連素了有十七八天了。

  他年歲輕,身子又康健,正是慾望強烈的時候,自打成親後開了葷,真真地食髓知味,不說夜夜春宵,十日裡總有七八日胡天胡地地敦倫歡好,而今忽地素下來,哪裡受得住。先前是實在沒轍,到了而今……

  邵仲黏黏膩膩地扭了扭,搖著身體扭到七娘身邊,湊過去親了親她的嘴巴,又輕輕咬了咬她的唇,用鼻子發出膩膩的聲音,「阿碧,阿碧——」

  「幹嘛?」他眼睛裡都快要滴出水來了,七娘哪裡不曉得他的用意。若是晚上,七娘自然就應了,可這大白天的,雖說屋裡沒有人在,但七娘心裡頭終究有些膈應——這不是白日渲淫麼。

  「阿碧——」邵仲把尾音拖得長長的,腦袋往七娘胸前拱,「阿碧阿碧,我想要——」

  「別鬧,大白天呢。」七娘一邊嗔怪著一邊想把他的腦袋推開,可哪裡敵得過邵仲這個發了情的小野獸。他剛剛還嬌聲嬌氣地說著背上癢癢,這會兒卻是半點也不覺得了,手腳並用地去剝衣服,三兩下就把身上的褻衣給扯掉了。

  「我難受啊。」他的臉漲得通紅,漂亮的眼睛凌厲寫滿了情欲,褻褲褪下,毫不客氣地把小小仲掏出來,恬不知恥地朝七娘甩了甩,然後扶著那壞傢伙反身跪坐在七娘身上,特神氣地把胯下某物往前送了送,眯著眼睛道:「你看,你看,阿碧你看嘛。」

  雖說邵仲平日裡也臭不要臉,可這麼理直氣壯又纖毫畢露的姿態卻是頭一回擺出來,七娘頓時又羞又好笑,一張俏臉漲得通紅,愈發地嬌豔可人。她這模樣愈發地讓邵仲氣血沸騰,再也忍不住了,猛地撲上來抱著她的臉一通猛親。手裡也不閒著,從衣襟下方入手,滑進七娘的褻衣裡,準確無誤地握住了她胸口的柔軟。

  他們二人許久不曾親熱過,這猛地一開閘,情潮便如洪水一般傾瀉而出。邵仲上下齊發力,不多時便把七娘挑逗得軟成一汪春水,他卻還嫌不夠,舌尖沿著她美好的弧線一路滑下,落在她峰巔粉嫩的紅豆上一通吮吸舔撥,刺激得七娘忍不住微微顫抖。

  「不要嗎?」他惡趣味地小聲問,「真不要?」說著話,手指已滑至褻褲底端,指尖輕觸花心,頓覺濕潤柔滑,愛液緩緩溢出,浸潤了他的手指,沿著七娘的大腿根,一直落到床單上。

  「混……混蛋……」七娘咬著牙小聲罵,可身體裡傳來的陣陣快意很快將她口中的話語沖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聲聲情不自禁的呻吟和嬌喘。

  「還說不要,口不對心——」他忍住立刻提槍入巷的衝動,狠狠湊上前親了七娘一口,指尖靈巧地在花/心跳躍揉搓,一會兒又換做兩指,卻不急著進入,只靈巧地在她花瓣間輕柔地摩擦……

  「唔——」七娘咬唇喃語,身體的空虛讓她忍不住弓起了身體,腰身微挺,恨不得向前迎接,嘴裡膩聲低罵,「你……混蛋……」

  邵仲挨了一句罵,反而愈發地痛快,得意地笑出聲,扶著胯下的腫脹對準穴口整根沒入——

  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地變換了好幾個姿勢,邵仲總算饜足了,把蓄了許多天的精液悉數洩在了七娘的身體裡,爾後趴在她身上呼呼地喘著粗氣。

  二人方才動得狠了,都乏了力,這會兒半點氣力也沒有,一個在上,一個在下都只喘氣。歇了老半天,邵仲才伸手把早掀在一旁的被子往上拽了拽,搭住了二人的胸口。

  「打水去——」七娘有氣無力地吩咐道:「下面黏糊糊的。」

  邵仲卻不動,「噗噗——」地笑,罷了又半撐起身子往下瞧了瞧,小聲道:「我給擦擦,反正……嗯,一會兒我們還要再來一回……」

  「你不要命了吧。」七娘哭笑不得,伸手在他腰上捶了一把,揶揄地問:「老爺,您這老腰還能動麼?」

  邵仲呲牙咧嘴地「嘶——」了一聲,拽住七娘的手復又放到他後腰眼上,小聲求道:「酸,阿碧給揉揉。一會兒——唔,我再加把勁兒。」說罷了,又涎著臉湊到她唇邊親了親,得意地道:「舒服了吧,嗯?你方才咬著嘴巴的樣子真好看,叫得也好聽。」

  七娘實在聽不下去了,伸手在他屁股上揪了一把。邵仲只皺皺眉,也不叫疼。二人在床上黏膩了一陣,邵仲又來了精神,小小仲很快生龍活虎起來。

  才欲開始第二輪,架勢將將拉開,七娘的手剛撫上小小仲□了兩圈,動作忽地一滯,猛地緊張起來。

  邵仲正眯著眼睛享受著,陡然停下來,頓時「嘶——」了一聲,才欲發問,七娘卻神色慌張地一撒手,抓住一旁的被子往頭上一猛,飛快地躲了進去。

  邵仲一愣。

  「姐——」外頭傳來盧瑞擔心的聲音,「是我!我能進去嗎?」

  邵仲:「……」


第六十九章

  盧瑞為什麼會突然冒出來?

  他不在艙裡好好看書,不跟熠哥兒聊天,跑這裡來做什麼?邵仲急得頓時出了一身汗,猶自發著愣,外頭的盧瑞又繼續說話了,「怎麼沒有人應,莫非不在屋裡?可姐夫不是身上不舒坦嗎?我還是進去看看吧——」

  這可真是要了他的命了!邵仲隨手抓了件衣服三兩下套在身上,赤著腳飛快地跳到門口,壓低了嗓門作神秘狀,「輕點聲兒,輕點聲兒——」說話時,他小心翼翼地把門打開了一道縫兒,探出腦袋,咧嘴朝瑞哥兒笑,「你姐姐方才睡了,莫要吵醒她。」

  「哦——」盧瑞愣愣地瞧了他一眼,眨巴眨巴眼睛,臉上有些迷糊。二人正杵在門口,盧熠氣喘吁吁地出現在船舷的另一頭,一邊快步朝這邊奔,一邊小聲埋怨道:「才眨了下眼睛就沒瞧見你了,我就知道你定是來尋大姐姐。早和你說了沒事,你還不信,這不,大姐夫不是好好——」

  他的目光落在邵仲身上,話音忽地一頓,幽黑的眼珠子轉了轉,朝邵仲嘻嘻一笑,拽住盧瑞的胳膊道:「大姐夫,我和瑞哥兒還有事,就不打擾你們了。」竟是連一句問候的話也沒有就急匆匆地走遠了。

  這可真不像盧熠的作風!邵仲往屋裡走的時候心裡想,熠哥兒無論什麼時候都是禮數週到的,什麼時候這麼隨意過。他一面走,一面甩著水鸀色的廣袖不得其解。

  被窩裡的七娘悄悄探出頭來,瞧見邵仲這一身打扮,險些沒岔過氣去,爾後又捂著嘴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險些沒從床上掉下來,「你……你就穿穿這身衣服出去的?」

  邵仲心裡頓時生出不好的預感,微微低頭看,頓時被身上水鸀色繡花長袍嚇了一大跳,腳下一個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老天爺,他這一世的英名全都毀在了這件衣服上。也虧得方才門口只有盧瑞和盧熠倆兄弟,這要是被梁康和眾位侍衛瞧見了,還不得傳得人盡皆知!他也不用去山陽做什麼縣令,回頭找塊豆腐撞死算了。

  難怪盧瑞一臉疑惑,難怪熠哥兒連話也沒清楚就趕緊拉著盧瑞跑了,虧他還說盧熠失了禮數,人家明明是為他著想!

  邵仲飛快地扒下身上的女裝,哭喪著臉鑽進被窩裡,一臉委屈地朝七娘道:「你還笑,我都快丟死人了。瑞哥兒他們倆可瞧得真真的,這要是傳出去,我都沒臉見人了。」說著,又悶悶地抹了把臉,把腦袋也躲進了被子裡,使勁兒朝七娘身上拱。

  七娘強忍著不笑出聲,但終究還是忍不住,捂著嘴憋得一臉通紅。見邵仲這番模樣,努力地勸道:「你……你放心吧,瑞哥兒和熠哥兒都不是多嘴饒舌之輩。俗話說,非禮爀言,他們決計不會亂說。」說罷了,又趕緊從床下把他的衣服撿了起來,「還躲在被子裡作甚?趕緊起來穿衣服,一會兒若是梁康來了——」

  邵仲飛快地從被子裡鑽出來,搶過衣服就往身上套。一邊穿衣還一邊低著腦袋往下觀察□的動靜,見小小仲早已軟趴趴地縮了回去,他愈發地鬱悶起來,扁嘴道:「今兒受了這麼大的驚嚇,晚上你可得給我好好補一補。」

  七娘歪著腦袋瞧他,媚眼如絲,聲音裡卻帶著明顯的揶揄,「真沒嚇壞?」

  邵仲頓時跳起來,高聲道:「阿碧不信,我們這就試一試!」說著話,作勢就要往七娘身上撲。七娘趕緊跳下床躲了過去,抿嘴笑道:「我才不和你胡鬧了,一會兒若是有旁人再敲門,你怕不是要嚇傻了去。」

  邵仲今兒的確被嚇得不輕,聞言立刻偃旗息鼓,咬咬牙恨道:「若是晚上我不能重振旗鼓,定是被瑞哥兒給嚇的。你這做姐姐的,得好好補償我。」

  七娘才懶得跟他說這些話兒呢,瞪了他一眼後,整了整衣服去開門透氣,直到屋裡的味道散了,這才喚了采藍和茗娟去打桶熱水過來,只道是邵仲方才出了一身冷汗,要給他擦洗一番。

  也不知盧熠私底下與盧瑞說了些什麼,反正自那以後,盧瑞白日裡再也沒有過來尋過七娘和邵仲,便是吃飯的時候遇到了,也只低著腦袋,漲紅了臉不說話。盧熠還是老樣子,見了誰都笑嘻嘻的,看起來比誰都真誠。

  雖說都是同樣的十二歲,可盧熠卻比盧瑞精明懂事多了。

  之後的行程一帆風順,在江上走了有小半月,總算到了幀州地界,爾後眾人換了馬車,浩浩蕩蕩地往山陽縣駛去。

  也不知邵仲是如何想的,明明此行身懷密令,他卻唯恐不夠高調,侍衛們還能說是皇帝和太子所賜不可拒絕,可隨行的下人卻足足有近二十個,不止把京城舊宅的下人幾乎全都帶了出來,臨行前甚至還讓伍管事買了幾個粗使婆子,加上行李物件,攏共裝了有七八輛馬車。

  沿著官道不急不慢地走了半日,七娘身上早已乏了,靠在邵仲的腿上瞌睡著,迷迷糊糊間忽聽得外頭一陣喧鬧,裡頭依稀有盧瑞歡喜的聲音,她一個激靈立刻醒了,睜大眼睛瞪著邵仲看了半晌,「可是山陽顯到了?」

  邵仲打了個哈欠,掀開簾子朝外頭瞅了一眼,瞥見不遠處的城樓,好奇地探出腦袋仔細看了看,朝外頭早已跳下馬車歡喜地說笑不已的兩個孩子打了聲招呼,低聲問盧瑞,「這裡就是山陽縣城了?」

  「嗯!」盧瑞黑亮的眼睛裡熠熠生輝,高興地使勁兒點頭,「還跟我們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

  馬車裡的七娘終究忍不住,湊到邵仲身邊朝外頭瞅了瞅,瞥見不遠處熟悉的城樓,她的心裡忽然被什麼東西狠狠敲了一下,震得喘不過氣。一時間,腦子裡湧現出許多幼時的畫面來,那時候父母都還在人世,那時候她和瑞哥兒都是無憂無慮最單純幸福的小孩。

  她稍稍有些異常邵仲立刻就注意到了,趕緊放下簾子反手擁住她,湊過來親了親她的臉頰,緊緊抱住她,柔聲安慰道:「以後有我在呢,啊!」

  山陽地處幀州最南邊,與越國毗鄰,縣城雖小,卻也難得地繁華。但無論如何,終究只是方長三里的小地方,自不能與京城相比。因此邵家這七八輛馬車浩浩蕩蕩的一進城,立刻便引得城中眾人紛紛注目。

  城裡熱鬧,街上人多,馬車進城後走得甚慢。縣衙裡早有衙役得了信,飛快地與縣宰報了信,擺了長長的隊伍出來迎接。

  邵仲倒也客氣,下了馬車與眾人一通寒暄。自個兒下去了還不算,竟還招呼著盧瑞和盧熠一起,毫不顧忌地向眾人介紹說是自家小舅子。一旁的梁康還高著嗓門大聲提醒道:「這位是京裡平陽侯府的世子爺,你們可得睜大眼看清楚了,日後莫要衝撞了。」

  一眾官員衙役自是連連稱是,心裡頭卻在不停地打鼓,不免又悄悄朝盧熠和盧瑞暗暗打量了一番。

  大街上,眾人也不好說得太多,趕緊慇勤地將邵家上下迎進縣衙大院。盧瑞心潮澎湃,只恨不得拉著盧熠在各個屋裡走一圈,一一地和他說起幼時的舊事,只礙著有外人在才強忍了。

  衙署裡只有三進院落,外頭是大堂,裡頭兩進方才是給縣令及家眷住的地方。伍管事早已下來打量了一圈,一會兒弓著身子過來回報道:「大人,這院子也忒小了些,怕是不夠住。」

  一眾衙役也早就發現了他們隊伍龐大,兩進院子根本不夠住,心裡頭早已開始盤算著怎麼討個好,一聽伍管事這般說話,那縣宰立刻站出來道:「下官岳家有處宅子就在縣衙隔壁,只是略微簡陋了些,大人若是不嫌棄,可將府裡下人暫時安置在那處。」

  邵仲倒也不客氣,聞言立刻應了,一句多話也沒有說。

  那縣宰才頭一回見面就討了好,心裡自然歡喜,旁的衙役們見著,也甚是眼紅,心裡頭暗暗鬱悶,自個兒怎麼就沒個好宅子。

  馬車裡的下人早已下了車,正忙著卸貨搬家,衙役們也都過來幫忙。待瞧見這一堆又一堆連見也沒見過的好東西源源不斷地從馬車裡卸下來,眾人的眼睛都快看花了,早聽說這回的縣令大人是京裡的權貴出身,而今看來,果然是毫無虛言。這出門的行頭,這隨行的下人和侍衛,他們在縣城裡住了這麼多年,何時見過這樣的排場。更不用說,還有平陽侯府的小舅子呢。

  七娘的馬車徑直駛進了後院才停下,采藍和茗娟趕緊搬了楠木小凳放到馬車前,一人掀簾子,一人扶著七娘,小心翼翼地踏著小凳下了車。她今兒身上穿的是暗紅色絹紗金絲繡花長裙,腰束九孔玲瓏玉帶,腳下踩著雙寶藍色軟緞繡花鞋,梳著雙環髻,兩髻上各插了一支鎏金穿花戲珠步搖,步搖下方垂著米粒大小的珍珠流蘇,每走一步,光華閃耀,豔光逼人。

  七娘素來不愛作這富貴榮華的打扮,便是她成親後回門也不曾這樣隆重過,今兒這般卻是早上邵仲特意叮囑她慎重打扮的結果。七娘心知邵仲此舉別有用意,倒也不問,只讓采藍照做了。這一番妝扮過後,便是盧瑞瞧見了,也很是愣了一陣,險些沒認出她來。

  縣衙裡原本的幾個下人瞧見七娘這身打扮也被震懾得頭都不敢抬,低著腦袋屏氣凝神,生怕衝撞了貴人。

  七娘一雙美目在院子裡諸位下人的身上掃了一眼,最後落在最邊上一個身著醬紫色衣衫的年輕婦人身上,微微挑眉,低聲道:「那位可是孟家七娘子,名字喚作英子的?」

  那婦人聞言頓時一愣,趕緊低聲應了聲「是」,爾後大著膽子,悄悄抬起頭來朝七娘看了一眼,依稀覺得有些眼熟,卻又實在想不起究竟在哪裡見過。

  「英子留下,其他人都出去吧。」七娘端著架子,朝眾人揮了揮手。采藍和茗娟趕緊扶著她往裡屋走,那個名喚英子的婦人心中疑惑,忍不住看了眼身畔的婆子,那婆子朝她使了個眼色,點點頭。她這才低著頭,卑躬屈膝地跟進了屋裡。

 

第七十章

  縣衙裡眾人早聽說新來的縣令乃是京中權貴出身,衣食住行都極是講究。雖說不曉得怎麼會千里迢迢地遠赴山陽這南荒之地,但整個縣城卻是從未見過比他們身份更顯貴的人物,故眾人對他們態度十分恭敬,生怕有半點不如意的地方。

  這縣衙院子收拾得也極為乾淨齊整,不止屋裡的家具都重新刷了層清漆,院子裡的花花草草也修剪得漂亮妥當,只是七娘的目光卻一直落在大門門框上。采藍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只瞧見那門框上赫然橫著幾道歪歪斜斜的刀痕,彷彿是幼童淘氣時刻下的痕跡。

  英子小心翼翼地給七娘跪地行禮,待聽得七娘讓她起身,她才佝僂著身子緩緩站起來,始終低垂著腦袋根本不敢再多看七娘一眼。

  「看座——」七娘低聲吩咐,茗娟趕緊搬了矮凳過來放到七娘下首,笑著請英子落座。英子頓時滿臉惶恐,連連搖頭道:「奴……奴婢不敢。」她心裡不是不狐疑的,這京城來的貴人不僅對她客客氣氣,還一口喚出她的名字來,莫不是舊時相識?

  正琢磨著,七娘已經開口笑道:「你怕是不認得我了。早些年你父親在衙門裡做事,我們見過幾回。你喜歡吃南門巷郭老頭家的豆沙包子,有一回餓得急了,竟一口氣吃了四個,撐得直哭,後來還吃了兩日消食的藥——」

  英子眉頭漸舒,臉上露出又驚又喜的神情,不敢置信地摀住嘴,驚呼道:「你……你是盧家七娘子?你竟然還活著!」

  七娘笑笑,心裡有些意外。雖說盧父在山陽做了許多年的知縣,但當年被劫的案子卻出在他調任之後,案發的地方又在山陰縣,山陽縣這邊竟然也傳得人盡皆知?

  英子話說出口,才意識到自己孟浪了,趕緊又跪地求道:「奴婢失禮,請夫人莫怪。「七娘笑道:「快快起來,都是故交,不必這般拘禮。」說著話,又示意茗娟趕緊扶了她起來,柔聲問起離別後的種種。英子恭恭敬敬地一一答了。七娘這才曉得,她們離開山陽縣後不久,英子的父親孟仵作便突發急病去世,爾後不過幾日,孟母也因悲傷過度撒手離世,只留了英子與兄長孟云銘兩人相依為命。

  孟云銘好賭,前年因好賭欠下巨債,便將英子賣給了城裡的劉員外府裡,嫁給了他家的傻兒子做妾。不想過門後不久,劉家少爺竟被路上的驚馬撞死。劉少爺剛過頭七,劉家便以剋夫為藉口將她發賣,後來輾轉到了而今的崔家,跟著崔家嬤嬤在縣衙裡做些粗使的活計。

  七娘本以為自己與盧瑞的那幾年已是孤苦,不想英子的命運竟比她們還悲慘許多倍,聽得這些,也跟著難受了一番,倒是英子還看得開些,低聲笑道:「當初盧家遇難的事情傳來,奴婢只當七娘子與瑞少爺都去了,還與大哥抱著痛哭了一場。不想今生竟還能再見娘子,實在是老天爺眷顧。當初我爹就說了,娘子和瑞少爺都是有大福氣的人,果真不假。」罷了,又客氣地問起盧瑞的境況。

  七娘趕緊讓采藍去請盧瑞過來,采藍去了一會兒,回來報說:「瑞少爺與熠少爺一起出了府,說是去了南門巷請熠少爺吃東西。」

  英子聞言頓時笑起來,「瑞少爺早先就喜歡南門巷五婆婆家的蔥油粑粑,到而今還是沒變。」

  「不止是他,我也還記掛著呢。」想起幼時的點滴,七娘的臉上也忍不住泛出淡淡的笑意,柔聲嘆道:「只可惜物是人非,山陽縣只怕也不是舊時的模樣了。」

  雖是故交,但而今身份卻已千差萬別,一個是侯府的千金,正正經經的縣令夫人,另一個卻已淪落成低微的婢女,說起話來也是小心翼翼,生怕有絲毫閃失。七娘與英子說了一陣,看出她的不自然,遂讓茗娟送了她出去。

  茗娟一路將她送出裡院,到了門口,卻熱絡地問道:「此番外放,府裡的下人未能全帶過來,廚房那邊還缺人,不知姐姐可有心到府裡來當差。」

  英子哪裡有不應的,受寵若驚地朝茗娟道了謝,罷了又抹了把淚,帶著哭腔道:「還請這位娘子替我多謝夫人。我……便是做牛做馬也要報答她的恩德。」

  茗娟客氣地與她說了幾句話,爾後笑笑地告辭了。

  卻說盧瑞和盧熠二人,一路上都叨唸著幼時的美食,才到了縣衙安置下來,立刻就結伴出了門,循著舊日的記憶摸到了南門巷。

  「別看這巷子小,卻是我們山陽縣裡最熱鬧的地方,尤其是到了每個月月初和月中趕集的時候,巷子裡真真地摩肩接踵,擠得水洩不通。從巷子頭的南門豆腐花,到中間五婆婆的蔥油粑粑,再到裡頭郭老頭家的豆沙包,還有吳記的秘製酸菜粉……」盧瑞一雙眼睛黑得發亮,快活地跑在前頭,絮絮叨叨地向盧熠炫耀起巷子裡的各樣美食。

  為了這一頓,盧熠特意中午吃喝了碗湯,這會兒早已腹中空空,也不理盧瑞怎樣吹噓,趕緊在巷子口的小攤上要了碗豆腐花,特意叮囑那伙計多放了一勺白糖,熱騰騰地先灌了半肚子。

  「如何?」盧瑞滿臉期待地問。

  盧熠摸了摸肚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吃得太急,沒留意味道。」

  盧瑞倒也沒失望,一雙眼睛笑得如同月牙一般,「無妨,下回再仔細嘗嘗。我們先去五婆婆家吃蔥油粑粑,她們家每日只賣兩百份,賣完了就收攤。我們今兒來得遲,還不一定吃得到呢。若是賣完了,就去吳記吃酸菜粉。」說著,趕緊拉著盧熠的手往巷子裡頭鑽。

  巷子並不長,走不了幾步便到了五婆婆店。這店子極小,門口擺了口大灶,灶上放著口油鍋,灶台後坐著個年邁的老太太,滿頭銀發,不急不慢地撥著油鍋裡的蔥油粑粑,待兩面炸得金黃了,才麻利地撈起來,擱在一旁的鐵絲網兜裡。

  前頭早有買東西的人候著,趕緊付了錢,自個兒用油紙把蔥油粑粑包好,匆匆離開。

  「五婆婆,我要十個。」盧瑞笑眯眯地湊到油鍋邊,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地盯著鍋裡。一會兒又吸了吸鼻子,湊到盧熠耳邊小聲道:「是不是香得緊。小時候我最喜歡這個,可娘親不讓我多吃,說吃了這個就吃不下飯,只得問姐姐要了錢偷溜出來買它。」

  盧熠微微詫異,「你幼時還這般調皮,真看不出來。」

  盧瑞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腦袋,小聲道:「我小時候還老挨打呢,後來去了益州老宅——」他說到此處聲音略略低了些,臉上露出難得的黯然神色。盧熠曉得他和七娘在盧家老宅受過不少欺負,生怕他又回憶起那些不愉快的舊事,趕緊把話題岔開,笑著道:「你買這麼多,難不成還要拿回去給大姐姐和大姐夫?」

  「可不是,」盧瑞立刻就眉開眼笑起來,「不過姐姐最喜歡吳家的酸菜粉,那個不好帶,明兒我們陪著她一起過來吃,可好?」

  「這位——可是先頭盧縣令府上的大少爺?」一旁的五婆婆眯著老花眼朝盧瑞看了半晌,終於忍不住開口問。

  盧瑞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竟然還有人能認出自己來,先是一愣,爾後立刻高興起來,咧嘴笑道:「五婆婆還認得我?」

  「認得認得。」五婆婆咧著豁了口的嘴笑道:「你們家不是還有個大娘子,模樣生得可俊了,早些年老來我們攤子上買東西。那會兒你才這麼點兒高——」老太太伸手在門框上比了比,「那時候圓圓胖胖的,跟菩薩跟前的金童一模一樣,而今卻瘦了,也精神了……」

  老太太一邊嘮叨著家常一邊麻利地把炸好的蔥油粑粑包好往盧瑞手裡塞,「大少爺這回回來就不走了吧?大娘子也來了麼?」

  「唔,」盧瑞趕緊摸了錢袋出來,數了十幾枚出來放到灶台上,「我跟著姐姐姐夫一起過來的,姐夫是新來的知縣,我們現在又回了縣衙住著。」

  五婆婆頓作恍然大悟之色,「原來是新來的知縣大老爺。大娘子這麼早就嫁人了呀!」說著話,卻又把灶台上的以前往盧瑞手裡塞回來,「不要錢,不要錢。難得大少爺還記得我們店,是我們的福氣呢。」

  盧瑞哪裡得肯,漲紅了臉道:「那可怎麼成,我我……不成的。」他臉皮薄,人又單純,從未想過沾別人的便宜,即便只是十幾文錢的事兒,也依舊被弄得面紅耳赤。倒是盧熠還自在些,笑著勸道:「五婆婆一片心意,瑞哥兒你莫要推辭了。若是心裡過意不去,回頭再把京裡帶過來的小玩意兒給五婆婆送兩個過來。」

  盧瑞素來聽他的話,聞言這才收下,罷了,又客客氣氣地朝五婆婆道了謝。盧瑞記掛著巷子深處的吳記酸菜粉,與五婆婆說了一陣話後,就尋著藉口準備告辭。才準備開口,忽聽得身後有人高聲喝道:「五婆子,來十個蔥油粑粑,給仔細包好了,小爺晚上要宵夜的。」

  這人說話甚是無禮,盧瑞一聽就不喜歡。轉頭瞧過去,盧瑞頓時睜大了眼。這模樣,這表情,十有□又遇到認識的人了!盧熠好奇地也跟著轉過頭去瞧,瞥見面前壯得跟座小山似的大胖子,頓時皺起眉頭。

  五婆婆顯然是習慣了此人的無禮,面無異色地笑著回道:「三少爺今兒來得遲了,已經賣完了呢。」

  那大胖子聞言頓作怒色,罵道:「老子每日都是這個時候來的,今兒怎麼就賣完了。你這個老婆子,莫不是故意誆騙老子。莫以為你在這裡擺了幾十年攤子就了不起,惹惱了小爺,照樣掀了你家的攤子。」

  盧瑞性子單純,見他這般無禮,頓時就要發作。那大胖子反倒還搶了先,盯著他手裡的油紙包大聲罵道:「原來是你這個小子搶了小爺的粑粑,趕緊給我,要不然,小心折了你的胳膊。」

  「才不!」盧瑞氣得高聲罵道:「你這胖子好不講理。明明是我先買的,為何要讓給你。張口閉口就老子,也不瞧瞧自個兒才多大,居然對五婆婆這般無禮。」他從未跟人罵過架,便是氣極了,也說不出半句粗話來,最多只是罵人一句胖子,一旁的盧熠看著甚是好笑。

  那胖子卻抽了一口氣,獰笑道:「你個小子膽子不小,竟敢衝著小爺我大喊大叫,知不知道小爺我是誰?我爹可是——」

  「我自然是曉得的,你是云家小胖子,你爹是云家大胖子,你們一家人都不講道理。」盧瑞鼓著腮幫子大聲喝道。

  那云胖子頓時氣得直跳,也不再多說廢話,掄著擂缽大的拳頭就朝盧瑞砸過來。盧熠見狀不好,趕緊衝過來幫忙。他雖生得削瘦,拳腳工夫卻是不弱,當下截住云胖子的胳膊打鬥起來。盧瑞瞧著,自然也要幫忙,隨手把五婆婆家炸蔥油粑粑的長筷子操了起來,狠狠地朝云胖子打過去。

  那云胖子家裡頭又在山陽縣有些勢力,素來在城裡橫行無忌慣了,加上自己又生得牛高馬大的,此番出門,竟沒帶上幫手。遇到盧熠這樣的硬茬,立刻就吃了虧,被這兄弟倆前後夾擊,挨了盧熠好幾拳,雖說拳頭不重,但也足夠讓他暴跳如雷了。一怒之下,他也顧不得什麼招數和臉面,大吼一聲,拼著挨了盧瑞幾筷子,狠狠拽住盧熠的胳膊給咬了一口。

  盧熠萬萬沒想到,這個大壯漢竟會使出潑婦一般的手段,一時不查,還真被他得了手,胳膊上險些沒咬掉一塊肉,痛得他嗷嗷直叫。盧瑞聽得他痛呼,哪裡還曉得輕重,眼睛一紅,也顧不得會不會出人命了,反手搬起五婆婆門口的油鍋就朝云胖子衝去。

  也虧得云胖子跑得快,只燙到了腳,還待再罵,盧瑞又掄起鐵鍋朝他砸過來。云胖子見狀不好,趕緊落荒而逃。一邊狼狽地逃竄,一邊還硬著嘴罵道:「有本事在這裡等著老子!竟然敢跟小爺斗,回頭非要了你們倆的狗命不可!」

  盧瑞作勢還要追,云胖子慌忙逃遠了。

  等他逃遠了,盧瑞趕緊奔回來,眼睛裡包著淚花兒,抹了把臉,帶著哭腔朝盧熠道:「你別動,讓我瞧瞧裡頭怎麼樣了。」說著話,小心翼翼地挽起盧熠的袖子。

  盧熠精瘦的小手臂上血肉模糊,也虧得他今兒多穿了兩件衣裳,要不,照云胖子的牙口,只怕真要咬掉一大塊血肉。盧熠到底年歲小,從小就嬌養著,便是偶爾和人打一架也都是旁人讓著他,何時受過這樣的傷,頓時嚇得一臉煞白,舉著胳膊險些沒哭出來。

  兄弟倆你扶著我,我扶著你,哭哭啼啼地找姐夫告狀去了。


第七十一章

  這是邵仲第二次見到盧瑞哭得這麼厲害,雖說這孩子是個哭包,但大多數時候他都是兩眼含淚作可憐兮兮的委屈狀,像這般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情況只有上回七娘受傷的時候才出現過一回。

  盧瑞的小模樣本就生得俊俏,皮子白嫩,眼睛黑亮,圓臉小下巴,這會兒哭得眼睛紅紅的,一抽一抽地實在招人疼。反正邵仲見了,心裡頭怪難受的。

  盧熠這會兒卻是不好意思起來,悄悄抹了把臉,把眼睛裡的淚珠兒擦乾了,舉著血肉模糊的胳膊作豪氣干云狀,大聲道:「瑞哥兒你哭什麼,又不是多重的傷,我爹在戰場上被敵人砍了這麼大的口子,連眉頭都不眨一下,繼續殺敵。我不過是些許皮肉傷,算不得什麼。」

  嘴裡這麼說著,田靜拿了藥汁給他清洗傷口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睛,痛得直抽氣。一旁的盧瑞愈發地紅了眼。邵仲開口安慰了幾句,盧瑞反倒哭得更厲害了,一邊哭,還一邊抬手揉眼睛,邵仲眼尖,瞥見他掌心可怖的紅色血泡,頓時嚇了一大跳。

  「別動別動!」邵仲一把奪過盧瑞的手,小心翼翼地翻開來,只見他細細嫩嫩的掌心赫然佈滿了血紅色的燎泡,一個連著一個,最長的簡直貫穿了整個手掌,煞是嚇人。

  「你這是怎麼了?是燙的?」邵仲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咋舌問盧瑞。盧熠也唬了一跳,也顧不得自己胳膊上的傷了,沖上前抓住盧瑞的雙手,眼淚嘩嘩地往外淌,「是方才搬油鍋的時候燙到的?你怎麼不早說!」

  邵仲愈發地聽不明白了,皺著眉頭朝他們兄弟倆掃了兩眼,正色問道:「你們倆仔細把事情給我說清楚,到底是跟誰打了?」他們倆一進門就舉著血肉模糊的胳膊哭得唏哩嘩啦的,邵仲一時著急,也沒顧得上仔細問清楚。而今見不止盧熠受了傷,連瑞哥兒都燙成這樣,心裡頭頓時升起真真怒火來。這要是讓七娘見了,還不得心疼死!

  盧瑞立刻告狀道:「是云胖子打的,他不講道理,要掀了五婆婆家的攤子,我看不過就與他理論,他吵不過我們就動手打人。熠哥兒來幫我,結果被他咬了一口,我一著急,就端了五婆婆家的油鍋朝他潑過去……」

  他的話裡全是陌生的名字,聽得邵仲云裡霧裡,想了一陣才問:「可曾打贏了?」

  盧瑞眨了眨紅腫眼睛,不說話。盧熠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小聲道:「他倒是挨了我幾拳,可那胖子皮糙肉厚的,怕是不曉得痛。後來瑞哥兒倒了他一腳的滾油,想來也沒落著好。」說罷,又撇撇嘴,不悅地抱怨道:「那胖子是瑞哥兒的仇家,只怕小時候沒少欺負他,姐夫你可要幫我們的忙。」

  自打離了京,盧熠便不似先前那般圓滑精明,說話行事倒愈發地像盧瑞了,放著以前,遇著有人欺負,定會想方設法地害回去,這般撒嬌告狀的行徑是決計不會有的。不過邵仲覺得,這樣的他才愈發地符合他而今的年齡,多了些許稚嫩的少年氣。

  邵仲將將才到山陽縣,自然不識得什麼云胖子,趕緊招了縣衙的師爺來問,才曉得那云家並非普通大戶,而是與京城裡的鎮國公府有些許姻親,云家大娘子早些年被鎮國公爺瞧中,收在了屋裡,後來因生了個女兒,被抬成了妾。

  國公府的妾室在眾人眼裡不算什麼,可在山陽縣卻是了不得的,起碼許多年前盧父在此任知縣的時候,云家就常在他面前擺鎮國公府外親的譜,雖說只是個商戶,架子卻比縣令老爺還大。

  「好!」邵仲聽罷了,忽地一拍手,大笑道:「真是剛犯瞌睡就送了枕頭,我剛犯愁著怎麼尋機鬧事,他們倒是主動送上門來。」說罷,立刻讓下人喚了梁康過來,讓他領了府裡的侍衛和縣衙的衙役一共二十餘人,浩浩蕩蕩地去云府拿人,「竟然把平陽侯府的世子爺打了,我看他們要如何了結。可別再跟我說什麼鎮國公府,便是我應了,平陽侯爺可不是那麼容易打發的。」

  鎮國公府雖說爵位高一級,可這些年到底沒落了,在京城裡哪有平陽侯炙手可熱,不說云家嫁到那邊的不過是個連兒子都沒生出來的妾室,便果真是國公府的正經娘舅家,也不敢對正兒八經的侯府世子爺亂來。

  才將將進城立刻就領了差事,梁康和一眾侍衛頓時精神奕奕,領著縣衙裡一群滿腦子唸著要在新官面前出風頭的捕快,如狼似虎地衝到了云府。

  云府裡頭,云家老太太和大太太正罵罵咧咧地要把那害了自家孩子的潑皮千刀萬剮,一面紅著眼睛抽泣地小聲哭,一會兒又扯著嗓子罵那大夫手腳太重,弄疼了自家孩子。

  大夫不說話,手裡卻又重了些,只怕云展鵬痛得嗷嗷直叫,一時怒極,抬腿就朝大夫踢了一腳,高聲怒罵道:「你這沒用的庸醫,莫非跟老子有仇,非要痛死老子不可。」

  這大夫倒也有幾分心氣,撒手就起了身,板著臉道:「老夫技藝不精,兩位夫人另請高明。」說罷,也不顧兩個女人高聲怒罵,背起藥匣子就往外衝。還未走到門口,就聽得外頭一陣喧鬧,有下人高聲喝止,「你們要做什麼?還有沒有王法了。你們知不知道我們老爺是什麼身份,連鎮國公——」話未說完聲音就止住了,爾後是「砰——」一聲悶哼,彷彿什麼重物狠狠砸在了地上。

  那大夫眨了眨眼睛,趕緊抱著匣子躲到一邊。

  云大太太頓時大怒,正欲起身喝罵,大門「哐當——」一聲被砸開,衝進來一群氣勢洶洶的衙役。梁康歪著嘴,擺出一副流氓樣,一邊抖著腿一邊往屋裡走了幾步,目光不善地落在床上的云展鵬身上,哼道:「嘖嘖,果然是個大胖子,難怪熠少爺都打不過。」

  云展鵬被他看得心裡發毛,哆哆嗦嗦地往床裡躲了躲。云老太太沉著臉,厲聲罵道:「哪裡來的混賬東西,也不睜大你們的狗眼仔細看清楚,這裡是你們撒野的地方麼?若是得罪了我們,趕明兒讓國公爺抄了你們的家。」

  縣衙的捕快們不敢出聲,可這京裡來的侍衛們什麼世面沒見過,頓時笑得前仰後合,尤其是梁康笑得最歡,叉著腰哈哈大笑道:「哎喲喲,快要笑死老子了。這架勢,不曉得真以為這是國公爺的丈母娘呢。不過鎮國公府的娘舅老爺我們還真見過,似乎不是長這樣吧。」

  身後的侍衛紛紛附和,「梁侍衛您可真愛開玩笑,那位可是前國子監的祭酒劉大人,人可和善客氣,上回見了我們,還說要請咱們喝酒來著。」

  「我就說麼,」梁康斜著眼睛冷冷看了眼云老太太,她聽了眾人的話,氣焰頓時消下來,只是還有些下不了台,板著臉不說話。一旁的云大太太一見不對勁,趕緊出來打圓場,強笑道:「不曉得是諸位大人到了,一時失禮,大家莫要往心裡去。諸位是從京裡來的?想來也是國公爺的舒適,我們家的大娘子就在鎮國公府——」

  「這位夫人莫要說笑了,國公府的女眷哪裡能隨便出來見人的。我們今兒也不是來攀親的,你們家這位公子膽大包天,把平陽侯府的世子爺給打了,縣令大人氣得狠了,命我們來拿人。好讓兩位夫人知道,我們世子可是侯爺的心尖尖,府裡就這一株獨苗,看得比眼珠子還重,平日裡在京城都無人敢惹,連皇子皇孫們見了都是客客氣氣的,不想今兒才到了山陽縣就被人給打了,這要是傳到京裡去,別說旁人,便是國公爺也討不得好。」梁康咧著嘴,一副牛氣哄哄的模樣,只差沒在臉上寫著我上頭有人幾個字,立刻就把云家這兩個沒見過世面的女人給嚇唬住了。

  云老太太一著急,險些沒接上氣,撫著胸口使勁兒喘。云大太太見狀,立刻咋咋呼呼地大叫起來。

  梁康卻絲毫不理會,朝眾人作了個手勢,侍衛們立刻如狼似虎地衝了上前,不由分說地把云展鵬給架了出來,一群人簇擁著飛快地去了縣衙。那大夫等人都散了,才抱緊抱著藥匣子飛一般地溜出了云府。才出得門,趕緊就拽住相熟的朋友繪聲繪色地把才纔云家的官司道出來。

  等云家大老爺回來的時候,這府裡頭早已亂成了一團糟。云老太太急得暈厥了過去,大太太坐在地上呼天搶地地只哭,嘴裡大聲哭著「我的兒——」,罷了,又拽著云老爺的衣袖直抹淚,「老爺,這真是要了我的命啊——」

  云老爺眉頭直跳,腦袋裡有根筋隱隱作痛。他倒是不擔心自家兒子的安危,說到底,邵仲今兒才到山陽縣,便是要拿自己開刀,也總要尋個義正言辭的藉口,而今這個,不過是小孩子過家家罷了,若是做得過了火,反倒傷了他自己的名聲。

  對於邵仲的身份,云老爺早先就得了信,心裡頭清楚得很,即便他果真是被皇帝貶斥到這裡,自個兒也惹不起。身後的平陽侯府不說,太子爺明顯還看重他呢,要不然,怎麼會特意派了侍衛一路護送,這樣的禮遇,便是國公爺怕是也沒有的。

  外頭已經傳來了消息,邵仲娶的盧家大娘子竟是當年盧知縣的長女,卻不曉得他此番過來,是否另有所圖呢。

  若是為了當年那案子——

  云老爺一邊揉著太陽穴,一邊沉聲吩咐下人去備轎子,「把上回從廣州淘來的紅珊瑚屏風裝起來,我要去縣衙走一趟!」

  邵仲意在云大胖子,自然不至於為難小胖子,雖讓梁康把人抓了過來,又擺出一副凶神惡煞的姿態,到了衙門,卻又讓田靜給他治了傷,爾後才扔進牢裡。那牢房也早讓人打掃過,開了天窗透過氣,稻草和被縟都換了新的,牢裡旁的犯人們看得十分眼饞。

  當然,云展鵬心裡頭可不會領了他的好,坐在牢裡不住地痛罵,□花樣百出,倒讓躲在外頭想看熱鬧的盧瑞兄弟倆大開眼界。

 

第七十二章

  打架的這事兒可大可小,往小了說,不過是小孩子之間的玩鬧,可若是往大了說,盧熠自從滿了三歲,盧之安就請旨立了他為世子,而今的他可是正正經經的小侯爺,云家不過是一屆商戶,竟敢對小侯爺大打出手,便是打他幾十板子旁人也無話可說的。

  所以云老爺來衙門裡著實放低了姿態,謙卑又惶恐,與平日裡囂張跋扈的行徑全然不同。邵仲也打足了官腔,端起架子愛搭不理的,嘴裡把盧熠的傷勢誇大了好幾倍,罷了又皮笑肉不笑地道:「好叫云老爺曉得,我這人吧,在京裡就是出了名的護短,不然也不會惹惱了當今聖上,被貶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不過也沒關係,正好我夫人打小就在這裡長大的,恰恰好回來故地重遊。說起來我那岳父岳母當年也死得蹊蹺,夫人每每回憶起來,總難免悲傷哭泣,我這做女婿的,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岳父岳母含恨九泉。」

  云老爺心裡一突,面上卻是陪著笑,連連稱是。

  邵仲半眯著眼睛瞅了他一眼,又道:「雖說那案子已經過去了五六年,可也不是無跡可尋。本官派了人去查,才先前那案子十分可疑。出事那一帶的土匪都查過了,竟是沒有半點可疑,本官不由得懷疑,是不是我岳父性子耿直,得罪了人,有人買兇殺人?」他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故意加重了語氣,瞥向云老爺的目光裡也明顯帶了審視。

  云老爺硬著頭皮,強自作出無比驚詫的神情來,義憤填膺道:「果真如此?那賊人好大的膽子竟敢謀害朝廷命官。」

  邵仲一雙鳳目似笑非笑地盯著云老爺看了一陣,目中猶如帶著利刺,將他好一番審視,彷彿能看透他心底最深處的想法一般。云老爺心裡突突地跳得厲害,後背頓時滲出一層冷汗,浸濕了整件衣衫。

  好在邵仲看了他一陣後終於收回了目光,若有所指地問道:「聽說我岳父在山陽縣的時候,曾與云老爺有些過節?」

  云老爺臉上一白,頓作惶恐之色,氣得跳起身辯解道:「大人明鑑,可千萬莫要信了那些市井流言。草民一個商戶,怎敢與官家作對。只是早先盧縣令性子清高,不慣與人深交,草民又是個不通文墨的,哪裡敢貿貿然上門打擾。雖未有深交,但絕不至鬧出什麼過節來。」

  邵仲端著茶杯不急不慢地抿了一口,沉吟了一陣後,方才笑起來,擺出一副親熱惇厚的姿態,拍了拍云老爺的肩膀道:「不過是開個玩笑,云老爺莫要當真。」說話時很快又換上了親切溫和的表情,彷彿方才的審視與冷眼完全不存在。

  云老爺心裡頭直打鼓,臉上卻還陪著笑,不免又義正言辭地念了一陣盧知縣的好,到了後來,連眼圈都紅了,簡直恨不得抱住邵仲大哭一場才好。邵仲也是一副深受感觸的神情,跟著云老爺又是唏噓,又是感嘆。可云老爺半點也不敢信他。

  他們二人真真假假地說了一陣話,云老爺終於尋機遞上了禮單,賠笑道:「犬子無狀,衝撞了小侯爺與府上公子,實在是草民教子無方。等回了家,定要好生教訓教訓他,以免他日後再胡來。」

  邵仲漫不經心地接過禮單瞧了兩眼,一臉淡然地把那單子隨後放在一旁,不急不慢地道:「小孩子家不懂事,一時鬧得過了倒也不稀奇。只是世子爺身份擺在那裡,他長到這麼大還沒吃過這樣的虧,若是這事兒就這麼輕輕巧巧地揭了過去,只怕他不肯。」眼瞅著云老爺臉色又開始發苦,邵仲才慢悠悠地放下茶杯,低著嗓門繼續道:「先讓令公子在衙門裡住兩日,等世子爺氣消了,你再把人接回去。」

  云老爺沒想到自個兒都委曲求全成這樣了,邵仲還是這麼不給面子,心裡頭難免有些惱火。只是一想到對方的身份,那團火氣又硬生生地壓了下去,強笑著回道:「大人說得是,我家那混賬小子是該吃一吃苦頭,不然,就他那性子,日後還不知要惹多大的禍事。」

  「你放心——」邵仲彈了彈衣服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慢悠悠地道:「本官還不至於為難個孩子。早讓隨行的太醫給他看過了腳,開了藥吃了,牢裡頭也打過招呼,定不會讓小公子受苦。當然——」他斜著眼睛嘲諷地笑起來,「便是本官不去說,云老爺想來也打點得妥當了。」

  云老爺心裡那一點點的火氣頓時又被他這句話給壓下去了。

  好容易才藉機告了辭,云老爺才進家門,就高聲招呼著下人道:「趕緊去把九先生找過來,快去,快去!」

  至於縣衙裡頭,邵仲甩了甩手裡的禮單,小聲咋舌道:「出手倒是大方。」說罷,把單子往梁康懷裡一甩,豪氣地道:「東西都給你了,就算是我給師姐添的嫁妝。至於那些銀兩,大夥兒一併全分了,這一路過來沒少吃苦,也算是小小的心意。」想了想,又吩咐伍管事道:「從裡頭支十兩銀子出來,請衙門裡的諸位兄弟們吃頓好的。」

  梁康毫不客氣地接了,得意道:「我就說跟著仲哥兒有好處,這要是在京裡頭,攢上十年的俸祿,怕也掙不上這些東西。」說罷,歡歡喜喜地去後頭院子跟那幫侍衛報喜去了。

  話說那幫侍衛們早先是老大不樂意跟出來的,若是在京裡,迎來送往的都是達官貴人,若是哪日得了他們的青眼,陞官發財指日可待。陡然被派到山陽縣這偏僻的小地方,自然各種不適應。

  不想這一路行來,邵仲不止待他們客氣有加,出手更是大方闊綽,這不,才將將進了城,眾人便發了一筆小財。

  雖說京城裡機遇多,可風險也大,一不留神得罪了人,連命都保不住。且京裡到處都是貴人,他們這些侍衛見了誰都要客客氣氣、恭恭敬敬,整日裡夾著尾巴做人。到了山陽這地兒,卻是立刻神氣起來,有邵仲和平陽侯府撐腰,這整個山陽縣都由著他們橫著走。

  這般一想,眾侍衛愈發地覺得此番來對了,掂了掂手裡的銀子,免不得又笑著在梁康跟前吹捧了「邵大人」一番。

  再說七娘這邊,府裡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她哪裡會沒聽到消息,趕緊讓采藍把倆孩子請了過去,瞧見這二人手和胳膊裹得嚴實,頓時紅了眼睛。待仔細一問,聽得是云家少爺動手打的,七娘頓時火起,怒道:「那云家兩個胖子最是跋扈,早先父親在的時候,云大胖子就總喜歡鬧事,而今這小胖子還來欺負瑞哥兒和熠哥兒,真以為我們是好欺負的。」

  采藍生怕她氣壞了身子,趕緊勸道:「大娘子莫要氣,大人已經把那鬧事的小子抓進了牢裡,要如何懲治他,還不是您一句話的事兒。」

  七娘聞言卻微微一詫,臉上露出不忍的神情,皺眉小聲道:「我也不過是說說罷了,那小胖子才多大,我記得似乎跟瑞哥兒是同一年的,不過是生得高大些,到底還是個孩子,罵幾句就是,還真把人給弄進牢裡——」她說了兩句,又覺得以邵仲的性子,斷不至於剛到山陽縣就貿貿然亂來,興許此舉背後另有深意。於是又噤聲不言,卻吩咐采藍去前頭衙門裡打聽他是否另有其他舉動。

  至於盧瑞和盧熠,倆孩子在邵仲跟前撒了一通嬌,對著七娘卻是一臉堅強,拍著胸脯可勁兒地誇著自己當時有多勇敢。七娘實在好笑,忍俊不禁地問:「既然這般厲害,怎麼兩個打一個,還弄了一身的傷?」

  盧瑞頓時就噎住了,倒是盧熠還振振有詞地狡辯道:「大姐姐有所不知,我和瑞哥兒頭一回打架,自然生疏些,一時不察難免著了那小胖子的道兒。先前我們在京裡,老師總和我們說行事要光明磊落,卻不曉得原來打架的時候要無所不用其極。正所謂『吃一塹長一智』,等下回就有經驗了。」

  七娘頓時哭笑不得,重重地敲了敲他的腦袋瓜子,小聲訓道:「還有下一回?再讓我曉得你們倆溜出去闖禍,我就讓你姐夫把你們兄弟倆送回去。」

  倆孩子立刻拍著胸脯應了,私底下卻又偷偷使了個眼色,七娘只裝作看不到。

  晚上洗漱過了,采藍和茗娟都告退回了自己屋,七娘貼心地給邵仲更衣,又低聲問:「云大胖子來過了?」

  邵仲「嗯」了一聲,打著哈欠往床上倒,見七娘還站在床邊整理衣物,又拍了拍床邊特意留出來的空位道:「這些事兒讓下人去做就是,你趕緊上床。」

  「你若是困了就先睡吧。」七娘眼睛亮亮的,依舊精神奕奕。這裡是她生活了許多年的故宅,每一塊青石板似乎都還遺存著當日他們一家人生活過的痕跡,當年臨走前種在院子裡的榕樹,而今已是綠意蔭蔭,閉上眼睛,彷彿還能聽到母親溫柔的呼喚聲。

  「不行——」邵仲彎著腰,從床上探出一截兒身體來,黏糊道:「我一個人睡不著,你過來陪著我躺著。」

  七娘拗不過他,只得放下手裡的活兒,一邊搖頭,一邊無奈地上了床。還未躺好,邵仲的猿臂一伸,就把她環在了胸前,湊到她頸項間狠狠親了兩口,爾後才松手,卻不放開,依舊把腦袋埋在她胸口,甕聲甕氣地道:「那云胖子出手倒大方,三師兄搬了那尊紅珊瑚的屏風炫耀給我看,便是京城裡也難得找到那樣的上品。」

  邵仲把禮單上的東西全賞下去的事兒七娘也曉得,聞言不由得笑道:「那是對著你才大方呢,以前我父親在這裡做官的時候,他可厲害了,說話都不看人的,眼睛恨不得長在頭頂上。虧得遇著你這愛裝模作樣的才能唬得住他。」

  「我怎麼就裝模作樣了!」邵仲故作不滿,哼道:「小爺我京裡頭有人!可不管什麼鎮國公府還是裕王府,誰要敢惹到我頭上,非要他們一個個吃不了兜著走。」說著,又摸了摸下巴,笑嘻嘻地道:「我可是曉得怎麼那麼多人想要外放了,才一個照面,見了一個云胖子,就到了上千兩的財物,待依照我的計劃,把城裡這些鄉紳富戶全都見個遍,豈不是這下半輩子都衣食無憂了。」

  七娘沒好氣地在他胸口捏了一把,小聲罵道:「你想得倒美,你倒是以為誰都跟云胖子一般欺軟怕硬麼?再說,這回不過是云家的短處被你捏在手裡,換了平日裡,他們也沒有這般低三下四。」

  「我這不是還要查五年前的舊案麼?」邵仲看著七娘的眼睛,見她眉目一滯,趕緊又狠狠將她抱住,抵住她烏黑的秀髮親了親,柔聲道:「我跟云胖子透了氣,說了要查那案子的事。」

  七娘頓時一驚,訝然道:「我以為你要偷偷查,這樣不怕打草驚蛇?」

  邵仲無奈搖頭,「我們到底人少,真要查起來,不可能瞞得住。與其日後讓他們曉得了多加阻撓,倒不如而今就開誠布公。左右我只說岳父得罪了小人被人暗算,旁的事情卻是提也沒提。這事兒已經過去了足足五年,想要再從頭開始難上加難。倒不如早早地把水給攪渾了,讓他們自己露出馬腳來。」

  他說了一陣,才發現七娘一直沒說話,低頭看時,只見她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眉宇間一片凝重。邵仲生怕她憂心,趕緊笑道:「阿碧莫要擔心,我心裡有底,不會貿然涉險。」

  七娘低低地嘆了口氣,朝邵仲懷裡擠了擠,小聲道:「若不是為了我,你也不必跑到這邊遠之地來涉險了。」

  邵仲笑,「莫要胡思亂想,若是沒有你,我這輩子……也就沒有意義了。」

  他的情話張口就來,直把七娘哄得心裡暖洋洋的,一時忍不住,難得地主動湊到他臉上親了親。邵仲倒是很想「獸性大發」地狠狠疼愛她一番,無奈前一晚歡好時用力太過扭到了腰,這會兒實在力不從心,著實鬱悶得緊。

  到了第二日下午,邵仲才讓人把云家小胖子給放了出來,云老爺過來接人的時候,「邵縣令」還打著官腔苦口婆心地勸道:「這小公子的性子得改一改,這般暴躁易怒可不好。虧得這是在山陽縣,本官又素來仁愛百姓,才會如此放縱。若是換了旁人來,可就不止這點懲罰了。」

  云老爺心裡頭直嘔血,面上卻還不得不作出感激涕零的姿態,咬著牙朝邵仲謝了,回了府裡,卻是恨得發了老大一通火。

  到了晚上,下人總算回報說九先生到了,云老爺這才整了整衣衫,飛快地奔去書房與他商議對策。

  九先生是京城人,名字叫什麼整個云府都沒人曉得,便是云老爺也只曉依稀曉得他姓陳。九先生是從京裡過來的,不知是得罪過人,還是有過案底,左右不回京,一直待在山陽縣混跡著。因他腦子好使主意多,又是上頭派來的人,故云老爺對他十分客氣。

  才到書房門口,云老爺便聞到了濃濃的茶香,九先生端坐幾前慢條斯理地正在煮茶,聽到云老爺進門的聲音,連眼皮子也沒抬一下。

  云老爺不敢打擾,耐著性子等著,待見他終於煮好了一壺茶,這才低聲把這兩日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與他聽,罷了又一臉焦躁地問:「您看,這位是不是已經懷疑到我頭上了?」

  九先生不急不慢地倒了杯茶,端到唇邊卻不喝,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聞著茶香搖頭晃腦地笑起來,「急什麼,這都多久的事兒了,該處置的早就處置乾淨了,便是他查起來,也查不出什麼東西。再說了,這縣城裡跟那盧縣令有過節的又不止你一個,你慌個什麼勁兒。」

  被他這麼一說,云老爺的心頓時安定了不少,想一想,也覺得自己未免大驚小怪,都怪那邵仲那隻小狐狸實在太會忽悠,眼皮子眨一眨就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現在想來,他可不是在詐他!

  說不定,這會兒他又尋上了城裡其他的人家呢!

  「張老爺是吧——」縣衙的偏廳裡,邵仲正熱情地招呼著面前一臉侷促的中年男人,笑呵呵地道:「喝茶,喝茶!」


第七十三章

  邵仲來城裡不過幾日,便把山陽縣的鄉紳和大戶一一請到衙門裡喝了一通茶,十分親切地與眾人進行了深入交談。眾人出門後,多是面如死灰、渾身顫抖猶如篩糠。更有不經嚇的,才出了縣衙大門就暈了過去,著著實實讓大夥兒看了場好戲。

  至於他們到底聊了些什麼,卻是半點消息也沒傳出來,就連七娘好奇地去問邵仲,他也依舊一臉神秘地道:「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佛爺不是都險些被你給砸了,還整天把他掛在嘴上,人家不定多嫌棄你呢。」七娘捂嘴笑道,倒也不氣,嗔怪著點了點邵仲的額頭,眉目流轉地瞪了他一眼,扭著腰轉身去忙著張羅梁康和田靜的婚事。

  他們倆人的婚期就定在五月中,七娘本覺得有些倉促,畢竟這大婚需要的東西什麼都沒準備好。可梁康卻急得直跳,終日纏在七娘跟前,恨不得立刻就娶了田靜進門。倒是田靜一臉淡然,繞是七娘拐彎抹角地問起婚期一事,她也只想了想,不以為然地回道:「阿碧你作主就是。」

  可這成親的宅院家具,被縟嫁衣,什麼都沒預備好,如何能快得了?好在這山陽縣雖小,各類鋪子卻是不缺,七娘一面叮囑梁康趕緊去尋個合適的院子買下,一面則領著幾個丫鬟把城裡的幾個喜鋪店子轉了個遍,總算把成親要用到的繡品定了下來。

  因是自個兒成親,娶的又是朝思暮想了許多年的二師姐,梁康自然格外用心,幾乎把山陽縣閒置的宅子看了個遍,依舊沒尋到合心意的。邵仲倒也不急,笑呵呵地提醒他,「不著急,三師兄你慢慢挑,實在不行,成親後就跟二師姐一起住衙門裡就是。」

  梁康腦子裡迅速地想像了一下那個畫面,飛快地定了城東一處二進的小院子。爾後又去鋪子裡買了拔步床和各式家具,七娘吩咐下人去那院子裡好生佈置了一番,總算有了些成親的喜慶樣子。

  邵仲和七娘不是不好奇,當日梁康怎會忽然鼓起勇氣向田靜表明心跡的,邵仲設法問了好幾次,梁康卻抵死不肯說,邵仲無奈,只得與七娘好生猜測了一番。

  梁康大喜的日子,自個兒卻怎麼也肯多喝,不論誰過來敬酒,他一律往邵仲頭上推。若是平日裡,眾人還多少看些縣令大人的面子,可今兒所有的侍衛都喝瘋了,哪裡還顧得上他的身份,可勁兒地扯著嗓子灌酒。邵仲寡不敵眾,落荒而逃。

  那些侍衛們難得尋了個機會肆意玩樂,只恨不得把屋頂都給掀了,邵仲見狀不好,趕緊裝醉,尋了個機會拉著七娘回了衙門。回去的路上,七娘忽地想起什麼,提醒道:「大傢伙兒喝得高了,可莫要出去鬧事,一個個醉醺醺的,回頭自個兒幹了些什麼都不記得,便是有人誆騙也無可奈何。」

  邵仲聞言,忽然想起上輩子聽過的一個案子來,頓時一個激靈就清醒了,趕緊讓車伕把馬車停了,下來叮囑常安道:「你去衙門裡尋幾個人過來幫忙,一會兒那邊宴席散了,讓人一個個送回去,千萬莫要落了單。若是有人敢鬧事,就打暈了再弄回去。」

  常安雖有些疑惑,但還是正色應下,趕緊去了衙門尋人。

  「我不過是提一句,你倒還當了真。」七娘笑道。

  邵仲卻是一臉肅穆,「阿碧卻是提醒了我。早先我讓孫師爺列了個單子,把山陽縣有頭有臉的人全都請到衙門裡說了些話,雖說大多都是在唬弄人,可指不定就有人心裡虛,只當我拿了他們的把柄,要來與我為難。你我平日裡出入都謹慎,兩個孩子最近也不大出門,我怕他們尋不到我們下手,便要拿那幫子侍衛開刀,趁著他們醉醺醺的,正好設了套拿下,回頭再告我個縱容之罪。」

  說話時,他又冷冷哼了一聲,沉聲道:「山陽縣裡定有人與朝中大臣勾結,不然,如何有這麼大的膽子。」私下販賣兵器糧草還能說是為利益所趨,可若是尋常人家,怎敢謀害朝廷命官。

  七娘皺起眉頭,摀住邵仲的手揉了揉,問:「這幾日你尋了他們來問話,可曾問出了什麼線索?」

  邵仲搖頭,「岳父的案子已經過去了五年,一時半會兒怕是找不出什麼蛛絲馬跡來。倒是販運兵器糧草一事——與越國有生意往來的也不過那幾家,既然當年岳父能查出來,我自然也能查出來。只要能把這案子查實了,那樁案子也就不遠了。」

  縣城不大,他們說了一陣話,馬車就到了縣衙大門口。回了院子,匆匆洗漱過,二人便上床歇了。邵仲的腰早已痊癒,痴纏著又歡好了一回,盡了興後,這才饜足地睡沉了。

  結果大半夜就被吵醒了,常安在院子外頭使勁兒捶著門,院子裡伺候的采藍趕緊去開了,還未來得及問,他已經急匆匆地衝了進來,口中大聲喚道:「公子爺,公子爺,不好了,出事兒了。」

  早在他捶門的時候邵仲就醒了,七娘趕緊點了燈,幫襯著他尋了衣服套上。邵仲心裡一突,只披了件藏青色的袍子匆匆開門出來,沉聲問:「莫要急,慢慢說,到底出了什麼事?」

  常安長吸了一口氣,緩緩道來。

  原來他今兒得了邵仲的命令後,立刻把留守在縣衙裡的十幾個衙役都帶去額城西梁康家的小院,卻不進去,只守在院外頭等著一眾侍衛散席。侍衛們一直喝到亥時處才漸漸散了,大多結伴回了衙門,卻有個叫做孟軒的年輕侍衛不肯回去,非拉著人去煙柳巷尋樂子。

  侍衛們大多年輕,正是精氣旺盛的時候,這會兒被酒氣一衝,難免就有人精蟲上腦,一聲招呼,便有兩三個人應下。常安這才趕緊出面阻攔,直言是邵仲叮囑,讓眾人回衙門歇息。

  大夥兒一聽是邵仲的吩咐,倒是遲疑了,唯有那孟軒喝得高了,一時竟有些不講道理,不僅不聽,反而怒氣衝衝高聲罵道:「怎麼著,管天管地,還管得著老子找女人?老子就不信了,今兒偏要去找快活,你們難道還能攔著老子不成。」說罷,也不顧眾人的阻攔,執意離開。

  常安得了邵仲的叮囑,便吩咐衙役上前,欲捆了他回府。不想那孟軒手底下卻實實在在有些本事,那些衙役們哪裡是他的對手,三兩下便打趴了好幾個,餘下的見狀卻是不敢再硬碰硬,只遠遠地在一旁瞧熱鬧。

  常安也曉得這孟軒當真喝高了,若是鬧起來,只怕這邊十幾個也討不得好,遂不再攔他,只特意差了五六個衙役跟在他身後,防著他鬧事。

  這邊常安把眾侍衛送回了衙門,自個兒又急急忙忙地趕去煙柳巷,才到了巷子口,就聽到前頭院子裡一陣喧鬧,有人高聲喊著「殺人了——」,爾後不知從哪裡冒出一群人來,爭先恐後地往那邊院子裡沖。

  也虧得常安反應快,身邊帶的衙役也多,趕緊把那院子團團圍住,不論裡頭外頭的人怎麼吵鬧,也不容人進出。這才把事態控制起來。

  「院子裡死人了?」邵仲冷笑一聲,哼道:「死的是孟軒的老相好嬌紅?」隨行的這些侍衛們大多年輕,哪裡耐得住寂寞,來山陽縣後不久,有納小的,有置外室的,也有像孟軒這般在煙柳巷尋個嬌娘隔三差五地去瀉瀉火的。邵仲雖不管,可私底下卻都讓人徹查過,對每個人都瞭如指掌,遂一說到孟軒的相好,連名字也能脫口而出。

  常安聞言心裡一突,低頭應道:「正是她。孟軒喝得人事不省,一路過去費了不少時間,小的派去的衙役都跟在他後頭,親眼瞧見他進的門。才進門後不久,就聽得屋裡有人高聲喊著『殺人了』,衙役們見狀不好,趕緊衝進屋,才發現那嬌紅衣衫不整地倒在床上,胸口被刺了一刀,已經斷了氣。」

  「這是把人當傻子呢。」邵仲嗤笑,「若不是事先早有準備,孟軒這殺人的罪名怎麼也逃不掉。院子裡那人可抓住了?」

  「是,」常安回道:「喊話的是那院子裡的嬤嬤,小的已經堵了她的嘴把她押到了柴房關著。那院子裡還有兩個伺候的丫鬟,也都分開關著,只等著大人去問話。」

  邵仲眯了眯眼睛,冷笑:「不著急,先把她們晾一個晚上,明兒再審也不遲。你先把仵作請過去驗屍,看那嬌紅到底是怎麼死的。還有那傷口的長短深淺都要查驗仔細,可莫要冤枉人。至於外頭圍觀的那些,通通給我轟走,若有人敢鬧事,立刻抓了那領頭的關起來。」

  說罷了,他又想起這禍事的源頭來,不由得恨恨地吩咐道:「弄盆冷水把孟軒給潑醒了,弄根繩子捆起來,明兒我再審他。」雖說曉得他是著了別人的道兒,可明明一再提醒阻攔,他偏偏上趕著要去上那大當,若是不給他點教訓,邵仲如何出得了這口氣。

  待仔細叮囑過了,常安又趕緊回去煙柳巷佈置。這邊邵仲卻不急不慢地回了裡屋,脫了衣服躺下,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繼續睡覺。

  屋裡的七娘早聽了個仔細,忍不住問道:「果真是衝著我們來的!竟然還殺了人,虧得你早有準備,不然,這回孟軒可要吃大苦頭了。你啊卻是半點也不擔心?」

  邵仲翻了個身朝她懷裡拱,悶悶地回道:「我擔心個什麼勁兒。那院子裡幾個人早被控制住了,裡外都無人接應,還怕她們能翻了天不成。等仵作驗過屍,便能洗掉孟軒身上的嫌疑。既然不是他,那院子裡能殺得了嬌紅的又有幾個?」

  七娘到底對這些事情一竅不通,聞言愈發地不解,「莫非那嬌紅的身上還有證據不成?」

  邵仲笑,壞心眼兒地伸手在七娘胸口揉了揉,小聲道:「孟軒生得高大,力氣又大,若是他下手,傷口的高度和深淺必定與眾不同。那院子裡全是群女人,力道自然小些,哪裡能與孟軒相比……」

  七娘似懂非懂地琢磨了一陣,邵仲見她不理自己,便有些鬱鬱,又湊到她胸口隔著薄薄的衣衫輕輕舔了舔她胸口的紅豆,見七娘渾身一顫,他終於得意了,發出悶悶的小聲,翻身覆到她婀娜豐潤的身體,纖長的手指滑過她柔軟細膩的腰肢,頭一低,濕熱的親吻悉數落到七娘平坦的小腹上。

  七娘頓時大驚,小聲罵道:「作死了你,將將才——」話未說完,嫣紅的櫻唇便被封住,聲音也都吞回了肚子裡……

 

第七十四章

  邵仲這一覺睡到第二日卯時三刻才起來,等洗漱罷了,又慢條斯理地用了早飯,日頭已經升得老高,常安早就在院子外頭候著,除了他之外,還有十幾個面沉如水的侍衛。常安昨兒得了邵仲的叮囑,並不曾把具體的事情說與他們聽,故大傢伙兒只曉得孟軒殺了人,這會兒又是擔心,又是懷疑,既恨不得邵仲立刻升堂把這案子了結了好把人揪出來,又擔心孟軒果真犯了下殺人的罪過,若是升了堂上了明路,到時候,便是邵仲也救他不得。

  邵仲漫不經心地瞥了他們一眼,沒瞧見梁康,心知眾人特意沒有通知他,旋即把目光收了回來,不急不慢地低聲問常安:「人可都還在那邊院子裡?」

  常安趕緊躬身回道:「回公子爺的話,都在呢。昨兒小的在那邊看了一晚上,將將才過來。而今那邊院子裡請了王侍衛看著,縣衙的捕快們都在外頭院子,近不得身。」

  邵仲心裡頭清楚得很,這縣衙裡的衙役捕快都不可全信,誰曉得那些人裡頭都有些什麼人,而今出了這樣的事,說不好正是裡頭有人通風報信,要不,能把恰恰好掐著時間把這樁血案栽在孟軒頭上。所以昨兒他特意叮囑常安,除了隨同過來的侍衛們,其他人決不可近了那幾個疑犯的身。

  侍衛們聽得他這番話,依稀察覺到什麼,頓時來了希望,眼睛一亮就要衝過來說什麼,卻被邵仲揮揮手趕了回去,罵道:「擠這麼一大群人在這裡做什麼?不曉得的還以為你們要鬧事。留五六個候著聽使喚,旁的都給我回去。」

  眾侍衛裝傻,一個也不動。邵仲懶得理他們,又吩咐常安道:「回去把人都給我拉到縣衙來,記住了,莫讓旁人近身,出門的時候套上佈套遮住頭臉,省得有人私底下使眼色交換消息。本官還沒動手呢,就惹到我頭上來了,若是不給他們點教訓,還真以為我是個善茬。」說到最後,他的臉上已有了些狠厲之色,侍衛們見狀,反倒愈發地興奮起來。

  雖說邵仲上任後不止升過一回堂,可不是這家的牛掀翻了那家的攤子,就是那家的混小子撞壞了這家的門,全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縣城裡頗有些閒著沒事兒干的百姓一聽說邵縣令要升堂,就跑得比兔子還快,每回上堂,外頭總能圍個幾十人,案子斷得好不好且不論,一個個都衝著堂上的邵仲指指點點。

  「哎喲喂,這大人果真生得比女兒家還好看。」

  「可不是,難怪我家那婆娘整日盯著衙門,一有動靜就往這邊鑽。」

  「……」

  聽說今兒有殺人的大案子要審,一眾百姓早早地就把縣衙大門圍得水洩不通。邵仲卻也不急,還派了幾個侍衛把城裡的大戶請了好幾個過來,這裡頭自然就有云老爺。

  打從早上一起床,云老爺的眼皮就一直在跳,心裡頭便有些不好的預感。果然,不一會兒,就有縣衙的侍衛請他上堂。云老爺的心裡頓時開始打鼓,想開口回絕,又生怕愈發地引得邵仲懷疑,猶豫了一陣,終究還是換了衣衫出了門。

  到了大堂上,才發現來的不止他一個,心裡總算稍稍安定了些,趕緊擠出笑容,客客氣氣地朝面前一派肅穆的中年男人打了聲招呼,「孫老爺也來了。」

  孫老爺半眯著眼睛瞧了他一眼,微微頷首,低聲回道:「聽說還請了張家老太爺跟城北的郭家老爺,這架勢可真不小。云老爺可曾聽說是什麼事兒?」

  云老爺皺起眉頭作茫然狀,「大早上才起來就被請了過來,卻是半點消息也沒聽到。莫非孫老爺聽到了什麼動靜?」

  孫老爺捋鬚笑了笑,搖頭道:「老夫也不清楚,左右一會兒邵大人就要升堂了,我們也不急著這一會兒。」說話時,他們口中的張老太爺和郭老爺也到了,這四人都是城裡呼風喚雨的人物,難得齊聚在一起,難免一陣寒暄。

  到了巳時初,外頭一聲鼓響,爾後衙役們魚貫而入,邵仲穿著一身綠色官袍威風八面地踱進堂裡。他皮膚白,年歲又輕,五官俊秀體型修長,一雙眼睛更是幽黑深邃,彷彿能直指人心。這麼隨隨便便的一整飭,倒把這身鵪鶉綠的官袍襯得十分英挺,讓人不忍逼視,反正云老爺偷偷瞥了他一眼,頓覺心裡發虛,再不敢多看一眼。

  衙役們忽然發出「威武——」的低吼,云老爺腳下一軟,趕緊扶住一旁的太師椅,一屁股坐在了上頭。身旁孫老爺見狀,眼睛微微一眯,目露不屑之色。邵仲也瞧見了,客客氣氣地請他們四人落了座。

  「想來諸位都已多少聽到了些消息,今兒本官升堂要審的是樁大案子。」邵仲的嗓音清清冷冷,彷彿夏日裡的山澗清泉,潺潺地淌過,澆得人渾身透涼。他說到此處,故意頓了頓,目光在眾人身上慢慢地掃過一遍,爾後才道:「昨兒晚上,煙柳巷出了人命案子,死了個叫做嬌紅的妓女。」他說話時,故意朝下首四人不停掃視,見他們皆是一副驚詫不已的模樣,暗暗冷哼了一聲,嘴裡卻讓衙役將常安傳喚了上來。

  「把你昨兒晚上瞧見的、聽到的,一一道來。」邵仲的語氣很是平緩,彷彿此事與他毫不相干。大門外圍觀的百姓卻是有人認得常安的,自然曉得他的身份,見他竟然是此命案的證人,難免詫異,忍不住低下頭交頭接耳,小聲地交換著自己的看法。

  「是——」常安朗聲回道:「昨日梁侍衛大婚,衙門裡的朋友都去喝喜酒,大人不勝酒力遂先離開,餘下的眾人直到亥時才散了場。因大人怕大夥兒喝多了鬧事,事先叮囑屬下仔細看著,定要把眾侍衛送回衙門安置妥當,故屬下領了十來個衙役一直在梁侍衛大門外候著,預備送大夥兒回去。誰料孟軒卻不肯,非要去煙柳巷尋他的相好嬌紅,屬下領了幾個人去攔,不止沒攔住,還被他狠狠教訓了一通,都受了傷。孟軒勇武,屬下等人不是他的對手,無奈之下,只得讓人遠遠跟著,屬下先送了諸位侍衛回衙門,爾後才急急忙忙地趕去煙柳巷。誰料才進了巷子,忽地聽得那嬌紅的院子裡傳來一聲驚叫,說是殺了人。屬下趕緊領了人衝進去,就瞧見那嬌紅滿身鮮血地躺在床上,胸口正中一刀,已然氣絕。孟軒則醉醺醺地躺在地上,人事不省。」

  他這話一說出口,不論是下首的那四位,還是門外的諸位百姓,頓時就炸開了鍋。誰也沒想到邵仲今兒這般大張旗鼓,審的居然是自己的侍衛。也不知他到底是打算包庇兇手呢,還是要大義滅親?

  大堂上喧鬧了一陣,直到邵仲重重地拍了一聲驚堂木,眾人這才一滯,屋裡立刻安靜下來。邵仲沉著臉朝眾人掃了一眼,冷冷問常安:「你說孟軒打了人,可有證人在?」

  常安忙回道:「都在外頭候著。」

  邵仲遂傳召眾人上堂。很快的,便有五六個衙役一身狼狽地相互攙扶著上了堂,雖說不至於斷手斷腳,但臉上胳膊上卻明顯有許多淤青,乍一看,甚是嚇人。邵仲又仔細詢問了他們一番,愈發地確定了孟軒發酒瘋大打出手的事實。

  諸人看到此處,心裡頭忍不住案子琢磨,只怕邵縣令是要大義滅親了!

  爾後邵仲又傳召了嬌紅身邊的兩個丫鬟上堂。那倆丫鬟都不過十五六歲,一個叫小綠,一個叫小藍,相貌平庸,膽子也小,幾乎是被人半拖著上了堂,瑟瑟發抖地跪在地上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邵仲倒也有耐心,仔細問起昨晚案發的經過。那兩個丫鬟卻只搖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圍觀的百姓都急得想罵人了,邵仲卻還慢條斯理地繼續套著話。那兩個丫鬟見他面色溫和,一旁的衙役們雖瞧著嚇人,卻也沒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總算緩過些神來,壯著膽子小聲回道:「昨兒晚上李嬤嬤說小姐累了,不需我們照顧,所以奴婢兩個早早地就回屋歇了,並不曾曉得之後發生了什麼事。」

  她二人的神情並不似作偽,邵仲卻還放心,又仔細追問:「你們昨兒晚上最後見到嬌紅是什麼時候?」

  小綠想了想,小聲回道:「天將將黑下來,奴婢兩個伺候完小姐洗漱就回去了,怕只是酉時初。」

  「可曾見了屋裡有什麼不妥當的東西?比如刀啊,剪子之類?」

  小綠搖頭,「小姐不愛做女紅,只有奴婢和小藍在屋裡做些繡活兒,剪子都在我們房裡。」

  邵仲總算滿意了,朝一旁的侍衛揮了揮手,便有人扶著那兩個丫鬟退了下去。

  爾後再押上來的則是院子裡的李嬤嬤,也就是昨兒晚上大聲喊著殺人的那位。

  那李嬤嬤年歲並不大,約莫四十出頭,模樣倒也周正,就是一雙眼睛太過靈活了些,一上來就東張西望的,透著一股子狡猾勁兒,讓人瞧一眼就心生不喜。云老爺瞅著她,心裡隱隱有了些不好的想法,一口血氣頓時湧上來,險些沒把他給弄暈了,腦袋上彷彿有個鎯頭使勁兒地敲,疼得厲害。

  「下跪何人?」邵仲一反先前的溫和姿態,掛上了一副冷厲的神情,聲音低沉,目光如燭,頓時把那李嬤嬤壓得低下頭去,再不敢亂看。

  「奴家李氏,青天大老爺要替奴家作主啊。奴家活生生的女兒死在了那個混賬東西手裡,還請大老爺給我們母女作主!」李嬤嬤忽地扯開嗓子大嚎起來,頓時把坐在下首的那幾位嚇了一跳,尤其是年歲最高的張老太爺,眼睛發直地愣了好半晌,爾後才嫌惡地往椅子後移了移,又掏出帕子摀住口鼻,彷彿這空氣中也被李嬤嬤染上了髒東西。

  「威武——」眾衙役頓時低吼出聲,邵仲一拍驚堂木,怒道:「大堂之上不准喧囂,再鬧就先打你三十大板。」

  李嬤嬤頓時止住了嗓子,扯著袖子拭了拭並不存在的眼淚,抽泣道:「青天大老爺,那混賬東西殺了奴家的女兒,可是奴家親眼瞧見的,您可要替奴家那可憐的女兒申冤吶。」

  「你親眼瞧見孟軒殺了嬌紅?」邵仲面上冷笑,一字字地問。

  李嬤嬤瑟縮了一下,不自然地朝左右看了看,一時間竟沒回話。於是邵仲又冷冷地再問了一遍,李嬤嬤一咬牙,承認道:「正是如——」她的話還未說完,就被邵仲打斷了,「你且仔細說說當時事發的經過。」

  李嬤嬤的心裡生出些不詳的預感,她想尋人求助,可這大堂上卻是連半個使眼色的人都沒有,一時間心裡猶如擂鼓,想了想,還是決定依照先前計劃好的說辭,一一地道來。誰料,才說了幾句,又被邵仲打斷了,「你方才說,孟軒把嬌紅按到床上,爾後揮刀朝她胸口刺了一刀?這可不對,那孟軒昨晚剛喝了喜酒就去了煙柳巷,身上必不曾帶兵器,去何處尋了刀來下手?」

  「是桌上原本就有的。」李嬤嬤趕緊辯解道。

  邵仲又笑,「方才兩個丫鬟都說,嬌紅屋裡並不曾有這些東西,難不成,這是你帶過去的?「李嬤嬤身上一震,臉上頓時色變,所幸她腦子轉得還算快,趕緊又解釋道:「是嬌紅讓奴家拿去削梨子的,奴家忘了拿走,便一直放在桌上。」

  「倒也說得過去。」邵仲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又問:「不過那桌子——常安你去案發現場察看過了,可曾瞧見屋裡的桌子距離床邊有多遠?」

  常安想了想,正色回道:「約莫有六步。」

  「這就奇怪了。」邵仲一臉嘲諷地盯著李嬤嬤,「孟軒雖生得高大,可胳膊總不至於長至六步,如何隨後拿了刀刺死嬌紅。若他起身回頭去拿刀,那嬌紅為何既不作聲,也不反抗,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殺害?」

  「她……她她暈過去了。」李嬤嬤被他問得滿頭大汗,一臉煞白地擦了擦額頭的汗滴,支支吾吾地回道,「那孟軒力氣大,拽住嬌紅的胳膊狠狠往床上一甩,奴家那苦命的女兒興許是撞到了腦袋,暈了過去。」

  「你看仔細了?」邵仲又問:「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本官卻是不曉得,你口中的話到底有幾句可信了。」

  圍觀的眾人聽到此處也略略覺察到了不對勁,紛紛交頭接耳,小聲議論。

  李嬤嬤趕緊高聲道:「沒錯,奴家看得仔細,就是如此。」

  「好——」邵仲笑起來,「誠如你所說,孟軒的本事大家也都瞧見了,他那手勁兒便是衙門裡的捕快們也受不住,更何況嬌紅一個弱女子。不過,既如你所言,嬌紅被孟軒粗暴甩開撞到後腦,想來她身上定有不少傷痕。傳趙仵作——」

  他此言一出,李嬤嬤頓時面如死灰,渾身一抖,癱軟在地。

  趙仵作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雖說跛了一隻腳,但走氣路來卻還靈便。進了大堂,他規規矩矩地朝邵仲行過禮,爾後便沉著臉老老實實地站在一旁,半句多話也沒有。

  邵仲問起嬌紅的死因,他也只簡明扼要地回了兩句,「當胸一刀,傷了心肺,死於出血過多。全身上下並無傷痕,口中有異味,嗅之如蘭花香,至於是否中毒或是迷藥,尚需進一步確認。」

  他這話簡直就是狠狠地打了李嬤嬤的臉,她頓時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邵仲厲聲喝道:「好你個李氏,竟敢膽大如此,殺人害命不說,還嫁禍到孟侍衛頭上,還不快速速招來!」見那李嬤嬤還想再抵賴,邵仲再也不客氣,立刻喚了衙役搬了刑具來。

  那李嬤嬤一瞧見那堆東西,頓時嚇得兩腿發軟,撲倒在地上大聲招認道:「我招了,我全招了,是有人指使我做的,是巷子口的劉麻子讓我幹的,迷藥也是他給的,人也是他下的手,我真的什麼也沒做啊……」

  不用邵仲吩咐,早有義憤填膺的侍衛們飛快地衝去了煙柳巷,可尋遍了整個巷子,又在縣城裡搜了一遍,依舊沒尋到劉麻子的蹤影。

  「下手倒是快!」雖說早料到不會留活口,可邵仲依舊有些鬱鬱,沉著臉小聲罵了一句,又吩咐下去,「劉麻子最近跟哪些人打過交道,通通喚到衙門裡來問話。就算沒有證據,我心裡頭總要有數到底是誰設的套子。我就不信,還找不到一點點蛛絲馬跡!」

 

第七十五章

  盧瑞和盧熠年紀小,不好跟到前頭堂上湊熱鬧,只乖乖地跟在七娘身邊聽著消息。所幸茗娟手腳利索,記性又好,來來回回地跑了幾趟,倒把堂上的經過說得八九不離十,便是邵仲說話的腔調也學了兩三成像,把眾人逗得直笑。

  倆孩子卻是頭一回如此近距離地接觸到審案,聽得邵仲步步緊追,將李嬤嬤逼得方寸大亂,最後自動招認罪行,頓時又崇拜又激動,若不是有七娘看著,這倆兄弟怕不是就要忍不住衝到大堂上去了。

  前頭案子一了結,李嬤嬤被送進了大牢,邵仲這才威風八面地踱著八字步回了裡院。七娘忍著笑上前去迎,盧瑞和盧熠則一臉激動地衝上前去,姐夫長,姐夫短地叫個不停,尤其是盧熠,還偷偷地和他打著商量,問下一回若再出了這樣的案子,能不能帶著他們兄弟倆去見見世面。

  邵仲可不敢幹這樣的事兒,朝七娘努了努嘴,又朝盧熠使了個眼色。盧熠會意,立刻住嘴不再往下說。

  七娘卻哪裡不曉得盧瑞的小心思,只笑了笑並不點破。兄弟倆還有一肚子的話要問邵仲,急急地拉了他回裡屋,要仔細問起那案子的經過。才走了兩步,就聽得常安在門口問:「公子爺,孟軒還在牢裡頭呢。是不是把他給放出來?」

  邵仲臉上頓時一沉,眉目間隱隱露出幾分不怒自威的肅穆。盧瑞原本拽著他的衣袖的,瞥見他這眼神,身上一抖,不由自主的悄悄鬆了手。盧熠見狀,也趕緊放開了原本挽著邵仲胳膊的手。

  「放出來?」邵仲冷冷瞥了常安一眼,問:「是他們找你來說的?」

  常安低著頭不敢回話。

  「惹出這麼大的事,他倒是還有臉待在山陽!你去跟他們說一聲,我這衙門供不起這尊違令不從的大佛。他是太子府裡的人,我不好責罰,讓他自個兒收拾了東西回京城去,省得再在這裡鬧事,丟人現眼。」邵仲說罷,便頭也不回地進了屋。

  盧瑞和盧熠難得瞧見邵仲發火,心裡都有些發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決定暫時就不去湊這個熱鬧了。於是兩兄弟相互使了個眼色,一齊向七娘嘻嘻笑著告了辭。

  七娘把采藍和茗娟都屏退了,一個人進了屋,忍俊不禁道:「你倒是裝得像,把兩個孩子都給嚇唬回去了。」

  屋裡的邵仲懶洋洋地歪在榻上,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膩著嗓子道:「阿碧過來幫我捏捏肩膀,好傢伙,在堂上挺了一上午,肩膀都硬了。」

  七娘給他倒了杯熱茶遞給他,爾後才伸手不輕不重地在他肩膀上按起來,「你可得悠著點兒,莫要鬧得太大了,反把眾侍衛寒了心,若是都給氣回去了,我們這邊單靠著府裡帶出來幾個人,哪裡能成。」

  邵仲嗤笑,「都是大老爺們兒,要面子得很,若真讓我給趕回去了,他們在京裡也混不下去。再說這回可是我在理,若不趁機敲打敲打他們,趕明兒什麼禍事都能闖出來。京裡來的侍衛,一個個都覺得自己了不起呢!」

  他心裡頭其實很清楚,自己而今能在山陽縣橫著走,渾不似當年岳父那般艱難,一方面固然大家顧慮著他的身份,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這些武功了得的侍衛們。說句不好聽的,繞是他身份再尊貴,若是身邊沒有得力的護衛,那些歹人們便能重演五年前的舊劇,隨便買通幾十個匪徒就能要了他的命。當然,京城裡的皇帝也正是因為如此,才特特地從宮裡和太子府調了這些人來。

  可這些侍衛常年在宮裡走動,見多了達官貴人,眼界自然高得很,到了山陽縣,難免有些自視甚高,除了在邵仲和那兩個小少爺面前收斂些,對著外人都是頤指氣使,高高在上,甚至時不時地還要鬧一鬧事,雖不大,可也讓邵仲頭疼不已。而今正好趁了這機會,殺一儆百,好好地給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侍衛們一個大教訓。

  果然,邵仲才將將眯上眼睛,梁康就來了。那些侍衛們倒也聰明,還知道搬他當救兵。

  「仲哥兒你也太不夠意思了,出這麼大的事兒居然瞞著我一個。若不是老王親自尋到我家裡頭,我都還不曉得。」梁康一進屋就急吼吼地一屁股坐下來,自個兒倒了杯涼茶,一仰脖子咕嚕咕嚕全灌了進去,罷了一抹嘴巴,笑呵呵地問:「你真要趕孟軒回去?」

  邵仲「哼——」了一聲,不說話。

  七娘笑道:「這成親頭一天,三師兄就丟了二師姐一個人在家裡頭,也不怕回去挨罵?」

  梁康臉上一紅,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腦袋,梗著脖子笑道:「你嫂子她……才不會呢。」說話時,臉上的表情卻是一臉幸福,眼睛裡不由自主地盛滿了笑意,也不知想到了什麼,又自顧自地傻笑起來。

  邵仲雖說早曉得他的德行,可瞧著他這不著調的樣子,心裡頭還是有些哭笑不得。隨手抓了顆花生米朝他扔過去,小聲罵道:「我說你差不多就行了啊,我媳婦兒還在呢,也不怕丟人。」

  梁康擠眉弄眼地朝邵仲笑,口中「嘖嘖——」有聲,眼睛裡全是戲謔之意。七娘實在看不下去了,無奈地搖搖頭,藉故退了出來。邵仲恨得直罵,「瞧你這沒出息的樣子,這才成了親了,趕明兒要是生了兒子,還不得傻上好幾年。」

  梁康不以為意地撇嘴,「你也莫笑話我,當初你比我也強不了多少。」

  邵仲臉上微微一紅,只裝作沒聽到。二人鬧了一陣,終於重新步入正題,梁康湊到他跟前笑著道:「孟軒那小子是有點蠻橫不講道理,不過這小子手上功夫實在不弱,人又仗義,你小懲大誡就是了,可莫要真把人給攆回去。他若走了,只怕那些侍衛們心裡頭也會犯嘀咕。」

  邵仲冷笑,「這回幸好是我讓常安派了人跟著,出了事立刻就衝了進去,要不,這局能這麼容易就被破了?他倒好,還把衙門裡的同僚們給打了,而今都還有兩個躺在床上起不來呢。我平日裡說的話,一個個都當做耳邊風,哪裡把我這小小的縣令放在眼裡。與其讓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地在這裡鬧事添亂,倒不如早些送了回去,省得趕明兒我還要被人參一本,說我管教不嚴。」

  梁康察覺到他是真怒了,又依著他所說的想了一番,甚覺有理,一時間很是為難。他自然不想邵仲因侍衛們受牽連,可若是果真把孟軒攆回京,他的前途只怕也要斷送了。

  「大人——」外頭有人高聲喚道:「大人息怒,是屬下們行事踰矩,理當受罰。大人要打要罵都隨意,屬下們不敢有半句怨言。但求大人莫要趕了孟軒回京,求大人息怒!」不知什麼時候,那一群侍衛竟然到了院子裡。

  邵仲用膝蓋也能想到自然是梁康和常安搞的鬼,而七娘只怕也是推波助瀾。不過這也倒正合了他的意,藉著台階下來。沉吟一番後,邵仲方才冷冷吩咐道:「孟軒不遵上命,公然違令,且打傷同僚,招惹禍事,本該攆回京城。念在你們同僚之誼,本官便給他一次機會,暫先留下他,先打三十大板以示懲戒,等他能起身了,再去把這樁案子給我查個水落石出。若是查不出線索來,就給我滾回去。」

  說罷,又趕了梁康去督刑,臨走時又出聲威脅道:「若是被我曉得你們故意包庇打空板子,就再多賞六十大板。」

  梁康嚇得一個哆嗦,險些沒跌一覺,回頭呲牙咧嘴地朝邵仲做鬼臉,小聲道:「仲哥兒你下手可真狠。」

  他若是不下點狠手,怎麼制得住那些眼睛長在腦門兒上的侍衛們。如此恩威並施,方能將他們一個個治得服服帖帖。

  因邵仲事先有言在先,衙役們雖想手下留情,可到底顧慮縣太爺的狠厲,想了想還是不敢防水,紮紮實實地打了孟軒三十板子。這孟軒倒也硬氣,又知道自己這回實在闖了大禍,若不是邵仲機敏,只怕連命都要送在這裡。而今挨了打,不僅不惱,心裡頭反而對邵仲生出些敬重之意,抓著梁康的手痛哭了一陣,連聲保證一定要把這案子查清楚。

  但梁康顯然沒有那麼大公無私,孟軒傷成這樣,他卻可勁兒使喚著衙役去慈和堂請大夫,半點沒有讓田靜過來幫忙的意思。眾侍衛瞧著,甚覺好笑。侍衛頭兒老王老實,倒也體諒他,趁梁康不在時,悄悄跟孟軒解釋,「你而今傷得不是地方,換了是你,也不願讓自己的新媳婦兒給別的男人看這種傷……」

  孟軒愈發地無地自容了。

  再說云老爺回了府,立刻就喚了下人去請九先生。等了好半天,府裡的小廝才過來回話道:「九先生大早上就出了門,一直沒回來。」

  云老爺大驚,「他可曾說去了哪裡?」

  小廝搖頭。云老爺頓時臉色慘白,咬著牙狠狠地屏退了下人,關上房門,終於忍不住厲聲罵道:「專門給老子惹事,回頭……回頭……」發了半天狠,可那狠話卻是怎麼也說不出來。

  一會兒,云太太就尋了過來,一臉詫異地問:「這會兒不正是鋪子裡忙的時候,你怎麼把綢緞莊的許掌櫃給送回老家了?那鋪子裡的夥計都尋到府裡來了。」

  云老爺卻是將將才得了這個消息,聞言先是一愣,爾後才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來,強壓住內心的憤怒,低聲回道:「許掌櫃家裡頭出了點事兒,跟我請了半年假。回頭兒子再另尋個掌櫃來管事。」

  「這人真是的,怎麼說走就走。」云太太有些生氣,嗔怪地罵道:「那鋪子裡正忙著,便是家裡頭事情再急,也得把鋪子裡的活計給交代清楚了再走。這樣一聲不吭地跑掉了算是什麼事兒……」

  她還在絮絮叨叨地埋怨著,云老爺卻只覺得腦仁一抽一抽,彷彿有錘子對著他的腦門使勁兒下著錘,眼前一暈乎,就倒了下去。

 

第七十六章

  邵仲把孟軒打了三十板子,反倒贏得了眾侍衛的敬重,之後大傢伙兒瞧著他的眼神不再像先前那般放肆,更多了份懼怕和敬意。盧熠以此為例子,仔細教給盧瑞什麼叫御下之道,說罷了又連連感嘆道:「看以後誰敢再說我姐夫是個不經事的弱書生。」

  但邵仲卻愈發地小心起來,再三叮囑七娘和兩個孩子莫要隨便出門,偶爾盧瑞和盧熠實在在衙門裡困得久了,便派幾個侍衛護著他們倆出去放放風。

  孟軒傷得厲害,一時半會兒也起不得床,眾侍衛卻極是講義氣,不等他出口求助,一行人便組織起來滿城搜尋劉麻子的蹤跡。只是那劉麻子事先早有準備,早早地躲了起來,眾侍衛尋了兩日,依舊沒抓到人。

  邵仲卻讓衙役把那趙仵作請了過來。

  趙仵作年歲尚輕,衣著樸素乾淨,看起來斯斯文文的,臉上卻始終帶著淡淡的疏離,看著邵仲的眼神也甚是冷漠,舉止言行雖還算恭敬,但目光裡總帶著些許不認同。見了邵仲的面,他只依照禮數朝他行禮,罷了便一言不發地站在原地,微微垂首,目光落在早被磨得光亮的青石板上。

  邵仲倒也不介意他的態度,客客氣氣地讓常安上了茶,自個兒也端起一杯,涼涼地開口道:「這是前日讓下人在街上買的山陽茶,炒得有些焦了,喝起來倒也有股特別的香味。」

  趙仵作倒也不推辭,低頭謝過,端起茶杯飛快地喝了一大口。那茶是常安將將煮好的,正滾燙著,趙仵作這一大口下去,頓覺從喉嚨到心窩一陣熱燙,險些沒把手裡的杯子給跌了。

  「聽說趙仵作是先前孟仵作的弟子?」邵仲忽然發問。趙仵作一愣,杯中的茶水頓時灑出來,漏了幾滴在他衣服上,但他並沒有注意到,只一臉警惕地盯著邵仲看,目光中帶著審視和戒備。

  他沒回話,邵仲倒也不催,只笑笑道:「想來趙仵作也聽說了,本官的岳丈正是先前曾在山陽縣做過縣令的盧大人。他死得不明不白,我這做女婿的,既然到了此地,自然想把這案子給查個水落石出,尋到下人的歹人,好祭我岳父岳母在天之靈。」

  趙仵作深吸了一口氣,低下頭,沉聲回道:「不知大人為何要與屬下說這些?」

  邵仲懶得再和他繞彎子,開門見山地繼續往下問:「趙仵作與孟仵作有師徒之誼,關係匪淺。孟仵作忽然暴斃,孟夫人也去得急,難道趙仵作半點懷疑都沒有?」

  趙仵作沉吟了一陣,眉頭緊鎖,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腳下的石板,彷彿在思慮到底該如何回話。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猛地一咬牙,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兩膝一軟,忽地跪在了邵仲跟前,正色求道:「求大人為我師父師母申冤……」

  先前聽七娘說起孟仵作與孟夫人死得蹊蹺,邵仲便懷疑他們是不是知道些什麼才遭了毒手,而今見趙仵作這般反應,總算確定了。趕緊起身扶起趙仵作,邵仲作出一副鄭重又肅穆的姿態來,沉聲道:「你放心,本官就是為了這案子才來的山陽縣,若是不能查個清楚明白,本官也沒臉回京了。」

  趙仵作的臉上總算有了些動容,吸了吸鼻子,哽咽地將當時事發的經過一一說與邵仲聽。原來當年盧縣令與孟仵作關係甚密,二人常一起商議要事,盧縣令離任之前更是常與孟仵作密談。

  盧縣令一家被劫殺後,孟仵作便有些不安,他甚至已經打算領著妻兒一起回鄉下老家避禍。但一家人還未動身,孟仵作便「因病暴斃」。

  「事發之時,屬下並不在城裡,得了信急忙趕到縣城,師父已經下葬。我尋了當日診治的大夫詢問此事,他只說師父飲酒過度引發舊疾。天曉得,師父當時已經戒酒兩個月,只有孟家人和屬下才曉得。屬下因此心生疑竇,想再尋師母問個究竟,不想師母竟跌入河中慘死。外人都傳言說她是殉了情,可我那師母素來堅強果敢,家裡頭尚有年幼的子女,怎會輕易尋死?」趙仵作到底只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便是面上再裝得穩重淡然,提及含冤而死的孟仵作,終究難掩哀傷,眼淚嘩嘩地往下落。

  如此說來,那孟仵作果然也是個知情人,要不然,兇手為何會想方設法地把他們夫婦倆除去。之後孟云銘好賭成性,賣光了家裡所有的財物,說不定也是有人刻意引導的。

  「你師父可曾留下過什麼東西?」邵仲總覺得,若僅僅只是知情,怕也惹不來這樣的禍事。那幕後之人能做下這滔天大案,定是有靠山的,說不準還是京中權貴,孟仵作便是曉得什麼,沒有證據也是枉然。所以邵仲懷疑,當初盧父離開山陽縣時,興許曾拿了什麼東西給孟仵作保管,這才引來了殺身之禍。

  趙仵作聞言果然皺起了眉頭,仔細想了一陣,才不確定地低聲回道:「有一回我聽師父和師母說起什麼賬簿,見我到了,他們立刻岔開了話題。之後沒幾日,師父便出了事。但那東西我卻是連見也沒見過的。」

  「賬簿?」邵仲立刻亮了眼睛,果真是有證據在手麼,「孟家子女是否知曉此事?」

  趙仵作苦笑搖頭,「而今英子就在府裡做事,想來大人也曉得他們兄妹倆這幾年的遭遇。云銘好賭,家裡的財物、房子全都敗了個精光,連英子也——」說到此處,他又無奈地嘆了口氣。這些年來,他沒少接濟孟云銘,可那好賭成性的東西依舊趁著他不在城裡的時候把英子賣了,正因了此事,趙仵作也愈發地對孟仵作心存愧疚,連他的墳上都不敢去。

  「孟云銘他而今——」

  「已經死了。」趙仵作提及他,又是憤恨又是心酸,「去年冬天他喝醉了酒在外頭過了一夜,凍死的。」

  這卻是難辦了!邵仲皺起眉頭,有些洩氣。當初案發時,英子年歲尚幼,又是個女孩子,孟家父母自然不會與她說起這些事,可而今孟家只餘她一個,這邊的線索卻是就這麼斷了。

  邵仲終究有些不甘心,想了想,還是吩咐趙仵作私底下去打探賬簿的消息,臨了臨了,又可勁兒的叮囑他小心。「本官而今查這個案子鬧得滿城皆知,只怕那兇手也早提防著,你且要謹慎些,打草驚蛇是小事,千萬莫要再被牽連送了性命。」

  趙仵作滿口應下。

  案子沒有進展,邵仲甚是鬱鬱,晚上七娘煎了他最喜歡的小河魚,他也用得不香。晚上七娘便溫柔地勸說了一通,罷了又道:「飯要一口一口地吃,吃得急了,反倒容易噎著。我們來山陽縣才幾個月,若真立馬就查到些什麼,只怕你也要懷疑線索的真假。左右我們還有好幾年的光景,慢慢來,放長線方可釣大魚。」

  邵仲想了一晚上,總算痛快了,第二日大早,便神采飛揚地招呼著大家一起出城踏青。

  七娘有陣子沒出過門,聞言自然欣喜,更不用說盧瑞和盧熠這倆孩子,得了這消息,興奮得簡直恨不得要掀了房頂。幾人速速換了寬鬆的衣衫,邵仲又召集了十幾個侍衛,連著伺候的下人一共二十來人,浩浩蕩蕩地出了門。

  山陽縣小,他們如此大的陣仗自然很快就傳得滿城皆知。倒有些消息靈通又手腳快的,立刻喚上府裡的女眷,乘了馬車跟出來,想與縣老爺來個「偶然」的碰面。

  邵仲一行出了城門便一直往東走。已是五月,天氣漸漸熱起來,路邊的林子卻愈發地鬱鬱蔥蔥。頭頂藍天碧空如洗,陽光燦爛,熱烈地灑下來,潑出金黃的光芒。

  山陽縣天暖又濕,雖說人總覺得身上黏黏糊糊的,可莊稼卻生得極好,田裡的稻穀壯實又蔥鬱,正是打漿的關鍵時候,老農們都在田埂上忙碌著,瞥見官道上氣派的馬車,都忍不住轉過身來指指點點地看熱鬧。

  「前頭有個湖,幼時我和姐姐來過幾回。」盧瑞興奮得一臉通紅,趴在車窗上,指著前方興致勃勃地說與盧熠聽,「再過一陣,天氣還熱些,總有許多小娃兒在湖裡游泳。回去又怕被家裡人,上了岸還在湖邊草地上曬一陣,有一回……」

  盧熠聽得仔細,睜著一雙黑亮的大眼睛,盯著外頭的景緻一眨也不眨。

  馬車果然一路駛到湖邊方才停下,下人們趕緊去尋了個開闊的平地把地墊鋪起來。采藍心細,帶了不少瓜果點心,還特意讓常安把沏茶的水壺和小火爐一道兒帶上了,下人們齊齊動手,很快就把地方佈置了起來。

  盧瑞拉了盧熠去湖邊亂跑,七娘倒也不攔,只叮囑二人小心些,自個兒則與邵仲一齊坐在湖邊看風景。

  「這湖名叫半月湖,」七娘倚在邵仲身側,柔聲介紹道:「我們這邊瞧不見全貌,若是再往東走兩里地,便能見它的月梢了。」

  「哦,哪天我們倆再過去瞧瞧。」邵仲低頭看她,目光溫柔得猶如這碧綠的湖水,「我們倆單獨去,不帶他們。」他朝遠處的盧瑞和盧熠看了一眼,悄悄道。

  七娘卻忽然想起了什麼,驀地摀住嘴,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睛,小聲道:「我們忘了邀三師兄他們了。」

  邵仲失笑,「阿碧莫要傻了,三師兄好容易才成了親,這會兒,哪裡有時間出來。」他說話時眉目間帶了些揶揄的笑意,語氣也甚是古怪,七娘一聽這話,便曉得他這話裡的意思,頓時紅了臉,朝四周瞥了兩眼,悄悄伸手在邵仲腰上掐了一把,嗔怪道:「就會渾說。」

  二人黏黏膩膩地說了一陣話,下人們都離得遠遠的不敢近身,生怕擾了他二人的清淨。

  那邊的盧瑞和盧熠卻是玩得正高興。湖邊有農人種了荷花,長得正好。因還未到盛夏,荷花大多含苞待放,頗有些裊裊婷婷的含蓄之美。

  盧瑞瞧著喜愛,便忍不住想要摘兩朵回去送給七娘。盧熠是個膽子大的,立刻應和,「南邊靠湖邊就有兩朵將將開了一瓣的,姿態優美,我們去摘它。」

  可到了近旁,才發現那花距離湖邊卻還有些遠,盧瑞趴在地上伸長了胳膊夠了一陣,依舊隔了半個手臂長的距離。

  「不如我拉著你——」盧熠建議道:「過來把手給我。」

  兄弟倆拽緊了,盧瑞一腳靠在湖邊,一腳騰空,伸長了胳膊,歪著身子去夠那湖裡的荷花。眼看著就要抓住了荷花梗子,盧瑞腳下忽地一滑,整個身體頓時往前翻去。身後的盧熠嚇了一跳,伸出兩隻胳膊去拽。誰料這湖邊泥土酥鬆,連泥帶人,齊齊地往湖裡跌去。

  說時遲那時快,不知從何處忽然伸出一隻胳膊,輕輕巧巧地往盧瑞腰上一帶,另一隻拽住了盧瑞的胳膊,倆孩子只覺得頭上一轉,身子一輕,回過神來時,二人已經踏踏實實地落在了地上。


第七十七章

  等盧瑞和盧熠緩過身來時,附近的侍衛才急急地趕了過來,瞧見他二人無恙,方才松了一口氣,爾後一臉審視地盯著方才出手的中年男子好生打量。

  說是中年男子其實並不恰當,面前這人幾乎看不出年歲,蓄了滿臉的絡腮鬍子,左邊臉頰上有一處寸長的刀疤,從眼睛下方延伸至鬢角中,眉目中有濃重的殺氣,只是隱藏得極好。他甚至還咧開嘴朝盧瑞和盧熠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多謝恩公相救。」倆哥兒後怕過了,這才拍了拍胸口舒了氣,爾後齊齊地向那人道謝。盧熠心眼兒多,瞧出這男子只怕不是尋常人,心裡頭難免多想,倒是盧瑞心思單純,渾然覺察不到這男人身上的戾氣,很是熱情地與他說著話。

  「我叫盧瑞,這是我堂弟熠哥兒,不知恩公如何稱呼?方才可真是嚇壞我了,眼看著就要落了水,結果面前一晃,人就站在地上……」

  盧熠眨巴著一雙黑亮的眼睛盯著那男人看,察覺到那人低頭看他,他又立刻呲牙咧嘴地笑。

  湖邊的七娘也得了信,立刻和邵仲一起趕了過來。邵仲遠遠地瞧見這男人,心裡頓時一突,朝四周侍衛使了個眼色,侍衛們立刻會意,愈發地戒備起來。

  「這位大哥不知如何稱呼?」聽得是這男人救了倆孩子,七娘甚是感激,正色謝過了,罷了又低聲問。那男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並不回話,只朝他們拱了拱手,爾後竟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了。

  盧瑞「啊——」地喚了一聲,想追上前去再說幾句話,跑了兩步,那男人的身影就已消失在密密的柳樹林中。

  「興許是什麼隱士呢。」邵仲朗聲安慰道,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又朝林子掃了一圈。一旁的王侍衛見狀,趕緊知趣地領了兩個人悄悄跟了上去。

  險些鬧出禍事來,盧熠本以為要挨一頓臭罵,不想七娘只是柔聲抱怨了幾句,又叮囑日後小心些,他所預料的責罵卻是一句也沒有。這讓盧熠有些意外,回去的時候,他就忍不住悄聲朝盧瑞道:「大姐姐真是好性子,若是換了我母親,今兒怕是要挨一頓打。」

  盧瑞笑,「這有什麼,幼時我和姐姐常來湖邊,掉進湖裡不止一兩回了,她如何會罵我。那湖邊有一層厚厚的淤泥,水並不深,便是落了湖裡,大不了就是弄髒一身衣裳,出不得什麼大事。」

  盧熠頓時啞然,沒好氣地瞪了半天,才好笑地道:「那你方才還一副人家對你有救命之恩的樣子。」

  盧瑞眨了眨眼睛,「可我果真是嚇到了啊!若真跌了下去,說不定姐姐真要打人的。再說——」他語音一頓,忽然止住了,仔細想了一直,方才迷迷糊糊地道:「也不知怎麼的,就覺得方才那人極是親近,想與他多說幾句話。可惜他卻跑得那麼快,連個名字也沒留下。」

  親……親近……盧熠呆呆地看著他,有些不可思議。繞是方才那男人仗義出手幫了他的忙,可那麼個滿臉大鬍子,渾身殺氣的男人,怎麼能親近得起來。所以說,瑞哥兒的腦子果然與眾不同麼。

  難怪讀書讀得那麼好!

  因半路忽然鑽出來這麼個奇奇怪怪的人物,邵仲擔心還會有旁的變故,在湖邊逗留了不久後,便喚著倆孩子打道回府。回去的路上碰到聞訊跟過來想要結交縣令大人的鄉紳地主,他們卻是不好意思再厚著臉皮跟回來了。

  進了城,大街上比先前他們出門時熱鬧了許多,馬車一路駛過,只聽得大街兩側各種叫賣的聲音。馬車走到一半時,邵仲忽然讓車伕把車停下,扭頭朝七娘笑了笑,道:「等一下」,說罷,掀開簾子就跳了下去。

  七娘豎起耳朵,聽著他快步往後走了幾步,爾後頓住,「這個山楂的,來三串。」

  是什麼東西?七娘微微疑惑,正琢磨著,邵仲已經麻利地上了馬車,手收在背後,神神秘秘地朝她笑。不等七娘問話,他忽地把手從背後拿了出來,赫然是三串紅亮的糖葫蘆。

  「啊——」盧熠歡呼一聲,恨不得立刻撲上前來,歡喜道:「姐夫果然細心,我都有快一年沒吃過這東西了。」

  邵仲面上一僵,還想再說點什麼,盧熠已經毫不客氣地伸手過來接,又毫不客氣地拿了兩串,遞了一串給盧瑞,自個兒則低頭就咬了一大顆山楂進了嘴裡。

  七娘忍俊不禁,從邵仲手裡把最後一串糖葫蘆接過,又挑起柳眉朝他掃了一眼,眉目流轉,媚不可言。邵仲的心頓時就熱起來了。

  這糖葫蘆並不算多好吃,天氣太熱,糖有些化了,吃起來一股子黏糊勁兒,山楂又太酸,糖熬得帶了些焦味兒,可七娘的心裡卻是甜滋滋的。

  上一回吃糖葫蘆的時候,還是邵仲偷偷扔進她閨房的呢。好像也正是那個時候,七娘的心也漸漸被融化。

  雖說只出去走了一圈,可大傢伙兒的心情卻是好了不少。邵仲也不復先前抑鬱的姿態,回了府,精神抖擻地去處理公務。七娘則難得地拾起了針線,給邵仲做件貼身的小衫……

  王侍衛終究跟丟了人,垂頭喪氣地回來報信。邵仲倒也不覺得奇怪,他是學武之人,自然能看出那神秘男人的身手遠在眾侍衛之上,遂揮揮手不以為意。只是王侍衛到底氣餒,連著兩日都無精打采。

  又過了兩日,侍衛們總算尋到了劉麻子,只不過,他已經是一具冰冷的屍體了。

  劉麻子死在城外十里坡,那地兒有些陰森,平日裡就極少有人去,發現他屍體的是城外田莊的農戶,立刻就報到了衙門,衙役們過去一瞧,才發現了劉麻子的屍體。他應該已經死了好幾日,山陽天暖又潮濕,這幾天下來,屍體已經臭氣哄哄,慘不忍睹。侍衛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他弄回來。

  趙仵作親自去驗的屍,回頭來報說是被人扭斷了脖子。

  「這裡,還有這裡——」趙仵作拿起筆,飛快地畫了個人性圖樣,又在頸項處標記了好幾個點,「兇手出手極是利索,想來身手極好。」他一臉鄭重地道:「劉麻子脖子上左右各留下了三道指痕,如果哦屬下沒有猜錯的話,這兇手的兩隻手應都缺了根小指。」

  「啊——」

  邵仲還未說什麼,一旁的王侍衛忽然一聲驚呼,神色間有些意外。

  「王侍衛可是想到了什麼?」

  王侍衛一臉慎重地回道:「屬下只是忽然想起數年前京城的一樁大案,城北的藥鋪韶濟堂掌櫃一家十五口滅門慘案,白家掌櫃全都死於此手段,仵作驗屍後,亦推測那兇手缺了兩根小指。之後衙門遍尋兇手,查到了藥鋪裡有個叫做白慶的夥計身上。可無論怎麼找,那個白慶卻彷彿忽然消失了一般,這些年來,劉大捕頭一直追查此案,可始終毫無進展。」

  韶濟堂被滅門之事邵仲也曾聽說過,只是那會兒他的心思不在這上頭,自然不曾留意,而今聽了王侍衛這話,頓時凝眉,沉吟道:「我記得當時劉大捕頭滿京城地搜捕兇手,除了京裡的權貴人家,旁的地方都快搜了個遍。那白慶竟有那麼大的本事能逃出京城?」

  說罷,他又想明白了。若他那會兒早已投靠了某個權貴,想要躲過搜查,實在不難。

  「你可曾見過白慶的畫像?」邵仲問。

  王侍衛點頭,「確實見過,那會兒劉大捕頭把白慶的畫像貼得到處都是,又招呼我們兄弟多留點神,所以屬下記得牢。不知屬下,只怕隨行的侍衛中大多都見過他的畫像。」

  邵仲點點頭,吩咐道:「一會兒把張師爺叫過來,你再尋幾個侍衛仔細想想,今兒晚上之前把畫像給我畫出來。」

  王侍衛進展果然迅速,太陽還未落山,他就把畫像呈了上來。

  梁康正巧也在,忍不住湊近了瞧,罷了又問:「這是誰?怎麼看著有些眼熟。」

  邵仲一愣,爾後頓時來了精神,疾聲問:「你見過?在哪裡?可曉得他而今的身份?」

  「在哪裡見的來著——」梁康有些疑惑,想了想,還是搖頭,「這一時半會兒哪裡想得起來。這人是誰,你這麼急急忙忙地找他做什麼?」

  邵仲根本不理會他的問題,咬牙切齒地道:「你再仔細想想,怎麼會不記得呢?」他心裡頭著實又急又恨,若不是王侍衛就在一旁,只怕他早就拽住梁康的胳膊狠狠推搡了。

  梁康摸著下巴,小眼神兒極委屈,撇嘴瞪著邵仲,「你又不是才曉得我記性不好。」說罷了,忽地一拍腦袋,跳起身來,高聲喝道:「我想起來了!這人來尋過我媳婦兒看病來著。」

  邵仲霍地站起身,立刻吩咐王侍衛,「趕緊領人去城西把田太醫的醫館圍起來……」

  「出了什麼事?那人是誰?」見邵仲一臉慎重,梁康立刻察覺到不對勁,聲音裡頓時帶了些顫音,疾聲問。

  邵仲也不瞞他,三兩句把事情交待了清楚,梁康聞言,臉上唰地就白了,一句話也沒說就衝出了衙門,搶了匹馬飛快地朝城西趕去。

 

第七十八章

  田靜並沒有出什麼意外,但梁康卻實在不敢讓她獨自一人在醫館行醫了,不由分說地招呼著衙役們把兩人的行李通通拉到了縣衙,暫時跟邵仲夫妻擠在一個院子裡。田靜雖有些不情願,但只得她卻實在不擅長拒絕別人,被梁康和邵仲一通勸說,只得應了。

  這小小的縣衙愈發熱鬧起來。

  劉麻子的案子並未給山陽縣城帶來多大的影響,城裡依舊熱鬧,每日都有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鬧到堂上來,倆孩子沒事兒就去看熱鬧,回頭總有些長篇大論的感想說與七娘聽。起先七娘還聽得好笑,到後來,卻慢慢察覺到他們二人成熟了許多,嘴裡說的話也不再似先前那般天真幼稚,偶爾也能發人深省了。

  侍衛們卻查出了與劉麻子交往密切的那個人來,正是云家綢緞莊的掌櫃。只是他們再去尋人時,才聽說他早就回了老家。

  「這話鬼才信!」孟軒氣得在院子裡跺腳,「十有□是被人給滅了口,那個云老爺,生得腸肥腦滿的,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我看這事兒八成就是他指使的。」可手裡頭沒有證據,邵仲根本不讓他們去云家抓人,只客客氣氣地派了人去請云老爺來縣衙問話。不久衙役回報說,那云老爺前幾日中風,雖已好轉了些,卻依舊起不得床。

  邵仲聞言,便沒有再深究了。可這些侍衛們又哪裡嚥得下這口氣,回了院子,就群情激昂地大聲議論起來,只恨不得立刻衝到云府裡把人給抓出來。

  「大人說的也有道理,云家能在山陽縣經營這麼多年,想來絕非普通商戶,上頭定有人撐腰。若這案子果真是他做下的,他的勢力也不容小覷。若是我們冒冒失失地跑去抓了他來,回頭被他反咬一口,反倒會害得大人陷於被動。」說話時,王侍衛又瞥了孟軒一眼,目中滿是警告。

  孟軒頓覺心虛,跺了跺腳,不甘心地停了嘴。餘下眾人也覺得王侍衛說得有理,紛紛附和,又道:「有邵大人在呢,他心裡頭比誰都明白。」自從經了上回的事,侍衛們對邵仲已是心服口服,再不敢有絲毫怠慢和輕視,每每提及他,也都是十二份的恭敬。

  「我不過是說說,哪裡當得了真。」孟軒喃喃道,一臉的不自在。

  說話時,又有衙門的捕快急急忙忙過來報信,「有白慶的消息了!」

  縣衙的院子裡,七娘一邊與田靜說著家常,一邊慢悠悠地做著手裡的針線活兒。她女紅好,但出嫁前許氏一再叮囑她莫要做多了針線活傷了眼睛,她記在心裡頭,除了邵仲的貼身衣服親自操手外,旁的衣服鞋襪都是讓丫鬟們代勞的。

  「師姐瞧瞧這緞子——」七娘曉得田靜對女紅一竅不通,便耐著性子介紹,「這是蘇杭那邊的工藝,眼色偏豔麗些,料子實在軟和,做貼身的褻衣再適合不過。」

  田靜好奇地伸手摸了摸,點頭,又探過頭來看七娘手邊圖紙上的花樣,指著上頭一副水仙花樣道:「這個好看。」

  「這個偏素淨了些——」七娘聞言拿著花樣在布料中比了比,卻又點頭,「師姐眼光果然好呢,這料子太豔,若再繡一副鴛鴦戲水上去就顯得過了,水仙花雖是素淨,可襯著著大紅的底色,倒比旁的花樣還要出脫些。」更難得是,還要多一份楚楚可憐的純情味兒。

  因是貼身衣服,七娘實不願假手他人,遂從針線簍裡尋了絲線出來,笑著教田靜如何下針。田靜平日裡縫縫衣裳也就罷了,這些精細活兒哪裡幹過,卯足了勁兒折騰了半晌,手指頭上紮了好幾個洞,卻連半片花瓣也沒繡出來。

  七娘瞧著,實在心疼,便招呼采藍過來幫忙。誰料田靜卻是個倔脾氣,一臉堅決地抱著那團揉得亂糟糟的料子無論如何也不肯撒手。

  傍晚邵仲回了院子,七娘與他說起這事兒,他竟是呆愣了半天不敢相信,罷了又一臉狐疑地問:「那果真是我二師姐?真真地怪哉!」說罷,又忍不住嘆道:「這女兒家嫁了人就是不一樣,我那二師姐向來不沾針線活兒的,而今竟也開始學著做這些事,真不容易。」

  七娘嗔怪道:「你們不讓她去驛館坐診,師姐閒得發慌,總要尋些活兒來打發時間。對了,那案子查得怎麼樣了?」

  邵仲本不想與她說起這些,可既然她問了,他也不好隱瞞,只避重就輕地回道:「有了些消息,不過還是沒尋到人。侍衛們大張旗鼓地在城裡到處搜人,那兇手自然要躲著。」他脫了鞋子往榻上靠,又朝七娘伸手道:「過來躺躺,累得慌。」

  七娘白了他一眼,小聲道:「你累了就自個兒睡唄,拉我過去做甚?」她心裡頭清楚得很,這要是真躺過去了,邵仲保管又要動手動腳,一時控制不住,只怕又要耍流氓,這會兒天都沒黑呢,她可沒臉又去要熱水。

  「阿碧,阿碧——」邵仲黏黏糊糊地膩著嗓子撒嬌,翻了個身把背朝向她,哀怨地道:「我身上酸,你給我揉揉。」

  七娘實在拗不過,只得板著臉,一本正經地踱到床邊,想了想,還是貼在床邊坐下,伸手在他肩膀上按了按。邵仲立刻發出舒服的呻吟,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啊——啊——」地喚出聲來。

  「再往下點兒——」七娘按了一陣,某人還不知足,毫不客氣地指揮著她,嘴裡又絮絮叨叨地得意道:「還是我媳婦兒好,漂亮又溫柔,女紅好,還會按摩。娶到你,真是我兩輩子修來的福氣。」

  七娘「噗嗤——」一下笑出聲來,「人家不都是說三輩子修來的福氣,怎麼到了你嘴裡,就平白地少了一輩子。」

  「那是因為下輩子我們還要在一起的。」

  七娘手裡忽然一頓,抬頭看他。邵仲卻依舊閉著眼睛,安安靜靜地斜躺在榻上,鼻樑高挺,眉眼安詳,彷彿方才那一句情話並非出自他的口中。有一縷亂發從他額前滑下,他也不動,臉上乾乾淨淨的,單純溫和得就像個孩子。

  「怎麼不動了。」邵仲察覺到七娘的異樣,緩緩睜開眼,見她定定地看著自己,倒先笑起來,打趣道:「阿碧是不是覺得我很英俊?」

  本以為七娘會瞪他一眼,然後加大手裡的力度按得他鬼哭狼嚎的,不想七娘竟然「嗯」了一聲,爾後緩緩湊過來貼著他的躺好,胳膊環過他的腰,緊緊貼在他的手背上。

  邵仲慢慢轉過身來跟她面對面,腦袋抵著腦袋,額頭抵著額頭。親一口,再親一口,親吻愈發地深了,安靜的屋裡只有他二人低低的喘息和曖昧的聲音。

  眼看著已是漸入佳境,邵仲正欲攻城掠池,外頭忽又傳來常安急促又緊張的聲音,「公子爺,公子爺,來貴客了!」

  七娘猛地推開他,飛身翻下床,趕緊整了整衣服,又嗔怪地瞪了邵仲一眼,趕緊躲進裡屋。邵仲將將被挑起了一身欲火,胯下早就硬了,這會兒忽地被人打斷,頓時窩了一肚子火,語氣很不好地喝問道:「哪個不長眼睛的這會兒來的?」

  「是我!」外頭有人低聲回道,聲音裡微微帶著些沙啞,可絲毫不影響邵仲辨認出他的聲音。邵仲頓時雙眼圓睜,心裡頭一緊張,竟一骨碌從床上跌了下來。屋裡的七娘聽到聲音,趕緊出來瞧,見他如此,頓時又心疼又好笑,捂著嘴過來扶,又朗聲朝門外回道:「大師兄請稍後,容夫君更衣。」

  羅方沒說話,沉著臉站在原地,渾身上下都帶著一股子冷冽的寒氣,只把一旁侍立的常安震得瑟瑟發抖,險些要快站不穩。

  屋裡窸窸窣窣了一陣,這才由七娘開了門,低眉順眼地請羅方進屋。許是與羅方打交道不多,七娘對他並不像旁人那般畏懼,尤其是自打她曉得羅方與福王之間的關係後,反倒覺得這位大師兄雖生得一副冷面孔,心裡頭卻是極熱情又單純的。

  邵仲已換了身半新不舊的寶藍色長衫,襯得一張臉愈發地白淨秀氣,卻又作出端正肅穆的儀態來,很是鄭重地朝羅方打了聲招呼,罷了又問:「大師兄要過來,怎麼不先寫封信招呼一聲,我也好提早準備。」

  七娘趁著他們師兄弟說話的工夫,一邊招呼著常安沏茶,一邊藉機退了出去,給羅方安排住宿的地方。

  這縣衙小院子裡住了他和梁康兩家,並盧瑞和盧熠兩兄弟,還有幾個貼身伺候的下人,整個院子都是滿滿噹噹,連個空餘的客房都沒有。七娘想了想,便去了盧瑞屋裡與他商議,讓他先與盧熠擠一擠,把他的房間騰出來招待客人。

  盧瑞自然毫無二話,倒是盧熠好奇地可勁兒打探道:「姐夫的大師兄是在福王爺府裡做侍衛統領的那一位麼?他怎麼忽然來了,莫不是京裡出了什麼事?他武功是不是比梁侍衛還要高些,回頭我和瑞哥兒請他教我們幾招可好……」

  他的問題這麼多,七娘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回,想了想,索性道:「要不,你自己親自去問他。」如此一來,倒還解了邵仲的圍,省得他總擺出一副心驚膽顫的模樣來,也不知道到底在怕些什麼。更何況,七娘也挺想知道羅方突然南下到底所為何事。

  盧熠眨了眨眼睛,過了一會兒,笑眯眯地搖頭,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羅侍衛長途跋涉,想來早就累了,我還是不去打擾了。左右又不著急,明兒再問也是一樣的。」

  這小狐狸,半點當也不上的!


第七十九章

  羅方臉色不大好,邵仲陪著他說了幾句話,便招呼常安領著他去洗漱休息,又讓廚房趕緊準備了晚飯。

  客房裡早已收拾妥當,盧瑞抱著自己的被縟枕頭去盧熠屋裡搭伙兒,倆孩子頗覺新奇,一路打鬧玩笑,倒比先前獨居一室的時候還要高興些。七娘回了屋,悄聲問起羅方的事兒,道:「大師兄怎麼忽然來了,連招呼也不打一聲,是不是京裡出了什麼事兒?」

  邵仲挑眉,無奈地笑,「有什麼事兒能把他驚到這裡來?若果真有什麼大事,方才見了我的面早該說了。怕是出來散散心的,京城那地方,呆久了就憋得難受。更何況我那大師兄,心性實在清冷,平日裡也只有師父和我們幾個師兄妹們能說得上話。師父整日忙著看病,我們又都離得遠,他一個人守在京裡,難免冷清。」他心裡頭清楚得很,羅方十有八九又是跟福王爺吵了架才跑出來,可這種事兒,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向七娘開口。

  七娘便也不追問,笑著道:「師兄來這裡算是來對了,我們院子裡多熱鬧,方才熠哥兒還說要跟瑞哥兒一起向他討教武藝呢。先前他還追著三師兄,可三師兄性子急躁,耐不得煩,教了兩回後就老躲著他們。熠哥兒便不去找他了。」

  至於旁的侍衛們,倒是恨不得在未來的平陽侯面前表現一番,但熠哥兒卻分得清親疏遠近,對侍衛們客氣有加,卻並不親近。

  晚上邵仲終究得逞,一番云雨後心滿意足地睡了過去,二人一夜好夢。

  第二日大早,七娘還在床上就聽到院子裡「哼哼哈哈——」的聲音,披了衣服起床,胡亂地綰了頭髮,把窗戶打開了一道縫,悄悄往外探看。只見院子裡赫然站了大大小小好幾個,隊伍前頭的是精神抖擻的羅方,盧瑞和盧熠一臉嚴肅地一字排在後頭,梁康睜著一雙惺忪的眼睛站在盧瑞的右手邊,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忿忿不平地道:「他們兩個孩子大清早起來練武也就是了,為何還要把我也喚起來?若是仲哥兒也來了倒也說得過去,師兄怎麼就喚我不喚他,不公平!」

  羅方扭過頭冷冷看了他一眼,梁康頓時把腦袋往回一縮,再不敢作聲,等羅方轉過身去,他才委委屈屈地做了個鬼臉。

  床上的邵仲這會兒也醒了,聽到外頭梁康的抱怨聲,得意地翹著腿道:「爺又不靠這身功夫吃飯,大師兄當然不找我。什麼時候他把腦子長全了,大師兄自然放過他。」

  七娘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小聲罵道:「你也就會欺負三師兄,什麼時候也在大師兄面前硬氣一回,我才服了你呢。」

  邵仲立刻把腦袋縮回了被窩裡,再也不說話了。

  二人穿好衣服,洗漱過了,采藍便進來問在哪裡擺飯。七娘想了想,便道:「就擺在院子裡吧。」天早已暖了,便是大早上也不見涼意,院子裡空氣清新,又有初升的太陽,比屋裡自然舒坦得多。

  等采藍和茗娟一起抬著小桌子在院子裡放好,羅方一行也停了,兩個大人倒也好說,盧瑞兄弟倆已是滿頭大汗,尤其是瑞哥兒身子還要弱些,臉上已然漲得通紅,但他性子倔強,偏還硬撐著,待羅方揮手讓他們休息,他這才「呼呼——」地喘著粗氣,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七娘心疼他,剛起身準備去扶,卻被羅方出聲攔了,他面無表情地道:「多大的人了,還跟寶貝似的捧在手裡頭。男孩子若是不磕磕碰碰,如何長得大。什麼苦都吃不得,將來莫不是要長成個小白臉。」

  盧瑞聽得此言,立刻拍著衣服勉強起了身,強壓下胸口的不適,挺著小胸脯作男子漢狀,高聲道:「姐姐,我沒事。」

  七娘點點頭,朝他笑笑,招手把他和熠哥兒喚了過來,「是先吃點兒填填肚子,還是先去洗個澡。看你們倆滿頭大汗的。」

  倆孩子都喜潔,不肯便吃飯,便回了浴房洗澡換衣。

  羅方和梁康也湊了過來用早飯,田靜習慣早起,大清早就出了門去南門巷買菜,順便在街上吃早飯。梁康起先還憂心她會遇到危險,總叮囑侍衛們跟著,跟了幾日並無異樣,這才放鬆了些。

  除了羅方,幾個人的胃口都不錯,一小鍋粥並兩籠包子吃得乾乾淨淨,吃罷了,梁康還抹著嘴巴可勁兒念叨道:「哎,出來得久了,倒是有些懷念京裡老蔡頭家的大肉包子,餡兒多皮薄肉又肥,裡頭拌了香噴噴的小蔥花兒,一口下去,嘖嘖——那個叫美!」

  縣衙廚房請的是本地廚子,平日裡吃的也多是山陽菜式,七娘和盧瑞從小在這裡長大自然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可旁的人卻難免有些不習慣。為了這,七娘一直託人想尋個能做京菜的廚子,卻總也找不到。

  「大師兄遠道而來,今日就由我下廚,給大家做一樣京都小菜,算是給大師兄接風洗塵,可好?」七娘笑著朝眾人道。她打從十歲起就開始做飯,到了京城後,許氏還特意尋了侯府的廚娘仔細教她,大場面上不得,張羅一桌家常席還不在話下。

  羅方還未說話,梁康已是高興得拍手叫好,喜道:「到底是大師兄面子大,我來了山陽縣這麼久,也不見弟妹給我張羅張席面。可憐我這嘴裡日日淡出鳥來,依舊沒人應。」

  邵仲斜著眼睛瞧他,挑了顆花生米扔嘴裡,涼涼地提醒道:「這是我媳婦兒,就算做了席面也輪不到你來吃。你想吃讓你媳婦兒做去!」

  「咱倆誰跟誰啊。」田靜的那雙手能起死回生,可論起女紅廚藝卻是一竅不通,梁康自然比誰都清楚這一點,聞言倒也不氣,涎著臉笑嘻嘻地湊到邵仲身邊討好道:「是兄弟的就別說這種見外的話,是吧弟妹。」

  羅方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冷冷道:「行了你了,幾個月不見,武藝沒長進,臉皮倒是愈發地厚了。從今兒起,以後每日卯時初就得起來跟我一起練功,若是遲了,仔細你的皮。」

  梁康頓時面無人色,瞥見邵仲正幸災樂禍地笑,愈發地義憤填膺,怒道:「大師兄怎麼不叫上仲哥兒,他的武藝可比我差多了。」

  「姐夫會武功?」盧瑞和盧熠洗了澡,換了衣服過來,才走到院子門口,就聽得梁康這一句,二人頓時驚詫不已。盧熠不由得接過話頭問道:「姐夫你會武功怎麼從來不說,唔,我還以為你整日裡只忙著讀書,旁的事情一概不懂的。」說罷,又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勺,笑嘻嘻地道:「原來姐夫是個文武雙全的能人!」

  邵仲心下得意,只是不好當著小舅子的面表現出來,故作謙虛地笑了笑,道:「只是略懂些拳腳功夫罷了,遠比不得大師兄和三師兄。熠哥兒想要學武,自然還是跟著大師兄好。不過你父親本就是武將,想來功夫也是不弱。」

  盧熠撇嘴,「我爹才懶得教我呢,他總說等我再大些,就拎著我去西北,跟著他打幾仗,身手就練出來了。」說著話,又忍不住打了個冷顫,顯然對此十分懼怕。

  盧瑞聞言,卻是立刻當了真,著急道:「那可如何是好,不如你就一直在山陽縣裡待著,同我一起去科舉,若是高中了,二叔想來也不會非逼著你去打仗。」

  「我不行的。」盧熠難得地嘆了口氣作無奈狀,「雖說跟著魯老師讀了這麼多年書,可我心裡頭有數呢,論功課是遠遠不如你的。科舉三年才有一回,前頭還有縣試、鄉試,一路路往上考,我怕連大門都沒進就要被涮下去。」

  「你這孩子怎麼如此妄自菲薄!」羅方毫不客氣地責備道:「若人人都跟你這麼想,每年貢院裡就沒人考試了。不說你還拜在了聞名天下的魯大師門下,便是鄉野出身,也應該搏一搏,哪能還沒開始就打了退堂鼓。」

  七娘也連聲附和,邵仲卻只是笑,端著剛沏的新茶漱了漱口,低聲道:「熠哥兒年歲小呢,瞧著瑞哥兒讀書讀得好,過目不忘、舉一反三,自個兒卻要付出好幾倍的努力,灰心失望也在所難免。不過你也莫要因此就妄自菲薄,瑞哥兒會讀書是沒錯,可熠哥兒卻勝在機敏擅變通。若是日後高中上了殿試,卻極易得到陛下的看中。唔,瑞哥兒若是得了狀元,你便是不做榜眼,索性弄個探花噹噹。」

  一番話說得大傢伙兒全都笑起來,七娘掩嘴笑道:「瞧瞧你這張嘴,就當那狀元探花跟你說了准似的。」

  盧熠也笑,「日後若果真如姐夫所言,我定要上門拜謝羅叔叔與姐夫激勵之恩。」

  采藍又趕緊給兩個孩子另上了些早飯,梁康見他們倆吃得香,又忍不住湊過來拿了個包子啃,一邊吃還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話,正說得興起,田靜回來了。

  「二師姐——」七娘起身去迎,赫然發現田靜臉色不大好,不由得詫異地問:「可是出了什麼事?」

  田靜沉聲回道:「方才在南門巷跟人打架了。」

  「打架!」梁康手裡吃了一半的包子赫然扔進了盤子裡,怒氣衝衝地站起身,義憤填膺地喝道:「哪個不要命的敢招惹我媳婦兒!」

 

第八十章

  田靜性子沉悶,為人謙和,極少與人爭吵,更不用說打鬥了。所以一聽她這話,眾人頓時又驚又詫,梁康心疼自己媳婦兒,自然義憤填膺,怒道:「是誰?誰敢招惹我媳婦兒?」

  「是群小混混,什麼名字卻不曉得。」田靜早上已經見過羅方了,這會兒又上前朝他打過招呼,低聲回道:「不是什麼大事,英子的哥哥欠了賭債,被人追到了家門口,正巧遇到我和英子,他便讓賭場的混混尋英子要錢,被我教訓了一通。」

  她嘴裡說得輕巧,七娘和盧瑞盧熠兩兄弟卻是聽傻了眼。雖說早曉得他們四個是師兄妹,可七娘總以為田靜只痴迷醫術,總該不懂拳腳功夫的,哪裡曉得,她這沉默寡言的外表下,竟還藏著個巾幗英雄。

  雖說田靜不當回事兒,可梁康卻還是仔仔細細地查看了一番,確定她並未受傷,這才放下心來,罷了又朝邵仲責備道:「你還說山陽縣太平,光天化日之下也敢聚眾鬥毆,你這個縣令怎麼當的。」

  邵仲被他遷怒,倒也不生氣,摸了摸鼻子笑嘻嘻道:「要不,三師兄出面把那些龜孫——那群混混教訓一通,也好讓他們曉得這是您梁爺的地盤。打得怕了,自然就沒人敢搗亂了。」

  梁康哼道:「你道老子不敢?惹起了我,回頭把他們賭場都給挑了。還有那個什麼孟家小子,上回弟妹不是說英子被他親哥賣掉的麼,竟然還敢把那群混賬東西往自家妹妹身上引,簡直就不是男人。」

  「去吧去吧,把那小子給我抓回來。」邵仲朝他揮揮手,笑道:「老早就看他不順眼了。年紀輕輕不學好,整日惹是生非,害人害己。你尋個藉口把他逮回來,讓獄卒好好招待招待。多吃點苦頭,他就學乖了。」

  盧瑞睜大眼,彷彿不認識似的盯著邵仲看。七娘見狀,趕緊朝盧熠使了個眼色。熠哥兒會意,笑嘻嘻地尋了個藉口把盧瑞帶走了。

  梁康正愁著沒處兒瀉火,一聽邵仲這話,二話沒說就要去尋孟云銘的麻煩。才走了兩步,胳膊一沉,卻是田靜伸手把他拉住了,她皺著眉頭作冥思苦想狀,想了老半天,終於有些不確定地開了口,「我方才在南門巷,似乎瞧見那人了。」

  「誰?」梁康一愣,邵仲猛地抬起頭朝她看過去,七娘微微詫異,羅方則是一頭霧水。

  「就是那個——畫像上的那個。」田靜咬咬牙,肯定地道:「那個叫白慶的,我剛剛瞧見他了。」

  邵仲頓時嚴肅起來,朝梁康一點頭,他趕緊起身去了後邊院子裡尋人。邵仲則一臉正色地繼續追問當時的境況。田靜只是搖頭道:「當時場面正亂著,我也只是瞥見他一閃而過。等人都收拾完了再去瞧,就只瞧見他的背影,就他一個,朝北門的方向走了。」

  以田靜的性子,若不是沒有□成的把握,絕不會在邵仲面前提及此事。故眾人絲毫沒有猶豫,立刻召集侍衛急赴北門去抓人。

  羅方自然也跟著,剛出院門就被侍衛們瞧見了,眾人一愣,原本有些混亂的隊伍立刻就自動安靜下來,飛快地整好了對,齊齊朝他見禮。羅方只不冷不熱地應了一聲,眾人也絲毫沒有被怠慢的不悅之色,看得一旁的梁康嘖嘖稱奇。

  一行人飛快地追至北門,自然早沒了白慶的人影,四下一打聽,才曉得他已經出了城門。

  「好像是去了白頭山。」街邊有擺餛飩攤子的老倌小聲提醒,「在隔壁館子裡買了不少饅頭,說是路上吃。又問有沒有去白頭山的小路,還想買老噶家的小黑。那小黑在老噶家都多少年了,拉車磨磨啥活兒不干,哪裡捨得。那後生崽沒辦法,就一個人走了。」

  「白頭山在哪兒?」梁康對山陽縣地理並不清楚,聽得又是要騎驢,又是要備乾糧,頓時有些暈,抓了抓腦袋,不耐煩地問。

  「往北走兩百多里地。」邵仲皺著眉頭,朝眾侍衛打了聲招呼,又領著眾人打道回府。

  「不去追了?」梁康急道:「那小子沒騎馬,鐵定走得不遠。我們跟著追過去,一定能追上。」

  「不著急。」邵仲搖了搖頭,沉吟道:「先讓人去白頭山打探消息。那地兒——」他先前也曾聽趙仵作說起過,白頭山方圓一百餘里,一半在山陽縣,另一半在山陰縣,自打三十多年前起,那地兒就是個土匪窩,好在它距離山陽縣城有兩百多里地,故並不曾威脅到縣城的安全。

  早些年的時候,縣衙也不是沒派人去剿過,卻從來沒有成功過。倒也不是那山裡頭的土匪有多厲害,主要是白頭山裡地勢複雜,除了當地人能辨得清方位,外來的一進了山,就不知東南西北,前頭幾撥剿匪的隊伍都吃了這個虧。

  若是白慶與白頭山的土匪果真有牽連的話,那麼,五年前的舊案是不是也是他們做下的呢?

  侍衛們都是生面孔,且又不會說當地方言,便是武功再好,也不適合派去白頭山打探消息。邵仲遂將眾人領回衙門,讓梁康尋了個機靈的衙役追著白慶出了城。

  羅方在屋裡待了不到一刻鐘就又出了門,說是悶得慌,想出去轉轉。

  邵仲笑著道:「出了大門往南走約莫一刻鐘就到了南門巷,那是山陽縣最熱鬧的地方。從街頭到街尾,全是幀州的特色點心和小吃,師兄難得來一趟,,真該好好嘗嘗。」

  羅方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緩緩出了門。

  等他走得遠了,邵仲方才沉沉地嘆了一口氣。

  「嘆什麼氣呢?」不知什麼時候,七娘站在了房門口,手裡端著茶盤朝他微笑,「過來喝口茶靜一靜。」說話時,人已裊裊婷婷地走了過來,一路踱到院子中央的榆木小桌邊,把茶盤擱好了,回過頭朝邵仲招手。

  邵仲苦笑落座,想和她說什麼,卻又不曉得怎麼開口。

  七娘看出他的為難,微微翹起嘴角,低頭給他斟了一杯茶,擱在茶盞上,端起茶盞送到他面前,低聲道:「是為了大師兄的事?」

  「嗯——」邵仲琢磨著要如何切入話題才能讓七娘不會太驚嚇,正猶豫不決,忽又聽得七娘柔聲問:「大師兄與福王殿下鬧翻了?」

  邵仲手一抖,茶盞一滑,險些摔在地上。他猛地抬頭,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瞧著七娘,結結巴巴地問:「你……你你是怎麼……怎麼知道的?」

  七娘眨眨眼,並不回他的話,反而繼續道:「若是果真鬧翻了,倒不如就讓大師兄一直在山陽城住著,一來我們熱鬧些,二來,他也好散散心。雖說這裡沒有京城熱鬧繁華,卻勝在自由自在,也沒人跟他慪氣。左右大師兄又不是貪圖榮華的人,何必在京城裡束手束腳,弄得自己這般不痛快。」

  「你以為我不想留著他?」邵仲又嘆了口氣,無奈搖頭,「他們倆不是鬧了一兩回了,別看我師兄這幅清清冷冷的樣子,卻是個實實在在的實心眼兒,認準了一條道兒就要走到黑。吵也吵了,氣也氣了,可哪一回不是又被哄了回去。不過像今兒這般一直鬧到千里之外的,卻還是頭一回。不是我護短,若日子再這麼下去,倒不如早早了斷得好,福王爺的身份到底……」

  福王到底是皇室子弟,上頭又還有太妃娘娘看著,拖了這麼多年不成親,怕是已到了極限。可他若真成了親,以羅方的性子,只怕也不會再回頭了。

  感情的事情外人也插不上手,邵仲便是與羅方再親,也不好貿貿然地說什麼,只盼著他自己能想開些。如果可以的話,藉著這回就此了斷就更好了。

  兩夫妻品了一會兒茶,吃了些點心,不多時又把話題轉到了孟云銘身上。

  「我幼時見過他幾回,那會兒還是個斯斯文文的少年郎,讀了幾年書,將將考了童生,孟仵作一直盼著他日後能高中,光宗耀祖的,不想後來竟變成了這幅模樣,害了自己不說,還害得英子顛沛流離……」七娘憶起舊事,難免長吁短嘆,情緒略顯低落。

  邵仲搖頭,「只怕他也是中了別人的套兒。」說著話,又把當初與趙仵作的推斷說與她聽,罷了又感同身受般的嘆道:「孟云銘年歲輕,難免貪玩,父母猝然過世,心性大變倒也不奇怪。只可憐那孟家女娘子,竟因此而流離失所,淪入奴籍,實在讓人唏噓。」

  氣氛忽地凝重起來,也不知怎地,七娘的心裡頭好似被什麼油霧矇住了一般,黏糊糊地難受得很。上一回聽得英子說起她的遭遇時,七娘雖然有同情和痛心,卻不像今兒這般說不出地難受。

  她故作輕鬆地笑笑,低頭看手裡的杯盞,茶汁從杯中濺出,落了幾滴在她的袖中,飛快地氤氳出深色的痕跡。

  「瞧你這話說的,倒好像自個兒經歷過一般。」

  邵仲卻沉默起來,過了許久,他放下杯子朝七娘靠了靠,腦袋枕在她的膝蓋上,聲音又低又輕,彷彿春日裡的風吟,「阿碧,讓我靠一會兒。」他說。

  院子裡極安靜,風都停了,遙遙地聽見幾道牆外小販叫賣的聲響,一聲長,一聲短……


第八十一章

  因為沒抓到白慶,梁康窩了一肚子火,回衙門後,一面安排人跟去了白頭山,另一面則帶了兩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侍衛兄弟去逮孟云銘,想要替田靜出氣。

  孟家的房屋財物早被孟云銘敗了個乾淨,而今只在南門巷外一處廢棄的院子裡暫住。那小院子裡足足住了有二十多個人,多是外地來的流民,也有城裡無家可歸的乞丐,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全都擠在一處。

  院子小,人又多,流民們平日裡又不洗澡的,各種汗味兒、餿味兒、臭味兒,全都融在一起,梁康才踏進院子,就立刻被熏了出來,飛快地跳到街上狠狠吸了兩口氣。

  那倆侍衛都是京裡來的,自然也沒見過這樣的架勢,捂著鼻子嫌惡地站在門口朝院子裡掃了一眼,高聲喝問道:「孟云銘在不在?趕緊出來!」

  院子裡的人都畏畏縮縮地往後躲,無人敢應聲。

  倆侍衛有些惱,提了提腰間的佩刀,聲音愈發地高亢,「孟云銘,孟云銘!趕緊滾出來!」

  依舊沒有孟云銘的身影,倒是有個頭髮花白的老乞丐出聲接了話,卑躬屈膝地回道:「這位官爺,不曉得您要找的那位是不是個渾身酒氣的年輕人。一刻鐘前,有人把他給帶走了。」

  梁康大驚,也顧不得這院子裡的酸腐臭味兒,立刻衝了進來,疾聲問:「你可曾看清了是什麼人?帶去了哪裡?」

  老乞丐面露為難之色,搓了搓手,想了半天,才遲疑地回道:「那個……那人走得快,我……我們也沒看仔細。」

  梁康目中微閃,想了想,從荷包裡掏了一小錠碎銀子扔給他,爾後才氣定神閒地問:「現在可看清了。」

  老乞丐趕緊伸手接過,歡天喜地地使勁兒朝梁康道謝,罷了又回道:「是個滿臉絡腮鬍子的大個子,不是咱們山陽人,說話時帶著官腔,怕是京裡來的。」

  回了衙門,梁康速速將此事報與邵仲聽,說罷又憂心忡忡地道:「你說那些人這麼多年都不找他下手,怎麼這會兒我們才尋到他頭上,就立刻過來搶人?是不是這孟云銘當真曉得什麼?」

  邵仲卻彷彿沒有聽到他說話似的,劍眉緊蹙,目光凝重,盯著面前的紫砂壺半天沒動。待梁康又絮絮叨叨地說了好一陣,他才忽然打斷了他的話,沉聲道:「你讓人把那老乞丐請到衙門來,讓師爺畫幅畫。」

  梁康一呆,猜到了些什麼,「你認得他?」

  「興許是見過的。」邵仲把先前在半月湖邊遇到絡腮鬍子的事說與他聽。梁康聞言,愈發地迷糊,「這人到底是敵是友?」

  邵仲也不好隨意下推斷,只讓梁康回頭把那男人的畫像非給諸位侍衛,囑咐他們仔細著,若是在城裡發現了那人的蹤跡,也要速速來報信。

  二人說了一陣話,梁康便要起身告辭,將將走到門口,常安便到了,匆匆朝他行了禮,又正色朝邵仲道:「福王殿下到了,老王方才在城門口瞧見的,先派了人過來報信。」

  梁康的腳就再也邁不動了,悄悄縮了回來,嬉皮笑臉地瞅著邵仲想繼續看熱鬧。邵仲皺起眉頭,有些為難地問:「王侍衛上前去覲見過了?」

  「沒有。」常安腦子裡一動,彷彿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屬下去把後頭院子的侍衛們全都叫過來?」

  「那倒不必——」邵仲揮揮手,沉聲吩咐道:「你去跟他們說一聲就是,不准任何人說起羅統領來山陽的事兒。若是福王殿下問起,通通都說不曉得。若是有人膽敢洩露半點消息,就讓他跟著福王殿下一道兒回京去了。」

  侍衛們雖說大多是京裡出來的,可在山陽縣待得久了,也多少知道了邵仲的脾氣,平日裡瞧著隨和,可真真地是說一不二的性子。向福王殿下告狀雖說能暫時得了殿下的賞,可也別想再在衙門裡混了,也別存著能跟著福王殿下進京的打算,傳說中的羅大統領比邵縣令要可怕一百倍。

  等常安走遠,梁康這才唯恐天下不亂地湊到邵仲跟前,故意壓低了嗓門兒賊兮兮地問:「仲哥兒你這是要給大師兄出氣呢?不怕回頭福王殿下跟你急。大師兄這麼大個人,你還能把他給藏起來?」

  他說得倒也有道理,山陽縣就這麼點大,羅方來這裡也不止一個人瞧見了,他一個大活人,哪裡真能藏起來不見人的。可邵仲就是不痛快,仰著腦袋不以為然地道:「怎麼,我說不在,他還能拿著刀子逼著我把人交出來?」

  雖說福王爺當初也幫過他的大忙,可是,相比起羅方的親近來,到底還是差得遠了。

  福王爺到了山陽縣的事飛快地傳遍了整個衙門,侍衛們都從常安那裡得了邵仲的吩咐,這會兒又是為難又是猶豫,竟也沒急著跑到縣衙來迎接。七娘一個婦道人家,自然也不好拋頭露面,只吩咐廚房趕緊燒了水,預備著一會兒客人到了好沏茶。盧家兩兄弟本來都在書房裡埋頭讀書,聽了消息也難免有些心浮氣躁,時不時地從窗戶口探出半個腦袋來打聽消息。

  等院子裡都收拾妥當了,門口通報的衙役才小步跑進裡院向邵仲稟報,說是外頭來了一群極氣派的貴客。邵仲假裝毫不知情,並不起身相迎,老神在在地坐在正屋裡繼續喝茶,揮手道:「把人請進來就是。」

  梁康心裡有些慎得慌,不敢學著邵仲那大刺刺的模樣,只覺得那凳子上彷彿放著一把烙鐵,燙得屁股難受。想了想,索性還是起了身躲進了自己房裡,房門一關,豎起耳朵貼在門上聽壁腳。

  福王殿下大步流星地進了院子,瞥見邵仲正端坐在正廳裡悠悠閒閒地喝著茶,目中寒光一閃,一馬當先地朝他衝了過來,高聲喝問道:「他在哪裡?」

  邵仲面露驚詫之色,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盯著福王爺,手指發顫地指著他,哆哆嗦嗦地道:「福……福王爺……」待喚出了聲,才猛地想起來要行禮,趕緊放下左手上的杯子,整理衣衫後款款跪地。

  膝蓋將將彎了彎,就被福王爺大力扶住,「本王今兒微服出行,不必行此大禮。再說了,都是舊識,先前你在我面前一向隨意,今兒怎麼如此見外。」

  邵仲客氣地笑了笑,躬身回道:「殿下隨和,可屬下卻不敢肆意妄為,不然,若是傳了出去,御史少不得要參屬下一個大不敬之罪。」說話時,又恭恭敬敬地請了福王爺上座,罷了又笑著問:「殿下大駕光臨,山陽縣蓬蓽生輝,卻不知殿下千里迢迢遠赴山陽是否有要事?」

  福王狹長的眼睛微微眯起來,朝身後一路跟進來的平侍衛使了個眼色,平侍衛會意,立刻把屋裡眾人屏退,自個兒也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小心翼翼地關上了房門。

  「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本王既然都到了這裡,仲哥兒你也莫要再跟和本王裝傻。我若是沒有半點把握,怎麼會千里迢迢一路追到這裡來。」福王的聲音倒也平和,只是語氣中帶著些許急切,眉目微挑,目中隱隱有厲色閃過,顯得有些急躁了。

  福王殿下雖是王爺之尊,但老實說,他性子溫和,平日裡從未疾聲厲色過,便是發起怒來,也沒有什麼威懾力,更不用說而今只是眼神示意。反正邵仲還是繼續裝傻稱愣,瞪大了眼睛一臉不解地瞧著他,訝道:「殿……殿下所言何意?追……你來這裡是追著什麼人——」他猛地摀住嘴,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結結巴巴地道:「您……是說,我大師兄來山陽了?」

  「你果真不曉得?」許是見邵仲臉上驚詫的表情太過真實,福王爺心裡頭開始打鼓,皺眉想了想,一顆心不住地往下沉,「他……他沒來尋你?那他去了何處?」說話時,臉上已是滿面倉惶,兩腿一發軟,赫然癱軟在太師椅上。

  見他這幅失魂落魄的樣子,邵仲微微有些心軟,險些沒脫口說出真相,可一想到羅方清冷孤寂的模樣,他又立刻硬起了心腸,作出錯愕之色,關切地問:「到底出了什麼事,我大師兄好好的,怎麼會忽然離京?師父怎麼也不寫信跟我們說一聲?」說著話,又唉聲嘆氣地搖了搖頭,「大師兄的性子素來清冷,偏偏卻是個死心眼兒,我真怕他想不開。」

  福王爺的愈發地面如死灰,渾身顫抖如篩糠,最後人影一晃,「噗通——」一聲就倒了下來。

  邵仲支楞著腦袋看了他半晌,皺了皺眉頭,不急不慢地去開了門,朝守在院子外頭的侍衛招了招手。

  侍衛們扶著福王爺去了屋裡休息,佔去了盧熠的房間。七娘托著腮在家裡頭犯愁——客人來得太多了也不好,院子裡本來就已經塞得滿滿的了,而今福王殿下一到,晚上大傢伙兒連睡覺的地方都騰不出來,真真地頭疼。

  「晚上你讓福王爺住大師兄那間。」邵仲抓了顆花生米扔嘴裡,嚼得嘎巴嘎巴地響,「我讓梁康把大師兄截住了,現在安排在客棧裡。可不能讓他被王爺瞧見了,要不,我這一劑猛藥就白下了。」

  七娘斜瞥了他一眼,沒好氣地道:「你就不怕王爺曉得以後要找你算賬?」

  邵仲嗤笑,「這裡可不是京城,他若不是做了什麼對不住我師兄的事,我師兄能不管不顧地一個人出走?你是沒瞧見他方才那模樣,我問他到底出了什麼事兒他也不說,十有八九是干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真惱了,我也不怕他尋我的麻煩。我到底是官身,他要找我的麻煩,總得尋個由頭,哪能半點藉口都沒有。旁人不曉得,他還不曉得我此行是陛下授意?便是日後要打壓,我也不怕,大不了不要這身官皮,倒還自在些。」

  既然他如此想得開,七娘倒也不擔心了,捂嘴笑道:「你猜猜我方才出去的時候瞧見了什麼?」不待邵仲回話,她自個兒倒先說了,「福王爺身邊的那個平侍衛,正拉著熠哥兒問話呢?」

  邵仲眉眼一挑,大笑,「那可真是問對人了!」

  福王爺倒也沒有什麼大病,只是一路日夜兼程地趕過來,身子有些吃不消,再加上方才猝然受驚失望,才暈了過去。田靜給他紮了幾針,又開了個方子,叮囑平侍衛讓他好生休息,便起身出了門。

  羅方那邊,自有梁康陪著。雖說梁康偶爾有些不著調,但關鍵時候還是很靠得住的,所以邵仲放心地把羅方交給了他,只是臨行前又不住地叮囑,「要不明兒你領著大師兄出去轉轉,莫要窩在屋裡頭,也別在城裡兜圈兒,若是被福王府裡的人瞧見了,可就要鬧大發了。」

  邵仲這回是下定主意了,非要給福王爺點顏色看看!不然,他還真當羅方孤家寡人無人撐腰呢!

 

第八十二章

  七娘心細,讓福王爺進羅方屋裡休息前特意讓采藍把那間房裡仔仔細細地收拾過,還敞開門窗吹了一陣風,確定裡頭連羅方一絲半點的味道都沒了,這才放心地讓侍衛們扶著福王爺進了那間屋裡躺下。

  福王爺這一覺竟睡到了第二日中午,醒來之後就一直有些愣愣的,一個人坐在院子走廊的台階上發呆。七娘和丫鬟們都躲在屋裡不出門,也有膽子大些偷偷地從門縫裡往外瞧,讓七娘給趕了回去。

  邵仲又派了常安去客棧裡詢問羅方的情況,得知他一切安好,這才放了心。自個兒則皮笑肉不笑地湊到福王爺身邊,一臉好意地建議道:「王爺身份尊貴,怕是住不慣我們這些粗糙簡陋的小院子。要不,您去幀州轉轉,那邊兒繁華,好吃好玩兒的也多,聽說還有南邊來的夷女,膚白貌美,王爺待個幾日,說不定就想開了。」

  福王爺彷彿沒聽到他的話似的,一雙眼睛依舊痴痴地盯著院子裡的青石板,面容憔悴,神情呆滯,確有幾分情場失意的味道。不過邵仲一點也不同情他。他絮絮叨叨地拉著福王爺說了老半天的話,一會兒是京裡的熱鬧,一會兒又是南邊夷女的風情,見福王爺不搭他的話,正打算又要說夷人中的男子也是膚白清秀,纖長柔軟,福王爺忽然出聲打斷了他的話。

  「阿方總和我說,他的小師弟是所有師兄弟中最聰明又最護短的,我先前還不覺得,而今才曉得果真如是。」福王爺清俊的臉頰上長了青青的鬍渣子,眉目低垂,眼瞼下方籠著一圈濃重的煙青,顯得十分憔悴。他早已沒有了昨日追到衙門口的咄咄逼人,他甚至已經不自稱「本王」,而是客客氣氣地與邵仲平輩論教。

  換了七娘在這裡,瞧見身份尊貴的福王殿下竟如此低聲下氣地與邵仲說話,怕是早就心軟了,可偏偏邵仲卻是個軟硬不吃的,聽了他這話,依舊只是笑,可那笑容卻涼颼颼的,沒有半點暖意。

  福王爺也不急,轉過頭來定定地看著他,一臉篤定地道:「我曉得他就在山陽,阿方性子清冷,與旁人並無深交,除了你這裡,他也沒有別處可以去了。」

  邵仲不置可否,甩了甩衣袍在福王爺身邊坐下,抬頭看天,「我剛剛拜到師父門下的時候才十歲,那會兒已經從國公府搬了出來,和師兄師姐們一起住在葫蘆巷的一處舊宅。老爺子總是忙得很,有時候十天半月也才回來一趟,梁康只比我大兩歲,也是個什麼也不懂的孩子,更不用說二師姐這個女孩子了。家裡頭所有的事情都落在大師兄一個人的身上,他要教我們學武,照顧三個孩子的飲食住行,還要時不時地與我們談一談心,生怕誰受了委屈。若是有人幹了什麼壞事,他還要代替師父責罰,拎著手指頭那麼粗的荊條打板子。在我們幾個師姐弟看來,他就像我們師父一般……」

  他忽然沒頭沒腦的提起這些舊事,福王爺有些意外,但還是很認真地聽下去,想像著許多年前稚嫩的少年羅方在葫蘆巷的家長模樣,心裡愈發地柔軟起來,臉上也不由自主地帶了些嚮往。

  「梁康是我們幾個人當中最淘氣了,挨得打也最多,有一回打得狠了,他就偷偷抱怨說日後非要給大師兄尋個母夜叉當媳婦兒,也好狠狠教訓教訓他。可我一點也這麼想,那麼好的大師兄,他值得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子。可是後來,他去王府做侍衛,再後來,我就看到他的眼睛裡總是帶了些說不清楚的哀傷……」如果這段感情給羅方帶來的痛苦遠遠比歡樂更多,那麼,倒不如早早了斷,這樣兩個人興許要活得輕鬆得多。

  「王爺是聰明人,想來明白下官的意思。」邵仲拍了拍衣服緩緩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福王爺,沉聲道:「王爺您身份尊貴,上有太妃娘娘疼愛,下有侍衛下人伺候,只消您一句話,什麼樣的美人弄不到手。手裡的東西多了,自然不珍惜。可我師兄與您不同——」說罷,再也不肯多看福王爺一眼,頭也不回地走了。

  結果福王爺還是不肯走,只是把隨行的侍衛遣了大半回京,僅留了平侍衛和兩個貼身伺候的小廝,厚著臉皮繼續在縣衙裡住了下去。

  邵仲得了消息,氣得直哼哼,靠在七娘的大腿上小聲地罵:「你說這福王爺臉皮還真夠厚的啊,我只差沒明說要趕他走了,他竟然還待得下去。便是換了我——」他想了想,又覺得自己的臉皮估計比福王爺還厚,又趕緊把話題岔開,「大師兄去了半月湖,在湖邊尋了個村子住下了,梁康讓他暫時別回來。」

  七娘剝了顆葡萄塞他嘴裡,罷了又給自個兒剝了一顆,漫不經心地問道:「大師兄到底是為了什麼事兒跟福王爺吵架?若果真回不了頭,趕緊把話跟福王爺說明白了,要不,他這麼一大尊佛擺在我們家裡頭,還讓不讓我們活了。」

  因著福王爺的緣故,七娘這兩日一直不自在。先前這府裡頭就屬她最大,不論做什麼都十分隨意,而今小院子裡來了個王爺坐鎮,她連房門都不好隨意出,自然悶得慌。

  邵仲的臉色立刻有點不好看,搶過七娘手裡的葡萄狠狠吞下去,咬牙切齒地道:「還能為了什麼事兒?王爺殿下要成親唄!他要成親也就罷了,偏偏還特意瞞著大師兄,三月裡就把人給騙去了山東給他辦事,趁著他不在,趕緊訂了婚事。可憐我大師兄在山東毫不知情,為了給他辦事,還受了重傷,在京城外的莊子裡養了一個月,直到後來無意中聽說了此事,才抱病趕到王府,結果你也曉得了,王府裡正張燈結綵地準備辦婚事呢。」

  七娘頓時明了了,想像著當時羅方的心境,頓時有些堵得慌,索性葡萄也不吃了,把手裡的葡萄皮往盆子裡一扔,沒好氣地道:「先前我還以為這福王爺情深意重,果真是不能以貌取人。」

  雖說她也曉得羅方與福王爺難有好結局,可俗話說得好,好聚好散,羅方也不是那種黏黏糊糊拎不清的人,福王爺這般故意隱瞞著實可惡,更何況,那會兒羅方還大病未癒,一路風塵僕仆地趕到京裡,卻瞧見自己的愛人要成婚,心裡頭不知多絕望。

  七娘跟邵仲成親之後,被他寵得性子也變了許多,先前行事總是謹慎小心,生怕稍有錯漏被人笑話。可自從回了山陽縣,她就豁達了許多,說話做事也全憑心性,便是對著福王爺,也只是客氣有餘,敬畏不足。而今聽說羅方受了委屈,愈發地為他抱屈,氣惱了一陣,又把采藍喚了進來,生氣地吩咐道:「你去跟廚房說,一會兒端給王爺他們的飯菜裡頭多一勺鹽,王爺口味重,吃不慣我們山陽的菜。」

  采藍雖然心裡有些狐疑,但還是正色應了。

  邵仲聞言,笑得腸子都快打結了,等采藍一走,他抱著七娘的腰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罷了又湊過來狠狠親了她一口,高興道:「還是我媳婦兒好。」

  也不知福王爺到底怎麼想的,明擺著邵仲夫婦都恨不得要給他難堪了,他也不肯走,還非要擠在這院子裡住著。盧瑞性子寬厚豁達,倒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盧熠卻是個人精,老早就發現了異樣,悄悄拉著盧瑞躲得遠遠的,並不上前與福王爺搭話。

  這日子一天兩天地過,福王爺愈發地住得自在,不過采藍說,他私底下還是會讓小廝偷偷去街上的酒樓買吃的。聽到這消息的時候,七娘笑得晚上多喝了一碗湯。

  去白頭山打探消息的衙役也回來了,邵仲親自過去問,梁康和王侍衛也一道兒跟著。

  「好傢伙,那山裡頭可真難走……」那小個子的衙役是個話澇,一進屋,不急著說正事,倒先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番白頭山的境況,從山上長的怪模怪樣的樹,到那抬頭不見天日的樹蔭,再到那張著血盆大口幾乎能吃得下一個人的蟒蛇……

  邵仲終於忍不住咳了一聲,道:「說正事兒!」

  那衙役語音一頓,臉色一沉,板著臉道:「屬下一路跟著那小子到了白頭山,將將進山那小子就不見了,屬下在山裡頭轉了兩天,總算找準了方向,摸到了山寨裡頭。那地兒人倒不多,但功夫應當都不弱,說話時也不帶什麼匪氣,瞧著並不像土匪,更好笑的是,屬下下山的時候,還瞧見他們自個兒都迷路了。對了,我隱約聽見他們說什麼王爺來著……」

  邵仲心裡一突,一雙眼睛頓時有了神采。梁康癒發地沉不住氣,疾聲問:「哪個王爺?是不是裕王爺?」京城裡頭,除了裕王爺,還有哪個王爺與當今聖上有過節,又有哪個王爺有如此大的膽子敢私通南越,謀害命官。

  「對,就是這個!」那衙役狠狠拍手,「就是裕王爺!」

  等王侍衛把那衙役送走,梁康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歡喜,急道:「總算沒有辜負我們這段時間的努力!仲哥兒你趕緊把這消息呈上去,請聖上把幀州的士兵撥一支過來,我們去剿了那白頭山。」

  邵仲卻不作聲,皺著眉頭不知在想些什麼。梁康著急,又高聲問了一句,他這才不急不慢地朝他看了一眼,目光沉著又冷靜,「師兄果真覺得是裕王爺?」

  「如何不是?」梁康先是一愣,爾後臉上迅速地浮起驚詫的神色,「仲哥兒你的意思是方才那衙役說謊?」

  「那倒沒有。」邵仲滿口否認,搖搖頭,「師兄不覺得,這消息來得太快太突然了麼?」說罷,又頓了頓,理了理頭緒,繼續往下詳說:「那白慶當年在京裡犯下那麼大的案子,雖說有人護著,但他自己的本事定然不差,這麼多年來,劉大捕快一直在搜捕他,可他卻始終音信全無,可想見此人行事定是極為謹慎。他明明知道二師姐見過他,為何還要在她面前露面?出北門時,明明可以不驚動任何人,他卻偏偏還問人買東西,和人說話……」

  梁康的臉色終於變了,長長系呼了一口氣,小聲道:「他是故意的!故意引著我們去白頭山!那山上的人也是他故意安排的!」

  「他是故意引著我們去白頭山沒錯,至於山上的人到底是誰——」邵仲搖頭,「那就說不清楚了。興許那山上果真就是裕王爺的人,也興許是他故意安排的。但就算真是裕王爺的人,我琢磨著,他們攻下那山頭的時日應該也不長。雖說白頭山離得遠了些,不過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不怕打聽不到消息。你派人去山陰那邊看看,最近這一段時間,那邊是不是有什麼異樣。」

  這山陽縣裡,看來還有的是能人!邵仲愈發地對這幕後之人生出好奇。

  這樁案子,還沒完呢。


第八十三章

  既然白慶引了他們去白頭山,若是半點反應也沒有,豈不是太讓那幕後之人失望了。邵仲果斷地去禎州借了兵,讓梁康領著人,一鼓作氣地把那白頭山給剿了。不出邵仲所料,那山上果然沒什麼人,土匪們臨逃走之前還放了一把火,把整個山寨燒了個精光。

  但剿匪這種事兒,哪裡又能真正說得清楚的。白頭山被官府佔下已是事實,邵仲遂寫了一本歌功頌德的摺子,把眾衙役及禎州過來的將士們好生誇讚了一番。皇帝陛下倒也聞絃歌而知雅意,著實將眾人好生褒獎,整個山陽縣都沉浸在喜氣洋洋的氣氛中。

  山陽一地與京都風俗有異,到每年六月底都要辦龍舟賽,算是本地一年一度最熱鬧的時候。打從月初起,城裡的百姓們就興奮起來,念叨著今年又是哪家的龍船能撥得頭籌,賭場裡更是藉機設局下注,一時間好不熱鬧。

  到了月中,連一向老實認真的盧瑞也坐不住了,被盧熠一攛掇,倆兄弟時不時地偷溜出去轉兩圈。七娘也不欲拘著他們,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並不責備。

  羅方依舊住在半月湖邊的小村子裡不曾露面,福王爺也耐著性子在縣衙裡等著。剛開始一段時間,邵仲每回見了他,總忍不住要說幾句風涼話挖苦挖苦他,想要他知難而退。後來發現根本沒用,索性也不管了。

  「他要真有本事能把師兄哄回去,我也不做這惡人了。」邵仲翹著二郎腿坐在房間裡,特大爺的仰了仰腦袋,瞥見七娘手裡快做好的杭綢裡衣,趕緊脫了衣服要過來試穿,口中道:「這個色兒好看,比上回的鴨蛋青還要素淡些,瞧著就舒坦涼快。」

  七娘捂嘴笑,「誰說了這個是做給你的。前幾日不是剛給你做了新裡衣麼,怎麼又要了。」

  「你莫要糊弄我了,」邵仲不由分說地把她手裡的衣服搶了過來,一邊往身上套一邊道:「也不看看瑞哥兒才多高,這衣服做得這般大,他如何穿得下。再說了,我昨兒分明聽見你讓采藍和茗娟給倆孩子做衣裳呢……」說話時,他已利索地把衣服穿好,伸了伸胳膊,滿意地道:「長短都合適,穿著也舒服,還是阿碧做的東西最貼心。」

  二人在屋裡黏膩了一陣,直到常安敲門,說是云家遞了帖子過來,請邵仲到云府赴宴。

  「那云老爺的病好了?」邵仲隨手把那份燙金請柬仍在了一邊,若有所指地笑道。常安也笑,「聽說特意從禎州請了大夫過來治的,吃了小半個月的藥,這會兒才稍稍好轉,不過說話依舊有些不利索。」

  邵仲眉頭一挑,微微有些差異,「那云老爺還是夠急的。」想了想,又皺眉問:「我看那云老爺不像是個這麼有膽氣的人,病將將好就請我赴什麼宴。可是云家來了客人?」

  常安笑著回道:「是禎州知州家的小公子,聽說與云家二小姐訂了親。」

  邵仲的臉色頓時變得古怪起來,斜眼瞅了瞅扔在一旁的燙金請柬,搖頭道:「敢情是來給未來老丈人出氣來了。」說著話,又一臉無辜地道:「我可是啥事兒也沒幹過,怎麼把氣兒都往我身上撒。」

  常安只是賠笑,又問:「那公子爺您是去呢,還是不去?」

  「去!怎麼不去!」邵仲勾起嘴角,露出狡猾的笑容,揮揮手道:「去跟福王爺說一聲,晚上我請他吃飯。」他好吃好喝地供著這尊大佛在家裡頭住了這麼久,總該讓他出一把力,不然,回頭見了羅方,福王爺也會覺得不好意思不是——邵仲理所當然地想。

  至於知州家的小公子什麼的,他一個小縣令,還是不要跟人家硬碰硬了。

  得知邵仲要與福王爺一起去云家赴宴,盧熠很是嚮往,他還記著那天與他們打架的云家小胖子呢。上回打架吃了虧,盧熠一直耿耿於懷,總想著要找回場子,最近他跟著梁康學了一陣功夫,自覺大有進步,拉著盧瑞在云家門外守了兩日,一直沒尋到云小胖子,十分鬱鬱。而今聽得邵仲要去云家,身後又有福王爺撐腰,此時不報仇,更待何時!

  但他這點小心思哪裡瞞得過邵仲,還沒開口就被邵仲打了回來,大狐狸眯著眼睛看著小狐狸笑,「熠哥兒在家裡頭好好陪著你們大姐姐,啊——」他說話的時候目光頗有深意,落在盧熠的臉上意味深長地笑,盧熠頓時就洩了氣。

  等邵仲和福王爺出了門,盧熠就轉到七娘身邊低聲下氣地討好她,小臉上全是笑容,燦爛得讓人根本說不出拒絕的話。七娘也笑眯眯地看著他,溫柔地拍了拍他的小腦袋瓜子,然後忽然把臉一板,沉聲道:「還不快回屋去!」

  一旁的盧瑞捂嘴直笑,盧熠無奈,唉聲嘆氣地跟著瑞哥兒一道回房去了。

  福王爺到山陽的事除了侍衛們和縣衙裡少數幾個人曉得之外,對外卻是半點消息也沒有透露的。云府自然也沒有認得這位尊貴的王爺,瞧見他跟著邵仲一道兒進了府,面上雖還客氣,但絕稱不上尊敬有加。

  進了廳裡,卻不見云老爺的身影,倒是縣裡的幾位鄉紳都到了。邵仲雖與眾人交道不多,但多少還是叫得上名字的,見了大夥兒,甚是客氣地朝他們打了招呼。鄉紳們自然也恭敬,一臉笑意地過來拜見,瞧見一旁默不作聲的福王爺,眾人心中俱是一突。

  他們都是見多識廣的人,一瞅見福王爺就覺察出此人絕非尋常,雖說已是極盡低調,只隨意地穿了件月白色長袍,袖口領口連朵刺繡也沒有,可單單是那身衣服料子,不說山陽縣,怕是整個幀州也找不出第二件來。不過,一想到邵縣令府裡還住著一位小侯爺,眾人對於縣衙裡出現的貴客就不覺得奇怪了。

  「這位是——」張老太爺倚老賣老,捋著下頜的長鬚笑著看向福王爺。邵仲還想留著福王爺打知州公子的臉呢,這會兒自然壞心眼兒地不明說,只朝張老太爺眨了眨眼睛,「是京裡來的朋友,暫在府裡住著,左右也是閒著無事,便拉了他過來湊熱鬧。大家都喚他——七爺。」

  張老太爺會意地笑起來,並不再追問,只是慇勤又客氣朝福王爺拱了拱手,「原來是七爺。七爺原來是客……」這老頭子年紀一大把了,又刻意結交,福王爺雖不欲搭理,卻也不好做得太過,只沉著臉時不時地應上兩聲,本以為張老太爺能知難而退,不想這老頭子愈發地來了勁,天上地下的說個不停,一會兒又熱情地引著他品嚐山陽縣的特產名茶……福王爺根本連拒絕的話也沒機會說出口。

  主賓都到了,卻始終不見云老爺的身影。屋裡的客人侯了一陣,便有些坐不住,交頭接耳地開始說著話。邵仲面上帶著冷冷的笑意,端起茶杯小口小口地品著茶,又側過頭朝福王爺客氣道:「七爺你您也嘗嘗,云老爺府裡的雪芽比比我們縣衙的還要香呢。」

  這話說得……張老太爺額頭上的青筋狠狠抽了抽,趕緊伸手揉了揉太陽穴——邵縣令這般氣定神閒,看來今兒晚上知州家的公子是沒贏面了。

  眾人在屋裡喝了一陣茶,終於有些不耐煩了,福王爺除了在邵仲那裡受過氣,何曾遇到過這種怠慢,心頭火氣,一甩衣袖就起了身,正欲拂袖而去,門口來人了。

  「喲,這是要走?」來的是個十八九歲的年輕人,穿一身醬紫色長袍,頭戴玉冠,腳踩絲履,手裡還搖著把描金摺扇,大搖大擺地往廳裡走,將將好堵在門口,攔著了福王爺的去路。

  福王爺眉頭一皺,立時就要發火,那年輕人身後忽又閃出一個中年男人來,滿臉堆笑地朝眾人拱了拱手,致歉道:「諸位貴客真是抱歉,我家老爺身子又有些不舒坦,實在起不得身,這不,特意叮囑了我家姑爺來招待諸位貴客。」說罷,又朝眾人介紹道:「這位是我家未來的三姑爺,幀州知州朱大人府上的四公子。」

  除了福王爺與邵仲,眾人都紛紛起身與他見禮,那朱四公子甚是高傲地「哼——」了一聲,搖了搖手裡的摺扇,斜睨了邵仲和福王爺一眼,陰陽怪氣地問:「這位就是山陽縣的縣令邵知縣了吧?真是久仰大名啊!」

  邵仲笑笑,依舊端坐在原地,大刺刺地朝他點了點頭,「四公子不必客氣。」彷彿朱四公子是在向他行禮一般。雖說都一樣是「仗勢欺人」,可這朱四公子比起他來,段數實在太低了些,邵仲竟有些覺得勝之不武。倒是一旁的這中年男人——

  邵仲的瞳孔忽地一縮,腦子裡頓時電光火閃,有張埋在心底伸出許多年不曾出現過的臉忽然跳了出來——雖然已經過了十年,可他卻還能清晰地記得那人的眼睛,那陰冷殘酷不把任何生命看在眼裡的狠厲,就算而今用那滿臉的笑意壓著,依舊如利刺一般簡直要刺瞎了他的眼睛。

  「……邵仲——」身邊的福王爺忽然輕輕推了他一把,一臉審視地盯著他,彷彿要從他臉上看出什麼異樣來,「你發什麼愣呢?」他問,目光鋒利。

  邵仲緩緩垂下眼,勉強勾起嘴角笑,「茶喝多了,胃裡空著,難受呢。」說著話,又若有所指地朝朱四公子瞥了一眼,低聲道:「既然主人到了,總該開席了。我們這些人可都餓得前胸貼後背呢。」

  眾人頓時一陣大笑,尤其以張老太爺笑得最是大聲,一邊笑,還一邊毫不客氣地揶揄道:「四公子特意把我們請了過來,可不是為了要讓我們餓肚子吧。」

  朱四公子臉色青白,毫不掩飾地露出怨憤的神色狠狠瞪了張老太爺一眼,罷了,又把惡毒的目光投向邵仲,「聽說邵縣令還是京裡來的,怎麼張口閉口就是吃吃喝喝。」

  「喲,敢情朱大人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邵仲毫不客氣地把話堵了回去,又笑,「今兒云老爺特意下了帖子不是請我們來吃飯的?既然如此就該早說,本官就懶得走這一趟了。」說著話,轉身欲走。

  那朱四公子平日裡被人捧得高高的,何時被人這般不客氣的頂撞過,頓時大怒,也顧不上其他,大聲喝道:「大膽,不准走!」說著話,立刻招呼下人將邵仲攔住。

  邵仲眉頭緊蹙,斜著眼睛冷冷看他,「四公子,本官乃是朝廷命官,你一介平民竟敢阻攔本官去向,該當何罪?」

  「不過是個芝麻綠豆的小官,也敢在小爺跟前裝蒜!」朱四公子但凡是個懂事有出息的,哪裡會尋不到門當戶對的千金小姐,那朱大人自然不必與個商戶結親。而今一見邵仲居然敢對自己這般不客氣,先前出門時九先生的叮囑全都丟在了腦後,盛怒之下,竟隨手抓起桌上的茶壺朝邵仲擲了過去。

  以邵仲的身手,自然不會平白挨這一下,微微一側身,便躲了開去。那茶壺擦著邵仲的胳膊飛到後頭,「啪——」地一聲響,赫然全砸在了福王爺的頭上,頓時砸出了猩紅的一片……

  「啊——」繞是邵仲也嚇了一跳,雖說他今兒特意把福王爺請過來沒安好心,可真沒有要傷了他的意思,這會兒瞧見王爺額頭上掛了彩,也頓時驚得說不出話來。

  「作死的狗奴才——」福王爺來山陽縣這一個月日日受氣,只礙著邵仲是羅方的師弟不好發作,而今竟還被人砸了腦袋,如何還能忍得住,三兩步沖上前,一跳踢上那朱四公子的胸口,「噗——」地一聲巨響,那朱四公子竟被他踢出了兩丈開外,腦袋狠狠砸在地上,頓時人事不知。

  屋裡頓時一片混亂,就連邵仲也被福王爺這狠招嚇唬住了,罷了又趕緊沖上前扶住他的額頭,一臉關切地問道:「王爺,王爺,你沒事兒吧。哎呀流血了流血了,太醫,快去衙門裡請田太醫過來。哎喲這可如何得了,回頭太妃娘娘怪起來,屬下可要如何交待!」

  眾人耳朵都尖著呢,一聽到邵仲喚「王爺」二字,頓時如遭雷擊,反應過來後一個個都兩腿發軟,強撐著還沒嚇得暈過去,爾後一窩蜂地擁過來關心福王爺的傷勢,至於躺在地上早已不省人事的朱四公子——九先生朝下人使了個眼色,立刻就有人趁著混亂悄悄地將他背了下去。

  送朱四公子出城的馬車將將出了巷子就被一群凶神惡煞的侍衛給攔了,平侍衛一馬當先地搶在前頭,如看死人一般地盯著馬車裡四公子看了一陣,冷冷道:「奉王爺旨意,捉拿罪犯朱品桂,如有反抗,就地格殺!」

 

第八十四章

  邵仲一直覺得自己的臉皮已經算夠厚的了,萬萬沒想到福王爺竟還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坐在屋里長籲短嘆地跟七娘抱怨,「你說,那福王爺好歹也是王爺之尊,怎麼比個三歲小兒還要不講理,這要是傳出去,人家還不得說他跟個市井潑婦一般。」

  福王爺受了傷,卻不讓大夫近身查看,傷口也不包紮,回了衙門倒頭就睡,誰也不搭理。邵仲心裡清楚得很,那位爺是在跟自己賭氣呢,他偏不上當,翹著二郎腿拿鼻孔出氣,哼道:「我才懶得管呢,不過是砸了個小口子,過不了兩日就自己痊癒了,死不了人。」再說了,他現在可忙著呢。

  那天在云府驚鴻一瞥的中年男人梁康已經查到了,是云家的幕僚,名字不曉得,只知道府裡上下都喚他九先生。

  「平日裡深居簡出,並不怎麼出來,外表瞧著也就是個斯斯文文的教書先生。仲哥兒怎麼忽然注意起他來了?」梁康不解地問。要說可疑,這山陽縣裡,比他瞧著可疑的人多了去了,那比如那老奸巨猾的張老太爺,再比如縣衙裡的幾個躲躲閃閃的捕快……那九先生不過是個幕僚,能有多大的本事?

  邵仲心下冷笑,只是不好明說。旁的他不曉得,他上輩子可是死在那九先生手裡的,沒有誰比他更清楚那人的本事。那會兒京裡風聲鶴唳,到處都傳著亂黨造反的消息,只是那會兒他死得突然,竟是連那亂黨到底是何方妖孽都沒弄清楚就一命嗚呼了。

  梁康見他不回話,倒也不追問,嬉皮笑臉地問起福王爺的事來,「聽說王爺不肯吃藥?你打算咋辦啊?」

  邵仲「嗤——」了一聲,不以為然地道:「又死不了人,誰搭理他!」

  他才吹完牛沒多久,平侍衛就急匆匆地過來了,一臉焦急地朝邵仲求道:「邵大人快請救救我們家王爺吧,他發了熱,而今說話都有些不清楚了。」

  不會吧——邵仲心裡頭暗暗道,那才多大點口子,兩天的工夫,怎麼就成這樣了。難不成真是金貴人兒,跟他們這些粗生粗養的不能比。

  到底是王爺呢,邵仲心裡頭再不樂意還是得起身去探望,嘴裡頭還假裝關切地問東問西。平侍衛始終都擺著一副緊張又焦慮的臉,回話的時候都快要哭了,「邵大人,您還是把羅統領給請回來吧,要不,我們王爺怕是要出大事。」

  「哎呀呀你胡說些什麼呢。」邵仲作出一副又驚詫又無奈的神情,「我哪裡曉得羅統領去了哪裡?若真知道,早派了人去請了。他來過山陽縣是沒錯,不過第二日大早就走了。先前不是早跟王爺交代過了麼。」

  交是交代了,可誰信呢?

  平侍衛見他這裡水火不進,甚是無奈,哭喪著臉一邊搖頭一邊引著他進了屋。

  邵仲先前真以為平侍衛大驚小怪故意唬弄他,待瞧見床上呼吸困難、一臉潮紅的福王爺,這才曉得事兒真鬧大了。趕緊伸手探了探王爺的額頭,頓時被那滾燙的觸感嚇得往後退了兩步,扯著嗓子朝梁康大聲招呼道:「快——快去請二師姐過來。」

  梁康頓時猜到福王爺情況不妙,撒腿就往外跑。床上的福王爺卻聽到了聲響,勉強睜開眼,無力地朝邵仲看了一眼,啞著嗓子吃力地道:「我……不要看大夫……」說罷,又緩緩地閉上了眼睛,舔了舔乾枯的嘴唇,小聲地喊著「阿方……阿方……」

  這顫巍巍的可憐樣兒,簡直就是——太煽情了。這一剎那,邵仲覺得自己就是根棒打鴛鴦的那根大棒,或是戲文裡強行拆散有情人的固執父母,特別地沒有人性。雖說曉得福王爺在施苦肉計,可邵仲終究還是硬不下心腸置之不理——這要真把王爺的腦子燒壞了,太妃娘娘還不得拎著刀把他給了斷了!

  出得門來,邵仲嘆了口氣,朝梁康揮了揮手,道:「一會兒讓常安去趟半月湖,把王爺的事兒說給大師兄聽。至於他來不來,我可管不了。」話雖這麼說,他心裡頭卻是清楚得很,羅方那個人,面冷心熱,若真得了信,定是擔心得吃不下睡不著,不消半日,就要急急忙忙地趕過來了。

  邵仲回屋跟七娘把才纔的事兒一五一十地說給她聽,罷了又無力地嘆道:「這福王爺無恥起來,還真是無人可出其右。」連他都要自愧不如。

  七娘笑道:「要不怎麼人家是王爺呢。」一邊說話,拆開手邊的信不急不慢地看起來。邵仲見著那厚厚的一沓,忍俊不禁地道:「又是嫣兒給你寫的信?她的話可真多。」

  侯府每個月都會寫信過來,除了許氏,還有盧嫣。小丫頭寫不來漂亮娟秀的簪花小楷,倒比盧熠的字還要狂放些,一張信紙上寫不了幾個字就滿了,一件事情要寫上十來頁信紙,塞得信封鼓鼓囊囊的。

  也不知盧嫣在信裡寫了些什麼,七娘臉上先前還帶著笑,不一會兒竟漸漸沉下來,到最後臉色愈發地難看起來,邵仲心知有異,趕緊湊到她身邊關切地問:「怎麼了,可是侯府裡出了什麼事?」

  七娘搖頭,臉上因生氣漲得有些發紅,不悅地把信收好,小聲道:「三嬸嬸回侯府了。」

  孟氏——邵仲頓時有些頭疼。雖說他在侯府住的時日不長,卻也多少曉得孟氏的品性,那可真是天底下少見的不講道理的女人,說話行事都十分地沒規矩。盧家老太太礙著面子不大管著她,她便愈發地自以為是,鬧出了不少笑話來。臨行前,只聽說被盧三老爺送去了別莊,而今這一回府,七娘就這幅神情,只怕是那不知好歹的孟氏又去尋許氏的不是了。

  「祈郡王訂了親。」七娘沒好氣地解釋道:「定的是許家的二娘子。」

  邵仲頓時就明白了。先前孟氏一直做著要把盧玉嫁到祈郡王府做續絃的美夢,整日領著盧玉在外走動,八字還沒一撇就在侯府裡四處宣揚,他們回門的時候,孟氏還拿他與祈郡王比呢。

  可祈郡王那樣的身份,怎麼會娶個低門小戶出身的娘子,更何況,盧家三爺還是庶子,郡王爺如何會拜他做岳父。若是盧玉生得貌若天仙倒也罷了,偏偏她頂多只是清秀,舉止又不甚大方,如何入得了太后和祈郡王的眼。

  但孟氏那個女人卻是最不講道理的,半點不會覺得是自家的問題,總想著盧家老太太夥同許氏故意毀了盧玉的前程。尤其是祈郡王最後又與許家定了親,她便愈發地肯定了許氏在後頭興風作浪。這不,才回了侯府,便衝到許氏院子裡大鬧了一場,說的話更是粗俗刁鑽,不堪入耳。

  老太太大怒,氣得逼著三老爺要休了孟氏。三老爺只一味地哀求,老太太遂連著他們一家子全都趕出了侯府,而今就在芝麻巷的一處舊宅住著。

  這才幾個月,侯府裡竟出了這樣的大事,七娘牽掛著孤身一人留在京裡的許氏,又想著她被孟氏一通侮辱不知道受了多大的委屈,越想心裡頭越是難受。

  見媳婦兒心情不好,邵仲趕緊把旁的事兒全都放在一邊,什麼九先生,什麼福王爺通通顧不上了,耐著性子,壓低了嗓門兒,小意溫柔地哄著她。「岳母不是懦弱嬌柔的人,孟氏——三嬸的性子她又不是不曉得,哪裡會把她的話放在心裡。再說了,不是還有老太太和二嬸陪著麼,你莫要擔心……」

  七娘被他哄了一陣,心裡的不痛快終於消退了些,卻還是對祈郡王有意見,小聲埋怨道:「那祈郡王也真是的,誰家的姑娘不好,非要趕著跟許家定什麼親。那許家二娘子比我還小一歲,到而今還未滿及笄,郡王爺都有三十出頭了吧……」

  邵仲好不容易哄得七娘消了氣,又陪著她小睡了一陣,到天黑時,梁康偷偷過來報信,說是羅方回來了。

  邵仲早料得如此,並不稀奇,只是想著終究還是被福王爺得逞,難免有些失望,對著院子裡的木棉樹很是嘆了一陣氣。

  不一會兒,梁康又賊兮兮地過來跟他八卦,「大師兄在屋裡發脾氣呢。」說罷,又學著羅方的樣子板起臉來,壓低了嗓子低聲道:「要麼就吃藥,要麼我就走,你自己看著辦!」,馬上又換上衣服可憐兮兮的怨婦腔調,「阿方,阿方,你當真不理我了麼……」

  邵仲很是抖了一抖,胳膊上一陣發寒,趕緊搓了兩把,嫌惡地瞪著他道:「三師兄你可真夠噁心的。」

  「我噁心——」梁康雙目圓睜,聲音高了些,忽地覺察到不對勁,又趕緊噓了一聲,左右看了看,確定四下無人,這才呲牙咧嘴地道:「我才學了福王爺兩三分呢,你若是聽了他老人家說的話,那才真正噁心得連飯也吃不下。嘖嘖,到底是王爺,那肉麻的話兒說得忒順溜。」

  邵仲斜著眼睛瞅他,一副鄙夷神情,「你這就不懂了。你若是早學得他半分,就不必等到這會兒才成上親,只怕兒子都能滿地跑了。」

  梁康一愣,爾後才咬牙切齒地罵道:「好你個仲哥兒真不是東西,早曉得要說這樣的肉麻話兒才能討得二師姐歡心,你卻偏偏不告訴我。到底是何居心?莫不是瞧著自己形單影隻,非要拉著我一道兒才甘心?」

  邵仲一臉不屑地撇嘴道:「行了吧你,你就算曉得也學不來。剛剛不是聽了不少麼,這會兒讓你去跟二師姐說,你能說得出口?臉皮不夠厚,就別學人家做這種無恥的勾當。」說罷,揮一揮衣袖就回屋裡跟媳婦兒交流感情去了。

  晚上福王爺老老實實地喝了藥,吃了飯,又巴巴地想拉著羅方在屋裡陪著。羅方沒理他,自去了客棧歇下。平侍衛還想跟過去求他,被福王爺攔了。

  第二日福王爺的病依舊沒有好轉,整個人燒得都有些迷糊了,連人都認不清,見了梁康可勁兒地抱著他喚羅方的名字,嚇得梁康連話也不會說了,好容易得了個機會溜出來,立刻逃得遠遠的,再也不敢湊過來看熱鬧。

  「仲哥兒啊——」梁康語重心長地道:「我看福王爺怕是病得不輕,你說,他不會真把腦袋燒壞了吧。要再這麼下去,他老人家真在我們這裡出了事,陛下怪罪下人,怕是我們這裡誰也脫不得干係。」

  邵仲端著茶杯埋頭喝,一個勁兒地咬牙切齒,這福王爺對自己下手還真夠狠的,也不曉得羅方還能扛得住幾天?


第八十五章

  無論福王爺如何自虐,羅方始終表現得十分鎮定,每日只是等福王爺喝藥吃飯時過來看他兩眼,罷了就起身離去,半點猶豫也沒有。福王爺施了幾天的苦肉計,發現並無成效,終於放棄,趕緊聽話地配合田靜,企圖治好了傷病後再窮追不捨。

  邵仲不欲對羅方和福王爺的私事多加打探,又特意叮囑了梁康少摻和,多騰出時間去追蹤九先生的線索才是正經。

  梁康雖有不願,但終究沒有逆了他的意。因邵仲事先特意叮囑過,那九先生外表文弱斯文,其實武功頗高,梁康為了避免走漏風聲,連侍衛們都不敢派,親自跟蹤了好幾日日,終於找到了些許眉目。

  「這個九先生每個月都要去得勝鏢局接一筆貨,接到東西后立刻發往京城,裡頭是什麼卻是不清楚。」梁康風餐露宿地跟了九先生三天,早已累得夠嗆,一屁股坐在太師椅上,抓起桌上的燒餅三兩口就解決了一個,趁著透氣的工夫說了兩句,爾後又趕緊繼續埋頭苦吃,不一會兒,就把桌上的飯菜消滅得乾乾淨淨。

  「可算是吃了頓飽飯。」梁康摸了摸肚子,一臉滿足地往後躺,「雖說沒瞧見馬車裡裝的東西,不過——」他歪著嘴呲牙咧嘴地笑起來,「我梁康豈見多識廣,豈是這麼容易就被難住的。」他故意賣了個關子,斜著眼睛朝邵仲發飄,擺出一副「你快問我」的表情。

  無奈邵仲根本就不吃他這一套,扭頭指揮常安再去沏一壺新茶。

  梁康自個兒憋不住,終是先交待了,「昨兒晚上他又去接貨,我偷偷跟著,怕被他發現並不敢靠近,所以也沒聽到他跟得勝鏢局的人說了些什麼。但是,那運貨的馬車走後,官道上壓出了這麼深的痕跡——」他誇張地做了個手勢,一臉神秘,「仲哥兒你是行家裡手,想來早就猜到了。」

  能把馬車壓出這麼重的痕跡,十有八九是黃白之物。邵仲的眼睛頓時亮起來,沉聲問:「有幾輛馬車?」

  「三輛。」梁康豎起手指朝他晃了晃,「得勝鏢局派了十二個好手一路護送,今兒凌晨才出發。我跟了一路,確定了他們的線路才回來報信。若是我們這邊立刻啟程,不到晚上應該就能追上。我依稀聽他們說,今兒晚上就在星橋鎮過夜。」

  「去叫人。」邵仲霍地站起身,飛快地下達著指令,「衙門裡還是得留幾個信得過的侍衛,餘下的都跟著我一起去星橋鎮。還有大師兄——」他皺起眉頭,旋即又舒展開,嘴角勾起輕輕的笑意,「我去請他幫忙。」

  這幾日福王爺千方百計地纏著羅方,什麼樣的手段都使盡了,羅方雖還強撐著沒搭理他,可邵仲總擔心他心腸太軟,福王爺若真舍下臉去哭哭啼啼地求一場,他指不定就真原諒了他。所以,趕緊趁著這機會把羅方帶出去,冷上福王爺兩天也好。

  當然,邵仲是不會把心裡的想法實說的,他努力地讓自己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更煩惱,就好像,如果這次行動沒有羅方幫忙就毫無成功的可能。

  羅方自然想也沒多想就一口應了下來,他甚至連招呼都沒有跟福王爺打一聲,就匆匆地跟著邵仲出了門。

  侍衛們都是從宮裡出來的,訓練有素,不到一刻鐘,梁康便召集了十五個人,另留了五個在府裡保護女眷的安全。

  臨出門時,福王爺又追了出來,一臉蒼白地非要跟著一起,被邵仲毫不留情地拒絕了,「王爺可莫要為難下官。」邵仲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眼睛裡卻是不可商榷的固執,「俗話說得好,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是什麼樣的身份,怎好親身犯險。若是有什麼意外,便是砍了下官的腦袋也承擔不起這樣的罪責。」

  說罷,又朝常安和一眾侍衛狠狠瞪了一眼,厲聲喝道:「還傻愣著做什麼,趕緊扶王爺進屋去。外頭風大,仔細吹壞了王爺的身子,你們擔當得起嗎?」

  府裡上下都聽說過福王爺最近抱病在床養了七八天的事兒,對邵仲的話自然深信不疑,趕緊就有侍衛過來強行扶著福王爺往院子裡拖。福王爺偏偏又辯解不得,有口難言,頓時氣得臉上一陣青白,銀牙緊咬著嘴唇,眼睛卻死死地盯著羅方的臉,只期望著他能稍稍側過頭來看自己一眼……

  阿方——阿方——福王爺滿腔的似水柔情終於被邵仲無情地壓制了下去,等他的身影消失在大門後,羅方這才緩緩轉過身來,默默地朝那早已空無一人的大門口深深地看了一眼,爾後,又飛快地撤回目光,一臉鎮定地落在前方的邵仲身上,冷冷道:「愣著做什麼,還不快走!」

  ……

  邵仲出門的事兒並沒有瞞著七娘,梁康去召集人馬的短短一刻鐘時間裡,他就把事情的經過一一道與了她聽,又生怕七娘擔心,拍著胸脯保證道:「你放心,我們人多勢眾,侍衛們不說以一敵十,一個人收拾三四個都不在話下,更何況我們有備在先,決計吃不了虧。明兒中午估計就能回了。」

  話雖這麼說,可一想到此行可能會有危險,七娘到底還是有些放心不下。但她又不能出聲阻攔,只壓著嗓子仔細叮囑了一陣,不外乎路上小心,見了敵人莫要傻乎乎地往前衝之類的話。

  邵仲聞言,卻是忍不住笑起來,低頭抵著七娘的額頭蹭了蹭,柔聲安慰道:「你放心,我機靈得很,不會到處亂跑,更不會不自量力地做些沒分寸的事。嗯——」他很認真地想了想,小聲地提著要求,「明兒中午我想吃你上回做過的蔥油烙餅,你做好了,等我回來吃。」

  一群人很低調地出了城,原本熱鬧的縣衙小院忽然冷清起來。七娘坐在屋裡教田靜做荷包,四周很安靜,只聽得見不遠處盧瑞和盧熠的讀書聲,抑揚頓挫的,跟唸經一般。七娘聽著聽著就開始有些發怔,盯著手裡的針線一動也不動……

  「……阿碧,阿碧……」七娘肩頭微微一動,猛地回過神來,才發現是田靜輕輕推了她一把。田靜疑惑地皺眉看她,一臉擔憂地問:「你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說話時,還關切地伸手搭住了她的脈搏。

  「興許是昨兒晚上沒睡好。」七娘哪裡好意思說因為擔心邵仲才這麼魂不守舍,畢竟,梁康也是一道兒跟著過去的,可田靜的臉上卻始終恬靜平和,一絲一毫的擔心也沒有,就好像他們師兄弟只是出門吃飯般平常。

  田靜卻是依舊秀眉緊鎖,凝神給她把了一陣脈,臉上的愁容漸漸消退,換上了欣喜又羨慕的神情,「阿碧有多久沒來月事了?」她小聲問。

  七娘一愣,腦子裡迅速轉了兩個圈,隱隱猜到了些什麼,又不敢肯定,強壓下內心的狂跳讓自己冷靜下來,爾後,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語氣回道:「大……大概遲了有十天,但是,二師姐也知道,我的月事本就不准。」

  因邵仲早與她商議過暫時不要孩子,所以成親後,七娘一直在喝藥避孕,上個月她的月事忽然有些亂,邵仲生怕是避孕藥所致,趕緊讓她停了,不想這才一個月,就……

  田靜放下手,臉上難得地露出笑意,「是滑脈,阿碧應是有孕了。這會兒倒是還不明顯,再過十天,應該就能確診了。」

  七娘腦子裡轟地一下,頓時一片空白。她有些不知道該如何反應,腦子裡頭空空的,什麼主意都沒了。雖說她和邵仲不止一次地談論過這個話題,甚至有時候還會幻想著第一個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長得像誰,又叫什麼名字,可當這個孩子真的突然到來了,她卻手足無措。她迫切地希望這個時候邵仲就在身邊,她也好拽住他的手好好地傾訴一番,可偏偏就在這個時候,他卻不在身邊。

  七娘臉上的不安是如此明顯,連一向不善觀察的田靜也有所察覺,趕緊握住她的手,柔聲安慰道:「阿碧莫要慌,你脈象平和有力,身子康健,並無不妥。」說罷,又要招呼采藍進來伺候。

  七娘這才忽地反應過來一般,猛地伸手攔住她,疾聲道:「且慢——」說罷,臉上又顯出羞怯的神色,低著頭,紅著臉小聲道:「先莫要告訴旁人,等明兒阿仲回來了,我再親口告訴他。」

  田靜認真地想了想,勉強應下,卻又忍不住仔細叮囑,「你而今才將將懷上,前頭三個月最為重要,千萬要仔細將養,莫要操心太過,更不要四處走動……」她絮絮叨叨地叮囑了一陣,七娘趕緊認真學習,又生怕記性不好,還從屋裡拿了紙筆出來想一一記下,卻又被田靜攔了,「我就在院子裡住著呢,有什麼事問我就是。」

  這突如其來的孕事震得七娘整整一下午都有些暈乎,直到采藍來報,說是衙門外有人求見,她這才終於清醒了些。

  「有沒有說公子爺不在府裡?」七娘皺眉問。

  「管家早和他說了,可那人卻道,大人不在,見見盧少爺也是一樣的。」

  「他說盧少爺?」七娘心中頓時警覺起來,便是邵仲不在,這衙門裡還有師爺和捕快,再不濟,也還有福王爺和盧熠這個小侯爺呢,若是為了公事,自然是求見他們才對,如何會想到要來見瑞哥兒?

  「你去瞧瞧那人長什麼模樣?」七娘謹慎,自然不會隨意讓人進府,尤其是此人身份不明,還口口聲聲地要求見盧瑞。

  不多時,采藍便一路小跑地回了,剛到門口就疾聲道:「夫人,瑞少爺方才已經把那人請了進來。是上回在半月湖邊出手救過兩位少爺的那位——」

 

第八十六章

  已是三伏天,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日頭正毒,太陽彷彿掉了下來,燒得地上都快要冒煙。得勝鏢局的馬車走到酉和鎮的時候忽然有一輛斷了車轅,疙瘩一聲,陷在了先前下雨時積成的深坑裡。

  鏢師們費了老大的力氣才把馬車從坑裡推了出來,車軲轆卻直接裂成了好幾瓣,根本沒法再行走。

  「馬鏢頭,這可咋辦?」說話的是去年剛進鏢局的周鏢師,今年不過二十出頭,身材高大,膀大腰圓,練得一手武當拳法,是鏢局的一把好手,「要不,讓小狗子去請個木匠過來,去附近鎮上先歇會兒?」

  鏢局裡除了兩個鏢頭之外,眾人並不知道馬車裡到底裝的是什麼東西,只曉得是要送到京裡去的貴重物品,每押一回鏢,他們都能拿到二十兩銀子的酬金,足夠一家人豐衣足食地過兩年,比旁的活兒要划算得多。所以,就算辛苦些,眾人也是半句怨言也沒有。

  「不能走——」馬鏢頭板著臉沉聲道:「我們四輛車萬萬不能走散了,不然,這邊兩個,那邊兩個,不安全。」說話時,他又抬頭看了看掛在正天上的白日,額頭上的汗不住地往下淌,想了想,又朝眾人揮手,「大夥兒就地歇了,小狗子去附近村裡請個木匠過來。」

  眾人雖有些不情願,但終究無人敢違抗,只得個自尋了個蔭涼的地方坐下,耐著性子等著木匠過來修車。

  先前趕路的時候還不覺得,這會兒一坐下來,大家愈發地炎熱難忍。附近只有兩三株比人高不了多少的小樹苗,根本不遮陰,這毒辣的日頭毫不留情地照在身上,烤得渾身油吱吱的,恨不得連皮都爆掉。

  等了有小半個時辰,小狗子才領了個黑瘦黑瘦農戶打扮的年輕男人趕了回來,馬鏢頭見狀,頓時有些氣惱,小聲罵道:「作死的小狗子,讓你去找個木匠,你怎麼拉了個莊稼漢回來?這馬車要是修不好,耽誤了我們的行政,回頭有你好看的。」

  小狗子縮了縮腦袋往後頭躲了躲,怯怯地回道:「馬……馬鏢頭,那附近的村子裡沒有旁的木匠,就這……這個叫叫三保的,說是會修車,小……小的沒辦法,才拉了他過來。」

  「怎麼,怕老子修不好?」那個叫做三保的年輕人其貌不揚,脾氣卻不小,一聽那馬鏢頭嘴裡沒好話,頓時不痛快了,把手裡拎著小木箱往地上一扔,一屁股坐在上頭,翹著二郎腿,仰著腦袋朝馬鏢頭討價還價,「老子可不是隨便給人修馬車的。別以為你們人多就能欺負老子,只要老子喊一聲,附近幾個村子誰不給老子面子?一口價五百文,先給錢再修車!」

  他越是這般無賴,馬鏢頭反而越是放下心來。他見多識廣,人又圓滑,這會兒正求著人家幫忙,自然不會跟這三保對著來,立刻擠出笑容,擺出一副慇勤又客氣的姿態,笑著朝三保拱了拱手,「師傅莫怪,我這人性子粗魯,說話沒分寸慣了。」說著,又趕緊從懷裡掏出了一小錠銀子朝三保手裡送過去。

  三保見了銀子,眼睛立刻就亮了,態度也變得和藹可親,黑亮的臉上笑成了一朵花,伸手把銀子接過,悄悄掂了掂,頓時心滿意足,拍著胸脯道:「大哥放心,這點小事兒包在我身上。」

  他把銀子收好,趕緊打開箱子尋了錘子鎯頭出來,蹲到馬車邊對著車軲轆一陣敲敲打打,架勢拉得有模有樣。這大熱的天,三保錘錘打打地在太陽底下折騰了一刻鐘,渾身上下都濕透了,就跟水里拉出來的一般。他熱極了,胡亂地抹了把汗,扯著嗓子朝小狗子道:「我說那小子,你要是閒著沒事兒,去前頭橋邊胡麻子的茶棚裡給我買兩壺冰鎮酸梅湯,瞧這天兒熱得——再這麼下去,馬車沒修好,老子倒先中了暑了。」

  一聽說附近有冰鎮酸梅湯賣,幾個鏢師頓時喉頭一動,趕緊跟著附和道:「小狗子也給我買一壺。」「我也要——」「老子要兩壺!」

  小狗子有些為難,搓了搓手,揉著破了好幾個洞的衣襟小聲道:「這……我我怕拎不動。」

  「沒用的東西,幾壺茶都拎不動,要你來做什麼的?」

  「可不是!還不快去,一刻鐘內不回來,看老子不打斷你的腿!」這小狗子是鏢局裡雜役,個子生得小,又不懂武功,平日裡只在鏢局裡幹些跑腿兒和粗使的活兒,眾人對他一貫地呼來喝去。馬鏢頭帶他出來,也不過是為了路上尋個使喚的人罷了。

  小狗子被他們罵了幾句,不敢再作聲,只得低著腦袋趕緊往橋頭方向趕。

  眼看著一刻鐘就要過去,小狗子總算背著十幾個水壺匆匆地趕了回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一張臉已然漲得通紅。

  眾鏢師見狀卻是哈哈大笑,爭先恐後地上前去搶了水壺,拔了壺塞,先湊上前去聞了聞,頓時有冰涼的酸梅香撲入鼻息。正要灌下肚,一旁的馬鏢頭卻忽然出聲阻攔道:「等等——」。

  正在修車的三保見狀,生怕自個兒那一份也被旁人搶了去,大叫一聲,趕緊沖上前去把小狗子懷裡的最後兩隻水壺搶到身下,像護崽子似的護在胸口,高聲喝道:「不准搶老子的,不准搶老子的。」說話時,已拔了壺塞,揚起腦袋咕嚕咕嚕一口氣就下去了小半壺,罷了又眨了眨眼睛,滿足地打了個嗝兒。

  馬鏢頭本還有些懷疑,見狀這才打消疑惑,揮揮手讓眾人繼續。周鏢師拎著只未動過的水壺扔給他,笑道:「馬鏢頭也太小心了。你放心,有我們這些兄弟在,還怕哪個不長眼睛的來劫鏢?讓他們有來無回!」

  馬鏢頭緊繃的臉上微微有些鬆懈,接過水壺也喝了兩口,冰涼的液體沿著喉嚨滑進胃裡,頓覺涼意從身體裡慢慢蔓延到四肢,渾身上下的毛孔都彷彿張開了透著氣,身上頓時舒坦了不少。

  「也就是這邊兒熱,往北走兩天,上了船就好了。」馬鏢頭道,到了船上,那邊就有接應的人,他們肩上的負擔也就輕鬆了,不必再像這兩天一般日夜都緊繃著。

  三保很快修好了馬車,敲了敲車壁,得意地大聲道:「早說了老子的手藝好,你們還不信。要換了旁的木匠來,怕不是要換個車軲轆,再不濟也得修個小半日……」他囉囉嗦嗦地說個不停,馬鏢頭嫌他煩,又扔了錠銀子給他,冷冷叮囑道:「今兒的事情就當沒發生過,要不然——」說話時,他手中一動,一道寒光擦著三保的耳朵嗖地掠過。

  三保只覺得耳朵一涼,耳畔的亂發慢悠悠地落了地——他的身上頓時生出一陣寒意,兩隻腳彷彿長了釘子狠狠地釘在地上不能動彈半分。直到馬車漸漸走遠,他這才狠狠啐了一口,抹了把臉,小聲罵道:「他媽的,敢嚇唬老子,回頭扒了你們的皮。」

  得勝鏢局一行人走了一陣,漸漸開始有些不對勁。明明這日頭還掛在天上,可馬鏢頭卻總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腦子裡天旋地轉,他頓時想到方才水壺裡的酸梅湯,眼睛一瞪,舉著手正欲高聲提醒,轉過頭,才發現眾人已經一個接著一個地倒了地。

  「你……你……」馬鏢頭雙眼圓睜,狠狠地等著小狗子,剛要開口,眼前又是一黑,「噗——」地一聲悶響,人已經倒在了地上。

  不遠處的邵仲領著眾人不急不慢地跟上前,下馬踢了馬鏢頭兩腳,見他一動不動了,這才笑起來,揮手朝眾人道:「都趕緊的,把人給我捆起來,馬車往回趕。等回了衙門,大家通通有賞!」

  眾侍衛自是喜氣洋洋地高聲應和,孟軒甚至還扯著嗓子大聲道:「賞不賞的不打緊,大人若真有心,您就做個媒,把夫人身邊的采藍姑娘許配我屬下唄。我這都二十多了,家裡頭連個知冷知熱的媳婦兒也沒有,大人您也不替咱們謀劃謀劃。」

  眾人聞言,立刻歡聲叫好。邵仲斜著眼睛瞥了他一眼,哼道:「旁人且不說,孟軒你身邊的女人沒十個也有七八個,就你這人品,我若是把采藍許配給你,豈不是害了人家。便是我肯,夫人也不肯。」

  孟軒是個厚臉皮,挨了罵臉都不帶紅一下,咧嘴笑道:「外頭的那些女人怎麼能跟家裡的媳婦兒比。屬下若真能娶到采藍姑娘,自然是捧在手心裡頭哄著,哪裡還會再在外頭鬼混。」

  邵仲卻搖頭,「嘴裡說得再好聽都沒用,你們這些人,沒有得到的時候那嘴裡自然是說出花來,信誓旦旦地各種保證,等人一到了手,轉身就把自個兒說過的話給忘了。你若是真有心,趕緊把心收一收,跟外頭那些亂七八糟的女人全斷了,攢些銀子買個院子,再打整一番,如此才像個過日子的樣兒。要不,誰願意嫁給你。」他說話時,又若有所思地朝羅方看了一眼,見他依舊面無表情,又趕緊把目光挪開。

  孟軒咧嘴可勁兒地撓著腦袋,「大人說話可要作數,我回去就去湊錢,等把院子收拾好,就去尋夫人提親去。到時候大人可得替屬下說好話!」

  邵仲卻依舊不肯給個准信兒,模棱兩可地回道:「好女百家求,回頭若是被旁人搶了先,我可不管。」說罷,又涼涼地瞥了他一眼,嘖嘖道:「記得啊,別光靠嘴,要干實事兒。」

  大家很快把場面收拾好,梁康喜滋滋地搶了輛馬車坐在最前頭,大聲笑道:「我這輩子還沒見過這麼多錢呢,可算是值了。」

  原本他們是計劃昨兒晚上動手的,因梁康說點子扎手,邵仲才定下了今天的計劃,雖晚了半日,卻勝在不費吹灰之力,只是想著家裡頭還烙著餅子等著他回去吃飯的七娘,邵仲才有些急,待眾人把東西收拾好,趕緊就調轉馬頭往山陽縣裡趕。

  走了不久,隊伍前頭的孟軒忽地一聲驚呼,高聲朝邵仲道:「大人,您看,前頭是不是二胖子。」

  他口中的二胖子姓于,因體型略胖,又在家裡排行老二而得名,此番行動他並未參與,而是留在縣衙裡保護七娘她們的。

  邵仲心裡陡然一沉,頓時生出些不好的預感來,一顆心砰砰亂跳,刺骨的寒意從頭頂剎時滲透到腳底,渾身上下都籠著一團寒冰。

  羅方和梁康也頓覺不對勁,趕緊策馬圍上前來,一左一右地護住了他,低聲問:「可是出了什麼事?」

  一身血污的二胖子總算駛到了隊伍前方,將將勒馬,還未停穩,他已不顧一切地從馬上翻了下來,一骨碌摔在地上,高聲哭道:「大人,衙門出事了!」

 

第八十七章

  一群人趕到山陽縣的時候已是第二日凌晨,衙門裡一片漆黑寂靜,烏沉沉的黑夜將整個院子籠罩在黑暗中,幾乎聽不到一絲一毫的聲響。小小的院子裡一團死氣,用力嗅一嗅,彷彿還能聞到死亡的味道。

  邵仲跳下馬,一步一步地走在最前頭。他的腳步很沉,似乎每一步都要費盡全身的力氣,可儘管如此,身形還是有些踉蹌,彷彿一不小心就會忽然癱倒在地。羅方和梁康舉著火把緊隨其後,二人的臉上也是如出一轍的陰霾。

  沒有人敢作聲,悄無聲息地跟著他們進了院子,仔細搜尋現場留下的各種訊息。

  衙門裡沒有活人,大門旁若無人地敞開著,院子裡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具屍體,都是府裡的衙役和傭人,隨處可見打鬥過的痕跡,門上的刀痕,折了腿的桌子,還有滿地的碎瓷片,空氣中飄著讓人窒息的血腥味。那濃重的腥氣將眾人層層包圍,讓人透不了氣。

  「沒有人!」

  「沒有人!」

  侍衛們四處檢查過,紛紛過來回話。三個人的臉上愈發地凝重和焦慮,臨走時邵仲特意留了五個侍衛在衙門裡守著,加上福王爺身邊的平侍衛,還有衙門裡的衙役捕快,對付十幾二十人也不在話下。可照而今的情況來看,敵方竟派出了大批人馬。山陽縣裡諸位大戶家有多少勢力,邵仲早已查得清楚,都是些未經訓練的普通家丁,哪裡是大內侍衛們的對手,此番的敵人,顯然是從別處撥過來的。

  「是軍中的人。」羅方檢查過傭人們的傷口,沉聲道:「敵人訓練有素,進退得當,絕非普通殺手。再看死者身上的傷口大小,應是軍中的匕首所致。」

  「仲哥兒,都不在。」梁康紅著眼睛衝過來,他已去了自己屋裡查探過,房間裡只有一團可怖的血跡,沒有田靜留下的任何痕跡。

  「敵人來得突然,想來大家都沒有準備。」相比起邵仲和梁康來,羅方倒還顯得鎮定些,面上依舊是平日裡的清冷模樣,聲音也依舊沉著,「讓人去附近問一問,出了這麼大的事,鄰居們總能聽到什麼。」

  話剛說完,王侍衛就拖了個渾身濕淋淋的廚娘過來了,低聲回道:「大人,廚房的水缸裡頭還躲著一個。」

  邵仲趕緊轉頭去看,才認出面前癱軟成一團的竟是孟英子。「你仔細說說,到底出了什麼事?」

  ……

  「是他?」七娘想起半月湖邊那位神神秘秘的絡腮鬍子,微微蹙眉,先前邵仲特意派了人去盯著,卻被甩了,而今這人反倒找上門來,所為何事?

  「是瑞哥兒一個人在,還是熠少爺也在?」七娘想了想,低聲問。

  采藍趕緊回道:「熠少爺也在呢,正拉著那位先生在說話。」

  七娘一個內宅女眷,不好出面會客,聽得盧熠也在,這才稍稍放下心來,輕聲笑道:「有熠少爺在就不必擔心了。」嘴裡雖這麼說,心裡到底還是有些不放心,遂讓采藍去喚了兩個侍衛在院子外頭候著以防萬一。

  盧瑞這邊,正一臉欣喜地拉著絡腮鬍子問東問西。盧熠也笑眯眯地瞅著這男人,一臉好奇地問:「還不知道這位大哥怎麼稱呼?」

  絡腮鬍子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淺笑,滿是鬍渣子的臉上竟有深深的酒窩,「你可不能叫我大哥,我比你大許多。」說罷,他又正色看向盧瑞,表情變得十分溫和,「瑞哥兒今年有十三歲了吧。」

  「正是呢。」盧瑞半點也沒覺得疑惑,沒心沒肺地傻笑道:「大叔怎麼曉得的?我跟熠哥兒同歲,他比我小兩個月。大叔你呢?」

  絡腮鬍子自自然然地伸手撫了撫他的小腦袋瓜子,柔聲道:「你出生的時候,我原本還打算來山陽看你們一家人的,可惜後來出了點事,一拖就是這麼多年。」說話時,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帶了些滄桑和憔悴,雖竭力壓抑著,卻還是落入了兩個孩子的眼睛裡。

  盧瑞人雖單純,卻又極敏感,好人壞人總能一眼察覺出來。而今聽了絡腮鬍子的話,也不知怎地,心裡頭忽然有些發酸,吸了吸鼻子,小聲地問:「大叔認得我阿爹麼?」

  「你爹啊——」絡腮鬍子笑起來,微微側過頭,盧瑞敏感地發現他的眼睛裡濕濕的,有溫潤的光澤。偷偷朝盧熠看了看,他也正睜著一雙大眼睛盯著他看,好奇又狐疑,但臉上戒備的神色卻已消失不見。

  「你爹可是個才子呢。」絡腮鬍子小聲喃喃,「他人老實,性子又穩重,說話總是不急不慢的,卻是個倔脾氣,認準了的事誰也拉不回來。那麼好的人呢——」他說到這裡輕輕嘆了口氣,聲音裡有濃濃的哀傷。盧瑞本以為他要停下了,不想他卻繼續小聲道:「還有你娘親,那可是整個京城都難得一見的賢惠,溫柔和氣,不管跟誰說話都柔聲細語的……」

  盧瑞眨了眨眼睛,努力地把眼睛裡的淚意逼了回去,悄悄側過頭去抹了把臉,梗著脖子小聲道:「我……我娘親就是這樣的,她她……」他說著話,眼淚就唰唰地淌了下來,嘴一撇,毫無徵兆地大哭起來,連他自個兒都嚇了一跳。

  自從七娘出嫁之後,盧瑞就沒有再哭過了,周圍的人都說他長大了,懂事了,甚至連自己都覺得自己成熟了不少。可今兒卻有些不對勁,他甚至都還沒怎麼說話,一張口卻忽然想哭,腦子裡全是幼時無憂無慮的快活記憶,然後,眼淚就這麼不受控制地掉了下來。

  盧瑞一哭,盧熠就緊張起來,手足無措地小聲勸道:「你莫哭啊,好好的哭什麼。一會兒大姐姐聽到動靜過來瞧,還不得以為我欺負你了。」說話時,又不安地朝窗外張望,果然瞧見七娘正在下人的簇擁下朝這邊走過來,頓時嚇了一跳想也沒想就伸出手要過來捂盧瑞的嘴。

  七娘在走廊那頭停住了腳,並不過來,只高聲喊了一聲「熠哥兒」。盧熠頓時色變,呲牙咧嘴地搖了搖腦袋,又朝盧瑞「噓」了一聲,爾後才貓著腰,躡手躡腳地緩緩踱到門邊,爾後狠狠吸了口氣,整了整衣衫,好似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般開門走了出來,咧開嘴,露出滿口白牙,「大姐姐,你找我?」

  七娘朝他招了招手,盧熠不解其意,不安地眨了眨眼睛,強擠出一絲笑容,慢吞吞地挪了過來,口中問:「大姐姐怎麼來找我?瑞哥兒在屋——」他話還未說完,忽然想起瑞哥兒那哭得通紅的眼睛,頓時住了嘴,抿著嘴巴使勁兒朝她笑。

  「瑞哥兒怎麼哭了?」七娘壓低了聲音問,眼睛卻不由自主地朝屋裡方向看,「那位客人——你可曾問出了點什麼來?」

  她竟然聽到了!盧熠既驚訝又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後腦勺,小聲道:「那位大叔彷彿是叔叔和嬸嬸的舊識,提及舊事,瑞哥兒就忍不住哭了。」說著話,他又皺起眉頭,猶豫不決地問:「既然是叔叔和嬸嬸的故交,大姐姐要不要也去見一見?」

  這裡是山陽縣,並不似益州老家那般保守,既然是長輩的故交,前去拜見倒也情有可原。

  「那熠哥兒就替我通傳一聲。」七娘在門口朗聲道,實際上卻是說給屋裡的人聽。

  盧熠進了門,爾後又立刻笑著出來迎。兩人進屋的時候,盧瑞的臉上已經擦得乾乾淨淨了,只是眼睛還微微有些發紅,不好意思地偷瞄了七娘一眼,悄悄低下頭。絡腮鬍子卻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裡並不起身——這多少有些失禮了,可不知為什麼,七娘的心裡頭卻並沒有被冒犯的情緒,就好像事情本就該如此——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奇怪。

  「敢問先生如何稱呼?」七娘客客氣氣地朝他行過禮,柔聲問。

  絡腮鬍子正色打量了她一番,笑起來,唇邊的酒窩又鑽了出來,看得七娘微微一愣。這個笑容——彷彿在哪裡見過一般。

  「我姓彭,」男人低聲回道:「行三,名順平,昔日在府裡,家人都喚我季郎。」

  彭……季郎……

  七娘的腦袋裡轟地一下,整個人都懵了。她霍地站起身,瞠目結舌地看著面前帶著笑意的彭三少爺,兩隻手哆哆嗦嗦的指著他,「啊——」地叫了一聲,卻沒有聽到自己的尖叫聲,嗓子裡彷彿堵了什麼似的根本發不出聲。

  「姐姐,你怎麼了?」盧瑞從未見過七娘如此反應,一時間有些慌亂。倒是盧熠事不關己,腦子轉得還快些,迅速猜到了什麼,眼睛一亮,高聲朝那彭順平問道:「你……你是瑞哥兒的小舅舅?」

  彭順平含笑著點頭,盧瑞「啊——」地叫了一聲,爾後摀住嘴,再也說不出話來。

  自從七娘姐弟到了京城後,盧之安陸陸續續派了不少人去尋這位彭家少爺的影蹤,卻始終不得其所。七娘成親後,邵仲也幫著去尋過人,也一直沒音信。七娘只當她這小舅舅怕是遭了難,不想今兒他竟主動上了門,一時間又是驚喜又是意外,憶及去世的親人,三人忍不住又抱著大哭了一場。

  待哭過了,七娘才趕緊喚了下人去廚房準備晚飯,說要大擺一場,給彭順平接風洗塵。

  三人哭哭啼啼地說了一陣話,彭順平終於提及了正事,問:「我這外甥女婿怎麼不在?」

  七娘想了想,沒有瞞他,便把邵仲的去向與他說了,罷了又問:「那天在半月湖,小舅舅怎麼裝著不認得我們?倒讓阿仲好生懷疑。」

  彭順平笑著回道:「我那會兒正忙著旁的事,那會兒你們身邊人多,又不好明說。」說話時,他又從懷裡掏出一卷小冊子遞給七娘,沉聲道:「等仲哥兒回來了,你把這個交給他。」

  七娘狐疑地接過,隨手翻了翻,看清裡頭的東西,頓時雙目圓睜,發出「啊——」地一聲驚呼,「這……這是……」她「啪——」地一聲趕緊把小冊子蓋上,激動地抬頭問:「小舅舅這是從哪裡尋到的?阿仲一直在找這個!當初我爹他們也是為了這個才被害的。」

  「是從孟云銘嘴裡挖出來的。」彭順平的臉上有淡淡的嘲諷的笑,卻並不道明他用了什麼手段,「有了這個,你父母的案子就能水落石出了。」

  何止如此,這冊子一出,過不了多久,朝堂之上,只怕也是一番腥風血雨。

  七娘心知這本冊子的重要性,趕緊鄭重地將它收好,罷了,又一臉關切地問起這些年來彭順平的經歷。

  晚上廚房果然做了一桌好菜,福王爺也很給面子,紆尊降貴地出來給彭順平接風。彭順平見多識廣,言語風趣,福王爺滿腹詩書,才學出眾,二人竟也難得地投機,邊說邊喝,一不留神,二人竟都喝高了。彭順平倒是老老實實地趴在桌子上酣睡,福王爺卻扯著嗓子在院子裡又唱又喊,滿嘴都是羅方的名字。也虧得這院子裡住著的都是親信,要不,這福王爺和羅方都不要做人了。

  安置了眾人歇下後,七娘這才滿身疲憊地回了屋,洗漱過後,將將進入夢鄉,耳畔忽地有異響,她猛地睜開眼,頓時警覺地側耳傾聽,果然聽到衙門圍牆外有密密的腳步聲,怕不是有好幾十號人。

  七娘飛快地起身披了衣服,點了燈,隨手拿起桌上的大茶壺猛地朝院子裡擲去。

  一聲脆響,頓時驚醒了院子裡的侍衛和衙役,立刻有人高聲喝問:「是誰?」

  圍牆外傳來「噗通——」一聲響,院子裡的侍衛見狀不對,抓起床邊的大刀就衝了出來。

 

第八十八章

  二胖子撲到牆頭瞧了一眼,頓時抽了一口冷氣,這外頭怕不是堵了有三四十個黑巾蒙面的漢子,一看這上牆的動作就曉得訓練有素,單靠衙門裡這幾個侍衛,今兒晚上怕是夠嗆。只是這會兒他的腦子裡也想不了太多事兒了,扭過腦袋朝著院子裡大喝,「老李領著石頭守著夫人和兩位少爺,旁的全都操傢伙上牆,點子扎手!」

  平侍衛也聽到了聲音,趕緊先衝到福王爺房門口守著,低低地喚了一聲「王爺——」。

  福王爺晚上喝得醉醺醺的,這會兒正睡得沉,哪裡聽得見外頭的聲響。平侍衛心裡急,索性推開了們,踱到床邊又喚了兩聲。可福王爺依舊沒反應,平侍衛正猶豫著,大門口忽地衝進來一個人,平侍衛心裡一驚,立刻轉身拔刀,刀未出鞘,對面那人已拎著一桶水徑直潑向了床上的福王爺。

  「啊——」地一聲痛呼,福王爺氣急敗壞地從床上跳起身,滿頭滿身全是冰涼的井水,指著面前的彭順平怒髮衝冠,厲聲喝罵道:「你……你好大的膽子,竟敢——」

  話未說完,就被彭順平毫不留情地打斷了,「別傻愣著了,趕緊操傢伙。一會兒外頭人殺進來,可不管你是什麼身份。」說著,重重地把手裡的長刀扔進了福王爺的懷裡,冷冷問:「你會武吧?」

  福王爺自然是會的,他自幼就跟著宮裡的侍衛統領習武,年歲稍大些時還喜歡拉著身邊的侍衛比划拳腳。侍衛們生怕傷著他,總是讓著,直到後來遇到了羅方,他性子耿直,渾不似旁人那般圓滑,福王爺說要打,他就真打,結果頭一回比劃,就險些打折了福王爺的小腿,害得他在床上躺了小半月。

  外頭打殺的聲音越來越大,彭順平已經一馬當先地衝了出去。福王爺甩了甩頭上的水滴,握緊刀柄,大步追上。平侍衛生怕刀槍無眼傷到了他,也趕緊追了上去。

  賊人人數太多,牆頭的侍衛根本攔不住,已經有四五個衝進了院子,正與聞訊而來的捕快們殺作一團。彭順平顯然見慣了這樣的場面,出得門來,揮起大刀就沖上前去砍下了一個賊人的胳膊,帶起一陣血霧。

  賊人一聲痛呼,騰騰地往後退了幾步,立刻有人過來支援,從牆頭跳下兩個蒙面漢子把彭順平圍了起來。福王爺正待衝進人群中,被平侍衛緊緊拽住,疾聲勸道:「王爺您去護著那兩位少爺和邵夫人,這邊留給屬下。」說話時,緊拽著福王爺往盧瑞的屋裡沖。

  七娘和兩個丫鬟而今都在這屋裡待著,盧瑞和盧熠也早驚醒了,各尋了把匕首握在手裡頭,臉色發白地把七娘緊緊護在身後,只等外頭有人衝進來便要上前去拚命。

  門口有侍衛老李和石頭守著,雖偶爾有一兩個賊人衝過來,俱被他們打發了。見了福王爺,二人趕緊開了大門讓他進來,福王爺卻不肯,拎著刀守在門口哪裡也不去。平侍衛知道他的脾氣,見他一臉陰沉,實不敢再勸說,只得緊靠在他身邊站了。

  「你傻站在這裡做什麼?」福王爺狠狠瞪了他一眼,臭罵道:「趕緊去幫忙殺敵!」

  平侍衛有些遲疑,正猶豫不決間,福王爺索性拎著刀就要往院子裡沖。平侍衛見狀,趕緊搶在他身前衝進了戰局中。

  雖說侍衛們驍勇,但到底寡不敵眾,不多時,便陸續有人掛了彩,甚至還有幾個家丁傷到了要害,人事不知地倒在了地上,生死不知。牆頭的幾個侍衛早已支撐不住跳進了院子,賊人如潮水一般湧進來。

  今兒怕是不能善了了!若是再不走,怕是所有人都要折在這裡。彭順平大喝一聲,將糾纏在身邊的兩個蒙面漢子殺退,爾後連連退後幾步,見福王爺正與人纏鬥著,趕緊上前一刀將那敵人斬下,罷了朝他喝道:「後邊院子裡有馬車,你趕緊帶著人把大娘子和兩個哥兒逃走。我們斷後。」

  福王爺也顧不得多想,立時應了,一邊派了平侍衛去趕馬車,自個兒則衝進屋裡招呼七娘和兩個孩子一起逃。

  七娘和盧瑞盧熠一出門,赫然瞧見院子中央的血腥場面,頓時駭得險些沒暈過去。尤其是七娘,她的感官本就比常人更敏銳,黑暗之中竟能清晰地看到利刃砍入身體,血肉翻飛的場景,更有那淒厲的痛呼,兵刃交加的聲響,甚至鮮血從胸口咕咕淌出……

  七娘的胃裡頭頓時翻江倒海,一股酸臭猛地衝入喉頭,她再也控制不住,「哇——」地吐了一滿地。盧瑞嚇得兩眼發直,怔怔地瞧著她不會動彈,好在盧熠還鎮定些,強忍住內心的恐懼,攙扶著七娘飛快地朝院子外頭走。

  平侍衛動作迅速,很快趕了馬車過來,福王爺也顧不得男女之防,一個接著一個地扶著她們上了馬車,回頭瞥見正在與敵人戰成一團的田靜,又趕緊朝她大喝:「快上馬車!」

  彭順平在前頭開路,幾個侍衛斷後,好一通激烈的廝殺後,才總算衝出了院子,飛快地沿著街道朝前頭衝去。

  「我們去哪裡?」平侍衛對山陽縣並不熟,出了門便有些辨不清方向。彭順平朝後頭的追兵看了兩眼,面色陰沉,「出城!」

  侍衛們大多跟了上來,只有二胖子不見蹤影,不知到底是落在了敵人的手裡,還是出了旁的事。不過這會兒大家都顧不上這麼多了,只一門心思地逃命。

  「是什麼人,竟然這麼大的膽子敢刺殺朝廷命官?」福王爺這會兒總算回過神來,咬牙切齒地喝問道。方才院子裡的情況他也瞧見了,若說這些賊人是烏合之眾絕無可能,那樣的身手,那樣的組織……福王爺的腦子裡依稀閃過些念頭,仔細一琢磨,頓時醍醐灌頂。

  沒有人回他的話,福王爺便不再追問,只沉著臉朝彭順平道:「後頭的人可還跟著?」

  彭順平看了他一眼,「他們都跟牛皮糖似的,不殺光就會一直跟著。」他張口閉口就是殺字,福王爺略略有些不自在,但想著方才院子裡危機四伏的場景,若不是彭順平恰巧就在,他們只怕這會兒還陷在裡頭出不來。

  「去幀州嗎?」外頭趕車的平侍衛高聲問。

  「不可!」兩個聲音同時響起,一個是彭順平,另一個竟是好容易才緩過來的七娘。盧瑞一臉擔心地看著她,小聲問:「姐,你沒事兒吧?」

  七娘記得清楚,彭順平給她的小冊子上,第二頁上就有朱克爭的名字,那會兒他還只是個小小的山陰知縣,當年盧家遇害一案,指不定就有他參與呢。

  福王爺眉目凝重,仔細想了想,又看向彭順平,正色問:「你說去哪裡?」說罷,又提議道:「出城後往西走一百多里就是幀州北營,守備姜勝遠與本王有過一面之交,不如去北營求救?」

  七娘與彭順平俱不置可否,福王爺見狀,心裡愈發地狐疑,嘴裡卻道:「那姜勝遠雖與本王不算熟稔,卻是祈郡王的門人,對本王還算客氣。若是不能去北營,那就只能走東營,只是那邊的參將賈浩然是個臭脾氣,有一年他回京述職還與本王有過過節,且他與裕王爺似乎頗有些交情……」

  盧熠睜著一雙大眼睛一會兒看著彭順平,一會兒看看七娘。他腦子好使,這會兒已約莫猜出了些真相來,曉得七娘怕是知道些內情,興許今兒的殺身之禍也正是源自於此。

  「去白頭山吧。」彭順平想了一陣,最後給出了一個讓眾人大為意外的結果。就連一向沉默寡言的田靜也瞪大了眼,湊到七娘耳邊竊竊私語道:「白頭山不是早剿了麼?」

  「剿的是北山。」彭順平低聲解釋道:「南山那邊兒有我的朋友,那裡地勢險要,易守難攻,不說這些追兵,便是派出幾百人的大部隊怕也只能乾瞪眼。只是——」只是山陽縣距離白頭山有兩百多里,這一路過去,怕是危險重重。

  「不能去找姐夫麼?」盧瑞怯怯地小聲問。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邵仲成了盧瑞心裡與七娘一樣的依靠,他總是無條件地相信自己的姐夫無所不能,就算是小舅舅就在跟前,可依舊還是覺得邵仲最可靠。

  見眾人齊齊地朝他看過來,盧瑞心裡有些發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小聲喃喃:「我只是……只是……有點擔心姐夫。」

  「瑞哥兒你傻了,」盧熠扯了扯他的衣袖小聲道:「那些壞人早就設下了天羅地網就等著我們呢。他們人多,我們打不過,自然要去找條他們猜不到的路。」

  七娘朝盧瑞伸出手,聲音沉著而溫和,低聲勸慰道:「瑞哥兒放心,你姐夫不會出事了。我們先跟著小舅舅走,路上給他們留下暗號,他們瞧見了,自然會追過來。」嘴裡這麼說,心裡頭卻多少有些擔憂。便是邵仲再聰明,又哪裡能想得到他們竟會往白頭山方向走呢?

  這大晚上的,城門竟然沒有關,馬車徑直出了城,爾後依著彭順平的指揮一路往北往白頭山的方向駛去。

  馬車裡的福王爺頗有些哭笑不得,白頭山上到底住著些什麼人他還能沒聽說過,萬萬沒有想到,到了這般危難的時候,不能去尋營地大軍求救,卻只能找土匪庇佑……

  英子在水缸裡躲了一日,渾身上下都有些發脹,雖是夏日裡,臉上和嘴唇依舊一片青紫,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邵仲耐著性子問了半天,才終於清楚了事情的經過。

  先前那侍衛二胖子與敵人打鬥時受了傷暈了過去,跌在了牆腳的樹叢裡,等醒來後才發現院子裡早已沒了活人,這才急急忙忙地趕去報信,對於七娘一行人的行蹤卻是一無所知,更不知道她們是死是活,抑或是被人抓走了。所以這一路過來,邵仲幾個師兄弟的心裡頭都緊緊繃著一根弦。而今乍然得知她們已經安然逃走,邵仲這才沉沉地鬆了一口氣。

  「會往哪裡走?」邵仲坐在桌前指著三個方向一一分析,「幀州衙門應不會去,王爺將將才教訓過朱家公子,朱大人只怕還懷恨在心。如此一來,便只有北營和東營——」

  「不會是東營!」羅方毫不猶豫地道:「王爺與東營參將吵過架,還打過他兩鞭子,以賈大人的臭脾氣,便是王爺真到了大營門口,怕是也能把人給趕走。更何況,那賈大人還與裕王爺關係親密。」

  如此一來,便只有北營了。

  也不知怎麼的,邵仲心裡頭總隱隱有種感覺,他們並沒有往北營走。


本帖最後由 domotoika 於 2013-5-6 09:15 PM 編輯

第八十九章

  邵仲他們師兄弟還在猶豫到底該去哪裡尋人的時候,外頭的侍衛們又有了新發現。

  孟軒激憤地把手裡的令牌往桌上一扔,咬牙切齒地罵道:「這姓賈的老不死竟敢來刺殺王爺,老子這回不把他剁成肉醬,老子就不姓孟!」

  邵仲凝眉看去,赫然瞅見那銅製令牌上大大的賈字,心裡頭不由得一動。

  梁康也忍不住跳起來,高聲喝道:「果然是東營的那群雜碎!他奶奶的,老子老早就看東營那些人不順眼了,這回非要——」

  「夠了!」邵仲忽然出聲打斷他的話,順手拿過令牌左右看了兩眼,復又扔還給孟軒,沉聲叮囑道:「你就拿著這玩意兒去東營搬救兵,賈老頭子脾氣不好,若是曉得有人故意借了他的名號為非作歹,不消你求,他自個兒就會領著人衝過來。」

  孟軒和梁康齊齊地傻了眼,你看我,我看你,愣了半天,才舔了舔嘴唇,不敢置信地小聲問:「什……什麼?」

  「仲哥兒你的意思是,他們不是東營的人?那是——」羅方話說到嘴邊,終於還是嚥了下去。無論如何,這無憑無據的,怎好胡亂猜疑。若說東營倒也罷了,賈參將本就與福王爺不和,現場又留有東營的令牌,便果真是上門問罪也好有個由頭。可北營那邊,大家都曉得姜勝遠是祈郡王家將出身,若是不由分說地把罪名安在他頭上,豈不是說祈郡王也有嫌棄?那可是當今聖上的親兄弟!

  羅方一沉默,梁康總算有點明白過來,一雙眼睛瞪得愈發地大。孟軒不敢說話了,耷拉著腦袋猶豫不決,不知道是該繼續留在這裡,還是該知趣地告退。

  邵仲卻沒有許多顧忌,毫不客氣地評價道:「這借刀殺人的伎倆他們又不是頭一回用,上次白頭山不也一樣。案子發生在昨兒晚上,到現在已有一整日,這一整天他們還收拾不好這小小的縣衙院子,硬是留下個破綻給我們?賊子既然來自軍中,專挑了我們出城的時候上門,這速度之快,只有幀州本地二營能做得到。不是東營,便是北營,姜勝遠是什麼人物,我沒打過交道並不清楚,但是祈郡王——」

  他冷冷笑了一聲,聲音裡有恍然的味道,「名聲可真好,可你們再仔細琢磨琢磨,先王妃出身鎮國公府,後來又意圖與平陽侯府結親,見平陽侯不給他面子,撈不著好處,便又盯上了許家……」

  眾人本還覺得他一時情急,信口開河,而今聽他這麼一說,竟又隱隱覺得有些道理。那云家若不是仗著鎮國公府的勢,如何敢在山陽縣橫行無忌這麼多年,那位神神秘秘的九先生,十有八九就是鎮國公府,甚至就是祈郡王的人。

  經他這麼一提醒,羅方又隱隱約約想起什麼,皺眉低聲道:「說起來,幀州知州朱大人,當初似乎也是走的鎮國公府的路子。」

  自從鎮國公府的老國公爺出世後,國公府便日漸衰微,雖說還有個爵位撐著,但在朝堂上幾乎已經沒有了勢力。若不是身後有旁人撐腰,他們如何敢做出此等驚天動地的大案,無怪乎邵仲會懷疑上祈郡王。

  「壞了!」梁康猛地一跺腳,急道:「王爺他們不會已經自投羅網了吧。」他們那一群人,除了福王爺之外,不是女人,就是孩子,哪裡有邵仲這樣玲瓏剔透的心思。先前羅方也說過,姜勝遠與福王爺略有交情,這一旦出了事,福王爺十有八九會領著他們去北營求助。

  羅方聞言頓時面如死灰,張張嘴想說句什麼,腦子裡卻又暈暈乎乎的一片空白。他往後腿了兩步,腳上絆到了椅子腿,一屁股坐了下來,沉沉地呼了一口氣,努力地讓自己清醒冷靜一些。

  梁康見狀,心知自己大嘴巴闖了禍,趕緊心虛地摀住嘴朝邵仲求助。邵仲趕緊勸道:「姜勝遠便是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敢貿貿然對福王爺做什麼。」事實上,他們會忽然跑到縣衙來下手,已是大出邵仲的意外了。

  雖說他們此番收繳了四車贓物,但對祈郡王來說實在算不得什麼,沒來由會因此就冒著這麼大的危險向縣衙下手。邵仲十分懷疑,他是不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做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或是找到了什麼證據,才引得對方大為光火。

  邵仲嘴裡這麼勸說著,心裡頭卻有些沒底。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梁康毫無主意地問:「要不要去北營問姜勝遠要人?他們若不給,我們就去京裡搬救兵!太子殿下……」

  「你這是嫌他們命長呢?」邵仲沒好氣地道:「若事情真鬧大了,他們才越是危險。一來京城離山陽縣山高水遠的,一來一回少說也要十幾二十天,二來,若京裡果真派了人過來查,他們狗急跳牆,天曉得會做出什麼喪心病狂的事來。」若真惹急了,只怕連殺人滅口、毀屍滅跡的事情也能做出來的。

  見梁康都快急哭了,邵仲也不再嚇唬他,想了想,才吩咐道:「府裡的大營太遠,孟軒還是先去東營找賈老頭子搬救兵,讓老王去北營路上打探消息,看王爺一行究竟是否往那邊去了。至於剩下的,大家趕緊把院子裡收拾收拾,爾後全都去屋裡歇著,大家忙了一天一夜,這會兒怕是早就不行了。明兒早上起了,再去城外打聽消息,看有沒有人瞧見王爺他們的馬車。」

  梁康急道:「還睡什麼覺,我這就出城去打探消息。」說罷,就要起身出門。卻是羅方將他攔了,低聲勸道:「到處都是黑漆漆的,你去哪裡打探消息?仲哥兒說得有道理,王爺他們不知所蹤,不知幾日才能尋得回來,而今再著急也沒用,先把精神養好再說。」

  梁康一向最聽他的話,聞聽此言,再不言語。

  本已是子夜,眾人早已累極,倒頭便睡下,第二日天剛濛濛亮,大傢伙兒便全都自覺地在院子裡集合了。

  邵仲也早早地起了,換了身素淨的衣裳在院子裡給被害的下人們安排後事。見大傢伙兒都到了,才起身招呼眾人進廳裡議事。關於彭順平與七娘姐弟認親之事,府裡的下人知道的不多,便是二胖子,也只曉得那日府裡來了客人,廚房特意燒了一桌好菜慶祝,至於來客是誰,卻是絲毫不知。

  「那天晚上黑咕隆咚的,我光瞧見院子裡有個男人厲害得緊,手起刀落殺了不少賊人,至於長什麼樣卻是沒看清。」二胖子從前兒晚上開始就一直處於精神緊繃的狀態,昨兒又跟著眾人一起趕回來,早已精疲力竭,好在將將補了兩個時辰的覺,總算精神了些。

  「沒聽說是誰的客人嗎?」邵仲有些狐疑,雖說七娘自幼在山陽長大,但稱得上熟識並不多,但凡能叫得出名字的,她都一一與邵仲提過。可邵仲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她識得如此武功高超的俠士。若不是盧家的舊識,那莫非是福王爺的客人?

  二胖子想了想,十分肯定地道:「是夫人的客人,屬下隱約聽院子裡的茗娟姑娘還說,夫人和瑞少爺都高興得哭了。王爺出來陪客,喝多了酒,在院子裡高聲喊著——」他說說到此處忽然住了嘴,心虛地偷瞥了羅方一眼,見他面無表情,似乎根本沒喲注意到自己,這才微微鬆了一口氣。

  邵仲愈發地不解,梁康不知想到了什麼,臉色有些古怪。

  「啊——」二胖子忽地想到什麼高呼出聲,疾聲補充道:「我似乎聽到平侍衛說那人姓彭來著,還說那人一臉的大鬍子,一點也不像彭家人。」

  「大鬍子?」邵仲與梁康對視一眼,心裡頓時想到了一個人,再回憶起當初盧瑞初見他時的場景,漸漸有了底。

  「是仲哥兒的大舅?」梁康試探性地問。邵仲苦笑點頭,「只怕錯不了。」頓了頓,又嘆道:「幸虧有他在,要不然,他們怕是逃不出去。」

  幾個人正商議著要去哪裡打探消息,外頭侍衛來報,說是趙仵作求見。

  邵仲趕緊讓人請他進來。趙仵作一隻腳將將才邁進屋裡,就已經跪倒在地,眼睛一紅,眼淚竟奪眶而出,想開口說話,卻是激動得連聲音也發不出。

  邵仲心中微覺詫異,並不急著問話,只默默地瞧著他,等著他自己開口。趙仵作哭了一陣,心裡的濁氣差不多排盡了,這才吸著鼻子,顫顫巍巍地請罪,「屬下有罪,這麼多年都被孟云銘蒙在鼓裡,竟不曉得他還私藏了當年盧大人留下來的賬簿……」

  「你說什麼?」眾人俱是一驚,連羅方也忍不住站起了身,一臉震驚地看著他。「那……那賬簿在哪裡?」話剛問出口,邵仲便猜到了,那日帶走孟云銘的正是七娘的舅舅彭順平,想來那賬簿也是落在了他的手裡。正因如此,所以來引來了之後的刺殺吧。

  「這麼多年他竟一直瞞著。」邵仲低聲感嘆,「怎麼到了而今忽然又招認了?」

  趙仵作紅著眼睛解釋道:「那東西卻是個真正的貪生怕死之輩,曉得孟伯父與孟伯母都因此而喪命,不敢拿出來報官,又不敢交出去,生怕被殺人滅口,便把東西埋在孟伯父的墳前,這麼多年一直不曾去碰過。直到前幾日被人抓了,那人不知用了什麼手段把他給弄迷糊了,強撐了兩天,迷迷糊糊地就把事情給招認了。那人倒也沒為難他,弄暈了之後就扔在了路上,屬下得了消息把他搬回家,請了大夫看過了,到昨兒下午他醒來,才曉得出了什麼事。」

  「罷了,」邵仲揮揮手,低聲道:「此事與你何干,都是那孟云銘——」他說到此處又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實在說不出孟云銘貪生怕死的話來。孟家為了這個案子,已經死了兩個人,還害得這倆兄妹流離失所,甚至淪入奴籍,孟云銘不是朝廷中人,不欲為了這些腌臢事賠上自己的性命倒也無話可說。

  不過,既然那賬簿落在了彭順平的手中,想來他也早曉得北營不可信,更不會自投羅網。可除了東營與北營,他們還能逃去何處?

  到了這一日下午,總算有消息傳來,麗陽鎮有個姓徐的員外派了人過來報信,說是昨兒中午彭順平領著人鎮上歇了一陣,結果被追兵趕上,一番打鬥後,終於暫時甩脫追兵往白頭山方向逃去。

  「去了白頭山?」梁康大訝,有些摸不清頭腦。

  邵仲見來報信的侍衛欲言又止,心裡有些不好的預感,凝眉問:「可有人受傷?」

  侍衛低下頭,小聲回道:「聽說……王爺當胸中了一箭。」

  羅方……

 

第九十章

  麗陽鎮距離山陽縣不近,快馬加鞭也需大半日。得知了福王爺受傷的消息,大傢伙兒如何還能坐得住,立刻整裝出發,飛速趕赴麗陽。

  福王爺雖並非當今聖上的親兄弟,但與聖上的關係倒比祈郡王還要來得親近些,若真在山陽出了事,不說太妃娘娘遷怒,便是當今聖上也絕饒不過他們,就算立了再大的功勞,只怕也不能相抵。

  更何況,福王爺還是羅方相戀多年的情侶,若真有什麼三長兩短,以羅方的性子,怕是這一輩子也走不出來了。

  一路上羅方都沉默不語,面無表情,看不出心裡到底在想什麼。他越是這樣,邵仲和梁康就越是不安,二人不時地交換個眼神,琢磨著一會兒到了麗陽鎮,若真聽到什麼不好的消息,他們是不是應該把羅方打暈,省得他悲傷至極下做出什麼傷害自己的事來。

  眾人趕到麗陽鎮的時候已是未時,徐員外早得了消息在鎮外的路上迎著,見了隊伍過來,立刻快步上前來與眾人打招呼。他人生得肥胖,行動起來卻極是靈活,想來功夫不弱。見了邵仲一夥人,他客客氣氣朝大夥兒作了個揖,低聲道:「見過各位官爺,本以為至少要等到晚上,沒想到諸位這麼早就到了。」

  邵仲沒時間跟他寒暄,揮了揮手省去你來我往的客套,開門見山地道:「徐員外不必客氣,我們這還急著趕去救人,你速將昨日的事細細說來就是。」

  徐員外是個爽快人,聞言遂不再說客套話,立刻將昨日發生的事一一道來。

  原來昨日彭順平領著眾人一路往白頭山出發後,許是敵人並未想到他們竟會取道往北去白頭山,並未往這邊追,所以先前一段路倒還平順。車上多是女人與小孩,強撐著趕了一整日的路,難免疲憊,尤其是七娘還懷著身孕,一路上可謂是吃足了苦頭,到麗陽鎮的時候,彭順平終於決定先停下來歇息。

  徐員外與彭順平是舊識,用徐員外的話來說,那是性命換來的交情,所以彭順平也沒跟他客氣,就這麼拉著一大車人徑直去了徐府。他也沒瞞著徐員外,進門後就把被追殺的事情說與他聽,又道:「實不願牽連到徐大哥身上,只是車上的外甥女身子不大好,一路吐著過來,連口熱水都沒喝上。我實在心疼不過,才來大哥府裡討杯熱茶喝。」

  徐員外生氣道:「彭小哥兒說這些話就是與老哥見外了,當年若不是你把老哥從死人堆里拉出來,我哪裡有今日的風光。莫要說什麼外道的話,你趕緊帶著侄女進府裡歇下,我讓下人們趕緊弄些飯菜。」說著,又立刻吩咐下人過來伺候。

  七娘在馬車裡蜷了一整日,渾身上下早已痠痛不堪,腦袋也暈暈沉沉的,下馬車時腿上一麻,竟軟軟地往盧瑞身上倒了下去。盧瑞又驚又怕,一面扶住七娘,一面高聲招呼著盧熠和彭順平道:「舅舅,熠哥兒,你們快過來,我姐……我姐姐……」說話時,他又伸手探到七娘的額頭上摸了摸,頓時抽了口冷氣,「姐姐發燒了!」

  田靜聞言趕緊過來扶,幾個人手忙腳亂地將七娘扶進了院子,尋了間客房躺下。虧得田靜就在身邊,把過脈,飛快地開了方子,又搖頭道:「阿碧胎位不穩,而今又連番勞累,驚嚇過度,身子怕是受不住。我暫先給她開個方子吃著安胎,可這畢竟只是權宜之計,若是再這麼下去,怕是……」

  盧瑞聞言眼圈兒立刻就紅了,盧熠生怕他哭出來,趕緊輕拍他的肩膀低聲安慰,「瑞哥兒莫要擔心,大姐姐吉人天相,定不會有什麼意外。回頭大姐夫得了消息,定會立刻趕過來,說不定一會兒他就到了呢。」嘴裡這麼說,聲音卻愈發地低下去,顯然有些心虛。

  彭順平心裡也不好受,沉著臉扭頭出了門。

  不多時,徐員外便從下人口中得知了此事,趕緊過來與彭順平商議道:「既然侄女身子不好,就先在我家裡頭歇著,我這家裡頭好歹也有十幾個家丁,若真有追兵過來了,好歹還能抵擋一陣。」

  彭順平卻是不願牽連他,不論徐員外如何勸說阻攔,他依舊堅持己見,只待眾人稍事歇息後,便招呼著侍衛們換了馬準備動身。結果,才出了徐府大門,追兵就到了。

  「那些追兵怕不是有二三十個,一個個都凶神惡煞的,手裡提著明晃晃的刀,才一個照面,連話也沒問一句就殺了過來。好在彭小哥兒這邊的人也不是吃素的,一個個拎著刀子就往前衝,就跟割麥子似的一刀一個……」徐員外越說越興奮,臉上甚至隱隱有未能參與的遺憾,「我本想領著府裡的下人一道兒衝過去幫忙,彭小哥兒非不肯,說會連累到我。真是可惜了,我這把老骨頭許多年不曾動過,都有些生了鏽……」

  邵仲到這會兒才曉得七娘懷孕的事,一時間不知是歡喜還是擔心,竟忘了繼續往下追問。羅方終究忍不住,強壓下內心的不安,沉聲問道:「那王爺呢?」

  「什麼王爺?」徐員外先是一愣,爾後哦忽地想起了什麼,猛地一拍腦袋,激動道:「你說的是那個長得挺俊俏的年輕小子,他竟然還是個王爺?那年輕人可不得了,武功不咋地,膽子倒不小,不要命地衝在最前頭,彭小哥兒拉都拉不住。他脾氣可真大,一面跟人打架還一面罵人,就是罵不出什麼新鮮詞兒,滿嘴都是狗奴才,一點意思也沒有……」這徐員外是個著著實實的話澇,一開口就沒個消停的時候,劈劈啪啪地嘮叨個不停,偏偏又說不到正題上,急得羅方臉都白了。

  最後,終究是梁康忍不住,不耐煩地高聲喝問:「那他到底受傷沒?」

  「啊,受傷?」徐員外眨了眨眼睛,使勁兒點頭,「受傷了,受傷了。這不要命的打法哪能不受傷的,傷得可嚴重了,身上怕不是有七八道口子,唔,胸口還中了一箭,嘖嘖,流了好多血,整條巷子都染紅了。若不是一旁有田太醫在,只怕當時就要性命不……」他的話還沒說完,就瞧見馬背上的羅方晃了晃,一頭栽了下來。

  徐員外手疾眼快地將他扶了回去,嘴裡嘻嘻直笑,「這小哥兒膽子還真小。」

  羅方只是一時岔了氣,很快就醒了,但臉色卻愈發地灰白,拽著韁繩的手隱隱露出青色的筋脈,聲音愈發地低沉,「走吧。」

  「走走——」徐員外笑呵呵地從大槐樹後牽出一匹馬來,咧嘴道:「左右我也閒著沒事兒,過去幫一把手。」又生怕邵仲回絕了,高聲繼續道:「這位官爺可莫要輕敵,那些追兵先前只是二三十個,可從今兒中午起,我就瞧見了不止一兩撥人往白頭山走,加起來怕不是有上百號人。官爺們雖說本事大,可到底雙拳難敵四手,我跟了過去,好歹也能多殺幾個人。」說著話,人已翻身上了馬,輕抖韁繩,一馬當先地跑在了最前頭。

  羅方不作聲,快步緊隨其後。

  梁康一臉煞白地湊到邵仲身邊,壓低了嗓門小聲問:「仲哥兒,若是王爺……有個三長兩短,這可如何是好?」

  「那徐員外說話都沒邊兒的,你也信?」邵仲瞥了他一眼,沒好氣地道:「王爺若真出了事,他還能笑得這麼高興?只怕是早得了王爺的好處,故意在大師兄面前添油加醋想要嚇唬人的。」福王爺能做出這樣的事,他一點也不覺得意外。

  話雖如此,可七娘有孕在身的事卻絕非編造,這一路奔波過來,可想見她吃了多大的苦頭。邵仲一念至此,心中便陣陣刺痛。只是他也曉得這會兒並非自責的時候,遂趕緊整理心事,調整好精神,一抖韁繩,緊緊地朝前頭追過去。

  這條路狹窄崎嶇,極不好走,便是騎著馬也得小心翼翼,更不用說乘坐馬車的七娘她們了。好在從麗陽鎮出來的時候,他們又問徐員外借了輛馬車,一群人分乘了兩部車,總算寬敞了些。

  七娘依舊有些發燒,加上懷孕初期的反應,整日裡腦袋暈暈乎乎的,十分渴睡,這一路上倒有大半部分都瞌睡。盧瑞不明就裡,只當她病得不輕,一路上偷偷地哭了好幾回,盧熠怎麼勸也不管用。

  從麗陽鎮到白頭山這一帶十分荒蕪,幾乎沒有村鎮,偶爾瞥見有幾戶人家也都住得遠遠,瞧見他們的馬車,都遠遠地躲著看,並不過來詢問。所幸從麗陽鎮出來時,他們準備了不少幹糧和水,這一路過來雖說辛苦些,倒也不曾餓著渴著。

  馬車走得極快,到第二日晚上竟就到了白頭山下。前方已無道路,眾人便棄了車一路步行。七娘在外頭透了透氣,總算精神了一些,扶著盧瑞小步小步地往山裡走。

  「大姐姐——」盧熠忽然開口,臉上有欣喜的笑容,「大姐夫這回立了大功,是不是就要擢升了?到時候我們一起回京城吧!」

  他聲音裡透著歡喜,好像大傢伙兒並非被人追趕的喪家之犬,而是來遊山玩水一般。七娘難免受了感染,心情也輕鬆了許多,嘴角勾起微微的笑容,柔聲問:「熠哥兒可是想家了?」

  盧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老實交代道:「我就是有些想嫣兒呢。我和瑞哥兒偷偷溜出來的,竟不曾帶上她,嫣兒可沒少在信裡頭罵我們。許久不見她,也不知她是胖了還是瘦了,興許再見了,她就不會生我的氣了。」

  「等我們回去,我給她買東正街最大的糖人兒。」盧瑞很快被吸引了過來,暫時忘記方才的憂慮,睜大眼睛搭著腔,「還有老窩家的餛飩和桂花蜜餞,嫣兒最愛吃……」

  兄弟倆越說越來勁,倒把京城裡的各處小吃一一道來,如數家珍一般,直饞得諸位侍衛大吞口水。

  一群人走了一陣,彭順平便大聲招呼著大傢伙兒停下休息,又道:「上頭有山寨的兄弟們設下的陷阱,一不留神就要中伏。大家先在此處等著,我去山上招呼一聲,一會兒便領了人過來接應。」

  福王爺揮揮手,有氣無力地道:「你快去快回,這鬼地方透著一股子陰氣,涼颼颼的,讓人心裡頭慎得慌。」

  彭順平眨了眨眼睛,臉上的酒窩愈發地深,「早些年官府下令圍剿白頭山,前前後後來了不下幾百人,最後沒一個走出去。這山裡頭比別處陰森一些,倒也不奇怪……」說罷,又詭異地朝他笑了笑,快步消失在黑夜中。

  福王爺雖曉得他是在故意捉弄自己,卻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冷顫,悄悄朝四周看了看,愈發地覺得那黑暗中彷彿隱藏著什麼可怖的東西,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悄悄地伸出了魔爪……

  福王爺哆哆嗦嗦地往盧熠身邊靠了靠,拽住他的細胳膊,咧嘴笑,「小熠哥兒,來,跟我說說話。」

  盧熠一臉和氣地朝他笑,罷了,又詭異地朝他身後說話,「咦?您是哪位,方才怎麼沒瞧見?是山寨裡的兄弟嗎?」

  福王爺連動都不會動了,他只覺得脖子裡涼颼颼的,彷彿有什麼東西后頭使勁兒吹風,猛地扭過脖子,身後卻只有一片漆黑。再看盧熠,依舊笑容可掬地跟空地說著話,盧瑞也睜大眼睛,一臉好奇地盯著那空無一人的地方瞧著……

  福王爺再也忍不住,「啊——」地大叫起來!

 

第九十一章

  七娘從來不知道盧瑞還有如此調皮活潑的時候,看著他們兄弟倆戲弄福王爺,忍不住掩嘴直笑,身上的疲憊之感也一掃而光。

  平侍衛實在看不下去了,出來替福王爺解圍,小聲勸道:「王爺,熠少爺和您玩笑呢,莫要當真。」說著,又往他身邊靠了靠,擋在風口,讓王爺離侍衛們將將生起的火堆近些。

  山陽此地白日裡太陽毒辣,到了晚上卻涼爽起來,夜風中甚至還隱隱帶著些寒意,尤其是這山裡頭,比城裡還要陰冷許多。侍衛們四處尋了些干枯的枝葉生了火,燃得並不旺,只將這一小圈地方照得亮了,讓人心裡頭也敞亮些。

  福王爺哪裡不曉得盧熠故意捉弄他,擦了擦汗,故作鎮定地回道:「我沒有當真,玩笑麼,我也跟他們鬧著玩兒。」嘴裡這麼說,腳上卻還是使勁兒地往裡靠,眼睛也不自然地四處偷瞄,彷彿生怕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從某個不注意的角落地突然鑽出來。

  盧熠十分有分寸,便是惡作劇也只點到為止,見嚇唬住了福王爺,便不再繼續,拉了盧瑞在火堆邊坐下,兩個小腦袋湊一起小聲地說著悄悄話。田靜擔心七娘的身體,又給她把了脈,仔細詢問她的情況。虧得七娘身體一向康健,雖一時有些不適,喝了兩次藥便有所好轉,這會兒雖還有些疲乏,於胎兒卻無大礙。七娘聞言,終於放下心來。

  一行人靠在火邊吃了些干糧,靜靜等著彭順平過來接應。眾人奔波勞累了兩日,雖在麗陽鎮歇了一會兒,可到底還是睏乏,坐在地上休息了一陣,便一個接著一個地睡了過去。

  福王爺正睡得迷糊,忽察覺有人輕輕地推他的肩膀,猛地睜眼抬頭,嘴巴卻被人摀住。他心裡一沉,正欲反抗,一抬手,才發現捂著他嘴巴的赫然是盧熠。熠哥兒朝他搖了搖頭,又指了指遠處的林子,小聲道:「有人來了。」

  「啊?」福王爺頓時一震,趕緊豎起耳朵仔細聽,卻只聽得見附近的蟲鳴鳥語。他又趕緊側身去看平侍衛,幾個侍衛也都陸續被盧瑞喚了醒來,一臉警覺地拿起刀劍,飛快地將小營地圈了起來。

  「沒聽到聲兒啊?」福王爺壓低了嗓門問盧熠:「你聽到了?」

  盧熠搖頭,「大姐姐說,遠處來了人,不是彭家小舅舅,興許是敵人。」

  福王爺微覺詫異,但沒有再追問,只跟著起身抓了把長劍在手裡,想了想,又回頭叮囑盧熠道:「你們兄弟倆護著你姐姐,千萬莫要亂走」說罷,扶著長劍起身,與重任呢商議如何迎敵的事宜。

  平侍衛將火堆滅了,營地裡頓時一片漆黑,不多時,眾人都依稀聽見了不遠處窸窸窣窣的聲響,甚至還有人低聲說話的聲音。平侍衛學著鳥兒叫了幾聲,眾人紛紛隱藏到樹後,林子裡頓時悄無聲息。

  敵人的腳步聲愈發地近了,也不知怎地,七娘這會兒卻是半點懼怕也沒有了,她靜靜地聽著林子裡的各種動靜,有埋伏在暗處的侍衛們偷偷下手時發出的悶響,有敵人被害前發出的最後一聲短促而沉悶的痛呼,甚至還有利刃直插入肌膚血肉中的聲響……

  這兩日下來,兩個孩子的膽子卻是大了不少,這危機關口居然還有心思小聲地說著話,「熠哥兒,小舅舅去了多久了,怎麼還不回來?」

  「怕不是在路上踩到了陷阱吧。」

  「別胡說,我舅舅才不會呢……」

  「……」

  侍衛們悄無聲息地把林子裡來犯的敵人解決乾淨,又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似的回來了,只是林子裡卻瀰漫著濃濃的血腥味。大家都不說話,盧熠倒是想開口哦緩和氣氛,跟盧瑞倆孩子一唱一和地說了老半天,也只有七娘一個人配合地笑笑。倆孩子有些洩氣,索性也安靜下來。

  又過了一陣,眼看著黎明將近,林子裡終於又傳來沉沉的腳步聲。侍衛們頓時一凜,正欲拿著武器再去伏擊,卻被七娘出聲攔住,「是小舅舅來了。」

  福王爺愈發地困惑起來,一臉狐疑地盯著七娘看,直到盧瑞有些不悅地擋在了七娘身前,他這才察覺到自己的不妥當,尷尬地把臉轉到一邊去。

  彭順平果然領著一隊人下山接應,山寨裡的弟兄都是些爽朗直率的漢子,瞧見福王爺和眾侍衛的裝扮,很是嘻嘻哈哈地笑了一陣,又偷偷地擠眉弄眼,小聲嘀咕道:「瞧見沒,那位可是王爺。」「俺今兒可算是見了世面了。」「……」

  但他們對七娘和田靜卻是極客氣,俱是離得遠遠的,雖也忍不住偷偷瞅兩眼,但瞧一眼便立刻挪開,十分有分寸。

  福王爺頭一回跟土匪們打交道,很是新奇,但他到底是王爺之尊,便是再好奇,也耐住了性子並未多問,外人瞧著,都覺得這王爺果然是見過大世面的,鎮定自若,頗有泰山崩而面不改色的本事,渾不知就在前不久,這位鎮定自若的王爺還被倆孩子嚇唬得面無人色。

  白頭山上果如彭順平所說,每走幾步就是個陷阱,大大小小,數不勝數,若不是有人領著,只怕再多的人也得折在裡頭。大家一面往山上走,一面又暗自慶幸,只要上了山,便不用再擔心追兵,可福王爺卻又想得愈發地深遠——若是這山寨的寨主把他們全扣押起來當人質,問朝廷要錢要物,這可如何是好?

  一行人各懷心思地上了山,早有山寨的下人收拾好客房候著,一見他們到了,便立刻引著眾人洗漱休息。

  一覺醒來,外頭已是豔陽高照。山間陰涼,屋裡並不熱,倒比衙門小院子裡還要舒服些。七娘才將將坐起身,采藍和茗娟就端著水進了屋,二人的臉色都好了許多,見七娘起了,趕緊過來伺候,又小聲道:「聽說有官兵把山寨圍了。」

  七娘手裡的動作頓了頓,緩緩擦了把臉,低聲問:「舅老爺怎麼說?」

  「說是別管他們。」茗娟捂嘴笑道:「金寨主說,不說山下才一百來號人,便是來再多來幾倍,也讓他們有來無回。口氣可真大呢。」

  「金寨主?」七娘敏感地發現了一個新的稱呼。

  「是南平寨的寨主,姓金。」采藍低聲解釋,想了想,又小聲補充道:「是個年輕女人。」

  七娘頓時睜圓了眼。年輕的女寨主,又是彭順平朋友……

  洗漱過了,又匆匆地用了飯,出得門來,就瞧見田靜在院子給擺了個桌子給人看診。小院子裡站了有十幾個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卻是極安靜,規規矩矩地排著隊,臉上的表情也是客氣而尊重。

  七娘隱隱覺得他們並不像普通的土匪,可又是什麼人會放著安穩日子不過,跑到山裡來幹這朝不保夕的夥計呢?

  「阿碧——」田靜瞧見她,遠遠地打了聲招呼,關切地問:「你身上可舒坦了些?」

  七娘趕緊回道:「無妨了。」說話時,人已移步桌前,低聲謝過,罷了又問:「聽采藍說,追兵已經到了山下?」

  「怕他們做什麼?」一旁有人高聲插話,聲音很怪,彷彿被捏著喉嚨說話一般,七娘側過臉來瞧他,卻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人,穿一身灰色的短褂短褲,皮膚黝黑,應是正在長個子,身形細長纖瘦宛如豆芽菜。

  「那些官兵最是無用,若不是大當家的攔著,我非要下去給他們點顏色看看。」少年人一臉忿忿,顯然對於不能下山打架很是不滿。

  一旁的大嬸毫不客氣地笑話道:「行了你了,毛都沒長齊呢,就整天想著打架。宇哥兒什麼時候能打得過大當家一隻手,大當家也不會攔著不讓你下山。」話一出口,大傢伙兒便哄堂大笑起來。

  那個宇哥兒的小黑臉頓時漲得通紅,「你們都等著吧,再過兩年,連大當家都不是我的對手!」說罷,狠狠跺了跺腳,鬱鬱地跑了。

  田靜彷彿這會兒才聽到他們吵鬧一般,迷迷糊糊地抬頭起來,疑惑地問:「人呢?剛剛還在的,怎麼一眨眼就沒影了?」

  「甭理他甭理他!」大嬸兒笑著招呼道:「那宇哥兒是大當家的親弟弟,整天想著下山打架,每日都要被我們笑話一句,這不,又給臊走了。田大夫你別管他,先給我瞧瞧。您說我這身子……」

  見田靜忙得不可開交,七娘也不便再多打擾,微笑著在一旁看熱鬧。

  這南平寨裡沒有大夫,山寨裡的人平日裡害了病也都硬撐著,撐不過了,便胡亂采幾把藥材吃了,而今好容易才來了個田靜,自是稀罕得緊,一撥接著一撥地往這邊院子裡趕。剛開始田靜還耐著性子一個個地仔細詢問,甚至還會一一提點平日裡的飲食和作息,到後來,瞧見院子裡的隊伍越排越長,她再也沒有了這樣的心思,只得加快了看診的速度。

  七娘見她忙得厲害,便過來幫著寫方子,二人一個說,一個寫,配合得卻是天衣無縫。

  彭順平和金寨主一行進來的時候,瞧見的就是她二人忙前忙後的身影。金寨主若有所指地笑了笑,低聲道:「彭大哥身邊有這樣的能人,怎麼也不早些帶到山裡來,也省得我那些兄弟吃了這麼多苦。」

  彭順平面色如常地笑笑,彈了彈肩膀上的灰,低聲應道:「金寨主若真有心,舍了這寨子回縣裡,大傢伙兒照樣能過好日子。」

  金寨主臉色微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沒再說話。

 

第九十二章

  山裡十分安靜,雖說老早就聽說追兵到了山下,卻始終不見有人追上山,想來此處果如彭順平所言處處陷阱,那些追兵進了山,便分不清東南西北,落進了早已挖好的陷阱中,所以這一百來號人竟是半點動靜也沒傳出來。

  盧瑞和盧熠頭一回進山寨,十分新奇,歇了一陣後,兩兄弟便在寨子裡鑽來鑽去。他們倆年歲小,模樣俊,嘴巴又甜,不多時便招惹了一大堆中年婦女的喜歡,各種瓜子點心塞了他們倆滿口袋。

  兄弟倆兜了一口袋點心來尋七娘和田靜,還在門口就瞧見了一個年輕人蹲在院子外頭的大石頭上發呆。少年人臉上有些鬱鬱,不甘心地咬牙切齒,嘴裡還小聲地嘀咕道:「看你們都瞧不起我,回頭……回頭等我逮幾個混蛋上山,你們就知道我的厲害了。」年輕人說著話,咬咬牙站起身,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跺了跺腳,根本沒看盧瑞兩兄弟一眼,頭也不回地往後山方向跑了。

  兄弟倆發了好一陣呆,爾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使勁兒地眨巴眼睛。

  「他下山了?」盧瑞小聲問,臉上有不敢置信的驚奇。

  盧熠摸了摸腦袋,認真地點頭,想了想,又緩緩抬起頭,一臉蠱惑地看著盧瑞,「我們跟去看看?」

  盧瑞到底是少年心性,猶豫了一陣,還是受不住誘惑,咬咬牙點了點頭,爾後倆孩子手牽著手,躡手躡腳地跟在那少年的身後下了山。

  等到山寨裡的彭順平發現不對勁的時候,天色已暗下來,他們也走了有兩個時辰。起先還以為三人年齡相近,怕是湊一起出去玩兒了,可尋遍了整個山寨,也沒有人曉得三人的影蹤,大傢伙兒這才開始著急起來。

  「他們倆人生地不熟的,能去哪裡?」福王爺這會兒早已恢復了精神,聽得那兩個愛惡作劇的壞小子不見了,首先第一反應卻是他們倆又去幹什麼壞事,所以半點擔心的情緒也沒有,甚至還忍不住幸災樂禍地想笑兩聲。

  七娘到底擔心,急道:「瑞哥兒素來乖巧聽話,無緣由地怎麼會忽然離——」她話說到一半就忽然停住了,盧瑞雖然循規蹈矩,但盧熠卻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機靈鬼,怕不是他瞧見了什麼,拉著瑞哥兒一道兒看熱鬧了。

  金寨主不說話,只沉聲吩咐屬下道:「去查查看宇哥兒有沒有去後山。」話才落音,外頭便有人回報道:「大當家,後山的哨守說,宇哥兒跟山上新來的兩個客人一前一後的下了山。」

  眾人頓時臉色大變,彭順平更是急得站起了身,「後山通向何處?」

  「一直通到山下,不過路上全是陷阱。宇哥兒倒是曉得,只怕——」後山上處處都是陷阱,便是只行錯半步就要陷入其中。宇哥兒自幼長在山裡,對山裡的陷阱自然瞭如指掌,可盧瑞兩個孩子,便是果真緊隨其後,也不一定就毫無差錯。若是一個不小心掉入陷阱中……七娘連想都不敢想了。

  金寨主也萬萬沒想到人都到了山上,好端端的還能出這樣的事,又是擔心宇哥兒被敵人所擒,又是擔心那兩個孩子在路上出什麼意外,到時候如何跟眾人交代,一時間腦袋裡亂成了一團麻。

  彭順平終究還清醒些,趕緊讓金寨主派了人做嚮導,自個兒親自帶人下山去追。福王爺聞言,也立刻呼應道:「我也是——」他心眼兒多,總覺得自個兒躲在這山寨裡頭不像樣子,萬一這金寨主生出什麼別樣的心思,自個兒連逃走不曉得往哪裡逃,倒不如而今跟著把下山的路摸清楚了,日後若真生出事端來,自己也要尋了機會逃命。

  大夥兒這會兒都擔心幾個孩子的安全,沒有誰有這麼玲瓏剔透的心腸能猜到福王爺的心思,見他這般熱心,反倒還生出幾分好感。

  彭順平領了人飛快地沿著後山小路追下去,走了不到一刻鐘,忽瞧見前方不遠處有個小小的身影,盯著地上的碎磚頭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每走幾步,還使勁兒往前跳一大步……

  「瑞哥兒——」彭順平認出盧瑞,大聲喚他的名字,正欲沖上前去,被一旁的嚮導攔腰抱住,高聲阻攔道:「前頭這一段路全是陷阱,彭大哥可千萬莫要亂走。」

  前方的盧瑞使勁兒朝他揮著手,並不著急著往前衝,依舊小心翼翼地挪動著腳步,如此走了約莫有兩丈遠,才彷彿忽然被解開了枷鎖一般快步朝彭順平衝過來,狠狠地撲到他的懷裡,哭道:「小舅舅,前頭那個哥哥被人抓走了!」

  「什麼?」雖說早想到了這種可能,但聽到消息時,彭順平難免還是心裡一沉,又趕緊問:「熠哥兒人呢?他也沒抓走了麼?」

  「沒,沒有。」盧瑞抹了把臉,吸了吸鼻子,帶著哭腔回道:「我們倆趴在草叢裡頭瞧見有人把前頭那個哥哥抓走了,瑞哥兒讓我回來報信,我不肯,讓他回來,可他說他不記得路上的陷阱,硬把我推回來,自個兒則跟過去了。」

  這倒是很像盧熠的作風,那孩子可是真正的膽大包天,便是他放火燒了敵營,彭順平也一點都不奇怪。

  「小舅舅我帶你們去救他。」盧瑞一臉堅毅地仰著小臉,滿是淚痕的臉頰上有堅決又固執的神情,根本不容彭順平說一個不字,「我曉得路,知道熠哥兒他們去了哪裡。」

  彭順平眨了眨眼睛,頓時就想明白了,「熠哥兒給你留了暗號?」

  盧瑞悄悄挪開目光不看他,但小腦袋依舊仰得高高的,一副不容知否的的神態,「他們人不多——」盧瑞小聲地辯解,「若是小舅舅去了,定要殺得他們落荒而逃。唔,我們一起去,把瑞哥兒和那個哥哥救出來。」

  彭順平實在拿不住盧熠到底給盧瑞留了什麼暗號,雖說他若是厲聲喝問幾句,瑞哥兒十有□會受不住驚嚇老實交代,可他瞧著盧瑞雙眼含淚,一臉期待的樣子,到了嘴邊的呵斥話卻怎麼也說不出來,想了想,還是揮了揮手,一臉大方地道:「你帶路!」

  一旁的嚮導雙目圓睜,不敢置信地瞪著盧瑞,嘴裡不停地小聲嘀咕,「有沒有搞錯,這條路上設了八十多個陷阱,他才走了一遍竟然就全記下來了……」心裡頭又暗下決心,一會兒回了山寨,定要把此事說與大當家聽,讓她趕緊把後山的陷阱重新佈置過,不然,可就不保險了。

  盧瑞一邊走,一邊絮絮叨叨地與彭順平說起下午的事,「前頭那個哥哥走得可慢,這路上陷阱特別多,我和熠哥兒怕被他發現,不敢跟得太近,結果沒看清他落腳的地方,好幾次險些沒掉進去,幸虧熠哥兒機靈,反應又快,若是換了我一個人,早就掉下坑了——哎,小心腳下的木樁,那是個陷阱……」

  隨行的侍衛們早聽說盧家的瑞少爺過目不忘,先前還有不信,便是信的,也不覺得有多稀罕,到而今親眼瞧見了,才又驚訝又崇拜。後山上這麼多陷阱,換了他們普通人,走過了幾個便暈乎了,哪裡還記得清楚自己走過些什麼樣的路,可偏偏這一臉稚嫩的年輕人卻能把這一路上所有的景緻,甚至轉角的地方種了六棵樹,除了第三棵是楊樹外,其餘的都是槐樹這種小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

  盧瑞走了一陣,終於乏了,叉著腰使勁兒喘著粗氣。彭順平曉得他的身子底子,便走到他身前微微彎下腰,低聲道:「上來!」

  「啊?」盧瑞摸了摸腦袋,有些迷糊。

  「我背你。」彭順平沒回頭,聲音裡隱隱有命令的語氣,「你走不動了,快上來,一會兒耽誤了時間,豈不是要害了宇哥兒。」

  盧瑞老實,聞言立刻乖乖地趴到了彭順平背上,指著前方的岔路道:「往左走!」

  又走了一段路後,盧瑞卻再也不肯讓彭順平背了,死纏爛打地滑了下來,蹲在岔路口東張西望,爾後忽地瞥見什麼,眼睛裡頓時閃過一絲笑意,爾後又立刻裝出什麼也沒有看到的嚴肅模樣,重重地咳了咳,指著一旁的小路道:「從這邊下去。」

  他真以為大傢伙兒沒瞧見地上那掰了一小半的綠豆點心?福王爺斜著眼睛瞅著盧瑞,怎麼也沒法把面前這單純的傻孩子跟昨兒晚上嚇唬自己的壞小孩聯繫起來。

  興許是怕打擊盧瑞,大傢伙兒都不約而同地裝作沒有瞧見盧熠這一路上留下的瓜果點心,隨著盧瑞的指揮一路到了山腳的一處空地。

  空地上早已紮了營,約莫有七八個帳篷,怕不是有上百人。本以為他們都落進了陷阱裡,不想原來全都躲在這裡,看來這些人比以前那些官兵要聰明精明的多了,難怪一整日都沒有他們的消息。

  「怎麼沒瞧見熠哥兒?」盧瑞有些擔心地問,說話時,又不住地東張西望,甚至從草叢裡鑽出半個腦袋來,又迅速被彭順平拽了進去。

  「他躲著呢。」彭順平忽然一點也不擔心盧熠了,他心裡有一種預感,那鬼靈精的小娃兒鐵定出不了什麼事,倒是落入敵手的宇哥兒有些棘手。他們一行不過六七人,還帶著盧瑞這樣的孩子,若真鬧出動靜來,如何敵得過營地裡的上百號士兵。


第九十三章

  山裡本就比別處黑得早,不一會兒的工夫,便成了漆黑一片。營地裡燃起了火把,把四周都照得亮堂堂的,又有兩支隊伍來回地巡邏,眾人趴在草叢裡蹲守了一陣,竟尋不到機會潛進去彭順平也知道敵我雙方力量懸殊,不好硬碰硬,想了想,回頭叮囑盧瑞道:「一會兒我領著他們潛進營地去尋宇哥兒,你在這裡藏著,千萬莫要亂走。」

  想到自己要一個人守在這漆黑陰森的林子裡,盧瑞有些害怕,但還是強撐著咬牙點點頭,爾後又眼巴巴地瞅著他,小聲哀求道:「小舅舅你們要快些回來。」

  福王爺斜著眼睛瞅他,咧嘴笑,「瑞哥兒若是害怕,不如本王留下來陪你?」

  盧瑞立刻就把小臉揚了起來,一臉嚴肅地道:「我才不怕呢,不過是擔心熠哥兒罷了。還有小舅舅跟各位大哥哥,唔,還有王爺——」這一路過來,他與福王爺也算是熟稔了,本來對這個親切又沒架子的王爺殿下十分有好感,不想後來從盧熠口中得知原來這個看起來和和氣氣的王爺原來做了許多對不起羅方的事,盧瑞對福王爺的態度立刻就變了,要不然,以他那乖巧良善的性子,怎麼會跟盧熠聯合起來故意整治福王爺。

  若不是當著大傢伙兒的面,他才不會對福王爺這麼客氣呢。瑞哥兒一邊想,一邊傲嬌地扭過頭去不看福王爺,他才不想要這個壞人陪著他。

  「那好——」彭順平也是無奈,他們本就人手不足,哪裡騰得出人來照顧盧瑞,只得暫時讓他在草叢裡藏著,一會兒回去的時候再叫上,「唔,若是——若是我們被人發現了,打起來,你也千萬別出來,實在不行就一個人上山。」說著,他又從懷裡掏了個火摺子遞給盧瑞,仔細叮囑道:「仔細小心!」

  盧瑞愈發地緊張起來,彷彿這一根小小的火摺子上頭承載著什麼了不起的期望,他甚至還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鄭重地解下,又拍著胸脯保證道:「小舅舅你放心,我省得呢。」

  福王爺看著他偷偷地笑,盧瑞板著小臉朝他白了一眼,又覺得自己好像做得有些過分,偷偷地回頭打量他。見福王爺依舊臉色如常,這才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來朝他勾了勾嘴角,爾後老老實實地回到原地趴下。

  彭順平領著福王爺和幾個侍衛趁著兩班守衛巡邏的空擋悄悄溜進營地,很快就消失在遠處,盧瑞睜大眼睛瞅著營地,使勁兒地想在那一片昏暗的帳篷間尋找眾人的蹤跡,可看得眼睛都算了,依舊沒有尋到。

  正張望著,身邊忽地有窸窸窣窣的聲響。敵人——盧瑞的一顆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手飛快地摸到靴子上邵仲送他的防身匕首上,掌心滲出了厚厚的汗,黏糊糊地握著匕首,只等那人漸漸近了,他再突發制人。

  正憋著氣呢,身後忽然伸出一隻冰涼的手來摀住了他的嘴,盧瑞又驚又怕,狠狠拔出匕首正要反手刺過去,耳畔忽地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瑞哥兒,是我。」

  「熠哥兒——」盧瑞的手上一鬆,匕首一聲悶響,落進了草叢裡。

  「你可真狠吶。」盧瑞在他身邊蹲下,撿起匕首塞回他的靴子裡,小聲問:「怎麼就你一個人?小舅舅他們沒來嗎?」

  「他們去營地了。」盧瑞把二人分手後的經過一一說給他聽,罷了又道:「王爺也去了。」

  「哦。」盧熠毫不在意地應了一聲,罷了又不高興地道:「小舅舅怎麼把你一個人扔在這裡,若是出了事可要如何是好?」盧瑞真正地敵我分明,又格外護短,見彭順平眾人為了救那沒腦子的宇哥兒竟把盧瑞置於陷阱,心裡頭便十分不痛快,琢磨著等此事了結了,定要尋個法子好好教訓他不可。

  盧瑞聞言立刻高興起來,毫不在意地咧嘴笑道:「我們人少,小舅舅才讓我躲在這裡。又說若是一會兒營地裡打起來,就讓我一個人溜回去,他還給了我火摺子。」說著話,又獻寶一般地把火摺子拿出來遞給盧熠,嘴裡小聲道:「王爺倒是還說要陪著我,被我趕走了。」

  他說到這裡有些心虛,雖說沒答應讓福王爺陪著,可他當時的語氣還算客氣,怎麼也說不上一個「趕」字,這般形容,只不過是為了在盧熠面前逞威風罷了。他怕被盧熠點破,又趕緊轉換話題,低聲問:「方才我們怎麼都沒瞧見你?」

  「我在後邊呢,」盧熠笑,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清,笑嘻嘻地道:「我琢磨著你們也該來了,就過來悄悄。那個宇哥兒被押進了靠東邊的帳篷裡,周圍都有人看守,也不曉得你舅舅能不能尋得到。」

  話剛落音,就聽得營地裡一陣喧鬧,有人扯著嗓子大聲高呼「有刺客——」,還有人大喊著「走水了——」。兄弟倆好奇地從草叢中探出頭來,只瞥見營地裡火光衝天,一片混亂,不知是不是彭順平他們故意放的火。

  二人都不敢出來,只躲在草叢裡偷看營地的情況。可這林子距離營地還有上百步遠,那邊又正亂成一團糟,兩個孩子瞪大了眼睛,也沒能分辨清楚敵我。

  「射箭了——」盧熠皺起眉頭,一臉焦慮地道:「他們只怕是被人圍住了,也不曉得出不出得來?」

  「怎麼辦?」盧瑞頓時著急起來,「小舅舅不會受傷吧。」

  盧熠不答話,只探著腦袋使勁兒朝那邊瞧,可衝天的火光中只有混亂的人影,耳朵裡全是乒乒乓乓的兵刃交接聲,利箭破風的聲響,以及時不時間雜在其中的慘叫和痛呼……盧熠沉著臉聽了一陣,愈發地心亂如麻,想了一陣,索性還是站起身,又伸手把盧瑞拉了起來,沉聲道:「別等了,我們先走。」

  「什麼——」盧瑞瞪大眼睛瞧著他,罷了又猛地回頭朝火光漫天的營地看過去,舔了舔嘴唇,喃喃道:「不等他們了麼?」

  「他們被人發現了,肯定打不過,若是能逃出來定還是走我們這條路。過來的時候定也見敵人引了過來,我們若是這會兒還不走,等到他們來了,便要拖他們的後腿,想走都走不成了。」

  盧瑞雖也知道他說得有道理,只是心裡頭到底還是牽掛著彭順平,多少有些不樂意。但見盧熠臉色愈發地難看,心知再這麼遲疑下去,只怕熠哥兒要惱,遂趕緊上前來牽住他的手,小聲應道:「你莫要急,我這就跟你走就是。」

  兄弟倆藉著淡淡的月色,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路上走,每走幾步,盧瑞總要回頭朝不遠處的營地張望幾眼,卻被盧熠無情地拖走了。

  兄弟倆走了有小半個時辰,忽地聽得身後有人追上來,盧熠立刻緊張起來,拉著盧瑞飛快地鑽進路邊的草叢裡,又豎起耳朵聽了一陣,確定是彭順平一行,這才松了口氣,二人又一起起身應了上來。

  「小舅舅——」盧瑞一聲高呼,下頭的彭順平立刻聽到聲響,飛快地衝上前來,一把拉住盧瑞上上下下地仔細查看了一番,確定他安然無恙,這才撫著胸口嘆道:「幸好你沒事,方才撤退的時候沒瞧見你,可把舅舅給嚇死了。」

  「是我把他帶走的。」盧熠站在山上,居高臨下地瞪著彭順平,不悅地回道:「他一個人被丟在林子裡嚇得不輕。我琢磨著你們一會兒都要逃了,怕是顧不上他,所以就先帶著瑞哥兒回去,省得拖累了你們幹正事兒。」

  他嘴裡說得客氣,可那語氣卻難掩諷刺,彭順平哪裡會聽不出他責怪的意思,有心想解釋,可這會兒實在不是時候,只得上前低聲回道:「好孩子,多虧你了。」說罷,又小聲補充道:「王爺受了重傷,我們回去再說。」

  「啊?」盧瑞聞言忍不住輕呼出聲,瞪大眼睛在人群中搜尋福王爺的身影,卻怎麼也沒瞧見他。倒是盧熠眼尖,瞥見了侍衛背上奄奄一息的福王爺,頓時抽了一口冷氣,疾聲問:「福王爺怎麼了?」

  「挨了一箭。」彭順平嘴裡波瀾不驚,臉上卻難掩惶色,盧熠見狀,立刻猜出福王爺傷得不輕,噔噔噔地從台階上衝下來,待看清福王爺右胸上的長箭,頓時臉色慘白。

  侍衛們生怕嚇到他,趕緊摀住他的眼睛,又把他推到隊伍最前頭,低聲道:「小侯爺與瑞少爺在前頭帶路,我們趕緊上山。等上了山就好了。」

  盧熠到底是個沒見過血腥的少年人,便是上回在山陽縣衙門裡,也只是急匆匆地一瞥,哪裡像今兒這般看得如此清楚,更何況,而今受了重傷還是與他相識甚久的福王爺。

  一時間,他對福王爺所有的不滿全都拋之腦後,也不再向彭順平追問福王爺到底傷勢如何,只拉著盧瑞飛快地走在前頭帶路,心裡頭卻是亂成了一團糟。

  等眾人好不容易爬上山,已經又過了大半個時辰,福王爺早已暈了過去,平侍衛急得當即就哭出了聲。

  大傢伙兒手忙腳亂地把福王爺抬進屋,田靜趕緊過來給他醫治傷口,待看清他胸口的利箭,頓時為難地皺起了眉頭。

  「怎麼樣?」彭順平急切地問。

  平侍衛眼淚汪汪地盯著田靜,一臉期待。田靜只是搖頭,「說不清楚,血流得太多了,明兒才曉得救不救得回來。」

  平侍衛都快暈過去了。

  七娘也得了信,飛快地趕到屋門口,一把拉住倆孩子,一手一個,拽到院子地低聲詢問到底出了什麼事。但倆孩子並未親見,也說不清楚,盧熠一臉肅穆地道:「方才在路上我一直沒跟彭舅舅說,山上恐怕也不安全。」

  「為什麼?」七娘有些詫異,不論是彭順平還是那金寨主,抑或是山寨裡的其他人,都對南平寨的固若金湯充滿了信心,這山裡不止佈滿了陷阱,且狹路遍佈,猶如迷宮,一不留神便要迷失方向,這些年來,成百上千的官兵都陷在了裡頭,為何盧熠竟會忽然說出山上不安全的話來。

  盧熠咬咬牙,正色道:「彭舅舅他們還未到的時候,我偷偷潛進營地裡去打探過消息,他們找了個嚮導,是個姓金的年輕人,似乎與山寨有什麼瓜葛,他自稱對山上地勢瞭如指掌,等明兒天亮了,便要領著大軍上山。」

  此事真正地非同小可,七娘不敢擅專,立刻領著盧熠去尋彭順平說話。才到了山寨的大堂,就瞧見那金寨主正揮著皮鞭抽打地上哇哇直叫的宇哥兒,一旁圍觀的眾人大多不忍,卻無人敢出聲勸阻。彭順平也默默地站在一旁,並不做聲。

  這會兒可不是教訓人的時候,七娘也顧不得那麼多,立刻高聲喝止住金寨主,爾後又把盧熠聽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說給她聽。大堂裡眾人聞言,頓時大驚失色,有人高聲喊道:「那定是大柱子,我老早就說他不是個好東西。這不,才被趕下了山,就跟官府的人勾搭上了。」

  也有人惶恐道:「這些官兵都是他們引來的,把他們交出去就是。」

  金寨主頓時大怒,一鞭子便把才纔說話的那人抽得趴在了地上,爾後飛撲上前,狠狠地踢了那人幾腳,怒罵道:「不長腦子的東西,他們若是有人出了事,我們南平寨每一個能活著走出去。你再敢胡咧咧,看老娘不宰了你。」

  七娘雖曉得她一個女人能當上山寨寨主,必定是有旁人所不及的本事,可真正瞧見她如此彪悍,還是被嚇得連大氣兒也不敢喘。盧熠也沒見過這般說打就打的女人,下意識地往七娘身後躲了躲,忽又覺得不大好,想了想,還是硬著頭皮又緩緩挪到七娘身前。

 

第九十四章

  「怎麼辦?」所有人的心頭都盤旋著這個問題。南平寨在白頭山盤踞數年,還是頭一回遇到這樣的難題。山上人少,便是加上老弱婦孺也不過七八十人,如何敵得過山下那些訓練有素的敵軍,若果真被敵人攻上山,只怕這滿寨上下全都要落入敵手,不得善了。

  「事到如今,只能是走一步是一步了。」金寨主咬牙收回長鞭,無奈道。罷了,又理了理思路,正色吩咐道:「山路狹窄,他們人再多,也不能一擁而上,明兒大早,老李叔你領三十個人守在山腰的鷹嘴口,來一個殺一個,來一雙殺一雙。若實在抵擋不住了,就往後山逃。」

  老李叔臉色微變,急道:「寨子裡攏共才多少人,我領了大半走,你這裡如何是好?」

  金寨主面無表情地沉聲回道:「你放心,我斷不會自尋死路,寨子裡這麼多人,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們受死。鷹嘴口若是擋不住,我自會帶著大傢伙兒從躲到後山去,白頭山方圓數百里,他們區區百十人,能耐我何?大不了也就是丟了這寨子,只要人在,換個山頭照樣活。」

  老李叔聞言,心裡頓時有了底,鄭重地應下,爾後匆匆告辭下去招呼眾人準備戰鬥。大堂裡很快就只剩下金寨主和彭順平幾個,沒了外人在,金寨主說話也不再遮遮掩掩,毫不客氣地朝彭順平道:「彭大哥也聽到了,而今我們自顧不暇,只怕騰不出人手來保護諸位。彭大哥若是不嫌棄,等我們撤走的時候一道同行,若是躲進山裡,諒他們也尋不到人。」

  彭順平並未表態,只是勉強笑著謝過,爾後領著七娘和盧熠一道告辭出了門。

  若是眾人身體無恙,跟著他們躲進山裡自無二話,可而今福王爺身受重傷,生死不知,如何能隨便挪動,但凡一個不小心傷到了哪裡,怕不是要危及性命!

  走了一段路,彭順平忽然停住了腳步,一臉慎重地朝七娘道:「明兒你帶著兩個孩子還有田太醫一齊跟著金寨主去後山,我和大家一起留在寨子裡保護福王爺。他若有半點差池,日後誰也沒法交待,連仲哥兒也難免受到牽連,這輩子只怕都得留在山陽縣了。」

  七娘雖也曉得他說得有道理,可於心而言,卻實在做不出把他們丟下,自己逃命這樣的事來,聞言一時間猶豫不決。一旁的盧熠忍不住開口,挺著小胸脯振振有詞地回道:「彭舅舅此言差矣,我們姓盧的豈是貪生怕死之輩。既然是一道兒來的,自然也一道兒走。我若是真逃了,便是僥倖活了性命,日後卻是再也抬不起頭來做人。左右他們也只想著生擒我們,好與大姐夫討價還價,該不至於有生命危險。退一步說,大姐夫他們怕不是早已到了山下,這會兒指不定已經往山上走了,明兒那場大戰,誰勝誰負還不清楚呢,若是我就這麼逃了,日後還不得被大姐夫笑話一輩子。」

  他目光炯炯,言之灼灼,面上一派堅決之色,彭順平一時間竟想不出什麼話來回他。

  「反正我不走。」盧熠咬著牙,固執道,說罷,又跺了跺腳,大聲道:「我不走,瑞哥兒也定不會走。」

  七娘見他如此毫不畏懼的堅決,心裡頓時生出一股自豪的情緒來,讚賞的摸了摸他的小腦袋瓜子,又抬頭正色朝彭順平回道:「小舅舅莫要再勸說了,正如熠哥兒所言,大家一起上了山,自然要同進共退。再說,我們此行已經麻煩金寨主太多,而今更害得山寨被圍,全寨上下被迫撤走。若是我和兩個孩子再跟著,怕不是還得繼續麻煩她。她身為一寨之主,哪有空總護著我們,若是一個不小心,大家走散了,豈不是更麻煩。」

  不能不說七娘的說辭比盧熠更有力,彭順平想到方才大堂裡眾人的反應,雖說金寨主狠狠責罰了說要把他們交出去換取平安的人,可難保旁人也這麼想。七娘和兩個孩子都毫無自保之力,若果真如七娘所說,一不留神在後山走散了……

  彭順平不敢再往下想,苦笑了兩聲後,終於搖搖頭,再不說話,算是默認了。

  一晚上山寨裡無人安眠,幾個侍衛和田靜都在福王爺身邊守著,七娘懷著身孕,被勒令回屋休息,但終究也只是寐了一會兒,窗外稍見曙光時她就醒了。

  采藍和茗娟端了熱水進來伺候,一面給她梳頭一面小聲道:「金寨主派了人過來問奴婢一會兒要不要跟著她們去後山,奴婢說不去,她便讓人送了幾把匕首過來。」

  七娘一怔,緩緩抬起頭來,苦笑,「金寨主一番好意,就先收起來吧。不過若真有官兵到了,你們倆也莫要傻乎乎地跟人打起來。」

  采藍和茗娟不傻,自然曉得她的意思,聞言忙低聲應下。

  才洗漱完,外頭傳來噔噔的腳步聲,盧瑞和盧熠在門口低聲輕呼,「姐姐——」

  采藍趕緊過去開了門,笑著招呼他二人進屋。

  「姐姐,王爺還沒醒過來。」盧瑞苦著臉,垂頭喪氣的樣子,又抬起頭一臉不安地看著七娘,小聲問:「王爺他會不會死啊?」

  「別胡說了。」七娘還沒回話,一旁的盧熠趕緊出聲打斷道:「福王爺福大命大,定能逢凶化吉。」他生怕盧瑞沒頭沒腦地又說出什麼不吉利的話來,悄悄踢了他一腳。盧瑞被嚇了一跳,連連往後退了好幾步,瞪大眼睛回頭看他。

  「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顧忌。瑞哥兒也是擔心福王爺的傷勢。」七娘嘆了口氣,心裡頭也無計可施。只盼著羅方能早些趕到,不然,若王爺果真——也不至於連最後一面也見不到。

  吃了早飯,山寨裡便忙碌起來,金寨主正召集著寨子裡的老弱婦孺收拾行李躲到後山去。小小的山寨頓時一片雞飛狗跳,有人心疼豬欄裡剛養了兩個月的肥豬,非要趕著一道兒走,還有人趕著雞,抱著羊,用獨輪車裝了家裡所有的行李……

  金寨主看起來都快瘋了,沉著眉頭揉著太陽穴,扯著嗓子大聲喊道:「都給我停下!我們這是在逃命,不是搬家,荷花嬸、小梅嫂子,還有狗蛋兒,通通把手裡的東西放下。」

  四周頓時一靜,眾人面面相覷地看了半晌,爾後有些不自在地放下手裡的東西。荷花嬸搓了搓手,尷尬地咧嘴笑笑,臉上泛起不自然的潮紅,為難地回道:「這……好容易才養了這麼大,俺實在是捨不得。這要是走了,回頭沒飯吃,可要怎麼得了。咱們好不容易才攢了這麼點家底,又要走……」

  沒有人願意奔波流離,沒有人捨得放棄這麼多年好不容易經營下來的家業,即使那只是茅屋三兩間,貧田四五畝,甚至是破破爛爛用了許多年的舊物事,那都是大傢伙兒這麼多年來的辛苦積累。

  金寨主重重地呼了口氣,沉聲道:「我們……我們這不是急著要逃命麼,山下的官兵馬上就要打上來,大家帶著這麼多東西,哪裡走得動。等他們走了,我們再回來,東西留在這裡,去不了別處。那些官兵老爺的眼睛裡頭可看不上咱們這點家業。」

  「這不是怕他們放火嗎。」一旁有人幫腔,「上回咱們在金家屯的時候,不就是被人一把火把整個村子燒了個精光。」

  盧瑞從屋裡探出腦袋來瞪大眼睛瞧著那人,不解地問:「人家為啥要放火燒你們村子,你們怎麼不去報官呢?若是早去找我姐夫,他定要給你們主持公道。」他的話剛說完,一旁伸出只胳膊來摀住他的嘴,很快把人給託了回去。

  眾人哭笑不得。金寨主卻是無話可回,默不作聲地看著大家,臉色愈發地哀傷。荷花嬸捂著臉哭出聲來,一旁的小梅嫂子過來拍了拍她的肩膀柔聲安慰。哭了一陣,大傢伙兒終於還是聽話地扔了東西,一個接著一個地沿著小路一直去了後山。

  寨子裡很快安靜下來,院子裡只剩下幾隻喳喳亂叫的母雞,盧熠開了門朝外頭左右探看,盧瑞也跟著鑽出腦袋來,倆孩子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一齊出了門轉去七娘屋裡,準備拉了她去福王爺的屋裡待著。

  福王爺還是沒有醒,臉色比昨日兒瞧著還要灰白些,死氣沉沉地躺在床上,胸口裹了厚厚的綁帶,卻依舊有微微滲出的血跡,屋裡濃重的藥味與血腥味摻和在一起,讓人幾乎喘不上氣。

  平侍衛和田靜一直守在床邊,二人的臉色也都十分憔悴,見了七娘他們進來,只是木然地回頭看了一眼,爾後又緩緩轉過頭去。

  七娘踱到田靜身邊輕輕坐下,柔聲道:「二師姐去歇會兒吧,這邊有大家守著,若是有什麼事,再去叫你也不遲。」

  田靜卻搖頭,「無妨,反正——」她目光一黯,沒有再繼續往下說。

  「一會兒若是敵人上來了,你們都別動。」彭順平有些不放心地叮囑大家,「他們另有所圖,不敢胡來。」

  「姐姐早和我們說過了。」盧熠點點頭,朗聲應道。想了想,又歪著腦袋問:「彭舅舅,我大姐夫他們會趕來救我們的,對吧?」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亮亮的,滿臉期待地看著彭順平,讓人不忍心說出任何打擊人的話。所以彭順平很認真地點頭,「是,他一定回來。」

  可一出門他就把幾個侍衛召集了過來,低聲吩咐道:「鷹嘴口人少,定是擋不住,只怕這會兒他們已經上來了。大家守在院子門口,來一個殺一個。我們可不是女人小孩,毫無反抗束手就擒。」

  侍衛們自有一股血性,聞言立刻應和。

  才將將站好,就聽到院子外頭傳來一陣雜亂無章的腳步聲,一點點由遠而近,眾侍衛頓時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手也慢慢移到刀柄上,只待有人一進來就要動手。

  「人呢,人呢——」外頭有人扯著嗓子大喊,「格老子的,爺爺我費了這麼大力氣衝上來,怎麼一個人影都沒瞧見。」說著話,那人已狠狠地推開了院子大門。

  說時遲那時快,兩柄大刀閃點一般當頭朝那人砸了過來。那人怪叫一聲,順勢往地上一倒,爾後又機靈地朝後頭打了幾個滾,總算躲開了那致命的一擊。

  那人滾了幾圈,被路邊的槐樹擋住了去路,躍身一跳,腳上卻一滑,一骨碌又跌倒在地上。眼看著倆侍衛的長刀就要落在脖子上,遠處嗖地一聲響,竟有支利箭破風二來,狠狠地撥開侍衛的長刀,擦著侍衛的胳膊釘在了牆上。

  「住手——」遠處一聲高喝,隱隱約約竟有些耳熟。侍衛們彷彿做夢一般猛地抬起頭,卻瞧見馬背上的邵仲正不急不慢地收著弓箭,朗聲朝他們喝道:「是自己人!」

  來的竟然不是敵人!

  眾人這才如夢初醒!倆侍衛眼淚都快飆出來了,若不是外頭人多,只怕這會兒都要沖上前來抱住邵仲的馬腿狠狠哭一場。

  「你奶奶的熊,敢打老子,活得不耐煩了!」方才被他們追得險些丟了性命的那人總算扶著槐樹站起身來,叉腰怒罵。侍衛們這才看清他竟是個頭髮花白的老爺子,滿臉的絡腮鬍子也就罷了,偏偏還根根直立,一看就是脾氣很不好的樣子。

  那老爺子一邊罵,一邊氣勢洶洶地衝了過來,指著面前的倆侍衛道:「看什麼看,罵的就是你們。老子千里迢迢裡跑過來救人,人還沒瞧見就險些丟了性命,今兒若不好好教訓教訓你們,老子這肚子氣沒處發……」他一邊罵一邊從腰間解下長鞭朝倆侍衛追過來,侍衛起先還不敢動,瞥見邵仲使勁兒朝他倆使眼色,這才反應過來,趕緊往院子裡躲。

  那老爺子拎著鞭子就往裡追,一時間雞飛狗跳,好不熱鬧。

  屋裡眾人早已聽到了動靜,盧熠拉著盧瑞小心翼翼地探出腦袋來查看究竟,瞧見邵仲,頓時喜出望外,高興得連話都不會說了。只是再瞧見他身後的羅方,兄弟倆的笑容又頓時一僵。

  羅方這會兒卻是半點也不急著進屋,雖說先前徐員外言之灼灼地說福王爺受了重傷,可每回羅方問起,他不是語焉不詳,就是顧左右而言他,羅方起先還只是一時心急受了矇蔽,沒多久便瞧出了異樣,爾後便一直沉默不語,而今到了山上也依舊穩穩地端坐馬上,連動一下的意思也沒有。

  邵仲卻是極敏感的,見倆孩子臉色不對頭,只當是七娘出了意外,心口頓時一滯,險些沒從馬上掉下來。搖晃了幾下後,他才扶著馬背勉強走到院子門口,提著心沉聲問:「你姐姐……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啊?」倆孩子傻乎乎地瞪著邵仲,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阿仲——」七娘提著裙子從屋裡奔出來,柔聲喚了他一句。

  邵仲的眼睛頓時瞪得老大,不敢置信地看著七娘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好一番,又左左右右地仔細查看,罷了,才總算回過神來,又驚又喜地握住她的手,想把她抱進懷裡,又怕被院子裡正追得雞飛狗跳的「外人」們瞧見,忍了半天,才牽著她隨手推開走廊邊的門,二人閃進屋裡,緊緊抱在一起。

  也不知過了多久,七娘覺得胳膊都有些酸了,這才輕輕推了推他,雙眼含淚地小聲道:「王爺出事了。」

  邵仲:「……」

 

第九十五章

  羅方自進屋後就一直沒有說話,坐在床邊兩隻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床上人事不省的福王爺。大家不敢去看他的臉,相互使了個眼色後,一個接著一個地相繼出了門。

  才將將關上房門,屋裡隱隱傳來低沉而壓抑的哭聲,彷彿從心底的最深處傾瀉而出,卻又生生地把那份痛苦強壓著,讓門外的眾人聽著也忍不眼睛酸澀,心情沉重。

  邵仲陡見七娘的欣喜也被沖淡了不少,牽著她的手去了自己屋裡。

  「王爺他——」七娘張了張嘴,才開了口,就被邵仲的食指壓住了唇。他眉目間有淡淡的倦意,一向精神奕奕的雙眼顯得有些晦暗,眼瞼下方是淡淡的煙青,臉頰上甚至還有兩道細細的傷口。

  他累了。七娘心疼地撫了撫邵仲的臉,柔聲道:「你先睡會兒,啊?」

  邵仲沒有拒絕,手卻依舊緊緊地牽著七娘,怎麼也不肯放。「你陪我——」他像尋常一般膩著嗓子和他說話,可聲音卻比平日裡要低柔小心得多,彷彿生怕嚇到了她,一不留神,就又弄丟了人。

  七娘的心也柔軟成一汪水,二人相依相靠地上了床。邵仲鑽進她的懷裡親了親她的脖子,手臂環過她的腰,腦袋抵在她的胸口,安安靜靜地閉上了眼睛。

  才將將躺好,他就已經進入了夢鄉,呼吸均勻,神態安詳,彷彿嬰孩。七娘的手指在他的眉眼處輕輕撫摩,低頭親了親他的臉頰,心裡愈發地平靜。很快便有睡意上來,她打了個哈欠,眯了眯眼睛,把下巴抵在邵仲的頭頂上,閉上眼,很快睡去。

  再醒來的時候怕已是中午,七娘只覺得胃裡頭空空的,肚子也咕咕地打著鼓。邵仲早醒了,側著身子,一隻手托著腦袋溫柔地看著她,也不知道到底看了多久,見她睜開眼,咧嘴朝她笑。

  七娘這才發現他的另一隻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正溫柔地在她小腹處打著圈兒,一會兒又順勢而上,精準無比地覆上了她的柔軟。「別鬧——」七娘的身體微微顫慄,聲音聽起來有明顯的力不從心。

  他們分開了好幾日,已經有陣子不曾歡好過,只是輕輕的撫摩就足以讓二人情欲高漲。

  「唔——」邵仲撐著胳膊湊過來,嘴唇沿著七娘額頭一路滑下,眉梢眼角,桃紅臉頰,還有柔軟的雙唇。他靈巧的舌尖很快撬開七娘的唇,長驅直入,不給她任何逃脫的機會,在她的口腔中肆意游移,狠狠吸吮,又強迫七娘吸吮自己……兩隻手在她柔軟滑膩的身上遊走,輕柔的撫摩與揉搓,手掌間彷彿有一把火,把七娘的身體一點點地點燃。

  不行!現在不行!

  眼看著就要被吃乾抹淨,七娘的腦子裡忽地有一個聲音敲醒了她,她匆匆推開邵仲,臉頰嬌紅,氣喘吁吁,咬咬唇,努力地想把渾身的燥意壓下去,「阿仲——」她的聲音低低的,有些惱,又有些說不出來的為難和審視,「我……我有喜了。」

  他說過不想太早要孩子,可是,可是——七娘抬頭看他,眼睛裡有複雜的情緒。她有些摸不準邵仲的想法,如果這個時候他稍稍有一絲一毫的不悅,七娘都會覺得難以接受。這個孩子來得突然,甚至可以說很不是時候,逃亡的路上,她吃盡了苦頭,又是嘔吐,又是疼痛,有好幾次她甚至懷疑這個孩子是不是保得住。

  雖說只有短短的幾日,可七娘卻好像經歷了許多年。那種又驚又怕的恐懼,生怕保不住孩子的惶恐,彷彿夢魘一般糾纏著她,讓她這幾天來未曾有一日安眠。

  「傻阿碧,」邵仲愛憐地低頭親了親她的眼睛,伸長胳膊把她牢牢地鎖在懷裡,罷了忽又覺得不大好,微微鬆了松胳膊,柔聲問:「有沒有弄到肚子,我怕你弄傷了你。」他埋在她的秀髮間深深吸了口氣,聲音裡滿滿的全是欣喜和情意,「我們有孩子呢,是我不好,在你最需要的時候竟不曾守在身邊。」他的手輕輕在七娘小腹間摩挲,神態愈發地溫和安詳,「阿碧,阿碧,辛苦你了。」

  「還有——」他低下頭正色看著她,目光堅定而嚴肅,「別胡思亂想!我比任何人都盼望著這個孩子的出世。」他只是擔心她。

  「阿碧——」他吸了吸鼻子,眼睛裡不由自主地蒙上了濃重的水汽,氤氳出波光粼粼的水色,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認真地道:「你不知道,你對我有多重要。」

  兩個人穿好衣服出來,采藍立刻去廚房端了飯菜過來伺候。二人正用著飯,忽聽得隔壁又傳來一陣嗚咽,兩人心中一沉,相互對視一眼,立刻放下手裡的碗筷奔出來探看。

  可是王爺——

  田靜風一般地衝進了屋,梁康光著腳在後頭追,跑了幾步才發現自己沒穿鞋,趕緊又回屋。盧熠和盧瑞也從屋裡探出腦袋,怯怯地朝福王爺房間打量,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商量了一陣,還是輕手輕腳地過來詢問情況。

  「醒了……醒了就好了……」七娘聽到屋裡的田靜說話的聲音,一顆心才緩緩回到原處,輕輕拉了拉邵仲的衣袖,小聲道:「沒事,王爺醒了,大師兄怕是喜極而泣。」

  王爺好不容易才醒來,只怕有許多話想要與羅方單獨說,他們這會兒自然不好過去打擾。說罷,七娘又朝正躡手躡腳地貼在福王爺門口聽壁腳的兩個孩子揮了揮手,道:「趕緊回自己屋了,不然等王爺好了,還不得打你們倆屁股。」

  盧瑞身上抖了抖,拽著滿臉不情願的盧熠往七娘這邊走。田靜很快也從屋裡出來了,臉上輕鬆了許多,在門口沉沉地吐了一口氣,梁康終於穿上鞋子蹦了出來,咧嘴朝大家招手笑,小聲問:「這是——王爺醒了?」

  山寨裡的氣氛很快恢復了寧靜祥和,七娘與邵仲出來散步,才出院門,就聽到有個高亢的聲音正大聲叫罵,「他奶奶的熊,不要臉的混賬東西,居然敢冒充老子的兵下這種毒手,看老子不揭了你們的皮——」爾後又是一聲又一聲淒厲的慘叫。

  見七娘皺眉,邵仲無可奈何地解釋道:「是我們搬來的救兵,幀州東營的賈老爺子。他老人家的脾氣——不大好。」何止是不大好,簡直是暴躁易怒。邵仲一點也不奇怪福王爺會跟他鬧翻,只是有些好奇,以裕王爺的性子為何能與他交好?

  他把這幾日發生的事一一說與七娘聽,「我們昨兒晚上才趕到山下,大清早就瞧見有人上了山,便遠遠地跟著,在鷹嘴口的時候雙方打了起來,我們便撿了個便宜。賈老爺子脾氣不好,帶的兵確是個個驍勇善戰,不多時便把那些人打得落花流水,死的死,傷的傷,逃了二三十個,剩下的全都抓了……」

  他嘴裡說得輕巧,可七娘卻曉得這一路的艱辛。打從那日他領著人去劫鏢,直到今兒進了寨子,怕是不曾好好休息過,越是想著,就越是心疼起來,趁著四周無人,七娘忽地湊過去在他臉上親了親。邵仲先是一懵,爾後立刻歡喜起來,捧住她的臉狠狠吻了個夠,罷了卻又無奈地自己放了手,鬱鬱地小聲道:「阿碧,真的不能做嗎?要不,我動作輕點。」

  七娘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臉上不由自主地浮出一片嬌紅,小聲道:「我娘說,懷孕的時候不能亂來。」

  「先前不是一直——」邵仲還欲狡辯,七娘立刻出聲打斷,「那不是還不知道麼。」她伸手在他胳膊上揪了一把,作出惡狠狠的表情來,「不准再說了!」

  邵仲可憐兮兮地耷拉著腦袋,眼睛裡是被拋棄的可憐的光,「趕明兒我去問師父。」

  七娘頓時跳起來,急道:「不准問。」這種事鬧到長輩那裡去,她還要不要見人了。再說,白道人雖總擺著一副很踏實很穩重的模樣來,可七娘總覺得他很不讓人放心。

  「那你還不讓我碰。」邵仲湊到她身邊輕輕地咬著她的耳朵,「要不,我再去找二師姐仔細問問。」天曉得她從哪裡聽來的這些,懷孕的時候不能碰,那他豈不是要素上近一年……光是想想,邵仲就覺得挺可怕的。

  兩個小夫妻在這邊討價還價,院子裡的福王爺正眼巴巴地看著羅方。

  羅方哭過了,這會兒卻又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安安靜靜地坐在桌邊,離福王爺遠遠的。等平侍衛盛了熱粥進來,他又起身欲走。

  福王爺一直盯著他,見他要離開,立刻就紅了眼睛,嘴巴一撇,帶著哭腔喚了一聲,「阿方,你別走——」

  平侍衛見怪不怪地把粥放在桌上,面無表情地朝羅方道:「王爺就麻煩羅統領了。」然後,毫不猶豫地出了門。

  羅方有些洩氣,想轉身離開,偏偏福王爺又擺出一副隨時要哭出聲來的樣子,眼睛裡濕漉漉的,活像被人拋棄的小狗。

  「阿方,」他啞著嗓子巴巴地喚了一聲,忽又劇烈地咳嗽起來,一張臉頓時漲得通紅,上氣不接下氣的,彷彿連眼珠子都要掉出來。

  羅方到底心軟,見著他那一副要死不死的樣子很是心疼,幾乎沒有猶豫,飛快地上前扶住他,輕輕撫了撫他的背,沉聲罵道:「少說話。」

  福王爺咳了一陣,總算慢慢緩過來,眼睛彷彿黏在了羅方臉上,有氣無力地道:「阿方,你別走。我曉得我不對,我做錯了事,你打我罵我,甚至拿刀子砍我都好,可你別不理我。再這麼下去,我都快活不了了。」

  羅方不說話,彷彿沒有聽到一般,只默默回頭端了粥過來,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恭恭敬敬地低聲道:「王爺許久不曾進食,怕是早就餓了。」說話時,又舀了一勺白粥放到福王爺唇邊。

  福王爺卻不肯吃,眼睛裡緩緩淌出淚來,小聲哭道:「我早曉得你不肯原諒我。是我活該,我……這勞什子的王爺我也不要做了,日後我們就留在山陽縣,自由自在地過自己的日子,阿方你說好不好?」

  「王爺不吃?」羅方把勺放回碗裡,面無表情地站起身把碗放回桌上,冷冷道:「王爺不喜歡喝粥,屬下讓廚房另做些吃食。」說罷,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福王爺有心想開口喚他回來,可不知怎地,張了張嘴,終於還是沒有作聲。待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福王爺這才狠狠閉上眼睛,溫熱的液體從眼角一路滑下,一滴滴落在素色床單上,氳出一小圈濕潤的淚痕。

 

第九十六章

  福王爺一醒來,大傢伙兒全都鬆了一口氣,雖說他而今傷勢還未痊癒,不可隨意挪動,但邵仲一行卻不得不回山陽縣衙處理政事。東營的賈老爺子打了勝仗,又得知能把北營的參將踩到腳底,甚是高興,喜滋滋地領著人回了營地,臨走時還不住地叮囑邵仲,回頭給京裡遞摺子莫要忘了給他記一功。

  七娘自然也要跟著邵仲一道兒回府,她們走得急,也沒什麼行李,換了衣裳立刻就能動身。羅方也跟著,始終板著臉,渾身上下都散發著滲人的冷氣,不止邵仲和梁康不敢靠近,連平侍衛追出來後,依舊唯唯諾諾地說不出話,最後只能眼巴巴地瞅著他,希望他能一時心軟留下來陪著福王爺。

  最後羅方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平侍衛沒敢繼續追,哭喪著臉回去給福王爺報信。

  邵仲實在沒力氣再去管這位殿下的感情事宜,仔細與彭順平叮囑一番後,才領著一眾侍衛並七娘跟盧瑞倆兄弟,浩浩蕩蕩地回了山陽縣衙。

  不過才走了幾日,眾人再次回到衙門小院,卻忽然生出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院子裡一片狼藉,一扇大門倒在地上,另一扇搖搖晃晃地掛在門框上,屋裡的桌椅板凳全都凌亂地倒在地上,被縟、衣物,還有多寶閣上的擺件也全都散落在地,砸出滿地的碎瓷片。

  無論這裡怎麼破,卻依舊是他們的家。雖說只在這小院裡生活了半年,可每一個角落,每一塊泥土都深深地刻在了七娘的心裡,這裡甚至比京城的大宅院還要讓人依戀。

  屋裡沒有地方下腳,邵仲便讓采藍挑了把還算完整的凳子擺在院子裡,扶著七娘坐下,爾後才招呼著下人打掃。盧瑞倆兄弟自個兒搬了小板凳靠著七娘坐下,托著腮,睜大眼睛東張西望。

  四周的鄰居聽到動靜也紛紛上門來探看,瞧見縣令大人回來,立刻蜂擁而上,一臉關切地問起這幾日的行蹤。

  邵仲脾氣甚好地與眾人寒暄了一陣,眾人見他面容憔悴,不好多加打擾,招呼打完了,又知趣地告辭。

  到天黑時院子裡總算大體收拾了出來,屋裡的床單被縟全都換了新的,可七娘卻依舊能聞得見空氣中若有還無的血腥味兒,一個下午就吐了三回,只把邵仲嚇得寸步不離,一直念叨著早知如此,就該把田靜也一道兒邀回來。

  晚上又特意差人去請了大夫過來看診,可醫術再高明的大夫拿這孕吐也實在沒轍,只仔細叮囑邵仲讓七娘好生歇息,又尋了些酸梅子給七娘止吐,終究成效不大,不過幾日的工夫,七娘就瘦了許多,直把邵仲急得日夜睡不好。

  這樁舊案雖不能說是水落石出,但大體上算是破了,邵仲早給京裡遞了密摺,只怕過不了多久,就會有欽差下來徹查此案,到時候,盧父被害的冤屈也能申訴了。此案一起,京裡只怕又是一番風起云湧。

  到了八月下旬,七娘的孕吐忽然停了,胃口大開,一日裡總要吃個四五頓,卻還總嚷嚷著肚子餓。邵仲這才歡喜起來,把衙門裡的事都托給了兩個師爺,整日裡精神奕奕地滿縣城給七娘尋各種美食。

  福王爺傷勢漸漸好轉,不顧眾人勸說,非要啟程回了山陽,卻不肯回京,終日裡跟個尾巴似的吊在羅方身後,無論他去哪裡,福王爺都寸步不離的跟著,臉上總掛著討好的笑,鞍前馬後的伺候著,端茶倒水倒比府裡的下人還要利索。

  「真不愧是王爺,這能屈能伸的本事連我也要自愧不如。」邵仲幸災樂禍地在屋裡笑話道,一面又湊到七娘肚子上聽了聽,一本正經地道:「好像動了。」

  七娘沒好氣地啐了他一口,揪著他的耳朵把他拎起身,小聲道:「這才多大,哪裡就能動,怕不是你耳朵幻聽了。」罷了又道:「大師兄那邊到底是個什麼章程,你可曾問過?福王爺這麼大一尊佛擺在我們院子裡,可再容不得出半點差池。要不,太妃娘娘只怕要遷怒到我們頭上來。倒不如早早把他送回京,也省得大師兄為難。」

  邵仲搖頭無奈,「你道我沒跟他老人家說麼?可恨不得他從白頭山下來就直接送去京裡,可奈何這人自個兒長著兩條腿呢,我若是能綁了他,早就動手了。左右大師兄地對他愛答不理的,他這金貴人兒,受得了一兩日,總歸要不耐煩,到時候不用我出聲趕,自個兒就氣回去了。」

  話雖如此說,可邵仲卻萬萬沒有想到,福王爺這回竟下定了決心,不把羅方勸得回心轉意便決不罷手,接連一個月下來,這王爺殿下不止沒有洩氣,反而愈發地低聲下氣,手裡那些伺候人的活計也愈發地得心應手。且不說羅方心裡怎麼想,便是七娘和田靜瞧著,都有些心軟了。

  到了九月初,京城裡果然派了欽差下來,邵仲早早地得了信,趕緊準備接待事宜,正忙得暈頭轉向的時候,羅方卻忽然過來告辭。

  「……我托彭先生在杭州買了個小院子,預備去那邊住一陣。」羅方最近的氣色好了許多,臉上雖還是一貫的端肅,可目光裡多了些先前不曾有的溫和惇厚,以及看透一切的安詳。他現在的神情十分沉靜,好似無波古井,深邃靜謐,不論發生什麼事都能淡然處之。這讓邵仲覺得十分放心。

  「倒也好,」邵仲一臉羨慕地看著他,「我早就想去杭州看一看,卻總尋不到機會,不想竟讓師兄搶了先。大師兄先去杭州住下,置辦些產業,等日後我和阿碧再去的時候,便有了落腳的地方。」

  邵仲並沒有問起他準備如何處理福王爺的事兒,畢竟羅方十幾歲的年輕人,與福王爺又是這麼多年的感情糾葛,想來心裡早有打算。作為羅方最親近和信賴的親人,他們所能做的,不過是默默地守在他的身後,不論他做出何種決定,都能無條件地支持,便是日後他與福王爺再鬧出矛盾來,也總有地方可以回來。

  羅方言出必行,與邵仲說過此事後,第二日大清早便啟程離開,甚至連一聲道別也沒有,直到早晨下人去喚他用早飯,才發現他屋裡早已空無一人。

  福王爺得到消息後整個人都呆滯了,把自個兒關在屋裡昏睡了半日,把平侍衛急得頭髮都快掉了一半,好幾次想衝進屋裡察看他是否安好,每回到了門口又躊躇不已,不敢進門。到傍晚時,福王爺總算開了門,沉著臉徑直衝進了邵仲屋裡。

  邵仲正笑眯眯地拿了本《三字經》在給自己兒子讀書,剛唸到「教之道,貴以專」,大門「砰——」地一聲被推開,福王爺面無表情地直衝進屋,也不看一旁微微變色的七娘,直直地盯著邵仲,問:「他去了哪裡?」

  邵仲眨了眨眼,不說話。

  福王爺也不高聲喝問,自尋了把椅子坐下,不急不慢地給自個兒倒了杯熱茶,端起杯子刮了刮茶沫,低聲道:「你若不說,我就不走了。」他就不信,他日日在這屋裡守著,邵仲果真能忍得住。

  若是旁人,邵仲還能當做是玩笑,可他卻一點也不懷疑福王爺能幹出這種缺德事兒來,這人的臉皮絕對比他還要厚,賴著別人小夫妻房裡的無賴事兒還真能幹得出來。

  七娘見邵仲的嘴都氣歪了,心裡好笑,卻也曉得這事兒她不好插話,遂緩緩起身低聲道:「王爺與夫君有要事相商,妾身去另沏壺茶過來。」說罷,又朝邵仲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莫要氣躁。

  待七娘告退,屋裡只剩下他們兩個,邵仲便不再客氣,冷眼直視福王爺,沉聲問:「王爺來尋下官所為何事?」

  福王爺冷笑,「邵仲啊邵仲,而今這屋裡只剩我們倆,我們有什麼話都敞開了說,你不必耍什麼心思,本王也不許有所隱瞞。本王對阿方的心思你也曉得,若是尋不到他,本王決計不會罷休。你索性爽快些,直說要什麼條件才肯告訴我。」

  邵仲不語,隨手拿起桌上的茶杯左左右右地仔細欣賞,彷彿那是什麼稀世珍寶。待見福王爺面上終於露出不耐煩的神色,他才微微嘆了一口氣,搖頭笑起來,「原來在福王爺的心裡,我邵仲就是無利不起早之輩?您是皇親貴族,自然不把旁人放在眼裡,想來對大師兄也如此。便是嘴裡說著再好聽,一轉身還是該幹什麼就干什麼,娶妻也好,納妾也好,本就與大師兄無關,可是如此?」

  福王爺微微一噎,面上閃過不自然的神色,聲音也低了許多,不復先前那般咄咄逼人,「本王……我並不曾娶妻——」他話說到一般,臉上愈發地尷尬和愧疚,微微低下頭,眼睛裡有了些許酸澀的紅意,「是我對不住他,可是——」

  他眼睛裡迅速蒙上了一層水霧,聲音哽在喉嚨裡,側過臉去,許久不曾作聲。

  邵仲冷笑,「左右王爺心裡頭篤定了,我那大師兄心眼兒實誠,又好哄易騙,便是您果真瞞著他成了親,也不過是多說幾句好話就能哄回來。不想他竟如此不識抬舉——」

  他話未說完,便被福王爺激動地打斷,「不——我沒這麼想。我——」他狠狠咬牙,渾身微微發抖,兩手緊握成拳,彷彿有無盡的懊惱和後悔。

  「那王爺對日後可有打算?」

  福王爺緩緩抬頭,面上顯出從未有過的堅毅和決絕,「我臨走時早給皇兄和母妃留了信,那樁婚事就此作罷,日後也絕不再娶妻。他們若是應了自然是好,若是不應,這輩子我大不了不回京城。」

  見邵仲依舊目光灼灼地盯著他看,福王爺顯得有些心虛,想了想,又諾諾地解釋道:「我……我先前沒想到會出京,故不曾在外頭置辦許多產業,攏共也只有江蘇那邊的兩個田莊,約莫有二十多頃地……」

  邵仲揮揮手打斷了他的話,語氣卻溫和了不少,「我師兄倒是在揚州城裡有兩個鋪面,雖不說日進斗金,卻也能勉強餬口。」

  福王爺聽出點苗頭來,猛地抬起頭,不敢置信地看著邵仲,又驚又喜……

  邵仲好不容易把人打發走,七娘這才拿著一封信進了屋,臉色微微有異,看著邵仲欲言又止。邵仲見狀,心裡隱隱生出些不好的預感來,強壓下內心的不安,勉強勾起一絲笑容來,低聲問:「怎麼了?」

  七娘把信遞給他,卻不說話啊。

  邵仲接過信,飛快地拆開,一目十行地瀏覽過,頓時抽了口冷氣,渾身上下好似抽乾了力氣一般軟軟地倒在了椅子上。

  「……老國公爺病逝,府中秘不發喪,假借國公爺之名請封世子,棺藏於密室中數日,以至屍身腐臭……」


第九十七章

  雖說當初邵仲與邵老爺撇清了關係,但說到底還是國公府的嫡孫,老太爺待他也還算不薄,若不是邵老爺一直攔著,怕不是早早地就把爵位傳給了邵仲。而今陡然聽聞老太爺過世的噩耗,且連死後還不得下葬,邵仲如何能不悲憤哀傷,當即便寫了摺子奏請丁憂,也不等上頭的決議,立刻收拾東西啟程回京赴喪。

  七娘懷著身孕,自然不好跟著他日夜兼程受此奔波之苦,邵仲便託付梁康和田靜押後,護送七娘和兩個孩子進京,自個兒則領了幾個侍衛輕裝回京。

  待到了京城,才曉得老國公爺已經下葬,後事是今上囑咐內務部辦的,根本沒讓邵家人插手,等老國公爺將將入土,太上皇與今上一齊發難,奪爵削職,把邵老爺貶為庶人。平城邵家族人也上了京,毫不客氣地把邵老爺趕出了宗祠,一時間,邵家上下可謂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只是京城上下對邵仲這個曾被生父陷害,以至斷絕關係的才子還是頗有好感的,每每提及,總難免長吁短嘆,感慨萬千,若是遇到那些慈悲心腸的,更還要掬一把同情的淚。

  邵仲到了京城,先在老國公爺墳前好生哭了一場,爾後親自去了城外北山的白雲觀,請了觀裡的道士給老國公爺做了七七四十九天法場。京裡的百姓聽了,莫不稱他孝順。

  七娘一行在路上走了近一月的工夫,到京城時,她的小腹已經微微隆起,面上也多了些孕意。一路上田靜對她照顧有加,兩個孩子又甚是懂事,更難得的是,先前種種懷孕的反應如孕吐、嗜睡、腰酸背痛等通通消失不見,她而今的氣色反倒比孕前還要好上許多。

  因邵仲尚在白雲觀裡給老國公爺做法場,便託了許氏照應。盧家早派了下人在城門外迎接,一路將眾人迎到了侯府。胡氏和許氏早在侯府大門口迎著,倆孩子先跳下馬車,笑嘻嘻地與眾人見禮。

  胡氏有大半年未曾見過自家兒子,這會兒陡然瞧見,頓時紅了眼睛,強忍住目中的淚意,拉著盧熠仔細打量了一番,連連點頭道:「像是長大了許多,高了,也瘦了。」

  盧熠卻是不管不顧地紅了眼圈兒,眨巴眨巴就沁出淚來,狠狠一抹臉,巴巴地哭道:「娘親,孩兒好想你。」

  「啊呸——」胡氏沒好氣地點了點他的額頭,小聲罵道:「你而今倒是會做戲了,先前偷跑出去的時候怎麼不說這話。不過是怕回頭挨你爹的打,想在我這裡討個好,回頭給你求情。這算盤打得真是精明!」

  盧熠吸了吸鼻子,飛快地把眼淚收回去,扁了扁嘴,回頭朝盧瑞招手,哼道:「瑞哥兒,咱們去給祖母請安去。」說罷,拉了他的手飛快地溜走了。眾人都曉得他存的是什麼心思,俱是忍俊不禁。

  七娘的身子不如先前靈便,由著采藍和茗娟扶著下馬車,才要給許氏和胡氏請安,還未彎腰就被胡氏給攔了。胡氏喜出望外地拉著她仔細端詳,罷了又扭頭朝許氏笑道:「碧丫頭這肚子長得尖,十有八九是個男娃兒呢。」

  許氏面上雖淡淡的,眼睛裡卻是一片溫和喜悅,柔聲回道:「她還小呢,不管是兒是女都是福氣。」一邊說著話,一邊過來牽了七娘的手引著她回屋,「瞧著氣色倒是不錯,這臉上倒比出嫁前還要圓潤些。」

  胡氏笑道:「可真是難得,我早先懷熠哥兒的時候,臉上一片浮腫,還長了幾顆斑,可把我給急壞了。偏偏太醫還不肯用藥,可把我急得不成,私底下還偷偷哭了一場,哪裡像碧丫頭有這樣的福氣,竟是越來越好看。」她言語坦蕩又詼諧,立刻就把許氏和七娘逗笑了。

  既然到了侯府,自然要先去給老太太請安。

  才到了院子門口,就聽得裡頭傳出來的歡聲笑語,盧熠那孩子慣會哄人,這會兒又存著討好的心思,自然把老太太哄得眉開眼笑。可等到七娘一行進了屋,卻又瞧見老太太正紅著眼圈兒正抹淚呢。

  胡氏自然曉得是盧熠在給老太太訴苦,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老太太卻視而不見,一邊抹眼淚一邊朝七娘招手道:「快過來讓奶奶看看,我可憐的孩子可受了大罪了。早曉得去南邊要遭這樣的罪,當初就該把你留在京裡。」

  未免家裡人擔心,他們被追殺一事並未寫信告知,不過照老太太的反應來看,怕是盧熠為了博得老太太同情一回府就把此事給交待了。

  許氏和胡氏卻是不清楚的,聽了老太太說這話,還笑笑著回道:「路上是難走了些,不過聽說山陽縣氣候好,尤其是冬天,我們這邊凍得出不得門,那裡還是單衣單褲,倒比京城裡還要舒坦些呢。」

  老太太卻彷彿沒聽到似的,一把把七娘拉過來,握著她的手仔細看了一圈兒,還未說話倒先掉了幾滴淚,罷了又哽咽道:「所幸你們幾個都是有福氣的,要不,真落在那些不要命的東西手裡,我也活不下去了。」

  胡氏和許氏這才聽出些異樣來,對視一眼後,沉聲問起到底出了何事。待盧熠扁著嘴,可憐兮兮地把被人追殺的經過添油加醋地說給她們聽,繞是這兩個妯娌素來波瀾不驚的,這會兒也嚇得魂飛魄散,若不是他們幾個好端端地坐在跟前,怕不是立刻就要大哭一場。

  胡氏這會兒再也不擺什麼嚴母的架子了,抱著盧熠哥兒長哥兒短地哭了一場,罷了又拍著胸脯保證,「你放心,有娘親在,你爹動不了你分毫。」

  老太太年歲長了,精神難免不濟,哭了一場,不多時便有些睏乏。眾人見狀,知趣地告退。盧熠被胡氏拉著回了自己院子,盧瑞也回了客居,七娘則陪著許氏慢悠悠地一邊回院子一邊小聲地說著話。

  「……仲哥兒而今在觀裡,一面是為了給老國公爺做法事,另一面卻是躲著邵家人。邵老爺再怎麼不是,那也是仲哥兒的生父。雖說先前他陷害仲哥兒的事鬧得滿城皆知,仲哥兒也當著太子和幾位王爺的面和他撇清了關係,可阿碧你也曉得,這世上總有些人是不分青紅皂白的,若是邵老爺真厚著臉皮求到了仲哥兒頭上,他若不理,只怕就有人要陰陽怪氣地說些閒話。仲哥兒特意叮囑了,讓我把你接到府裡暫住,等過了七七,他就領著你去城外的莊子裡暫住。日後出了孝期,再求個外放,躲得越遠越好。」

  許氏嘴裡雖這麼說,心裡頭卻還是替自己女婿不值當,那樣的人品才情,若不是攤上那麼個糊塗自私的爹,怕不是早就承了爵位,成了年輕的國公爺。而今國公府爵位被奪,他就算未曾收到牽連,但終究地位不如先前,只怕日後在京裡行走,也難免遇到些不長眼睛東西看低他。

  母女倆許久不見,自然有許多話說,絮絮叨叨地說了有半宿,直到外頭雞叫,二人才相繼睡下。

  第二日七娘睡到巳時才起來,頗有些不好意思,許氏卻是笑著安慰,「你而今來府裡算是做客的,不必再唸著先前的規矩。再說你而今是雙身子,自然是睏乏些。」

  二人一邊用早飯,一邊又嘮叨了些家常,七娘才曉得,盧熠終究沒能躲得多盧之安的懲罰,這會兒正趴在祠堂裡寫大字。倒是盧瑞還自在些,盧之安念他姐弟情深,只溫言訓了幾句便放了他出來。這孩子一出門,便奔著祠堂幫盧熠抄書去了。

  早在八月裡,盧家三老爺就已經搬出了侯府,而今就在隔壁的金絲葫蘆巷住著,孟氏沒了老太太箝制,很是上躥下跳了一陣,罷了才發現根本沒人理會她,這會兒才曉得離了侯府自己什麼也不是,在家裡反省了幾日,而今卻是「孝順」起來,見天兒地就往侯府裡跑,先前還只說些好聽的話兒哄著,到後來便時不時地試探著想要再搬回來住。胡氏又哪裡願意,只把這事兒推到老太太身上,老太太索性連見也懶得見她,每日只讓她在院子外頭請安,根本不給她說話的機會。

  孟氏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每日都攜了一雙兒女過來請安,只想著老太太看著兩個孩子的面上總能軟和些。不想老太太這回是真死了心,竟是連孫子孫女都懶得見了,孟氏這才慌了神。

  最近幾個月裡,她可是嘗到了人情冷暖。自從出了侯府,盧玉的婚事便成了老大難,京裡上下都傳著她與老太太、胡氏不和,不然如何會放著好好的侯府不住,竟舉家搬了出來。因著這些傳聞,盧玉的婚事就愈發地困難起來,眼看著盧玉都已經及笄,府裡卻無人上門提親,便是偶爾有人來試探口風的,一打聽,卻都是些低微小官,甚至還有異想天開的商戶人家,只把孟氏氣得吐血。

  這不,一聽說七娘回了京,孟氏大清早就領著兩個孩子上了門,嘴裡說著特意來看侄子侄女,說罷,又笑笑地問:「聽說老太太身子總是不爽利,這會兒見了大娘子和兩個哥兒回來,怕是一高興就痊癒了吧。」

  胡氏蹙眉搖頭,「昨兒歡喜得狠了,哭了一場,早上起來就有些不舒坦,將將之安才去太醫院請了白醫正過來。熠哥兒也只在門口問了兩句就回來了呢。」

  孟氏臉上的笑容頓時有些僵硬,低頭喝了口茶,過了好一陣,才恢復過來,又拉著盧玉過來道:「大娘子總算回來了,聽說而今有了身孕,可真是個有福氣的。」嘴裡這麼說,心裡卻難免幸災樂禍,早先還說嫁的是國公府的公子,而今國公府連爵位都奪了,邵仲不過是個小小的縣令,說出去實在丟人……

  「玉丫頭一向跟大娘子交好,曉得她回來,也甚是高興,昨兒晚上還說要陪著大娘子住幾日呢。」孟氏一邊說話,一邊瞧瞧掐了盧玉一把。盧玉這才緩緩抬頭看了胡氏一眼,卻沒說話,目光冷冷的,看得胡氏心裡有些慎得慌。

  「大娘子在大嫂院子裡呢,」胡氏低頭端起茶杯,卻不喝,刮了刮茶沫又放回遠處,「我讓綠玉領二娘子過去。」

  綠玉笑吟吟地上前來朝盧玉請安,盧玉朝胡氏行了禮,爾後才慢條斯理地起了身。

  姐妹兩個有陣子沒見面,不知怎地,卻尋不到話說。盧玉與先前有了許多不同,眉目間愈發地清冷,話也愈發地少了,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背脊挺得筆直,眼睛只盯著面前的茶杯,偶爾抬頭看七娘一眼,又迅速地轉了回來,眼神裡透著一絲絲涼意。

  盧玉自然沒有開口說什麼要陪著七娘暫住的話,七娘也沒開口留,姐妹倆客客氣氣地寒暄了一陣,盧玉便告了辭。等她走了,七娘這才朝許氏問道:「二妹妹怎麼像換了個人似的?」

  「在外頭莊子裡住了小半年,回來就這樣了。」許氏輕輕搖頭,聲音裡帶著些許無奈的憐惜,「攤著這麼個母親,婚事愈發地艱難,這孩子,算是被她母親給誤了。」

  無論盧玉如何,七娘這個外嫁的閨女都沒有說話的份兒,最多也只是感嘆幾句罷了。

  在侯府住了幾日,七娘便讓下人去把城外的莊子收拾起來,等邵仲從山上下來,便立刻動身搬走。無論侯府上下如何疼愛,她總不好久住。

  好不容易等到法事結束,邵仲下了山,只進府給老太太和許氏請了安,爾後立刻領著七娘出了城,生怕被邵老爺的人給盯上了。

 

第九十八章

  邵仲在道觀裡熬了這麼多天,整個人都瘦了一圈兒,先前總掛在臉上的溫和笑意蕩然無存,眼睛裡多了許多滄桑和隱忍。彷彿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裡,他忽然老了十歲。

  七娘才上了馬車都忍不住掉下淚來,心疼地捧著邵仲的臉,張張嘴,想說什麼安慰的話,可腦子裡卻是空落落的。邵仲紅著眼圈兒看著她,目光有些呆滯,眼睛裡有水濛濛的亮光,眨了眨眼,最後還是默不作聲地把腦袋埋進了七娘懷裡。

  城外的這個莊子是邵母韓氏的陪嫁,約莫有二十頃地大小,莊頭是當年韓氏的陪房劉莊頭,他性子耿直,脾氣暴躁,但對韓氏與邵仲卻是忠心不二。當初邵仲搬出國公府時,劉莊頭還氣得跑到國公府與邵老爺理論過,領著莊子裡十幾號人在國公府門口罵了大半天,只把邵老爺逼得有小半月不敢出門。

  邵仲躲在這裡來,也未免沒有借劉莊頭的霸氣來趕人的意思。

  邵仲年幼時,曾陪著韓氏在莊子裡住過幾回,猶自記得年少時的歡樂時光,而今回想起來,恍如隔世。莊子四面有青山,並不高,卻綿延逶迤,將小小的莊子全包圍起來,只餘一條曲折馬路延伸至莊內。

  離了官道上了小路,卻並沒有七娘想像中顛簸,悄悄掀開車簾往外瞧,才發現馬車正在一片密林中奔馳,馬路兩側的樹木都長得茂密,枝枝蔓蔓延伸到路的上方,只在密密的枝葉間偶爾露出一些細碎的碧藍天空。

  這裡渾不似京城的喧囂,只聽見林子裡的蟲鳴鳥叫,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只有她們和身後下人乘坐的兩輛馬車疾馳,發出「軲轆軲轆——」的車輪聲響。

  沒有外人在,七娘自然也不像平日裡那般講究,好奇地看了一路,待瞧見前方一片翠綠竹海,她才又驚又喜地回頭與邵仲道:「阿仲,你看——」聲音忽地一頓,這才發現邵仲不知什麼時候睡了過去。

  七娘心疼他,趕緊放下簾子重新將他懷抱在懷中。邵仲也沒醒,迷迷糊糊地又往她懷裡拱了拱,尋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躺好,像只小狗般乖巧。

  過了竹海,便到了他們的目的地,莊子外頭早有人迎著,瞧見馬車到了,劉莊頭趕緊迎了出來。

  馬車一停,邵仲便醒了,睜開眼迷迷瞪瞪地看著七娘,眨了眨,臉上難得地一片迷茫。

  「我們到了呢。」七娘拍了拍他的臉,柔聲道。

  邵仲毫無形象地打了個哈欠,使勁兒甩了甩腦袋,眼睛裡終於有了些清醒的亮光,「唔——」了一聲,掀開車簾先跳下馬車,爾後又伸手扶著七娘小心翼翼地下了馬車。

  「見過少爺,見過少夫人。」劉莊頭今年已經五十歲,精神卻極好,嗓門高亢,眼神明亮,尤其是瞧見七娘微微隆起的小腹,更是激動得眼淚立刻就下來了,一邊悄悄抹淚,一邊感慨道:「夫人若是曉得快要做奶奶的,還不得高興壞了。」

  「劉叔哭什麼——」邵仲親自上前扶起他,笑道:「是高興的事呢,該笑才對。」

  劉莊頭趕緊把眼淚擦乾了,大笑著回道:「是在高興,高興壞了。」說著話,趕緊慇勤地引著眾人進院子,一邊走又一邊介紹這幾年來莊子裡的收成,「……虧得早聽了少爺的勸,去年打了十口井,果然今年春天一直沒下雨,若不是早有準備,咱們莊子怕不是要跟人家一樣要遭旱災……」

  因是鄉下地方,並不似京城那般講究,除了劉莊頭,還有幾個韓氏的陪房也都在院子裡候著,聽到邵仲到了,都過來拜見。

  七娘有孕,邵仲怕她累著,便讓采藍和茗娟扶了她去屋裡休息,自己則由劉莊頭引著,與諸位下人寒暄。雖有數年未曾來過莊子,但這幾年來劉莊頭總要去京裡送年禮對賬簿,所以邵仲對田莊的境況還是有所瞭解,與眾人問起話來,也總能說到點子上。

  曉得他們一路顛簸過來怕是早就累了,待眾人寒暄了一陣,劉莊頭便發話趕人,邵仲總算得了清淨。

  晚上在莊子裡用了飯,不論是碗裡的米飯還是桌上的瓜果蔬菜、雞鴨魚肉,全都是田莊裡自產的,雖不能說有多珍貴,卻勝在新鮮,莊子裡的廚子手藝也不差,大傢伙兒都用得甚香。

  只是入夜上了床,邵仲卻還是抱著七娘先哭了一場。老國公爺過世到現在,他始終都是一個人承受著所有的悲傷和壓力,就算有韓家幫襯著,可他在眾人面前堅強慣了,從來不會在外人面前表現出一絲一毫的苦楚和軟弱,直到而今,才終於把心裡壓抑已久的痛苦全都發洩了出來。

  「……早先心裡還惱他,總覺得他對我不管不顧,等而今連爺爺也走了,心裡卻好像剜了一塊肉一般……」邵仲斷斷續續地說著話,眼角不斷有滾燙的液體滲出,一滴滴滑落在枕頭上,聲音裡有無盡的悲傷和懊悔。

  他離開國公府這麼多年,攏共也不過是見了老國公爺幾面,甚至還因為老爺子對他毫不問津生出些嫌隙來,可到了而今,想起來的,卻全是他的好。「……爺爺那會兒身子還硬朗,總帶著我去城外林子裡打獵,我年紀小,坐不穩,有一回竟從馬背上摔了下來,他老人家連馬都沒挺穩就急急忙忙地衝過來,自個兒反倒跌了一跤。後來我是沒事兒,他卻摔斷了腿,在床上躺了兩個月……」

  邵仲絮絮叨叨地說了有半宿,七娘始終安安靜靜地聽著,只輕輕拍著他的背,並不多話,一直到他終於沉沉睡去。

  一夜無夢。

  早上是被外頭的鳥叫聲吵醒的,夫妻倆都懶洋洋地躺在床上不想動,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忍不住微微笑起來。

  因是頭一天來莊裡,七娘不好意思起得太晚,打了個哈欠預備起身,卻被邵仲攔了,他猿臂一伸便將七娘環在懷裡,腦袋湊過來抵在她胸口,膩著嗓子撒嬌道:「阿碧再陪我躺會兒,我還不想起來。」

  「外頭太陽都老高了,再不起來,怕不是劉莊頭要說你娶了個懶婆娘。」七娘笑著揉了揉邵仲的腦袋,彷彿哄小孩一般。

  「劉叔才不管呢。」邵仲埋在她胸口悶悶地道:「阿碧你好像長了些肉,唔——」他的手在七娘胸口揉了揉,便再也挪不開,甚至還想解了她的衣服為非作歹一番,只是唸著尚在孝期,生怕一會兒點燃了欲/火收不了場,只略略吃了些豆腐便收了手。

  「你小舅舅沒跟著一起回來麼?」邵仲忽然想起彭順平,昨兒到侯府去接人的時候,似乎並沒有聽人說起他,所以才有此一問,「他跟白頭山的那個女土匪——」

  「什麼女土匪!」七娘在他耳朵上捏了一把,沒好氣地罵道:「金寨主可是我們的救命恩人,你好歹客氣些。」說罷,卻又因邵仲方才的那句話陷入了沉思,「你說金寨主跟我小舅舅,是不是——」

  「是!」邵仲笑起來,「那金寨主對你小舅舅的心思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只要長了眼睛的都能看得出來。要不是她對小舅舅有這種心思,能冒著天大的風險收留你們。只不過——」只不過彭順平到底怎麼想的,就不清楚了。照理說,他若有心,也不至於一直拖著,金寨主和他都不年輕了。

  「長輩的事,我們也管不了。」七娘長長地嘆了口氣,她心裡也約莫能猜到些緣由,彭家若是始終不能翻案,只怕彭順平也沒有娶妻成家的心思。可彭家的舊案是太上皇定下的,便是眾人曉得那是冤假錯案,只要太上皇一日未曾駕崩,便是聖上也不會輕易重審此案。

  「不會等太久的。」邵仲滿臉篤定地安慰道:「我聽說太上皇這半年來身體大不如前,要不然,我師父也不至於連宮門都出不了。等山陽縣的案子徹查清楚,祈郡王被翻出來,太上皇一怒之下,只怕也撐不了多久。到時候,只需今上一句話,彭家的案子說翻就能翻。」

  「但願如此吧。」雖說七娘早被過繼到侯府,可心裡對生母到底還是深有感情,自然希望能早日洗刷彭家的冤屈,一方面能告慰外祖家諸位長輩在天之靈,另一方面,對盧瑞日後出仕也大有好處。

  夫妻倆又漫無邊際地閒聊了一陣,得知福王爺已追去了杭州,邵仲頓時幸災樂禍地笑起來,得意道:「杭州那麼大,他要是能尋得到大師兄,也算他本事大。」

  七娘一聽這話,便曉得邵仲明裡給福王爺指了方向,暗地裡卻使了壞,不由得搖頭苦笑。不過羅方的事她也插不上手,正如邵仲所說的那樣,無論羅方怎麼選擇,他們都一律支持,便是日後他與福王爺未能如願,這幾個師兄弟家裡,也總有他落腳的地方。

  莊子裡的日子過得飛快,幾個月的工夫,七娘的肚子便像吹氣一般鼓了起來,好在她身子康健,除了行動略有不便外,倒是沒有旁的不適。只是邵仲到底擔心,早早地去京裡請了穩婆在莊子裡住下。

  邵老爺倒是沒有派人過來尋邵仲的不是,雖說他而今丟了爵位和官職,但國公府這麼多年的傳承,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總還不至於無處容身。

  「便是老頭子沒了銀錢,不是還有康氏嗎?」邵仲冷笑,「不是說她陪嫁也不少,這都什麼時候了,怎麼還能藏著掖著。」邵老爺是什麼性子沒有人比邵仲更清楚了,說白了,那人的心裡頭永遠只有他自個兒,至於旁的人,不論是妻子還是兒女,他又何曾放在心上。

  七娘對那素未謀面的邵老爺半點好感也沒有,更不願給邵仲添堵,趕緊把話題岔開,說起最近京裡的熱鬧來。

  「盧玉的婚事定下來了,就在明年三月。」七娘懶洋洋地歪在邵仲身上,看著手裡盧嫣寫來的信,嘴角忍不住也彎起來,「嫣兒說要來我們莊子裡住一陣。」

  「哦,」邵仲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定的是哪家?」

  「鴻臚寺鄧家,最後還是老太太出的面。」

  「鴻臚寺——哦」先前的鴻臚寺卿龔舜磊與邵仲不大對付,後來因**糧餉被革職,而今的鄧大人卻是新近提拔上來的,雖是寒門出身,但能坐到這樣的位置,顯然也是極有本事的。雖不清楚鄧家的公子如何,單就門第來說,盧玉這樁親事實在不差。

  「別看老太太嘴裡說得嚴厲,其實最是心軟。」邵仲對盧家老太太是說不出的敬重,雖說先前他可勁兒地討好老太太是存了別樣的心思,可到了後來,卻實實在在對她生出了孺慕敬重之心。

  「既然嫣兒要來,怕是瑞哥兒和熠哥兒也要來的。」

  邵仲笑起來,「人多熱鬧,正巧我閒著沒事兒,也好來考校兩個孩子的功課。瑞哥兒眼看就十三了,過兩年怕不是要下場,我還等著看他金榜題名呢。」

  京城裡的盧瑞和盧熠齊齊地打了個顫。


第九十九章

  盧嫣她們過來的時候已經到了臘月十二,正如邵仲所料,一道兒跟過來的還有盧瑞和盧熠兩兄弟,不過他顯然沒有想到的是,盧玉竟然也一起來了。

  盧玉的婚事定在明年三月,照理說這會兒應當留在府裡備嫁才對,怎麼會出京?七娘心裡難免疑惑,但面上卻是不顯半分,笑吟吟地招呼著大家在院子裡住下。盧玉的臉上依舊是幾個月前相見時的冷漠樣,絲毫沒有定親的欣喜和羞赧,見了七娘,只是微微頷首示意,連敷衍的笑容都吝嗇。

  兩個男孩子卻彷彿又高了一些,尤其是盧瑞,可勁兒地抽條長個子,去年都還是個鼓鼓的小圓臉,胳膊和腰身也都是圓滾滾的,而今卻細條細條的像根豆芽菜,彷彿一陣風就能把人吹走。盧嫣依舊是個年畫娃娃樣兒,皮膚比夏天還要白淨,眼睛黑黝黝的,活像兩顆大葡萄。

  小丫頭嘴巴甜,才一見面就親親熱熱地直喚著「大姐姐,大姐夫」,罷了,又一臉好奇地看著七娘的肚子,眨巴著眼睛問:「大姐姐,我小外甥啥時候出來?」說著話,又怯怯地伸手在七娘小腹上摸了摸,又猛地縮回來,睜大眼睛一臉震撼地大聲道:「他……他踢我!」

  盧瑞也好奇地想要摸一摸,可到底是男孩子,只睜大眼睛可勁兒地瞧。盧熠則一副你們都沒見過世面的鄙夷神情,一臉得意地道:「以前我娘親懷嫣兒的時候就這樣,唔,肚子比這個還大。」

  他做了個手勢,畫了偌大的圓,還挺著肚子作艱難狀,「到後邊兒,大姐姐就得這麼走。」一邊說,還一邊示範起來,腆著肚子小步小步地挪,活像只短腿鴨,把眾人逗得哈哈大笑。

  已是寒冬臘月,滴水成冰,大家趕緊進了屋歇下。下人們早沏了熱茶,端了瓜子果脯進屋,盧嫣最是嘴饞,抱著梅子罐不撒手,一邊吃還一邊張口稱讚,「大姐姐家的梅子比外頭鋪子裡賣的好吃。」

  「是采藍從南邊兒學來的,嫣兒喜歡,回去的時候讓她抄個方子給你。」七娘笑吟吟地看著盧嫣,大方地道。

  盧嫣卻直搖頭,「還是不要了,便是真得了方子,回了家裡,也沒我的份兒。」她咧嘴露出滿口細米般的整齊白牙,只可惜門牙缺了一大塊,漏風,「我娘不讓我吃太多甜食,說傷牙。」

  胡氏擔心得倒也不是沒有道理,七娘想起這圓圓胖胖的小姑娘一口氣能吃下十個桂花麻子就覺得腦仁疼。盧熠卻是喜歡七娘這裡的茶水,自顧自地倒了好幾杯,一邊喝還一邊小聲道:「這茶裡頭放了什麼,有一股子特別的焦香,以前倒是沒喝過。」

  「是炒過的大麥。」盧瑞接話道,他可不是盧熠這樣養在豪門大宅裡的貴少爺,以前在益州老宅,他就沒少跟著七娘去田裡勞作,自然識得這玩意兒。

  「這個也能喝?」盧熠大驚小怪地叫起來,索性解開茶壺蓋子,仔仔細細地盯著壺裡的大麥渣子看了半天。

  「少爺回來了。」屋外的茗娟低聲招呼了一句,屋裡眾人聽到聲響,立刻起身迎接。

  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冷風捲著雪沫鼓了進來,寒意飛快地滲入,迅速融在溫暖的爐火中,消失無蹤。

  「外頭下雪了?」開門的空隙間,大傢伙兒才陡然發現這一眨眼的工夫,外頭竟已飄起了雪花,這會兒還細著,細細碎碎,猶如散鹽。

  「劉莊頭說一會兒就會變大,怕不是到了明兒就全白了。」邵仲剛剛與劉莊頭一齊從田裡回來,腳上沾了不少泥,衣服也被細雪染濕了,只是他模樣生得好,舉止又優雅,便是這般狼狽著,看起來依舊賞心悅目。

  「虧得大家到得早,不然這雪一下起來,怕不是得堵在路上。」除了盧玉只見了幾面外,剩下的幾個孩子都與他熟絡得很,見了面也不多講究禮數,只笑著點了點頭。盧玉起身朝他行了一禮,爾後便一直低著頭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便又尋了個藉口告辭回了自己屋。

  剩下的幾個孩子卻是不肯走,倆男孩子纏著邵仲,盧嫣則像個牛皮糖似的緊緊挨著七娘,一會兒好奇地看看七娘的肚子,一會兒又睜大眼睛,神氣活現地跟她說起京城裡的各種八卦事兒,「……那個張家的九娘子,長得一點也不好看,脾氣還大,還使勁兒地往太子殿□邊湊,連皇后娘娘都看不下去了……」

  七娘哭笑不得地拍了拍她的小腦袋瓜子,柔聲勸誡道:「跟大姐姐說也就罷了,可莫要在外人面前胡說,不然,旁人可要說你是個小八婆。」

  盧嫣瞪著一雙黑亮的眼睛使勁兒眨巴,「我才不跟別人說,娘親都不說。」

  沒有胡氏管束著,三個孩子在莊子裡瘋玩了幾日,之後盧瑞和盧熠就被邵仲逮著讀書。而今正是冬日,莊子裡也沒了農活兒,邵仲閒著沒事兒干就卯足了勁兒地折騰著兩個外甥。

  盧瑞倒也罷了,這孩子天生就是個讀書的料,過目不忘、博覽群書,文章更是寫得花團錦簇,盧熠卻是一個腦袋兩個大,他雖然也聰明,可心思卻沒用在讀書上,腦袋瓜子太靈活了,讀書就難免不專心,這會兒被邵仲日日盯著,想逃也沒法兒逃,只得老老實實地陪著盧瑞看書寫文章,心裡頭卻在後悔,早知如此,怎麼也不該跟過來。

  好在眼看著就到了小年,到時候家裡頭總要接他們回去……

  盧熠的算盤卻沒能如願,臘月二十一,太上皇駕崩了,爾後,祈郡王竟然反了。

  雖說今上早有準備,但京裡難免還是一時混亂,侯府便派了人傳信過來,讓幾個孩子並盧玉都暫且在莊子了住著,等過了年,京城安定下來了再來接人。

  本以為這田莊離京裡遠,總能遠離是非,不想竟還是出了事。

  臘月二十四小年這一日,盧玉不見了。

  盧玉自從來了田莊,每日都要出門在附近走一圈。因是冬天,這田莊裡頭除了邵家下人外沒有旁人,所以七娘也沒攔著,只特意撥了個粗使丫頭隨身伺候。

  這日早晨,盧玉如往常一般出了院子,可直到中午也不見人影。起先七娘還不覺得有什麼,這一回盧玉來莊子裡後,與七娘並不熱絡,也不大喜歡待在院子裡,總尋了機會在外頭走動,時不時地還與劉莊頭的孫女一起繡繡花。

  而今又正值國喪,盧玉的婚事勢必要延後,她心裡頭不痛快出去走動走動倒也不稀奇。於是,到了吃飯的時候不見人,七娘也只是讓采藍派了下人去附近尋,「她不是喜歡跟紅丫說話的,你去那裡問問。」

  采藍繞著院子尋了一圈,又仔細問了院子裡外伺候的下人,依舊不見盧玉的蹤影,回來回了七娘,她這才隱隱覺得不對勁。

  「去她屋裡看看——」這田莊四周都是山,只有一條小路通向外頭,若是外頭來了歹人把盧玉擄走,哪有不驚動莊裡人的道理。再仔細想想盧玉最近的舉動,七娘愈發地懷疑起來,怕不是她早就算計好了的。

  采藍臉色微變,飛快地應聲而去,不多時,又一臉灰白地快步奔了回來,臉色難看地道:「衣服行李沒有動,但首飾全不見了。」采藍的心思最是通透,這會兒自然猜到了盧玉的去向,一時間心亂如麻。只不知盧玉此番離家,到底是一個人的主意,還是——早約了人私奔?

  「去把公子爺叫過來,二娘子的事,先莫要聲張。」盧玉才失蹤了小半日,若是沒有人幫忙,肯定走不遠。便是果真是私奔——出了莊子,也只有那一條路可以走,回頭邵仲領了人去追,想必也能追上。

  最重要的是,這事兒可千萬莫要傳出去,不然,盧玉這輩子就全毀了。

  邵仲很快得了信,回來時,下人們已經尋到了被綁在柴房裡的粗使丫頭,仔細問過,七娘愈發地確定了盧玉是與人私奔。一時間心亂如麻,邵仲柔聲安慰了她幾句,爾後立派了人去侯府報信,自己則領了幾個心腹沿著莊外的小路追過去。

  盧玉一整日沒出來露面,下午時幾個孩子難免問起。七娘早有準備,只說孟氏身子不爽利,盧玉心憂母親病情先回了府。盧瑞自然信以為真,盧嫣可勁兒地眨巴著大眼睛,盧熠則似笑非笑地看了七娘一眼,明顯地不信,不過,他也聰明地沒有多問。

  晚上邵仲竟沒有回來,七娘愈發地不安,腦子裡總難免胡思亂想,正憂心忡忡著,肚子裡的小傢伙忽然狠狠踢了一腳,直把她的肚皮踢得一陣,一旁伺候的采藍嚇得手一抖,險些被把手裡的茶盤摔下地。

  「哎呀這小少爺可真精神。」采藍放下茶盤,長吁一口氣拍了拍胸口,又低聲勸道:「少夫人莫要急,公子爺定能把這事兒處理得妥妥噹噹的。」

  到了第二日中午,邵仲總算回來了。

  「府裡已經把人接走了。」邵仲往榻上一躺,眯著眼睛讓七娘給他按摩太陽穴,「你放心,沒有外人曉得,只不過,這樁婚事怕是不成了。」

  七娘聞言先是一愣,爾後又漸漸明了了。若果真讓盧玉嫁去了鄧家,且不說今兒這事將來會不會捅出來,盧玉既然都能與人私奔,怕是也沒什麼心思與鄧家少爺好好過日子。老太太那個人心裡頭最是明白,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怎麼還會把盧玉嫁過去,到時候害得鄧家內宅不安。

  至於盧玉將來到底如何,就連七娘,也不好胡猜了。

  「都是她自己選的路,與旁人何干。」提及盧玉,邵仲的臉上有隱隱的不悅,七娘心裡頭覺得有些奇怪,但她終究沒有再問。

  而今京裡正是多事之秋,所幸這莊子裡還余有一片清淨。只是眼看著又是新年,七娘到底沒有心思再放在盧玉身上,只得提起精神,指揮下人打點過年事宜。這到底是她嫁進門後的第一個新年呢。

 

第一百章

  七娘一直忍著沒追問盧玉私奔的事兒,反倒是邵仲沒忍住,主動和她說了,七娘這才曉得他為何如此不悅。原來盧玉的情郎竟是張宰相的內侄,去年她被老太太送去城外莊子裡住著的時候認識的。

  張宰相的侄子——七娘的腦子裡漸漸浮現出一個模糊的影子來。那個男人彷彿是喚作張九公子的,在京城裡頗有些才名,有好事之徒更把他跟邵仲並列,說什麼翩翩佳公子。七娘隔著人群遠遠地瞥過一眼,印象裡是個喜歡出風頭的傢伙,大冬天的還揮著把摺扇誇誇其談,玉冠華服,打扮得也甚是惹眼。

  盧玉竟然會喜歡那樣的繡花枕頭?

  「那混賬小子不是個好東西,雖然沒成親,家裡頭通房小妾十幾個,特別會裝腔作勢,擺出一副儒雅才子的架勢,其實滿肚子的男盜女娼,不是個東西。偏偏那二娘子還被他迷得暈暈乎乎的,被我們追上了,還拚死不肯回來。那混賬小子在一旁陰陽怪氣地插著話,氣得我夠嗆,一腳踢過去就把他給踢暈過去了……」然後,先前還滿嘴胡話的盧玉頓時就被嚇得再也不吭聲了。

  七娘琢磨著那人十有八九跟邵仲有過節,要不然,就算那人是張宰相的內侄他也不至於氣成這樣——去年的時候,她不是還聽說張宰相家的七娘子還是六娘子就挺中意邵仲的麼?

  「那後來呢?」七娘揉了揉他的僵硬的肩膀,手掌下肌肉緊繃結實,有十足的張力,她想像著邵仲下腳時如何的威風神武,氣勢逼人,一時忍不住笑起來。

  「後來?」邵仲的臉上毫不客氣地露出得意的神情,「我把那混賬小子一塊兒逮回去給你二叔了。」有盧之安在,那位的手段可比他要狠厲得多,單是想想就解氣。

  七娘想得有點兒多,擔心地問:「張宰相那邊不會來尋你的不是吧。」

  「他也得有這個工夫,」邵仲冷笑著哼了一聲,「自個兒都還自顧不暇呢。」正趕著祈郡王謀反,今上趁機狠狠打壓了幾個王爺及先前仗著太上皇的寵信有些無法無天的老臣,張宰相正是其中之一。自己屋裡頭都一大堆事兒擺不平了,哪裡還有閒工夫管這侄子的死活。更何況,而今那混賬東西可是落在了平陽侯的手裡頭,嘖嘖,可有得他受了。

  他生怕七娘還擔心,又繼續安慰道:「有你二叔在,這事兒決計傳不出去,那小子還要命呢。」其實依照他的意思,盧玉能做出這樣的事,又何必替她遮遮掩掩,若不是看著侯府的顏面,他可真不想操這番心。

  到底是堂妹呢,先前還在一起說過話兒,繡過花兒,而今卻鬧到了這樣的地步。七娘忍不住嘆了口氣,終究沒再多說。

  馬上到了除夕,莊子裡熱鬧非凡。人雖不多,卻勝在無人管束,邵仲又年輕,性子也活絡,領著幾個孩子玩得不亦樂乎。天剛剛黑,他就帶頭在院子裡放煙花,活像個大孩子一般。幾個孩子更是竄來蹦去,小臉兒紅撲撲的,又激動又熱鬧。

  莊子裡不似京城那邊講究,廚師只做了十二道菜,寓意著來年月月紅,邵仲早備好了紅包一一分給眾人,三個孩子的尤其鼓囊,接過後歡喜得連嘴都合不上了。

  今上辦事實在利索,過了年不久,祈郡王謀反一事便收了尾。念在兄弟一場的份上,祈郡王保住了性命,被削去官職爵位送去守皇陵。裕王爺立刻老實了,這兩個月都沒怎麼出門,張宰相請辭還了鄉,朝堂上一片和諧。

  三個孩子也被接了回去,其實他們還想再多住些日子,只是胡氏眼瞅著七娘就要生產了,生怕他們在這裡拖後腿,不止把人給接了回去,還四處託人請了京裡最有名的接生婆送在莊子裡候著。

  邵仲也承她的情,回頭讓鋪子裡的夥計尋了套西洋過來的首飾送了過去,倒也不是多貴重,卻是京城裡沒有的樣式,新鮮。

  到三月裡,七娘倆夫妻越來越緊張了。田靜給他們算過日子,預產期就在三月底,可誰也說不清楚肚子裡那娃兒會不會不耐煩待了非要提前出來。所以,自從進了三月,邵仲連門都不敢出了,整日裡跟在七娘身邊,每日都要陪著她繞著莊子走兩圈——這是胡氏教的,說是走得開了,生產的時候順利。

  結果這天傍晚,他們才出了院子走了幾步,七娘就開始腹痛,肚子裡的那團肉使勁兒往下墜,她把指甲掐進了邵仲的胳膊裡頭也不頂事兒。

  邵仲平日裡多淡定的一人,這會兒徹底地傻了懵了,連聲兒都發不出來,啞著嗓子嚎了兩句,然後胳膊一伸就把七娘抱了起來,使勁兒往院子裡沖。

  所幸莊子裡早有產婆和大夫候著,一聽到不對勁立刻就過來接手,然後,毫不客氣地就把邵仲給趕了出來。

  七娘肚子一陣陣地痛,卻始終咬著牙沒吭聲。先前在侯府的時候胡氏叮囑過,生產的時候千萬別大哭大鬧,不然費了力氣沒勁兒生孩子。那產婆接生不知接了多少回了,還頭一回瞧見這麼冷靜的小媳婦兒,心裡倒是有些敬佩,手裡下也不含糊,趕緊喂她喝了一小碗雞湯,又柔聲安慰道:「夫人別怕,一會兒您跟著我叮囑的做,保管您母子平安。」

  外頭的邵仲卻早已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他這兩輩子都沒這麼六神無主過,腦子裡一片混亂,耳朵裡亂鬨哄的,眼前一片黑,什麼也聽不清楚,什麼也瞧不明白,一顆心彷彿放在火上煎,熬得渾身上下都抽抽地痛。

  一會兒,腦子裡各種各樣的想法和念頭都爭先恐後地往外鑽,什麼難產啊,什麼血崩啊……他豎起耳朵聽著屋裡的動靜,腦子裡一會兒一個念頭,眼睛裡濕噠噠的,正醞釀著要大哭一場了,那門兒「吱呀——」一聲開了,一個滿臉笑容的婆子抱了個小糰子出來使勁兒朝邵仲道喜,「恭喜公子爺,少夫人生了個大胖小子——」

  邵仲抹了把臉,還沒回過神來。

  一旁的下人們卻已「轟——」地一聲歡喜起來,趕緊上前來向邵仲道喜。瞧見邵仲這幅傻樣兒,采藍和茗娟使勁兒憋著不敢笑。

  被大傢伙兒這麼一鬧,邵仲可算是清醒了,正了正神,讓采藍去賬房支了十兩銀子給接生婆打賞。罷了,連孩子都顧不上看,急急地往屋裡沖。

  七娘生產十分順利,從進產房到孩子出來也不過才半個時辰,幾乎都沒怎麼痛娃兒就出來,連接生婆都說連連誇讚說這孩子心疼人,不讓自己娘親受苦。

  待產房裡清洗乾淨了,邵仲趕緊抱著小包子進屋去看七娘。

  「你瞧這眉毛和下巴,長得可真像你。」邵仲撥了撥小包子的臉,軟軟的,又細又嫩,戳了一下不敢再戳,生怕把小包子給戳壞了。他心裡滿滿的,看著懷裡的小人兒,彷彿有暖流從頭到腳地流淌過,潤得渾身都熱乎乎的。

  小包子極乖,生下來只咩了兩聲,喝了兩口熱水就閉著眼睛睡了。邵仲把手指頭伸到他嘴邊,小包子閉著眼睛張口咬住,可勁兒地吸,吸了半天,沒吸到味兒,嘴一扁,嘹喨地嚎起來。

  七娘本來極乏的,聽到哭聲立刻就強撐著睜開眼睛,「把他抱過來,定是餓了。」說話時,又趕緊解開衣衫給小包子喂奶。小包子含住乳頭又吸了一陣,還是沒吸到,腦袋別開,哇哇地開始哭。

  「沒奶麼?」七娘有些著急,瞧見兒子哭得傷心,心裡頓時痛得直抽抽。

  「少夫人莫急,奶水沒這麼快的,回頭讓廚房熬個鯽魚湯下奶,趕明兒就好了。」說話的是胡氏派過來的顧嬤嬤,先前胡氏生盧熠和盧嫣的時候就是她伺候著,經驗豐富得很。

  七娘還沒下奶,小包子餓得直哭,無奈之下,只得把孩子先交給奶娘。七娘有些捨不得,邵仲可勁兒地勸,「奶完了就抱回來陪著你睡,他現在跟個芋頭似的,哪裡曉得這麼多。」罷了又心疼地揉了揉七娘的眉心,「累壞了吧,先睡會兒。」說著話,趕緊朝顧嬤嬤使眼色讓她把兒子給抱開。他可算是明白了,有這小傢伙在,就別想著七娘能安心睡覺。

  好容易等到七娘睡了過去,邵仲又呆呆地看了她一陣,爾後才回了書房,立刻寫信給京裡各處親友報喜。

  雖說七娘不是許氏親生,可老太太和許氏卻真當她是大房的嫡女一般疼,曉得她生了兒子,歡喜得恨不得立刻就過來探望。好容易熬到了洗三,滿府的女眷坐了幾輛大馬車,一溜煙地全出了京。

  邵仲還在孝期,得了個大胖小子也不好張揚,滿月酒辦得極低調,只招呼了京裡的親朋好友一起慶祝了一番。不想,這滿月酒還是沒喝痛快。邵老爺在京裡跟人**,跑到一半馬兒忽然發了瘋,邵老爺從馬背上摔了下來,信傳過來的時候莊子裡正擺著酒呢,等邵仲趕到京裡,邵老爺就噎了氣。

  邵仲也不曉得自己心裡頭到底是什麼滋味,整個人都木木的,雖說他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早跟邵老爺撇清了關係,可真當那人過世了,心裡頭卻依舊有些說不出來的難受,氣兒也出不順,悶悶的想哭。

  康氏嚎天嚎地地哭得暈了過去,她最是個能屈能伸的,曉得這光景只能盼著邵仲心慈,念在血濃於水的份上幫襯邵誠一把,要不,便是家裡頭還存著些家底,在這京裡頭只怕也護不住。

  等邵老爺下了葬,康氏不免又低聲下氣地過來討好邵仲,還拉著邵誠給他哥磕頭。但邵仲始終都淡淡的,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等邵仲把邵老爺的後事安排好,就已經過了十來天,回莊裡的時候瞧見小包子都愣了一下。這才多久的工夫,先前細胳膊細腿兒的小包子成了真包子,圓滾滾肉呼呼,睜眼吃奶,閉眼睡覺,沒事兒就吐幾個泡泡,簡直讓人心疼到骨頭裡去了。

  七娘現在滿心滿眼的全是兒子,才見了邵仲就不住地炫耀小包子有多乖多聰明,「顧嬤嬤都說,還沒見過誰家娃兒有這麼好帶的,晚上戍時吃一回奶能管到第二日,要尿了就咩兩聲,尿完繼續睡……」

  邵仲輕手輕腳地戳著自家娃兒,又低頭看看床上絮絮叨叨卻一臉溫柔的七娘,心底只餘一片柔軟……

  三年後,平陽侯府

  今兒是放榜的日子,七娘早早地就抱了小包子來侯府竄門兒。小包子已經三歲了,長得十分壯實,相貌跟邵仲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嘴巴也一樣的甜,只把侯府上下哄得樂呵呵的。

  他跟盧瑞和盧熠關係特別好,才進了門,跟老太太和許氏問過好了,立刻就去尋兩個舅舅玩兒。七娘也不管他,只叮囑了下人一聲,便撒手讓他玩開了。

  「還沒起名兒呢?」老太太忍俊不禁地笑道:「這都三歲了,還包子前包子後的,這小娃兒也不跟你急?」

  「他懂什麼呀。」七娘掩嘴笑,「您當他爹不想早些起名字麼,沒事兒就在家裡琢磨著,都琢磨了三年了還是沒主意。」

  還是京裡有名的才子呢,連兒子的名字都起不來,傳出去真成了笑話。可邵仲卻是一點也不著急,沒事兒還安慰七娘,「這不是還沒唸書麼,等唸書了再起名兒也不遲。」

  「仲哥兒已經出孝了吧,可有什麼打算?」胡氏關切地問:「他想去哪個衙門,心裡頭可有數?」京城裡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難得有空缺,若是邵仲有意,盧之安也好提前跟吏部打聲招呼。

  「太子殿下派人來尋過他,」在自家人面前,七娘倒也不遮掩,笑著回道:「不過阿仲卻是想南下,正巧有個杭州知州的缺。」

  「那倒是個好地方!」胡氏高興地直點頭,「就是離京城遠了些。」邵仲要南下,七娘自然要帶著孩子一起跟過去,到時候又是三五年見不著面,難免牽掛。

  七娘也無奈,「誰說不是呢。」

  說話時,盧瑞和盧熠倆兄弟抱著小包子過來了。三年的工夫,這兩個少年愈發地意氣風發,盧瑞早褪去了幼時的嬰兒肥,面容清秀白淨,舉止間自有一番書卷氣度。盧熠則要機靈許多,眉目間總帶著平易近人的笑,一看就是個爽朗隨行的少年郎。

  若是依著盧瑞的身份,原本是要從縣試一步一步地考上來的,後來盧之安使人在國子監給他弄了個監生的名額,直接下場。至於盧熠,侯府的世子爺本是不必考的,卻非要湊堆兒陪著盧瑞一起,這不,兄弟倆一起下了場,都等著今兒放榜的結果。

  相比起盧熠的輕鬆自在,盧瑞多少顯得有些緊張。雖說魯師父不止一次地誇他文章寫得好,雖說他考完後默寫的卷子得到了眾人的一致好評,可這結果沒出來,心裡頭到底不踏實,這不,過來給大夥兒請安問好的時候,臉上明顯地有些走神。

  七娘也不曉得要怎麼勸,只撒手讓小包子纏著他舅舅鬧騰。

  一會兒邵仲跟盧之安也過來了,特和氣地跟大家說著話,但只要長了眼睛的都能看得出來,緊張的可真不止那倆孩子。

  外頭報信的鑼聲「梆梆——」響,傳進院子裡,大家頓時來了精神。

  「恭喜盧家大少爺高中二甲第七名進士——」

  「恭喜——」

  盧熠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大門口,罷了又立刻轉過頭來看盧瑞,一臉慌亂。這是怎麼回事,他中了?可是盧瑞呢?

  屋裡的氣氛頓時有些尷尬,閤府上下都曉得盧瑞的書唸得好,文章也寫得比盧熠好,就連此番下場,盧熠還只是陪著他一道兒的,沒道理盧熠高中,盧瑞卻沒中。

  胡氏和盧之安便是再高興,這會兒卻也不好表現出來,你看我,我看你,皆是沉默不語。

  盧瑞反倒還自在些,聽了外頭報喜聲,先愣了一下,爾後立刻向盧熠道喜,面容真誠,毫不作偽。

  盧熠卻急得煙圈兒都紅了,咬著唇想說什麼,可繞他平日裡如何舌燦蓮花,這會兒卻是半個字也想不出來。一旁的邵仲卻始終不動聲色,俊臉上帶著笑,不急不慢地道:「這榜不是還沒完麼?」

  七娘的心一提,默默地瞅了他一眼。邵仲朝她頷首,安慰地笑。

  莫非他早聽到了消息?七娘心裡頭納悶,又覺得不大可能。連盧之安都不清楚,他哪裡有門路探聽這樣的消息?

  一屋子人悶悶地坐了半晌,盧瑞都有些不自在了。照他的意思,他年歲還小,便是一回不中也沒什麼,大不了下回再來。好歹這回盧熠高中,可算是光耀門楣,侯府上下也都臉上有光,可沒必要因為他這般顧忌。

  醞釀了半天,盧瑞剛想開口勸慰大夥兒幾句,外頭的下人又一臉激動地衝進來了,一邊跑還一邊高聲喊著,「中了中了,瑞少爺中了狀元!」

  這消息就彷彿開水裡頭澆了一勺滾油,府裡頭頓時就炸開了。

  十六歲的狀元郎啊,這還是開國以來的頭一份兒,就出在了他們盧家,能不激動麼。更不用說,這兩個小少爺一起高中,整個京城都是頭一份兒!

  老太太歡喜得連話都不會說了,拉著許氏使勁兒道:「你……你快掐我一把,老婆子不會是在做夢吧。」

  盧瑞也暈暈乎乎的還當在做夢,被一旁的盧熠狠狠拍了幾把才總算回過神來,「你行啊你——」盧熠這會兒可敢大聲說笑了,「我不是早說麼,你就是個狀元的料。」

  府裡下人紛紛過來討賞,老太太也高興,當即給全府上下的月例都翻了倍,罷了又讓盧之安趕緊去給親朋好友報喜……

  侯府裡頓時一片喜氣洋洋。

  「我早說了瑞哥兒將來是個封侯拜相的前程,你還不信。」回去的路上,邵仲一邊逗著小包子玩兒,一邊得意洋洋地顯擺著他的相人之術。

  「你又知道!」

  可不是!盧父當年可是今上的潛邸舊人,多少年前就跟著皇帝辦事兒,還把一家人性命給兜了進去,聖上又是個念舊的,不說盧瑞本就天資聰穎、才學出眾,便只是個碌碌無為的小子,他也照樣能高中,只不過就不是這個名次罷了。

  便是他剛剛定下來的差事,怕不是也是看著七娘的面子呢。不過邵仲也沒那些酸不溜求的心思,不說旁的,那祈郡王還是他給拉下馬的,若不是他接連著守孝耽誤了時間,怕不是早就高昇了。

  「……定下來了,去杭州呢。」邵仲抱著小包子啃了兩口,放低了聲音哄兒子,「包子啊,阿爹帶你去看你大師伯啊。」

  「師伯好!」包子高興地咧嘴笑,雖然從未見過大師伯的面,可每年總能收到一大堆大師伯送來的東西,會游泳的小鴨子、憨態可掬的小木馬、還有桃木做成的小匕首……

  「你師伯家裡有個小弟弟,回頭你跟他玩兒,可不能欺負他……」

  七娘還是頭一回聽說這事兒,聞言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大師兄……他成親了?」

  「沒呢!」邵仲沒奈何地嘆氣,「收養的。」罷了又搖頭,「福王爺熬了三年,總算是熬出頭了。」

  小包子見他爹只顧著跟他娘說話不搭理他,頓時有些著急,嫩著嗓子「阿爹——阿爹——」地喚了一通,罷了卻又擠到他娘懷裡坐下,咿咿呀呀地撒著嬌。

  馬車不急不慢地往家裡走,只留下一竄歡聲笑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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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arasu 琉璃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