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一葉花,開玲瓏。

  了因果,落匆匆。

  輪回之門,不記當年秋葉漫山紅。

  局外局,為誰布?

  夢中夢,一曲今生誤。

  弦斷指涼人終醒,飛花細雨,又是雁來初。

  「報仇,是對的,卻也是錯了,讓欠我者得到該有的下場,可是到最後我才發現,一切對我已無太多意義,這短暫的有限的時間,我寧願……寧願和那個人一起遠走高飛,攜遊終老,聽他在耳邊再喚一聲……」

  世事如棋,人是盤中子,步步成局,步步入局。

  精心策劃的局,卻不知原來早已在他人局中

  只是那佈局之人,何時也入了局?

 

 

 

 

001婚宴

  五靈界,焰國,定王雲澤蕭齊納側妃,宴三日。

  因是焰皇賜婚,場面比迎娶正妃時更隆重,不僅在朝官員,地方上也都遣人送來賀禮,迎親的隊伍足足排了皇城七條長街,百姓們紛紛觀望。

  焰國素以複姓為貴,雲澤乃大姓,本為焰國古貴族,雲澤蕭齊因百年前助焰皇登基而封王,是焰國唯一的異姓王,深受焰皇倚重,手握兵權,此番迎娶的側妃,乃是秦川將軍胞妹秦川琉羽。

  錦被鮮豔,地氈鋪紅,一夜花燭將燃盡。

  暖意襲人,紅彤彤的燭光下,雲澤蕭齊長身立於桌前,只著雪白中衣,燈光勾勒出冷俊的臉部輪廓,他雙手拿著那頂火花冠,神色不辨。

  同樣的場景經歷了兩次,面前依稀站著另一個女子。

  「我知道你是不得已,我不勉強你,我可以等。」記憶中那女子頭戴花冠,笑靨裡滿盛自信,美麗如漫天彩霞,「既然已經是一家人,從今以後就要禍福與共了,我會幫你打理好內事的。」

  因為她,琉羽等了整整百年。

  精緻華美的火花冠,代表著尊貴身份,作為焰國迎娶正妻才能用的飾物,出現在本不該出現的場合,這是他對琉羽的補償,儘管會帶來不小的影響,甚至產生嚴重的後果。

  他緩緩放回火花冠,星眸微閉。

  「蕭齊,在想什麼?」身後,床上帳幔被掀起,琉羽半撐起身,一條玉臂露在錦被外,受室內暖意所熏,雙頰猶染紅,新婚夜過,未免有幾分疲乏嬌慵之態。

  「你醒了。」目光不覺轉為溫柔與寵溺,他走到床前扶起她,「時候還早,何不多睡會兒。」

  琉羽倚在他懷裡道:「今日還要進宮謝恩,回頭赴宴的王妃夫人們個個都是貴客,想她在時,這些事替你安排得極周到,我只怕料理不好讓人笑話,給你丟臉。」

  他抱住她:「我不會怪你。」

  「頭一回當家就出錯,豈不讓下人們看輕。」琉羽移開話題,「這次陛下賜婚是有意為之,應該是影妃在背後挑唆。」

  他只略略彎了下嘴角。

  飛鳥盡,良弓藏,君始終是君,共患難可以,隨著手中權力越來越大,君臣生嫌隙也是遲早的事。

  琉羽垂下眼瞼:「你明知如此,還為我這麼鋪張,越軍舊部會不會……」

  「烏將軍與昭恒將軍他們都送禮來了。」他制止她再說,「我本該早些娶你進門,這些年委屈你了。」

  「我並不在乎這些的,能陪在你身邊就已足夠。」琉羽柔順地伏在他懷裡,道,「你都執掌越軍這麼多年了,他們還念著舊主,始終不是好事。」

  他微微皺眉:「急不得,外頭的事我自有道理,無須你操心。」

  知道他不喜自己插手外事,琉羽忙識趣地轉移話題,兩人再溫存片刻,琉羽就起床喚侍女進來伏侍自己梳洗,看著鏡中美人,蕭齊隨手取了支金釵替她戴上,兩人相視一笑。

  琉羽站起身道:「我該過去給她敬茶了。」

  蕭齊遲疑了下,搖頭道:「算了吧。」

  「她畢竟是你名義上的正妻。」琉羽執意道,「焰國禮制,拜過她才能算雲澤家的人,我不想落人口實,無妨的。」

  蕭齊沉默片刻,道:「既這樣,我陪你去。」

  雲澤作為焰國大族,蕭齊這一支又是正宗嫡系,家祠裡香火不斷,進門,迎面設著無數靈位,供奉的都是雲澤家歷代先祖,璧上懸掛著畫像,記錄著先祖生前容顏,以及族中的評價讚美之辭。

  蕭齊頓了頓腳步,攙著琉羽走向最後面那張供桌。

  供桌空蕩蕩的,上面只孤零零地放著個靈位,塵灰滿布,爐中煙灰冷寂。

  一絲驚怒之色自眸中掠過,蕭齊當即鬆開琉羽的手,看著門口的管事冷冷地道:「雲澤家祠是容你們吃閒飯的地方麼?」

  管事與僕人們早已心驚膽戰,聞言全都跪地求饒,也是他百多年來從未認真看過這裡,他們才敢如此怠慢,所有人早就認定他今日不會按規矩來的。

  琉羽嘴角微彎,勸道:「罷了,好日子裡就免了責罰吧,他們下回必定不敢了。」

  她幫忙說情,蕭齊這才忍住沒有發作,示意僕人們退去:「先祖眼底,不論是誰,既進了家祠,就不容任何人怠慢。」

  琉羽道:「我明白。」

  兩個人重新轉向供桌。

  塵灰下的靈位,尚能辨識「雲澤越氏夕落」幾個字,供桌後方的牆上珠網遍結,掛著一名女子的畫像,由於缺乏保養,已經破舊不堪,泛黃褪色,模糊得看不清容顏了,只從那姿態間感受到,其風神極美。

  琉羽別過臉:「你說過,她與你並無夫妻之實。」

  「越將軍父子之事始終是我的過失,如今越家已無人,雲澤家理應收留。」蕭齊輕聲道,「何況她的死是我造成,我虧欠她太多。」

  「是我失言,你不必內疚。」琉羽扶住他的手臂,眼睛緊緊盯著那靈位,「你是為了救我,她若怨,只管怨我吧。」

  蕭齊握住她的手:「羽兒,多謝你。」

  琉羽垂眸道:「她旁邊……將來是你。」

  蕭齊搖頭道:「你將來也會陪著我。」

  琉羽抿嘴。

  侍女們早已拿了塊錦墊過來鋪在地下,又捧上茶盤,琉羽拜過靈位,親手接了茶敬奉,然後才在侍女的攙扶下站起身,沖他眨眼:「從今往後我就是雲澤琉羽了,趕都趕不走的。」

  逝者已矣,蕭齊更有了珍惜眼前人的心意,抬手在她鼻子上刮了下,星眸中,平日那些鋒芒盡數褪去,滿含柔情:「再過半個時辰就進宮謝恩,我先出去準備,你再回房多歇會兒。」

  琉羽答應著,目送他出門離開,許久才緩緩側回身,唇邊笑意逐漸斂去。

  侍女們全都垂首。

  忽聞「哐啷」一聲,有如玉石碎裂,供桌上「雲澤越氏夕落」的靈位被長袖掃落於地,好在那靈位乃是萬年木所刻,竟無絲毫損壞。

  貼身侍女藝如忙過來扶住她,朝靈位啐道:「生前令王上為難,死了還要留在雲澤家的祠堂,但她不過是個掛名的王妃,從未享受過王妃的尊貴,如今定王府只有夫人,夫人何必跟死人計較?」

  琉羽微微別過臉,語氣暗藏憤恨:「這一百多年,我每日每時都在擔心,生怕進不了雲澤家的門,遺人笑柄,一想到是因為她,還要向她敬茶,我……」

  藝如使眼色:「王上心裡只有夫人,夫人早已經贏了她,何必生無謂之氣,讓王上知道反而不好。」

  琉羽長長地吐出口氣,點頭道:「是我失控了。」

  一名侍女連忙上來將靈位拾起,放回原位,其餘侍女均不敢作聲。

  藝如道:「稍後還要進宮謝恩,夫人先回房準備吧?」

  琉羽恢復平靜,攙著她的手步出家祠。

  不著天,不著地,數峰生於虛空之上,聳立于白雲之中,峰上遍是白石古木與奇花異草,其間點綴著無數亭臺樓閣,更有水聲潺潺,鳴禽飛走,只是不見人間煙火,透著不盡的冷寂。

  風滿襟袖,素白衣帶起伏,身形越顯單薄,惟獨那雙幽深鳳眸,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洞府外,雁初獨立小橋,遠眺。

  天際,一行雁過,正是越冬歸來。

  使女走來喚道:「雁初姑娘,弈主讓你過去。」

  三尺寬的石徑,通往萬丈懸崖,崖畔豎立著一塊白色巨石,高數丈,遠遠的就能看清上面那巨大的黑色古篆文,乃「弈崖」二字,雄勁有力,風骨棱然。

  使女引她至此,悄然退下。

  雁初放慢腳步。

  耳畔琴聲飄渺,巨石前是個小小的凸出懸崖之外的平臺,平臺兩邊生著幾株奇特的花樹,潔白花瓣落滿地,掩映著中間那張石棋盤,和三個石凳。

  身在永恆之間多年,眼前這地方雁初卻只來過一次,關於那位特殊的主人,她也只見過一次,而且是在重傷神智模糊時,更不記得其容貌,惟有「永恆之間」四個字清楚地標誌著他的身份。

  走過石棋盤,將近懸崖邊沿,雁初停住。

  一襲淡藍色衣袍,質地平滑光潔,上有絲絲光澤,如悠悠碧空,又如爍爍清流,袍袖長長流瀉在地面,後擺足足鋪開一丈,不時被山風托起,湧動。

  五條細窄絲帶結髮,黑色長髮夾雜著素色絲帶披散至腰間。

  那人端坐精美竹席之上,面朝懸崖,僅余背影,雲煙伴隨琴聲在他身旁飄蕩。

  雁初沒有開口,靜靜地站在他身後聽琴。

  熟悉的曲調,撫琴人越發遙遠。

  一曲畢,頭頂花衣如雪飛落,連同他身旁那株矮楓似乎也多發出了幾片嫩綠新葉,恍如大夢春秋。

  「可識此曲?」清冷的聲音,來自那個背影。

  雁初驟然回神,早在知曉他身份的時候起,她就懷有敬畏之心,因此沒敢立即作答,斟酌片刻才小心翼翼道:「雁初是記得的。」

  扶在琴弦上的手沒有動作,那人依舊未回頭。

  雁初解釋道:「自從來到永恆之間,雁初每年夜裡都聽過幾次,甚是耳熟,也曾猜測那撫琴之人是誰,只想不到會是西聆君。」

  西聆君沒有接她的話:「決定了?」

  雁初垂首,答得堅定:「是。」

  西聆君收回扶琴之手,道:「永恆之間不插手外界之事,你雖在此苦修多年,所學卻僅僅是焰國失傳術法,原非我門下,既然執意選擇這條路,今後行事便與永恆之間無關,永恆之間亦不再庇護於你。」

  多年苦修,幾忘歲月,卻從未忘記外面的世界。雁初恭敬地作禮回道:「西聆君收容之恩,雁初銘記於心。」

  西聆君道:「你先不必感激,我有件事要你辦。」

  一個白玉盆自他面前飛起,平移落到雁初面前,整個過程他連一根指頭都沒動過,此等法力委實非同凡響,雁初暗地裡倒吸了口涼氣,低頭細看。

  盆中不見土壤,竟是滿滿的一盆白雪,晶瑩雪泥之上,生著一片狹長的墨綠色尖葉,高約一尺,無莖,葉中央居然長著個花苞,小巧玲瓏十分可愛,只是仿佛失了養分,即將萎黃。

  雁初訝異,仔細查看那怪花半晌,沉吟道:「聽說世上有一種奇花,名一葉花,花謝得了因果,人服食此果,即可穿越輪回之門,離開五靈界而托往他方,只是此花極其稀罕,每一結果即枯萎,十萬年後方能重生,常人無緣得之。」

  西聆君道:「永恆之間亦僅此一盆。」

  雁初道:「西聆君的意思……」

  西聆君道:「此花需以血氣供養,當日你的血不慎灑在它上面,它選擇了你,這些年斷了供養,它已停止生長。」

  雁初明瞭:「雁初自當盡心養護,以報西聆君之恩。」

  她果斷地抬起手,並右手二指在左腕間一劃,血流下,準確地滴落在玉盆中。白雪紅血形成強烈的色彩對比,萎靡的細葉感應到血氣,依稀顯出幾分生機。

  腕間血止,傷口快速癒合。

  西聆君並未轉身,卻仿佛已將一切都盡收眼底:「你這些年所修,僅僅是火療?」

  「是。」雁初謹慎地答道,「五靈界高手眾多,雁初就是再修幾百年又如何?歲月不等人,雁初更不願等,當年幸蒙西聆君搭救才得活命,如今習火療,危急時或能自救。」

  西聆君道:「折元治傷,此非善術。」

  雁初道:「多謝西聆君提醒。」

  「弈主,扶簾公主請你過去一趟。」使女的聲音自遠處傳來。

  「你可以走了。」見她固執,西聆君也不多勸,仍是背對她,抬起廣袖下的手示意,「每十五日須歸來飼喂此花一盞血,莫忘記你的承諾。」

  雁初拜謝。

  再抬臉,面前懸崖與人皆不見,此身已在一處山谷內。

  既完婚,定王雲澤蕭齊攜夫人琉羽進宮謝恩,又設三日宴答謝賓客,第一日宴請前來道賀的遠客;第二日宴請族親,焰皇意外親臨,更增榮耀;第三日則是宴請朝中重要官員。

  定王府門外車水馬龍,同來的有王妃夫人等女客,皆由僕婦接引入後園,場面隆重非常。前廳外設著露天宴席,主席位暫且空著,兩旁客席上已坐了許多人,彼此談笑,中間舞池內,數十美姬合著樂聲,舞姿妖嬈。

  定王雲澤蕭齊,紫衣玉帶,正站在階前與幾位官員說話,鮮豔的服色襯得整個人更加英武俊朗。

  家僕引著兩名身材魁偉的客人走來:「烏將軍、昭恒將軍來了。」

  蕭齊迎下一步石級,微笑道:「只來了兩位,蕭齊甚是失望。」

  那名黑髮短髯的將軍先作禮,歎道:「王上放心,事情已過去,王上身邊百年無人,我等看在眼裡,也並非不通情理之輩,他幾個沒來是軍中事務緊走不開,讓我二人代為道喜。」

  蕭齊點點頭:「越軍那邊,有勞烏將軍安撫。」

  兩名將軍再朝他作禮,各自入席。

  眼見名單上的客人都已到了,蕭齊待要吩咐開席,忽然一名家僕匆匆跑來報:「南王、南王妃駕到!」

  歌樂聲住,舞姬們也不約而同停止表演,熱鬧場面剎那間變得鴉雀無聲。

  在場官員多是素日與定王府交好的,其中大半更是蕭齊的心腹,聞言都吃了一驚,不約而同看向蕭齊。

  蕭齊面不改色,親自率眾人迎出去。

  陽光斜照入遊廊,寬闊的遊廊上,數人迎面行來。

  當先一名年輕王者,頭戴墨玉王冠,身披勾墨邊繡墨鳳的寬大朱袍,兩鬢黑髮映著陽光,猶勝墨鳳之羽。

  紅與黑,最普通最單調的色彩搭配,到他身上竟變出了一種極致的華麗。

  步伐不急不緩,正朱服色代表著尊貴的皇族身份,園中人眾多,所有人都只看到了他一個。五靈界聞名的俊美面容,龍眉挑情,眼角生春,那沉澱在眼底的笑意分明透著暖,在場官員卻有一半手心握出了汗,紛紛低頭不敢正視。

  這種敬畏,不僅來源於其身份與風采,更是對其權勢的懼怕。

  南王,南王文朱成錦!

  一個焰國百姓都知道人物,當年青雲侯雲澤蕭齊迎娶越將軍之女,獲越軍支持,在與牧風國的爭地之戰中告捷,先皇迫於壓力,打消傳位南王的念頭,當今焰皇方得即位,雲澤蕭齊因立此大功而受封定王,但南王權勢之大在焰國仍是人人盡知,民間甚至有「半面江山歸南王」的傳言,惟有雲澤蕭齊執掌越軍與之分庭抗禮,這也是他受焰皇倚重的主要原因。

  南王與定王的關係向來勢同水火,且已多年不曾回京,今日他突然來定王府道賀,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見到蕭齊,南王先停住腳步,含笑掃視眾賓客,道:「定王大喜。」

  「納妃小事,竟勞動殿下駕臨,蕭齊慚愧。」蕭齊按禮見過,親自將他讓到最上面的座位。

  「本王回京覲見皇兄,聞得府上正辦喜事,特來湊個熱鬧。」南王入席坐定,歎道,「記得當初迎娶定王妃時,場面都不及這般隆重。」

  他似無心而言,旁邊烏將軍與昭恒將軍卻同時皺眉,打量四周。

  眼前奢華,早已越過側妃之禮。

  「當年正逢與牧風國交戰,國事堪憂,怎顧得上家事。」蕭齊道,「如今陛下體恤下臣,金口賜婚,蕭齊不敢太儉,有負聖意。」

  輕妙淡寫一番話帶過,烏將軍與昭恒將軍雖仍有不滿,面色已然好轉。

  南王頷首道:「傳言定王妃乃是絕色,近日聽說這位夫人也美貌非常,又與定王是舊識,此番定王如願以償,豔福不淺。」

  蕭齊道:「我二人認識不假,但傳言自是渲染過多,無須在意。」

  南王笑道:「本王冒昧討杯喜酒了,來人,上賀禮。」

  數名侍衛應聲抬上兩口大箱子,當眾打開驗看,裡面件件珍奇,貴重又不過分,蕭齊起身稱謝,令人將箱子抬下去,然後吩咐擺上酒菜,重啟歌舞助興。

  宴席開,樂聲奏響,氣氛總算得以緩解,南王興味盎然地看歌舞,不時以手指叩桌擊節拍,眾賓客見蕭齊無表示,也逐漸鎮定了。

  一名僕人走到蕭齊身畔,俯身在他耳畔低聲道:「南王妃在後園,夫人請王上放心。」

  蕭齊微微頷首,僕人便悄然退下。

  舞池中,舞姬們表演至高潮處,但見三色舞衣如彩雲,急向兩邊分,現出中間一名輕羅美人來。

 

 


002雁初

  紗羅輕裹,金邊抹胸半露,腰墜各種掛飾,如雲高髻點綴無數金翠釵花,此等妖嬈之下,偏又透著三分端莊,堪比宮妃,幾乎令人產生錯覺,仿佛只有她,才能承受起這樣的華麗,而不見庸俗。

  白紗蒙面,只露一雙盈盈鳳眼,額間金飾上,一點紅寶石絢麗如血。

  高超的舞技掩蓋了身形單薄的缺陷,纖腰微擺,伴隨樂聲輕慢旋轉,長袖在陽光下無聲舞動,依稀有暗香飛散。

  看到她的第一眼,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安靜下來,在心底讚歎。

  蕭齊也愣了下,停止談笑。

  樂聲逐漸轉急,片片舞衣飛,姹紫嫣紅中,一片白色鎖住了所有視線,滿池遊走,似穿花白蝶,似輕盈白雪。衣袂帶得池上生風,掀動蒙面薄紗,容顏若隱若現,如霧裡觀花,雨中望柳,朦朧又神秘,引出人無限遐想。

  頃刻,樂曲風格忽變。

  未等眾人反應,那舞姬以一個優美的動作掠出舞池,至蕭齊面前落下,雙手捧起他面前的酒壺。姿態不復妖媚,氣度陡然莊嚴大方起來,她倒退回舞池中央,眾舞姬共扶託盤,獻上只空杯,但見她高舉酒壺,玉足倒踢,晶亮酒水自壺中瀉出,在半空劃出道優美弧線,越過她頭頂準確地瀉入杯中,不曾濺出半滴,竟是焰國最難的獻酒之舞。

  舞者棄壺於託盤,執杯起舞,時而傾身踢足,時而飛旋伏地,杯中酒始終不灑半點,舞姿更是美妙奇麗,連座上南王也毫不掩飾讚賞之色,笑著朝她挑了下俊眉,舉起面前酒杯示意。

  南王善於品評歌舞,風流更是人人盡知。

  得到名家回應,舞姬眼波微橫,似嗔似喜,捧著那杯酒轉過每位賓客面前,看得眾人眼花繚亂,都暗暗期待酒杯落在自己面前,然而每個人也很清楚,這杯酒絕對不會是屬於自己的,不免又紛紛露出失望之色。

  惟有主位上的蕭齊,神情莫名地帶了絲不安,最後竟變得分外凝重,目光越來越驚疑不定。

  終於,那舞姬捧著酒杯停在他面前,慢舞,鳳眸輕抬。

  短暫的視線接觸,蕭齊越發震驚,倏地站起身!

  眾人正看到興頭上,料想這杯酒是要賀主人的,誰知他如此失態,不由驚訝萬分,連南王也意外地看向他。

  舞姬雙目泛起笑意,微帶戲謔,居然掠過了他徑直停到南王面前,高舉酒杯,盈盈下拜。

  「求殿下賞臉。」聲音圓潤如珠,自面紗下面滾落,字字清晰。

  南王並未接酒,反饒有興味地問她:「定王大喜,如何讓本王佔先?」

  「民女能舞,是因為有會賞它的人,得殿下一顧,是民女平生之願。」舞姬不緊不慢道,「何況此一杯酒,先敬貴客方不失禮。」

  南王斜眸看蕭齊:「果真?」

  見烏將軍與昭恒將軍並無異狀,蕭齊恢復冷靜,緩緩地點頭:「殿下請。」

  眾賓客都跟著附和稱是。

  南王大笑:「定王好客,連府上舞姬也善解人意,如此,本王就不客氣了,請。」

  言畢,他伸手接過酒一飲而盡,然後把玩著空杯,邊含笑問那舞姬:「叫什麼名字?」

  舞姬回道:「民女雁初。」

  「雁初?嗯——」南王擱了酒杯,若有所思,「酒醒孤枕雁來初,好名字。」

  雁初再拜:「殿下若不嫌棄,亦可留作枕邊之雁。」

  此話一出,眾賓客了然,這種高等舞姬本就是趁青春美貌尋歸宿,定王雖好,生活卻極自律,南王就不同了,只沒想到她會當眾自薦枕席,還敢越過主人,委實大膽了點。

  南王也覺意外,想自己突然造訪,蕭齊不可能刻意安排,於是細細打量起她來。

  蕭齊臉色不太好:「府中人無禮,讓殿下見笑。」

  身在定王府,竟當面向南王獻殷勤,眾賓客暗歎她頭腦簡單,此番恐怕要受極嚴厲的責罰,不由都露出憐惜之色。

  惟獨南王彎了嘴角,看著雁初道:「想不到府上有這等妙人,定王好運氣。」

  蕭齊冷冷地斥道:「還不退下!」

  雁初不慌不忙道:「定王何不先問民女的來歷?」

  教習舞娘急忙上來解釋:「王上息怒,領舞的意秋姑娘不慎傷了腳,雁初姑娘是臨時從外面請來的,並非府中人。」

  雁初重新轉向南王:「雁初無主,殿下亦無須顧慮。」

  見她輕而易舉就替自己開脫了,眾賓客驚訝,連蕭齊也愣住。

  南王似有了興趣,手肘半撐桌面,傾身看她:「好個厚臉皮的女子,你的舞雖好,本王卻未必非要不可,你且說出個理由來。」

  雁初毫不遲疑道:「若失雁初,殿下必會後悔。」

  南王笑道:「如此,本王是不能錯失你了?」

  雁初不答,再次斟酒奉上。

  南王看著她片刻,終於伸出手,卻並沒有去接酒杯,而是順勢扣住那雪白玉腕將她整個人拉入了懷裡。

  雁初先是一驚,隨即低眸輕笑:「殿下。」

  兩人言語舉止已有調情的味道,不過這種場合本就是供男人們娛樂的,收送美姬亦屬正常,眾賓客頗覺悵然,紛紛舉杯道賀:「定王大喜,倒促成了南王殿下的美事。」

  南王起身笑道:「打擾諸位半日,本王該回去了。」

  雁初也走到蕭齊面前拜別:「願定王與夫人白頭偕老……」

  「摘下你的面紗。」蕭齊忽然打斷她的話。

  此言一出,眾賓客即滿懷期待,都想看看那面紗下是何等的絕色容顏,能讓雲澤蕭齊也定力大失。

  「民女只答應進府獻舞一曲,至於其他,恕難從命。」雁初竟直言拒絕了,「如今民女是南王殿下的人,定王要看,須待殿下應允。」

  蕭齊盯著她沒有表示,袖中手逐漸握緊。

  眾賓客都看南王。

  「既是本王之人,民女二字便不再屬於你。」南王抬手觸及那面紗,停了片刻忽然又放下,笑道,「沒有誰願意分享自己女人的容貌,讓諸位失望了。」

  只消半日,流言已傳遍京中:

  定王府宴上,南王親自前往道賀,席間收得絕色舞姬一名。

  京中南王府大門外,設著兩尊石雕的火靈獸,守衛們佩刀而立,縱是高手也插翅難入,盡顯莊嚴氣派。一隊人馬自遠處行來,五十名威武的侍衛騎馬在前面開道,中間擁著幾輛馬車,當先二輛裝飾更華麗些。

  車在南王府外停住,南王下車,攜王妃緩步上階。

  南王妃萬萬沒想到,赴一次宴,丈夫身邊就又多了個女人,而且聽說她舞技了得,當眾自薦枕席,想來必非安分之人,南王妃縱是嫉恨,當著南王的面又不敢過於表現出來,只笑著道喜,命僕婦帶雁初下去安頓。

  料知新人會受寵,眾僕婦丫鬟雖看不起雁初的出身,卻不敢刻薄她,反而處處陪著小心,討好奉承。

  再次領受世情,雁初僅付之一笑,規規矩矩隨著她們安排,沐浴後,也並不去費心思妝扮,兩名僕婦見勸不過,便徑直將她引入新房,房間明顯是經過刻意佈置的,床帳被褥都用的喜慶之色,幾個丫鬟早已等在裡面。

  雁初倒很隨意,在眾丫鬟伏侍下用過膳食,然後獨自坐在椅子上慢慢地品茶,直至夜暮將臨,園內各處燈火燃起。

  珠簾輕響,一道高高的身影走進來,丫鬟們都識趣地退下。

  王冠已去,長髮只用一支墨玉簪隨意綰起,數縷散下來,襯得面容越發俊美妖嬈。墨鳳朱袍也脫去了,換上純黑色外袍,半露雪白裡衣,透著難以察覺的冷意,俯視的姿態,帶來隱隱的壓迫感。

  面對來人,雁初依舊帶著面紗,一掃白天媚態,不慌不忙地起身作禮:「最善於隱藏的顏色,殿下很適合黑色。」

  南王停在她面前,沒有扶她:「本王要隱藏什麼?」

  「雁初不敢擅自揣測。」

  「你的出現,是逼本王與蕭齊對上。」

  眼尾更往上翹了些,雁初直了身道:「殿下原本沒有與他對上麼?」

  「女人不適合這條路,你在玩火自焚。」南王抬起手,手指隔著面紗不輕不重地、極緩慢地撫摸她的臉,感受輪廓。

  雁初任憑他動作:「殿下錯了,女人天生適合這條路,焰國子民熱衷玩火是本性,只要殿下願意執棋。」

  面紗飄落,容顏展現無餘。

  修長手指略停頓了下,接著又緩緩撫過那光滑臉頰,優美雙眉、精緻鼻樑、鮮豔紅唇,忽然轉為扣住小巧下巴。

  南王看著她半晌,道:「你的確很適合。」

  雁初道:「我講過,殿下不要我,一定會後悔。」

  話音剛落,腰間就是一緊,一條手臂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迫使她整個人緊貼在了他身上。

  危險的距離,被控制的感覺。

  「既入本王掌中,就由不得你作主。」燭光映射,眸中有妖妖的影子流動,南王低頭道,「你可曾想過,本王未必會如你的願?」

  雁初道:「物盡其用,殿下不會放棄更大的利用價值。」

  南王毫不客氣地將她丟到床上:「你的價值會不會更大,期待證實。」

  「今晚或許有貴客駕臨。」雁初緩緩坐起身,微笑,「殿下不妨等見過貴客之後,再決定如何處置雁初。」

  定王雲澤蕭齊趁夜拜訪南王,比白天南王去定王府參加喜宴更令人難以置信。南王府前廳內,蕭齊端坐在椅子上,旁邊高幾上放著一杯熱茶,身後左右站著兩名侍衛,門外數十侍衛手按刀柄,與南王府守衛們對峙,氣氛極其緊張。

  「殿下已歇息,定王還是請回吧。」

  「蕭齊有要事求見,倘若殿下執意不肯現身,恕我失禮了。」

  見他有闖的意思,家僕慌忙喝人阻攔。

  「定王突然駕臨,倉促間未得出迎,失禮。」屏風後傳來不急不緩的腳步聲,須臾,南王從裡面走出來,身著尋常便服,面有春色。

  蕭齊站起身,平靜地朝他拱手:「蕭齊的來意,殿下想已知曉。」

  南王示意眾守衛退下,重新請他坐,然後自己也坐了主位,朝屏風裡笑道:「能叫定王念念不忘,雁兒,你更要得意了。」

  「殿下又拿我消遣!」一道纖細身影閃出來,徑直坐到他膝上,摟著他的頸嬌嗔。

  失去面紗的遮掩,絕色容顏一覽無餘。

  蕭齊動容,倏地站起身:「夕落!」

  雁初滿臉疑惑看南王,南王則不動聲色鬆開手,示意她起身。

  眼前場景帶來震驚與欣喜的同時,也帶來難以抑制的怒火,蕭齊上前兩步:「別鬧了,隨我回去!」

  雁初不著痕跡地避開他。

  南王斂了笑意:「定王如此,或有理由?」

  蕭齊道:「此女乃是小王的一位舊識,讓殿下見笑。」記憶中的人出現在別的男人懷中,這個男人還是他的對手,終於導致方才的失態。

  「舊識?」南王意外,轉向雁初問道,「你認識定王?」

  雁初搖頭:「雁初今日之前只是個尋常舞女,怎能高攀定王,殿下明查。」

  「無論你肯不肯承認,我都不會讓你繼續留在這裡。」蕭齊儘量將語氣放得柔和:「我知道你怨我,夕落,我會跟你解釋……」

  雁初好脾氣地打斷他:「定王怕是認錯人了,我並不是什麼夕落。」

  蕭齊緊盯著她:「那,你的姓氏?」

  「民女月雁初。」

  「我所尋之人也是姓越,越乙山越氏。」

  「定王弄錯了。」雁初莞爾,「我只是數年前遇上意外傷了頭腦,不記得前事,因此指月為姓,日月之月,而非越乙山之越。」

  不記前事?蕭齊愣了下,隨即沉聲道:「若我所料不錯,你胸前有一道箭傷,是傷在牧風國的刑風箭下。」

  「雁初身上並無箭傷。」

  「不可能。」

  「雁初身分卑微,認識定王乃求之不得之事,沒有理由欺瞞。」

  是了,若真是她,見到他又怎會假裝不認識?照她的性子,至少也該怒斥他動刀殺他才是。蕭齊沉默片刻,道:「無論如何我也要證實,或許她經此大變,失去了記憶。」

  雁初不免有了幾分惱意:「箭傷確實沒有,定王執意不信,難道要親自驗看不成?」

  「定王心切認錯人,無須著惱。」南王安慰過她,朝蕭齊笑道,「她身上有無傷痕,今晚便知,不必急於一時。」

  敏感的部位,敏感的時間,其中含義再明白不過。

  蕭齊語氣驟冷:「此女與蕭齊關係非淺,恕不能等。」

  「定王如此,令本王為難了。」南王口裡這麼說,倒也沒有生氣,他只略作思索,便擊掌叫進兩名丫鬟,「刑風箭傷痕永世難除,你二人帶雁初姑娘進去查驗,好教定王放心。」

  蕭齊道:「殿下今日之情,蕭齊銘記。」

  南王頷首:「果真是定王的人,自當送還。」

  氣氛表面上不再僵硬,兩人沒有繼續假作客套,都靜心等待結果,不消片刻,雁初就與兩名丫鬟從裡面出來了。

  南王問道:「如何?」

  丫鬟道:「回殿下,雁初姑娘身上並無傷痕。」

  蕭齊道:「不可能!」

  「五靈界容貌相似之人不少,僅憑這就認定,未免輕率。」南王沉吟道,「定王那位舊友身上可還有別的特徵?」

  蕭齊默然。

  特徵?夕落身上有什麼特徵,自己竟全然不知。

  南王含笑攬過雁初:「看來定王對那位舊友並不熟悉。」

  蕭齊看著他的手,目光寒如劍:「事關雲澤族聲譽,望殿下三思。」

  話說到這份上,他已是表明不惜代價的意思,在外兩王各執重兵,京中兵力也是彼此抗衡,一旦動作,局勢將發生怎樣的改變,誰也不能保證,但誰都明白,受益者絕對不會是自己,時機未到,兩人都不願意與對方正面交鋒。

  「哦?」南王道,「依定王的意思?」

  蕭齊道:「我要帶她回府。」

  雁初微怒:「定王未免過分。」

  「放心,本王不會強迫美人,定王更不屑。」南王斷然道,「本王暫且留雁初姑娘做客幾日,願定王儘早查得真相,不送。」

  對方作出讓步,蕭齊也明白該適可而止,於是道了聲「多謝」,帶侍衛出門離去。

  兩人再次回到充斥著喜氣的房間,珠簾搖晃,紅燭高照,朦朧而曖昧,等到外面所有丫鬟都消失,雁初親手倒來一杯茶。

  南王接過茶擱至桌上,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她,半晌問:「你究竟是誰?」

  雁初規規矩矩地作答:「民女月雁初。」

  南王道:「據本王所知,已故定王妃也姓越,越將軍之女。」

  雁初神色不改:「哦?」

  南王道:「聽說此女性情古怪,百年前蕭齊提親,她的條件就是要蕭齊此生只娶一個,蕭齊應允,完婚後得越軍相助,於爭地之戰中大敗牧風國。」

  雁初道:「也讓殿下失去了那個應得的位置。」

  提及爭儲失敗的舊事,南王並無半點氣惱之色,繼續往下說:「越將軍父子不幸戰死,定王妃在京中聞得噩耗,親赴戰場,卻命喪牧風國埋伏之下,越軍無主,危急關頭蕭齊接掌越軍,成功殲敵,從此越軍歸服定王。」

  雁初歎道:「當年越軍威名響徹焰國,越氏滿門卻落得如此下場。」

  「據說王妃遇害時蕭齊也在場,下葬時棺中究竟有無屍體,除了蕭齊,外人又哪裡知曉?」南王將她拉近了些,似笑非笑,「定王妃身上特徵,蕭齊竟全然不知,這算不算你選中本王的原因之一?」

  雁初笑了:「殿下豔名遠播,身邊常年蜂蝶環繞,也未必記得她們身上的特徵。」

  南王語氣微沉:「你知道嘲笑本王的後果?」

  雁初垂眸:「雁初聽憑殿下處置。」

  兩個人一同滾倒在床。

  被他壓在身下,重量與力道都不容她動彈半分,雁初克制住沒有痛哼,輕喘聲在寂靜的房間裡顯得極為曖昧。

  妖嬈的眸子居高臨下欣賞獵物,透出對她表現臣服的滿意,手滑過那玉頸,覆上起伏不止的秀峰,停住,輕輕按下。

  「本王也很想知道,這裡究竟有無傷痕。」

  「殿下可以驗看。」

  「本王擔心看過之後會改變主意。」南王收手,「令本王感興趣的女人不多。」

  「殿下絕不會為女人改變主意。」雁初道,「雁初相信,殿下最捨得的就是女人。」

  南王看著她半晌,道:「說,你要什麼?」

  雁初道:「殿下如願以償,雁初就如願以償了。」

 


003歸來

  廝殺聲不絕於耳,冰流寒氣逼人,楓葉紅裙在火光中飛舞,如同燃燒的火焰,那女子站在懸崖畔遠遠地看著他,鳳眸依舊美麗,其中不是憤怒,不是失望,而是空空寂寂,如死水。

  無形之箭,胸前血湧。

  眼見他飛身來救,她皺眉後退,直至踏空。

  火焰被冰流淹沒,瞬間的畫面從此刻入記憶,再也抹不掉。

  混亂遠去,雙眼驟然睜開,床間大紅喜字越發刺目刺心,從再次住進這間主臥室那日起,情緒就不如平日安寧了。埋在心底百年的記憶被重新勾起。他知道那絕不僅僅是容貌酷似,那種直覺很難解釋清楚,他幾乎已經認定了答案,只差證實。

  旁邊琉羽驚醒,急忙要起身:「可誤了時辰?」

  他含笑按住她:「剛成親,我不必上朝。」

  琉羽這才鬆了口氣:「這幾日我忙得糊塗了。」

  他略略坐起,擁住她:「府中事多,辛苦你。」

  琉羽伏在他懷裡道:「不累的。」

  懷中人與往常一般柔順,心緒卻始終難以寧靜,極力回避往事,僅餘一絲慌亂、一片惘然。

  他終於推開她:「雖不用上朝,但我今日有事要辦,也該起床了。」

  「是為那個叫雁初的舞女?」

  「你……」

  琉羽衝他頑皮地眨眼:「你緊張她必有緣故,不用解釋。」

  通情達理,善解人意,這樣的女人如何令男人不感動?他不禁揚眉逗她:「不怕我為美色所惑?」

  琉羽咬了下唇,道:「你不會的。」

  她這種缺乏安全感的模樣最是令他憐惜,然而此刻他卻莫名地失了興致,沒再像往常那般安慰她,只微微一笑:「你多睡會兒。」

  琉羽堅持起身伏侍他穿衣,又令丫鬟去取早點。

  隨意用過早點,蕭齊匆匆出了後園,南王的人已等在廳上。

  「雁初姑娘為昨夜之事著惱,執意要走,殿下無奈,已將她送進宮了,因恐定王著急,殿下令小人來報一聲,請定王見諒。」

  其實昨晚南王答應時,他就知道事情不會這麼簡單,明知一步步在被設計,也必須往裡鑽。

  這個局,與她有無關係?

  將人打發走,蕭齊皺了下眉,道:「入宮。」

  御花園內,焰皇親設皇族家宴,為歸來的南王接風,宴會足足熱鬧了一個時辰才散。諸王告退,南王也帶著侍衛出宮回府去了,唯見廊上侍者宮娥們匆匆往來,手中捧著青玉壺七彩琉璃杯與碗碟等物,正忙著收拾殘席。

  一人緩緩步出園門往後宮行去,身後緊跟著幾名侍者。

  朱色寬袍,束金錦腰帶,戴嵌著火焰石的皇冠,面目與南王有三分相似,而眉略粗濃,眼略小,年紀稍長,正是焰皇文朱重霄。

  旁邊心腹侍者道:「南王此番竟是要留在京中久住,陛下怎的就答應了他?」

  焰皇淡淡道:「王弟多年未回京,朕早就盼著手足重聚,如何不應。」

  焰國當前有兩股最大的勢力,若失一方,勢必打破平衡,南王敢進京,除了京中四門是他的人,還有就是仗著自己顧慮吧,拿南王妃與丹妃姐妹情深不忍離別做藉口很合適,不過人在眼皮底下也未必是壞事,多年來蕭齊京中獨大,有弄權之嫌,正該警醒警醒。

  知道他心口不一,侍者忙陪笑道:「方才清點南王所獻之禮,乃珍奇九十九件,送與皇后與各位娘娘們的上等錦緞數十匹,另有美女二十人,其中還有一名特別的,據說是昨日在定王府宴上巧獲的舞姬,藝高色絕,南王特意將她獻給陛下。」

  定王府發生的事,焰皇早得密報獲知,聞言頷首,眼底閃過一絲了然的笑意。

  姐姐入了宮,便娶妹妹,每年照例獻上美女,自己不在意的東西竟是別人的心頭寶,該說這張牌當初就拿得好呢。

  焰皇邊往前走,邊吩咐道:「送來的東西裡,隨便挑兩樣賞與丹妃吧。」

  侍者應下,又問:「是不是去影妃娘娘那邊?」

  焰皇道:「先去看王弟送的新美人。」

  說話間,一名侍者來報:「定王求見,已在外面等候多時。」

  焰皇皺了下眉,掉轉方嚮往外走,出中門,果然見蕭齊站在廊柱旁,沒帶隨從。

  曾經共患難的朋友,如今身在權力頂峰卻忌憚自己的君主,百年摧磨,一切早已發生變化。見到焰皇,蕭齊主動迎上幾步作禮,焰皇亦親切地伸一隻手扶起他,君臣彼此的舉止都無可挑剔,和睦得令人稱羨。

  蕭齊道:「臣聽說,南王殿下獻了一名叫雁初的女子入宮。」

  焰皇「哦」了聲:「消息這麼快,你求見就是為這事?」

  蕭齊躬身道:「臣懇請陛下,將她賞與臣。」

  焰皇似笑非笑道:「一名女子值得你緊張成這樣?」

  南王獻美,目的果然不單純,據回報,昨日蕭齊為這名舞姬當眾失態,更趁夜拜訪南王,兩件事正好合上,只沒料到蕭齊真會進宮來要人。

  蕭齊沉默半晌,道:「此女酷似夕落。」

  「你是說……」

  「臣妻,越將軍之女。」

  焰皇聞言一愣,道:「王妃不是死于牧風國箭下了?」

  蕭齊道:「她的確是中了刑風箭,墜入極地冰流,臣當時苦尋不見,料想已無生還可能,為了穩住越軍才宣佈死訊,這些年臣也一直暗中派人去冰流附近找尋她的遺體,始終沒有下落。」

  「照你這麼說,下葬的棺中並無屍身。」焰皇明白過來,神色漸漸變得凝重,他負手踱了幾步,沉吟道,「冰流之寒素為我焰國人所忌,莫說重傷之人,換成你恐怕也難活命,何況她若真是王妃,身份足以動搖越軍,王弟怎會輕易送還?」

  蕭齊道:「她是女子,自幼養在閨中,認識她的幾位元將軍也早在爭地之戰中殞命,現今烏將軍等人並未見過她真容,而且她自稱失憶,南王必定也沒有證據證實她的身份,送她入宮應是有意試探。」

  焰皇面色稍和:「你的意思?」

  蕭齊道:「臣不能讓她留在宮中。」

  臣妻入宮侍君,必會貽笑天下。焰皇也明白他的顧慮,頷首道:「五靈界之大,容貌相似者不少,若果真證實她是王妃,于你來說未必是好事。」

  蕭齊道:「她畢竟是臣的結髮之妻。」

  「你倒是個多情人,罷了。」焰皇輕笑了聲,吩咐侍者,「傳那名叫雁初的女子。」

  不多時,果然有一名白衣美人隨侍者走來。

  看到蕭齊,雁初不著痕跡地彎了下嘴角,上前行跪拜禮。

  沒有面紗遮掩,容顏展露無餘,縱是後宮三千閱美無數,焰皇仍看得愣住,半晌才開口道:「定王向朕求你,你意下如何?」

  「一切聽憑陛下作主。」雁初恰到好處地垂首,「民女確實不認得定王,定王何必強求?」

  蕭齊恍若未聞:「臣請陛下降恩。」

  焰皇沉默片刻,笑了:「朕豈會為一個女人讓你失望。」他看著雁初道:「定王思念亡妻,因你容貌酷似已故王妃所以動情,朕今日就將你賜予他,如何?」

  雁初低聲道:「民女遵旨。」

  蕭齊作禮:「謝陛下恩賜,臣告退。」

  焰皇再深深地看雁初幾眼,道:「定王乃朕之肱股重臣,你務必盡心伏侍,為朕分憂。」

  雁初只得答應,隨蕭齊退下。

  待他二人去遠,焰皇這才重新往後宮走,見他面色逐漸變得沉冷,侍者們都不敢作聲。

  白石鋪徑,花木繞廊。迎面,幾名宮娥擁著一名麗裝妃子出現在遊廊盡頭,那妃子生得極為年輕美豔,雪白肌膚柳腰身,一張芙蓉面,細眉妖目,眼底帶著媚藏著狠,高揚的下巴驕氣十足,此刻她正滿臉怒意往這邊走來。

  侍者忙見禮稱「影妃娘娘」,那影妃亦伏身作禮。

  焰皇示意她起身:「你如何出來了?」

  見他神情不對,影妃迅速收了怒色,扶住他的手臂嗔道:「臣妾聽說南王獻了名絕色美女,正想過去看看,誰知人已經被陛下召了去。」

  焰皇挑眉:「哦?」

  這女人的把戲見得太多,近年來新進宮的美人無數,凡有出挑些的都無一例外出了事,而身為焰國至尊,將一切看在眼底,卻沒有插手的意思,養個蛇蠍美人在身邊看她作戲,是不是也算一種樂趣?

  察覺他似乎並無不滿,影妃便撒嬌起來,放開他道:「臣妾不妨礙陛下的好事,先回宮了。」

  焰皇笑著攬住她的腰:「朕與你一道回去。」

  影妃別過臉:「陛下有了新人,哪還顧得上臣妾。」

  「放心。」焰皇淡淡道,「朕已將她賞與了定王。」

  「定王?」影妃識趣地收了脾氣,重新攙住他,強忍住喜悅道,「又沒有立功,好好的賞什麼,我看他仗著陛下倚重,行事越來越放肆了。」

  旁邊那心腹侍者趁機插嘴:「可不是,方才還進宮求陛下將新美人賞他,雖說陛下體恤下臣,但這君是君,臣是臣,自古只有陛下開恩賞賜的,哪有臣子主動要人的道理?傳出去失了規矩。」

  「他竟然跟陛下要人?」影妃忙道,「聽說他昨晚拜訪南王,陛下不可不留心。」

  冷笑自眸中劃過,焰皇不耐煩地抬手:「事出有因,此番也怨不得他,你兩個不必再說,朕自有道理。」

  女人為私怨煽風點火,卻不足以影響判斷,目前自己新扶植的勢力遠不能與南王抗衡,必須籠絡蕭齊,至於怎樣的選擇更能維持雲澤族的榮耀與地位,蕭齊自會明白,當下與南王互相牽制的局面,他也做不出什麼,不過君臣彼此讓步而已,若輕易動他,招至越軍不滿,事情就麻煩了。

  焰皇心情好起來,有意提道:「也巧,據說此女容貌酷似已故定王妃。」

  提及過往,影妃神色便不大自在,迅速移開了話題。

  這邊雁初順從地跟著蕭齊出宮,乘車回府。定王府建在昔日青雲侯府舊址上,相同的地方,規模氣勢已全然不同。百年,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府內下人丫鬟都已換過,沒人認識舊王妃,自然也就沒人去留意誰像誰,驚豔的目光倒很多。

  面對眼前結果,雁初很滿意。

  越夕落畢竟是他明媒正娶進門的主婦,君臣共妻,沉穩如蕭齊,也難容忍雲澤家落下這樣的笑柄,縱然知道被設計,仍頂著逾越的名聲進宮要人。而這些小事經過眾口渲染,足以在敏感的君臣關係上再添一擊。

  一粒多出來的棋子,也會擾亂節奏。

  琉羽早已聽說蕭齊回府,特意在後園門口等候,望見他就迎上來,蕭齊看看旁邊雁初,只朝她點了下頭。

  察覺他不似往常親熱,琉羽先是疑惑,隨即面色大變,直直地望著雁初,險些站立不穩,連聲音都發抖了:「她……她是……」

  蕭齊忙伸手扶住她。

  雁初笑道:「新夫人也認得王妃?」

  俏臉煞白,琉羽慌亂地將視線移向蕭齊,蕭齊握著她的手沉聲道:「這是雁初姑娘,陛下所賜。」

  「原來如此。」琉羽這才穩住神,目光仍驚疑不定。

  見雁初站在那兒無反應,管事丫鬟藝如提醒:「這是夫人。」

  雁初「嗯」了聲,只顧打量四周。

  有蕭齊在場,藝如沒敢像平日裡教訓底下丫鬟那樣逞威風,只將語氣加重了些:「按府中規矩,應向夫人見禮。」

  「雁初剛入府,身份未定,不知該行何禮。」雁初嘴角微揚,「強迫女人已失格,定王還要讓我行下人之禮麼?」

  就算不是下人,地位也沒有高過夫人的可能,眾丫鬟僕婦都望著蕭齊,見他沒有半點生氣的意思,更加驚異。

  蕭齊也盯著那雙鳳眸,將裡面的嘲諷看得清楚。

  若她果真是夕落,那就是他的髮妻,他的王妃,他又怎會讓她與側室行禮?她早已料定了這場勝利。

  這個女人聰明又狡黠,與記憶中的人有了差別,反而讓他不太確定了。

  「雁初姑娘是貴客,不必多禮。」蕭齊終於開口,吩咐藝如,「帶雁初姑娘去楓園安頓,安排人好生伺候。」

  藝如答應,雁初也不道謝,跟著走了。

  四周一片沉寂,蕭齊擁住發呆的琉羽,輕聲道:「你不必擔心,有我在。」

  「是,越夕落早就死了,不可能回來。」琉羽喃喃自語,似是安慰自己,接著又驚慌道,「可她長得太像了,你有愧於越夕落,所以才要她……」

  「羽兒!」蕭齊打斷她,「我怎會那麼糊塗?」

  琉羽忙央求道:「那把她送走,送給南王不好麼?」

  蕭齊道:「你我的婚禮太過隆重,盧山老將軍極為不滿,烏將軍他們又最是敬重他,我不能沒有表示。」

  琉羽明白過來,抱住他的腰:「是我連累了你。」

  蕭齊道:「我會縱容她些。」

  琉羽終於微笑了:「她畢竟不是越夕落,我沒事。」

  不是楓葉紅的季節,新發出的葉子是綠色的,嫩嫩的倒也入眼,整座楓園充滿綠意與生機,根據園門上的鏽跡來看,這裡已空置多年,所幸沒在擴建王府時被拆掉。

  楓葉掩映小池塘,池邊一座精緻小樓。

  待丫鬟們打掃好房間,藝如才領著雁初進門。

  房間裡擺設陳舊卻不乏精緻,窗戶朝南開,一眼可見外面池塘楓林,壁間掛著幅晚楓圖,撤去的帳幔上也是赤楓,但凡桌木有雕花都是楓葉形狀,看得出舊主人獨特的喜好。

  雁初想也不想就走到窗前,讓丫鬟們換掉舊飾物,指點重新佈局。

  藝如見狀冷笑道:「不過是個低賤的舞娘,這就輕狂起來,別做白日夢了,王上縱容你,是看在已故王妃的面,夫人在王上心裡的地位,連王妃都比不上,我勸你打消妄想,安分些,多學學府中的規矩,省得丟人現眼。」

  「說完了麼?」雁初示意旁邊丫鬟倒茶。

  被她輕視,藝如漲紅臉,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更令她想不到——

  重重的巴掌聲響過,房間裡一片抽氣聲。

  藝如捂臉,一手指著她:「你……」

  「出言不遜,略施薄懲。」雁初坐到椅子上,端起茶杯,「你要記住,我是陛下賜給定王的人,就算是舞娘,也比你一個丫頭金貴百倍不止,羞辱我就是羞辱陛下,這罪名定王也擔不起,今日饒過你,以後長點記性。」

  身為琉羽的心腹,何曾挨過別人的打,藝如咬牙喝命丫鬟:「還不給我掌嘴,告訴她我是誰!」

  雁初似沒聽見,揭開茶杯蓋輕輕吹氣。

  沒料到她這麼鎮定,丫鬟們遲疑不敢上前。

  藝如怒道:「這是代夫人教訓她,還要我親自動手不成?」

  一名丫鬟有意討好,果然上來奪過茶杯摔到地上,打了雁初一巴掌,拿腔作勢道:「藝如姐姐是夫人跟前伺候的,你敢動她,就是不將夫人放在眼裡!」

  雁初笑了下。

  蠢材。

  「王上!」門外適時響起丫鬟的聲音,緊接著簾子打起,蕭齊走進來,藝如迅速收了氣焰,帶著丫鬟們作禮。

  雁初仍坐在椅子上,微微側臉道:「定王這是趕著來善後呢?」

  看著茶杯碎片,蕭齊先是一愣,隨即視線落定在那帶著指印的臉上,臉色倏地陰沉下去:「是誰?」

  聽出不妙,藝如硬著頭皮解釋:「她言語冒犯夫人……」

  蕭齊側身再問:「是誰?」

  藝如不敢再說,動手的那丫鬟也嚇到了,跪地求饒。

  蕭齊道:「拖下去,杖責五十。」

  藝如鬆了口氣,只暗中示意那丫鬟謝恩領罰,打算回頭再求琉羽。

  哪知雁初忽然笑道:「定王很是寬容,算了吧。」

  蕭齊立即道:「杖責一百,賣為官妓。」

  終於明白自己的命運只在對方一句話,丫鬟控制不住驚懼連聲求饒,見蕭齊不應,她更加後悔,哭著膝行至雁初面前,磕頭哀求不止,不時拿眼睛望藝如,指望她幫忙。

  雁初安然坐在椅子上,不為所動。

  唱深情戲也需要代價,此刻盯著定王府的眼睛不少,雲澤蕭齊,你又能縱容到什麼程度呢?

  這種時候藝如哪裡還敢說情,只默不作聲。

  蕭齊揮手,眾人再不敢怠慢,上前要將那丫鬟拖出去。

  「不是我,是她!」丫鬟再也顧不上別的,指著藝如哭叫,「是她叫我打的,王上饒命!」

  觸及蕭齊的視線,藝如打個寒噤,立刻領會過來,主動撲到雁初跟前跪下:「藝如有眼無珠,求雁初姑娘大人大量,饒我這回吧。」

  雁初挑眉看蕭齊。

  蕭齊道:「她已知錯……」

  雁初截口:「那就照樣處置吧。」

  「我再不敢了,姑娘饒命!」藝如嚇出冷汗,以頭碰地,「藝如自幼伺候夫人,求王上看在夫人的面!」

  蕭齊沉默片刻,道:「可否換個處置?」

  雁初道:「她代夫人教訓我,我要打還夫人,定王真讓我打不成?」

  蕭齊盯著她道:「不可過分。」

  「聽說夫人的地位連王妃都比不上,雁初怎敢與夫人的丫頭比。」雁初看著地上的藝如笑道,「定王認為我過分,那就自行處理,何必在意我的態度?既沒有維護公正的能力,就不該作出公正的樣子,要博得雁初感激並不容易。」

  話中句句帶刺,蕭齊沒有生氣,道:「杖責兩百,暫停管事。」

  藝如蒼白著臉,謝恩下去領罰,碎片很快被打掃乾淨,桌上放了杯新茶,丫鬟們陸續退出門外。

  蕭齊移回視線,只見雁初坐在那裡冷眼看著一切,唇角噙著慣常的淺笑。

  除了性情,眼前人幾乎與記憶中的身影完全重疊,坐在相同的位置,擁有相同的容顏,映著窗外楓葉,絕美如畫。

  心,也隨之柔軟下來。

  縱容可以有多種理由,但他此刻最想證實一件事。

  終於,蕭齊開口道:「是我令你受委屈。」

  雁初道:「誰敢重打夫人的心腹,定王真不想讓我受委屈的話,就不會徇私了。」

  窗外日色被雲遮,俊臉有點暗淡,蕭齊道:「昨日的獻酒之舞,證實你習過武,她根本打不到你,你卻故意受了那一巴掌。」

  雁初拍手道:「果然瞞不過定王。」

  目睹熟悉的動作,蕭齊神色變得柔和,伸手要拉她:「夕落。」

  「民女多謝定王袒護。」雁初主動站起身道謝,無意中避開兩步。

  蕭齊緩緩縮回手負於身後:「是我失態,將你當成她。」

  雁初贊得客氣而虛假:「定王深情。」

  「不,我對不住她。」蕭齊轉向窗外,輕聲道,「當年我為了救琉羽,致使她中箭墜入冰流,她……是被我所害。」

 

 

004殘花與試探

  夜,混亂而殘酷的戰場。狂風大作,塵沙飛揚,冰流湧動,兵戈聲交擊,遭遇伏兵,失了地利,焰國大軍陣腳已亂。漫天火光中,箭如流星,帶著破空之聲朝她飛去,而琉羽的意外出現,致使他想也沒想就改變了方向。

  「夫人與定王早就認識?」雁初吃驚,露出促狹而輕佻的笑,「枉我將定王當成男人裡的君子,原來一樣會在外面偷腥。」

  蕭齊抓住肩頭那隻柔軟的玉手,阻止她的動作:「當年我與牧風國交戰時不慎中計,身受重傷,是琉羽救了我,我二人認識在前。夕落的條件是讓我此生只娶一人,琉羽為我甘願委屈自己,等了整整百年,她並非如你想的那樣不堪。」

  「定王與夫人的故事很動人。」雁初道,「但定王既然早已喜歡夫人,為何還要答應王妃?」

  蕭齊沉默,手卻無力地鬆開了。

  雁初明白了:「因為越軍?先帝在立儲之事上猶豫不決,與牧風國的爭地之戰能否取勝是關鍵,越軍神勇,陛下與定王想獲得支持,聯姻是最好的辦法。」

  被迫迎娶不愛的女人,男人始終是恥辱而反感的吧,何況還是為了爭取妻家的支持。

  雁初歎道:「王妃何其無辜。」

  「身處大局,許多事未必能自主。」蕭齊艱難地開口,「是我負了她。」

  雁初似也黯然了:「只娶一人,能答應那樣的條件對男人來說已經難得,難怪王妃會選擇定王,可惜越將軍父子為此戰死沙場,定王又心屬他人,若知道代價這麼大,王妃定然寧願選擇妻妾眾多的南王吧。」

  愛上他不值得,她會後悔吧?蕭齊面無表情地點頭:「沒錯,是我疏忽,讓人混進營調換密信,致使援軍去遲,越將軍父子遇難,她為了報仇才會隨我出征,我對不住她。」

  雁初忙問:「是誰換了那密信?可抓到了?」

  蕭齊默然片刻,道:「是牧風國細作。」

  唇角彎了下,一絲嘲諷的笑意滑過,雁初輕聲道:「那定王希望我是王妃,或不是呢?」

  「當然希望是。」星眸微亮,蕭齊雙手扳住她的肩,「夕落,是你嗎?」

  雁初不答反問:「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若真是,我自然會恢復你的名分。」

  「定王又如何安置夫人?」

  蕭齊愣了下,慢慢地移開視線:「琉羽是經陛下賜婚的,已經進了門,她所求不多,我希望你容她一席之地。」

  沉默。

  「夕落?」輕輕的聲音帶著懇求,透著一絲緊張。

  「我也希望我是王妃。」雁初歎了口氣,莞爾,「可惜我真不記得了。」

  見他要說話,她適時掩住他的口:「大仇得報,越將軍已瞑目,越軍歸附定王,定王何必讓死人束縛自己,倘若定王對王妃尚有情意,雁初不介意做替身。」

  腰間,衣帶無聲鬆開。

  風吹進,輕薄的衣裳層層滑落至腰間,細緻的肌膚越來越多地呈現,白如玉,光滑誘人,看在眼裡,就已知道觸感。

  春色即將完全呈現,雁初停住了動作,鳳眸斜斜向上瞟著他。

  星眸漸變朦朧,蕭齊遲疑著,手慢慢下滑。

  房間靜謐,呼吸聲清晰入耳,挺拔雙峰隨之起伏不止,溝壑半隱半現,其中滿盛誘惑,令男人難以抗拒的誘惑。

  記憶中沒有關於那個身體的任何片段,夕落,越夕落從不會穿這種複雜華麗的衣裳,更沒有過這麼輕浮動情的時候,她習慣穿著寬鬆衣袍練越氏刀法,美得乾淨又簡單,可是她自己不知道也不在乎,這或許就是他感激她喜歡她卻沒有選擇她的原因吧,她是愛他的,但還不夠,一個女人若愛極男人,不會不在乎自己的身體容貌,而琉羽做到了。

  「夕落?」

  終於,手指略一用力,最後的掩飾被扯去。完美的上身裸露在空氣中,曇花一現般的耀眼。

  就在他愕然的剎那,雁初重新扯上外袍:「定王看清了麼?」

  蕭齊放下手後退兩步:「我實在……想知道她是不是還活著。」語氣透著歉意,隱藏著一絲失望。

  「雁初身上沒有箭傷,讓定王失望了。」片刻工夫,雁初已整理好衣衫,媚態全無,微笑竟是一派端莊,「雁初沒那麼傻,從不會在不值得的人身上浪費時間,尤其是聽了王妃的故事,就更不願留在這裡了,否則夫人一句話,定王將來說不定要怎麼處置我呢。」

  蕭齊道:「琉羽她向來善良,只是……」

  「只是女人都會吃醋。」雁初道,「如今證實了我不是王妃,定王會讓我走嗎?」

  上賜之物轉身就被拋棄,又會生出怎樣的傳言?何況影妃等人慣會煽風點火。蕭齊沒有直接回答,目光恢復清冷:「僅憑箭傷難以證實,也許我記憶有誤,事情尚未確定,你先放心住下。」

  這麼快就要物盡其用了嗎?雁初摸摸窗櫺上的楓葉圖案,轉移了話題:「這是王妃生前居處?」

  家常敘話使得氣氛緩和下來,蕭齊看著窗間綠葉許久,方才點頭道:「她喜歡楓葉,問緣故,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短短十幾日,傳言滿京城,定王新收一名絕色美女,容貌與已故王妃極為相似,定王對其百般縱容,甚至委屈新婚夫人,以至府中上下頗有怨言。

  頭頂陰雲層層,雁初坐在池中心亭子裡,無視丫鬟們小心翼翼的模樣。

  扮演這個角色對自己固然不利,甚至是相當危險的,但盧山老將軍身邊的消息管道想必已被雲澤蕭齊控制,要覓得他的下落,必須表現出配合。

  蕭齊走上曲橋,身後跟著一名大丫鬟。

  雁初這兩日收斂了許多,主動起身作禮。

  「這是……」不待蕭齊開口,跟在他後面的那個丫鬟先就面露驚喜之色,撲到雁初面前跪下,「王妃娘娘!」

  雁初不解地看蕭齊。

  丫鬟抬起淚臉,提醒她:「娘娘不認得我了?是我啊!我是紅葉!」

  「她的陪嫁丫鬟,紅葉。」蕭齊示意紅葉起身,「這就是我今日讓你見的雁初姑娘。」

  紅葉愕然:「雁初姑娘?」

  雁初也打量她。

  反應過來是認錯人,紅葉一臉難以置信的樣子,呆呆地望著她半晌,才垂首道:「姑娘容貌與王妃太……相似,叫我忍不住……姑娘不要見怪。」

  雁初笑了笑。

  蕭齊道:「今後你就留在楓園伺候雁初姑娘吧。」

  紅葉低聲答應,站起來拭淚。

  雁初轉向蕭齊:「我要出府走走。」

  焰國京城,繁華自是不消累敘,看天上陰雲更重,是要下雨的樣子,雁初不慌不忙地轉過幾條街,偶爾停住看看雜耍,或是進店買幾樣東西,讓兩個丫鬟拿著。

  身後,四名侍衛緊緊跟隨,是保護也是監視。

  對於這樣的安排,雁初沒怎麼介意,自顧自地繼續朝前走,行至路口,遠處傳來馬蹄聲響,有皇族車駕緩緩行來,數十騎開道,威風莊嚴,周圍行人攤販紛紛往街道兩旁退避。

  「是南王殿下。」

  議論聲中,雁初放慢腳步,側臉觀望。

  就在此時,中間那輛華麗的朱輪馬車裡似乎有了動靜,跟在旁邊的一名身份較高的侍者忙側耳貼近車窗,邊聽候吩咐,邊拿眼睛瞟不遠處的雁初,緊接著他便直起身喝令隊伍停住。

  路人們全都跟著朝這邊望來,猜測是什麼事能引南王上心。

  半晌,那精美窗布被一隻手掀起。

  雁初立即沉下臉,扭頭就走。

  待看見車內那張俊美面容,侍衛丫鬟們反應過來,連忙跟上去,然而就這眨眼工夫,轉過街角,前面竟失去了雁初的蹤影。

  奇峰懸崖,危亭流瀑,重新領略過世間繁華,永恆之間就顯得更加冷清了,縱有和風麗日,春花如錦,依舊感受不到半點暖意,只有無限寂寞如水,伴著歲月流淌。

  白衣使者禮貌地微笑:「是弈主讓我來接姑娘的。」

  「有勞引路。」雁初點頭。

  此事早在意料之中,不屬於五靈界卻聞名天下的人物,既讓她養花,就一定會有周全的安排讓她可以按時趕回來。

  雁初邊跟著他往前走,邊隨口問:「西聆君不在?」

  使者道:「弈主去五色地鄉未歸。」

  五色地鄉乃地之國,與焰國互不相鄰,兩邊素無太多往來,雁初不再多言。使者徑直將她領上弈崖,那塊刻字的巨石依舊巍然屹立,只是平臺上的花大半已凋零,新葉滿枝。二人走到懸崖邊緣,便是上次西聆君撫琴之處,短短十數日,旁邊那株矮楓變得更茂盛,葉片形狀優雅,惹人喜愛。

  崖下風煙飄蕩,使者揮袖,懸崖間憑空現出一條棧道,通往風煙深處。

  棧道寬不過三尺,用粗木打入石壁,再以竹塊鋪就,走在上面「咯吱咯吱」響,雖然外面有欄杆加護,仍令人感到不踏實。順著棧道行至盡頭,二人站在了一處洞府前。洞外石壁上遍結霜花,冰土石凍成一片,寒氣侵骨。焰國人體質對這種環境相當敏感,雁初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暗暗驚異,在永恆之間居住多年,想不到還有這等奇寒之地。

  入洞,眼簾中即是白皚皚一片,連地面也鋪著白雪,踏上去發出輕微的「沙沙」聲,由於太清靜的緣故,聽在耳朵裡分外清晰。

  「是極地冰國的凝雪石,凝水成雪,用來供養一葉花。」使者解釋道,「未得弈主吩咐,任何人都不得擅入此地。」

  雁初這才明白緣故,抬眼看,對面冰臺上那片綠葉格外醒目,令她感到意外的是,旁邊還擺著另一隻相同的玉盆。

  雁初道:「兩盆?」

  使者笑著提醒她:「姑娘仔細看。」

  雁初走到冰台前,果然發現了差異,那只玉盆中的確也生有一片葉子,只不過是半截斷葉而已,似乎被人從中間掐斷了,碧色消退,幾無生機。

  「那是弈主養過的。」使者道,「兩百年前曾見它開花,眼看就要結果,誰知一夜間花竟被人折去了,如今不生不死,能否重開,恐怕要等十萬年後才知道了。」

  珍貴的一葉花被人折去,來人下手全無半點憐惜,絲毫不怕斷其生機,可見此事不正常。雁初忍不住問:「誰敢冒犯永恆之間?」

  使者搖頭:「弈主從不提此事。」

  二人沒有忘記正事,將注意力移回那盆完好的花上,雁初隻覺那粒花苞好像比上次所見時長大了點,待她喂過血,使者就領著她順棧道走回弈崖,親自送她出永恆之間。

  即將走出幻門的剎那,雁初不經意回首望,忽見崖邊那刻著古篆字的巨石旁,一名紫衣女子坐在輪椅上,手執團扇半遮面,冷冷地看著她。

  回城時已入夜,天上下起了罕見的大雨,雨水沖刷著石板路,澆洗著街頭老樹,行人稀少,燈火闌珊,京城難得冷清起來,惟聞雨聲潺潺。

  陰暗長街,雁初獨行。

  雨水順著頭髮臉頰往下流淌,心口作疼,運起火療之術,疼痛也只稍有減輕,雁初吐出口氣,克制住折元過度昏昏欲睡的感覺,儘量穩住步伐,好在這百年來早已習慣了,也不難忍受。

  轉過街角,數道黑影閃出,刀光帶火色掃來!

  習武之人有著警惕的本能,雁初下意識避開。

  刀風翻湧,不依不饒地追隨而至,對方出手極為兇狠,頭頂的雨幕都被強悍的氣浪隔斷了。

  雁初雖驚不亂,邊閃避邊凝神戒備,同時纖手扣上腰間,那裡藏著柄無人見過的奇刀。

  但凡刺客,出手通常都是走狠辣的路子,以求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任務,而這些人雖是偷襲,所用招式卻極正宗,打法更加光明磊落,難道……

  雁初心頭微動,迅速縮回手。

  不出所料,對方個個高手,掌力幻化玄光,加緊攻勢,仍遲遲未能傷她性命。

  饒是如此,雁初也已經難以招架,很快腿上就受了傷,被迫跌坐在地。就在火光迎面撲來之際,斜刺裡忽然飛出另一柄刀,兩刀相撞,刺客低哼,料是虎口已被震傷,緊接著一道身影擋在了雁初面前。

  雁初如獲救星,抓住那紫袍下擺:「定王。」

  原來蕭齊及時趕到,見情勢危急,他便隨手拔出身邊侍衛的刀擲出,恰好救了她一命。

  刺客們見勢不妙,快速而有序地撤走,蕭齊示意侍衛追殺,然後回身看雁初。

  視線碰撞,雁初仿佛意識到什麼,連忙鬆開手,別過臉坐在地上喘息,疼得直皺眉,濕透的衣裳緊緊貼在身上,小腿傷口血水雨水混合流個不止,形狀頗為狼狽。

  眸中閃過一絲後悔之色,蕭齊想也不想便俯下身,從自己的衣襟上撕了塊布替她紮住傷處,然後脫了外袍裹住她,抱起就走。

  雨裡長街分外沉寂,步伐快而平穩,映著遠處不甚明亮的燈光,俊臉上有雨水不停滑落,剛毅的輪廓變得柔和許多。

  關切依舊令人心醉吧,可惜知道真相後,就剩不了多少感動了。

  雁初臉色蒼白伏在他懷裡,無力地問:「定王怎會出來?」

  許久,蕭齊才開口道:「夕落有舊疾,每逢這種天氣都會心疼,連出門也不能。」

  「所以你見天氣變了,就出來尋找?」雁初勉強笑,「我不但沒有心疼病,還能打,現在你該相信了吧。」

  說不像,逞強的個性仍然相似,蕭齊低眸看她一眼,道:「焰國習武的女人不多。」

  雁初道:「王妃不就是一個?」

  蕭齊將她裹緊了些,輕聲道:「論武功,論性格,你遠不及她,惟獨生了張利嘴。」

  雁初道:「人死了,記得的總是好處。」

  說話的工夫,定王府大門已近在眼前,蕭齊一面命人去請名醫,一面抱著她往後園走,剛到園門口,迎面遇見了琉羽。自從住進王府,兩個女人就沒大見面說話,陡然撞見這情形,琉羽臉色有點變了。

  蕭齊隨口吩咐:「她受傷了,你先回房。」

  頭一次被忽略,琉羽不滿地盯著雁初,可巧對面那雙鳳眸也正看著她,裡面泛起深深的笑意。

  酷似越夕落的女人,心安理得地躺在蕭齊懷裡,還有意無意地側過臉,找到一個安全的角度,慢慢地朝她張開嘴,仿佛一條吐著信的美女蛇,纏在她最愛的男人身上,向她示威。

  琉羽冷笑。

  她從不擔心這些自以為是的女人,只要這女人當著蕭齊的面開口,就輸定了。

  然而,那美女蛇並沒有如預料中那樣出言諷刺,或者說,她根本沒有出聲,只是保持著那個口型而已,清晰的口型,是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的一個字。

  瞬間,琉羽握緊袖中手,驚恐失聲:「越夕落!」

  見她當眾直呼越夕落之名,蕭齊皺眉提醒:「羽兒!」

  「是你。」琉羽仍是步步後退,盯著雁初顫聲道,「你就是她,你……沒死!」

  「夫人又認錯人了。」雁初很自然地側臉打量她,似是不解,「難道夫人不希望王妃回來?」

  「女人總是敬怕鬼神。」蕭齊半是解釋半是責備,「琉羽,先回房!」

  直呼「琉羽」,已有警告意味,琉羽驀然醒悟,驚疑地打量雁初,想要確認剛才所見是真是假,然而那美麗熟悉的臉上神色已是平靜無波,再也看不出什麼了。

  蕭齊將雁初交到兩個僕婦手裡,吩咐先送她回楓園等候大夫,待人離開後,他才遣退所有丫鬟,轉身問琉羽:「怎麼回事?」

  琉羽別過臉:「或許……是我看錯了,我以為她是越夕落。」

  蕭齊道:「委屈你的不是夕落,是我,她之前並不知道你的存在,對不住她的是我們,如今人已經不在,你為何還那麼恨她?」

  琉羽聞言激動起來:「是我嫉妒,那又怎樣!這麼多年,我只能在背地裡跟你私會,偷情!我成了什麼?這都是她害的!她死就死了,地位卻還在我之上,還能讓你惦記,我受夠了!」

  「羽兒,你冷靜些!」蕭齊拉住她的手,「她叫雁初,不是夕落。」

  琉羽摔手道:「那你為什麼這樣在乎?一個舞女受傷,用得著你抱?」

  蕭齊放開她:「我讓你這麼不放心?」

  「我……」琉羽漸漸冷靜下來,低頭拭淚,「我只是怕她回來,要趕我走。」

  修長手指替她拭去淚水,蕭齊擁她入懷:「傻話,你是由陛下賜婚嫁與我的,雲澤琉羽,誰能趕你走。」

  「真的?」琉羽仰臉望著他,「不論發生什麼,你都不會趕我走?」

  女人無助的缺乏安全感的模樣最令男人心軟,更何況她為他付出太多,需要他的安撫。蕭齊移開視線,點頭道:「放心,一切有我。」

  琉羽這才展露笑顏,雙臂勾住他的頸。

  蕭齊抬眉,低頭吻了下那嬌豔紅唇,打橫抱起她朝房間走去。

  楓園,漆黑雨夜中亮著一點燈火。送走大夫,兩名丫鬟給傷口上過藥,紅葉又端著一碗藥汁送到床前,輕喚:「姑娘,該吃藥了。」

  雁初睜開眼:「你倒很盡心。」

  紅葉道:「我是跟著王妃來這府裡的,如今看到姑娘,就像看到了王妃。」

  見她眼圈發紅,雁初笑道:「我怕是比王妃難伺候多了。」

  「怎麼會,姑娘方才還為王妃冒犯夫人,我都聽說了。」紅葉低聲道,「以後姑娘別一個人出門了,幸好今日王上及時趕到……」

  窗外夜雨打池塘,楓園越發寂寞淒涼。

  雁初閉了眼睛聽雨。

  沒有他趕到,她也不會出什麼事,那些「刺客」的目的,不過是想見到越家刀法而已,一場簡單的試探。

 

 

005西聆鳳歧

  且說雁初靜心養傷,數日未出楓園,轉眼進了四月,焰皇照例宴群臣,裡頭皇后娘娘也特意設了賞花會,眾王妃夫人們都按品盛妝入宮。大清早,定王府眾人就隨蕭齊坐車進宮朝見。

  宴席設在御花園,內外用步障帷幕隔開,當前正是百花怒放的季節,豔陽高照,繽紛的花叢中,暖氣與香氣混合浮動,熏風醉人,往來的女官們花枝招展,放眼望去,姹紫嫣紅一片。

  習慣了清靜,雁初本不欲來這種場合的,好在她如今的身份不用應酬,此刻遠遠地避了眾人,坐在花蔭下抱怨紅葉:「死丫頭,你倒是說說有什麼好看,連我的傷都不顧了。」

  「姑娘底子好,傷口這麼快就癒合了。」紅葉邊蹲下身替她揉腿,邊笑道,「這次有位難得現身的貴客,姑娘沒見她們都想來呢!」

  雁初問:「什麼稀罕客?」

  紅葉道:「永恆之間的西聆君。」

  雁初愣住。

  西聆,這個五靈界最尊貴的姓氏,代表的從來只是一個人,他的歷史就是一個輝煌時代的見證,傳奇的故事,正如永恆之間這個名字,已在五靈界流傳數百萬年,經久不衰。

  雁初回過神道:「西聆君竟會來焰國?」

  「千真萬確!」紅葉笑嘻嘻道,「姑娘怕吵,就在這兒等我,我先過去看看他到了沒有,再來叫姑娘。」

  她一走,雁初更加無聊,歇了片刻,雁初索性起身順著小徑往前走,漫無目的在園中遊蕩。

  不知不覺行至僻靜處,前面池塘邊有人影。

  發現是一男一女,雁初暗暗吃驚,連忙閃入柳樹後,借枝葉隱蔽身形,再定睛細看,只見其中一人身著墨邊朱袍,體貌風流,正是南王文朱成錦,而站在他面前的那名女子,生得極為端麗秀雅,單服飾就清清楚楚表明了她的身份,竟是位地位不低的宮妃。

  只聽南王開口道:「出來這麼久,我該回去了,否則皇兄恐怕會起疑。」

  丹妃「嗯」了聲。

  南王低低地歎息,道:「此番回京我不知道能留多久,丹霞,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丹妃道:「陛下對你我之事似已有所察覺,我怕他會……你還是少進宮來吧。」

  「我明白。」南王道,「今日見面是想知道你安好與否,快要開宴了,你先回去吧。」

  丹妃含淚點頭,轉身順著小路去了。

  見南王留在原地沒有離開的意思,雁初知道被他發現,不慌不忙從樹後走出來作禮。

  南王道:「偷聽到什麼了?」

  雁初笑道:「殿下與宮妃有私情,罪名不小。」

  南王道:「你膽子更不小。」

  雁初望著丹妃離去的方向,道:「殿下作得好精彩的戲,連雁初都險些被騙過,何況別人。」

  南王聞言轉身面對著她,道:「本王開始後悔將你送人了。」

  雁初道:「殿下最捨得的就是女人,怎會後悔。」

  「你這是在怨怪本王?」南王忽然拉住她,暗中遞了個眼色,「聽說蕭齊冷落你?」

  雁初立即會意,迅速將臉一沉,摔手要走:「與殿下何干!」

  南王將她強行帶回懷中。

  「讓陛下誤以為握了張底牌,就是他輕敵的開始,連我都要佩服殿下了。」雁初邊掙扎邊低聲道,「可惜那位娘娘一片癡心被殿下利用,女人總是這麼傻。」

  「皇兄多疑,難得讓他以為掌握了我的弱點。」南王俯下臉,借曖昧的距離掩飾口型動作,「凡事謹慎,你現在的處境,本王想幫也幫不了。」

  「殿下這麼在乎我?」

  「本王在乎,蕭齊究竟有沒有碰過你?」

  雁初收了玩笑:「我在定王府,殿下管不了,但外面的事……」

  「如有需要,盡可開口。」南王道,「你可以完全相信本王。」

  「我相信,殿下很在乎越軍。」雁初說完忽然大力推開他,冷冷道,「殿下既已將我送人,又何必如此?」

  「此事都怪蕭齊。」南王配合地道,「他先前一口咬定你是他的髮妻,本王若再強行要你,便是奪他的妻子,眼下本王不想跟他鬧得魚死網破,實是無奈,原想送你進宮伺候皇兄享受榮華富貴,誰知道皇兄又將你賞給了他。」見雁初不理,他含笑安慰道:「既然蕭齊對你沒興趣,待有機會我再將你要回來便是。」

  「誰說他對我沒興趣!」雁初惱羞成怒,轉身就走。

  南王抿嘴,跟上去。

  花叢後,兩個人緩步踱出來。

  焰皇瞟了蕭齊一眼,道:「朕這個王弟對付女人很有些手段,你再不看牢些,只怕這女人就要心甘情願替他賣命了。」

  蕭齊看著二人去的方向,沒有說話。

  「王弟送她回你身邊必有目的。」焰皇眸中有了狠色,「你想證實她的身份,但這或許也正是王弟所願,她有了那個身份就可以取信越軍,要是被王弟利用……不用朕提醒你怎麼做吧?」

  蕭齊收回視線道:「陛下放心,臣不會讓她在外生事。」

  焰皇道:「就算她真是你的妻子,拋棄王妃身份,已是生了異心,畢竟越將軍父子之死……留下她始終是個變數。」

  蕭齊道:「臣明白。」

  焰皇點頭:「走吧。」

  南王徑直繞過步障到外面去了,雁初順原路回到先前的地方等紅葉。

  一個女人若僅僅憑藉容貌就自稱是已死多年的王妃,越軍舊部將領們絕不會輕易相信,這女人仗著蕭齊的縱容無法無天,他們或許還會氣憤,但如果蕭齊殺了一個疑似王妃的失憶的女人,南王絕不會吝惜多製造點謠言給他們聽,蕭齊暫時應該不會對自己做什麼。

  南王說的沒錯,眼下處境的確不利於自己,越往前走就越接近危險,必須步步謹慎。

  雁初剛整理完思緒,紅葉就匆匆走來,滿臉興奮地拉起她:「姑娘,快過去吧!」

  永恆之主到來,焰皇估計是為了滿足女人們的好奇心,特意將一處步障設得低了許多,此刻所有人全聚在那邊,妃嬪夫人們顧及身份,都矜持地站在遠處觀望,那些公主王女與宮娥們則擠在前面。

  五靈界玄術盛行,道門獨尊,永恆之間是最有名的一個,長生,自古多少人的夢想,作為五靈界最神秘最強大的存在,永恆之間不入輪回,無壽命限制,已經令世人尊崇。

  雁初曾經身在永恆之間多年,與那位名震五靈界的主人卻從未有過真正意義上的謀面,此刻不免也懷了些好奇,跟著紅葉近前幾步往外看,只見外面席中多是朝中大臣,諸王按次序而坐,南王在第六位,最上頭是焰皇,焰皇旁邊還特設了個空位。

  氣氛不知何時失了愉悅,變得莊重。

  終於,侍者上來報出那個名號,現場沉寂下來,所有人都抬眸望去。

  豔陽悄然自頭頂隱退,陰陰天色下,涼風習習而過,前方大片花浪仿佛有了生命,朝著同一個方向低身。

  一抹淺藍色出現在視野盡頭,徐徐朝這邊行來。

  廣袖及地,長髮披垂,攜霜花飛落之清雅,寒冰暗凝之冷酷,隱者之風,王者之姿。

  步步都很隨意,步步都是莊嚴。

  踏一徑落花,披一身暗香,寬大袍帶長長地飄起在身後,隨風勢起伏,素淨的顏色猶勝雨後天空,其上絲絲光華閃爍,澄澈如天河之波。

  霎時,四周竟似奏起了泠泠流水之聲,又似瀟瀟風雪之音,清冷的氣氛彌散場中。

  直待焰皇親自起身將他迎至座上,眾人這才回過神。

  「西聆君,是西聆君。」紅葉長長地吐出口氣,悵然道,「誰知道他的名字呢……」

  西聆,尊貴的姓氏已代表了他的身份,從不需要名字來區別,以至那個名字不知何時早已遺失在歷史中。

  遍地落花,崖下雲霧,夢中琴聲,伴隨來人而重現,眼中再無其他,滿滿地裝了那人的身影。

  雁初毫無意識地開口:「鳳歧,西聆鳳歧。」

  極地冰國史上曾有西聆一族,以能謀善戰聞名於世,孰料觸怒冰帝,一夜族滅,惟獨逃出了一名少年。

  誰也沒想到,那名少年會是將來名震五靈界的人物。百年之後,他成為了新的冰帝,再過百年,他一統五靈界,致使「西聆尊皇」之稱號流傳至今,開創了五靈界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輝煌盛世。

  與政績同樣有名的,是他的鐵血手段,從歸國奪取帝位到征服五靈界,他的所作所為幾乎可以稱作冷酷兇殘,險些獲得暴君的評價。

  尤其是傳說中那場塞城弈戰,至今仍是五靈界最駭人聽聞的一件史實。

  西聆族滅後,他為了躲避冰帝追殺出逃至雷澤國,路經塞城,聞城中多弈者,且正逢舉辦弈戰,遂前往參戰,誰知城主容慕齊見他年輕,當眾譏笑「無知小兒,怎當得弈者」,將他逐出弈戰。

  時隔多年,新冰帝登基,興兵四國,開一統之戰火,攻至雷澤國塞城,他以五靈尊皇自居,下詔限城中人三日內出降,容慕齊自是不從。三日後,大軍攻城,屍橫滿地,血流成河,塞城破。容慕齊家小盡被捉拿,新冰帝竟不允任何人求情,下令將其三子當場斬殺,取遺骨磨成三百六十一粒骨棋,然後親自舉辦弈戰,盡邀塞城名士對弈,勝則赦全城。

  這場舉世聞名的弈戰中,新冰帝以一敵百,勝。

  面對臉如死灰的眾人,他只是拋開手中人骨棋子,輕笑了一句:「無知之人,當得弈者乎?」

  即日,屠城。

  自此,大軍所至之處勢如破竹,頑抗者盡被無情誅殺,冰帝終於一統天下,開盛世之局,成五國共主,啟尊皇之號。直至今日,五靈界人提到他無不是敬畏有加,敬服固然有,畏懼更甚。

  然而,誰也沒有料到故事的結局。

  在之後的百年,他又做出了一個轟動於世的決定:拋棄臣民,拋棄無上的權威與榮耀,遁入道門,創永恆之間。

  永恆之主,西聆二字就代表他,普天之下也只有他才姓西聆。

  至於鳳歧這名字,紅葉卻是聞所未聞,驚訝地問:「姑娘怎知曉?」

  雁初陡然回神,一笑:「我哪裡知道,不過覺得這兩個字很適合西聆君,就順口說出來了。」

  紅葉將信將疑地看著她。

  雁初坦然地將視線移回席中。

  眉隱鋒芒,眸斂精華,他就那麼安然坐在那裡,挺直鼻樑下,薄唇少血色,一眼便知是冰國體質,五條素絲帶系前額兩鬢之發,結五股束於腦後,再隨其他長髮一起披瀉而下,形如墨瀑,左手托白玉棋缽,腰間墜了塊美玉。

  如此形貌,與傳說中的殘暴皇者相去甚遠,只是看得越久,越覺有種無形的壓迫感,令人望而生畏,不敢直視。

  雁初微覺窒息,忙悄悄地喘了口氣。

  漫山紅楓,一抹淺藍……驟然浮現的畫面尚未清晰又驟然隱退,沒等她反應過來,身後忽然響起一聲低呼,打斷了她的思緒。

  聲音本是極小,但由於現場太安靜,周圍仍有不少人留意到。雁初覺得耳熟也回頭看,只見琉羽扶著丫鬟站在不遠處,直直地望著座上西聆君,檀口半張,臉上是掩飾不住的驚愕之色。好在失態的不只她一個,眾人並沒覺得奇怪,玩笑兩句就重新移開了視線。

  意識到不妥,琉羽漲紅臉收回視線。

  雁初也沒怎麼在意,反而為之前的事暗暗驚異。鳳歧,陌生至極的名字,記憶中根本沒有關於它的任何片段,想是在永恆之間時偶然聽那些使者使女們提過,無意中記住了。

  她伸手拉紅葉:「走吧。」

  主僕二人轉身欲離開,哪知剛走幾步,迎面一個捧盆的宮娥不知怎的站立不穩,踉蹌著往二人身上撲來!

  雁初目光微動,毫不遲疑地橫移兩步,抬手擋開,只聽驚呼聲起,緊接著「砰」的一聲,金盆打翻在地,水濺開,旁邊華麗的宮裙頓時濕了一片。

  兩名高等侍女忙上來替那豔裝妃子擦拭,罵道:「找死,誰這麼沒規矩!」

  宮娥嚇得跪地朝那妃子磕頭:「影妃娘娘饒命!不是我,是……」

  她一邊說,一邊回頭想要找那伸手推自己的人,然而周圍聚集的宮妃夫人們本就很多,且又帶著隨身伏侍的丫鬟,混亂中哪裡還能分出是誰!為保全自己,極度恐懼的她竟將視線投向了雁初。

  雁初冷眼看人群一角,只見藝如若無其事地站到琉羽身邊,臉上閃過惡意的笑。

  紅葉連忙跪下求饒,那影妃見是她,神情便不太自在,倒也沒說什麼,只是搖搖繡著牡丹圖的團扇,將目光移向旁邊的雁初,這一看,頓時驚得她以扇掩口倒退兩步:「你……你是……」

  紅葉代為回道:「是陛下賜給定王的雁初姑娘。」

  「你就是那個舞姬雁初?」影妃驚疑地打量那張臉,漸漸收起懼色,冷笑了聲,「好大的膽子,見了本宮竟不下跪!」

  紅葉道:「雁初姑娘她……」

  影妃道:「本宮面前,幾時輪到你一個丫頭說話?」

  裡面動靜鬧得太大,外間席上蕭齊眾人早已被驚動,都朝帷幕內望來,南王不慌不忙端起酒杯飲了口。

  琉羽見狀走過來求情:「此女酷似已故王妃,甚得我家王上看重,求娘娘念在已故王妃的份上,饒過她吧。」

  雁初嘴角微勾。

  誰知道如今這後宮最得勢的寵妃,昔日卻是越夕落的陪嫁丫鬟呢?再多的風光,也擺脫不了曾經與人為婢的事實,高高在上的女人只會將那段過去當成污點,哪禁得住有心人的提醒?好個借刀殺人的法子,可惜了。

  不出所料,那影妃聽到提起舊事,越發羞惱:「宮裡有宮裡的規矩,開了先例,如何服眾,本宮也是無奈。」

  聽她言下之意,眾人都捏了把汗。

  雁初倒突然學乖了,伏地請罪:「雁初來自民間,不知道規矩,無意衝撞,求娘娘饒恕。」

  居高臨下的姿態透出得意,目光染著三分狠毒,影妃走到她面前,曼聲道:「本宮不欲罰你,無奈宮規在此,不得不遵從,拉出去杖責兩百。」

  周圍立刻響起一片抽氣聲。焰國女人多不習武,哪裡受得住兩百杖,影妃分明是想殺人。人就是這麼奇怪,她所不能容忍的僅僅是這張臉而已,因為在她自己的意識裡,這張臉時刻提醒著她的過去,不夠光彩的出身,極度的權力與虛榮都難以掩飾的自卑,令她恨不能讓面前的人永遠消失。

  紅葉忍不住提醒:「聽王上說,雁初姑娘不記得往事,或許她是……王妃。」

  影妃道:「定王妃死了多時,怎麼可能又活過來,來人,拖出去!」

  紅葉急道:「江秋影,王妃娘娘無論如何都是你的恩人,主僕一場,你……」

  曾是定王妃丫鬟的事當眾被揭開,影妃漲紅臉怒道:「混帳!什麼主僕,晚楓,別仗著你與本宮相識就放肆,她只是個舞姬,又不是雲澤夕落,你一個丫鬟膽敢直呼本宮之名,掌嘴!」

  雁初看紅葉:「晚楓?」

  紅葉解釋:「我本名晚楓,王上命我改叫紅葉的。」

  一盆水要人命,這種事在後宮不新鮮,影妃素來驕橫,仗著焰皇縱容越來越囂張,連皇后也要忌她三分,幾名侍者聽令上來拖人,雁初沒有掙扎反抗,反而主動站起身要跟著走。

  「且慢。」外面蕭齊終於站起來,「一盆水而已,未免罰得太重,望娘娘再行斟酌。」

  「哦?」影妃輕搖團扇,眼睛卻看著焰皇,「定王對後宮規矩似有不滿?」

  「外臣不敢過問後宮之事。」蕭齊隔著帷幕朝裡面作禮,「只不過雁初乃是小王身邊人,望娘娘看小王之面,從輕發落。」

  影妃嬌笑:「這叫本宮難做了。」

  「娘娘處置的是。」琉羽上前兩步道,「雁初冒犯在先,國有國法家有家規,王上過於袒護了。」

  蕭齊臉一沉:「琉羽!」

  琉羽微抬下巴,挑眉回瞪他,亦有惱怒之意。

  他兩人僵持,旁人誰也不好解勸,雁初垂眸而立,眼低掠過一絲笑。

  看來不用自己生事,秦川琉羽就這麼配合了,幸虧影妃罰那麼重,關係到性命,蕭齊決不會袖手旁觀,想必為難得緊。

  蕭齊畢竟不好朝琉羽發火,忍怒轉向焰皇:「此女是臣愛姬,臣求陛下開恩。」

  見他不給自己臉面當眾為雁初求情,又稱「愛姬」,琉羽變色,咬唇看了他片刻,轉身與皇后告退,帶著藝如頭也不回出園離去。

  權臣後院不寧,是每個為君者都喜聞樂見之事,焰皇笑得歡快:「後宮之事自有皇后作主,皇后?」

  皇后領會:「打翻水是小過,衝撞影妃是大過,但雁初並非宮女,不懂規矩,兩百杖的責罰委實重了些,就改為杖責五十吧。」

  雁初早已料到這結果,轉身要謝恩。

  「永恆之間的弟子從無外界受罰的先例。」一個聲音響起,「杖責可免。」

  清晰的聲音全無波瀾,帶風雪之寒,如被冰凍了的湖面,所有人都聽得心頭一冷,不約而同看向它的源頭,只見那人自座中起身,徑直朝這邊走來,焰皇亦隨之離席,領眾王作陪,同時示意侍者們撤去帷幕。

  淡藍色的後擺長長拖開,卻不見沾有半分塵土,腰間美玉隨步伐動搖,西聆君緩步走過眾人,至雁初跟前停住。

  「她是永恆之間的弟子?」不只影妃眾人驚訝,連焰皇與蕭齊都愣住,惟獨旁邊的南王目光微動,若有所思。

  想不到他竟肯出面維護,雁初迅速反應過來,順勢跪下:「弈主。」

  別的好說,永恆之間誰也得罪不起,這個面子是給定了,影妃氣焰頓時矮了幾分,又不甘就此作罷,惟有朝焰皇訴委屈:「陛下,她分明藐視臣妾,若輕易饒過……」

  「貴門法規尚在否?」焰皇打斷她,眼睛看著西聆君。

  西聆君道:「永恆之間不插手外界政事,弟子如有違法規,聽憑處置,永恆之間亦不追究。」

  言下之意,她若沒有干政,永恆之間也會庇護到底。

  「有西聆君這話,朕就放心了。」焰皇頷首轉向雁初,和顏悅色道,「起來吧。」

  雁初謝恩,起身走到西聆君旁邊。

  鮮紅指甲狠狠地劃過扇面,影妃冷笑道:「讓弟子做舞女,這就是永恆之間?」

  「世事為棋,步出局外,便是永恆。」西聆君淡淡地說完,不看她,帶著雁初走回席中去了。

  影妃氣噎。

  忘恩負義的蛇蠍美人呢,焰皇反而心情大好,只隨口斥責她兩句,然後領著眾王重新入席,影妃臉紅一陣白一陣,也不與皇后作禮告退就怒氣衝衝地走了,平日受她欺辱的嬪妃們心下大快。

  很快有侍者重新架起帷幕將裡外隔開,雁初垂眸,規規矩矩地站在西聆君身後,不敢動作。

  「你且去吧。」清冷的聲音又響起,他沒有回頭。

  「是。」雁初恭敬地答應,退下。

 

 

006驚夜

  宴席散,謝恩畢,雁初等人隨蕭齊回定王府,一路上紅葉都在追問西聆君與永恆之間的事,雁初也沒刻意隱瞞,撿些不重要的講與她聽,末了又說到影妃。

  紅葉忿然道:「我們是一同隨王妃過來的,我叫晚楓,她叫秋影,是王妃起的名字,往常我們很要好,可王妃出事後她就不安分了,先是勾引王上,王上沒睬她,後來她不知用什麼辦法接近了陛下,進宮得寵,又因為之前的事總是與王上作對,想當年她家人都死于戰亂,是越將軍與王妃收留了她,早知道她忘恩負義……」

  說話間車已停下,紅葉連忙打住話題,掀起簾子攙著雁初下車,隨蕭齊進門,剛走到後園外,就見琉羽扶著藝如站在那裡。

  蕭齊臉色更差,斥責藝如:「怎的讓夫人站在外面?還不進去!」

  「你不用拿她出氣。」琉羽直視他,「雲澤蕭齊,你究竟是要這個女人,還是要我?」

  雁初笑了。

  溫柔善良這就裝不下去了?用這樣的方式來逼迫男人選擇,自以為是的女人,總將男人看成傻子,其實只要多留點神,你就會發現,他知道的事遠比你想像的多。

  既然這麼快就想自斷羽翼,不點點火當真天理難容呢。

  雁初垂眸道:「後院一向是多事之地,求定王准我離開吧,我不想再承受今日這種意外。」

  蕭齊冷冷道:「丫鬟藝如不守本分,教唆夫人生事,將她拖下去聽侯處置。」

  「王上!」藝如吃嚇,「不關我的事……夫人!」

  琉羽氣得噎住,半晌才咬牙道:「雲澤蕭齊,你好……要處置她,先處置我!」

  蕭齊不為所動,只拿眼睛一掃,眾僕婦立刻上來拖人,琉羽厲聲喝止,無奈眾僕婦都很清楚這府中真正的主人是誰,更知道他的手段,哪敢違抗,一路拖著藝如出了園門,琉羽也顧不得儀態,急忙追出去。

  蕭齊亦不理會,吩咐兩個丫鬟送雁初回楓園。

  雁初剛走,琉羽就匆匆回來了,跺腳朝他怒道:「蕭齊,你快放了藝如,否則我……與她一起死!」

  女人嬌美的臉因憤怒而扭曲,柔弱之態已失了七分,更用上了最愚蠢的威脅。蕭齊更覺心煩,冷聲吩咐:「收拾東西,送夫人回娘家住幾日。」停了停又道:「將丫鬟藝如一並送回,就說如此惡婢不敢收容,讓秦川將軍處置。」

  將全部交給男人的女人,有什麼比失去丈夫歡心更可怕?琉羽眼中的憤怒瞬間轉為驚恐:「你說什麼,你……你要送我走?你厭倦我了?」

  蕭齊輕聲道:「琉羽,看看今日的你,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他自幼便是被當作雲澤族繼承人培養,深知齊家的重要,後院自古是多事之地,昔年越夕落進門後,家中事務井井有條,越夕落不在了,後院一直空著倒也省事,如今性子一向溫婉的琉羽進門當家,竟上演這種戲碼,實出他意料之外,也犯了他的大忌,一時既失望又灰心,有意要警醒她,所以才放出重話。

  琉羽卻是真的害怕,上前抓住他的手,仰臉,淚落如珠:「我那麼說,不也是因為影妃在陛下跟前挑撥嗎?我不想讓影妃再恨上你……」

  見她有悔意,蕭齊這才伸臂擁住她,歎息:「我處置藝如所為何事,你比我更清楚,我能容忍一時糊塗,卻不能容忍這等狠毒手段,否則後院如何安寧!我背後是整個雲澤族,所謂妻賢家旺,你若執意偏袒這等惡婢,將令我誤會。」

  身為權臣,眼線自是遍佈各處,宮中一舉一動他豈會不知道?

  琉羽白了臉:「你……懷疑我?」

  「自然不會是你,是藝如因上次受罰懷恨在心,有意陷害。」蕭齊道,「雁初並沒有做什麼威脅到你的事,你不該擔心,輕舉妄動只會壞我大事。」

  琉羽道:「可藝如……」

  「她伏侍你一場,我會從輕處置。」蕭齊語氣嚴厲,「我不想再看到這種事發生,羽兒,我希望你能明白。」

  「別生氣,我……知道了。」琉羽緊緊抱住他的腰。

  蕭齊輕輕拍她的背:「知道就好,我不會再怪你,只望你永遠都是我認識的羽兒。」

  新人與夫人交鋒的消息很快傳到楓園,眾丫鬟知道結果後更不敢怠慢雁初,殷勤小心地伺候著。洗浴完畢,惟獨不見了紅葉,雁初也沒有多問,懶懶地倚在床頭,接過丫鬟們奉上的湯藥。

  百年過去,心腹丫鬟未必還心腹,口口聲聲斥責秋影,卻不知從她自稱是紅葉開始,也已不再是昔日的晚楓了。

  今日這場陷害註定失敗,蕭齊眼下還要利用自己安撫越軍,是必須維護自己的,秦川琉羽只是弄巧成拙。

  依照蕭齊的性子,藝如定要被送走。

  得到了又如何?秦川琉羽根本不瞭解他,高估自身是女人都容易犯的最大的錯誤,她完全沒弄明白——他是雲澤蕭齊,然後才是她秦川琉羽的男人,他絕不容許身邊有手段狠毒影響家族利益的女人。

  自以為娶了世上最溫柔賢慧的夫人,然後慢慢地看清她的另一面,蕭齊將是何種反應呢?令人期待。

  有了永恆之間弟子這個身份,雁初回永恆之間就變得名正言順了,這次沒有白衣使者迎接,步入山谷,眼前景物就自動消失,人已站在弈崖的平臺之上,身旁矮楓隨風輕語,前面花樹上結出了許多小青果子。

  風掀衣袂與發帶,西聆君獨坐石棋盤前,卻是執黑白子與自己對弈,面容清晰可見。

  「來了。」聲音無起伏。

  萬萬想不到他會親自接引,雁初便有些局促,倒比初次見他時更加緊張,袖中雙手也忍不住握起。

  事實上從知曉他身份開始,她就始終懷著份敬畏之心,不敢在他面前放肆,他肯當眾維護實屬意料之外,雁初十分不安,畢竟永恆之間弟子這身份關係太大,擁有這身份,就等於擁有了他的庇護,兩人不算熟悉,他只是她的救命恩人,唯一的解釋就是,她被一葉花選中,他有理由保證養花人的安全,所以額外關照。

  「已有不少人在這裡昏過去了。」

  「啊?」

  「我不介意多一個人。」

  雁初再傻也聽出他是在玩笑了,這倒令她很意外,尷尬之下,她連忙鬆開雙手作禮:「道門空間移動術果然高明,雁初有幸見識了。」

  西聆君抬了下手,瞬間,崖外棧道再現。

  這個新身份畢竟有益無害,接受庇護才是最好的選擇。她已落到這般境地,有什麼不捨得的?何況對方這樣的身份和地位,還能圖她什麼?

  雁初想通之後便鎮定下來,徑直去雪洞中喂了花,然後順著棧道返回崖上,想了想問道:「雁初有一事不解,此花生長緩慢,之前我並未養護過它,怎會長出了花苞?」

  西聆君自缽中取出一粒黑子落下,開口道:「百年前你受傷昏迷,流了太多血。」

  雁初恍然。

  西聆君忽然道:「你心脈受損,是為冰解術所傷,火療之術雖能在發作時緩解痛苦,卻與冰國術法相克,只會使你的傷越來越嚴重。」

  冰解術?雁初這回真的大吃一驚,心念轉動之間,終究沒有問出口:「多謝西聆君指點,但事出無奈,只得從權。」越夕落的舊疾出現在自己身上,蕭齊就不單是懷疑了,人只要經歷過更痛,就會發現,這點痛其實不難忍受,這點傷也不算什麼。

  視線始終緊鎖棋盤,西聆君揮手道:「去吧。」

  看那手又拈起一粒白子,雁初忍不住脫口而出:「不知雁初是否能有幸知道西聆君名諱?」

  修長的手執著白子停在半空,許久才緩緩落下,白玉棋子落定在石棋盤中,發出輕微的一聲響。

  雁初甚是不安,垂眸道:「是雁初魯莽了,告辭。」

  剛走出幾步——

  「鳳歧,西聆鳳歧。」背後傳來他的聲音。

  帶著滿腹疑雲,雁初在使者的護送下回到定王府,剛進楓園就有丫鬟報說琉羽在,雁初毫無意外地「哦」了聲,走向小樓,等在門外的丫鬟連忙打起簾子讓她進去。

  見她回來,琉羽站起身。

  雁初示意眾丫鬟退開:「夫人駕臨,失禮。」

  因鬧出之前的事,琉羽笑得不太自然:「影妃素來與王上不對,昨日聽她在陛下跟前挑撥,我一時情急……特來與姑娘賠禮了。」

  藝如自幼跟著她,最是忠心,她哪裡捨得送走,趁著蕭齊消氣後再三求情保證,新婚不久,蕭齊到底不忍傷她的心,當眾下的命令又不好收回,便含蓄地指點了她兩句,為了留住心腹丫頭,她終於還是主動來楓園賠禮了,如今只有雁初出面說情最合適。

  雁初了然:「定王讓夫人來的?」

  柔弱的女人,這麼輕易就被砍去臂膀,卻做得出令人憎恨的事,幸運的是,她得到了蕭齊的愛,不被縱容,但絕對會受庇護。

  被她料中,琉羽頓時措手不及:「藝如她……」

  斟酌好的話還沒說出口,她忽然聽到了一個字。

  輕輕的聲音,恰好能讓兩個人聽見,那麼清晰,那麼近,夢魘般緊緊纏上她的心頭,讓她整個人都因恐懼而顫抖。

  對面,美女蛇在示威:「你說,我還會讓你的人留下麼?」

  「是你!你沒死!」琉羽震驚後退,撞上花架,雕著楓葉圖的玉瓶隨之摔落,碎片散了一地。

  丫鬟們詫異,連忙上來攙扶。

  「你以為他會信你?」意識到失態,琉羽在袖中握緊了手,儘量讓自己鎮定,冷笑,「就算你回來,他還是我的,你動不了我!」

  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簾外,雁初神情愜意,不慌不忙地令丫鬟打掃收拾碎片,又在丫鬟的伺候下換過衣裳,用過飯,果然沒多久蕭齊就進園來了。

  雁初倚著柱子坐在廊間欄杆上,看見他便問:「夫人沒事吧?」

  蕭齊道:「她是來賠禮的,並無惡意。」

  雁初唇角彎起:「她總懷疑我是王妃,怕是被嚇到了,定王是因為這個來問罪?還是在怪我心眼狹窄,不肯接受賠禮?」

  秦川琉羽確認了她的身份,因為那個字所代表的含義,可惜她早就料定了秦川琉羽不敢告訴蕭齊,讓那個女人日日活在驚恐裡,不做出點傻事也不行啊。

  蕭齊道:「她此番是有些糊塗了,聽信丫頭挑撥,你何必與她計較。」

  雁初站起身:「她糊塗,可以不必計較,我必須承受陷害,這就是定王要說的話?」

  蕭齊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雁初道:「我只知道藝如陷害我,險些令我死於影妃之手,若留下她,以後豈不是誰都敢對付我了?夫人有定王庇護,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我月雁初沒那麼好性,有仇必報,藝如絕不能留。」

  蕭齊看著她,有點失神。

  這種剛強的個性,當家的手段,連言語中透出的愛恨都一樣直接。

  據紅葉報來,縱然夜間使喚,她也從未叫過「晚楓」之名,性格喜好與夕落有不同也有相同之處,反而令人難以判斷。能知道西聆君的名諱,可見她與永恆之間有關係不假,但以永恆之間的能力,從冰流裡救回一個人就更容易了。

  蕭齊沉默片刻,語氣不覺變得柔和了:「讓琉羽來求情,是我思慮欠妥,我會將藝如送走。」

  雁初重新坐下,隨手摘了兩片楓葉把玩。

  蕭齊看著她的動作道:「夕落也喜歡這樣。」

  雁初惱怒:「她是她,我是我,我不記得什麼了。」

  蕭齊見狀反而抿嘴一笑,轉移話題:「我希望你能跟我去見一個人。」

  雁初想也不想就反問:「我要是不去呢?」

  蕭齊道:「無妨,自然要你願意才去。」

  雁初盯了他許久,「噗嗤」笑了:「看在你肯維護我的份上,我就聽你一回,說吧,要帶我見誰?」

  「盧山老將軍,越將軍的結義兄弟,多次與越將軍出生入死並肩作戰,在越軍中極有威望。」蕭齊略作停頓,道,「他算是夕落的叔輩,夕落在世時經常提起他。」

  雁初不解:「盧山老將軍名聲不小,但聽說他多年前就已不在軍中任職了。」

  「他老人家喜清靜,不願外人打擾,住的地方自然僻靜些。」蕭齊道,「如今他也是越軍中唯一熟悉夕落的人,你若能去,或許會令他老人家高興,畢竟你跟夕落太像了。」

  「他對你娶夫人之事不甚滿意?」雁初領悟,「我要逗他老人家高興,最好讓他知道你並沒忘記王妃。」

  蕭齊顯然已習慣她的毒舌:「明日如何?」

  雁初想了想道:「我腿上傷還有些疼,過兩天吧。」

  用過晚膳,楓園就入夜了,由於園內往常不曾住人的緣故,燈籠設得很少,雁初也沒有要求添加,等紅葉細心地伏侍她睡下,熄了燈,房間裡頓時漆黑一片。

  不多時,外面就下起了雨,窗外楓林沙沙作響,夾雜著雨打池面的聲音,送至枕畔,更顯淒清。

  天氣變化,心口又開始作疼,雁初閉目。

  西聆鳳歧。

  震驚仍未散去,不是因為這個名字得以確認,而是心疾的真相實在太意外,自己因先天不足而沉睡多年,蘇醒後卻留下了心疼的毛病,父親只稱是先天心脈有損,不停地請名醫來瞧,哪知竟是被冰解術所傷,據說此乃極地冰國的失傳古術,父親為何要隱瞞?

  疼得難受,雁初待要用火療之術,忽然想起白天那番警告,不由打消念頭,轉為思考即將發生的事,以此分散神思。

  這一天總算來了,步入虎穴,終於接近了目標,眼下越軍控制在蕭齊手中,誰也不會因為容貌就相信一個女人,更不知道哪些人已被蕭齊拉攏,貿然行動只會打草驚蛇,惟有得到他們最尊敬的人的承認,才擁有最大的把握,那個人就是盧山老將軍。

  然而,這是一場監視下的見面,只要露出半點蛛絲馬跡,危險的絕不僅僅是她,老將軍對蕭齊沒有戒心,他身邊的消息管道應該早已被蕭齊控制了,蕭齊沒對他下手,卻將其下落隱藏多年,如今肯帶她去,自然是有把握杜絕一切意外。

  她有所圖謀,他未必不是在試探,一場危險的較量。

  無論如何,即將知道老將軍的下落,這就是個好的開始,也是她回到雲澤家的目的,一個等了百年的人,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黑暗中,颯颯雨聲響,地面似有震動。

  察覺異常,雁初吃了一驚,連忙收起思緒凝神傾聽,發現動靜來自園子的東北角。

  東北角是家祠,與楓園僅一牆之隔,府中也有直通過去的門,方才的震動極輕微,尋常人根本感受不到,加上這裡是後園,焰國女人多未習武,丫鬟們自然沒有察覺。

  心口疼得厲害,雁初忍不住翻了個身。

  「姑娘還沒睡。」紅葉的聲音傳來,「莫不是身上不適?」

  無奈運起火療之術,疼痛略減,雁初儘量使氣息順暢,平靜地答道:「有些渴了,點燈吧,給我倒盞茶來。」

  雨在天快亮時就停住了,待用過早點出門時,已是紅日初升,陽光映照楓葉上殘留的雨水,晶瑩可喜。

  雁初照常帶著紅葉上街走動,身後少不了侍衛跟隨。她惦記著昨夜的事,故意沿街而行,經過家祠時不由多看了眼,只見外大門朝街,與其他官員的家祠一樣,僅設有幾名守衛,畢竟裡面供的就是死人牌位,並無值錢的東西,誰都不會無聊到去打別人家祠的主意。

  昨夜那樣的動靜絕不尋常,百年,新建的王府裡又多了什麼秘密?

  雁初邊想邊走,偶爾停下來買兩樣東西,行至主街,忽見迎面街口處樓上的窗間坐著兩人,其中一位正是容貌端麗的南王。

  視線碰撞,雁初不緊不慢地別過臉,可巧街對面是座青樓,因為在修繕的緣故,那塊「隨心花苑」的牌子此刻被放了下來橫在門邊,雁初見狀不由得一笑,拉著紅葉走過去朝裡面張望。

  紅葉尷尬地催促她:「這種地方……姑娘還是走吧。」

  「怕什麼,我還進去過呢。」話雖如此,雁初也沒堅持,任她拉著走了。

  兩人離去,「隨」字後面三字重新顯現。

  南王含笑收回視線,朝對面的刑院史舉杯示意:「請。」

 

 

007夜探家祠

  天亮時,兩輛車馳出城,往南而行,透過車窗可見外面的景物,路線清楚無迂回,並不難記,蕭齊顯然沒有隱瞞的意思。

  約摸一個時辰後,馬車在一座山腳停住。

  雁初望著山下重兵守衛,苦笑。

  還是算漏了,怪不得他這麼放心帶自己來,因為他根本就不需要隱瞞什麼,無論是她,還是跟隨在後的南王的人,都不可能輕易接近這裡。為防有人打越軍的主意,他必須「保護」老將軍的安全,這理由很夠,老將軍也難拒絕。

  幾名軍官得信親自出來迎接,蕭齊令他們退去,自己與雁初兩人下車步行上山。

  山中景色清幽,草木豐茂,至山腰已不見任何守衛,雁初卻明白,此刻四周不知藏有多少眼睛,自進山起,每行一步都在他們的監視中,要在這種環境下行動,難上加難。

  穿林過澗,一座小屋映入眼簾,泥牆茅簷,尋常農家樣式,青石板鋪成階,簷下擺放著各種農具,門虛掩著。

  蕭齊走上階,屈指叩門:「老將軍在否?」

  半晌,裡面響起一聲冷哼。

  蕭齊便不再問,推門走進去。

  房間裡沒人,從後門出去是個小小的院子,院內擺著張舊木桌和幾張杌子,一位老人穿著藍布衫坐在那裡,鬚髮全白,樸素的外表難掩渾身冷厲氣魄,正是當年越軍副帥,盧山遲。

  如電雙目冷冷地看了蕭齊一眼,他繼續編織手裡的竹篾。

  蕭齊恭敬地作禮問候:「老將軍安好?」

  「好。」盧山遲猛地丟開活計,起身盯著他,聲音洪亮而帶怒意,「聽說定王娶了位新夫人,好得很!」

  見蕭齊要說話,他厲聲喝止:「別與老夫搪塞,老夫不會讓你雲澤家絕後,但你娶那位側室用的什麼禮,老夫一清二楚!花冠之禮,你把阿落置於何地!當越家沒人,就任你們欺負了!」

  此事自是幾位將軍在信中向他提及的,蕭齊早已知曉,也沒有辯解:「是晚輩思慮欠妥,特來領責,雁初,見過老將軍。」

  終於等到這一刻,卻不敢輕舉妄動,因為兩人的性命都掌握在他人手中。雁初微笑著上前作禮:「雁初見過老將軍。」

  到底經歷的事情多,盧山遲反應沒那麼激烈,只目光透出些許震驚,半晌輕哼道:「這就是那個舞女?」

  蕭齊點頭:「看到她,我便想起……因此進宮向陛下求了出來。」

  盧山遲驚疑地打量雁初片刻,面色稍和:「老夫還當你早將阿落忘記了。」

  雁初道:「定王對王妃情深一片,雁初很是沾光。」

  「縱然如此,也不該跟陛下要人,你糊塗了!」盧山遲斥責兩句,因為對蕭齊與琉羽不滿,看雁初也就順眼多了,「這丫頭不像傳言中那般跋扈吧。」他故意朝裡面大聲罵道:「沒見定王來了,還不倒茶!」

  一名小兵這才笑嘻嘻地從門裡走出來,給兩人倒上熱茶。

  盧山遲招手叫雁初:「過來坐。」

  他分明是故意不理會蕭齊,雁初抿嘴,順從地坐到桌旁,蕭齊也沒覺得尷尬,跟著過去坐下。

  如何瞞過蕭齊傳遞消息給面前的人,是當前最大的難題,萬不能操之過急。雁初邊尋思邊喝茶,發覺那茶水入口極為苦澀,她便故意搖頭晃腦地笑道:「聽說越乙山的苦茶最有名。」

  熟悉的長相,熟悉的動作,盧山遲看得愣了下,神情更加和藹了幾分,歎氣道:「老了,時常記起與大哥出越乙山闖蕩的日子,還想將來一同解甲歸田,誰知……」察覺失態,他迅速收了黯然之色,板起臉訓道:「聽說你仗著蕭齊縱容,在府裡鬧得不像?」

  雁初推蕭齊:「我可沒做什麼,不信老將軍問定王。」

  盧山遲瞪眼:「阿落的性子最好,如今蕭齊因為她縱容你,你也要收斂些,否則老夫定然不饒。」

  三人喝茶說話,看看時候到了,小兵擺上膳食,都是些粗茶淡飯,雁初吃得津津有味,又說些笑話,博得盧山遲更多好感。飯後蕭齊便告辭,盧山遲對他果然不再像之前那般嚴厲,親自送出門外,又道:「這丫頭不錯,跟老夫很投緣,下次還帶她來。」

  蕭齊微笑著答應,走出兩步,忽然又回身道:「我看老將軍那張桌子已舊了,先帶走,明日再叫人送張新的。」

  雁初立即抬眼看他。

  蕭齊揮手,兩名小兵迅速將桌子搬出來,盧山遲也沒堅持,哼了聲就自己進屋去了。

  兩人誰都沒有再說話,匆匆步行下山,至馬車前,蕭齊示意小兵放好桌子退下,自己站在原地遲遲不動作。

  雁初道:「定王還不上車?」

  蕭齊道:「一定要這樣麼?」

  雁初笑得不太自然:「這話什麼意思?」

  蕭齊沒有回答,緩步走到那張舊桌子面前,猛然提掌,桌子立即翻轉,只見那背面赫然刻著四個字,細細的劃痕應是用簪子刻就。

  看清那字,蕭齊愣住。

  「蕭齊討厭」,四個大字極其清晰,戲謔之下又透出幾分曖昧,一時氣氛由緊張變得尷尬。

  唇角噙了一絲諷刺的笑,雁初頭也不回躍上車,鑽進裡面坐好。

  不多時,蕭齊也掀起車簾進來,馬車開始移動。

  雁初道:「定王有車,何必跟我這個下人擠?」

  蕭齊道:「對不住,是我多心了。」

  雁初道:「定王防備的是我,還是你的王妃?你根本不希望她活著回來吧。」

  「我當然希望她回來,但若有別有用心之人想利用她的名義行事,我也不能不防備。」蕭齊停了停,低聲道,「畢竟是我負了她,她活著,或許會恨我,可無論如何我都不想跟她走到那一步,不能回頭。」

  雁初笑了:「誰管你的事,總之我替你討好了老將軍,任務已經完成了。」

  城外小河,簡易的木板橋下,流水無聲,丫鬟們被遠遠支開,琉羽獨自站在橋頭,雙手緊握團扇,時而不安地朝四周張望。

  四周景物忽變,面前一人負手立於崖上。

  琉羽連忙朝那背影作禮:「當初承蒙相助,想不到尊駕竟是西聆君。」

  西聆君道:「你要見我?」

  琉羽遲疑了下,道:「西聆君既然幫我,為何又要救她?」

  「幫你,救她,是同樣的理由,你不需要清楚。」西聆君道,「你已經得到了想要的,好自為之,我的相助早已結束,你不會希望蕭齊知道這些事。」

  琉羽不敢再說,應道:「是,我明白了。」

  轉眼間懸崖與人都消失,琉羽再次回到石橋畔,低聲喝止驚慌的丫鬟們,匆匆上車回城。

  自盧山遲處回來不過三日,安王那邊忽然派人送了張請帖給蕭齊,原來這安王也是焰皇的親兄弟,武功平庸無奇,偏偏極好騎射,時常設酒宴請人過去比試箭術,諸王將軍也肯捧他的場,權當玩樂,雁初見到帖子隨口說了句想去,蕭齊因前日誤解她的緣故,竟也沒反對,真讓她扮作隨從跟去了。

  次日天氣極好,雲多,無陽光刺眼,涼爽舒適,正適合這類活動。

  騎射場外設了看臺,擺著瓜果美酒等物,十來名侍者在旁邊斟酒伺候,安王與蕭齊等人坐在中間,身上皆換了便於騎射的服飾,場內先是些勇士表演,無甚精彩。

  趁蕭齊被安王拉著喝酒的工夫,雁初走下看臺,行至僻靜處停住,果然不多時背後就有腳步聲走近。

  雁初看著來人歎氣:「殿下不必說,結果我已知道了。」

  去了寬袍,朱紅箭袖雜以墨色圖案,妖嬈面容顯出兩分英氣,南王道:「讓本王派人跟隨,誰知竟白忙一場,你不該有所表示?」

  雁初聽出挑逗之意,亦不客氣地回道:「我也沒想到殿下會如此不濟。」

  俊臉微沉,南王將她推到牆邊:「放肆的女人,總是需要一點教訓。」

  沒等她說話,紅唇已被攫住。

  不叫吻,沒有半點憐惜與顧忌,毫不掩飾的掠奪,帶著侵略性的玩弄,很快雁初就覺得唇瓣疼痛。

  雁初惱怒,緊閉了嘴不令他進一步得逞。

  南王終於抬起臉,美眸清亮如常,沒有情欲,惟有警告與對獵物的志在必得:「守在那兒的是越軍第四部,你最清楚越軍的能耐,要瞞過他們上山,別說本王的人,換成蕭齊自己也做不到,這些本王早已派人打探過了,此番配合只是順你的意而已,要對付蕭齊你還差得遠。」

  雁初冷冷道:「色令智昏,雁初同樣也高估了殿下。」

  「是你低估了本王。」南王道,「蕭齊治軍手段何其有名,當年牧風國細作竟能輕易混入營地調換密信,支援的糧草也會接應不上,越將軍父子之死或許是意外,或許……也是有人認為越軍掌握在自己手中更安全呢,你要報仇,對付的人就不只是蕭齊,憑你自己不可能做到。」

  他看著她被吻得更加嬌豔的紅唇,含笑道:「本王未必需要你,你卻必須與本王合作,弄清這個關係,你認為本王還需要對你讓步?」

  雁初道:「殿下確定不需要與我合作?」

  「需要,所以這只是個小小的教訓,讓你知道放肆的後果。」南王手往下滑,「做本王的女人才是你最好的選擇。」

  「我只知道,殿下現在不會動我。」雁初揮落那手,「還有,偷情令我感到噁心。」

  她再不看南王,順原路走回看臺,站到蕭齊身後。

  「王弟方才去了哪裡!」安王的聲音響起,半是責備,「多年不見你的箭術,當年一箭雙雕我可沒忘,今日你不許躲了去!」

  那邊,南王笑著接過弓:「王兄過獎,這些年不曾習練,早已生疏,一箭雙雕怕是不能了,一箭落雁或許還可以。」

  對上蕭齊的視線,雁初面色平靜,仿佛沒聽見。

  這邊場中比試漸入高潮,後宮之中,氣氛卻越發沉悶,焰皇獨自站在欄杆邊,對著一叢牡丹花遲遲不動,目光陰騭。

  「陛下在想什麼?」一雙柔軟白膩的手臂從後面滑上他的腰,影妃伏在他背上,「又是為那個舞女?」

  焰皇道:「蕭齊帶她去見盧山老將軍了。」

  影妃立即轉到他面前:「怎麼,她露餡了?」

  焰皇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越家畢竟對你有恩,你很希望她死?」

  「越夕落已經死了。」影妃不自在地移開視線,「她不過是個舞女,妄想借定王妃之名達到掌控越軍的目的而已,她與南王不清不楚,極可能是南王的棋子,何況她若真是越夕落,隱瞞身份就犯了欺君之罪,死不足惜。」

  「她是永恆之間的人,輕易動不得。」焰皇滿意地把玩她的秀髮,「此番蕭齊帶她見老將軍,她倒沒露出什麼破綻。」

  影妃聞言冷笑:「她又不傻,怎會在蕭齊眼皮底下動作,蕭齊連這點都想不到?」

  焰皇「哦」了聲:「愛妃有何妙策?」

  「當面不敢耍花招,可要是讓她覺得安全了,我不信她還沉得住氣。」美眸中透出三分陰狠,影妃曼聲道,「陛下何不來個引蛇出洞?」

  白天箭術比試結束,南王、蕭齊與一位將軍勝出,安王大喜,歌宴至晚方歇,蕭齊帶著雁初回府,剛進大門就接到封密信,蕭齊走到廳上拆開看了幾眼,揚手化火銷毀,接著叫過侍衛吩咐幾句,之後便往楓園走來。

  雁初正坐在椅子上用茶,剛剛沐浴過,身上已換回女裝,輕薄衣裳襯托下,白日裡的三分剛強消失得無影無蹤,燈光更為肌膚添了一層柔和的色彩,使得整個人看上去越發嫵媚,團扇當胸,直若牆上楓林仕女圖。

  見蕭齊進門,她笑問道:「定王跟來做什麼?」

  蕭齊知道她是故意,示意丫鬟們退下。

  「莫非定王今日大顯身手,特地想來聽我奉承?」雁初果真起身作禮,「定王威風,定王神勇。」

  蕭齊道:「獲勝的並非我一個,你是借機去見南王。」

  雁初不以為然:「放眼焰國舞者,莫不引南王為知己。」

  「你要清楚自己的身份。」蕭齊道,「我知道你不會承認,但我相信我的感覺。」

  雁初笑起來:「難道你還認定我就是王妃?你很熟悉她?」

  蕭齊沉默。

  手指不輕不重在他胸前劃兩下,雁初道:「你怕對不起夫人,可是你更對不起她,你騙了她,騙她嫁給你,又瞞著她在外面跟另一個女人私會。」

  「我不想這樣。」蕭齊制止她繼續動作,艱難地開口,「倘若不曾認識琉羽,我……」

  「你就會喜歡她。」雁初反握住那手,「既然你認定我是她,那她是你的王妃,是你的女人,你可以對她做任何事,她本來就姓雲澤,你擔心什麼?」

  熟悉的眼睛,讓他不敢直視。

  曾幾何時,她同樣在他懷裡,而他只是笑著摸摸她的秀髮,忽略她期待的目光,因為另一個女人,他早已給不了她想要的一生一世,縱然越家為他而犧牲,她也相信他會是好丈夫,他卻為別的女人放棄了她的性命。

  走到這一步,是不是真的能挽回?

  察覺他的抗拒逐漸變得無力,雁初順勢伏到他懷裡,輕聲問:「你碰過她嗎?」

  清晰的思緒在這一刻完全崩毀,所有的冷靜與理智都被這句話擊得粉碎。

  「為何?為何當初那麼傻。」蕭齊終於抱住她,「你……真的還肯原諒我?」

  懷中人沒有回應。

  於是他抱得更緊了些:「我知道你是夕落,一定是,你在恨我,可我不想這樣下去,更不想再傷你,你做的事會逼我動手,別再見南王,別再繼續了……」語氣裡已有了妥協與懇求。

  他沒有等到答案,就被雁初的驚呼聲打斷:「夫人!」

  蕭齊愣了下,順著她的視線側臉望去,只見琉羽站在門口,咬唇怒視著緊緊相擁的二人,目中是毫不掩飾的氣憤與傷恨。

  雁初也轉為望著他。

  心上人的譴責,眼前人的不安,面對兩樣目光,蕭齊沉默,摟著雁初的手卻依舊沒有放鬆。

  琉羽含淚跑了。

  雁初主動離開他的懷抱,滿臉歉意:「是我情難自禁,定王去吧。」

  展現的大方氣度與當年一樣,新婚之夜為了安慰琉羽,他藉口急事匆匆離去,換作任何一個女子都難以容忍的行為,她卻相信了他,促成了他與琉羽,只不過此刻的她已經知道了一切。

  「夕落。」

  「我是雁初,定王,我不記得了。」

  一句不記得,代表了什麼?蕭齊看著她,心逐漸變涼,目光也黯了下去,終於,他轉身出門走了。

  雁初獨自坐了許久,才叫紅葉等丫鬟進來整理鋪床,因為在安王府用過晚飯,不願早早就睡,她便獨自出了楓園,打算隨意走動走動。

  原以為蕭齊只是想借自己安撫老將軍和越軍,想不到他仍未放棄證實自己身份的念頭,因為相信他所謂的「感覺」嗎?雁初微嗤,低估了他的良心呢,他對越夕落尚存有幾分愧疚,會先來阻止而不是對付,真情也罷,假意也罷,越夕落在秦川琉羽面前輸了一輩子,死後竟能小勝一籌,這就是死人的妙處吧。

  晚風吹過,心頭生出一絲遲疑與茫然,可是很快,柔軟的心就重新被風吹得冷了,堅硬如冰。

  有些東西早已不能挽回,因為染上太多的血與淚。

  至少,他眼中的內疚並非全然是假,可以成為她的籌碼。

  秦川琉羽來得很是時候,蕭齊又豈會想不明白其中問題,看著溫柔賢良的女人在後院安插眼線,會玩弄花招了,他心裡又是什麼滋味呢?偷情時怕也沒察覺這麼多吧。

  得到後又失去,秦川琉羽,這才是你應得的下場!

  雁初心情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好起來,她閑閑地走出後園門,忽聞廊上有低低的人語聲,卻是兩名守衛在私下交談。

  「這麼晚,王上還叫他們去書房做什麼?」

  「盧山老將軍要回越乙山一趟,他老人家的脾氣都知道,不許人護送,王上自然不放心……」

  雁初笑了下,緩步走開。

  夜深人靜,後園裡丫鬟們都睡熟了,廊間燈籠映照,偶爾有幾名值夜的侍者來去,定王府的侍者侍衛是從不敢懶怠的。

  楓園東北角,一道黑影無聲躍出牆外。

  隔壁就是雲澤家祠,焰國祠堂通常在正祠外還附帶偏院,方便前來祭祀的族親休息,緊鄰楓園的正是家祠偏院,院內只掛著兩盞燈籠,不甚明亮,半月形石門通往正祠,依稀可見那邊大堂上的燈光。

  看著偏院門口的守衛,雁初更加確定心中猜測。

  祠堂再重要也不至於到需要特別守衛的地步,更無理由設在偏院,這座家祠內必定藏了什麼秘密,防守不可能像表面看著那麼鬆散,好在這偏院與楓園僅有一牆之隔,使得路線直接繞開了外面守衛,查探變得容易。

  輕微震感再次傳來,很快又消失,守衛們沒有任何反應,可知他們早已習慣,不當回事了。

  雁初悄然掠下牆,順著陰影摸索尋找,最終至一口井旁停住。

  那是口普通的石井,僅容一人出入,此時井底漆黑看不清狀況,她摸了摸井壁,觸手光滑,應是經常有人上下。

  井是用來打水的,誰會進出這裡?

  雁初衡量了下,最終還是運足內力入井,試探著往下落,在接近水面處果然發現一條橫著的密道。

  密道狹窄無光,裡面隱隱透出冰寒之氣,與尋常地氣不同,那種寒意太熟悉,敏感的體質受到影響,雁初幾乎立刻就想起了永恆之間供養一葉花的雪洞,不由吃驚。

  蕭齊藏有凝雪石?

  不出所料,密道中沒有設置任何機關,雁初仍不敢大意,緊貼右側石壁緩慢前行,轉過兩道彎,前面終於出現火光,忽明忽滅,映照一處小小的石室。

  看清石室中的情況,雁初倒抽了口冷氣。

  石室中間地上有一個人,或者說那根本不算人,而是個人形的東西,男女不辨,全身上下無半點完整皮膚,血肉模糊,其慘狀令人膽戰心寒。他面朝下趴在那裡,被兩條鐵鍊穿過琵琶骨,鐵鍊終端固定在牆上,單看光澤就知道那絕非尋常鐵質。大約被關得太久了,他似乎很無聊,正用焰國尋常術法取樂,手裡火光閃閃,只是功體受制,始終難以凝聚成形。

  寒氣竟也是從他身上發出來的。

  雁初幾乎能肯定了,這就是藏在家祠裡的秘密!

  這究竟是什麼樣的重要人物,蕭齊要將他秘密囚禁在這裡,還用上這種殘忍的方式?更重要的是,被穿了琵琶骨,被凝雪石封了心,他竟然還能動用術法,力量之強簡直超出常理!

  雁初儘量平復心情,打算轉身離去。

  就在此時,那人忽然抬起了臉。

  一張慘不忍睹的臉!似被烈火燒過般,毀得不成形狀,眼耳鼻口幾乎沒有明顯界限,整顆腦袋活似結滿疤的肉球,可怖至極。疑似眼睛的地方生著兩顆紅紅的眼珠子,散發著極度邪惡的光,直直地朝她射來。

  「出來吧。」聲音居然很動聽,應該是個男人,語氣透著幾分無賴,「否則我要叫了。」

 

 

008局外局

  雁初原本是仗著輕身之術不差才敢進來查探,行動呼吸更十分謹慎,誰知竟還是被他發現了,雁初暗悔自己大意,心知離開已來不及,只要他張口叫一聲,勢必會引來外面的守衛,驚動蕭齊,那時就是插翅難飛,當下之計,惟有暫時穩住他。

  雁初拿定主意,索性從石壁後走出來作禮:「作客府中,無意察覺動靜,好奇之下誤闖此地……」

  紅色眼珠閃著光,有種看透人心的錯覺,那人聲音透著笑:「不必掩飾,你與蕭齊的對立,正好可以成為救我的理由。」

  未等雁初再開口,他又長歎了聲,抬手撫摸那張可怕的臉:「看看我現在的模樣吧,可憐嗎?同情嗎?」

  前一刻還在笑,後一刻語氣驟然轉為悲涼,先前的無賴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太快的變化令人難以適應,反而生出一種虛假的錯覺。

  雁初盡可能保持冷靜:「定王執法嚴明,受此重罰者必是身犯重罪,難以令人同情。」

  那人道:「如果我是他的兄弟,你還會這麼認為?」

  兄弟?雁初著實吃了一驚。

  那人點頭:「我就是他嫡親的弟弟!」

  雁初皺眉:「他若真有兄弟……」

  「你們沒聽過我,只因我出世沒多久就被他和父親設計關起來了。」那人似乎明白她的心思,「不信嗎,我可以驚動他們,甚至可以殺你。」

  指尖,火光迸出。

  萬萬想不到他還有餘力發招,雁初本已在暗中提了真氣防備,哪知那道火光速度奇快,根本閃避不及,帶著灼燒感自她頸邊劃過,擊上石壁,所幸這裡石質特殊,只打出個小坑。

  雁初驚得後退兩步。

  「我的理由使你信服了嗎?」那人晃晃食指,「從來沒有人敢走進這裡,你不是蕭齊的人。」

  手心冷汗津津,雁初到此刻才明白自己有多疏忽,但對方出招肯留情,應該就不會再殺自己了,於是她重新定了神,問道:「你的力量足以光耀雲澤族,他們為何要這樣對你?」

  「因為令人忌憚的力量啊。」那人歎道,「我不喜歡爭權奪勢,不願意聽從他們。」

  雲澤家除了追逐權勢的蕭齊,也有這樣的人物?不肯為家族謀利的叛逆者註定會受懲罰。雁初並未因此就信了他,她不動聲色地道:「你畢竟姓雲澤。」

  「看看我吧,看到他們的無情了嗎?他們可有將我當作親人?我要報仇!」那人咬牙掙扎著往前爬,血肉模糊的身體與地面摩擦,拖出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只有你能救我,你若救我出去,我就奉你為師,聽命於你。」

  雁初沒有糊塗:「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詞,我怎知真假。」

  那人道:「你沒有選擇,因為你抱著目的而來,不會希望驚動蕭齊。」

  殘破的臉仰起來望著她,肌肉牽動,扯出一個難以辨認的表情,眼珠裡充滿了真誠與哀求,已是將她當成了救星。

  「焰國法:徒叛師,死罪。我選擇相信你,你為何不能相信我?」

  雁初有瞬間的遲疑。

  那痛苦乞憐的聲音,因為帶有太多磁性的緣故,聽在耳朵裡竟產生了一絲蠱惑的味道。想來尋常人經受這種殘酷的對待,心性難免都會變得怪異扭曲吧,何況眼下情形是不答應也不行了。

  雁初蹲下身,欲查看他的傷勢。

  那人避開,低聲道:「這點傷不算什麼,找一塊火焰石給我,我自能脫困。」

  雁初也早已看出那兩條穿鎖琵琶骨的鐵鍊根本制不住他,唯一的麻煩是封住他心門的那粒凝雪石,世上的確只有火焰石才能解封凝雪石。雁初沉吟道:「這不難,但我需要時間,你必須耐心等待,而且出去後要聽我之命行動。」

  「好。」那人聲音裡又重新透出笑意,朝她抬起手,「給你。」

  手掌攤開,上面赫然是一粒珍珠,正是她裙上鑲嵌之物,本應留作要脅的把柄,他選擇交還,已對她表示了十分的信任。

  雁初沒說什麼,接過來收好。

  那人依依不捨地抓住她的手:「別丟下我,師父。」

  語氣淒涼無比,整條手臂上都佈滿焦痕,其間隱隱滲出血絲,雁初忍住立即縮回的衝動,輕輕拍了下他的手背,道聲「放心」,然後迅速站起身順原路離去。

  目送她消失,那人慢吞吞地從地上爬起來,倚牆而坐,用手摸摸臉,又拉拉連在身體上的鐵鍊,百無聊賴的樣子。

  當下回到楓園,前後才半個時辰不到,外間紅葉她們仍睡得很熟,雁初自窗戶掠進臥室,重新躺到床上。

  發生這樣的意外,實在不知是禍是福,身受折磨多年,他的恨應該不會有假,其力量之強也絕非尋常高手,若真能得他相助,的確大有好處,但蕭齊的為人自己最清楚,狠毒畢竟有限,絕不會無緣無故對親弟弟用這等酷刑,那語氣變化之快,未必不是善於偽裝的表現,請求的同時又會威脅,恐非良善之輩,需再行斟酌才是。

  雁初儘量平復心境,合眼睡去。

  不知不覺一夜過,次日清晨醒來,窗外日頭已高,雁初用過早點,見天氣尚好,照常帶著紅葉出門散心,將精力轉移到另一件事上。

  聽昨晚那兩名侍衛的談話,盧山老將軍要回越乙山,消息若屬實,那就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城西沃穀是去越乙山的必經要道,只需一天時間,就能脫離蕭齊的監視與老將軍私下會面。

  然而太容易達成目的,反而會讓人生出危機感,因為它更可能是個精心佈置的陷阱。

  雁初倒沒過於糾結這問題,只管往前走,冷不防眼前出現一大束鮮花,嚇了她一跳。

  「買朵花戴吧,剛摘的新鮮的牡丹花,正好配姑娘花容月貌。」

  原來是個賣花大娘上來叫賣,雁初定了神,見那花確實新鮮,不由稱讚兩句,順手接過來讓紅葉付錢。

  賣花大娘喜得道謝,又指著花道:「姑娘仔細看就知道,我家的花和別家的可不一樣。」

  雁初看看當中那朵白牡丹,笑著點頭。

  待賣花大娘走開,紅葉撇嘴道:「這些人最會自誇,姑娘又不戴它,買來做什麼?」

  雁初邊走邊把玩那朵白牡丹,很快失去興趣,漫不經心地撕扯著花瓣玩耍:「都是小本經營,她們維繫生計也不容易,能買就買些吧,反正又不是咱自己的錢。」

  紅葉笑道:「姑娘就是嘴巴厲害,心腸其實好著呢。」

  「改日罰你板子,你就知道好不好。」雁初口裡罵著,眼底卻生起了笑意。

  手中那片花瓣很特別,背面竟刻了個細若蚊足的字:計。

  蕭齊治下嚴厲,定王府的侍衛們平日一句話都不敢多說,又怎會私下議論,還洩露了這等重要消息?借花傳信,顯然是有人在暗中相助,提醒她不要中計。

  猜測得以確認,雁初飛快揉碎手中花瓣,道:「我累了,回去吧。」

  遠處,兩名侍衛模樣的人互視一眼,閃入街角。

  王府前廳內,蕭齊正對幾名管事吩咐著什麼,昨夜那場誤會表面上並沒造成多大影響,也沒見琉羽哭鬧,想是他安撫過了。

  雁初神色如常,上前道:「明日我要回一趟永恆之間,定王不必派人跟隨了。」

  目送她出門,蕭齊沉默半日,叫進一名侍衛吩咐:「傳我之令,不得傷人。」

  第二日是飼花的日子,雁初被接回永恆之間,雪洞中,西聆君負手立於冰台前,身上換了白袍,幾乎與周圍的寒冰凍雪融為一體,若非那長長黑髮,雁初險些沒發現他。

  「來了。」他轉過身。

  因是冰國體質,臉色唇色都過分白了些,偏偏又分外和諧好看。

  觸及那目光,雁初連忙垂了眼簾:「西聆君怎會在這裡?」

  西聆君道:「看花,竟然遇見你了,巧得很。」

  挑在這個時候看花,將明擺著的事實說成巧合,還面不改色,雁初一時猜不透他的用意,惟有沉默。

  西聆君圍著石台踱了幾圈,單手抓了把雪慢慢地撒入盆內。

  許久,他才又開口:「你這麼怕我,倒也難得。」

  雁初手心已沁出了汗,聽不出他是不滿還是什麼,只好規規矩矩地答道:「皇者之威,雁初惶恐。」

  對於皇者二字,西聆君沒有異議:「在你眼裡,我是怎樣的皇者?」

  這個問題很敏感,傳說中視人命如螻蟻主宰五靈界的近似于暴君的皇者,應該是多數人對他的印象,他不可能不知道,如此,這麼問定然是有心的。雁初想了想,謹慎地答道:「尊皇一統五靈界,成千秋霸業,開百年盛世,功昭日月,天下人莫不敬仰……」

  他不予置評,繼續往花盆裡撒雪:「這是令你敬仰的,說讓你害怕的。」

  雁初答得委婉含蓄:「身為皇者,自是無心無情。」

  「無心無情。」西聆君跟著念了遍。

  這樣評價救命恩人,雁初也十分忐忑,垂首不敢作聲。

  半晌,他「嗯」了聲,喚道:「過來吧。」

  雁初鬆了口氣,快步走到石台旁,見玉盆中的花苞並無太大變化,她有心緩和氣氛,於是問道:「西聆君是想借了因果穿越輪回之門?」

  西聆君道:「不是。」

  答案無疑令人意外,雁初不好繼續這話題,轉向旁邊那盆斷折的殘花:「花未結果,折去有何用處?」

  「服食花瓣,前事盡忘。」

  這麼說,折花之人只是想借它忘記前事?雁初驚訝之餘也沒再多問,永恆之間弟子都不知道的秘密,又怎會輕易讓自己問出答案。

  眼看著她劃破手腕給花喂過血,西聆君道:「此地極寒,於你傷勢不利,出去吧。」

  雁初答應,跟著他出洞,順棧道走回弈崖之上。

  西聆君並未立即離去,回身看著她道:「當年你身上有一塊火焰石,我曾命人替你收起,如今該原物奉還了。」

  白衣使者等候在此,聞言雙手奉上一塊赤色晶石,看樣子是早已準備好的。

  雁初原本正打算詢問此事,見狀連忙道謝接過。

  赤石依舊灼手,燙得心頭跟著一顫,當年越將軍好不容易尋到它,讓愛女隨身佩帶,以減輕心疾發作時的痛苦,卻隱瞞了她身中冰解術的事實。

  等到白衣使者帶著她一道消失,紫衣女子坐著輪椅緩緩上了弈崖,低聲質問:「你救了她,還將她藏在永恆之間百年?」

  「我自有道理。」西聆君亦不多看她,走下弈崖。

  御花園中涼亭內,帝妃二人賞花取樂,很快有侍者走來,焰皇起身到亭邊聽過稟報,示意他退下。

  影妃忙問:「她中計了?」

  焰皇道:「她沒有去沃谷等盧山遲,看來是真的回了永恆之間。」

  「不可能。」影妃懷疑,「莫非讓她看出破綻了?」

  「愛妃妙計,豈會有破綻。」焰皇笑了聲道,「是有人洩密與她。」

  「洩密?」影妃吃驚,「知道此事的人不多。」

  「傳遞消息的手段倒高明,可惜人已自盡了,幕後主使尚且未知。」焰皇隨手擁住她的肩,「或許是南王,宮裡有他的眼線。」

  「南王自然可能。」影妃頓了頓,柔聲道,「但臣妾聽說蕭齊很寵她,連新夫人都給比下去了,美色當前,蕭齊未必把持得住,或許……故意網開一面?」

  焰皇不置可否:「盧山遲那老傢伙冥頑不靈,早就不該留著他。」

  影妃想了想道:「蕭齊不會答應吧,盯著盧山遲的人太多,當初也是他帶頭,借他的威望,越軍九部才順利歸附蕭齊,如今蕭齊仍未能完全掌控越軍,除非萬不得已,應該不會對他下手。」

  焰皇「嗯」了聲道:「那個雁初來自永恆之間無疑,若她果真不是定王妃,倒可以籠絡,放在蕭齊身邊當個棋子。」

  影妃臉色不好了:「她是南王的人,陛下不可輕信。」

  「南王能收買她,朕自然也能。」焰皇拉起她的手拍了拍,「朕知道她曾得罪過你,朕與你賠個不是。」

  不待影妃開口,他又笑道:「放心,這盤棋還沒下完呢,朕也不會輕易就信了她。」

  「陛下的意思……」影妃不解。

  「她有幫手,朕不會將計就計?」焰皇挑眉,制止她繼續追問,「愛妃說得對,美色當前,何止蕭齊,連朕也會把持不住。」

  瓜果碟子被長袖掃落於地,影妃嬌笑,任他推倒在石桌上。

  再過幾日是宮中一位老太妃的壽辰,焰皇仁孝,朝起按禮親自過去拜夀,又命皇后大設壽宴,蕭齊與琉羽自然要進宮,雁初本欲圖個清靜,沒打算去,無奈前來傳令的侍者居然特地提到她,稱是皇后懿旨,希望她能進宮獻舞祝壽,以全焰皇孝心,礙于永恆之間弟子的身份,話很客氣,半是邀請,雁初略作考慮也就答應了。

  宴上獻舞極成功,老太妃很喜歡,當場賞了幾件金珠首飾,很快皇后與幾位娘娘那邊也有豐厚的賞賜下來。

  花間,南王笑道:「焰國第一舞姬又大顯身手了。」

  雁初道:「殿下過獎。」

  南王道:「舞雖好,卻不是為本王而獻,不看亦無可惜。」

  雁初道:「殿下現身此地也不會是為了我,聽說五色地鄉來使已進京。」見南王神情不改,她方才接著說道:「他們新皇剛登基不久,派使者前來也在情理之中,可知新皇與前皇有所不同。」

  「非也。」南王道,「此番遣使者前來,乃是相王授意。」

  雁初看著他半晌,忽然低笑道:「聽說……這位相王不輸殿下呢。」

  五色地鄉與焰國不相鄰,兩邊素無太多往來,但這絲毫不妨礙消息的傳播,那相王是地國先皇第四子,極富才幹,屢立戰功,地皇礙于祖制才傳位長子,好在新皇雖懦弱無為,對這位功高蓋主的兄弟卻還友愛,這點倒不似焰皇,因此相王權勢再大,也低頭臣服效忠,至於是真的甘願還是礙于名聲的無奈之舉,外人就不知道了。

  南王斜眸瞟她。

  雁初識趣了閉了嘴,正要告退,忽然花叢外傳來說話聲,透過枝葉看,說話的兩名侍者很面熟,都是平日跟在蕭齊身邊伺候的。

  「盧山老將軍派人送信來了,給王上的,還有一封給雁初姑娘,你去叫雁初姑娘出來吧。」

  「不必了,先呈與王上過目。」

  「可他說老將軍親口吩咐過,務必要交到雁初姑娘手上。」

  「你先讓他在廊外等著,就說尋不到雁初姑娘,我去報與王上,不得聲張。」

  兩名侍者商量之後,各自匆匆離去,並未察覺這邊花木叢中還藏著兩個人。

  對上南王的視線,雁初皺眉。

  南王道:「機會可以再有,錯的機會卻只有一次。」

  雁初點頭:「多謝殿下提醒。」

  上次故意在桌背刻字引開蕭齊的注意,但要說老將軍這麼快就察覺自己的暗示,實在不太可能,眼前擺明瞭是個陷阱。別過南王,雁初邊走邊盤算,打算回席上等蕭齊派人來接自己出宮,可巧迎面一名宮娥托著盤子走來,盤中放滿了鮮花,皆是連枝折下,精挑細選過的。

  見了她,宮娥停下來笑道:「這不是方才獻舞的雁初姑娘嗎,老太妃的好日子,姑娘也戴朵花兒吧。」

  雁初心頭微動,含笑道謝,接過那朵紅山茶。

  花裡有字,片片是「真」。

  望著宮娥遠去的背影,雁初倒吸了口冷氣。那個人絕不會騙自己,難道這事竟是真的?既是指定親手交給自己的信,其中內容定然關鍵,若落入蕭齊之手,自己和老將軍都危險。雁初當下再不敢多想,揉碎花瓣,掉頭就匆匆往園外走。

  剛到園門處,迎面就撞見了影妃。

  雁初沉住氣作禮。

  「又是你!」畢竟曾有主僕關係在,影妃未免氣短,擺出身份呵斥,「鬼鬼祟祟的,要去做什麼?」

  雁初看她一眼,語氣謙恭:「民女並非定王妃,亦無冒犯娘娘之意,過去的事望娘娘海涵。」

  影妃輕哼,拿團扇托起她的下巴:「量你也不是越夕落,仗著模樣接近蕭齊,究竟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

  雁初道:「娘娘說笑了。」

  影妃收回扇子,緩步圍著她轉了圈,眸中又泛起惡意的笑:「定王早就奉旨出宮辦事去了,本宮倒想看看,今日還有誰能替你作主?」

  如同一盆涼水潑在心頭,雁初剎那間驚出了身冷汗。

  蕭齊早就出宮了,侍者怎會送信進來?難道借花傳信的事已經被發現,所以有人將計就計,假傳花信,設局中局引自己上當?

  一步之差,險些落入陷阱,幸虧了影妃這場刁難。

  雁初好容易定下神,道:「雁初在這裡賠罪,娘娘若執意不肯釋懷,雁初也沒辦法,告退了。」

  「放肆!」影妃怒道,「掌嘴!」

  旁邊宮娥聽得吩咐,連忙走上前來,然而還沒等她動手,就聽得兩道清脆的響聲,宮娥已先挨了兩巴掌。

  影妃後退幾步:「你……你敢在宮裡打人,反了!」

  「雁初來自永恆之間,鬧大了頂多受幾句責備,娘娘面上恐怕更不好看。」

  幾番因她吃虧,影妃大怒,又懼她武功,一時發作不得,眼睜睜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鮮紅指甲狠狠地抓破了扇面:「等著瞧!」

  背後處處是眼睛,既得知是計,突然折回反令人起疑,雁初打定主意,索性徑直走出園外,隨便找了個侍者打聽接自己的車來了沒有,那侍者答應出去替她看,雁初則獨自站在廊間等待。

  「雁初姑娘。」正朱色袍角映入眼簾。

  抬臉看清來人,雁初慌忙跪拜:「陛下。」

  「免禮。」焰皇含笑伸一隻手扶起她,「怎的一個人出來了?」

  「裡頭用不著我。」雁初照實回道,「聽說盧山老將軍來了信,我想找定王。」

  焰皇意外:「你認識老將軍?」

  雁初道:「見過一面。」

  焰皇點頭道:「盧山老將軍也是本朝功臣,就是脾氣古怪些,難得你能讓他高興,閑了多去走走,替朕問候他老人家。」

  「陛下自是體恤下臣。」雁初笑得不太自然,「但雁初與王妃容貌相似,又認得南王,如何能私下去見老將軍。」

  「定王別的都好,就是太多疑。」焰皇搖頭道,「朕平日難以出宮,悶得很,改日有機會,多講講定王府的新鮮事與朕聽,定王若對你不好,朕替你作主。」

  對上那別有深意的目光,雁初立即低頭,輕聲道:「謝陛下。」

  「若非定王以已故王妃為理由來求,朕當初也不會……」焰皇輕歎,似別有深意,「聽說你舞技超群,不知朕將來可有眼福?」

  雁初忙道:「傍身小技,入不得陛下的眼。」

  焰皇再說兩句便離去,很快又命侍者送來各色點心賞她,雁初隨意用了些,等到午時過,蕭齊才派人來接了她回府,此行所獲賞賜不少,雁初倒沒放在眼裡,將大半金珠首飾都散給了楓園的丫鬟們。

  經歷這場險局,雁初大略已猜到是誰在算計自己,影妃今日這番刁難反倒讓自己因禍得福,初步取得了那人的信任,永恆之間弟子的身份,讓他懷疑,卻更想籠絡,以成為蕭齊身邊的棋子,君主永遠不會放棄對權臣的猜忌。

  入夜,風過楓林,發出清冷的蕭蕭聲。

  隔著衣裳,雁初仍能感受到火焰石的熱度。

  會讓蕭齊下重手囚禁的親生弟弟,絕不可能像表面那麼無辜,但如今情勢危急,需要面對的人太多,身邊多個幫手也是件好事,有共同的敵人就足以成為合作的理由,至於這場交易會引出什麼後果,也顧不得了。

  反復衡量之後,雁初悄悄自床上坐起。

  鄰院燈籠搖晃,寂靜無聲,多年沒出過事,看守們更疏於防範。

  路線已經不陌生了,雁初越牆而過,沿井落下,順利地進到了那間石室。

  「師父。」那人很隨意地坐在牆邊,對她的再次出現沒有太多驚喜,「是什麼原因讓你作出了再來的決定?」

  雁初道:「你知道我可能不會來,為何還要將那顆珍珠還給我?」

  那人低低地笑了聲,透著幾分失落:「因為想要信任,不論如何你還是回來了,雖然是為其他的原因。」

  雁初沉默。

  「還有,善良的你在同情我。」那人仰起臉,輕輕地吸了口氣,「你帶來了火焰石,帶來了溫暖。」

  雁初回過神,淡淡道:「接下來就看你如何令我信任了。」

  那人舉起手道:「我向焰神發誓,拜你為師。」

  雁初這才放了心,冷靜地說出自己的安排:「蕭齊察覺你逃出去,定會派人追拿,你只管往東行,去離此地五十裡外的赤峰山,不可輕舉妄動,直到我來找你。」

  那人順從地點頭:「徒兒明白,師父放心。」

  打消最後一絲顧慮,雁初握著火焰石走到他面前:「蕭齊會懷疑我,但我不能讓他拿到任何把柄,你必須待我離開之後再行動……」

  手腕忽然傳來灼燒感,痛得她十指一松,轉眼的工夫,火焰石已落入那人手中。

  幾乎沒有絲毫停頓,強盛的真氣源源入注,石中亮起火色光芒,映照那張滿目創痍的臉,和那帶著笑的紅眼珠。

  「女人,你輕信了。」

  來不及反應,石室內赤光大盛,熱浪暗卷,將他整個人吞沒!

  與此同時,室中寒氣驟濃,應是來自他身上的凝雪石。

  冷與熱的衝突變得劇烈,清脆的響聲裡,仿佛什麼東西破裂了,雄渾的真氣瞬間爆發,在室中翻湧激蕩,整座石室都隨之動搖,緊接著又傳來「劈劈啪啪」的聲音,兩條鐵鍊寸寸折斷,鐵屑濺上牆壁,撞出無數火星,皆被雁初以內力擋開。

  終於,一聲巨響震耳欲聾!

  劇震之後,光芒很快弱了下去。

  看著面前重新出現的人,雁初連退數步,後背貼上發燙的石牆,心頭卻冷得幾乎要結冰。

 

 

009惡魔

  純黑的衣袍,是上好的緞子製成,光滑美麗,讓人徹底感受到那種黑色的誘惑,由此也襯得那隻手格外白皙,手指根根修長,掌心火光閃爍,映照他的形貌,那裡還有半點淒慘可憐的模樣!

  黑髮被一支形狀奇特的赤玉簪束起,部分長長拖垂於身後,額前鬢邊亦有無數髮絲散垂下來,淩亂不齊,形成一種頹廢又放縱的美感。

  蒼白的臉線條極度柔和,鼻樑高而秀,唇角自帶弧度,看上去總是似笑非笑的樣子,下巴有點尖,最為引人注意的是那兩排長得出奇的睫毛,極濃密,略上揚,幾乎夠到低低的雙眉,細長的眼睛深深地藏在睫毛底下,隱約透出邪惡的光,仿佛沒睡醒,那是一種男生女相的嫵媚。

  「分辨不出真實與偽裝。」他輕抬左腳,瞬間就移到了雁初面前,「你該後悔擁有這雙美麗的眼睛,它騙了你。」

  事先也曾想過各種可能,惟獨沒料到會是這個結果,雁初隱隱預感到自己做了件錯事:「你不守承諾?」

  「承諾,一個口頭約定而已。」他俯下臉,長睫半垂,將眼睛完全蓋住,「你不知道這世上有種東西叫做謊言?」

  「別忘了我是你師父,你發過誓。」雁初驚怒。

  「師父和誓言。」薄唇在她唇邊擦過,帶著熾熱的氣息,他提問的態度倒是很認真,「這兩個東西有關係嗎?」

  對方表現極不正常,雁初心頭恐懼漸生,勉強保持鎮定:「違背誓言,你就不怕焰神降罪?」

  「焰神啊。」他停住動作想了想,誠實地答道,「我沒見過他,你們為何那麼懼怕一個虛無的人物呢?」

  焰國人無不敬奉焰神,他連焰神也不懼了,定非善類!雁初越發沒了把握:「焰國法,無論出於何種原因,徒叛師都是死罪。」

  「好象是有這個規則。」

  「你不怕死?」

  「怕死……」他認真地盯著她的眼睛,「師父,我犯死罪了,誰來處置我呢,蕭齊?焰皇?還是你自己?你們都打不過我啊。」說完,他很愉快地在她臉上親了口,「弱者才需要規則保護,可多數時候它並不會保護你們,因為它也需要人維護,能維護它的只有強者,約束弱者,服從強者,這才是世間一切規則的真諦。」

  雁初別過臉:「荒謬!」

  「眼前的你,就是遵守規則的下場。」他笑起來,一邊打量她,「你的仇恨感染到我了,我那個可愛的大哥對你做了什麼?」

  雁初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終於明白自己犯了什麼錯,此人根本不是個正常人,沒有正常人的想法與顧慮,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比想像中要可怕得多,他就是個瘋子,是個妖怪,是個徹頭徹尾的惡魔!

  「你到底是誰?」聲音已變調。

  「名字?那只是用來區別的符號,強者不需要名字也能讓人記住。」

  急促的腳步聲響起,有侍衛當先沖進來,然而沒等那人反應,甚至還沒來得及露出吃驚的表情,瞬間就被火光化成了一堆灰燼。

  而他,從始至終都沒有朝那邊看一眼,好像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手重新放到雁初臉上,他繼續方才的話題:「沒人會把我認錯,倘若你一定需要個稱呼,那麼,我今世叫做雲澤蕭炎。」

  目睹兇殘的手段與恐怖的邪惡力量,雁初臉色發白,因為她已隱約猜到了他的身份。

  類似火靈的氣息,早就該想到了……

  「好吧,我一向尊重並遵守你們的規則,你救了我,就是我的師父。」蕭炎掐住她的脖子,狀似親昵,「可憐的師父,喜歡我的玩笑嗎?」

  雁初呼吸困難,盡力擠出幾個字:「這是你對待師父的方式?」

  「師父一定要被尊重,徒弟一定要卑微恭謹嗎?」蕭炎道,「我們原本毫無關係,甚至不知道彼此的名字,你既沒教我學問也沒傳授技藝,僅僅憑一個稱呼就決定地位,這樣的規則太奇怪了。」

  雁初道:「我救了你,你利用我。」

  這次他很爽快地承認了:「我利用你的同情來獲救,你想利用我對他們的恨意達到目的,我們一樣卑劣,我成功了,你失敗了,我這樣對你有什麼不公平嗎?」

  雁初不死心:「你真的不恨他們?」

  「我敗了,所以受到限制。」蕭炎鬆開手,饒有興味地瞧她,對這個問題表示不理解,「現在我又重新獲得自由了,當然沒有必要再恨。」

  雁初劇烈地喘息,若在平時,這番對話絕對是令人哭笑不得的,然而此刻她只感到了深深的絕望,袖中雙手開始發抖,恐懼如浪潮般侵佔心頭。

  這麼大的動靜,外面的人不可能沒有察覺,蕭齊很快就會趕來了。百年含恨,不惜冒險回來,接近蕭齊,躲過陷阱,終於尋到老將軍的下落,所有事都按照計畫順利進行的時候,突然被告知,一切即將功虧一簣!不甘,太不甘,她不畏死,只怕失敗!那些人還活得好好的,怎麼可以!

  因為他,都是因為這個瘋子!雁初用盡全身力氣,近乎兇狠地盯著他,毫不掩飾目中刻骨的恨意。

  「恨嗎。」蕭炎撫摸她的眼睛,語氣帶著真切的憐憫與同情,「放下吧,它改變不了什麼。」

  時間比平日更快地流逝,事情毫無意外朝著預料的方向發展,外面傳來喧嘩聲,又有幾名侍衛沖進來,看見他都仿佛見了鬼,紛紛倒退出去,口裡不停叫著「他脫身了」、「是他」之類的話。

  蕭炎很自然地拉起她的手:「師父,帶我出去吧。」

  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他拖著她走出密道,躍出井外。院子裡火光熊熊,亮如白晝,無數侍衛嚴陣以待,應該是定王府的所有防守兵力都被調過來了,蕭齊負手站在前面,臉色極為難看。

  蕭炎似乎被嚇到,扶額道:「人太多,我害怕啊。」

  真氣帶火色掃過,蕭齊早有防備,揮掌將左邊那幾名侍衛推開,但始終還是慢了一步,離得近的兩個侍衛閃避不及,受那真氣所摧,眨眼就化成灰燼在風中散開,屍骨無存。其餘眾侍衛見狀都慘白了臉,戰戰兢兢地不敢靠近二人。

  蕭齊低喝:「雲澤蕭炎!」

  「抱歉。」蕭炎抬手理了理長得過分的睫毛,露出細長眼睛,然後彎起嘴角展露一個親切的笑,「我最尊敬的兄長,最親愛的大哥,又見面了。」

  蕭齊示意眾人退避,目前別說府中這點人攔不住他,就是再添幾倍人也是白白送死,硬碰硬原非良策。

  「如此防備,你讓我傷心,大哥,你忘記我們是至親手足了嗎?」蕭炎黯然道,「這些年,我無時無刻不思念你和父親,擔心著你們的安危。」說到這裡,他停下來望望四周,驚訝:「啊,怎麼不見父親,他死了嗎?」

  前面傷感的語氣很逼真,差點令人相信他是真的受了委屈,可緊接著過於直接的問話方式又將這種氣氛完全打破,形成真假難辨的局面。

  蕭齊明顯清楚這個弟弟的作風:「你不用裝模作樣。」

  「大哥誤會我至深。」蕭炎滿臉無奈,毫不遲疑地將雁初推出,「為了表示我的誠意,我替你抓了個奸細。」

  情況壞到極點,雁初抱定最後的決心,暗中試著提真氣,哪知竟是半點也提不起來,原來不知不覺間穴位已受制。

  「帶她下去。」聽得蕭齊吩咐,兩名侍衛上來將雁初拿住。

  「誒?」蕭炎抬手摸摸下巴,不解地問,「抓到奸細不是應該審問嗎?這畢竟是我的功勞。」

  蕭齊道:「我會細審,你的功勞不會少。」

  「我有興趣聽審。」兩名侍衛自動退後,蕭炎過去拖起雁初就走,「多年不見,我開始想念大哥的逼供手段了。」

  沒有人阻止,或者說侍衛們相當配合地將他們帶到了刑室。定王府的刑室與別處的刑室沒什麼不同,有固定囚犯的木架,有燃燒的火盆,周圍牆上掛著幾條鞭子,還有很多雁初沒見過的刑具,但她知道,那些東西件件都足以讓一個人生不如死,蕭齊畢竟是蕭齊,若真如表面那麼寬厚,又如何當得起權臣之名?

  在蕭炎眼皮底下,兩名侍衛哆嗦著上來接過雁初,將她的雙臂拉開,雙足離地,用鐵鍊牢牢固定在行刑的木架上。

  面對最壞的結果,雁初苦笑。

  計畫本身沒錯,他被凝雪石封心是真的,擁有共同的仇人,本該是理所當然的合作物件,至少也能利用來攪局,只不過她錯算了他的身份,「常理」二字不適用於他。

  瘋子不可怕,一個瘋子把自己偽裝成正常人,這才是最可怕的事。敗在瘋子手裡,難道這就是天意?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雁初反而慢慢地恢復了鎮定,抬眸看了蕭炎片刻,心中突然一片雪亮。

  天意!天意不是要讓她死心,是在幫她!這就是焰國不為人知的秘密!放出這個惡魔代表了什麼?秘密即將被揭開,後面的事會很精彩,縱使搭上她的性命,但她絕不會白死!何況她還能賭上這最後一把,蕭齊對她的內疚是真是假呢?

  雁初轉向對面的蕭齊,無意中撿到寶貝的驚喜,讓她忍不住微笑了。

  蕭齊也看著她,遲遲沒有說話。

  曾經,她誤闖進他的刑室,被正在行刑的血腥場面嚇得發呆,他連忙捂住她的眼睛,將她抱出去安慰了好半天,那時他才發現酷愛習武的女子其實也很膽小,她在他懷裡發抖,緊緊抓著他不放,惹得他一陣心軟,差點動了就那樣下去的念頭。

  而此刻,同樣美麗的臉上,沒有半分畏懼,更沒有求情的意思。在她心裡,他已經不再是庇護者,是讓她失去了一切的仇人。

  「大哥你變了,對奸細都耐心多了。」蕭炎摸摸牆上的刑具,側臉看蕭齊,打破了沉寂,「這種時候,難道不是應該給她幾鞭子,讓她老實招供嗎?」

  事情重大,的確需要一個交代。蕭齊終於開口問:「誰讓你做的?」

  「沒有,是我自己。」雁初搖頭,「他偽裝了騙我,引我同情,所以……」

  「你如何知曉那個地牢?」

  「夜裡聽到響動,好奇才找過去的。」

  半真半假的話,若說她無辜,換成誰都不會信,只是眼前需要這樣一個藉口。蕭齊點了點頭,沒有繼續追問:「雖是無意,但大罪已成,我會向陛下求情保全你,你知道該怎麼做。」

  「承認我是失憶的王妃?」雁初想也不想就拒絕,「多謝定王好意,我也很想活命,可惜我不是。」

  「夕落!」

  「我是月雁初。」

  蕭齊扣住她的下巴:「你不明白此事有多嚴重!」

  「知道。」雁初瞟了眼蕭炎那張妖媚的臉,神色坦然,「我也沒想到,他會是焰邪元君,還是……脫離了皇印控制的元君。」講到這句話,她又忍不住想要笑。

  蕭齊看著她半晌,無力地鬆開手:「許多事不是你能應付的,這樣值得嗎!停下來,我定會保你周全,至於琉羽……」對上她的眼神,他的聲音低下去:「只求你放過她,我會另行安置,不讓她出現在你面前,我只能做到這樣。」

  「我不記得什麼。」雁初索性閉了眼,「無意中鑄成大錯,定王該如何處置就如何處置吧。」

  「不要逼我。」

  放出焰邪元君,死罪難逃,承認身份,她就是定王妃,他的求情就變得理所當然,目前以他的地位與勢力,還是有把握護她性命的。身為權臣,可以為失憶的妻子求情,卻絕不能是為無關的女人,滿朝上下的眼睛都盯著,脆弱的君臣關係承受不起太多打擊,何況是在這緊要關頭,她的意圖很清楚,這種時候還不忘算計他一下,拿命來賭!

  久久未得到回應,蕭齊語氣陡然變冷:「無論如何,你必須承認。」

  得到授意,執刑人取過鞭子。

  「你是雲澤夕落,生死都是雲澤家的人。」緩慢而清晰的話近似于強調,蕭齊吩咐道,「用刑。」

  放棄性命也要報復嗎?她賭對了,縱然他背叛了她,但從來都沒想要她死,百年前沒有,現在也沒有。

  火辣辣的疼痛非常人能忍受,那是特製的鞭子,使用之前浸泡在藥水中,藥水通過傷痕滲入肌膚,無非是增加受刑的痛苦,何況從他的吩咐中聽出了狠絕,行刑人更不敢馬虎,每鞭都抽得實在。

  蕭齊沒有移開視線,看著她受刑,眼底平靜無波,待五十鞭過,他才重新開口:「認,還是不認?」

  雁初喘息,含笑搖頭。

  心軟了?想庇護?現在才想要庇護嗎?既已背叛,既已傷害,既已成仇,又何必假惺惺地做這些姿態!他做什麼都彌補不了!就是死,她也要他們付出代價!

  蕭齊也不多勸,示意繼續。

  「不惜強迫也要救人,大哥如此寬容,令我敬佩了。」美麗的惡魔倚著牆看戲,低笑聲透著磁性,就在他說話的同時,行刑人忽然飛出去撞到了牆上,落地氣絕。

  蕭齊毫無意外地轉身:「你又想插手?」

  「插手?」蕭炎恍然,直起身道,「對啊,她畢竟救了我,我怎能在她受折磨的時候袖手旁觀?」

  蕭齊道:「別忘了,是你將她交到我手上的。」

  蕭炎垂下長睫,滿臉自責:「所以我知道錯了,後悔了,內疚了,現在想要重新改過。」

  鐵鍊被真氣擊斷,自行脫落,雁初無力地撲倒,被他接住抱在懷裡。

  俊美的臉摩擦著她的臉,伴隨著親昵的動作,他小心翼翼地請求:「師父,原諒你唯一的徒兒吧,他只是一時糊塗而已。」

  蕭齊臉色微變:「別的你可以胡來,她是你兄嫂。」

  「兄嫂?」蕭炎不解地看雁初,「師父,你怎麼成我的嫂嫂了?你是我的師父,就是他的長輩啊,怎麼可以當嫂嫂,這不合你們的規矩。」

  這話乍一聽條理清晰似極有道理,實際卻是故意顛倒了事件先後,他這副無辜的模樣不知是真傻還是偽裝,雁初哭笑不得,這就是變數,只要有他插手,所有事情都會偏離預定的方向,正如眼前這形勢,臨時計畫又被打亂。

  沒得到答案,蕭炎自己想通了:「弒師是大罪,殺嫂嫂沒那麼嚴重吧?大哥你想要她死嗎?」

  蕭齊鐵青著臉,沒有表示。

  蕭炎笑起來:「原來這就是你的弱點。」

  蕭齊上前兩步:「蕭炎!」

  「別動,不然她會死得很快。」蕭炎輕輕敲了下雁初的額頭,「大哥,你要聽話啊。」

  蕭齊壓下怒意:「就算你擺脫了皇印的控制,與我們作對也沒有好處。」

  「徒弟叛離師父也是死罪,這不是你們的規則嗎?我怕死啊,必須救她。」蕭炎既無奈又黯然的樣子,「儘管曾經受到你們那樣無情的對待,但我對你仍保留著最後的尊敬與寬容,大哥,你忍心看你的弟弟犯死罪嗎?」

  蕭齊不再說話了,雁初也很理解,因為在這個人面前說什麼都沒用。

  「師父,我帶你去休息。」蕭炎抱起她走出刑室。

  「速速派人去報永恆之間。」蕭齊吩咐左右,「即刻備馬,我要進宮。」

  人由他救走,從某種意義上說反而幫了自己,不用面對她的倔強,然而讓他產生興趣本身就是件可怕的事,落到他手裡的人凶多吉少。

  被擒,得救,這種轉變令人措手不及,雁初絲毫沒覺得自己幸運,相反越來越不安,因為落到瘋子手上的結果,絕不會比落在蕭齊手中更好,如果說面對蕭齊還有幾分活命的把握,面對此人則是半分都沒有,他接下來會做什麼或怎麼做,完全猜不到,或許她真的從此獲救,又或許活不到明天。

  就好比眼下,蕭炎抱著她徑直朝前走,路也不問,就在她以為他對這王府地形很熟悉的時候,他停住腳步,很有禮貌地敲開了旁邊的一扇門。

  蕭齊將消息封鎖得很嚴,祠堂鬧出那麼大動靜,這邊府裡很多房間都亮起了燈,卻無人敢出來打聽湊熱鬧,先前被臨時調過去的當值守衛們也已經各自歸位,在廊上站得筆直,除開面色有點僵硬外,別的與平日無異。

  門裡,兩名侍者滿臉疑惑地望著二人。

  美麗的惡魔很客氣:「借用下你們的房間好不好?」

  不等侍者答應,或者說他們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身體就隨火焰化作了兩堆灰燼。

  「啊,這個房間沒有主人了。」蕭炎心安理得地抱著雁初走進去,見房間擺著不少箱櫃雜物,空間狹小,兩張床上的被子半掀著,夜壺旁一灘水漬,他立即又抱著她退出門外,「師父不喜歡,我們再找。」

  這應該是他被囚禁的原因之一,出來才走一圈,王府的人就死了十來個,再到街上多走幾圈,別說蕭齊吃不消,整個京城的人恐怕都會頭疼,雁初其實很想笑,偏偏眼下情勢又實在讓她笑不出來,只覺身上傷處疼得厲害,血和衣服沾在一起,濕濕黏黏的。

  雁初忍不住開口:「還不打算逃?」

  蕭炎道:「你想逃,還是想讓我出去露面?」

  「拜你所賜,不想逃也不行了,留下來等死嗎?」被他識破,雁初惟有鎮定,「你雖然逃出來了,但京城高手無數,只要蕭齊多調些來,你也難以脫身。」

  蕭炎拍拍她的背,安慰她:「大哥不會讓你死,你在我手上,他也不能讓我死,所以我們很安全,你住的地方在哪兒,師父?」

  他若永遠不肯出去露面,今晚的事就真是白做了,雁初暫時也沒主意,惟有將去楓園的路指給他。

  紅葉等人早就被驚起,發現雁初不在床上已經奇怪,此刻見她被一個陌生男人抱著回來,更加震驚,這美麗男人身上散發的邪氣實在太重,讓她們感到危險,自發地避得遠遠的,也算無意中保住了性命。

  進了臥室,蕭炎真的按照吩咐乖乖地將她放到床上,然後找來一瓶傷藥,要替她解衣。

  雁初正在尋思應付他的辦法,見狀制止道:「我自己來,請你回避下。」

  長睫下有邪惡的光芒閃過,蕭炎握住她的手放在胸前,極為誠懇:「還信不過我嗎,師父,你難道忘記方才是我救了你?」

  黑袍下的心跳強勁有力,無奈穴道受制,內勁吐不出半點,雁初冷冷道:「你是想救我,還是對我的故事產生了興趣?」

  蕭炎聞言俯下身,唇邊笑意如漣漪般蕩開。

  「師父,你終於開始瞭解徒兒了。」

  「我很奇怪,你怎麼會脫離焰皇之印的控制?」

 

 

010還恩

  太古時流傳下來的焰皇之印,上有九條火靈,關係焰國命脈,而焰邪元君則是皇印的守護者,在新皇登基受印祭天後即現世,隨皇者駕崩或退位而消亡,每一轉世均受焰皇之印控制,歷代焰皇掌握焰皇之印,就等於控制了焰邪元君,使其成為皇者的特殊護衛。

  當初蕭齊率越軍大敗牧風國,先皇迫於壓力,不得已打消傳位南王的念頭,其駕崩後,元君消亡,太子文朱重霄登基,祭天那日,元君再次降生,舊派大臣與蕭齊以此為理由,稱新皇乃天命所歸,壓下了朝中許多不滿的聲音。近百年來,邊境戰事漸少,國內亂民作反,皆被蕭齊鎮壓下去了,焰皇的寶座好好的,倒無人追究這個特殊護衛的存在。

  誰會想到,轉世的焰邪元君竟脫離了焰皇之印的控制!

  當今焰皇剛愎自用,民間多怨言,暴亂連年有,此時元君脫離控制的秘密若傳出去,勢必會對局勢造成極大影響,尤其是南王那一派,定然很樂意見到這種局面。

  雁初半撐起身,問道:「你怎麼會擺脫皇印的控制?」

  蕭炎很配合地解釋:「皇印上有九條火靈,我有九條邪火靈,所以受它控制,不過這次轉世,我發現自己竟多了一條邪火靈,它就控制不了我了。」

  身負邪火靈,怪不得叫焰邪元君,雁初暗忖,更覺得不可思議,邪火靈無故多出一條,想必是焰皇察覺異常,趁他初降生時力量未恢復,讓蕭齊父子用凝雪石封心制住他的。

  「可他為什麼不直接殺了你?」

  蕭炎扯了扯額前的頭髮,道:「因為我的存在關係著他的皇位啊,他怎麼敢輕易殺我?」

  焰邪元君與皇位傳承有著非同尋常的關係,他脫離控制,是否就已經預示了將來要發生的事?雁初斟酌片刻,儘量將語氣放得和緩:「多謝你救我,我想休息了,你先去外間吧。」

  蕭炎眨眼道:「師父,你身上還有傷,讓我留下來照顧你吧,我可是個孝順的徒兒啊。」

  說完,他上了床,俯身朝她壓下來。

  察覺他不懷好意,雁初沒有掙扎:「元君歷經轉世,莫非還不知道『廉恥』二字?」

  「廉恥嗎?」蕭炎摸摸她的臉,「男人愛慕女人,用這種方式延續後代,自古如此,有哪裡不對?」

  雁初道:「我們是師徒。」

  「那又如何。」蕭炎道,「師父與徒弟,本無任何血親關係,你們卻要以亂倫為理由來禁止結合,奇怪的規則。」

  雁初斷然道:「我不認為我想跟你結合。」

  「作為獵物,被迫交合繁衍也是傳承的一種方式,就像你們女人出嫁,並非都是自己願意的。」蕭炎撐著臉俯視她,「你有別的選擇嗎,師父?」

  此人外貌美麗無害,手段之殘忍卻極為罕見,言行更加瘋狂不可理喻,雁初哪敢抗拒,惟有想辦法轉移他的興趣:「你不是想知道我的故事嗎?」

  蕭炎瞧了她半晌,笑起來:「徒兒已經長大,不想聽故事了。」

  那隻手開始扯她前胸的衣衫,帶著比尋常人略高的體溫,有點燙熱。眼下別說真氣受制,就是沒有受制也逃不掉,雁初深深吸了口氣,有點顫抖地閉上眼睛,似乎已經放棄反抗了。

  薄唇落下,連吻也是燙的。

  長睫在她臉上摩擦,有點癢,他吻得很文雅很入迷,動作中居然透出幾絲愛惜的味道,若非清楚他慣於偽裝,定會以為是真情所至。

  雁初全身一僵,有片刻的失神。

  很奇怪,好像有個人曾經也這麼對她,那種感覺讓她迷惘,想要跟隨它去記憶中尋找,頭腦又變得一片空白了,僅留下那麼一絲奇異的感覺牽繫心頭,她只知道,那個人……不是蕭齊。

  半晌,蕭炎放開她的唇,順著玉頸往下吻去,而與此同時,他的另一隻手忽然牢牢扣住了她的手腕,本已抵在他大穴上的銀簪隨之滑落。

  雁初猛地睜開眼。

  「師父,你不老實。」蕭炎隨手將那支銀簪丟得遠遠的,「對待徒兒要溫柔愛護,這樣會傷害他的。」

  心知鬥不過他,雁初咬牙放棄:「幫我辦成一件事,要我怎麼做都可以。」

  「要幫你報仇?那真是件無趣的事。」蕭炎抬起臉,認真地勸道,「仇恨會損害你的美麗,師父,你該學會寬容。」

  「當你的家人全被害死,再說寬容吧。」雁初諷刺地彎起嘴角,見他有考慮的樣子,她輕聲道,「那個人利用我,讓我的父兄為他和他的主公賣命,可最後他不僅背叛了我,還跟他的主公合謀害死了我的父兄,奪走他們的一切,那人和他的主公也正是囚禁你的人,你為何不肯幫我?」

  「啊,原來如此。」蕭炎摸摸額頭,忽然問,「你的家人不被害,也遲早會死,有區別嗎?」

  聽到這麼荒唐的問題,雁初怒極反笑:「這麼說,我還應該感謝他們了?」

  蕭炎道:「同為受害者,我能原諒,為何你不能?」

  「因為你沒有過,就不知道失去的痛苦。」面對瘋子,人反倒會因為不需要掩飾而變得真實,雁初咬牙,冷冷地吐出一個字,「滾!」

  這種執著在別人看來是傻吧,不值得吧,那又如何?她不甘,不甘心付出許多卻遭遇背叛,不甘心親人白白喪命,不甘心越軍被別人搶走,不甘心自己失去了一切,別人卻心安理得地享受著越家的東西!

  刑風箭與冰流寒氣折磨著她,最初的十年裡,她只能在永恆之間的那個石洞裡安身,每逢傷勢發作,她簡直生不如死,不知多少次昏迷又醒轉,不知多少次夢見死去的父兄,落得這樣下場的她,要眼睜睜地看著仇人們在外面過得快活無比,這種刻骨銘心的恨,又豈是一個沒心沒肺的瘋子能明白的!

  「憤怒讓你變得粗魯。」蕭炎握住她的手,「你太容易生氣了,師父。」

  雁初側過臉,懶得再看他作戲。

  更痛苦的事都忍過,還有什麼不能忍受的呢,只要活著,所有的東西她都要一件件討回來!

  邪惡的目光停留在她臉上,儼然將她當作了獵物,考慮該從什麼地方下口。

  就在此時——

  「永恆之間邀元君前去作客。」門外響起使者的聲音。

  這話聽在耳朵裡無疑是天降救星,雁初抬眼望著身上的惡魔,緊張地等待他的決定。

  「永恆之主,值得一會啊。」細長眼睛裡亮起光芒,蕭炎仿佛記起了什麼,終於將興趣自她身上移開,「師父,允許徒兒先離開吧。」

  待蕭炎離去,雁初躺在床上,頭腦逐漸恢復冷靜,輕輕地吐出口氣。西聆君會遣人來解圍,實出意料之外,永恆之間從不插手外事,儘管他是因為那盆花才予以關照,但闖出這麼大的禍,自己名義上還是永恆之間的弟子,到底連累了他。

  經過這番折騰,精神上陡然放鬆,雁初只覺身上疼痛更加劇烈,連忙開口喚人。知道蕭炎已走,紅葉帶著兩個小丫鬟急匆匆地跑進來,三人小心翼翼替她褪下衣衫,見了傷痕都險些驚叫出聲。因恐蕭炎回來,雁初待她們擦洗傷口上完藥後,便讓她們退下去了。

  外傷導致發熱,雁初沒用火療之術,合了眼昏昏沉沉睡去。不知過了多久,忽聽房間裡有響動,她本就睡得不沉,立即睜開眼,發現是蕭齊站在床前。

  「陛下要如何處置我?」她主動開口詢問。

  蕭齊道:「你雖是無意,卻已構成大罪,陛下在等西聆君的答覆,如今西聆君既肯替你周全,想來無事,但你畢竟是待罪之身,不可擅離此地,元君逃離的消息更不能對外洩露。」

  雁初道謝,不再說什麼了。

  看她臉色蒼白,雙頰泛著不正常的紅暈,有發熱的跡象,蕭齊俯身欲試她額頭:「你……怎樣了?要不要請醫者……」

  「用過藥了。」雁初微微偏開頭,「我明白,你剛才是想救我。」

  蕭齊慢慢地縮回手,往床邊坐下,望著桌上跳躍的燭光輕聲道:「天快亮了。」

  眉鋒如削,那張臉不會令任何人討厭,不是兇手,卻是幫兇,所有的事都因他而起,他全都知道。

  雁初道:「你回去吧。」

  蕭齊有點疲憊的樣子,抬手示意:「你睡,我就坐會兒。」

  弈崖之上,琴聲隨雲霧彌散。

  身著焰國宮服的侍者恭恭敬敬上前作禮,道:「貴門的雁初姑娘私放焰邪元君,陛下令我來問西聆君,當如何處置為好?」

  手自琴弦上移開,琴聲立止,黑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緒。西聆君道:「無心之失,我會處置。」

  侍者遲疑:「這……元君身上的秘密非同小可……」

  西聆君道:「此事不會外洩,我自有道理。」

  先前聽他將這等大事說成「無心之失」,未免護短,好在這句「自有道理」,已是答應出手補救的意思,侍者總算鬆了口氣,陪笑道:「有西聆君這句話,陛下定然可以放心。」

  待他告辭離去,西聆君站起身。

  焰邪元君脫離皇印控制,早就註定了焰國之變。

  蕭炎沒有回來,這讓雁初很意外,臥床數日,身上的傷都結疤了,也不見他的蹤影,而蕭齊自那晚之後就沒再過來楓園,雁初除了被限制出府外,生活與平時並無不同,照常吃睡,偶爾出園遇見琉羽,琉羽因受了蕭齊囑咐,雖恨她入骨,也只能遠遠地避開。

  很快,蕭齊派侍者將消息傳達給了她:永恆之間答應處理,並保證元君的事不會外泄,焰皇自然也願意相信這是意外。

  這個結果其實不難料到,蕭炎及時被請走,焰皇遲遲未下令處置,都間接證實了西聆君的介入,永恆之間承擔了後果,所以她得以保全性命。確認事實,雁初並沒因此松一口氣,心情反而更加急切。

  終於又到飼花的日期,永恆之間派使者前來接她,侍衛們沒有攔阻,二人順利地出了城。

  外面正是暑天,永恆之間卻飛著小雨,雨絲飄落,涼爽舒適,因為天色太昏暗的緣故,各處樓臺都點起了燈籠,點點燈光,氣氛更添幾分寥落。接引的人還是以前那位白衣使者,雁初曾聽人叫他嵐使者,他領著雁初走上棧道,神情一如既往的溫和,言語彬彬有禮。

  雁初邊走邊問道:「西聆君不在?」

  嵐使者道:「弈主今日要會客,讓我轉告姑娘,有話下次見面再說。」

  雁初早已看出他深得西聆君的信任,主動道歉:「連累貴門,深覺慚愧。」

  嵐使者果然只是笑了笑。

  永恆之間本是道門清靜之地,如今被一個毫不相干的外人牽連,被迫出力,修者們說不介意是假的,雁初默然,跟著他進雪洞喂花,這次花葉似乎又長高了點,顏色又綠了些,花苞的變化倒是不大。

  讓她意外的是,旁邊那盆斷折的花竟不見了。

  雁初忍不住問:「怎的少了一盆?」

  嵐使者遲疑了下,答道:「弈主將它送人了。」

  雁初聞言沒再追問,劃破手腕喂過血,然後跟著他走出雪洞,重新回到弈崖之上,身後雲潮翻湧,那條棧道迅速消失不見。

  嵐使者道:「我送姑娘回府吧。」

  雁初忽然道:「那盆花是送給了焰邪元君吧?」輪回之花,足以引起蕭炎的興趣。

  嵐使者只當她內疚,安慰道:「花已斷折,多年來既不生長亦不枯萎,留著也是無用,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雁初卻急切地問:「使者可知焰邪元君現在何處?」

  嵐使者搖頭:「我雖不知,但姑娘盡可以放心,他絕不會再冒犯你。」

  看來只有下次見到西聆君再說了,雁初滿心失望,正要跟著離開,無意中視線移到了對面峰上。

  雲氣飄蕩,隱約現出一座小小危亭,穩穩地嵌在懸崖半中間,亭外一株老松,簷下掛著兩盞燈籠。亭中石桌旁,兩人對面而坐,雖然隔得遠,雁初仍一眼就認出了那淡藍色身影,不由一呆,腳步也隨之停住。

  雨絲飄搖,燈籠光映照,身影更加冷寂。

  嵐使者喚她兩聲不應,跟著望去,含笑解釋道:「是弈主。」

  雁初回神,略覺尷尬:「對面就是那位貴客?」

  西聆君對面端坐一人,似乎是位老者,穿著較為華麗,就是隔得太遠,容貌表情都看得不甚清楚。

  嵐使者道:「是五色地鄉的地師。」

  雁初先是意外,繼而釋然。

  五色地鄉的地師鏡水明秋,地神壇祭師,負責執掌皇家的各種祭祀儀式,在地國威信極高,西聆君與他有交情也不奇怪。

  地國形勢令人好奇,新皇剛登基,那位重權在握的相王究竟會不會安分呢?

  雁初忍不住再瞧了眼地師,這才跟著嵐使者走下弈崖。

  永恆之間陰雨霏霏,外面卻是烈日高照,楓園濃蔭重重,紅葉見她回來,忙吩咐小丫鬟們打水伺候,又擺下新鮮的瓜果讓她品嘗,都是這時節的稀罕東西,蕭齊專程叫人送進楓園給她的。

  陽光映照楓葉,片片如翡翠,雁初獨自在林間漫步,越發煩躁。

  「是什麼原因讓你著急?」毫無防備地,一雙手將她攔腰抱起,「為了我嗎?」

  最瞭解人心的總是惡魔,雁初正為他的下落發愁,哪知他竟主動現身了,簡直是得來全不費工夫,雁初勉強忍住驚喜,道:「你回來了?」

  「這是我的家啊。」長睫輕扇,額前幾絲長髮隨之晃動,蕭炎道,「師父,徒兒想念你了。」

  雁初任他抱在懷裡,小心地撫摸那淩亂的頭髮:「師父也想你的。」

  蕭炎道:「真的嗎?」

  雁初在他耳畔低聲道:「你被關在地牢那麼多年,就不想出去看看外面是什麼樣子?外面可比這裡熱鬧有趣多了。」

  蕭炎道:「這麼快就暴露了利用的目的,師父讓我失望。」

  雁初不再偽裝:「只要你出去,讓世人看到你脫離皇印控制,那個人就坐不穩皇位了,蕭齊必定會跟著倒臺,這也算替你報了囚禁多年的仇,你不用費半點力氣,何樂而不為?」

  「你說的沒錯。」蕭炎貌似遺憾,「不過面對利益的誘惑,我願意放棄仇恨。」

  「利益?」雁初驚訝,隨即微嗤,「永恆之間許了你什麼利益?那盆殘花?」

  蕭炎大笑:「憤怒嗎?我獲得利益的前提,就是阻礙你達到目的。」

  看樣子說不動他了,雁初心知惟有從西聆君處入手,於是也沒耐心繼續陪他作戲,主動離開他的懷抱:「打一葉花主意的人很多,你還不回去守著?」

  「那是身外之物啊,師父更重要。」蕭炎伸手去摸她的臉。

  雁初避開他:「莫忘記了你對西聆君的承諾,不會再冒犯我。」

  蕭炎改為摸自己的臉:「我在考慮,需不需要遵守。」

  「你會。」雁初道,「我相信他。」

  能夠保證蕭炎不公開露面,僅憑這點就說明西聆君在較量中占了上風,他應該掌握了蕭炎的弱點,印象中好像沒有他解決不了的事。

  蕭炎也不生氣,兀自理了理長睫:「你知道我在期待什麼?」

  「什麼?」

  「你很快就不會再相信他了,我期待那一天到來。」

  之後數日,又有西疆蠻族貢使入京,此番蠻王派了親叔叔為使,意在向皇室求親,西疆蠻族悍勇異常,每年向朝中進奉貢品無數,歷代焰皇對他們都以籠絡為上,公主下嫁也是有歷史的,此番焰皇更為重視,蕭齊每日辰時初入宮,酉末回來,不得閒暇。

  轉過兩個街角,前面便是長情閣,京中貴婦常買首飾的地方。

  琉羽轉身吩咐幾名侍衛在門口等著,只帶了兩個丫鬟進去,很快又獨自走出後門,來到一條僻靜的巷子裡。巷內,一名紫衣女子坐在輪椅上,華麗的裝飾顯示著她不同尋常的出身。

  琉羽打量她:「你是誰?」

  「這個你不用知道。」紫衣女子道,「你會來見我,就代表我們能夠合作。」

  「我可沒答應聽你的。」

  「蕭齊已經不全是你的了。」

  琉羽若無其事:「這輪不到你操心,你究竟想說什麼?」

  裝得再像,眼睛裡的憤怒卻騙不了人,紫衣女子冷冷一笑:「我找上你,因為我們的目的是一樣的。」

  琉羽意外:「你……」

  「我要她死。」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恨,紫衣女子伸手,纖纖指間夾著封信,「你的任務,就是將此信送與焰皇。」

  琉羽遲疑。

  「永恆之間不干涉外界政事,只要她暴露企圖,就有了殺她的理由,永恆之間也不能庇護。」紫衣女子道,「一次機會,用不用在你。」

  琉羽緊緊地咬住唇,下定了決心般,快步上前接過信,看清那信上印戳之後,她不由倒抽一口冷氣:「你……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紫衣女子轉動輪椅,「除去一個知道焰邪元君秘密的人,相信焰皇陛下會很樂意合作,只是欲行此計,必須瞞過蕭齊。」

  眼底閃過喜意,琉羽低聲道:「我明白,但她恐怕不會輕易中計……」

  紫衣女子打斷她:「我自有辦法。」

  使女過來推走輪椅,琉羽目送主僕二人遠去,轉身回府。

  楓園綠蔭重重,雁初半臥在榻上乘涼,眼簾微垂,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在出神。

  路過園門,琉羽乍瞥見這場景,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步。

  沒有華麗的裝飾,那個女人身上天生就有種令人嫉妒的美麗,不夠柔和,偏又能吸引所有目光。

  小幾上擺著新鮮的瓜果,那是前日南邊一位郡守進京送的禮,蕭齊特地送進來讓她嘗鮮,卻也沒忘記給楓園這邊留了一份。

  誰更能把握蕭齊,琉羽其實很清楚,若非自己在先,若非有患難中那段救命之恩,蕭齊會愛上誰還說不定。

  正因為如此,才會不甘。

  這都是被她逼的!琉羽握緊袖中信,拂衣離開。

  禁衛軍都統領命而去,焰皇步出閣外,回到殿內。

  如果說之前對那個女人還有幾分籠絡之意,那麼在她放出焰邪元君之後,就已經徹底變作了殺心,此等大事,豈是一句「無心之失」就能敷衍過去的?

  西聆君的承諾固然好,可惜只有死人才能讓人真正放心。

  何況這女人身份可疑,單憑酷似定王妃這點,留著始終後患無窮。私通敵國就是最好的藉口,縱然追究起來,西聆君也遷怒不到自己,有人肯代勞提供如此周密的設計,看來永恆之間也沒傳說中那麼安寧呢。

  宮中有蕭齊的人,他應該很快就會得信了吧?焰皇微笑著後仰,半倚在榻上養神,不消片刻,外面侍者就進來報影妃到,他抬抬眼皮示意讓進來。

  「什麼事讓陛下這樣高興?」影妃踏進殿門,見狀不由嬌嗔。

  焰皇順勢摟過她的腰:「愛妃猜一猜?」

  影妃瞟了眼那封信,驚訝道:「這是……」

  焰皇沒有回答,端詳她。

  嬌豔的眉眼,面容修飾得恰到好處,縱然是撒嬌,那媚態中也帶著股子疏離的味道,後宮弄權,詆毀朝臣,處處針對蕭齊,如今滿朝誰不聞惡妃之名,這個女人在禍亂他的江山,卻是仗著他的縱容。

  手指撫過那精緻的臉,焰皇將她拉入懷中,狠狠壓在身下。

  承受君恩,多少女人豔羨呢。

  半個時辰後,皇者事畢起身,腳步聲逐漸遠去,消失。影妃睜開眼,慢慢從榻上坐起來整理衣衫,瞟了眼案上,信果然已不見。一名侍者進來悄聲在她耳畔說了幾句話,影妃頓時面色大變,飛快下了矮榻朝門外走。

  侍者忙道:「陛下吩咐讓娘娘留在這裡,哪裡也不能去……」

  話沒說完,他已失去了知覺。

  定王府書房內,蕭齊放下書劄,揉揉眉心。

  蠻王求親之事最終敲定,擇慧靈郡主封為公主遠嫁西疆,送走使者,總算可以輕鬆一下了。

  視線自然而然投向門外。

  空氣悶熱,一絲風也沒有,枝頭葉片無力地垂著,看樣子是要變天了。

  蕭齊略作遲疑,叫來侍從吩咐幾句,自己信步至楓園。

  紅葉迎上來作禮:「王上,姑娘還沒回來。」

  蕭齊皺眉道:「要下雨了,還不送傘去。」

  紅葉連忙答應。

  蕭齊搖頭,重新走出後園,剛到前面就有侍者匆匆來報:「王上,跟著雁初姑娘的侍衛回來,說是……跟丟了。」

  蕭齊一驚,立即道:「速去尋找!」

  侍者領命而退,蕭齊沉著臉站在廊間,不知為何總感覺心神不定,有了永恆之間的承諾,看焰皇的意思是放過她了,因此這些日子他便沒再過多限制她的自由,但願不會出事。

  「大哥在意嗎?」磁性的聲音。

  看到來人,蕭齊厲聲道:「她是你兄嫂,你又要做什麼!」

  「大哥真是健忘啊,不記得你做過的事了嗎?」蕭炎扶額道,「她恨你,想報復你,你還想庇護她?」

  蕭齊道:「那是我的事。」

  「大哥拒絕我的關懷,令我傷心。」蕭炎歎了口氣,語氣轉為愉快,「她死了,你就能高枕無憂了,你應該高興啊。」

  蕭齊心中一凜:「你什麼意思?」

  蕭炎只是躺在樹上笑。

  心知從他這裡得不到答案,蕭齊不再追問,快步趕往前廳,沒多時,一名侍者進來低聲稟報了幾句話,蕭齊聽得面色大變。

  京城外,景山上,黑雲壓頂,預示著暴雨即將來臨,濕潤的空氣中莫名多出一絲絲腥味,令人感覺壓抑。

  雁初獨立山頭,遠眺。

  此番西聆君忽然約見令她意外,而她正好也想要見他。

  相救,收留,再相救,他對她的維護遠遠超出了主人與飼花者的關係,她對他則是敬畏有加,同時又帶有感激和信任,或許是因為他表現沒那麼可怕,又或許僅僅是因為「西聆鳳歧」這個名字。

  可是這次,她註定要辜負他的好意。

  頭頂雲層越來越厚,腳下群山起伏,仍不見人影,雁初緊張之餘,開始感到不安——方才知會自己的兩名使者完全是生面孔,但他們手持永恆之間的信物青玉訣,理應不會有假……

  正躊躇間,山下忽然有了動靜,不知哪裡冒出來許多軍丁,如螞蟻般密密麻麻地聚集在山腳下,將整座山圍住。

  京中禁軍!雁初認住那獨特的標誌,面色一變,立即閃身至岩石後藏匿身形,再謹慎地察看,只見下面人頭湧動,都朝這邊圍上來,看樣子竟是早已認定目標。

  驚疑之際,雁初也未忽視周圍動靜,倏地轉身:「誰!」

  來人沒有回答,上來拉起她就走。

  看清是誰,雁初忍不住握緊那手,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毫不遲疑地跟上。

  無言的感激,也是無條件的信任。

  影妃穿了一身不惹眼的青衣,沒有相認的激動,甚至沒有作禮,只是拉著她匆匆沿著山后的小徑往山下逃,語氣再無半分妖媚,清澈如水:「陛下手裡有一封來自牧風國的密信,上面接頭地點便是這景山,還有牧風國將軍府的印信。」

  一盆冷水潑下,雁初終於明白了真相。

  那邊查獲牧風國密信,這邊自己偏偏也來景山,一旦被拿住,就坐定了私通敵國的大罪,焰皇急於除去自己,分明是想先斬後奏,僅憑密信固然不能使人信服,但應付永恆之間的問責是可以的,頂多是錯殺。

  只是此計何等周密!為了陷害自己,來人竟不惜用牧風國將軍府印信和永恆之間信物騙自己出來,敵國將軍府印信,永恆之間的青玉訣,這兩樣東西豈是那麼容易取得?是誰有那麼大的本事?是誰?

  沒有時間多想,身後動靜越來越清晰,山腰林木稀疏,偏偏雁初又穿了一身白衣,極為醒目,禁軍久經訓練,以極快的速度包抄過來。

  雁初終於停住:「秋影……」

  剛叫出這兩個字,她便覺全身一麻,穴道立時受制。

  「稍後它會自行解開,我引他們上山,姑娘就快走。」影妃制止她開口,「姑娘能做的事比我多。」

  她迅速脫下雁初的白袍披上,又將自己的青色外袍披在雁初身上,然後將雁初整個人推入岩石後的隱蔽之處。

  「秋影入宮查探多年,當年真相,正如姑娘所料。」

  她走了兩步又停住,回身看著雁初,面有遲疑之色。

  「有件事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姑娘,但我若不說,姑娘恐怕再沒機會知道了,你的舊疾……其實是兩百多年前,你私自跑出去尋找什麼東西,失蹤三年,後來將軍在越乙山發現了昏迷的你,診治時才知道你的心脈被一種失傳古術所傷,而且還……」

  她忽然別過臉去:「哪知你醒後什麼都不記得,將軍怕你難過,便謊稱你是自幼有疾,沉睡多年才蘇醒,他一直為此事自責,所以分外疼你,直到你出嫁時才告訴我。」

  每次請醫用藥都由她一手安排,心疾真相竟是如此!

  雁初不是沒察覺話中隱瞞,若是以前,她必會掰過那臉追問。

  然而此刻,她只是面無表情看著面前的人。

  耳畔,人聲逼近。

  影妃看了她一眼,微微垂眸:「千萬……保重。」

  短短四字,重若千斤。

  保重,必須保重。

  再無多餘的話,白影竄出,朝山頂奔去。

  風雲急湧,滾滾雷聲裡,暴雨終於傾盆而下,追兵聲在雨裡近了又遠。岩石底下,雁初木然抓住藤蔓,指甲不知不覺中已折裂,一縷縷血絲沁出,很快被雨水沖散。

  願將軍大仇得報。

  千萬保重。

  多年來,接近焰皇探察真相,離間君臣關係,當眾刁難只為消除焰皇疑慮,借花傳信救她免入陷阱……

  人人盡知妖妃,有誰知道背後的那一句承諾?

  猶記當年,落葉江邊,明月高懸。她收了手中寶刀,含笑看著面前那個沉靜的女孩,女孩長得很漂亮,更有著一雙沉默隱忍的眼睛。

  「你叫什麼名字?」

  燈影裡,女孩垂眸答道:「我不記得了。」

  「怎會不記得?」

  「將軍救了我,替我全家報了仇,我照顧姑娘,報答將軍。」

  她愣了下,拉起女孩的手:「好,把那些都忘掉。」

  女孩看她一眼,又低下頭。

  她順手指著江中月影道:「聽說你姓江,那就叫秋影吧。」

  人被逼至崖邊,始終不肯就犯,蕭齊終是喝退滿面難色的禁軍都統,得到消息後匆匆趕來,可是這樣的結果並不比意料中好。

  傾盆大雨裡,影妃衣衫濕透,散亂的頭髮貼在臉上,不復舊日風光,極為狼狽。

  那雙眼睛沒有絲毫畏懼,冷冷地盯著他,當發現他和琉羽的關係後,她就開始懷疑了,越家有今日下場,是從這個男人開始。

  蕭齊沉默半日,道:「你自己動手吧。」

  回去必受折磨。

  影妃沒有道謝,側臉望了眼越乙山的方向。

  一團火光亮起,驟然又被雨水澆滅,飛灰迅速被雨水沖至崖下,無影無蹤,惟留乾乾淨淨一片岩石。

 

 

011扶簾婉玉

  大雨磅礡,渾濁的水流夾雜土石沖瀉而下,人聲越來越遠,直奔山頂去了,機會終於到來,代價卻是如此的沉重,如此的難以承受。

  必須逃走,因為不能死。

  天氣引動心疾復發,劇痛勝過以往數倍,雁初恍若不覺,死命往山下奔去,卻不料一腳踏空,整個人沿著土坡滾落。

  痛楚在渾身上下蔓延,不知傷到了哪裡。

  雁初不在意,類似於自殘的方式,反而在某種程度上減輕了心頭痛苦。

  「看到這個結果,傷心了嗎?」黑袍下擺出現在眼簾中。

  「是你!」雁初喜悅,強行撐起身,「你來了。」

  「是我,徒兒救你來了。」

  希望重新被點燃,雁初抓住那黑袍:「你快去救秋影!救救她!」

  蕭炎不肯動:「我為何要救她?」

  「我求你!」

  「他們有那麼多人,你怎麼忍心讓徒兒去冒險?」

  最鄭重最卑微的請求,卻得到裝模作樣類似兒戲的回應,雁初再也控制不住,神情近乎瘋狂:「為什麼這樣,你為什麼不能救她!」

  「師父啊,這是沒有意義的事情。」蕭炎為難,「背叛皇帝,她必死無疑,再見到我的話,皇帝更不會放過她,永恆之間是不會庇護她的。」

  雁初道:「不,救她,我不能讓她死!」

  「她可不是我的師父,所以她的死活與我沒有關係。」蕭炎彎彎嘴角,俯身抱起她,輕易避開山腳的守衛,至景山數裡外才停住。

  透過雨瀑遙望景山頂,密密麻麻的禁軍已經在往山下移動,宣告著最終的結局,也送來深深的絕望。

  雁初無力地閉了眼,一字字道:「放我下去。」

  蕭炎道:「你生氣了。」

  「你根本就是個沒有心的混蛋!」雁初掙扎著離開他的懷抱,握緊拳頭冷冷地罵道,「瘋子!惡魔!滾,你給我滾!」

  蕭炎道:「忘恩負義的女人,難道你忘記是我救了你的命嗎?你應該感激,而不是憤怒。」

  如同受了當頭一棒,雁初呆呆地望著面前這個美麗又可恨的惡魔。

  「因為少救了一個人而苛責我。」蕭炎抬手拂落額前發梢的雨水,一副黯然神傷的模樣,「師父,你太偏心了,我也是你的徒兒啊,你卻讓我為別人去冒險,她比我重要嗎?」

  語氣,表情,其中真假難以分辨,能感受到的是滿滿的諷刺。

  雁初茫然地點頭:「你說的對,是我錯了。」

  自己的性命都要人救,又有什麼理由責怪他人?再次經歷失去的過程,才知道原來還是會痛,眼前發生的一切無時無刻不提醒著她的疏忽、她的錯誤。

  「是我的錯,我害的。」雁初喃喃自語,轉身,失魂落魄地朝前走。

  不知走出了多遠,視線越來越模糊,意識也慢慢地流失,雙腿如同失去控制,仍在不停地向前移動,行屍走肉般。

  必須回城,必須要安全。

  一隻手在她背上輕輕一推,她整個人向前撲倒,毫無知覺。

  蕭炎重新將她抱入懷裡,低低地笑:「那麼,去見你信任的人?」

  熟悉的宮殿裡殘留著熟悉的氣息,可是熟悉的人影已經不見,曾經的媚顏笑語、曲意奉承,今後是再不會有了吧。

  雨聲裡,欄外鮮花開得正盛,焰皇佇立欄邊,身後侍者們都不敢言語。

  私通敵國,證據確鑿,只不過對象從別人變成了她。

  終於忍不住想要試探,這個結果讓他不滿,或許又是滿意的吧。

  花香有刺,他真的沒有看錯,留在身邊多年,眼看她禍亂後宮陷害蕭齊,他給了她最大程度的縱容,卻仍換不來她的忠誠,實在是養不熟的蛇蠍美人呢。

  區區妃子而已,堂堂帝王,後宮佳麗無數,又何須在意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女人?

  焰皇伸手掐斷花枝,淡淡道:「影妃舊疾復發,薨逝。」

  停了停。

  「隨侍之人,全部陪葬。」

  風雨到了永恆之間,就變得柔和優雅許多,嵐使者打著傘,引著一名鶴髮童顏的老者走過石橋,進了溪邊小榭。

  房間裡很安靜,繡榻乾淨軟和,雁初身上蓋著厚厚的錦被,容顏慘澹如冰,頭髮與眼睫上竟凝著一層薄薄的霜花,額角有碰破的血痕,極為憔悴。

  嵐使者恭聲道:「弈主,羽醫已請到。」

  身為醫者本就十分敏感,感受到榻上散發的那股寒氣,老者快速瞟了昏迷的雁初一眼,微微皺眉,很快又收回視線,先朝椅子上的人作禮:「西聆君。」

  西聆君安然受禮:「這些年都難尋羽醫的蹤跡,此番多有勞煩。」

  羽醫陪笑道:「自當效勞,只是西聆君醫術高明,還有什麼地方用得著老朽的?」

  「此女身上兼有新病舊疾,我尚難確定,須請羽醫費心診斷。」西聆君有意無意加重了「舊疾」二字,親自動手將熱茶推到他面前。

  羽醫哪裡真敢喝這杯茶,連忙謝過,提議先看病人,待得西聆君點頭,他便收起了笑容,轉為凝重之色,快步走到榻前往早已設好的椅子上坐下,認真查看病人氣色,又伸手搭上那玉腕,閉目細細把脈。

  好半日,那手終於收回。

  羽醫重新睜開眼,驚疑地看向西聆君,見他沒有任何表示,只得硬著頭皮照實道來:「這名女子身中冰解術,心脈受損,焰國體質已難承受,之後她還中過牧風國的刑風箭,又有奇寒入體,依老朽推測,可能是被極地冰國的冰流所傷,如今新傷引動邪寒,寒氣在冰解術催發下已散入五臟六腑,她偏偏修習了折元火療之術,恐怕……」說到這裡他便停住。

  西聆君示意他繼續。

  「恐怕活不過五年。」羽醫小心翼翼地說完,又補充道,「永恆之間靈藥不少,西聆君修為精深,倘若真有心為她續命,還是可能的。」

  見西聆君神色不變,他暗暗鬆了口氣,道:「而且她應該忘記了過往,似乎是誤食了……」

  「不錯。」西聆君打斷他,「就這些?」

  羽醫會意,立即打住失憶的話題,繼續說出診斷結果:「還有就是,此女多年前曾經墮胎,若老朽所料不錯,應該是服用了胭脂丹,但由於過量致使胞宮受損,此生怕是再難有孕。」

  房間一片沉寂。

  西聆君道:「沒有了?」

  羽醫躬身道:「老朽能斷出的只有這些,西聆君亦通曉醫術,想來不需老朽用藥了。」

  西聆君點了下頭:「送羽醫。」

  嵐使者提醒道:「扶簾公主那邊,是不是也請羽醫過去看看……」

  西聆君重複:「送羽醫。」

  言下之意很清楚,嵐使者不敢再多言,想他或許另有安排,於是恭敬地朝羽醫說了聲「請」,羽醫也作禮告辭,兩人一道走出房間。

  榻上人依舊毫無反應,氣息微弱。

  許久,西聆君也站起身,走出門。

  身後,桌椅陡然塌落,連同茶壺杯盞盡數化為粉塵。

  小小園林,樓閣精美,樹上綠葉間開滿了紅色的花朵,雨中,花色看上去比平日更深,時有一兩片花瓣自枝頭墜落。

  一名年輕女子坐在輪椅上,旁邊一名使女撐著綢傘。

  紫衣換作了純淨美麗的白袍,粉面黛眉,一點櫻唇如花瓣,她紋絲不動坐在那裡,表情平靜,目中卻依稀透出焦慮之色,纖纖十指也緊緊握起。

  察覺她緊張,撐傘的使女寬慰道:「這回弈主找到了羽醫,公主的腿傷定然能治好。」

  女子咬唇不語,更覺煩躁。

  正在此時,另一名黃衣使女飛快進來稟報:「公主,羽醫已經走了。」

  女子聞言目光微閃,握起的手指悄然鬆開,輕輕吐出口氣,眉頭逐漸舒展了。

  「走了?」先前那使女吃驚,「那公主的腿怎麼辦?」

  黃衣使女道:「嵐使者讓我們別急,說弈主已有辦法醫治。」

  「原來如此。」先前的使女放了心,忍不住道,「難得找到羽醫,還以為是為了公主,想不到……」

  黃衣使女不安,低聲道:「既然她沒死,弈主會不會……已經知道了?」

  聽她二人這番對話,輪椅上那名女子臉色頗為難看。

  這出設計原本不怕他知道,只要越夕落死,一切就有了結局,哪知中途會生變故,人還活著,再要動手就難了,他對自己的芥蒂也變得更深,根本沒討到好處。

  服過藥,雁初始終處於昏睡中,偶爾會恍惚醒來片刻,滿頭冷汗,緊接著又再次失去意識,這樣反復折騰了兩日兩夜才逐漸好轉。

  真正清醒後,她什麼也沒問,只是靜靜地坐在窗前看溪水流淌,神色不辨。

  她知道自己從來沒有這麼清醒過。

  清楚地看到,心底許多東西都在遠去,再也沒想要把握,當全部失去之後,剩下的才更容易改變。

  暮色送來琴聲,熟悉的曲調,弈崖上撫琴人應是依舊,信任卻已經開始動搖了。

  嵐使者走進門,見狀道:「姑娘病體虛弱,不宜久坐,回榻上躺著吧。」

  雁初慢慢地站起身作禮:「多有勞煩,很是慚愧。」

  嵐使者忙道:「姑娘太客氣,這些都是弈主吩咐的。」

  雁初問:「送我來的是蕭炎?」

  嵐使者點頭:「姑娘舊疾復發,焰邪元君將你送來這裡救治。」

  「他人呢?」

  「元君將姑娘送來後,便離開了。」

  雁初想了想,問道:「西聆君送他的那盆殘花,究竟還有沒有可能結果?」

  「花被折去,偏又不枯不死,結果的可能已不大,想不到元君性情怪異,竟對它有興趣,真讓弈主料中了。」嵐使者停了停又勸道,「事情既已發生,姑娘要保重自己才好。」

  雁初莞爾:「嵐使者想說什麼?」

  「沒有,只是……弈主說姑娘的舊傷很嚴重,不可掉以輕心。」嵐使者含笑敷衍兩句,又叮囑她按時服藥。

  雁初何嘗不知道自己的狀況,此番傷勢發作比往常嚴重,所剩的時間恐怕不多了:「我想見西聆君。」

  嵐使者遲疑了下,答應:「我這就去替姑娘通報。」

  待他離開,雁初馬上沐浴更衣,在房間靜心等待,然而西聆君那邊始終沒有消息過來,直至晚間,使女擺上飯菜,才有一名使者過來傳話:「西聆君此刻無暇見姑娘,讓姑娘安心住下,養好傷再說。」

  定王府臥室中,丫鬟們將新做的衣裳展開看,綢緞美麗光滑,繡工精緻,琉羽坐在床上,儘量作出欣賞的樣子,眼睛卻不時瞟向門,嘴角噙著一絲快意的笑。

  蕭齊自景山回來就匆匆進宮,身邊沒有那個女人的蹤影。

  越夕落,你不是會示威嗎?一次沒死,可以讓你再死第二次!百年前你輸了,現在還是註定會輸!

  得意在心頭蔓延,幾乎控制不住。

  簾外影動,侍女走進房間報:「夫人,王上回來了。」

  見琉羽要吩咐準備衣裳,侍女忙又笑道:「夫人別急,永恆之間來了人,王上還在廳裡見客呢,要過會兒才進來。」

  琉羽「哦」了聲,隨口問:「永恆之間派人來做什麼?」

  侍女道:「聽說雁初姑娘被西聆君留下了,過些日子才能回府,所以那邊派人來說一聲。」

  「什麼!」琉羽面色大變,倏地站起身。

  「夫人?」侍女莫名。

  琉羽自知失態,咬唇,緩緩地坐回去。

  越夕落竟沒死,可知事情有變,難道引她走的那兩名使者根本不是安排的人?她沒去景山,而是回了永恆之間?弄錯了?

  半是驚疑半是不甘,琉羽緊繃著臉,手指不覺開始用力,險些將新衣裳撕破。

  西聆君定已察覺此事,那蕭齊……

  她正在擔憂,忽聞外面腳步聲響起,珠簾猛地被掀開,叮叮作響,蕭齊快步走進房間,滿身雨氣,夾帶著風的冷意。

  琉羽有些心虛,下意識丟開衣裳:「你……回來了?」

  蕭齊沉聲道:「都退下。」

  丫鬟們聞言便知道有大事,迅速退出門外。

  琉羽勉強笑著,迎上去替他更衣:「去哪兒了?」

  蕭齊扣住她的手:「誰給你的信?」

  琉羽心一沉,側過臉裝糊塗:「什麼信,我不知道你說的什麼。」

  蕭齊道:「你前日讓人呈給陛下的那封信。」

  琉羽道:「她自己招惹了永恆之間的人,與我有什麼關係!」

  蕭齊皺眉:「是永恆之間的人?永恆之間有人想對她不利?」

  叛國之罪,焰皇給出了足夠的理由,只不過罪人臨時變成了影妃而已,唯一讓他不明白的是,那封信上竟有牧風國將軍府的印信,這絕非尋常人能辦到的,不可能出自琉羽之手,原來幕後主謀是來自永恆之間,這就說得過去了。

  琉羽見狀冷下臉,諷刺道:「你不是說她並非越夕落嗎,緊張什麼?」

  蕭齊氣噎:「你明知道……」

  「我不知道什麼。」琉羽打斷他,「還是,你早就知道她是越夕落?」

  蕭齊閉了閉目,儘量將聲音放軟和:「羽兒,當初你說不介意的,只要陪在我身邊,只要她能容你進門就夠了。」

  琉羽道:「是,我是那麼說過,可如今你在乎她多過了我,你根本就是對她舊情難忘!」

  蕭齊道:「我在不在乎你,你不清楚?我正是舊情難忘,不願負你,對她從未盡過丈夫的責任,冷落她,放棄她的性命,越家滿門為我而死,以至我百年都無顏去見她的靈位,如今難得她活著回來了,我理應對她好些,何況越軍那邊不能出事,她肯原諒是最好的結果,畢竟你我愧對她,補償也是應當。」

  「補償?」琉羽冷笑,「怎麼補償法?恢復她王妃的身份,讓我天天給她問安作禮?」

  「我知道你委屈,才以花冠之禮迎你進門,你如今地位等同王妃,只欠個名義,縱有不滿可以跟我商議,不該害她性命!」蕭齊語氣裡終於帶出三分怒意,「她嫁給我,就是我的妻子,只要她肯公開承認身份,單憑謀害主婦這件事,她就能將你逐出雲澤家,連我也保不住你,焰國法人人盡知,你不明白?」

  琉羽聽得白了臉,仍是嘴硬:「如今又沒有越家給她撐腰,你怕什麼!她根本是想奪回越軍報復我們,你還捨不得殺她……」

  「你!」蕭齊抬手。

  「你打我?」琉羽微微後縮,眼圈立時紅了。

  難以想像,一直想要保護的柔弱的女人竟會變成這樣,說起殺字這麼容易,蕭齊也是被氣糊塗了,冷靜下來便知不妥,終是收了掌,輕輕吐出口氣:「只為嫉妒就要害人性命,秦川琉羽,你幾時變成這樣了?如此狠毒!」

  言畢,他拂袖而去。

  琉羽在原地呆了好半天,才無力地坐回床上,緊緊握起拳。

  狠毒?他說她狠毒?越夕落明明是回來報復他的,他卻說她狠毒!他竟然還叫她秦川琉羽!他難道忘記了,她嫁入雲澤家,就已經改姓雲澤?

  弈崖上,撫琴人披風沐雨而坐,背影冷寂,琴聲厚重透著寒意,帶著若有若無的殺機,輪椅上的女子唇抿得更緊,臉色也白得更厲害。

  使者小心翼翼地上前提醒:「弈主,扶簾公主來了。」

  琴聲驟然而止,女子握著團扇的手指更緊。

  西聆君示意使者將琴抱走,然後才站起身看她:「婉玉。」

  扶簾婉玉沉默片刻,似乎下定了決心,搖動輪椅上前,面無表情地說道:「此事是我做的,是我要殺她,你不必遷怒別人。」

  眸中冷意一閃而逝,西聆君神情仍舊溫和:「這麼多年,你還沒忘記。」

  「我原本已忘記了,是你沒有忘記,她把我害成這樣,你還……」扶簾婉玉激動,「你還為她處置我的人,你叫我怎麼想!西聆鳳歧,當初西聆滅族之禍,是誰冒著違逆大罪保全了你!為助你奪權稱帝,為助你西聆尊皇一統五靈界,我扶簾一族死了多少人,你如今行事半點不顧我的感受,對得起他們嗎!」

  西聆君語氣一淡:「扶簾太師之恩我自然沒忘,扶簾族在冰國顯耀至今,你也已經貴為公主。」

  扶簾婉玉別過臉:「一個有名無實的公主稱號,這就是你的補償?我不稀罕!」

  西聆君道:「你要做真正的公主,任何時候都可以,想去哪國?」

  意識到說錯話,扶簾婉玉平復了情緒,垂首低泣:「你知道我沒有那個意思,父親當年將我託付於你,我心甘情願隨你來永恆之間,從未想要離開,我只是……生氣,恨她,若不是她,我怎會無辜變成這副模樣!」

  西聆君看她的腿:「我會治好你。」

  扶簾婉玉低聲道:「我也沒怪你,這麼多年不都過了麼,只是看你還與她藕斷絲連,救她姓命,將她藏在永恆之間百年,如今又處處庇護,我心裡……怎能不在意。」

  西聆君道:「她受冰解術折磨,已付出代價,這次的事我就不追究,不可有下次,否則將壞我大事。」

  扶簾婉玉忙道:「既然不追究,那我的丫頭……」

  「我處置她們,並非為她。」西聆君道,「借我的名義動用牧風國將軍府的印信,將軍府那邊需要交代,你若執意保全你的人,就自己出去跟他們解釋吧。」

  扶簾婉玉急道:「她們畢竟伺候我多年了。」

  西聆君道:「行事不周以致惹禍,無甚可惜,我會再找兩個人給你使喚。」

  心知救不得,扶簾婉玉惟有忍痛放棄,拭淚道:「我也是突然見到她,一時氣憤控制不住自己,便衝動了,你護著誰都可以,惟獨不能是她,我……我只要你明白。」

  「我一直將你當作親生小妹。」西聆君溫和地安慰了句,喚來使女,「送公主回去。」

  扶簾婉玉緊緊扣著椅子扶手,美目中一片冰涼。

  小妹嗎……

  雁初身上的外傷原本不重,服了藥,舊疾也得以緩解,次日用過午飯,仍不見西聆君的身影,她終於忍不住了,打算親自前去求見。

  步出門外,她才發現這是座小小水榭,建於溪上,三面欄杆,窗外臨溪,夾溪翠竹稀疏,小徑通往石橋,兩旁生著數叢形似牡丹的奇花,黃昏雨未住,冷雨如針,在綠葉間繡出姹紫嫣紅無數。

  「沙沙」聲裡,周圍景物無不透著寂廖,想西聆君將她安置在這兒,應該就是此地僻靜的緣故,適合養傷。

  不知不覺過了石橋,再轉過山坳,前面路上人影漸多,三三兩兩的使者使女們撐著素傘來去,點綴在亭台遊廊間,清淡的色彩就仿佛這場雨,分外純淨。在永恆之間百年,雁初被命令不得隨意行走,多數時候都在洞內修煉,如今見到這等景象,不由呆了。

  永恆之間連接焰國的出口是一扇石門,門內煙迷霧繞看不清景物,人一踏出,便是外界。

  雁初站在門口遲疑。

  「雁初姑娘?」頭頂出現一片陰影,嵐使者執傘而立,「弈主吩咐過,請姑娘留下來養傷,暫時不得離開。」

  聲音極其溫和,轉述的話卻有著不容拒絕的味道,甚至能感受到那人慣用的命令語氣。

  雁傳急忙問:「西聆君幾時能見我?」

  「弈主得閒便會來看姑娘。」嵐使者指著不遠處另一扇小門,轉移話題道,「若是嫌悶,我帶姑娘進楓陵走走?」

  雁初也知他作不得主,沒有推辭這番好意:「有勞嵐使者。」

 


012楓陵

  仿佛步入畫中,入眼漫山楓葉,層層疊疊,遠望輪廓隨山勢起伏,壯觀美麗,山是楓林,楓林是山,近看株株優雅,形態可愛,精緻的葉片沐浴著雨絲,冷翠有光澤。

  這些楓樹是焰國獨有的品種,極為珍貴罕見,葉子形狀生得美,到秋日更紅勝胭脂,豔麗如火,且長不高,頂多兩丈,看這些樹整整齊齊,應該是生了很多年的樣子。林間土地乾淨濕潤,腳下一條石頭鋪的小徑往前延伸,盡頭隱沒在楓林中。

  眼前景致,似夢似真,幾難分辨。

  雁初倒抽了口冷氣。

  身在永恆之間百年,她是第一次知道這個陌生的地方,然而,心頭緣何又有著那般熟悉的感覺?楓葉,石徑,連同周圍的空氣都似曾相識。

  是畫中見過?還是夢裡來過?

  見她站著發呆,嵐使者笑著介紹:「這楓陵乃是弈主閉關之處,尋常弟子不得進出。」

  雁初回過神道:「此地風景甚美。」

  意識到兩人共傘不妥,嵐使者要將傘讓與她,雁初自是拒絕,見那雨不大,二人索性收起傘不用,雨中漫步,別有意趣。

  雁初壓下心頭那分驚疑,仔細觀賞,見林中每一棵楓樹都生得極美麗多姿,不由輕聲讚歎:「這都是西聆君親手所種吧,確非凡品。」

  嵐使者奇道:「姑娘如何知曉?」

  雁初被問得一愣,她原本就是隨口而出,誰知真說中了。

  「弈主愛楓,無人不知。」嵐使者倒沒有懷疑她,「當年姑娘被弈主救回,身中冰流寒毒,幾乎返魂無術,幸虧有那粒火焰石護住心脈。」他似乎想起了什麼,笑道:「說起此石,還是弈主所贈呢。」

  雁初吃驚:「我的火焰石是西聆君所贈?」

  「越將軍為女求醫,弈主讓我送去府上的,姑娘隨身佩帶此石,可壓制冰解術,發作時減輕痛苦。」嵐使者道,「後來姑娘重傷,命在旦夕,弈主帶著姑娘進這楓陵,忙了七日七夜,總算將姑娘救回,之後足足閉關半年才恢復元氣,姑娘與永恆之間甚是有緣,我還以為弈主會收你為弟子。」

  驟然聽見這些,雁初還是很意外,道:「想是因為我的血流在了一葉花上,它選擇了我,西聆君不得已救我。」

  「血流在花上?」嵐使者更加驚訝。

  雁初反問:「難道不是?」

  嵐使者忙笑道:「我當時未曾留意這些,難怪弈主要讓姑娘飼花了。」

  雁初不疑其他,跟著往前走。

  複行數十步,嵐使者忽然站住,提醒道:「這裡有個極兇險的殺陣,是弈主親手所設,連我也解不得,我帶姑娘從小路繞過去吧。」

  雁初答應,跟著他走上旁邊那條小徑。

  重重楓林,越往前行,熟悉的感覺越發在心底蔓延,直到前面現出一大片空地,雁初整個人都呆住了。

  空地前有一座洞府,上書「楓陵」二字,石門半掩,看不清裡面有什麼,可是那種莫名的吸引力,令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靠近,想要走進去,心裡充斥的期待,竟讓她如此欣喜。

  何時見過?何時來過?

  雁初失神,鬼使神差般地要朝那門裡走。

  嵐使者不動聲色地伸臂攔住她,略帶歉意地解釋:「那是弈主修行之處,連我也不得靠近。」

  雁初站住,仍沒回過神。

  嵐使者看看天色道:「時候不早了,這裡風冷,姑娘回去吧?」

  雁初「哦」了聲,目光掃過四周,心頭竟是一片茫然,她並沒有打算回去的樣子,而是慢慢地、慢慢地走到空地邊的一株老楓前,靜靜地看了片刻,然後抬起手小心地撫摸枝葉,閉目。

  殘缺的畫卷重新掀開,漫山紅葉如天邊晚霞,葉間琴聲溢出,悠悠的曲調……

  「那,不必再來了。」

  「我很想殺了你。」

  ……

  不知道是誰在說話,冷冷的聲音驟然自頭腦中炸開,心口仿佛被冰棱刺中,猛地一顫,冷,痛,雁初忍不住緊捂了胸,痛哼,站立不穩。

  一隻手從後面扶住她,伴隨著清淡的香味。

  痛楚迅速消失,好似一場夢魘,雁初勉強站穩,這才發現額頭竟出了層冷汗,意識到不妥,她連忙移開幾步。

  來人站在原地沒有動,手執素傘,一襲藍衣飄灑,不沾半點泥水,黑眸光動,其中仿佛也在下著冷雨。

  嵐使者身上沒有這種香味,果然是他,雁初定了神,看四周:「嵐使者他……」

  「他先走了。」西聆君道,「回去吧。」

  見他依舊站著不動,雁初領悟過來,忙朝他走近兩步。

  西聆君搭上她的手腕:「舊傷又犯了?」

  指尖的觸碰,呼吸隨之一窒,雁初縮回手,垂眸道:「沒有。」

  「走吧。」西聆君示意。

  雁初低聲答應,默默地跟著他走。

  如果說之前他表現平易,令她的畏懼有所減少,那此刻雁初察覺到,那分平易已經變成了冷酷,儘管他的神情語氣沒有任何變化。

  是什麼令他對自己的態度發生了轉變?雁初暗暗不解,越發謹慎小心,但轉念想,今日結果他著實脫不了干係,因此雁初便不欲與他共傘並肩,特意落後,儘量與他保持距離,誰知他也放慢腳步,有意無意帶傘移過來,於是她只得再往旁邊避讓。

  「會觸發殺陣。」一隻手將她拉回傘下。

  不知不覺天已黑了,山間雲氣越發濃重,幾掩路徑,夜幕中數點燈籠搖曳。

  雁初打破沉寂:「我的傷已無礙。」

  西聆君道:「本門弟子勾結外界,受焰皇指使,假我之名取用牧風國將軍府印信,以至害人性命,此二人已被我用門規處置,你若想看結果,我會帶你去。」

  雁初沒有激動。

  此事她醒來後便想明白了,青玉訣,牧風國印信,足以證明有永恆之間的人插手,她步步謹慎,卻惟獨沒有防備永恆之間,以至疏忽鑄成大錯,只因他是她的救命恩人。不插手外事,永恆之間以此取信天下,所以他主動給出交代,處置了犯事弟子。

  然而不論他如何處置,失去的又怎能回來?秋影之死,豈是一句「處置」就能交代!

  雁初面無表情道:「清靜道門也有敗類嗎?」

  西聆君道:「世間有賢者,道門自然也有敗類。」

  雁初道:「身為永恆之主,豈無責任?」

  西聆君道:「既已發生,追究責任無益,你想要怎樣的結果?」

  雁初停了腳步:「西聆君保證沒有袒護弟子?」

  西聆君道:「你是以何種身份問出這句話?」

  她的命是他所救,沒有他,她早就成了冰流亡魂,何來機會復仇?他願意處理並給出交代,不代表她就有資格質問。

  雁初臉色微白,垂首道:「一時悲憤乃至失態,雁初不該質疑西聆君的公正。」

  西聆君「嗯」了聲。

  頭頂的傘好似小小的一片天,被他穩穩地掌握著,將她牢牢地罩在裡面,壓抑的感覺令她幾番想要逃出去,卻被他毫不留情地擋回。

  漫長的路終於到了終點,他帶著她走過小橋,小榭近在眼前。

  雁初見他要走,忙道:「西聆君留步,雁初還有要事。」

  西聆君道:「時候不早,再說。」

  雁初毫不遲疑地跪下:「放出焰邪元君是我的過錯,連累西聆君,我很是不安。」

  西聆君對此無動於衷:「的確是你的過錯,所幸尚能補救。」

  補救?雁初道:「聽說西聆君答應了他們的條件。」

  西聆君道:「我答應焰皇保守這個秘密,元君不會對外現身。」

  雁初搖頭道:「蕭齊未必會看著我死,若西聆君真想幫我,就請收回與元君的交易,將我送與他們處置吧。」

  這句話頗有些不識好歹,西聆君依舊神色如常:「你選擇的路,我從未打算干涉。」

  雁初鬆了口氣:「多謝西聆君。」

  西聆君道:「你不必謝,我並未答應你。」

  雁初一驚:「可……」

  「你想令元君現身。」西聆君道,「只要對外證實他脫離了皇印控制,焰國必亂,你便如願以償了。」

  「我活不了多久,若能在有生之年得報大仇,死亦無憾。」雁初恭恭敬敬地叩首,懇求,「求西聆君成全。」

  西聆君道:「我不會改變你的選擇,但你忘記了你的諾言,一葉花尚未結果,我不可能讓你現在就死。」

  雁初愣住。

  西聆君道:「我與他交易自有我的目的,保你性命只是其中一部分,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是這樣?雁初喃喃地問:「花還有多久結果?」

  西聆君道:「一年。」

  雁初微喜:「一年後,我就可以公開元君的事?」

  「我救你性命,你飼花報恩,一年只是你我交易的期限,你無權提別的要求,元君也只會遵從與我的約定,不會服從於你。」西聆君說完,撐著傘就走。

  雁初面色更白,忽然盯著他的背影問:「倘若我一定要提要求呢?」

  西聆君轉回身。

  雁初慢慢地直起身,緊盯著那雙黑眸,聲音緩慢而堅定:「我一定要呢?」

  夜無邊無際,沙沙的雨聲,每一滴都仿佛落在了心間,如此清晰。

  不帶溫度的視線赤裸裸地審視著她,不猥褻,卻令她心跳驟然轉急,如同簷外的風雨。

  他開口:「那要看你拿什麼交換。」

  雁初低聲道:「我身無長物。」

  「拿你交換吧。」

  若說之前猶不確定,那此刻這句話所傳遞的意思就極其清楚了,讓她避無可避,她現在唯一所剩下的東西就是身體,可以取悅於他。

  過分的甚至是趁人之危的要求,經他口裡說出來,仿佛變成了自然再不過的事情,就像談一樁普通的交易。

  這種直接的方式更加令人難堪,雁初以為自己會激動憤怒,而實際上並沒有。

  她握起了手,勉強一笑:「西聆君說笑的吧。」

  「嗯,我是說笑的。」語氣不變,他沒有留戀地收回視線,轉身,潔白的傘被夜色吞沒。

  之後幾日,雁初沒再見到西聆君,如期去雪洞飼過花,她便提出要走,嵐使者大約是得了吩咐,也沒有挽留,讓兩名使者送她回定王府,可巧蕭齊不在府中,雁初送走使者,獨自往後園走。

  雨後日色如金,樹影被風吹動,層層清涼。

  遠遠的,蕭炎站在廊外欄杆上跟兩名侍衛聊天,長發黑袍,半俯視的姿態,神情頗為認真。說也奇怪,雁初從進門起就覺得府內氣氛不太對勁,平日值守的侍衛侍者們消失了大半,惟有重要的過道和書房外還站著幾個,此刻見狀,她不由停了腳步細聽。

  「除了吃喝、睡覺、女人、盡忠,你還有什麼事可做?」蕭炎看著一名侍衛歎氣,「日復一日,多麼索然無味的生活。」

  敢跟他拉家常的人本來不多,侍衛跑不得,惟有順著他陪笑道:「元君說的是。」

  「你也這麼認為嗎?」眼底閃過邪惡的紅光,蕭炎傾身道,「那,我就勉為其難,助你儘快結束它,早入輪回享受來世吧。」

  侍衛來不及反應就消失在了火光下,變作一堆焦骨煙灰。

  「我是個好人啊。」蕭炎掀掀鬢邊長髮,看另一名侍衛,「你呢?」

  目睹同伴之死,那侍衛冷汗已出:「屬下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好。」

  雁初看得皺眉。

  其實這些侍衛都經過嚴格訓練,並非怕死,只是在這個惡魔面前,正常人都容易變得脆弱,因為你永遠不知道結果是怎麼樣的,那是一種對於未知的恐懼,而他正好將你等待結果的恐慌當作享受。

  「沒什麼不好嗎?」玩弄物件越緊張,蕭炎越是愜意,「糊塗而不自知,可悲的人沒有必要活在世上。」

  「你……」侍衛握緊刀柄,打算拼死一搏。

  蕭齊親選的侍衛都不簡單,如今動不動就被他玩死幾個,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雁初上前攔住他:「我也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好。」

  出於男人的本能,侍衛立即挺身擋在她前面:「姑娘不必管我,先走!」

  「真是令人讚賞的行為。」蕭炎拍拍手,同情地看著他,「可惜在對方不需要保護的時候,這就不是勇敢,而是愚蠢了。」

  雁初道:「我答得對不對?」

  蕭炎道:「很精彩。」

  侍衛大怒:「你!」

  「同樣的答案,不服嗎?」蕭炎拍他的肩,「知不知道我為何會贊同她?」

  侍衛終究是記起了實力差距,黑著臉答道:「屬下不知。」

  「笨啊。」蕭炎長睫垂,兩眼彎成迷人的弧線,「當然是因為我不能殺她,就只好贊同她了。」

  ……

  「而且她是女人,又比你長得美。」

  ……

  蕭炎道:「你看,理由太多了,你怎麼就想不出一個。」

  侍衛嗤道:「這算什麼理由?」

  「因為我比你強,我說的話就是理由,不接受嗎?」蕭炎道,「問強者理由,本身就是愚蠢的行為。」

  侍衛冷笑:「多說無益,你不過是要殺我而已。」

  蕭炎扶額:「你才知道啊。」

  ……

  同伴慘死,侍衛受他戲弄,雖恨卻也無可奈何,知道他瘋狂不可理喻,此刻真要動手不過是枉送性命,惟有緊緊閉了嘴快步離去。

  雁初看著他的背影道:「玩弄弱者有意義?」

  「養出一個好侍衛不容易,大哥捨不得的。」蕭炎抬腿優雅地邁下欄杆,「因為我,這裡的防守已經不再那麼嚴密,師父以後的行動會方便得多,不應該感謝我嗎?」

  雁初道:「謝謝你,也謝謝你前日救我。」

  「師父瘦多了,讓徒兒心疼。」蕭炎拉起她的手放到臉上,「徒弟救師父理所當然,但我還是虛偽地想聽師父道謝。」

  美麗瘋狂的惡魔,能救而不救,故意要讓她失去,讓她痛苦後悔,從中尋找樂趣,多麼令人憎恨!

  「我感謝你救我。」雁初惡毒地說道,「但無論如何,秋影之死是你見死不救的結果,我們不同,你救我,又讓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失去重要的人,我只會更加怨恨。」

  「怨恨嗎。」蕭炎豎起食指放到她唇上,「你怨恨,不影響我的心情啊。」

  雁初狠狠地拉開他的手:「你這個瘋子!」

  蕭炎道:「這是誇獎嗎?」

  雁初道:「你何不去找別人玩?」

  蕭炎道:「我答應過西聆鳳歧不見外人,只能找你。」

  雁初意外:「你知道西聆君的名諱?」

  「太古時我便存在了,他在我後面呢。」蕭炎仰起臉,抬手接下滿把陽光,「永恆之道有點意思,我轉過不知多少世,他居然還是那副可厭的樣子。」

  他倒是毫不掩飾喜惡,雁初聽得失笑。

  「你的傷好多了,有他的功勞。」蕭炎扣住她的手腕,嫵媚的眸子裡邪光更盛,「他一定給了你滿意的交代,處置了幾個人,你仍然信任他嗎?」

  雁初不動聲色地答道:「當然,他對我有恩。」儘管目的不再單純,他對她表現出了明顯的企圖。

  蕭炎笑起來:「那麼我更期待了,你將不再信任他,我期待那一日的到來。」

  雁初挑眉道:「我也期待你能取代他,令我信任。」

  蕭炎道:「我該怎樣做?」

  雁初道:「只要你肯幫我。」

  蕭炎丟開她的手,興致缺缺:「不,你忘記了我的身份,報仇這種事,我在不盡的輪回中見得太多,難以提供樂趣了。」

  雁初道:「但不代表你不能,是嗎,這對你來說很容易。」

  「嗯……」蕭炎為難,「可我答應過他不對外現身。」

  見他有鬆動,雁初立即道:「不需要你現身,你只需替我做一件事。」

  蕭炎眨眼問:「做什麼?」

  「替我去見盧山老將軍。」雁初講清大致方位,道,「那山下有越軍駐守,但以你的能力,潛上山是可能的。」

  蕭炎想了想,同意了:「好。」

  雁初也沒料到這麼輕易就哄得他辦事,暗喜:「你只消替我帶句話,就說雁初擇日再去看他老人家,他老人家自會明白。」

  這分明是句再尋常不過的話,專程讓他轉達未免小題大作,蕭炎並不覺得奇怪,傾身將美麗的臉送到她面前:「冒險需要有相當的報酬,讓徒兒看到師父的表示吧。」

  雁初不動聲色:「先辦完事,我自然會有所表示。」

  蕭炎似乎心情頗好,也沒糾纏她,悄然掠走了。

 

 

013殺陣逢生

  回楓園就從紅葉嘴裡聽到影妃的死訊,算是最近發生的唯一的大事,不僅紅葉拍手稱快,滿朝文武都在感歎,禍亂後宮的妖妃突然病亡,真是老天開眼了,不少老臣趁機上書歷數她的罪狀,焰皇雖未封諡,卻也沒有別的表示。

  池畔楓影如鬼爪,偶爾風過,聲如鬼哭。

  頭頂月光分外明亮,明亮得可怕,甚至有點刺眼,如霜如銀,落在地面慘白慘白的,亭角的燈籠則黯然失色。

  池中沉著月影,皎皎無暇。

  月光入酒,杯中有光華。

  曲橋欄杆邊,雁初閉上眼睛,緩緩將酒傾入池中。

  酒灑落在水面,發出斷斷續續的響聲,擊碎池中月影,驚起無數漣漪,點點銀光波動,好似當年江上的水光。

  江邊那個沉默憂鬱的漂亮女孩,焰國上下盡知的妖妃,背負忘恩負義的名聲,失去所有人的理解,可是她做到了她的承諾,還了越家之恩,還得太多,太多。

  百年後匆匆相認,已是永別。

  可以不相信紅葉,卻從沒有懷疑她,縱然她屢次故作刁難,也從來都沒有懷疑過。

  酒盡,杯空。

  雁初默默地走回亭子裡坐下,遙望月影。

  蕭齊站在樹影裡看了許久,終於順著曲橋走上池心亭,在她面前停住。

  經歷這場事變,她整個人比以往足足瘦了一圈,下巴也削尖了,看上去越發單薄,坐在那裡仿佛一縷輕飄飄的幽魂,全無神采的鳳眸,身上散發的死寂味道,竟能讓他的心隱隱作痛。

  許久,蕭齊開口道:「她是自盡的,並沒受折磨。」

  雁初「嗯」了聲。

  蕭齊道:「你怪我也罷,我總希望你……保重自己。」

  「無論如何,多謝你……」雁初垂了眼簾,提起酒壺斟酒,接著說道,「多謝你擔心我,我回了永恆之間,倒沒留意外面發生的事。」

  蕭齊沉默。

  不想再錯,命運卻背離了他,事情一步步朝著相反的方向發展,眼睜睜地看著兩個人越走越遠,中間的血越流越多。

  百年前的選擇,他救了琉羽,但就算再給他一次機會,或許他仍不能放棄琉羽的性命。

  面前的選擇更加殘酷,他和她註定爭奪同一個結局。

  時間自兩人身側無聲走過,終於,風中有了露意。

  蕭齊低聲道:「她畢竟伏侍過夕落,盧山老將軍聽說此事很是難過,你不妨去陪他說說話,他老人家也許會高興些。」

  雁初捏緊酒杯。

  這個人明明背叛了她,害得她一無所有,卻讓焰國上下都稱讚他的深情,明明做了那麼可恨的事,心卻還是不夠狠,原以為沒有機會再見盧山遲的,想不到一場犧牲就能向他換來機會。他居然還想安慰她,還能對她作出這樣的關切之態,如果不知道背後那些故事,她也會原諒他吧?

  若不是他獻出那個看似完美的戰術,戰無不勝的父親與兄長又怎會冒險孤軍深入?

  誘餌,合圍,多麼高明的計畫,獲越軍支持,此戰必勝無疑,沒有一個人懷疑過糧草的問題,行軍素來最重視的糧草押運竟然會出「意外」!

  越將軍父子親自率精衛隊,臨時換下了原本擔任誘敵任務的他,越將軍最疼愛女。

  因為她與蕭齊的婚事,父女兩人一直耿耿於懷,足足賭了一年的氣,直到出征那日送行,看她擔憂,越小將軍才笑著告訴她:「妹夫此計甚妙,父親多有讚賞,你放心,他老人家其實是擔心蕭齊呢,這次回來他必定就不生氣了。」

  父親的愛,卻是被最信任的人利用,他怎麼能忍心!

  糧草不繼,求援信被有心人劫走,京中無半點消息,數千人被困在山中整整半年,饑餓,瘟疫,突圍血戰……她卻全然不知,每日只想著如何討眼前人的歡心,如何讓他愛上她。

  而如今,他竟然來安慰她。

  雁初慢慢地飲盡杯中酒,啞聲道:「我身體不適,休息幾日再去吧。」

  蕭齊點頭:「你幾時想去,就告知我。」

  雁初道:「我方才遠遠望見夫人,見她憔悴不少,她待你是真心的好。」

  蕭齊倒愣了:「你……」

  「我沒事。」雁初幽幽道,「也許是人想通了,許多事情就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語氣難辨真假,可是這些話,令人迫切地想要相信。

  蕭齊的目光立即明亮起來:「夕落!」

  雁初彎了下唇角,扯起一抹苦澀的笑:「繼續又如何,不繼續又如何,過去的事不能重來,死了的人也不能再活,幫我喜歡我的人定然希望我過得好,我是不是太執著了,才會落到一無所有的下場?」

  「你這麼想,我很高興。」蕭齊忍不住俯身,雙手扶住她的肩,「你並非一無所有,你還有我。」

  雁初別過臉:「話雖如此,想要釋懷,終究不易。」

  蕭齊目光微黯:「我明白,我可以等。」

  我可以等,這是她新婚之夜親口說的話呢,雁初重新執壺往杯中斟酒:「夜深了,定王回去吧。」

  「別再喝了。」蕭齊伸手制止她,語氣不覺帶了一絲心疼,「我……」

  手與手交疊,兩人都僵了下,各自不動聲色地縮回。

  雁初移開視線:「我再坐會兒。」

  知她堅持,蕭齊往旁邊坐下:「我陪你。」

  雁初「哦」了聲,低頭讓陰影遮住臉。

  她沒有等到他回頭的那天,他也註定等不到,她後悔當日的選擇,他也註定會後悔今日的心軟,如果女人的柔弱能讓他卸下幾分防備,秦川琉羽會,那麼她也會。

  蕭齊留在楓園的消息不是秘密,第二日就傳來琉羽病的消息,這病卻是不假,請醫用藥遲遲不見好轉,自那日大怒之下離去,蕭齊一直歇在書房,還是頭一次冷落她這麼久,想她應該知道輕重,今後定會有所收斂,因此蕭齊得信後立即過去看視,琉羽也十分後悔,言語中不再與他置氣,又見他仍關切自己,心病既去,過個三五日也就好轉了。

  經此一事,對於蕭齊時而去楓園的行為,琉羽縱然不舒坦,也沒再多說什麼了,好在除了那夜,蕭齊從未留宿楓園,加上她安插了眼線在雁初身邊,很快弄清那夜的真相,想蕭齊終究不負自己,更是得意。

  御書房內,蕭齊朝上作禮:「陛下急召臣入宮,不知所為何事?」

  焰皇立於案前,面色有點沉:「朕得到密報,前日牧風國有使者前往極地冰國,恐有結盟的意圖。」

  爭地之戰,越軍大敗牧風國,致使牧風國元氣大傷,無力再入侵,故焰國邊境戰事漸少,然而經過這百年休養生息,牧風國國力逐漸恢復,近來又開始蠢蠢欲動,而焰國國內屢逢災年,暴亂時起,南王弄權,堪稱內憂外患,若極地冰國果真答應與牧風國結盟,對焰國的威脅不小。

  焰皇不輕不重地敲了下書案,冷冷的語氣透著一絲無奈與焦慮:「冰帝莫非也想摻合進來?」

  蕭齊微微皺眉,道:「陛下稍安勿燥,極地冰國與我焰國一向互不侵犯,當年太祖皇帝曾出兵助他們驅逐雷澤國大軍,單論這份交情,就比牧風國要更深一層。」

  焰皇聞言雙眼一亮,示意他繼續說。

  蕭齊道:「眼下冰國內部看似安定,但北有五色地鄉之地國,西有天方雷澤之雷澤國,雷澤國對冰國一向虎視眈眈,地國新皇登基,有相王輔佐,國富兵強,亦不可小覷,冰帝怎敢輕易抽兵助牧風國?何況牧風國本就有野心,與之合作乃是引狼入室。」

  一席話聽下來,焰皇頷首,露三分喜意:「依你之見,當如何是好?」

  蕭齊道:「冰帝在位這些年,大事上不曾糊塗,依臣愚見,陛下不妨也派使者前去,一為試探,再者,冰國外有寵臣豐悅,內有寵妃金貴妃,風頭幾勝太子,陛下不妨備份厚禮與他二人,臣與那豐悅曾有一面之緣,若他二人肯為焰國說話更好了。」

  焰皇面色已然和緩:「朝中誰能擔此重任?」

  「臣一時也未有合適的人選。」蕭齊沉吟道,「此行不宜張揚,恐牧風國得知後會全力破壞,南王殿下那邊更不可不防。」

  「此事就由你來辦吧。」焰皇打住這話題,「朕還探得一事,南王與地國相王似有往來。」

  蕭齊道:「陛下大可放心,新皇無過,舊臣擁護,那相王怎能落人話柄,新皇在位一日,他便一日不能動。」

  焰皇滿意地「嗯」了聲,再說幾句,蕭齊便告退,自回府與幕僚商議籌畫出使冰國之事。

  夏日炎炎,雁初慢步走在遊廊上,悠閒地搖著扇子,心裡卻焦急萬分。

  蕭炎答應傳信與老將軍,至今遲遲不見回來,明知道他性情乖張,不是個合作的好對象,然而只要他真肯幫手,必定事辦功倍,委實令她捨不得放棄利用。有了初見時的教訓,她當然不會傻到真的完全相信他,所以才只托他帶那句看似無關緊要的話,就算他再次背叛她,蕭齊知道了也未必能看出問題。

  雁初寬慰著自己,不覺將遊廊走了兩個來回。

  「師父在想念我嗎?」面前驟然出現人影。

  聽到這磁性的聲音,雁初大喜,拿團扇擋住半邊臉,低聲埋怨:「辦個事也這麼慢。」

  蕭炎臉上喜色淡下來:「徒兒遵從師父的吩咐,用了兩天才潛上山,沒有驚動他們,想不到換來師父的責怪。」

  雁初見他神情委屈像小孩,不由得撲哧笑了,敷衍性地安慰:「好了,是我不對。」接著又忙問正事,「怎樣,見到老將軍了嗎?」

  蕭炎彎了眼睛:「師父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結果,徒兒也迫不及待地想得到獎勵。」

  團扇繞至他腦後,雁初毫不遲疑地環上他的頸,已是早有準備。

  蕭炎也配合地俯下臉。

  「雲澤蕭炎!」怒喝聲陡然響起。

  瞟見來人,雁初一驚。

  蕭炎並無意外,低笑聲透著邪惡:「太不幸了,他進宮商議出使冰國的事,護送使隊的人選還沒定,回來就抓到我們。」

  出使冰國,護送的人選?雁初目光流轉,不動聲色地鬆開他。

  「大哥為國事忙碌,真是辛苦。」蕭炎抬臉沖來人親切地笑了下,然後走了。

  蕭齊上前幾步拉住雁初:「我會約束他,你沒事吧?」

  那個瘋子分明是故意的!雁初有點沒好氣,最重要的事沒問出答案,她也沒精神磨蹭,懶懶地掙開他的手:「我有點累,要回房歇息了。」

  「夕落!」

  「夫人在等你。」

  蕭齊聞言停了腳步,沒有跟上來。

  雁初急著想知道蕭炎見盧山遲的結果,然而蕭炎偏偏故意要她著急似的,接連兩日都沒有露面,雁初氣得暗中將他罵了千百遍,亦無可奈何。

  又到飼花的日子,永恆之間豔陽高照,本就繁盛的草木看上去越發綠油油,有了幾分夏意。

  雁初進洞喂過花,走出來發現嵐使者竟已不在了,她只得獨自回去。

  踏進石門,楓山再現,襯著晴朗的天色,比上次更加幽美。

  楓陵?雁初詫異,停住腳步。

  平心而論,面前的景色是賞心悅目的,但突然出現在意料之外的地方,這並不是什麼好事情,通往焰國的出口和楓陵入口,兩扇門區別很大,不太可能走錯吧?

  雁初轉身要退回,卻發現門已消失,不由苦笑,看樣子只好等人發現自己了,但願他們能儘快察覺。

  第二次入楓陵,熟悉的感覺更加強烈,這裡既是西聆君閉關之處,有這種感覺就更不正常,雁初早已覺得古怪,索性踏上小徑信步向前,欲找尋原由。

  層層枝葉兩邊開,千姿百態,隨腳步前行而有序地呈現,如同一幕幕畫面。

  忽然,一聲尖細的慘叫自腦海中炸開。

  那叫聲分明出自女子,有點失真,仿佛是受了極大的折磨,極度痛苦之下所發出來的,聽得她渾身一顫。

  「痛嗎?我只恨不能教你更痛!」熟悉而冷酷的笑聲同樣出自女人,不同的是,它更加真實,真實得就在耳畔。

  雁初陡然驚醒,倏地止步,抬手撫摸紅唇,心中盡是駭然。

  如此怨毒的話,竟是……出自自己!

  兩百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為何會失憶?又為何會身中冰解術?她當真那樣殘忍地對待過那名女子?那女子究竟是誰?

  父兄早已身亡,如今秋影也不在了,誰能告訴她真相?

  胸中疑團無數,雁初更加心煩意亂,漫無目的地繼續前行,剛走出不到十步,她又猛然停住。

  周圍楓樹無風而動,枝葉彼此摩擦,颯颯聲不絕,一片蕭殺之氣迅速在林中彌漫。

  習武者的警覺性本就高,雁初察覺不對,當即斬斷思緒,以足劃地,暗提真氣凝神戒備,同時移動視線掃視四周。

  忽然,葉間迸出一道劍氣,速度奇快奇准!

  雁初及時側身避開,但見土石飛濺,地面立時多了個坑,生生將她驚出冷汗。襲擊並未就此結束,沒等她喘息,那劍氣一道接一道從四面八方襲來,綿綿不絕,根本不知道林中究竟埋伏著多少人。

  萬分危急之刻,雁初沒有時間考慮,手果斷地扣上腰間。

  再出手,已多了一柄彎刀。

  比普通的刀略窄,真氣注入,刀身泛著火豔豔的光澤,在半空劃出一道美麗的弧光,正是消失百年、曾經聞名焰國的越家刀。

  刀風掀氣浪,爆裂聲裡,數株楓樹被攪得粉碎!

  劍氣綿密,刀法亦高明,防守滴水不漏,但聞交擊聲不絕,雁初擋下數道劍氣,足尖點地,借勢飛身而起,欲後撤,然而對方好像早已料到她這一手,劍氣如同一張大網壓下,生生將她逼落回地面。

  相同的劍氣,相同的力道,到哪裡找這麼多功力相當的高手組劍陣?

  雁初幡然醒悟。

  這楓林中根本沒人,是自己一時大意,闖進了那個傳說中的極兇險的殺陣!

  生於武將家,雁初學過不少陣法,弄清處境,她當下便仗著刀法純熟,邊擋邊尋找破綻,哪知此陣極為高明,非但找不到半點破綻,隨著時間過去,應付反而越來越艱難,就如同猛將受困于萬軍之中,敵人又不斷增加,再難突圍。縱是高手,遇上這種殺陣,就算不被萬劍穿心,到最後定然也要被累死,也幸虧她刀法高明,才能支撐到現在。

  雁初倒抽了口冷氣,苦笑,

  不愧是西聆君親手所設的陣法,憑自己根本沒把握脫身,眼下惟有盡力拖延時間,等待他來救,否則定要枉死於此地……

  正在著急,背後忽來一股大力,憑空將她推了出去!

  眼前景物驟然變化,人已立足花蔭小徑之上,頭頂陽光熱烈,明晃晃的極為刺眼。

  前方花陰下擺著張矮木桌,桌上放著精緻的木棋盤,西聆君端坐竹席上,任憑紅白花瓣落了滿身。

  楓陵,尖叫,殺陣……恍如一夢,惟有手中刀證實著事情是真真切切發生過,雁初既慶倖又驚疑,口裡喘息未定,握刀的手已是汗津津的,整個人幾近虛脫。

  見到他,雁初不免又想到那夜之事,事實上她到現在仍覺得難以置信,作為名震五靈界的人物,他見識過的女人不知多少,只要他願意,五靈界的女人怕是恨不得都貼上去,他又怎會做趁人之危這種有失身分的事?

  剎那間主意改變,雁初深深地吸了口氣,慢慢地收起刀,過去拜謝:「西聆君此陣果然高明。」

  西聆君拈起棋子,看也不看她:「無須你說。」

  語氣依舊如上次那般冷淡,神情半點不改,他好象根本已不記得曾經對一個女子提出過那樣的條件。

  誤入楓陵,觸發殺陣,及時獲救,表面看並無值得懷疑之處,雁初低聲道:「許是雁初看錯路……」

  「嗯,我不怪你。」

  寬容的話,偏偏讓人聽出刻意的刁難,雁初沉默片刻,問道:「西聆君可知道這世上有誰會冰解術?」

  西聆君道:「我。」

  雁初愣住。

  西聆君道:「你可以走了。」

  雁初道:「方才的殺陣……」

  西聆君打斷她:「你的問題太多,我沒有答覆的必要。」

  雁初咬了咬唇,終於鎮定地說出來:「我想與西聆君做一筆交易。」

  「哦?」西聆君觀察棋盤中形勢,不慌不忙地落下一粒子,這才微微側了臉,斜眸瞟她。目光冰涼而不客氣,帶著高高在上的人所習慣的姿態,儘管此時他坐著,給人的感覺卻依舊是只能仰視。

  雁初垂首,任憑他打量。

  他提出條件,與她主動送上門是兩回事,他在重新評估她的身價,更屈辱的是,她心裡還擔心會被他拒絕。

  半晌,他重新將視線移回棋盤上,語氣無波瀾:「我那是說笑的。」

  她拒絕,他就用同樣的話拒絕她,這種場面不可謂不難堪。殘酷鐵血的史實早就告訴她,他不是個溫和的人,而是個強勢的裁決者,他不喜歡被拒絕,那夜她拒絕他的時候就該知道這個後果。

  雁初語氣生硬:「如此報復一個女子,西聆君有失身份。」

  西聆君道:「我報復你?」

  雁初白著臉,艱難地開口:「沒有,是我有所求。」

  西聆君「哦」了聲:「所求何事?」

  「求西聆君……」聲音顫抖,雁初最終還是吐出了最難啟齒的話,「……答應我的交易。」

  求他答應交易,求他要她,她的拒絕觸犯了他的權威,如今她就只能做出最卑微最屈辱的姿態,惟有這樣才能讓他滿意,從而放棄計較。

  從活過來那刻開始,她就決心為達目地不擇手段了,有什麼不能犧牲的?

  落子聲不輕不重不緩不急,除了執棋人的從容,就再也聽不出什麼情緒了,越是這樣,她越發沒底,他根本連看都沒再看她。

  許久得不到回應,雁初發現自己堅持不下去了,只想儘快逃離此地,她匆匆作禮道:「雁初明白了,告辭。」

  他拂袖擾亂了滿盤棋子:「三日後再來吧。」

  就在雁初發愣時,他站起身往弈崖走,路過她身畔時特意頓住腳步:「好生準備。」

 


014交易

  因近日天氣更加炎熱,琉羽命丫鬟們取冰消暑,忽然楓園那邊的小丫鬟悄悄送來一件消息,琉羽得知後暗喜,獨自在房裡計較半日,不時打發丫頭去前面看,聽得幕僚們已經離去,她便命丫鬟帶上冰鎮的蓮子湯,徑直出了後園前往書房。

  書房內,蕭齊放下手頭那份擬定的名單。

  出使冰國的人選都有了,問題在於途中安全,恐怕會引來很多勢力插手破壞,最近邊界上牧風國時有動靜,實在不願抽調越軍護送,這是第一件頭疼之事。

  休息片刻,他重新拿起名冊查看人選,忽見琉羽親自送湯來,不禁責備:「天熱,出來做什麼。」

  琉羽示意丫鬟退下,親手將湯放到他面前,看著他嘗過,又說了些體貼的話,然後才趁機問道:「聽說陛下要派使隊去冰國?」

  此事本是秘密進行,蕭齊聞言立即皺眉:「你如何知曉?」

  琉羽這才記起他的忌諱,生恐被他知道自己在楓園內安插眼線的事,心下暗悔,急中生智道:「我的貼身丫鬟無意中聽你兄弟說起的。」

  蕭齊面色稍和。

  府中事的確瞞不過蕭炎,好在他答應了永恆之間的條件,園中這些侍衛丫鬟也沒那個膽量多嘴,倒不必擔心消息會外泄。

  縱如此,他仍沉聲斥道:「丫鬟亂嚼舌根,還不打一頓!」

  「放心,我已罰過她了,你還信不過我?」琉羽鬆了口氣,嬌嗔著,伸臂環住他的頸,「我正是為這個找你呢。」

  「羽兒,這不是你該插手的。」蕭齊豈會猜不出她的心思,語氣含了三分警告。

  「我知道是公事,不該管,但我從沒求過你什麼,你且聽我說一次吧。」琉羽坐到他懷裡,央求道,「秦川一族雖是名門,無奈近年人丁凋零,祖上風光早就過去,徒有虛名而已,大哥在朝中做個掛名將軍,始終讓別人瞧不起。當初父母去得早,我兄妹二人相依為命,大哥待我情深恩重,從未讓我受半點委屈,若沒有他,我們如何能在一起?何況他的本事你也知道,皆因陛下看不見的緣故,我只求你適當提攜他,就當是替我報恩吧,秦川族風光了,也是你的顏面。」

  「他是你哥哥,我自然不會拿他當外人。」蕭齊搖頭道,「但其中兇險你們女人如何知曉,陛下對我多有忌諱,只會當我扶植黨羽,他這樣閒散在家未必是壞事。」

  琉羽忙道:「此番就派他護送使隊,立點小功討點封賞,也是好處。」

  蕭齊道:「出使冰國非同小可,恐有意外發生。」

  琉羽道:「我知道你擔心什麼,我早已想過了,此事既是秘密進行,理應無人知曉,就算南王和牧風國有心也是沖著使臣去,你不必太抬舉,只讓他做個副手,多派點人保護就是了。」

  蕭齊本不贊同,然見她固執,又想到這些年確實虧欠於她,於是點頭道:「也罷,我會考慮。」

  得他這句話,琉羽便知事情可成,頓時喜不自勝,帶著丫鬟回後園去了。

  蕭齊重新拾起名冊,提筆欲改,一名侍者忽然匆匆來報:「王上,五色地鄉那邊傳來消息,地國有變。」

  地國與焰國雖不相鄰,彼此卻是時刻都沒忘記關注對方動靜,蕭齊所獲乃是加急密報,消息尚未傳開,此事暫且略過不提。

  這邊雁初剛走進楓園,就見紅葉和丫鬟們全都站在廊上,離小樓遠遠的,個個臉色發白。

  明白發生了什麼事,雁初心頭不安一掃而空,面露喜色,快步朝房間走。

  紅葉連忙阻攔:「姑娘……」

  雁初停住,斜眸瞟著她,一個丫鬟做出這種逾矩之事,當然是蕭齊吩咐的。

  紅葉低聲提醒道:「姑娘,他畢竟是王上的親兄弟,你們走太近……」

  雁初似笑非笑:「所以你來攔我?」

  紅葉愣了下,垂首退開了。

  雁初走進房間,果然見蕭炎半躺在床上,漫不經心地搖著她的團扇,他本來就有些男生女相,這副模樣看上去別有趣味。蕭齊雖派了侍衛把守楓園,但又怎攔得住他?對他而言,不過就是揮手殺人這麼簡單的事而已。

  他笑眼彎彎,用團扇替她扇風:「師父,徒兒回來伺候你老人家了。」

  雁初走到床前搶過團扇,直入正題:「你到底有沒有見老將軍?」

  蕭炎答得認真:「見到了。」

  雁初猶有些懷疑:「果真?」

  蕭炎委屈地垂了長睫:「徒兒怎會欺騙你。」

  雁初哪裡理會他的鬼話:「那你可有將我的話轉告他?」

  「師父啊。」蕭炎若無其事道,「我只答應替你見他,可沒答應替你傳話。」

  「你……」

  「我答應過西聆鳳歧不對外現身,盧山遲應該也包括在內,所以我見到他了,他卻沒有見到我,你不是早就該明白這個結果了嗎?」

  指甲劃過扇面,雁初緊盯著他,慢慢地露出一個微笑,語氣輕柔得可以滴出水:「蕭炎,我真想掐死你。」

  蕭炎把玩著帳子銀鉤上那塊楓葉形的墜玉,聞言側臉看她,露出一個更魅惑的笑:「你掐不過我。」

  再受戲弄,雁初二話不說將扇子朝他臉上砸去。

  「憤怒了。」蕭炎接住扇子,「把憤怒收起,我帶來了好消息。」

  雁初立即問:「什麼消息?」

  蕭炎道:「那個女人上當了,大哥派了個姓連的護送使隊,讓秦川琉林當副手。」

  「這我早就料到了。」雁初微嗤,「秦川琉羽那個噁心的女人,我要對付她容易得很,蕭齊暫時被我哄住,不再防備我,又自認將她當成娼婦在外面藏了百年,虧欠於她,一定會答應她的要求。」

  她學著他的樣子扶額:「他們欠我的,我卻只能自己去拿回來,不公平啊!」

  蕭炎大笑:「師父,你真是又美又卑鄙。」

  當著他的面說出這些惡毒的話,雁初非但沒有半點羞慚,反覺輕鬆,伸手奪回扇子:「我就是喜歡看她失去親人痛不欲生的樣子,越淒慘我越高興,怎麼,你可憐她?」

  「你在懷疑徒兒的忠誠。」蕭炎道,「你不是還想讓我幫你嗎?」

  雁初嗤笑:「你以為我還會上當?」

  「你還是可以嘗試打動我,我雖然沒替你傳信,但畢竟對你透露了出使冰國的消息,已經幫了你。」蕭炎撫摸她的唇,「現在,願意親親你的徒兒嗎?」

  「你答應過西聆君不會冒犯我。」

  「如果你自己要碰我,我又有什麼過錯?」

  「你總有歪理。」雁初倏地扣下扇子,撥開他散亂的長髮,俯身在那俊臉上吻了下。

  「我知道你失敗的緣故了。」蕭炎摸著臉道,「作為女人,不會哭,連誘惑的手段都不會,我親愛的大哥怎會選擇你呢。」

  邪惡的笑聲被吞入口中,雁初也沒想到會做得這麼熟練,輕易被激怒,或許是因為在他跟前不用偽裝,又或許是因為三日後的交易——她本來早就是死人了,早就失去了一切,如今只要能報仇,她還有什麼不能做的,有什麼不能出賣的?

  長睫拂在她臉上,偶爾扇動,細長眼睛閃著紅光,蕭炎愜意地接受著她的奉承,任她含吮著薄唇,竟是沒有多動一下。

  刻意表現出的熱情在這種冷淡的反應下逐漸熄滅,雁初終於做不下去了,倏地抬起臉,恨恨地瞪著他,那種挫敗感令每個漂亮女人都難以忍受,他簡直就像是在看她的笑話。

  蕭炎「咦」了聲:「怎麼不繼續了?」

  雁初面無表情道:「你只說讓我親你,我已經做到,你是不是可以幫我了?」

  蕭炎笑道:「我問你是否願意親我,與幫你有什麼關係,你誤會了。」

  他的反悔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雁初這回冷靜多了:「無恥。」

  「是你以為達到我的要求,我就會幫你,把自己的意願強加於我,怎麼能說我無恥。」蕭炎道,「何況遵守承諾只是你們的規則,我從未承認過它。」

  「你要怎樣才肯幫我?」

  「你要怎樣才肯放棄報仇?」

  雁初斷然道:「不可能!」

  「皇位與我的命運有很大關係。」蕭炎重新拾起團扇放到她手裡,「按照以前的規則,文朱重霄退下焰皇寶座,我這一世就會結束,雖說我如今多了條邪火靈,未必還那樣,但我不想去試啊。」

  雁初不再說什麼了,暗暗計較。

  日色隱沒,山坡上,樹葉都被熱風熏得懶懶地垂著,扶簾婉玉坐著輪椅,輕衫繡裙,拿團扇輕輕逗引落瓣,身後是兩名面生的使女。

  「弈主。」

  聽到聲音,扶簾婉玉停住動作看來人:「你是來問罪的嗎?」

  西聆君道:「真是你?」

  「是她自己走錯路誤闖殺陣,與我有什麼關係!」扶簾婉玉道,「就算是我要殺她報仇,那又怎樣?你不是說跟她沒什麼了嗎!」

  西聆君「嗯」了聲道:「那就罷了,想也與你無關,我今日找你另有要事。」

  扶簾婉玉鬆了口氣,莞爾:「什麼事?」

  西聆君道:「冰帝年老,寵臣豐悅弄權,近日我聽說扶簾將軍與他似乎走得過於密切。」

  扶簾婉玉領會:「我會送信警示他。」

  西聆君道:「地國與雷澤國日漸強盛,我畢竟出身冰國,如今雖入道門,仍難免掛心。」

  扶簾婉玉忙道:「我明白,能為你分憂便好。」

  西聆君道:「自古佞臣難得善終,太子早已深恨豐悅,將來冰帝歸天,他的下場可想而知,我這也是為扶簾將軍好,太子畢竟是太子,莫要想那不可行之事。」

  「你還惦記著扶簾族安危,我很高興。」扶簾婉玉淺笑,目中閃過得意之色。他畢竟還需要她,因為她背後是扶簾全族,冰國萬年不衰的大族。

  西聆君吩咐使女:「快變天了,送公主回園吧。」

  待到扶簾婉玉和使女離開,嵐使者現身山坡上,風掀白袍,飄飄然亦有神仙之態。

  西聆君道:「將消息透露與尺相國的人知曉。」

  嵐使者笑道:「弈主高明,就看尺相國能否把握機會了。」

  豐悅與扶簾將軍勾結,欲廢太子,扶立金貴妃的十五皇子,此番扶簾將軍臨陣退縮,豐悅定然氣恨,兩人若生嫌隙,得利的就是尺相國與太子。

  西聆君淡淡道:「若他無能,太子還是趁早廢了好。」

  嵐使者道:「弈主說的是,只是扶簾將軍……」

  西聆君道:「扶簾一族在冰國恃恩弄權,顯耀至今,是時候被取代了。」

  「弟子定會辦妥,此事與永恆之間絕不會有半點關係。」嵐使者望著扶簾婉玉離去的方向暗暗歎息,扶簾族於他固然有恩,然而想要以此來挾制他,實在是大錯特錯,他若是輕易被恩情束縛,當初又怎會坐上五靈界尊皇那個位置?

  西聆君頷首:「她來了?」

  見他問,嵐使者忙回道:「雁初姑娘已接來,現在花溪小榭裡。」

  西聆君便不再多言,緩步走下山坡。

  花溪小榭,幾名使女抬了水進來,放下一套衣裳。

  水是取自永恆之間一種特殊的溫泉,有驅寒之功效,於療傷頗有好處。雁初心情複雜地沐浴完畢,起身穿衣才發現,那件為她準備的衣裳極為特別,薄得幾近透明,不該露的地方全看得清楚,一眼便可知道她是要去做什麼的。

  雁初僵硬地站著。

  使女道:「弈主說,姑娘若不喜歡,就不用穿了。」

  雁初立即搖頭:「沒事。」

  使女送上件披風:「那就請姑娘前往弈園吧。」

  雁初接過披風將自己從頭到腳裹住,這才覺得好了點,走出門時,外面暮色朦朧,空氣仍是濕熱的。使女提著燈籠引路,眼睛始終不看她,雁初從未有過如此的狼狽,低著頭,逃也似的往前跑。

  轉過山坳,瀑布聲完全消失在耳邊,一座雅致的小園出現在眼簾裡。

  弈園,無甚出奇的名字,很合適他的身份,園中遍種楓樹,看起來也有許多年頭了,與楓陵的品種很相似,庭中無一絲雜草,小徑被打掃得十分乾淨。

  使女引著雁初往裡走,行了百步左右,二人來到一座小木樓前,木質的欄杆,臺階上也鋪著木板。

  使女走到階前,恭聲道:「弈主,雁初姑娘到了。」

  片刻,裡面傳來西聆君的聲音:「進來吧。」

  使女欠身朝雁初示意,然後轉身出園去了。

  雁初走上階,抬起手。

  手放在門板上,虛掩著的木門突然變得格外沉重,遲遲推不動。

  明明早已決定,事到臨頭仍然想退縮,然而她更清楚,失去這次機會,便不會再有了,她自問沒有把握可以繼續挑戰他的耐性。

  這種時候還在意這些,他肯答應交易,她應該慶倖才對,被丈夫背叛,她又做什麼貞潔烈女?

  雁初推開門。

  迎面出現的是一扇淺白色木屏風,顏色樸素,雕花極精美,絕非出自尋常工匠之手。

  雁初打量著上面的花紋,待心潮平復得差不多了,才緩步轉過屏風。

  裡面陳設簡單得過分,靠牆是一張寬大的床,素淨帳褥,窗前擺著張木桌,放著兩三把椅子,除此之外,就是斜對面的角落裡有個落地花瓶,瓶身潔白如玉,斜斜印著一段火紅的楓枝畫,極富神韻,旁邊題著兩行詩,瓶內插著大枝的焰國紅棠葉,房間這才有了些明麗的色彩。

  一道頎長身影立於桌旁,燈光映照,俊臉神態安詳。

  大約是剛沐浴過,寬鬆垂地的藍袍隨意穿在身上,衣帶不系,前襟大開,露出雪白裡衣,如此隨意的裝束,看上去竟仍像是在宴席中大殿上一樣,讓人敬畏,不敢靠近。

  感受到他的注視,雁初心跳急促起來,情不自禁將披風拉緊了些。

  半晌,他踱到她面前,抬手去掀披風。

  雁初下意識後退。

  他便負手看著她,不說話。

  心知這舉動極可能令他不滿了,雁初隻剩了緊張與畏懼,不敢再退。

  他看了片刻,道:「你可以走了。」

  走?雁初明白了他的意思,反而長長地吐出口氣,緊繃的身體莫名地放鬆了,畢竟之前與南王、蕭炎親密那都是逢場作戲,彼此利用,並未有過任何實質性的進展,他的拒絕讓她失望,卻也有了足夠的理由逃避。

  將她的神情變化盡收眼底,西聆君不動聲色地道:「蕭齊倘若知曉,會感動。」

  雁初沉默。

  她確實有一瞬間想到了蕭齊,在她還是少女的時候,曾經也有過那些美麗羞澀的幻想,這種事不該用於交易,是只能與心上人做的,她以為那個人會是蕭齊。

  忽然間,披風被毫不留情地扯去,不待她反應過來,雙手已被他反制在身後,人已被抱起。

  這種姿勢使得她胸前越發挺拔,也讓他看得更清楚。

  雁初全身僵硬:「西聆君不是說讓我走……」

  他「哦」了聲,打斷她:「我那是說笑的。」

  接下來雁初受到的對待並不溫柔,衣裳被扯去,身軀毫無保留地曝露在燈光裡,她下意識用雙手擋了下,又立刻放棄。

  沒有反悔的機會。

  見他欺身上來,雁初躺在床上不敢反抗,惟有根據自己所知道的盡力配合,伸手去解他腰間繡帶,不料手指此刻突然失去平日靈活,莫名地變得愚笨了,竟遲遲解不下來。

  他居高臨下俯視她,眼裡沒有任何情緒。

  單手握玉峰,不輕不重、不急不緩地揉弄,直待她滿面通紅地解開了腰帶才又開始下滑,最終停在她的小腹上。

  雁初感受到那目光冷了,便知自己激怒他了,正回想哪裡做得不妥,雙腿忽被大力分開,突如其來的痛楚打斷了她的思緒,令她低呼出聲,倒抽冷氣。

  毫無預兆地進入,下體漲痛難當,這種感覺竟如此的熟悉。

  來不及想更多,撞擊使得她腦中一片空白,整個人似乎沒了重量。

  沒有多餘的安撫,沉重,強勢,近似懲罰,雁初幾次掙扎後縮想要逃離都被他強行拖回,到最後她惟有雙手抓緊身下床單,咬唇忍耐,卻仍舊禁不住溢出破碎的呻吟。

  一夜無盡,不知何時昏睡過去,有個聲音如冰冷的蛇,在夢中纏繞不休。

  「我很想殺了你。」

  ……

  習慣了噩夢,雁初沒覺得驚怕,昏昏沉沉地醒來,發現身邊早已無人,她連忙撐起身看,只見西聆君坐在桌前,手執一卷書,藍袍在燈下顯得分外清冷。

  窗外雷聲陣陣,雨聲瀝瀝,昏暗的天色難辨時辰,先前的悶熱感已消失,空氣變得清新涼爽。

  心口無任何不適,渾身其他地方卻酸痛難當,雁初低頭看了眼身上那些曖昧的痕跡,始終不好當著他的面起床,於是抿緊唇,悄悄地將被子往上拉了些。

  他放下書卷:「我有事要外出,你留下吃午飯,晚些自有人送你回去。」

  原來他早已察覺了,雁初尷尬萬分,想這一睡竟是午飯時分了:「西聆君答應的事可算數?」

  他很爽快:「一年後,我不會再約束於元君。」

  雁初這才放了心,見他起身要走,又忙道:「西聆君請留步。」

  他果然側臉看她。

  雁初沒來由地心慌,避開那視線:「我還有事想求西聆君賜教。」

  他重複:「還有何事要賜教?」

  平平淡淡一句話,不知怎的聽在耳中居然旖旎又曖昧,雁初想起自身此刻的境況,被噎得滿臉通紅無言以對。

  他似乎對此毫無察覺,打破沉寂:「說吧。」

 


015入局

  蕭齊之前接到那封地國事變的密報,外人尚且不知,等消息真正傳到,已是一個月後,彼時消息則變成了相王起兵造反。

  究其起因,原來五色地鄉新皇即位初重用相王,一切倒也井然有序,哪知前些時日新皇隨地師去神壇祭拜,地神壇竟現異象,壇內王土灰暗,旁邊藍泥反現五色。

  事情重大,民間頓生謠言無數,內容大同小異,暗裡都指向相王。這也難怪,地國十二州,惟有相王封地是藍州,合了個「藍」字,且相王兵權在手,原本最受先皇器重,如今迫於壓力臣服新皇,誰知道他有沒有不甘?

  所謂「眾口鑠金,積毀銷骨」,謠言越傳越盛,加上親眼目睹地神壇異象,新皇終於也開始猜忌兄弟,竟聽任身邊親信之言,將相王誘入宮中擒住,軟禁起來,不料相王本事通天,設法逃出了宮,連夜逃離京城,新皇大怒之下不顧眾老臣攔阻,下令沿途追殺捉拿,相王安然回到封地後,果然借機起兵反了,公開指責「上不仁,難容手足」,稱自己乃是「逼不得已」。

  暑熱已退,天氣逐漸轉涼,暮色降臨,池中沉著幾點晚星。雁初半躺在池邊榻上,慢慢地搖著扇子,有點心緒不寧。

  不知為何,聽到消息的那一刻,她竟無端想到了那日永恆之間所見的場景,冷雨懸崖,亭內兩道人影,嵐使者親口說是地師拜訪……

  作為五靈界最有名最強大的道門,永恆之間從不插手外界政事,所以得各國敬重,縱有弟子擅取印信,也已經被處置,一切看上去並無不對之處。可是地師前些時候才去拜訪過他,沒多久地神壇就現異象,會不會太巧合?若非地神壇出事,地皇不會急著下手,若非地皇下手,相王再有野心,迫於壓力也只能規規矩矩當個能臣,地神壇之變,某種程度上就像是在成全相王的野心。

  雁初驅除腦中那些奇怪的想法,當年他棄天下而去,實在沒有理由再插手這些,而且地國之事根本與自己無關,何必為它費神。

  紅葉又過來勸:「風冷,姑娘回房吧。」

  雁初抬眸看著她。

  紅葉也不覺得尷尬,自然而然拿話陪笑,只不肯離開。

  「這丫頭吵鬧,徒兒替你殺了她吧?」頭頂傳來蕭炎的聲音。

  「元君!」紅葉大驚失色。

  眨眼的功夫,蕭炎站在了她面前,低頭瞧她:「叫得真好聽,再叫一聲。」

  紅葉退了兩步,勉強笑道:「元君和姑娘說話吧,我先回房……」

  「想跑嗎。」蕭炎伸手扯住她的頭髮,將她拖回,「你難道是要去告訴我大哥?」

  「紅葉……不……不敢。」聲音顫抖,半是恐懼半是痛苦。

  蕭炎立刻放開她:「那你跑吧。」

  紅葉哪敢真的跑,哆嗦著朝他作了個禮,然後才慢慢離去。

  等她走遠,蕭炎抬手理了理蓋住眼睛的長睫,坐到雁初身邊:「討厭的丫頭,我替師父趕跑了她。」

  雁初收了扇子問:「你的花養得怎麼樣了?」

  蕭炎歎氣:「師父何必明知故問呢。」

  難得看他露出真實情緒,雁初頗覺快意:「你既然知道那盆殘花不可能結果,為何還要答應這個交易?」

  「是啊,我有點後悔了。」蕭炎躺下,頭枕在她腿上,「西聆鳳歧究竟想做什麼呢?」

  這個問題雁初也是好奇的,兩人難得沉默,忽然丫鬟報說永恆之間有使者來,雁初面露喜色,連忙吩咐快請。

  一名白衣使者走進楓園,他先朝雁初作禮,又瞧瞧趴在她身上的蕭炎,飛快移開視線,雙手遞上一封信:「弈主說,這是姑娘所求之物。」

  雁初暗道不好,再要推開蕭炎已是遲了,她只好點頭說了聲「有勞」,然後接過信,令丫鬟送使者出去。

  「你在害怕。」蕭炎歪著頭。

  雁初反問:「你難道不怕他?」

  蕭炎道:「師父,他只是恰好可以利用我想要的東西威脅我,並不代表我怕他。」

  「這有區別?」

  「當然有。」

  雁初聽得發笑,不再和他胡扯,低頭打開信封,從裡面取出一張小箋確認。

  「是什麼?」

  「一張圖紙。」

  蕭炎又失去了興趣:「師父,你可以找他要點更有用的東西。」

  「這圖正有大用處。」雁初重新收好小箋,躺下,「一年後,你就不用再受制於他了。」

  蕭炎聞言側臉瞧了她片刻,笑起來:「我與他的約定本就是一年啊,傻師父,你上他的當了是不是?」

  雁初愣住。

  出使冰國計畫已完整,蕭齊將其擬成名冊呈與焰皇過目,估計使隊要到下個月才會起程,雁初心底早有計較,也不著急,提出去見盧山遲。

  蕭齊因為秋影之死有心安撫她,她必須要把握機會,儘快讓老將軍明白自己的身份和處境,只是這一切要瞞過蕭齊又談何容易?

  馬車等在大門外,雁初走下石階,吩咐侍者搬出一盆打了花苞的秋海棠。

  蕭齊見狀問道:「這是做什麼?」

  雁初笑著解釋道:「昨日蕭炎弄了盆海棠給我,我打算送給老將軍,他老人家是喜歡花的。」

  蕭齊聞言便吩咐侍從將海棠放到後面車上。

  隊伍出發,馬車很快馳出京城,數十名高等侍衛護送,這次是兩人同乘,雁初倚在車壁上,心不在焉地看窗外的景色。蕭齊倒是一直在看她,臉色不太好。

  他忽然開口道:「我近日忙,也沒去楓園看你。」

  雁初點頭:「你忙吧,我這邊不缺什麼的。」

  蕭齊道:「聽說你最近與蕭炎走得有些近?」

  雁初回避他的視線:「他對我是不錯的。」

  蕭齊眼底已有隱忍之色,雖沒發作,語氣卻不再平靜:「他是我的弟弟,你莫忘記身份。」

  雁初有點詫異地看著他。

  他背叛她,選擇了另一個女人,如今竟會介意她和別的男人親近?

  雁初頓覺嘲諷,淡淡道:「你難道真打算恢復王妃的名分,讓秦川琉羽伏低作小?她怎麼肯?這些日子你一直回避不就是因為這個?」

  蕭齊道:「我回避,是因為你也沒有決定。」

  雁初道:「現在這樣就很好,你我都不為難。」

  「你!」

  見他伸手,雁初想也不想就揮袖甩開,激烈的動作竟帶上了勁氣,蕭齊原也不是真的要對她如何,沒料到她反應會這麼大,頓時整個人都怔住了。

  場面有點僵,雁初一時不能解釋。

  名存實亡的夫妻關係,從她躺在西聆君床上那一刻起,就徹底變得諷刺了,他與秦川琉羽偷情,她用身體取悅別的男人,曾經她不齒秦川琉羽,可她現在的做的事並不比秦川琉羽光彩,始終是怨他恨他的。

  蕭齊沒有說什麼,眼底漸生痛色。

  分明是他先傷害她,怎麼現在反像他委屈似的?比起她的恨,他的內疚算得了什麼?雁初突然很想問他,問他究竟有沒有愛過她,設計求娶,溫柔縱容,他對她可曾有過一分真心?還是,當真只是一場徹底的利用?

  然而雁初畢竟還是清醒過來,強行吞下了已到嘴邊的話。

  這種時候,愛與不愛已經不重要。

  時間在沉默中過去,馬車顛簸,不知不覺到了目的地,外面傳來侍衛的聲音,雁初鬆了口氣,先打開車門出去,蕭齊隨後也跟著下車,兩個人照上次一樣步行上山。

  山風清涼,很遠就看到了盧山遲,他這回坐在屋簷下修理鋤頭,顯然是知道二人要來的緣故。

  雁初上前作禮:「老將軍好,雁初今日又來看你老人家了。」

  「就你會說話。」盧山遲瞪她,丟開鋤頭。

  雁初心知他其實是滿意的,笑道:「我一片孝心,專程給你老人家帶了好東西來。」

  「哦?」盧山遲有了興趣,「是什麼?還不快拿上來。」

  蕭齊打了個手勢,不遠處的侍從馬上搬過來一隻陶盆,雁初見狀當即愣住。

  那並不是她先前準備的那盆海棠,而是一盆極為珍貴的火蕉,形似芭蕉,葉片火紅,焰國名樹。

  蕭齊面不改色走到她身旁,似是對她解釋:「那盆海棠無甚稀奇,改日我再尋更好的品種來,我看這火蕉極為難得,老將軍定會喜歡。」

  雁初「哦」了聲,不甚在意,轉臉與老將軍說話。

  換花的事二人似乎都沒放心上,盧山遲極有興致,末了還親自送二人下山,雁處又保證會擇日再來看望,將他哄得更高興。自盧山遲處歸來,蕭齊繼續忙著辦正事,雁初依舊過得平靜,只是接連一個月都不見蕭炎的蹤影,估計是回霰白山照顧那盆殘花去了,期間雁初又去永恆之間飼過一次花,沒見到西聆君。

  天色陰陰,秋風蕭瑟,水波澹儋,算是秋季裡難得的節日,河畔,許多女眷趁此機會出來遊玩,三三兩兩,都打扮得花枝招展。

  前面不遠處,一名女子身著紫襦華裙,腰墜玉環,發釵精美,款款而行,氣度大方,身邊跟著四五名穿著不俗的丫鬟,其出身顯然非同尋常。

  身後,雁初與蕭齊並肩朝前走,也沒帶侍衛。

  「在府裡悶得慌,出來便覺開闊了。」雁初望著河面風景感歎。

  難得看她高興,蕭齊情不自禁地替她理了下鬢邊被風吹亂的髮絲:「你今後愛出來便出來,多帶些人保護就是。」

  保護還是監視?雁初低笑了聲。

  蕭齊見狀道:「如今關於你的謠言不少,為了挑起越軍與我的矛盾,想看你出事的人很多,你單獨外出實是危險。」

  「我明白。」雁初應得敷衍。

  蕭齊欲言又止,縮回手道:「那邊有賣桂花餅的,你一向喜歡吃。」

  雁初彎腰捶腿,道:「我走累了,你去給我買吧。」

  她已許久沒這樣朝他撒嬌了,歸來的她對他始終保持著疏離,眼前情景與往事重疊,蕭齊一笑,果然朝那賣餅的走去。

  雁初慢慢地直起身,側臉遙望,景山隱約可見。

  「那是個好孩子,老夫委實想不通她怎會變成這樣!她絕不可能通敵,她的家人都是死于戰亂,死在牧風國之手啊!」

  原來除了她,還有老將軍明白,江秋影。

  臨時換花,實是戒備,蕭齊,你以為這樣就防住了嗎?

  且說前方那名美麗女子也正立於水邊樹蔭裡賞風景,不知怎地腿上忽然被什麼東西撞了下,整個人站立不穩,竟「撲通」一聲掉進了河裡!

  看似一場意外,丫鬟們嚇得驚叫呼救,然而放眼四周,往來大都是女眷,焰國女人多不習武,剩的幾個文弱書生不頂事,眼見那女子在水中掙扎,衣飾沉重,非但起來不得,反而離岸越來越遠。

  正在眾人著慌時,一道纖瘦身影忽然躍入河裡,拉起那女子的手往岸邊帶,不料女子已經嗆了水,見有人來救,一時什麼也顧不得,手腳並用,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將她死死纏住,兩個人都困在了水中。

  蕭齊沒走出多遠,陡然聽見呼聲,回頭不見雁初的影子,他便知出了事,連忙飛身過來,足尖輕點水面,轉眼間便將二人帶回了岸上。

  見雁初臉色蒼白,蕭齊立即將那女子丟給丫鬟,脫下外袍披到雁初身上:「你怎麼樣?」

  雁初輕輕喘息,搖頭示意讓他先救人。

  原來那女子已嗆水昏迷,蕭齊也不好丟開就走,親自過去將人救醒。對方畢竟是大家之女,雖然狼狽,亦不失氣度,虛弱地扶著丫鬟站起身作禮道謝,又問府上何處,蕭齊自是敷衍不答。

  旁邊雁初笑道:「定王救了人,還怕別人知道麼。」

  誰人不知當朝權臣?那女子愣住。

  蕭齊不願生事,帶著雁初匆匆走了。

  一切瑣事不提,轉眼又半個多月過去,使隊終於要起程去冰國,蕭齊顯得很從容,看樣子也料到南王動手的可能性不大,既是焰國境內,此去路線都算定了,不出意外的話,就算牧風國得知後有所動作,派出的護衛隊也足以應付。

  時近深秋,院內花木凋殘,葉飛無數,往來的丫鬟侍者們都換上了夾衣,行色匆匆,婆子們拿著笤帚滿面愁容地打掃那滿地落葉,目睹這般景象,未免有幾分淒涼之感。

  暖閣中,琉羽與一名男子對面坐在窗間說話。

  「大哥特意來與妹夫道謝的。」

  「謝什麼,原是一家人,大哥不必與他客氣。」

  「想不到妹夫待你這樣好。」秦川琉林歎道,「當初你執意跟著他,我還擔心他不能給你名分,讓你受委屈。」

  琉羽莞爾,吩咐丫鬟捧上個鑲銀木盤,上面放著兩件暗紋錦面的夾袍:「天涼了,我替大哥做了兩件衣裳,大哥帶在路上穿吧。」

  秦川琉林笑道:「大哥無妨,你倒是該給妹夫做幾件。」

  琉羽臉一紅,嗔道:「使隊快起程了,我送大哥出去。」

  兩人出了暖閣往園外走,丫鬟們捧著衣裳跟在後面,單看那一高一矮兩道背影,真真切切是一片兄妹情深,在冷冷秋風中更加溫馨動人。

  雁初獨立於竹林的陰影裡,看不清臉色,扣住竹幹的手指越來越緊。

  兄妹情深啊……

  她也有哥哥,朝中聲名遠揚的玉面小將軍,比秦川琉林優秀百倍不止,在她心中,他是戰無不勝的存在,是最護她最疼她的兄長,她想什麼要什麼,他都能為她辦到,出嫁那日,他親手為她戴上花簪,戴上最華美的火花冠,吉時到,他還遲遲捨不得放她走。

  是她,讓他為雲澤家征戰沙場,是她,為一個背叛自己的男人害死了他。

  記憶中的最後一面,她親手為他披上銀色戰袍,蕭齊第一次當著眾人的面擁住了她。

  直到現在,她才終於明白蕭齊那番舉動的含義。

  部下拼死搶回那冰冷殘破的屍身,她抱著他昏死過去,葬送了越家,葬送了自己,半隻腳踏在死亡線上,她拼命掙扎著活回來,得到的理由竟是「奸細換信」,奸細,多好的藉口!

  「兄長的忌日要到了。」冷不防身旁有聲音響起。

  真正的皇者,單是那目光落在身上,就有種如負千斤的壓迫感,雁初自回憶中驚醒,禁不住退開兩步,愕然。

  「西聆君?」

  枯黃竹葉紛紛落下,淺藍的衣袍在秋風裡起伏,儼然成了這蕭瑟秋景中最美麗的一抹明淨。

  偏巧雁初今日也穿了身淺藍色衣裳,乍看上去幾乎一模一樣,只袖口和下擺處多了兩三道細細的水紋。

  他看著她點頭:「嗯,這件衣裳不錯。」

  雁初尷尬了,如今她總能從他的話中聽出曖昧,在有了那樣的關係之後,再次面對他,她不能不緊張在意,甚至有種羞恥感,不願回想那場赤裸裸的交易,更想不到他會主動找來。

  「圖可有看不懂的?」

  從提出要那張圖開始,雁初就擔心他會懷疑,惟有保持鎮定,恭恭敬敬地曲膝作禮:「都看明白了,多謝西聆君。」

  西聆君道:「別打焰邪元君的主意。」

  聽到警告,雁初反而鬆了口氣:「我明白。」上次不慎讓使者看到與蕭炎親密,她就一直在擔心,他那樣的人,絕不會喜歡佔有過的女人跟別的男人親密。

  西聆君點頭,收回視線道:「走吧。」

  雁初遲疑了下,試探性地問:「聽元君說,西聆君與他的交易只是一年?」

  「嗯,是一年。」

  他與蕭炎的交易是一年,那就是說,一年後蕭炎本來就不用再受他的限制,她卻為此白白地送上門去與他做了場「交易」,再想到他故意不說,要了她的身體,雁初隻覺有苦說不出。

  更令她想不到的是,他不僅承認了這種丟身份的事,而且毫無愧色。

  後園乃女眷出入之地,雁初謹慎地帶路,儘量避開人順小路往楓園走,然而她很快就發現這種擔心是多餘的,偶爾有侍者丫鬟過來,還未看清兩人就全倒了下去,他負手徐徐而行,如入無人之境。

  這算是公然帶著姦夫在「丈夫」的後園行走?雁初有種報復的快意,很想笑出來。

  進園門,整片楓林映入眼簾,由於焰國氣候偏暖的緣故,葉片仍多呈綠色,西聆君見狀頓了下腳步,眼神難得柔和幾分。

  「尋常品種,不及楓陵的紅葉。」雁初客氣地解釋。

  她繼續引著他遊覽,最後走進亭子歇息。

  小小木亭已有些年月,所幸木質極好,久經風吹雨淋也未損壞半點,自打她住進楓園,丫鬟們勤來打掃,桌凳東西都很乾淨。

  可巧亭中桌面別出心裁地嵌了副木制棋盤,本是用作擺設的,還算精緻。

  雁初心念微動,提議道:「久聞西聆君善弈之名,可巧雁初也略知一二,如今斗膽作陪,與西聆君下一盤棋如何?」

  西聆君側臉看她,重複:「略知一二?」

  不待雁初說話,他便輕拂廣袖,棋盤上立時多出黑白兩個棋缽,其中盛著兩色棋子。

  雁初不動聲色地走到黑缽那方坐下,道了聲「請」,然後就往盤中落了一子。

  西聆君欣然坐定,也自白缽中拈出一子落下。

  兩人均不多言,只消片刻工夫,盤中就有了數十粒子。雁初速度極快,落子有聲,幾乎是不假思索,反觀西聆君,面容沉靜,每行一步都要沉思片刻,頗有些慎重。

  雁初暗暗發笑,其實她哪裡學過什麼棋,不過看父兄下過而已,真真切切只到「略知一二」的地步,原是惱他輕辱欺騙,又不敢對他發作,所以借此機會作弄他出氣,他果然認真了。

  約摸過了一盞茶時分,盤中局勢漸漸明晰,卻與預料中完全不同。

  任誰也看得出來,她的贏面極大,先前隨手而落的那些子居然都奇跡般活了!

  本無心求勝,偏偏有了勝的可能,雁初神色逐漸轉為凝重,落子越來越慢,絞盡腦汁尋思對策,一時如在夢中,全然忘我。約摸一個多時辰過去,直到黑子佔據大半江山,她終於忍不住得意忘形,下意識抬起臉想看對方反應,這才猛地醒悟過來。

  不知不覺,竟被他引入了局中!

  她之所以有這樣的勢頭,不僅僅是他故意相讓的結果,能在棋道上勝過他是多令人振奮的事,他分明已將她的心思算計好了,一步步加以誘導,方才鋪成這等局面。

  發現真相,雁初更加懊惱,偏自己起心作弄在先,發作不得,她賭氣將棋子丟回缽中,看著棋盤道:「這便是尊駕的棋技?」

  西聆君道:「棋技如何?」

  說話間,他不緊不慢地落下一子,盤中局勢竟立即大變。

  原來他早已取勝,她的費心佈局則變作了笑話一場。

  雁初盯著那粒棋子看了許久,才又抬眼看他,緩緩道:「如此戲弄於我,西聆君不甚厚道。」

  「你根本不會。」西聆君推開棋缽,身體略後仰,「你以為我在贏你?」

  雁初愣住。

  「與別人,我自是求勝,與你,我是求輸。」西聆君輕撫廣袖,「每落一子都要思量,如何才能讓你走上活路,亦有無窮樂趣。」

  雁初啞口無言。

  「求輸都不能。」西聆君站起來,微傾上身俯視她,「還略知一二,沒半點長進。」

  俊臉上表情沒多少變化,聲音裡卻含了一絲嘲笑,無端生出三分親密,雁初隻覺心頭如同響過一道驚雷,恍惚中,這個語氣似曾相識。

  「幾時讓我輸一場,就是你長進了。」

  ……

  棋一局,夢一場,醒來四周惟剩風吹楓葉聲,空空的不見了人影,桌上殘局亦消失得無影無蹤。

 


016議婚

  昏倒的侍者丫鬟們早就醒了,照常往來,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樣子,因此蕭齊回府並未察覺,至第二日清早,宮裡忽然來了兩名侍者,帶焰皇口諭,傳蕭齊與夫人進宮赴宴,雁初聽到消息微微笑了。

  定王妃在別人眼裡是死了,在蕭齊心裡卻沒有,這種場合他當然不會只帶琉羽去。

  天涼,酒宴設在御花園中的小閣內,不出所料,座中大半是皇族子弟,除了蕭齊,就只有兩名無關緊要的外姓臣子作陪,似皇族家宴而非家宴,禮數也不如平日嚴格,女眷們在里間,隔著鏤空的雕花格子,彼此動靜都看得清楚。

  蕭齊察覺異常,雖有疑惑,倒也不動聲色入座了,里間琉羽十分不安,與雁初拜過皇后,再與眾王妃夫人見禮,這才落座。

  焰皇道:「此非家宴,今日定王無須拘禮,朕不過與你們說說話。」

  皇后道:「陛下此言差矣,來日方長,一家人也是有可能的。」

  焰皇笑稱是:「朕自罰一杯。」

  察覺他二人話中有話,蕭齊看向里間,雁初仿佛沒聽見,低頭擺弄酒杯,琉羽則面露驚疑之色。

  好在焰皇沒有繼續這話題,酒宴照常進行,眾人舉杯陪笑。

  酒過數巡,安王忽然道:「定王救了平陽郡主,老王叔還不謝他酒!」

  眾人聽出蹊蹺,都看錢王。

  這錢王乃是先帝的異母兄弟,與先帝感情極好,此刻聽得安王取笑,他連忙解釋道:「前日小女落水,幸遇定王搭救,原該登門道謝的。」

  蕭齊早已查得平陽郡主身分,道:「舉手之勞,王爺無須多禮。」

  安王喝得醺醺然,聞言笑道:「定王一向豔福不淺,據說已故王妃極貌美,夫人也是美人,如今又英雄救美,叫我等好生羨慕。」

  眾王哄笑:「安王所言極是。」

  「王弟倒提醒朕了。」焰皇也來了興致,擱下酒杯道,「這些年定王為朕分憂,疏於家事,至今尚無子嗣,朕一直在擔憂,此番倒像是天賜良緣與定王,眾位卿家說是也不是?」

  眾人依稀猜出他今日設宴的目的,紛紛附和,頓時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到三個人身上。雁初規規矩矩地坐著,神情平靜,琉羽的臉色卻不怎麼好看,握著酒杯的手越來越緊,指關節發白。

  終於,蕭齊開口道:「眾位說笑了,蕭齊曾立誓只娶一個,如今為後嗣著想才……此生絕不會再娶再納了。」

  話題剛起就被這句話輕輕掐斷,拒絕得徹底,場面頓時有點僵。

  焰皇若無其事道:「既已破誓,也不在這一個兩個,定王為後嗣著想,王妃泉下有知,應能諒解,何況……」他瞟了眼雁初,沒有繼續往下說。

  錢王的臉色便不太好了,蕭齊入宮索要舞姬之事人人盡知,這關頭他突然拒不再納,豈不是說堂堂平陽郡主連一個舞姬也不如?

  蕭齊立即起身道:「臣斷不敢有此意。」

  「男人豈有只娶一個的。」焰皇打斷他,意味深長道,「定王為王妃立誓,王妃已故,夫人無出,定王再這樣恐會惹人非議,也有損夫人賢慧之名,夫人說是不是?」

  琉羽咬唇望著蕭齊,遲遲不答。

  此刻若回答是,焰皇定然就順水推舟賜婚了,她固然想要賢名,但之前不過是做做樣子,又怎會真的願意讓蕭齊納其他女人?何況平陽郡主出身王族,就算同做側妃,也絕不是她能比的。

  眾人見狀頓時明瞭,都不再說什麼,不少人已露出嘲諷之色,都說定王這位夫人如何賢慧,原來也是個善妒的。

  皇后打圓場:「陛下明知故問,夫人出身名門知書達禮,豈會嫉妒,自然是高興的。」

  焰皇若有所思,轉問雁初:「雁初姑娘的意思?」

  雁初不慌不忙地起身道:「回陛下,雁初身份低微,不敢多言,只知陛下做主的事定然好,別人求都求不來,是定王的榮耀。」

  蕭齊盯著她,神色黯淡。

  眾人先前都聽說了不少傳言,知道蕭齊十分寵她,原以為她是第一個不高興的,想不到此刻會說出這番話,眾人大感意外,紛紛猜測她這番大方是真是假,再反觀對面的琉羽,不由都暗暗歎息,看來傳言畢竟當不得真。

  南王忽然輕笑了聲。

  周圍本就安靜,這聲笑顯得分外清晰,雁初透過雕花格子聽見,忍不住問道:「殿下笑什麼?」

  南王含笑端起酒杯,不答。

  焰皇也問:「王弟何故發笑?」

  南王這才開口道:「回皇兄,臣弟只是想不到雁初姑娘竟這般賢慧,故而發笑。」

  雁初亦不客氣:「慚愧,讓殿下失望了。」

  他兩人明裡是諷刺對方,在有心人眼裡反成了曖昧,眾人都拿眼睛看蕭齊。

  蕭齊朝上作禮:「陛下美意,臣感激不盡,只是聽說平陽郡主美而慧,如何肯委屈做側妃?或需再斟酌。」

  焰皇點頭,朝錢王笑道:「也罷,朕一時起意,倒忘記你家丫頭的脾氣,做側妃是有些委屈她,王叔莫怪。」

  原是聽說蕭齊救平陽郡主之事,焰皇才打起這個主意,平陽郡主是王族女,真嫁過去,地位絕不能低於琉羽,至少也要封側妃,若她在琉羽之前先有了子嗣,蕭齊手上兵權所構成的威脅就會小許多。但如今蕭齊拒絕之意明顯,問郡主不過是托詞,強迫他亦無好處,畢竟目前的局面兩個人必須聯手,何況南王在場,不能讓他看出君臣離心。

  焰皇沉吟道:「照定王的意思,若平陽郡主願意……」

  蕭齊道:「但憑陛下作主。」

  事情既說定,焰皇便不再提,君臣照常飲酒作樂,一時宴散,眾王各自出宮回府。

  宮門處停著馬車,南王緩步邁上腳踏,回身朝雁初點了點頭。

  雁初方才展顏笑了。

  蕭齊扶琉羽上了馬車,待要過來,卻被琉羽緊緊拉住,眾目睽睽之下恐她當場鬧起來,他只得跟著進了車裡。

  不出意料,琉羽回到府中就丟開蕭齊,扶著丫鬟含淚往後園去了,雁初裝作沒留意,搖著團扇慢悠悠地走進楓園。

  看吧,當初所求不過一席之地,多麼可憐的女人!然而一旦有機會,她就想把這一席之地再變大點了。印象中的女人越柔弱,此刻形成的反差就顯得越大,蕭齊,你會不會感到驚訝?再讓她多鬧幾場,你的耐心夠用麼?

  放眼四周,冷冷清清,當成功無人分享,一個人也是得意不起來的。

  雁初正拿扇子扇枝頭楓葉作耍,忽有一串珍珠垂落眼前,粒粒圓而大,色澤溫潤美麗極罕見,堪稱價值連城。

  「你幾時回來的?」乍見他,雁初真生出幾分喜悅,繼而又自嘲,「我身邊竟只剩你一個可以說話的人了。」

  「師父不喜歡我的禮物,傷心啊。」蕭炎隨手將名貴的珍珠丟進池塘,「你又幹什麼壞事了?」

  雁初倚著樹幹將事情經過講了遍,末了以扇指身後,頗有些幸災樂禍:「蕭齊沒有當場答應,分明就是拒絕的意思,這女人還不識趣,跟他鬧呢。」

  蕭炎道:「愚蠢有這麼好笑嗎?」

  「你沒看秦川琉羽當時那個樣子,名門之女,虧得她當家這麼久,這就沉不住氣了,我還以為她見過多大場面。」雁初不屑,「她不是叫人在外面散播蕭齊縱容我的消息嗎,今日人人都看得清楚,賢慧誰不會裝啊。」

  說到這裡,她又「噗嗤」笑起來:「先前有我在,她只能偷偷摸摸與蕭齊鬼混,好不容易等我死了,她嫁進來了,卻只能做個側妃,如今又來個身份尊貴的郡主,也怨不得她,連我都替她不甘。」

  蕭炎半臥在山石上,手撐著頭,饒有興味地聽她講。

  明知這是個不折不扣的惡魔,可是對著他,雁初反而不用防備顧慮,毫不掩飾心中得意:「蕭齊既已棄她而娶我,她就不該再與別人丈夫私通,還起害人之心,一切是她自己的選擇,怨不得別人,蕭齊需越軍相助,越夕落有資格對他提要求,她秦川琉羽是什麼東西,蕭齊當眾遷就她,傳到那些越軍舊部耳朵裡就好了,她根本是在替蕭齊添亂。」

  「是你讓郡主落水。」蕭炎伸手撫摸她彎起的唇角,「報復讓你快樂。」

  雁初一時忘形,也沒留意他的動作:「我不過是鬧鬧蕭齊,讓他分心,沒空注意我而已,總之他們別想好過,眼下他要想辦法推脫婚事,又擔心越軍,還要哄後院的女人,想必煩得很。」

  她忍不住趴到蕭炎懷裡,笑道:「好徒弟,我真是太高興了,這對狗男女鬧得越厲害越好。」

  「我可憐的大哥,他聽到會傷心的。」蕭炎扶額道,「他早知道你的身份,不忍對你下手呢。」

  雁初倏地抬起臉瞪他:「他當年利用我的感情,我如今利用他的感情,哪裡不對?」

  「好像沒錯。」蕭炎扯了扯略帶捲曲的長髮,「平陽郡主會願意嫁給他?」

  雁初道:「英雄救美,哪個女人不動心,之前我就是這麼看上他的,沒有王妃,她做側妃也不算委屈。」

  蕭炎道:「我大哥不會同意。」

  「所以我要幫他推脫婚事。」雁初似是意識到什麼,直起身離開他,順便用扇子蓋住他的臉,「他必定在懷疑我了,幫他,他才會更信我護我,我才有機會繼續接近盧山叔。」

  大約是被關在地室太久,蕭炎尤其喜歡太陽,不時用手去接葉間投下的光影,秋季的陽光很溫和,照著修長的手指,有種難以言喻的美。

  雁初觀察他許久,忽然問:「你轉過這麼多世,知道的事一定很多。」

  蕭炎仰面躺在山石上答道:「不多也不少,師父想問什麼?」

  雁初道:「兩百年前我失去了記憶,你可知道?」

  「要聽實話?」

  「當然。」

  「那是上任焰皇在的時候了,我當時尚未脫離控制,你又不曾露面。」蕭炎道,「就算露面,我的興趣一向有限,怎會留意你呢?」

  雁初拿扇柄敲他。

  「想聽實話,又難以接受它的真實。」蕭炎握住扇柄,「師父你多麼虛偽。」

  雁初道:「講。」

  「你的事我不清楚,但你父親越將軍的名氣可大了。」他縮回手敲敲額頭,「為了不惹你生氣,讓徒兒想想,是該叫做忠直還是頑固呢……」

  雁初反倒笑了,收回扇子,神色不覺柔和許多:「他老人家的性子我清楚,明知道太子難成大器,卻與南王政見不合,因此一直沒選擇陣營。」

  光彩迅速流失,她聲音低沉了些:「後來,是我幫他老人家作了選擇。」

  若非她嫁與蕭齊,越將軍手握重兵保持中立,在當時的情勢下,無論誰上位都會選擇籠絡,他是安全的。

  蕭炎道:「師父啊,你如何不肯多想一步?倘若當年即位的是南王,有越將軍在,南王這皇位肯定坐得不太舒服的。」

  雁初面色微變。

  對南王來說,當時連續幾年天災,外有牧風國侵擾,內有越軍雄踞,越將軍與他不合,且朝中還有許多擁護「立長」的頑固老臣,不恰當的時間,緊張的時局,加上「名不正」一條,他沒能即位也未必是壞事。

  但南王素有野心,行事果斷,這些年治理封地可見雄才,終非池中物,他需要的是一個時機。

  越軍因為蕭齊而捲入爭地之戰,不僅牧風國元氣大損,無力再入侵,越將軍父子也身亡,越軍群龍無首,表面上看是成就了蕭齊,焰皇得益,然而實際上蕭齊至今也沒能完全控制越軍,因為只要真相揭開,越軍舊部未必還會繼續效忠於他,活著的越夕落,正是揭開真相的那粒棋子。

  不僅她,連同蕭齊和焰皇都成了棋子,他們自己也不曾想過吧,從頭到尾最終的受益者只有一個人——南王,這一切就像是在為他鋪路。

  是天意如此,還是有心安排?

  雁初語氣涼了:「難道是先皇……」

  「你過分抬舉他了。」蕭炎打斷她,「先皇唯一沒錯的就是眼光,知道南王才是最合適的繼承者。」

  「也是,先皇行事優柔寡斷,不太可能有這等心思,何況嫁與蕭齊是我自己的決定,中間並未有誰插手,天意吧,誰有那麼大能耐在焰國朝堂布這百年的局呢。」雁初重新展顏,卻沒了先前的意氣,像是自我安慰,「無論如何,父兄的仇都是要報的,就算做棋子我也甘願。」

  蕭炎對此事似乎很感興趣,眯了眼沉思。

  莫名地聯想到地國之變,雁初極力排除腦中雜念,挑起他額前的一縷秀髮,眼底微露暖意,柔聲嗔道:「看你,頭髮都亂了。」

  「亂了嗎?」蕭炎摸摸腦袋。

  「來,我替你梳頭。」

  焰邪元君在楓園,丫鬟們哪敢現身,雁初親自回房間取來了水和梳子,就在池塘邊慢慢地替他清洗梳理。

  漆黑的頭髮略帶弧度地起伏,根根有光澤,有著適手的硬度,於是那張臉被襯得更加柔美秀氣。

  雁初忍不住贊道:「真是個美男子。」

  蕭炎道:「每一轉世都是同樣的皮相,令人厭煩。」

  雁初用棉布擦乾他的頭髮,道:「你被命運控制,難以擺脫輪回宿命,我被命運捉弄,大好姻緣到頭來落得一無所有,我們也算同病相憐了。」

  蕭炎躺在欄杆上歎息:「我們這對苦命的師徒啊。」

  這種辛酸的話出自他口中,味道就全變了,雁初嘴角抽搐,低聲道:「你已經不受皇印控制,那個皇位未必還能影響你。」

  蕭炎歪著頭看她。

  「放心,我不會強迫你做不願意做的事。」雁初莞爾,「你已經幫過我許多,我也不想你再為我冒險。」

  蕭炎意外:「真的嗎?」

  雁初停住動作,嗔道:「你不信我?」

  「徒兒只是意外,你竟然不想利用我。」蕭炎道,「作為一個重複輪回的人,因為特殊的原因而被皇印控制,被迫與皇位扯上了關係,成為皇者博取百姓信仰的工具,這種難以擺脫的宿命禁錮著我,讓我歷經轉世,受歷代皇帝驅使,言行皆不由自主,徒兒已經習慣被利用了。」

  轉世也擺脫不了被控制的命運,一朝解脫,才會造就這種乖張的性情。

  突然聽到這番話,雁初沉默了。

  蕭炎道:「我轉世在雲澤家,他們將我當作無上的榮耀,可是發現我多了條邪火靈後,他們就變了,設計用鏈子鎖住我,用凝雪石封我的心竅,把我關起來,藏起來。」

  他抬起臉,仰望綠葉縫隙中透進的陽光:「地牢裡不知日夜,凝雪石真冷,我無時無刻不渴望太陽,背負這樣的命運,我有什麼錯?」

  雁初搖頭:「遭遇背叛,我們都沒錯。」

  「是的。」長睫扇起笑意,蕭炎慢慢地將臉埋到她懷裡,「只有你肯待我這麼好了,師父,說吧,你要我幫你做什麼?」

  雁初的確是安了打動他利用他的心思,可是她發現,再不擇手段,要利用一個更可悲的人,這種行為仍然太過卑劣,她始終沒變。

  雁初繼續擦拭他的頭髮,半晌開口道:「不需要。」

  蕭炎道:「真的不想讓我幫你?」

  雁初耷拉著眼皮道:「你還是儘快離開吧,最好馬上就走。」

  「我幫你報仇!」蕭炎握住她的手。

  雁初道:「我的仇與你無關。」

  蕭炎不解:「那你為什麼要趕我走?」

  雁初遲疑著,終是說出了心底的猜測:「你脫離控制是何等重要的事,西聆君答應陛下插手,只怕不僅僅是保密那麼簡單,他們不可能會放過你。」

  「這是在擔心我嗎?」蕭炎彎起唇角。

  雁初不答:「你還是走吧,一生有限,走遠點,別再回來了,再珍貴的花也是身外之物,不值得你為它放棄自由。」

  蕭炎撐著額頭瞧了她片刻,道:「善良是多數女人的弱點,從未變過,師父你根本不擅長算計。」

  察覺不對,雁初愕然:「你……」

  一聲低笑充滿磁性,蕭炎抬起手指輕輕刮了下她的臉:「好師父啊,替我想得真周到,徒兒怎捨得離開你。」

  「你又騙我?」

  「你看你,同樣的當還能上第二次,徒兒都感到驚訝了。」長睫不停顫動,將眯起的雙眼完全蓋住,僅留兩道迷人的弧線,蕭炎抱著她大笑,差點沒從欄杆上摔下去,「你難道不是想用情打動我嗎,利用的另一個方式,你看徒兒也會,比你用得更好。」

  算計不成反被戲弄,雁初恨恨道:「這天下還有誰能打動你呢!」

  「擁有善良和誠實的本性,卻要強迫自己違背它,只是因為仇恨。」蕭炎拉著她的一縷頭發放到鼻端,「你的憤怒影響不到任何人,快別生氣了,徒兒補償你吧。」

  雁初拉開他的手:「誰稀罕!」

  「真的不要?」

  「你會幫我?」

  「那要看你會提什麼要求。」

  雁初畢竟不是輕易被氣惱沖昏頭的人,聞言恢復冷靜,道:「如今蕭齊雖對我少了許多防備,卻仍然派了人時刻看著我,我想讓你掩護我出府見南王。」

  蕭炎道:「這個容易。」

  雁初正要繼續說,忽然又發現身後有動靜,她立即住了口,轉身看,只見蕭齊立于池邊。

  蕭炎主動起身打招呼:「親愛的大哥,你是來看我的嗎?」

  見他這般厚顏,雁初險些笑出聲,推他:「沒你的事了,走吧。」

  等到他離去,蕭齊臉色方才好轉了些,終究是欲言又止,半晌道:「方才忙亂,沒顧得上你。」

  雁初請他坐下,問:「夫人沒事吧?」

  蕭齊道:「她以前不是這樣的。」

  雁初道:「她以前只希望越夕落能容她進門,如今卻未必會容越夕落了。」

  蕭齊道:「不會,你放心。」

  雁初移開話題:「定王已有拒婚之意,何不讓夫人明白?」

  蕭齊道:「拒絕這門婚事,我並非是為她。」

  「自然。」雁初笑了笑道,「陛下打什麼主意,定王豈會不知道。」

  蕭齊道:「你是這麼想的?」

  雁初不答,淺笑道:「依我看,平陽郡主是個極有主見的女子,定王只需與她一談就夠了,但此事定王親自出面相邀畢竟不妥,當日我也曾出手救她,不如以我的名義約她出來吧。」

  蕭齊意外:「你……」

  「想不到我會幫你?」雁初道,「你一直要我信你,可一直也在懷疑我。」

  蕭齊沒有否認:「你變了很多。」

  「陛下是不會逼定王的,只要彼此有個臺階下就夠了。」雁初說完這句話,徑直朝房間裡走了。

  轉身之際,唇角微揚。

  任性的傻女人固然可愛,但有時候,權力鬥爭中心的男人是不是更期待一位賢內助?順水人情不做白不做,就算不主動幫忙,蕭齊自己也能解決,這場小小的鬧劇根本不算什麼,接下來的事才更令人期待呢。

 


017找到真凶

  永恆之間秋風暗掃,天色更加暗淡,面前沒有弈崖也沒有石棋盤,嵐使者等人都不在,惟見漫山楓葉,這裡氣候比外面更冷,楓葉已紅了幾分,不純的色彩,卻又透著純淨的美麗,那是完美的蛻變,是美麗之初。

  熟悉的身影負手立于林中,旁邊既無棋也無琴,淡藍色下擺在地面鋪開,腰間美玉幽幽搖晃。

  「喜歡?」

  雁初記得今日並非飼花之期,忽被接到永恆之間,她原有些意外,聞言點頭道:「喜歡。」

  「為何喜歡?」

  親手種下這漫山楓樹,他自然也是愛楓之人,雁初不知道怎麼答才合他的意,心念轉動,她含笑道:「我失憶之前是在越乙山長大,那邊少有楓樹,見過的時候不多。」

  西聆君道:「是這緣故?」

  雁初目光微動:「難道不是?」

  西聆君卻沒有回答:「楓葉初紅,不如共賞。」

  試探失敗,雁初有些失望,望著楓林隨口道:「想不到西聆君也有這些喜好。」

  「哦?」

  「世人都道西聆君如何神秘,原來也……」話未說完就見他欺近前,雁初忙後退兩步,緊接著反應過來,揶揄道:「堂堂永恆之主為這小事與我計較,在外人面前卻好大的架子。」

  西聆君道:「外人?」

  雁初這才察覺言語過於輕佻,沒等她再開口,西聆君又頷首道:「沒錯,有交易的是朋友,不算外人。」

  提起那場交易,雁初想到被他騙了,羞惱之下冷聲道:「西聆君放心,不會再有下次。」

  「會有的,一回生二回熟麼。」西聆君邊隨口說,邊順著小徑朝前走。

  雁初噎得滿臉通紅,緊抿著唇站在原地,待要負氣離開,卻發現身後的門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無奈之下只得跟上去。

  行走林間,仿佛身在畫中,時有鳥驚飛,全不似表面上死寂一片。

  楓葉拂衣,如手輕柔;楓聲熟悉,如人歎息。

  往事?與丟失的往事有關嗎?

  雁初垂了鳳眸,默默前行。

  對楓葉,她有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迷戀,當年初醒,第一次看到書房的紅葉圖就發了半日呆,越小將軍為此特意尋了兩株上好的楓樹種在園裡,每逢秋日好天氣,兄妹二人在樹下切磋刀法,秋影在旁邊煮茶,共看紅葉映夕陽。

  後來嫁入雲澤家,蕭齊特意為新婚妻子建楓園,兩人僅僅共賞了一度紅葉,正如同這場淺薄的夫妻緣分,每夜伴著孤枕楓聲,她都覺得只有聽不盡的淒清,直到最後,她才終於明白那是為什麼。

  死去的王妃歸來,如今的楓園裝滿了她所有的怨恨、惡毒與偽裝。

  她更沒料到,有朝一日會與大名鼎鼎的永恆之主共賞紅葉。

  最不可能有交集的人,對她有救命之恩,瞭解她的一切,她甚至有種被掌控的感覺,正因為這緣故,她對他總是帶著種很奇怪的排斥感,不願走近他,可是見到又很踏實,尤其是在發生那樣尷尬的關係之後。

  楓葉翩翩,秋色婉娩,小徑盡頭又見洞府。

  「到了。」西聆君丟下這句,徑直朝前走。

  望著他的背影,雁初咬住唇,擁有這樣的地位,世上之人他只怕都不曾放在眼裡過,相比之下,自己賭氣的行為就更顯幼稚了。

  只是那扇門……

  雁初沉默半日,終於也邁步走過去。

  沒有驚訝,仿佛就應該是那樣的,沒有桌椅,洞中央有個簡陋的架子,下面有火燒過的痕跡,似乎有人在這裡生過火堆,角落裡有一張寬大的簡單的石床,上面鋪著簡單素淨的被褥,床頭放著一個燭臺。

  雁初輕輕地吸了口涼氣,道:「這是西聆君閉關修行之處?」

  西聆君站在床前:「過來吧。」

  視線被牢牢地鎖定在了那張石床上,雁初早顧不上話中曖昧,不由自主地朝他走過去。

  寬大的淺藍色長袍,覆蓋著兩個糾纏的人……

  女子在下面無力地嬌喘,男人並未打算放過她。

  「在想誰?」

  「沒有……你!想你!鳳歧!你……過分!」

  「是麼。」

  ……

  手撫過石床邊的楓葉紋,雁初臉色有點白,飛快縮回手後退兩步。

  西聆君無視她的反應,隨手取過一件東西:「識得此物否?」

  看清那是什麼,雁初忍不住哆嗦起來,只覺胸口一陣比一陣發緊,呼吸困難,她勉強按捺住心頭悸動,鎮定地答道:「這是雙火蓮樣式的燭臺,我剛醒的時候,家中用的便是這種,如今兩百年過去,市面上的雙火蓮早已不是這樣了。」

  不待西聆君說話,她匆匆往外走:「此地無楓可賞,還是出去吧。」

  再無來時的好心情,眼前無數楓葉招展,每一片都那麼刺目,每一片都如同殘破的心。

  不知道方向,雁初迷迷糊糊地順著路走出很遠,最終踉蹌著在一株楓樹下停住,緊緊捂住胸口。

  方才所見竟像是刻在了腦海裡,再也抹不去。

  楓葉紋,連心的楓葉紋,不去感歎它的巧合,她只知道,如今的她仍然能熟練地雕出那樣的楓葉紋,那是越家刀法的痕跡。

  「難道這就是一葉花?輪回之花?」

  「這個燭臺好不好看?是外面最時興的樣式呢。」

  ……

  猛地一陣眩暈,頭疼欲裂,雁初急忙伸手去扶旁邊樹幹,冷不防被另一隻手握住,不輕不重,帶著比她略低的、獨特的體溫,那種安然的味道就和他的人一樣。

  雁初抬眸看著他。

  「沒事吧?」那雙眼依舊黑漆漆的沒有任何變化。

  「我認識西聆君。」雁初忽然道,「世上人那麼多,若你我素不相識,你又怎會救我呢,只是我又為何失去了記憶?」

  西聆君道:「走吧。」

  不容反抗地,他扶著她慢慢地朝林外走,兩人誰也沒有再說話。

  剛出楓陵就見嵐使者等在門口,他見到西聆君就上來稟報:「弈主,白奇將軍到了。」

  「讓他再等片刻。」

  「是。」

  雁初心頭一動,待嵐使者退下,她便假作站立不穩,整個人都倚在西聆君身上,不解地問:「莫不是冰國扶簾將軍門下的白奇將軍?西聆君與地師有交情,與冰國也有往來?」

  西聆君好似沒有察覺她的小動作,答道:「冰帝壽元將盡,佞臣寵妃當道,太子處境堪憂。」

  雁初試探道:「西聆君很憂心冰國的事?」

  西聆君道:「永恆之間雖不插手外事,但與各國也有些往來,我亦出身冰國。」

  「是我失言。」雁初面露慚愧之色,從他懷裡離開,「既然有貴客,雁初就不耽誤西聆君會客了。」

  西聆君看她一眼,轉身道:「婉玉,隨我去見客。」

  輪椅聲響,扶簾婉玉果然從石後移出來,嘴角噙笑,低垂著眼簾,溫溫柔柔地答了聲「是」,然後便跟著他走了。

  茶樓,特殊的房間裡,陳設極為講究。南王文朱成錦獨自端坐榻上,身著不太顯眼的黑色外袍,抬眸看向進來的人。

  身段比往日更加單薄,素淨的臉不施脂粉,豔光收斂,惟有那雙鳳眸,依舊含著笑,再無以往那種刻意的媚態,深邃得令人捉摸不到任何情緒。待她站定,身上立時散發出一股鋒利無比的氣息,如同聞名於世的越家刀。

  「恭喜南王殿下。」雁初作禮。

  漆黑雙眸變得更加明亮銳利,南王示意她坐,口裡問:「喜從何來?」

  雁初往旁邊椅子上陪著坐了,答道:「地國之變,相王遲早即位,殿下的寶押對了。」

  南王沒有繼續這話題:「來意?」

  雁初道:「蕭齊安排出使冰國,殿下不打算動手?」

  南王道:「本王不做白費力氣的事。」

  雁初道:「看來殿下早有準備,莫非殿下的使者已經捷足先登了?」

  南王道:「自然,實際上本王根本無需擔憂,地國之變如你所言,相王遲早即位,冰國與牧風國即將自顧不暇,又豈有餘力管我國事?」

  「所以殿下不必擔心他們會插手壞你的大事。」雁初點頭道,「殿下不打算動使者,但必須為我殺掉一個人。」

  「誰?」

  「秦川琉林,他只是個副手,殺他無需費太多力氣。」

  「好。」南王應承得很乾脆,「使隊過境時遭遇牧風國行刺,秦川將軍為保護使者身亡。」

  雁初再次起身作禮:「多謝殿下。」

  南王點頭,面容越發添了三分光彩,灼灼生輝:「今日的你,才配與本王合作。」

  雁初恭聲道:「殿下抬舉。」

  於對方來講,之前的她是棋子,也不過是一枚可有可無的棋子而已。

  兩名下人走進來,半跪在小幾前奉上熱茶,然後悄然無聲地退走。

  南王忽然問道:「定王府內近日出了何事?」

  看來府中異常他已留意到了,很可能還派人試探過,結果不難猜測,只要是撞上蕭炎的人,估計都有去無回。

  雁初想了想道:「殿下不必急於知道,總之是好事。」

  南王便不再問。

  別了南王,雁初小心地從後門出了茶樓,儘量避開熱鬧人群,穿過幾條僻靜的巷子,就到了雲澤家祠的後牆外,蕭炎果然坐在牆頭上等她,黑袍長髮,笑眼彎彎,俊秀的臉在陽光下顯得生動無比。

  「師父的表情告訴我,交易很順利。」

  「多謝你掩護我。」雁初其實沒想到他真的會幫自己,他的存在就是個變數,讓人難以掌控,這一刻或許討人喜歡,下一刻或許又分外可惡。

  「你真的要繼續嗎?」

  「我就是要讓秦川琉羽也嘗嘗失去親人的滋味。」

  「報仇是件多麼愚蠢的事。」蕭炎俯視她,「你看,人總是會死,再過個一千多年他們自然就死了,那時你的仇不也一樣報了嗎?」

  雁初失笑:「這麼荒謬的道理你也說得出來。」

  蕭炎覺得理所當然:「同樣的結果,何必在乎方式?」

  跟此人講道理的絕對是傻子,雁初擺手道:「我懶得跟你說。」

  「我的花啊。」蕭炎仰臉對著陽光歎氣,「它為何不肯結果呢!

  雁初始終難以理解他對花的執著,忍不住說道:「你明知它不可能結果的。」西聆君肯將殘花送與他,自然是因為這個緣故,世上也只有他這種瘋子才會上當。

  「我知道。」蕭炎摸摸心口,「可是我和你一樣懷有希望啊,所以不願意放棄。」

  聽他又開始胡扯,雁初縱身躍入牆內,徑直回房了。

  有了南王的承諾,雁初便只需等待結果,她果真邀了平陽郡主出來,助蕭齊回絕了親事,焰皇果然沒有再提。然而琉羽聽說此事後又惱了一場,蕭齊不好與她鬧,惟有忍氣搬進書房,想借冷落警醒她。雁初對此視而不見,每日間照常言笑,心裡盤算著如何再找機會見盧山遲,想來這幾次相見,盧山遲應該已經有所察覺了。

  從永恆之間的雪洞中出來,雁初照常問了句:「西聆君在嗎?」

  嵐使者答道:「弈主外出未歸。」

  雁初走了幾步,忽然道:「我胸口有些疼,要歇息片刻。」

  嵐使者微驚:「好好的怎會疼,莫不是舊疾犯了?」

  雁初勉強一笑:「不妨事,我坐坐便好。」

  「弈主前日為姑娘準備了藥。」嵐使者忙將她扶至旁邊亭子裡坐下,「姑娘在這裡等,我去取來。」

  楓陵之內依舊靜謐,腳底石徑往前延伸,陡然間,四周楓葉無風而動,葉片指西。

  殺陣!雁初驚覺,倏地止步。

  印象中的殺陣不是這位置,而且本該有的標記怎不見?

  來不及思考,數道劍光再次自四面射下,彎刀在手,雁初邊擋邊退,刀與劍的碰撞,但見一團團火花爆裂,火星飛濺如雨。

  再次誤入兇險殺陣,雁初並不擔心,嵐使者取藥回來不見人,自然會尋找,她只需支撐片刻就夠了。

  突然間,劍網中多出一道掌風!

  雁初揚刀擋開,目光乍變淩厲:「是誰!」

  無人回答,對方掌風接連而來,遭遇偷襲,雁初一時竟支拙,惟有勉強移動身形,避開要害。

  劍風穿透肉體,發出「撲」的一聲,左肩頭受創,鮮血如泉水般噴湧而出。

  對方原本出手還有幾分謹慎,此刻見她受傷,就如同失去顧忌,掌風更加緊迫,已是安心要置她於死地。

  等不及了嗎?雁初目光一閃,猛然揚刀!

  她可是更等不及呢……

  豔豔光照,如同烈火燃燒,鋪天蓋地而來,足底土石崩壞,方圓數十丈內的楓樹全部斷折,殺陣告破!

  故意入陣引對方出手,故意受傷令對方掉以輕心,等的就是此刻,找准對方所在的位置,不令其有逃遁的機會。

  沙土落盡,現出兩道人影。

  雁初執刀而立,刀鋒直指對面輪椅上的女子:「果然是你。」

  秋影之事讓她開始懷疑永恆之間,試問尋常使女又如何有能耐從牧風國將軍府取得印信?上次無端誤入楓陵更證實了這個猜測,她不可能記錯路,是有人想借殺陣殺她,所以她向西聆君求得陣圖,學得破陣之法,事實證明她是對的,能讓西聆君袒護的人只有這位扶簾公主,能成為永恆之間的公主,可知他二人關係不一般。

  扶簾婉玉很快恢復鎮定,眼底有恨色:「是他教你破陣的?」

  雁初沒有否認,冷冷地道:「不論你我之間曾經有何仇怨,秋影之死是你造成,我今日必殺你。」

  「你就這麼有把握能殺我?」

  「借殺陣來對付我,可見你雖有小小法術,武功卻不及我,公主,我說的對不對呢?」

  真氣貫注,彎刀光華四射,如同新升血月,展現出勾魂奪魄的美麗,一陣颯颯聲響,刀風再起,殺氣中透著果斷。

  扶簾婉玉反應也不慢,連人帶輪椅橫移兩丈,同時抬手回掌。

  越家刀法本就聞名於世,此刻雁初滿心復仇,全神施為,更是威力倍增,扶簾婉玉雖說功力勝過她,終究行動不便,招式上吃了虧,應付起來甚是狼狽,扶簾婉玉心知不妙,忙借勢想要退走,雁初哪容她逃,刀勢一變,將她去路封死。

  扶簾婉玉作色:「越夕落,你當真敢動我?」

  遲遲未得手,雁初也暗暗著急,道:「殺了你,我會向西聆君請罪。」

  刀風淩厲,絞碎半邊木輪,扶簾婉玉跌落輪椅,翻滾著避開殺招,連聲音也變了:「你可知道你身中冰解術是誰下的手!」

  雁初恍若未聞,刀光無情,化作最終的殺招,巨大的圓形光環當頭罩下。

  扶簾婉玉無處可退,驚呼。

  忽然,一道力量硬生生地插入戰局。

  兩下碰撞,對方的強大立時顯現,越家刀最強招式竟如兒戲,所有變化都在那無形的力量之下消失得無影無蹤,雁初受此衝擊,整個人倒退三丈,滾落在地。

  來人一襲藍袍,站在扶簾婉玉身旁,黑眸冷冷。

  向他求取陣圖,目的是為了殺永恆之間的公主,他會發怒實屬情理之中的事,雁初沒覺得奇怪,有的只是失敗的懊惱,與即將受到何種處置的擔憂。

  她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果然看到扶簾婉玉眼底深藏的笑意。

  扶簾婉玉拉著那淺藍色廣袖,低聲道:「你總算來了。」

  西聆君沒有表示,吩咐趕來的使女:「送公主回去。」

  待到扶簾公主等人離開,雁初這才開口道:「取牧風國將軍府印信,此事的主使是扶簾公主,貴門法規對她有用否?」

  西聆君道:「在永恆之間,你能做的事是飼花。」

  言下之意很清楚,雁初果斷地收了刀,拜伏於地:「今日冒犯公主,求西聆君寬恕。」

  這個人看似溫和,實際手段狠辣,對觸犯自己的人絕不留情,當年塞城弈戰便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如今他名為退隱,但觀其行事,委實不像是清心淡然的隱者,雁初並不想激怒他,以至復仇時發生什麼意外,因此她故意沒有處理傷口,任憑肩頭鮮血長流,細聲懇求,甚是可憐。

  西聆君緩和了神色,道:「起來吧。」

  雁初鬆了口氣,剛起身手便被他握住,柔和而強大的力量注入身體,水流般無形,不可抵抗,只消片刻工夫,肩頭傷口便已止血,癒合了。

  「又在盤算如何殺她?」西聆君拉著她往回走,「你應該先做更重要的事。」

  「我明白。」雁初道,「只是我與她究竟有何恩怨,難道不是因為嫉妒?」

  西聆君道:「何解?」

  雁初遲疑道:「定有不少女子想要走近西聆君吧。」

  「惟獨你得到了我?」

  「雁初不敢妄想。」

  西聆君道:「她想殺你,我也想殺你。」

  語氣難辨真假,雁初驚得手一抖,勉強笑:「西聆君真要殺我,當初又怎會救我?」

  西聆君道:「害怕了?」

  她恨他無情,卻也能親自買來胭脂丹,無情地打掉親生孩兒,方才情景恍如往事重現,引得他動了殺意,有那一瞬間他幾乎是作了決定的。然而,之前能容忍她,如今也照樣下不了手,看著她受傷認錯,怒氣已不由自主地消了幾分,記憶裡囂張任性的女人忘記了他,居然還會畏懼他了。

  雁初道:「我不記得什麼了,請西聆君容我先報了家仇,之後任憑處置。」

  「任憑處置。」西聆君重複了遍,放開她,「這我可以答應你。」

 


018勝利者

  得到他親口允諾,雁初總算放了心,兩人再沒有多說一句話,西聆君令使者送她回定王府。走進外大門,雁初就察覺氣氛比平日不同,分外沉悶淒慘,侍者們小心翼翼地進出,連應答聲音都比平日低。

  難道是……雁初心情好起來,嘴角忍不住微微彎起,這麼快啊……

  廳上,琉羽果然伏在蕭齊懷裡,哭得兩眼通紅。

  「我不信!會不會弄錯了,蕭齊?」

  「羽兒,你先冷靜……」

  「那麼多人,怎麼可能是大哥,我不信!不信!」

  ……

  雁初特意路過門外,不解地朝裡面張望。

  「是她!」琉羽見到她便分外激動,瘋了般撲過來,「我知道了,這都是你設的計,是你害死我大哥!你這個狠毒的女人!」

  雁初皺眉避開,毫不掩飾目中厭惡之色。

  蕭齊立即拉住琉羽:「羽兒,你胡說什麼!」

  琉羽搖頭哭道:「要不是她透露出使冰國的消息,我怎會讓大哥去?她故意讓我聽見的,一定是她!」

  蕭齊看了雁初一眼,道:「你不是說是蕭炎嗎?」

  「不是,是她說的。」琉羽衝口而出,「她故意那麼說,就是想要丫鬟來告訴我!」

  雁初暗笑。

  真是被氣昏頭了呢,連在楓園安排眼線的事也不隱瞞了,弄權後院,蕭齊,好好看看你這個「溫柔善良」的心上人吧。

  果然,蕭齊臉色不好了,欲言又止。

  此時此刻,琉羽哪裡還顧得失言不失言,狠狠瞪著雁初道:「我大哥只是副手,他們不衝使者去,為何獨獨針對我大哥,是你!是你派的人!」

  蕭齊吩咐丫鬟將她強送回後園,然後才轉向雁初,微露愧色:「我不知她在楓園安排了人。」

  安排人的又不只她,雁初沒有揭穿:「出什麼事了?」

  蕭齊道:「前往冰國的使隊途中遇刺,秦川將軍為保護使者,遇害了。」

  雁初「哦」了聲,面不改色地道:「定王多勸慰她吧,我先回楓園了。」

  「果真是你?」

  「我一定要跟著難過,你才不會懷疑?」

  「我沒有那意思。」

  雁初看著他半晌,莞爾:「氣話而已,我只是……想起了我大哥。」

  蕭齊愣了下,費力移開視線:「我……」終是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雁初慢步走了。

  遠遠的,蕭炎半坐在曲橋欄杆上,一條腿伸在地下,腳底踩了個人。

  「姑娘,姑娘救我!」紅葉本是面如土色,見到雁初頓時重現光彩。

  雁初無動於衷,走過去。

  紅葉抓住她的裙擺:「王妃,我是晚楓啊,王妃救我!」

  雁初冷眼看她:「晚楓?」

  紅葉面露羞慚之色,含淚道:「是王上之命,他說姑娘可能是失憶的王妃,讓我來試探,我家中尚有父母兄弟,不敢不從,他又親口保證不會傷害你,我才答應的,我從沒想害你啊!」

  雁初俯身問:「那我是王妃嗎?」

  紅葉沉默。

  「罷了,眼下不是鬧事的時候,殺了她不好跟蕭齊解釋。」雁初朝蕭炎示意。

  紅葉站起身,低聲道:「多謝……姑娘,只是王上那邊怎麼辦才好?」

  「該說的就說,你是個丫鬟,豈能打聽到所有的事。」雁初道,「沒有下次機會,你好自為之吧。」

  「晚楓明白。」紅葉作禮退走。

  等到她離去,蕭炎道:「聽到好消息,心情怎樣?」

  雁初倚在欄杆上,半晌輕聲道:「蕭炎,我們是一類人呢,都壞透了。」

  「我現在迫切地想知道一個答案。」蕭炎湊近她,邪惡的語氣頗有些幸災樂禍的味道,「還信任西聆鳳歧嗎?我可愛的師父。」

  雁初不答。

  正是那輕易的信任,令她失去該有的警惕,對永恆之間毫無防備,以至於被引到景山,害了秋影。作為旁觀者,這個惡魔總能看得那麼清楚。

  蕭炎道:「紫芝可是長在風火澤,危險的地方。」

  雁初道:「用它真能治血僵症?你沒記錯?」

  「想要相信,卻又懷疑,師父你在自尋煩惱。」蕭炎眨眼,「除了我和西聆鳳歧,世上還有誰知道紫芝的下落?」

  他越認真,就越難看出真假,雁初雖沒那麼防備他,但要說完全信他那也是扯蛋,她警惕地盯著他的眼睛:「依你推算,那株紫芝的成熟時間是……」

  「下個月。」蕭炎道,「你要如何脫身?」

  「我自有辦法。」雁初沉吟道,「風火澤是焰脈泄處,終年惡火燃燒,我只是尋常焰國體質,恐怕難以深入。」

  蕭炎道:「身負邪火靈的我最適合去,你的目的太明顯,師父。」

  雁初道:「我只求你這次。」

  蕭炎不解:「又沒人患血僵症,你要它做什麼?」

  「總之我必須拿到它,你若不願意……」雁初沉默片刻,苦笑,「罷了,就算你不肯幫忙,我也不會怪你。」

  蕭炎道:「真的嗎?」

  雁初「嗯」了聲,倚到他懷裡。

  蕭炎低頭看心口處那隻手:「引寒針,還是這麼拙劣的手段。」

  雁初挑眉,將針推近兩分:「你仍然受制了。」

  蕭炎道:「可是你忘了,生與死對我來說都無太大的區別,你的威脅又能起到多大作用呢?」

  雁初放開他:「你真的不肯幫我?」

  「當自由就在面前的時候,我不會去冒險,被人控制的感覺令我厭惡。」蕭炎歎了口氣,道,「你也厭惡這裡,不如跟著我走吧。」

  雁初微笑了:「去哪裡?」

  蕭炎道:「你已經活不了多久,何必執著?不如陪我幾年,我利用這片刻的自由帶你走遍五靈界,送你此世快活,然後我們各自轉世,豈不好?」

  雁初道:「你知道這不可能。」

  話音剛落,就有丫鬟遠遠地喚她:「姑娘,永恆之間有使者到了。」

  來的人是嵐使者,白袍清閒,正獨自坐在廳上用茶,他見了兩人就連忙站起身作禮。雁初才與西聆君別過,對於他的到來也很意外,重新請他坐,蕭炎倒是乖乖地站到雁初身旁。

  「勞動使者了。」雁初先客氣幾句,接著便問道,「不知西聆君有何吩咐?」

  嵐使者沒有回答,而是看著蕭炎。

  蕭炎不識趣地問:「你看我做什麼?」

  嵐使者頗為尷尬,無奈之下只得朝他作禮:「弈主吩咐,要在下單獨與雁初姑娘說幾句話,還請元君暫且回避。」

  蕭炎想了想,又問:「我不回避,你能強迫我嗎?」

  嵐使者愣了下道:「在下豈敢強迫元君。」

  「既然不敢,那還是讓我聽吧。」

  ……

  雁初忍笑道:「蕭炎你先出去下。」

  蕭炎索性倚在她的椅子扶手上,道:「你應該相信我。」

  嵐使者不著痕跡地皺了下眉,含笑道:「也罷,弈主命我給姑娘送草華丹來。」

  潔白玉瓶,啟塞已有芳香撲鼻,草華丹,取千草精華而煉就,傳說中的續命靈藥,垂死之人得一粒便能續命十年,此丹極為稀罕,估計只永恆之間才有了。

  蕭炎眨眼,彎腰在她耳畔道:「此非禮物,而是企圖啊。」

  雁初沒有接藥:「西聆君好意,雁初心領,然無功不受祿,有勞嵐使者帶回去,代我說聲多謝吧。」她倒不是氣憤他包庇扶簾婉玉,他可以當著焰皇袒護她,自然也可以袒護別人,她要為秋影報仇,而扶簾婉玉是永恆之間的人,彼此都沒有理由讓步,她僅僅是不想再多欠他而已,畢竟欠了情都是要還的。

  嵐使者看看狀似親密的兩人,委婉地提醒:「姑娘還是收下吧,或許用得著……」

  「送使者。」雁初朝蕭炎吩咐了句,出門走了。

  蕭炎興致極好:「她不要,那給我?」

  嵐使者不敢與他多糾纏,推脫:「草華丹乃是弈主用了無數靈草費許多功夫親手提煉而成,我實難作主,元君果真想要,待我回去問過弈主……」

  「狡猾啊。」蕭炎湊近他,「我要,你能阻止嗎?」

  「你……」

  「我逗你呢。」

  下人送嵐使者離開,雁初站在廊上等蕭炎,面色不太好:「你想做什麼?」

  蕭炎道:「他給了我一盆不能結果的花,太狡詐了。」

  「是你自己願意的,他又沒有強迫你。」雁初沉默片刻,垂眸道,「你不該激怒他,你明知道我是他的人,還故意……」

  「你是你自己,師父。」蕭炎道,「還是不肯跟我走?」

  雁初搖頭:「沒報仇我是絕不可能走的,就算我肯,他也不會放過我們,你不怕他報復?」

  蕭炎笑道:「我很有興趣看看他發怒的模樣。」

  雁初道:「你這是自求毀滅。」

  「毀滅嗎。」蕭炎道,「你忘記了,對我來說沒有生死,更沒有毀滅,如果有,那真是件值得慶賀之事。」

  雁初低罵了句「不可理喻」,獨自進園去了。

  花已謝,草盡凋,蕭蕭風聲裡滿是秋意,西聆君安坐席上與地師對弈,十步開外立有兩名使者,偶爾會上來換熱茶。

  嵐使者本是匆匆至弈崖覆命,見此情景不便打擾,悄然退至一旁。

  知道他有事要回稟,地師識趣地起身告辭:「擾了弈主兩日,老朽也該回五色地鄉了。」

  西聆君沒有挽留,吩咐那兩名使者:「送地師。」

  待地師離去,嵐使者見四周無人,這才上前將事情經過照實說了遍,又轉述了雁初的原話,見他沒有表示,便取出那枚玉瓶放到棋盤上。

  西聆君看著棋盤,忽然問:「焰邪元君也在?」

  嵐使者遲疑了下,答道:「是。」

  西聆君抬眸看他。

  嵐使者道:「屬下見他與雁初姑娘似乎……頗為親近,雖說弈主與他曾有約定,但那元君性情反復無常,未必會遵守。」

  廣袖拂過,盤中黑白棋子盡數落入棋缽。

  嵐使者忙垂首,不敢言語。

  許久,才又聽他開口:「你先下去吧。」

  雁初也為白天的事擔憂,回到房間靜坐尋思對策,沒多時外面就傳來喧鬧聲,琉羽手執長劍一路闖進楓園,丫鬟們跟在後面,既不敢上去攔阻,又怕將來受蕭齊責罰,都十分驚慌。

  「越夕落,我殺了你!」琉羽臉上淚痕未幹,紅著眼拿劍亂砍,「敢攔我敢去報信的,我便殺了她,都滾,滾開!」

  才想要脫身,機會這麼快就來了,雁初看了不遠處的紅葉一眼,含笑吩咐眾人:「都退下吧。」

  紅葉會意,快步朝園外走。

  聲音從容而顯身分,丫鬟們面面相覷,也知道蕭齊雖寵琉羽,實際上卻更縱容楓園這位,眼下若留在這裡,出了事罪責反而更大,既然左右都脫不了干係,不如依她,將來蕭齊怪罪時也有個說話的人,於是眾人果真作禮退去。

  琉羽以劍指雁初,厲聲道:「越夕落,我知道你恨我,是你害了我大哥!」

  「才死一個大哥,急什麼。」雁初漫不經心道,「我大哥,我父親,越軍為焰國立功無數,他們的性命可比一個掛名將軍重要多了,何況妹妹與人偷情,敗壞門風,也是秦川將軍齊家無能,還不如死了的好。」

  言語辱及平生最敬愛的兄長,琉羽氣得連執劍的手都發抖:「你這個惡女人,我殺了你!」

  「這樣的惡女人是不是很眼熟?」語氣忽變,雁初站起身道,「秦川琉羽,我這是在做你當年做的事呢,忘了麼?」

  秘密被揭穿,琉羽變色:「你……你說什麼!」

  雁初冷冷地吐出一個字:「信。」

  琉羽躲閃視線:「什麼信,我不懂你說什麼!」

  「你可真會裝傻啊。」雁初一步步朝她逼過去,鳳眸裡是刻骨的恨意,連帶聲音都冒著寒氣,「是誰換了信,是誰派人截了急報,害我父兄孤軍深入而無援?秦川琉羽,你的忘性總是這麼大,我不得不用今日之事來提醒你。」

  琉羽聞言面露得意之色:「你父兄死了與我何干,你想怎麼說就怎麼說,蕭齊不會相信的。」

  「蕭齊?」雁初竟笑了起來,真的停止了這個話題,慢慢地打量她一圈,視線落在她的小腹上,紅唇輕啟,說出的卻是最惡毒的話,「都跟他偷情百年了,肚子裡還沒貨,娶了只不下蛋的雞,身為主婦,我真替雲澤家擔憂。」

  「之前未進門,他是怕壞我名聲。」琉羽漲紅臉,挑眉道,「越夕落,他從沒碰過你,因為他喜歡的一直是我,你還不識趣!」

  「是嗎。」雁初掩口,「原來偷情就讓你這麼得意,怪不得只能做小。」

  「你!」

  「你們成婚也幾個月了,是蕭齊有問題?還是你呢?」

  琉羽低哼了聲,情不自禁咬住唇,明知道對方是故意說這些話,仍然會動搖,這件事也是她的心病。

  「原來你是真傻。」雁初悠悠道,「你還想不到是誰的問題?蕭齊他根本就不想令你有孕,因為他還想要我原諒,我才是他真正的妻子,將來的定王只會是我們的兒子,只要我站在他身旁,越軍就會對他死心塌地,雲澤一族就榮耀不衰,他既然能為了顧全大局而娶我,自然也會因為顧全大局而負你。」

  「你不用挑撥,我不會相信的。」琉羽握緊劍柄,「我瞭解他,他不是那種無情的人。」

  雁初道:「他是有情啊,他一直都在乎我呢。」

  琉羽「呸」了聲:「他只不過是對你內疚,你別做夢了,你得不到他的!」

  「不就是個男人。」雁初也沒了興致,隨意揮手,「你要就拿去,誰還跟你搶不成。」

  琉羽愣住。

  她平生最恨越夕落,就是因為越夕落光明正大地霸佔著定王妃的位置,而蕭齊當年在言語中不時也流露出對妻子的縱容,甚至與他親熱時都能察覺到顧慮,這讓她更加憤怒,她一直以為越夕落回來是想奪走蕭齊報復自己,哪料到對方會說這種話。

  「你以為我還會在乎他?秦川琉羽,我們的帳沒完呢,想殺我?」雁初用手指撥開她的劍尖,「你根本打不過我,我現在殺了你,秦川一族也沒人替你作主,至於蕭齊……他能拿我怎樣?殺了我報仇?他不會,他欠我,越家為他落得那樣下場,就為著你說的這份內疚,我做什麼他都會容忍,他會因為你放棄我,卻不會對我下手,頂多也為你內疚百年,哦不,或許要久點,他是個有情人啊。」

  「你胡說!」琉羽後退兩步,顫聲道,「你敢動我,他一定會殺了你的!你……敢!」

  雁初神情愜意:「我與他相處的時間是短,但他對我多少有情分,他想護你,也想護我,可惜世上哪有兩全之事。」

  「你到底想做什麼?」

  「放心,我現在不會殺你,我要做什麼,你很快就會知道。」

  琉羽盯著她片刻,唇邊泛起一絲冷笑:「我不會讓你得逞的!是你重要還是我重要,你以為你比得過我?」

  話音方落,她忽然驚叫了聲,回劍便往手腕削下。

  雁初迅速制住她。

  就在這瞬間,寒光自袖底閃現!

  察覺異樣,雁初似是匆忙收手去擋,琉羽不是習武之人,力道原本有限,但此時兩人距離太近,縱然經過這麼一攔,那匕首仍是直直刺入她腹中,血頓時從指縫湧出,滴落。

  雁初微微彎腰,笑聲低得恰好讓兩個人聽見:「如你所願。」

  眼底怨毒之色更濃,琉羽拔出匕首要再刺,這次沒等她得手,手腕就被人狠狠地扣住了。

  「你要做什麼!」蕭齊顯然怒極,順勢將她丟到地上,隨即扶住雁初查看傷勢,冷聲吩咐跟來的丫鬟,「快去請太醫!」

  琉羽回神:「蕭齊?」

  蕭齊也知出手過重,但眼下她鬧到這地步,三人之間再無回轉餘地,他又急又怒,加上擔憂雁初的傷勢,語氣越發嚴厲:「愣在這兒做什麼,還不給我滾回去!」

  「雲澤蕭齊!」琉羽自地上爬起來,眼淚簌簌滾落,「你在做什麼?叫我滾?你為了她竟這般對我!」

  蕭齊忍耐:「秦川將軍是被牧風國刺客所害,我知道你悲痛,你冷靜些!」

  「什麼刺客,是她!她回來報復我們,我大哥被她害了!」琉羽心痛兄長之死,又因雁初的話而恐懼,上來死命拉他的手臂,「她要害我們,你不能救她,我要為大哥報仇!」

  「秦川琉羽!」蕭齊氣得揮手將她掀開。

  「秦川琉羽?」琉羽陡然鬆開手,面白如紙,「好個秦川琉羽,蕭齊,你根本就從未將我當成雲澤家的人對不對,今日你再要碰她,我立刻就走!」

  蕭齊也知失言,無奈道:「別鬧了!」

  「你要她還是要我?」琉羽後退至池邊,慘笑,「你還看不出來,她明明有武功,怎麼會受傷,她根本是故意的!」

  「你不來尋事,她如何故意!」蕭齊終於大怒,將雁初交到丫鬟手中,過去扣住她的手臂丟給丫鬟們,「送夫人回去。」

  琉羽掙扎:「我要為大哥報仇!殺了這個賤女人!放開我!她是來害你的,蕭齊,你會後悔!」

  她的聲音本已哭得嘶啞,此刻竭力大吼,更難聽如鬼,瘋態愈顯,蕭齊鐵青著臉站在原地,半晌歎了口氣,沉聲警告丫鬟仔細守著,回頭見雁初臉色雪白似要昏厥,他連忙又重新扶住她,寒聲喝道:「楓園伺候的人呢,都滾出來!」

  雁初輕輕推他的手:「你不用遷怒她們,是我讓她們下去的,這種時候還不忘記罰人。」

  當年他每次責罰下人,她都會這樣攔阻,蕭齊垂眸抱起她,低聲道:「何必如此?」

  「是她假意要自傷。」雁初無力地笑,「我救她只是免你誤會,想不到一時大意,以我的身手的確不該受傷。」

  蕭齊沒再說話,抱著她快步往房間走。

 


019老將軍的信物

  此番避得巧,未傷及要害,雁初沒用火療之術,任憑醫者把脈問診,最後醫者滿臉惋惜地退出去與蕭齊說了半日,留下兩張藥方便離開了,雁初終於也撐不住,安然昏睡過去。

  一覺醒來,已是夜裡,蕭齊默默坐在床邊,臉色極差,見她醒著便欲伸臂去抱,又恐觸及傷口,最終只是緊緊握住那只蒼白細瘦的手,什麼也沒說。

  紅葉小心翼翼地捧上溫熱的藥,蕭齊伸手,紅葉會意,連忙將藥碗遞給他。

  雁初任他喂過藥,完了才問道:「怎樣?」

  蕭齊將藥碗遞還紅葉,道:「你好好養著,過些日子便沒事了。」

  太醫院的醫者自是不如永恆之間,但也不至於太差,雁初沒用點破:「我想搬出去住。」

  手上力道猛然加重,蕭齊道:「琉羽她是聽聞秦川將軍噩耗,一時糊塗,我明日便進宮求陛下,恢復你的身份。」

  「你別急,我又沒說什麼。」雁初制止他,「我是擔心你為難罷了。」

  「不論你在想什麼。」蕭齊放開她,冷冷道,「你現在仍舊是我雲澤蕭齊的妻子,走還是留都由不得你,從今日起你給我留著府裡好好養傷。」

  「依你就是了,何必發火。」雁初半撐起身,滿臉懷疑,「難道……我的傷很嚴重?」

  蕭齊將她按回床上,語氣柔和:「傷勢不算嚴重,但方才醫者說你身上有極陰寒之氣,你平日可有不適?」

  雁初道:「就是發作時疼痛些罷了。」

  蕭齊道:「永恆之間也沒人跟你提過?」

  「沒有,想來不礙事。」雁初沒在意,勸阻道,「王妃的死訊早已傳開,突然復生必會令人起疑,進宮求旨的事還是先擱下,將來再說吧。」

  蕭齊冷靜下來也知道此事不妥,點頭,他轉臉看看窗外暮色,忽然問道:「還記得蘅嶺那次嗎?」

  聽他突然提起往事,雁初一愣,沒有回答。

  怎會不記得?她去蘅嶺賞楓,險些被牧風國的人劫持,他湊巧救了她,那也是她第一次見到他,青年公子,氣質出眾,有著超出年齡的穩重,正巧那日他穿了身淺藍色的長衫,立于楓林之中,彷佛夢中縈繞已久的畫面,她以為這是上天註定的緣分。

  蕭齊道:「那日你穿著楓葉紅裙站在高處,所以人都在看你,你卻渾然不覺,只扶著楓樹發呆。我心想,哪裡才有這樣的女子,莫不就是 楓仙?她的家人也太疏忽,應該建一座楓園將她關起來才是。」

  雁初道:「青雲候修築楓園迎娶嬌妻,京城一時傳為美談。」

  「你當我是為達目的刻意討好也罷。」蕭齊笑了笑,「但我那時卻是真心想,若誰有幸將這女子娶回家,就不該再讓她外出讓別人見到,若是那日圍觀的人知道我娶的就是她,不知道會有多羨慕我。」

  「可惜定王早已心有所屬。」

  「是我為權勢不擇手段,隱瞞琉羽的事,騙了她。」蕭齊低頭盯著她,「我也想知道,她是真那樣喜歡我?」

  雁初驚訝:「定王為何有此一問?」

  蕭齊道:「她性子直,其實卻聰明無比,料理起家事井井有條,丈夫時常夜不歸宿,她當真會疏忽了?」

  雁初默然片刻,道:「我說她相信你,你信嗎?」

  「不信。」蕭齊道,「她的房間只用楓葉插瓶,我也在書房設了只空玉瓶,她往裡面換了不在多少花,唯獨從未放過楓葉,她看楓葉都那麼專注,卻從來沒用那樣的眼神看過我,我有時甚至懷疑,她看的不是我。」

  「定王怎會這麼想?」雁初笑出聲,牽動傷口又忙皺眉,「其實她也曾往瓶內插過楓葉,可不知為何,你那個玉瓶配著楓葉總不好看,試問哪個女人不喜歡救美的英雄呢,在她心裡,那名公子年輕有為,文武雙全,翩翩人才,氣度不凡,定是上天所賜的如意夫君。」

  蕭齊道:「果真?」

  雁初含笑點頭。蕭齊慢慢地斂了笑意,沉默。

  因為不能承受內疚,才會一直為自己的背叛找藉口,無論如何他都已經辜負了那個最美麗的開始。那場初見早在預料之中,可是再也沒有哪個女人能帶來那一幕的震撼,獲救的她在他懷裡,眼底沒有太多羞澀,毫不掩飾對他的好感,那樣的熱情令他恍惚,甚至為接下來的計畫而遲疑。琉羽則不同,他身受重傷醒來,看到一名美麗女子精心照顧自己,有感激,也動情,兩個人相處數日,一切順理成章。

  她美麗堅強,聰明熱情,盡妻子的本分在照顧他,琉羽溫柔多情,脆弱可伶,需要他的照顧,他的心下意識偏向柔弱的那個,百年的回避,以為可以忘記,直至再次見到她的那一刻,才發現仍難自製。

  雁初忽然道:「你不會負琉羽。」

  蕭齊的臉漸漸白了,許久才點下頭,艱難地開口:「琉羽救過我的性命,沒有她就沒意見今日的我,她把一切都交給了我,我不能棄她不顧。」

  他將她的手放進被子裡:「這種時候別再任性,先養好身子,別的事將來再說。」

  雁初低聲懇求:「我想見見老將軍,如今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

  蕭齊道:「等你的傷好了,我就陪你去看他老人家。」

  雁初微露喜色:「多謝你。」

  傷重虛弱,藥性發作,身上忽冷忽熱,加上又說了這麼多話,雁初很快露出疲憊之態,蕭齊看她再次睡去,取帕子替她擦了擦額間的汗水,吩咐丫鬟們好生伺候,然後才出園往裡面來。

  臥室內,琉羽坐在床上無聲抽噎,兩眼更加紅腫,幾次想要起身沖出去,丫鬟們在旁邊勸阻,見蕭齊進來,連忙都作禮退下。

  「她害我大哥!」琉羽又要往外跑,「我要殺了她!」

  蕭齊扣住她的手腕:「羽兒,你冷靜些,如今你身為當家夫人,這樣鬧成什麼樣子!」

  「當家夫人?」琉羽越發激動,橫眉指著他,「你還好意思說,蕭齊,這後院的事哪一件是我說了算的,你擺個動不得的人在我面前,處處遷就,她說怎麼就怎麼,她一腦你就責備我,這便是當家夫人的顏面地位?」

  「這些是我的疏忽,讓你受委屈。」想她痛失兄長,蕭齊雖惱火,語氣倒也軟了些,「但今日之事是你不對在先,你還要怎樣?」

  琉羽咬牙道:「我要怎樣?蕭齊,我大哥究竟是被誰害的,你真的相信她?」

  蕭齊沒有回答:「凡是需要有證據,你太衝動了。」

  「什麼證據,一定是她!」琉羽冷笑,「她就是想報復我,你還袒護她!」

  蕭齊道:「是我辜負她,她要恨也是恨我,如何會報復你?」

  當年琉羽秘密換信,且有秦川琉林派人半途截下急報,導致越將軍父子求援不得而戰死,恰好後來軍中查出奸細,蕭齊也沒起疑,此刻見他這麼說,琉羽心虛,一時語塞:「她……恨我搶走你。」

  「好了,秦川將軍的事我會查個水落石出,你放心。」蕭齊忍耐著安慰了幾句,琉羽漸漸的被勸住,略有消停。

  偏偏此時丫鬟又進來報:「楓園的丫頭來了,說雁初姑娘身上發冷,怕是不太好,雁初姑娘……想見王上。」

  「傷勢加重了?」蕭齊站起身,先前因見她刑風箭傷痊癒,加上對用戶之間的信心,竟疏忽了冰流寒氣的嚴重,此時既悔且痛,再想這種時候還會惦記自己,又是欣喜又是心疼,立即就要去楓園看。

  琉羽頓時大怒,厲聲道:「蕭齊,你若走出這門,從今往後便不許見我!」

  「琉羽!」蕭齊輕輕吸了口氣,道,「你不知道她……當年你是突然現身戰場,她才會受傷墜入冰流,冰流之寒素為焰國人所忌,寒毒發作定是生不如死,我已為你傷她,如今只是過去看看,你何必計較。」

  「我跟去戰場還不是擔心你。」琉羽漲紅臉,「你竟為了她懷疑我?她練過武,怎麼可能被我傷到!她根本是故意的!」

  「事情因你而起,你不出手,她能故意?」

  琉羽道:「我不管!要我放心也行,你現在就把她送走,送給南王……」

  蕭齊怒道:「我雲澤蕭齊還沒死,妻子就要送與他人,這是你一個當家夫人該說的話?」

  琉羽冷笑道:「妻子?既然她才是你的妻子,你又何必管我!」

  蕭齊道:「我就去看看,你何必不能大度些?」

  「捨不得了吧?」琉羽豎眉道,「那個賤女人害了我哥哥,你去看她,還讓我大度些?她越夕落是你的妻子,我又算什麼!蕭齊,我不求名分跟了你這麼久,你這樣做對得起我大哥嗎!」

  連日不得清淨,蕭齊本就是強忍怒氣,聞言終於揮開她的手:「你哥哥出事,如何怪我?當初是誰執意讓他跟使隊去的?只為遷就你一個婦人,導致今日之事,是我糊塗,你身為後院之主,原該好好料理內事,讓我省心,誰知連日不得安寧,還要我內外收拾,你不知自省,反來鬧我!此事是否與她有關,尚無證據,你出手傷她,她沒計較,你還要如何!氣量如此狹隘,一口一個賤女人,你那些善良和好性呢,都到哪裡去了!」言畢拂袖離去。

  寒氣透過被子往外冒,充斥著整個房間,被子上都有了薄薄的霜色,丫鬟們從未見過這麼嚴重的傷,都嚇得失了主意,唯有紅葉明白,急忙吩咐眾人生火盆,忙得團團轉,雁初倒是早已習慣了,此刻合目躺在床上,神智極清醒的。

  秦川琉羽不出手,蕭齊怎會這麼爽快答應再讓自己見老將軍?自己不受重傷,他又怎會放鬆警惕?眼下老將軍這邊只差一步而已,反倒是那株紫芝有些麻煩,此去風火澤極為兇險……

  正想著心事,周圍忽然安靜了。

  雁初睜開眼:「你總算來了。」

  蕭齊趴著床邊看她,手撐著額頭,方才還忙成一團的丫鬟們全都不見,想是被他嚇跑了。

  「聽說師父受傷,徒兒心痛啊!」他撫著胸口說完,不知從哪兒取出一粒紅色的丸藥,「徒兒帶來了藥呢,這是我的眼淚,可以減輕你的痛苦。」

  雁初奇道:「你的眼淚?」

  蕭炎道:「我身負邪火靈,我的眼淚當然可以暫時壓制你身上的寒氣。」

  雁初道:「我是在奇怪,你會流淚?」

  「為了師父,徒兒做什麼都願意。」蕭炎長睫低垂,語氣甚是動情,「我用冰和辣椒抹在眼睛上都沒用,後來我想,師父真的死了,我將多麼無趣,然後就哭了。」

  雁初瞪他。

  「當然是騙你的。」瞬間,俊臉上真摯之色收盡,邪惡的笑蕩漾開來,蕭炎捏捏她的下巴,將丸藥遞到她眼前,「這是我路過廚房時順便拿辣椒泥和泥巴捏的反正你又不會吃。」

  雁初別過臉低哼:「你以為能騙到我?」

  蕭炎丟開丸藥:「不信嗎,我真的哭過,那是初生第一世,可惜無盡的輪回,還有不滅的記憶,讓我將這世上之事都看完了,知道自己的前世來世,不用擔憂生老病死,也就厭倦了喜怒哀樂,哭的悲傷,我早已忘記了,看你這麼躺著,我真想知道病了是何種滋味啊。」

  有的人想忘忘不了,有人卻為記不得前事而煩惱,雁初無奈地笑:「哪有想自己生病受傷的,你當真是個瘋子。」

  蕭炎饒有興味地看她:「被宿命玩弄至今,我很慶倖我只是瘋了。」

  雁初吃力地撐起身,蒼白的臉毫無血色,模樣楚楚可憐:「蕭炎,你還是不肯幫我一次?」

  「徒兒理當聽從師父的命令。」蕭炎摸摸臉,「可是西朎風歧威脅我啊,求你原諒徒兒的懦弱吧,雖然你美得令人心動。」

  雁初道:「報了仇,我就跟你走。」

  「如果是之前,我也許會同意。」蕭炎道,「但如今我的花已經開了,快要結果,我和你一樣不想放棄。」

  雁初留意到話中問題:「什麼話?」

  蕭炎道:「世上最珍貴的花啊。」

  雁初這次真的震驚了。

  那盆殘花會結果!連永恆之間都說沒可能的事,他如何做到的?難道他的血帶有邪火靈力量的緣故?西聆君肯贈花與他,完全是借此束縛他,估計也沒料到會出現這樣的意外。

  蕭炎道:「在它結果之前,我不想出任何意外,西聆風很擅長製造意外,我必須聽他的話。」

  雁初暗道無奈,做最後的努力:「你怕他?」

  「收起激將法吧,他的能力,我現在不想去試探。」蕭炎站起身道,「大哥快來了,不耽誤你演戲,徒兒便離開了。」

  看著他走出門,雁初歎了口氣,也沒露出太多失望之色。

  蕭齊連夜請醫診視,京城幾位名醫守了一夜,至次日清晨,雁初身上的寒氣才逐漸減退,接下來數日,雁初都臥床調養,蕭齊下朝就過來陪她,琉羽只在心中暗恨。待傷勢稍有好轉,雁初再次提起見盧山遲之事,蕭齊沒有食言,果真備車帶她去了。

  駐軍扔在,半山上西風蕭瑟,屋外的白菊花都已開了,素花墨葉襯著竹籬茅舍,真有幾分清隱農家的味道。

  盧山遲站在籬笆旁,見到雁初隻點了下頭,視線落在蕭齊身上:「丫頭記得我這個老頭子沒得說,定王幾時也這麼有閒心了?」

  蕭齊扶著雁初見禮:「傷才好些,她就鬧著來看你老人家。」

  雁初笑道:「上次我就保證會擇日來看望老將軍,豈能失信。」

  盧山遲仔細打量她,問:「怎會受傷?」

  任憑那驚疑的目光審視,雁初垂眸:「前日出城,遇上一些來歷不明之人。」

  盧山遲皺眉詢問兩句,聽說傷勢已無大礙,這才舒展雙眉,示意二人進屋。

  雁初望望邊上開得正盛的菊花:「花開得好,何不就在外頭坐著說話?」

  因為她受傷的緣故,盧山遲果然依了,服侍的軍士搬出桌凳,奉上熱茶,三人就坐在花旁說話。

  蕭齊道:「五色地鄉的事,我曾讓人送了消息來,老將軍可曾看過?」

  盧山遲道:「相王得雷澤國支持,是坐定了地皇之位,但地國與我焰國畢竟不相鄰,眼下不足畏懼,何況將來相王登基,地國與雷澤國,冰國與牧風國,四國只會被此牽制,哪有閒暇插手焰國內事?」

  蕭齊點頭道:「我原也是這麼想的,只是……」

  盧山遲明白他的意思:「陛下生性多疑,對你諸多猜忌,南王與你,他是在行權衡之術罷了,論理南王的確遠勝於他,你若想趁早……」

  雁初原本在旁邊擺弄那些菊花,聞言插嘴道:「老將軍糊塗了,若是百年前向南王投誠還有可能,如今南王要的不是名義上的皇位,怎會重走陛下的老路,他對付的就只有定王和越軍。」

  蕭齊道:「陛下命我秘密譴人出使冰國,我本欲借機試探冰帝。」

  雁初笑道:「別說冰帝優柔寡斷,就算他肯相助,此刻南王一倒,就是定王獨大,陛下怎會答應?」

  「南王也料定這點,故有恃無恐。」蕭齊將她扶回桌旁坐下,「罷了,此事原在我意料中,眼下局勢混亂,變化尚且難料。」

  盧山遲亦點頭道:「只要你和越軍在一日,南王未必敢輕易動作。」

  蕭齊道:「我擔心的是將來地國若與雷澤國聯手,五靈界必有戰火,焰國又豈能獨善其身?」

  「你能這麼想,不枉老夫當初選擇你。」盧山遲道,「此事老夫倒不怎麼擔憂,據說這千百年來,五靈界雖爭戰不休,但五國至今仍是並存於世,縱有強些的,也未能再續聆尊皇之功業,一統天下,或許天意如此。」

  陡然聽到這稱號,雁初垂眸,慢慢地取過茶抿了口。

  盧山遲歎道:「南王素有野心,且負雄才,他若為帝未嘗不是好事,無奈越老哥與他政見不合,阿落也偏偏看上你……」說到這裡,他又壓抑不住火氣,瞪著蕭齊厲聲道,「你沒照顧好她,老夫至今還是不能原諒你!」

  蕭齊沉默。

  雁初擱了茶杯勸道:「事情都過去了,老將軍耿耿于懷也無益,王妃若得知老將軍如此記掛她,定會高興。」

  盧山遲道:「老夫是為阿落不值,看見他就來氣,阿落跟他一場,到頭來竟沒得好結果,連個小世子都沒留下!」

  雁初岔開話題:「老將軍身邊無人始終不便,何不……」

  「罷了!」提交此事,盧山遲便不耐煩地擺手,「快入土的人了,說這些。」

  蕭齊含笑道:「我也勸過多次,他老人家總不肯聽。」

  「如此,你我也別勉強,想是老將軍自有緣故。」雁初歎息,轉臉看花,「早就聽說老將軍愛菊,今日的白菊開得格外好,我想折幾枝回去插瓶,不知老將軍肯不肯?」

  蕭齊道:「府裡多的是菊花,你若喜歡,回去我就叫人送幾盆來。」

  雁初似笑似嗔:「誰稀罕你的。」

  盧山遲目光微動,忽然起身往屋裡走:「農事清閒多年,老夫也會做幾個菜,今日算你這丫頭有口福,親自做兩個讓你嘗嘗。」

  雁初忙道:「我去摘菜。」

  蕭齊制止她:「你身子才好些,還是我去。」

  關心還是防備?雁初斜眸瞟他:「這種事怎好勞動定王。」

  「這種事怎的,老夫都能做,他就不能?」盧山遲冷哼了聲,腳步微頓了頓,「讓他跟老夫進去幫忙,丫頭在這裡看花,閑的話不妨松鬆土。」

  雁初沒在堅持,笑推蕭齊:「定王摘的菜,滋味想必不同。」

  蕭齊忍不住瞪她一眼,嘴角卻已彎了。

  待他二人進去,雁初獨自坐著看了會兒花,頗覺無聊,於是讓軍士取來小鋤翻土。

  白菊下,小鋤觸及硬物。

  屋裡傳來老將軍的聲音,雁初答應著,趁軍士分神,迅速將那只帶泥的青玉扳指收入懷裡,然後丟開小鋤站起身,就著衣袖擦手上的泥,轉身便見蕭齊走出來。

  「還是這樣。」蕭齊見狀不由柔聲責備,上來扶著她,一邊示意軍士打水與她洗手,同時迅速瞟了眼翻過的土。

  軍士會意,端來盆熱水。雁初似是疲乏,也沒留意太多,洗淨雙手就扶著蕭齊進屋去了。

 


020脫身

  吃過午飯,二人再坐著與盧山遲說了回話,看天色已晚,連忙作別,可能是山上風冷的緣故,回去的路上,雁初的病就犯了,見她容顏慘白渾身冷如冰,蕭齊心急如焚,唯有將她緊緊抱在懷裡,吩咐快些趕路,同時派人先快馬趕回去請太醫。

  終於,馬車馳進城,府裡少不得又是一番忙亂。

  雁初道:「你不用著急,我沒事。」

  蕭齊冷冷道:「任性,也不必作踐自己,還是知道傷了你便是傷了我?」

  「用這種方式傷你,未免太不自量力。」雁初有些好笑,「只怕我就是死了,也未必能傷到你……」

  蕭齊驟然停住腳步:「夕落!」

  「秦川將軍的死,你果真沒懷疑我?」

  「我正是相信了你,不再防備,才會讓他護送使隊。」蕭齊低聲道,「之前平陽郡主落水也是你設計的,我以為你只是想鬧一鬧,令我狼狽,沒想到你的目的是……我查過,那些刺客並非牧風國人,是不是你,你可會對我說實話?」

  雁初道:「都已經懷疑我了,我說什麼有用?」

  蕭齊盯著她的眼睛:「只要你親口說不是,我信。」

  雁初閉上眼睛:「隨你怎麼想。」

  蕭齊在原地站了半響,輕輕歎了口氣,繼續抱著她往楓園走。

  至夜間,雁初身上總算有了絲暖意,蕭齊送走醫者,親眼看著她服過藥吃過燕窩羹,見她神情冷淡,蕭齊幾番欲言又止,唯有命丫鬟們仔細服侍,自己則出了楓園往書房去歇息。

  他離開不久,就有僕婦送來三盆菊花,紅白黃顏色繽紛,開得新鮮。

  雁初看看中間那盆怒放的白菊,微笑著點頭示意留下,讓丫鬟們搬到外面放著,然後吩咐紅葉:「忙了這半日,叫她們都去歇著吧。」

  紅葉答應,小心翼翼地放下帳幔,然後自己也取了燈,打起簾子去了外間,

  黑暗中,雁初掀開被子,盤膝運功。

  越將軍在世時曾語愛女:「你盧山叔不娶親是有緣故的,他有個青梅竹馬的表妹叫白菊,死於戰亂,所以他才從軍,這事除了我在無人知曉。」

  盧山遲是一代名將,而非莽夫,見到容貌酷似越夕落的女子,親人之間的那種熟悉感豈是外人能瞭解的?他也在奇怪吧,雖然最開始未必會多想,但今日刻意提到白菊,他畢竟還是察覺到了。

  她的確是「擇日」去看他的,第一次選在初九,第二次去是十二,九月十二,正是那位白菊姑娘的死忌,而今日,是她的生忌。

  可巧隔日又是死去的越夕落的忌日,畢竟「定王妃」名義上仍是個死人,照焰國的規矩,王府如今有了夫人,便應設祭,族中人有心巴結的都早早地去了宗祠,事情無形中竟鬧大了,蕭齊不便與雁初提起,唯有將錯就錯找到琉羽商量,誰知琉羽大清早就稱病不起,蕭齊氣得再次拂袖離去,雁初傷勢沉重,理所當然留著府中臥床休息。

  牆內火光驟起,兩名侍衛倒地,喉間血湧。

  「為他賣命,為他而死。」雁初收刀,俯身合上侍衛的雙目,淡淡道,「欠你們的,只待他日做了泉下鬼,千刀萬剮還你們吧。」

  誰都無辜,誰都可惡,總是報不盡的仇。

  牆頭有人道:「一個重傷不起的女人竟然逃出府,大哥會為自己的疏忽後悔。」

  「不是疏忽,是他沒想到有人會火療之術,所以他恐怕很難相信我是自己逃出去的。」雁初道,「他可以百年不去看越夕落的靈位,這次卻回避不了,多少眼睛盯著呢,誰知秦川琉羽氣昏了頭,連裝賢良都不肯了,無人陪他演這場深情戲。」

  說到這裡,她笑了聲:「總之,看一群人為自己的忌日忙碌,那種感覺真是說不清。」

  蕭炎趴在牆頭上,拿手指輕撐著臉:「府中暗衛無數,你怎麼出去?」

  「現在的我要出去,誰能阻攔。」雁初自嘲道,「這就是隱藏實力的好處,哥哥在世時曾跟我說,男人都喜歡柔弱的女人,所以當年我一直不敢在蕭齊面前過分顯露武功,可惜秦川琉羽比我更柔弱更討他喜歡,如今百年過去,一個人的武功又可以進步很多。」

  「你經常去見西聆風歧,趁那個機會脫身豈不更省事?」

  「我不想再連累永恆之間。」

  「你太客氣,師父。」蕭炎瞅她,「他對你很大方,你欠他多少,他都不會讓你還的。」

  雁初道:「我可沒你臉厚。」

  蕭炎道:「因為他不是好人?」

  雁初道:「你知道什麼?」

  「我不知道。」蕭炎搖頭,「但他竟能瞭解我,還能利用弱點要脅我,只有惡人才能真正制住惡人,師父不明白這個道理?」

  聽著這番荒謬的理論,雁初失笑:「我倒忘記了,你嘴裡幾時能講出正常點的道理來。」

  「多少道理都不如行動來得有用。」蕭炎翻身下牆,取過她腰間的匕首就走。

  雁初抿嘴跟上他。

  憑自己現在的能力,要闖出府不算太難,但經過療傷,折元過多,氣力還是能省就省,因為需要用的時候太多。

  冷寒的匕首,在那修長的手裡變得如同玩具,看不清如何出手,如同切豆腐般簡單,他優雅的邁步往前走,所過之處,十數具屍體無聲倒地。

  至後牆下,蕭炎用匕首抵住一個侍衛的脖子:「給你機會,想想怎麼做能讓我饒你?」侍衛白著臉躊躇片刻,終於咬牙道:「屬下會告訴王上,雁初姑娘被來歷不明之人劫走。」

  蕭炎贊道:「多麼完美的謊言,忠誠也不過如此。」

  侍衛變色;「你……」

  「你背叛主人,我出爾反爾,有什麼不對嗎?」蕭炎丟開他,隨手將匕首揉成鐵球還給雁初,「師父走吧,徒兒等你回來。」

  眼看侍衛失了骨頭般倒地,雁初歎氣:「你不該戲弄他。」

  「任何方式都改變不了結果,師父會留他性命嗎?」蕭炎拉拉她的頭髮,走了。

  雁初看著他的背影一笑:「多謝你。」

  長街上,一輛普通的朱輪馬車馳過,前後各有兩名騎馬的侍衛,只是京城裡這種官家車太多,也不甚引人注目。

  至城門處,守衛橫兵攔住。

  侍衛上前亮出腰牌,冷聲道:「南王殿下車架,還不退下!」

  守衛立即作禮讓道。

  馬車順利出城,車廂內,南王安然而坐,含笑的眉眼透著數不盡的風流,將那深處的城府與威嚴掩藏得半分不露。

  對面,雁初托著一枚紅色的玉佩仔細查看,玉佩雕鳳,正是先皇賜予諾王的信物,攜火靈氣息,象徵著焰國王族的尊貴身份。

  雁初斜眸看他:「如此重要的玉佩,殿下不問緣故就拿出來,當真不心疼?此去風火澤兇險,難保沒有意外發生,殿下還有改變主意的機會。」

  南王道:「送出去之物,本王不曾想過收回。」

  雁初道:「下這麼大的賭注?」

  「你以為本王是在賭,就錯了。」南王道,「本王肯輕易送出,是因為用不著它,此物是王族的象徵,焰國人人都想要,唯獨本王從未想過,若能以無用之物救有用之人一命,本王何樂而不為?」

  雁初輕輕擊掌兩下:「不愧是南王。」

  南王扣住她的手腕:「本王送出之物,不曾想過收回。」

  雁初莞爾:「我也是殿下親手送出去的,對殿下的取捨之道清楚得很。」

  「本王不曾後悔。」南王淡淡道,「本王愛美人,你的價值已超出美人二字,越軍九部,你只需替本王收服三部即可,有多少把握?」

  雁初毫不遲疑道:「至少三部,多則五部。」

  南王並未露出多少喜悅之色,頷首道:「如此,本王期待你歸來,風火澤臨近牧風國,甚是兇險,要派人相助否?」

  雁初想了想,搖頭道:「蕭齊可能會命關口嚴查,人多反而麻煩。」

  「也好。」南王早已料到這個答案,「一切當心。」

  雁初嘲諷:「三部越軍就能換得殿下關心麼?」

  南王放開她的手,神色不改:「有無越軍,這天下本王都勢在必得,送出去的人本王也遲早會奪回來,你若自憐,大可做回你的美人,乖乖等本王將你接回床上。」

  雁初亦知失言,掀起簾子看窗外:「秦川將軍死了,秦川琉羽怎肯甘休,她的人必定會四處尋我。」

  「女人的報復。」南王微微蹙眉,「執著於這些事,你始終是個女人。」

  「女人的報復,殿下只需滿足就夠了。」雁初斷然道,「三個時辰後,我將趕到秀山下的永榮河畔。」說完,她推開門躍下車。

  別過南門,雁初徑直去了永恆之間,從嵐使者口中得知,西聆君一早便外出了,再問起扶簾婉玉,果然也跟著他一道出去了,雁初對逃出府的事並未提起半個字,先到雪洞飼過花,然後別了嵐使者,獨自趕往永榮河畔。

  秀山下,西風裡,永榮河清波澹澹,時有悲雁遠去。

  察覺動靜,雁初飛身避開:「來了嗎?」

  刀勢若游龍,攜漫天火光,凜凜生威,足尖踏波,巨響聲中河水被掀起,形成一排高高的水牆!不消片刻就有幾個人中刀倒地,剩下的都大驚失色。

  雁初橫刀微笑:「想不到一個重傷的人還有這樣的能力吧,這就是你們輕敵的代價。」

  當先那人省悟過來:「撤,快撤!」

  美麗的笑容變得殘酷,雁初冷聲道:「看到事實,我怎能讓你們回去?」

  沒費多久功夫,十多具屍體就橫在了地上,皆身中數刀,有輕有重,慘相畢現,加上周圍土石崩毀,乍看去彷佛經歷了一場惡戰。雁初仔細檢查過每具屍體,確定都已斷氣之後,這才直起身,迅速用刀在衣袖上削下兩片碎布,蘸了些血,隨手丟到河邊矮樹枝上。

  秦川琉羽一心為兄長報仇,得知自己的行蹤,果然沒有告訴蕭齊,沒腦子的女人,既然越夕落能逃出定王府,又豈是這區區幾個暗衛能對付的?蕭齊的人也將被引來,當看到這樣場面,還有秦川暗衛的屍體,他會怎麼想呢?秦川琉羽是別想再跟他恩愛了。

  做完這一切,雁初正尋思著要快些離開,一輛馬車彷佛從天而降,不知何時停在河畔的大路上,素色車簾被風掀起,露出裡面那雙清冷的眼睛。

  這時候被撞見,雁初多少有些窘迫,沒有原因,只覺得所有的機關算計在他面前都顯得兒戲,不值一提。

  「蕭齊的人快到了,上來吧。」

  府中,蕭齊看著侍衛呈上的衣袖碎片,面色極為難看。

  的確是她身上的衣料,斑斑血跡證實著發生的事情,她本就有傷,又獨力鬥這麼多人,分明是在拼命,當年美麗鮮活的女子,他的妻子,如今在他眼底滿身傷痕掙扎著尋求生路。

  半響,蕭齊揮手命侍衛退下;攥著碎布快步往後院走。

  琉羽站在園門口,聽說越夕落獨自出城,她實在驚喜萬分,立刻派兄長門下的暗衛前去截殺,哪知暗衛遲遲沒有回信,她本就心急,見蕭齊突然到來更加吃了一驚,後退兩步。

  蕭齊停在她面前,問:「你不是病了嗎,怎麼起來了?」

  琉羽反諷:「越夕落又沒死,我犯不著假惺惺地設祭拜她。」

  蕭齊將碎布扔到她面前:「是你。」

  琉羽見狀一驚,轉過身去:「你說什麼,我不明白。」蕭齊道:「那些暗衛是秦川族的,秦川將軍已不在,他門下的暗衛還有誰能使喚?除了你,又有誰清楚府中的暗衛分佈,輕易將人劫走?」

  琉羽聞言愣了下,怒道,「她不見了,你憑什麼懷疑我!她自己跑出去的,如何推到我頭上!」

  蕭齊道:「重傷如何裝得出來?身負重傷之人又如何逃出府?」

  琉羽道:「她最會耍心眼手段?有什麼做不到的!」

  蕭齊道:「到底是誰最會耍心眼手段,你背著我作禮多少事?」

  琉羽氣道:「你憑什麼懷疑我,她和你弟弟親熱得很,誰知道你弟弟會不會受她迷惑,聽任擺佈,把她帶出去了!」

  蕭齊大怒:「蕭炎與我是親兄弟,你是何等身份,怎能說這種話!」

  琉羽亦怒:「你信他們,不信我?」

  「你背著我做了多少事,要我如何相信!」蕭齊忍住怒意,「就算你沒說謊,秦川將軍門下那些暗衛又怎麼解釋?」

  「是我派的又怎樣,她害了我哥哥,就該死!」事情敗露,琉羽索性承認了,「她殺人離府,你還要庇護!好,你既然那麼在乎她,只管去找她好了,我知道你嫌棄我了,我走!」

  記憶中美好不再,曾經的委曲求全、溫柔嫻淑和通情達理都已蕩然無存,僅剩下無理取鬧與狠毒,面前的女人變得如此陌生,自覺虧欠她,怕她因為當年過錯內疚而處處遷就,卻原來她從未內疚過。

  蕭齊頓覺疲憊,苦笑道:「動不動就拿離開來要脅,我也會厭煩的,原來竟是我想錯了,秦川琉羽,你我的感情,在你眼裡是這般兒戲?」

  「你……」聽出不對,琉羽分辨,「我不是這個意思……」

  「隨你吧。」蕭齊轉身。

  「蕭齊!」琉羽慌了,抱住他的腰,「你要相信我,我說錯了不行?我也是在意你啊……」

  蕭齊輕輕掰開她的手,頭也不回地離去。

  琉羽頹然坐在地上,喃喃道:「這就是你的計策,越夕落,你要報復我,讓我失去他,你休想!休想!他是喜歡我的……」

  侍衛長等在廊上,見了蕭齊便稟道:「王上,永榮河上下游都搜查過,仍無發現。」

  蕭齊沉默片刻,道:「不必再找了,或許她已離開。」

  派暗衛追殺,此事應該是琉羽指使沒錯,但依琉羽的性子,的確不可能有災王府內動手的膽量,何況她是想報秦川琉林之仇,理應殺人而非劫人。

  倘若不是被劫走,剩下的就只有一個可能——她是自己逃離的。

  蕭齊臉色鐵青。

  仍是要繼續嗎?寒毒噬體,劍傷未愈,她這是不要命了!

  侍衛長揣度其心思,試探道:「是不是派人去各關口……」

  「不必。」蕭齊抬手制止,「傳令暗衛,留意幾位將軍處的動靜。」

  侍衛長立即會意:「屬下明白。」

  這邊雁初與西聆君早已離京城很遠了,馬車自行前駛,極為平穩,沒有車夫,透過車窗只見兩旁樹木山林不停往後退。車廂頂鑲嵌著數粒夜明珠,絲毫不顯昏暗,寬大的長袍幾乎鋪滿車廂,清素雅致,透著道門的淡泊味道,恰似對面坐著的主人。

  然而他究竟是不是淡泊無欲的隱者,只有雁初知曉。

  雁初暗忖,扶簾婉玉既是和他一道出來的,不知此刻在何處……

  剛想到這裡,就聽見他的聲音:「婉玉在冰國。」

  心事被看穿,雁初吃驚,不自然的笑:「縱然她在這裡,我又怎敢當著西聆君的面下手?」

  「我卻難保她不會對你下手。」西聆君伸手搭上她腕間,「外傷已痊癒,但你擅用火療之術,牽動舊傷惡化,終將自食其果。」

  警告中沒來由透著一絲關切,雁初聽得愣了下,一時不知該用何種語氣和表情回應,只好低低地道了聲謝。

  西聆君道:「你能輕易離府,是蕭齊疏忽了。」

  雁初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看穿自己隱藏實力的事,只得順著他點頭敷衍:「幸有蕭炎相助。」

  西聆君道:「蕭炎?」

  雁初心裡咯噔一聲,原是順口叫出這名字,果然慌亂容易出錯,於是她又謹慎地補了句:「元君性情怪異,我必須用隱寒針脅迫他。」

  刻意的疏離,維護之意反而更加明顯,西聆君淡淡道:「能制住他,想來你費了不少心思。」

  誰能脅迫蕭炎?當真是多說多錯,雁初越發心急,也不敢繼續分辨,半響道:「西聆君放心,縱然我肯,元君也未必看得上這副殘軀。」

  西聆君「嗯」了聲,道:「很好。」

  他抬手將一隻熟悉的玉瓶遞到她面前,正是上次嵐使者送來的藥。

  雁初遲疑:「我已欠西聆君太多……」

  西聆君道:「不要嘗試激怒我,後果你承受不起。」

  雁初心驚:「這是威脅?」

  「沒錯。」西聆君道,「只要我願意,你做的一切將毫無意義。」

  長指拔開瓶塞,清香撲鼻而來,綠丹自玉瓶內滾出,落入她口中,只消片刻功夫,雁初便覺體內寒氣消退不少,丹田漸生暖意。

  雁初試探:「西聆君對扶簾公主的維護似乎也很有限。」

  「何以見得?」

  「我險些殺了她,你並未處置我。」

  西聆君斜眸看她:「你想說什麼?」

  雁初道:「既然她對西聆君不是那麼重要,我想知道是否有再做一場交易的可能?」

  「倘若你想現在殺了她,我不會答應。」西聆君停了停,道:「你很喜歡與我做交易?」

  近似於調笑的問題被他閒話般說出來,雁初答是也不對不是也不對,垂眸故作平靜:「從交易中獲取利益,沒有人會拒絕。」

  西聆君道:「嗯,我很喜歡。」

  雁初的臉騰地紅了,岔開話題:「西聆君要去何處?」

  「風火澤。」西聆君道,「你可以要求同行。」

  這一路最大的問題就是路上關口盤查,與他同行無疑是最妥當的,道門奇術高明就罷了,又有誰敢搜查他的馬車?

  然後那「要求」二字明白的表示了他的意思,他不是無條件幫她。

  「我說過會有下次。」見她遲遲不答,他補了句,「對於你,一次兩次本無區別。」

  雁初頓時臉一白,半響道:「西聆君說的是。」

  話音落,人已被他壓在身下。

  衣衫褪去,露出一道淡淡的粉色疤痕,那是剛癒合的傷口,因為火療之術修為不夠的緣故。

  西聆君微微皺眉,手指撫過,疤痕逐漸消失。

  真氣源源流入體內,溫柔,依稀伴著灼燒感,雁初緊緊咬住唇,身體有點僵硬,那一夜所受的折磨至今仍令她心有餘悸,她已經準備好忍受了。

  他低頭,長髮垂落如墨瀑,罩著她的臉兩側。

  修長的食指撥開她的牙齒,探入她口裡。

  「受刑都不怕,怕我?」

  薄唇微彎,弧度不大,使得那笑依舊透著幾分清冷的味道,雁初一時竟看得怔了,忽被身下動作喚醒,她情不自禁要閉上嘴,卻又被那根手指所阻,發出一聲含糊的呻吟。

  馬車搖晃,動作依舊強勢,只是不再那麼難以忍受了。

 


021焰脈之變

  西聆君大約是知道她急著趕路,馬車日夜兼程,除了驛站換馬,極少停歇,路上關口甚多,果然無人敢攔這輛馬車,不過雁初留神查看,發現那些守軍並沒有特別加緊盤查其他路人,這令她稍許感到意外。

  車行半個多月,馳入一片深山峻嶺中,雁初忽然讓馬車停下。

  山高林深,樹木凋殘,雜草叢生,石上爬滿了藤草苔蘚,百年前那場慘烈的戰鬥留下的痕跡早已被淹沒。

  夜色初降,雁初冒著冷風一步步前行。

  昔日越將軍父子孤軍深入誘敵,最重要的糧草卻遲遲不到,求援信被秦川琉羽兄妹派人所截,越將軍無奈之下決定改道,終於慢了一步,幾番遭遇伏擊,兩萬人馬折損大半,最後被牧風國大軍圍困在此地。

  整整半年,越將軍拒不出降,率部下據山而守,沒了糧食,便食戰馬,食草根樹皮……數千人到最後只剩了兩百,突圍戰死的,餓死的,病死的……

  腳下土地,灑了多少鮮血,葬了多少白骨!

  她的父親,身染重病之下摔僅剩的兩百人突圍,寧可戰死沙場而不肯苟延殘喘,他是真正的將軍,她唯一的哥哥為了保護父親突圍,身中數十刀,首級與父親一起被敵軍高懸城樓之上,殘破的屍體至今仍時時出現在夢中。

  平生為焰國征戰四方、令敵軍聞風喪膽的越將軍父子,最終竟落得如此下場,他們至死都不知道,這一切,都是被他們所效忠的人設計。

  多麼完美的「意外」,蕭齊發兵的密信被「牧風國奸細」調換,援兵遲遲不到,導致最忠誠最精銳的一支越家軍全軍覆沒!那裡面都是她最熟悉的人,親自教她掌法的聞人大哥,愛取笑捉弄她的小丁,大嗓門的力叔……

  蕭齊後來率軍收復附近一帶失地,特意帶她來此地設祭,那一聲聲沉痛溫柔的安慰,原來只是為了收服越軍眾將之心。

  寒風嗚咽,齊腰的雜草在風中如波浪般起伏。雁初停住腳步,彎腰撿起一塊沙土。

  沒有淚,淚早已流盡。

  怎麼能原諒?怎麼能放棄?害死她的親人,搶走他們的東西,心安理得享受榮華富貴?做夢!他們做夢!

  手用力,沙土立即散開,點點被風吹落,雁初抱著頭蹲下。

  她那麼蠢啊,蠢到以為那個男人是她的全部!蠢到相信他夜不歸宿編造的謊話,蠢到以為他對她多少會有一絲感情!蠢到失去親人還信任他!淺藍色下擺映入眼簾,半露出白鍛靴面。

  「越夕落不會哭。」

  雁初茫然地仰起臉,暮色朦朧,看不清他的臉。

  「你會如願以償的。」

  來自頭頂的聲音,猶如審判,讓她的心陡然間落地,踏踏實實,素日裡對他所懷的那些畏懼盡數消失。

  雁初站起身:「嗯,會的。」

  她要讓將那害死父兄的幕後之人拉下寶座,讓他不得好死!蕭齊不是一心重振雲澤族嗎,她偏要讓他親眼看著雲澤族衰落!

  天已全黑,火堆很快升起,秋冬季節適宜打獵,很快雁初便獵了兩隻山雞回來,乾淨俐落地去毛剝皮,放到火上烤。

  西聆君看著她做完這些,道:「幾時學會做這些了?」

  雁初小心翼翼地翻轉手中山雞肉,隨口道:「當年我只愛練刀法,父親和大哥都縱著我,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直到遇上蕭齊後,才匆匆忙忙地學燒菜料理家事的。」

  她微微低頭:「那時候滿心眼裡都是他,想親手為他燒可口的飯菜,想為他生兒育女……他喜歡什麼,我便做什麼。」

  火光忽明忽暗,西聆君臉上神色不辨。

  雁初道:「年少時糊塗,讓西聆君笑話。」

  西聆君道:「冷血的報復,能解你之恨?」

  雁初聽得一愣,當即冷了臉,憤然:「報該報之仇,在西聆君眼裡是冷血,那用妻子全家性命去博取前程,與外面的女人偷情放棄妻子性命的做法又算什麼?」

  西聆君道:「妻子?」

  這個稱呼別人聽來沒什麼,然而女人都是敏感的,此時他刻意強調,雁初聽來只覺得話中似有所指,從來沒有得到丈夫,對一個女人來講簡直是最大的嘲笑,雁初頓時漲紅臉,既羞且惱,偏又不好發作。

  西聆君提醒她:「可以吃了。」

  濃濃的肉香飄散,雁初這才發現山雞已烤好,見他伸手示意,她終究遲疑著遞了過去。

  西聆君只略嘗了點就丟下,依舊是煙火氣不沾的樣子:「蕭齊選秦川琉羽,是為明智。」

  再受奚落,雁初氣悶難當:「他為越軍娶我也罷,我還是他的王妃,秦川琉羽再得寵又如何,我從沒把她放眼裡,秦川琉林死了,他還不是照樣護著我?」

  西聆君道:「憑自傷換取內疚?」

  雁初道:「那又怎樣?只要我勾勾手指,他照樣會什麼都聽我的,只要我願意,我的兒子就是將來的世子。」

  西聆君「哦」了聲:「你可以再勾勾手指,說不定我也會聽你的。」

  雁初怒視他。

  西聆君道:「沒長進。」

  對上他的視線,雁初便知他是故意了,忍不住冷笑:「我自報復我的,與西聆君何干?」

  四周陷入沉寂。

  許久,他終於開口:「自然與我有關。」

  語氣冷冷如夾風雪,含有薄怒。雁初立時清醒過來,知道他是真發怒了,但回顧所言並無過分之處,要說過分也是他才對,不知究竟哪裡觸了他的逆鱗。

  雁初雖覺懊惱,但想到是他輕辱在先,便有些拉不下臉,語氣生硬地說道:「西聆君之恩,我時刻都記在心上,但你我之間不過是場交易,各取所需,西聆君又何必管我是怎樣的人?」

  說完,她隨意換了個姿勢,合上眼睛。

  深秋時節露意極重,不知過了多久,火堆光芒漸暗,最後的溫暖也在急劇減弱,山林裡寒氣逼人,淺藍色長袍與黑色長髮仿佛也被露水沾濕了,顯得越發厚重。

  四下寂靜無聲,對面的人已沉沉睡去。

  衣袍摩擦發出輕響,西聆君緩步走到她面前。

  熟睡的人背倚樹幹,頭微垂,呼吸聲時輕時重時緩時急極不均勻,應是體弱的緣故。

  西聆君看了她許久,袖底掌心隱約閃現藍光,清冷雙眸中,怒火與無情殺機交錯,他抬起左手,朝她頭頂緩緩拍下。

  細密長睫被露染濕,分外柔弱可憐,此刻的她竟輕易失去了平日的警惕,身處險境卻毫無察覺。

  「鳳歧,我抓到隻野雞,我們烤了它吃。」

  「你會做?」

  「不會。」

  ……

  「好香!原來你手藝這麼好!以後你做飯吧。」她理所當然地使喚他。

  「那你做什麼?」

  「我砍柴洗碗。」

  她信他是個尋常隱士,信任他的一切,他為了維持棋局決定放手,令她生恨,以至於做出瘋狂的舉動,狠狠地報復了他,也因此承受了他的怒氣與懲罰,最後,她選擇遺忘。

  掌心距她頭頂不到三寸,即將決定她的生死。

  他猛地移開了手掌。

  冰寒的掌風釋放,掃過旁邊的火堆,淩厲如刀,霎時火星子飛濺,火堆幾乎熄滅。

  他終是收了手,轉身看向殘焰,神色複雜。

  動靜太大,雁初被驚醒:「西聆君?」

  西聆君「嗯」了聲,在旁邊坐下,漆黑雙眸映照著微弱的火光,更加深邃,看不清裡面究竟有些什麼。

  心口隱隱作痛,雁初抬頭望了眼黑沉沉的天,輕聲道:「又要下雨了吧?」

  西聆君握住她的手,強大的力量源源送過去,護住殘傷的心脈,使那因受寒而引起的疼痛逐漸減輕。

  雁初要抽手:「我……」

  「你已元氣大傷,不宜再用火療之術。」

  柔和的聲音像是歎息,幾乎令她忘記了屈辱與惱怒。他們曾經相識吧,卻又是何種關係?越夕落怎麼可能結識這個大名鼎鼎的人物?找不回殘缺的記憶,看不清他的面目,隱者,皇者,溫和中藏著冷酷,救她,威脅她,要她的身體,似是報復懲罰,又似關切,真真假假,孰真孰假,難以分辨。

  雁初也在想到底是哪句話惹怒了他,斟酌著說道:「無論是蕭齊還是元君,雁初都不敢生出別的心思。」

  西聆君道:「你以為我在意?」

  雁初手一顫,勉強扯了扯嘴角:「西聆君何等身份,自然是……」

  「自然是在意。」他打斷她,「我不喜歡自己的女人與別人有關係,無論她做了什麼,是怎樣的人。」

  她做得對與錯,只能由他來處置。

  雁初明白他的意思,暗暗鬆了口氣,心頭又生出百般滋味,她與他有的本是最不堪的交易,實在算不上他的女人,但他說出來,她也不敢反對。

  兩人再行幾日便到達風火澤邊緣,雁初已經確定蕭齊並未派人追查自己下落了,然而她與西聆君同行原是為掩飾行蹤,哪知到頭來根本不必,之前的獻身交易就顯得諷刺了。再回想上次交易其實也是上當,雁初便懷疑西聆君早料到這個結果,他似乎慣會看她笑話,雁初忍不住留神觀察,無奈那俊臉上半點痕跡不露,只得作罷。

  風火澤地近牧風國,焰脈從此泄,其中隱約可見星星點點的惡火燃燒,上空滿布煙雲,加上受附近風脈影響,助長火力,更加兇險。

  目的地已達,雁初拜別西聆君,客氣地道謝。

  西聆君頷首道:「小心。」

  大仇未報,雁初當然不會再做沒把握的事,想自己本屬正宗焰國體質,且南王所贈之王佩上有火靈之氣,護體自保應當無礙,反倒是他出身冰國。與此地屬性相克,焰脈泄力何其強大,縱然道法再高也是不宜涉險的,只不知他究竟要辦何事。

  念及此,雁初有意多停留了片刻,見他仍無表示,又不好多問,於是轉身快步朝風火澤走去,不一會兒便消失在煙雲之中。

  西聆君依舊站在原地,頃刻開口道:「元君還要繼續跟下去?」

  「能發現我,你修為確實不差。」一道黑色身影果然自矮樹後走出來,長睫蓋住雙眸,有邪魅妖光透出,果然是蕭炎。

  西聆君道:「我的修為會增強,你卻只能停留原地,你遠不及我。」

  「你的自信令我讚歎。」蕭炎望著雁初去的方向,奇怪地問:「你想利用她做什麼?」

  「在她身上,你投入的興趣過多了。」

  「與你有關係?」

  「適當收起興趣,珍惜你此刻擁有的自由,這是我最後的忠告。」

  聲音平靜依舊,瞬息間,藍袍隱去。

  「殺氣藏得真好啊……想殺我嗎?他沒有必勝的把握呢。」蕭炎摸摸額頭,思索片刻,仍是一副不解的樣子,他望著風火澤遲疑許久,最終還是轉身掠走了。

  京城定王府書房內,蕭齊與幾名幕僚正商議事情,忽有一名侍者匆匆走進來,俯身至蕭齊耳畔低聲說了幾句話。

  據暗衛回報,幾位將軍處未見任何異常,如此,她又是去了何處?難道真不是她自己走的?倘若有另外的勢力插手,她的處境必然危險。

  不見屍體,意味著也有生還的可能吧?蕭齊暗暗寬慰自己,開始後悔,先前沒有加強關口盤查,是怕追查太緊,她本就有傷在身,為了躲避又做出什麼更危險的事來,早知如此結果,委實該派人去關口才是。

  眼下別無他法,他只得吩咐:「加緊查探,一有消息儘快回報。」

  沼澤濕熱,看似硬實的地面不時咕咕冒泡,冒著嫋嫋青煙,上空煙雲極濃厚,貼近地面處反而薄淡些,雁初不願消耗太多內力,早已準備了帕子,倒些水在上面用來掩住口鼻,長木杖擊地,正可探路,她緩慢地跟著木杖朝前走,每行一步都極為謹慎。

  很快天又黑了,雁初找了處硬實的澤島停住歇息。

  不用升火,周圍火光終年不滅,風火澤的夜不冷,而是熱得怕人,高溫氣候,若無這身功力與王佩相護,縱是焰國體質也早已喪命。

  雁初擦了擦額角滾落的汗水,坐下來隨便吃了點乾糧,再看壺裡的水只剩了三成不到,不由得暗暗擔心。據蕭炎講,那株紫芝應該就在這一帶,可自己已尋了整整兩日,但凡與他描述相似的地方都找過,仍未見到紫芝的影子,此番果真是白來一趟了。

  想到這裡,雁初下意識抬眼望向沼澤深處。

  再往前就是沼澤中心地帶,火毒肆虐,那才是最危險的地方,幾乎從未有人進去過。

  蕭炎的話未必可信,但紫芝素喜酷熱之地,算來風火澤也是最符合條件的,好不容易才得以脫身來尋,就這麼回去委實不甘,何況有王佩在手,上面的火靈之氣可以暫時壓制火毒,全身而退應是無礙,與其空手而歸,倒不如冒險一探。

  雁初既拿定主意,當下便合眼歇息,約莫五更時分,她就養足了精神,動身上路。

  不出所料,前行不到半個時辰,腳下泥漿土地皆呈現赤色,探路的木杖觸及那赤紅泥漿,瞬間竟被燒焦。

  天然的力量遠非人力能及,空氣裡熱浪翻湧,灼得肌膚隱隱作痛,窒息感越來越嚴重,王佩感受到火毒侵襲,開始發熱,雁初朝裡面注入內力,頓時火靈之氣散發流轉,與火毒抗衡,雁初隻覺胸口一輕,呼吸一暢,痛苦減輕不少。

  如此一來,內力消耗甚劇,雁初漸覺力不從心,無奈沼澤內處處危機,只要行錯一步,很可能就是死路一條,因此她再著急也不敢過於加快速度。

  兩三個時辰俱無發現,終於,就在她準備放棄打算退出去的時候,前方煙霧中突然現出一團黑影,那是一塊半人高的矮石,其形層層堆疊如塔。

  據蕭炎講,那株紫芝生於一座小石塔後,難道就是這裡?

  雁初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立刻飛身躍起,輕飄飄地落到石上。

  果不其然,石塔後生著一株靈草,圓圓葉片映照火光,散發著淺淺的,淡紫色的光暈。

  欣喜之下,疑雲頓生。

  找到紫芝,可見蕭炎沒有撒謊,但據他所說,這座石塔應該在週邊一帶才對,此刻怎會出現在這裡面?幸虧自己作了萬全準備,預先找南王借了王佩,否則如何能進來!

  雁初不敢多作停留,迅速拿簪子小心翼翼地將紫芝連根帶葉挖出,用帕子包好。

  也罷,蕭炎性情捉摸不定,或者這又是一個惡意的玩笑,更可能是時隔多年他記錯了,總之東西找到就好。

  既取了紫芝,雁初毫不遲疑地轉身往回走,哪知就在此時,頭頂忽然刮來一陣強風,爆裂聲中,周圍的惡焰竟猛地拔高數尺!熊熊火光裡,青色火毒被強風卷作一條,在上空盤旋穿梭,仿佛張牙舞爪的青龍,隨時準備撲下來。

  于此同時,王佩「砰」地炸開,裂成碎片!

  突來的變化令人措手不及,雁初駭然,立即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此地近牧風國,附近應有風脈,想是風脈受到外力影響爆裂,風助火勢,才生出這場災難。

  好端端撞上這種百年難遇的禍事,雁初暗道晦氣,見王佩已毀,毒煙襲體,知道情況危險萬分,哪裡還顧得上前面有無泥潭,連忙動用全身內力逼開毒煙,同時奮力飛身而起,身體輕靈若飛燕,堪堪避過毒龍,瞅准機會從焰火縫隙中穿出,

  身後惡焰恰如追兵,排山倒海般湧來!

  雁初一口真氣用盡,身體不得已開始下落。毒龍迫近,令人窒息,後背已被那熾熱的溫度灼傷,火辣辣的疼,足下偏偏又是塊赤色泥潭,咕嘟冒著氣泡和青煙。遇上風脈波動,當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想今日竟是要葬身此地,雁初頓感毛骨悚然,大仇未報,自己是萬不能死的!老天也太可恨!

  憤恨難當,雁初張口便吐出一股血箭來!

  就在這危急關頭,一道力量忽然憑空而至,將她硬生生拉出泥潭!

  驚魂未定,雁初下意識抬臉看,只見到那輪廓柔和的下巴與淡無血色的薄唇。

  廣袖拂過,空氣中熱浪立即減退,寒意徹骨。上古冰解之術,凝水成冰,泥漿剎那間被凍住,百丈沼澤成冰土!

  空中雪花飄飛,片片如薄刃,朝那火毒形成的毒龍擋住,剎那間,毒龍被冰雪封得嚴實,靜止的半空,成了條冰龍。

  熟悉的寒氣加劇舊傷,雁初心口劇痛,仿佛被利劍刺中,她再也承受不住,彎腰吐血不止。

  西聆君見狀立即撤了術法,扶住她。

  周圍冰雪世界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崩裂融化,地面的惡焰猛然竄上半空,毒龍得脫束縛,再次變得生動,攜風勢朝二人撲來。

  雁初大驚失色,下意識推他:「快走!」

  足尖點地,巨響聲裡,滾燙的泥漿四下飛濺,落地已被凍得硬如石塊,排列成陣。

  趁這眨眼工夫,西聆君攬住她的腰,借陣法之力縮地轉移。

  眼前景物快速變幻,渾渾噩噩的不知將去何處,雁初唯有緊緊抱住他不至分散,大約一盞茶工夫過去,頭頂猛地投下天光,兩人已站在風火澤外,腳底是硬實的草地,旁邊兩三株矮樹。

  此番受驚不小,雁初臉色微白,急忙摸摸懷中,發現紫芝還在,她這才輕輕吐出口氣,訥訥地道:「西聆君可以不用管我的。」

  西聆君道:「嗯,我也這麼想過。」

  雁初不知道該說什麼,那樣的緊要關頭,沒有誰會輕易冒險救人,可他最終還是出手了,時間巧得不可思議,他定然是一直跟著自己,冰國體質本就與此地屬性相克,風火澤是他最不該進的地方。

  「西聆君方才所用……」

  「是冰解術。」

  聽到明確的回答,雁初情不自禁地抬手摸了下心口,遲疑著沒有問出來。察覺二人距離太近,她連忙要退開,卻見他扶著自己不放,微微蹙眉,蒼白面上逐漸浮起青黑之氣,隔著衣衫,那手也燙得怕人。

  猛然間想到什麼,雁初反扣住他的手腕:「你……中了惡沼火毒?」

  西聆君看她的手。

  雁初怔怔地站了半日,反而平靜下來,鬆開手道:「西聆君自以為是地施恩於我,未免不可理喻。」

  西聆君道:「不是施恩,是讓你知道與我交易的價值。」

  咋提到交易,雁初語塞,漲紅了臉。

  西聆君手指輕握,微微閉目,周身真氣運轉,不消片刻面上青氣便全消退了,體溫恢復正常。

  「耽誤數日,該隨我回去飼花了。」

  「是。」雁初垂眸答應,扶著他慢慢走。

 


022等待終局

  馬車停在風火澤外,偶爾會遇到牧風國的人,西聆君皆視而不見,他們自然也不敢來盤問,歸途中,雁初急急地催促趕路,很少停歇,好在那馬不是普通品種,速度極快。

  雁初坐在車廂內,怔怔地望著窗外景色,有些心神不定。

  「在為我擔憂?」

  雁初轉回臉,見他仍是端坐對面,閉著眼睛,因為身中火毒的緣故,面色扔略顯蒼白,薄唇卻有了三分血色,看上去憑空添了一絲煙火味。

  與他同行,他跟來救人,事情完全不在計畫之內,風火澤內撿回這條命,證實交易給予她的好處,但他實在不像是拿性命來做這種事的人。

  「焰脈火毒非同小可,西聆君修為再高,也只能暫時壓制住它。」雁初神色複雜,「不知我說錯了沒有?」

  西聆君點頭:「你看出來了。」

  雁初咬了咬唇,道:「我見識淺薄,隱約看出了些。」

  「當然。」西聆君道,「我故意讓你看出來的。」

  車內氣氛陡然冷下來,面前的人冷,說的話也冷,雁初坐實了見識淺薄之名,都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該感激了。

  西聆君對此視若無睹,拍拍她的手安慰:「我沒事。」

  雁初倏地縮回手:「西聆君放心,既是交易,我不會內疚的。」

  西聆君道:「沒錯,你可以走了。」

  雁初道:「明知道這種時候我不會走。」

  「嗯,我知道。」

  ……

  「你不會忘恩負義。」西聆君道,「我畢竟救了你的命,讓你有機會報仇。」

  「這是挾恩圖報?」

  「我常做這種事。」

  無意中言行竟又被他牽著走了,雁初越發氣悶:「如今我只怕報答不了你。」

  西聆君道:「要報答也不難。」

  見他傾身似要過來,雁初下意識往後縮。

  西聆君面不改色地將左手遞過去:「渡點真氣給我,不要太多,不要太快,助我壓制火毒。」

  心知又被他戲弄,雁初面紅耳赤,什麼渡真氣,她這點真氣根本不會起作用,偏他說得一本正經,叫她沒理由拒絕,她只得扣住那手,假裝不在意地問道:「永遠之間通五國,為何西聆君不用空間移動術回去?」

  「道法也是人所創,為常人所不能,而非萬能。」西聆君閉上眼睛,「空間移動術亦有規律,我現在身中火毒,功體受制,更不能隨意使用。」

  雁初說了聲「原來如此」,兩人便再也無話。

  修長的手不時發燙,掌心透出淺淺的青色,那是火毒在躁動。

  車外時而風時而雨,不知走的哪條路線,雁初沒心情理會,只覺這種姿勢十分不自在,方才是惱他戲弄,如今反而騎虎難下了,雁初握著那手,仿佛捧著個燙手山芋,待要丟開,又恐被他笑話,唯有裝作鎮定,兩隻眼睛平視前方。

  煩惱尷尬之下,雁初念及他是為了救自己才弄成這樣,不覺將氣惱之心丟去大半,再想到外人定不知堂堂永恆之主其實是如此可惡的人,又忍不住想笑。

  許久沒有動靜,她悄悄地拿眼角餘光瞟過去,再三確認他睡著了,於是鬆了口氣,輕輕地想要將那手放下。

  行動間,那手自然而然地翻轉,反將她的手握住。雁初抬眼看,卻見他倚著車壁,仍是副沉睡的模樣,柔和的珠光自頭頂灑下,側臉線條冷峻。

  兩個人之間並不陌生,甚至還做過更親密的事,但那時清楚地知道是交易,與當前全然不同,這種感覺太危險,令人甘願付出信任,就如同當初相信蕭齊,代價令她承受不起。

  雁初試著想要掙脫掌握,那手仍是紋絲不動。

  「快下雨了,舊傷可疼痛?」

  雁初愣了下,低頭答道:「還好。」

  一路疲乏,風火澤內不停歇地尋了好幾日,還受了場驚嚇,如今又為她身上的火毒擔憂,雁初一直都沒有好好休息過,稍有鬆懈,她終於支撐不住,隨著馬車搖晃沉沉睡過去了。

  睡夢中,漫山楓葉紅,紅葉間,那人漸漸行遠,淡藍色的袍袖即將隱沒。

  而她,正踉蹌著奮力追趕著那個背影。

  毫無來由的情感,說不清是恐慌,傷心,還是絕望,如同洶湧的浪潮,將她的心一點點地溺亡。

  「為什麼?」

  「離開越家,否則不相見。」

  遠處楓葉下,一名女子正在等待,他徑直走過去,沒有回頭。

  與當初親眼見蕭齊選擇救琉羽不同,心被撕裂般的痛,仿佛即將失去一切,她踉蹌著停住了腳步,眼睜睜地望著二人遠去。

  「你站住,不然我定會殺了她!」

  「鳳歧!」

  雁初猛地睜開眼,對上一雙柔和的黑眸。

  衣帶鬆開,藍袍半敞,露出雪白的裡衣,懷抱飛散暗香,舒適得令人不想離開。原來不知何時她整個人都已睡在了他懷裡,頭正枕著他的手臂,雙手竟還緊緊扯著他的前襟,姿勢極其親密。

  他也沒有惱,就這麼抱著她,任由她亂動。

  「做夢了。」也許是看錯,那薄唇輕輕地彎了下。

  額間滿是汗意,氣息猶有些不穩,雁初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方才的夢,慌忙起身從他懷裡離開,掀起窗簾子一看,才發現自己睡了很久,外面天色漸暗,層雲暗卷,西風吹動窗前簾子,重重寒意直往車內鑽。

  夢來得奇怪,夢中叫出的名字更不可思議,更不知道有沒有說夢話,雁初躊躇著朝他看去,見他神情一如往常那般幽深莫測,也不動手整理,就那麼衣衫不整地坐著,使得車內氣氛格外曖昧。

  雁初訥訥地道:「我……睡相不太好,多有冒犯。」

  西聆君道:「我知曉。」

  他貌似隨意地答了這麼一句,雁初便想到了兩次交易時那些旖旎情景,越發尷尬起來,起身打開車門:「停車吧,我去弄點吃的。」

  西聆君沒有阻攔:「你知道這是哪裡?」

  「這是……」

  「白鷙原。」

  「怎會到白鷙原?」雁初失聲。

  西聆君道:「我方才去尋了幾樣藥。」

  雁初喜道:「火毒有解了?」

  西聆君道:「不能解火毒,但可以抑制你身上的寒毒。」

  雁初臉一沉:「西聆君身中火毒,惦記這些不打緊的小事實為不智!」

  面對她的冒犯,西聆君沒有生氣,隨手將一個小盒子遞給她,雁初遲疑著接過打開看,只見裡面盛著半盒酥餅,散發著熟悉的、幽幽的甜香。

  「桃花酥?」雁初驚訝,他如何知道自己喜歡吃桃花酥?

  西聆君拈了塊酥餅喂到她唇邊。

  雁初側臉:「我不餓。」

  他低頭輕輕咳嗽。

  車廂內有熱意彌散,雁初發現異常,再也顧不得什麼,忙去拭他的額頭:「你怎樣了?」

  冷不防一塊酥餅喂入口中。

  「你看,你在意我。」他頗為滿意。縱然忘記前事,她在睡夢中叫的仍是他的名字,她恨他,激怒他,報復他,也永遠忘不了他。

  雁初頓覺羞惱萬分,欲吐出那餅,卻被他強硬地握著下巴不放。

  「在意我,很好。」話中有溫柔沉澱。

  望著那雙眼睛,雁初漸漸地停止掙扎,不由自主地輕輕咬下,只覺那酥鬆脆無比,甜香隨舌尖絲絲沁入心裡,苦澀與委屈似乎也變淡了許多。

  他放開她:「只能在意我,你且記牢了。」

  難得流露溫柔,不到兩句話就變成了警告,習慣掌控的人,溫柔從來都不適合他。

  雁初禁不住低笑。

  美目綻放光彩,西聆君心頭亦是一動,慢慢地朝她俯下臉,這時馬車忽然停住了。

  「車上何人,做什麼的!」

  「出來出來!」

  外面傳來呵斥聲,有人用兵器敲打著車壁。

  關口盤查?雁初十分意外,車上明明掛著永恆之間的標誌,這些守兵莫非看不見,居然敢攔駕?

  西聆君神色不改,抬手掀起半邊車簾。

  借著他身體遮擋,雁初凝神往外看,只見攔駕的是一名牧風國守將,穿著牧風國特製的盔甲,滿臉傲氣之色,對永恆之間竟不甚恭敬。

  「車上何人?」

  「永恆之主。」

  聽到車中這聲音,看清車中人的模樣,眾守衛立時噤聲。那守將也愣了下,氣勢不覺矮了幾分:「將軍有令,任何過往行人都要搜查,永恆之間也不例外……」猛然間瞥見那黑眸中閃過的一抹厲色,他不由得後退兩步,半晌才訥訥地道,「不想……是西聆君駕到,冒犯之處,望西聆君……莫要見怪。」

  將軍之令?雁初猜著了緣故,先前扶簾婉玉為了陷害自己,借永恆之間的名義取牧風國將軍府印信,將軍府曾派人責問,西聆君處置了扶簾婉玉的兩個丫頭,看來將軍對這個結果並不滿意,因此對待永恆之間也不那麼客氣了,畢竟永恆之間再厲害也不能插手外事,只是個道門而已,不足為懼。

  明白之後,雁初留神看向西聆君。

  大名鼎鼎的帝王放棄了無上的權力,在權者眼中就不再那麼可怕了,如今遭到牧風國將軍府公然挑釁,此事傳開,對永恆之間的地位定有不小的影響。

  西聆君打量那守將幾眼,微微笑了:「既看過,是否可以放行了?」

  不知為何,雁初竟有點心驚。

  印象中他很少笑,更無笑得這麼溫和的時候,說是怒極而笑吧,又看不出半點生氣的意思,莫非他果真淡泊了這些,不介意了?

  那守將聞言鬆了口氣,哪敢繼續為難,忙道:「自然,西聆君請。」

  他揮手示意部下讓開路,馬車便緩緩馳過關口,繼續前行。

  西聆君放下車簾,神情已經恢復了平靜,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路上西聆君並無異常,絲毫看不出中火毒的跡象,車行快,加上道門異法,沒幾日二人就趕回了永恆之間。

  主人出身冰國喜寒,永恆之間氣候比外面更冷,草木上都結著薄薄的霜花,流水聲也小了許多,想是有的地方已結了冰。

  西聆君沒有讓她跟隨,匆匆回了弈園,雁初先去飼花。

  雪洞中,碧葉依舊挺立,生機旺盛,但由於延誤了太多時日,未能及時飲血,花已經停止生長,花苞的變化比之前並不大,雁初匆匆喂過血便退出來。

  弈園牆頭,紅葉如火。

  楓陵,弈園,夢中是他,她對楓葉毫無理由的迷戀……究竟兩個人曾經有著怎樣的關係?

  雁初停住腳步,手不知不覺開始發抖。

  「雁初姑娘來了。」嵐使者等在園門處,仿佛早已料到她會來,「弈主在療傷,讓我先送姑娘回去。」

  思緒被打斷,雁初回過神,沒有堅持,只道了聲謝,然後就跟著他出了永恆之間的大門。

  親眼見她離去,嵐使者收了笑容快步回弈園,園外早已守著幾名白衣使者,他停下來吩咐:「弈主受傷的消息不能傳出去,我去取凝雪石。」

  待眾人答應,嵐使者就獨自前往弈崖,誰知剛剛轉過大石,就見弈崖上已站了個人,分明是專程等在那裡的。

  「雁初擅自回來,先給使者賠個不是。」雁初半含歉意地笑,伏身朝他作禮。

  嵐使者慌忙避開:「你這是……」

  「想求使者一句實話。」雁初道,「風火澤的火毒焰國人尚不能化解,何況西聆君是冰國體質,雁初還不至於糊塗。」

  嵐使者遲疑片刻,道:「姑娘冰雪聰明,事已至此,我也瞞不過你了,火毒先前只是被弈主用畢生法力強行壓制住,如今已難支持,凝雪石或能緩解一時,但究竟能壓制多久,連我也不知。」

  雁初沉默半日,問道:「可還有救?」

  嵐使者道:「焰國火靈。」

  雁初倒抽了口冷氣,直直地盯著他。

  嵐使者輕歎道:「焰皇之印上有九條火靈,關係焰國命脈,焰皇不可能輕易送出,更何況永恆之間也不會求救於他。」

  永恆之間,五靈界道門裡最強大的存在,令無數人尊敬,也令不少人忌諱,西聆君身中火毒的消息若傳出去,後果很難預料,此事關係著永恆之間的命運。

  一名使女急急地走來,面有驚慌之色,她低聲在嵐使者耳畔說了兩句話,嵐使者神情越發凝重,登時顧不上理會雁初,順著棧道徑直去雪洞取凝雪石了。

  遍數焰國境內雪山,唯霰白山離京城最近,霰白山頂,終年積雪,行走極為艱難,雁初在接近峰頂一帶尋找許久,才終於在懸崖上找出那個隱秘的洞口。

  洞內冷氣彌漫,地面與壁間都結著薄冰,正是一葉花生長的好地方,這也是雁初會尋來這裡的主要原因。

  岩洞彼此相連,大大小小不知道有多少個,最外面的是主洞,洞頂嵌著幾粒夜明珠,珠光映照著中央一個精緻的玉盆,盆中,一片碧瑩瑩的葉子神氣挺拔,葉中央盛開著一朵淺藍色的花。

  花不大,九片花瓣薄得有點透明,依稀帶霜色,葉尖還掛著幾粒晶瑩的冰珠。「驚訝嗎?」

  聽到熟悉的聲音,雁初這才從驚愕中回過神,只見蕭炎斜坐在對面的石臺上,腕間竟然鮮血淋漓,血一滴滴落入瓷瓶中,他身旁已經擺著四五個裝滿血的瓷瓶,因為他的血帶邪火靈之氣的緣故,並沒有凝結,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味。

  「為了報答?」蕭炎輕聲道,「可是你也欠我啊,難道我沒有救過你的命嗎,師父?」

  「我……知道,對不起。」

  「那你不能用放棄這個請求來報答我嗎?」

  雁初沉默。

  「看來在你心裡,我不如他重要啊。」蕭炎笑了,語氣恢復了邪惡,「我救你,只為我的興趣,你能否得到邪火靈,決定於是否能引起我足夠的興趣。」

  雁初拉開衣帶。

  衣衫層層滑落,如同梨花綻放,終於,身體不再有任何遮掩,肌膚線條一覽無餘,冰雪般的顏色,在寒氣侵襲下微微顫抖。

  蕭炎撐著下巴笑看她:「師父,你高估了自己。」

  「你見過的太多,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讓你感興趣。」雁初低聲道,「不過,師父爬上徒弟的床,在焰國應該是第一個。」

  「亂倫,刺激的情感。」蕭炎伸手托起她的下巴,「知道我是個出爾反爾的人,你還願意相信?」

  雁初道:「我必須試一試。」

  「決定了嗎?」蕭炎道,「我若是說他不需要,你信我還是信他?」

  雁初沒有回答:「人人都知道,冰國體質身中火毒會致命不是嗎?我不能冒險。」

  蕭炎鬆開她的下巴,手指滑過她的臉頰,忽然重重地扯下她一根頭髮。

  「師父,你真狠心啊,用徒兒的自由去救別人。」

  雁初垂眸:「少了邪火靈,你也並不會死,不是嗎?」

  「你還有機會。」蕭炎傾身,拉起她的手放到臉上,「不報恩也不報仇,等花結果,我就能離開這個地方,帶你走遍五靈界,用這有限的時間送你一世快活,難道這樣不好?」

  謊言?承諾?難以分辨,唯有手底觸感真實無比。

  他們是對不倫不類的師徒,如此可笑,但彼此又真的不願意離開對方,他受輪回控制,她受命運捉弄,更重要的是,他瞭解她,卻不同於西聆君,她會毫不掩飾地與他分享報復的樂趣,而他絕不會表示出半點厭惡與輕鄙,他乖張,她惡毒,正如他所言,因為他們是同一類人。

  雁初縮回手:「對不起。」

  長睫掀起,蕭炎丟開她:「恨與愛,奇怪又多餘的東西,願意為他做任何事,你愛上他了嗎?」

  雁初愣了下,搖頭:「沒有。」

  「如你所願,保管我的血吧。」蕭炎起身優雅地邁下石台,走了幾步又停住,看著盆中藍色花朵喃喃道,「它很快要結果了啊。」

  終於,腳步聲消失。

  雙腿被凍得麻木,雁初扶著石台邊緣,幾乎用盡全力才能慢慢地爬起來,慢慢地穿上衣裳。

  用這有限的時間,送你一世快活。

  對不起。

  永恆之間剛下過場暴風雨,弈崖被沖刷得乾乾淨淨,雨過天晴,崖底白雲如棉絮般被風扯起,美麗非常,兩道身影立于崖邊,都面朝崖外,仿佛在欣賞著雨後風景,黑衣藍袍在風裡起伏。

  蕭炎道:「是你將石塔和紫芝移到風火澤深處,我以為你要算計她,沒想到你是在算計我。」

  身中火毒,面色仍顯蒼白,西聆君負手而立,平靜地聽他講完,最終只是微微勾了下嘴角。

  蕭炎道:「你的修為不淺,區區火毒根本奈何不了你,你要對付我,可以用更直接的方式。」

  西聆君道:「永恆之間不會對外界任何人動手,我遵守規則。」

  蕭炎奇道:「你不理外事,為何要對付我?」

  「因為時機到了。」西聆君頓了下道,「你也可以理解成,因為她的緣故。」

  「僅僅是因為嫉妒的報復嗎?你的報復果真很可怕。」蕭炎探手觸摸崖外飄過的雲煙,歎道,「你太壞了,壞得令人厭惡,明明要對付我,卻採用如此卑鄙的方式。」

  「入局,便無卑鄙二字。」西聆君道,「彼所悟者,局外人;我所修者,弈之道。」

  「你很有把握,知道我一定會答應她?」

  「你已經來了。」

  「自由,對我來說本就是個奢侈的東西,放棄它不算太難,我決定放棄我的自由來陪你下這盤棋。」蕭炎停了停,頗為不解,「可是你,你想要從中得到什麼呢?天下你都得到過,你還要什麼?」

  西聆君再次淺笑:「收起你的好奇,你忘記了我的忠告。」

  蕭炎道:「我來,也因為我想看到終局。」

  「那你會失望。」笑容略顯奇異,西聆君又轉向崖外,身形被滾滾而來的風煙淹沒,「因為沒有終局。」

 


023特殊病人

  弈園依舊清幽靜謐,楓葉片片紅透霜風,絢目的美麗令人迷醉其中,雁初情不自禁停住腳步,扶住樹枝,努力在回憶中搜尋。

  頃刻,一隻手伸來將枝條撥開。

  看著面前的藍袍紅葉,雁初竟生出滿滿的輕鬆與喜悅,她忽然想起了與蕭齊初見時的場景,紅葉滿山,他恰好穿了身藍衣,她一眼便認定他是命中註定的人,也許蕭齊真的沒有說錯,她所執著的一直都只是那紅葉擁著藍影的畫面罷了。

  願意為他做任何事,你愛上他了嗎?

  驟然想起蕭炎的話,雁初心頭一跳,忙錯開視線:「西聆君的傷……」

  西聆君道:「我已無事。」

  雁初鬆了口氣,忍不住朝四周張望。

  「元君已回去了。」西聆君沒有道謝,替她理了下鬢邊長髮,動作極為親密自然,「為我去求他,你受委屈了。」

  雁初不自然地別過臉:「他沒事吧?」

  西聆君黑眸微閃,別有深意地盯著她。

  雁初道:「他畢竟幫過我。」

  西聆君微微一笑:「在意他,卻選擇救我,我只會高興,你不必緊張。」

  看著那溫和的笑,雁初莫名地不安,還是解釋道:「他那人只是有點瘋癲,並沒有真對我做什麼的。」

  想要維護嗎?西聆君笑意更深:「很好,你要記住我的話,莫惦記別的男人我會讓你達成願望。」

  知道他的個性,雁初沒為這番獨佔宣示驚訝,對後半句的反應更大:「永恆之間不是不插手外事嗎?」

  「永恆之間當然不插手外事。」西聆君截住話題,「那株紫芝可以緩解你的傷勢。」

  雁初明白此話不假,懷中放著紫芝,一路上縱然遇上雨天,舊疾也沒再犯過:「我知曉,多謝西聆君提醒。」

  西聆君瞧她一眼:「嗯,客氣。」

  他這麼不鹹不淡地來上一句,雁初想到二人目前的關係說謝確實矯情,尷尬地道:「既然你已無事……」

  西聆君打斷她:「成『你』了,很好。」

  他特意強調稱呼,雁初簡直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何等表情,匆匆低頭道:「我尚有要事,先走了。」

  「我送你?」

  「不用。」

  西聆君站在原地沒動,目送她出園門,然後才緩步走上廊,吩咐等候的嵐使者:「將元君的消息轉告文朱重霄。」

  嵐使者不解:「告訴焰皇做什麼,弈主要幫他?」

  「人心已失,豈是元君之事能逆轉的。」西聆君道,「抽除多餘的邪火靈,是讓焰邪元君重歸天命,焰國人需要來自皇印的信仰;而告訴文朱重霄,是讓所有人知道元君之事已了,與永恆之間再無關係。」

  嵐使者恍然笑道:「眼下就算有元君,焰皇這皇位也坐不了太久,永恆之間不僅與外事無關,還對焰國有恩呢。」

  這邊雁初出了永恆之間,便立刻換了身裝扮,雇了個小童跟著,徑直取道銀川,前往西林,既然蕭齊沒有派人去關口盤查,一路上自是暢行無阻。

  南王府,暖閣內,南王坐在軟榻上,身穿錦裘,外面披著件大氅,領子上的火狐毛更襯得他面如冠玉。

  琴聲悠雅,素手晶瑩,琴旁的女人仿佛不懼天冷,只穿著薄薄的衫裙,半截白嫩小臂露在外,欺霜賽雪。

  對於她這種奉承,南王滿意且毫不客氣地享受了。

  忽然,一名親隨面帶喜色進來,腳步輕快地走到他身旁,附在他耳畔低聲說了一句話。

  南王並無太大反應,眼睛依舊盯著琴弦上那雙妙手,似是隨口問:「確定?」

  親隨道:「我們當初給雁初姑娘的銀票,如今有人在銀川的錢莊兌現了,據說是個藥商。」

  南王彎了下嘴角,眉眼間笑意真實起來:「命硬的女人,天不負我。」

  「雁初姑娘安全回來,實是天助殿下。」親隨低聲道,「但她此番出走已令蕭齊有所警覺,未免夜長夢多,殿下何不儘快回封地……」

  南王蹙眉打斷他:「你剛說她前往西林了?」

  「沒錯。」親隨突然也發現了問題,疑惑,「據屬下所知,西林並非越軍駐守地,難道她不是去見幾位將軍?」

  「等著吧,事情未成,此刻我離開京城反而會打草驚蛇。」南王頷首示意琴姬繼續,「既等了這麼多年,也不用急於一時,待她回來見過我再說。」

  冬日裡難得的暖陽照在屋簷上,薄薄的霜色消融在和風裡,松柏草木沐浴在陽光下,寒山翠色不失,仍是舊容顏。這一帶山深林密,盛產藥材,雖無正經村落,卻零星地住著不少以采藥為生的人家。

  靜謐的山間響起敲門聲。

  須臾,門開了,一名青衣漢往外看,只見敲門的是個俊秀的年輕人,身穿黑邊的白衣,腰間系著個葫蘆,分明醫者裝束,旁邊還跟著個小童,背著藥簍子。

  山中采藥人不少,青衣漢倒也沒多大意外:「閣下是……」

  年輕人果然作禮道:「在下成州人,行醫為業,因入山采藥甚是口渴,不知能否向主人家討碗水喝?」

  青衣漢還沒來得及說話,院裡就傳來溫和的問話聲:「外面是何人?」

  聽聲音,說話之人年齡應該不大,而且有些中氣不足,應是病弱之體。

  青衣漢忙答道:「回公子,是位醫者帶藥童來山裡采藥,想要借水喝。」

  那人道:「讓他們進來吧。」

  年輕醫者道謝,跟著進了門。

  尋常小院,泥牆青瓦,這樣的人家,在周圍一帶應該算是富裕了。院中央擺著把躺椅,一名年輕公子正躺在上面曬太陽,衣著樸素,面色極為蒼白,病態顯露,尤其是露在袖外的雙手,指尖竟已呈紫色。階上屋簷下,一名家丁正在用爐子煎藥。

  見客人進來,年輕公子微笑道:「恕我不便起身,失禮了。」

  醫者忙道:「多有打擾,心實慚愧。」

  年輕公子便吩咐家丁去倒茶水,邊讓他主僕坐。

  醫者往旁邊機子上坐了,藥童則乖巧地放了藥簍站到他身後,出於習慣的緣故,醫者當然留意到此間主人身患重病,仔細打量他片刻,不由得變了臉色,試探道:「如在下多句嘴,公子這症候怕是不尋常吧?」

  年輕公子尚未說話,旁邊的青衣漢有心,搶先開口問:「醫者莫非識得此症?」

  「尚難確定,倘若公子不介意,容在下一觀。」得到同意後,醫者走近躺椅前仔細查看那公子的氣色,又掀起衣袖為他把脈。

  晶瑩指尖觸及肌膚,心頭頓生異樣感,年輕公子不由得愣了下。

  「公子之疾非同尋常。」醫者重新回椅子上坐下,沉吟片刻才道,「此乃血僵症,是也不是?」

  聽到這傳說中的絕症,青衣漢非但不驚,反而面露喜色,連聲贊道:「高明!醫者果然高明!當年多少名醫都難斷此疾,後來還是問永恆之間……」發現失言,他猛然停住。平民百姓之家,輕易如何找得上永恆之間?他立即改口,「後來一名來自永恆之間的高人路過,說公子所患之疾乃是血僵症,給了個藥方,這才保住了公子的性命。」

  醫者點頭微笑:「想是那藥方中有一味藥產自此山,且采下後必須及時服用,所以公子才會搬來此地。」

  「醫者所言半點不差。」青衣漢更加敬服,忙道,「醫者既識得此症,談吐又極高明……」

  「此症倒也並非無救。」醫者明白他的意思,面露為難之色,「只是須要經我親自針灸一兩年,如今我尚有要事,過兩日就起程回去了。」

  此言一出,不僅年輕公子眼底燃起希望,簷下煎藥的家丁也猛地抬起頭來。

  青衣漢目露精光,上前兩步:「醫者果真能治此症?」

  醫者道:「今日既然有緣遇上,我就為公子施針一次,再添上幾味藥,暫緩病勢是可以的。」

  青衣漢看了年輕公子一眼,忍住激動躬身作禮:「如此,請醫者儘快施針。」

  年輕公子連同躺椅很快被搬進房內,醫者也跟著進了房間,打量四周片刻,點頭表示滿意,然後轉向青衣漢:「我施針時,外人需回避。」

  青衣漢卻是不動:「醫者自施針,我不擾你便是。」

  醫者皺眉:「若不放心……」

  年輕公子開口:「鐵叔不必擔憂,且讓醫者一試吧。」

  青衣漢遲疑,原本放棄的事突然有了轉機,這種時候怎敢輕易得罪醫者?何況只要自己守在外面,就不怕人跑了,於是他點頭道:「我就在門外,公子有事就叫我。」

  看著他的背影,醫者微微勾了下嘴角。

  此人眸中精光斂藏,舉止所透出的習慣,又有哪點像尋常人家的家丁?

  半晌,醫者又喚進藥童,從隨身的藥簍子裡取了幾樣藥吩咐他去煎,然後才緊閉了門窗,不慌不忙地走到年輕人跟前,自懷中拿出個盒子打開,裡面並排列著數枚銀針。

  「此番施針非比尋常,必須先令公子昏睡。」善意的解釋。

  年輕公子莞爾:「我明白,有勞醫者。」

  醫者聞言便不再遲疑,點了他幾處大穴,眼看著他失去意識陷入昏睡狀態,醫者並沒有施針,而是解下腰間的葫蘆,一隻手輕輕托起他的頭,將裡面的藥汁緩緩傾入他口中。

  暮色朦朧,寒意漸濃,邊州方向的大道上,兩匹駿馬賓士而來,當先那匹馬上坐著名壯年人,衣著尋常,黑髮短髯,目光略顯嚴厲,渾身不自覺透出幾分殺氣,他不時揮動兩下鞭子,催馬疾行。

  經過兩日治療,年輕公子氣色已好了許多,已能下地走動,這個結果足以令人振奮,青衣漢與家丁驚喜之餘,心裡也越發焦急。邊州距此地程不短,高明的醫者只答應停留三日,主人卻遲遲未趕到,當真放他走,豈不是斷送了最後的希望?

  「委屈楚醫者再小住兩日,我家主人定能趕到。」

  「在下另有要事,恐不能從命。」

  青衣漢哪肯讓步:「若治好公子的病,我家主人定不會虧待你。」

  「公子身份不簡單,我豈會看不出來?」醫者道,「我早已說過,我只是個無名之輩,行醫糊口,從不與官府朝廷之人往來,更不願與他們有半分牽連。」

  「敝姓烏,名元方。」纏綿病榻多年,年輕公子亦不願放棄機會,「我等之所以言語隱瞞,其實是……」

  青衣漢不動聲色地打斷他:「醫者曾經拒絕過朝中大人,。無非是怕此番治好公子傳出去招來麻煩,但我家主人與官府朝廷並無半分關係,醫者如何信不過?在下保證此事絕無外人知曉,醫者不慕功利,懸壺濟世,又如何忍心見死不救?」

  「邊州距此地甚遠,貴主人怕是趕不到了。」醫者道,「恕我不能久等。」

  青衣漢哪裡肯容他走,上前攔住。

  醫者面色不改:「你們這是要強留我?」

  無論如何人是留定了,青衣漢正想著該如何解釋令他消氣,忽然門外響起了一聲笑,笑聲洪亮,透著股子迫人的氣勢。

  兩日工夫自邊州趕來,定是日夜兼程,那壯年人雖滿身風塵,面上卻無半分疲憊之色,步伐重而平穩,渾身透著淩厲氣勢,看見烏元方已能行走,那雙眼睛更閃閃發亮,他親切地拉著醫者走進房間,分賓主坐定,待上過茶,他揮手令其餘眾人退下。

  門關上,房間只剩了二人。

  壯年人忽然站起身朝醫者拜下:「烏某也知失禮,但求醫者必救小兒性命,拙妻早逝,僅留下這一個嫡子,為了他這病,烏某這些年四處尋醫,苦無效果,求醫者可憐,千萬救他!倘若擔心館中生意,烏某這便安排,讓小兒隨醫者回去,若治好他,醫者就是我烏家的大恩人。」

  醫者連忙扶起他:「我並非不願救公子,只是……」他說到這裡就停住,抬眼看門。

  「我看過信,知道醫者不願與朝廷官府有牽連。」壯年人安撫道,「你大可放心,此間都是可以信任之人。」

  「放心?」醫者淡淡一笑,「烏將軍不正是朝中之人嗎,叫我如何放心?」

  來人正是烏將軍,自信中得知這位醫者的脾氣,他為救愛子性命而隱瞞身份,此刻被揭穿,他不由得大吃一驚,這才開始重新審視面前的年輕醫者,神色驚疑不定,半晌開口道:「醫者既然知道烏某身份,還肯相見,可見是有備而來,你到底是誰?」

  醫者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沉吟道:「身為越軍三部統帥,定王跟前最得力之人,烏將軍來見我,難保消息不會傳到定王那裡,傳入朝中。」

  聽他有鬆動之意,烏將軍鬆了口氣:「烏某此番是私下來見,無人知曉,醫者無須顧慮。」

  「那就好。」醫者笑道,「其實令郎之症我已用紫芝替他解了,不出半月即可痊癒。」

  「此話當真?」烏將軍大喜之下倒也沒有失去冷靜,他緊盯著面前人片刻,問道,「醫者如此煞費苦心,說吧,要烏某做什麼?」

  紫芝難得,他安能不知?歷代焰皇為尋紫芝,不知耗費多少人力物力,沒有人肯輕易拿出來的。

  「將軍果然爽快!」醫者道,「我不過是替人送件東西與將軍。」

  他低頭自懷中取出一枚青玉扳指,舉起:「此物別人認不出來,烏將軍卻一定認得。」

  烏將軍猛然變色,飛快奪過扳指:「此物你自何處得來?」

  房間殺氣彌漫,醫者似無察覺,淺笑道:「烏將軍在軍中執法如山,人人盡知,當年盧山老將軍要調兵,兵符卻不在身邊,他老人家便隨手摘下扳指讓隨從當做信物送與烏將軍,誰知烏將軍不見兵符,拒絕發兵。」

  這段往事烏將軍自然記得,他是盧山遲一手提拔的,因為那次不肯發兵,氣得盧山遲直跳腳,事後親自跑來罵「老子的東西你見過多少次,你裝不認識」,當時他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反將盧山遲訓了一頓,「軍事豈同兒戲,不見兵符定不發兵」,從此名聲更響了。

  如今見到這枚扳指,烏將軍豈有不激動的,鐵青著臉厲聲問:「老將軍出了什麼事?」

  醫者探手至腰間,瞬間手中便多出一柄彎刀,真氣急速貫注刀身,彎刀閃著火色光澤。

  「老將軍之事,便是你眼前之人。」她緩緩道,「烏將軍對此刀應該不陌生。」

  見識熟悉的刀氣,烏將軍驚得後退一步,倒抽了口冷氣:「越家刀?」

  這醫者自然是雁初所扮,從拿到扳指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了盧山遲的意思,知道要找的人是誰,此番精心設計引他出來,此行目的順利達到。

  雁初隨意揮刀切下桌角,然後手撫刀鋒淡淡道:「越家刀雖百年不曾現世,但一些粗淺招式也曾外傳,此刀越小將軍也有一柄,後因其身亡而遺失在牧風國,烏將軍當年與他交好,不會不認得,我亦知曉單憑此刀將軍定不會相信,恐要將我當成牧風國奸細,如今有了老將軍的信物,才敢前來相見。」

  烏將軍驚疑:「你究竟是誰?」

  雁初摘下發冠,秀髮垂落:「定王妃雖死,卻無人見過她的屍骨,將軍說是不是?」

  「你是……」烏將軍震驚,半晌才喃喃地問道,「既是如此,定王為何聲稱王妃已死?」

  「因為他不敢說出真相。」

  「難道……」

  「誠如將軍所料,不僅夕落是僥倖逃生,就連我父兄之死也別有內情。」雁初肅然跪下,兩行淚滾落,「只怪夕落當年遇人不淑,連累父兄性命,烏將軍心系愛子,夕落卻不能報父兄之仇,怎忍苟活於世?盧山叔已被蕭齊軟禁,我知道將軍身邊也有蕭齊的人,若貿然找進邊州營,只會打草驚蛇,不得已用這個辦法引將軍出來,望將軍原諒。」

  「嘭」的一聲響,木屑橫飛,桌子被踢得粉碎。

  「他竟敢軟禁老將軍!」烏將軍緊握扳指,咬牙切齒道,「雲澤蕭齊!」

  得知盧山遲被軟禁,他終於怒不可遏,在房內來來回回踱了數十圈方才漸漸冷靜下來,扶起雁初:「烏某深受越將軍之恩,與越小將軍亦是兄弟之情,如今小兒又受王妃之恩,既知道越將軍父子被害另有內情,烏某豈有袖手旁觀之理,王妃莫急。」

  踱了幾步,他沉吟道:「當年越將軍父子與王妃連續出事,老將軍也曾懷疑過,只是雲澤蕭齊太會做戲,將我們都騙過了,想不到他果真狠毒至此,王妃既已見過老將軍,他老人家有何打算?」

  「此事雲澤蕭齊並非主謀,以將軍之智,定是明白的。」雁初抽泣道,「越夕落逃得性命回來,就是不惜一切報仇,所謀亦是大逆不道之事,倘若將軍不敢,大可將我拿下問罪,押解回京。」

  烏將軍聞言面色驟冷:「王妃既信不過烏某,又何必來見我?」

  雁初立即伏地謝罪:「若非雲澤蕭齊顧忌將軍,定王妃之位豈會空懸至今?將軍對越家有情有義,越夕落又豈會不識好歹?方才言語冒失,將軍莫怪。」

  烏將軍扶起她,歎道:「烏某自有計較,此事急不得,這些年蕭齊明裡不動我們這些功高的老將,暗裡也做了不少事,如今我手頭執掌三部越軍,我若下令,他們自無不從,但另外六部裡,三部已被蕭齊收服,另外三部,一部在元奇兄手裡,兩部由昭恒兄弟執掌,還有另外幾個營的兄弟也都對越將軍忠心耿耿,我尚可一試。」

  雁初再拜:「早聞將軍足智多謀,父兄之仇能否得報,全在將軍身上。」

  烏將軍遲疑:「縱得五部越軍,要成事也……」

  雁初道:「我已求助南王。」

  烏將軍雙眼一亮,神色頓時輕鬆下來。

  畢竟所謀之事本事誅族的大罪,誰也不希望平白送死,就算他肯拿雞蛋碰石頭,也難保證其餘人願意跟著去,與南王合作,便等於給眾人吃了一粒定心丸。

  「那個位置誰都坐得,南王的確最合適,可南王也不是好相與之人,將來恐怕……」遲疑片刻,他終究是重重地歎息了聲,語氣決絕起來,「也罷,王妃既然找上他,相必早就明白了。」

  「此事將軍無須多慮。」雁初問道,「如今將軍身邊只怕時刻都有蕭齊的人盯著,將軍打算如何處置?」

  「蕭齊安排眼線,真當我不知?一直不拆穿,是不願與他生出嫌隙而已。」烏將軍冷笑,「沒了越軍,他雲澤蕭齊什麼都不是,王妃無須多慮,我自有道理。」

 


024故人不在

  冬夜,門外庭中遍地霜色,時有寒雀驚叫,雲澤王府書房的燈光還亮著,蕭齊坐在案前聽暗衛稟報,眼睛始終望著門外夜色,有點出神。

  「幾位將軍處都無明顯動靜,只月初的時候,寬將軍曾去了趟彬山營……昭恒將軍的侄兒進營探望,留了兩日,還有……烏將軍日前接到封信,騎著快馬連夜出去了,好像是烏公子那邊送來的,應該是公子病情有變。」

  暗衛長一一報完,見他沒有反應,不由試探著喚道:「王上?」

  蕭齊收回視線,點頭:「就這些?」

  兩個多月過去,沿河始終不見屍體,人自然是沒死,極有可能做別的事去了,暗衛長揣度其心思,道:「依屬下看,僅僅容貌相似而已,將軍們豈會輕易相信她,何況底下一有消息就會報上來的,王上不必擔憂。」目前雁初的真實身份也就幾個人心裡清楚,他並不知情。

  蕭齊笑了笑,皺眉。

  帶傷逃出王府,卻又無任何動靜,她究竟去了哪裡?

  他忽然問:「烏將軍連夜出去?」

  「不過幾日工夫將軍就回來了,並沒耽誤軍中之事,公子的病想已無礙。」見蕭齊若有所思,暗衛長試探道,「烏公子的病王上也知道的,將軍時常過去探看,難道王上懷疑……」見蕭齊沒有表示,他忙道,「屬下這便叫人查。」

  蕭齊制止他:「不必了,下去吧。」

  話剛說完,門外就響起侍衛的聲音:「王上,夫人來了。」

  蕭齊立時面露疲憊之色,抬手示意暗衛長退下,不消片刻,琉羽果然捧著點心走進來。

  近兩個月蕭齊都沒再回過後園,往常二人也有爭執的時候,卻從未似這次嚴重,琉羽既恨透了越夕落,又暗暗後悔,想蕭齊一向愛自己的柔順,實不該糊塗與他鬥氣,鬧成這樣反稱了越夕落的心,不如低頭服個軟,蕭齊一向疼愛自己,只要好生哄兩句,他也不至於怎樣。

  見蕭齊沒拒絕相見,琉羽自以為得計:「打擾你了嗎?」

  蕭齊示意她說。

  琉羽將手中點心放到案上,柔聲道:「我見你這幾天都很晚才睡,所以特地做了些你最喜歡吃的梅花桂餅,你嘗嘗。」

  蕭齊看了眼那餅,沒什麼食欲:「放下吧。」

  琉羽當他還在生氣,頓時紅了眼圈:「我知道,是我不懂事,才會惹你生氣煩惱。」她矮身跪在他膝旁,握住他的手,「我只是聽到大哥噩耗,一時糊塗,她又說些話氣我……在你心裡,我是不是已經成了一個心狠手辣的女人,你不再喜歡我了?」

  纖手比往常瘦了許多,曾經的心上人多有憔悴,蕭齊沉默許久,最終仍是搖頭:「你想多了,早點回去歇息吧。」

  見他起身要走,琉羽慌了,緊緊抓住他:「蕭齊!」

  「琉羽,我累了。」蕭齊掰開她的手,頭也不回地走出門。

  費心得來的一切眼看又要失去,只因那個女人的歸來。

  瑪瑙碟摔落,糕餅滾了一地。

  這邊雁初與烏將軍商議完畢,烏將軍沒有耽擱,第二日便趕回邊州營去了,烏元方因為服用了紫芝,多年纏身的血僵症終於得解,身體逐漸痊癒,只需調養數月恢復元氣,為了不令人起疑,他仍是留在西林,並未隨烏將軍回去。

  冒著性命危險得來的紫芝就這麼失去,雁初仍覺得很愉快。

  烏將軍固然忠誠可信,但有什麼比救了愛子更令他感激的呢?要一個人辦事不難,而要他真心願意就難得了,施恩於他,他還不盡心竭力?紫芝再可貴,哪能貴過人心?這種交易已經很值得了,至於自己……

  紫芝可以續命,雁初想到那人的話,恍惚了下。

  她會如何選擇,早在他預料中吧,他明白,憑藉紫芝苟延殘喘對她來說毫無意義,所以他會刻意提醒,卻不會阻止,而是四處尋藥緩解她的傷勢。

  什麼樣的原因,才會令他對她瞭解至此?

  又是什麼原因,才會令她在夢中見到他的身影?

  事情安排妥當,雁初別過烏元方,潛回京城附近探聽消息,哪知半路上就真的聽到了一個對她不算重要的大消息——牧風國將軍府被查抄了!

  男丁判流放,女人為奴,如此下場,令人欷歔。

  雁初聽到這事,第一反應便是想起前日從風火澤回來被關口的守將攔阻的事,將軍府公然挑釁永恆之間是事實,何等囂張,然而才短短一個多月,將軍府就被查抄,見證這般翻天覆地的變化,任誰都要感歎世事無常。

  然而,這次將軍府的事,還有上次地國之變,永恆之間恰好都出現在其中,湊巧得令人難以置信,雖說永恆之間的確沒有直接參與什麼,可是雁初隱約有種直覺,永恆之間遠遠超出了旁觀者的範圍。

  如果是報復,那……報復之狠毒殘酷,很像史書上那人的作風不是嗎?

  雁初還是覺得不可能。

  他現在的身份是道門隱者,本是自權謀場中脫身,定然已悟了,實在沒理由再插手。

  說到底這些都與自己無關,雁初放下疑慮,將注意力移到正事上。

  目前仍不能掉以輕心,但聯絡上烏將軍,總算是走出了第一步,愉快的心情急於找人分享,雁初幾乎毫不遲疑地先去了霰白山,當她頂著嚴寒登上山頂,已是黃昏時分了。

  雪花紛紛,懸崖外北風低號,宣洩著不盡的寂寞。

  雁初顧不得滿身風雪,快步走進雪洞,邊呵氣暖手邊笑道:「蕭炎!看我回來了!」

  雪洞冷清,空無人影,唯有一連串的回聲響個不住。

  雁初將裡裡外外都找了個遍,連其他小洞都沒放過,蕭炎依舊蹤影全無,她這才在石台前停住腳步。

  空空的石台,那邪惡的妖孽曾經就歪倒在上面,撫摸著妖異長睫,誘惑她跟他走,說送她一世快活。而如今,只有幾個瓷瓶依舊擺在那兒,記得上次見到他,他正割破了手往瓶裡盛血,末了還托她保存,她以為那是他的新遊戲。

  雁初將視線移向洞中央那盆花。

  先前沒留意到,原本充滿生機的花朵此時顏色淺淡,葉片半垂,應是缺乏照料的緣故。

  殘花重生,已將結果,他如此重視,怎會放棄照料?

  寒氣順著氣孔往體內鑽,心疾又有發作跡象,雁初拉緊衣裳,忍了痛楚,慢慢地俯下身,伸手從石臺上取過一隻瓷瓶。

  觸及瓶身,雁初便覺四周寒意消減,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旺盛的邪火靈之氣,瓶內血液因有了這縷邪火靈之氣,不能凝結,散發著淡淡的腥味,殘忍的味道。

  雁初抱著瓶子看了許久,走到花前,緩緩將血傾入花盆。

  弈園中雪花飄零,楓葉亦凋落無數,過於鮮豔的顏色映著薄薄的白雪,十分刺眼。亭內,西聆君一粒粒往盤中擺放棋子,旁邊扶簾婉玉坐在輪椅上,手裡捧著個小小的檀木匣子,含笑與他說話。

  「這是冰帝送與你的。」

  「放著吧。」西聆君手底落子不停,擲地有聲,「冰帝身體怎樣?」

  「我看著是極嚴重。」扶簾婉玉輕輕歎息,將匣子放下,半晌又道,「此番我回去一趟,他們倒也有心,遍尋民間高明的醫者為我診治。」

  西聆君順口接著她的話問:「怎樣了?」

  「有不少醫者來診治過。」扶簾婉玉低頭不再往下說,顯然是醫治無果。

  西聆君便不再問了。

  扶簾婉玉溫柔一笑,倒是自己開解了自己:「左右都是在這永恆之間,沒有外人,治不治得好又有什麼關係。」她停了停又道,「昨日我外出恰好見到了越夕落,她好像去了霰白山?」

  「是嗎。」西聆君將手伸入棋缽取子,動作依舊不見半分停頓。

  無論他是都真不在意,目的都達到了,畢竟跟了這麼多年,對他的個性至少還是略知一二的,扶簾婉玉笑道:「順口一提罷了,我只是覺得霰白山寒冷,不利於她的傷勢,萬一出了什麼岔子,免得你知道我見過她,又懷疑我。」

  恰在此時,使者進來報:「弈主,雁初姑娘來訪。」

  西聆君抬眸道:「讓她進來。」

  扶簾婉玉低聲道:「我先回房了。」

  使女過來推著輪椅出園門,恰好與匆匆進來的雁初撞了個對面,兩人都心裡有數,彼此擦身而過,仿佛都沒看見對方。

  雁初遠遠的就看見亭中人,不由自主將腳步放慢。

  他執棋的時候,比平日更加從容、更加清閒,平展的眉頭有著令人心動的魅力,也有著令人敬畏的氣勢。

  「你就讓我贏一次好不好?」

  「不行。」

  ……

  風過,記憶碎片隨風而散,雁初驀然回神,慢慢地走進亭子,在棋盤前站定,輕聲道:「這次誤了飼花之期,你別見怪。」

  西聆君「嗯」了聲,點頭:「不見怪。」

  雁初臉上莫名地一熱,忙道:「我回來路上,聽說牧風國將軍府被查抄了。」

  西聆君繼續往盤中落子:「我知曉。」

  雁初留神觀察他的反應,不見有異,於是試探著問:「當初將軍府挑釁,你……不生氣?」

  西聆君抬手示意:「坐。」

  雁初只好停止追問,往他對面坐下。

  西聆君極為自然地握住她的手,眼睛仍盯著棋盤:「剛回來?」

  雁初答以實話:「前日便回來了。」

  棋子布下,成為一面殘局,西聆君這才將視線移向她:「很好。」

  雁初明白話中所包含的意思,這是對她沒有說謊表示滿意,她反復衡量著,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出來:「蕭炎呢?」

  「他沒事。」見她不安,西聆君一笑,「防備我?我無須瞞你,自古元君身負邪火靈,受焰皇之印上的火靈控制,失去多餘的邪火靈,元君就沒有繼續留在外面的理由。」

  話說得含蓄,意思卻很明顯。猜測被證實,雁初怔怔地坐著,難以回答。

  西聆君忽然問:「他那盆花你可曾見過?」

  聽他特意提起花,雁初心中微動,搖頭:「殘花而已,不見結果,想來元君已棄了。」

  那盆殘花原無可能再結果,西聆君不過隨口證實下,聞言道:「罷了,殘花而已。」

  雁初遲疑著問道:「你可有辦法救他?」

  西聆君收回視線,手指輕叩棋盤:「作為焰國人的信仰,他的回歸是天命,倘若焰邪元君消失,你可知會對焰國局勢造成多大影響?」

  雁初道:「別人的事與我無干。」

  「後悔了?覺得他是為了你?」西聆君道,「當初若非他對你產生興趣,連我也來不及救你,幫你,殺你,他做事並無太多理由,你的內疚與關切是多餘的。」

  「我明白。」雁初垂眸道,「但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他幫過我,也救了你,留在皇宮不是他願意的,而且……」

  剛說到這裡,她就覺得背後忽然多了片無形壓力。

  須臾,一縷漆黑長髮垂落到她頸間,輕微的呼吸聲響在耳畔,有點熟悉,眼角餘光瞥見淺藍的袍角,不知何時他站到了她身後。

  雙手落到她肩頭,他俯身在她頭頂:「我近日新創了套內功,先傳與你,對你的傷有些好處,元君的事你就不必多想了。」

  「可……」

  「記住我說的話。」

  聽他的聲音溫和含笑,雁初沉默,卻不見身後那雙眸子寒冷如冰。

  西聆君果真傳授了一卷內功心法,雁初懷著百般滋味告辭出了永恆之間,找到京城外的一家茶鋪子,進門與夥計對了暗號,那夥計立即恭敬地將她讓進里間,領著她出後門,然後上了輛準備好的馬車,往城內馳去。

  車內整整齊齊備著套男裝,雁初換上。

  馬車順利地進了城,在一家青樓前停下。雁初下了車,回頭見原本毫不起眼的馬車竟變了個模樣,車外壁不知何時多了層裝飾的幔子,顯得華貴了幾分,車夫身上也換了身體面的衣裳,儼然就是城內富家僕人的模樣,很合他此刻扮演的身份,連雁初也幾乎認不出來,她頓時莞爾。

  車夫低聲說了幾句話便駕馬離去,雁初依照他所說,進門對了暗號,果然有丫鬟領著她上樓,進了房間。

  房間裡幽香彌漫,床上繡帳低垂,其中有人影。

  丫鬟抿嘴朝雁初作了個禮,然後一言不發退出去,關上了門。

  雁初朝那床拜下:「無酒也無琴,悶壞了殿下這般風雅之人,實乃雁初之過。」

  「值得等待的人,本王亦有耐心等待。」一隻手掀起繡帳,露出俊美臉容,南王坐在帳內,身上是慣常的紅黑色錦袍,帶著細緻的翻雲紋,「等候半日甚覺無聊,竟睡著了。」

  雁初笑了笑,袍冠齊整,哪是睡著過的樣子。

  「王佩可還在?」

  「已毀。」

  「本王的東西,你用起來倒很大方。」南王口裡責備,語氣卻不甚在意,「你要如何賠償?」

  雁初道:「三部越軍。」

  南王目光微亮,笑了:「你果然沒令本王失望,三部越軍也賠得起了,請上來商議。」

  「殿下的床有許多女人想上,除了雁初。」雁初站在原地不動,「斗膽請殿下下來說話。」

  「這倒是你的脾氣。」南王整理衣袍,起身走到她面前,「焰邪元君前日在朝堂現身了。」

  局勢動盪,流言不止,蕭炎的回歸對焰皇來說無疑是個好消息,焰皇急於讓他露面,不過是想借此證實自己是應天命的皇者,壓下那些流言。

  雁初面露恍然之色:「難怪京中氣氛不對。」

  南王坐到椅子上:「元君自降生那日氣就沒再露面,導致許多人對新皇即位產生懷疑,如今他在這種時候回來,于本王的確不利。」

  雁初道:「殿下不怕?」

  南王道:「本王不是皇兄,不需要用元君證實什麼。」

  局勢變化而冷靜以對,無患得患失之心,雁初亦忍不住暗暗佩服:「殿下放心,元君突然現身,天命應在誰還說不定呢。」

  南王道:「這是永恆之間的判斷?」

  雁初反問:「殿下會在意?」

  南王點頭:「本王的確不在意。」

  雁初主動提壺為他斟滿茶:「雁初有一事請殿下相助。」

  「有求于本王,換個地方更好。」南王看著那執壺的玉手,「本王下床後就習慣騙人了。」

  雁初莞爾:「越軍還沒在殿下手裡呢,殿下會破例的。」

  「威脅本王,要付得起代價。」

  「威脅雁初,殿下的代價更大。」

  面對她的冒犯,南王眼底笑意不改,他取過茶杯看了看,飲了一小口,道:「講。」

  雁初道:「我要回定王府。」

  南王皺眉,表情明顯不贊同:「這是以身犯險,你確定?」

  雁初道:「蕭齊若真捨得殺我,就不會留我到現在。」

  「心狠的女人,可惜也只是個女人。」南王美目淩厲,「你設計脫身時,根本沒打算再回去,眼下事情既成,更無必要。」

  如今回去只會令蕭齊更加懷疑,也難怪他生氣。雁初沉默半日,道:「我有必須回去的理由,何況蕭齊已生疑,定會留意越軍那邊,我回去或許可以安他的心,讓他放鬆警惕。」她神色坦然,「我若出事,越軍那邊自會有人聯絡殿下。」

  南王擱下茶杯,半晌開口道:「明日酉時,你會去景山,那是影妃身亡之地。」

  「一切由殿下安排。」雁初適時打住這話題,問道,「元君回來,殿下打算幾時離開京城?」

  蕭炎的恐怖力量她是親眼見識過的,如今失去多餘的邪火靈,重受控制,焰皇要利用他對付誰很容易,好在也正因為受皇印控制,他的行動就不能離開皇印十裡之外,只要離開京城就安全了。

  「時候到了,本王自會脫身。」南王沒打算談這話題,「不早了,你且去吧。」

 


025除夕宴

  事情進行得很順利,第二日傍晚,蕭齊根據查到的線索親自趕去景山,正好救下了身陷險境的雁初,雁初如願被接回了定王府。

  自從她失蹤,楓園眾人的日子都不好過,琉羽因受冷落,難免遷怒這邊,連平日用度也削減了,只差沒將丫鬟們遣散,蕭齊又一心尋雁初的下落,誰敢拿這等小事煩他,如今見雁初平安歸來,紅葉與丫鬟們都喜悅萬分。

  晚膳後,雁初舒舒服服地沐浴過,換了身份外鮮豔的紅衣,懶懶地倚在樓頭欄杆上看凋殘的楓葉,欣賞著最後的美麗,想到方才琉羽的臉色,她就快意無比。

  南王當然不會把消息直接告訴蕭齊,而是透露給了秦川將軍門下的暗衛,琉羽是恨不得雁初死的,既知道她的下落,立即命暗衛去景山截殺,然而經歷之前的事,蕭齊又豈會不防備她?她想神不知鬼不覺除掉雁初,卻不知蕭齊早就派人盯上了她,自然也就「湊巧」趕到救了雁初。

  截殺不成反被利用,琉羽如何不氣?蕭齊懷疑又如何,局勢已不是他能改變的了,他對越夕落畢竟有情,狠不下心,否則何必阻止琉羽?經歷此事,他對琉羽的惡感定會更深一層。

  眼見這對「恩愛」的情人反目,雁初很想笑,她盡力扯了扯嘴角,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得意吧,可惜再無人能聽她自誇,也無人再撫摸著長睫喚她「師父」。

  曾經就在這園內,美麗的惡魔躺在楓葉間,抬手去接漏下的陽光,回想那妖魅模樣,居然也透著幾分憨態。

  雁初忍不住學他的樣子摸摸眼睛。

  果然人離開後就只會記起好處,至少他在的時候,驚恐也罷,氣惱也罷,不會有今日這般寂寥。

  行事超出常理,言語半真半假,唯一能確定的是,他不喜歡太多規則,起先她對他只有恐懼,接觸更是迫不得已,然而他確確實實幫了她多次,儘管是出於興趣,她漸漸變得喜歡跟他在一起,大概因為如今的她只配與惡魔為伍吧。

  只有他會津津有味地聽她炫耀陰謀,然後拍手稱讚,真實無半分嘲諷的稱讚。她幾番企圖利用他,他毫不留情地揭穿,然後兩人仍舊沒事一樣。他天生邪惡,她為了報仇不擇手段,兩人竟有著同類之間的感情。

  受傷的是那個人,她不能不救。

  「師父,你真狠心啊,用徒兒的自由去救別人。」為了別人放棄他,話裡透出的埋怨是真實,或是不在意?那本來就是個瘋子,因為他可以不答應的,她也強迫不了。

  冬日天黑得早,燈籠一點點燃起,對比外面繁華的大街,王府中是如此冷落。

  雁初轉回身看著背後的人,嫣然一笑:「定王。」

  夜色中,深邃的輪廓也變得有點模糊,蕭齊站在燈影裡一動不動,呈現出奇異的平靜:「都好了嗎?」

  雁初微笑點頭:「好了。」

  蕭齊輕輕地「哦」了聲:「那就好,如今你可以好好養著身體了吧。」對於她突然失蹤又突然出現,他並沒有多問。

  「這些日子你為我擔憂,我已聽說了,多謝你。」雁初撫摸窗櫺,一縷黑髮被夜風吹起拂在臉上,「這樓上還是很少有人來。」

  蕭齊看著她的手出神。

  當年建這座小樓,樓上房間是空出來放物件的,平日極少有人注意,一次她玩心大起,在這樓上躲了整天,看他著急尋找,最後他出動手中所有暗衛,幾乎找遍了京城每個角落,回來卻發現她坐在欄杆上望著他笑,後果可想而知,她被他狠狠地「罰」了,服的藥裡被加了幾味珍貴的但很苦的藥材。

  本是屬於兩個人的甜蜜記憶,她故意這麼一提,他焉能不記起?他把回憶埋葬,而她偏要將它們挖出來。

  明知道她在利用他的內疚,為何每次還是如她所願了?蕭齊收回視線,罷了,他也懶得去想其中緣故:「蕭炎在宮裡。」

  「我已經知道了。」雁初咬了咬紅唇,扶住他的手臂低聲央求,「他救過我。」

  蕭齊機械地開口:「好,我帶你見他。」

  目的達到比想像中順利,雁初喜悅地松了手:「謝謝你。」

  望著他的鳳眸仍是晶晶亮,卻還會不會有一分真心?他的妻子,心裡惦記的是他的弟弟。蕭齊低頭看看手臂上被她扶過的地方,轉身欲下樓,走到樓梯口又停住,道:「如今的蕭炎不比當初,陛下那邊你自己小心。」

  沒等他離去,雁初就重新倚回了欄杆上。

  這終歸是傷人也傷己的一件事,縱然是有名無實的夫妻,可也曾日日相伴,那時她已隱約察覺到不對,幹出假裝失蹤這種人性的事,不過是刻意地想知道他有多在意她而已。

  曾經付出的最美好的感情早已千瘡百孔,他想彌補,也盡力在彌補,可惜兩敗俱傷的結局早已註定,負她,尚有餘地,負越家,不能原諒。

  府中這幾日很平靜,對於琉羽再次自作主張的行為,蕭齊不僅沒有處置,而且連責備也沒有,只不過他真真正正將琉羽冷落了,不僅從未回過房間,更不讓琉羽見他的面。

  蕭齊也沒進楓園,偶爾派侍者送些珍貴藥材過去,都是對雁初的傷有好處的,雁初沒有客氣,全部讓丫鬟留下,卻從來不用,倒是西聆君所授的內功她一直堅持在練,每練上一個時辰便覺手腳發暖,全身舒適。這套內功簡直就是針對冰解術專程為她而創的,研創出這麼複雜的內功,需要花費的時日絕對不少,他應該是從很早之前就開始了。

  遺忘的過去,不為人知的真相,想要知道,又害怕知道。

  除夕至,京城雪飛,焰國人喜熱不喜寒,今年除夕天氣偏偏奇冷無比,還不知道外面凍死了多少流民。

  國事歸國事,宮中照例舉辦除夕宴。傍晚時分,蕭齊帶著雁初乘車入宮,至宮門前下車,二人由侍者引著步行進去。

  至殿外,雁初快走幾步,上前攙住蕭齊的手。

  蕭齊側臉看看她,神情溫和:「冷嗎?」

  雁初含笑答:「不冷。」

  蕭齊替她拉了拉衣襟,然後才帶著她走進殿門,迎著眾多異樣的視線,雁初低眉,順從地跟在他身旁,不少大臣過來作禮招呼,早有侍者等著迎接,很快將二人引入座中。

  樂聲婉轉,舞姬們輕擺柳腰一個個在面前晃過,蕭齊面不改色與幾位大臣談笑,雁初一杯一杯為他斟酒,他便一杯一杯地飲,來者不拒。

  百年前那個除夕也很冷,她犯了心疾,他獨自進宮來赴宴,坐在桌旁一直心神恍惚,既擔憂她的病情,又有那麼絲惆悵,若是那美貌妻子此時陪在身邊,定然能教所有人羨慕……僅僅是瞬間的念頭,他很快想起另一個女人,那個柔弱的女人救過他的命,不求名分跟著他,他更應該記掛才是。

  百年光陰,恍如一夢,該發生的不該發生的都發生了,除非時光倒流,否則每個人都必須承擔後果。

  須臾,南王與南王妃到,殿內氣氛霎時一變。

  南王今日身披墨鳳朱氅,領口還鑲著圈極為罕見的、僅產自雷澤國的墨狐毛,頭上一支紅瑪瑙長簪,也裝飾著墨狐毛,隨著步伐悠悠晃動,襯著黑色鬢髮與眉梢笑意,竟透著幾分墨狐的味道,狐中王者,冷酷,魅惑,就這麼簡單至極的裝束,無端令人感到眼前一亮,旁邊精心裝飾過的南王妃反倒被忽視了。

  可巧二人的座位就在蕭齊對面,南王入座後眼睛就沒離開過雁初,南王妃則冷冷地移開了視線假裝不見,好在時辰已到,焰皇攜皇后盛裝露面,立在階上受群臣拜賀後,雙雙入座。

  殿外焰火燃起,殿內歌舞愈急,君臣其樂融融。

  蕭齊忽然起身朝上道:「既是佳節,陛下何不將元君請來同樂?」

  焰皇瞟了南王一眼,顯然很滿意蕭齊的建議:「元君生生世世守護焰國,功不可沒,理應請他老人家來。」

  歌舞自動停止,殿內沉寂下來。

  沒有人去請,可是片刻之後,輕微的腳步聲就響起了,如同敲在心上。

  雁初抬起臉看。

  熟悉的身影,黑袍垂地,近於女相的臉,膚色蒼白,微微捲曲的長髮半散著,幾縷垂下額前,長睫蓋住了眼睛,隱約可見裡面紅色的邪惡的眸光。

  他邁著優雅的步子走到焰皇身邊站定。

  微抿的薄唇不再有弧度,他整個人垂眸站在那兒,神情冷漠,不見生氣,也不見慣常的笑意,渾身散發著妖異邪魅的氣息,已是真正的惡魔。

  殿內僅餘呼吸聲,對於焰邪元君,焰國人都懷著敬畏之心,想當年文朱太祖攻下京城,為奪皇印,幾百高手死在元君手裡,眼下在這大殿之內,他若要殺誰,恐怕也沒人攔得住。

  眾人不約而同地、悄悄地將視線移向南王,暗中為他捏了把汗,南王妃也輕輕咬住唇,桌下雙手握緊了繡帕。

  南王神色如常,起身請奏道:「元君是焰國功臣,臣弟斗膽,請皇兄為他賜座。」

  焰皇爽快地准了,幾名侍者立即搬來小幾等物,將座位設至南王身旁,眾人見狀都倒抽了口冷氣,南王妃臉色越發蒼白。

  南王好像並未察覺危機,微笑著坐下,示意侍者為蕭炎斟酒,然後舉杯道:「元君守護焰國皇印多有功勞,文朱成錦理當先敬一杯。」

  焰邪元君的身份非常人可比,他親自敬酒也說得過去,然而蕭炎只是看看面前的酒不動,並不賞臉,緊張的氣氛頓時變得尷尬起來。

  南王毫不在意,自己飲盡杯中酒。

  焰皇終於開口笑道:「王弟一番心意,元君何必推辭。」

  蕭炎這才微微抬眸,端起酒杯。

  成功打壓南王氣焰,焰皇神情愉快,待要說話,忽聽一個聲音響起:「雁初也極敬重元君,想敬上一杯酒,懇請陛下恩准。」

  雖說蕭炎是被她放出來,焰皇一怒之下曾打算對她下手,但如今那條多餘的火靈已被解決,壞事變成了好事,想永恆之間肯插手也是因為她的緣故,焰皇心情頗好,點頭准了:「元君轉世雲澤家,論起來也是定王的兄弟,有何不可。」

  雁初離座,捧著酒杯走到蕭炎面前。

  面對她這番舉動,蕭炎沒有任何反應。

  他還認不認識她?雁初緊緊盯著面前的容顏,以保證沒有放過任何細節,然而那蒼白的臉上全無表情,連一絲細微的變化也沒有,無懈可擊。

  許久不見動靜,雁初又上前兩步:「元君。」

  長長的睫毛顫了下,就在眾人將心提到嗓子眼的時候,蕭炎伸手接過了酒。

  手碰到酒杯的瞬間,團團白霧自杯中冒起!轉眼間,他再次轉動手指,酒杯底朝天,不見有半滴灑落下。

  何等可怖的力量!殿內響起清晰的抽氣聲,眾人駭然,唯獨旁邊南王神色不辨,;冷眼看著雁初。

  焰皇笑容越發深了:「元君何必戲弄雁初姑娘。」

  震懾的目的達到,他也不好做得太過,連忙下令重啟歌舞,眾人勉強賠笑,殿內氣氛這才稍有好轉。

  舞袖帶風來,俊顏無波,唯有那額前鬢邊的長髮隨之顫抖,看上去更加淩亂。

  雁初在他面前站了片刻,默默地退回席中。

  留意到蕭齊身旁只有她,焰皇也意外,想蕭齊必是為安撫越軍才如此,眼下自己又是最依仗越軍的時候,不如助他一把,於是笑問:「怎的只來了雁初姑娘,不見定王夫人?」

  蕭齊回道:「夫人偶染風寒,故而未來,陛下恕罪。」

  焰皇聞言便安撫他幾句,又吩咐太醫去看,皇后也立即賜下金珠補品與琉羽,蕭齊謝恩。

  由於蕭炎的出現,這頓除夕宮宴吃得甚是壓抑,宴席散後,眾人各自匆匆回府了,雁初跟著蕭齊走出宮門,上車坐好。

  焰皇借蕭炎震懾眾臣警告南王,可惜結果適得其反吧,他若真令蕭炎殺了南王,背負惡名不說,誰來牽制蕭齊?既然心懷顧慮,這場戲唱來又有何用?反而襯出了南王的冷靜大度。

  親眼見到這種毫無懸念的較量,不知蕭炎是否也一樣感到無趣呢?

  雁初倚著車壁,閉上眼睛。

  蕭齊道:「他如今身不由己,最好不要過於接近。」

  雁初道:「我明白。」

  除夕佳節,夜已深了,街頭仍很熱鬧,家家戶戶張燈結綵,喜氣盈盈,唯獨定王府內燈燭暗淡,雖說有不少下人被蕭齊放回家過節去了,但堂堂定王府原不至於如此冷清,只不過這些照例應當由琉羽安排,偏偏琉羽近日備受冷落,氣苦之下索性撇開手不管事,就連昨日的宗祠祭祀都是蕭齊自己操辦的。

  蕭齊仿佛想著心事,直到進門後才驚覺氣氛太冷,神色黯了下,轉臉吩咐侍者:「備宴,把燈都點著,燈籠全掛上去,再買些爆竹放吧……」

  「宮裡才鬧過,何必費事。」雁初制止道,「明日登門的客人定然不少,定王須儘快籌備才是,倘若到時還這樣,未免教人看笑話。」

  蕭齊點頭:「你總是想得周到。」

  那年的除夕,她抱病在身,仍替他將府中事打理得井井有條,年宴,祭祀……

  「我先回房歇息了。」雁初作禮告退,卻被他拉住了手臂。

  蕭齊拉著她道:「陪我去家祠上香好嗎?」

  語氣依稀帶了一絲請求,雁初沒有拒絕,二人穿過側門往家祠走。

  祠堂內燈火通明,供案一塵不染,香爐擦得亮澄澄的,能清晰地照見人影,守祠的家僕們早已依照舊例準備好一切,見到雁初,眾人都儘量掩飾著驚訝之色,規規矩矩上來伺候,一名家僕點燃了香,恭敬地遞到二人面前。

  雁初靜靜地看著,並不伸手去接。

  蕭齊亦是緊盯著她,眼底隱約有光華閃爍。

  夫貴妻賢,本應是人人稱羨的佳侶,到頭來落得如此結局,為別的女人放棄妻子性命,夫妻恩義已斷,家不成家,他一心維護雲澤族的榮耀,最終卻要親手葬送了它。

  蕭齊垂了眼簾,接過香獨自上前祭拜,完了輕聲道:「求親是我的主意,二老並不知情,夕落莫怪他們。」

  雁初道:「逝者無過,越夕落會明白。」

  蕭齊點點頭:「走吧。」

  雁初順從地跟著他走出門。

  從祠堂到府中,短短的距離,蕭齊走得很慢很慢,終於,二人行至廊上分手,蕭齊仍是獨自去了書房,雁初回到楓園,發現園中燈火通明,小樓壁上也貼滿了年畫,一派喜慶場景,原來紅葉和幾個丫鬟因為離家遠,沒能有機會回家過節,於是合夥準備了一桌酒菜,專等雁初回來開宴。

  丫鬟們打來熱水,雁初洗過臉,含笑坐到桌旁:「我才從宮裡回來,有些乏了,怕掃你們的興,今日你們別拘束了,隨意玩耍吧,不必管我。」

  紅葉忙道:「我們還買了許多焰火爆竹,姑娘等著看我們放爆竹吧。」

  知道雁初身體不好,紅葉早已囑咐過,丫鬟們鬧歸鬧,都沒有強行要她喝酒,雁初飲了幾杯便放下,單手托腮,彎了嘴角聽眾人說笑。

  越家這一支人少,過除夕其實比別家都熱鬧,父親一定不會忘記將盧山叔和沒回家的部將們拉來,喝酒,放焰火爆竹,那時的紅葉還叫晚楓,很會講笑話,秋影只坐在角落悄悄看哥哥,哪件她不知道的……

  「夫人!夫人且慢!」

  回憶被打斷,雁初嫌惡地皺眉,冷冷地抬起眼簾看。

  「夫人她……」一名侍者匆匆跑來,「雁初姑娘先避一避吧……」

 


026藥

  數日不見,琉羽顏色憔悴,再無精心修飾的美貌,服底是滿滿的恨,蕭齊原本吩咐人看著她,也不知道她怎麼跑出來的,手裡舉著柄長劍,行動間真的不管不顧,幾名侍者都被她砍傷了,其餘人也不敢阻攔,當然這也有緣故,所有人都知道這兩個女人的事管不得,無論傷了誰都沒好處,反正一個身懷武功,出不了大事,所以才假意做出攔不住的樣子,先來報信。

  蕭齊只帶雁初進宮赴宴,琉羽就已經氣個半死,誰知緊接著又聽二人入家祠祭拜的事!除夕夜之禮,蕭齊這是告訴所有人,他的妻子是越夕落!越夕落,這個名字她恨之入骨。這個女人有什麼妖法,沒得到蕭齊,卻能讓他百年不忘,掉進冰流都不死,這麼快又奪走了他的心?

  她不明白,明明自己已經如願以償了,明明蕭齊選擇了自己,為什麼越夕落回來,一切都變了樣?她才是最愛蕭齊的女人,蕭齊是她的全部,沒有蕭齊,她就什麼都沒有了,都是因為這個越夕落!

  因絕望而生出瘋狂的念頭,琉羽抱著同歸於盡之心,隔著桌子就舉劍往雁初砍去,只聽「砰」的一聲,碗碟酒萊被震得摔碎在地上,她雖然沒有習武,但此刻拼命用盡全力,桌予竟被砍出了一條深痕。

  雁初輕鬆地避開劍,待要動手,紅葉擋在了她面前。

  琉羽冷笑:「一個丫鬟,找死!」

  手臂受傷,鮮血急湧,紅葉忍痛將雁初推出門,邊推著她跑邊低聲道:「她傷了我,定王必會安撫姑娘,若姑娘傷了她,定王難免要誤會,姑娘還是先避一避的好……」

  雁初似是躁,不等說完就推開她,側身並指奪過砍來的劍,抬腳就將琉羽踢下了池塘。

  眾侍者嚇得冷汗直冒,萬萬想不到她會來這一出,完全不顧蕭齊的看法,對琉羽出重手,如今事情鬧大了,就算蕭齊再縱著這位,琉羽畢竟是側妃,怎能容她出事?

  兩名侍者待要上去搭救,卻見雁初隨手丟開劍,看著水中掙扎的琉羽冷冷地說道:「要換我的命,你的命還賤了些。」

  聲音寒徹骨,眾人聽到耳朵裡,只覺得自己也仿佛泡在了水裡,哪裡還敢去救?

  琉羽已經嗆了好幾口水,跟來的幾個丫鬟哭叫著要拉她,無奈力氣有限,遲遲救不上來。

  「發生何事,亂成這樣?」嚴厲的聲音響起。

  救星到,眾人自動讓開路。

  走來見到這場景,蕭齊也是一愣,呵斥眾人:「還站著幹什麼!」

  眾人這才慌忙將琉羽救起來,寒冬天氣,琉羽泡在水裡沒多久,也已經凍的不輕,面色青白,渾身哆嗦,看到蕭齊,她越發失神:「我又錯了對不對?蕭齊,我不這樣做。你就不會見我是吧?」

  蕭齊不答,吩咐丫鬟:「送夫人回房,請醫者。」

  琉羽見他還是沒有回房陪自己的意思,終於哭道:「蕭齊!為什麼這樣對我,你忘了對我說過什麼嗎?你說你娶越夕落是情勢所迫,你最喜歡我,會永遠對我好……為什麼到現在你還向著越夕落?她要害你,你為什麼還護著她?」

  她想起了什麼,眼裡有燃起一絲希望:「不,你要是真的護著她,當初就不會救我了,是因為內疚嗎?你從來都不愛她,只是覺得對不起她是不是?你愛的是我對不對?你親口告訴我,我相信的!」

  蕭齊沉默。

  是不是內疚,他也不清楚,他不能否認放棄了夕落的事實,卻始終做不出親手傷她的事,作為手握重兵的權王,心軟是致命的,他自己也清楚,如果可以狠點心,她根本無半點機會。

  沒有人知道,他對夕落的維護其實很早就開始了,沒有人知道。

  雁初吩咐著丫鬟收拾打掃,言語中只當旁邊二人不存在:「去廚房叫她們再準備一桌酒菜吧。」

  琉羽狠命推開攙扶著的丫鬟,指著她:「越夕落,你為什麼不死!」

  「住口!」蕭齊喝道:「還不送夫人回房,仔細看著,再出事,後院伺候的一個不留!」

  出了這種事。原以為他定要追究怪罪,想不到這麼輕易就算了,眾侍者丫鬟都悄悄鬆了口氣,哪裡還敢怠慢,拖著掙扎的琉羽出園。

  丫鬟們進屋去收拾東西,唯獨紅葉沒走,一直咬牙站在旁邊,緊捂著手臂處的傷,血不斷自指紋間往外滲出,直到蕭齊吩咐侍者帶她去上藥,她才跟著侍者走了。

  周圍再無外人,蕭齊轉向雁初:「你沒事吧?」

  「故意冷落她.你又是在擔憂什麼?想救她性命?」雁初似關非笑地看著他,「越夕落的命不及她重要,雁初這條命還是值點錢的,哪會乖乖讓她砍?」

  她這麼以為?蕭齊沒有辯解:「我確實希望你能饒她一命。」

  毫無顧忌地對琉羽出手,只因他的看法對她不再重要,他在她眼裡已經什麼也不是,想要挽留,終於還是將她越推越遠了。

  雁初道:「定王不該留下我,沒有我,府內就不會變成今日這般景象。」她後退兩步,再不看蕭齊,朝門內高聲關道:「時辰到了,還不快拿爆竹和焰火出來!」

  丫鬟們收拾完畢,嘻嘻哈哈地拿著東西出來,見蕭齊還站在原地,連忙都噤聲,其中一個壯了膽子問;「王上也要放嗎……」

  蕭齊回過神,笑了下:「不了,你們玩吧。」

  說完他轉身要走,沒走出兩步,就有侍者來報:「永恆之間的使者找雁初姑娘。」

  來人是嵐使者,白衣翩翩,笑容溫和:「弈主讓我給姑娘送年禮來。」

  匣中是一粒藥丸,送最實際的東西,做最實際的事,他原本就是這種人。雁初這才想起自己回來的事並未知會西聆君,忙令丫鬟接了盒子,試探道:「西聆君可有話吩咐?」

  嵐使者看看蕭齊,答道:「弈主說沒有。」

  知道她會問,他連她的反應都料到了,沒有就是沒有,他說沒有,意思就完全變了。她為蕭炎回來,他恐怕不會輕易放過她,雁初咬了咬唇,硬著頭皮道:「除夕佳節,永恆之間想必也熱鬧非常,使者且代我向西聆君問聲好吧。」

  嵐使者笑道:「永恆之間並不過節。」

  雁初這才記起自己在永恆之間那百年的確從未聽到過爆竹聲,於是不再多言。

  待嵐使者離去,四周仍是寂靜一片。雖說外面都知道她是永恆之間的弟子,但堂堂永恆之主會送禮給尋常弟子?何況使者轉達的話看似普通,其實親密,令人遐想。

  蕭齊看著雁初,臉色有點白。

  雁初也看著他,眼底一片靜。

  她始終是他名義上的妻子,沒有休棄,沒有和離,他若知道真相會是何滋味呢?想必與她知道秦川琉羽的存在時一樣吧?夫妻恩愛原是她一廂情願的夢,他與秦川琉羽偷情,她便爬上別人的床,享受完報復的快樂,卻剩下更深的悲傷。

  許久,蕭齊生硬地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低聲說了句什麼,然後漠然地望望簷下的燈籠和壁間的年畫,緩步離去。

  眾丫鬟望著他的背影,都有點莫名。

  雁初卻聽到了,他說的是——

  「也好,他定能保你無恙。」

  時辰到,四面焰火升空,爆竹聲震天動地,無奈今晚鬧了這麼一出,丫鬟們因此興致大減,放完爆竹都去睡覺了,雁初早已覺得疲倦,沒讓丫鬟伺候,獨自回臥室歇息,剛掀起簾子,她就看見裡面桌子上燃著一團火。

  那是個繪著楓葉的燈罩,做工極為精美,記憶中京城只有一家店賣這個,火光在燈罩裡跳躍,紅彤彤的更加神似。

  雁初莞爾,走過去拿起燈罩細看。

  往常每過除夕,大哥都會買上這樣一個燈罩讓秋影放到她房裡,如今大哥和秋影已不在,會做這種事的只有紅葉,夾在家人與主人中間的傻丫頭,耍小心眼想幫她,故意去擋刀,其實是多此一舉。

  紅葉早就不是晚楓,她也不是越夕落。

  雁初隨手拉開屜子將燈罩丟進去,正要寬衣睡覺,忽覺旁邊有冷風吹進來,她連忙轉身去關窗戶,哪知目光所到,房間裡居然還有個人,頓時驚得她倒退了兩步。

  一個黑影幽靈般坐在窗臺上,一動不動,好像連呼吸都沒有。

  認出那人是誰,雁初抑制不住地升起喜悅,她試探著走近幾步,放輕聲音喚他:「蕭炎?」

  不似宴會上無反應,蕭炎微微抬了頭,雙睫顫了下。

  厭惡有點遲疑,面前人已變得危險,受焰皇控制,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她儘量保持鎮定,一步一步挪到他面前,慢慢地抬起手扶上俊秀的臉。

  手因為恐懼而顫抖,雁初緊張得幾乎屏住了呼吸,她小心地撥開那兩排長睫,盯著他的眼睛:「蕭炎,你……還認得我嗎?」

  沒有回答,紅色眸子裡依稀有波動。

  面前的人瞬間變回了熟悉的同伴,邪性收斂,模樣反倒多了幾分乖巧,雁初……終於彎起了嘴角。真正地笑了。

  「我是回來看你的,我有很多事想跟你說。」忍住激動與狂喜,她輕聲問道,「你還認得我,你是私下跑出來看我的,皇印其實不能完全控制你對不對?」

  這次他又無任何表示了。

  不論他是出於什麼理由答應她的請求,他有今日都與她脫不了干係,雁初沒有道歉。只用心地理了理他淩亂的長髮,喃喃地說道:「我害怕啊,蕭炎,你說中了,我好像不那麼相信他了,你變成這樣,他是不是早就料到了呢?我會去求你,他是不是也……」

  蕭炎是唯一能出入風火澤的人,卻被他威脅離開,僅僅是因為在意她?冒險相救的舉動如果帶上了別的目的,是不是太可怕?

  雁初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怎樣可以幫到你?」

  蕭炎忽然縮回手,轉臉向窗外。

  心意相通,何須太多言語?雁初順著那方向望了片刻,道:「花要結果了,你想讓我替你照料它?」

  沒等她說完,蕭炎就閃身不見了。

  焰邪元君現身,表面上壓下了流言,然而國之根本已動搖,豈是元君能逆轉的?焰皇又能得意多久?他原本不算太糊塗,可惜運氣太差,當年爭著接了個爛攤子,不得天時。百年來不是旱就是澇,國無寧曰,四處暴亂未平,流民無數,西北入秋以來就沒下一滴雨,馬上開春,局勢只會更緊張,換做南王怕也一樣頭疼,加上焰皇本就剛愎自用,人心漸失,連最早支援他的元老們也因屢次進言而被他貶走或冷落,老天簡直就是在幫南王,讓他在百年後來做這個中興之主。

  難怪南王對爭儲失敗的事並無介意,急著搶一個不穩當的皇位,不如靜待時機。

  除夕過。外面喜氣依舊不減,因此雁初進入永恆之間時,感受到的清冷味道也比往常更加濃郁,她先按約定去雪洞飼花,然後由嵐使者領著去弈園見西聆君,可巧西聆君在會客,二人就坐在亭子裡等。

  雁初心思一動,問道:「方才聽使者說,這位貴客是冰國的?」

  嵐使者點頭:「怎麼,姑娘見過他?」

  「這倒沒有,只是想到西聆君出身冰國,隨口問問罷了。」雁初移開話題,「地國那邊,相王起兵造反已有好幾個月.不知情勢如何了?」

  嵐使者道:「地皇大勢已去。相王入主京城是必然。」

  兩入隨便說著閒話,沒多久,一名白衣使者送了一位冰國裝束的貴客出來,雁初見他身穿便服,舉步動作頗有武將之風,不由得暗忖。待他離開,雁初也沒讓嵐使者帶路,獨自順著小行徑行至木樓前,在門外踟躕了半日才走進去,見西聆君坐在桌前,她便低了頭遠遠地站著。

  一聲輕響打破沉寂,是茶杯蓋與杯沿碰撞發出來的。

  「我的話你似乎早已忘了。」

  雁初知道他的意思,他讓她不再管蕭炎的事,她卻為蕭炎重回定王府,違逆了他,然而她心底又何嘗沒有疑慮?

  下巴被托起,藍袍映入眼簾。

  雁初之前還有些忐忑,此刻見到他反而冷靜了,開口道:「你不想就蕭炎。」

  西聆君道:「焰國需要他的存在。」

  「這樣『天意』二字才有信服力,但永恆之間不是不理外事的嗎?」雁初喃喃道:「他激怒了你,你也只是性情乖張罷了,並非針對你。」

  西聆君道:「你想說什麼?」

  雁初沉默了許久,道:「挑釁你的人都沒有好下場不是嗎?就像將軍府。」

  蕭炎失去了多餘的邪火靈,所以焰皇能動用皇印重新控制他,可是焰皇又怎會知道這件事?既清楚失去邪火靈的後果,蕭炎又怎會自投羅網去過那種早已厭倦的生活?是誰洩露了他的下落?

  「你懷疑我?」西聆君反而微微笑了,柔聲道:「難道說,你更相信那個不正常的怪物?」

  「你也知道他不正常,何必……」雁初說到這裡忽覺下巴力道一重,疼得她講不下去。

  西聆君道:「你今日來,就是對我說這些?」

  雁初忍痛道:「我是個活不了多久的女人,又在西聆君掌控中,西聆君如此計較有失身份。」

  「在我掌控中。」西聆君松了手,「不錯,你逃不掉。」

  雁初道:「我從未打算逃,無論之前發生過什麼,你只報復我就夠了,無需遷怒他人。」

  「是嗎?」西聆君抬眉輕笑,「我會讓你看到我的報復。」

  當年知曉她做的事,知曉她是如何報復他,他險些當場掌斃了她,她必須永遠受他的報復。

  猜測被證實,他對她有著超出常理的恨意,因為那被遺忘的往事?對於他的報復與懲罰,雁初本能地感到害怕,情不自禁地瑟縮了下,一股大力卻將她甩出,她整個人被他壓在了桌上。

  他制住他的雙手,居高臨下看著她,眼神不冷也不熱。

  雁初顫聲道:「近日有些不適,西聆君醫術高明,能否替我診斷一下?」

  扯衣帶的手頓住,西聆君露出明顯的意外之色,過得許久,他慢慢地鬆開她,整理衣袍,重新往椅子上坐下。

  手指搭在腕間,轉眼間他已恢復素日的模樣,凝神切脈,好像方才並未發生什麼。

  雁初垂首靜靜地坐在對面,長睫顫動,看不出多少情緒。

  這件事告訴他是必須的,儘管不知道會是什麼結果。

  很快.她就感受到了他的視線,於是將頭垂得更低,心跳越發急促。

  沉默半日。

  「今日就不必回去了,我會叫人知會定王府。」他淡淡地留下這句話,起身走出去了。

  他的反應比意科中的要好點,雁初悄悄地鬆了口氣,自始至終她都沒看到他的表情,反復回想他方才說話的語氣,說不清是失望還是迷惘,更猜不透他會如何處理,因此雁初便有些魂不守舍,用飯也只是勉強敷衍,怔怔地在房間裡坐到了天黑,直到使女進來點燈備水,她才醒過神。

  洗浴過,雁初穿上準備好的寬鬆衣裳,遲疑著問:「不知弈園客房在……」

  「弈主說,姑娘就在這裡歇下。」

  「他今晚……」

  「弈主讓姑娘先睡。」

  見她再無問話,使女們抬起水悄然退下,留下她一人與滿室燭影。

  不知他今晚會不會回來,雁初半躺到床上,想這是他的房間他的床,他曾在這張床上要過自己,如今手摸著素淨的床單.雁初更加不自在,哪有半分睡意。

  終於,「咯吱」聲晌,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了。

  雁初下意識握緊了手,想要起身說話,卻在瞥見來人之後愣住。

  「想不到會是我吧?」來人坐在輪椅上,粉面含笑。

  「扶簾公主。」雁初將身子重新倚回床頭,並沒有問她為何會來。

  「你不必這般防備,我此番可是好意替你送藥來的。」扶簾婉玉朝身後示意,一名使女立即奉上一碗藥來。

  雁初面上仍是平靜,目光卻多出三分淩厲:「你以為你能強迫我?」

  扶簾婉玉笑道:「你言重了,沒有主人的吩咐,我怎敢強迫貴客。」

  雁初淡淡道:「你以為我會信?」

  「你信也罷,不信也罷,事實便是如此,這碗藥是他讓送來的。」扶簾婉玉不緊不慢地搖動輪椅到床前,眼底是十足的快意與一絲不甘,「你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麼,但無論如何,你還能有他的孩子……也算運氣,雖然很快就沒有了。」

  對上雁初冷冷地目光,扶簾婉玉笑得更加得意,刻意壓低了聲音:「是不是很奇怪他為什麼會這樣對你?因為我,他在報復你,報復你傷了我的腿,可惜你不記得了,但你身上的傷還在,普天之下除了他還有誰會冰解之術?我倒希望你能記起來,我保證,那時你會更可憐。」

  雁初若有所思:「他傷我,是因為我傷了你?」

  扶簾婉玉道:「沒錯,你纏著他,他喜歡的是我,你為此就要害我。」她臉上又浮起怨毒之色,「我險些被你害得手足俱廢,如今變成這個樣子,他怎會不恨你!」

  房間陷入沉默。

  雁初盯著她半晌,忽然拍手笑起來:「公主手段高明。可惜不擅長說謊。」

  她不緊不慢道:「別說越夕落不可能做出嫉妒害人這種事,就算他真喜歡你,你又怎麼至今還稱公主?又怎會嫉妒我腹中的孩兒?你根本沒有得到他,我說的對不對?」

  看著扶簾婉玉變色的臉,雁初一字字道:「沒聽到他親口說出來,我絕不飲此藥。」

  扶簾婉玉冷笑,待要開口——

  「是我的決定。」清晰的聲音忽然響起。

  雁初的臉變得煞白,轉臉看向來人。

  他的臉色也不太好。

  幾乎不可能發生的事,註定了更難以接受的結局,令他的心更冷酷了幾分。

  房間的氣氛陡然轉變,使女們都噤聲,一名使女連忙要解釋,他卻抬手制止了,從使女手中接過藥:「都下去吧。」

  嘴角泛起得意的笑。扶簾婉玉低頭,順從地帶使女離去。

  房間只剩下二人,桌上燭花炸開,發出輕微的響聲,搖曳的燭影裡,他走到床前,將那碗藥遞到她面前。

  是他的決定,他不放心讓扶簾婉玉來,竟是要親手喂她喝?

  雁初緊緊地抓著被褥,控制著沒讓手發抖。

  大仇未報,她也並不希望這種時候懷孕,只是又莫名地抱著一絲希望,儘管早就清楚他是什麼樣的人,這個結果仍舊比想像中要殘酷,原以為對待親生血脈,他會留情的。

  終於,雁初將視線下移,落在那碗黑色藥汁上。

  西聆君看她長睫輕顫,不覺將聲音放輕幾分:「此藥會令你昏睡,不會痛苦。」

  也許是聽錯,那語氣變溫柔了,似乎在哄小孩子,只是對雁初來說,這種安撫並未激起半點甜蜜。他此刻的態度證實了許多事,這孩子純粹是交易中發生的意外,風火澤捨命相救,再無感動可言,而是叫人心驚,那根本不是為她,而是帶著目的啊……

  雁初輕輕地「哦」了聲,伸手接過藥,飲盡,然後將碗還給他。

  她的平靜與順從明顯激怒了他,眸中的溫柔化作怒火,碗在他手中「砰」的一聲碎裂,冷冷地看她兩眼,拂袖便走。

  目送他離去,雁初扯了扯嘴角。

  掌握一切嗎?他的報復比想像中更可怕,可惜她的反應讓他失望了,他是想看到她哭泣懇求吧。

 


027挑撥

  第二日醒來,雁初除了感到虛弱,沒有太多不適,知道是他用折元之術療傷的緣故,接連數日使女們不斷送來藥與補品,雁初也不拒絕,一概照服,儘量不去想那個失去的孩子。

  大約休養了半個月,雁初菜重回到定王府,沒多時便接到烏將軍的消息,信中輕描淡寫提到蕭齊派的眼線已處理好了,至於他具體是如何處理的,雁初也沒追究,烏將軍畢竟是軍中重將,手段自不會少,蕭齊這邊沒反應,說明他並未察覺,估計那些「眼線」讓在向他彙報消息。

  霰白山,雪洞中,那盆殘花開得越發美麗,花朵大了很多倍,算來離結果之期已經不遠雁初澆過蕭炎早準備好的血,然後將花重新藏好,趁早下了山。

  剛進城,雁初就被人請到了熟悉的房間,很快,南王自屏風裡面走了出來。

  雁初笑道:「殿下好皮厚,除夕宴上當著滿朝文武的面碰了個大釘子。」

  「焰邪元君本就受皇兄控制。」南王道,「你回來是為他。」

  雁初道:「殿下管得太寬了。」

  南王道:「他來世的命運就掌握在本王手裡,你猜本王會如何對他。」

  「殿下的威脅為時過早。」雁初轉移話題,「烏將軍手頭三部越軍隨時待命,殿下打算幾時離開京城?」

  南王沒有回答她的問題:「皇兄派人找上平昌應遠,他和另幾人已有向皇兄投誠之意。」

  雁初沉吟道:「經歷除夕宴上哪一出,他們必是畏懼元君之威,平昌候手裡握著急焰軍,殿下打算如何處理?」

  南王道:「只有一個字,等。」

  急焰軍是焰國特設軍隊,約合五萬之眾,個個精英,平日不出動,只在京城危急時待命備戰,焰皇近年忌諱蕭齊與越軍,也在暗中扶植勢力,若再得到急焰軍,他未必能繼續容忍南王的囂張。

  雁初略作思索便明白他的意圖,皺眉道:「殿下以身作餌,未免不智。」

  南王道:「你這是在擔心?」

  雁初道:「事關大計,雁初與殿下是一條船上的人,殿下的安危太重要。」

  南王道:「你完成了你該做的事,本王也不會讓你失望。」

  雁初道:「殿下真不擔心急焰軍?」

  「急焰軍多年不曾出戰,早已不復當初,空有名聲而已,何況平昌應遠又如何知道急焰軍還會聽他的?」南王道,「本王放棄一群廢物,得到驍勇的越軍,又能借此事讓皇兄輕敵,亦十分合算。」

  妖嬈臉容帶著難以捉摸的笑,宛如墨狐。

  「本王在京中的事情已完,急焰軍向皇兄投誠之日,便是我離京之時,到時局勢變化,需要你助我出城。」

  雁初回到楓園,天將黑了,沒多時蕭齊也特意過來看她,兩人就在房間裡坐著說話,紅葉在旁邊伺候,除夕夜被琉羽所傷,此時她已好了許多,便不肯休息。

  蕭齊問道:「好些了嗎?」她半個多月未回,永恆之間有人來報信,他還只當舊傷復發。

  雁初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好了,多謝你。」

  很好啊,那邊越夕落的牌位躺在雲澤家的祠堂裡,這邊她剛為另一個男人打掉了孩子。

  知道她怕冷,蕭齊特意命丫鬟裝手爐,親自遞給她,又說了些外面的趣事引她開心,近日兩個人之間仿佛有種奇怪的默契,相處下來反而比往常更親切自然,雁初拿左手支著頭,聽得頻頻微笑,當年他也是這樣哄著她寵著她,她以為自己所求的便是這種生活了,安安靜靜地相攜到老,可惜晚上他就誰在了另一個女人的床上。

  「夫人來了。」丫鬟匆匆來報。

  秦川琉羽?雁初看蕭齊,蕭齊臉上的笑立即消失,他站起身道:「她來做什麼,我去……」

  沒等他說完,外面就傳來喧嘩聲,簾子被掀開,琉羽帶著丫鬟走了進來,今日她穿了身素淨的衣裳,頭上只斜斜別著支雙頭銀釵,襯著瘦瘦的小臉倒有幾分楚楚可憐。

  蕭齊頗覺無奈:「你又來鬧什麼?」

  見他並未被自己打動,琉羽將袖中雙手握得死緊,出乎意料沒有吵鬧:「你總不肯給我好臉色也罷了,如今我都快被人害死了,蕭齊,你到底管不管?」

  蕭齊皺眉道:「莫要胡說,誰會害你?」

  琉羽道:「若是無憑無據,我也不會來找你。」

  她身後那大丫鬟站出來說道:「夫人晚飯的湯裡被人下了毒,幸虧婢子眼尖發現不對,方才將園內人都叫來查過,竟然是……」她看了雁初一眼,道,「她們說,曾看見銀霜鬼鬼祟祟地鑽進廚房,如今她也已經招了。」

  那銀霜正是楓園當差的小丫鬟,此刻被人帶進來,低著頭跪在地上。

  琉羽道:「說,是誰指使你的?」

  銀霜支吾:「是……雁初姑娘,她說只要夫人死了,王上就……」

  「你胡說!」紅葉不待她說完便大怒,「銀霜,姑娘平日待下人寬容,從未為難你,你為何要陷害她?」

  銀霜漲紅臉,咬牙道:「婢子本就是奉雁初姑娘之命行事,這裡還有姑娘給的藥。」她果真從懷裡摸出一包藥。

  紅葉氣得過去給她一耳光:「你良心被狗吃了!她們給了你什麼好處!」

  「放肆!」琉羽厲聲道,「王上還沒說話,你一個丫頭插什麼嘴!沒做虧心事怕什麼,人證物證俱在,誰又陷害她了?」她狠狠地盯著雁初語氣滿是怨毒,「你為何如此狠毒?害了我哥哥,又要害我!縱然有王上護著,國法也難容你!」

  雁初笑了。

  琉羽道:「你笑什麼?」

  「我笑她。」雁初坐直了身,問銀霜,「你給夫人下的毒?」

  銀霜道:「那不是姑娘你吩咐的嗎……」

  「可下毒的到底還是你啊。」雁初懶懶地道,「拖下去杖斃吧。」

  銀霜變色,馬上望向琉羽:「夫人!」

  琉羽冷笑道:「你想殺人滅口?」

  「那又怎樣。」雁初問蕭齊,「王上說她該不該死?」

  蕭齊面無表情地點頭:「拖下去,杖斃。」

  眾人都大驚失色,銀霜更是面如土色,眼看要被拖出去,她頓時明白了什麼,慌得大哭:「王上饒命,不是我!是夫人下的毒,故意叫我這麼說的!」

  琉羽驚得白了臉,喝道:「你血口噴人!」

  雁初也道:「這可是胡說,夫人怎會讓你下毒害她自己?」

  「夫人恨王上愛重姑娘。」銀霜早已顧不得什麼,盡數招來,「她故意在湯裡下毒,讓我這麼說,嫁禍給姑娘,王上必會因此厭惡姑娘,夫人承諾會替我說情,就算被賣出去,也會讓人把我贖走……」

  琉羽指著她罵道:「你胡說!明明是你怕她,要反過來陷害我!」

  「婢子說的全是實話!」銀霜以頭碰地,哭道,「王上要是不信,我家裡還有夫人賞的東西,是給我後半輩子用的!」

  「夠了!先拉出去賣了!」蕭齊一拍高幾,「秦川琉羽,我娶的是管家夫人,不是嫉妒的毒婦,這些年算我看錯了你!」

  「看錯我?這些年你幾時真正看過我!」琉羽盯著他,「我嫉妒,越夕落不也嫉妒嗎?」

  「夕落是嫉妒,可她是堂堂正正跟我提出只娶一個,不會背地裡對人下毒手!」蕭齊這回是真被她激怒了,「你呢,你當初怎麼說的?只要夕落容你進門,你做什麼都願意,只要能跟著我,沒有名分也無妨,這些話你還記得多少?如今你卻做出這些事!」

  「你始終只相信她!」琉羽通紅著眼,喃喃道,「我哥哥死了,你說會追究,最後卻不了了之,你若果真在意我,怎會如此?你先遇上的是我,你先愛上的也是我,為什麼我還是比不過她?你我多年的情分,難道不及跟她的短短一兩年?既然她比我重要,你為何選擇就我?」她猛然想到了什麼,停住腳步,「是了,你當你雖然救了我,卻也險些……明明是我先遇上你,她為什麼要來搶!」

  越說越恨,她指著雁初罵:「越夕落,你不會有好下場的!」

  蕭齊道:「事到如今扔不思悔改,你想要一封休書不成!」

  「不要!」仿佛聽到世上最可怕的事,琉羽整個人如同失了魂,「就是死,我也不要被你休棄,蕭齊,我是雲澤家的人,你不能這樣對我!」

  蕭齊見狀亦有些不忍,語氣壓低了點:「你好自為之吧,再使這些見不得人的手段,就給我滾出雲澤家!」

  目送他出門離去,琉羽臉色青白,僵硬地站在原地。

  他此番言語再無半點縱容與疼惜,還當著下人的面罵滾出門,竟不給她留臉面了!

  「知道他為何不信你嗎?」雁初忽然輕笑道,「我要殺你,需要用毒?你不是最擅長裝柔弱裝可憐嗎,真該將那毒茶喝上幾口,或許他心疼之下就信了你。」

  「你別得意!」琉羽咬牙說出這句話,帶著丫鬟們走了。

  烏將軍那邊很快又有消息到了,昭恒醬醬名義上執掌兩部越軍,但手裡其實只得一部,另一部已被蕭齊的人架空,好在另有幾個營都是舊部,感念舊主,願意效命。雁初得知後也沒放在心上,原本三部越軍已足夠,如今多出來的算是意外之喜。

  入夜,雁初支開丫鬟,坐在床上練西聆君所授的心法,近日她的心疾卻是有輕微的好轉,發作起來沒那麼嚴重了。

  忽然,窗戶外「咯吱」一聲響。

  人一旦習慣了步步謹慎,就更容易感受危機,雁初張開眼,幾乎是毫不遲疑地從床上掠起身,撞破門沖出樓外,同時驚呼了聲。

  火光平掃而來,光影將地面映成火海,散發著熾熱氣息。

  這麼快?雁初有點意外。

  一道修長黑影立於火光中,猶如掌控地獄火的惡魔,他只站在原地不動,淩厲的掌風就封死了她所有的退路,絲毫也不容她喘息。

  面對駭人的掌力和速度,雁初閃避越來越吃力,連撐三招都不可能了。

  掌風迎面而來,雁初暗叫不妙,忽覺臉上一熱,那熾熱的掌風居然偏開了點,自她臉旁刮過,隔空將她身旁的一株楓樹削斷,頓時焦味撲鼻。

  終究還是偏了,他在盡力保全她!

  雁初既喜又怕,忍不住輕呼:「蕭炎!」

  蕭炎頓了下,抬眸。

  順著他的視線望,蕭齊正帶著侍衛匆匆趕來,雁初鬆了口氣,想也沒想就拼盡全力朝蕭齊撲過去。

  蕭齊立即攬住她護到身後,冷冷地看著蕭炎:「回去告訴陛下,莫要動她。」

  不客氣的話,早已超出了臣子的範圍。

  舉起的手迅速放下,蕭炎漠然地看了二人一眼,轉身掠走。

  果然不出所料,焰皇不可能動蕭齊,至少不是現在,事先就對他下過指令,幸虧雁初早有準備,這段日子特意讓蕭炎住在離楓園最近的小樓裡,所以能及時趕來,加上她方才又應變得快,否則早已成了掌下亡魂。

  雁初望著那方向長長地鬆了口氣,額頭冷汗經風吹,全身都跟著發冷了。

  這樣的他,比瘋狂的他可怕百倍。

  「沒事了。」蕭齊輕輕拍著她的背安慰,半響又道,「你不必擔憂,陛下不敢傷他性命的。」

  不傷性命,可是有任務失敗的懲罰把。雁初收回視線,慢慢地離開她的懷抱:「竟險些再死一次,托你的福。」

  蕭齊轉臉望後園,似是無力。

  焰皇再次對她起了殺心,自然是知道了某些消息,尤其是她曾經離開定王府兩個月,期間不知所終,此事蕭齊並未對外宣揚,而南王目前需要她,更不可能洩露,若非她早做了防備,今日必難逃一死。

  「算了。」雁初握住他的手低聲勸解,心底卻在冷笑。

  想要保護嗎,以為看住她就沒事,可惜那個蠢女人不安分,太容易中計了,自己不過幫了她一把而已,調換密信害死父兄的直接兇手,越夕落又怎會放過她?她不是愛蕭齊如命嗎,如今讓她被蕭齊一步步厭棄,必要給她最慘最應得的死法!

  接連發生大事,後院仍很安寧,不見蕭齊與琉羽有任何爭吵,當然很大部分原因是蕭齊根本不去見她,第二日朝會後,蕭齊應召留下,由侍者領著進了御書房。

  焰皇坐在案前冷冷地看著他,見他作禮也不理會。

  蕭齊亦不動。

  終於,焰皇開口道:「不得動她,定王的意思朕不明白。」

  蕭齊道:「臣一時情急失言,望陛下恕罪。」

  焰皇眼中陰鷙更重了一些,近年蕭齊仗著越軍越發不將自己放在眼裡,只是眼下若動了他,越軍必反,南王未除,形勢極為不利,還是先忍一時,待首付急焰軍除去南王再說。

  焰皇緩和了神色,示意他起身:「朕也是擔憂,越將軍父子之死,朕與你都脫不了干係,朕不管她是不是王妃,就算是永恆之間的人,若生異心,也必須除去,以大事為重。」他略作停頓,笑了聲,「若她是王妃,背著你見外人就更奇怪了,她前日剛見過南王。」

  蕭齊道:「臣明白。」

  焰皇道:「朕聽說,她曾離開王府一段時日,失去蹤跡。」

  「她的確在永恆之間數日。」蕭齊道,「女人之間難免爭風吃醋,言過其實,傳出些閒言碎語。」

  消息本是琉羽傳出來的,焰皇聞言點頭:「我知道你必不可能為那個女人就糊塗至此,拿雲澤族的前途當兒戲,婦人之言自是不可盡信,但越軍那邊你不得不防。」

  蕭齊道:「陛下放心。」

  焰皇道:「地國局勢最近有何變化,你可曾聽說?」

  蕭齊道:「相王將是地國新皇,此事已成定局。」

  「弒兄奪位,英明嘛。」焰皇冷笑,「朕這個位置也有人眼紅著呢。」

  轉眼又到飼花的日子,一葉花本來生《『文》於冰雪中,竟偏喜蕭《『人》炎的邪血,雁初再去《『書》霰白山看時,那盆花《『屋》意結了小小的淡藍色的果實,而永恆之間這盆,花朵只是開得更大了些,離結果應該還有些時日,雁初對著花看了許久,走出雪洞。

  細雨飄飄,扶簾婉玉坐在輪椅上與使女說話。

  「凝雪石……是冰帝所贈那粒?」

  「是的。」

  扶簾婉玉若有所思,半響,她忽然示意使女退開,轉身看著雁初笑道:「怎麼,又想殺我報仇?」

  雁初亦回以一笑:「我是好心來提醒你,聽說冰過扶簾將軍近日有些麻煩。」

  扶簾婉玉不為所動:「你有那份閒心,不如多補補身子。」

  雁初沒理她的嘲諷:「數月前,我曾在弈園見到白奇將軍,一時記起來罷了,告辭。」

  目送她消失,扶簾婉玉斂了笑:「他與白奇將軍並不熟,上回見面還是經我聯繫的,白奇將軍怎會突然來永恆之間?扶簾族果真有事,我怎會沒得到消息?」她急急地吩咐使女,「你們速去打聽打聽。」

  心口處隱隱有不適感,雁初走下第一層石級。

  冰帝病重,太子與尺相國成功奪權,金貴妃被打入冷宮,十五皇子「夭折」,豐悅已是自身難保,扶簾將軍是豐悅一黨,扶簾族豈能摘乾淨?此等大事出身冰國的他怎會不知,扶簾婉玉卻一點消息都沒得到,貴為公主又如何,也未必比自己幸運啊。

  旁邊亭子裡飄來一朵白色的傘,罩在了她的頭頂。外面薄薄的雨霧被風吹,有雨絲飄進傘,沾在他身上,曳地藍衫卻無半點污泥與濕跡,面前是永恆之道的主宰,這張臉明明很熟悉,可是她從未看清過。

  心疼陡然加劇,雁初忍不住捂住胸口,道:「不想擾了西聆君的雅興,雁初這就告辭。」

  西聆君看著她。

  顏色蒼白,額上有細細的冷汗。

  做出不可原諒的事,令他震怒,報復,利用,甚至動殺機,然而看她因此命懸一線,看她日夜受舊傷折磨,終究還是狠不下心。

  其實那日他並非有一叫扶簾婉玉送藥,是送藥的丫鬟在路上被扶簾婉玉看到截下,他知道後立即趕過去,心情本就極差,見到她又記起往事,一時忍不住做出那冷酷無情之態。

  他好容易才強迫自己作出那個決定,她卻像沒事般接受了,正如當年,終日纏著他的那個率性嬌憨的女人,狠心起來遠勝於他。

  「會挑撥了,長進不少。」

  雁初咬唇不語。

  她將白奇將軍來過永恆之間做客的事告訴扶簾婉玉,本就是故意的,白奇將軍在這緊要關頭背叛扶簾將軍,連她這個外人都懷疑,扶簾婉玉又豈能例外?

  西聆君竟沒有怪罪她,只是掰開她捂住胸前的手,握住:「我送你出去吧。」

  柔和的力量順著手心源源傳遞過去,護住她的心脈。

  雁初抬起臉,見那眸中竟有一絲淺淡的暖意,淡得像那無色的雨,和她裙邊上白色的花瓣。

  她想要縮回手:「不勞西聆君了。」

  西聆君牢牢地握著那手:「恨我嗎?」

  雁初不解地望著他

  他淡淡道:「我逼你打掉孩子。」

  雙睫輕顫,雁初垂眸。

  他親手送來藥,打掉了他們的孩子。或許少女時有過當母親的夢,隨著蕭齊的背叛,終成奢望,能回來報仇已經是恩賜,至於這場交易之下的意外,他不認可,她有什麼理由恨?

  雁初緩緩搖頭:「不恨。」

  手上力道驟然加重,他總算控制住沒有傷她,她還是疼得輕哼了聲。

  她不在乎他的孩子,她曾經用事實證明給他看,寧可承受冰解術的折磨也不後悔,如今她還親口告訴他,這個大膽的女人,就是仗著他不捨,好在他有的是時間將她留在身邊,品嘗他的報復。

  「蕭炎已是自身難保,還指望他帶你走?」西聆君冷聲道,「別再妄想逃脫,那是不可能的事,否則我定會叫你生不如死。」

  逃不掉嗎?雁初垂首。

  前面的路好像很長,又好像很短,他很快恢復了平靜與溫柔,拉著她慢慢走著,任憑傘外風雨飄搖,安然穿行在歲月間。

 


028來世之約

  剛進京城天就黑了,雁初被接應的人接入南王府,她坐在廳上等了半日,屏風後才出來一個人,不是南王,而是南王妃。

  雁初沒有意外:「依計行事。」

  神態雍容,穿戴尊貴大方,南王妃面上哪裡還有半分妒色,反而恭恭敬敬地朝她拜下:「今夜殿下能否安然離京,全在姑娘身上。」

  焰皇怎肯放虎歸山,必會有所行動,雁初沒有跟她客套,只說了句「事不宜遲」,便迅速換上一身早已準備好的緊身黑衣,穿戴完畢,她想了想,又撕下塊黑巾蒙住臉,這才與南王妃兩人轉到府西側門處,那裡停著一輛外表普通的馬車,南王妃請她先上車,然後自己也坐進去,馬車馳進府,走最僻靜的街道,既無侍衛也無丫鬟跟隨。

  南王妃端坐車內,神色平靜。

  雁初問道:「平昌侯已透陛下了?」

  南王妃點頭:「急焰軍如今在陛下手裡。」

  雁初聞言笑了笑,南王留在京城多人,絕不會真的只是坐等焰皇出手,明裡失了急焰軍,暗裡不知道又收用了多少,單憑越軍四部投誠的消息,該站哪邊,那些人焉能不重新考慮?焰皇也沒料到吧,自以為得手,其實是得不償失——焰邪元君再厲害也就一個人而已,縱使得到急焰軍,又怎能與勇猛善戰攻城奪池的越軍相比?

  雁初道:「想不到殿下為脫身,連王妃也犧牲做了替身。」

  南王妃道:「我不過區區婦人,只要能助殿下成大事,死不足惜。」

  投入感情的時候,總是女人最傻,雁初歎道:「王妃實乃賢內助,殿下之福。」

  「雁初姑娘過獎。」南王妃豈會聽不出諷刺之意,她只是微微一笑,看向車門,「外面這車夫是他最得力的暗衛,曾多次救他性命,如今他肯留給我,我已滿足了,或者……我倒寧願命喪今日。」

  雁初聽得驚訝了。

  「活著,看他坐上那個位置,將來我還不知要應付多少後宮佳麗,諸子爭儲,能否保全地位都難說。」南王妃歎息,眉宇間隱有三分意氣,「死有何懼?他會永遠記得我,念在我為他而死,必能用心保護栽培我們的孩子,縱然將來他再寵愛哪個妃子,活人又如何與死人爭呢?我還能留個千古美名,是最好的結果。

  雁初沉默片刻,道:「王妃大義,雁初佩服。」

  南王妃搖頭:「其實除了我,不知多少女人都願意為他赴死的,縱然他喜歡的是……我姐姐。」

  「丹妃娘娘?」雁初想起來當初御花園見到的那個女子,苦笑。

  連南王妃都被騙過,不得不說南王太會作戲,那個美麗癡情的妃子只是被南王利用,成為焰皇手裡的一張假的底牌而已,南王兵反之日,她的命運難以預料,其實她才是最無辜最悲哀的那個吧。

  兩人各懷心思,都不再說話,然而馬車前行沒多久,陡然顛簸起來起來,加快了速度。

  「王妃坐穩了,有埋伏。」車夫低沉的聲音傳來。

  南王妃雖然早有準備,但她畢竟是女人,出身貴族,從未經歷過這種驚險之事,聞言不由得緊張得握緊了雙手,面色發白。

  雁初微微歎息,輕拍她的手:「王妃定能無恙,母儀天下。」

  「落到陛下手裡,我務求一死,叫他起兵有名,無後顧之憂。」南王妃果斷地反握住她的手,將一隻鐲子滑至她腕間,「稍後以拖延時間為上,倘若遇險,姑娘不必管我,自行脫身便是,將來代我照顧兩個孩子吧,此鐲是殿下所贈,教他們認你為母……」

  這種時候還想著丈夫的大事,雁初實在不知該說什麼,她忽然叫了聲「小心」,猛然將南王妃拉倒,同時朝車後壁拍出一掌。

  車壁飛出,已被一柄閃閃的長劍穿透。

  終於動手了!雁初丟開南王妃,眨眼間人已高高站在車頂上,淩厲掌風將近處幾名刺客逼開,右手在腰間一扣,彎刀再現,火光中幾名刺客血濺當場。

  許多刺客是初次見識越家刀的威力,驚駭之下出手放慢了許多,這也難怪,看她身形明顯是個女子,焰國女人極少有習武的,想不到她出手就這麼兇悍。

  車夫不知何時也執了柄劍護在車前,與雁初前後配合,兩人都稱得上一等一的高手,然而焰皇派出的人又豈是尋常之輩?何況他們人數多出數倍,漸漸地兩人都有招架吃力的跡象,圍上來的刺客卻不見減少。

  嗖嗖聲起,空中箭羽如織。

  雁初將牙一咬,彎刀收起,玄功初運,雙掌往前面一壓一推,氣勁爆開,形成一道豎立起的火色光幕,三丈外地面塵土飛揚,暗箭被掃落大半,旁邊那車夫意外而讚賞地看了她一眼,舞劍相護。南王妃仍在車內沒露面,看來她是鐵了心要拖延時間,好助南王平安離京,偶有箭沒入車壁,雖未射中,也沒見她驚呼出聲。

  兩人合鬥眾高手,雁初畢竟年輕,修為有限,更覺支拙。

  就在這關頭,夜風送來一陣詭異的氣息,緊接著,熟悉的熱浪驟然掀起!圍攻的幾個人只來得及慘叫幾聲,眨眼便化作了枯骨飛灰!

  他出手向來不分彼此,眾刺客既驚又喜,慌忙退避。

  「是焰邪元君!」車夫變色。

  焰皇果然還是派出了他,雁初也只再難拖延時間,當下做下決定,足底用勁,馬車板壁「砰」地炸開,南王妃閉目端坐於內。

  「不好,又是計!」有人叫。

  沒找到目標,蕭炎看著南王妃,毫無留戀地掠走。

  「走西側門。」任務當前,眾人發覺弄錯物件,生恐走脫了正主,哪裡還敢耽擱,一時也顧不得追究南王妃的身份,緊追蕭炎離開,只留下幾名刺客對付三人。

  南王的調虎離山之計成功了,雁初鬆了口氣,伸手去扶南王妃,不料南王妃剛剛定了神就猛地抓住她的手,急急哀求道:「元君過去了!你不用管我,快去救殿下,西側門!」

  車夫道:「這裡交給我,接應的人,馬上就來了。」

  雁初也清楚孰輕孰重,毫不猶豫地點了下頭,施展輕功走壁而去,不是往西側門,而是往北側門。

  不出所料,北側門外火光映照,混戰成一片,雙方在京城內夫人勢力終於交上了手,北側門位於宮城旁,由焰皇的人把守,四面追截,南王偏偏選了所有人認為他最不可能走的路,果然令對方措手不及,連南王妃也被騙過了。

  蕭炎竟也尋到了這裡,被南王手下數十名衛士團團圍在中間,情況有點部隊,只見他身上紅白二色光芒交替閃爍,仿佛功體受制,邪力難以施展,縱然如此,周圍仍不斷有人倒下,死無全屍。

  雁初一來就見到這般情景,驚訝失聲:「凝雪石!」

  凝雪石乃是極地冰國國寶,也是克制蕭炎功體唯一的東西,連冰國也僅有寥寥幾粒,極少外流,太祖皇帝曾出兵助冰國驅逐雷澤國大軍,冰帝以一粒凝雪石答謝厚誼,後來蕭炎轉世時竟多出一條邪火靈,為了制伏他,焰皇便用這粒凝雪石封印了他的心,對外封印真相,雁初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正被關在地牢裡,功體受制,因此雁初對凝雪石並不陌生。

  握有凝雪石,難怪南王這麼有把握,焰皇聽說他離京,果然沉不住氣了,派蕭炎追殺,卻不知道南王目的本就是如此——一是需要起兵的名義,名正言順,有時候比雄厚的兵力更重要;二是對付蕭炎,代表皇權的元君提前結束一世,不說別的,焰國人心就會散。

  然而,這粒凝雪石是如何得來?他能耐再大,冰國也沒有誰夠膽子將此物偷出國庫贈人的。

  蕭炎功體受制,力量仍不可小瞧,眾人遲遲拿不下他。雁初看他負傷亦不退,十分擔憂著急,正打算上去阻止,一隻手從旁邊伸來攔住了她。

  南王身著尋常黑袍,隱在角落裡十分不起眼:「他的死,只是轉世重生而已。」

  不同的,雁初搖頭道:「你的目的已達到,他不需要現在死。」

  「你我大事必成,皇權更替,他遲早也會死,接受事實是為明智。」南王看她一眼,冷聲下令,「放箭。」

  雁初扣住他的手腕,冷冷道:「殿下莫要忘形,越軍還不在你手裡。」

  「在我手裡。」南王道,「本王未必非要越軍不可,而把越軍交到本王手上,對你對越軍才是最安全的選擇,越夕落,你活著是為了報仇,當年敗在男人手裡,如今還為了一個男人延誤大事?愚蠢!」

  雁初沉默,緩緩地、有些僵硬地鬆開了手,閉上雙眼。

  破空聲響起,一道接一道,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刮得耳膜生疼,夾雜著許多慘呼聲,聽不出是由誰發出來的。

  他的死亡原本就不由自己決定,生死對他來說沒有區別,痛與不痛也一樣吧。

  「不,不要!」雁初猛然睜開眼。

  形勢已變,蕭炎後肩中箭,箭簇仍留在身上,他好像根本不知道疼痛,手起掌落,按在一名侍衛天靈蓋上,邪惡的力量下,顱骨碎裂,腦漿來不及流出,那侍衛上半身已經變成枯骨。

  雁初倒抽了口冷氣,只聽身旁南王道:「好個元君,若不趁機除去,他日要奪皇印必然艱難!」

  說話間,那邊蕭炎仿佛有了感應,猛然轉臉朝這邊看來,猶如發現了目標。

  縱然隔著面紗,雁初也知道他已經發現了自己,暗道不好,一隻手扣刀一隻手推開南王:「殿下快走!」

  對面幾名黑衣人也留意到這種變化,眼中突現興奮之色,紛紛揮刀朝這邊撲來,出手狠辣,直取南王,這次任務關係太大,也難怪他們個個急於爭功。

  危急之刻,南王並不躲避,輕揪大麾,掌風淩厲,他竟一直深藏不露,幾名黑衣人毫無防備,身在半空退無可退,斃命當場。

  雁初虛驚一場,冷冷道:「原來殿下才是高手。」

  「你還不打算出手?」南王道,「越家刀陽勁足卻不過分,可以影響他身上的凝雪石,凝雪石躁動,必能擾亂她的真氣。」

  「這才是殿下今日要我相助的真正目的?」

  「沒錯。」

  雁初躊躇間,忽聽得一片驚呼聲,感受到熟悉的熱浪,她連忙抬眸看。

  蕭炎已經站在二人面前,形貌越發妖邪,俊臉時青時紅,睫下赤光閃爍,分明是真氣散亂的表現,想不到他受凝雪石所制,竟然還能突出重圍,目前距離太近,最近的衛士都援救不及,唯有眼睜睜看著他抬掌拍出。

  南王微驚,退後兩步。

  毫不遲疑地,掌勁吐,炎風起。

  「蕭炎,住手!」雁初想也不想就撲過去擋在他面前。

  南王若死,所做的一切都將毫無意義,這些年忍受痛苦折磨,堅持活下來只為報仇雪恨,如今仇報不了,恨消不了,如何甘心!

  掌心赤紅,朝她額頭拍下!

  突如其來的危機感使得頭腦一片空白,雁初瞬間汗濕後背,唯有握緊刀搖頭,茫然地喚他:「蕭炎!」

  長睫微動,離她的前額還有一寸左右,那手掌忽然停住了!

  掌風吹起她的頭髮,隱隱含著受壓制的熱力,讓臉上皮膚生疼。

  未經思考地,雁初下意識地將刀往前一送。

  輕輕的響聲裡,周圍空氣靜止了。

  刀,刺入心臟。

  消失的意識逐漸回來,她眼睜睜地看眼前人搖晃著身體,慢慢地單膝跪倒。

  刀鋒在這股力量下順勢拔出,然而,雁初手顫得再也握不住了,刀落地,發出「當」的一聲響,清脆,清晰。

  雁初迅速跪地抱住他,張了張嘴,沒有說出一個字。

  南王卻目光灼灼,揚手指著宮城:「很好,皇兄不顧先皇遺命行趕盡殺絕之事,文朱成錦也不必顧念手足之情,今日所受之禍,他日必當奉還!」

  代表皇權的元君殞命,對面眾人也早已被震呆了,哪裡還記得任務。

  南王俯身,單手攙住雁初的右臂,神色柔和:「你救了本王性命,這就隨本王走吧。」

  雁初輕輕將蕭炎平放在旁邊,仍是雙膝跪地,呈上一枚扳指和一面玄鐵牌:「越軍二部、三部、五部、七部、願效忠殿下,請殿下將來善待幾位將軍。」

  南王接過信物放入袖內,皺眉道:「知曉越軍反了,蕭齊就算肯放過你,皇兄也定然不饒,你怎的如此糊塗!」

  雁初恍若未聞,轉身抱住蕭炎,邪火靈之氣漸散,凝雪石失去制約,力量急速爆發,寒氣自蕭炎身上散發出來,凍得她連連哆嗦,舊傷復發,忍不住噴出一口鮮血。

  南王見狀大驚,立即回身問:「醫官何在?」

  旁邊一名將領跪地阻攔:「殿下,大事為重!」

  一名幕僚也急急走上來:「西衛軍轉移到城外,此刻正拖住他們的人,但他們已察覺我們的調虎離山之計,京中護衛和急焰軍都快趕到了,何況殿下這次回封地,途中尚有變數,事不宜遲,趁蕭齊沒過來,請殿下速速出城!」

  「元君已死,降者不究,願追隨本王者,即刻出城。」南王說完,看了眼雁初腕間的鐲子,轉身上馬。

  耳畔蹄聲逐漸遠去,消失,周圍火光依舊明亮,雁初抱著蕭炎久久不動,剩下的宮衛暗衛都清楚大勢已去,或許是太過驚慌的緣故,也沒有誰先上來動她。

  俊秀的臉蒼白如雪,胸前血流不止,凝雪石的寒氣很快釋放完,漸漸地,他全是又開始發熱。

  他畢竟留情了,違背命令對她留情了。

  被控制的一世終於結束,很快又要迎接被控制的來世。無止境的輪回,被強迫做事,淪為維護皇權的工具,重複的每一世,逃不出的宿命,造就了他邪惡怪誕的個性。厭惡規則,玩弄他人命運,只因為他自己是個被規則和命運束縛的人。

  西聆君瞭解他想要什麼,所以才會以那盆殘花打動了他,他想要借了因果逃離五靈界,逃脫這可悲的輪回宿命。

  師父總算懂你了。

  「用這有限的時間,送你一世快活。」無論如何,她是第一個對她說出這句話的人,儘管那可能只是個惡作劇的玩笑。她對他,從最初的懼怕到最後的感激,那是奇怪的感情,是惺惺相惜,還是朦朧的心動,連她自己也不清楚,已經來不及想清楚。

  雁初輕聲道:「對不起。」

  對不起,我不配。

  邪火靈流失,皇印控制的力量也隨之減弱,懷中人盯著她許久,慢慢地彎起嘴角,變回了那個熟悉的惡魔:「終於又有了短暫的自由時刻,想不到今世會以這種方式結束。」

  「我回來只是因為興趣,可是師父,你笨得回來找我,讓我很高興。」他像往常那樣抬起一隻手,仿佛要去接那漫天的火光,「是高興,多久沒有高興的感覺了啊!」

  面巾輕顫,雁初嗓音沙啞:「你放心,那盆花已結果了。」

  俊臉真正有了光彩,蕭炎拿手指摸摸臉,笑道:「那麼,我在來世等你,師父。」

  雁初點頭:「很快。」

  手滑落,長解垂下。

  冬寒天氣周圍卻掀起了一陣熱風,仿佛炎炎夏日,熏得人昏昏欲睡,好似醉了般。

  風力勁猛,衣袍鼓起,髮絲被吹的散亂,漫天塵沙揚起。

  塵沙影裡,雁初跪在原地紋絲不動,眼睜睜地看著懷中燃起幽幽的火焰,焰邪元君的死是這樣的過程?火焰燃燒,不燙手,出乎意料的溫和,將他全身籠罩,雙臂間的重量在逐漸減輕,最後完全消失了,只剩兩隻手依舊維持著擁抱的姿勢。

  一縷暖意在心口遊走,疼痛消失,是他留下的最後的溫暖。

  蕭齊早已帶著人趕到,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一切,沒有他的命令,周圍的人也不敢擅自動手。

  許久,蕭齊才開口:「你是誰?」

  風吹面巾,雁初驀地反應過來,飛身掠走。

  消息傳入宮裡,偏殿內,焰皇手握茶杯坐在案前,陰沉著臉。

  驟然,茶杯擲出,摔得粉碎,面前書案也同時碎裂,案上堆積的奏摺被震得四處飛散。

  旁邊侍者戰戰兢兢地問道:「那些死士……」

  「沒用的東西,殺。」

  「是。」

  焰皇叫住他;「你看清了,是那個女人?」

  侍者道:「沒錯,雖然她蒙了臉,可是那身段錯不了,據下面人報,她出手時用的好像是越家刀。」

  「越家!」焰皇咬牙,「養虎為患,蕭齊很好,糊塗得好!」

  讓南王走脫不說,焰邪元君之死帶來的後果是跡嚴重的,叫他如何不震怒!最關鍵的是,目前不能與蕭齊翻臉,這口氣憋在心裡,便越發恨。

 


029借計使計

  那夜送走南王,又經蕭齊刻意提醒,雁初匆匆逃離現場,邊走邊脫下黑衣和面紗棄了,直奔回王府,侍衛們並不阻攔,蕭齊第二日回來,也並未追究半個字,好像事情根本從未有發生過。

  ­南王兵反,一切才又重新變得真實。

  蕭炎一死,焰國上下流言不止,焰皇管得了人命,哪裡管得住人心,聽到越國四部叛離的消息,更加遷怒雁初,無奈蕭齊打定主意袒護她,焰皇也不敢明目張膽的動手,將蕭齊罵了頓,命他調越軍前去鎮壓。

  永恆之間,狹窄的小徑旁,雁初執刀等候來人。

  扶簾婉玉遠遠的停住了輪椅,看著她說:「發現真相了?」

  雁初直接問:「凝雪石是你送與南王的?」

  扶簾婉玉愣了下:「凝雪石?」

  上次聽她和使女說起凝雪石,而後蕭炎被制,雁初自然而然就以為是她在搗鬼,此刻見她表情不像有假,一顆心頓時涼了。

  「你忘了這是永恆之間,沒有人能殺我。」扶簾婉玉輕笑了聲,玉指輕彈,一粒東西向空中飛出。

  延遲早有準備,翻身躍起,將此物收入袖內。

  扶簾婉玉臉色微變。

  「雁初專程在此等候公主,如何能然外人打擾?」彎刀貫注真氣,雁初毫不留情的出手,一式絕殺。

  扶簾婉玉也不驚慌,帶著輪椅後退兩丈避開:「你以為你真能殺我?」

  話音剛落,雁初刀勢驟然一變!刀鋒出現小火焰,隨勢被拖開,如劍亦如鞭,加上這道焰光,彎刀憑空長了數尺,令人措手不及。悶悶的聲音裡,輪椅的扶手被削掉半邊,一縷青絲飛落,扶簾婉玉臉色巨變,方才若非她反應得快,半條手臂難免都要被削掉!

  「隱藏實力的,不止公主一個人。」

  曾留在永恆之間百年,一心復仇的女人又豈會真的只修習火療之術?小徑狹窄,刀風淩厲,不留絲毫空隙,扶簾婉玉也招招兇狠,無奈終究是吃了行動不便的虧,再往後,輪椅已無落腳處,這才明白是小瞧了她。

  雖然截了信號,但鬧出這麼大動靜,不驚動人是不可能的,雁初逼近她:「公主,你打算幾時站起來呢?」

  扶簾軟玉一驚:「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西聆君應該也很想看見公主站起來吧?」雁初說完。狠狠劈出最後一刀。

  再多算計,終究是性命為重,扶簾婉玉眼神驟冷,雙掌在扶手上一撐,眼看就要動作——

  刀風忽止,有人輕輕拈住了刀鋒。

  雁初沒再繼續逞強,收刀,冷眼看著來人。

  雙手陡然放鬆,扶簾婉玉似乎嚇得不輕,好半晌才喃喃道:「你……總算來了。」

  西聆君放開雁初,身後跟來的使女立刻上來推輪椅。

  扶簾婉玉奮力推開使女,紅著眼眶望著他:「我死了更好是不是?你究竟要縱然她到什麼時候?」

  「送公主回去。」西聆君吩咐使女。

  「西聆鳳歧,你……很好!」扶簾婉玉低泣,任由使女推著離開。

  「她如今還是永恆之間的人。」西聆君看著她的背影道,「過些時候我會將她送離永恆之間。」

  乍聽到這句話,雁初愣住。

  這句話的意思太清楚了,扶簾族已在冰國失勢,扶簾婉玉一旦被逐出永恆之間,還有什麼可以依仗呢?她方才那般裝模作樣,怕是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這個男人轉眼就將她送到了自己手裡,永恆之間的公主在他眼裡不過如此。

  西聆君道:「我說過會讓你如願。」

  應該感謝吧,雁初卻感受不到半點喜意,喃喃道:「凝雪石是你給南王的,用來對付蕭炎,當初我放出他,你說所幸尚能補救,指的就是今日效果?」

  西聆君道:「你這麼認為也可以。」

  雁初白著臉問:「你不解釋?」

  「你怎麼想不重要,因為結果都一樣。」丟下這句話,他轉身離去。

  她的想法不重要,她永遠屬於他,縱然轉世,他也能在五靈界找到她。

  雁初在使者的護送下回到府中,發現蕭齊不在,找侍衛打聽,才知是焰皇急急派侍者來將他叫進宮裡去了,見那侍衛神色焦急,雁初大略也猜到了緣故,裝作不知,正要進楓園,忽然又有一名使者過來,悄悄交了封信給他。

  雁初看心中內容,蕭齊邀她戍時在晨光寺見。

  那侍者道:「王上有些事要與姑娘說個分明,車在後門外等,姑娘莫要誤了時候。」

  雁初「恩」了聲:「我知道了。」

  侍者聞言鬆了口氣,囑咐幾句就離去。

  終於到了這一天嗎?雁初在原地站了片刻,側身望向後院,鳳眸裡笑意越來越濃。

  酉時末,天快黑了,蕭齊果然沒回來。一道身影快步走出後門,由幹天冷,她特意披了一件連帽的大氅.後門處幾個侍衛明顯是知情的,都不曾攔阻,馬車早

  已等候在門外,待她上車便立即前行,拐過不知道多少條偏僻的街巷,順利地出了城。

  古寺座落在半山處,不見晨光,唯有稀薄夜色與數點燈光。

  馬車在山腳林蔭道上停住,車夫先下車,恭聲道:「請姑娘下車吧。」

  車內的女人應聲走下來,也不管車夫,搶過燈籠就急急地順著石板徑往山上走。

  看著她的背影,車夫眼底浮上陰鷙。

  林中靜得極不尋常,燈籠影搖晃,氣氛有點陰森,女人本就膽小,走了段路也開始不安,發現車夫沒有跟上來,她慢慢地停住腳步,回轉身去看。

  迎接她的,竟是無數飛箭!

  女人萬萬想不到,等著自己的不是蕭齊,而是這樣可怕的陷阱,她根本來不及反應,已身中數十箭,慘呼著倒在地上。

  燈籠落地,燃燒,映照車夫冷笑的臉。

  「蕭齊!救我——」女人伏在地上疼得顫抖,絕望又不解,這些人是誰!為什麼要殺她?蕭齊不是在這裡嗎?

  「有人來了!」車夫察覺動靜,想人反正是死定了,任務已經完成.於是揮手喝道,「走!」

  嗖嗖數聲,林中數條人影掠起.朝著相同的方向撤離,然而下—刻,他們就發現陷入了更多人的包圍,對方個個身著黑衣,行動矯捷,無一不是頂尖高手。

  刀光劍影,血花四濺,安靜的樹林剎那間變作了殘酷的戰場!慘叫聲裡,不斷有血濺灑,不斷有人倒地。

  黑暗的角落竟亮起了一點燈光,一個年輕的女人提著燈籠,緩步自樹林深處走出來。

  如雲長髮堆起優雅的高髻,戴著金燦燦的、焰國王族主婦特有的雙鳳掛珠釵,身穿最華美的、王族主婦才能穿的紅黑二色錦裙。她對周圍混亂的廝殺視若無睹,悠閒得如同在散步,徑直走到地上的女人面前,停住。

  昏昏的燈籠光映照著她的臉,赫然竟是雁初。

  地上中箭的女人並沒有死,她吃力地抬起臉,看清來人之後,目中有恍然,更多則是怨毒之色:「是……是你!」

  「是我。」雁初微笑,混亂的背景襯得容顏更加美麗,「秦川琉羽,我真是不想讓你這麼早就死的,但你太蠢了,你那麼愛蕭齊,卻連他的字跡都不認得。」

  那封信乃是焰皇設計,她不過借計使計,琉羽就中了圈套,做了她的替死鬼。

  「你……你好狠毒!」琉羽掙扎著,狠命抓住她的錦裙下擺,口角溢出鮮血,「蕭齊他不會放過你!」

  說話聲中,周圍戰鬥結束了。

  眾黑衣人上前作禮:「姑娘,已無活口。」

  南王雖回封地,卻將京城的暗衛全數交給了她指揮。

  雁初頷首,暗衛們立即訓練有素地退走,雁初看著地上的琉羽道:「活過來那一刻,我就發過誓,一定要讓你嘗到這種滋味,我失去父親和大哥,你也失去兄長,我的丈夫因為你而放棄我,你的蕭齊終也因為我而放棄你,我身中刑風箭受盡苦楚,如今便十箭百箭地還你!」

  她毫不客氣地抬腿,一腳踢開琉羽:「這是你應得的下場,秦川琉羽!」

  「應得的下場……」十指掐進泥土,琉羽慢慢地重複了一遍,「不,不!此生見到蕭齊,我就註定要做這些事……」

  註定的吧?迷離雙眼竟也逐漸散發出憧憬的光芒。

  「那年踏青,我第一次見到他,雲澤家的嫡長公子,年輕有為,翩翩人才,那天看著他獨自站在船頭,看著他意氣風發的樣子,我就知道我喜歡上他了,多少姑娘將扇墜丟上船,我也丟了,可惜他根本沒有多看我一眼……沒有關係,我會想辦法接近他,讓他留意到我,他不知道,為了陪在他身邊,我做什麼都願意!」

  她狠聲道:「我畢竟得到他的心了,他愛我,越夕落,我不後悔!」

  雁初靜靜地聽她說完,低聲笑了:「秦川琉羽,你太傻太相信他了,他只是感激你的救命之恩而已,倘若愛你,又怎會利用你?」

  「隨你怎麼說。」琉羽盡力抬起臉,掩飾不住驕傲之色,「隨你,我不會信的。」

  「你還是不瞭解他。」雁初道,「當年你入營調換密信,又讓你哥哥派人截下求援信,致使我父兄身亡。」她停了片刻,語氣陡然放緩,一字字極清晰,「可是這麼多年來,你難道就沒發現,有誰能輕易從蕭齊身邊換走一件公文?」

  琉羽神情微滯。

  雁初道:「公文信件重地,外人豈能隨意進出?單論書房,你又私下進去過幾次?何況事關軍情,密信豈是你想換就能換的?」

  「不,是他沒有防備我!」話喊出口,琉羽也察覺自己太激動,盡力鎮定了點,「人都有疏忽的時候,沒什麼奇怪。」

  「因為那是他默許的。」雁初的眼神越發憐憫,「所以你蠢,太相信他了,你愛的男人早己受命要除去越家人,正好你想那麼做,他索性就順水推舟讓你背了這個黑鍋,怎麼樣,害過人,你這些年過得不太安心吧?」

  「不是……不是這樣!他不會那麼對我!」琉羽面色煞白,喃喃道,「他……他根本不知道……他不知道而已……」

  雁初打斷她:「沒有你,蕭齊也會那麼做的,他不忍心親自下手,因為我,他不想傷害我,所以寧肯借你之手,你本來可以無辜的,他卻將鮮血抹在了你的手上,聽他罵你毒婦,你又是什麼滋味呢?在他心裡你我誰輕誰重,你如今明白了嗎?他捨我而救你,只是因為你救過他的命,又算是他的女人,他念著恩情與責任不願負你。這些年他對你的好,是因為你替他背了黑鍋,是他愧對你的補償而已。」

  有心誇大的描述,聽在琉羽耳朵裡偏偏真實無比。

  他說受傷醒來第一眼看到的是她,那時的她就像是世上最善良最溫柔的仙子,可是她萬萬沒想到,他竟然知道!他知道她做過的一切,知道她竭力掩藏的惡毒與嫉妒,知道她怎樣去陷害越夕落!他全都清楚,可是仍然放任她去做了,他選擇了親眼看她變成一個真正的惡女人!

  目的順利達到,雁初俯身托起她的下巴,盯著她的眼睛惡毒地笑:「你只是當了他的工具,秦川琉羽你記住,我不是輸給了你,我是輸給了雲澤蕭齊。」

  「不可能!」琉羽猛然激動起來,瘋了般掙開她,「不可能,你胡說!我知道你是在嫉妒,嫉妒我得到了他!」

  雁初豎起食指放到唇邊:「錯,你沒有得到他。」她微笑著直起身,「焰國之制,未經主婦認可的女人一律不能歸夫族,就算陛下賜婚也無用,我是蕭齊的妻子,你的側妃之位未得我認可,所以你永遠不能姓雲澤,你還是秦川琉羽。」

  一心戀著蕭齊,愛著蕭齊,到頭來卻連死都不能相伴,這個消息對琉羽來說,簡直就是致命的打擊。

  面前女人身著主婦正裝,通身高貴,是她永遠也及不上的。

  比不上,比不上啊!蕭齊對越夕落從來都那麼遷就,專程建造楓園。甚至為了越夕落要與她斬斷情絲,蕭齊新婚那夜,她幾欲尋死,蕭齊終於趕出來安慰她,她也是利用舊情打動他,加上那特殊的香才如願以償,讓他從此專屬於她,明知道他是個負責的男人,可是縱然如此,他每次提到越夕落,眼裡仍會有異樣的溫情,越夕落「死」後百年,他從未去看靈位,她以為他忘記了,可是越夕落一回來,他就變了,明知道越夕落要報復,他還是一次次的縱容!

  她和越夕落誰輕誰重,怕是連他自己都沒留意吧,他口口聲聲說最愛她,對越夕落的遷就卻也遠遠超出了內疚的範圍。

  事實已經讓她崩潰,而如今,她竟連陪在他身邊的資格也沒有了,她只是他外面的女人,永遠不能姓雲澤,永遠不能進雲澤家的祠堂!

  不能接受,苦苦的追逐,到頭來仍是一場空!

  琉羽身受重傷,再受打擊,漸漸地變得失魂落魄,神智已近崩潰:「不!我姓雲澤,蕭齊說過會讓我陪在他身邊,誰也不能趕我走……他答應過的,你不能!」她茫然地望向四周,焦急地尋找那個人,「蕭齊!蕭齊呢?我要問他!」

  沒有回應。

  她拼盡全力挪動身體往前爬,想要去找心上人,全不顧箭傷迸裂,地上血越流越多。

  「不必叫蕭齊,越軍反了,他已是自顧不暇。」雁初冷眼看她,「秦川琉羽,你明明這麼蠢,我真懷疑自己當年怎會栽在你手上,你還想說什麼?」

  「想說?想說什麼?」四處尋不見蕭齊,琉羽越發絕望,視線移回雁初身上,喃喃地重複了兩遍,仿佛真的想起了什麼,瞬間目光清明了些,「越夕落,你以為有西聆君維護,你就得意?」

  雁初道:「沒錯,我失去了父親、兄長與丈夫,可是我尚且有人維護,而你,你的蕭齊昵?」

  「維護?」琉羽笑起來,「越夕落啊越夕落,蕭齊當年受傷落崖,我怎會那麼湊巧趕到他身邊救了他的?我一個弱女子如何出得關去到邊境?你可知道是誰在幫我?」

  雁初沉默。

  「沒錯,是他,就是他!」琉羽仿佛也猜到她在想什麼,興奮地大笑,「沒有他,我怎有機會接近蕭齊?又怎會因妒生恨害你父兄?蕭齊又怎會選擇我而辜負你?你在新婚之夜獨守空房,卻不想是他叫人將我要自盡的消息告蕭齊的吧?蕭齊才會拋下你來找我,沒有他給的那種香,蕭齊怎會屬於我……哈哈……害你的不只是我,哈哈……越夕落!」她越說越激動,猛地咳嗽一陣,吐出大攤的血,氣息漸漸地弱了下去。

  黑暗中燈籠光明滅,周圍毫無功靜,比先前更加沉寂,無邊夜寒席捲而來,冰冷噬骨。

  雁初面無表情地轉過身。

  蕭齊自黑暗中走出來,看著琉羽的屍體,神色也是一片木然。

  許久,雁初輕聲歎道:「夫人錯看了我的信,不慎中計,我已經儘快找來了,想不到……始終是遲了一步,只能替她報仇。」

  「為什麼?」蕭齊道,「為什麼一定要這樣?」

  雁初道:「為什麼?這還需要問嗎?我可沒動手,因為我怕弄髒了自己的手。」

  蕭齊道:「當年是她一時糊塗,如今她已經贖了罪,進雲澤家的祠堂是她的心願。」

  「被你利用的另一個女人,我可憐她。」雁初道,「但要進祠堂嘛,你覺得我會答應?越將軍父子戰死,越夕落幾成冰流亡魂,一切都是她直接插手,越夕落,無時無刻不希望她死,更恨不能讓整個秦川族陪葬,好在那個時候已經快要到了,越軍已經反了對不對?秦川族那群廢物現在還跟著陛下鬧,能有活路?,

  蕭齊無力:「夕落,對不住你的是我……」

  「除非——」雁初話鋒一轉,「除非沒有王妃,就由定王做主了,定王可以做主休棄王妃,讓她入家祠。」

  蕭齊緩緩搖頭:「不。」

  從來沒想過要休她,當年他甚至想,她死了也好,至少她的靈位還在家祠,冠著雲澤姓,她再恨他,始終還是他的王妃,他也只會有這一個王妃,因為他知道,只要她活著,面對他和琉羽的事,依她的性子,定然不會肯繼續留在他身邊了。

  「那你就將她送回秦川家安葬吧。」雁初道,「雲澤蕭齊,站在用血與仇恨鋪成的路上,你以為越夕落還會與你有關係?」

  蕭齊動了動嘴唇,終究沒說什麼,俯身抱起琉羽的屍體就走。

  雁初惡意地笑:「定王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被女人算計的滋味如何昵?」

  蕭齊停住腳步:「是她胡言亂語。」

  是不信,還是不願相信?區區一名弱女子,如何能獨身赴戰場,有湊巧救了他?能讓他受傷,週邊定有牧風國重兵,憑她自己又如何進得去?那一夜他自制力變得奇差,他一直以為是太愛她的緣故,原來那香……

  雁初含笑道:「定王盡可以騙自己。」

  早就懷疑了,她怎麼可能是輸在秦川琉羽這樣一個女人手裡?

  時已開春,壤白山依舊奇寒無比,雪洞裡,一片長長的綠葉卓然而立,葉段中央結著個藍色的果子,已經成熟,夢幻般的、純淨的藍色,帶著光澤,散發著果香,言語難以形容盡。

  穿越輪回之門的了因果,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東西,五靈界外又將是怎樣一個世界?

  食花而忘,食果便能記起了嗎?

  雁初看了半日,終於將果子摘下。

  了因果入手,溫潤光滑,殘花結果啊,連永恆之主也騙過了。

  念及那個名字,雁初心頭有點發冷。

  下山進城後,她喚來個暗衛:「扶簾公主將被逐出永恆之間,你速去牧風國,儘量想辦法將消息暗中送到將軍府。」

  將軍府被查抄時,他們得罪過永恆之間的事也傳開了,前日風帝忽然下詔赦免將軍府,如今將軍府雖不如從前,殘餘勢力也不可小瞧,他們估計正憋著氣,不敢動永恆之間,拿失去庇護的扶簾婉玉出氣卻是可以的,何況扶簾婉玉私取印信之事早已令他們憤怒。

  扶簾婉玉一出永恆之間,等待她的下場會很精彩。

 


030最後的縱容

  日西沉,夜幕又降,定王府內死氣沉沉,沒有盛大的喪禮,南王兵反,越軍四部叛離,朝中人人自危,都知道當年南王與定王的過節,此刻哪敢再來走動。

  白天弔唁的人都很少,夜裡靈堂由丫鬟侍者守著,冷清無比。

  新月朦朧照後園,枝頭冷露滴,蕭齊獨自坐在石桌旁喝酒,沒有侍者伺候,面前擺著好幾個玉壺,還有幾個酒罈。

  定王雲澤蕭齊年少便得志,聞名京城,行事穩重,從來有過失控的時候。

  雁初倚在不遠處的樹幹上看他,敢回來,因為她根本不在乎性命,目的已經達到,該做的事已經做完了。

  蕭齊忽然道:「記得初見那次,你去蘅嶺賞楓,我救了你。」

  雁初沒有回答,也走到桌旁坐下,那樣美麗的開始,幾乎是所有閨中少女的夢,如何不記得?

  蕭齊舉杯飲盡,低笑了聲:「其實那是早己安排好的,我為了要接近你。」

  雁初漠然道:「可是在我眼裡,這個男人有一張好看的臉,溫雅有氣度,他的眼睛讓人信任,後來聽說他主動求親,我多麼高興啊,我以為他就是上天賜予我的。我故意提出只娶一人的條件,他竟然也答應了,我便不顧父兄阻攔嫁給了他,因為我覺得這個男人會愛我,會對我好,一定不會騙我……」

  手輕顫,灑水灑出,簫齊艱難地打斷她:「夕落……」

  「新婚之夜,我看到了他的猶豫,他是為了越軍才娶我,叫我怎能不失望傷心?」雁初沒有理他,托腮望著月亮,「可是我想,給他時間,我一定有辦法讓他愛上我,然後為他生兒育女,與他白頭偕老,好好地照顧他,他事務繁忙,我便為他打理好家中一切,他冷了,我便為他縫做衣裳,他餓了,我親手為他作羹湯……」

  酒已撒落大半,蕭齊緩緩將酒杯擱回桌上,握緊手。

  「我不會做飯,為了這個男人,我特地學了很久。聽說他喜歡吃梅花桂餅,新婚第二日,我終於為他做了一盤,他說好吃……」

  「不要說了!」蕭齊終於扣住她的手腕,語氣帶了幾分乞求。

  雁初猛地抽回手,起身退後兩步,眸色陰沉,幾乎是咬牙切齒:「父親和哥哥的死,我已經覺得不對,卻還抱著一絲僥倖,他是我名義上的丈夫,對我也會有感情的,至少他還會在意我……直到他放棄我去救另一個女人時,我才肯相信,原來這個男人一直在騙我,他早就有了別的女人,一邊騙我,一邊害我親人性命,一邊背著我與她在外偷情,就等我死了好娶她進門!」

  她大笑:「天可憐,我沒死,我竟然活過來了,我偏不遂他們的願!」

  「別說了,夕落。」蕭齊匆匆起身想要阻止她,不慎碰倒酒杯,落地摔得粉碎,破碎的聲音如同利刃劃過心頭,痛得他僵在了那兒。

  避開他的手,雁初斂了笑容,怨毒之色更濃:「可是刑風箭傷,冰流寒毒,讓我生不如死!這個男人明明已心有所屬,卻還要設計娶我,他是來奪走越家的東西,害我父兄性命,讓我失去一切!你說,我甘心不甘心!」

  「哧」的一聲,衣襟被拉下,露出瑩潤的肌膚,映著月光燈光炫目。

  「沒看到傷痕,覺得奇怪吧?」面對他驚愕的視線,雁初手撫胸口,「因為它早就刻在心裡了。」

  眸中有光華閃爍,蕭齊動了動唇,終是強行抱住她,輕輕替她拉上衣裳,緊緊地摟在懷裡。

  雁初任由他抱著:「我忍受折磨,習火療之術,為的就是活下去,有朝一日回來報仇,讓那對狗男女生不如死,讓雲澤一族付出代價,讓那個狗皇帝為我越家償命!我做到了!」

  頸間有水滴落,微熱,沾濕的感覺。

  「等著吧!狗皇帝不會有好下場,他鬥不過南王的!」她猛地推開他,後退,「雲澤蕭齊,你害我一生,我讓你家不像家,害死你喜歡的女人,你的地位是我給的,也毀在我手裡!雲澤族的榮耀因你到達頂峰,也將由你結束!」

  蕭齊被推得後退兩步,閉目。

  擁有最好的前程、滔天的權勢、美麗賢慧的妻子,然而一步錯,註定了這個錯誤的結局。

  見他痛苦,雁初頗為快意:「我是輸了,秦川琉羽搶走了我的丈夫,他們一起害死我的家人,那又怎麼樣?他們的下場比我更慘!如今親眼看著秦川琉羽死在面前,你是什麼滋味?知道自己很早就被心上人設計,又是什麼滋味呢?」

  淒涼庭院,頭項新月如眼,散發嘲諷的光。

  蕭齊猛然睜開眼,取過起桌上酒盤仰頭飲盡,末了將酒壺一摔,慘笑:「沒錯,我設計讓你愛上我,卻哪裡知道自己也被她設計!」

  放棄面前一片真心,維護所謂的心上人,不料那場恩情竟也是一場局!印象裡柔弱得令人憐惜的女人,原來也會算計!

  雁初柔聲道:「你不必耿耿於懷,她設計你也是因為愛你,她才是最應該留在雲澤家的祠堂,因為她才是最愛你的人。」

  蕭齊看著她。

  假惺惺的安慰,這些本就是她想要的,雁切得意地笑:「可惜越夕落是定王妃一日,就絕不會讓她進祠堂,冠雲澤姓,她永遠只是你養在外面的女人,與男人偷情的大家閨秀啊!秦川族的恥辱,比娼婦都不如!」

  她湊近蕭齊:「你那麼疼惜她,就把她搬進家祠啊,王妃復生的消息早就傳出去了,焰國上下都不會承認她!她的命比越夕落重要,到頭來還不是要遭萬人唾棄!雲澤家出這種事,也是要淪為笑柄吧?」

  「夕落……」

  「夕落,這是你叫的?」雁初打斷他,語氣冰冷,「雲澤蕭齊,你不配!你連秦川琉羽都配不上!她一心待你,為了你可以做任何事,你呢?為了功名前程,為了爭取越軍,你負她而娶我,借她的手做你不想做的事,然後讓她像個娼婦一樣在背地裡跟了你百年,現在連祠堂都進不了,蕭齊,你是真的喜歡她嗎?還是因為她太喜歡你,所以你才喜歡她?」

  她抬手放到他的心口,輕聲道:「雲澤蕭齊,你真的清楚嗎,你愛的究竟是誰呢?」

  心跳如此有力,又是如此脆弱。

  蕭齊失魂落魄地扶著桌角。

  愛的是誰?被迫放棄的內疚,自以為是的遺忘,明知目的還一次次縱容,需要問愛的是誰?只是不能接受事實罷了,否則這一切又算什麼?

  她淚流不止:「既然害了我,為何又要維護我?既然要維護,為何當初又那樣對我?我已被你害得一無所有,又怎會稀罕你的維護!」

  他猛地扳住她的肩;「不是,不是!夕落!」

  不是的,沒有人知道,他的維護很早就開始了,焰皇為奪越軍下令斬草除根,他堅持要保住她,君臣嫌隙正是從那時開始;為防止焰皇暗中對她下手,他無時無刻不擔憂,派了近半數的暗衛遍佈京城各處保護她;焰皇將琉羽送去戰場,危急關頭,他選擇救了琉羽,卻也心痛得迷茫了,竟險些跟著她躍入冰流,只是被琉羽和部下及時喚醒……她不知道這些,她根本不知道……

  「你不知道吧。」雁初滿面淚痕,嘴角彎彎卻是在笑,「越夕落的名字還在雲澤家祠裡,她已經是別人的女人了。」

  蕭齊驟然全身僵硬,直盯著她:「你說什麼!」

  雁初笑得更放肆。

  目光利如刀劍,蕭齊扣住她的手,語氣森寒:「你說什麼,你再說一次!」

  「我有別的男人,還有過他的孩子……」

  「你!」

  望著那高高舉起的手掌,雁初全無懼色:「想殺了我嗎?你跟秦川琉羽偷情,我跟別的男人苟合,令你顏面全無了是不是?」

  手遲遲未落。

  她幾近瘋狂:「雲澤蕭齊,姦夫淫婦,這才公平,誰不知道你雲澤家的醜事!」

  「是,是我的錯。」手掌慢慢地握緊,無力地垂下,他聲音沙啞,「怪我,怪我,不要說了!」

  他先背叛她,有什麼資格責怪?他也希望將來有更好的男人照顧她吧,可是知道她有別的男人,他仍然會控制不住憤怒,會恨不得殺了她啊……

  雁初道:「你當然錯了,你錯在做了壞事卻不是個壞人,你對我下不了手,否則又怎會落到今日下場?越軍的事你早就知道了吧,為什麼不阻止?為什麼不殺了我?我還有很多計策等著應付你,都沒來得及使出來呢!」

  蕭齊搖頭:「我不會阻止你了。」

  「你利用我的感情,我也會利用你的內疚!」雁初嘲笑,「我害你家破人亡,害你雲澤全族絕無東山再起的機會,還背叛你跟別的男人上床,怎麼,你到現在還不肯休我?還要認這個女人做妻子嗎?」

  「夠了!」蕭齊大喝了聲,猛然將她圈在懷裡,胡亂為她拭淚,哽咽道,「夠了,夕落,夠了!」

  「不,不夠!」

  「欠你的,我還你,別再繼續了。」

  「我不需要!蕭齊,我不需要!欠我的,我會親手討回來!」

  雁初狠狠地掙脫他的懷抱,踉蹌著走了。

  狠心撕開彼此的傷口,痛的痛,快意的快意,可是兩個人都同樣的鮮血淋漓。

  焰皇也沒料到會誤殺琉羽,蕭齊手裡畢竟還有五部越軍,目前軍情緊急,當然以保住皇位為重,哪裡還敢輕易動雁初。

  時隔二月,無情戰火綿延向京城,不斷有百姓逃散過來,屋破人散,觸目淒涼,唯有永恆之間外的山坡,鳥嗚幽幽,新葉青蔥,春寒消退,風裡暖意重重,生機無限。

  頭頂豔陽有些刺眼,雁初立於和風裡,遠眺。

  這場戰火是早就註定的,面前的一切雖不是她促成,卻是被她一手推動,才會來得這麼快,期盼的結局即將到來,至於是非功過這種東西,與她無關。

  「滿意嗎?」身後有人在問。

  雁初「嗯」了聲:「是我所期盼的結局。」

  許久的沉默,耳畔隱隱聞得衣上風聲。

  「阿落,隨我回永恆之間吧。」

  他破天荒地用了這般親密耳熟的稱呼,雁初卻無絲毫驚訝,回身衝也一笑,同時舉了舉手裡的東西。

  看清她手中之物,西聆君微微變色。

  那是個燭臺,罕見的雙火蓮樣式,與楓陵中的那個幾乎一模一樣。

  雁初似乎沒有留意他的反應,解釋道:「這燭臺我很喜歡,據說是兩百年前最時興的樣式,剛路過一家百年老店,看到就順手買了。」

  眼中疑慮退了大半,西聆君道:「試探的方式不算高明,過去的事,忘了就忘了吧。」

  「風歧。」

  他愣住。

  雁初展顏:「這種方式好像要高明一點。」

  目光逐漸變得柔和,最終泛起笑意,西聆君撫摸她的額頭,「不高明,但放肆。」

  「你能容忍。」

  「嗯。」

  親密的答案在意料中,雁初望著他:「你做這些,都是在報復我?」

  嘴角噙笑,眼圈卻是紅的,他看著她這副模樣,終究還是心頭一軟,伸臂將她摟入懷裡:「不全是,你不應該激怒我的。」

  雁初低聲道:「我恨你。」

  「好了,我知道。」他顯然不怎麼在意,順勢握住她的手,取過燭臺丟掉,「一切都結束了,如今你身邊只能有我。」

  「我還要去見盧山叔。」雁初抽回手,慢慢地走下山坡去。

  服食花瓣,無果不解,但她今日表現實在太過異常,難道……還是先去洞中看看那盆花的情況。

  想到這裡,西聆君也轉身消失。

  大殿冷清,僅僅留有一名侍者在旁邊伺候,神情小心,焰皇拿著封信看了許久,臉色越來越難看,到最後索性雙掌一拍,信被震成無數碎片。

  侍者吃驚:「陛下?」

  「他讓朕隨意!」焰皇陡然間似乎明白了什麼,怒極反笑,「好王弟!原來他根本就沒將丹妃放心上,竟利用丹妃騙了朕這麼多年!」

  「丹妃娘娘如何處置?」

  焰皇怒猶未消,不耐煩地揮手:「留著無用,還需多問!」

  侍者會意:「是。」

  「回來。」焰皇低聲吩咐幾句,冷笑道,「丹妃也是南王妃的親姐姐,朕又怎能讓她死得太容易!」

  侍者剛剛領命離去,很快又有一名侍者進來報:「雁初姑娘求見陛下。」

  「她真的來了?」焰皇若有所思,語氣變得陰狠,「很好,她設局利用朕除去定王夫人,可知還有別的局等著她呢,讓她進來吧。」

  沒多時,身著白衣的雁初不緊不慢隨侍者走進殿,朝上參拜。

  焰皇坐在椅子上冷眼看她。

  瘦弱的身體楚楚可憐,那張臉偏偏又豔光逼人,眉眼口鼻,美得毫無掩飾,倘若入宮,定是禍國殃民的妖女,難怪蕭齊為她昏了頭!當初自己讓蕭齊斬草除根,蕭齊始終不肯對她下手,幸虧秦川琉羽還是起了作用,誰知這個女人居然掉進冰流都不死,還回來迷惑蕭齊策反越軍,千辛萬苦設計奪得這個皇位,到頭來卻敗在女人手裡,叫自己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雁初姑娘求見朕,所為何事?」

  「雁初想求陛下饒過丹妃娘娘。」

  焰皇問:「這是定王的意思?」

  「是雁初的意思。」雁初不在意他的臉色,「南王根本沒將丹妃放在心上,陛下錯拿了底牌,無非是想洩憤而已,殺我豈不更解恨?」

  焰皇冷笑:「蕭齊百般維護你,聯體恤下臣,答應留你性命。」

  蕭齊手頭還有五部越軍,是對付南王的主要力量,他當然不可能在這關鍵時刻與蕭齊起爭執,雁初道:「那雁初就厚顏了,請陛下也饒過丹妃。」

  焰皇緊緊盯著她,似是極力在隱忍怒氣,半晌才低哼了聲:「丹妃已被送出宮,安置在空著的南王府裡,你要是想見她就快些過去吧。」

  雁初聞言再拜:「多謝陛下,雁初告退。」

  眼見她踏出殿門,焰皇靠在椅背上,嘴角居然揚了起來。

  南王逃離京城,南王府原本已經無人了,雁初手扣腰間刀,警惕地推開門踏進去,府內安安靜靜,庭院裡,兩名侍者迎面走來,與她打了個招呼就匆匆離去,周圍並沒發現有埋伏,這讓雁初大感意外。

  沒有時間思考,她快步走進偏廳,只見一名麗裝妃子坐倒在地,鬢髮散亂,正捧著茶壺大口大口地喝茶。

  雁初尚且記得她的模樣,鬆了口氣:「丹妃娘娘?」

  聽到陌生的聲音,丹妃放下茶壺疑惑地看她,想是曾經在宮宴上見過的緣故,很快也認了出來:「是……雁初姑娘?」

  焰皇絕不可能這麼容易就放人,雁初也拿不准會發生什麼事,上前催促:「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帶你離開再說。」

  丹妃明白過來,搖頭苦笑:「我與姑娘素無交情。」

  顯然她已明白自己在南王心中的真正地位了,同樣可憐的女人,被男人欺騙,成為迷惑焰皇的棋子,然後又被毫不留情地拋棄,只能獨自承受焰皇的怒火,還有誰會惦記她的生死?

  雁初道:「我是來救你的。」

  丹妃喃喃道:「來不及了。」

  見她雙頰緋紅,雁初察覺不對,連忙俯手去拉她的手臂,這才發現她身上滾燙。

  「姑娘快走吧。」丹妃面容有點扭曲,聲音低啞,「方才他們逼我服下了火焰石。」

  雁初吃了一驚:「火焰石?」

  火焰石對焰國人來說並不陌生,它與凝雪石一樣罕見。功效則與凝雪石截然相反,裡面所含的恐怖力量,活人之軀如何承受,何況丹妃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狗皇帝!」雁初低罵了聲,急忙要用內力去逼。

  「姑娘不必費心,快走吧。」丹妃慘然一笑,推開她。「落到這步田地,還有姑娘肯來救我,我已經滿足了,只願來世能報答於你。」

  幾句話的工夫,全身肌膚通紅如火!

  迫她服下火焰石,焰皇故意讓自己來看,無非是在報復而已,時間緊迫,雁初別無他法,正打算先運功替她逼出部分火精,忽然一個人快步走進來制住她:

  「這樣沒用的。」

  丹妃失聲:「定王?」

  蕭齊朝雁初示意:「出去守著,我有辦法。」

  雁初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果真走出門。

  放眼,唯見空空落落的庭院,處處塵灰蛛網,滿目淒涼。

  抬頭,唯有無際的天空,歲月苦無盡頭,斜陽照在身上,惹出淡淡的困意,令人昏昏欲睡。

  雁初抱膝坐在石階上,倚著廊柱,閉目,真的睡著了。

  夢裡,有父親,有哥哥,有秋影,有紅葉,那時候的紅葉叫做晚楓……還有那年紅葉影裡的蕭齊,京城有名的青年公子,身穿藍衫,眉眼間意氣風發,看著她的眼睛裡有著驚豔,他將她救出來抱在懷裡,明明是假的局,唇邊的笑卻有七分真,在夢中看得那麼清晰。

  一夢驚醒,腳步聲停在身旁。

  所有人都不見了,信任的人背叛了她,重要的人離她而去,唯有紅葉深處那道藍袍身影……

  雁初慢慢地睜開限,只見丹妃站在面前。

  丹妃臉色已經恢復正常,顯見是好了,她望了眼廳門,有點不安:「定王讓姑娘進去,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要緊……」

  雁初起身走進門。

  蕭齊在廳上等著她,沒有任何解釋,直接遞給她一枚玉牌:「你二人速速出城,去找老將軍。」

  雁初沒有動。

  蕭齊見狀拉起她的手將玉牌放到掌心,握緊,輕輕拍了拍:「走吧。」

  雁初「哦」了聲,慢慢地轉過身,剛走出兩步,就被一雙手臂從後面緊緊抱住了。

  懷抱不似往常,滾燙如火。

  雁初毫無反應。

  「我選擇了琉羽,但也從未認為越夕落不重要。」耳畔是他低低的聲音,「不論你信與不信,我……我希望你記得這話。」

  琉羽救過他的命,委屈身份愛著他,他對琉羽有感情,有憐惜,更多是感激和內疚,而對於她,這個明媒正娶的有名無實的妻子,由初見時的動心,到欣賞,疼愛,縱容,內疚,已經說不清是什麼了。

  「你原是我雲澤蕭齊的妻子,可是蕭炎死的時候,我看見你抱著他難過的樣子,就忍不住想,若我死了,你會不會有一點點傷心?」

  雙臂略用力,他仿佛要制止她開口:「別說出來,我知道,知道你不會,我還你父兄性命,還你險些死在冰流裡,害你受盡折磨命懸一線,你只會高興才是,別說出來。」

  雁初如同木頭般被他擁著,始終沒有做聲。

  半晌,蕭齊猛然推開她,丟出一封書劄。

  「越夕落,從今往後不再是我雲澤蕭齊之妻,出雲澤族,除雲澤之姓,立此休書。」語氣決絕,字字清晰,又不勝淒慘。

  雁初猶未反應過來,木然地看著手中休書。

  蕭齊踉蹌著退後兩步,轉身背對她:「走吧。」

  真氣再也壓制不住火精,眼見他手上筋脈變作紫色,雁初終於還是上去拉他的衣袖,啞著聲音道:「我帶你去永恆之間……」

  話來說完,人就被他一掌推出廳外。

  「是我對不起你,雲澤蕭齊娶了你,又錯過了你,事已至此,也該放你自由了,只願你能遇上真心愛你惜你之人,那樣……也好。」

  廳門合上,縫隙裡最後看到的,只有那雙閃爍的雙眸。

  「夕落,如果……如果能重來……」

  雁初沒有聽到後面的話,廳內似乎有什麼東西炸裂了,煙霧很快冒出,隱約可見火舌蔓延,畢畢剝剝作響。

  丹妃跪地泣不成聲:「是我——我害了定王,救我這個沒用的女人做什麼!」

  雁初佇立階上,眼神空洞無波瀾。

  有沒有後悔?他自己也不知道吧。如果能重來,他是選擇放棄這門婚事,放棄雲澤族的責任,放過她,與秦川琉羽白頭偕老?還是選擇控制那段不該有的感情,斬斷舊情,接受她的愛,與她夫妻恩愛重新開始?他對她並非沒有感情吧,不似對琉羽因感激生情,卻有著最純粹的心動與愛慕。

  如果能重來……沒有如果,已經發生的事又怎會重來?

  他知道她回來要做的事,最終沒有阻止,也盡可能地保護了她。

  帶著算計的接近,帶著利益的婚姻,所有恩怨情仇,結束於此,都隨這片火火焰煙消雲散。

  謝謝你的縱容。

 


031真相

  永恆之間的雪洞中,花朵早已經變作了小小的果子,散發著異香,即將成熟。然而打從一開始,讓她飼花就不是目的。食花而忘,食果方解,他想讓她記起往事,想看她後悔,但是輪回之果還有另一用途,他怎麼可能讓她離開五靈界?她將永遠不能記起,也將永遠留在他的手心裡。

  西聆君回到奕崖上,聽過嵐使者的稟報,點頭道:「她沒事就好,雲澤蕭齊此刻不死,文朱成錦也不會留他。」

  嵐使者道:「扶簾公主那邊,奕主當真要……」

  話沒說完,崖外大石後就傳來吵鬧聲。

  「公主回去吧,奕主不會見你的。」

  「放肆!」

  ……

  「讓她過來。」西聆君開口。

  「西聆鳳歧!」扶簾婉玉搖動輪椅過來,面含薄怒之色,「冰國之變究竟與你有沒有關係?若非你讓我提醒扶簾族別與豐悅往來,他們如何會與豐悅生嫌隙,太子怎會漁翁得利!你怎會認識白奇將軍,他背叛扶簾族是不是你指使的?」

  西聆君並不介意她的質問,答道:「你忘記了,永恆之間不插手外事。」

  「果真不是你?」扶簾婉玉看了他片刻,有三分信了,放軟語氣道,「我也是為扶簾族擔憂,如今冰帝快歸天,太子得勢,你想法子保全他們吧。」

  西聆君道:「扶簾太師之恩,我用扶簾族的萬世榮耀報答,已經結束了。」

  扶簾婉玉難以置信:「萬世榮耀就報答了大恩,你竟然說這種話?」

  旁邊的嵐使者暗暗歎息。

  她以為他是因扶簾族的犧牲才會縱容她,卻不知對皇者來說,從來沒有恩人與仇人,最忌諱的就是挾恩圖報,扶簾族不過是他用來平衡冰國局勢的一顆棋子,他隨時都可以拋棄這顆棋子,改用其他棋子。

  西聆君語氣冷淡:「雷霆雨露莫非君恩,扶簾太師身為臣子,自當明白『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扶簾族可是不滿意我的恩賜?」

  扶簾婉玉無言以對,想如今扶簾族失勢他就待自己不客氣了,一時既惱怒又無奈,央求道:「我知道你不插手外事,但他們始終是我的族人,你就看在我的面上……」

  西聆君道:「我會讓人送你回冰國。」

  「什麼?」扶簾婉玉大驚失色,激動了,「你要送我走?」

  西聆君沒有否認:「此番你獻計文朱重霄,給丹妃服用以地氣煉化過的火焰石,再將消息洩露給她,她若運功去逼,必受反噬。」

  扶簾婉玉滿臉恨色:「你還是念著越夕落,不管她做過什麼?」

  西聆君道:「不錯,我始終記得她。」

  「那我呢?」扶簾婉玉狠狠抓住輪椅扶手,「她害我變成這個樣子,我恨她,就是想報復她,那又如何!」

  「婉玉。」西聆君看她一眼,「你的腿已經好了,還要恨什麼?」

  想不到秘密被他揭穿,扶簾婉玉怔住,臉漸漸漲紅。

  西聆君道:「我傷她恨她愛她,總歸都是為她,扶簾一族的恩情也不能成為干涉的理由,你屢次插手外事,已壞永恆之間的門規,我不得不處置。」

  「門規?」扶簾婉玉果真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一掃病態,看著他冷笑,「壞門規的只有我嗎,你難道就沒有插手外事?裝什麼!假惺惺地守什麼門規!」

  見他看過來,扶簾婉玉一個哆嗦,聲調不由得低了些:「你不就是想要接回越夕落,怕我礙了你的事嗎!越夕落插手焰國大事,引起焰國巨變,你不也是百般維護,哪還守過什麼門規!」

  西聆君道:「我是永恆之主,我的話就是門規。」

  紅唇咬緊,扶簾婉玉盯著他半晌,道:「西聆鳳歧,我對你的心意你當真不明白?」

  「明白。」簡單二字不含任何情緒,意思也再清楚不過。

  終於等來他的答案,拒絕得徹底,扶簾婉玉終於控制不住了:「扶簾一族為你做了多少,丟了多少性命!我不要榮華富貴隨你到永恆之間,等了你這麼多年,為什麼你就不肯多看我一眼!你只念著越夕落!越夕落到底有什麼好?她早就忘了你,又嫁了人,連對你的孩子都下得了手,你還對她念念不忘……」

  他打斷她:「你如何知曉?」

  察覺失言,扶簾婉玉立即住口,有點僵硬。

  「你如何知曉?」徹骨寒氣瞬間彌散,猶如雪山崩毀,無形的壓力,昭示這審問者的盛怒,令人打從心底畏懼。

  扶簾婉玉後退幾步,知道秘密再也隱瞞不了,加上事情到這地步,留在永恆之間已無希望,她索性將牙一咬,拋開顧慮冷笑道:「沒錯,是我做的。」

  西聆君重複:「是你做的。」

  「胭脂丹是她一氣之下買的,可她雖然恨著你,對你的孩子卻仍狠不下心,是我想辦法讓她服下的!」多年秘密說出口,扶簾婉玉頓覺暢快,「當初她不肯跟你走,你便故意將我帶在身邊讓她誤會,好叫她死心,從此了斷,哪知道她已有了你的孩子,你查到她買過胭脂丹,就以為她因為恨你而遷怒……」

  清脆的一聲響,扶簾婉玉滾倒在地,臉迅速紅腫起來,嘴角流下鮮血。

  扶簾婉玉並不怎麼在意,手指輕拭嘴角的血,報復性地笑:「拿他人當做棋子,玩弄於掌中,西聆鳳歧,你總是這麼自以為是,以為能掌握一切,她對我下手不是因為恨你,而是因為我打掉了她的孩子,她險些廢了我雙腿,你就動手傷她心脈……好一場戲,痛快!哈哈……」

  又是一耳光,扶簾婉玉整個人都被打得趴在地上。

  西聆君立在崖邊,藍袍無風而動,黑眸中殺機翻湧。

  他和扶簾婉玉站在一起,她沒有哭,只紅著眼睛說:「我恨你。」

  楓陵裡,他親眼見她對扶簾婉玉下手,彎刀挑斷雙腿筋脈,她仍舊沒有解氣,還要繼續廢雙手,殘酷的手段清楚地顯示著折磨的意圖。

  「你會後悔的。」面對他的阻止,她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而他,剛剛知道那個存在僅兩個月的孩子,終於因為這句話而被徹底激怒,出了重手。

  「越夕落,是我太縱你了。」

  被冰解之術所傷,心脈將斷,她倒在地上掙扎翻滾,咬破了唇,直至昏迷,始終沒有哼一聲,那雙帶刻骨之恨的眼睛從此留在了他心上。

  他清楚她恩仇必報的性子,得知她親自買過胭脂丹,他立刻便認定了是她的報復,怒極之下費盡力氣才控制住沒有當場取她性命。

  第二日,他的花就被人折去。

  再見面,她是雁初。

  他以為,她打掉他的孩子,服下花瓣忘記前事,就是最大的報復了,卻不知道今日的結局才是真正的報復,她不肯解釋,讓他誤解至今。

  「怎麼,你要為她殺我?」扶簾婉玉坐在地上笑,「傷了越夕落,你後悔嗎?要殺我為你的孩子報仇嗎,你動手啊!」

  目睹她的瘋狂,西聆君面無表情,廣袖底雙手緊握。

  這個女人害他失去第一個孩子,害他親手傷害自己的女人,叫他如何不怒?

  然而,濃烈的殺氣漸漸消失了。

  「你已非永恆之間的人,不由我處置。」他轉身吩咐嵐使者,「送她出去,將消息告示天下。」

  事情第一次脫離掌控,五靈界的主人此刻必是怒極,嵐使者無意中聽到這等秘密,也甚是驚怕,唯有低頭應下。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們都是你的棋子!」目送他走下奕崖,扶簾婉玉爬起來指著他的背影冷笑,「你還是不肯多看我一眼,沒有扶簾族,哪有你西聆鳳歧的今日!你這般過河拆橋,良心到哪兒去了!你會後悔的!」

  嵐使者彬彬有禮地彎腰:「公主請。」

  不顧她罵得多難聽,他叫來幾名使者,強行將他送出了永恆之間。

  外面下著雨,扶簾婉玉孤零零地站在山坡上,不同於往日出行,此番身邊再無半個伺候的人,雨濕衣衫,落魄狼狽,哪還有半分公主的嬌貴?扶簾族失勢,她被逐出永恆之間,而且剛剛作下了一件大事,失去永恆之間的庇護,她哪裡還敢回冰國?

  早就知道,他西聆鳳歧從來都不是清心寡欲之人,他遁入道門必有目的,騙過了天下人,卻騙不過她!五靈界道門決不允許插手他國內政,這次冰國的事,她就不信他沒有插手!且看永恆之間如何向其餘道門交代!

  西聆鳳歧,既然你無情,就休怪我無義!

  扶簾婉玉握緊雙手,慢慢地走下山坡,剛走到城外,就被一群武功高強的黑衣人攔下。

  「你們是……牧風國將軍府的人!」識破對方身份,扶簾婉玉驚懼後退,忽然間想到什麼,心頭頓生絕望,她不由得仰天慘笑,「好,好!西聆鳳歧,你果然是天下最冷血無情之人!」

  方才還奇怪怎會被送到牧風國,原來如此!他不殺她,是因為自有殺她的人,這些人應該都是越夕落報信叫來的吧,她早已料到被逐出永恆之間的下場了,對待不放在心上之人,他從來都夠狠!

  血花飛濺,屍體倒地。

  夜色茫茫,星光微弱,山上的風格外大,也格外冷,吹得頭髮散亂。

  秋影,你的仇終於報了。

  雁初獨自站在茅屋前的院子裡,覺得有點冷,於是伸手拉緊披風。

  那日她與丹妃憑著蕭齊的玉牌及時出了城,看清權謀者的真心,丹妃沒去找南王,而是隻身去了相對安定的嶽州,想來已有自己的打算,雁初亦不多勸,徑直去找盧山遲。

  終於能以真實身份相見,她找到了唯一的親人,幸運的是,彼此都還活著。

  二人傷感一番,立即下山逃走,路上,雁初將經歷半真半假說了遍,盧山遲聽說蕭齊之事,咬牙半日,最終歎了口氣,恨恨地說了句「便宜他」。

  劫後重逢,二人自是不捨分別,盧山遲畢竟不是尋常老人,知道事態緊急,聽從她的安排上車走了。不出所料,他剛離去沒多時,就有一隊人馬趕到,從山頂到山腳仔細搜查了一遍之後,確認無人才離開,想必是焰皇已獲知蕭齊死訊了。

  等他們撤走後,雁初就重新上了山。

  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焰皇只道她接了盧山遲逃走,派人沿途追殺,怎料她還敢回到山上住下呢。雁初在山上過得很寧靜,沒有任何不速之客打擾,南王大軍逼近京城,焰皇估計也沒工夫再理會她了。

  燈光斜斜從視窗照出來,雁初打開手裡的休書。

  剛勁好看的字,猶帶墨香,她忽然想起當年蕭齊為表示誠意親筆寫的那封求親信,她拿到後反復看不夠,還悄悄藏進了枕頭下,不僅她,就連蕭齊自己,怕也沒料到有朝一日會親手寫下這封休書吧。

  良久,冰涼的手被人握住了。

  「蕭齊死了。」雁初開口道,「焰皇設計,那粒火焰石被地氣煉化過,當時死的不是他,就是我。」

  西聆君道:「那是他應得的下場。」

  雁初輕聲道:「我只是沒想到,我害得他失去所有,他並不恨我,還肯救我,寫下休書放我自由。」

  西聆君自她手中抽走休書,輕輕一抖,化作灰燼:「你從來都不是雲澤夕落,這封休書根本毫無意義。」

  「我畢竟曾經是他名義上的妻子。」雁初莞爾,「現在我自由了,我還是姓越。」

  「你也不姓越。」西聆君道,「你姓西聆。」

  五靈界姓西聆的人只有一個。

  「我來接你回永恆之間。」聲音裡的暖意,不亞於他手上傳遞來的暖流。

  奕崖花開又是一度,片片飛落,浸在和風裡,淺淺的香縈繞在平臺上,崖邊依舊鋪著精美的竹席,席上人身畔依舊有絲絲雲霧飄蕩,身旁那株矮楓也依舊頂著新的葉片。

  西聆君手撫琴弦遲遲不動,不知道在想什麼。

  清早尋來就見到這副情景,雁初靜靜地看了許久,直至那個身影即將被雲霧淹沒,越來越遙遠,她才走過去坐到他身旁,手輕輕在他胸口按了按,試探:「你……怎麼了?」

  西聆君看了眼胸前的手,又斜眸看她,反問:「你要做什麼?」

  很尋常的問話,偏偏因他眼底那一抹笑意,而多了些不明的意味。

  雁初不太自然地勾住他的頸:「鳳歧?」

  手微沉,觸動琴弦發出輕微的響聲,西聆君將手自琴上移開,順勢將她攬在懷裡,由於衣袍太寬,那懷抱就顯得分外寬大,將她整個人都圈在了裡面。

  他不動聲色地扣住她的下巴,盯著那雙眼睛,想要確認什麼。

  雁初道:「說說我們的事吧,我怎麼會認識你呢?」

  「你誤闖楓陵,被殺陣所傷,我恰好在楓陵閉關,救了你。」溫柔的聲音透出三分蠱惑。

  「聽說我當年曾外出尋找輪回之花,想不到當真闖進了永恆之間。」雁初略坐直了身,「然後呢?」

  「然後?」西聆君道,「你傷好後不肯走,纏著我不放了。」

  雁初道:「我不信。」

  西聆君道:「我閉關寂寞,你肯送上門,我自然不會拒絕。」

  「繼承永恆之道,就必須斬斷與外界的關係,你不肯跟我走。」西聆君不動聲色,視線始終不離她的眼睛,「後來我因為意外誤傷了你,你一氣之下就服了一葉花的花瓣,忘記我,嫁給了蕭齊。」

  雁初露出恍然之色:「永恆之間怎會有這樣的門規?」

  「不受外界事羈絆,不因外界情動,永恆之道才能不受干擾延續下去。」西聆君柔聲道,「何況不涉足外事,這本就是道門的規矩,否則道門參與外政,天下必亂。」

  越將軍執掌焰國重兵,她不離開越家,他就不可能娶她,永恆之間不能失去立場遭到外界猜忌,否則必為道門所不容,

  雁初點點頭,忽然看向花蔭下的棋盤:「我們再下一盤棋吧。」

  「你?」西聆君低頭,「一樣的結果,有必要?」

  雁初從他懷裡離開,坐到棋盤前:「西聆君請。」

  見她正襟危坐的樣子,西聆君彎了彎嘴角,果真坐到她對面:「送到我手上,我便勉為其難收了。」

  廣袖拂開落瓣,盤上先棋缽棋子。

  雁初二話不說,依舊搶了黑子先走,西聆君執白子跟上。

  頭頂花枝交相映襯,花瓣紛紛灑落如雨,美如夢幻,見證著一場並不高明的戰局。

  不似新局,仿佛這盤棋已下了很久。

  熟悉的對手,不,應該是獵者與獵物。

  雁初落子仍然快得不可思議,西聆君也不慌不忙,安然應對,只是出乎意料,他沒在像上次那樣故意求輸,而是攻勢淩厲,毫不留情。

  很多年前,楓陵裡,一名女子被男人丟出門。

  「你的傷已好了。賴著做什麼。」

  「把這盆花送給我好不好?」她死皮賴臉地乞求,「我找了它很久了。」

  「好。」看她欣喜若狂,他才走到棋盤前,不鹹不淡地說出後半句話,「贏了我的棋,便送你。」

  一葉花豈能輕易贈人,他有心哄走這臉厚的女子。

  「我不會下棋。」她有點惱,抽出腰間的彎刀,「比武你敢不敢?」

  當年征戰天下,他不知對多少人使過激將法,卻難得被人用在自己身上,他看著面前膽大包天的女子,不置可否:「與我比武,你不夠格。」

  她立即沉下臉,舉刀,一刀將他的棋盤劈個稀爛,黑白棋子被強盛的刀氣逼得飛起,打在旁邊地上,嵌出一幅八卦圖。

  他仍是端坐原地,面不改色:「越家刀法,不錯。」

  她居高臨下沖他挑眉:「夠格跟你比嗎?」

  他看她一眼:「不錯,打不過我。」

  「你!」

  「你要花何用?」

  被他一問,她馬上忘記了生氣,懇求道:「聽說它的果實能解五靈界苦難,我父親哥哥和盧山叔他們都是武將,戰場險惡,我想求得果實護他們平安。」

  他不說話了。

  輪回之果,幾時成了保佑平安的吉祥物?解五靈界苦難史說服食了因果後,就能自五靈界轉世脫身托往他方而已。護佑親人平安,世間真有這般神奇之物,西聆族何至於只剩他一個。創千古偉業,貴為尊皇,縱然他讓著天下千萬人陪葬,也改變不了結果。

  面對希冀的目光,他沒有糾正她的錯誤:「此花要用血供養,你也願意?」

  她喜得連連點頭:「願意。」

  ……

  空曠的石室內,他閉目坐在中間的竹席上,長髮如墨瀑,眉宇間神色安寧,藍袍鋪開,在燈影裡閃爍光澤,如澹澹水波。

  「鳳歧!」她舉著個新燭臺跑進來,「你這兒沒燭臺,我在外面給你買了個。」

  他仿佛不聞。

  「你怎麼了?」她嚇得丟開燭臺,走過去伸手去探他心口,輕輕按了按,發現尚有心跳,這才鬆了口氣。

  少女體香隱隱飄來,刺激著此刻分外敏感的嗅覺,他亦沒料到她會來,雙眉微微皺了下,氣息逐漸不穩。

  「在練功?」她並未察覺到變化,抬手去理他披散的長髮,替他拭汗,粉臉上悄悄泛起一絲紅暈。

  柔軟的手指不時觸碰,氣息吐在耳畔頸間,練功的緊要關頭竟遭逢這樣的挑逗,他猛地睜開眼,黑眸不復往日清澈。

  她倏地縮回手,臉上紅暈更重:「我就是看你累……」

  熱情性急的女子羞澀起來,竟有著令六宮粉黛失色的嬌態,他扣住她的手臂,不待她反抗,將她強行翻轉身重重地壓在了地上。

  ……

  棋局明朗,勝敗早已註定了,她根本是在賴皮,明明輸定了,卻還瞅到地方就落子,拖延著最後的時間,他便毫不留情,步步緊逼,奪了她的地盤,將她一步步逼到死角,再也無路可逃。

  「楓山真美,等見過父親,我們將來就在 這兒安家吧,再生幾個孩子,你教他們下棋撫琴,我教他們練武……」

  「教練武,你確定能勝任?」

  「我刀法很好!」

  「嗯,誤人子弟還是可以的。」

  ……

  復仇而生,鐵血征戰,五靈界至高無上的皇者,那顆心早已冷硬如岩石堅冰,他開創了輝煌盛世,立不世偉業,也失去了所有親人。臣子們奉承效忠,嬪妃們曲意逢迎,只為從他手裡獲取更高的地位和更多的利益,縱然他遁入道門,也是大名鼎鼎人人敬畏的永恆之主。而她,不知道他的身份,誤闖進他的世界,用那多餘的關心,把自己變作了他的親人。

  率性的女子不知憂愁,唯獨記掛父親兄長的安危,她愛習武,沒有五靈界女人該有的柔弱姿態,卻也會笨手笨腳地為他做衣裳,在床頭雕刻他喜歡的楓葉紋,在楓葉下為他翩翩起舞,她永遠那麼熱情,熱情似火,燒紅了滿山楓葉,連帶著他的心也漸漸有了溫度……

  「我想蓋座小屋,蓋幾個亭子……鳳歧,把這片楓山送給我吧?」

  「可以。」

  「真的?」

  「可以,拿你換。」

  當夜,她在床上哀求不止,他愛極了她求饒的模樣,沒有放過她,她難以承受,在他肩頭留下了深深的牙印。

  他的女人,愛得果斷,恨也果斷。

  「不跟我走?」

  「他們是我的親人,我怎麼可以離開他們?」

  「離開越軍,否則不相見。」

  他決定抽身放棄,她就紅著眼睛找遍了楓陵,最後揮著彎刀警告:「你再不出來,我就砍光你的樹!」

  她果真砍掉了半山的楓樹。

  他現身相見,卻帶著扶簾婉玉。

  她衝著他背影叫:「你站住,不然我定會殺了她!」

  ……

  他彎起嘴角,落下最後一子,她再無退路。

  面對這個結局,雁初咬住唇,手執棋子遲遲不語。

  「上次設局引你進,這次你必然不肯再受戲弄,出手毫無章法。」西聆君將棋缽一推,起身踱到她身旁,在她頭頂笑,「可惜這也早在我預料中,看你亂來毫無趣味,還是速戰速決的好,無論如何都是一個結果,何必掙扎。」

  雁初將棋子丟回缽內,悵然道:「我是不是很像棋子,始終逃不出這個棋盤。」

  西聆君道:「我的棋子,又能逃到哪裡。」

  雁初臉紅:「你的花已經結果,很快就要成熟……」

  「不必再喂它了。」西聆君打斷她,「你乖乖地聽話,我會治好你的傷。」

  一切都是個錯誤,他犯下的錯誤,縱然習慣設局,自信控制一切,也有些不願面對她恢復記憶的後果。

  永恆之間不插手外界事,但要獲知外界消息是相當容易的,旁觀者瞭解的東西有時會比當局者更多,南王攻下京城,焰皇本已逃到雲州,身邊跟隨的人早就逃走無數,雲州城守備看情勢不對,終於也叛變了,焰皇身邊京衛與急焰軍折損大半,才殺出重圍,剩餘兵力實在難以支撐,焰皇心知大勢已去,於是主動向南王乞降,表示願意獻上皇印,南王也沒對兄長趕盡殺絕,允降,此刻焰皇正帶著皇印,領著殘兵敗將趕往京城。

  算算時間,差不多了。

  期間西聆君去了冰國一趟,數日後歸來,見雁初站在園門口,眸中不由生起笑意,自然而然牽起她的手:「在等我?」

  雁初道:「你想多了,湊巧而已。」

  他點頭:「哦,是湊巧。」

  「我帶你去個地方。」雁初拉著他就走。

  步入楓林,滿眼都是綠,微風裡楓影重疊,令人心曠神怡。

  藍袍被風牽開,長長地拖在路面,他任由她拉著,和往常一樣不急不緩地沿著小徑朝前走,她則顯得有些殷切,幾乎是在前面小跑。

  眼前情景恰如當年,她不知道他的身份,更不知道這裡是永恆之間,她只是將楓林當做了樂土,兩個人的樂土。

  「你叫什麼?」

  「鳳歧。」

  ……

  終於,小徑到了盡頭,雁初推開楓陵的門,拉著他走進去。

  房間的佈置和以前沒有多大改變,床,燭臺,只是中間那個架子不見了,重新放了張桌子和兩張椅子,桌子上擺滿了酒菜,極為豐盛。

  西聆君微微皺了下眉,瞟她:「如此費心奉承,有何意圖?」

  「你當誰都跟你一樣,那麼多心思算計。」雁初丟開他的手坐到桌旁,夾了片菜葉放到碗裡,「誰奉承你,我做給自己吃的!」

  想她是精心準備迎接自己回來,西聆君舒展雙眉,坐到她身旁:「蟲子才吃菜葉,特別是青蟲。」

  平生最厭惡青蟲,雁初丟開筷子:「你成心的是不是?」

  西聆君靠在椅背上微笑。

  奕者動情,盤中局勢必受影響,但永恆之主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有什麼不能改變!棋子在他手中,一切都會按照他的意願繼續,整個棋盤都是他的,她也只能是他的。所有的報復與傷害已成過去,她將永遠不會記起前事,他會加倍補償她,給她更多,只有他的女人,才配共用他所擁有的一切。

  「你總能達到目的。」雁初在他懷裡悶悶地道。

  「因為我瞭解你。」他情不自禁低頭在她頸間,薄唇觸碰那紅得可愛的耳垂,「也熟悉你。」

  雁初顫了下,躲開:「不鬧你了,我喝酒。」

  他哪肯容她逃,順勢握住她執壺的手:「酒冷,不可多喝。」

  「那你喝好嗎?」她紅唇輕啜,抿了一口酒,忽然直起身覆上他的唇。

  心愛之人獻殷勤,黑眸裡隱隱生起笑意,西聆君手臂略使力,輕易便將她的身體壓低了,變為主動。

  酒香在唇間溢散,許久,雁初輕喘這縮在他懷裡,鳳眸水波盈盈,雙頰泛紅,嬌豔非常。

  「鳳歧。」手滑進衣襟,在他的胸口輕輕比畫。

  「你的身體需要休息。」西聆君制止她,取出一粒藥丸遞到她唇邊。

  這些日子兩人同住楓園,卻始終沒有過分親密,原是擔憂她身體的緣故,雁初知道此藥對傷勢定然有好處,不由得抿嘴,反將那藥丸推到他唇邊:「喂我。」

  「你變得不安分了。」

  唇與唇的吸引與摩擦,藥丸在舌尖推動,雁初先敗下陣,任由他抱到床上,毫不客氣地撕開衣裳。

  燈光搖曳,人影交疊。

  ……

  奕崖,雨中雲霧彌漫,不見棧道的影子。

  雁初拔下玉簪輕擊血玉佩,悅耳的聲音響起,陣法破,隱藏的棧道果然浮現,直通藏花的雪洞。

  時隔數月再次歸來,京城已經易主,百姓們紛紛享受著戰亂之後的寧靜,一切顯得井然有序,沒有想像中的那般混亂,武力與太平,並不矛盾。

  南王入城後沒有住進宮裡,仍留在舊王府上,由於當初那場大火的緣故,房屋都有翻新過的痕跡。

  廳上,雁初跪地:「雁初願為殿下分憂。」

  今非昔比,南王仍著紅黑相間的王者服色,眉宇間卻透著果決,已有皇者之威,妖嬈面容也被這種氣度給掩蓋下去了。

  「不行!」南王斷然拒絕。

  雁初道:「殿下真想放過他?」

  南王踱了幾步,道:「皇兄是什麼樣的人,本王說想留他性命是假的,但如今局勢初定,他又是主動乞降,這時候不論派誰去動手,本王都脫不了干係,本王已有篡位之嫌,不想再多個暴君之名,本王也知你必定不服,來日方長……」

  「養虎為患,前車之鑒,殿下就不怕夜長夢多?殿下那位皇兄非苟活之人,暫時乞降,不知道將來會做什麼。」雁初道,「這是個難得的機會,殿下可派使者受降,前去迎皇印,雁初是越將軍之女,且是永恆之間的弟子,身無掛礙,由我動手,是為報仇,誰都怪不到殿下身上。」

  南王道:「永恆之間門規森嚴,你做出這等事,他們豈會放過你?」

  「西聆君不會殺我。」

  「你的命更重要。」

  「雁初保證活著回來見殿下。」

  沉默。

  「記住你的話。」南王轉過身去,「著烏將軍為使,前去迎皇兄回京。」

  有一類男人,在他們的大事面前,女人永遠都是最先被放棄的,否則又怎會明知危險而選擇相信一個口頭的保證?

  無情,才是天生的皇者。

  雁初褪下腕間的鐲子輕輕擱在幾上,然後出了門。

  盧山遲等在外面,他並不知道二人在裡面商量了什麼,也沒有多問,領著雁初回到自己的住處,命下人準備飯菜,兩人高高興興吃過飯,然後坐著說話,內容無非是上次來不及說的那些,如何受傷墮入冰流,如何被西聆君所救,盧山遲不免又將蕭齊罵了個透,提到焰皇猶有不甘。

  雁初道:「歸服南王殿下,一切聽憑殿下安排,這是保住越軍唯一的辦法,盧山叔務必使烏將軍他們明白。」

  盧山遲歎道:「當年你父親執掌越軍才招致大禍,阿叔怎會不明白這道理。」

  雁初鬆了口氣,道:「太平盛世即將到來,幾位將軍不若趁早尋個好出路,安心過日子。」

  盧山遲示意她放心。

  雁初沉默片刻,走到他面前鄭重地跪下,道:「阿落原本是不願再讓阿叔費心的,但眼下還有件要緊的事,只有託付給阿叔才能放心。」

  盧山遲立刻扶起她:「你的事,阿叔自當辦到。」

  他無妻無子,一直將雁初兄妹當成親生兒女看待。

  雁初望望廳外無人,迅速將一粒藍瑩瑩的果子放到他手裡:「殿下即位,元君便要轉世,轉世之初力量受制,要靠近他不難,阿叔務必讓他服食此果,莫讓外人知曉。」

  盧山遲看著果子,驚疑:「這是……」

  神秘的輪回之果,西聆君永遠都不知道還多了一粒的存在,雁初道:「我不能告訴盧山叔,盧山叔也莫要多問,只這件事務必替我辦到。」

  盧山遲瞪眼:「你莫要犯傻,蕭齊死了就死了,這世上就沒人了嗎?」

  「阿叔想哪裡去了。」雁初打斷他,「我如今是永恆之間的弟子,即刻要回去,恐怕將來不容易相見,才會將此事託付給阿叔。」

  盧山遲也清楚永恆之間不插手外事的規矩,打消了些疑慮,語氣緩和了:「正該為自己打算,進永恆之間也好,永恆之間護得住你平安,只是南王殿下前日跟老夫提起,說你救過他,老夫還想著你是不是……」

  「阿叔想多了,他的後宮還會缺人?」雁初替他拉了拉衣衫,又理了理鬍子,「我這便走了 ,阿叔保重。」

  盧山遲傷感:「好容易見你回來,說幾句話就走,此去幾時能見著你?」

  雁初搖頭:「我也不知。」

  盧山遲沉默半日,背過身揮手:「自己保重吧。」

  「雁初不孝,阿叔原諒。」雁初強忍眼淚,端端正正地朝他磕了個頭,起身離去。

 


032終局

  禾城,城門大開,夾道無數士兵站立,作為降者,自然要表示相當的誠意,士兵們手上都沒有任何兵器。

  城頭,陽光刺目,暖風掀衣袍,焰皇手捧皇印木然而立,容顏憔悴。被迫向南王求降,扮演的角色和即將失去的皇位,註定他的神情不會太好,眸色陰沉冷厲,其中有落寞,有疲倦,更多是不甘與恨。

  底下人頭聳動,是前來圍觀的百姓無數。

  江山,子民……都要變作他人的了。

  從來沒有得到,就體會不了這種失去後的恨,焰國至高無上的皇者,被迫向親兄弟低頭,君變臣,何等的恥辱,何等的不甘!回去的下場多半是被軟禁吧,但他又如何肯安於苟且偷生的生活?

  若不是蕭齊婦人之仁,若不是越夕落那個賤女人……

  握著皇印的手指使力,焰皇咬牙。

  只要能回去……

  遠方道上終於出現飛揚的塵土,漸漸地有蹄聲隱隱傳來,一隊人馬行進視野,風中旗幟招展,上書大大的「越」字。

  來的是越軍?焰皇有點心驚,直待看見領兵的烏將軍才鬆了口氣。

  烏將軍先在城門外下馬,無視兩旁守衛,大步朝城內走,身後越軍個個手按刀柄,目不斜視,緊緊跟上他。

  進城之後,烏將軍示意身後越軍停住,只帶了兩名隨從和一名侍者登上城樓。作為受降者,焰皇也很清楚自己該擺什麼樣的姿態,主動獻上皇印,不失身份地說著該說的話,頗有親近之意。烏將軍的表現就不那麼客氣了,接了皇印之後就不再理他,轉身走下城樓。

  焰皇臉色瞬息一變。

  不過是做了南王的狗而已,這麼快就不將自己放在眼裡了!

  心頭氣怒難當,他正極力隱忍著,抬眼間卻忽然發現,跟隨烏將軍上來的那名白袍侍者並沒有跟著退下。

  那張臉太熟悉,焰皇不費什麼力氣就認出來,沒有太多吃驚:「是你。」

  彎刀在手,雁初摘下侍者髮冠丟開,看著他微笑:「是我。」

  「愣著做什麼!」焰皇朝不遠處的幾名侍衛喝道:「還不速速拿下越家的賤人!」

  幾個侍衛聞言連忙要上前拿雁初,誰知就在此時,下面忽然傳來一片兵器交擊聲,低頭看,只見烏將軍面色冷峻,右手半抬,那是即將下令進攻的姿勢,身後幾排越軍刀已出鞘,見此情景,幾個侍衛哪裡還敢再動!

  大名鼎鼎的越軍面前,誰不畏懼?

  焰皇見狀便知這場行動是南王默允的了,王弟始終要除去自己,面前既無退路,他也放棄了最後的希望:「你要怎樣?」

  風吹散長髮,白袍翻飛,彎刀如血,臉上神色冷極,雁初一步步朝他走過去:「當年你為了爭儲,讓蕭齊求親,好爭取越軍支持,之後你又令蕭齊除去我父兄,叫他名正言順接掌越軍,做你的臂膀,與南王抗衡,如今這段血債是時候讓你償還了。」

  沒有預兆地,刀猛然砍出。

  縱然再白天,那炫目的火光也分外壯麗,劃出力道狠勁的半圓,熱浪湧動,三丈以外都能感受到。

  「咯吱」聲響,淩厲刀氣削斷城樓四角的一根柱子,樓頂有傾斜之勢。

  聞名的越家刀法,看得底下眾人倒抽冷氣。

  焰皇閃身避開,咬牙道:「你一定不肯罷手?」

  「取你性命之後,我會罷手。」全身功力盡展,刀光輝煌華麗,雁初躍起至半空,朝他當頭劈下。

  身在城樓之上,空間有限,焰皇全身都被這一刀刀勢籠罩,避無可避,他心知此戰不可能回避,於是冷笑了聲,高抬右臂,剎那間手中就多出了一柄劍,取刀勢硬格。

  事出意料,男子的力量原本就勝於女人,更重要的是,那劍形狀極笨重,材質極為特殊,劍身上有數塊薄薄的白斑,好像凝結的霜花,連四周空氣都因此變得寒冷了幾分,風中也帶上了森寒之氣,頭頂陽光隱沒,整座城如同進入了飛霜天氣。

  陡然受寒氣刺激,雁初心口劇痛,幾乎握不住刀,整個人被震得飛出去。

  烏將軍見狀遲疑。

  如今越軍已經歸服南王,此刻要是上去幫手,南王弒兄的名聲是坐定了。

  明白他的顧慮,雁初以眼神示意他放心,然後努平復著翻湧的氣血,緩緩地從地上爬起來,笑道:「能盜出冰國皇室的飛霜劍,扶簾婉玉好大的膽子。」

  扶簾婉玉處心積慮想要除去她,卻沒料到先喪命的會是自己。

  聽她說出扶簾婉玉的名字,焰皇先是吃了一驚,接著又暗暗鬆了口氣,想扶簾婉玉人已死,說的話還是沒錯,越夕落當真會來行刺,只是沒想到是挑在這個時候,看樣子她的確有傷在身,受不得飛霜劍的寒氣,越家刀再厲害也沒用。

  念及此,焰皇頗為得意,心知南王必不允許手下人動自己,語氣更多了幾分陰狠:「既然要來送死,朕便成全了你!」

  飛霜劍引寒風,直直地朝雁初刺去,同樣的狠辣,毫不留情。

  寒氣穿心,心脈將斷,雁初勉強避過,噴出的鮮血染紅了胸前白袍。

  「越家人都死了,正缺你一個,不如你這就下去與他們做伴吧!」失勢的皇者瘋狂地獰笑。

  雁初退了幾步,扶著牆站穩。

  料定她還能避這一劍,焰皇抱著做給越軍看的心思,步步緊逼,等到發現不對時,已收勢不及。

  劍氣掀起寒風如浪潮,對方沒有躲。

  「你……」驚駭聲,伴隨著劍刺入身體的聲音。

  低頭看著那雙含笑的鳳眸,焰皇滿臉的難以置信,他的劍沒柄刺入她腹中,而那柄赫赫有名的彎刀也已經切斷了他的頸,血一股一股噴出。

  同歸於盡的結局,終究是誰也沒贏。

  雁初低聲笑:「我早就活不了幾年,文朱重霄,和我一起死的感覺如何?」

  底下烏將軍等人大驚,匆匆登上城樓,見到這場景也呆住了。高高的城頭上,兩個人對面而立,以極為親暱的姿勢彼此支撐著身體,不至於倒下。城下數萬人都屏住了呼吸,寂靜無聲。

  「殿下到了!」不知誰叫了聲。

  數騎急馳而來,眨眼間飛奔至城下,乍望見城樓上著情景,當先那人立即勒馬,愣在那裡。

  墨鳳朱袍,正是南王。

  他很快就回過神,厲聲喝道:「還不快去救人!」

  至於救的對象是誰,只有身邊的親信們才清楚,可是他們還沒來得及動作,就聽到一個極其寒冷的聲音自遠方傳來,字字清晰無比,聽在每個人耳朵裡,讓每個人的心都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下。

  「你做什麼?」

  淺藍色長袍在風中展開,猶如飛升的仙者,眨眼間他就出現在城頭,黑眸中怒意翻滾,臉上神色冷得可怕。

  不待烏將軍眾人反應,面前相擁的二人猛地分開,無形的力量將焰皇擊得飛出,墜落城下,變作一具真正的死屍。

  他伸手握住飛霜劍柄。

  刺入她腹中的飛霜劍生生被摧毀,化作無形之氣消失。

  血被止住,洶湧的真氣不斷注入女人的體內,想要強行挽留那流逝的生命,卻依舊是徒勞。

  「騙我。」他狠狠地扣住她的下巴,「你敢騙我?」

  她用身體騙他信任,令他放鬆警惕飲下了那杯酒,她早有預謀,選在楓陵,讓使者們以為他在閉關。他醒來後立即去雪洞查看,所見只有空空的玉盆,果實不見,她全都記起來了。

  藍袍被血染紅大片,沾上無數塵土,他狼狽地抱著她搖晃:「你吃了了因果是不是?是不是?你敢!」

  「西聆鳳歧?」雁初氣息微弱,癡癡地仰望著他,「你怎麼來了,真不想死在你懷裡。」

  「你!」怒意無從發洩,他儘量保持冷靜,握著她的手,「因為孩子?當年我是誤會錯手傷了你,但我並未棄你不顧,四處尋藥救你……」

  她喃喃地道:「是啊,扶簾婉玉害我的孩子,我要報仇,你不讓,你罵我狠毒……」

  「她已經死了,永遠都不會再害你了。」察覺她的抗拒,他強行將更多的真氣灌入,「這次是因為你身體太虛弱,若留下孩子,必有性命之虞,所以我才讓你服藥,並不是她說的那樣,只要你活著,我一定會想辦法治好你,你聽話。」

  面對溫柔的誘惑,雁初閉上眼睛搖頭:「我不信,你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西聆鳳歧,今日這所有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整個五靈界都是你的一盤棋!」

  他怔住了。

  「你的局布得太大,棋下得太久了。」雁初睜開眼,眼眶裡已滿是淚水,「你創永恆之間,不是為修行,也不是為長生,永遠的西聆天下,這才是你修的永恆之道。」

  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世上哪有永恆的朝代?誰又能永遠享有天下?

  「你開創一統五靈界的局面,不甘讓它在自己身後消失,於是你想到了道門。」

  年紀輕輕就一統五靈界的尊皇,比誰都希望將親手開創的局面延續下去,唯有道門才擁有恒久的生命,因此他決定修永恆之道,從而有了尊皇棄國入道門的歷史,有了永恆之間。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再風光的皇者也不可能永遠保住手中江山,而一個隱退的皇者,誰會再留意他針對他呢?當今五靈界,你就是那個從幕前轉到幕後的尊皇,費心布下了這個巨大的棋局,五靈界就是這個棋盤,每個國、每個人都是你的棋子,被玩弄於鼓掌之間,你表面不插手外事,只在背地裡控制局勢,控制它們的生死存亡。」

  所以民間有傳言,五靈界戰亂不斷,卻從未有哪一國真正徹底消失,只因為他不允許。

  「你讓蕭炎重歸宿命,是控制焰國需要,確保焰國對皇印的信仰,你故意將那株紫芝移到風火澤中心,然後故意為救我中火毒,為的是取走蕭炎身上那條多餘的邪火靈;是你為南王登上寶座鋪路,因為在你眼裡他才是一個更合適的管理者;地國之變,藍泥變色,是你教地師做了手腳,助相王上位;牧風國將軍府被查抄,那是你對他們挑釁的報復;冰國扶簾族之事也與你有關吧?」

  憑著他的真氣支撐,雁初費力地抬手指著他:「你修的從來不是道,只是永恆,無論局勢如何變化,都在你的控制之內,任憑天下分分合合,永遠都是西聆天下,這,才是永恆的真正含義!」

  多年前,西聆族滅,點燃他的復仇之火;多年後,一統天下,喚醒了他的野心。

  西聆君緊抿薄唇,半晌,他低低地笑了:「阿落是最聰明的,被你發現了呢,不過這些與我們的事無關,我的野心不影響我喜歡你,我的天下就是你的天下,你要是不喜歡,今後我不再插手這些好不好?你相信我。」

  「西聆鳳歧,你還要騙我!」眼圈泛紅,兩行淚水滾落,雁初虛弱地垂下手,「你當初要我離開越家,不止是因為永恆之間的門規吧?那時南王根基尚且不穩,你要助文朱重霄即位,遲早會對越家下手!你知道他們要贏得爭地之戰唯有借助越軍,料到蕭齊會動求親的念頭,你就助秦川琉羽接近他,他心系秦川琉羽,對我無情,自然更能狠下心除去越家,越家是被你害的,所有人都是被你害的!西聆鳳歧,你到底想騙我到幾時?」

  「你想多了。」西聆君柔聲哄她,「我助秦川琉羽是因為在意你,不想看你嫁給蕭齊。」

  「不是!你只是為了自己的驕傲,西聆尊皇曾經的女人怎能……怎能讓別的男人碰?」

  「你誤會我了,你墜入冰流,我七日不眠耗費功力才救回你……」

  「那是因為你還要利用我策反越軍,助南王登基。」

  「你怎麼想都無妨。」西聆君勉力維持她的性命,口裡依舊噙著笑,「聽話,運功跟我的真氣走,讓我替你續脈,等你好過來,我會慢慢解釋,我對你說的全是真話。」

  「真話嗎……」雁初搖頭,「假的,假的……」

  「是真的。」他蠱惑地在她耳邊道,「你不是要砍我的楓樹?這兩百年我又種了那麼多,就是等你來砍的,我們像以前一樣住在楓陵,再做……交易,你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你想做什麼,我都依著你,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你是高明的奕者,料定我逃……逃不出你的掌控。」氣息不繼,雁初停下來喘息,口中血又湧出來,聲音開始變得斷續,「可是……我……我終於能走出這盤棋了……西聆鳳歧,我真後悔……後悔遇見你,更不該愛上你……如今……如今我可以走出你的棋盤了……我逃出去了!」

  報仇吧。可是直到最後才知道,一切都只是一個局,琉羽、蕭齊、焰皇、南王……包括自己,都是那盤中的棋子而已。

  親人之死,丈夫背叛,死而復生,原來都是別人的精心設計。

  當終於看清那個兇手的真面目,又將如何承受?

  「越夕落,你做夢!」察覺結局難以逆轉,西聆君終於暴怒,鐵青的臉不再見半分溫柔,冷笑的眼睛裡有了瘋狂之色,大量真氣湧入她的身體,試圖強行接續已斷的心脈,「你忘了我說的話,你逃不掉的!你給我乖乖地活過來,否則我定要讓你後悔,讓你生不如死!」

  在處置越軍一事上,他原本舉棋不定,直到得知她買胭脂丹打掉孩子報復他,他才被徹底激怒,落下了那粒代表生殺的棋子,她親手殺了他的骨肉,他便取越家滿門性命來陪葬!

  生為復仇的皇者,習慣了掌控別人的命運,將狠絕的報復用在所有激怒他的人身上。

  可如今他已經知道,她是受扶簾婉玉所害,他怎麼能將真相告訴她?他怎能當著她承認?

  懷中人臉色轉紅潤,嬌豔生動,已是迴光返照。

  「結束了,我終於報復了所有人……」雁初沒聽見他的警告,或者說不在意,她仰望著頭頂空闊的天空,喃喃道,「報仇,是對的,卻也是錯了,讓欠我者得到該有的下場,可……可是到最後我才發現,一切對我已無太多意義,這短暫的有限的時間,我寧願……寧願和那個人一起遠走高飛,攜遊終老,聽他在耳邊再喚一聲師父。」

  那個人,是被她親手所殺。

  瞞過西聆鳳歧,隱瞞了那枚輪回之果,轉世的他若能順利服食,下一世就能穿越輪回之門,出五靈界而托往地方,從此擺脫受控制的命運,這才是他最想要的吧。

  失一兩顆棋子,在執棋人眼裡應該不算什麼。

  「你的報復很可怕,但是……我不怕了!」眼簾低垂,嘴角浮現一絲笑,解脫般的笑。

  「越夕落!」西聆君狠狠地扣著那隻手,將纖細的手腕勒出淤痕,仿佛這樣就能將她留下,「你妄想!」

  天色陡然暗下來,如同黃昏,半空中隱隱浮現藍光。

  藍色光華越來越明亮奪目,最終,一道數丈高的藍色光幕出現在城樓頂,奇麗無比,幻象一般,五靈界從未有人見過。

  「那是……輪回之門!」有修道者想起了那個記載,失魂落魄地叫出聲。

  一道白光自她身上飛起,遁入門內!

  懷中身體憑空消失,西聆君毫不遲疑地尾隨而去,卻撞進一片光影裡,觸手虛無。沒等到他再繼續,那片光幕很快就消失了,帶著那縷孱弱的魂魄,消失得無影無蹤。

  怒喝聲裡,雙掌猛然拍出!

  巨響聲爆發,綿延不絕,整片城牆被恐怖的力量摧毀,轟然倒塌,土石滾落,塵土飛揚,砸死士兵百姓無數,哀呼聲不絕於耳。

  烏將軍等早已躍開,見狀驚出身冷汗。

  塵土影裡,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寬大的衣袍沾著黑的血黃的土,再無半分從容風姿,狼狽至極。

  他邊走邊冷笑:「你以為這樣就逃了?你逃不掉的,你永遠都是西聆夕落,你逃不掉的!」

  風吹長髮,絲絲灰白,黑眸空洞無焦距。

  一場誤會,他狠狠地傷了她,等到他想要挽留,她卻設計逃走了,她竟然逃出去了!

  布下這盤無終止的棋局,他是五靈界的勝利者,卻在她面前輸的一敗塗地。

  感受到有人靠近,他隨意揮了揮手,寒意凜冽,方圓百丈成冰原,來不及躲避的被掌力傷到,均變作凍僵的屍體。

  南王在侍衛保護下避開,制止眾人繼續攻擊,神色複雜:「他似已失明。」

  「輪回之門,不可能攔住我……你逃不掉的!」

  試圖挽留,真氣損耗過度,雙眸不復清明,他無視驚駭的眾人,就這麼自言自語著,慢慢地走遠了。

 


033尾聲

  世事如棋,人是盤中子,步步成局,步步入局。精心策劃的局,卻不知原來早已在他人局中。只是那佈局之人,何時也入了局?

  五靈界外,不知是何所在。

  廣闊江面上,天暗雲沉,雨絲細密如織,身旁花瓣飛落,落花漂在江水中,粉紅一片,沉澱著暗香無數。

  江邊,一人,一琴。

  灰白的長髮盡顯滄桑之態,那臉卻極年輕俊美。他獨自抱著琴坐在江畔石上,仿佛在觀望風景,然而那雙眸子空空洞洞,再不見奕者的算計與皇者的野心,仿佛下著濛濛的冷雨,暗淡無光彩。

  淺藍色衣袍隨意鋪在地上,雨絲沾上即順勢滑落,潔淨,清冷。

  一名十二三歲的女孩打著傘匆匆走來,見到他頓時鬆了口氣,連忙拿傘替他遮住雨,埋怨道:「都下雨了,鳳歧哥哥怎麼還不回去?」

  「你來了。」聽見她的聲音,他微微笑了,側臉問:「我的花呢?」

  女孩咬了咬唇,輕聲道:「在洞裡呢,那到底是什麼花呀,為什麼要用你的血養,我覺得……可怕。」

  「那樣它才能結果子。」

  「果子用來做什麼啊?」

  「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神色也有點迷惘,半晌忽然問道,「下雨了?」

  「都下了好久啦!」女孩撲哧笑起來,體貼地講給他聽,「江雨很漂亮,煙霧濛濛的,水上有好多花瓣……啊,有大雁飛過去了!」聲音裡透著驚喜。

  「雁初,有酒嗎?」

  「沒有。」女孩不悅,「我問過大夫了,喝酒對你的眼睛不好。」

  「不好就不好吧。」

  「反正我不准你喝,你還沒有看到我的模樣呢。」

  他毫不遲疑道:「你的模樣我知道。」

  女孩驚訝:「你沒有見過我啊。」

  他撫摸胸口:「我能感覺到。」

  女孩顯然聽不明白,只好羞澀地笑了笑,接著又想起什麼,問道:「鳳歧哥哥會下棋嗎?我剛剛在你的房裡看到了一個棋缽。」

  他愣了下,點頭:「會,下得太多太久了。」

  女孩連忙求他:「教我好不好?」

  「不了。」他輕輕握起手指,「我不會再下了。」

  女孩失望:「為什麼啊?」

  「因為有一盤棋,我下得太久,太久,最後連自己也走了進去了。」當局者迷,他一直認為自己是清醒的執棋者,殊不知從遇上她開始,他就已經入了局。

  「輸了嗎?」

  「嗯,輸了一顆子。」

  女孩滿臉崇拜:「那你也很厲害啊!」

  他似乎不願繼續這個話題,抱著琴站起身,朝她伸出一隻手:「雁初,帶我走吧。」

  「好啊。」女孩歡欣地答應,小心翼翼地扶起他。

  煙波江上,和風細雨。

  手牽著手,歸去那落花深處。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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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arasu 琉璃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