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連語涵有大家閨秀的出身,大家閨秀的名字,卻頂著張紅顏禍水的臉,揣著顆中二的心。

 

 

 

 

第一卷:鶯憐枝嫩不勝吟

第一章

  承平二十年,皇貴妃所居朝陽宮走水。

  大火燒了整整一夜,血色的火光映紅了半個京城。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徹夜難眠。

  一身常服的皇貴妃獨自端坐於寢宮之內,環視周身鮮豔張揚的熊熊烈焰,這個天下最尊貴的女人愉悅又滿足地笑了——不枉她籌劃了一個月,這樣的死亡真是盛大又美麗。

  不過,為了以防萬一,她還準備了毒酒一杯。

  纖纖素手端起剔透的碧玉杯,一口飲盡。

  再見,這無聊的世界。

  朝陽宮外的大片空地上,後宮有封號的女人都來了,她們盯著那幾欲灼人眼的火海,心下無不是快意萬分,卻又不得不顯露出一派擔憂模樣——因為最前頭站著皇帝陛下。

  承平帝幾次欲衝入火海,都被禁衛軍統領和近侍拼死攔了下來。

  就在皇貴妃喝下毒酒那一瞬,他似有所感,捂著心口突然就吐出一口血來,嚇壞了周身的人。

  心痛難忍,已年逾四十的承平帝淚落如雨,向來康健的身子搖搖欲墜,淒愴的悲呼彷彿要撕裂天際——

  「連語涵,你好狠的心!」

  承平二十年,朝陽宮失火,皇貴妃連氏薨。

   §   §   §   §   §   §

  其實連語涵就是傳說中的人生贏家。

  她會自殺,真的只是閒得無聊而已。

  身為國公府千金,連語涵一路蔑視著周圍的凡人,一路瀟灑地活到了十六歲。

  十六歲那年,頭頂京城第一美人的光環,連語涵低頭瞧了瞧被求親者踏破的國公府大門檻,忽然覺得人生無趣,打算遁入佛門了此殘生。

  這個決定嚇壞了整個國公府,連語涵的娘親也就是國公府三夫人韓氏,日日坐在她床頭垂淚:「兒啊肉啊爹娘就你一個要是你出家了我也不活了……」

  雖然娘親哭得淒淒慘慘讓連語涵很是心疼,但這絲毫更改不了她的決心。

  最終還是連語涵她爹也就是國公府三爺有辦法,三爺連世玨語重心長地忽悠閨女:「涵兒,人生又怎會無趣呢?你只二八年華,有多少事物沒見過?便是吃食,你一天換一樣吃也夠你吃一輩子了。」

  連語涵蹙眉思索了一陣,覺得一天換一樣東西吃還是不能引起她對人生的興趣,遂搖了搖頭表示不接受說服。

  連三爺絞盡腦汁想了半天,終於想到前年妻子向他提起過,女兒很討厭去大長公主府,因為每次去都要給大長公主磕頭行禮——雖然大長公主已年過半百,地位尊崇。

  這個細節讓連世玨腦內靈光一閃,開始以「讓全天下人都給你下跪」這個命題進行種種假設,最終成功引起了閨女的興趣,阻止了京城第一美人變成光頭的慘劇發生。

  進宮也比出家好啊——連世玨擦了擦腦門上的冷汗,默默地想。

  身為人生贏家,連語涵的進宮之旅注定不會發生普通的宮鬥情節。

  事實上,她甫一進宮就是四妃之一的端妃,一個月後晉升皇貴妃,此後十年椒房專寵,後宮三千形同虛設。如若不是她遲遲未能誕下子嗣,此時后位上坐的是誰還真難說。

  入宮十年,當初進宮前訂下的目標早就完成了。

  雖然她還不是皇后,但是前不久皇后病逝了,再沒法給她下跪,宗室裡那些輩分高得可以不用向她下跪的人,如大長公主,他們的年紀也跟輩分一樣高,所以這幾年那群人也都死得差不多了。至於皇帝,床笫之間,別說下跪,就是讓他咚咚咚磕響頭,他也沒有不願意的。

  至此,目標完成,人生再次面臨了無生趣的危機。

  這次連三爺夫婦沒能及時查探到女兒的想法,無人勸阻的連語涵便興致勃勃地策劃了一個月,為自己舉辦了一場華麗的死亡盛宴。

   §   §   §   §   §   §

  這樣的女人,死了就死了,沒什麼好可惜的。

  自私、涼薄、傲慢、離經叛道……幾乎就是為她量身訂做的形容詞。

  那麼多對她好的人、那麼多恨不得心肺都掏給她的人,她通通無視。

  這樣的女人,為什麼要讓她再活一遍呢?

  這個問題,連語涵思考了整整一年。

  今年她六歲,梳著兩個包包頭,穿著一身粉白色裙衫,仰著一張漂亮得過分的小臉做沉思狀。身下的鞦韆無風自動,粉白色的裙擺下一雙小腳晃來晃去,同色緞面小繡鞋上那兩顆碩大的南海珍珠幾乎耀花了來人的眼。

  來人是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眉眼清秀,輕手輕腳地走到鞦韆旁,規規矩矩地給連語涵行禮:「綠柳見過三姑娘。」

  「祖母有話給我?」好一會兒,連語涵才回過神來,見是祖母秦老夫人房裡的大丫鬟,便隨口問了一句。

  綠柳垂著手,柔聲道:「回三姑娘,是二老爺一家從青州回來了,老太太請姑娘去見一見。」

  二房回來了?連語涵瞇著眼睛笑了,她忽然想到二房那個奇奇怪怪的堂姐連語湘:「二伯父回來了,我是該去見一見的。」這下可有樂子瞧了!

  安國公連欽今年七十一,精神矍鑠身體硬朗,看起來還能活上十幾年。

  連欽一共四個兒子,兩個為國公夫人秦氏嫡出,分別是老大連世珩和老三連世玨。老二連世瓊和老四連世瑜則皆是通房生的,連欽自己都不怎麼看重。

  但是,原本見嫡長子穩重端方、嫡次子才學出眾就已經十分心滿意足的安國公,這次卻叫老二連世瓊給驚喜了一把。

  連世瓊之前是托著家裡的庇蔭給捐的官,當了好些年從六品郎中,他深感京城難出頭,於是求了老爹領著家眷外放去了。這一放就是十多年,三年一次的官員考核連世瓊得的全是上上,就這樣,他一路高升。因著今年三月先帝駕崩,新帝登基,官員任免調動頻繁,連世瓊這才從正四品青州知州任上退下,拖著家小回京。

  安國公高興,秦老夫人雖沒有太多喜悅,但也不生氣。雖說庶子出息了可能會威脅到嫡子的利益,但無奈她兩個兒子都太過出息——老大連世珩時任吏部尚書,從二品;老三連世玨,連語涵她爹,官拜正三品翰林學士,先帝時的狀元郎,才名滿京都。

  這兩位,連世瓊拍馬都追不上。

  既如此,秦老夫人也不介意表現得大方一些,所以她才特地派了大丫鬟去請了寶貝孫女來。要知道,這在安國公府,可是比安國公親自接見還要鄭重的表現。


第二章

  連語涵也沒換見外客的衣裳,只是回屋坐著喝了一會兒花露,又吃了兩塊點心,這才慢悠悠地由丫鬟婆子們簇擁著往秦老夫人上房去。

  還未進得屋內,便已聽到裡頭一片歡聲笑語。門口的小丫鬟遠遠見得連語涵來了,爭相笑著上前行禮,有那乖覺的小丫頭打起簾子,清脆地通報:「三姑娘來了!」

  秦老夫人一聽,頓時笑了開:「哎,涵兒快來祖母這裡!」

  連語涵進入屋內時,原本熱騰騰的氣氛滯了一瞬,剛從青州回來的二夫人和二姑娘連語湘俱都拿眼去看這個傳聞中極是受寵的三姑娘,之後便是靜默無話。

  只是六歲的小姑娘,卻生得雪膚花貌,瑩潤的臉頰粉膩酥融,水汪汪的桃花眼中波光流轉,一身風華與生俱來,只是站在那裡,就彷彿明珠生暈,照亮一室。

  連語湘怔怔地看著這個安國公府裡身份最是尊貴的堂妹,忽然想到穿越文裡最常出現的一類角色——「女配」。這麼想著,她不自覺便抿唇一笑,心下鬆快不少。

  這一笑落入連語涵眼中,便是又有樂子瞧的徵兆,瞬間也愉悅起來。

  上輩子她這位堂姐便總是喜歡做些蠢事,雖然得了不少好名聲,也幾乎都達成了她的目的,但站在連語涵的角度看,還是很蠢。

  連語湘使的每一個手段她都看在眼裡,卻從不點破。在她出閣前,每天最大的樂趣就是看連語湘鬥二房的妾室通房,鬥府裡其他兩個姐妹,為了一點針頭線腦的小事使心計、玩心眼兒。

  如果沒有連語湘的傾情演出,人生不知會少多少樂趣。

  大房庶出的連語蓉和四房嫡出的連語嫣早早就跟著各自的母親來了,一時四位堂姐妹互相廝見完畢,還未交換表禮呢,連語湘就笑瞇瞇地來了一句:「三妹妹生得真好看,我在青州這麼久,再沒見到過比你更標致的女孩兒了。」

  秦老夫人一聽這話,頓時眉花眼笑,嘴上卻連連道:「二丫頭你莫誇她,她是個經不得誇贊的脾氣,得了你這幾句話,還不得連尾巴都翹上天去!」

  連語涵靠在祖母身邊,不說話,只是盯著連語湘笑——雖然她一直覺得連語湘總是做些蠢事,但不得不說,這些蠢事在一般人眼裡瞧著還是挺高明的。就這麼著一句話,既討了老太太的喜歡,又挑撥了其他兩位姑娘,聽著竟然還很合情合理。

  大夫人徐氏是個穩妥的,聞言便笑道:「還別說,咱們家這四位姑娘今兒是頭一回聚齊了,不是我誇自家姑娘,就這麼瞧著,四人站在一處,真真是四顆明珠,一樣樣的好相貌好氣度。這要帶出門去,哪家不羨慕老太太養了四個好孫女!」

  這話說得好聽,眾人聽了皆是笑,此話便揭過不提。

  因得語涵的外祖母壽陽侯夫人病了,韓氏回去探望,所以今日白天便不在家中,直到晚飯時分才趕了回來,連連向二夫人陳氏告罪。

  晚上韓氏照例往女兒的院子裡走了一遭,今兒去得遲了些,語涵已經換了一身雪白雪白的寢衣,半靠在床上發呆。

  韓氏細細問了貼身伺候的丫鬟嬤嬤「姑娘今日用了什麼?哪樣用了多少?做了什麼?見了什麼人?說了什麼話?」

  直到每個問題都得到答案後她才將注意力轉回女兒身上,打算跟小姑娘談談心。結果一轉身,發現閨女眼簾半閉,長長的睫毛垂下,頭一點一點的——已經是打起了盹。

  韓氏忙示意屋內伺候的人都出去,自己輕輕地上前,將小丫頭身子放平,拉好被子。

  「娘?」

  「……寶貝兒沒睡?」

  連語涵揉了揉眼睛:「睡了,又醒了。」

  韓氏訕訕收回了摸著小臉蛋的手,悄悄藏到身後。

  「娘,外祖母好些了嗎?」既然醒了,那就隨便聊聊吧。

  見寶貝閨女沒發脾氣,韓氏舒了口氣,笑道:「你外祖母沒事兒,就是前日見你林越表哥吃桃子,饞了,多吃了兩個,昨天便有些腹瀉,太醫開兩貼藥吃了就是了。我去時已經下了床,正叫了女先兒聽新詞呢。」

  連語涵翹了嘴角,歪著頭念叨:「倒是好久沒見到林越表哥了……」

  「你還想得起他?」韓氏笑著打趣她,「你是最喜新厭舊的人,如今新來了個姐姐,不去跟她玩,倒是想起你表哥了?」

  水汪汪的桃花眼微微一漾,連語涵的表情很是高深莫測:「你知道的,我一貫不喜歡和這些小娃娃玩耍。如今來的這個,我也不愛和她玩,她蠢得很。」

  韓氏聞言也不驚訝,她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她還能不知道這丫頭的古怪性子?成日天馬行空地不知在想些什麼,生就一張禍水小臉,卻不愛笑,便是笑起來也不像同齡的小姑娘一樣甜甜的,反而是陰惻惻地讓人渾身發冷。

  這樣古怪的小丫頭,偏偏就讓人愛得不行。她和連世玨就不說了,兩人只這一個心肝寶貝,今後也只能有這一個,不疼不行。奇怪的是,國公爺和老夫人也疼她疼得要命,連大房的嫡長孫連成湛都比不過。

  或許就如國公爺連欽說的一樣——他們安國公府上輩子都欠她的,這輩子只能寵著她縱著她,沒別的辦法。

  「娘,你不要搭理二房那些人。」連語涵想了想,正正經經地對韓氏說:「她們那房亂的很,姨娘通房一大堆,二伯母和二姐姐都不是省油的燈。」

  韓氏愣了愣,旋即好笑道:「我們之間又沒什麼好爭的,難不成她們還會算計我?」

  連語涵板起小臉教訓她:「這你就不知道了,女人是天底下最喜歡沒事找事的。雖然府裡是大伯母管著家,一般有事也是她們跟大房的,但你太值得嫉妒了,爹爹就你一個不說,祖母對你也好,難保二伯母突發奇想就為難起你來了。」

  韓氏笑得直捶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哎喲我的兒……你怎麼不說我還有你這麼個好閨女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連語涵面無表情地看她,直到她漸漸收了笑,像是做錯事的孩子般垂下頭:「好啦,知道了,我記得呢,不跟二房多說話,回去我也會提醒你爹的。」

  「是該提醒爹。」連語涵托腮沉思,想到上輩子被她打死後屍體扔到二房院內的那朵白蓮花,神情愈發鄭重:「二伯不是好東西,你叫爹爹別跟他出去喝酒。」

  「好勒~」韓氏答得歡快萬分。


第三章

  正是仲夏時分,首夏猶清和,芳草亦未歇,只是嫌雨多了些,淅淅瀝瀝地惱人。連語涵一貫嬌氣,睡覺時有一點兒聲便再無睡意,這裡連著好幾晚都沒睡好,眼下便有了淡淡的青影。

  韓氏瞧了只是著急,又是熬湯又是尋安息香,卻怎麼也不頂用。連三爺知曉了,特地花費重金給女兒閨房換上西洋舶來的玻璃窗戶,可惜仍是不見效。

  幾天下來,夫妻倆急得團團轉,倒是連語涵突生感慨:「我原想著要去江南看一看,聽說那裡風光秀麗,氣候宜人,若是好,將來我就住在那兒也是行的。如今看著,那多雨的地方我倒是住不得了。」

  韓氏心裡打了個突,暗自慶幸江南多雨,打消了閨女這個可怕的念頭。一抬頭,正對上丈夫同樣慶幸的眼神,夫妻倆一同鬆了口氣。

  今年新帝登基,不僅前朝事務繁忙,後宮也熱鬧不已。

  鳳儀宮內,皇后又見完了一批重臣家眷,半靠在引枕上闔目休息。皇后身邊最得用的大宮女識相地上前,輕柔地給她按起肩膀。

  半閉著眼睛,皇后忽然開口問道:「明日開始,是公侯伯爵了?」

  掌文書的女官忙躬身上前回道:「是。」

  雙眼瞬間睜開,皇后直直看著前方虛空處:「下旨,公侯府第可攜家中嫡女一同覲見。」

  女官有些遲疑,卻又不敢出聲質疑皇后娘娘,只得小心翼翼地給皇后身側的大宮女使眼色。

  這貼身宮女是皇后從家中帶進當年南平王府的陪嫁丫鬟,也是自小和皇后一處長大的,因此說話便沒那麼多顧忌,直接就道:「娘娘,從沒這樣的規矩呀。」

  皇后疲憊地揉了揉額角:「前幾日皇上同我示意了,約莫年後要充實後宮,現在得先看看人選。德妃淑妃雖是庶女,但也是重臣家的女兒,這次就不再從那邊選了,只是瞧瞧這些顯貴人家的。」

  皇后不過雙十年華,端莊是端莊了,卻徒生老態,全然沒有年輕女子的嬌俏靈動。宮女瞧著心一酸,忙按下眼中淚意,垂著頭不再提起這話。

  「讓我也進宮?」連語涵皺著眉,她記憶裡沒有這一齣啊!

  秦老夫人知道寶貝孫女兒不愛給人行禮,最討厭給人磕頭,所以說完要進宮的消息後便有些忐忑:「對對,皇后懿旨上是這樣說的,讓各家嫡女也進去見一見。」

  嫡女?那她豈不是也有機會進皇宮瞧瞧了?連語湘雙眸興奮地亮起,卻飛快垂下眼睫,不欲將情緒外露。

  她正心下歡喜著呢,就聽到連語涵一聲:「我才不去!」不由得詫異地轉過頭去看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三堂妹。

  「進去了得給那麼多人磕頭,我才不要!」連語涵昂起小下巴哼了一聲。一想到進宮了就得遇見那麼多上輩子討厭的人,還得給她們下跪磕頭,打死她也不願意去!

  老太太是一向拿她沒辦法的,韓氏又是個女兒奴,這會兒兩人便都沒說話,大約是想著不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可她倆不著急,有的是人著急。

  安國公府四位千金,大姑娘連語蓉今年十歲,是大房庶出,這次進宮便和她無關;二姑娘連語湘七歲,四姑娘連語嫣和語涵同歲,只是小了一個月,這兩個雖都是嫡出,但其父為庶出,真要說起來,也不是那麼符合條件。

  本來嘛,國公夫人要是帶著她倆也去了,那就當是帶孫女兒見見世面,身份差了一些也沒什麼好說的。但關鍵是這會兒連語涵這個正經嫡出姑娘不樂意去了,這樣連語湘和連語嫣要還跟著去,就不那麼合適了。

  大夫人徐氏是個合格的大家主母,她考慮問題更加全面,而因為涉及到女兒的問題,她這個沒有親生女兒摻和在其中的人也更好開口。她笑瞇瞇地拉過連語涵的手:「三丫頭可還沒去過宮裡吧,不是我誇口,這天下間恐怕再沒有比皇宮更美的地方了!那御花園裡呀……」

  連語涵聽她將皇宮吹得天花亂墜,面無表情地想:難道還有誰會比她更熟悉那裡?她可在那兒住了整整十年。那就是個大鳥籠子,一群鳥每日打扮得花枝招展互相攻擊,你啄下我一撮毛,我就要啄瞎你的眼睛!著實是無趣的很。

  「這次估計是為來年後宮添人相看的,跟我們沒關係。我不愛去,祖母你們帶著二姐姐和四妹妹去吧,我在家裡待著。」連語涵早就注意到了連語湘那亮得奇異的眼神,她也很想瞧瞧,這輩子有了進宮的機會,這位二姐姐會不會做出什麼更有趣的事情來。

  秦老夫人大約也能猜出皇后的用意,可這會兒聽寶貝孫女說出來了還是一陣高興——涵兒竟是這樣聰慧,果然不愧是她嫡嫡親的孫女兒!

  進宮前,連語湘和連語嫣一直被再三叮囑著,進宮後不能隨意開口說話,得按教養嬤嬤教的做。不能亂跑、不能亂吃東西、不能抬起頭來看貴人……

  連語湘聽著這些,暗暗咂舌,宮裡的規矩竟是這樣多!穿越小說害人不淺啊,哪裡隨隨便便走進御花園就能碰見皇帝皇子王爺將軍,那皇宮大內也是能隨便亂走的?!真要按小說裡寫的做,早被砍了千八百次頭了!

  眾人在鳳儀宮主殿覲見皇后時,皇后雖神情端莊,儀態穩重,眼神卻有些飄忽,似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樣。見到安國公府一群大小女人,她也只是循例問候了一番,為顯示平易近人還提了提親戚譜,拉了幾句家常。

  連語湘原本設想的在皇后面前妙語連珠、賣萌逗趣完全沒有機會實現,皇后見到嫡女只是兩個不滿十歲的小女娃,連多看兩眼都欠奉,只是禮貌地誇了兩句玉雪可愛啥的,就再也沒有分注意力到這裡了。

  一直苦於無法出頭的連語湘只能和嚇得戰戰兢兢的連語嫣傻站在一旁,心頭鬱悶不已,直到出了宮還沒從失望中緩過來。

  「皇上走了?」安國公府女眷一走,皇后立刻走回內室,卻只見伺候的宮女太監垂手肅立,想見的人卻連影子也沒有。

  「回娘娘,安國公府女眷進來沒一會兒陛下就離開了。」

  皇后失落地歎息一聲——自去年先帝身體愈發不好後,承平帝就一直在宮中侍疾,偶爾回王府也是一個人睡在書房,再沒去誰房裡留宿過。後來先帝薨了,他便一直守著孝,可後來便是出了百日孝期也沒見他再招幸過誰,皇后心裡半是失落半是安慰——起碼不是她一個人無寵。

  今日他難得踏足自己的鳳儀宮,本想著快快打發掉安國公府女眷,好好跟他說說話,也抱二皇子來跟他親近親近,最好能讓他今晚就歇在這兒了。誰知他這麼等不住,只是隨便坐了一會兒就走了。

  唉……


第四章

  京內著實無趣,連語涵就打算著出門逛逛,正巧臨安老家連家族長八十壽辰,安國公收拾收拾就打算帶著老妻和小孫女南下。

  老族長是安國公連欽的堂兄,兩人幼時便較之其他堂兄弟更親密一些,這些年安國公卸去一身擔子,只在府中安養天年,堂兄弟中也只老族長一人還活著了,連欽便同他時時有書信往來,感情倒是愈發好了。

  本來安國公年逾古稀,秦老夫人年紀也不輕了,家中幾個兒子是怎麼不放心兩位老人去的。說句不孝的話,二老這樣的年紀,指不定路上有個風吹腦熱的就去了。這些誰也說不準。

  可是安國公從來就不是能受人阻攔的人,他也未動怒,只是淡淡說了一句:「自我十四歲入京,至今已五十七年矣。此間我只回過臨安兩次,上一次見你們鈞大伯還是在十六年前。他今年八十,我七十一,想來這是這輩子最後一次見面了。」

  這話說得悲涼,秦老夫人當時就落了淚:「我還在閨中時的好友嫁去了蘇州,到如今已四十多年未見了。前陣子接到她的信,說身子不大好,怕過不了今年,這才和你們父親提了提南下的事。我知道你們都是好孩子,可是……」哽咽著說不下去。

  二老一個沉重蒼涼,一個哀戚悲愴,四個兒子嚇得紅了眼圈,齊刷刷跪下,痛哭流涕表示自己和兄弟們實在是太不懂事了,並立誓再不阻攔二人出行,不僅不阻攔,還要大力支持。

  這才讓二老滿意了。

  由於連語涵要跟著二老出行,所以三房這幾天的氣氛十分奇怪。

  連三爺神色凝重,背著手在韓氏房內走來走去繞圈圈,韓氏半靠在美人榻上捂著心口默默流淚,時不時抽噎一聲,連世玨聽到後步子便邁得更大了。

  「要不……我上書去把官給辭了?」連世玨停下腳步,回頭向妻子徵求意見。

  韓氏嚶嚶兩聲,又擦了把眼淚:「那要是將來涵兒許了人家,婆家看她父親無官職在身,因此嫌棄她欺辱她可怎麼辦?」

  「這……」說實在的,連世玨真不覺得能有誰欺負得了他閨女。就衝寶貝女兒那性子,別說到婆家去受欺負了,能不能找到可心的郎君那還得另說呢。

  「算了算了!」韓氏粗魯地一抹眼淚,刷地站起身,雙手叉腰:「你快去遞折子辭官,咱們先跟涵兒去了再說!閨女才六歲呢,說嫁人也太早了!」

  ……不是你說的嗎,我可啥都沒說。連三爺腹誹著,身子卻條件反射般地走向書桌,順溜地拿起玳瑁管紫毫筆開始寫辭官折子。

  「辭官?」御座上的人怒極反笑:「呵,呵,這是要全家遷去臨安了不成?」

  殿上內侍聽出這話中怒意滔滔,個個神情驚恐,垂首極力縮小存在感。

  良久,承平帝終是歎了口氣:「罷了。」

  拘了她一輩子,卻換來她引火自焚。這一世,海闊天高,便任她飛去吧。

  只是,真的捨不得。

  「……連氏語涵風容秀美,傳質天儀,鍾靈毓秀,長善柔明……封永寧縣主,食邑八百戶……」

  一道聖旨讓安國公府眾人皆面面相覷,唯有主角連語涵還沉浸在聖旨的各項形容詞中,對擬旨的人贊賞不已——每一個詞對她來說都是那麼合適!有眼光,有前途!

  如果承平帝知道了這道讓他柔腸百結的聖旨竟然如此討連語涵歡心,也不知是會哭還是會笑。

  雖然連語涵受了封賞,但三房卻沒有一點歡樂氣氛。

  韓氏依舊在嚶嚶哭泣著,因為丈夫遞上去的辭官折子被打回來了,皇帝特地召見了連世玨,說了一大通愛才不捨的鬼話,最終總結出來就是一句話——不准辭官!

  因為這件事,所以大家理所應當地以為連語涵得封縣主是皇帝對連世玨的安慰和補償,施恩於兒女這種事,古往今來不要太多。

  這下可好了,唯一的寶貝女兒要去江南了,他們夫妻倆都不能跟著去。要縣主幹嘛,能吃嗎?

  韓氏覺得整個人生都灰暗了。

  「你確定你要跟我去,不管爹爹了?」連語涵眨巴著大眼睛,憐憫地看著娘親:「可是你不在,爹爹很有可能會被小妖精勾走哦。」

  韓氏陷入了深深的苦惱中。

  「娘你別擔心我啦,江南雨多,我是不會在那裡長住的,也不會嫁到那裡去。」連語涵托腮,望著窗外翠綠翠綠的芭蕉葉,認真道:「就算我看上的人是那裡的,我也會把他帶回京裡來。我的人,當然要聽我的話。」

  瑩白如玉的小臉上沒有表情,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眸熠熠生輝,韓氏在心底歎了口氣,面上卻重復笑顏:「既然涵兒這麼說,那娘就放心啦。」

  雖說此時正是七月流火,但白日仍是有些炎熱,這一行中老的老,小的小,都是個頂個的尊貴人,自然不會上趕著遭這個罪,所以出行日期初步定於八月下旬,天氣轉涼之時。

  這期間,連語涵得封縣主的事也傳了出去,惹得不少人好奇。畢竟非宗室女受封是很少見的,而且還是這樣高的封號。要知道只有郡王女才能受封縣主,視正二品,一般食邑不過三百戶,受寵一些也就四百戶。連語涵卻一封就封了八百戶,比人家多了整整一倍。

  但是不管別人怎麼好奇,連語涵就是巍然不動。好在她之前年紀小,除了外祖家也沒什麼外人見過她,所以此時任京內傳得沸沸揚揚,卻也沒有任何與她相關的描述和評價出現。

  連語涵真是煩死了「京城第一美人」的稱呼了,這麼俗氣的稱號,上輩子的她竟然一頂就是好多年!她都快被上輩子的自己蠢哭了!

  對於剛出爐還熱乎乎的永寧縣主,連語湘表示心情很複雜。

  她雖然走的是正統聰慧淡定宅鬥女路線,內心也一直盡量聰慧淡定,但不可否認的是,自從穿越後,她便有了身為女主的意識,這種意識是她宅鬥的動力,因為不論過程如何艱難,女主永遠都會有好結局的。

  抱著這種潛意識,連語湘一路走得順風順水,出身好、長得好,父母和藹、大哥寵愛,智商情商皆不低,家裡老爹的通房小妾都鬥不過她……

  直到她遇見了連語涵。

  「妹妹真好,有了縣主的封號,這輩子可是不愁了。」連語湘的羨慕半真半假,柔聲細語道:「還可以跟祖父祖母一道去江南,聽說江南風光極好,人傑地靈,山清水秀,唉,我這輩子怕是都見不到了。」

  連語涵詫異地看著她,像在看一個腦殘:「二姐姐你怎麼會這樣說,你才七歲就知道自己活不長了?不會吧,我看你身子挺好的呀。」

  連語湘一噎,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連語蓉年紀最大,人也十分早熟懂事,見狀忙打圓場:「二妹妹太悲觀了,人生的事都是想不到的,指不定你將來就嫁了個祖籍江南的夫婿,長住在那裡呢。」

  連語湘見有台階可下,立刻應景的紅了紅臉,嬌羞地垂下頭不再說話。

  連語蓉捂嘴嬌笑,連語嫣還是個無知小兒,懵懵懂懂地抓了一塊糕點往嘴裡塞。

  連語涵注視著這群蠢貨,油然而生一種智商上的優越感,遂仰天大笑出門去,徒留眾蠢貨茫然不知所措。


第五章

  聽聞外孫女兒要跟著安國公夫婦倆下江南去,壽陽侯夫人十分不捨,還沒打聽清楚何日啟程呢,便急急趕著命人來接了去,就怕一個眼錯不見,小姑娘便走得遠遠的了。

  壽陽侯韓閔正為人端方穩重,從來不苟言笑,這樣一個脾氣,卻偏偏將這輩子最重要的兩個女人寵上了天。壽陽侯夫人單純了一輩子,如今已年過半百仍是少女天性,全然不見一絲遲暮之氣。

  這會兒侯夫人正拉著語涵的手不肯放,非要和她聊最近京城裡的奇聞異事。所幸語涵對這些蜚短流長倒是有些興趣,這才沒有不耐煩地甩手離開。

  不知不覺就到了午間,語涵大舅舅的嫡次子韓林越下了學也來這裡給祖母請安,語涵這才見到這位許久未見的表哥。

  「表妹一向可好?」才九歲的韓林越眨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同語涵問好,語涵卻似笑非笑地看他,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回道:「勞二表哥記掛,我一向都是好的。」

  韓林越敏感地察覺出連語涵微妙的語氣,最善於體諒女孩兒的韓小公子自然不會同她計較些什麼,只是接下來說話便有些小心翼翼,唯恐哪句話不慎唐突了這位嬌氣的表妹。

  看他這副包子樣,連語涵的心情忽然就變得很糟糕。

  「……表妹,聽說你二伯父家還有一位千金?這次也一道來了嗎?」韓林越的關注點永遠都是鍾靈毓秀的女孩兒,或者是可能鍾靈毓秀的女孩兒。

  連語涵沉下臉:「你問這個做什麼?」

  她的心情從來都是擺在臉上,白兔外祖母被嚇了一跳,瞪了韓林越一眼,摟過語涵心疼得要命:「是不是二房那個女孩兒欺負你了?!你祖母肯定是礙著二房是庶出不好拿他們怎麼樣,好孩子別怕,外婆給你出頭!」

  侯夫人來了這麼一齣,韓林越頓時也覺得很有可能是這麼回事,心下暗自後悔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面上神色羞慚,垂下頭不敢再看她。

  「沒有,她沒有欺負我。」連語涵看了韓林越一眼,淡淡道:「我只是不喜歡她而已。」

  連語涵和連語湘從來就沒有利益衝突,或者說在連語涵眼裡,連語湘從來就沒有跟她爭什麼的資格。因此,她一直是站在一個很高的角度俯視著連語湘,看她像個小丑一樣上躥下跳,看她用聰慧淡然的面具蒙蔽世人——這些在連語涵眼中都只是閒來無事的調劑而已。

  直到十五歲那年,她才第一次正視這位堂姐。

  語涵十五歲那年,連語湘十六歲,韓林越十八歲。

  那年連語蓉已經出嫁,只剩下身為堂姐卻始終未定下親事的連語湘尷尬不已。其實連語湘的條件也很好,容貌清麗,知書達理,在京中小有才名,圈子裡也普遍知道她溫柔嫻淑,又是嫡出,父兄得力——但前提是沒有連語涵在前面比較。

  彼時連家有女初長成,頂著京都第一美人的光環,來向連語涵求親的人幾乎踏破安國公府的門檻。這樣的盛景,據秦老夫人說,不提往後如何,往前推五十年是沒有過的。

  由此,連語湘就自然而然的被人們忽略了,就算有零零散散幾家有意結親的,條件也遠不如那些來向連語涵求親的人家。

  卻在此時,一貫溫柔靦腆的壽陽侯府小公子韓林越卻突然奮起,給家中長輩挨個跪了一遍,訴說自己對連語湘的一見傾心再見鍾情此生非卿不娶。

  但是,關鍵是,韓林越正在議親,對象是帝師劉太傅最疼愛的嫡親小孫女。

  韓舅舅怒極,一抬腿窩心腳就踹了過去!

  韓表哥捂著心口吐血,卻始終堅持著沒有昏迷,硬是撐到了向來疼愛孫子的壽陽侯夫婦聞訊趕來,再次表明自己非連語湘不娶的決心,這才雙眼一黑,昏了過去。

  壽陽侯府和劉太傅的面子都是很金貴的,就算平日裡再疼愛韓林越,此時也無人理會他。韓林越就這樣被軟禁在侯府內養傷,直到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尋短見。

  父母總是拗不過孩子的,韓林越以死相逼,壽陽侯眾人無法,只能遂了他的心意。老侯爺捨了臉去劉太傅家退婚,劉太傅大怒,幾乎要告上宣政殿,找承平帝討個公道。

  後來終是不了了之,劉家與壽陽侯府撕破了臉,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而這些嚴重的後果,韓林越都不知道,他正沉浸在連語湘突然訂親的巨大打擊之中,整日恍恍惚惚,彷彿神智已失。

  壽陽侯夫婦和韓大舅夫婦見狀也無法,有心責怪吧,見他這模樣還怎麼說得出口?只是心下卻是意難平。

  本來他們都覺得韓林越這樣執著地要娶連語湘,必然是兩人已經有了約定,情投意合之下的結果。本來這時候對男女大防也看得不是那麼重,兩家又是秦晉之好,素有來往,兩人不小心看對眼了私定了終身那也不是不可能的,於是誰也沒多問,甚至沒知會韓氏一聲。

  誰知道就在韓林越剛剛退婚成功的時候,就傳出了連語湘訂親的消息,對象還是楚王劉澤。

  天知道之前幾乎無人問津的連語湘是怎麼勾搭上楚王爺的!

  面對這種情形,壽陽侯府只能打碎牙齒和血吞,所有的苦逼和委屈都自己嚥下。不僅如此,還要給訂親的連語湘送上一份賀禮。

  連語涵知道韓表哥喜歡連語湘,因為他對自己和連語湘的態度區別太大了。但是連語涵是個驕傲到傲慢的姑娘,她壓根就不稀罕韓林越的真心——既然那麼喜歡對連語湘好,那就好去吧,我才懶得理你。

  就這樣,連語涵和韓表哥越來越疏遠,到最後幾乎與陌生人無異。她就這樣冷眼看著韓林越泥足深陷,卻沒想到他還有掙扎一下的勇氣。

  在她看來,韓林越完全是自作自受。倘若當初他在劉家表明結親意向時就提出反對,後來要娶連語湘可就幾乎沒有任何難度了,畢竟兩家家世沒差太多,連語湘給韓舅舅舅媽留下的印象也不錯。

  所以對韓林越,她就兩字——活該!

  可是重活一世,再看到這時還是個溫順小包子的韓林越,連語涵忽然覺得很憤怒。不僅是對他,還有對連語湘的。

  一想到如今這個怯怯地望著她,努力討好她怕她生氣的男孩子,會在十年後獨自離開京城,遠赴涼州,最終死在與戎狄交戰的戰場上,連語涵就恨不得抽他兩個耳光,戳著他的腦袋罵他——你這個蠢貨!


第六章

  因為回想起了那些不太愉快的記憶,接下來連語涵便有些怏怏,韓表哥總覺得是因自己提起她那位堂姐才致如此,心下未免對素未謀面的連語湘多了幾分不喜,待連語涵卻愈發溫柔小意起來。

  午後壽陽侯也回了府,著人領著外孫女兒去書房說話。語涵在外祖父書房張望了一會兒,同外公壽陽侯一長一短地說話,壽陽侯也著實疼愛她,見她骨碌碌一雙大眼睛轉來轉去可愛萬分,忍不住柔了臉色,伸手將她抱至膝上坐下。

  連語涵仰著頭困惑道:「外公,我家的堂哥們多是習文,但只是在家中啟蒙,一過八歲便到外頭書院去了,聽祖父說是因為我家請不到好先生。可是我聽大表哥說這裡的先生學問也只是一般,為何二表哥已經九歲了卻還在家裡讀書?」

  壽陽侯愣了一愣:「也是,林越總是男孩子,哪能一直拘在家裡?」立時便開始思索京中哪所書院口碑好,打算過會兒就去跟大兒子談一談林越的教育問題。

  語涵眨巴著大眼睛故作老成地歎氣:「唉,林越表哥本來就生得白淨,換身衣裳比我還像女孩兒。聽說書讀得越多人越文氣,將來表哥指不定要比我更好看了。」

  壽陽侯失笑:「這是哪裡來的古怪想法?」又輕輕揪了揪外孫女兒的小鼻頭,笑道:「你生得好,幾家府裡女孩兒加起來也統不及你,你娘年少時也不如你呢,還拿你表哥比?他是白淨了些,但總不至比女孩兒還陰柔……」說歸這麼說,可總是上了心,林越這孩子確實是不夠陽剛。

  該說的也都說了,連語涵再無任何心理負擔,利索地換了個話題:「外公,我要去江南了,聽說那裡很美,你去過嗎?」

  「江南啊……」壽陽侯微微一笑,「去過的。都是好幾十年前的事了,帶你外婆一起去的。她那時還小,跟你大表哥現在差不多的年紀,貪玩的要命,在蘇州見了人家搖櫓划小船,便一個勁地鬧著要去,我拗不過她,租了條小船讓她玩耍……」

  連語涵托腮聽著,眼前彷彿能看到那場景,不由得出了神,有些怔怔然:「外婆肯定很喜歡那裡,也喜歡外公陪她出去。」

  壽陽侯神色忽然凝滯,心下反覆回想當年事——對啊,阿宛那樣愛玩的性子,這麼多年卻都待在乏味無趣的京城內,只是為了陪著他。可如今兒女俱已成家,孫輩也漸漸大了,他早就告了老不再領職,為什麼不帶阿宛出去走走看看呢?

  越想越覺得可行,壽陽侯難得開懷一笑,低頭見小丫頭正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自己,忍不住揉了揉懷中的小腦袋笑道:「說不定我和你外婆可以跟你們一起啟程了。」

  對於丈夫的這個決定,已經年過半百的壽陽侯夫人樂得一蹦三尺高,彷彿還是當年豆蔻年華的少女一般扯著壽陽侯的袖子搖啊搖,一個勁地傻笑加諂媚。

  見雙親都如此開懷,韓舅舅原本欲出口阻攔的話便說不出來了,只能默默在一旁看著。韓舅媽倒是沒什麼想法,反而還挺高興——公婆都不在家,那豈不是輪到她當家做主了?雖然從前婆婆也不怎麼管事,但頭頂壓著兩尊大佛和農奴翻身做主人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

  不同於父母的複雜心情,只有九歲的韓林越心下很是惆悵。祖父祖母平時最疼他了,現在他們要走了,他會很想念他們的。

  連語涵用腳趾頭想都知道這只小包子腦子裡在想些什麼,於是不著痕跡地攛掇道:「外公外婆年紀大了,出行更要注意安全的。表哥你不如跟我們一起去,路上也好代舅舅舅媽盡孝。」

  「真的可以嗎?」韓林越驚喜地眨眼睛。

  「為什麼不可以?」連語涵也眨著眼睛看回去。

  韓林越信了,樂顛顛地跑到壽陽侯夫婦面前,當著自己爹媽的面大聲喊出自己要替父母盡孝的宣言,並握拳表示自己路上一定會好好照顧祖父和祖母的。

  一番童言稚語瞬間軟了四位長輩的心,壽陽侯大笑著拉過孫子的手,連連道:「好,好!」

  於是江南之行又多了一位韓小包子。

  至晚間回了家,連語涵把壽陽侯夫婦即將同行的消息一說,韓氏頓時大受打擊,連帶著對丈夫也沒了好臉色,早早地就回了房,自顧自傷心去了。連世玨自然追著回了房,也不知今晚能不能在臥房睡下。

  秦老夫人一整天沒見小孫女兒了,拉著小手就不肯放,祖孫倆隨口說些閒話,大夫人徐氏也在一旁陪著,時不時湊上兩句。

  正說著,就提起了今日的大新聞。

  「……我就奇了怪了,前陣子召各家嫡女進宮去見面,可不就是為選妃做準備麼?怎麼這會兒又來一句守孝,三年都不往後宮添人了?」徐氏連連搖頭,說起天家八卦來毫不心虛。

  秦老夫人也是不解:「聽國公爺回來說起,皇上今日在殿上可是實打實的發了怒,幾個上書的大臣被當眾申斥,問他們在先帝屍骨未寒之時提起這個是何居心……」

  徐氏咂舌:「這話可就重了。」

  「可不是嘛。」秦老夫人有些幸災樂禍,「之前傳出入了皇后眼的那幾家這會兒可是丟臉了!尤其是左相家,他家那個六姑娘自見了皇后,便覺得自個兒入宮是板上釘釘的事了,處處都要比別人高傲些。可笑的是他家裡竟也如此想,捧鳳凰似的捧著她,處處壓著其他姐妹一頭,這名聲都傳到外頭來了……」

  連語涵怔怔地聽著,滿頭霧水: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左相家的六姑娘,後來的安才人確實是明年年初入宮的。那位安貴人容貌倒也還算嬌豔,只是性格跋扈、眼高於頂,初入宮時仗著有個當丞相的祖父,在後宮內連高位妃嬪也愛搭不理的,承平帝十分不喜,所以多年無寵。及至她進宮時,那位左相孫女依然還只是個六品才人。

  如果她的記憶沒有出現混亂的話,應該沒有為先帝守孝三年不入新人這一齣啊,要是明年年初後宮裡頭沒添人,四五六七八皇子由誰來生啊?她可記得很清楚,承平帝登基後進的第一批女人是誕下子嗣最多的,也是後來宮鬥的主力軍。

  所以現在這是鬧哪樣啊?!

  糾結了一會兒,語涵掩嘴打了個哈欠。一旁正聊得開心的婆媳倆立時便注意到了,秦老夫人輕撫語涵後背,連連道:「是我疏忽了,是我疏忽了,這個點是該睡覺了。來人,好生送姑娘回院子!」

  「哎,還是我來送吧,外頭天黑黑的,還是怕下人不經心。」徐氏摟過連語涵,主動請纓。

  秦老夫人見狀更是高興,贊許地看了大兒媳婦兩眼,點頭應允了,又細細囑咐路上當心,直將兩人送到上房外才罷。


第七章

  語涵離京那天,京城難得下起了小雨。

  觸目盡是綿綿密密的雨簾,卻阻不住望星台上那人遠眺的目光。

  「陛下,天黑了……」隨侍的掌事內監張福小心翼翼地開口——陛下從下朝後便來了這京城最高的望星台,朝著東南方向遠眺,一語不發。他也跟著朝那兒看了一會兒,卻什麼也沒看出來。

  承平帝劉延充耳不聞,依舊沉默地站著,高大的背影在漸漸低垂的天幕下愈發深沉幽暗,彷彿隔絕了所有的光芒與希望。

  張福看著看著,不知為何便有些心酸。

  劉延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他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麼也沒想。

  下朝已是辰時末,料想著她應是已經出了城。其實他很想去城門口站一站,說不定能看到她小時候的模樣。算起來,自打重生後,便再沒見過她——或者說是,自打她自焚於朝陽宮後,便再也不曾見面。

  後宮妃嬪縱火焚燒寢宮,自戕於宮室之內。這要換做別人,不說誅九族吧,起碼她的娘家人得受些罪。

  可偏偏是她。

  她去了之後,宮裡人人自危,就怕縱火謀害皇貴妃的名頭落在自己身上,對查找真凶無比積極。他卻只是苦笑——除了他,還有誰能知道,這把火是她自己放的呢?

  他一直都知道,這個女人冷心冷肺,可偏偏就是身不由己。但當時人就在他身邊,他已心滿意足,即便得不到相等的愛,他也甘之如飴。直到她用這種方式離開。

  誰說帝王沒有愛?

  她走之後,他也死了心,再無求生之念。用最後一點時間安排好了她的家人和皇位交接,劉延乾脆利落地隨了她去,打算趕一趕路,說不定能在奈何橋前追上她。

  然後便是這奇妙的重生。

  不是沒想過放手的,但是實在捨不得,怎麼辦呢?

  想到上一世發生的種種,劉延神色一動——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啊。

  活動了一下僵冷的四肢,一股暖流從心口蔓延到周身,劉延覺得自己好像又活過來了。

  「起駕——回宮!」

   §   §   §   §   §   §

  安國公夫婦同壽陽侯夫婦結伴出行,排場有多大,幾乎是預料之中的事情。

  壽陽侯夫婦本就只是出遊,自然是到哪裡都無所謂的。因得秦老夫人那位閨中好友病重,於是眾人便決定先往蘇州去,橫豎連家族長的八十大壽在十二月辦,時間上寬裕得很。

  上一世連語涵雖活得相當瀟灑肆意,可最遠只隨劉延到過上林苑狩獵。至於千里之遙的姑蘇城,她只在書上看過,依稀知道是個小橋流水、粉牆黛瓦的雅致古城。

  沒想到卻在碼頭看到一副舳艫接尾、貨物如山的繁華景象,絲毫不見想像中的雅致之處。連語涵推開窗子往外瞧,倒是在這綜錯連雲的忙碌景象中瞧出了幾分樂趣,秦老夫人喊了她好幾聲也沒聽見。

  「祖母叫我?」被壽陽侯夫人拍了一下肩膀,她這才轉過頭來。

  秦老夫人滿臉俱是笑意,因為馬上要到陸地了,連日來乘船的不適此時也去了大半:「是想問你呢,咱們下船後,你沈家姨婆必然是要留我們住下的,卻之不恭,但我們這麼一大船的人,真住下卻難免給人添麻煩,所以早早地就有在這兒的族裡親戚幫忙,給尋了個園子,也打掃乾淨了。我正兩難呢,涵兒你說呢,咱們是住哪兒好?」

  壽陽侯夫人也雙眼亮晶晶地瞧著小外孫女,等著小姑娘的決定。

  「住自己的園子吧,人家家裡總是不方便。」連語涵想到沈家,不由得撇了撇嘴。

  秦老夫人有些失望,她多年未見好友,是想住得近一些好親香親香的,但見孫女不喜歡,而且也確實有許多地方不便,於是點了點頭,點了人一會兒將行李直接運到暫住的地方。

  壽陽侯夫人倒是很開心,她不認識那位沈老夫人,若是真住在沈家了,他們夫婦倆難免有些尷尬,而且住在人家家裡,出行遊玩也多有不便。

  蘇州沈家,百年望族,本來上輩子沒有安國公夫婦下江南這一齣,連語涵是應該和沈家毫無聯繫的。但是,事實上,她不僅知道沈家,還和沈家很有些淵源。

  承平八年,沈家嫡長孫沈熙,年僅十八歲便高中探花郎,風度翩翩,溫文爾雅,乃當年秦老夫人眼中的最佳孫女婿人選。

  神奇的是,素來眼光異於常人的連三姑娘對他頗為中意。

  更神奇的是,求親者幾乎踏破門檻的連三姑娘被拒了婚。

  幸好當時兩人的婚事只是家中長輩私下溝通,還不曾擺上明面,否則就算沈熙是聖上欽點的探花郎,閨中好友的親孫子,秦老夫人也非得亂棍打死他以保住孫女兒的名節不可。

  那其實是連語涵頭一回遭遇傳說中的「挫折」,所以她對沈熙口中「不敢相負」的小青梅表妹十分感興趣。這回來蘇州,秦老夫人是來看好閨蜜來了,而連語涵,則是為了一睹表妹芳容。

  只是她沒想到這麼輕易就看到了,更沒想到的是,「表妹」竟是故人。

  姚靈兒一如記憶中那般柔弱堪憐,攥著小小少年沈熙的袖子,半邊身子躲在表哥身後,嬌怯怯地探出半張臉打量眼前人。

  連語涵看到她就想歎氣——這位,上輩子的柔貴嬪,她竟然是沈熙的摯愛小表妹!

  這都什麼事兒啊!

  「林越賢弟、連家妹妹,這位是蘇州府同知姚大人的千金,我的兩姨表妹。」沈熙溫溫地笑著給兩人介紹,又轉向姚靈兒,柔聲道:「靈兒,這位妹妹是安國公府千金,安國公夫人是祖母至交好友;這位是壽陽侯府公子,姓韓,是連家妹妹的表兄。」

  姚靈兒雖嬌柔靦腆,但禮數還是好的,聞言便上前與兩人行了同輩禮。連語涵雖心情複雜,但該有的禮節卻不會忘,也正正經經地同姚靈兒廝見了,卻沒搭理她的示好,稱呼的是「姚姑娘」而不是「姚姐姐」。

  開玩笑,連語涵上輩子一進宮便是四妃之一,後來沒過多久就越級升遷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貴妃,連皇后也不敢讓她稱姐姐,更何況姚靈兒一個小小的嬪?


第八章

  姚靈兒其實是一個很奇妙的人,至少連語涵覺得她很有趣。

  迎風灑淚、月下獨泣這些蠢事她都做過,不僅如此,平時看到一片枯葉一朵落花都能勾起她無盡的愁思,繼而低聲啜泣,直到哭得爽了為止——如此往復。

  在連語涵進宮時,她已入宮三年有餘,卻始終如一地淒淒慘慘戚戚,甚至到了後來,連語涵都二十來歲了,姚靈兒也年近三十,依舊如故。

  當然,如果只是會哭的話,連語涵是不會注意到她的。姚靈兒的奇妙之處還在於,每個跟她接觸過的人都會倒霉。有人只是小小地摔了一跤,爬起身來拍拍灰就沒事了,但也有人一摔就把孩子給摔掉了。

  這樣的事情層出不窮。

  不是沒有人懷疑過姚靈兒,但卻苦於找不到證據。久而久之,宮內妃嬪多避她如蛇蠍,有人認為她是心思深沉惡毒裝模作樣,也有人覺得這就是個災星,天生的運道不好,誰碰到她誰倒霉。

  連語涵剛開始覺得她必然是一個在幕後掌控全局的女人,雖然害了很多人,但卻沒人能抓到她的把柄,因此興致勃勃地仔細觀察了許久,連帶著劉延也來了興趣,特地派了暗衛長期蹲守,只為滿足她的好奇心。但是在多年觀察後,語涵不得不推翻自己的結論——要讓智慧這詞兒和她搭上,實在是太勉強了。

  在連語涵入宮後幾年,劉延幾乎已經不再踏足其他人的寢宮,偶爾去,也只是去那些養育了皇子公主的高位妃嬪處坐一坐罷了。剛開始後宮妃嬪還有心爭寵,到後來便全都歇了心思。帝王之愛難得,遇上了,愛的卻不是你,那你連爭上一爭的資格都沒有。

  在這種明朗的形勢之下,柔貴嬪卻始終堅持將自己嬌柔羞怯的美好姿態展示在承平帝面前,見縫插針地爭寵企圖博得帝王憐惜。雖然屢戰屢敗,但她卻從不氣餒。

  這樣的智商,讓連語涵每每見到她都要歎上一歎。

  原本連語涵是看不上她的,只是在那場浩劫中,她死得剛烈,讓連語涵的輕鄙之心少了許多,但還是對她喜歡不起來。

  如今重生再遇,卻是以另一種完全不同的身份,連語涵想想便覺得有些啼笑皆非。

  互相廝見完畢,沈熙打算盡一盡主人公的職責,領著語涵表兄妹倆在沈府四處逛逛。蘇州園林馳名天下,沈家身為蘇州望族,家中主宅自然也修建得瑰麗典雅,奇峰秀石、亭台樓閣數不勝數。

  誰料之前一直小白兔般藏在沈熙身後的姚靈兒突然開口,聲音嬌軟:「表哥,不如你帶韓公子去外院逛,我帶連妹妹在內院走走吧。我們都是女孩子,更有話說呢。」

  水漾的眸柔柔地望著沈熙,望得他心也柔成了一汪春水,情不自禁地便點頭應允。

  連語涵百無聊賴地和姚靈兒並肩走著,一路行來,因為姚靈兒體質嬌弱,走不了三步就要停下來歇一歇,所以此時已經是半個時辰過去了,連語涵才將將走過兩棟樓一座亭子。

  走到一處垂柳之下,姚靈兒嬌喘微微,估計是又要停下來休息了。

  連語涵的耐心終於告罄,雙手抱胸面無表情道:「是我的疏漏,姚姑娘身體不適,又跟我一樣是來做客的,本不該勞你帶路。」皮笑肉不笑地道歉:「真的是很抱歉呢。」

  姚靈兒原本紅潤的臉色瞬間白了,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嬌軀微晃:「對……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我……」淚凝於睫,惹人心憐。

  連語涵眉頭皺得死緊,到現在她依然分辨不出這女人到底是演技太強,還是真表裡如一的柔弱堪憐。

  這個認知讓連語涵很不高興,她白了泫然欲泣的姚靈兒一眼,頓時周圍不論是姚靈兒帶來的丫鬟還是沈家丫鬟都不滿了起來,眼神異樣地盯著連語涵瞧,更有那姚靈兒的兩個貼身丫頭甚至在臉上也帶了出來。

  連語涵掃了這群丫鬟一眼,一語不發,也不再和姚靈兒多說,轉身就走。

  姚靈兒一慌,眼淚也顧不得擦了,抬步就要追上前,卻被沈府的丫鬟之一拉住。那丫鬟柔聲勸道:「表姑娘且慢,您身子不好,連姑娘又走得那樣快,您必然是追不上的。想來這會兒連姑娘是往正房去了,咱們就去那兒等著她罷。」

  這丫鬟是沈老太太房裡的二等丫鬟,素日府中下人誰不高看她一眼,就是幾位少爺見了她也會喊上一聲姐姐。今日被沈老太太派來臨時伺候連語涵,原本她心中就不是很樂意,更兼安國公府等級森嚴,連語涵眼中從來就沒有這些丫鬟奴才,一路行來她被忽略了個徹底,心底怨氣越積越多。

  這會兒見連語涵跟姚靈兒翻了臉,又拂袖而去,心下可是樂開了花,就等著一會兒姚靈兒去沈老太太面前哭訴一番,她再跳出來說幾句話,狠狠地讓這位目中無人的國公府千金丟大臉!

  等姚靈兒領著一眾丫鬟到正房後,情況卻大出那丫鬟預料。

  原本沈老太太還是滿臉笑意地看著姚靈兒,以為連語涵走得慢,還沒進來,卻等了半天也不見人影,立時變了臉色:「這是怎麼回事?連姑娘人呢!」

  秦老夫人發現小孫女不見了,臉色一白,強忍著沒越過主人家發話,眼神卻極犀利地盯著姚靈兒和一眾丫鬟看,看得姚靈兒冷汗汨汨而下,臉色慘白,搖搖欲墜。

  「快說啊!都啞巴了!」沈老太太氣急,指著她房裡的丫鬟怒吼:「連姑娘呢!」

  姚靈兒被吼傻了,眼淚嘩嘩地流,喉噎氣堵,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還是之前出主意的那丫鬟機靈,見情況不對,連忙撲通一聲跪下,紅著眼圈道:「回老太太,連姑娘方才和表姑娘吵了兩句嘴,一個人跑開了,眨眼就沒了影。我們找了好半天沒能找見,這才趕忙來回老太太。」

  沈老太太被氣得心口疼,也顧不得兒媳婦的面子了,直接指著姚靈兒罵道:「平日看著你倒還懂禮本分,沒想到是個心中藏奸的!莫說連丫頭是我們沈家的貴客,你一個表親本就該多多謙讓——連丫頭才多大,你多大?!這樣小的孩子你竟也能跟她吵起來!你……」

  眼見著沈老太太就要罵出不當的話來,秦老夫人忙伸手將她一拉,給她拍了拍後背順氣:「你別急,別急,當心一會兒又心口疼。現在當務之急是先找到涵兒,其餘的容後再說。」頓了頓,聲音低了幾分,「我只怕你家大得這樣,她小小人兒也不知走到哪兒去了,會不會害怕……」說著眼圈就紅了,忙垂下頭擦了擦。

  沈老太太見狀更是難受,狠狠地剜了姚靈兒一眼,恨不能吃了她——本來閨中好友千里迢迢來看望她,她心裡便承了十分情,如今好友最疼愛的小孫女不僅在自己家中被兒媳婦的外甥女給欺負了,還走丟了!要是叫小語涵受了什麼驚嚇,她還有什麼臉見老友?!


第九章

  這邊廂沈老太太火急火燎地派人四處尋找連語涵,正巧沈熙領著韓林越回來了,見祖母和秦老夫人都臉色不好,姚靈兒蜷縮在一旁無聲垂淚,正房裡鴉雀無聲,便知道大約是出了什麼事。

  沈熙上前一步,還未開口,沈老太太便急吼吼地問道:「熙兒可有見到你連家妹妹?」

  沈熙一愣,隨即搖了搖頭:「並不曾。連妹妹不是和表妹一起麼?」

  沈老太太聽他提起姚靈兒,頓時冷哼一聲,轉過頭去不再說話。

  姚靈兒渾身一顫,怯怯地抬起頭,一雙紅腫的淚眼正好和沈熙對上,她張了張嘴,似乎是想喊「表哥」,但卻顧忌上頭坐著的沈老太太,唇瓣動了動,終是沒有發出聲音。

  表妹紅紅的眼兒、素白的小臉讓沈熙心疼萬分,這會兒他也大約明白了,估計是那位連家妹妹在自家裡頭走丟了,這會兒正在找呢。

  沈熙心裡很不滿,多大點事,就在家裡頭,還能被拍花子的給拐走賣了不成?這點小事也值得責怪靈兒……沈老太太是他祖母,他不能怪,於是姚靈兒受的委屈便全都歸咎到了連語涵頭上。

  倒是韓林越懂事些,聽說語涵走丟了,半天沒找到,憂心忡忡地走到秦老夫人身旁:「這裡這麼大,表妹也不知走到哪裡去了,指不定現在多害怕呢?」又向秦老夫人言道欲出去尋找。

  秦老夫人將他摟進懷裡,紅著眼圈道:「你有這份心就好,想來這麼多人去了,一會兒便能找到。你就待在我身邊,我得替你祖父母看好你。」

  韓林越聞言便只乖巧地低下頭靠在秦老夫人懷中,不再提要出去找表妹的事。

  連語涵去了哪裡呢?

  她去了曲溪樓——沈老太爺招呼安國公的地方。

  甩開姚靈兒和一眾丫鬟後,連語涵隨便挑了個看起來風景不錯的方向走,一路走,一路賞景,倒也自得其樂。待走得累了,便在路上尋了個沈府下人帶路去找祖父安國公。

  「山瀆無所通者曰溪,又注川曰溪。」曲溪樓,顧名思義,是座臨水小樓。

  安國公與沈老太爺閒坐在二樓,雕花窗大開,樓外風景一覽無餘。周圍也不見伺候的人,煮茶焚香俱是二位老人自己動手。

  那被語涵喚來領路的下人領著她從小樓的背面過來,一路行來頗為幽靜,還未踏出曲水遊廊,她便揮了揮手,領路的下人會意,識趣地退下,剩下的路便由她一個人走。

  曲水樓的一層喚做「佑寧堂」,語涵進去後也不急著上樓,先在一樓逛了逛,又走到小樓的正門入口處,細細欣賞這幽雅靜謐的江南園林。

  站了一會兒,卻聽到從樓上窗戶傳出來斷斷續續的說話聲,「楚王」、「青州」這兩個敏感詞飄入耳中,語涵凝了臉色,頓足細聽。

  「……老王妃心大啊……不論是老王爺還是小王爺都沒有這心思,沒想到她一個婦道人家竟有這麼大的野心……」沈老太爺捋鬚笑道:「只是青州荒涼,即便她青州李氏是當地望族又如何?便是聯姻我也不稀罕,這哪是討兒媳婦呢,這娶的可是喪門星!」

  安國公的聲音不急不緩:「從前我看他家的家教倒是還好,多少養出個楚王妃,樣樣都是強的。如今看來卻是我走眼了……你家容予是個好孩子,李家配不上。」

  「哈哈!」沈老太爺大笑道:「看你這話說的!我倒並不是嫌棄他家的女孩兒,只是嫌棄他家的姓氏罷了。容予也老大不小啦,過了年就要二十二了,他大哥家沈熙都快能娶親了呢……就為他的婚事,我們老兩口可是愁白了頭發,那姑娘要不是姓李,也是一門好姻緣……」

  「唉……兒活一百歲,長憂九十九。兒女都是債啊……」

  連語涵正在靜靜思索二人話中提及的內容,肩膀卻突然被人一拍——她渾身一僵,腦子轉得飛快,迅速做出了一個極醜的鬼臉,刷地轉過頭去——

  原本打算嚇她一跳的那人反而被她嚇了一大跳,捂著嘴連連往後退,驚恐萬狀地盯著她瞧。

  連語涵冷笑三聲,不屑地瞟了他一眼,悠哉悠哉地從來時的路走出小樓,那人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直到走到了小樓裡的兩位老人聽不見的地方,那人才好奇地問道:「你不害怕?」

  連語涵閒閒地瞥了他一眼,見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長得倒是俊秀,就是表情有點兒傻,便高傲地昂起頭,轉身繼續走。

  年輕人沒有嚇到她,心裡大約是有些不服氣,便一路跟著她,卻又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

  「小娃娃,你是哪家的孩子?」

  走到一個亭子前,連語涵終於停住了腳步,掉過頭問他:「你是沈容予?」

  沈容予摸摸鼻子,不答,笑瞇瞇地反問她:「你是永寧縣主?」

  連語涵爽快地點點頭:「是。」

  「那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老太太應該讓沈熙帶著你玩兒才對呀?」沈容予很是不解。

  「沈熙讓他表妹帶我逛園子,姚靈兒走得太慢,我就自己走掉了。」連語涵眼神閃閃亮,一五一十地回答了他的問題,接著提出了自己的疑問:「你會輕功?」

  沈容予詫異了:「嘿喲娃娃你還知道輕功?!」

  ——收到連小姑娘白眼一個。廢話,二十出頭的大男孩兒,一路走來都沒聲,不是輕功難道還是背後靈?

  「你的輕功是跟誰學的?」連語涵板著一張小臉刨根問底。

  沈容予好笑道:「你要知道這個做什麼?難道你也想學?」

  連語涵點點頭。

  「……」沈公子無語了,他第一次發現小女孩兒是這麼難理解的一種生物。

  連語涵看他啞口無言的模樣,忽然覺得很無聊,不由得歎了口氣:「算了算了,還是等我同祖父提起後再說吧。」仰頭看著他,童音稚嫩軟糯:「沈叔叔,你能不能帶我到正房去?我祖母該著急了。」


第十章

  連語涵今年不過六歲,邁著小短腿在沈容予身旁走得十分費力,呼哧呼哧,原本粉白的小臉染上了一抹緋紅,可憐又可愛。

  沈容予已經盡力緩下腳步了,但小姑娘還是跟得很勉強。又走了幾步,沈容予終於停了下來,伸手抱起小姑娘,笑道:「算了還是我抱你走吧。」又上下打量了一會兒語涵的小身板,打趣道:「雖說男女授受不親,但你還是小娃娃呢,應該不礙事吧?」

  連語涵點點頭,男女有別啥的她壓根就不放在眼裡,能有人代步那當然再好不過了。

  守在正房外的僕婦幾乎要喜極而泣,全部一擁而上圍住了沈容予。他訝異地自言自語:「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受歡迎了?」

  連語涵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早有人趕著進屋給兩位老太太報了信,秦老夫人一馬當先出了門,衝上前摟著連語涵就是一頓哭:「我的心肝兒啊……你嚇死祖母了……可有被人衝撞了……」

  「哎哎,找到就好,找到就好。」沈老太太大大鬆了一口氣,臉上終於有了笑模樣,詢問小兒子:「容予怎麼會帶著語涵過來?可是在園子裡碰上了?」

  沈容予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他有點兒反應不過來——這會兒他才明白方才那些下人是圍上來看他懷裡小姑娘的,可是這陣仗……

  連語涵餘光瞥見沈容予糾結的表情,給祖母擦了眼淚後便自己說開了:「姚姑娘身體不好,走幾步便累得氣喘吁吁,我不忍心叫她受累帶我逛園子,就自己逛去了。走著走著就碰到了容予叔叔,他擔心祖母著急,於是就把我帶回來了。」說罷還對沈容予燦爛一笑。

  沈容予愣愣地回了她一個笑。

  秦老夫人自是再三感謝沈容予,沈老太太忙笑著開口:「這不是應該的麼,你客氣什麼?語涵在我這兒受了委屈,我還沒跟你賠不是呢……」

  「罷罷罷,」秦老夫人擺手,「什麼委屈不委屈的,小孩子鬧鬧別扭罷了。如今語涵好好地回來了,其餘的就別再提了。」姚靈兒是沈大夫人的外甥女,沈熙的親表妹,而連家幾位畢竟是來做客的,秦老夫人體貼,也不願讓好友難做。

  沈老太太知道她的心意,不由得歎了一聲——雖然她從來就不喜姚靈兒那小家子氣的模樣,但卻不得不顧忌大兒媳婦的面子,這次的事情確實不好處理,倘若不是秦老夫人體諒,這會兒她還在傷腦筋呢!

  沒一會兒沈大夫人也來了,不知她說了些什麼,姚靈兒最終還是委委屈屈地來和連語涵賠了禮,卻哭成了淚人,叫沈熙心疼不已。

  連語涵不喜歡她那晦氣樣,但秦老夫人一直捏著她的手,所以姚靈兒上前賠禮時她還是不情不願地應了,沒有再難為姚小白花。

  只是不跟姚靈兒計較可以,但那幾個丫鬟著實是討人厭,這會子那幾個丫鬟都在屋裡頭站著,見連語涵和姚靈兒和解了紛紛鬆了一口氣。連語涵掃了她們一眼,忽然笑著對沈老太太說:「姨婆,這幾個丫鬟我很喜歡,方才她們伺候得很用心。」

  沈老太太一聽便樂了,大手一揮:「好好,伺候得好是該賞!」又轉頭對秦老夫人笑道:「我知道你們國公府也不缺伺候的人,但難得語涵喜歡,她又是縣主之尊,多幾個伺候的人也是應該的。若是不嫌棄,這幾個丫頭就帶回去,給語涵使喚!」

  若是一般人,此時便該推拒了——哪有因為小孩子幾句話便收下丫鬟的道理?

  但秦老夫人豈是一般人,連語涵就是她的心尖尖,便是要天上的月亮她也願意摘下來給小孫女,更何況只是幾個丫鬟?當下便毫不客氣地笑納了。

  離開沈家時,連語涵對沈容予十分不捨,拉著他的手不肯放,仰著頭認真道:「等我回了祖父就來找你,到時候你可要告訴我呀!」

  沈容予揉著小腦袋笑答:「好,我記得呢。」

  還在回去的路上呢,秦老夫人便摟著語涵問開了:「怎麼和沈容予湊一塊兒了?還有那幾個丫頭是怎麼回事兒呢?你可不能瞞我,老實交代!」

  連語涵皺著小臉:「容予叔叔是在園子裡碰到的,他功夫很好,我就多問了幾句。至於那幾個丫鬟……」小嘴撇了下來,「沈家的下人可真是夠大膽的,一路上對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秦老夫人大怒:「豈有此理!」

  「我嫌姚靈兒走得慢,就跟她客氣了一句,打算自己逛去,可她不知怎麼回事,唰唰地就哭了,跟唱戲似的。」連語涵嗤笑一聲,「她的貼身丫頭也就罷了,姨婆派來跟我的那幾個丫頭還白我呢!活像我搧了姚靈兒一巴掌似的。姨婆心腸這樣好,屋裡的丫鬟要論起氣焰來,比姚靈兒這個表小姐還囂張呢!」不屑地冷哼。

  秦老夫人面沉如水,隔著轎簾掃了一眼那幾個丫頭的方向,眼神彷若能凝出冰刃來。安撫地拍了拍小孫女的胳膊,老太太微笑道:「好了,涵兒不生氣,既然到了咱們家,自然不能讓她們像從前那樣不分上下尊卑。」

  連語涵乖乖地點頭——有祖母在,這些都不是她該操心的事。

  回了暫住的園子裡,語涵便開始纏磨祖父安國公,撒嬌耍賴地要習武,弄得老公爺焦頭爛額。

  「我的小乖乖喲,好好的姑娘家,習武算怎麼回事呢?」安國公被這活祖宗鬧得頭疼,止不住地歎氣,「習武可累啦,你怎麼受得住喲!」見孫女要反駁,他又來了一句:「便是受得住呢,我們也心疼呀!」

  連語涵早知道沒這麼容易,所以一點兒都不灰心,上輩子修煉的十八般武藝都拿了出來,安國公不同意她就不罷休。

  安國公最疼這個小孫女了,沒一會兒便投了降,卻猶不死心地掙扎道:「那我就給你尋個師傅,你先學著,若是喊了一聲苦,那便立時停下,如何?」

  連語涵點點頭又搖頭:「祖父,容予叔叔的功夫極好,我要跟他的師傅學。」

  安國公失笑,點了點白玉般的小額頭:「你倒是會挑!你容予叔叔的師傅可不是一般人能見到的呢,更何況請到家裡來教你?你若是拜師成功了,那就得去師門住上好些年,直到出師為止。那叫我們兩個老的怎麼和你父母交代呢?」


第十一章

  安國公好說歹說才打消了語涵要當沈容予師妹的念頭,轉頭便吩咐手下去尋摸好的武師——最好是女的。

  是男是女連語涵倒不是十分在意,不管是黑貓還是白貓,能捉到耗子的就是好貓。同理,能教她一身好功夫的就是好師傅。

  會想起來要學武並不是她一時心血來潮,自打重生後她就一直心心念念著要學一身功夫,即便只是幾手三腳貓的功夫她也不在意,能夠防身就行了。

  上輩子她就吃虧在了這兒上,雖然最後手刃了凶手,但挨的那一刀還是給她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傷害,以致於即便後來專寵多年,她卻始終沒有身孕。這也是為什麼連皇后都掛了,她這個皇貴妃卻始終不能轉正的原因。

  在蘇州盤桓了近半個月,壽陽侯夫婦倒是逍遙,周邊景致稍好些的地方都玩了個遍。安國公夫婦只在剛來那幾天去了沈家做客,之後便也帶著小孫女四處遊覽。

  只是這半個月來臨安那邊老族長來了好幾封信催促,安國公夫婦只得揮別姑蘇城,繼續向臨安進發。而壽陽侯夫婦本是為了遊覽山水重溫舊夢而來,於是便在此處和親家作別,領著韓林越從陸路向揚州去。

  臨別時,沈老太太不顧孱弱的身體,執意要將秦老夫人送到過閶門。兩位老姐妹執手相看淚眼,俱是哽咽難言。一旁的眾人看著心下惻然,也陪著垂淚。

  唯有連語涵一個沒心沒肺的,盯著沈熙看了幾眼,徑直走了過去,眨巴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憐兮兮地問道:「沈熙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沈熙被問得手足無措:「怎、怎麼會呢?我、我……」

  「那天姚姑娘給我賠禮,我看你很不高興。」連語涵緊抿著粉唇,神色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傷心倔強,「我沒有要她給我賠禮,我們之間本來就沒有口角也沒有矛盾。」

  粉團兒似的小姑娘俏生生地立在他面前,神色惹人憐惜,話語間卻透出了與姚靈兒截然不同的爽直可愛,沈熙的心瞬間就偏回了中心,甚至還向連語涵的方向挪動了一點點:「嗯,我知道,是祖母要她賠禮的,與你無關。」

  這話聽得連語涵有些失望,上輩子她這番唱念做打在劉延面前可是無往不利的,沒想到沈熙對姚靈兒的感情這麼深,到了這會兒依然態度端正。想到這裡,連語涵的臉黑了,鼓著小臉瞪了他一眼,不再搭理他,轉身走向沈容予。

  沈熙滿頭霧水,這小姑娘咋變臉變得這麼快?

  沈容予早就盯著她瞧了,這會兒見她過來,便蹲下身子和她平視,笑瞇瞇道:「小丫頭,有什麼話想跟容予叔叔說呀?」

  「……」連語涵默了一瞬,伸出嫩藕般的小手臂,童音稚嫩:「聽說習武的人很講究天賦根骨,你能不能替我瞧一瞧?」

  沈容予噗嗤一聲笑,握住了溫溫軟軟的小藕臂,似模似樣地摸了一會兒,忍不住挑了挑眉道:「嘿!竟然還真的……」伸手又去探小姑娘的肩膀,神色鄭重起來,「我再瞧瞧。」

  「小姑娘,你根骨清奇,實乃萬中無一的習武奇才。」沈容予神色嚴肅地告訴她。

  雖然氣氛很正常,他的表情和語氣都很正常,但大約是之前他不正經的形象太過深入人心,語涵不太相信這話,總覺得他是在逗自己玩兒。這麼想著,語涵也鄭重地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哎,我可不是在跟你玩笑呀,我說的是真的!」沈容予察覺到了她深深的不信任,又是懊惱又是著急。

  連語涵笑得露出了兩個小酒窩:「我相信你呀。」語氣很飄。

  「……好吧。」沈容予頭疼了,卻又無可奈何,看樣子這姑娘已經給他打了標籤,輕易不能改了。

  再次揚帆起航,本該在溫柔安慰老妻的安國公卻罕有地生了氣,和秦老夫人吵了起來。連語涵趕到時,兩人已經鬧僵了,背對著對方,誰都不肯開口,氣氛十分僵硬。

  「祖父,」語涵拉著安國公的手搖啊搖,「這是怎麼了?你們不要吵架,語涵好怕……」微紅的眼圈和哽咽的聲音恰當地表現出了六歲小女孩該有的怯意。

  安國公慌了神,連忙抱起小丫頭藹聲哄了起來:「涵兒不怕啊,不怕,祖父祖母不吵架……」

  秦老夫人原本正與丈夫嘔著氣,此時也顧不上了,滿眼都是心疼,恨不得把小孫女從丈夫手上搶過來:「都怪你!好好的吵什麼吵,沒得嚇著了孩子!」

  安國公眼一瞪,鬍子吹得老高:「你還說!要不是你閒的沒事跟人家訂下涵兒的婚約,我能跟你著急嗎?!」

  「婚——約?」連語涵眼睛瞪得圓溜溜,看了祖父一眼,又看了祖母一眼。

  「這……」安國公自知失言,垂了頭不再說話。

  秦老夫人卻很不滿,衝他嚷嚷道:「什麼婚約不婚約的!都說了,她就是那麼一提,我壓根兒就沒答應!只是看著沈熙那孩子還好,沒給回絕死罷了!」

  安國公還要回嘴,卻聽連語涵幽幽道:「祖母,沈哥哥不喜歡我的,他可討厭我了……」

  「怎麼可能?!」秦老夫人不相信有人會不喜歡自己的小心肝兒。

  語涵哼了一聲:「我也不喜歡他!」

  此話一出,秦老夫人再沒了言語——既然寶貝兒不喜歡,那就算了。

  輕舟短棹西湖好,綠水逶迤,芳草長堤。隱隱笙歌處處隨。

  無風水面琉璃滑,不覺船移。微動漣漪,驚起沙禽掠岸飛。

  便是秋季,臨安也不見絲毫秋意,芳草青翠,湖水澄碧,所謂天高氣爽莫過於此。

  連家老族長連鈞今年八十整,身子卻還硬朗,白髮白眉白鬚,一派仙風道骨的模樣,乍一看還以為哪家道觀的知觀下山來。連語涵很想摸一摸白鬍子,但卻不太好意思,畢竟她跟這位大爺爺不是很熟悉。

  此時畫舫蕩漾在西湖之上,湖光山色兩相宜,安國公連欽正與連鈞烹茶談笑,卻不經意間發現了小孫女直勾勾的目光,忍不住失笑道:「涵兒看什麼呢?」

  連語涵眨了眨眼,有些遲疑:「大爺爺的鬍子這麼長,那您吃飯的時候鬍子怎麼辦呢?」

  「……」安國公愣住了,好半晌才看向老大哥連鈞,「大哥,我也很好奇。」

  「這……」連鈞花白的眉毛皺起,細細思索了一會兒,自個兒也糾結了起來,「似乎是撩起來……我也不是很確定。」想了想,他伸手捻起一塊糕點,打算現場實驗一番,結果卻怎麼做都感覺不對勁。

  「唉……」老族長長長歎了一口氣,無奈道:「大約這陣子吃飯喝水都要不得勁了。」

  安國公失笑,寵溺地點了點語涵的小鼻子,卻沒說什麼。

  這下老族長的眼光終於放到了語涵身上——這個堂弟最疼愛的小孫女,他一直覺得不過是生得漂亮可愛了些,沒想到還有幾分伶俐。

  在老大哥面前,安國公有話也不藏著,見他打量自己的小孫女,連欽感歎道:「如今我也算是兒孫滿堂,雖不是個個出息,但兒孫自有兒孫福,我也不願意給他們操心。只是這個——」點了點語涵的額頭,「總是叫我不放心,我都這把年紀了,也不知能不能看見她出閣……」

  語涵心口一痛,瞬間紅了眼圈,忙拉著祖父的手低下頭——她想到了上一世,祖父也是這樣疼愛她,可是這份疼愛卻間接導致了祖父的死……


第十二章

  安國公是被連語湘活生生氣死的。

  那時的連語湘早已出嫁多年,不再耍弄閨閣時的小聰明,身為楚王妃的她八面玲瓏儀態萬方,是楚王劉澤最好的賢內助。

  但是任憑她再長袖善舞,名聲再響徹京都,安國公府也不會支持她。不論是從感情上還是政治投資上,她都比不上連語涵。

  得不到家族支持的連語湘轉而將矛頭對準安國公府,熟知安國公府各人性情的她一擊即中,在楚王逼宮前成功將老國公氣死,並拿捏住了秦老夫人和連三爺夫婦,打算以此威脅宮內的連語涵。

  但其實語涵是最後才知道這些事的——劉延將消息壓了下來,當時宮中混亂一片,她自己又身受重傷,自顧不暇,完全沒有注意到安國公府情況不對。及至後來大亂平定,她才得知祖父去世的消息。

  她本是該恨連語湘的,但從小到大她就沒有特別重的情緒,愛與恨皆絕緣,撐死不過喜歡和討厭。在宮變風波後,她特地去天牢看了連語湘,那時劉澤身死,連語湘也不再是從前那個雍容華貴的楚王妃了,只餘滿頭亂發,一身狼狽。

  隔著精鐵製的欄桿,連語湘在她面前崩潰大吼,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委屈統統傾瀉:「為什麼——為什麼一切都是你的?!為什麼!憑什麼!明明我都做到了的……明明我這麼優秀!為什麼連祖父都偏心你!憑什麼?!」一貫注重風儀的楚王妃嚎啕大哭,形如潑婦。

  連語涵卻只是輕撫腰腹處依然隱隱作痛的傷口,轉身離開。

  連語湘自盡的那天,她站在未央宮最高處,忽然回想起當年自己初入宮時,剛剛成為楚王妃的連語湘入宮看望她。那時的連語湘是春風得意的,看連語涵的眼中甚至帶了幾分憐憫——

  「三妹妹,你這是何必呢?深宮寂寂,只是荒廢好韶華。」

  連語涵高坐於殿上,卻只是勾唇一笑:「這裡很有意思。」

  當時的連語湘是怎麼也無法理解她的想法的,或許直到死,她都沒能明白——連語涵所求的,從來就和這俗世眾生無關。

  恍惚間,語涵聽到老族長同祖父提起了雲林禪寺。

  雲林禪寺有位無問大師,佛法高深,同老族長頗有些交情。此時既見連欽為小孫女的將來發愁,老族長便提議去尋這位大師給語涵看一看,便是批不了命,能求得一塊開光的玉佩保平安也是好的。

  雲林禪寺乃千年古剎,坐落於西湖以西靈隱山麓,背靠北高峰,面朝飛來峰,兩峰挾峙,林木聳秀,深山古寺,雲煙萬狀。

  寺中雖香客來往如織,卻不聞喧囂,三大殿上香火鼎盛,秩序井然。

  老族長和無問大師的交情並不是如他所說的「有幾分」那麼簡單,一行人才入寺便被等候許久的小沙彌領著往寺中清幽處去了。

  無問大師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氣質頗為超然,看樣子老族長對他十分推崇,見面後也不擺架子,和老和尚說話聊天十分隨意。

  雖說兩人關係不錯,但也不好一見面就開門見山要人幫忙,所以連鈞還是跟無問大師聊了一會兒禪機才步入正題。

  誰知無問大師一聽就笑了:「貧僧便知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見連鈞著急了要說話,他連連擺手,微笑道:「無妨,且叫我看看這位小檀越。」語罷便轉了目光,細細打量起語涵的面相來。

  語涵面無表情地隨他打量,只見他愈瞧神色愈是凝重,到最後甚至低頌了一聲佛號。

  見無問大師這副模樣,連鈞與連欽都是沉吟不語,唯有語涵驚奇地問:「難道我是什麼煞星轉世?」童言稚語,可愛非常。

  無問大師神情恢復了慈和莊嚴,聲音無波無瀾,頗能唬人:「血染鳳凰歸——還望檀越心存善念,莫妄造殺孽。」

  老族長神色震驚難言,而安國公則是怔愣不語——這話太可怕了!難道是說現在漂亮可愛的小丫頭將來會變成令人聞風喪膽的殺人狂女魔頭?

  這這這……

  只有連語涵能聽懂這話中的真正含義,她危險地瞇了瞇眼,歪著頭笑道:「大師既號無問,尚不足矣,莫若無聞清淨。」

  這話本是帶著三分戲謔氣氛嘲諷而出,算作童言無忌也不為過,但無問大師卻聽進了耳朵裡,很明顯地愣住了,良久沒有再開口。

  剛從震驚中走出來的老族長又見到了這一幕,頓時心緒翻騰,眼神複雜萬分——這小丫頭咋越看越不對勁?大師說的什麼「鳳凰」……丫的不會真是鳳凰吧?!

  老國公滿心滿眼都是震驚與害怕,反應過來後啥也顧不得了,一個勁地追著老和尚問:「吾惟願孫兒安寧一生,求大師指點!」

  老和尚在心裡歎氣——我哪裡還敢指點啊……旋即搖了搖頭,不再多話,對小語涵雙手合什行了個佛禮,轉身離去。

  安國公覺得天都要塌了。連無問大師都無能為力,難道小孫女將來真要走上女魔頭的不歸路?

  「這……」老族長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大受打擊的堂弟,「或許大師並不是如我們所想的那個意思……而且命理這種東西,玄而又玄的,便是大師也未必次次都能算準。我們隨便聽聽,今後你多注意一些便是了。」

  「唉……」連欽長長歎氣,也只能如此了。伸手抱起小孫女,又是疼寵又是無奈,「你這丫頭呀,真真是要愁死個人喲……」

  還未到山腳,無問大師閉關的消息便已傳了下來,路上不少為示心誠步行上山的香客,此時都站定了腳步議論紛紛。

  「娘,既然無問大師閉關了,那我們還要上去嗎?」一個小女孩兒的聲音響起。

  少婦嫣然一笑:「既然來了,焉有不入之理?」

  「可是我想早點去舅舅那裡……」小女孩兒可憐兮兮地望著母親。

  少婦再說什麼,連語涵已經聽不見了,她盯著那張此時還稍顯稚嫩的臉,愉悅地笑了——看,連老天都在幫她!

  孟雨晴,你是算盡所有人,你也的確智計百出才智過人,但我可不能讓你白白捅了那刀!

  這輩子,叫你也嘗嘗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中的滋味!


第十三章

  「涵兒,怎麼了?」安國公見小孫女一直盯著那對母女看,神色古怪,略有些擔憂地低頭詢問。

  連語涵緩慢地眨了眨眼,水漾的眸中瞬間泛起一層霧氣:「祖父,我想娘親了……」

  安國公被秒殺,連忙抱起小姑娘,心疼地哄道:「乖乖不難過哦,咱們回去就給你娘親寫信……」見連語涵仍是黯著小臉不說話,他心一狠:「那要不……我跟你爹爹說,讓你娘親也過來?反正她在京中也是閒著無事……」

  一旁的老族長看得目瞪口呆,哪有這樣寵孩子的?這都寵成活祖宗了都!

  「算了,」剛剛那一陣興奮勁過去了,語涵便有些懨懨的,連帶著說話都有氣無力,「我只是忽然想到她罷了,娘親還是待在爹爹身邊的好。」

  安國公越看小孫女這模樣越心疼,但真叫兒媳婦過來也不是辦法,只能暗暗思索一會兒得命人去搜羅些有趣的小玩意兒,讓涵兒轉移一下注意力。

  京都,未央宮,宣室殿。

  殿內反常地縈繞著一股清甜的果香,而非帝王常用的那些頂級香料。

  其實這是連語涵還在宮內時的習慣,她養得嬌氣,一身怪毛病,其中之一便是不愛聞香料的氣味。於是她所居的昭陽宮常年不缺鮮果,不為吃,只用果香來熏屋子。

  她是承平帝的心肝兒,在宮裡,劉延和她之間便如尋常夫妻一般相處。自她入宮後,原來的寢殿清涼殿劉延再也不曾踏足了,幾乎都是宿在她的昭陽宮。她所有的習慣,好的不好的,劉延全盤接收。

  如今伊人不在,也只有將身邊都布置成她喜歡的樣式,如此才可聊慰承平帝那顆思念的老心。

  龍案上全是奏章,批著批著,他就又走神了。直到張福輕聲稟報:「陛下,江南來人了。」

  「宣!」雙目瞬間亮起,連聲調都比平時高。

  領著那位神神秘秘的灰衣人進殿後,張福識趣地躬身退下,在外頭替兩人守門。能當上總管太監,靠的就是這份察顏觀色能力。

  他雖好奇那人為皇上辦的何事,但同樣,他也清楚的明白,皇上並不想讓其他人知道那件事。好奇心和小命比起來,傻子都知道哪個更重要。

  「……姑娘最近迷上了武學,老公爺正四下尋武師……前幾日到了臨安,至雲林禪寺同無問大師碰面,離寺後大師便閉了關,不再見外客……」灰衣暗衛事無巨細將連語涵的日常報予承平帝。

  劉延認真聽著,不自覺便笑起,臉色是從未有過的柔和。

  「你說她和沈容予頗為和睦?」聽到這裡,劉延忍不住皺了皺眉,「那她可有去過萬松書院?」

  灰衣人一愣,不解沈家公子和萬松書院有什麼聯繫:「並不曾。」

  劉延還是不放心,沈容予的師傅就在萬松書院,與書院院長白容安乃八拜之交,乍聽小丫頭和沈容予談笑甚歡,又想起她此時便在臨安,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成了沈容予的小師妹了呢!

  雖然上一世沈容予師徒並未參與楚王謀反一事,甚至沈家長孫沈熙還當朝痛斥叛黨,最終一頭撞上宣政殿,以死明志,但架不住沈容予還有孟雨晴這個師妹啊!

  再者,萬松書院可是楚王大本營,小丫頭若是拜師了就得在那兒住上好幾年,這就太可怕了!

  不行,必須阻止她拜師的步伐。

  想到這些,劉延神色凝重,揮揮手:「你下去吧,喚十一來。」

  「是!」

  灰衣人領命退下,不多時,大殿中無聲無息地出現了另一個灰衣人,他叩頭拜下,靜候吩咐。

  「十一,你叫……李邕是吧?」劉延緩緩問道,他記得這個暗衛是因為他的出身和其他暗衛不同,其他暗衛都是六親死絕的孤兒,唯有他來自百年望族青州李氏。不過他是旁支庶子,小小年紀便遭嫡母同族人排擠陷害幾近喪命,最終機緣巧合之下才入宮成為暗衛。

  李邕是個三十有餘的中年男子,一張臉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為人嚴正刻板,當下恭恭謹謹答道:「回稟陛下,是。」

  劉延深沉如淵的目光靜靜打量著他:「你可識得晏懷先?」晏懷先就是沈容予和孟雨晴的師傅。

  「曾交手。」

  「勝負如何?」劉延只關心這個問題。

  「無勝負,如今再比約是五五之數。」李邕終於說了一個長句子。

  劉延對這句話很滿意,對他的刻板和人品也比較放心,這才將讓他遠赴蘇州應聘連語涵武藝教習一事吩咐了下去。

  主上有命,李邕自是沒有不從的,但最後劉延又看了看他那張方方正正的臉和臉上略顯嚴厲的神情,忍不住囑咐道:「她自小金尊玉貴的養大,受不得苦,但習武難免磕磕碰碰,你只千萬小心,若是她做不好你切勿苛責!明白了嗎?!」語氣嚴肅。

  李邕在心底歎了口氣——嬌滴滴的世家千金,還是陛下的心頭肉,又要教得好,又不能苛責,這得怎麼教呀?面上卻一如既往地鎮定牢靠:「屬下遵命。」

  李邕已經退到殿門邊了,卻忽然被承平帝叫住,他沉吟了一會兒,問道:「之前是你負責孟家動向的?」

  李邕搖了搖頭:「屬下只負責接收孟家消息入京。」

  「那孟家最近和楚王可有接觸?」劉延漫不經心地問。

  「孟家庶長女年十五,將入楚王府為側妃。」

  劉延冷哼一聲,一身威勢盡露:「這就開始了呢……納側妃可是要上宗譜的,竟也不問朕同意與否!」果然是對這對母子太過寬縱了麼?

  李邕被這王八之氣壓出了一身冷汗,頭垂得愈發低了,只盼這位喜怒無常的陛下趕緊放他下去。

  「好了,你下去吧。」劉延起身,又叮囑了一句:「記得朕的話!」

  「是,屬下告退。」

  沉重的殿門再一次關閉,空蕩蕩的宣室殿中只剩下這位年輕的帝王。

  劉延走到殿內東側紫檀嵌染牙廣韻十二府圍屏後,在那幅萬里江山圖前停住腳步,手從戎狄邊界滑過,途經幽州,最終停在青州,眼中盡是嘲諷:「皇叔啊皇叔,您這一死,倒是死得其所。西北十六州皆歸心——呵,上輩子我怎麼就沒有早早察覺呢?」

  竟然還多番照拂老王爺的孀妻獨子,照顧到最後,這對母子將他的心肝兒打成了紅顏禍水妲己褒姒,以清君側的名頭殺進中宮!

  想到語涵挨的那一刀,劉延周身盡是明晃晃的殺意——不管這江山最後給了誰,總不會是你們!你們就等死吧!


第十四章

  「他的功夫很好?」連語涵圍著那個衣裳樸素的中年漢子繞了一圈,偏過頭問祖父。

  這是安國公親自挑選的武師,他自然明白這人的武藝有多高,笑著點點頭:「不比你沈家叔叔的師傅差。你要用心學,若是喊了一聲苦……」老人家瞇起眼笑,不再往下說,只是瞧著小孫女。

  連語涵皺了皺鼻子,不高興地轉過了頭,不理壞心眼的祖父。

  李邕的心情十分複雜,雖然此刻他面上還是一如既往的沒有表情,但眼神卻時不時從小女孩兒嬌小的個頭上轉過。

  要知道,之前他一直以為能讓承平帝如此心心念念的必然是一位美麗的少女,尊貴又嬌氣。他還打算好了,就隨便教幾招花拳繡腿,只要打出個樣子來就行了,別的他也不要求。

  沒想到!小姑娘確實是美麗,也確實尊貴嬌氣,但是——這年紀也太小了點吧!

  難不成……是金枝玉葉滄海遺珠?所以陛下才如此關注這個小姑娘,甚至因為她想習武便千里迢迢地派自己來蘇州?

  唔,這位千金出生時龍椅上那位已經十四歲了,皇室本來就神奇,十四歲就……也不是不可能。

  怪不得無緣無故的就封了這位為縣主,食邑比郡主還多不說,封號也是極好——永寧永寧,永世安寧。這樣的祈願若說不是父親給女兒的,誰信呀!

  這麼一番分析下來,李邕徹底臣服在了自己的邏輯能力之下,對這個結論深信不疑。所以接下來的日子裡,他對連語涵的態度幾乎稱得上是崇敬的——這位可是小主人哎!唯一的帝姬哎!皇帝陛下的心頭肉哎!

  必須崇敬!

  不過連語涵倒沒覺得這位新師傅有什麼奇怪的,她從小就是眾星捧月地長大,敢甩臉色給她看的人都死了,要是李邕真的用對待普通徒弟一樣的態度對待她,那別說她自己,首當其衝要發怒的就是安國公夫婦!

  連語涵年紀小,根骨好,悟性極佳,難得的是她性子倔強,選定了的路,就是跪著都要走完。習武時難免磕磕碰碰,甚至基礎練習對於六歲小女孩來說都太為辛苦,但她卻沒喊過一聲累。

  李邕頂著張嚴厲的臉,實際上卻半點不敢嚴厲。剛開始他只教語涵幾招花架子,一見小姑娘出了汗就趕忙叫停讓休息。但是漸漸地,看到了這位「小主子」習武的態度認真,又著實是根好苗子,於是便改了教學方式,實打實地開始教了。當然,態度還是一如既往的和軟。

  就這樣,轉眼過去了小半年,又是一年春•色好。

  這半年裡,老族長的壽辰熱熱鬧鬧地過完了,語涵和祖父母一同在臨安老宅住下,並未住進臨安祖宅。平日或是跟著祖父讀書,或是陪著祖母閒聊,大多數時間還是用在了習武上。

  眼見著這幾日春意正濃,柳綠鶯啼,連語涵心中裝著一件大事,便開始攛掇著祖父要去遊湖。

  安國公對這個小孫女可以說是有應必求的,說遊湖就遊湖,一連串吩咐下去,滿府的下人都轉了起來,麻溜兒地準備出門的裝備。

  秦老夫人原本也打算一起去,誰知老宅那邊派人來傳話,幾位輩分和年紀都相當大的夫人邀她一塊兒賞花,又說還有幾家臨安城裡有頭有臉人家的老太君也來。秦老夫人推辭不得,只得含淚揮別丈夫和孫女,不情不願地出門去了。

  西湖風光極好,暖風薰得遊人醉,卻不是連語涵的目的地。

  她故意提起了鳳凰山,引得祖父想起那裡還有一座久負盛名的萬松書院,興致一起,便吩咐畫舫向南面的鳳凰山行去,打算帶著小孫女好好遊覽一番這書香之地。

  尚未入得書院,便在門前看到了一座高大的牌坊,上書「萬世師表」四個大字。連語涵幾乎要放聲大笑——萬世師表,這裡頭可有一個人能配得上這四個字?便是這座聞名遐邇的書院,在白容安執掌之後便再也配不上了!

  白玉般的小臉上諷意十足,引得一個路過的中年男子連連皺眉,實在忍不住,上前問道:「小姑娘對這四字有何不滿?」尋常六歲小兒,能識得這幾個字便很難得了,更枉論理解詞意,這個小女孩兒未免太過奇怪了些。

  這男子容貌清雋,衣著乍一看十分普通,但細瞧卻能發現俱是上好的料子,舉手投足間儒雅與英氣並存,自成一派風範。因此方才他路過時護衛並未多注意他,只當他是個普通讀書人。

  此時卻見他突然逼近,還質問國公府小千金,一眾侍從護衛紛紛圍了上來,貼身伺候語涵的丫鬟僕婦更是擋在了她前頭,一個個瞪圓了眼,打算那人一衝上前就跟他拼命。

  安國公也沉了臉色,若是平時,遇上這樣放誕無禮的行為他也只是一笑而過,可偏偏此時那人問的是他家的小丫頭!

  「不知這位先生有何指教?!」安國公原本就牽著語涵,此時更是將她攬進自己的保護圈,威嚴冷峻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

  那男子原本也只是心血來潮的一問,誰曾想立刻便惹來了這般陣仗!心下暗悔自己太過莽撞,面上也是誠懇地向安國公抱拳道:「抱歉抱歉,在下並無驚嚇小千金的意思,只是見小千金年紀小小,意態卻不同尋常,這才多嘴一問。」

  安國公這才緩了臉色。

  連語涵一直都沒說話,眾人皆以為她是被陌生人突然的問話嚇到了,但其實她是在打量這個中年男子。此時她終於收回了打量的眼光,仰起頭笑道:「連我都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偌大一個萬松書院,教授學者濟濟,竟然都不知道麼?」眉宇間盡是驕傲與不屑:「萬世師表,他敢掛,也不怕笑掉天下人大牙!」

  男子語塞。原本他聽前一句倒是有幾分道理,到了後一句,聽著實在堵得慌,卻又不好和這六七歲的小丫頭辯駁什麼,心下悶得難受。

  安國公卻哈哈一笑,伸手抱起小姑娘,語氣十分寵溺:「你呀你,便是當真這樣想,也不能在人家大門口說呀!」

  語涵翹起了嘴角,剛想說什麼呢,卻聽一道甜嫩的女聲隔空傳來——

  「萬松書院屹立千年不倒,期間青史留名之學子數不勝數,院內授業者皆為鴻儒博士,不算臨安或江南,便是放眼本朝也少有書院能與之相匹。如此,又哪裡稱不上『萬世師表』了?」


第十五章

  那女孩兒不過八、九歲,一身湖藍色裙裳,從山道上緩緩走下,雖是說著這樣綿裡藏針的話,卻笑得溫柔婉約,小小年紀便已是氣質斐然。

  連語涵知道她問的是自己,卻只是瞟了她一眼,轉頭湊在祖父耳邊說了句什麼,惹得安國公大笑不迭,揮手讓侍衛家僕開道,竟是抱著小姑娘徑直向山門內走去了。

  與那女孩兒擦肩而過時,連語涵很清楚地看見了她臉上的錯愕。語涵靠在祖父寬大的肩膀上,瞇著眼享受起這春日暖陽——你孟雨晴算什麼東西?你也配跟我說話?哼!

  待這浩浩蕩蕩的一行人消失在山道後,孟雨晴這才從驚愕中反應過來,眼中因屈辱而充滿淚水,仰著頭哽咽地喊了一聲:「師傅……」

  晏懷先——即首先開口的那位中年男子伸手摸了摸小徒弟的頭算作安慰,眼神卻依舊望向那對祖孫消失的方向,眼中有怒火也有好奇。

  他也是世家子出身,早年他因婚事不如意而離家出走,憑著一身武藝混跡江湖,也是他時運好,十幾年下來被他混出了些名頭,江湖人見了他無不是尊敬有加,已有許多年未見過對他如此不假辭色的人了。

  不用多觀察,單看這出行的排場和那些侍衛家僕,便可知這對祖孫身份不凡,但讓他疑惑的是,那小姑娘年紀雖小,卻腳步輕靈,分明是個練家子。那樣的人家,又怎會讓女兒習武?

  這真是太讓人費解了。

  甩甩頭,將這些疑惑暫時壓下,晏懷先低頭發現小徒弟正淚汪汪地看著自己,大約是因為沒有得到他的安慰,此時正嘟著小嘴,不滿又難過。

  晏懷先心下厭煩,卻又不好對她發脾氣,只能盡量讓自己的臉色不要那麼僵硬:「你怎麼一個人下來了?身邊的下人呢?」

  孟雨晴甜聲賣乖道:「聽說師傅去見我未來姐夫了,我下來接師傅。丫鬟嬤嬤都看著我不讓我亂跑,我就甩了她們自己來了。」

  晏懷先聞言,心情更糟了,這個徒弟他真是怎麼也喜歡不起來——孟雨晴的親舅舅便是萬松書院院長白容安,本來他就是礙於好友白容安的面子才收下的她。收徒後他也曾打算好好教導,但是這孟雨晴習武資質一般也就罷了,偏還十足的小家子氣,裝嬌賣俏信手拈來,或許她的親長父兄吃她這套,可晏懷先卻厭惡至極,實在難以忍受。

  強忍著心下不適,晏懷先淡淡開口:「你姐夫提前上山了,我並未見到,想來此刻他應該在你舅舅那兒。」小小年紀的女孩兒,心眼就這樣多,她那點小心思,晏懷先還能看不懂?懶得戳破罷了。

  孟雨晴卻毫無自覺,擦乾了淚痕笑嘻嘻地去拉師傅的手:「師傅那我們就快上去吧!」

  「嗯。」晏懷先忍住即將暴跳的青筋,不著痕跡地將手臂從她手中抽出來。果然是對比出真知啊,他現在無比懷念自己那個雖然貧嘴愛玩鬧卻風度翩翩知進退的大徒弟……

  因為隨從甚眾,祖孫倆又皆是衣著不凡,門房不敢攔,只是小心翼翼地上前問了兩句便開門放行了,甚至還給眾人指了路。

  安國公牽著小孫女的手,漫步而行,邊問道:「涵兒想去哪裡逛逛?若是累了咱們就去毓秀閣,聽門房說那兒是接待學者訪客處。」

  連語涵搖搖頭:「我不累的,祖父,咱們去看看孔子像吧。」

  「好勒!」

  萬松書院大成殿,即為孔聖人祭祀處。

  此殿名起自孟子對孔子的一句評價:「孔子之謂集大成。」意為贊頌孔子達到了集往聖先賢之大成的境界。殿內除孔子像外,還有四配享,兩側壁畫所繪為孔子行教圖,分別是杏壇設教、讀《易》有感、舞雩從遊、泰山問政、子貢辭行、忠信濟水、侍席魯君、禮墮三都,並設青銅祭器。

  若是秉承儒家思想的書生儒士到了這兒,約莫是要三跪九叩,否則無法表示心中朝聖的喜悅與激動。

  不過連語涵信奉的只有自己,能讓她產生少許認同感的唯有逍遙道,習文讀書時也只對術數天文感興趣,其他均有涉獵,但都是一邊嘲笑一邊掃個大概而已。

  至於老國公則是正宗的法家思想繼承者,曾經年少輕狂時還曾高調抨擊過儒家的「偽善」思想,和當時不少鴻儒對掐過。如今年紀大了,看事寬容了許多,在教導幾個兒子的時候也偶爾會舉出儒家例子,也並不都是負面的。

  這樣的一對祖孫倆,來到供奉著孔聖人的大殿中,那就真的只是觀光而已了。

  所以當楚王劉澤在院長白容安的陪伴下踏入大殿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連語涵指著宗聖曾子的塑像津津有味地說著什麼,老公爺邊捋鬚邊笑——一點都不尊重先賢。

  殿中空曠,小女孩兒的聲音又清亮,便是隔得十幾步遠也能聽得見她說的話:「……眉環塞眼,雁行必疏;財星孔仰,無隔宿之糧;眼如赤鯉,決死徒刑……這樣差勁的面相,竟也能流芳百世?」

  白容安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來,差點氣厥過去!

  倒是楚王,聽了這話後面色依舊不變,笑意盈然地上前同安國公拱手:「不想竟能在此處見到老公爺,真是緣分啊!」

  安國公不防有人認出了他,轉過頭後愣了一下,這才回了個禮,笑道:「原是王爺駕到,嚇了老頭子一跳,還說怎麼微服出遊也能遇見熟人呢!」

  楚王哈哈大笑,眼兒彎彎地垂頭看安國公牽著的漂亮小丫頭:「這是府上哪位千金?」

  「是老三家的,在府上恰好也行三。」安國公笑著介紹。

  「原來是連學士之女。」楚王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怪不得小小年紀便聰慧至此。」

  安國公的笑容滯了一滯,這話的意思是……方才語涵所說他都聽到了?「哈哈……小丫頭聽家中西席說了幾天相術,這陣子見著人就亂看,王爺見笑了。」打算打哈哈混過去。

  楚王可不是好忽悠的,他顯是對連語涵的早慧起了好奇心,方才他只聽到了幾句,但此時再看那曾子塑像,卻發現一句也沒說錯。

  「三姑娘可願意給我看看相?」楚王特意半彎下身子,笑容可掬地同連語涵說話。

  安國公有些著急,連忙說:「王爺自是人中龍鳳,一生富貴無憂。她小人兒,哪裡懂這些!方才不過是胡亂說著玩兒罷了!」

  連語涵知道祖父在擔心什麼,卻一點兒都不在意。她仔細打量了一番楚王的面貌,小身板聽得筆直,認真道:「你額闊面頭,必是位居人上者;眉角入鬢,才高聰俊;目秀而長,貴比君王;鼻高昂直,聲名遠播……」

  楚王眼中一亮,安國公眉心微蹙。

  卻聽她繼續道:「……父母官日低月高,則幼年喪父;耳薄如紙,中年敗落;地閣尖斜,受深恩而反成怨,早夭之相。」


第十六章

  「……耳薄如紙,中年敗落;地閣尖斜,受深恩而反成怨,早夭之相。」

  楚王氣惱地漲紅了臉,薄而優美的唇張張合合半晌,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該說什麼呢?這會兒說什麼都不對,還不如不說話。

  他不說話了,連語涵卻不肯放過他,她用一種讓人看了就想跳河的憐憫神情看著楚王,一雙濕漉漉的大眼睛裡滿是最真摯的同情。

  楚王覺得自己頭上此時肯定在呼呼噴著熱氣。

  安國公倒是有些詫異地看著自己的小孫女。語涵的相術便是由他啟蒙的,其實他並不大懂這些,也不是打算讓孫女兒修習相術,畢竟這不是什麼正經大家閨秀該幹的玩意兒。只是偶有一次抱著小孫女在膝頭,打算給她念本書哄她睡覺時,隨手抽了一本《麻衣相術》,想著這樣艱澀的書必然能達到很好的催眠效果,老公爺就懶得再換一本了。誰知小姑娘越聽越有精神,最後還眼神發亮地催著老公爺繼續念,回回都要念……

  最後念出了個小神棍。

  除了剛開始拿家中下人練手之外,語涵並不怎麼給人斷面相。一來不合身份,二來她天賦異稟,每次都看得準,所以便不怎麼再開口,倒不是怕洩露天機遭報應,而是怕不小心亂了人家的命格——她是肆意妄為了些,但也不會平白無故去害別人。

  拿家中下人練習其實也只是她觀察一番,然後將觀察結果告訴安國公,由安國公派人查探被觀察者接下來的生活情況,看看她說的準不準而已。

  老公爺當然知道她話中的準確性,更知道她的古怪脾氣,所以此時他倒不擔心楚王會不會惱羞成怒,主要還是對小孫女的反常感到奇怪。

  「呃,童言無忌童言無忌。」安國公歉意地向楚王道:「王爺莫往心裡去,小丫頭不懂事。」

  「哈哈!」楚王大度地一揮手,微笑道:「無妨無妨。」他也只能這樣說了,風度使然是一回事,而且,便是再堵心,這事兒也是他自找的,還能真跟人家小姑娘計較?

  安國公笑了笑,也不責備語涵,只是及時換了話題:「王爺怎會來了臨安?」

  楚王溫和回道:「家母替我訂下一位側妃,正是臨安人士,此次前來算是迎親。」

  安國公點了點頭,識趣地不再多問。

  「哦?」連語涵眨巴著大眼睛問道:「為什麼只是一個側室,卻要王爺親下江南迎親?」見楚王垂眸看向她,語涵挑眉一笑:「畢竟王爺要離京不容易,我在書上看到,諸侯王除了封地和京都,要去其他地方都很麻煩的。」

  楚王臉色一沉——他這回離京並沒有知會過堂哥承平帝,若是叫京內那些人知道了……

  安國公恨不得捂住小丫頭的嘴,尷尬地笑道:「想必是這位側妃得王爺看重吧。」見語涵還要說話,他連忙拉了拉小丫頭的手,直接辭行:「出來也大半天了,家裡夫人還等著呢,那王爺我們這就告辭了哈。」

  楚王僵著臉頰應道:「老公爺好走。」

  一離開大成殿範圍,安國公就板起了臉數落小孫女:「平時怎麼都不說話呢,今天這麼能說。你知道他是誰嘛,要是真惹他生氣了叫祖父怎麼收場?!」

  連語涵不高興地在祖父懷裡扭了扭身子:「我當然知道他是楚王,要不是他,我還懶得說呢。」

  這就奇了怪了。「你沒見過他呀……」老公爺喃喃自語。

  「我沒見過他,但是我知道他。今天一看他面相就知道是個不安分的。」冷著小臉下斷言,連語涵昂起小下巴,「現在的他可不能拿我怎麼樣,他不是想當賢王嗎?我就是罵他了呢,他也只能笑著受下。」

  小孫女對楚王的態度出乎意料的惡劣,老公爺很是不解:「他怎麼惹著你啦?這麼討厭他呢。」

  「討厭不需要理由。」連語涵傲嬌地一扭臉。

  好吧,其實討厭他其實是有理由的,大約還是因為孟雨晴捅的那一刀,不過這個理由可沒法跟祖父說。

  連語涵從小到大就沒受過那樣的罪,疼得她撕心裂肺,更讓她憤怒的是她竟然不能生孩子了!

  不想生孩子和不能生孩子是兩個概念好嗎!孟雨晴,不弄死你我就不姓連!死一次才不夠!起碼要死兩次!

  那對祖孫倆一離開,彷彿帶走了午後的最後一點陽光,原本空曠的大成殿更加冷寂陰森了。

  楚王負手而立,白容安站在他身後,有些敬畏地望著這個青年的背影。

  一室寂靜。

  「舅舅~」突然傳來小女孩甜膩的聲音,將整座大殿的莊嚴肅穆破壞殆盡,楚王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

  白容安有些驚訝:「晴晴,你怎麼來了?」

  來者正是孟雨晴,她跑到白容安身邊,拉住舅父的衣袖,甜甜笑道:「師傅讓我來的,師傅說他今日奔波了一天,要好好休息,所以讓我來跟舅舅說一聲。」

  白容安聞言微黯了臉色,這就是不願意的意思了吧?

  楚王這會兒終於轉過身來,卻只是在孟雨晴身上掃了一眼,立刻便移開了視線,對白容安點頭道:「既然晏先生不適,那本王便改日再來。」

  「王爺……」白容安有些怔忪,連忙喊了一聲,可有孟雨晴在場,很多話他不好開口,所以喊完後便止住了口。

  「還有何事?」

  「沒、沒有了……」白容安吶吶道。

  見楚王問都沒問自己一聲就要走,孟雨晴很不甘心,她做出最可憐可愛的表情,嬌嬌地喚了一聲:「姐夫~我是雨晴。」

  「……」楚王滿頭黑線,雨晴是誰呀?「你是初雪的妹妹?」

  孟雨晴興奮地點頭:「是!孟初雪是我大姐姐!」

  楚王眉頭皺得死緊,這真是孟家嫡女?竟直呼長姐名諱,這般沒有教養!又想到方才遇見的安國公府那個小丫頭,雖然說話難聽了些,又聰明得古裡古怪,但禮儀卻挑不出一絲錯來。

  這麼想著,他就有些後悔,這孟家畢竟是小門小戶的,女孩兒也教養得不好。若不是為了拉攏白容安和晏懷先,他怎麼也不可能娶個從四品官的庶長女,便是側妃也不可能。

  白容安卻不覺得有什麼奇怪的,那孟初雪雖占了長女的位置,卻是庶出,他妹妹一貫治家有道,孟家後院那些個通房姨娘被她治得死死的,那些庶子庶女也被教養得懦弱無能,在孟雨晴這個嫡女面前向來是唯唯諾諾的。

  楚王甩了甩袖子,沉聲道:「你既是初雪的妹子,那我就多嘴說你兩句。即便你姐姐已經嫁入王府,也只是側妃,你不該喚我姐夫,以免落人口實。更何況,我同你姐姐至今尚未成婚!」

  孟雨晴被訓傻了,愣了好久,委屈得想放聲大哭,卻因為女孩子好面子,只能強忍著哭泣的衝動,包著一包淚,哽咽著應是。


第十七章

  下山時,連語涵又一次碰到了晏懷先,不過這會兒祖孫倆都不知道他的身份,還以為是書院裡的夫子或是學者。

  他看起來像是特意等在路旁的,見到安國公一行人後便上前抱拳道:「先前不知是國公爺與三姑娘,多有冒犯,還望見諒。」

  連語涵有些狐疑地看他——這人看起來清高孤傲,可不像是能摧眉折腰事權貴的人呀。

  安國公顯然和孫女的想法一樣,兩人都沒開口,弄得晏懷先有些尷尬地向安國公解釋:「在下晏懷先,容予來信時曾提起過您及令孫女。」

  「原來是晏先生。」安國公的臉色緩和了許多。

  連語涵眼珠一轉,掩下眸中思量,微微笑道:「容予叔叔說了我什麼壞話嗎?」

  晏懷先聞言,搖頭輕笑道:「你容予叔叔說你骨骼清奇,是個習武的好苗子。」

  「呃……」連語涵吐吐舌頭,「他也同我說了,我還以為他是在跟我開玩笑呢。」沒想到她還真是個武學奇才,嗯哼,怪不得這半年她的進步如此飛速!

  安國公含笑望著小孫女,寵溺地任她小大人似的和晏懷先說話。

  客套話也說完了,關係也拉完了,語涵料想他等待許久必然有所求。果然,沒客套幾句,晏懷先便直接開口了,問的是家長安國公:「連三姑娘可是已經開始習武了?我觀她腳步輕靈,想是已經入了門?」

  安國公慈愛地摸了摸孫女的小腦袋,點頭應是。

  得到預想中的答案,晏懷先略一遲疑:「恕我冒昧……不知三姑娘可曾拜師?師從何人?」

  「不曾,」安國公搖了搖頭,微笑道:「只是請了武師教導,並不算正式的師傅。」他大約明白晏懷先的意思了。

  果然,晏懷先展顏一笑:「在下與三姑娘甚是投緣,不知三姑娘可願入我門下?」

  出乎意料的,幾乎是立時,連語涵就皺著眉頭喊了一聲:「不要!」

  晏懷先有些尷尬,但仍是耐心地詢問原因。

  連語涵高傲地昂起小下巴:「今天在山門遇見的那個女孩也是你徒弟吧!」不等晏懷先回答,她就哼了一聲:「我才不要跟她同門!」

  沈容予竟然是孟雨晴的師兄,這事她還是頭一回知道,現在她的心情很不美妙——原本給她印象很好的沈容予因為這個原因瞬間就糟糕透了,一切跟孟雨晴搭上關係的傢伙都糟糕透了!

  「這……」小孩子任性的原因讓晏懷先束手無策,只能轉向在他看來能做主的安國公。

  安國公歎了口氣,疼愛的目光一直都落在小孫女身上:「承蒙先生錯愛,小丫頭脾氣古怪,討厭一個東西便會一直討厭下去,任誰也拗不過來。這會兒她不喜高足,若兩人同門,必然是無法和睦相處的。再者——」老人家頓了頓,「先生收徒的規矩我是知道的,她父母唯此一女……」

  話不曾說完,但餘下的意思已經足夠晏懷先明白的了。他心下惋惜,面上也是如此,那不捨的眼神看得連語涵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最終,晏懷先長長歎息一聲,似是認了命,卻仍是不捨這樣一塊璞玉:「雖然我們並無師徒緣分,但,將來倘若你有什麼武學上的疑問,隨時可以來找我。」

  連語涵垂下長長的眼睫,好半晌才抬頭道:「……晏先生會一直在這裡嗎?」

  「嗯?」晏懷先一愣,旋即苦笑道:「是啊。除了這裡,我也無處可去了。」

  連語涵幾次啟唇想說什麼,最後還是沒有說,只是安靜地跟在安國公身旁,和這個孤獨又落魄的俠士告別。

  回府後,小姑娘便一直懨懨的,怎麼也打不起精神來。安國公還以為是跋涉了一天,語涵的小身板受不住給累的,於是一回府便親自送了小孫女回房,又吩咐下人好好伺候洗漱才罷。

  語涵也沒上床去睡,只是坐在窗邊望著外頭青翠的竹葉發呆:其實今天她想讓晏懷先跟她回京的,不管是去哪裡,都比在萬松書院好。但她也知道,以晏懷先的一身傲骨是決計不會同意的。

  上輩子她不認識沈容予,自然也不知道晏懷先這個人。便是知道了,按照她對孟雨晴的厭惡程度來看,八成也是恨屋及烏,連帶著這師徒倆一塊兒討厭了。

  這輩子,她對沈容予的觀感很好,尤其是有個沈熙在一旁作對比的情況下。至於晏懷先,她不知道這個人有著怎樣的經歷,也不知道這個人在江湖上有多威名赫赫,但是,這個男人身上那種混亂的氣質十分吸引她,讓她想要伸手拉他一把。

  她向來做事隨心所欲,不問緣由,但此時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十分糟糕,讓她心煩意亂。

  「誰?!」忽然聽到一絲極細微的響動,語涵臉色一沉,一個茶杯瞬間飛出,砸在了一顆粗壯的紫竹上,嘩啦一聲裂成了碎片。

  「角度很準,但是力道還不夠。」平板的男聲從窗外響起,李邕的臉一下子出現在語涵面前。「要繼續修煉內力,等到杯子可以嵌進竹筒裡了,那你就算是出師了。」

  語涵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眸中有懷疑有打量。這是她的院子,便是秦老夫人派來的侍女進院裡還要通報呢,李邕這個武藝師傅怎麼可能悄無聲息地就進來了?而且,顯然李邕不是來看她的,方才若不是她發現了那絲響動,想必直到他離開,也不會主動現身。

  李邕暗自歎息,果然是陛下的閨女,一點兒都不好騙。

  「你今天一天未練武,明日要將今天的量補上。」李邕嚴肅地布置下任務,嚴肅地彷彿他來這個院子就是為了告訴連語涵這句話而已。

  「李師傅,」語涵突然換了表情,笑吟吟地問道:「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

  李邕暗道不好,卻無法在那道能直刺人心的視線下編出謊話:「李邕。」

  哈、哈、哈、哈!語涵幾乎要冷笑出聲來——李邕!好一個李邕!

  沉默蔓延在兩人之間,良久,語涵才露出好奇的神情:「師傅,是哪個字呀?我現在只認識《中庸》裡的庸字。」

  李邕暗舒了口氣,以為小姑娘忘性大,這麼快就被轉移了注意力:「字形比較複雜,大意同『雍容』的『雍』,乃和睦之意。」頓了頓,他補充道:「待你再大些,就認得這個字了。」

  「喔。」連語涵狀似認真地應道。

  等到李邕離開,連語涵「砰」的一聲把窗戶關上,臉色沉黑如墨。

  皇室暗衛!她當了承平帝十來年的心頭肉,又怎麼會不知道這個組織的存在!上輩子這個李邕的故事可是劉延親口告訴她的,李邕要真論起來,還是楚王沒出五服的表兄呢!

  娘的,劉延到底抽的什麼風,她竟然被監視了!


第十八章

  連語涵很不開心,十分不開心。

  她一旦不開心了,就一定會有人遭殃。當然,她也不是無理取鬧的人,一般遭殃的人都是讓她不高興的罪魁禍首。

  但劉延派來的暗衛又豈會是庸手,今日李邕失手弄出響動已經是極大的意外了,也不知他回去得受什麼樣的懲罰。有了這個前車之鑒,其他的暗衛便愈發小心起來,把隱匿身形氣息的功夫發揮到了極致,就怕被這位小祖宗發現。

  可是連語涵怎麼會被這個小小的困難打倒?

  她直接揮退了屋內伺候的丫鬟嬤嬤,讓她們都去另一頭的耳房待著,小身子爬上窗沿,腳尖輕輕一點,嗖的一聲就竄上了離窗戶最近的那棵香樟樹。

  此時正是夕陽西下之時,香樟樹枝繁葉茂,樹大蔭濃,傍晚的餘暉無法穿過樹蔭照射到樹蓋裡頭,只是眨眼的功夫,小姑娘就消失在了眾暗衛的眼中。

  暗衛頭領腿一軟,差點沒嚇得跪下,連忙示意離香樟樹最近的那個暗衛注意情況。

  連語涵一點一點地往上爬,爬到一個就算摔下來也只是扭到腳的高度,站起身,閉上眼仔細感受了一下周圍的風聲變化,帶著一絲邪惡的笑意輕輕一蹦——

  尚未落地,小小軟軟的身子就被一個陌生冷硬的懷抱接住,連語涵利索地掏出小匕首,貼在男人脖頸間,甜甜笑道:「不許動喲~」

  男人僵硬了一瞬,默默保持了單膝跪地的姿勢,輕柔地將小姑娘放下,任冰涼的匕首緊貼自己流動著熱血的血管。

  「說!是誰派你來的!」連語涵虎著一張小臉,分明是童稚的嗓音卻故意裝得惡聲惡氣。

  男子眼珠不著痕跡地向頭領所在方向轉了轉,沒說話。

  「喲呵,骨頭還挺硬!」連語涵冷笑一聲,「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話音還沒落,男人忽然驚恐萬狀地大喊:「我說,我說!你別揍我!」

  ……喂喂!演得太假了啊!——其餘暗衛抱著看熱鬧的好心情無聲吐槽。

  連語涵再次冷笑三聲,真當她看不出來周圍還有人?但是此時她不欲計較這些,此時這個暗衛的態度足以證明劉延沒有對她下手的意思。既然如此,那她就好好陪這群蠢貨演上一場!

  「好,你說。」連語涵森寒地注視著他,就像在看一個死人。

  「我……」暗衛的腦子都要糾結成一團毛球了,他可是體力勞動者啊!為什麼老大不早點編好在被捕後用來應付的理由啊!!

  暗衛頭領默默歎了口氣:當初可沒想到會被這麼小的姑娘捉住啊……

  「算了,看你一時半會兒也編不出來,給你一天時間想理由,夠不夠?」連語涵嗤笑,手腕微動,銀光一閃,一根極細的針瞬間沒入暗衛肩膀。

  暗衛只覺得肩頭一麻,接著就渾身都麻了……

  連語涵拍拍手,瞇眼環視一周,忽然高聲喊:「來人!有刺客!」

  原本幽靜的院落霎時從四面八方湧出人來,守在那頭耳房的丫鬟嬤嬤衝過來,正好看到一個陌生灰衣人以單膝跪地的姿勢立在她們姑娘面前,嬤嬤們奮勇衝上前將小主人護在身後,年紀還小的丫鬟們則放聲尖叫——

  「啊啊啊!有刺客啊啊啊啊!」

  「來人啊!保護姑娘啊!」

  「啊啊啊你要做什麼!快放開姑娘讓我來!」

  「……」

  安國公震怒,秦老夫人嚇白了臉,摟著小孫女不肯放。

  「豈有此理!」安國公狠狠一拍太師椅扶手,指著堂下跪著的管家護衛等,怒火滔天:「你們都是幹什麼吃的!竟然讓刺客混入內院!」

  負責內院守衛的老陳頭磕在地上都不敢抬,臉色慘白,冷汗甚至浸濕了裡衣,被穿堂風一吹,嗖嗖的冷。他是安國公府家生子,家裡好幾輩人都在國公府裡頭做事,當然知道三姑娘有多金貴!今日竟然讓刺客混入了內院,還差點傷了姑娘,這罪……

  老陳的心都快從胸口跳出來了,他現在只求不要連累家人。

  今天真是過得太豐富了,折騰了一整天,連語涵上下眼皮都快黏在一起了。窩在祖母帶著檀香的溫軟環抱中,小姑娘昏昏欲睡,卻在祖父教訓下人的間隙勉強抬起眼皮插了句嘴:「祖父,那個刺客不要打他,就關起來,我要親自審問他。」

  安國公看到小孫女這般可憐的小模樣,心軟成了一灘水:「好,就關起來。」但是還是得打,要不難消他心頭之氣!嗯,這個就不用跟小丫頭說了。

  得到滿意的答覆,連語涵終於放心閉上眼睡去了。臨睡前,她迷迷糊糊地想:小孩子的身體就是不好,這麼能睡……呼呼……

  是夜,負責守衛連語涵的暗衛召開了緊急會議。會議主要圍繞「到底要不要把被捕的兄弟救出來」這個中心進行討論,李邕身為暗衛裡排得上號的人物,也出席了此次會議。

  最終會議決定將被關在柴房(……)的兄弟救出。

  對於這些訓練有素的暗衛來說,別說普通的牢獄,就是天牢他們也有本事闖一闖。而連家祖孫三人此時所居的宅院只是普通四進大宅,原本屬於一位富商,連地牢都沒有,捉住了刺客自然只能關進柴房。

  裡三層外三層的侍衛在皇家暗衛眼中都是小意思,安國公手下也不是沒有高手,只是數量不多,幾乎都安排在安國公夫婦和連語涵院外保護著,沒有多餘的人手派到這裡來。

  於是傍晚才落網的暗衛甲就這樣被同事們救了。

  一晚安睡,精神飽滿的連語涵拿起鑲著紅寶石的小皮鞭興沖沖地奔向柴房,卻在推開門後只看到了一堆堆的柴禾。

  連語涵火冒三丈,鞭子狠狠抽在門上,響聲清脆:「人呢?!」

  老陳欲哭無淚,再次領著眾侍衛跪下,深深埋下頭。

  「我%&%¥#@*&%¥#……」連語涵難得失了態,氣得跳腳,將自己知道的所有罵人的話都罵了一遍,跪著的侍衛們紛紛垂下頭極力隱藏自己的存在感,就怕這位祖宗一鞭子抽過來。

  胸口起伏得極為劇烈,一連好幾天的憋悶彷彿都在此時聚到了一起,連語涵紅著眼,四下搜尋可以讓自己發洩的東西。

  正巧此時李邕緩緩踱步過來,還是那副波瀾不驚的高人模樣:「你今日的功課……」

  「啪」地一鞭子抽了過去,連語涵指著他的鼻子大怒:「你他娘的給我閉嘴!」又轉頭對身後虛空處大喊:「快給我把他捆起來!」

  兩道殘影掠過,還沉浸在被小主人抽鞭子的震驚中的李邕剛剛反應過來,就已經被制住,身上各處大穴被點,渾身動彈不得,連真氣也無法流轉了。

  他驚訝地看向語涵,面上難得有了表情:「姑娘這是做什麼?」

  「哈,哈!」連語涵眼中滿是陰鷙,「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派來的嗎?」


孟雨晴番外

  彼時孟雨晴正值二八年華,清新秀麗的少女掛著淺淡笑意,頭也不回步入宮門,身後是碎了一地的芳心,和求不得的遺憾。

  那個男人,她仰望了很多年。

  直到終於長成自己期待中的模樣,少女懷抱一顆忐忑的心吐露心聲,卻得到一個不啻於晴天霹靂的回答——

  「雨晴,我已訂下安國公府二姑娘為正妃。」楚王的語氣淡淡,一如當年初見模樣。

  孟雨晴輕輕閉上眼睛,淚水順著白玉般的面頰流下,拋下所有的自尊與驕傲,她淚眼迷濛地望向楚王:「姐夫,我可以不要正室的位置。」

  楚王一哂:我何時說過要把正室之位給你了?

  「初雪一直待你親厚,你總該為她想想。」姐妹共事一夫也就罷了,還一個嫡出一個庶出,不管是誰也經不住這樣丟臉呀。

  孟雨晴滿面淚痕,神色恍惚。

  卻聽楚王淡淡道:「雨晴,你父母已經與我通過信,打算年後送你入宮。」

  孟雨晴渾身一顫,霎時淚落如雨:「好,好……既然這是你的願望,我……」再也說不下去,雙手捂住被淚水沾濕的臉,轉身急步離開。

  楚王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撇撇嘴,回書房去了。

  得益於晏懷先多年教導,一身武藝外加一些藥理知識,讓孟雨晴在入宮後過得頗為平靜,但這種平靜並不是她想要的。同期入宮的幾個女子裡,唯有她始終未曾承寵,同樣,也只有她的封號依舊是低階美人。

  宮內是最捧高踩低的地方,沒有寵愛,就沒有地位。一個沒有地位的小小美人,就連六宮內的小宮女也敢甩臉色給她看,更枉論那些有品級的內監女官。

  京城的冬天格外冷,被克扣了炭火的孟雨晴躲在床上瑟瑟發抖,寒風刮得窗子呼呼響,彷彿要打著旋兒竄進屋內。原本鮮嫩水靈的少女已經不見,不過一季,便只剩凹陷的臉頰和無神的雙目。她裹著被子,卻仍是凍得上下牙打顫,冷入骨髓。

  恍惚間,她想起了年幼時的許多情景——繁華溫暖的臨安,水波微漾的西子湖,來去如織的畫舫,青翠碧綠的鳳凰山,書聲琅琅的萬松書院……還有母親的溫柔巧笑,吳儂軟語的江南……她的家。

  其實京城一點都不好。

  就算有他在,也還是不好。

  在連語涵入宮前,她沒能找機會侍寢;在連語涵入宮後,就更不可能了。

  大約這位新出爐的皇貴妃是後宮所有女人的剋星,包括皇后——孟雨晴嘲諷地想。

  她是見過承平帝的,極是威嚴冷峻的男人,和楚王的溫潤如玉恰好是兩個極端。後宮一直都處在一個微妙的平衡中,因為承平帝不大臨幸後宮,便是招人侍寢,也幾乎是雨露均沾。

  連語涵的入宮無疑打破了這個平衡。

  她不曾見過那位有幸嫁與楚王為正妃的連二姑娘,所以便對這位同連二姑娘是堂姐妹的皇貴妃十分好奇。不過她倒是沒想到,第一次見面會是在那樣一個詭異的情況下。

  沈容予是她大師兄,而姚靈兒則是沈容予大嫂的娘家侄女,有了這麼一層關係在,在宮中她最常走動的便是姚靈兒的寢宮。

  姚靈兒是個很蠢的女人,她原本可以擁有天下女子都羨慕不來的幸福——嫁給青梅竹馬情深意重且剛剛高中狀元郎的表哥。但她只是受了家中庶妹的幾句挑撥,又「恰好」從父親那裡聽到了一些訊息,便自作主張地進宮來了。

  進宮後姚靈兒才得知那位還有幾分姿色的庶妹央了父親去沈家提親——結果當然是被拒絕了。饒是如此,姚靈兒也十分不忿,她深深覺得自己被騙了,又因父親竟然真的替庶妹去提親感到震驚和憤怒。

  於是她日日啼哭,見到花也哭,見到鳥也哭,見到需要下跪行禮的高位嬪妃也哭……

  她比孟雨晴還要早入宮幾年,那時後宮人還不多,她多少也分了幾個晚上,待到後來新人入宮,她因為資歷老,便升了幾級。連語涵入宮時,她已經是後宮眾女聞風色變的柔貴嬪了。

  又一次從柔貴嬪的宮裡出來,孟雨晴深深地歎了口氣。如果不是為了日子能好過一點,她真不願意到這兒來。

  回去的時候本該穿過牡丹園,但她耳尖地聽到幾個宮女說到今日皇后領著一眾高位妃子在牡丹園開宴。既是如此,那她便只能繞道,免得觸了那些貴人霉頭。

  入宮後她便不大出門,以免招惹是非,所以即便再後宮住了兩年,那彎彎繞繞的路她也不是很認得。沒走一會兒,她就迷路了。

  這是一個幽靜的地方,高低錯落的假山亭台布置得十分精致。聽見周圍並無人聲,孟雨晴想了想,縱身躍上最高的一座假山,打算站在高處看看回去的路。

  就在假山頂上,孟雨晴看到了一副足以讓她驚訝好幾年的景象——承平帝和一個陌生女子竟然在野戰!娘咧活春宮啊!

  當時她就震驚了,待從震驚中緩過來後,孟雨晴羞澀地捂著臉,屏住氣息,細細打量起正沉浸在情慾中的兩人來。越看,她越是羞澀——她還是黃花大閨女呢,竟然第一次就看到這麼重口的畫面。

  那女子半靠在石柱上,上身衣衫完好,水汪汪的桃花眼享受地瞇起,嫣紅的小嘴張張合合,面色緋紅,便說是傾城豔色也不為過。而威嚴冷峻的天下之主,此時卻埋首在她雙腿之間,裙角蓋住了承平帝的半個頭,看不清他在做什麼,但孟雨晴卻可以想像得到。

  這一切都超出了孟雨晴的認知,等到她突然想起皇室暗衛這種存在的時候,承平帝已經結束了之前的步驟,高大的身影沉沉地壓了上去,將女子擋住了大半。

  等到孟雨晴逃命似的奔回自己的居所時,她的腦中還來回放著方才的那副場景。臉色紅得幾乎可以冒煙,她靠在臥房的門上,不停地喘氣。

  等到略微平靜下來了,她這才想起,那女子身上的衣著——似乎是皇貴妃的服飾?

  再次見到這位皇貴妃已是幾月之後,皇后娘娘的千秋宴上。

  如她這般份位低的美人也得了恩准,特許赴宴為皇后娘娘祝壽。和她住一宮的幾個美人嘴上紛紛感念皇后恩德,其實誰都知道,皇后這一手,主要是為了能讓更多人看皇貴妃的笑話——自皇貴妃入宮後,承平帝第一次連續三天宿在了未央宮,而不是皇貴妃的昭陽宮。

  這消息傳得極快,孟雨晴自然也知道。不可否認的是,剛剛聽說這個消息時,她開心了好半天。她是幸災樂禍,誰讓這位皇貴妃實在太招人妒忌了呢?

  揣著一顆期待的心去赴宴,陪坐末席,孟雨晴的視角不是很好,卻也如願地看到了期待中的好戲上演。

  後宮內,皇后之下便是皇貴妃,而皇貴妃之下則是四妃——賢淑德端。四妃中唯有端妃為空缺,那位三千寵愛在一身的皇貴妃初入宮時封的便是端妃,只是她升得太快,沒多久就成了僅次於皇后的皇貴妃。

  賢淑德三位中,德妃育有大皇子,所以腰桿挺得筆直,平時連皇后的面子都不怎麼賣。連語涵入宮後,霸占了承平帝長達一年多,德妃早就看她不順眼了。可惜連語涵的份位比她高,家世比她好,又聖眷正濃,她也不敢怎麼挑釁,這次可算是讓她找著機會了。

  等皇貴妃一來,還沒落座呢,德妃就諷意十足地開口了:「還是皇后娘娘的面子大,若是平時,咱們哪能有這個榮幸見到皇貴妃娘娘呀!」

  孟雨晴雙眼發亮,盯著皇貴妃,等著她發作,最好能跟德妃掐起來,那就有趣了。

  誰知連語涵只是瞥了德妃一眼,便轉過頭去向皇后念了兩句祝詞,送上自己的禮物後便自顧自地在皇后下首坐了下來,壓根兒就沒有搭理德妃的意思。

  德妃雙頰氣得通紅,豐滿的胸脯一起一伏,她咬著牙冷笑道:「皇貴妃娘娘是尊貴些,可畢竟入宮的時候短,這在座中有多少是當初在潛邸時就跟著陛下的老人,又有多少是為陛下生育皇嗣了的!貴妃娘娘未免太目中無人!」

  德妃這一開炮,席間妃嬪頓時議論紛紛起來,不滿的眼神都射向兀自端坐著的連語涵,連皇后都掩了掩口,遮住唇邊那抹冷笑。

  這席間,除了伺候的宮女太監,大約全都視這位皇貴妃娘娘為死敵。

  連語涵傲慢地昂起下巴,掃了氣憤難平的德妃一眼,優雅起身,掉頭對上座的皇后道:「皇后娘娘,你的壽辰我來了,賀禮也送上了,可別再到處哭訴我不給你面子了。」皇后的臉立時又紅又白,卻聽她繼續道:「這裡聒噪得很,我不耐煩待,先走了。」

  語罷揚長而去。

  所有的女人都傻眼了。

  不過揚長而去這一瀟灑的行為沒能成功,因為她在鳳儀宮大門口被承平帝給堵住了。

  帝王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連語涵進退不得,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劉延得了這一眼,差點憋不住撲上去跪求和好。不過他還是忍住了,威嚴的聲音沉沉地在大殿中回響:「這是怎麼回事?」

  一眾妃嬪又驚又喜,德妃心頭悶著一口氣,見到能做主的人終於來了,眼淚唰唰就往下掉,哭也能哭得風情萬種,委委屈屈地將方才的事訴說給皇上聽。

  劉延聽罷,眼神直直看向連語涵,眉頭皺得死緊。正當後宮諸位欣喜地以為皇上要當著眾人面落她臉時,劉延小心翼翼地握了皇貴妃的手,語氣又是埋怨又是心疼:「既然不願來,就隨便吩咐個人送了賀禮來便是了,你做什麼又要親自來?日頭雖落下去了,可地上餘氣依舊,若是中了暑可不是好玩的!」

  連語涵冷哼一聲,直接甩開他的手:「讓開!」

  劉延臉色變了變,眾人還當他要發怒,卻沒想他聽話的讓了一步,連語涵飛快走了出去,他也亦步亦趨地跟上去,遠遠還能聽見他柔聲認錯的聲音。

  皇后面色慘白。

  德妃面死如灰。

  後宮眾女愕然之後便是心酸,羨慕嫉妒恨已不必再說。

  孟雨晴噙著一抹詭異的笑,眸中墨色沉沉。


第十九章

  「她……這樣說?」

  「是。」

  承平帝摩挲著下巴,眉眼含笑——他的小姑娘喏,才多大呀,就聰明得這樣了,讓他想不驕傲都不行。見底下的灰衣暗衛還在等待他的吩咐,劉延沉吟一會兒:「就讓她出出氣吧,別的容後再說。」

  負責上報的暗衛連忙應下,卻在心裡默默為被捉起來的李邕祈禱,希望他還能有命回來。

  「既不習武了,那她最近都在做些什麼消遣?」

  暗衛頓了頓,還是如實匯報:「縣主最近閒來無事便拉著國公爺上街,擺了攤子算命測字。」

  「噗……」劉延笑出了聲,好半晌才緩下來,揮揮手讓暗衛下去。

  暗衛無聲無息退下,太監總管張福輕手輕腳地踏進來,稟道:「陛下,皇后娘娘求見。」

  剛剛還十分愉悅的心情瞬間降了下來,劉延面上的笑意一掃而空,冷淡地吩咐:「宣。」

  皇后已經有好些日子沒見著承平帝了,原本皇上初一十五都會去她寢宮坐坐,雖不過夜,但偶爾也會和她一起吃頓飯,問一問二皇子的功課。可自上次她教二皇子在承平帝面前背了一首詩後,皇上當時就冷了臉,差點嚇哭了年幼的二皇子,之後早早地就回了未央宮,這裡一個多月了再沒去過。

  皇后絞盡腦汁也想不明白,為何一首稱贊江南風光的詩也能勾起帝王的怒火。但就算再想不明白哪兒出了差錯,她也得主動上前認錯。估摸著這一個多月皇上的火該消得差不多了,她這才親手端了盅雪蛤湯,送上宣室殿。

  見皇上雖面色淡淡,卻沒有不悅的神情,皇后心下一喜,揣度著男人的心思,皇后小心翼翼地提了提選秀的事。果然,皇上終於將視線落在了她身上,卻不是她想像中的贊許。

  劉延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皇后當真是賢惠大度。」

  皇后不懂他這是什麼意思,連忙謙辭:「臣妾惶恐。」

  年輕的帝王端坐在龍椅上,一身威勢壓得皇后喘不過氣來,他面色冷淡,聲音低沉緩慢:「先帝仙逝不過一年,朕守孝之言皇后便忘到腦後了麼?抑或是,皇后並不將朕的命令聽入耳中,只當做耳旁風刮過便是?」

  皇后嚇出一身冷汗,連忙跪下,滿面驚惶:「臣妾失言,萬望陛下恕罪!」

  顫巍巍地伏在地上許久,終於聽得承平帝一聲歎息:「罷了,你起來吧。」又緩緩加了一句:「選秀之事今後不必再提。」

  皇后連忙應下:「是。」

  劉延又向皇后問起二皇子的課業,有了先前的驚嚇,皇后不敢再像從前一般滿口道好,只是隱晦地表達了一番二皇子對他父皇的思念與孺慕之意。

  劉延自然知道她的心思,聞言只是淡淡道:「雖只有老二是你親生,但你身為皇后,朕其餘二子也喚你一聲嫡母,望你能擔起中宮之責,多少照看他們一些。尤其是老三,他生母卑微,難堪撫養之責,養在淑妃膝下乃不得已之舉。畢竟不是親生的,淑妃難免有照管不到之處,還需皇后多多留意。」

  這番話就很有些親密的意思了,皇后心下歡喜,暗道畢竟她才是皇上的結髮之妻,若非十分信任,皇上也不會將子嗣之事托付於她,當下便鄭重應下。

  劉延見她應得爽快,神色便柔和了些,似有些感歎地說道:「後宮妃嬪數十,朕膝下卻只得這三子。前些日子同清江王閒談時聽他提起家中幼女,天真童稚,樂趣實多。可惜朕卻始終不曾得個小公主……唉……」長長一聲歎息,道不盡的遺憾之意。

  皇后笑道:「是呢,前幾日大長公主領著孫女同安縣主進宮來,才七八歲的小姑娘,生得玉雪可愛,又聰明伶俐,比湛兒不知可人疼多少。總還是女兒貼心,可惜臣妾沒福……」想到皇上已經近一年多不曾召她侍寢,言及此處,皇后未免哽了一下。

  劉延好像沒聽出她的話外音,搖頭道:「皇室歷來便少女孩兒,朕這一輩都是兄弟,便是堂姐妹也極少,再上一輩便也只有陽夏姑姑一位。如今到了朕這裡,想來也是女兒難得啊……」

  劉延難得同皇后如此和顏悅色地說話,見他為不能得個小公主如此遺憾,皇后免不了要絞盡腦汁想些辦法:「陛下,臣妾曾聽人說起,民間沒有男孩兒的人家一般都會抱養幾個到主母跟前,或是常常見小男孩兒,如此便容易帶了子息來。依臣妾拙見,想來女兒也是一樣的辦法。不如讓臣妾從宗室中挑選幾個可愛的女孩兒,就養在宮中,長此以往,指不定就有哪位妹妹有幸為陛下誕下小公主呢!」

  劉延先是贊許地點頭,很快又搖了搖頭:「宗室間有女兒的人家也不多,誰家不是心肝寶貝地養著,哪能捨得叫你抱了進宮來。且我冷眼瞧著,宗室之女多驕縱,這樣兒的標本看著生下來的,便是得了小公主朕也不愛。」

  皇后掩嘴一笑,皇上還當養女兒跟養寵物似的呢,非要乖巧可人才叫好,面上卻附和道:「陛下所言極是,是臣妾考慮得欠妥。」心念一轉,想到自己娘家那幾位小侄女兒,便又笑吟吟地進言:「說起乖巧可人的小姑娘,臣妾倒是在見命婦時見過好些。只是那生得好且聰慧伶俐的,便只有那麼幾家有了。若是讓這些人家的小姑娘進宮來住些時候,將來她們說親時也能添幾分光彩,想必是無人不願的。」

  承平帝思索了一會兒,似是覺得此事可行,想了想卻又道:「此時倒是不急,且待今年冬天過去了再提罷。來年開春湛兒就五歲了,也該上學了,我欲請紀子期教導他和洋兒。」

  劉洋乃德妃所出大皇子,劉湛則是皇后郭氏嫡出的二皇子,二人同齡,皆是四歲餘,不過相差一月罷了。至於三皇子劉深生母卑微,只是一個小小答應,便由劉延做主養在了淑妃膝下,此時只有一歲多,尚在牙牙學語中,此處暫且不表。

  皇后聽聞是以博學著稱的紀子期,倒是沒什麼不滿意的,只是要讓她的二皇子和德妃所出的大皇子一道上學,這就叫她有些不滿了。只是她不敢明著表現出來,而是拐彎抹角道:「陛下,湛兒由臣妾開蒙已三年許,但大皇子那裡……臣妾只怕兩小學習進度不同,若是一同上課,難免讓紀先生為難,也叫課業落後的皇子吃虧……」

  聽她這意思,是篤定德妃教出的大皇子不如她生的了?想到十年後文武兼備的大皇子劉洋,和驕縱跋扈的二皇子劉湛,劉延冷笑一聲,瞥了她一眼:「照皇后的意思,是要怎麼辦才好呢?」

  皇后當然聽出了他語氣中的不滿,但此時她愛子心切也顧不上這許多,直接將自己和娘家商議許久的結論擺了出來:「臣妾雖是後宮婦人,卻也曾聽聞翰林學士連大人才名,若是能請得連大人為湛兒的先生……」

  剩下的話淹沒在了承平帝森冷的眼眸間,皇后臉白了白,不知道自己哪裡說錯了。

  劉延輕蔑地掃了她一眼,冷聲道:「連世玨你就不要妄想了,朕等著讓他當太子太傅呢。」

  皇后渾身冰涼——這、這意思……是她的湛兒……不可能了?

  劉延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那句話,發現確實有點問題,便又加了一句:「朕方即位,儲君之事還早,便是要立,朕也只看賢能,不論嫡長。」言下之意是你大可以放心,立太子的事兒還沒影呢,還是得看將來幾個皇子自己的能力。

  誰知聽了這話,皇后的臉色就更難看了……


第二十章

  轉眼離京也近一年了,臨安再好,終究沒有親人在。安國公和秦老夫人年紀大了,遂了心願後便開始思念起在京中的兒孫,連語涵是無可無不可的,於是祖孫三人便挑定了日子,灑淚揮別臨安親友,登上了回程的船。

  這期間楚王不知為何突然回京,再次來的時候便是領著皇上旨意,浩浩蕩蕩地帶著大批聘禮光明正大的來,又正兒八經地在孟家擺了娘家酒,這才帶著新納的側妃和新側妃的嫁妝上了船,啟程回京。

  巧得很,最近半個月只有這日是宜出行,於是安國公一家便和楚王在碼頭碰上了。

  還未到出發的時辰,楚王掐著時間特地上了安國公府的船,打算和曾經權傾朝野、如今好幾個兒子位高權重的老公爺聯絡聯絡感情。

  那邊廂男人聊朝廷大事,這邊新上任的楚王側妃孟初雪也得了自家男人的吩咐來和國公夫人拉家常混個臉熟。

  在京城,官家內眷之間多是妻憑夫貴,並不怎麼用誥命品級論尊卑,畢竟京裡遍地都是命婦,你來個二品我三品,但又是世交之家,這要論起誰更尊貴些,那就是一團爛帳!想來這也算是一種潛規則了。

  若是拼老公的話,顯然安國公這個從一品是比不上正一品親王的,但一來孟初雪只是側妃,能得的誥封撐死不過三品淑人,和秦老夫人這個年老德高的一品國夫人差距還真不小;二來就是受了楚王的叮囑,所以孟初雪從頭到尾都表現得極是尊老愛幼,溫和柔順。

  連語涵還是個粉嘟嘟的小姑娘,窩在秦老夫人懷裡睜著大眼睛聽兩個大人客套,孟初雪也沒將多餘的心思放在她身上。所以連語涵得以仔細觀察了她一番。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

  孟初雪果然不負她的名字,裊裊婷婷十五餘,恰如秋末冬初時落在桃枝上的第一捧新雪,潔白剔透,肌骨瑩潤,櫻粉色的裙裳襯得她多了幾分少婦的嫵媚,卻又殘留著少女的羞澀,確實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

  唔,美人蛇。

  能夠進門後便收攏楚王後院,在連語湘進門前抓緊時間生下一子一女,將多疑且野心勃勃的老王妃哄得服服帖帖;甚至在連語湘進門後,她依然能在青春不再、名分有缺的情況下,和心眼子比馬蜂窩還多的正室鬥得旗鼓相當,敢在正室生出嫡子前又呱呱生了一對雙胞胎女兒——這種手段,說她是美人蛇,大約還是小瞧了她。

  連語涵冷眼瞧著,這位孟大姑娘的宅鬥技能大概是與生俱來的,和連語湘那種後天修煉而成的完全不是一個檔次。要不怎麼能在嫡母竭力打壓庶子女的情況下還能脫穎而出,一舉坐上楚王側妃之位呢?

  想著想著,連語涵就笑了起來。

  孟初雪正以極專注的神情向秦老夫人討教京中諸家事,餘光裡瞥見這抹笑,登時怔在了原地。

  「……孟姑娘?孟姑娘?」秦老夫人連喊了兩聲,卻見她只是盯著自個兒的小孫女看,心下不禁有些不悅,語氣未免重了兩分。

  「哦……」孟初雪回過神來,羞紅了臉低聲道:「實在是抱歉,方才餘光裡瞧見三姑娘一笑,竟是看得愣住了……」又抬頭極誠懇地贊道:「三姑娘小小年紀便生得如此花容月貌,待得長成,京城第一美人的名頭怕是跑不掉了吧?」

  秦老夫人是溺愛孩子的老祖母,聽對方這樣不遺餘力地稱贊自家孩子,高興歸高興,卻又不喜她輕浮話語,於是笑意便淡了些:「什麼美人不美人的,孟姑娘謬贊了。容貌是父母給的,她生得好,我們自然喜歡。只是莫再提什麼『第一美人』的話,這樣的名聲,正經大家閨秀不要也罷!」

  對老夫人,孟初雪這個馬屁拍在了馬腿上。而相對於容貌來說,連語涵比較喜歡別人誇贊自己的智慧,所以她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很快便又轉頭看向窗外,開始思索該怎麼從關在艙底的李邕嘴裡撬出話來。

  換做別人,此時必然心下尷尬,但孟初雪卻不同,她連嘴角的弧度都沒變一絲,極自然地附和了秦老夫人的「閨秀論」,彷彿方才提起這個話頭的不是自己似的。

  秦老夫人看在眼裡,心下暗暗為將來的楚王正妃惋惜——有了這麼一位貌美心機深沉又早入府的側妃在,楚王注定不是良配了。

  因楚王提起最近洛河知廣通渠一帶有水匪出沒,安國公想也沒想便答應了楚王的同行之邀。有了楚王親衛護行,一路風平浪靜。

  連語涵每日的消遣就是審問李邕,設下各種文字圈套等著他鑽,無奈李邕是個方正老實的人,一察覺被套話就閉口不言,嘴比蚌殼還難撬開。連語涵倒是沒對他用刑,她總覺得用身體上的痛楚來逼人開口,那是最下等的手法。

  真正的高手,應該用智慧得到想要的答案。

  可惜還沒等她的智慧得出效果,船隊就出了意外。

  這次遇上的水匪似乎是有組織的行動,他們不僅人多勢眾火力滿滿,而且目的十分明確——搶錢搶女人!

  這樣一來,楚王的大船就遭了秧。他那船本來就是按親王制所造,外觀有多華麗就不必說了,更兼這次下江南是為了迎親,所以大船又被裝飾了一遍,富麗堂皇得十分招賊惦記。

  王府親衛不是吃素的,正面戰場上兩撥人戰得如火如荼,楚王尚且能夠安坐。但無奈水匪手段多多,見正面攻不下,爬船又去一個死一個,咬咬牙決定把船給鑿了——娘希皮的!大不了咱下水撈寶貝去!先把你個龜兒子淹死再說!

  楚王富麗堂皇的大船首先遭殃。安國公府的船原本處在大船陰影處,一點兒都不惹眼,但水匪頭子估計是殺紅了眼,一揮手,安國公府的船也沒能倖免地被鑿出了個大洞,還倒霉的被放了把火。

  連語涵一直都很鎮定,甚至有些異乎尋常的興奮。秦老夫人知道她那愛看熱鬧的性子,緊緊握著小姑娘的手拉她上小舢板,而安國公則去了另一條。

  可是小舢板才離開大船幾丈遠,船身就狠狠地震動了一下,接著往一側翻。船上護衛連忙舉起劍朝水下戳刺,卻戳中了軟綿綿好似水草團一樣的東西,接著就傳來一股大力拉著劍身往下,護衛急中生智,從同伴身邊拿過另一柄劍,朝半沒在水中的劍砍了上去。

  劍短成兩半,護衛打了個呼哨,不遠處的水面浮動了幾下,船下的拉力頓時一鬆,眾人都鬆了口氣。護衛轉身對秦老夫人急道:「老夫人,請您或三姑娘移步其他舢板,幾位主子最好別待在一條舢板上!」

  秦老夫人抱著小孫女不肯鬆手,猶豫再三,卻還是捨不得讓小孫女一個人待著。

  「老夫人,時間不多了,大船就要燒起來了!」那護衛十分著急,說話像連珠炮一樣:「咱們得快點走,一會兒火光照到這兒,水匪瞧見了可不得了!」

  秦老夫人還是沒說話,連語涵站起身:「祖母我去別的小舢板,您別擔心我!」她知道這會兒不能浪費時間,於是語速極快地吩咐一直保護的她的國公府暗衛:「快帶我過去!」

  這一系列動作只是眨眼間,那暗衛聽命於連語涵,雙手一抱便躍了起來,水上幾下輕點便遠離了這條舢板。秦老夫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小孫女消失在眼前,心神欲碎。


第二十一章

  變故只在一瞬間,不知從哪裡冒出水面的賊人掀翻了連語涵即將落腳的舢板,那暗衛急急扭身,在尚未沉入水中的木塊上借力一躍,奮力向最近的一隻小船掠去。

  可惜任暗衛功力再高深,在這水上也難敵水匪,又一次輕點水面時,一隻手從墨黑的水下伸出,極快攥住暗衛的腳腕。電光火石間,暗衛眼角餘光瞥見一熟悉的人影正向這裡趕來,急忙揚聲喊道:「接著!」盡力將懷中的三姑娘向那人拋去,自己則被拖入水中。

  連語涵只覺眼前一花,天旋地轉後穩穩當當地落在了一雙有力的手臂中。她仰頭一看,竟是被關在船底艙房中的李邕!

  李邕一張臉較之平時不知嚴肅了多少,眉心緊緊擰著,氣沉丹田,縱身躍向先前看好的落腳點。連語涵輕輕吸氣,知道此時不是說話的好時候,只能盡量保持不動,一切等脫困了再說。

  就在安國公府眾人逃生之時,水匪那邊也派了一隻船繞過後頭,只守著那些打算逃生的貴人,好綁了回去,換銀子也好殺了也罷,總歸不能放跑。

  這裡的動靜不小,水匪也有頭腦,見這邊好些會輕功的高手護著什麼人,便斷定必然是重要人物。這般想著,燃著火的箭就接二連三地射了過來,照亮半邊天空。待看清被護著的似乎是個小孩子後,船上的水匪頭子一聲令下,換了普通箭支,頓時,一陣箭雨襲來。

  李邕雖是武藝高強,卻偏偏顧忌著懷中的小姑娘,更兼水上作戰實在不是強項,原本靈活的身姿壓根兒施展不開,左右支絀下,最終還是中了一箭,傷在右側後腰。

  這一箭刺入皮肉,原本便有些力有不逮的李邕頓時氣息一滯,噗通一聲,連帶著懷中的連語涵一道落入水中。

  正是深夜,天光不見,烏雲蔽月,暗黑如墨的河水只是「咚」的一聲響動,隨後就恢復了本來的流動。而船的另一面,與水匪的交戰還在激烈進行中。

  連語涵昏厥前的記憶還停留在鋪天蓋地漫入口鼻的水上。她正經是個旱鴨子,兩輩子都不會游水,對水下有種天然的恐懼感,好在李邕當機立斷敲暈了她,否則還沒被水匪追上,先被河水給淹死了。

  醒來後,她並沒有立刻睜開眼睛,而是閉著眼睛感受了一下周身的異樣之處——身上穿的不再是柔軟光滑如雲絮的錦緞,而是有些粗糙硌人的料子,她躺著蓋著的也都是粗布製的褥子和被子,好在比較乾淨,透著一股皂角和陽光的味道。

  謝安自打救了這對父女後,連著兩天都沒去鎮上擺攤了。他本是個讀書人,早年家境還好時進過幾年學,後來父母相繼染病,為了看病熬藥花掉了家中所有積蓄,終是沒能治得好,雙雙撒手人寰,只留下謝安一個十六七歲的半大小子和空蕩蕩的家。再念書也不可能了,謝安生得弱,農務畜牧他又幹不了,只能每日去鎮上擺個攤,替人謄寫書信賺些錢度日。

  這對父女是前天傍晚倒在他家門口的,他出門看時,那個中年人臉色白的嚇人,腰後還有個血洞,唬得他雙腿打顫。那個小姑娘就好多了,顯是被保護得很好,只是暈了過去而已。

  這要換做別人,見死不救還是好的,八成還得吐口唾沫罵聲晦氣。可謝安是個老實人,心腸軟得不像話,後山那些個小兔子小松鼠他不知救了多少,如今兩個大活人倒在他家門口,他連猶豫都沒猶豫一下,就趕忙先將小姑娘抱了進屋,又出來費勁地半拖半扛把中年漢子也救了進去。

  李邕雖然傷重,但畢竟是暗衛出身,恢復能力強,又有一身好功夫打底,不過幾個時辰就醒了。待弄清身處的環境後,他再三謝過救命恩人,接著便只在連語涵床邊守著,寸步不離。

  連語涵一張眼就見到李邕那張憔悴的臉,被關在船艙那幾天也沒見他憔悴成這樣。見連語涵醒了,一貫不苟言笑的中年漢子竟然紅了眼圈,哽咽道:「小殿下,您終於醒了……」

  「……」連語涵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發現自己喉嚨乾得難受,李邕見狀忙端了碗水過來,「您可是要喝水?」

  連語涵點頭,李邕便伸手將她半扶起,小心翼翼地餵她喝水,邊看她喝還邊自責:「委屈您了。鄉野之地,只能如此,不過好在水是乾淨的。」

  清甜的水潤澤了乾渴的喉舌,連語涵慢慢喝下了大半碗水,之後便搖了搖頭不再喝。李邕知其意,忙將她輕輕放下,又把粗瓷碗放回不遠處的小凳上,這才回到床前來。

  連語涵半靠在月洞門木床邊沿,一邊打量身處之地。這是一間有些老舊的屋子,屋內除了一張床兩個凳子還有幾個堆疊起的木箱子,竟再無他物!倒是和箱子凳子比起來,自己身下這張床還算齊整,但也不是什麼好料子打造的,和精致更是半點搭不上邊。

  她活了兩輩子,都是在綺羅富貴鄉,何時到過這樣寒酸的地方,一時竟有些新奇起來。

  待她心裡大約有了底,這才問起一直站在床前待命的李邕:「你方才為何喚我殿下?」

  李邕愣住了,手足無措了半晌,才支支吾吾道:「您……您是縣主,身份高貴……」

  「不對!」連語涵打斷他的話,眸光清亮:「不在宮中住,何來『殿下』之稱?你不要看我是小孩子就好騙!」見李邕找不到好解釋,甚至急出了一腦門的汗,她微微一笑:「算了,我不問你這個。現在我們在哪裡?這個總可以回答我了吧。」

  李邕舒了一口氣,枉他身為資深暗衛,一把年紀的人了,經歷過的事半點不少,偏偏每次這個古靈精怪的小主子都能有辦法叫自己啞口無言。

  「您現在所處之地為淮南府鳳台縣大山鎮小崗村,那日落水後……」

  李邕剛起了個頭,「吱呀」一聲,門開了,一個十七八歲的俊秀後生端著一個碗進來,看見半靠在床上的連語涵,他有些驚喜:「呀!小姑娘醒了?」

  李邕見他進門,忙將先前的話頭應下,對連語涵解釋道:「這位謝安謝公子,就是他將您……我們救下,此處正是謝公子的家,這幾日多虧謝公子收留。」

  謝安見李邕如此說,頓時羞紅了臉,靦腆地低下頭:「只是舉手之勞罷了……」

  連語涵正了臉色道謝,謝安連連擺手,又想起了手上的碗,忙道:「我給李姑娘煮了一碗雞蛋羹,她落了水,又好幾天都不曾進食,此時正該補一補。」

  李姑娘?連語涵有些訝異地看了李邕一眼,誰知李邕比她更訝異:「謝公子,你怕是誤會了,之前忘了同你說……」

  連語涵知道他要說什麼,當機立斷打斷了他的話,笑容可掬地對謝安道:「謝大哥,李叔叔是我世叔,我姓連。」


第二十二章

  洛河至廣通渠中段,楚王並安國公府兩隻船隊遭遇水匪,傷亡慘重,震驚朝野!

  年逾古稀的老安國公不慎落水,被救起後高熱不退;安國公孫女,翰林學士連世玨獨女落水後便失了蹤跡,沿河兩岸遍尋不得,眾人皆道怕已是凶多吉少。

  秦太夫人哭暈過去好幾回,若不是還要強撐著照顧病榻上的丈夫,想必此時也已經倒下了。

  承平帝初初聽到這個消息時,腦子空白了一瞬,隨後便是滔天的怒火!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

  「著三品上將軍率兵,剿清水匪,蕩平江淮!」

  每天都有聖旨離開京城,每天都有江淮甚至天子腳下的官員下詔獄,被抄家,市口斬首,或滿門抄斬,或家眷流放千里,無人得以倖免。

  劉延的理智只有在每天聽暗衛匯報尋找結果時才能恢復一會兒,卻又很快轉為暴戾。他不知道究竟是哪裡出了錯,明明上一世沒有這一回事的,可是偏偏卻出現了。難道他要在失去她一次後,再次失去?

  不可能!

  連語涵這一失蹤,似乎天下都抖了幾抖,可她這當事人卻毫無所覺,每日只待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小村莊,體驗著從未見識過的鄉村生活。

  一群神氣活現的大白鵝列隊從謝安家門口經過,蹲在門檻上的連語涵大為驚異,轉頭問身邊的謝安:「重黎哥哥,這難道是鴻鵠?」思忖了一會兒,又自己否定了自己,面上滿是困惑之色:「不對呀,我曾在京裡見過鴻鵠,脖頸修長,體態柔美,可這幾隻略肥壯了些……」

  似是聽到連語涵詆毀它們的外貌,領頭的大白鵝停下腳步,扭過脖子,昂首挺胸地衝她「嘎」了一聲。

  連語涵笑了,伸手想去摸大白鵝的頭,謝安瞧見忙攔下她的手,肅了臉色道:「這是農家養的白鵝,很凶的,會啄人的!」

  「看著挺溫馴的嘛……」連語涵嘟了嘟嘴,不情不願地將手收回去。

  此時她已換下一身綾羅,身上穿的是謝安特地去鎮上扯的細棉布做的碎花衣裳,頭上身上的簪環瓔珞項圈也俱都取了下來,只用紅頭繩挽了兩個丫髻,露出一張皎如新月的小臉。

  值得一提的是,那身衣裳是謝安裁的,兩個包包頭也是謝安給紮的。

  大白鵝瞪了她半天,也不見連語涵上前挑釁,之前被激起的戰意漸漸冷卻,無聊地叫了兩聲,對身後的鵝們「嘎嘎」吩咐了一陣,隊列再次排好,大白鵝重新昂首挺胸目不斜視地踏步離開。

  連語涵目送這群大白鵝遠去,默默歎了口氣。

  謝安從屋裡拿了個小板凳出來,對她招手:「涵涵,進來坐凳子上吧,一直蹲著腿會麻的。」

  見小姑娘乖乖坐上了小板凳,謝安滿意地笑了,站了一會兒,終於想起來還要去拾掇拾掇院裡的胡瓜架,便又忙去了。

  院子就那麼點大,連語涵挨著青竹搭起來的胡瓜架,又歎了口氣。謝安一聽這歎氣聲就住了手,為難地看向她:「涵涵,我真的不能帶你出門玩,李大叔再三交待過的。」

  「可是這裡真的很無趣啦!」連語涵煩躁地站起來轉圈圈,滿臉都是不高興。

  謝安從來沒跟這樣小年紀的女孩兒打過交道,更何況這小女孩兒還雪嫩得如同玉人一般,叫他連大聲說話都不敢。連語涵一發牢騷,他頓時就慌了神,站在那裡手足無措。

  正在他心底天人交戰到底要不要帶小姑娘出門玩兒時,矮矮的院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熟悉地推門進來,還沒踏進門檻就興沖沖地道:「謝大哥,我家新摘的白菜,我娘讓我給你送——」

  話音戛然而止,一腳踏在門檻上的少女停住了腳步,愣愣地看著院裡那個粉妝玉琢的小女孩兒,有些反應不過來:「謝大哥,這、這是……」

  謝安衝小連姑娘眨了眨眼,一轉頭又是那副呆板木訥的樣子:「王姑娘來了,這是我遠房表妹,隔壁縣來的,我表叔帶她探親,路過這裡,就來看看我。」

  「哦……哦。」王惠點點頭,復又笑了起來,雖然肌膚微黑,但勝在年輕,一笑倒也有幾分明媚:「是你娘那邊的親戚吧?我記得她是隔壁縣的。」見謝安點點頭,她抿著唇笑道:「難怪呢,我剛剛一進門嚇了一跳,就沒見過這麼白淨的小丫頭。這下就說得通了,你生的也白,你表妹自然也是白淨好看的。」

  少女直白不拐彎的誇贊讓謝安微紅了臉,他悄悄瞥了正看得津津有味的連語涵一眼,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忙將話頭拐回來:「這白菜你家統共也只種了一畦,怎麼還拿來給我?勞王嬸惦記著,這心意我受了,白菜還是……」

  「別,別!」王惠著急了,把用稻草繩捆著的一大把白菜放到灶台旁邊,衝謝安道:「我家的夠吃呢,給你你就收下。好了,我還得回去幹活,這就先走了!」邊說邊像進來時一樣匆忙地離開了,生怕謝安再推辭。

  謝安苦惱地看著那捆白菜,看著看著,忽然覺得有些不對,一抬頭就發現連語涵正壞笑著瞧他,瞧得他窘迫不堪,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

  「唔,窈窕君子,淑女好逑?」連語涵的表情很純很天真,卻擋不住眼中狡黠的笑意。

  謝安用手擋住通紅的臉:「我、我去燒飯……」

  李邕原本打算去鎮上瞧瞧,找機會看看能不能聯繫上淮南府的暗衛聯絡點,結果從小崗村到大山鎮的路上就花了大半天時間。在那個統共不過幾百戶人家的小鎮上繞了一天也沒找到驛站,打道回村前,他惦記著不能委屈了小主子,特地又去買了兩隻雞,幾盒點心,還去鎮上唯一布莊買了最好的緞子,打算回去讓謝安給裁成衣裳。

  回村時已是黃昏,家家戶戶炊煙裊裊,從田裡勞作了一天的農家漢子三三兩兩地從田壟上往回走,村口的大樹下一群小娃娃嬉戲笑鬧,做好了飯的婦人站在家門口扯著嗓子喊孩子回家吃飯——這是他從未見過的平靜安寧景象,冷硬的稜角也不由自主柔和下來,繞過人多的大路,從僻靜處走回謝安家。

  「李叔,你回來啦!」連語涵正坐在小板凳上笑著和灶旁的謝安講話,見李邕回來了,手上還提著大包小包,頓時眼中就放了光:「你買了什麼?」

  「鎮上的點心,還有一些緞子。」李邕滿心都是歉疚:「不是什麼好東西,委屈您……你了。」

  連語涵抿唇笑:「沒什麼委屈不委屈的,好東西我不知見了多少,倒是這些有野趣。」

  這話叫李邕聽了,心下卻是更難過了些。他自覺陛下將唯一的帝姬交給他教導,可他不但露了馬腳,無法再繼續教小主子習武,更是護衛不利,如今只能讓她吃這些粗糙的食物,穿那些村姑才穿的衣裳……

  「李叔,你怎麼買了兩隻雞?」謝安從灶台旁邊走了出來,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有些奇怪。

  李邕回過神來,笑著將捆著腳的雞遞給他:「瞧見鎮上有人賣,就順手買了。剛好殺了燉湯給姑娘喝,小孩子正是長身子的時候。」

  謝安點點頭,接過雞往屋後雞窩去。

  謝安不在院子裡了,連語涵臉上的笑便淡了些:「可找到了聯繫的途徑?」

  李邕搖頭:「不曾,大山鎮太小,沒能尋到驛所,究竟連信鴿也沒有。」

  「唉……」連語涵愁眉苦臉,「這會兒祖父祖母不知道多擔心我呢。」

  陛下必然也很擔心您——李邕在心裡想著。


第二十三章

  一大一小面面相覷,都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來。

  李邕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姑娘,您看……要不咱們過兩日就啟程,直接去鳳台縣裡?此時朝裡必然正派人四處找您,咱們直接上縣衙去就行了。只是路上崎嶇,可能要委屈您了……」

  大山鎮和鳳台縣離得其實不遠,只是一路要翻山越嶺走上三四天,沒有平坦的大道可供行走,路上也難免餐風露宿。別說連語涵年紀尚小且又是千金之軀,就是普通的鄉下姑娘要走上這麼幾天也是極吃力的。

  農家木門不隔音,謝安站在屋外,原本打算推門喊兩人吃飯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一點一點垂下。方才少年俊秀的臉還帶著笑意,此時卻只剩惶惑與茫然。

  屋內的一大一小卻都沒注意到,連語涵沉吟了一下,沒有立刻給出回答,而是問了一句不相干的話:「你去大山鎮上,可有瞧見當鋪?」

  李邕怔了一怔,旋即點頭:「有的。」當時他乍一瞧見竟有當鋪開在這等深山之中,也是大大的驚訝了一下。

  「可是鴻升當鋪?」連語涵眼中亮了起來。

  李邕再次點頭:「是。」

  這下連語涵臉上的笑意是藏都藏不住了,她直接對李邕招了招手,讓他跟自己進屋,在腰上掛著的小荷包裡掏了半天,掏出一隻玉兔。

  李邕定睛一看,這玉兔雕刻得極為逼真,整塊玉白中泛出些粉暈,玉質細膩綿潤,顯然是塊極品好玉,卻雕成了兔子形狀,可愛歸可愛,卻也只能給小孩子玩耍用了。

  連語涵將玉兔遞給他,正色道:「鴻升當鋪的主人家我認識,這玉兔是我的信物,你且拿去鴻升當鋪當了,不多時便會有人來尋我了。」

  李邕將信將疑地接過。

  連語涵會如此篤定是有原因的——這鴻升當鋪原為先皇懿安皇后私產。懿安皇后是個有能耐的女人,她在世時,將這鴻升當鋪開遍全國,近到京城恢弘氣派的鴻升當鋪總部,遠到青州同戎狄交界的小鎮上,處處可見鴻升當鋪的影子。

  自打懿安皇后仙逝,這鴻升當鋪自然也就交到了她唯一的子嗣、當今聖上承平帝手中。上一世劉延什麼都不瞞她,所以這鴻升當鋪之事她自然是知曉的,甚至劉延還曾白龍魚服領著她到京裡的鴻升當鋪瞧過,她對京裡那位胖子掌櫃的壓價能力可是印象深刻。

  這會兒她手上拿出的玉兔並不是什麼信物,只是她原本瞧著有趣拿出來做腰佩用的,妙就妙在,這玉兔不僅價值不菲,還「出身」不凡——其乃是宮製。

  自打連語涵受封永寧縣主起,就開始受朝廷的供奉,除了每季送上的銀錢米糧,更有每月送來的絲帛布匹、胭脂水粉,當然胭脂水粉啥的她還用不著,但這是朝廷訂的分例,哪怕她尚在襁褓中也是照送不誤。

  怪就怪在,除了這些明面上的分例,她每月還能收到一份來自宮中的東西,有龍眼大的黑珍珠,有鑲珍嵌寶的頭花發飾,還有各式各樣頂好的綾羅綢緞,更多的是如這隻小玉兔一樣小孩子會喜歡的小玩意兒,但無一不是珍貴非常。

  這事兒知道的人不多,安國公夫婦和連三爺夫婦雖然也奇怪,但卻不好聲張,只能將奇怪放在心裡。這些禮物倒是有不少投了連語涵的意,每個月送來的小物件裡頭都有幾件能叫她笑一笑,這玉兔就是其中之一了。

  鴻升當鋪的特殊性她是知道的,她這玉兔兒一進去,很快便會一層層送上去。宮製之物怎會流出?不管哪一級的掌櫃知道了,必然都會上報,再聯繫上各地都在尋她的事,也不難猜出玉兔的主人是誰。

  若是她年紀再大些,想必李邕會更加相信她說話的真實度。可偏偏她如今只有七歲大,平時再古靈精怪聰明伶俐,李邕也只當她是個早慧的孩子,碰到這樣的事情,任她神色再嚴肅,他都只是想笑而已。

  幸好李邕是個死心眼兒的,他既認了這個小主人,那麼連語涵就是讓他上刀山下火海,他也能去闖一闖,更何況這點小事。當然他也沒抱什麼希望,浪費了一天再去一次大山鎮後,他便開始著手準備前往鳳台縣的事兒了。

  接下來的幾天,謝安對語涵幾乎是百依百順,之前還記著李邕的話,不敢帶她出門玩兒,可這幾天卻完全改了態度,趁著李邕不在家,帶連語涵將不大的小崗村走了個遍。

  等到李邕做好上路的準備,打算帶小主子離開時,卻發現小姑娘已經樂不思蜀了……

  「不嘛不嘛!再過兩天走!重黎哥哥說了要帶我去捉魚的!」連語涵皺著小臉不高興——她從沒經歷過這樣的日子,每天都是樂趣十足,甚至看到村裡那些年紀跟她差不多大的小娃娃在一起嬉鬧都覺得很有趣。

  還有村裡那些熱情奔放的年輕女孩兒,雖然她們沒有新鮮的首飾衣裳,皮膚也不如京裡那些千金小姐白嫩細滑,甚至言行舉止還有些粗魯,但連語涵卻覺得她們比那些大家閨秀可愛多了——和連語湘姚靈兒孟雨晴比起來,她們簡直可愛得就像純潔的小羊羔。

  說到羊羔,她從前從來不知道她用來泡腳的羊奶竟然是這種動物身上擠下來的。這群有著水潤烏黑的大眼睛,咩咩叫著的溫順動物,雖然味道不是很好聞,卻比她從前見到波斯貓哈巴狗兒都要可愛得多。

  正在興頭上的連語涵,一點兒都不想走!

  李邕怎麼可能拗得過連語涵,他愁眉不展,再三歎氣後終於決定:「好吧,既然您想去捉魚……那起碼得帶上我一起,否則無法保證您的安全,我不放心。」

  連語涵想了想,還是答應讓他跟著一起去:「好吧,但是你也要幫忙哦,一會兒我們烤魚,你可以一起吃。」

  「……是。」

  自從父母去世,謝安便再沒這樣開心過。直到他從家門口撿回了這對奇怪的「叔侄」。

  其實他心裡知道,李大叔和涵涵都不是普通人,雖然他們面上稱是叔侄關係,但謝安可以看出李大叔對涵涵的尊敬,還有一不小心就冒出口的「您」。而涵涵那副容貌,那身荊釵布裙都掩不住的氣度,他都不敢去猜她究竟是什麼樣的身份。

  不管是什麼樣的身份,和他都是雲泥之別。

  這些日子都是他偷來的,過一天少一天。那天聽到他們的談話後,謝安悄悄哭了好久。他真捨不得他們離開,他們一走,他是孤零零一個人在這空蕩蕩的家裡了。

  謝安家後不遠便是一座小山,此時三人正在小山下的水潭旁邊捉魚烤魚,弄得不亦樂乎。

  李邕被派去撿柴禾,謝安也起身要去,卻被連語涵拉住,她仰著小臉笑道:「讓李叔自己去,你手藝這麼好,快來刷醬料!」

  謝安順從地坐下了,卻時不時悄悄看一眼快樂的小姑娘,她正在用小木棍戳木桶裡的魚,看到那些離開了水源的魚竟然還會蹦起來,便小小一聲驚呼。

  他看著看著,忽然就紅了眼圈,忙低下頭盯著手上去了鱗的魚,怕被小姑娘發現。

  「重黎哥哥。」謝安字重黎,他自己取的字,此時用小姑娘童稚的聲音喊出來,讓他心下的酸楚更多了一分。

  「嗯?怎麼了?」謝安深吸一口氣,抬起頭來笑著看向小語涵,盡量不露出傷心的痕跡。

  朝夕相處,連語涵當然有發現他的不對勁,趁著現在李邕不在,她緩緩開口問道:「重黎哥哥,你現在沒有家人,在這裡也是孤身一人。我和李叔不日就要離開回京城去,你可願意跟我一起回去?」

  「我、我……」謝安猝不及防她提出這樣的邀請,一時之間各種心思亂轉。

  連語涵看著他,眼中是滿滿的真摯誠懇:「重黎哥哥,你是個好心腸的人,對我有救命之恩,我不想看你一個人孤苦伶仃。你該坐在書院中手握書卷,讀書做學問,將來或是參加科舉,或是拜入當世大儒門下,而不是困在這個大山中的村子裡,守著空蕩蕩的房子過活。」


第二十四章

  這個提議對謝安來說不可謂不心動,但他沉默良久,最終還是小小聲拒絕了。

  連語涵對他的這個反應並不詫異,連臉色都沒變一下,只是點點頭表示知道了,然後就繼續低頭戳桶裡的魚。

  謝安傻眼了,他是個羞澀靦腆的讀書人,雖然拒絕,但這是欲拒還迎啊喂!原本準備好的連語涵邀請他三次他就答應的計劃,這會兒徹底胎死腹中。

  他木愣愣地盯著小連姑娘看,心下猶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啥味道都有。想到涵涵竟然不是誠心邀請他的,只是面子上意思意思地詢問了一下,他就忍不住潸然淚下——太讓人難過了。

  之後謝安便一直懨懨的,情緒低落地刷醬料烤魚,連語涵倒是沒事人似的。

  李邕看在眼裡,卻什麼都沒問,直到回了謝安家,趁著謝安去灶下燒熱水的功夫,他才悄悄問起這事兒:「……姑娘既有心帶他回京,為何不多問一次?我瞧著小謝也並非不想跟我們一塊兒離開,只是不好意思一口答應。」

  連語涵不耐煩地揮揮手:「管他答不答應,我都是要帶他走的。到時候打暈了塞上馬車,一塊兒走就是了,哪來那麼多事?問他就是走個過場。」

  「……」李邕默默垂下頭,不知道該再說啥才好。

  鴻升當鋪果然效率高,就在李邕第七次下定決心明天一定要勸說小主子動身的時候,小小的小崗村來了一群風塵僕僕的灰衣人。

  這群人是入夜時分到的,一行人裝備精良,連馬蹄上都特地裹了東西以免發出「噠噠」的馬蹄聲,可以看得出是日夜兼程趕到這裡的。但讓人意外的是,這樣匆忙的行程,他們竟還能記得帶上一輛舒適的馬車,讓原本以為自己也要騎馬趕路的連語涵小小驚喜了一下。

  謝安替語涵包好了包袱,把她來之後自己給她做的衣裳都包了進去,一邊給包袱打結,一邊嗚嗚的哭,眼淚掉下來怕弄濕了包袱皮,趕緊伸手去擦,擦完再繼續打結……一個結打了一刻鐘都沒打好。

  他這會兒無比期待連語涵或者李邕能說出一句邀他一起離開的話,就算只是客氣一句,他也會厚著臉皮應下,跟他們一起走。一想到很快就要只剩下自己了,就在這黑漆漆的夜裡,他就哭得不能自己。

  連語涵站在門邊看他哭得都快厥過去了,十分同情,轉身對外頭的李邕道:「李叔你快動手吧,他都快哭暈過去了。」

  「……」這是誰造的孽?李邕無語望天,就是一句話的事,她怎麼也不願意再開口問一句,弄得謝安這樣傷心。他瞧著謝安哭哭啼啼的小模樣是真的可憐,一時憐憫之心大起,走進屋內昏睡穴一點,謝安頓時軟軟的往後倒。

  李邕一把扛起少年清瘦的身體,一手拎起謝安給語涵打包好的花布包袱,快步走了出去,全都放進馬車裡。連語涵站在馬車前提醒他:「你得去給他收拾一下東西,能帶的都帶上吧,今後估計他也不會回來了。」

  李邕聽她小小人兒卻這樣一本正經地說話,不知為何就有些想笑,忍住笑意邊將小姑娘抱上馬車,一邊還應了聲「是」。

  待謝安醒來,已經是在鳳台縣一家客棧的客房裡了。他一醒來就聽見連語涵又氣又急的聲音:「……我祖父到底怎麼樣了?!你們還不說是吧……」隨著他的逐漸清醒,小姑娘稚嫩的聲音也大了起來,她冷笑一聲:「好,你們不說——那就滾吧!」

  「滾!通通給我滾出去!」小姑娘抓起桌上的茶壺茶碗通通摔在地上,瓷片碎裂的聲音落在安靜到詭異的環境中,格外大聲。小主子罕見的暴怒叫李邕心驚肉跳,他帶頭跪下,立時地上齊刷刷地跪了一片灰衣人,李邕小心翼翼地開口:「姑娘,他們……他們只是奉命辦事,這些消息並不……」

  「你閉嘴!」連語涵臉都氣紅了,壓根兒沒注意到裡屋的床上謝安已經坐了起來,她氣得狠狠吐氣,小手一掃:「你們都滾,我不跟你們走了!」

  李邕都要哭了,他脫離隊伍這麼久,是真不知道老公爺怎麼樣了,如果知道他一定會告訴小主子的。而這次來接人的暗衛不是他負責那塊兒的,暗衛規矩森嚴,上頭沒有吩咐可以說的事,就是砍了他們的腦袋他們也不會吐露半個字,所以就連李邕也打聽不出來。

  連語涵氣急反笑,昂著小下巴掃視一圈,冷哼一聲,轉身進屋,見謝安也醒了,她也不驚訝,只是跟他說了一聲:「重黎哥,我跟他們鬧翻了,你醒了正好,拿上包袱咱們走!」

  謝安雖然還有些困惑,卻很聽話地下了床,從床腳把那個看上去就是自己的包袱帶上,又去桌子上拿了連語涵的小花布包袱,一起背在身上,這才想起問了一句:「那……我們去哪兒呢?」

  「去縣衙!」連語涵再次掃了那一地的灰衣暗衛,冷笑一聲:「到處都是我的畫像,到處都在找我,呵,我還怕沒人送我回京城?」

  個子就比圍桌高那麼一丁點兒的小丫頭牽著清瘦俊秀的少年直直向門外走去,灰衣人不敢攔,卻也不敢退,只能跪在門前不起身。

  「哈!你們這是要攔我了?」連語涵正在氣頭上,當下眼中再次聚起風暴。

  「屬下不敢。」應聲的卻不是李邕,而是這群灰衣暗衛的頭,也是負責淮南府的暗衛首領。

  「不敢?我看你們敢得很!」這群暗衛雖然姿態做的足,嘴上也時時不忘用敬語,但卻顯然沒將一個七歲女娃娃的話放在眼裡。連語涵打小被捧慣了的,如今虎落平陽,卻見這群暗衛這樣陽奉陰違,氣惱可想而知!

  這會兒練武的好處就體現出來了,她年紀雖小,力氣卻不小,端起桌旁的紅木凳子半點兒不費力,直接就向跪在門正中位置的暗衛腦袋上砸去。暗衛頭領沒成想她竟二話不說直接動手,一時沒能躲開,腦袋被砸得鮮血直流,人也向一旁倒去。

  見到頭兒都被砸得頭破血流,眾暗衛連忙讓開出門的道路,就怕下一個被招呼的是自己的腦袋。他們心下也憤怒,卻敢怒不敢言,這姑娘的身份背景太厲害,就是真砸死幾個人也就是那樣了,誰還能追究她的責任不成?反倒是他們,上頭十萬火急地讓他們護送回京,掉了一根頭髮絲兒都得掉腦袋!

  這就是命啊……

  連語涵砸完人,凳子隨手一扔,牽著謝安少年直接往外走,才下樓,李邕就追出來了,躬身對小姑娘急急道:「您別丟下我呀!我跟他們不是一伙兒的!」他平時話少人又嚴肅,還是頭一回這樣著急地說這麼多話。

  連語涵不耐煩地一揮手:「行了,要跟就跟上,不用說了。把我的包袱背上,重黎哥他一個人背這麼些怪沉的。」

  李邕鬆了一口氣,從謝安肩上拿下小花布包袱,又去拿謝安的包袱:「看你這瘦的,跟條竹竿似的,還是我來背吧,你牽著姑娘走就好了。」

  謝安還要推脫,卻見連語涵眼風一掃,頓時再沒一句話,閉上嘴乖乖跟著小姑娘前行。


第二十五章

  找到縣衙後,接下來的事情順利得出乎意料。

  鳳台縣不大,各種告示榜文就張貼在縣衙門口,最顯眼的一張就是重金尋找永寧縣主的告示。連語涵走到門口,還沒說話呢,門口守著的班房就熟慣地對裡頭喊了一聲:「老六,又來了一個!」

  一個身著衙役服飾的男子應聲而出,仔細打量了連語涵一番,眼神閃了閃,臉上的笑倒是和氣討喜:「這陣子上衙門來說自個兒是永寧縣主的小姑娘可多了,不過數你最像!」

  「……什麼像,我本來就是好不好!」連語涵很不高興,皺著鼻子瞪他,不等他帶路,直接一甩手就徑直走了進去。

  知縣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略有些胖,但看得出家世良好,顯然是世家勳貴子弟下放出來歷練的。他見到連語涵就愣住了,連畫像都沒掏,仰天大笑三聲,長身一揖:「下官見過縣主!」

  連語涵也不問他為什麼認得自己這樣的蠢話,顯然是京裡為了尋她什麼也顧不得了,把自己的畫像發到了各地府衙縣衙,說不定各地的驛站都有。

  只是這知縣瞧她的眼神未免也太過熱切了些……

  邊將嬌客請進內堂,年輕知縣邊笑容滿面地做自我介紹:「下官晏璆(通「球」音),曾有幸得連大人指點,算作未入室弟子亦可;內子秦氏,為安國夫人同宗侄孫女。縣主因緣巧合下竟到了鳳台,可見同下官一家甚有緣分,縣主千萬別客氣,便將這裡當成自己家罷!」

  連語涵睜大了眼,像看到一隻怪獸:「你是晏璆?」

  晏璆驚喜:「您知道在下?」難道是恩師曾經跟閨女提過自己?

  連語涵望天,何止知道啊。劉延將來的左膀右臂,本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戶部尚書——沒想到竟然是個胖子……

  「尊夫人可是秦家行五的姑娘,閨名喚季雅?」連語涵不放心,又確認了一遍。

  晏璆的笑容止都止不住,連連點頭:「對的,沒錯。」

  連語涵也微微一笑:「季雅表姐出嫁的時候我年紀尚小,之後又聽說她隨夫君放了外任,於是一直不得見面。這次真真是巧了。」

  秦老夫人的娘家襄陽侯府,連庶出的女兒都能嫁給當時還是太子的劉延當側妃,其煊赫顯貴自不必說。這裡提到的秦季雅雖然排行第五,卻是秦家家主唯一的嫡女,上輩子的連語涵對這位表姐很有印象。

  秦季雅其人,雖容貌只能算作清秀,遠不如現今已高坐淑妃之位的庶妹秦香君標致,但卻溫柔婉約飽讀詩書,管起家事來也是一把好手,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大家主母人選。

  這樣好的一個姑娘,在眾人皆以為秦家將要再出一個安國夫人這樣的人物時,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嫁給了晏家嫡支一個不起眼的嫡子。這個嫡子還長得不大好,體型偏胖。

  晏家久居河中,是老牌世家了,但這兩朝都不曾出過什麼驚采絕豔的人物,朝中說話也沒了分量,漸漸呈現出沒落的趨勢。近幾十年裡,大家對晏家的唯一印象就是晏家現任家主有個弟弟曾逃婚離家出走,十數年無一絲音信。

  當年秦季雅下嫁晏璆時,有多少人搖頭歎息呀。可後來呢,晏璆十年磨一劍,一躍入朝堂,不過而立之年便榮升戶部尚書,掌天下財源。連語涵入宮時,他已經是正二品了,其妻秦季雅更是破格獲了一品國夫人誥封。

  可惜,這個慧眼識英的女子,看起來真的很普通。穿的很普通,戴的很普通,長得很普通,笑得也很普通。這樣普通的一個女人,便是有七竅玲瓏心,連語涵也打不起興趣來了。

  連語涵急著回京,催著晏璆寫信給京裡安國公府報了平安,當晚就在縣衙後宅住下。第二天一大早,她謝絕了晏璆夫婦再三挽留的好意,也不在鳳台縣多待,收拾收拾就領著謝安李邕並晏璆派出的護衛啟程了。

  一路顛簸,連語涵被馬車顛得七葷八素,待快到京城時整個人生生瘦了一圈,看起來倒是有了幾分在外受苦了的模樣。

  進京前一晚,連語涵一行在京外一個鎮子上住下,想到很快就能回家了,小姑娘心情很好,早早就躺下了,睡得十分香甜。

  睡前躺的是客棧的硬板床,醒來卻已經是高床軟枕,金黃色的帳幔垂在床邊,鼻尖嗅到了熟悉的果香,讓連語涵好一陣都回不過神來,還以為自己依舊在宮中。

  ……不對,就是在宮中!

  媽蛋這怎麼回事兒?這不是未央宮清涼殿是哪裡!她怎麼會在這兒?!

  連語涵自己坐了起來,還沒把帳子撩開,帳外就伸進了一隻素手將金黃色的帳幔掛上龍床兩側的玉鉤。床前,兩個身著藍色宮裝的宮女恭敬地立著,都是二十多快三十的年紀,圓圓臉的那個見連語涵滿臉戒備地打量她們,忙柔聲道:「縣主莫怕,這裡是皇宮。」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連語涵厲聲問,年紀雖小卻威儀天成。

  先前說話的圓臉宮女一臉為難:「這……奴婢也不知曉。奴婢二人只是奉張公公的命來伺候縣主。」

  張公公?太監總管張福?

  連語涵眨了眨眼,將各種思量壓下,昂起小下巴吩咐:「著衣。」

  劉延的耐性沒有他想像中的好,下朝後原本他是要去宣室殿理政的,可今日他連上朝都沒心思,腦中心心念念的都是清涼殿中龍床上那個粉嫩可愛的小姑娘。

  未央宮是他在宮內掌控力度最強的地方,任何動靜都可以保證不外洩,所以他的異常除了心腹之外,沒有任何人知道。

  他原本打算在小姑娘睡醒之前趕到清涼殿,好好看看她小時候的模樣,就怕萬一醒來了,小姑娘認生,他多瞧兩眼把人給嚇著了。但沒想到他緊趕慢趕,還是沒趕上,他進殿時,人家已經開始吃早餐了。

  他就站在十步遠之外,兩個正在伺候語涵用餐的藍衣宮女發現他到了,連忙跪下行禮,而連語涵卻巍然不動,烏溜溜的大眼睛從桌上的筍雞脯移到他身上,嘴裡還在嚼著什麼,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像隻不怕生的小松鼠。

  劉延的心忽然就軟成了一團,酸楚和喜悅充斥胸間,一步也邁不動,就那麼站著,怔愣地看著她,眼中落下淚來。


第二十六章

  從賜封永寧縣主,到三年不充後宮;從千里迢迢上門的李邕,到周身那麼些皇室暗衛,與上一世的種種不同,早就在連語涵心裡埋下了懷疑的種子。不過之前只是猜測,直到見到他,這才敢肯定。

  饒是她一貫沒心沒肺,在看到從來冷峻威嚴的劉延落淚後,還是有了一瞬間的不知所措。她嚥下嘴裡的栗子糕,瞪大眼睛看他:「你做什麼哭?」

  劉延有些愣愣地抬手抹了把自己的臉,卻摸到一手濕潤,原來不知何時他已是淚流滿面。

  連語涵估摸著他一時半會兒是反應不過來了,轉頭看了看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兩個宮女,大發慈悲地對她們揮揮手:「你們下去吧。」

  陛下沒發話,兩個宮女都不敢動。圓臉的那個壯著膽子抬起頭,偷偷看了承平帝一眼,見他臉上都是淚,頓時嚇得臉色煞白,抖抖索索地扯了身旁的同伴一下,兩人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無聲無息地退了出去。

  劉延已經站在那裡好一會兒了,小姑娘剛開始被他的眼淚嚇到,還有些無措,這會兒已經完全適應了,淡定地繼續拿勺子去舀魚羹,一口又一口吃得歡快。

  好半晌,劉延回過神來,連忙拿袖子擦了擦臉,站在原地觀望了一會兒,見小姑娘好像不怕他,於是便小心翼翼地上前了幾步,走到桌前,柔聲問道:「這些可還能入口?」

  連語涵百忙之中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再次嚥下口中食物,小白手朝他比劃了一下,反客為主:「你坐吧。你吃早飯了嗎?」

  年輕帝王受寵若驚地坐下,老老實實回答她:「我吃過了。」

  兩個人似乎都忘了最重要的步驟——自我介紹。

  吃得八分飽,連語涵放下手中雕花的銀勺子,劉延習慣性地給她遞了杯清茶漱口,又拿了白色的小方巾給她拭嘴,一切都做得行雲流水,自然無比。

  他的伺候連語涵自然是習慣的,只是之間隔了兩年,又是在這樣離奇的情況下,她難免有些感慨,端著茶杯就歎了口氣。

  「沒想到還能再見你。」

  平平淡淡普普通通的一句話,恍若晴天霹靂,炸響在劉延耳畔。

  「你……你……」劉延只覺得不可思議,「你……是涵兒?」

  語涵詫異望著他:「不然呢,你以為我是誰?」

  「不,我的意思是……」劉延有些語無倫次,「涵兒,你也是……你還記得我?」

  連語涵覺得好像有什麼不對——她之前看到劉延這樣毫無顧忌地將她擄來,又在她面前落淚,自然是認為他已經發現了自己的重生……這下看來,他沒發現?

  她沉默不言,劉延亦是。他的腦中飛快閃過這一世的種種異樣,既然她也是重生而來,那這些不同就解釋得通了。枉他先前還以為是自己的所作所為才使得這些事發生了變化。

  既然是熟人,劉延便不必害怕嚇到小姑娘了,他驚喜之下直接將小姑娘抱進懷中,歡喜道:「這可是太好了……真是老天開眼……」

  連語涵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劉延僵住,卻不肯將她放下,音質低沉,柔軟纏綿:「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你這狠心的……」

  連語涵依舊面無表情地看他,語氣十分鄙夷:「我現在才七歲啊,你竟也能抱著我訴衷腸……難道你上一世都是裝的,其實你就喜歡小女娃?」

  堂堂帝王竟被質疑有怪癖,劉延又羞又惱地罵她:「還不都是你!」一語雙關。想到上一世她離去後的孤獨淒涼,心下頓時酸澀難當,方才止住的淚又重回眼眶。

  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罷了。

  劉延有太多太多的話想同她說,但此時懷中摟著香香軟軟的小身子,可人是可人了,年紀卻實在不對。想說些貼心話吧,實在是開不了口,本來想親親她的,可是看到她這唇紅齒白粉嫩甜潤的小女孩兒模樣,真真是下不了嘴。

  好吧,既然說不了情話也親不下嘴,那就單抱著好了,就這樣安安靜靜的也挺好——劉延哭笑不得地想。

  可連語涵豈會讓他如願?

  她一心惦記著老安國公,在他膝頭沒坐一會兒就扭起來了,仰著小臉問他:「我祖父怎麼樣啦?淮南府那些暗衛怎麼都不肯告訴我,氣死我了!」想到這裡,小巧的眉頭一皺,責備他:「我本來都要到家了啊,你怎麼把我弄宮裡來了!快送我回家!我爹娘他們不知道多著急呢!」

  劉延好笑地瞧她:「你祖父沒事,他只是在廣通渠那會兒病得有些厲害,你祖母一路送他回京,我當時就派了太醫趕去,在半路碰上,待回京時都已經大好了。」想到這些日子為這壞丫頭提心吊膽,她倒好,還認識了新哥哥!這麼一想,劉延頓時打翻了醋罈子,說話的語氣都變了,全是酸味兒:「哼,你還知道你爹娘著急呢,我還以為你只記得你重─黎─哥─哥呢!」

  「重黎哥哥」四個字說得咬牙切齒,連語涵要聽不出他的意思那就太蠢了。不過他這愛吃飛醋的脾氣語涵再了解不過了,上輩子她都被拘在這後宮裡,連公蚊子都難得見一隻,他還有事沒事的跟她鬧一陣,這次她帶回的是個活生生的清秀好少年,他這醋吃的也不算奇怪。

  連三姑娘直接拋了個白眼給他,動了動自己的小胳膊小腿:「你看我現在才多大呢!七歲!」小手直接戳上他刮得光溜溜的下巴,鄙視道:「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淫者見淫!」

  她瞪圓眼睛鼓起小臉的模樣實在可愛,劉延完全沒有招架之力,方才那點醋意早就飛到爪哇國去了,被她鄙視了也不生氣,只是抿著唇笑。

  提起「淫」這一字,方才的話頭又被小姑娘想起來了,她神色古怪地看他,好像頭一回認識他一樣:「你把我擄進宮前並不知道我還記得你的,那你擄我做什麼?要我真是個七歲的女娃娃,你讓我睡龍床,又在我面前哭,該如何收場?你怎麼向我家人交代?」


第二十七章

  劉延微微紅了臉,窘迫地移開目光,不敢再和她對視:「就……就任性一次不行麼……大不了、大不了我認了你做乾女兒便是……」

  連語涵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你當過我夫君還不夠,還打算當一次父君麼?」

  「……」

  「哎,不跟你說笑了,我要回家。」連語涵掙了掙,卻掙不開他禁錮的手臂,忍不住有些不耐煩,敷衍道:「我有空會進宮來看你的,你先送我回去。」

  劉延當然聽出她的不耐,心下一酸,聲音就有些低啞:「好幾年不曾見你了,你也不讓我多看你一會兒……」復又歎息一聲,苦笑道:「好吧好吧,我命人送你回安國府,你……記得常來看看我……」

  見他這樣,連語涵不知為何,心頭好似被螞蟻咬了一口,微微的疼。她自他膝頭爬下,站得筆直,躊躇道:「我是外臣之女,倒是不方便同你見面的。只怕你常見我,傳出不好的名聲。」比如喜好稚女什麼的……

  劉延聽她如此說,只是一瞬,黯然之色便消了許多,幽深的鳳目也多了幾分瑩然笑意:「不怕,我已安排好了,回去你便知曉。」

  「……最討厭你賣關子了!」

  連語涵毫髮無傷地歸京,闔府上下無不喜極而泣,連從前對她態度微妙的連語湘看起來也很是高興,陪著眾人抹了一會兒淚。

  不知劉延是如何安排的,安國府眾人對她在進京路上消失了一天一夜之事全然不知,連一路同行的謝安都一無所知。不過這樣也好,省去諸多解釋的功夫,連語涵在心裡給劉延掛上一朵小紅花。

  在內宅,秦老夫人在眾人的勸慰下終於暫緩了眼淚,摟著小孫女「心肝兒肉」的叫,摸摸小臉,又摸摸小手,滿臉都是愧疚與心疼:「我的涵兒啊,竟是瘦了這麼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是我的錯啊……是我的錯……」

  韓氏原本也止了眼淚,此時聽婆婆這麼一說,又細細打量了一會兒親閨女,眼淚頓時忍不住嘩嘩地往下淌,哭得比秦老夫人還厲害。

  大夫人徐氏見狀忙捏著帕子上前勸道:「人回來了就好,看雖是瘦了些,精神卻還好,人也平平安安的,可見是吉人自有天相了,經了這麼一遭,咱們三丫頭將來必然是要有大造化的!」

  二夫人陳氏雖然一直對受寵的韓氏母女有些不忿,但這會兒見語涵一個小姑娘在外頭顛沛了這麼些日子,好不容易才回來,心下也是頗有些感觸,接著大夫人的話頭勸道:「可不是嘛,三丫頭一看就是有福的。」

  好一陣勸慰才讓秦老夫人和韓氏這對婆媳止了哭,大夫人一向是周全的,也怕秦老夫人一直落淚哭壞了身子,便請示道:「老太太可要見一見李師傅和那位謝公子?我聽大爺說,多虧李師傅忠心護主,當時他是受了傷的,卻強忍著,領著三丫頭游到岸上,又怕被水匪尋到,一路走了許久,最終是體力實在不支,這才倒在了那位謝公子家門口。」

  連語涵一直安靜坐著,此時卻突然開口,一張小臉認真之極:「祖母、娘親,謝大哥是好人,如果不是他收留了我和李師傅,還給李師傅治傷,只怕我們就要困在那大山裡出不來了。」看秦老夫人感動地雙眼,她再接再勵:「本來他怎麼也不願跟我們來京裡,施恩卻不圖報答。是我見他孤苦伶仃、父母雙亡,又因為家境貧寒再無法念書,這才和李師傅商量,想了辦法將他帶回京城。」

  秦老夫人早在大夫人說的時候就感動萬分了,此時小孫女這麼一說,她對謝安的好感頓時上升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高度:「謝公子救了你,自然就是我們家的大恩人!」轉向屋內眾人鄭重道:「從今往後,謝公子就是咱們家的貴客,誰都不得慢待他!叫我知道了,決不輕饒!」

  韓氏聞言,點頭如小雞啄米,其餘人雖然心下各異,面上卻是齊齊應是。

  在外頭正房裡的謝安都快嚇死了,他坐在一張紫檀雲紋籐心扶手椅上,渾身僵硬。反觀屋內其他人,方才老公爺還在時便是老淚縱橫,古稀之年的老人家,身份貴重,卻對他連連道謝。而連語涵的親爹,連三爺更是激動到恨不得給謝安跪下。

  官至正二品的老大連世珩是語涵的親大伯,連世珩是個標準的大族繼承人,雖然他自己也有個庶女,但卻並不如何上心,反倒是對這個嫡出的親侄女疼愛有加。這會兒謝安這個救命恩人在場,他雖沒有像連三爺一樣激動到失態,但感謝之情同樣溢於言表。

  二爺連世瓊和四爺連世瑜感情不夠充沛,演技也一般,此處略過。

  連三爺情緒有些失控,老大連世珩便代他和謝安說話。

  謝安是個山裡長大的好少年,從小到大到過最遠的地方就是鳳台縣城,見過最大的官就是裡正,何時見過這麼些位高權重的大人?其實自從他進了安國府後,就一直彷若踏在雲端,虛得要命,沒有一點實在感。

  他知道連小姑娘的出身定然不俗,卻沒想到不俗成這樣。

  李邕其實也在屋裡,他倒是不怯場,但不知為何,他的存在感極弱,所以連世珩和連世玨兄弟倆的眼睛主要還是盯著謝安。

  連三爺見謝安清秀靦腆,雖然還有些拘謹,但應答之間卻不卑不亢,比起那些進退得宜的大家子弟又多了一份誠懇樸實,突然熱血上腦,一個激動就脫口而出:「賢侄,若你不嫌棄,咱們就結個契親,我們夫妻只涵兒一個,她也沒個親的兄弟姐妹。你若願意,從此就當這兒是你……」

  連世玨的話還沒說完,府裡的管事腳步匆匆地趕了來,對正房裡四位爺稟道:「大爺二爺三爺四爺,宮裡來人宣旨了!國公爺讓各位去正堂!」

  認乾爹一事就這樣戛然而止。

  看著剛出爐還熱乎著的永寧郡主,二夫人陳氏心下都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她回想著剛剛自己說「三丫頭一看就是有福氣」那句話,恨不得給自己倆大耳刮子——讓你烏鴉嘴!

  再瞧自己身邊安靜到可怕的親生閨女語湘,她是真的心疼了。明明兩個孩子差不多大,同樣都是安國府嫡出的千金小姐,父親的品軼也沒差多少,她的語湘乖巧可人又聰慧,卻偏偏就是樣樣都要低三丫頭一等!

  秦老夫人也就罷了,語湘跟她沒半點血緣,她偏疼三丫頭也是常理,可就是連這國公府的主人老安國公也偏心偏到了天邊去,拿個三丫頭看得眼珠子一般,連嫡長孫連成湛都比不過,這叫人如何甘心?!她就不懂了,這三丫頭除了容貌生得好些之外,究竟是哪裡比她的語湘好了?

  現在可好,又叫她走了運,從縣主升了郡主,只要連語涵不造反,她這一輩子的富貴榮華可想而知。縣主和郡主的差別,不說是天塹,也是一條鴻溝,起碼郡主的丈夫是有特別稱呼的,甚至還能領朝廷俸祿。

  陳氏彷彿能看見連三及笄時安國府的盛況,氣得她差點沒咬碎一口銀牙!


第二十八章

  入夜,熱鬧了一天的安國府終於安靜下來,原本扎堆在正房裡的人也陸陸續續回了自己院子。

  韓氏雖是親娘,卻一整天都沒撈到閨女的小手,連三爺就更不用說了,他只在語涵回來時見了她一面,之後就一直待在外院,又是招呼謝安和李邕,又是接旨,忙得不可開交。

  這會兒終於閒了下來,三爺牽著媳婦兒徑直去了閨女的院子,打算好好安慰一下寶貝女兒,順便一解多日思念之情。

  「爹,我聽說你要收重黎哥哥做義子?」連語涵靠在軟枕上,好奇地看向父親。

  連世玨眉眼帶笑:「是啊,涵兒可喜歡?」

  連語涵點點頭,又歪著頭問母親:「娘,你同意嗎?」

  韓氏摟著她,感慨道:「自然是願意的,你是爹娘的命根子,他救了你,別說結乾親,就是叫我對他三跪九叩都是願意的。」

  「哪裡就要這樣了?」連三爺失笑。提起這救命之恩,他忽然想起另一個人:「涵兒,我聽說,那李師傅……你在臨安時曾將他關起來過?這又是為何?」

  這個問題不單是連三爺夫婦好奇,安國公和秦老夫人也是心下詫怪的。當初二老得救後,詢問了當時曾目睹小孫女落水的幾個護衛,其中一個護衛眼神好,告訴他們是李邕將三姑娘救走了。

  當時二老只覺得天都塌了,那李邕之前還被語涵關在船艙裡,每日審問,就為了找出所謂的「幕後指使人」。

  其實安國公不認為李邕是被有心人派來的,畢竟安國府敵人真心不多,即便有,也沒必要派人潛伏到年紀尚小的小孫女身邊。但他一向寵愛語涵,又見她並沒有對李邕用刑,便只當做是小孩子玩鬧,關著就關著了。沒想到最後竟然讓他跑出了船艙,還挾了語涵離開,生死不知。

  所以二老對李邕竟能不計前嫌,一路盡心護衛語涵,真真是意料之外的驚喜。

  連語涵一頓,眨眼間已經想好了應答,略有些頑皮地笑道:「是我誤會李師傅了,之前在臨安,曾有一次被賊人闖入後宅,當時李師傅是來救我的,我卻誤認為他同賊人是一伙的,一時生氣便將他關了起來。」

  韓氏後怕,捂著心口輕輕吸氣:「天哪……好在李師傅寬容大度,不計前嫌,否則……」這要遇上的是別人,隨便哪一個記仇的,捉住了落單的小姑娘,那還不得往死裡折騰?

  連三爺也是既後怕又感激:「既是如此,少不得好好感謝他一番。我瞧著李師傅武藝高超,不如就由我出面給他捐個騎尉。不知他可還有親人,便一道接入京……」

  連語涵搖搖頭:「李師傅沒有親人,他也不願意做官的。」見父母都不解地看她,她挑眉一笑,故意用神神秘秘的口氣說:「李師傅是大俠,他說江湖人不做官。」

  韓氏恍然大悟,略有些興奮地壓低聲音:「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曾看過許多話本,裡頭也說那些江湖上的俠客們都是不入朝堂的!一人一馬,一蕭一劍,劫富濟貧,行俠仗義……」

  「……你這都看的什麼?!」連三爺徹底黑了臉,卻礙著在閨女面前不好多說,只能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教訓妻子:「怎麼能在孩子面前說這些?」

  「我說這些怎麼了?難不成你還打算把閨女養成木頭……」韓氏立刻不服氣地挺胸駁斥他。

  韓氏雖然嬌小,但胸前卻十分有料,連三爺眼神不由自主地就往下溜,嘴裡頓時忘了詞。

  眼看著兩人之間就要冒出粉紅色的泡泡,連語涵適時地打了個哈欠——好走不送。

  夫妻倆回了自己院子,卻並未如語涵所想地被翻紅浪,而是一人一杯清茶,相攜坐在桌旁。

  「劉澤和新納的側妃皆無事,甚至還有閒心大擺筵席,我的涵兒卻在外頭吃了這麼多苦!」韓氏恨聲道。手中的帕子被她當成了楚王,擰得不成樣子。

  連世玨滿目冰冷之色,手指在桌上輕敲,音質如夜色般深沉:「涵兒受的無妄之災,我會一一討回來……你受的委屈,我也會一一討回來……」

  與此同時,二房的院子裡,陳氏心疼地撫摩著連語湘的頭髮,柔聲安慰道:「湘兒別難過,只是一個封號罷了。你樣樣都比她強,還有你哥哥可以倚靠。等將來你祖父他們去了,她爹娘也不能看顧她一生,那時她沒人依靠,還不知道日子怎麼難過呢!」

  連語湘柔順地笑:「娘,我不難過的。回來之前她也吃了許多苦,想來是陛下仁慈,這才下了旨算作安慰罷。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她有她的福氣,我肯定也有我的緣分。」

  聽到這般大氣又從容的回答,陳氏歡喜得掉了淚:「我兒想得開就好,難得你如此聰慧,我早就說你和尋常女孩兒是不同的。」

  連語涵狀似害羞地將頭埋入母親懷中,擋住臉上的笑意,繼續懂事地說:「娘,前幾天我去舅舅家,聽表姐說似乎是因為陛下喜愛女兒,後宮貴人們都卯足了勁想要生公主,所以最近便常常叫了容貌好性格好年紀又不大的女孩兒進宮小住……」

  陳氏眼睛一下就亮了:「可是真的?那我兒豈不是……」她愉快地下了一個決定:「明日我就去老太太那兒提給你請嬤嬤的事,她認識的人多,指不定能請來個從尚儀局放出來的!」

  連語湘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劉延被相思病折磨得死去活來,想讓她進宮吧,又捨不得看她給皇后那群女人下跪;可不進宮吧,他就好似百爪撓心,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還得強打起精神上朝批閱奏折,才一個月下來,整個人就生生瘦了一圈。

  實在挨不住了,劉延想了想,還是示意了皇后讓她宣安國府女眷入宮覲見。

  這次連語涵是避不過了,她初封郡主,本就該入宮謝恩,之前劉延特地傳了口諭出來,說是體諒她讓她在家中好好休養,不必入宮了。可這裡一個多月過去了,再受驚也緩過來了,她不進宮實在說不過去。

  於是她只能不甘不願地被韓氏塞進一件紅彤彤的小衣裳裡,戴上鑲珠嵌寶的金項圈,打扮得極喜慶地坐上馬車進宮去。

  臨去前在院門口碰上去上學的謝安,他打量了小丫頭好半天,卻只是抿唇笑,笑得語涵惱羞成怒,撲上去狠狠掐了他的腰一把,飛快跑開。

  謝安站在原地揉著腰,卻仍是笑得眉眼彎彎,心裡美滋滋地想著:涵涵真是怎麼樣都可愛!


第二十九章

  宮裡還是老樣子,連語涵完全沒有第一次進宮的忐忑與好奇,鎮定自若的模樣讓走在一旁的連語湘頻頻側目。

  連語涵早就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一直沒理她。直到進了皇后的鳳儀宮,連語涵先一步跨了門檻進去,轉頭對她燦爛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連語湘愣了一下,抬在半空的腳就忘了高度,落下去差點沒被門檻絆倒。

  連語涵笑容愈盛,看得坐在殿上的劉延開心不已,以為她是見了自己才這樣高興的。

  「免禮,免禮!」安國府一眾大小女人剛剛在殿下站定,連下跪的姿勢還沒做出來,劉延就及時擺了擺手,端著張臉威嚴道:「安國夫人年邁,幾位千金年紀尚幼,這些繁瑣的禮節便罷了。」又轉頭告誡皇后:「今後面見皇后時也該如此。」

  皇上難得叮囑她什麼,皇后一愣,旋即柔聲應道:「陛下說的是,臣妾記下了。」既然皇上都如此厚待安國府女眷,那她自然也要做出個和善親切的模樣,揮手讓眾人都入座,她特地叫了三個女孩兒到近前說話。

  安國府四位千金,大姑娘連語蓉是庶出,所以入宮沒她的份。殿上這三個女孩兒中,連語湘和連語嫣皇后是見過的,雖然記不清具體長什麼樣,但這會兒見了面卻是有些印象。

  唯有連語涵,長得出奇的精致漂亮不說,還是個生面孔。皇后一見她就笑了開,拉了她的手溫柔道:「這就是永寧郡主吧?真真是個鍾靈毓秀的孩子。」偏頭對承平帝笑道:「臣妾一看就愛得什麼似的,陛下這郡主的封號果然是封得好。」

  劉延微微一笑,並不說話。

  皇后說話的時間沒多久,後宮眾妃就陸陸續續都來了。沒辦法,她們都許久未能得見天顏了,更別提侍寢了。皇上除了在未央宮就是在未央宮,壓根兒不踏足後宮,後宮眾人若是想見他,便只能趁著皇上到皇后、德妃、淑妃處看望三位皇子時見縫插針地過去。

  這次劉延在鳳儀宮坐了快一個來時辰,後宮諸女就像是蜜蜂嗅到了花香味兒,各自精心打扮了一般,花枝招展地就扭著身子來了。

  到得最早的是淑妃秦氏。

  淑妃秦香君是秦老夫人的侄孫女,也是現任襄陽侯庶出的女兒。她現在膝下養著生母早逝的三皇子劉深,份位也高,又和安國府是親戚,所以來得早也沒人敢碎嘴。

  她穿了一件水藍色團花領宮裝,下著一件月白色繡梅花素面錦裙,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清新嬌嫩得如春日新綻的梨花,在一眾後妃中格外顯眼。

  說實話,劉延早期的這群後妃長得都沒有很美。皇后就不說了,娶妻娶賢;而目前後宮稍高位一些的妃子都是劉延還是太子時納的,主要看重的是家世,如淑妃這樣容貌的還真是極少,所以也怪不得此時皇后一見淑妃就收起了柔和的笑,眼中滿是戒備。

  不過淑妃今日似乎意不在爭寵,她很是熱絡的同秦老夫人及幾位連夫人敘了話,之後便一直在逗著幾個小姑娘說話,看起來似乎十分喜愛小孩子。

  皇后的餘光時不時瞟向身旁的皇帝,卻發現他的眼神落在下首的淑妃處,滿目溫柔,柔得幾乎能掐出水來,皇后頓時嚇出一身冷汗。

  「陛下,您瞧,淑妃妹妹竟是極喜愛小姑娘的模樣!」皇后掩嘴嬌笑道:「想來若是三皇子是個公主,養在淑妃妹妹膝下才算了了她的心願呢。」

  淑妃毫不在意她話中的軟刀子,抬眸柔柔一笑:「安國府幾位姑娘俱是臣妾表妹,只是年紀差了有些大,臣妾心中便將她們當做了小輩,一時投緣這才多說了幾句話,萬望陛下莫怪。」

  劉延今日的表情一直都很溫和,聽了淑妃這話,他只是淡淡笑道:「朕瞧著這幾位小千金也是十分可愛,更何況身為表姐的淑妃?淑妃既然和她們投緣,便領著她們去御花園逛逛罷,這裡都是大人說話,她們呆著也是無趣。」

  淑妃帶笑的眼風飄過皇后,柔順地應下了,一手牽著一個出門去。

  淑妃走後沒多久,劉延也起身了,皇后要送他,他卻只是揮揮手:「好好招待安國府幾位夫人,午膳便留在宮中用吧。朕乏了,不必送。」

  想到淑妃才離開他就要走了,皇后滿心酸意,卻不能表露出分毫,只能屈膝行禮:「是,臣妾恭送陛下。」

  其實皇宮裡也沒什麼好看的,尤其是對於連語涵這個熟客來說。但是連語湘和連語嫣是頭一回逛皇宮,尤其是連語湘,身為穿越女,她對皇宮的興趣大到不可思議,所以此時的情況就是淑妃領著三個小姑娘走走停停,淑妃一路說,連語湘仰著小臉興致勃勃地聽,時不時乖巧地應兩句,其他人都成了背景板。

  連語涵百無聊賴地掃視著十幾年都沒變一下的御花園,心下估算著劉延來接她的時間,果然,走到蘭台時,淑妃似有所感的停下了步子,對滿臉不耐的連語涵笑道:「語涵是不喜歡花嗎?宮裡最近新進了一批仙鶴,我讓宮人帶你去瞧瞧可好?」

  連語涵點點頭,淑妃便招手喊了個一直侍立在後側的宮女來,著她領著連語涵去御禽苑。

  連語湘看著連語涵轉身而去的背影,心下總覺得哪裡奇怪,但眼下還是淑妃領著逛御花園更加吸引她一些,所以她只是思索了片刻,就立時搖了搖頭,將這些雜思趕出腦海,繼續甜甜笑開,回應淑妃的問話。

  宮人將語涵引到一個水閣前便躬身退下了,小姑娘也不怕,悠然自得地在水閣門口的長橋上坐下,開始欣賞周身的湖光山色。

  「怎麼不進去?」清亮的男聲在身後響起,連語涵還沒轉過頭,身子就落入一個寬闊的懷抱中,男人將小小的女孩兒抱起,有些責備的語氣:「地上涼呢,還是水邊,你就這麼坐下……真是一會兒不看著你都不行。」

  連語涵不在意的笑笑,頭往後倒靠在他的肩膀上,笑嘻嘻地問:「秦香君被你收服啦?竟然這麼聽話,她也不奇怪你找我做什麼?」笑得有些小小的壞。

  劉延空出一只手來掐她的小臉,忍俊不禁:「你以為我是用什麼理由接你過來的?西苑還住著一位韓家的老太妃呢,你娘親不好脫身,喚你過去見一見面也是正常的,淑妃還樂得賣韓家一個面子呢。」

  連語涵恍然大悟:「我都忘了西苑還有一位姑祖母了……」

  雖然入了秋,可這臨水之處仍是有蚊蟲,劉延一沒注意,就見小姑娘雪嫩的手背上多了一個紅紅的包,頓時心疼得不知怎麼才好,忙抱了人回未央宮上藥。

  手上有些痛癢的地方被抹上清涼的藥膏,小姑娘見劉延眉頭深鎖,忍不住伸手撫了上去:「天天皺眉頭,天天皺眉頭!你本來就比我大這麼多,再要這樣下去,等我長大了,你還不得老成小老頭兒了?」

  劉延被氣笑了,輕輕彈了她個腦瓜崩兒:「你就不能有一天不氣我?」明知道他最介意年齡問題了,還時不時揪出來堵他一堵。想來想去,心下還是不開心,伸手從桌上撈了一個水靈靈的葡萄剝了皮塞進她嘴裡,看她雙頰一時鼓了起來,不高興地瞪他,心情這才好轉,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投餵。

  殿內氣氛溫馨,張福在門口站了好久,終於做好心裡建設,踮著腳尖走到門口的紫檀邊座嵌玉石山水屏風前,雖然隔著一道屏障,但他仍然不敢抬頭,垂著眼稟報:「陛下,楚王求見。」


第三十章

  楚王一身寶藍色親王常服,依舊是那樣溫潤如玉的模樣,雖然隔著屏風,可那清俊挺秀的風姿卻絲毫不減,叫連語涵這樣看慣各色美人的都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劉延對這個堂弟一貫是溫和的,只不過上輩子是真溫和,這輩子,說是笑裡藏刀也不為過。這會兒他見了楚王,雖然心下惱他得很,卻仍能做出一副親切的長兄模樣來,笑著伸手扶他起來:「你我兄弟之間,這些繁文縟節就罷了。」

  楚王恭敬地站著,微笑道:「陛下•體恤,但君臣之禮不可廢。」

  要論起演技來,劉延又比誰差了?只見他搖頭笑歎道:「你啊你,今年還未弱冠呢,卻偏偏總是這麼一番老氣橫秋的樣子,看著倒是比朕還老成些。」

  楚王劉澤似乎有些羞澀地垂下頭,只笑不言。

  楚王說話很愛繞彎子,但劉延也是箇中高手,一番客套話說得雲裡霧裡,聽得屏風後的連語涵昏昏欲睡。直到楚王終於道明來意,她才稍稍清醒了些——

  「臣弟聽聞江浙一帶水匪賊寇悉數被蕩平,心下激動難安……」楚王感動地看向皇帝堂兄:「陛下厚愛,臣弟實在是……實在是……」感動得開始冒眼淚花兒。

  劉延被膈應了一下,心下暗暗不爽:誰說老子蕩平水寇是為了你呀?你算哪根蔥!卻不能表現出來,略有些憋悶,聲音就沉鬱了許多,愈發顯得威嚴了起來:「先帝與皇叔乃同胞手足、骨肉至親,皇叔為國捐軀,只留下你一脈香火,朕若是叫你受宵小所辱,將來又有何面目去見先帝與皇叔?」

  「三哥……」劉澤動情地濕了眼眶,喊出了幼年時的暱稱。

  「澤弟……」劉延顯然也被自己感動到了,深情地回喚了一聲。

  兩人長長久久的對視,連語涵秀氣地掩嘴打了個哈欠,默默腦補這兩人鬥雞眼的模樣。

  良久,楚王羞澀垂眸,微紅著臉囁喏道:「三哥,臣弟今日進宮來……其實還有一事。」

  劉延趁他低頭趕緊伸手揉了揉自己笑僵掉的臉頰,聽到劉澤開口忙飛快放下手,慈愛地看向他:「何事?」

  楚王有些惆悵地歎了口氣,語調低回:「此次安國公夫婦並他家的三姑娘受了無妄之災,臣弟心中不安得很。若非臣弟的船過於惹眼,也不會招來水匪。雖則皇兄已封了連三姑娘郡主之位做補償,可這終究是臣弟之責,這一陣臣弟因家中事務繁雜,也一直未能有空閒上門賠罪,恰好聽得今日安國府家眷入宮,便趕了來,希望能當面向永寧郡主致歉。」

  劉延的眼神不由自主地飄移了一瞬,但很快又轉了回來,正色道:「這就不必了。你知禮是好事,但好在永寧郡主平安無事,且她小小年紀的人兒,你向她致歉,難免有些不妥。」

  這話……並沒有否認安國公夫婦並連三是受他的連累。劉澤心下一定,自己這歉意倒是沒有表現錯,皇帝還是看顧安國府的。不過他本來也就是做做樣子,此時聽劉延這樣說了,便順溜地踏著台階下來:「謹遵陛下之意。」

  楚王走了,宣室殿上便只剩下那一大一小。連語涵不緊不慢地從屏風後踱步出來,兩隻小手似模似樣地背在身後,昂著精致的小下巴「哼」了一聲:「你給個台階他就下了,一點道歉的誠意都沒有!」

  劉延向後靠在龍椅上,清清朗朗的笑:「那你還要他怎麼樣呢?他打小受寵,傲得沒邊了,這裡能想到要跟你致歉都是難得的了。若是上輩子,指不定我還要誇一誇他懂事知禮節呢。」

  連語涵小臉一沉,十分不開心,小步助跑了幾步,一頭撞進劉延懷中。原本就微笑著的男人頓時笑得更歡了,雙手大張將小姑娘摟住,還裝模作樣的「哎喲」了兩聲,委委屈屈道:「再生氣也不能謀殺親夫呀,要是我給撞出了個三長兩短,誰來給你撐腰呀?」

  連語涵歪著腦袋笑:「你死了,我就去當楚王妃。」

  「……他可是你姐夫。」

  粉嫩可愛的小姑娘笑得眼兒彎彎:「你不覺得姐夫和小姨子的故事很有意思嘛?」

  「……不覺得。」劉延又一次黑了臉,被小丫頭氣得胸悶氣短。

  「哎哎,你別氣了,說正事。」小嫩手掐了掐男人的臉,一雙大眼睛閃閃發亮。

  對上她,劉延的脾氣就跟清晨的霧似的,風一吹就散了。他強撐著不去看她,別別扭扭地說:「什麼事?」

  「我見到孟雨晴了,」她的笑彷彿瞬間就籠上了一層黑氣,語氣卻甜美得磣人:「你的孟昭儀。」

  劉延忽然就暗下了臉色,說不出是心疼還是憤怒,他摟緊小姑娘,聲音喑啞:「我都記得的,我都記得……涵兒,你放心,這一世我絕不會讓任何人傷到你!」那一刀捅進的不僅是她的腹,更是狠狠地捅上了他的心。她所受的痛楚,他恨不能以身代之。

  連語涵的笑有些輕忽:「我有什麼不放心的,若是兩次栽在一個人手上,那我可就太蠢了。」見劉延還是那個哀哀淒淒的死樣子,連語涵抿了抿唇,微微一笑:「自從在臨安見了孟雨晴和劉澤之後,我便常常在想要怎麼才能好好耍他們一把……」

  「嗯?想到了嗎?」劉延柔聲問。

  連語涵志得意滿地摸了摸下巴:「上一世他們可勁兒地說我是紅顏禍水,妖孽誤國,我可是委屈的很,畢竟我可不像孟雨晴一樣進宮還別有用心的。」她點了點唇,顯然是對自己的辦法很滿意:「我也沒什麼好辦法,只是想到一齣他們用過卻沒成功的美人計罷了。」

  劉延安靜地聽她說話,眼神溫柔。

  「我在臨安時,聽人說揚州瘦馬天下馳名。你手下什麼樣的人都有,想來這種訓練有素的女子也不少,不如就送一個兩個的給你的好堂弟,如何?」小姑娘終於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還衝尊貴的承平帝呲了呲小白牙。

  劉延低笑,笑得肩膀都在聳動:「果然是……好方法……」

  「喂!你在嘲笑我嗎?!」小姑娘不開心了,揪著龍耳問。

  「沒有……怎麼可能呢?!」劉延勉強止了笑,裝出一副嚴肅又正經的樣子,點點頭:「這個辦法的確可行,容我好好挑一下人選,擇日就送到楚王府上。」

  連語涵對他的表情和語氣勉強滿意了一點點,鄭重地告誡他:「你不要直接賜下去哦,那就太蠢了,他肯定會防備的。我在臨安有看到人賣身葬父的,你就讓那姑娘賣身葬父去吧。」


第三十一章

  賣身葬父這一事,要賣入指定目標處其實不容易,尤其目標買主還是一個敏感多疑的人。

  劉延壓根兒就沒想過這計劃能成功,就算陰差陽錯成功了,也起不了什麼真正作用,畢竟鬥了一世,劉澤這人,他不說十分了解,也有八分。他從來就不是能被女色迷住眼的男人,就算真有能迷住他的女人,那最少也得是連三姑娘這檔次的。

  不過看著小姑娘那興沖沖的小模樣,他也不捨得打擊她。摘星撈月都願意,更何況這點小事?

  為了親眼見證楚王入坑那一刻,連語涵特地向祖母編了理由出門。預定好的賣身葬父地點就在朱雀街西側,那兒有家酒樓叫太白樓,做的好醉雞,小姑娘編的理由就是要來這兒嘗鮮。

  語涵同秦老夫人說要出去時,正巧碰上二夫人陳氏領著連語湘來給老夫人送連語湘親手抄的佛經。秦老夫人雖然一眼就能瞧出連語湘的真心假意,面上卻仍是有些喜歡的收下了,礙著陳氏在,出門一時倒也不好偏了語涵,便發話允了家裡四個姑娘一道出門玩耍。

  連語涵倒不在這些小事上計較,反正她就是出門看熱鬧,一個人去還是四個人去都無所謂,便換了衣裳和其他三位姐妹一道出門去了。

  安國府千金出門,護衛家僕丫鬟嬤嬤自是不缺,四人乘著轎子直接到太白樓側門下,由掌櫃的親自引著從貴賓專用樓梯上三樓雅間。跟隨的下人烏泱泱占了一整層樓,護衛與家僕皆在二樓守候,粗使的丫鬟僕婦則守在三樓雅間外,只有四姐妹各自兩個貼身的大丫鬟在內伺候。

  雖然本朝風氣開放,但安國府家教甚嚴,十二歲下的姑娘少爺都是難得出門,是以除了連語涵之外,其他幾個一直都興奮著,連擁有成年靈魂的連語湘都不例外。

  但她終究不是一般的小女孩兒,興奮勁過了,她坐在臨窗的榻上,眼角餘光瞥見連語涵一直都很安靜,只是端著茶杯垂眸沉思,便有些好奇:「三妹妹,你不過來瞧瞧麼?街上好多新奇物事。」

  連語涵似笑非笑地抬眼,淡淡回了一句:「外頭鬧得很,我頭疼。」

  此話一出,年紀最長的連語蓉頓時就尷尬了。她是極聰慧溫婉的女孩兒,平素在家中,因得是四位姑娘裡僅有的庶女,從不肯輕易多說一個字,多行一步路,唯恐哪裡行差踏錯,叫人恥笑了去。但她畢竟只有十一歲,今日出了府,見了不少新鮮事物,難免就話多了些。她又多心,聽連語涵如此說,便覺得她是在說自己,嫌自己太吵。

  連語涵見連語蓉的表情,瞬間就明白她是誤會了。但依著連三姑娘一貫驕傲到過分的性子,便不怎麼把這些小女兒之間的嫌隙放在眼中,壓根兒就懶得解釋。

  連語湘也是極冰雪聰明的人物,她或許知道連語蓉是誤會了,卻沒有幫連三解釋,而是不著痕跡地從袖子下握住連語蓉的手,輕輕捏了捏,以示安慰。

  連語蓉是有些怕連三的,方才一直訕訕地垂著頭,不知道該如何才好,此時連語湘的安慰彷彿雪中送炭,她回望的眼神頓時就親暱了起來。

  看著這些女孩兒之間的小心思,連語涵有些想笑,她也真的笑了起來,卻不再看向那邊,而是走向另一扇窗,讓大丫鬟搬了高凳過來,坐了上去,開始等待窗外的好戲。

  劉延手下的人果然專業技能過硬,幹一行愛一行,裝什麼就像什麼。連語涵凝聚目力仔細看了幾眼,發現那白布蓋著的「父」,還真是具屍體。

  站在她身後的丫鬟和嬤嬤被擋住了視線,沒發現她在看什麼,要不肯定早就衝上去捂住三姑娘的眼睛了,誰讓這會兒的連三姑娘還不滿八歲呢?

  現場版比預想中的劇情還要有意思,楚王今日並沒有乘親王車架,而是坐了一頂普通的青幃小轎,除了能從四個腳步輕盈的轎夫身上能看出些端倪,任誰也猜不到這轎子裡端坐的是位王爺。

  事情發展得出乎意料的順利,賣身葬父的女主角估計是劉延按照楚王口味千挑萬選出來的,從容貌到身段再到聲音,無一不符合劉澤的審美。

  拯救貧寒的美人於困境之中,大約是劉澤此等有錢又年輕的貴公子義不容辭的事情。他先著僕人去問了問具體情況,需要賣身錢葬父的美人梨花帶雨地敘述了一遍自己的悲苦身世,那僕人回去覆命後,沒一會兒便拿了個沉甸甸的荷包再次走向美人,美人感激涕零,正要接過荷包給恩人磕頭,卻被一個小女孩止住……

  ——等等?小女孩兒?

  媽蛋!連語湘這個傻逼是什麼時候下去的?!!!

  連語涵氣得都要噴出火來了,她直接跳下凳子,指著身後的的丫鬟嬤嬤大吼:「連語湘她怎麼下去了?!這個蠢貨他娘的什麼時候下去的?!」

  連語蓉被連三突如其來的怒氣和粗口嚇住了,一直在吃點心的連語嫣嚇得噎住,連嚥了幾下,又喝了一口水後才怯怯地小聲道:「二姐姐她、她就是剛才下去的……」

  「我%……&*&……%#@¥……****!」連語涵捂住不停起伏的胸口,她覺得此時只有往連語湘那張討人嫌的臉上踹上兩腳才能紓解她胸中澎湃的怒氣!

   §   §   §   §   §   §

  連語湘心中還殘留著現代社會人人平等的觀念。

  那個不過十五六歲的女孩兒在哀哀哭泣,跪在人來人往的大街旁,身後一張破席一掛白布收殮著唯一的親人。在現代本該是無憂無慮的中學生的女孩兒,卻狼狽不堪地躲避著街上流氓地痞的調笑,自賣自身,就為了讓父親能夠入土為安。

  這樣的場景,無法讓她不動容。

  「王爺,那邊有個小姑娘,大約是哪家的千金出門,拿了錢給那個賣身的女子,說讓她回去葬了父親,卻不要她的賣身契……」僕人站在轎旁一五一十地回報方才發生的事,年未及弱冠的楚王聽著,眸中閃過一絲笑意。

  「富貴鄉出來的小丫頭呀,畢竟年紀小,既心軟又心善。」劉澤搖搖頭,似乎是自言自語了一句,隨即吩咐道:「既然無事了,那便起轎回府罷。」

  「是。」僕人躬身應是,略抬了嗓子喊了一聲:「起——轎——」

  離去前,劉澤鬼使神差地掀了轎簾,向那賣身女子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卻正好對上連語湘無意間望過來的目光。

  四目相對,卻只是一瞬,轎簾被放下,目光再無相碰。

  劉澤摸著下巴微笑:確實是小丫頭呀……


第三十二章

  大約除了劉延,誰都不懂連語涵如此暴躁的原因。可惜這唯一一個懂她並且能安撫她的人此時遠在皇宮大內,正因一個突發的意外焦頭爛額中,鞭長莫及此處。

  連語湘回到三樓後,就見連語涵擋在入口,雙手抱胸,冷笑著看她:「二姐姐真是好心腸,不過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怎麼不順手去幫她把父親給埋了呢?」

  連語湘環顧一圈,發現下人面上俱是又驚又怕,連語蓉和連語嫣也不例外,倒是連語蓉瞧著她的眼神中還有些擔心。

  「三妹妹這話我不大明白,」弄不清楚情況,連語湘習慣性地露出溫柔和悅的笑,話說得斯文又有條理:「平日裡總聽夫子念叨『勿以善小而不為』,給她一些錢於我來說不過舉手之勞,但很有可能就是救了她一輩子。我做了能做到的,剩下的就看她自己了。」

  「呵!」連語涵不怒反笑,眸色愈發幽深,只是掃了她一眼,隨即轉身大步下樓。

  連語湘實在不知自己哪裡惹到這位嬌小姐了,抓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問連語蓉吧,她也是一頭霧水,一問三不知。想了想,她覺得大約是自己的善行太出風頭,礙了連三的眼,所以她才是那個態度。

  這樣想著,連語湘就放下了心——連三不過是個小孩子,再討厭她也做不出什麼危害她的事,她也並沒有得罪過連三,便是連三去秦老夫人那裡告狀呢,她都是站得住腳的。

  醉雞也不吃了,連語涵徑自上了自己的四人轎,也不等其他三人,直接回府。她現在正處在暴怒邊緣,怕再看到連語湘一眼就控制不住自己衝上去揍她,所以還是盡快離開為好。

  「綠袖?」微微掀開轎簾一角,連語涵輕輕喊了一聲。

  一直勻速跟在轎子後的大丫鬟之一耳朵動了動,不著痕跡地向前了幾步,恰好站在轎簾外,也輕聲地應道:「奴婢在。」

  連語涵閉了閉眼,用聽不出任何情緒的聲音吩咐了幾句話,叫綠袖的丫鬟一一應下,再次回到轎後的丫鬟群中。走著走著,不知何時,一群丫鬟僕婦中,再不見那綠衣的身影。

  先有連語湘當街施善心,後有連語涵大怒摔杯盞。這樣大一番動靜,早有秦老夫人特地派出來跟著四位姑娘的心腹提前回了安國府,將發生的一切盡數告知秦老夫人。

  秦老夫人上房內,老太太面色不豫,攥著綠檀佛珠的手重重一放,滾圓的佛珠敲擊在紫檀木桌上,發出沉悶的一聲響。

  屋內外皆是靜悄悄的,伺候的人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兒。

  「三姑娘進門了!」一個才留頭的小丫鬟急匆匆地跑進來,喘著氣稟報:「只三姑娘一個,其餘姑娘都還在路上……」

  秦老夫人臉色愈發陰沉,直直站起身,連攙扶的丫鬟都不用,自個兒走到房門外等著。

  見到秦老夫人就站在門前張望著,連語涵有些詫異:「祖母?」

  一見語涵,秦老夫人便發覺她的神氣不同尋常,秀氣的黛眉微微擰起,粉潤的小嘴抿得緊緊的,顯是心情十分不好。老太太心頭一疼,摟過小孫女急道:「可是受委屈了?!快同祖母說,祖母給你做主!」

  連語涵沉默了一瞬,方才還充盈胸腔的怒氣就像漏了氣一眼,半點兒不剩。她臉色放緩了些,慢了一拍回答:「沒有呢。」

  秦老夫人不信,摸了摸可憐的小臉,壓低了聲音對她說:「好孩子別怕!可是二丫頭氣你了?你跟祖母說,祖母狠狠地罰她!」

  連語涵仍是搖頭,忽然覺得有些累,揉了揉眼睛仰頭道:「祖母,我好睏……」

  「睏了?」秦老夫人見她不願說,心下著急卻也無法,只能讓嬤嬤抱起小姑娘,藹聲道:「睏了就在祖母這兒睡吧,出去了這麼半天,定是累壞了……」連語涵的眼皮一點點闔上,耳邊還能聽見老夫人吩咐嬤嬤將她抱進碧紗櫥安置的聲音。

  連語涵這一睡就睡了兩個時辰,醒來時才發現自己錯過了怎樣的好戲。

  連語湘原本沒想那麼多,只是簡單地花了點銀子救了一個人罷了。回府後她見秦老夫人臉色不好,以為是連語涵在她面前告狀了,卻也不以為意。果然,秦老夫人只是隨便說了幾句話,就讓她回去了。

  變故就發生在一個多時辰後,那賣身葬父的女子也不知是怎麼搞的,這麼一點兒時間就把她爹給葬了,然後迅速地打聽到了恩人的家,尋上了門來。

  那女子名為薛濤,原是劉延手下經過特殊培訓的孤兒,琴棋書畫吹拉彈唱禮儀容貌無一不精,眼淚說來就來,哭起來絕對沒有鼻涕這種不和諧的物事出現,恍如梨花帶雨、杏蕊含露,硬生生將安國府的門房哭得心軟了,將她放了進來。

  連語湘都被嚇到了,她才一出院門,一個人影就衝她撲了過來,跪在地上緊緊抱著她的大腿,仰起一張楚楚可憐的美人臉,無聲垂淚。

  「你、你……你怎麼在這兒?」

  薛濤一身素白孝衣,除了頭上的白花之外,渾身上下無半點裝飾。她神色哀戚,語聲淒涼,哭道:「姑娘既然買下了我,那我此生便都是姑娘的人了!我唯一的親人也去了,若是姑娘不肯要我,那我便真的無處可去了!」淚雨紛飛,她鬆開抱著大腿的手,「砰砰砰」地磕頭,一聲又一聲,實實在在地響,配上她清麗瘦削的模樣,簡直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連語湘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況,站在那兒整個人都傻了,不知所措地盯著她瞧,一直沒說話,就這麼看著她一下接一下的磕頭,原本白玉般的額頭開始變得又紅又腫,甚至破皮溢出血絲。

  旁邊還有路過的丫鬟僕婦被聲音吸引而至,此時見狀都心下非議——這二姑娘往常倒是待人親切和氣,怎麼這會兒竟是如此心狠?

  「哎喲,皮都破了……」

  「這怕是要破相了吧,可憐啊,多俊的一個閨女……」

  「二姑娘怎麼還不發話呀,真不樂意,就是攔一攔也好呀……」

  一大群的女人遠遠地擠在一處圍觀,議論紛紛。

  直到二夫人陳氏聞訊趕來,那些議論才小了下去,卻也只是轉為竊竊私語,各式各樣的眼神掃過連語湘身上,讓她的身子愈發僵硬。

  陳氏見女兒似是受了驚,往日的貴婦風範也顧不上了,衝上去將白衣女子一腳踹開,像老母雞護崽似的將連語湘護在身後,滿面驚怒。

  薛濤雖然不是暗衛,但多少有些功夫底子,方才陳氏那一腳看似力道十足,但臨到落下時薛濤不著痕跡地調整了一下受力位置,別說受傷了,連痛感都很小。雖然不痛,但為了表演效果,她還是順勢癱倒在一旁,攏在袖子裡的手掐了自己一把,臉色頓時發白,貝齒緊咬下唇,額頭應景地落下幾滴冷汗。

  「你……」陳氏最見不得這種弱柳扶風的美人,張嘴就要開罵,卻在見到秦老夫人身邊的老嬤嬤後硬生生止住。

  老嬤嬤看也沒看地上的白衣女子一眼,一本正經地對陳氏道:「二夫人,老夫人聽說二姑娘這兒出了些事,著老奴過來瞧瞧,若是二姑娘還好,就一起請過去。」

  陳氏剛要托辭女兒受到了驚嚇,就見懷中的連語湘站直了身體,已經恢復血色的臉上掛著一貫的溫和笑意:「我沒事。」轉向母親:「娘,咱們這就去祖母那兒吧,還是要去一趟,省得祖母掛心。」

  那老太婆會掛心就怪了!陳氏暗自翻了個白眼,卻在老嬤嬤的注視下不得不含笑答應。

  連語涵起床時,剛好看到連語湘跪下,向秦老夫人懇求讓薛濤入府做丫鬟,陳氏急急打斷她的話,向秦老夫人賠笑道:「老太太見諒,湘兒年紀小,諸多規矩還不懂,我這就帶她回去好好教導。」

  連語湘不知道自己哪裡說錯了,不解地望著母親,卻被母親一把扯住手,壓著她說:「還不跟祖母認錯?!」

  一直以來表現出的溫婉再也裝不下去了,想到連三的嬌縱肆意,和自己的小心謹慎,她胸中一陣憤懣不平,揚起頭大聲道:「我不知道哪裡錯了,請祖母指教!」滿目倔強之意。

  陳氏嚇白了臉,秦老夫人原本都打算教訓她幾句就放她回去的,此時也被她氣得不清,手重重拍在桌子上,將桌上茶盞都震得抖了一抖:「好,好!叫老二來,看看他教的好女兒!」

  陳氏連忙跪下,聲音裡都帶了哭腔:「老太太息怒!二丫頭不懂事,媳婦必定狠狠責罰她!您別動怒,保重身子!」

  「保重身子?」秦老夫人指著她冷笑:「把我氣死了豈不是更合你的意?教出這樣的女兒來,你還指望我怎麼保重身子!是老二叫你這樣做的?叫他來,叫他來!對我這個嫡母有什麼不滿,你叫他來當面和我說!」


第三十三章

  這裡的情況很快就傳到外宅,安國公在書房裡聽了下人的匯報,眉頭緊緊擰起,沉聲吩咐:「去門口守著,等二爺回來了就讓他去夫人上房。」語罷出了書房,快步向後院走去。

  老二連世瓊倒是早就回了府,在自己院中聽到下人稟報後連忙趕向老夫人上房,半途遇到和長房長孫連成湛並謝安一起下學回來的兒子連成瀟。連成瀟不過十五歲,父母寵愛下養出一派純正的少年心性,見父親急匆匆地過來,便有些好奇地湊上前問:「爹,怎麼了?」

  連世瓊是很疼愛這個嫡子的,又有連成湛和謝安都停下來向他行禮,他便頓了頓步子,緩和了臉色答了一句:「沒什麼,你們都回家去吧,上了一天學,想是累了。」說完就擺擺手離開,只是腳步不如方才那般匆忙了。

  連二爺去的方向是內宅老太太的院子,謝安和連成湛對視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瞧出了不解與好奇。連成瀟最是大膽,直接就笑了,對兩個兄弟道:「肯定有事,我爹又想瞞著我呢!走,咱們也去瞧瞧!」

  連成湛是無可無不可的,謝安只是猶豫了一小會兒,隨即點了點頭:「這個點三妹妹應該回來了,約莫是在老夫人那兒,我去瞧瞧她。」

  三個少年到時,往日和樂融融的院子裡一片雞飛狗跳,安國公夫婦端坐於堂上,一個臉色黑沉,一個臉色鐵青。而二房一家四口,除了連成瀟之外都跪在堂下。

  連成瀟見父母和妹妹都跪著,母親滿面淚痕,妹妹卻是滿目的倔強不甘,心下一緊,三步並作兩步地竄了過去,「噗通」一聲雙膝著地,也跟著跪下了。

  連成湛和謝安都是懂事的,見此情狀,心知二叔和二嬸必是不欲讓人看見,連成湛拿出嫡長孫的氣魄,轉身吩咐僕婦將院門鎖好,不許再放人進來了。謝安則在原地張望了一會兒,喊了一個眼熟的丫鬟過來,讓她領自己去看妹妹。

  連語涵百無聊賴地靠在美人枕上,時不時張嘴由大丫鬟餵進一瓣橘子。今天的事情耗費了她太多精力,方才又睡過了頭,醒來後便一直懨懨的沒精神。

  謝安的腳步聲極輕,卻還是被耳尖的連語涵聽到了,她張開眼,慢吞吞地喊了一聲:「哥哥。」眼見著連成湛隨後而至,便又補了一句:「大哥。」

  屋裡這些丫鬟都是伺候慣的,突然碰見兩位小爺出現也不驚慌,站起身福了福,便又坐下,素白的手指細細剝著橘子,一點絲兒都要剝掉,就唯恐榻上那位小祖宗吃了不喜。

  謝安左右瞧了瞧,去外間尋了地兒洗淨手,進來後便讓丫鬟退下,他自己坐上榻邊的小馬扎,開始給妹妹剝橘子。

  「哥,外頭怎麼樣了?」連語涵懶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剛剛吵死了,這會兒倒又安靜了些。」

  謝安還沒張嘴呢,坐在一旁自己給自己倒茶的連成湛就揚起眉笑答:「還能怎麼著,都跪著唄!就是不知道這次咱們那位二姑娘是犯了什麼錯,竟惹得祖母發怒。」略略有些幸災樂禍:「真要說起來,祖母對他們那兩房算是很寬和的了,畢竟沒血緣,平時就算有事也不好多說他們什麼。這回……嘿嘿……」

  謝安無奈地笑了,搖了搖頭不說話,繼續低頭剝橘子。

  連語涵也有些無奈,她差點忘了,這位大堂哥是個話嘮,在他面前就不該提問題的。

  「重黎哥哥,你別剝了,我吃飽了。」連語涵拍拍謝安少年的手,慢吞吞地爬下床,喊了丫鬟進來:「給我梳洗一下,我要去外頭瞧瞧。」

  其實這次的事兒真的很小,只是因為連語湘突如其來的桀驁不馴、目無尊長,所以才鬧得稍微大了一些。最後是安國公下的懲罰,罰了她三個月月錢,並禁足一個月,抄寫《孝經》一百遍。而陳氏因為教導不力,也被象徵性地罰了一個月的月錢,懲罰不算什麼,關鍵是丟了臉面。

  原本安國公還要逐那賣身葬父的女子出府,可連語涵「恰好」趕到,不急不緩地替連語湘和那女子說了幾句話,大意是「二姐姐只是心善罷了,這位姑娘也是個苦命人,一家子死得就剩她一個了,要是趕她出去,那就不是做好事而是做壞事了……」

  寶貝孫女兒的話老公爺還是聽得進去的,況且她這話還說得對,有情有意有理有據,安國公實在沒有拒絕的理由。最後倒是秦老夫人頗有深意地瞧了小孫女一眼,開口將那女子賜到連語湘身邊貼身伺候,此事才算了結。

  經此一役,年紀尚小的連語嫣還罷,已經十一歲的連語蓉卻總覺得其中有些古怪,至此便對連三有了陰影,明明是長姐,在她面前卻總是唯唯諾諾的,連三說一她不敢說二。

  這天在花園裡,除了還在禁足的連語湘之外,其他三個女孩子都在。連語嫣依舊坐下就開始吃糕點吃果子,連語蓉則有些小心翼翼地試圖同連三聊天。

  她說的話題基本上連三都不感興趣,所以只是「嗯……唔……啊」的回應模式。不過雖然如此,但她能有回應就已經讓連語蓉十分滿足了,繼續唧唧喳喳。

  「等等……」連語涵突然聽到一句不是很和諧的話,瞪圓了眼睛看她,語氣突然就重了起來:「你剛剛說什麼?再說一遍!」

  正兀自說得歡快的連語蓉被嚇到,抖了一下,遲疑地問:「我剛剛說了很多呃……你指的是?」

  「就是你說你跟齊家的哪位姑娘相熟,她跟你說的話!」連語涵的眼睛亮得驚人。

  「她說……」連語蓉回想了一下,「她說她姑姑,就是宮裡的齊修儀,有喜了。」

  連語涵忽然就笑了,只是那笑怎麼看怎麼磣人。

  夜已深,未央宮內,含章殿裡卻依然燭火通明。

  含章殿同清涼殿同是帝王寢殿,只是一個夏天住,一個冬天住。此時臨近年關,一日冷似一日,劉延自然也就搬到了這含章殿內。

  劉延端坐在寬大的書桌前,一口氣接一口氣地歎。他最近真的是頭疼得很,已經有近一個月不曾見到語涵了,心中著實想念,卻因得那件糟心事不得不按下心中思念。

  後宮齊修儀傳來喜信一個多月了,掐指一算,此時她應該有三個來月的身孕。別說三個多月前連語涵尚未歸京,他一心撲在這事兒上壓根就沒往後宮走,就是這一年多來,他根本沒碰過女人!

  齊修儀的孩子哪來的?

  她口口聲聲說那日給皇上送蔘湯,結果送進清涼殿後就被性致勃勃的皇上那啥了。可劉延一點都不蠢,他記得那天齊修儀是到過清涼殿,那天他還因為尋不到小丫頭的事愁悶地喝了不少酒,後來確實有些神智不清醒。但這不代表他就會認下這個便宜兒子,他醉了能不能行,他自己還不知道嗎?

  遇上這種事,劉延真是又氣又怒。雖然後宮那些女人都和擺設差不多,但只要是男人,遇到被戴了綠帽子這種事還能淡定如初的,這世上能有幾個?

  劉延不打算當便宜爹,但這事卻不好聲張,也不好大張旗鼓地懲治齊修儀這個無恥的女人——起碼現在不行。帝王的疑心讓他開始懷疑自己後宮的安全性,連帶著自己其他幾個兒子都被質疑到底是不是他的種。

  再加上莫名其妙的心虛,這種情況下,他就是再思念,也沒法見小丫頭。

  又熬到半夜,劉延洗漱之後便回了寢殿,換上寢衣打算上床睡覺,結果卻在寬大的龍床上發現鼓起的一個小山包。

  小山包似是聽到有人來了,蠕動了幾下,迷迷糊糊地將頭轉了過來——赫然是應該待在國公府睡得香甜的連三姑娘!

  「涵兒你……」劉延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連語涵半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埋怨他:「你怎麼這麼遲才安歇啊,害我都等得睡著了。」

  雖然是隆冬十分,但殿內地龍燒得極是暖和,可劉延還是怕冷著了小姑娘,一見她坐起就連忙將被子籠了過去,把小小人兒包成個蠶寶寶模樣,只露出一張小臉在外頭。

  劉延親了親她的額頭,柔聲笑道:「你怎麼來了呢?方才把我嚇了一大跳。」

  小姑娘清醒了一些,嫌棄地瞟了他一眼:「還不是聽說齊修儀懷孕了,我才來問問情況。」

  「你……你也聽說了?」劉延聲音忽然低了下去,有些不敢看她。

  連語涵懷疑地瞇著眼看他:「不會真是你的種吧?我還以為你是喜當爹了呢,特地進來看熱鬧的……我記得齊修儀生四皇子是在後年還是大後年啊,這會兒怎麼就有了?」

  被她一語道破,劉延很是抑鬱:「不是我的……我回來以後就沒碰過別人。」先表忠心,接著有些慶幸地說:「八成上輩子老四也是別人的種,幸好我讓你收養老四的時候你拒絕了,要不豈不是把江山拱手讓給了別人?那我哪還有臉去見劉家列祖列宗啊!」


第三十四章

  「綠~帽~子~喲~」連三姑娘故意拉長了音調,幸災樂禍地覷著他,還真是一副看熱鬧的模樣。那水嫩嫩的小臉,配上那樣欠揍的表情,讓人怎麼看都想咬一口。

  劉延虎著臉瞪了她一會兒,之後自己也掌不住笑了,把她往懷裡帶,恨恨地揉搓了一陣才罵道:「小沒良心的!這裡好長一陣沒見,偏偏一有笑話你就來了,也沒聽你說一聲想我不想……」

  「想,怎麼不想,我都快想死你了!」連語涵似是想到了什麼,表情瞬間變換,鼓起包子臉怒道:「你不知道,我計劃了這麼久的賣身葬父,全都被那個蠢貨破壞了!簡直要氣死我了!」

  「呸呸呸!」劉延急急伸手去捂她的嘴,氣惱不已:「什麼死啊活的,今後不許隨便說那個字!」又半抬著頭對著虛空處連聲道:「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方才提起連語湘帶來的一腔怒火被這樣的神展開徹底澆熄,連語涵皺了皺小鼻子,在他懷裡不安分地動了動:「好了好了,不說這個了。你可有查到是誰給你戴的綠帽子?」小丫頭變臉比翻書還快,眼睛閃閃發亮地看著他,似乎很想知道「姦夫」是誰。

  被她一插科打諢,再提到「綠帽子事件」時,劉延發現自己不那麼生氣了,只是仍有些無奈:「齊修儀的生平都查過了,但她只是個庶女,在齊家時不受重視,為人又木訥老實,所以能找到的消息不多,也查不出她和哪個男人有牽扯。進宮以後就更別說了,她在我眼皮子底下懷上了我都不知道,現在我瞧見三個兒子就犯嘀咕。」

  連語涵笑倒在他懷裡,好半晌都在喘氣,劉延寵溺地瞧著她,伸手給她撫背順氣。等她喘勻了氣,這才擦了擦眼角的淚,笑道:「說實話,換做後宮任何一個女人做出這樣的事我都不驚訝,但偏偏是齊修儀……」

  思及此處,她臉色鄭重了些:「修儀為從三品,不高不低的份位,卻剛好能自己撫養孩子;齊修儀家世一般,為人低調,看平日模樣,人人皆道她是個木訥老實的人,連我從前都如此作想。」她略感興味地挑了挑眉,「你說,和齊修儀通姦的人是不是就看準了這一點,特地挑了她下手呢?」

  語涵說的劉延也不是沒考慮過,只是此時從她口中聽到,心中又有了一番別樣感受。他沉吟許久,方輕歎道:「若真如你所說,那上一世——那人的籌謀差一點便成功了。」

  「對啊。」連語涵心情略感複雜:「如果劉澤是齊修儀的姦夫,那這恐怕就是他留的後手了。皇后和二皇子謀反,沒希望了;三皇子娶的是青州李氏女,也沒希望了;至於大皇子,不管怎麼樣,估計都是要被他從宮變裡除掉的……只剩下四皇子能繼位。」她的笑容有些冷:「我又被一刀捅了個透心涼,雖然沒能如他們所願的死了,卻也再不能有孩子……」劉延一顆心都在她身上,她無法生育,那就代表從此之後,這個後宮中再不會其他皇子皇女誕生。

  回想起上一世那些腥風血雨,劉延心下哀涼。他對後宮那群女人雖無情,但對四個兒子卻是很有感情的,畢竟父子天性,血濃於水。然而,四個兒子裡,大兒子被楚王害了,二兒子在楚王慫恿下跟著皇后一起造他的反,三兒子從小就心思不正,四兒子本來是無功也無過的,現在卻發現八成不是他的種……

  話本都沒這麼精彩。

  劉延苦笑:「從前不知道倒好,這一世回來,見了那麼些人,有的是日後要死的,有的是日後要我死的……皇后和楚王還罷了,只是——」他神色黯然,「陽夏姑姑,還有湛兒……」

  陽夏大長公主是他的親姑母,從小看著他長大,和他感情一直很好。他登基後,也給了陽夏大長公主相應的尊榮,連皇后的都娶的是陽夏駙馬郭曲的親侄女。而二皇子劉湛,身為他唯一的嫡子,他在劉湛身上花費的心思要比其他幾個皇子多得多。

  可是,這樣受他看重的兩個親人,卻都參與了逼宮謀反。劉延真的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態度去面對此事還算無辜的他們。

  連語涵微仰著臉,帳外的夜明珠散發著明亮的光,打在劉延年輕英俊的面容上,輪廓深邃,眼眸幽深。她忽然有些難過起來,探出手摸他的臉,喃喃道:「我累你良多……」

  是啊。如果沒有她,楚王就沒辦法給他們冠上「妖孽禍國,君主不賢」的罪名以煽動天下之口;如果沒有她,皇后也不會在失寵後孤注一擲答應參與楚王的謀反;如果沒有她,他也不會落得眾叛親離的下場……

  劉延愣了很久很久,終是紅著眼眶,輕輕吻上她的額頭,含笑呢喃:「甘之如飴。」

  小姑娘是讓暗衛帶自己來的皇宮,安國府內三姑娘的院子早就熄了燈,四下一片寂靜。劉延捨不得讓她大晚上冒著冷風趕回去,哄了一會兒,還是把她留下了。

  含章殿內,溫暖如春,英俊挺拔的青年帝王環著嬌小的女孩兒酣然入睡,是違背世俗的,卻也是寧靜溫馨的。兩人都藏著秘密不曾向對方言說,此時卻又是此等不設防的姿態。

  不得不叫人歎息一聲:情何難解!

   §   §   §   §   §   §

  等到連語湘的禁閉結束,正月都快過去了。

  就在元宵節那天,住在兩條街外的齊家熱熱鬧鬧地迎了齊修儀回家省親。後宮妃嬪得以回娘家省親,在承平帝這裡齊修儀還是頭一份,所以不單是齊家自己驕傲,便是旁人知道了也多羨齊修儀盛寵。

  齊家為了讓懷了龍胎的主子娘娘回家後有個落腳的地方,一接到省親的消息就開始大興土木,不知砸了多少銀子進去,見了一個美輪美奐的大園子。

  這園子確實花了不少錢,也確實富麗堂皇,可就真派上用場就是那麼一晚上,之後便擱置著了。畢竟是齊修儀落腳的行宮,齊家眾人也不敢輕易做別的用處,幸好齊修儀是個明白人,省親回宮後便傳了話回家,讓家裡那烏泱泱的一大堆姐妹侄女外甥女去園子裡住,隨便挑地方,住滿為止。

  這不,還沒出正月,齊家諸位姑娘迫不及待地就搬了進去,其中包括跟連語蓉要好的那位齊家不知道幾姑娘。

  「……她住在綠野閣,說是極清幽雅致的地方。」連語蓉雙頰微紅,顯然是對即將去到的齊家省親園子十分期待:「幾位妹妹便賞我這個臉,咱們一道去吧!」她一個庶女單獨出門實在說不過去,所以她一直在遊說其他三人跟她一起去。

  關了一個月禁閉的連語湘非但沒有清瘦下來,反而養胖了幾分,臉色紅潤得一點兒也看不出之前折了面子的痕跡。她妙目微轉,笑吟吟地一口答應:「我是一定去的。」那《紅樓夢》中的大觀園曾叫她心嚮往之,如今有了個活體「大觀園」可以讓她去參觀,何樂而不為呢?

  她自己是答應了,卻周到地替連語蓉又問了一句:「三妹妹和四妹妹呢?」

  連語嫣比連語涵小一歲,過了年才七歲,雖還是一團孩子氣,卻被四夫人教導得很乖巧,即便聽到了連語湘的問話,但三姐姐沒回答,她就不敢越過序齒開口。連語湘知道她這習慣,所以她問的是兩個人,眼睛卻盯著連三瞧。

  連語涵手上握著個燦燦的金杏把玩,頭也沒抬,懶懶地回了一句:「我還是不去了,她家女孩兒烏泱泱的一大群,我一去又得都過來向我行禮,煩得很,你們也尷尬。」

  連語湘一滯——她差點忘了連三還是個實打實有食邑有朝廷供奉的郡主。

  連語蓉想了想,果然是如連三所說,如果她去了大家反倒尷尬。這樣一想,她頓時覺得三妹妹還是很體貼的,看連三的眸光立時柔了起來,聲音也是溫柔得能掐出水:「還是三妹妹想得周到。」

  「呵呵。」連語涵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上上下下拋著有「漢帝果」之稱的金杏玩,心下卻思量著將來的事。

  心不在焉,各有所思。


第二卷:碧梧棲老鳳凰枝

第三十五章

  江南柳,葉小未成陰。人微絲輕哪忍折,鶯憐枝嫩不勝吟。留取待春深。

  十四五,閒抱琵琶尋。堂上簸錢堂下走,恁時相見已留心。何況到如今。

  十三歲的小姑娘,還未熟透,傾城之姿卻已顯露無疑。雪膚花貌參差是,芙蓉如面柳如眉。

  此時,這可人疼的小美人正歪在榻上,黛眉懨懨地搭了下來,眼角還染著未乾的淚痕。

  劉延心疼得要命,卻還是硬起心腸責備她:「都知道月信快來了,還吃冰酪!都是你爹娘縱的你!櫻桃冰酪再好吃,等幾天再吃不行麼?它又不會長腿跑了!」越說越生氣,察覺手裡捧著的生薑紅糖水不那麼燙了,虎著臉端過來餵她:「快喝!」

  連三姑娘的脾氣壞透了,尤其是在這樣特殊的時期。被劉延這一凶,她頓時就哭了,嚶嚶嗚嗚地摟著小枕頭掉眼淚,掉了幾滴眼淚,覺得自己受委屈了,舉起小枕頭就砸了過去:「你敢凶我!」紅著眼睛張牙舞爪的模樣,不知多可愛。

  劉延心都化了,哪裡還板得住臉?軟著嗓音哄道:「唔,我錯了我錯了,是我錯了。來,趁熱把糖水喝了,我著人去庫裡找暖玉了,一會兒你放在小肚子上,能緩些疼。」

  「不喝,難聞死了!」連三姑娘徹底傲嬌化。

  劉延臉色一沉:「又忘了我說的話是不是?」她每次說「死」,即便是再無意再嬌嗔,都能讓他好一陣心驚肉跳。這丫頭,不懲罰不行了!

  歷經五年,愈發顯得成熟穩重的帝王低頭抿了一口糖水,將碗放下,直直摟了小姑娘入懷,頭一壓便含住了粉嫩唇瓣,撬開牙關直接餵她。

  「唔……唔……」

  一碗生薑紅糖水喂完,小姑娘已經意識朦朧了,一雙眼睛水汪汪得要人命,雙頰紅得堪比盛開的桃花,在男人懷中軟成一灘水。

  劉延的忍耐功夫一等一的好,這麼一陣纏綿下來,面上神色如常,只是略粗重的呼吸不小心洩露了他的動情。他捏捏小丫頭的臉,輕笑道:「下次還不聽話,就這樣懲罰你。」

  「哼!」醒過神來的三姑娘扭過頭,不再理他。

  此時是承平七年,夏日炎炎,按照老慣例,劉延挑挑選選領了一批後妃宗室大臣及大臣家眷到上林苑避暑。連三姑娘既是宗室郡主又是大臣家眷,更是某人的心尖尖,自然也在隨行之列。

  連語涵這幾年別的啥都沒幹,光練功夫去了。一身輕功出神入化,要甩掉皇室最善追蹤的暗衛都不是難事了。為此,劉延感到很憂心。但這又方便了她偷渡到劉延寢宮,所以陛下對此總是喜憂參半。

  皇帝在上林苑的寢宮臨著昆明池,宮殿裡一天到晚都供著冰。今日下頭送了許多上貢的時鮮果子,劉延便想到了幾日未見的語涵,於是著了暗衛去誘她前來。

  誰知小姑娘來之前吃了許多櫻桃冰酪,一到地兒就疼得臉色發白,硬生生把劉延也嚇白了臉。後來招了可信的太醫來一診脈,才發現啥問題都沒有,只是痛經而已……

  接著就有了開頭一幕。

  劉延掀開小丫頭白色的錦緞外衣,把男人拳頭大小的火紅色暖玉置於小腹之上,隔著粉色的冰蠶絲肚兜熨帖著隱隱作痛的小肚子。

  連語涵躺了一會兒,覺得有些無聊,還是主動跟他聊起了天:「你有派人去看著齊修儀那邊嗎?這次特地帶了她和四皇子出來,又把劉澤安排在離他們那兒不遠的地方,我估摸著就這幾天,他們總是要見個面的。」

  劉延手下輕輕揉著暖玉,眉眼含笑,神色悠然:「盯著呢,你一說我就派人去了。昨天就見了面,不過沒讓老四喊爹,估計是怕小孩子嘴不嚴,露出馬腳。」

  「她藏的可真夠嚴實的。」連三姑娘撇撇嘴,「要不是你那個毛病,說不定就讓她誆了去,又幫人養兒子。」這事兒讓她很是不悅,總覺得自己被人愚弄了,楚王和那個看起來笨笨的齊修儀竟然把眾人都玩弄在掌心,這顯然是在鄙視她的智商嘛!

  而且她竟然還真的也被瞞住了!簡直是奇恥大辱!

  「接下來我要辦正事了哦,」連語涵肅著小臉瞪他:「不管我做什麼,你都不許插手。」

  劉延此時還不知道她的計劃,親暱地俯下身子在她細白的額頭親了一口,低笑著應下了:「遵命,女王大人。」

  如果此時劉延知道她將來會幹的事,肯定不會答應得如此痛快,甚至很有可能會直接按倒小姑娘,直接吃乾抹淨,狠狠懲罰她一遍。

  可惜他還不知道,並且在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都不知道。

   §   §   §   §   §   §

  自從五年前那次禁閉後,連語湘便收斂了鋒芒,無論做什麼事都極為低調,低調地做胭脂水粉生意、低調地吟詩作畫、低調地傳出才女的名聲、低調地打入京城貴女圈、低調地讓眾人交口稱贊。在家中孝順長輩,待下人溫和親切,知書達理,清秀柔美。

  相比她的「低調」,連語涵幾乎可以算是默默無聞了。當年受封「永寧郡主」的熱鬧只是一陣就過去了,這幾年,她從不參加任何閨秀聚會,也從不在人多的場合出現,除了待在安國府就是以探望韓太妃的名義在宮中小住,眾人皆知有這麼一個人,卻誰都不知道她長什麼樣,人品樣貌如何。

  如連語湘這般出風頭的名媛,雖然交遊廣闊人脈眾多,但也有一點不好——容易引來同性之間的妒忌。

  此時她就在為另一位名媛的胡攪蠻纏感到頭疼。

  郭姵是陽夏大長公主的孫女,當今皇上的表侄女,當今皇后的親侄女。這樣的家世滿京城也找不出幾個來,更兼她生得明眸皓齒,嬌豔可人,十分得她出身高貴的祖母喜愛。陽夏大長公主甚至還為了她特地向先帝請封,使得她尚在襁褓中便受封「同安縣主」,愈發尊貴了。

  這樣的天之驕女,脾氣好些還罷,但郭姵卻是實打實的驕橫跋扈、刁蠻任性,她看不順眼的人半點不能過她的眼,惹著了她,女的直接抽耳光,男的就著家僕按住,用蘸了鹽水的馬鞭狠狠抽。

  因為她看不順眼的人多是小門小戶出身,又有郭家和陽夏大長公主給她當靠山,所以她長到如今十四歲,這般行止竟是從沒出過事。

  這樣刁蠻的一位,在遇見哪哪都讓她不爽的連語湘後,指著她的鼻子罵了一句「你竟敢不向我行禮!你知道我是誰嗎?!」接著就動手了,兩個大耳刮子把連語湘都給抽懵了。


第三十六章

  連語湘不認識同安縣主,卻認識簇擁著她的那群貴女。能被那樣一群眼高於頂的貴女眾星捧月般圍繞在正中,這女孩的身份尊貴可想而知。

  當下,她雖心下又羞又氣,卻只能強忍著淚意,捂著留下兩個清晰巴掌印的雙頰忍氣吞聲:「我並不知你是哪……啊!」

  話還沒說完,她就被郭姵抬腿踹在小腹上,人連連倒退了好幾步。郭姵雖然只有十四歲,又是嬌生慣養的大家千金,但她自小野慣了,身體比那些輕易不出門的閨秀好了不知多少。她一見連語湘挨了打還在那兒裝模作樣就煩躁,這一腳用了十成十的力道,雖沒將連語湘踹倒,卻也讓她疼得臉色發白,豆大的冷汗凝在額角。

  郭姵冷哼一聲,輕蔑地瞥了面色慘白的連語湘一眼:「什麼『京都雙姝』、才貌雙絕!你也配?!」轉頭向一個著白衣綠裙的貴女道:「你還許她跟你齊名呢,這麼個虛偽做作的女子,你竟不覺得掉價?」

  這個白衣綠裙的少女便是與連語湘並稱「京都雙姝」的劉太傅小孫女劉瑤箏,她是個性情溫婉的,聽到郭姵這樣不客氣的話,雖也有些尷尬,卻並不曾出言落井下石,只是沉默以對。

  郭姵是同安縣主不假,但劉太傅乃帝師,曾教導承平帝多年,德高望重,他最疼愛的小孫女,又是京中素有賢名的正經大家閨秀,就是郭姵也不敢惹她太過。

  郭姵見劉瑤箏只是不語,心下惱怒更甚,眼神狠戾地轉向汗濕額發的連語湘,所有的怒氣通通對準了她,抬腳就要走過去再教訓她。而連語湘原本領著的兩個丫鬟早已被同安縣主的人制住,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刁蠻縣主向自家主子逼過去。

  「同安,你要做什麼?」清朗溫潤的男聲彷如一陣微風,輕而易舉地吹散這湖邊劍拔弩張的氣氛。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身湖藍色錦衣的楚王劉澤緩步走來,眼神清亮明澈。

  郭姵腳步一滯,轉頭看向他,臉上多少有了些懊惱之色,不甘不願地喚了一聲:「表舅舅。」

  劉澤沒有看她,而是轉向不遠處弓著腰低垂著頭雙手按在腹部的連語湘,只看她這個模樣,便可以知道此事的前因後果了——郭姵一向跋扈,欺負容貌美才氣高卻出身不顯的女子可是常事,身為親戚,他多少也知道一點。

  只是這次這位卻似乎並不是那等小門小戶出身的,只怕郭姵下了狠手卻難以善後。

  劉澤對連語湘是有些印象的,五年前那事他後來查了查,得知是安國府二姑娘所為,自此之後便多了幾分好感,並不拿她當做那些徒有虛名的「名媛」看待。

  這會兒見昔年善心的小女孩兒已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卻被驕橫跋扈的郭姵欺負至這等境地,心下便有了許多憐惜,對著表外甥女郭姵的語氣也帶了些慍怒:「素日我聽聞你跋扈之名,還道你只是任性了些,卻不想你竟欺人至此!」

  郭姵瑟縮了一下,只聽劉澤繼續道:「看來這兩日我該上門去問候一番姑父姑母了。」

  聽到他這句話,郭姵反而不怕了,陽夏大長公主最是疼她,只要她不鬧出人命,在外頭再橫都是小事。她笑嘻嘻的轉了轉眼珠子:「表舅舅誤會了,我只是……」

  今日這鏡湖想是注定要熱鬧非凡,就在郭姵想著法兒搪塞劉澤時,連語涵也步履緩緩地到了湖邊。

  她今日很巧地也穿了一身湖藍色裙裳,耳著明月璫,足蹬飛雲履,腰繫月影犀帶,烏鴉鴉的髮挽成了個元寶髻,拇指大小的紅寶石從紅翡滴珠鳳頭金步搖一端垂下,伴著她蹁躚而行韻律般微晃,美不勝收。

  眾人瞧著,只覺得有片藍色的雲彩翩然而至,滿場鴉雀無聲,竟是比方才楚王到時還安靜幾分。

  「怎麼了?」懶洋洋帶些不耐煩的口氣,卻是生就軟甜的語調,楚王忽然撫了撫心口——那兒好似有隻小爪子輕輕撓過,麻酥酥的癢。

  連語湘終於抬起頭,卻是兩頰紅腫,眼睛也是紅的:「你怎麼來了?」

  再連語蓉再三央求下才勉強來救場的連三姑娘輕嗤一聲,黛眉微挑:「聽說你快被人打死了,我來看熱鬧。」

  「……」連語湘氣結,她真是寧願被人打死也不願意在連三面前這樣難堪。

  看到她那副自認「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孬樣,連語涵連嘲諷都懶得了,下巴朝準郭姵抬了抬,問道:「是她打了你?」

  「……是。」連語湘垂下眼,很輕很輕地應了一聲。

  連語涵昂著下巴走了過去,站在郭姵面前站定,居高臨下地問她:「你知道我是誰麼?你竟敢不向我行禮?!」

  郭姵氣得雙頰通紅,眼睛都在冒火:「我管你是誰……」話音未落,「啪」的一聲,左臉挨了一個響亮的耳光。她的目光幾欲噬人,尖叫道:「你竟敢……」、「啪」的一聲,右臉又是一個清晰的巴掌印。

  「你敢打我?!!」

  郭姵揚手就要抽回去,卻被連三輕輕巧巧地捉住雙手,她嘲諷模式打開,用極是挑剔不屑的眼神上上下下掃了郭姵一遍,閒閒道:「哪裡來的潑婦,又吼又罵的。」輕笑一聲,美目流轉:「我不僅敢打你,還敢踹你呢!」一腳踹向她的心窩。

  她這角度選得刁鑽,明明郭姵身後都是人,她卻硬生生尋了個縫隙,將郭姵直接踹出貴女的包圍群,在草地上滾了兩滾,「咕咚」一聲掉進湖中。

  「啊!救人啊!」一個貴女率先發出尖叫,接著便是接二連三的喊叫聲。

  連語涵卻沒事人似的走回連語湘身邊,見她已經嚇傻了,很是不悅:「快走吧,等她家的人來了,我是沒事,你就要倒霉了。」

  連語湘一怔,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領著被救下的丫鬟快步離開。

  雖然郭姵是劉澤的外甥女,可她落水後,劉澤並沒有第一時間吩咐人施救,而是站在原地盯著連語涵看了好一會兒,最後笑了起來,笑容越來越大。

  他緊走幾步,走到連三身側,低聲道:「你快走吧,一會兒陽夏大長公主就來了。這裡我頂著。」

  連語涵似乎被耳邊突然出現的男聲嚇了一跳,接著便聽到了劉澤近乎耳語的聲音,那俊秀的臉龐離得那麼近,她眨了眨眼,迅速紅了臉,軟糯糯地應了一句:「好,那、那就謝謝你了……」


第三十七章

  楚王站在原地目送佳人遠去,唇畔的笑意就不曾停過——他記起來了,他曾經見過她的,在她還是個粉妝玉琢的小女孩兒時。那時不過六七歲的小丫頭便已經能看得出日後的風華來,只是當時他的心思並不在此處,反而對她似模似樣看面相印象更深些。

  如果說憶起連語湘讓他心生憐惜,那麼回想起同連三的一面之緣給他帶來的便只有驚喜了。原來他們那麼早就見過,果然是……有緣的麼?

  連語涵對陽夏大長公主可能會找她算帳這一事半點都不著急,甚至還有閒心左顧右盼,一不小心就在路過的草叢裡撿了一個白白圓圓的蛋。

  一個女孩兒是否嬌縱跋扈,那得取決於親人的寵愛程度;而在京城這種地方,要跋扈得出類拔萃獨樹一幟,單單受寵是不夠的,還得看你背後的靠山有多強大。連三姑娘騎坐在天下最大的一座靠山上,別說打了同安縣主,就是打了陽夏大長公主也不過是道個歉的事。

  等連語涵慢悠悠地捧著蛋尋摸到劉延宮裡時,日理萬機的陛下已經得知了她的惡行,一見她就無奈地笑了:「我還想著,你打了人,必然第一時間奔到我這兒來呢。沒成想大長公主府報消息的人都到了,你還沒到……呃,這是什麼?」劉延垂下頭仔細端詳著小姑娘塞進自己手中的蛋,疑惑地問了一句。

  「蛋。」連三姑娘言簡意賅。

  「……呃,那這是什麼蛋?」劉延渾然不覺被岔開了話題,「拿給我做什麼?難道,咱們今晚喝蛋花湯?」

  連語涵思索了一會兒,搖搖頭:「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麼蛋,孵出來就知道了。」水汪汪地大眼睛瞧著他:「你這麼厲害,肯定有辦法把蛋孵出來的吧?」

  劉延實在招架不住她這可愛的小模樣,好笑地伸手彈彈小腦瓜子:「就你這張嘴甜!我試試吧。」

  見他答應了,連語涵笑得連眼睛都彎成了月牙兒,湊到他身邊抱住劉延一邊胳膊,甜聲諂媚道:「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劉延還待說什麼,卻聽殿外內侍高聲稟報:「陽夏大長公主求見!」

  連語涵撇了撇嘴,湊到偉大的陛下臉上「吧唧」親了一口,絨絨的小腦袋蹭在他肩膀上,故意嬌滴滴地拖長了語調:「陛下,你可要為我做主呀——」

  劉延失笑,將蛋放在一本奏折上,親了親小蘋果似的臉蛋:「行了行了,快進去吧。打了就打了,一切有我呢。」

  連三姑娘點點頭,想了想,還是把蛋也一起抱進內室去了。

  陽夏大長公主的臉色十分難看,她年紀不輕了,又是天潢貴胄金枝玉葉出身,一身威儀風範便是在皇后面前也不遑多讓,郭家未出閣的女孩兒都以養在她膝下為榮,便是親戚家的姑娘,能得她一句稱贊便是極好的嫁妝資本了。

  可是今日的大長公主卻風度全無,給承平帝行禮時都是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還沒等劉延賜座,她站著就喊開了:「求陛下做主!」

  劉延知道她的來意,卻並不答言,不急不緩地指了指下手的椅子,微微一笑道:「姑姑別急,先坐下罷,喝口水潤潤嗓子。」

  帝王之命不可違,就算那是她親侄子也一樣。陽夏大長公主深吸了口氣,走到椅子上坐下,拿出手帕擦了擦眼角,低低地開始飲泣起來。

  劉延就那麼看著,卻一句話都沒說。這位姑姑的手段他再明白不過,上一世的他不知見過這種情況多少回,每回他都惦念著小時候那點姑侄情分,關切地開口詢問,於是最終陽夏大長公主總能得償所願。

  可是這一次不同了,惹事的是連三,而他的所記得的也不再是小時候對他關懷備至的陽夏姑姑,而是領著郭家支持二皇子劉湛,協同楚王一起逼宮的陽夏大長公主。

  陽夏大長公主人老成精,見劉延沒嚮往常那樣主動詢問她,便察覺出氣氛不對,將這幾天的事在心頭滾了滾,並未察覺出哪裡有異。且此時她滿心都被小孫女淒慘的模樣占據,也顧不得那許多了,徑直抹著淚開口訴委屈:「陛下,你可要為姑姑做主啊!我的姵兒竟就在這上林苑裡挨了打,真真是沒有王法了!您沒瞧見,姵兒她被打得……」

  「被打得怎麼樣?」劉延眸色冷冷,不耐地打斷了她,「是被打斷了幾根肋骨呢還是破了相?」

  「那……那倒沒有。」陽夏大長公主滯了滯,不甘心地繼續道:「可是姵兒挨了好幾個耳光……」

  「行了!」劉延聽都不耐煩聽了,「郭姵被你寵成了那副樣子,滿京城誰不知道?從前她打人的時候可從沒手下留情過,朕那時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朕畢竟是這天下之主,當為朝野表率!沒道理別的臣子家女兒挨打了朕不管,你家郭姵挨打了朕卻為她出頭討公道!」

  這話說得太過不留情面,陽夏大長公主臉上掛不住,愣了半天,見劉延一點給她台階下的意思都沒有,實在無法,當場放聲大哭起來:「我的老哥哥啊!您怎麼去得那麼早啊!要是您還在……」

  劉延冷笑一聲:「就算先帝還在,也早就煩了那麼個不知好歹的外侄孫女!」

  大長公主的哭聲一滯,此時她那張保養得宜的臉上再見不到一點兒從容貴氣,彷彿市井老婦一般狼狽不堪。她還想再鬧一鬧,卻見劉延臉色微沉,威壓直直放出,壓得她再不敢大聲哭喊。又掙扎著在殿上待了一會兒,她見劉延沒有一點緩和的意思,心下氣怒萬分,敷衍地行了禮告退,直奔皇后寢宮。

  「皇上他竟是如此表現?」皇后郭氏覺得有些不對勁,看著坐在椅子上惱火萬分的娘家大伯母兼婆家姑母,小心翼翼地詢問:「姑母可知,那打了姵兒的人是……」

  「是安國府的死丫頭,被封了永寧郡主的那個!」陽夏大長公主風度盡失,臉色極為難看。

  皇后恍然大悟:「原來是永寧郡主,那就怪不得了。」

  陽夏大長公主不解,張嘴就質問道:「怎麼,那賤蹄子還有什麼厲害之處不成?」

  「您不知道,」這事兒,皇后也不知該說得委婉些,還是直接一些好,「那永寧郡主,十分得皇上青眼。我曾意外看到一份單子,發現永寧郡主還小時,宮裡便時時有送了東西去,俱是一等一的好東西,從陛下私庫裡拿出來的。」

  這話說得不清不楚,但陽夏大長公主卻敏感地嗅到了些秘密的味道,雙目炯炯地盯著皇后,示意她繼續說。

  「本來我也只是懷疑,但是幾年前,那小郡主還是個小娃娃的時候,我曾有一次碰見皇上抱了她在膝頭餵她吃午膳,卻是一副父女天倫其樂融融的景象。」皇后的表情很是複雜,「我這才回過神來,這麼多年,三不五時就傳來西苑那頭韓太妃召永寧郡主入宮陪伴的消息,現在想來,估摸是皇上惦記閨女,時時喚了進宮來照看。」

  這個消息太過勁爆,陽夏大長公主一時接受不能,嘴半張著,好半晌都沒說話。

  「這、這……這不對吧,那永寧郡主都多大了……」她有些語無倫次。

  皇后笑著搖搖頭:「皇上十二歲身邊就有伺候的人了,有那小郡主約莫是十三四歲的事,差不離。開春得了疾病去的王美人就是最早一批伺候皇上的,若她早早養了皇子皇女,此時怕也是這個年紀了。」

  大長公主雙眼無神,被這個消息打擊得回不過神來。

  皇后憐憫地看她,安慰道:「皇上早早就同我說過想要個公主,偏偏這麼多年後宮裡頭都沒消息。他膝下就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姑娘,又礙著身份不能養在宮中,偏疼一些也是有的。姵兒這裡……」挨了打也是白挨。

  陽夏大長公主沒有聽她說話,而是忽然想起了什麼,渾濁的老眼中都有了光亮:「沒錯了,沒錯了!怪不得,當年李家那姑娘下得那麼狠的手,安國府的老三夫婦哪裡還能養出個女兒來?!我早該想到的……」


第三十八章

  陽夏大長公主這話幾乎算是脫口而出,皇后驚愕地睜大眼:「姑母,您說的這是……」

  陽夏大長公主歎了口氣,有些疲憊地說:「這些都是老黃曆啦,十幾年前的事情,你們年輕人自然沒聽說過。這話要說起來就太長了,得空再同你細說罷,你只需知道那永寧郡主必定不是安國公府的血脈就成了。」語氣如此篤定,也不知叫幾位當事人聽了心中作何感想。

  皇后地好奇心全被勾起來了,陽夏大長公主卻不說了,這真真是叫人心底貓抓似的癢。皇后糾結半晌,最終還是忍住了沒再提這茬,轉而說起皇上曾開金口要讓連世玨當太子太傅的事情來。

  一場關於連三姑娘身世的猜測就此塵埃落定,而當事人卻完全不知情,還在膩膩呼呼地和她傳說中的「父皇」湊在一塊兒研究怎麼孵蛋……

  大長公主離開皇后寢宮時的表情比來之前還要沉重,她已經認定連三是承平帝的血脈了。既然是皇上親閨女打的,那打了就打了,沒打死算郭姵幸運,難道還能真讓皇帝把他姑娘拎出來讓你揍一頓不成?

  陽夏大長公主想到的還不僅僅是自己孫女挨打的問題,她的政治敏感性極高,從先前得知劉延將自己的親閨女寄養在安國府,再到後來皇后所提起的連世玨必然要任太子太傅一事,零零種種,都讓她嗅到了一絲與往日不同的氣息。

  安國公府一直沒有明確的站位,但因為宮中淑妃同秦老夫人的關係,大家都自覺將安國公府和秦家劃作堆,一起放在淑妃並三皇子身後。

  實際上呢?

  陽夏大長公主不知道,但她已經訂下了要同淑妃交好的計劃——不管淑妃有沒有心扶持一個不是自己親生的皇子上位,只要淑妃和安國夫人同姓,這份付出就不會血本無歸。

   §   §   §   §   §   §

  上林苑占地極廣,內中風景無數,可居住的屋舍更是數不甚數。但即便如此,也不是人人都有資格住進上林苑的。

  大多數權貴人家都在上林苑附近買了莊子,只等每年的大遷徙到來,一家子通通搬到莊子上。除了部分皇親國戚,也就只有小部分重臣因皇帝欲要顯示親近,在上林苑外圍某處賜住屋舍。

  這其中包括正二品的連家老大連世珩,包括父憑女貴的連家老三連世玨,卻不包括連二爺及其一家。至於連老四,他連隨駕至上林苑避暑的資格都沒有,這裡就不提了。

  連家三房分到的院子叫做宜春苑,是上林苑中一處景致甚好的院落。

  連三姑娘在陛下那兒吃了個肚皮滾圓,被眾多暗衛護著慢悠悠地晃回了宜春苑。回了院子,卻發現沒有一個人對她今日的行為予以置評或表示擔心,韓氏只是心疼地拿了帕子給她擦了擦額頭,問了她晚上吃得可飽,就送她去浴池洗澡了。

  至於連三爺,他的頭就沒從書裡抬起來過。

  在白玉池中無聊地拍了一會兒水,連語涵對一旁伺候著的大丫鬟之一勾勾手指頭,細細盤問她:「紅袖啊,方才我不在家的時候是不是有人來過?」

  紅袖低眉順眼地答道:「回郡主,是有皇后娘娘那兒的人來過,傳話與夫人,言及皇后娘娘留您用膳。」頓了頓,她有些遲疑地補了一句:「過後不久,二姑娘那兒也派了人來問,得知您是被皇后娘娘請去後便再無話了。」

  「這樣啊……」連語涵托腮沉思,她就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出皇后派人來傳話的用意,明明不是劉延吩咐的呀!

  記得劉延在餵她吃晚飯的時候還特地跟她串了口供,就說是淑妃留的飯,淑妃那兒他會去打點。要是劉延打點的是皇后,沒理由不告訴她的,要不然兩邊一對穿幫了,那可就不好玩兒了。

  實在想不明白,連三乾脆就不想了,閉上眼舒舒服服地泡了個澡,又讓丫鬟給揉了肩膀,這才換上乾淨的寢衣回臥房。

  回了臥房後她正打算睡下呢,外頭有丫鬟柔聲稟報:「姑娘,二姑娘來了,站在門外,問姑娘是否睡下了。姑娘可要見一見?」

  呼,連語湘?她又有什麼麼蛾子?

  連語涵被勾起了些興趣,又暫時不困,便讓丫鬟領她進來。

  看到身著寢衣的連語涵,連語湘一陣失語。

  連三見她臉上的紅腫已經消了些,忍不住抿著唇兒笑:「二姐姐可別見怪,我本來都要睡下了的。」

  連語湘不在意地笑笑,她在現代什麼樣的衣著沒見過,自然不會覺得連語涵這樣失禮,只是被她在燭光下的容色所懾,怔了一下罷了。她搖搖頭,淡淡地笑:「無妨,你就這樣坐著吧,橫豎我們姐妹不比外人。」

  哦?不比外人?聽她這明顯是在拉近關係的話,連語涵眼中的興味更濃了些。

  「其實我是來道謝的,多謝妹妹今日為我出頭。」連語湘的表情很誠懇,誠懇得像王寶強一樣,「我回去後,心中一直七上八下,只怕那同安縣主不依不撓。平白讓妹妹你惹上一身麻煩,我心下實在愧疚難當。」

  連語涵眨了眨眼,不高不低不長不短地應了一聲:「哦。」

  連語湘見她不上鉤,咬咬牙繼續道:「不知後來那同安縣主的家人可有為難於你?」

  「沒有。」連語涵笑瞇瞇地回答她,乾脆又利落。

  「……啊?沒有?」連語湘訝異不已。她預料中的回答是連語涵抱怨郭家人的難纏,接著她就好繼續問「那你是如何脫身的呢?」——順理成章地牽扯出楚王來。

  誰知連三這廝竟然一點都不按常理出牌!

  太過分了!

  連三仔細觀察了連語湘好幾十年,她往哪邊挑眉毛是要開始使心眼兒了,連三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更何況此時這點小事?她最喜歡看連語湘自作聰明卻發現聰明落空的模樣了。

  一肚子壞水兒的小美人依然笑瞇瞇:「對啊,沒有為難我,有皇后娘娘出面調停呢。」語氣一轉:「怎麼,看姐姐這模樣,似乎有些失望?」

  連語湘尷尬地笑了笑:「妹妹說的哪裡話,你既無事,我就放心了。不打擾你歇息,我這就走了。」

  連三不緊不慢地舉起一杯茶,偏頭輕笑:「姐姐走好,路上看著些腳下。」

   §   §   §   §   §   §

  同一時間,楚王終於從郭家暫住的院子離開,步履匆匆地趕回自己居住的宮殿。

  夜幕低垂,宮內卻燈火通明。他才步入正門,就有心腹上前低聲回報:「齊娘娘來了一刻有餘,現下正在內殿,四殿下不曾一起來。」

  楚王眸色沉了沉,點點頭,腳步不停徑直向內殿行去。

  「王爺回來了?」殿內齊修儀正擺弄著什麼,聽到腳步聲急忙抬頭,臉上是顯而易見的驚喜。

  劉澤看到她,原本陰沉的臉色便緩和了許多,如往常那般溫潤地勾起唇角:「怎麼這時候來了?地上暑氣未散,你身子又不好,還是該當心些才是。」

  齊修儀嬌羞垂眸,貝齒輕咬下唇,語氣甜蜜:「我知道的,只是……只是、只是有些想你,一時沒想那麼多……」語罷羞得連脖頸都紅了。

  劉澤在心底歎氣——我哪是擔心你這個呀!我是擔心被人發現啊你這個蠢貨!

  齊修儀抬起眼望向他,明媚的杏眼中滿是情意:「本來我想帶沛兒一道來的,只是他今天白日去看了食鐵獸,鬧了一天,一回去就累得睡下了。我不捨得吵他起來,就自己來了。」

  劉澤伸手摸上她紅潤的唇,細細摩挲,曖昧地輕笑:「帶他來做什麼?沒兒子在……咱們更自在呢。」另一隻手也繞到她不算纖細的腰後,輕輕揉捏了幾下,聲音愈發低沉喑啞:「小嫂子,可想我了?呵呵……」

  齊修儀雙眼閉起,一聲嬌媚的嚶嚀就這樣從唇中溢出,豐潤的身子軟軟的倒入男人懷裡,一雙雪白的藕臂主動環住他的脖子,獻上紅唇。

  劉澤痛苦地蹙起眉,輕輕挪了挪腦袋,躲過了她的獻吻。見雙頰緋紅的齊修儀要睜眼,手下趕緊利索地探入褻褲,揉弄了幾下,這才讓她繼續閉上了眼。

  一室春光旖旎,可尊貴的楚王殿下卻總有一種自己在賣身的錯覺。


第三十九章

  夜色正濃,這掩在綠樹叢蔭下的院落卻微微透出些暖黃色的光,溫馨又安寧。

  韓氏遣退了下人,一頭和閨女相似的烏髮散落在胸前。她在梳妝台前的繡凳上坐下,纖纖素手執起被摩挲得十分溫潤的玉梳,有一下沒一下的梳著頭髮。

  「……我瞧著她那模樣,卻並不像被嚇著了,怕她不高興,我也沒敢多問。」韓氏眉心微蹙,手上還做著梳髮的動作,心思卻全然不在這兒了。

  連世玨握著一卷書半靠在躺椅上,就著屋裡的光亮細細研讀。聽到妻子的話,他抬眸一笑:「咱們的閨女,哪裡這麼容易就被嚇倒。涵兒那霸王似的脾性,你這當娘的還不知道?」

  韓氏聞言便有些想笑,卻又沒能笑出來,很是猶豫了一會兒,才放下玉梳,說的話也是吞吞吐吐:「其實今日我還有件事不曾同你說……」看見丈夫疑惑的臉色,她眼神躲閃了一下:「我詢問跟著涵兒的容嬤嬤,她同我說起——楚王當時也在場,還私下同涵兒說了幾句話。」

  連世玨握著書卷的手一點點收緊,連骨節都有些發白,原本就冰涼得不正常的身子此時更是涼意深重,所幸臉上還有幾分血色,並不曾叫韓氏看出端倪來。

  「說話便說話吧,橫豎湊不到一塊兒去。」連三爺淡淡道:「劉澤那副樣子,涵兒八成也看不上。」

  韓氏「噗嗤」一聲笑,斜著眼睛瞥他:「你這是站在老丈人的角度呢,自然是誰都不好,誰都配不上你家閨女兒。正經說起來,要是楚王沒流著李家的血,他當我女婿我還挺樂意。」

  連世玨笑著搖頭,手中的書隨手放在一旁小几上,邊說邊起身:「你樂意我可不樂意,將來的女婿肯定要過我……」語聲戛然而止。

  韓氏詫異地回過頭來問:「怎麼不說了?要過你什麼?」

  「要過我這老丈人的眼,不合我的眼就別指望娶我閨女兒。」一隻手不著痕跡地在案桌上撐了撐,連世玨語氣如常,面色也如常。

  韓氏不覺有異,又打趣了兩句,夫妻二人自歇下不提。

   §   §   §   §   §   §

  似乎就是一夜之間,連語涵欺負人的事兒就傳遍了上林苑內外,及至傳回當事人的耳中時,已經演變成了「素來低調的永寧郡主仗義出手,將驕橫跋扈之名響徹京都的同安縣主打成重傷」。

  除開郭氏一家,其餘人家皆是喜聞樂見。

  因得這麼一個意外,永寧郡主這個從不曾出現在眾人視線中的低調人物突然被推上了風口浪尖,眾女眷津津樂道的不僅僅是她的家世背景,她的誥封食邑,更多的還是她的容貌。

  今有連氏女,香魂縛玉人。

  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輝光。

  悅懌若九春,磬折似秋霜。

  流盻發姿媚,言笑吐芬芳。

  這不知從哪裡傳出的一首詩,突然就風靡了整個京都。其實那天見到連三的人並不算多,偏偏人都是如此,越是神秘,越是心嚮往之。

  京都佳人,多年未得矣!如今她只是稍稍冒了一次頭,立時便在各種風流人物長舌婦的腦補下傾了一座城。

  這於連語涵而言只是無關緊要的事,她並不常出現在人多的地方,便是聽到了這樣的傳聞,只要不是又有人把「京城第一美人」的大帽子扣在她頭頂上,她皆是一笑了之。

  雖然小美人自己不甚在意,但在意的人卻顯然不少。

  首當其衝的便是偉大的陛下。

  劉延對此事表示十分的憤怒,他都不知那群女人怎麼就那麼多嘴,只是碰了一面而已,前後加起來連半刻鐘都不到,竟然也能叫她們忽略挨打的郭姵這個重點,繪聲繪色地將他的小姑娘給傳揚了出去。

  拿到暗衛手中呈上來的那張「罪證」——紙是上好的雪浪紙,潔白又柔軟,紙上寫的字也是狂放不羈、傲然灑脫。白紙黑字十分賞心悅目,甚至連那股墨香也是沁人心脾。但是——劉延看完後直接伸手一揉,把價值不菲的一張墨寶揉得不成樣子,團了團直接扔進一旁雨過天青色的大花瓶。

  醋意翻湧的皇上臉色沉得能掐出墨汁兒來,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去!把寫這詩的那人給我拎出來,狠狠揍!往死裡揍!」

  「可是……陛下,」站在一旁的太監總管張福顫巍巍出聲:「這位江才子是淮南府的解元,入京來參加明年春闈的,士林風評極好,有望……」

  「管他風評好不好!」劉延就像一頭暴躁的獅子,狠狠一拍桌子:「什麼才子不才子!不過是會寫幾句酸詩,就想誆騙人家小姑娘了?給我揍!這麼心思不正的人,於國於家無望!朕才不要點他入殿試!」

  皇上,您這……腦補的也太多了吧?

  「……遵命。」暗衛頭領無視張福投遞過來的同情眼神,面無表情地應下,默默告退,腳步沉重地踏上執行這坑爹任務的羊腸小道。

  如果說劉延的反應是暴跳如雷,那麼劉澤的反應便可以算得上是和煦如風了。他聽到那些有些誇張的傳言後,只是愉悅一笑,腳步一如先前般優雅地向連三姑娘走去。

  「郡主好雅興。」他臉上的笑意和這天氣一般光風霽月,一身湖藍色長袍更襯得他面如冠玉。

  連語涵握著個魚竿半天了,終於釣上了這條大魚,臉上頓時笑如百花綻放,連聲音都比平時甜了不少:「好巧呢,又碰上王爺了。」

  劉澤微微一笑:「不巧,是我特——」

  「三妹妹、王爺,你們竟然也在這兒?真的是好巧啊!」

  高亢的女聲打斷了劉澤的話,連語湘同一個綠裙少女並肩行來,身後跟著一大長串的丫鬟。

  不巧,一點都不巧!——劉澤在心下惡狠狠地回她,看向連語湘的眼神忍不住就犀利了一點。

  連語湘感受到了他灼熱的視線,心下暗喜,面上卻不顯,落落大方地攜綠裙少女上前,行禮後便介紹道:「這位是劉太傅府上千金。」

  此時男女大防看得並不那麼重,雖然有楚王這個陌生男子在,但劉瑤箏毫不怯場,自我介紹起來也極是自然:「我閨名喚作瑤箏,郡主若不嫌棄,便直接喚我之名好了。」

  連語涵先是被連語湘難得的大嗓門嚇了一跳,接著就煩得繃起了小臉。直到劉瑤箏做了自我介紹後,她才回想起來,劉太傅的小孫女,可不就是上輩子被韓林越給退了婚的那位倒霉姑娘麼?

  見她此時竟然和連語湘這個罪魁禍首並肩站在一處,一副閨中好友相交甚篤的樣子,連語涵真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來面對她。

  既然拿捏不准該使用的表情,那就面無表情好了:「劉姑娘好。」高貴冷豔面癱臉。

  「……」

  「……」

  「……」

  「啊……哈哈!」連語湘尷尬地笑了一聲,跳出來打圓場:「三妹妹你在這兒做什麼呢?」悄悄偷看了一眼楚王,其實她更想問——「你倆在這幹啥呢!」

  連語涵好不容易等來的大魚就這樣被她給攪和了,心下火起,從水裡撈出魚竿,特地朝她的方向甩了甩,白了她一眼:「看到沒有,魚竿!你說我在幹什麼?」

  連語湘抹掉鼻子上的一滴水,忍氣道:「三妹妹,我只是白問一句罷了,你何必……」

  哼!當誰不知道你過來是衝著誰來的一樣!連語涵冷笑三聲,連招呼都懶得打,扛著魚竿就走了。她這一走,前後左右不知從哪裡鑽出一大群丫鬟來,呼啦啦地跟了上去,一群人把這邊楚王三人撇下,浩浩蕩蕩地離開了。

  劉瑤箏目瞪口呆,楚王啼笑皆非。

  連語湘的臉色青紅交接,好半晌,深深吸了口氣,強笑著對二人致歉:「這實在是不好意思,叫兩位看笑話了。我三妹她被家裡寵壞了,脾氣不大好……」

  楚王聽了這話,頗有深意地瞧了她一眼,不語。

  劉瑤箏卻是笑了:「漂亮的小姑娘總是這樣的,永寧郡主的漂亮是頭一份,脾氣也自然應該是頭一份。」語罷還點點頭,十分理解的樣子。

  連語湘語塞,嘴張了張還想說什麼,卻終究沒說出口。

  身為穿越女,連語湘最不怕的就是如連三這種脾氣直性子躁的女炮灰了——是的,這麼多年過去了,連語湘依舊堅定地認為連三是這場穿越時空時代奇緣中的炮灰,連女配的位份都不肯給她提一提。

  今日連語涵同楚王站在一起的畫面讓她產生了恐慌,她說服自己去找連三,因為楚王不是良配,她有責任勸阻連三這個剛剛掉入情網的小女孩。

  其實,或許有些隱秘心事,連她自己都不願意去面對。

  「所以,你大晚上地來找我,就是為了告訴我,楚王是個風流種子,妾室通房一大堆,還有好幾個庶出子女,讓我不要嫁給他?」連三大致總結了一下連語湘說話的中心思想,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門口那隻大黃狗。

  連語湘的表情很真摯,真摯得像王寶強一樣:「三妹妹,你年紀還小,情竇初開這些,我都能理解。只是楚王實在不是良配,你身份高貴,容貌出眾,尋覓夫婿之事不必急在這一時的。都說姻緣天注定,我想你將來必然能嫁與良人的。」

  連語涵笑得眼睛都彎了起來:「連語湘,我有沒有說過,你真是一個虛偽至極的女人?」


第四十章

  連語湘臉上終於掛不住,原本的知心長姐模樣頓時有了一絲裂痕。畢竟是社會主義下長大的獨生女,一覺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她立刻將來時的目的拋到腦後,反唇相譏:「呵!放眼瞧去,這滿京城的正經大家閨秀哪個不是你嘴裡說的『虛偽』模樣?能得你個虛偽至極的評價,想來在三妹妹眼中我也是閨秀中佼佼者了。」

  連三嗤笑一聲,懶得跟她做這口舌之爭,漫不經心地掀了掀眼皮:「我睏了,三姐姐慢走。」略抬了聲音向外間喚道:「來人,送——客!」

  「你——!」一肚子要放的狠話被她堵了回去,連語湘氣了個倒仰,站起來轉身就走。

  屋內夜明珠被輕紗籠著,散發出幽幽的柔光。

  連語湘走了許久,連語涵卻仍是這樣坐著,眼中沒有焦距,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喚紅袖的大丫鬟落腳無聲,手上的粉彩孔雀牡丹紋托盤裡是一碗綠豆荷葉粥並腰果蝦仁等幾樣小菜。她將碗碟一樣樣地放上小桌,柔聲道:「姑娘,夜宵來了。」

  連語涵懶洋洋地接過白玉勺,有一下沒一下地挖著粥。忽然就開口問道:「紅袖,你多大了?」

  侍立在側的紅袖一怔,答道:「奴婢十八了。」

  屋內一陣沉默,連語涵將勺子半舉起,打磨得極是光滑的玉勺在光亮下竟是有些透明。她似是無意地說了一句:「那倒是比綠袖還大上一歲。」轉了頭看紅袖,臉上是人畜無害的天真笑意:「十八歲,該嫁人了。綠袖是她主子那兒得力的,婚事倒是輪不到我操心……你呢?想嫁個什麼樣的?」

  紅袖心下驟然一緊,身體已經比腦子更快反應,「噗通」一聲雙膝跪地,紅袖臉色發白:「奴婢想一直伺候著姑娘,求姑娘不要趕奴婢走!」

  「我不過隨便問問罷了,看你急的。」連語涵又喝了一口粥,這才慢悠悠地吩咐:「起來吧,別跪著,這麼硬,跪著估計挺疼。」

  紅袖顫顫起身,背後衣裳已是被冷汗浸濕,她深吸一口氣,想起正事來:「姑娘,您讓下頭去查的事有了結果,京郊清心庵確實有一位李氏女,十四年前被送進去的。」頓了頓,又補了一句:「並沒讓綠袖察覺。」

  「十四年啊……」連語涵閉了閉眼,臉上仍是那樣天真愉悅的笑,連眼神都清澈得彷彿一眼就能望見底:「這可真是巧,我馬上就要十四歲了呢。」

  聽著語氣輕快,紅袖卻不敢接口,甚至連抬頭看一眼小主子都做不到。她真是怕極了這位永遠看不出深淺的小姑娘,分明是個足不出戶的千金貴女,卻彷彿什麼事都明了,什麼事都在掌握之中。

   §   §   §   §   §   §

  拔寨回京前一日,連語涵很意外地得知了一個消息——

  「你確定你說的是韓林越?」連語涵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我外祖家的二表哥韓林越?」那個脂粉堆裡混大的嬌公子竟然要去參軍?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麼?

  劉延好笑地摸了摸她的小臉,順手從御案上抽了封折子出來,放進她手裡:「喏,你自己瞧。是你外祖父上的折子,畢竟你那二表哥年紀還小,估計家裡也不放心,特特來稟了我要塞進顧將軍麾下,也算是個保障。」

  閱遍折子裡的內容,連語涵還是有些難以置信:「怎麼會是現在呢?我記得上輩子他是在娶不成連語湘以後才去的邊疆,那時候他怎麼也得十八、九了,這會兒,他才十六歲呀!」

  劉延怔了怔,他上輩子沒怎麼注意過小丫頭這位表哥,所以這些事兒還真不知道。

  「咱們改了這麼多事,他提早一些去也是有的。」劉延摟緊小姑娘香香軟軟的身子,蹭了蹭她的耳畔表示安撫。

  連三長長歎了口氣,神色複雜:「你可能不記得了,他去邊疆後整整十年未歸。戎狄大舉來犯那年,楚王出征後凱旋而歸,他卻無聲無息地死在了邊疆,連屍骨都沒找回來。」她不想再看到這樣的結局,所以才插了手,阻止他同連語湘的相見,沒想到……

  這種事,劉延也不知該怎麼安慰她才好,小心翼翼地覷了覷她的臉色,英明神武的陛下試探著開口:「那……我駁了這折子,讓他去不成?」

  「你拿什麼理由駁回?」連三又歎了一口氣,「我外祖父為人清正,一生兢兢業業,他也沒怎麼求過你,你要真駁回了,讓他的臉往哪兒放?」

  這話還真是。畢竟劉延不是昏君,連三也不是禍水,這兩人都看得太清楚明白了,很多事都不能真由著性子去做。

  看到小心肝兒歎氣,劉延心都要碎了,想來想去,他又出了個餿主意:「要不我給你表哥任務,讓他單獨出京,之後派人埋伏在出京的路上,你表哥一經過就偽裝山賊跳出來,把他打傷……」

  「呸!」連三姑娘毫不猶豫地白了他一眼,嫌棄道:「什麼餿主意呀!」

  陛下委屈了:「那你要怎麼辦嘛!」

  連語涵無奈地笑了笑:「還能怎麼辦,讓他去唄,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你私下讓顧老將軍多照看他一些就好了,別讓他上前線。」

  劉延親親小臉蛋,笑道:「這簡單,一句話的事兒。」

   §   §   §   §   §   §

  韓林越走得很急,顧老將軍駐守幽州,而幽州又遠在千里之外,從京都到幽州,普通的行腳下算來,少說也得兩個月。而燕雲十六州冬季多寒冷,為免碰上冰天雪地的冬天,韓林越這一行在夏末時就出發了——幾乎就是在連三剛從上林苑回京時。

  韓氏很是疼愛這個外甥,得知他要去戍邊,眼淚不知掉了多少,一邊抹淚一邊趕著親手給他縫製厚衣裳,待到送別那天,單就韓氏一人準備的包袱就大得不可思議。

  連語涵許久未見韓林越,此番再見,卻是離別。她看著眼前不知何時已變得英氣勃勃的少年,心口沉甸甸的難受,一屋子的女人都在哭,她被哭聲壓得喘不過氣來,轉身悄悄出了門。

  韓林越一直想私下跟這個嬌氣的表妹說說話,卻苦於尋不到機會。自打他要離京的消息傳出後,幾乎天天都被女人包圍著,壽陽侯府老中青三代女人逮著機會就把他拉到面前抱著哭,哭得他都想哭了。

  「表妹,好久不見了。」韓林越站在她身前,衝她笑出一口大白牙。

  連語涵細細打量他,發現不知何時,他竟已經比自己高了一個頭,她還得仰起頭才能看到韓林越的臉。

  「是好久不見,你竟都長這麼高了。」連語涵看到他心中就很難受,說話的語氣也有些複雜。

  韓林越以為她又惱了,忙笑道:「你比我小好幾歲呢,過上兩年你就同我一樣高了。說不定等我回來,還得仰著頭看你呢!」還是哄小妹妹的語氣。

  連語涵忽然就更加難過了,直直看向他的眼睛:「你做什麼要去幽州?京裡不好嗎?」

  「好,京裡當然好。」韓林越知道她的脾氣,當她是捨不得自己,於是寬容地笑了笑,輕輕摸她的小腦袋:「京裡繁花錦簇,歌舞升平,自然好。從前我只願自己一生都在府裡後院待著,姐姐妹妹們都陪著我。但這幾年,我跟祖父祖母走了許多地方,看過很多不同的人和事,這才發現,萬里江山,我卻始終蝸居一隅,這一生如此庸庸碌碌地過了,終究又有什麼趣?

  「好男兒志在四方,我也想不出能做些什麼,只是我出身如此,韓家深受皇恩,如今大哥走了仕途,那我便去軍中保家衛國罷!」韓林越的眼睛亮到無法直視,他捏捏連三的小臉,打趣道:「現在你捨不得表哥,說不定將來你會以表哥為榮喲!」


第四十一章

  他的眼眸清澈明亮,滿腔熱血,豪情萬丈。連語涵想要說的話幾番到唇邊,最終卻只是笑著望向他:「會有那麼一天的。」

  送別那天起了微風,城外十里亭,少年一身青袍打馬而去,一直不曾回頭。

  亭內哭聲一片,究竟一貫端方沉肅的韓舅舅也紅了眼圈,輕輕抬了袖子擦拭眼角。壽陽侯夫婦不曾來,韓舅媽同韓氏靠在一塊兒哭成了淚人,連語涵靜靜站立,遙遙遠望——

  我也不知這一次是對是錯,只盼你平安歸來,莫叫我再一次對你失望。

  坐上馬車回府時,韓氏已經擦乾了眼淚,情緒也緩和了好些。見連語涵歪著頭看她,韓氏將她摟入懷中歎氣:「生兒子就是這麼不好,不放手是誤了他,放了手呢,卻跟心上剜下塊肉來一般。」將連三好一陣揉搓,「幸好我生的是閨女呀……」

  「可我總是要嫁人的呀。」連三笑著蹭上母親的手臂。

  韓氏輕輕拍了拍白嫩小臉蛋,笑罵道:「你才多大呢,就想著嫁人了!」又故意沉下臉,斜著眼嚇唬她:「實話告訴你吧,我跟你爹早就商量好了,這輩子都不許你嫁人,我一直沒給你重黎哥哥說親,就是等著你呢!」

  「嘁!」連語涵小小翻了個白眼:「我才不信呢,前天爹還跟我說沈家哥哥馬上來京了,叫我好好招待他。又說今年他打算收一批弟子,讓我仔細挑呢!」

  韓氏是個愛笑的,本來故意端著臉就難受了,這會兒更是忍不住笑了出來,母女倆頭碰在一處笑不可遏,好一會兒才停了下來。

  馬車走的是御街,路上倒是頗為安靜。

  車裡笑聲漸歇,連語涵靠在母親懷中,輕聲問:「娘,爹是不是病得很重?」往日連世玨是極給嬌妻面子的,壽陽侯府有事他必到,逢年過節各種禮物從來不落下,但今日韓氏很是疼愛的外甥離京遠赴邊境,他卻不曾來得。

  韓氏一愣,臉上的笑便有些勉強:「你別多心,你爹他不過是有些傷風咳嗽,今天也是我叫他別出門的,好好將養些比什麼不好,心意到了就行,林越也並不計較這些虛的。」

  「你們都瞞著我。」連語涵語聲幽幽,長長的睫毛如羽翅般垂下:「我已經是大人了。」

  韓氏摟著她勸慰道:「我自然知道你是大人了,你從小便聰明的,誰也不敢瞞著你什麼。你爹的身體是真的無甚大礙,只是他早年念書熬得狠了,外放那幾年又吃了不少苦,底子便有些虛,年紀愈大就愈發顯出來了。這不,只是那晚吹了些風,就咳嗽起來了。」

  這話半真半假,連三聽得明白,面上卻露出釋然神色來:「那我就放心了。」

  接下來的日子裡,連語涵再不出門,越過父母直接去求了祖父安國公,讓安國公替連世玨寫了病休折子。一邊是最疼愛的小孫女要求,一邊是兒子的身體,老公爺哪有不應的,當即就提筆寫了,用連世玨的名義呈了上去。

  岳丈病了要休養,劉延一看就批准了,還十分貼心的給加了假期,註明是帶薪休假,讓連愛卿在家中好好休息,全好了再來上班。

  待連三爺得知此事時,一切皆已塵埃落定,他只能歎息一聲,苦笑著一口飲盡寶貝閨女親自端過來的藥。

  連三出馬,一個頂倆。

  連世玨是個女兒奴,女兒說的話比聖旨還管用。連語涵給他訂下了嚴苛的作息表,都不用監督,他自己就一樣一樣地遵守了,看得韓氏哭笑不得。

  等到沈熙入京時,連世玨竟是面色比病前還要紅潤。但只有他自己知道,當年那劑虎狼藥早就弄垮了他的身子,仔細調養著壽命倒是無憂,只是要有多康健那是不可能了。

  連語涵足不出戶許久,於外間的事多不了解,便是安國府內其他房的事情她也知之甚少。她還不知道,就在她專心守著家裡的這段時間內,連語湘已經馬不停蹄地完成了和楚王的熟識,並正在大步邁向紅顏知己這個進可攻退可守的好位置。

  這日正是沈熙上安國公府拜訪的日子,他先是去了外書房,安國公並連二爺連三爺都在,連老大公務繁忙一時半會兒脫不開身,連四爺小舅子娶親,早早就領著四夫人和連語嫣一道去了岳父家。

  安國公早就私下得了秦老夫人的話,此時看沈熙的眼中就多了幾分相看孫女婿的意思——當然,是為了連語涵。

  連世玨也知道母親的意思,早就打聽過這沈熙的人品才華,俱是十分合意,今日見了面更發現他生得豐神俊朗,一表人才,又兼談吐間不急不緩,似是胸中大有丘壑之人。這麼一瞧,更是滿意了幾分,心下暗自思索著回去要好好同妻子商量商量。

  倒是連二爺,他是不知安國公父子倆心中的彎彎繞繞,只是他也是有閨女的人,沈熙各項條件都十分出眾,莫怪安國公和連世玨越看越滿意,就是連二這個原本啥想頭都沒有的人都動了心。

  這麼想著,待到一眾人敘完了話,沈熙要去後院拜見秦老夫人了,他便主動笑道:「恰好成瀟在,不如就讓瀟兒帶沈賢侄去吧。」

  一直站在角落當陪襯的連成瀟忽然被點了名,嚇了一大跳,瞪圓了眼睛看了自個兒爹半天,一直沒能反應過來。

  連老二看他這模樣就來氣,此時他可不止連成瀟這個兒子了,對原來溺愛的嫡子未免便有些苛刻起來,瞪了他一眼,不好在人前訓斥,只能轉過眼再同沈熙道:「成瀟虛長你兩歲,來年也是要下場應試的,咱們兩家既有通家之好,你們又是同年,很該好好親近一番!」

  沈熙溫和地看了連成瀟一眼,微微笑著點頭:「世叔說的是。」

  走在路上後,連成瀟眼前不見了長輩,立時便好像入了水的魚,一下就活泛了起來,笑嘻嘻地同沈熙說話。他教養也好,見識也不錯,一時沈熙的笑倒是真心了幾分。

  說著說著,就說到了來年的應試上。連成瀟苦著臉歎氣:「我不是讀書那塊料啊,早年大哥和重黎哥還跟我一起讀書的時候,他們倆的學問就不知甩下我幾條街。他們去考試當然沒問題,換成我就難了!」


第四十二章

   這話中的抱怨之意甚是明顯,沈熙聽罷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只得笑了笑,轉了話頭:「聽你提起重黎,可是三世叔那位義子?」

  連成瀟點點頭:「重黎哥姓謝單名一個安,重黎是他的字。雖則咱們這兒也不興稱呼字號,但他不入我們家的排行,同輩之間稱呼難免有些尷尬。倒是三妹妹領頭喚他的字,久而久之,大家就都這麼叫了。」

  沈熙微微頷首,卻仍有些不解:「成瀟,恕我冒昧——我入京前曾聽祖父說起你家近況,聽聞湛大哥乃是三年前赴的會試,最後得了二甲二十名。但,這位重黎兄,我卻不曾聽人提起他的成績。今日幾位世叔說起時,似是提到重黎兄如今在翰林……」

  連成瀟爽朗一笑:「這可就是重黎哥的好運道了,要說因由那就太長了,又牽扯到些我家的事,倒不好說給你聽。總之是重黎哥得了聖上青眼,早幾年他還未下場時便直接給了官,這幾年重黎哥也做得好,如今正經是翰林院侍讀了,正六品的職位,比大哥那個庶吉士可厲害多了!」

  竟然已是正六品了?!沈熙垂眼掩下眸中驚訝,臉上掛著如沐春風的笑:「話不能這麼說,庶吉士雖是品階低,卻是再清貴不過的職位了。從開國到現在,不知有多少位首輔是從庶吉士上去的呢。等湛大哥年紀再長些,外放出去歷練過了,日後直入內閣也未可知。」

  連成瀟笑笑不再說話——畢竟是世家子出身,這點眼界還是有的,他當然知道庶吉士清貴且前途無可限量,只是這麼一說罷了。倒是沈熙年方十八,從前一直只聽說他才華橫溢、品貌出眾,本以為就是普通清高自持的才子,倒沒想到還是個通庶務的。

  兩人說說笑笑,行過一處岔路時,另一條路上現出幾個人影來,為首的是個二十出頭的貌美婦人,身後跟著兩個小丫鬟。

  那婦人原本見這裡有男子身影,不由得住了腳步,似是遲疑著要不要繼續朝這兒走來,待看清是連成瀟後,這才提步上前,衝連成瀟福了福身,口裡問候:「二少爺好。」

  看清了來人,連成瀟臉上的笑立時淡了些,卻也客氣回道:「薛姨娘好。」

  那被喚作薛姨娘的貌美•少婦略抬了眸,也沒有看沈熙,只是笑著問道:「少爺這是打哪兒來?」

  連成瀟原本拉了沈熙抬步要走,聞言不得不停下腳步,淡淡道:「從外書房來,奉父親命令帶沈世兄去後頭見老夫人。」

  薛姨娘似是沒察覺出他的不耐煩,臉上仍是溫婉可親的笑,拿彎彎的眼看向沈熙:「原來這位便是沈公子。」輕輕拍了拍自個兒的手,「那少爺快去吧,莫讓老太太等急了。」

  連成瀟僵著臉點點頭,拉了拉沈熙袖子,快步離開。

  等拐了彎後,連成瀟這才長長出了口氣,見沈熙淡然的模樣,他不知為何,心下便有些難堪,攥了攥拳頭尷尬道:「抱歉,叫你看了笑話。」

  沈熙略有些驚訝的看他:「什麼笑話?」

  連成瀟一怔,隨即便知道這是沈熙的體貼之處了,不由得苦笑一聲:「你不必怕我尷尬,這種事遇得多了,再想尷尬也尷尬不起來。」他心裡感念沈熙,之前便有的三分親近頓時升到了七分,也不怕交淺言深了,直接倒了苦水:「原本我們家的規矩也是嚴的,嫡庶分明,只是……」

  沈熙其實一點都不想聽這些內宅私隱,他倆才認識一天都不到呢!見連成瀟接下來的話似乎難以啟齒,沈熙頓時便想「體貼」地讓他別說了,誰知連成瀟歎了口氣,嘴裡飛快就把自家的八卦一股腦兒全倒了出來——

  「那薛姨娘身份特殊,原本是我親妹子救回來的,後來就當了我妹妹房裡的丫鬟。誰知那姓薛的手段了得,不知怎的就攀扯上了我父親,及至被發現時,甚至都有了好幾個月的身孕……後來她生了我四弟,也抬了姨娘,雖然手段不光明,但畢竟是養了兒子的,所以我們這些小輩見了她多少也給幾分臉面。」

  沈熙張口結舌,原本他想著聽就聽吧,橫豎不過內宅婦人那點事,沒想到這故事比他想像的還要離奇,真真的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更有趣的是這連二少爺還真是個率直磊落的性子,背後說起自家丟人事來半點不含糊。沈熙聽著都尷尬,畢竟是長輩的事,但連成瀟竟然一點兒也不在意的就說了。

  再一聯想到方才他所說的,他那妹子——應該是行二的姑娘,竟然把個外頭救的身份不明的女子領進了府,還安置在自己房裡當丫鬟!這哪裡是大家千金幹出來的事?!

  他們稍稍有些講究的人家,能進府的丫鬟哪一個不是經過千挑萬選、訓了又訓的?更別提那些選進主子房裡伺候的丫鬟了,無一不是在專人手下調教多時。

  就衝二房這一家子的行徑,看著也不像是適合交好的。沈熙暗暗下定決心,就算要同安國公府打好關係,那也得避開二房!

  秦老夫人正屋裡倒是熱鬧,除了四房外的夫人姑娘都在,還有兩個來安國公府玩耍的二夫人娘家侄女兒,鶯鶯燕燕聚了一屋子。

  連語涵被韓氏拉著在這兒等了半天,卻連根沈熙的毛都沒看見,不耐煩到了一定地步,臉色陰沉的能滴出墨汁兒來。那邊廂兩個二夫人的娘家侄女卻半點不覺,還在嘻嘻哈哈地和連語湘說笑,時不時到老夫人跟前湊趣。

  連語蓉已經十六了,前不久剛剛訂了人家,如今正在準備嫁妝,約莫明年暮春就要出嫁。她算是四個姑娘裡頭最懂得看眼色的,且又天生秉性溫柔和順,見連語涵不耐煩得緊,便體貼上前詢問:「三妹妹可是覺得屋裡氣悶?恰好我也不甚舒服,不如咱倆一道去園子裡走走?」

  連語涵看了她一眼,無可無不可地應下,旋即就被她挽住了胳膊,上前同秦老夫人說要出去走走散散。秦老夫人見連三那懶洋洋沒精神的模樣,頓時一陣心疼,哪裡還有不答應的,甚至在兩人出門後特地吩咐了丫鬟去說「若是不舒服便回去休息罷,橫豎都是同輩人,沈家小子必然不會在意」。

  得了這話,連三便連園子都不去了,直接回了自己院。而連語蓉是訂了親的姑娘,本來今日同沈熙見面就是為的連三,其他人都是陪襯,所以她不見沈熙也沒甚妨礙。

  倒是留在正房的連語湘及那兩位表姑娘,乍見沈熙都被驚豔了一番,容貌俊秀豐神俊朗的少年郎叫三個女孩兒心都動了動,連語湘還罷,那兩位姓陳的表姑娘紛紛飛紅了雙頰,垂下頭,又是想看他吧,又是羞澀。

  連語湘細細打量了沈熙一番,見他長身玉立氣度不凡,又想起之前聽母親提過的他的家世年紀,心裡一時便有了別的想頭——毫無疑問,這是個比楚王更好的夫婿。

  一來兩人家世容貌相配,年紀才華無一不相當;二來這沈家對家中子弟管教甚嚴,未娶正妻前別說納妾,就是通房丫頭也極少見,這比那早有側妃、妾室通房無數,甚至還有好幾個庶出子女的楚王不知好了多少倍!

  連語湘總還是保留著現代人的觀點,一直希望能找到一個許自己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夫君。便是實在做不到呢,那也是妾室越少越好的。

  這麼想著,連語湘唇邊就勾起了些笑意,看向沈熙的眼神頓時有了別樣神采。


第四十三章

  待到沈熙告辭時,安國府老中青三代顯然都對他十分滿意,甚至下班回家的連成湛和謝安也碰上了正好要離開的他,三個年輕人閒談了幾句,彼此心下都是贊歎。

  連語湘是越看沈熙越有好感,再想到兩人之間的合適程度,連她自己都覺得這是上天特地給她安排好的婚姻對象。她心下喜悅,回去的路上一直默默思量著該如何打聽沈熙的品性和內宅狀況,連那兩個表姐妹都懶得應付了。

  今天這場算是相看,兩家大人都私下透了那麼些意思,所以韓氏和秦老夫人才是重點,大夫人徐氏和二夫人陳氏得了些風聲,很自覺地也來當了陪客。

  相看完畢,大夫人是沒有女兒的倒還罷了,二夫人心裡就難受了。沈熙實在是個女婿的好人選,人品樣貌家世才華無一不出眾,雖然現在還未入會試,但憑著他素日的才名和姑蘇沈氏的名頭,金榜題名那是板上釘釘的事。這樣一個好兒郎,前途不知得有多光明!

  陳氏是越想越難過,越想越不平——老公爺和老太太的心都偏到天邊去了!分明是一樣的年齡,她的湘兒比三丫頭還要大上幾個月呢!可眾人眼中都只有三丫頭的婚事,她的湘兒卻連提都沒人提!她這個當娘的卻一點兒辦法也沒有,當著老太太的面還得樂樂呵呵地陪著給三丫頭相看女婿!

  心下如油煎火烤,陳氏關上門趴在桌上嗚嗚咽咽的哭,恨丈夫無用,在家裡說不上話;又恨自己娘家不得力,只會打秋風占便宜,孩子嫁娶半點忙幫不上;最後還恨老國公偏心,都是嫡親的孫女,待遇卻天差地別……哭得肝腸寸斷。

  恰好連語湘因為兩位陳家表姐妹住宿的事來找母親,到了院內,卻發現臥房緊閉,院子裡站著不少丫鬟僕婦,面上皆是惶惑茫然。

  連語湘皺了皺眉,上前冷聲道:「都下去吧,該幹什麼幹什麼去,都杵在這兒當樁子呢!」

  二房院子裡的下人哪裡見過二姑娘這般疾言厲色的模樣,紛紛作鳥獸散,眨個眼的功夫院子裡就空了。

  連語湘只以為是父親因薛姨娘和那個庶子又下陳氏的臉面了,站在原地歎了許久,這才推開了臥房門,自己走了進去。

  陳氏聽到門開的聲音,不由得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卻看見自己最心疼的女兒,眼淚更是停都停不住:「湘兒……我苦命的湘兒啊……」

  連語湘心一酸,瞬間也落下淚來,撲上前跪在了陳氏面前,泣道:「娘,都怪我不好,都怪我不好!若不是我……」

  「我兒說的哪裡話!」陳氏一聽這話,也不哭了,將女兒扶起來拍拍裙子上的灰,哀戚道:「同你又有什麼關係?你是好孩子,從小就懂事,長大了這般知書達理,樣樣都是拔尖的,滿京城誰不誇你好?」又流出眼淚,「偏偏投到了我的肚子裡……你爹是個不受重視的,我也不是老太太的親兒媳,連帶著你跟我們受委屈,竟是事事都要低三房那個一頭……」泣不成聲。

  連語湘愣了一會兒,發現自己似乎猜錯了,母親並不是受了薛姨娘的氣。她是極伶俐的一個人,聽到幾句話便有些些猜測,不禁遲疑地發問:「娘,三妹妹有的我都有啊,您這說的是……」

  陳氏拿帕子擦了眼淚,輕輕撫摩她的髮頂,淒涼道:「三丫頭有的東西太多了,你如何比得上?今日那個沈家後生上門,你道為何滿府的主人都去見了?」

  連語湘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難道是給連語涵看女婿?」

  陳氏用帕子捂著眼,邊哭邊點頭。

  靜默,良久的靜默。

  連語湘終於體會到了母親的心情,那種不甘與怨恨,鋪天蓋地而來,幾乎要將她溺斃。

  屋內只餘陳氏斷斷續續的抽泣聲,連語湘不發一言。

  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連語湘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她的語氣輕飄飄的,不知是說給陳氏聽,還是說給自己聽:「從來姻緣天注定,便是替她相看又如何,男未婚女未嫁的。將來的事,誰知道呢?」

   §   §   §   §   §   §

  沈熙的到來,讓謝安不得不開始正視一個問題——他的妹妹長大了,到了可以成親的年齡。

  其實這些年,不論是府內下人中還是朝堂同僚裡,都流傳著「連三爺那個義子是永寧郡主的童養夫」這種說法。對待這種說法,謝安的表現就是裝作沒聽見。沒有人去澄清,一來謠言是越澄清越傳得離譜的;二來,當事人裡確實有人抱著這樣的念頭。

  謝安從前是個溫柔賢惠的好少年,現在則是個溫柔賢惠的好青年。

  對於連語涵,他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少男女之情,只是他性子溫和靦腆,連語涵卻高傲又直接,所以在連三還是個小女娃的時候,他就習慣了聽連三姑娘的話。

  雖然後來入了仕,官場裡歷練過後長了不少見識,但他對連三言聽計從這一事卻絲毫不曾改變。再加上韓氏有意影響他,導致他現在不僅能處理自己手上的公務,管理內宅家事上也是一把好手……

  這樣知根知底的謝安,比那些外頭的王孫公子們也不知好了多少去。連三爺和韓氏夫妻倆心裡都是滿意的,只是怕兩個孩子不願意,倒是湊成一對怨偶,那就虧大了!

  謝安會不願意嗎?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此時好青年謝安就在連三妹妹房中,拿出自己新做的荷包遞給連三姑娘,有些羞澀道:「這次的荷包我綴了南珠,繡的是鳳穿牡丹花樣,特意用金線勾了邊,可以配豔一點兒的衣裳。」

  連語涵接過一瞧,稱贊道:「重黎哥哥的手藝愈發好了!」

  謝安垂頭淺笑:「總是比不上內造的,宮裡賞下那麼些精致的,倒是偏了你總戴我做這些……」

  連語涵將荷包小心收好,遞給他一杯茶,打趣道:「那些都是繡娘繡的,手藝再精湛又如何,怎能跟我重黎哥哥一片心意相比?」

  謝安被她兩句甜言蜜語說得心花怒放,微紅著臉柔聲道:「你喜歡就好,我下次還給你繡帕子。」

  連三笑著點點頭,心中默默想——有個會繡活的哥哥真好!將來要出嫁了給丈夫的中衣褻褲荷包通通都讓重黎哥哥幫忙做!

   §   §   §   §   §   §

  貴族少女的生活其實是很多姿多彩的——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賞桃花賞荷花賞桂花賞菊花賞梅花,間或插些牡丹、玉蘭、芙蓉、海棠、水仙,一年四季二十四節氣三百六十五天,只要你有時間有精力,天天都可以找到宴會參加。

  連語涵從不在這些宴會上露面,因為她懶得應酬。連語湘倒是常去,但她赴的宴也多是挑挑揀揀選出來的:主人家地位不高的不去,賓客身份不高的也不去,不能展示才華德行的肯定不去,不能遇見貴人一般不去……

  饒是如此,連語湘參加過的宴會數量也極是可觀了,這就導致了她識得的人遍布整個京都權貴圈,雖然她也不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但多少總結交了一些有用的人,人脈不小。

  連三的做法和她相比就極端多了,連出門都是按著興致來的,更別提結交人脈了——雖然她也確實不需要就是了。

  這天秋高氣爽,惠風和暢,是個踏青出遊的好天氣。

  連語涵被韓氏從被窩中挖起來,洗洗刷刷好一會兒,梳了個飛仙髻,著了一身的錦繡華服,走起路來環佩叮噹。

  「……娘,你這是要把我賣了嗎?」連三眼中還有些惺忪,靠在母親懷中含含糊糊地問。

  韓氏氣笑了,輕輕揪了揪她的小鼻子:「得了吧,我倒是想賣呢,誰樂意買呀?」從丫鬟端著的托盤上接了玫瑰花薄荷汁兒給她漱口,邊道:「今日天氣好,老太太著你湛大哥去約了沈熙出門,一會兒你們一道出門,多說說話,看看相處得如何。」

  連三嘴裡含著的玫瑰花汁一口噴出,站在跟前伺候的綠袖輕巧一挪步子,準準地拿用來擦手的白布巾接下了所有汁液,使其他丫鬟免受池魚之殃。

  「和沈熙一起出門踏青?!娘,我沒聽錯吧?」


第四十四章

  韓氏的意思非常明確,連三懊惱地倒入她懷中,哼哼道:「娘你不知道啦,沈熙有一個青梅竹馬的表妹,兩個人感情很好的。估計就是那個表妹家世上差了些,沈家這才不同意。這會子把我和他湊作堆,算怎麼回事呀?」

  這事兒她可沒聽說,韓氏又驚又怒:「這算怎麼回事呢?老太太竟也不曾同我說起過!」

  「當年見面時大家年紀都還小,便是他們表兄妹間親密些,祖母大概也不曾放在心上。沈老夫人是不喜歡那個姚表妹的,自然不會在信上提起。」連語涵撇撇嘴,有些怏怏不樂。

  韓氏臉色徹底沉了下來:「沈家打的好算盤,他們約莫是當京都離蘇州遠,咱們想打聽也無處打聽去吧?」又是冷笑一聲:「把我們家當成傻子耍呢?虧得老太太還時時惦記著沈老夫人這個閨中好友,沈老夫人竟是這般行事!」

  「不行,我得去同老太太說一說!」韓氏怒氣沖沖地就要起身。

  連語涵忙拉住她,勸阻道:「娘,算了,這事兒就別跟祖母說了,我怕老太太氣壞身子。你就說是我看不上沈熙好了。」

  「涵兒,你不知道——」韓氏摟住女兒,咬牙道:「從前京裡也有這麼一樁事,就是襄陽侯府的姑娘,許給的是郭家的老麼,皇后的親弟弟。本來人人都道是樁門當戶對的好姻緣,誰曾想,那郭家小兒子之所以遲遲不曾娶親,就是因為心心念念著他一個出身寒微的遠房表妹!」

  韓氏的像打了雞血一樣激動:「後來,你道如何?」

  連三想了想,按照最常規的套路回答:「寵妾滅妻?」

  「哼!要是那樣都還罷了!」站在貴女正妻角度的韓氏越說越生氣:「郭家小兒子剛娶了正妻,沒兩月,竟然就把那表妹以平妻之禮娶了進門!」

  「平妻……」連語涵目瞪口呆:「這得多丟人呀……皇后挺愛名聲的,她怎麼也不管管?」

  韓氏嗤笑一聲:「她當然管了,她要沒管,那表妹早就嫁進去當正房了,哪還需要拉襄陽侯家的姑娘下水?白白害了人家一輩子!」

  這些家長裡短的事兒連語涵從前還真沒聽過,只覺得每件事都挺神奇的:「那現在呢?正妻平妻都有了,丟人還罷,家裡那不得亂套了呀?」

  「沒有,」韓氏的聲音忽然就低了下來,「襄陽侯家那姑娘,嫁過去一年後就難產死了。現在的國舅夫人是那個平妻。」

  怪不得母親這樣生氣……

  連語涵陪著歎了會兒氣,突然笑道:「其實娘很不必為我擔心,日子是人過出來的,我這樣的脾性,便是倒霉遇上郭家那樣的婚事,那也只有我欺負人的份……如果真叫我遇上郭小國舅那樣的東西,直接大鞭子抽上去,抽得他皮開肉綻,看他還敢不敢念著什麼表妹不表妹的!」

  「噗……」韓氏被她逗笑了,擰了擰她的小臉蛋,滿心滿眼都是疼愛:「娘怎麼會讓你嫁給那樣的人呢?將來你要是在姑爺那兒受了委屈,哪裡就需要你動手了,怕是你爹早早就打上門去了!」想了想又笑道:「你是老爺老太太的命根子,你大伯也疼你,憑咱們家的門第和你的誥封,就是真嫁個國舅,那也是可以打的。」

  「……」如此彪悍的丈母娘——連三默默為將來的夫婿鞠了一把同情淚。

   §   §   §   §   §   §

  沈熙被拉進了黑名單,今日的出遊自然應該取消——韓氏是如此作想的。

  但連三姑娘在家中窩了一個多月,難得起了出門逛逛的興致,於是她在母親憂心忡忡的目光下換了火紅的騎裝,命人去馬廄牽了她的大白馬來。

  韓氏現在是一點兒也不樂意讓沈熙瞧見她閨女了,卻又不捨得打攪女兒難得的好興致,只能一路送著她出了二門,站在大門口依依不捨:「涵兒,真要去麼?」

  連語涵捏了捏手中的馬鞭,回眸笑道:「娘,大哥他們是去賞菊,我是去跑馬,又不跟他們一路,你別擔心啦!」

  「咦?三妹妹不跟我們去了麼?」連成湛不知從哪兒竄了出來,站在門前疑惑道。

  韓氏原本要囑咐女兒的話全都噎在了喉嚨中,神色不善地盯著跟在連成湛身後出現的沈熙,眸中滿是不悅與警惕。

  沈熙敏感地察覺出了這股不善,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按下心中詫異,很有禮貌地向韓氏問好。方才連成湛和他說過連三要跟他們一塊兒出遊的事,所以此時他和連三打了招呼後,順口也問了一句:「三妹妹可是另有要事?」

  嘖嘖,真是個體貼的年青人。連語涵微微一笑:「你們都是才子,到那兒少不了談些詩詞歌賦風花雪月的,我一聽這些就發睏,還是不去了,免得攪了你們的雅興。」

  韓氏更不高興了——閨女在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上的造詣她還能不知道?那完全是繼承了她的絕佳天賦啊!可是現在為了搪塞沈熙,閨女竟然不惜自黑……這沈家小子真是個討厭鬼!

  連成湛倒是知道自個兒堂妹的性子,說了不去就是不去。只有沈熙還打算開口說幾句客氣話,不過連三沒給他這個機會,說完話就向自己的大白馬走去了。

  連三姑娘出門,不說前呼後擁吧,但一大堆僕從肯定是少不了的。這不,就在幾個人說話的功夫裡,門口以白馬為中心,許久未出場的李邕帶隊,一溜兒護衛並兩個大丫鬟牽著馬極整齊地列隊排好,隊伍的最尾端還跟著輛馬車,裡頭裝著三姑娘出門可能會用到的各種東西。

  沈熙看得微微皺眉,對這樣的排場十分感到不適。他從前所見所接觸過的女孩兒中,便是家世再出眾再受寵的,也不曾這般張揚豪奢,就連他自己,出門都沒這樣大動干戈。

  他細細瞧著,滿以為還能瞧見連三像那些紈絝子弟一樣踩著僕人的背上馬的場面,誰知連三走到白馬邊上後,足下只是輕輕一點,便利落地躍上了馬背,一手握住韁繩,一手拿著那裝飾華麗的鞭子。

  站在沈熙身旁的連成湛看到如此情況,不由得笑著搖頭:「三妹妹真是好身手。」看到沈熙微微抿起的唇,他了然,似是無意地說起:「三妹妹貴為郡主之尊,家中長輩都著緊她,可偏偏她每次出門總是不用儀仗,隨意帶些護衛便是了,也不知叫人多擔心。」

  站在一邊仔細盯著閨女的韓氏聽到這話,免不了有些嗔怪:「就是這話,她又愛騎馬,回回出門都叫人提心吊膽的。讓她多帶些人吧,她又嫌麻煩。」話語間不難聽出對女兒的愛寵。

  沈熙默默推翻了自己先前的結論——這姑娘還真不算驕奢了,只是家中長輩實在溺愛過頭。還是嬌柔可人的表妹好啊,姨母家的家教真心不錯。

   §   §   §   §   §   §

  連語涵有個奇怪的癖好,騎馬一定要騎白馬,騎馬時一定要穿紅衣。

  這個癖好源自小時候,連三爺給她讀詩詞哄她入睡,讀到「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遍長安花」這句時,連三爺不禁想起了自己年少時,金榜題名,探花及第,一身緋衣縱馬遊街,不知何等意氣風發!

  天下的父親都有一種通病,喜歡同孩子——尤其是乖巧可人的閨女,大談特談自己最值得驕傲的事兒。連三爺對還是小娃娃的語涵用詠歎調感慨了許久,給小姑娘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

  後來小姑娘讀詩,在一本詩集中翻到一首很符合父親所說的詩,便興沖沖地拿去給他看。

  恰好韓氏也在,夫妻倆頭碰頭一看——

  五陵少年金市東,

  銀鞍白馬度春風。

  落花踏盡遊何處?

  笑入胡姬酒肆中。

  韓氏面沉如水地送走小女兒,操起擀麵杖;曾經風流瀟灑的連三爺抱頭鼠竄,哀叫不迭。

  小小年紀的連三姑娘蹲在父母臥房前,聽著屋內激烈的戰鬥聲,搖搖頭,嘴裡吮著細細白白的小手指,開始幻想自己將來鮮衣怒馬、欺男霸女的美妙景象。

  曾經的幻想早就實現了,此時連三姑娘便是一身紅衣,騎著高頭大白馬,一路縱馬奔馳,直到靠近相國寺,速度才緩了下來。

  相國寺雖是皇室豪門常至的寺廟,這周邊卻頗為熱鬧,路邊不少小攤子,叫賣聲不絕於耳,行人也不少,只是無人敢往路中央走。

  前頭幾個護衛開路,連三被護在一眾僕從中間,慢悠悠地驅著馬前行,時不時偏頭左右看看,瞧見什麼都覺得有趣,見到有人在小攤前和攤販討價還價,還特地住了馬觀看。

  正看得津津有味呢,前頭忽然一陣騷動,哭喊之聲不絕於耳。

  一直護在連三身側的李邕神色一緊,向身邊的護衛吩咐了幾句,就見那護衛策馬離隊,約莫是打探情況去了。

  「姑娘,咱們繞路走罷,前頭看著似乎有些亂,怕驚擾您。」李邕低聲建議。

  連語涵不悅道:「繞什麼路!任他有天大的事,也沒有我要繞著走的道理!」

  「……」李邕摸摸鼻子,閉嘴了。


第四十五章

  雖然面上一副傲嬌任性擋我者死的表情,但其實連語涵心裡是有些小興奮的——她最喜歡看熱鬧了。於是還沒等派出去的護衛打聽好消息回來,她就小鞭子一甩,一馬當先地過去了。

  李邕嚇了一跳,急忙領著眾人追在後頭。

  前頭那護衛正回轉,沒走兩步就一眼瞥見自家主子正興致勃勃地衝這兒來,著急忙慌地牽著馬小步奔過來,攔在連三的大白馬前:「姑娘,前頭有人騎馬撞倒了百姓,吵吵嚷嚷地惱人,要不咱們就從那邊兒走吧?」指了指旁邊一條路。

  連三勒住韁繩,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那隻大白馬似乎能感受到主人的心意,長長的馬臉往前一湊,鼻子抽了抽——打了個響鼻,噴了護衛一臉沫星子……

  李邕才領著一眾僕從趕上來,就聽到護衛的話,忍不住伸手在額角抹了把汗,飛快轉過頭訓斥他:「混說什麼!憑他有天大的事,也沒有要咱們郡主繞路的道理!」

  連語涵聞言,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前頭亂糟糟的,路口那兒好些小攤東倒西歪,攤上的東西散落一地,有男子婦人的哭喊聲,還有小孩子的尖叫聲,混雜在一處刺耳之極。幾個騎著高頭大馬的年輕公子哥兒立在中央,顯見是貴族子弟,周身還跟著不少僕從下人,正居高臨下地望著這群平民百姓。

  先前來打聽情況的護衛嚥了口唾沫,低聲給連語涵解釋道:「這群公子方才縱馬撞翻了路口的小攤,還踏傷不少行人……」

  連語涵不耐煩:「那就賠錢啊!堵在這兒幹嘛呢!」

  護衛抖了抖,顫聲道:「可、可是最中間那個白衣公子是郭家的郭……」

  「管他郭什麼!」連語涵小臉一皺,捏緊馬鞭,哼道:「擋我路者死!」

  那個一身白衣的年輕公子滿臉陰鷙,正指揮著下人去拖擋道的傷者,邊喝罵道:「……賤民,吃了雄心豹子膽了!還敢跟爺理論?!給我打,直接打死!」

  周圍幾個公子哥兒紛紛附和:「嘖嘖,是該打!如今這些賤民膽子可是越來越大了!」

  這群紈袴如此,他們帶著的家丁僕從自然也是為虎作倀慣的,一窩蜂似的湧了上去,為了表功,個個手下不留情,拳打腳踢,打在那幾個傷者身上肉上,聲聲作響,周圍的人聽著都覺得肉疼。

  「啪!」

  石破天驚一聲響,那原本獰笑著的白衣男子臉上突然就吃了一鞭子,半邊臉瞬間紅腫起來。

  「誰!」白衣男子驚怒,四下亂看,大吼道。

  「你姑奶奶我!」連語涵策馬衝上前,揚手又是一鞭子抽上去!

  白衣男子勃然大怒,手中握著馬鞭也要抽回來,連三哪會讓他得逞,都沒讓他抬手,手上利索地一鞭接一鞭抽下去。白衣男子有心往後躲,卻是騎在馬上,身後左右都是人,哪裡躲得開?連三憋著勁全往他頭臉上抽,鞭鞭見血,皮開肉綻!

  那白衣男的紈袴朋友和一干僕人先是愣住,後來瞧見這女子竟二話不說就上鞭子,立時怒意上湧,一下子全竄了過去要拿住連三。

  李邕和那一大群護衛可是擺著好看的?一群訓練有素的護衛和這群平日裡仗勢欺人慣了的紈袴刁奴對上,那就跟砍瓜切菜一樣,幾息功夫全給撂倒了!

  這下換成連語涵居高臨下看他們了。

  連語涵還沒抽爽快,那白衣男子就被李邕抬腿踹下馬了。她心下憋著一口氣,揚鞭指了指那群紈袴,又指了指自己馬前,脆聲吩咐道:「把他們都給我壓過來!就放在這兒!」

  白衣男子被人按住,掙扎著抬起頭惡狠狠盯著她,嘶吼嚎叫:「你竟敢這樣對我!你知道我是誰?!我姑母可是當今皇后娘娘,你敢這樣對我,我要叫你不得好死!」

  「哎喲我好怕呀!」連語涵嬌嬌地喊了一聲,轉了轉手上的鞭子,嗤笑道:「你要說你姑母是當今聖上,那我會更怕一點喲!」臉上這麼笑著,手下揮起的鞭子卻帶出一陣破空聲,落在白衣男子臉上就是深深的一道血痕。

  任那男子如何叫罵,連語涵只是冷笑著揮鞭,一下又一下,就在這人來人往的熱鬧路口。那群紈袴初時還有些意氣撐著,沒多久就哭爹喊娘起來,高聲求饒不迭,那領頭的白衣男子一身白衣被抽得破破爛爛,斑斑血痕印在白袍上更是是叫人看得心驚肉跳。

  「姑娘住手!」柔和的女聲忽然傳來,一個遍身綾羅的少婦在一眾丫鬟護衛環伺下緩步行來,她水光微泛的杏眼中滿是悲天憫人,一步步走到連三跟前:「這位姑娘,得饒人處且饒人,我雖不知這幾位公子是如何開罪了姑娘,但佛門清淨地前,還望姑娘手下留情!」

  連三望著這張頗為眼熟的臉,還真停下了。她偏著頭打量了眼前女子好一會兒,終於想起這人是誰了——這不就是孟雨晴那個嫁給楚王當側妃的庶長姐麼?叫孟、孟啥來著?

  想不起來就算了,管她叫孟什麼!連語涵昂著小下巴,手上握著馬鞭緊了緊,居高臨下地瞥她:「滾開!不然連你一起打!」

  「你……」孟初雪愣住,柔弱的身體彷彿不能承受如此重的惡意,如風中弱柳般歪了歪。

  她說不出話來不要緊,孟側妃身邊有的是能表達主人意思的汪汪。扶著孟初雪的丫鬟見主子受辱,當即氣憤難平,昂首挺胸怒罵道:「瞎了你的狗眼!這可是楚王府的側……」

  連語涵還沒怎麼樣,她身後的紅袖綠袖已經暴起,綠袖一個巴掌將那丫鬟拍倒在地,動作快得只剩殘影。紅袖立在白馬旁,上前一步大怒道:「放肆!」

  後頭一眾護衛,不論是安國府的還是皇宮出來的,個個皆是面沉如水,看那丫鬟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死人。

  李邕是這群人中最憤怒的一個了,他深深吸了好幾口氣,這才按捺住胸中怒火,憂心地去看小主子,卻見連語涵不怒反笑,心下忽然就打了個突。

  果然,連三姑娘從來就不會讓人失望,她笑吟吟地看著孟初雪,話卻是在吩咐自己的僕從:「來啊,把皇后的侄兒放了,那群人都放了——我給孟側妃這個面子。」

  孟初雪驚疑不定地看向她——這女孩兒竟然知道自己的姓氏?


第四十六章

  「把這丫鬟的眼睛挖下來。」連語涵彎著眼兒補了一句,很是寬容的微笑:「她的出言不遜我就不計較了。」

  孟初雪不可置信地看著她,花容失色,好半晌才竭力溫聲道:「這位姑娘,家奴失禮,我代她向你道歉,只是這挖眼……姑娘年紀尚小,還是莫要開如此血腥的玩笑為好。」

  「誰跟你開玩笑。」連語涵不屑地掃視她,衝李邕喊道:「快點,把這丫鬟揪過來,眼睛挖掉我們就走了。」

  李邕剛剛拱手應是,站在白馬前的綠袖就利落地拎起那丫鬟送到李邕面前,任他處置。

  孟初雪被這一串變故弄懵了,見那邊已經有護衛掏出了匕首,她又驚又怒,大喊道:「住手!」看向連語涵的臉上再沒了方才的溫柔和順,「這位姑娘,我不知你是誰家的女孩兒,但你要知道,這是我們楚王府的丫鬟!便是她得罪於你,我也向你道過歉了!若你實在不滿,那自有我們楚王府來處罰,還輪不到你來動手!」

  她這一番慷慨激昂,連三卻連餘光都沒捨得給她,催促道:「別理她,快點挖。」

  「誰敢!」孟初雪被她氣得差點吐血,見連三軟硬不吃,她臉上也再掛不住了,揮手讓身後護衛上前,滿目怒意,看上去是要來硬的了。

  雙方僵持著,誰也不肯退讓一步,那丫鬟被雙手反擰摁在地上,早已是嚇暈了過去。

  連語涵哪有那個耐性跟孟初雪僵持呀,一揚馬鞭就要抽過去,誰知這時候,一聲威嚴呵斥從邊上傳來:「孟氏退下!」

  得,又來一位管閒事的。連語涵冷笑一聲,收回馬鞭在腕上繞了幾圈,閒閒掃過那邊轎子上下來的中年婦人,也不說話,懶洋洋地等著看接下來這對婆媳要唱什麼戲。

  沒錯,那轎上下來的中年美婦便是楚王府的老王妃,劉澤的親娘,孟初雪的婆婆。

  看得出來,老王妃李氏年輕時是個美人,美得英姿颯爽,到了這把年紀還保養得宜,估計是因為常年吃齋念佛閉門不出,所以眉宇間帶著一股慈和之意,沖淡了不少五官上的銳利。

  她步履緩慢卻優雅,一張平靜的面容波瀾不驚,:「永寧郡主有禮。我兒這側室出身小戶,甚少出來交際,方才若有得罪之處,望郡主海涵。」

  聽到那聲「郡主」時,孟初雪的臉色就變了,到後來聽到那句「出身小戶」,她更是難堪地咬緊了下唇,臉色慘白,眨眼間便有了淚影,卻滾啊滾的,始終沒敢掉下來——連語涵估摸著,孟初雪挺怕她這婆婆的。

  「至於那丫鬟,」老王妃的語氣依舊不緊不慢,「對郡主出言不遜,是王府管教無方,老身這裡同郡主致歉。那丫鬟便由郡主帶走,隨意處置,不必看在楚王府的面子上寬恕她。」

  之前挨了好一頓打的那群紈袴及他們的隨從,此時都蜷縮在一旁地上,動也不敢動。聽到老王妃點出自己的身份,連三立時掃了那邊一眼,果然,有幾個小廝動了動,還有個膽大包天地甚至抬頭偷瞄了她一眼。

  連語涵微微一笑,卻不下馬,居高臨下地看李氏:「太妃好眼力,一眼便能瞧出我的身份。」意味深長地瞧了她好幾眼。

  李太妃依舊不動如山,只是淡淡道:「郡主美名,縱是老身長居內宅亦有所聞。」

  連三輕笑出聲:「太妃謬贊,永寧愧不敢當。」不過兩句來回,卻已是刀光劍影過了一回招。

  李太妃的姿態放得甚低,又是在這人來人往的相國寺前,連三用腳趾頭想都知道她打的是什麼主意。不過連三也不想真跟個下人計較,傳出去太丟份,所以順勢就讓綠袖將那丫鬟拋回了楚王府那邊。

  她笑瞇瞇地向李氏道:「太妃是長輩,永寧是小輩,這歉我是萬萬不敢受的。只是方才這位孟側妃已代丫鬟向我道過歉,如今太妃又出面……這丫鬟我就不同她計較了,今後——」眉眼彎彎地補充,「太妃可要好好約束家中下人,萬一下次得罪的是別人,可就不如我這麼好脾氣了。」

  孟初雪氣得肝都疼,恨不得指著她的鼻子大罵——你丫還要不要臉?!!

  這裡又能分出修為高低來了,相比孟初雪的精彩臉色,李太妃卻始終都是淡淡的:「永寧郡主好意,老身記下了,回去定會好好整肅府內。」

  這個李氏老王妃,可真真是有意思!

  連三笑容愈盛,原本大大的眼睛都彎成了月牙兒,容顏清妍不可方物:「太妃,那咱們就——後會有期啦!」語罷揚鞭策馬,一身紅衣如火,瞬間躍出了眾人視線,身後僕從迅速上馬跟隨,浩浩蕩蕩的一行漸漸遠去,只留下隱隱馬蹄聲與揚起的陣陣煙塵。

  李太妃站在原地目送那道鮮紅如血的身影,神色從容,眸中卻流轉著說不出的光。

  「母親……」孟初雪小心翼翼地喚了她一聲。

  李太妃回神,淡漠地掃了她一眼,提步走向轎中,聲音也平靜得聽不出任何情感:「那裡躺著的是皇后的親侄兒,陽夏大長公主侄孫,你去善後罷。」

  孟初雪怔了怔,旋即低下頭乖順地應了。

   §   §   §   §   §   §

  安國公府,早已有人將連三當街毆打郭家小公子,把人打得半死不活的事兒回稟了。

  一家子人都聚集在一塊兒,安國公和秦老夫人開口第一句皆是:「姑娘如何了?可有受欺負?!」

  韓氏默默閉上嘴——她也想問來著……

  一旁的連三爺笑覷她一眼,不著痕跡地在袖子下握住妻子的手,安撫地捏了捏。

  被滿府主子盯著的感覺可不太好受,回來稟報的王二後背都被浸濕了,卻仍是戰戰兢兢地站著,老實答道:「三姑娘一直在馬上,李師傅領著家中護衛一直守在旁邊,那群人連姑娘的衣角都沒沾到。」

  「來人啊,把家裡人手點一點,都領出去接姑娘!」安國公沉聲吩咐,立刻就有管家領命下去了。他吩咐畢,又轉向王二:「你把事情都說一遍,細細地說,不許漏了一點!」

  王二抖了抖,腿都軟了,把從出門後發生的事都盡可能詳細地敘述了一遍。

  「這麼說——」秦老夫人皺起眉頭,「姑娘是因為瞧見那群紈袴仗勢欺人,毆打百姓,這才出的手?」這不太對啊。

  韓氏也覺得這不太符合自家閨女的個性,有些遲疑道:「這……這不太可能吧……」話還沒說完,手上被丈夫握著的地方突然一緊,她轉頭去看,就見連三爺不停對她使眼色:別在這麼多人面前拆女兒的台啊媳婦兒!

  秦老夫人也飛快瞪了韓氏一眼,雖然她也知道連三會動手八成是因為那群人擋了她的路,甚至是因為長太醜影響胃口這種神奇的理由,但她很明智的沒有說出來,而是咬準了「仗義出手解救被紈袴欺壓的平民」這個十分大義凜然的動手原因。

  安國公眉頭深鎖,很是憂心的模樣:「那姑娘現在呢?」

  王二磕磕巴巴地回答:「小、小人回來時,姑娘還、還在打……」

  「……」無語的安國公夫婦。

  「……」無語的連三爺夫婦。

  「……」無語的連大爺連二爺連四爺等。

  「報——!」傳話小廝不要命似的奔進來,驚恐大喊:「姑娘朝宣武門去了!說是、說是要親自去向聖上和皇后請罪!」


第四十七章

  皇宮大門攔不住連三,她直接丟了個玉牌砸到宣武門守衛臉上,門口頓時跪了一地。連三也不叫起,鞭子一捲拿回玉牌,騎著馬就進去了。

  安國府的其他護衛都不敢跟進,只在宣武門外眼巴巴地望著,除了李邕。

  李邕一個端方嚴正的糙爺們,差點沒被這小祖宗嚇哭了。他不要命一樣地攔在連三的大白馬前,抱住馬腿撕心裂肺地大喊:「我的祖宗誒!宮裡不能騎馬啊!!!」

  連語涵板著一張小臉,跳下馬一扔韁繩,只丟下一句話:「你牽著大白。」之後便徑自向未央宮高高的台階拾級而上。

  李邕站在原地呆了一下,直到大白馬親熱地湊過來要用濕漉漉的鼻子蹭他,他才猛地打了個激靈,牽起大白迅速奔向可以拴馬的地方——我的小祖宗誒,你可千萬別衝動啊!等著我就來!

  連三當然體會不到李邕的緊張,她走在未央宮正殿前的九百九十九級台階上,就好像是走在自家後花園一般閒適悠然。

  張福正領著一群小徒弟經過,路過台階下時無意間瞄了一眼,又走了幾步,忽然停下——

  「永寧郡主?!!!」

  連三站住,轉身向下看了他一眼。

  「您、您怎麼來了?」張福嚇得都結巴了,三步並作兩步跑上前,站在矮連三幾個台階的地方仰頭問道:「陛下在宣室殿呢,奴才給您引路可好?」

  連三精致的小眉頭皺了皺,不耐煩得很:「走吧走吧!竟然不讓我騎馬,走得累死了!」

  平素在宮內威風十足的大內總管張太監小腿肚一抖,諂笑道:「奴才給您喚個肩輿來,您稍等一會兒可好?」

  見連三點頭應允了,張福忙讓身後腿腳最靈便的一個徒弟快快奔去,轉過來又是滿臉堆笑,小心翼翼地問道:「您今日怎的……這時候來了?」而且還是從正門走——張福心下很好奇。

  連三忽然笑起來,漫不經心道:「我闖了禍,把皇后她侄子給打了,不知道現在還活著不。想來郭家是不肯干休的,我就先進來找陛下請罪了。對了,皇后在哪兒你知道嗎?」

  烏溜溜的大眼睛看向張福,看得他汗濕額頭,乾笑道:「您、您要去找、找皇后娘娘?」

  連語涵點點頭,繼續將他望著。

  「皇后娘娘大約……大約是在鳳儀宮吧……」張福欲哭無淚,萬一出了什麼事,陛下可千萬要明察秋毫,別都歸罪到他身上啊!他也是被迫的!

   §   §   §   §   §   §

  不知為何,走著走著,就走到未央宮了。

  齊修儀望著眼前白玉鋪就的長長走道,心中忽然就有些沉甸甸的難受。宮裡就像這白玉走道一樣,高貴又華麗,卻空蕩蕩的,遠遠望去,一個人影也不見。

  或許不是宮裡空曠,只是她的心空曠罷了。有時回想起入宮前的閨閣生活,雖然身為庶女的她始終謹小慎微,但家中那群才華橫溢各有千秋的姐妹,那些只需吟風弄月賞花看雪的日子,悠閒得恍如隔世。

  即便心中已滿滿當當地塞了那個人,即便有了出身特殊的兒子做依靠,她依舊時常從夢中驚醒,在寂寥黑暗的深夜淚流滿面——她本來可以正正經經嫁給父親同僚之子當嫡妻的,但那時的她卻被浮華遮了眼,自願頂替嫡出的大姐被當年還是太子的承平帝納入東宮。

  自此,深宮寂寂,韶華虛度。

  又站了一會兒,身後的宮女就上前低聲提醒:「娘娘,一會兒羽林衛就要過來了……這裡風大,您小心身體。」

  齊修儀輕抿下唇,眼中閃過一絲嘲諷,卻很是安靜地提步打算離開,卻在臨走前,遠遠瞥見路的那一頭,有人乘著肩輿過去了。

  「未央宮裡竟有人敢乘肩輿?」齊修儀懷疑自己眼花了,轉過頭詢問似的看向身後的宮女:「方才那過去的,可是五鳳肩輿?」

  宮女也有些怔愣:「是、是啊,這……」

  齊修儀萬年難得動一下的好奇心被勾起了,她緩步走上白玉地磚,淺淺笑道:「不知是哪位姐妹這樣大的排場,我倒要去瞧瞧,回頭給皇后娘娘請安時也好說出來湊湊趣。」

   §   §   §   §   §   §

  肩輿直到宣室殿門前才堪堪停下,連三略過小內監弓起的背,直接跳下肩輿,大步向殿內走去。

  張福左右張望了一下,確定附近沒有閒雜人等瞧見,這才急吼吼地讓人把肩輿抬走,自己守在大殿門口,揮退其餘內侍。

  連三才繞過大屏風,就撞進一個寬厚溫熱的懷抱,屋裡有甜絲絲的果香,估計是薰得久了,連男人身上也沾染了一些。連三埋頭嗅了嗅,很滿意地踮起腳尖親了他一口。

  「這麼急匆匆地來見我……又闖禍了?」劉延再了解她不過了,這個養不熟的小白眼兒狼,沒什麼大事發生,她是不會想到要主動進宮來看自己的。

  劉延打橫抱起小姑娘,軟軟的身子被他堅硬的手臂兜著,連三仰頭靠在他肩上,紅紅的小嘴撇了撇:「我把皇后她親侄子給打了,打得挺厲害,估計一會兒郭家就要進宮告狀了。」水汪汪的大眼睛衝他眨呀眨,少女甜甜軟軟的聲音叫他心都化了:「陛下,好陛下,你可要幫我呀!」

  抱著她在內殿臥榻坐下,劉延剛要羞羞她的小臉,突然腳邊傳來一陣毛茸茸的觸感,伴隨著「咕咕呱呱咕咕呱」的奇怪叫聲,讓正春心蕩漾的好陛下渾身都僵硬了。

  「……」連三從他身上坐起來,驚愕地看著地上那隻……奇怪的生物,傻眼了,呆愣愣地問:「這是什麼?」

  「雞。」劉延言簡意賅,想了想,他又補充了一句:「烏骨雞。」

  「……」連三小嘴半天沒合攏,好半晌閉上了,她默然許久,又問了一句:「宣室殿裡怎麼會有雞?」雞不是應該在御膳房嗎?

  見她那無辜樣兒,劉延是又好氣又好笑:「小祖宗,你給過我一個蛋你還記得嗎?那個蛋孵出了一隻雞,就是這隻雞!」

  連三再次震驚了,她仔細打量那枝不停在劉延腳邊蹭的烏骨雞,不停搖頭:「不對啊,我在御獸園見過雞的,五顏六色的,哪像這隻呀,全身都是白的。」

  「嘁!」劉延用額頭撞了她一下,戲謔道:「你見過的那是錦雞,觀賞用的,當然五顏六色。這是烏骨雞,專門用來煲湯的,你在家裡說不定也喝過呢。」

  連三冷笑一聲,斜睨他:「你在鄙視我的智商嗎?不要以為我沒有見過煲湯的雞!我在淮南的時候,住在重黎哥哥那兒,滿地都是公雞母雞跑來跑去!沒有全白的雞,連剛出生的小雞都是黃色的!」

  大眼瞪小眼,僵持了大約一杯茶的功夫,劉延如夢初醒,懊惱地敲了敲自己的腦袋,歎氣道:「我究竟是為什麼要和你爭辯這隻到底是不是雞啊?」

  連三嫌棄地轉過頭,不再理他。

  那隻雞依然在親熱地蹭著劉延的腳背,嘴裡「咕咕咕咕」叫個不停,劉延看著懷裡這一隻紅色的,又看一眼腳上那隻白色的,只覺得頭都大了。

  劉延伸手拉了拉床架一側的萬福如意結,外頭很快就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張福,快把這隻雞抱下去,看它是餓了。」

  張太監頭也不敢抬,輕手輕腳地抱起那隻乾乾淨淨、一身羽毛潔白蓬鬆的烏骨雞,迅速離開案發現場。

  直到那隻雞消失在兩人視線中,劉延才摟緊了她,低頭在臉上親了口,哄道:「你說不是雞就不是雞了,好不好?」

  連語涵冷笑三聲,扭過頭不作回應。

  「哎喲,這是做什麼?」劉延許久未見她耍小性子了,心下又是著急又是甜蜜,連聲音都比平時軟上七分:「難不成為這個就跟我生氣了?好乖乖,理我一理呀~」

  連三姑娘冷著臉,推開他湊過來的大腦袋:「別動手動腳的,說正事。」

  「行!」劉延忍不住悄悄笑了笑,「皇后那侄子是很不像樣,叫郭……郭……」思索了一會兒,偉大的陛下乾脆道:「郭什麼我也不記得了,反正皇后那哥哥也不是什麼好東西,父子倆一個德性。你打了就打了,只要沒打死就成,有我呢。」

  連三望天:「應該是沒打死吧,我瞧著他挺壯實的。」

  劉延笑瞇瞇:「嗯嗯,那就好,那就好。」

   §   §   §   §   §   §

  齊修儀到鳳儀宮時,恰好碰上從裡面出來的皇后母親魏國夫人。

  皇后娘家郭氏為京都豪族,綿延多年,到如今最顯赫的一支便是尚了陽夏大長公主的郭曲和他胞弟這一脈。他們這一支祖上有理國公之爵,只是降級襲爵到郭曲父親那一代,這一輩就只有個一等將軍的虛銜了。

  皇后父親同郭曲為一母同胞的親兄弟,而郭曲是個風流人物,於名利俗物都不是十分在意,又娶了金枝玉葉,不需要再多個虛銜來錦上添花,於是便十分大度地讓胞弟襲了爵,這事兒到如今還是廣為流傳的兄友弟恭之佳話。

  皇后父親是個沒什麼本事的,他也不紈袴,老老實實娶了媳婦兒生了娃,該吃吃該喝喝,一輩子順順遂遂地就過到了如今。而皇后母親也算是個賢良人,一輩子操持內宅,雖老來倚仗皇后女兒得了個國夫人的誥封,卻始終處事有度,待人和氣——尤其是在妯娌之間。

  唯一能讓郭家老兩口略感憂愁的,大約只有那個將真愛表妹扶作正妻的小兒子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這句話在郭小國舅和郭小公子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這父子倆從小到大,郭家老兩口就不知為他們賠了多少禮,收拾過多少次爛攤子。後來女兒當了皇后,需要他們上門賠禮道歉的次數才少了許多。

  但無論如何,這都是他們第一次來找皇后做主,要求別人家賠禮道歉。

  走出鳳儀宮,老人停了停腳步,仰頭看了一眼湛藍的天,微微歎了口氣,這才在身旁宮女的攙扶下繼續向下走。

  魏國夫人已經有了老態,和同齡的陽夏大長公主比起來,她更像一個為家事操勞的普通老婦人。

  齊修儀站在雕刻著龍鳳呈祥的華表後,眸光微閃,抿唇一笑,提步走進鳳儀宮。


第四十八章

  齊修儀將自己在未央宮看到的事和盤托出,面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驚疑不定,就像她以往表現出來的那般懦弱無主見,彷彿只等皇后發話,她才能平復內心的驚惶。

  但這次她卻失算了,等待了許久,皇后一直都沒說話,只是拿一種極古怪的眼神看著她,眼中有審視、有猜疑,還有濃濃的戒備。

  齊修儀不知道,她這番話在皇后心中掀起了怎樣的滔天巨浪。

  自皇后發現連三身世的不對勁,這裡算下來已經有好些年了。自打那回和陽夏大長公主通過氣後,她便隱隱有種奇怪的感覺,再後來,那種感覺愈發明顯了——皇上是有意讓她知曉的。

  這個認知讓她欣喜不已,而且據她觀察,後宮眾多妃嬪中,唯有她知道此事,連與安國公府有親戚關係的淑妃秦香君都被瞞在鼓裡。

  這代表著什麼?這代表著皇上對她的信任。

  這麼一思量,她也發現了,這些年雖然皇上幾乎不踏足後宮,對她也是淡淡,但卻從沒有干涉過她對後宮的掌控權。不管德妃所出的大皇子有多麼聰穎得人意,皇上卻始終一視同仁,沒有偏愛——這從很大程度上保證了她這個中宮的地位。

  皇后發現自己似乎從未了解過這個年輕的帝王。懷著感激與忐忑交織的心情,她對永寧郡主這個不能認祖歸宗的倒霉孩子便愈發寬和大度了,年年生辰節日,厚禮從不落下。從長秋監發放出去的郡主分例她也特地囑咐過了,胭脂水粉綾羅綢緞,樣樣都是上品。

  她也時常揣摩著劉延的意思,以帝后之名召永寧郡主入宮,一般她自己是不見的,直接送到未央宮讓皇上同小郡主共享「父女天倫」。偶爾見了面,也是噓寒問暖關懷備至,連見禮都不要連三見。

  這些行為都是有回報的,回報表現在皇上來鳳儀宮看望她和二皇子的次數多了一些,表揚二皇子課業的次數更是超過了大皇子。

  皇后對那個漂亮得過分的小郡主其實沒有太多感覺,丈夫十分寵愛的私生女,她談不上喜歡,但也不討厭。既然對永寧郡主好能換來這麼多好處,那她又何妨再好一點?

  這種想法持續了許久,終於在今天郭老夫人入宮覲見後動搖了。

  她心中不是不憤怒的,雖然她也看不上自家哥哥將那個狐媚子似的平妻扶正的行為,但侄兒是親的,她親眼看著長大的,竟就這樣被人打了!還打得半死不活!

  再加上之前上林苑的事,兩次了,都是永寧郡主動手打人,打的還都是她郭家的人!

  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

  皇后的情緒原本十分激動,可是,偏偏這麼巧的,齊修儀一盆冷水潑了過來,把她的怒火徹底澆熄,立時就恢復了理智。

  她的地位,皇兒的地位,後宮那群女人的虎視眈眈,瞬間充斥她的頭腦,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激靈——不能,她不能打破如今的局面,她不能失去皇上的信任!

  沒有了帝王的寵愛,如果連這一點微薄的信任都失去了,那在這步步驚心的後宮裡,她還能倚仗什麼?

  皇后的眼神轉為清明,臉色極為嚴厲地訓斥道:「誰准你去未央宮閒逛的?入宮時的規矩都忘到腦後去了!」

  齊修儀被訓得一愣一愣的,吶吶辯解道:「我只是在宮外走了走,並沒有……」

  「住嘴!」皇后沉著臉瞪她,「未央宮非令不得進,難道還要我提醒你嗎?你也是宮內老人了,這點事都不曉!回去禁足一個月,將《宮規》抄上一百遍!」

  自打生育四皇子後,齊修儀在後妃中就算是比較有地位的那一群了,別說皇后這般不容情面的責罰與駁斥,就是最愛挑刺的德妃都甚少在嘴上得罪她。

  這會兒皇后這突如其來的怒氣將她嚇懵了,待反應過來時臉上紅白交加。幸好沒有其他宮妃在場,要不這臉可就丟大了!

  不過順遂慣了的齊修儀覺得此時就已經很丟臉了,她漲紅了臉起身:「臣妾謹遵皇后娘娘懿旨。」強忍著眼中的酸意,她低聲道:「臣妾告辭。」連句客套話也說不出來了,不等皇后發話,便轉身匆匆離開。

  皇后盯著齊修儀遠去的身影,冷笑一聲,喚了心腹宮人來,低聲吩咐道:「去太醫院請李太醫,領了他家去給宏哥兒瞧傷。再同老爺夫人說,就說是我的話——這事兒就算了,不許去尋安國府的麻煩,也不許聲張!」

  那宮女是她從家中帶來的,自然知道郭家的情況,聞得此話便有些遲疑:「娘娘,四少爺難不成就白挨打了?二爺和二夫人想必是不肯干休的……」

  「不肯干休又如何!」皇后冷哼一聲,聲音陰惻惻的,滲著骨涼意,「看他們養的好兒子!那女人上不得台面,生的兒子也上不得台面,吃喝玩樂惹是生非他倒是在行,正經事半點不幹!」

  宮女還是有點猶豫:「娘娘,可四少爺挨了打,要是不了了之了,不說家裡,就是您面上也不大好看呀。畢竟是您親侄兒。」

  皇后眉頭皺得能夾死一隻蚊子,沉吟許久,她終是歎道:「面上不好看又能如何呢,還能真罰了永寧郡主不成?要是她不聰明也就罷了,偏偏又是個機靈的,一打了人就進宮找皇上,我哪裡動得了她?皇上疼她疼得緊,要她口頭上道個歉都是難事。」

  身為皇后心腹,關於「永寧郡主身世之謎」,這宮女也是了解一二的。聞言也是無奈,想來想去,還是替皇后想了個解決辦法:「實在不行,娘娘傳口諭下去,就說郡主已經道歉了,您在中間做和解,大家以和為貴——這事兒就這麼算了。」

  「也只能這樣了。」皇后疲憊地點點頭,肯定了她這個說法。待宮女走後,望著空蕩蕩的大殿,皇后揉了揉額角,站起身向外走去:「去未央宮。」

  她的侄兒不能白挨打,既然沒法讓永寧郡主賠禮,那就讓她爹替她吧。


第四十九章

  未央宮內春色正好。

  小姑娘一點一點長大,如今已經是個亭亭玉立的少女模樣了。兩人做了多年夫妻,親密無間自不必說。從前連三是個小女娃倒還罷,只是現在大了,耳鬢廝磨間難免就有些情動,一番摟抱下來兩人皆是面紅氣喘。

  劉延將她按在懷裡抱得死緊,卻始終緩解不了那股焦躁之意。他渾身僵硬地乾坐了半天,直到懷裡臉色酡紅的小姑娘動了動身子,他這才下定決心一般,將小人兒打橫抱起,走進浴室。

  張福是個很有眼力見的,一見面他就發現連三今日穿的是一身騎裝,想來是騎馬來的。這麼一尋思,等連三進殿後,他便低聲吩咐了自己徒弟,讓人去浴池放好熱水,以備不時之需。

  果然,這就用上了。

  劉延瞧了瞧熱氣蒸騰雲霧繚繞的浴池,滿意地點點頭,伸手將懷中小姑娘放在一旁軟榻上。

  連三是個對情事極為敏感的體質,方才就被親了那麼一會兒,整個人一直都暈暈乎乎的,還不是很清醒。這會兒被抱進了浴室,還沒反應過來呢,渾身上下就被扒得光溜溜,又過了一會兒,一具同樣光溜溜的身子貼了過來,抱起她滑入水中。

  浴池中水溫正好,蒸騰的水汽薰得她連睫毛都是濕漉漉的,一雙眼睛彷彿蒙了霧,整個人迷迷糊糊的,倒是難得的可愛。

  劉延愛寵地親親額頭,親親眼睛,一口咬住小鼻子,一路親下來,在脖頸間停住,一寸一寸細細摩挲,每一處細嫩都被梭巡過。

  小丫頭年紀不大,身子卻發育得極好,嬌嬌小小,曲線玲瓏,打小嬌養養得一身肌膚如羊脂白玉般滑膩無暇。劉延溫熱的唇漸漸往下遊移,只覺唇瓣所觸無不是香軟滑嫩,恨不能一口咬下去解解饞。

  連三半瞇著眼軟軟地哼,一聲比一聲嬌。上輩子她在這事兒上就從來不扭捏,該享受就享受,有時興致來了還會主動逗一逗皇上。

  倒是劉延,他生來就是個老成持重的性子,在床上也一樣保守拘謹,在連三之前,他做那事兒就跟工作似的,草草弄完了事。沒成想還能遇到這麼個妖精,在床上也跟他撒嬌又耍賴,各種花樣都興致勃勃地要試一試,弄得原本保守的陛下心都亂了。

  噙著胸前那一只粉果輕輕地吮,男人的大掌漸漸順著小腹往下,覆上那一片嫩呼呼的地方。連三是天生的白虎,便是長大了那兒也是毛髮全無,纖毫不見。

  劉延指尖捻了捻,感受到一片與溫水完全不同的黏膩之意,喉間溢出沉沉的笑,戲謔道:「小小年紀就是這樣了……真是個壞孩子……」

  連三滿面暈紅,羞惱地唾他:「你胡說什麼!」

  「唔,我哪兒胡說了?」壞心的陛下手上功夫太好,手上尋到小小的珍珠兒輕掐了一下,復又細細逗弄了一番,刺激得小丫頭忍不住挺起上身,他卻只是好整以暇地看著,嘴裡說著羞死人的話:「你看看,輕輕碰一碰就濕得這樣了……嗯,還說不是壞孩子?」

  連三身子本就極是敏感,此時因年紀尚小的原因,稚嫩的身體反應比上一世要激烈許多。他愛的不行,還待要再弄一弄她,卻見小姑娘在他手下忽然渾身劇烈一顫,雙眼立時就失了神,紅嫩的小嘴微張,小腳繃著,彷彿整個人都丟了魂似的。

  劉延一怔,呼吸頓時就粗了,雙眼泛著紅,俯下頭含住微張的小嘴,手下堵住那洶湧而出的汁液,使了巧勁剝開兩瓣紅嫩,只專注地欺負那顆可憐的小東西。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連三被高•潮沖昏了頭,身下劇烈抽搐著,尖叫呻吟卻全被堵在口中,只能發出嚶嚶嗚嗚的含糊之聲。

  按照常規步驟,接下來仍是劉延伺候小主子的時候。可是當劉延將小丫頭抱上半浸在水中的青玉榻,分開兩條雪白長腿,正要埋首其中時,浴池外傳來張福顫抖的聲音:「陛、陛、陛下,皇后娘娘……求見。」

  「……」劉延閉了閉眼,深吸了好幾口氣,小腹間那團火卻燃得更旺了,真真是欲火焚身,又氣又急地喝道:「讓她滾!」

  「唔……讓誰滾?」連三終於緩過神來,聽到這句話,有些迷糊地問。

  劉延懊惱地歎氣,低頭在她唇上親了又親,柔聲哄道:「沒有誰。乖乖,剛才舒不舒服?」

  連三超凡脫俗的智商只有在歡愛後才會有些許的降低,但也只是一點點而已,她眨了眨眼,沒有被劉延露骨的問話羞到,聲音軟糯地反問:「有人要見你麼?」

  知她是聽見了,劉延也不瞞她,點點頭道:「皇后求見。」

  「吶吶吶,告御狀來了。」連語涵懶洋洋地笑,一雙玉白的手臂環上男人脖子,故意嗲嗲地撒嬌:「陛下,你都把人家這樣了,可不能不管人家呀!」

  劉延抱著她真是怎麼愛也愛不夠,鼻子對準她的鼻尖蹭了蹭,寵溺道:「我的心肝兒喲,怎麼就這麼招人疼呢……」

  兩人又纏磨了一陣,劉延這才將她抱出浴池,卻沒有要出去見皇后的意思,只是伸手拿了一旁松江三梭布製的布巾來,要給小姑娘擦身,很明顯是要伺候著人穿好衣裳才算完。

  連三任他細細擦拭自己身上的水珠,等穿好了兜肚兒中衣,他還要幫她穿外衣時,一推大手:「我自己來。」仰頭看著他笑:「你快點去見皇后,我一會兒躲屏風後面,看看她要說什麼。」

  小心肝發話,陛下哪有不從的,又不捨地親了好幾口,這才繞到浴室外間,著了宮人來伺候自己穿衣著鞋襪。

   §   §   §   §   §   §

  皇后不知浴室中發生的香豔事,只當皇上正好在沐浴,等了大半天卻仍是毫無怨言,見到劉延後平靜地行了禮,將今日郭老夫人入宮一事回稟了。

  劉延面色端凝,一本正經地明知故問:「郭老夫人今日突然入宮,可是郭家有難處?」

  皇后也知道皇上這是明知故問,卻不得不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的模樣,一五一十答道:「回陛下,並不算甚麼難處,只是……」她眼圈忽然一紅,眼看就要落下淚來,「只是臣妾二哥家那侄兒,今日竟是……竟是在城中鬧市上被人給打了!」嚶嚶哭泣中。

  劉延訝異:「竟有此等事?!」繼而一拍案桌,龍顏大怒:「豈有此理!天子腳下,何人敢爾!」

  皇后繼續嚶嚶哭泣,心下卻暗自驚疑——難道皇上還不知道此事麼?

  不得不說,陛下的演技還是很好的。

  皇后拿捏著分寸哭了一會兒,突然離開凳子「噗通」一聲跪下,淚眼迷濛地抬起頭:「望陛下給郭家做主啊!臣妾那侄兒是臣妾打小看著長大的,今日卻被打得渾身沒一塊好肉,臣妾實是……實是心痛難忍……」

  承平帝陛下悲憫地歎息:「皇后你先起來吧,朕一定為你侄兒做主。可有查到行凶者是誰?竟然在明知是皇后侄兒的情況下,還敢在鬧市毆打他,這人膽子不小呀!」

  躲在屏風後的連三抿著唇笑了,興致勃勃地等待接下來的發展。

  皇后沒聽出劉延古怪的語氣,面上似乎有些為難:「行凶者……臣妾初初聽聞時實在是有些難以置信,行凶者她竟是……竟是永寧郡主。」

  劉延臉色一沉。


第五十章

  皇后細細揣摩著他的心思,面上神情淒楚,戚戚然道:「原本臣妾也想著是誤會了,永寧郡主純真可愛,又年紀尚小,要說她會當街與人動手,臣妾是萬萬不信的。可是,臣妾母親特地為了此事入宮,言及當時在場者甚眾,後來還是恰好去上香的楚太妃和楚王側妃孟氏出面阻攔,郡主這才停手……」說著說著,又是一陣淚落。

  聽到楚太妃時,劉延瞳孔一縮,旋即不著痕跡地看了屏風那側一眼。屏風這邊的連語涵明白他的意思,雖然知道他看不見自己,卻還是做了個鬼臉——她本來打算一會兒細細說這件事的。

  皇后的態度不軟不硬,劉延面色端凝,眼神銳利地盯著她:「皇后,朕以為,這幾年來,你心裡大約有個譜的。」

  皇后一驚,沒想到劉延竟然打算跟她攤開來說了。她臉色變了又變,最後卻決定裝傻:「臣妾愚鈍,不知陛下指的是哪方面?」

  劉延冷冷地看她一眼,之後便抬高了視線,注視虛空處緩緩道:「朕只得永寧一個,她身份上尷尬,這些年總也不得將她名正言順接進宮,思及此,朕時時都惦念著委屈了她。」淡淡地補充一句:「皇后這些年對永寧的照拂,朕也看在眼中。身為中宮,你也是盡職盡責的。」

  這一句肯定,比什麼都強。

  皇后眼皮顫了顫,張嘴想要說什麼,卻發現喉頭哽著,什麼都說不出口。

  劉延看著她,掩下眸中冷意,彷彿閒話家常般:「你那侄兒也十六七了罷,倒是不曾聽聞他進學下場的消息。」

  皇后不妨他話題跳得這麼迅速,但很快便反應過來皇上是打算給點補償了,忙點頭道:「臣妾那侄兒今年十六,讀書卻是不大好,好在於習武一事上頗有幾分興趣,鎮日摔摔打打的,倒是叫他練得身子骨健壯。」

  「既這麼著,」劉延單手支頤,順手揉了揉眉心,略有幾分疲憊的模樣,「待他傷好後,叫他去京畿大營補個驍騎尉的缺,也算是你這個皇后姑姑護佑他少走些彎路。」

  皇后知道他的言下之意——皇上希望郭家就此息事寧人,究竟連這補償也不欲叫人知曉,面上只說是皇后庇蔭娘家侄兒,給侄子補了個六品武職。

  皇后的目的也就是這個了,不過她不想表現得太過歡喜,所以沒有立時應下,而是矜持地猶豫了一會兒,這才開口:「如此,臣妾便代宏兒謝過陛……」

  她話還沒說完呢,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聲音突然打斷了她,只聽一聲嬌呼——「父皇!我不同意!」

  嬌嫩如新柳的少女小炮彈一般從屏風中衝出,一頭撞進劉延懷裡,扯著他的衣袖大聲嚷道:「不行不行!分明就不是我的錯,憑什麼要給他好處!我不同意!」

  帝后二人第一次同步了思想——兩人都被那一聲「父皇」給震傻了。

  連三眼中閃著狡黠的光,卻因是半側身對著皇后,半點沒讓她發現。方才連三在屏風後確實被劉延和皇后的交談驚到了,沒想到當初一句「父君」的戲言,竟是真叫劉延實踐了起來,看情況,鋪墊的時間還不短。

  連三倒是不曾往深處想他的用意,只是惱怒自己平白比他低了一輩,白白教他在輩分上占便宜。又聽了幾句,見劉延還真打算妥協,差點就要被皇后那女人訛去一個驍騎尉,頓時不悅起來,眼珠子骨碌碌轉了兩圈就衝出去了。

  還是劉延先回過神來,案下的手將香香軟軟的小姑娘挪了挪位置,好讓她坐得舒服些,這才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咳咳……大人說話,小孩子不要插嘴。」

  連三鼓了鼓臉頰,瞪了他一眼,手上卻抱著他的臂撒嬌糾纏:「就不就不,父皇!」

  劉延不由自主地抖了抖,一滴冷汗悄悄從鬢邊滑落。

  皇后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對「父女」,愣愣地不知在想些什麼。

  其實,如果她細心一些就會發現,今日才進宮的連語涵穿的是一身鵝黃色宮裝,髮間還有些潮意,顯然是才沐浴過。

  而咱們偉大的陛下,似乎也是剛剛沐浴完畢——宣室殿作為帝王理政之所,內裡只備了一間浴室。

  可惜皇后此時狀態不佳,正處於一種震驚到茫然的階段,連聽句話反應都慢半拍,更別提留心這些細節之處了。

  連三丟給劉延一個「等會兒找你算帳」的眼神,轉而將炮口對準皇后。她就坐在劉延大腿上,整個人被半抱著,高高在上地直視皇后:「皇后娘娘,虢國夫人入宮陳情,可有提到我為何要打你家那個紈袴?」

  她這話沒用敬語,語氣也不像對國母說話,倒像是在審問一個下人。皇后臉色不大好,眉頭皺了又皺,最終還是沒好氣地回答:「不曾。」

  劉延瞥了面色不佳的皇后一眼,衝懷中小丫頭溫柔笑道:「好了,朕在這裡,你說說你為何要跟人動手,我來給你評理。」

  這話偏心得過分了,就差直說「別怕朕給你撐腰」了。皇后的臉色更加難看了幾分。

  連三彷彿找到了靠山,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憐兮兮地將劉延望著:「父皇……」劉延不由自主地抖了抖,只聽她接著道:「那郭家小子騎馬撞倒百姓後不僅不賠禮道歉,反而指使家丁上前毆打!我途經那裡,實在是看不下去了,這才出手的!」義憤填膺狀捏緊拳頭,砸了劉延兩下。

  劉延猛不丁被砸了兩拳,差點沒吐出一口血來。嘴角抽了抽,勉強作出一副正經嚴肅樣道:「竟是如此?」轉向皇后,「皇后,你可還有話說?」

  皇后倉皇失措——竟然還有這一齣?郭老夫人怎麼沒跟她提起呀!

  其實她錯怪了郭老夫人,郭家上下大約除了那些個跟著郭宏一道出門的狗腿子,就再沒一個人知曉連三動手前的事了。

  郭宏的祖父母和父母一見渾身是血被抬回來的郭宏就慌了神,個個哭天抹淚的。

  那些隨從身上也受了不輕的傷,可是主子在外頭挨了打,他們這些當下人的,哪裡逃得開責罰?為了減輕些罪,自然沒人主動提起欺壓百姓之事,只是將連三的惡行添油加醋說了一通,說得郭家上下無不是怒從心頭起,郭老夫人更是當即就按品妝扮起來,直接進了宮。

  「臣妾並不知前情……」皇后自己聽了連三所說都覺得八成是真話,頓時沒了底氣,侷促不安地站起身:「臣妾聽聞侄兒受傷,一時心急便急急趕了來,卻沒問清前因後果,望皇上恕罪,待臣妾回去必然問清此事始末。」

  劉延神色不動,卻是看著連三,似是詢問她的意思。連三昂起小下巴「哼」了一聲:「就算皇后娘娘回去問了,也是這個答案!皇后娘娘不分青紅皂白就來皇上這兒告我的狀,我受的委屈,您可要給我個交待?」

  皇后心口一堵,被連三這糾纏不休氣得腦仁兒疼。

  劉延淡淡地看著,見差不多了,伸手捏捏連三小臉:「好了,此事到此為止,皇后也是你的長輩,不許不依不撓!」言罷,大發慈悲地沖皇后發話:「皇后回去吧,把事情弄清了再來告訴朕。」

  皇后勉強扯了笑,福身告退。

   §   §   §   §   §   §

  偌大的宣室內殿,此時再次恢復寂靜,只餘御案後那兩條交疊的身影。

  連三臉色放了下來,伸手在身下大腿內側狠狠一擰,恨聲道:「父皇?」

  「嗷嗷嗷!」劉延臉都扭曲了,苦著臉求饒:「寶貝兒放手啊!疼疼疼……」

  連三冷笑著鬆開手,跳上御案,居高臨下地俯視他:「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劉延一張清俊的臉都糾結成了包子,委屈地嘟嘟囔囔:「我還不是為了你麼……」嘴上這麼說,他人卻利索地垂下頭作反思狀,反思了一會兒,他忽然又抬起頭,嚴肅道:「你可不能雙重標準啊,這個是我的錯,可是楚太妃那事兒怎麼說?你竟一點也沒提!」

  連三坐在案首,腳上小巧的繡鞋早就被她蹬掉了,光著一雙小腳在劉延胸口踩踩踩,漫不經心地回他:「我本來打算洗完澡跟你說的,誰想皇后就來了。」

  想到方才浴池中的旖旎,劉延俊臉微紅。

  「不過,這好像還是我頭一回見到楚太妃呢。」連三若有所思,「宮裡宴會她都不出席,我又沒去過楚王府。上輩子劉澤逼宮那次,鬧得那麼大,她也沒出面。後來她就一杯鳩酒自盡了,再沒機會瞧見……這次倒還真是巧。」

  聽連三提起那個女人,劉延的臉色有些複雜。如果不是重生一回,誰能想得到,那個吃齋念佛清修避世的老太妃,竟然有著那麼大的野心呢?

  連三托腮,思緒飄渺:「其實這兩輩子串一塊兒想起來,我總覺得,劉澤倒真不像那麼想要江山的人。說不定,如果沒有楚太妃在,他就當個閒散富貴王爺也會知足。」

  劉延沉吟不語,忽然抬頭望向她,眉心微蹙:「你什麼時候這麼了解他了?」


第五十一章

  直到連三離宮回家後許久,劉延還是覺得心裡怪怪的。雖然方才盤問她時她顯得很淡定,直接丟了個白眼下來,手下一用力,狠狠揪著他大腿處那塊嫩肉反著又轉了一圈。

  兩輩子年紀加起來都快五十歲了的陛下越想越不得勁,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大殿裡吃乾醋,又召了暗衛進來吩咐要多派人手去監視楚王府,這才略略安心了些。

  不過,獨自一人躺在寬大的龍床上,望著雕著盤龍紋的床頂,劉延仍是感到無邊的寂寥——他至今還沒想明白小丫頭這輩子究竟想幹些什麼。

  眼見她就快要及笄了,安國公府為她的婚事都忙了起來,聽說姑蘇沈家的嫡長孫如今已經入了京,時時登門造訪。那沈熙他還挺熟悉的,清逸俊秀,才華橫溢,難得還是個人品端方的君子,為人剛正不阿。客觀的說,連他都覺得這倆人是良配。

  這個認知叫他心下一陣煩躁,翻來覆去,一夜無眠。

   §   §   §   §   §   §

  安國公府上下對連三平安歸來這一事都十分欣悅,只是大伙兒心下都還有些疑惑——這就算了麼?老公爺都還沒出面呢。

  安國公心下也有著這樣的疑惑。他特地去了小孫女的院子裡,給睏得眼睛都快睜不開的連三泡了一杯釅釅的茶,苦得小丫頭直吐舌頭,皺著張小臉可憐巴巴地望向祖父,「祖父,你要問什麼就問吧……」我都會招的,不必對我用刑的……

  安國公好笑地揉了揉她的腦袋,沉吟了一會兒,方詢道:「郭家怎麼同意息事寧人的?」

  連三掰著手指糾結,她雖然平常騙人眼都不眨,但是面對祖父,她卻不是很想編謊話騙他——八成也騙不過他。

  「郭家那個紈袴指使家奴無故毆打百姓,就在我揍他之前。」連三大眼睛骨碌碌地轉,「我把這事兒跟皇上說了。」

  安國公沉思半晌,搖搖頭,「那也不對。即便你是仗義出手,皇后必然也是不肯善罷甘休的。她侄兒挨了打,不管是不是事出有因,為了她自己和郭家,她都要掙回幾分面子來的。」

  果然瞞不過祖父。

  連三垂下眼,又密又長的羽睫像蝴蝶受了驚一般輕輕顫動,頗有些期期艾艾的模樣:「皇上他……他對我挺好的……」

  安國公心一沉,臉色瞬間就變了。

  半晌都沒聽見祖父出聲,連三忍不住抬起眼,卻立刻就被老國公那憂心忡忡地神色戳到了。她拉住祖父的袖子,輕輕搖晃,盡量讓自己的表情顯得可信些,「祖父,我不會進宮的,你放心。」

  安國公跌足長歎:「好孩子,你這叫祖父怎麼能放心呀?!」又連連道:「家裡並不需要你進宮去,那皇宮可不是好玩兒的地方!你才十三歲呀!」

  連三也怕老人急出個好歹來,連忙抱住祖父的手臂:「祖父,我真的不會進宮的。皇上拿我當女兒一樣待,又怎麼會讓我入後宮呢?」

  「真的?」安國公顯然不是很相信,他對陛下的節操持懷疑態度。

  「嗯嗯。」這種時候,多說多錯。

  老國公腳步沉重地離開了連三的院子,在書房苦思半夜,最終還是下定了決心——要快快地給涵兒把婚事訂下來!實在是找不到合適的,就謝安也行!

   §   §   §   §   §   §

  連語湘對連三能夠全身而退也很好奇,但她心下琢磨來琢磨去,也琢磨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能按照可能性最大的原因猜測——還是帝后看在安國公的面子上。這也是府內大多數人的想法。

  對此,連語湘感到很不屑。

  照她所想,在這樣一個門庭顯赫之家,身為女子,既不能為家族爭光也就罷了,安分守己不為家族抹黑也是職責的一種。享受了這麼多年錦衣玉食的生活,當國公府需要她出力時她定然不會推辭,將來的婚事若是不能挑選到合心的人,那就是聯姻也無甚大不了的。

  反正事在人為,只要她人品不是太差,聯姻對象心口沒有朱砂痣和白月光,照她的手段能力,那就是沒有感情也能過得下去,尊榮富貴的過下去。

  當然,這是最差的結果。連語湘總還是抱著些少女情懷的,如果將來的夫婿能和她兩情相悅又門當戶對那就最好不過了!

  她也知道世界上沒那麼多便宜事,所以趁著現在還未及笄,她是可勁兒地往外跑,她的網撒得很大,不僅僅是楚王和沈熙,還有諸多經過仔細甄選的世家公子都在她的考慮範圍之內。

  沈熙是很好,不過他似乎對連語湘不大感興趣。連語湘是個知情識趣的,見人家無意,她也懶得貼上去——她的備選對象多了去了。

  這不,年剛剛過完,上元這一日,她就趁著出門看燈的機會又見了楚王一面。

  楚王難得沒有穿藍色衣裳,換了一身交領石青色長袍,腰間一條同色嵌碧玉腰帶,清貴雅致。他就那麼臨窗站著,窗外明月清輝投撒進來,給他通身都籠上了一層輕紗,出塵得彷彿仙人將要乘雲而去一般。

  連語湘繞過雅間屏風,一進來就瞧見了這幅場景,腳步停了下來,整個人都怔了,就這麼直直地望著他,眼裡心裡都只有那一個他。

  「湘兒來了?怎麼不坐?」劉澤回眸一笑,語氣親暱。

  「哦、哦……我這就坐。」連語湘臉上有些發燒,慌亂地尋了把椅子坐下,垂下臉不敢再看他。

  劉澤失笑:「我今日很可怕?」

  連語湘臉色緋紅,仰起頭,亮晶晶地眼睛直視他:「不是,是你太好看了,我怕看得呆住,叫你笑話。」

  「那你現在直說就不怕我笑話了?」劉澤笑吟吟地逗她。

  連語湘咬了咬下唇,淺笑道:「我這會兒想明白了——便是叫你笑話又有何妨?」美目流轉,含情脈脈,顧盼生輝。

  劉澤只笑不語,喚了下人來上點心,又親手盛了一碗元宵送至她手畔,溫柔笑道:「今日是上元,團圓的日子。白日不能同你一起,晚上吃了元宵,就算做咱們一起過節了。」

  連語湘心中甜的像喝了蜜,這會兒就是叫她喝毒藥都沒問題,更何況小小幾個元宵?她紅著臉也給劉澤盛了一碗,親自捧到他桌前,軟聲道:「你也吃。」

  「好。」

  吃元宵時兩人一直很安靜,只是時不時互相交會的視線中傳遞著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的濃情蜜意。等到吃完一小碗後,兩人的感情儼然又上了一個台階。

  輕聲慢語地聊著些無關緊要之事,劉澤覺得氣氛溫馨得差不多了,似是無意地提了一下:「湘兒,聽說年前你家三姑娘將郭家的郭宏給打了?」

  連語湘點頭,語氣清淡:「對啊,鬧了好一天呢,家裡祖父他們都擔心壞了,好在沒事。」

  劉澤似乎愣了愣,有些不相信:「你三妹竟是一點事兒都沒有嗎?郭家一向跋扈,郭宏在家很是受寵,皇后她豈會善罷甘休?」

  連語湘搖了搖頭,「皇上看在我祖父的面子上,這才沒有追究。皇后娘娘寬仁,只是叫三妹妹口頭上賠個禮就算了。」

  劉澤心下疑惑,沉吟了一會兒,他笑道:「也對,不看老公爺的面子,也得看著韓太妃的面上。總是聽聞永寧郡主入宮探望陪伴韓太妃,想來太妃娘娘必是十分疼愛於她的。」

  連語湘一愣,眉心微微擰起,似是想到了什麼。

  楚王關切地詢問:「嗯?湘兒怎麼了?」


第五十二章

  劉澤關切地詢問:「嗯?湘兒怎麼了?」

  連語湘眸光微閃,面上卻笑道:「無事,只是聽你說起韓太妃,我乍然還沒想起人來。往日倒是甚少聽三妹妹提起,就是三嬸也極少說起宮裡韓太妃……」她笑意淺淺,「也是,三嬸和三妹妹母女都是話少的,平日我除了在老太太那兒請安時能同她們說上幾句,一般也不大碰面。」

  劉澤左手擺弄著腰間懸掛的玉玨,閒閒笑道:「太后還在世時和韓太妃便交情甚好,後來太后去世了,韓太妃也對聖上多有照拂。聖上登基後,無所出的後妃都遷到慈恩寺去了,唯有韓太妃依然安居宮內。怨不得聖上疼愛永寧郡主,想是愛屋及烏吧。」

  這最後一句話聽著甚是刺心,連語湘皺了皺眉,似是不以為意道:「這又是如何說起?」

  「聽說永寧郡主時常在聖上的未央宮玩耍呢。」劉澤雙手交叉,說八卦也能擺出一派光風霽月的姿態來,「宮裡頭,未央宮守衛最是森嚴,連皇后娘娘入未央宮都要經過重重通報。聖上待小郡主如此寬和,倒是難得。」

  連語湘愣住了,「我竟不知道……」

  「不知道豈不是很正常?」劉澤輕輕捏了捏她的臉,調笑道:「你又不曾出閣,尚在閨中的千金小姐,宮裡的消息你怎麼可能聽說?」

  「那你怎麼知道?」

  這個問題很傻很天真,劉澤哂笑一聲,將她攬進懷中,輕聲道:「等你出閣後就知道了。」

  連語湘臉色微紅,心卻不像往常親密時那樣上下亂跳,而是沉沉往下落。不知為何,她覺得劉澤就像一個漩渦,靠得越近,就越容易萬劫不復。

  回到家後,連語湘的心情依舊十分好。雖然在最後兩人難捨難分時,劉澤提了一個有些破壞氣氛的要求——他提起了王府那位孟側妃,說她有個妹妹即將進京,兩人差不多的年歲,希望連語湘能帶著那位孟家姑娘多參加一些閨秀間的聚會。

  那位孟側妃始終是連語湘心中的一根刺,但她現在已經學會了站在楚王正妃的角度想。將來她嫁入王府後,那個孟氏必然會失寵,雖然她已經有了兩個孩子傍身,但連語湘依舊覺得有些對她不起。就衝著這個,她也沒有理由不答應劉澤的要求,那孟姑娘在這個時節入京,想也知道是為了仰仗楚王府找個好婆家。

  想著將來她入主王府後的生活,連語湘面上桃花微染,眼中水波盈盈,儼然一副沉浸在喜悅甜蜜中的模樣。在門前碰見攜手回來的連三和謝安時,她還滿面春風地和兩人打了個招呼。

  連三水漾漾的眼波在她臉上轉了一圈,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沒說話。

  謝安倒是很有禮貌地和她客氣了兩句,這才牽著自家妹妹進門。

  三個人並各自的丫鬟嬤嬤分作兩撥,一前一後地往前走,步入了內院門後,誰也沒和誰說話,直接分道揚鑣。

  連語涵歪著頭笑問:「重黎哥哥,你知道二姐姐她去見了什麼人回來嗎?」

  謝安搖搖頭。

  「嗯哼,」連三撇撇嘴,眼中光芒明滅,「八成是楚王啦。」

  「為何會是楚王?」謝安不解,「二妹妹跟他怎麼會有交集?」

  身後下人不遠不近地跟著,院子裡安靜得只能聽見細碎的腳步聲和極遠處隱隱傳來的焰火聲。連語涵並沒有刻意抬高聲音,腳步輕輕巧巧地落地,笑容天真又無邪:「二姐姐同楚王一向親厚呀,那次她被同安縣主刁難,楚王可是先我一步給二姐姐解圍呢。」

  「還有這事?」

  「嗯哪。還有,二房的薛姨娘不是二姐姐救回來的嘛,那天我也在場,我還記得呢,」連三笑意盈盈,「巧得很,薛姨娘賣身葬父,本來是楚王殿下先遇到薛姨娘的,他都掏錢打算把人給買下來了,結果二姐姐上前搭救了薛姨娘。後來的事,你也都知道。」

  謝安心地純善,半點沒有聽出連語涵的潛意,反而極是感慨地點點頭:「他們竟有這樣深的淵源,果然是有緣分的。不知楚王何時上門提親?」

  「……我怎麼知道?!」連三被他這話噎得一滯,隨即鼓起臉頰,氣呼呼地回了他一句,快步甩下他走掉了。

  謝安驚恐地追上去:「妹妹,你怎麼了?是不是我惹你生氣了?涵涵你別生氣,都是我的錯,你打我吧,別氣壞了自己……」

  「嗷!煩死了!我的哥哥怎麼可以這麼聒噪!」

  「……」

   §   §   §   §   §   §

  春暖花開日,金榜題名時。

  承平八年,一切都如同上一世一般,沈熙以年僅十八之齡高中探花。在四十歲狀元和三十歲榜眼的襯托下,玉樹臨風、溫文爾雅的探花郎狠狠戳中了京都所有閨秀的春心,一時間城中各種賞花宴連續不斷,各種花箋好似雪片般飛進沈熙書房。

  這年連語涵十四,劉延二十八。

  安國府連著辦了兩樁喜事,大房的連成湛娶了妻,大姑娘連語蓉也在三月初風光出嫁。

  騰出功夫來的大夫人徐氏開始替府中其他適齡的孩子操心婚事,而秦老夫人在韓氏鍥而不捨的抹黑下終於是對沈熙死了心,轉而將目光投向其他適婚青年。

  謝安的婚事也被提上了日程。韓氏其實心下很是不捨,難得一個這麼好的孩子,肥水還不流外人田呢,她怎麼捨得?

  還是連三表明了自己的立場,明確表示自己對謝安只有兄妹之情,並無男女之意。連世玨為此也鄭重地同妻子談了一場,嚴厲批評了她這種偏心眼兒的行為,並將謝安的婚事攬到了自己身上。

  丈夫和閨女都這樣說了,韓氏只能委委屈屈地放手,開始在給連三準備嫁妝的閒暇籌備謝安娶媳婦兒的聘禮。

   §   §   §   §   §   §

  因得連三打算親自為謝安的婚事把關,所以今年春天的南山圍獵她就沒有和劉延同去。

  為此劉延還跟她鬧了一個時辰的脾氣,但在得知是謝安的婚事絆住她的腳步後,善變的帝王立刻喜笑顏開,拉著小姑娘信誓旦旦地表示:「你的眼光這麼好,肯定能給你選個賢良淑德的好嫂子!你放心,看中了誰,不管什麼家世,我直接給他賜婚!」

  「……你先給我賜婚吧。」連三翻了個白眼。

  劉延嚇了一跳,摟住她親了又親:「好姑娘,你打算嫁給誰呀?」

  連三悵然若失地歎了口氣:「我想嫁給沈熙,兩輩子他都看不上我,委實叫我有些憋屈。」

  「他竟然敢看不上你?!!」劉延怒,突然又覺得自己憤怒的方向似乎有些不對,轉而怒氣沖沖地對懷中人道:「你竟然想嫁給他?!!」

  連三懶洋洋地窩在他懷裡:「我就是這麼一說。你還不許我嫁人麼?我這輩子可不進宮了啊,宮裡悶死了。」

  終於談到這個問題了。

  劉延心一酸,聲音立時就低了下來,鼻尖輕輕蹭她的耳朵:「你不進宮,那我怎麼辦呢?」

  雖然知道不可能,但我總是期望著,你多少能將我放在心上一些。


第五十三章

  連語涵偏頭,素白柔軟的小手摸上他的側臉,笑得溫柔又殘忍:「那你想要我怎麼做呢?」

  劉延胸口像是被狠狠打了一拳,悶悶的疼——她明明知道,對她,他永遠只有祈求,沒有要求。他怎麼可能說出讓她放棄廣闊的天地入宮來這種話呢?即便他真的很想很想。

  他苦澀地拉扯著嘴角,想要做出一個笑來,臉頰卻僵硬到不聽使喚。鼻子酸酸的,他忍不住偏過頭去,輕輕抽了抽鼻子,說不出的委屈可憐。

  連語涵看到這樣的他,心尖上忽然就被戳了一下。

  她伸手掰過劉延的臉,仰起頭在他眼角印下一吻,輕聲淺笑:「你有江山萬里,無上尊崇,如果你願意,也可以有坐擁三千佳麗,享盡齊人之福。這麼多別人積了八輩子德都不一定能得到的東西,你都願意拋下嗎?」

  這樣荒誕不經的話,她就這樣自然的說了出來,而聽的那一個也神色不變,甚至立刻就要給她肯定的回答。卻——

  在張口那一刻被連三的手掌掩住,她閉上眼,長長的睫毛垂落,語調是難得的低回,「不要現在回答我。我早就知道你的答案,只是……現在我還不需要。」

  劉延眸間微微濕潤,伸手覆上那隻小手,在她掌心輕吻。

  「我知道你現在什麼的不想聽,可是,我還是要說的。」劉延望入她的眼,心口是洶湧澎湃到無處抒發的愛意,「我的女皇,我要把一切最好的都給你。」

  「……」

  ……

  ……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啊!!!」連語涵大驚失色,一蹦三尺高。她是坐在劉延膝頭的,這一蹦差點就掉地上去了……

  「哎!寶貝兒你小心點呀!」劉延被她嚇壞了,動作迅速地撈住她,摟進懷中直吸氣,心口跳得比剛才還快。

  連三也被突然懸空的感覺嚇到了,花容失色,窩在他懷中安靜了一下下,又揚起頭憤憤地瞪他:「都怪你!你嚇了我一跳!」

  劉延這下是真樂了,親親還在忿忿不平的小姑娘,他笑歎道:「我的大寶貝呀……真真是……好了好了,是我的錯。你不用想太多,朝堂上的事,楚王的事,都有我呢。」似是想到什麼,他抿唇一笑,「你就負責傲視眾生好了。」

  連三的腦子轉得何其快,從來只有她嘲笑別人的份,劉延這最後一句話一出口,她馬上就反應過來這是笑她呢。小姑娘登時就怒了,把先前要問的話都拋到了腦後,張牙舞爪地就撲上去撓他,邊撓邊恐嚇道:「你竟然敢嘲笑我!我分分鐘削死你信不信!你還敢躲?!快主動點,自己把臉湊過來……」

  「嗷!寶貝兒,心肝兒,輕點輕點嗷!我明日還要上朝啊……」

  兩人嬉鬧的動靜有些大,守在內殿門外的張福隱約聽到了些,忍不住搖頭歎了口氣:聖上真是太寵小殿下了。

   §   §   §   §   §   §

  馬車在安國府正門停下,連三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慢悠悠地下車,直到進了大門要上竹椅小轎時都還是一副神思不屬的模樣。

  「三妹妹!」少女甜潤的聲音由遠及近傳來,連語湘一身綠衣清新怡人,笑盈盈地跟連語涵打招呼,態度格外好。「三妹妹從哪裡來?」

  連三收了收飛出去很遠的思緒,隨口應道:「宮裡。」

  連語湘滯了滯,很快又沒事人似的笑道:「又去見太妃娘娘了吧?太妃娘娘可真疼愛你。」

  「噢……」連三沒注意她說了什麼,眼睛只是直直盯著站在她右後方那個少女。那少女十五六歲模樣,一身粉底繡白櫻織錦緞裙,頭上綰著的是京都少見的芙蓉歸心髻,一頭整齊的青絲斜斜插著水紋青玉簪,略收的袖口間露出半邊青翠欲滴的鐲子。氣質清雅,偏又裝扮得秀美可人,著實是個不可多得的江南美人。

  連語涵的目光太具侵略性,那少女很快便意識到了自己在被打量著,卻不驚不慌,極是坦然地和連三對上,淺淺一笑,俯身行禮,音質一如容貌般清靈動人,還帶著幾分江南特有的嬌軟:「孟雨晴見過郡主。」

  「哎呀,瞧我這記性!」連語湘如大夢初醒般敲了敲自己的腦袋,極是熱絡地拉過孟雨晴的手,衝連三笑道:「三妹妹,這是楚王府孟側妃的妹妹,才從臨安來不久。今兒我請她來家裡做客,這麼巧呢,剛要走就在這兒碰見你了。你說這算不算有緣分呢?」

  連語湘笑得十分真誠,左看看孟雨晴,右瞧瞧連三,好像恨不得將兩人的手牽到一塊兒,立刻就讓這倆人成好姐妹一般。

  連三沒有應她,目光又在孟雨晴的臉上轉了一圈,轉過眼來,瞧著連語湘的眼神裡就有了些似笑非笑的意思,「孟側妃的妹妹……二姐姐,你這屈尊降貴可降得有些狠了。」

  連語湘一怔,旋即飛快掃了孟雨晴一眼,尷尬不已:「三妹妹你胡說什麼呢!」

  孟雨晴是結結實實的愣住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臉色瞬間就變了。

  孟雨晴才到京城沒多久,對這兒和江南的各種不同之處都十分不適應。原本她在臨安裡,雖說父親官職也不算高,但因為她親舅舅是萬松書院院長的緣故,出門赴宴交際,各家千金都高看她一眼。而她冰雪聰明,才華出眾,在外她也算得上是溫柔婉約,所以在臨安閨秀圈中她一直混得不錯。

  但是這一切到京裡就變了。

  京裡高官權貴滿地走,貴女多如牛毛,她一個外地從四品參議的女兒,在這京都貴女圈中,任是她再溫柔體貼善解人意才華出眾,也逃不過被忽視的命運。

  這些情況其實她都考慮過,只是她本以為有個身為楚王側妃的姐姐帶著情況會好一些。可無奈的是,孟初雪這個楚王側妃同樣沒什麼分量,或許在一些夫人們的場合會有人給她幾分薄面,可孟雨晴要參加的都是未出閣千金們的宴會,京裡這群千金貴女官家小姐們,誰搭理孟初雪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王府側妃?

  就在孟雨晴四顧茫然時,連語湘就好像黎明前的那道曙光,牽著她走出了無人搭理的黑暗期,領著她進入自己的圈子,將她介紹給那些從前眼高於頂連個眼風都不屑給她的大家千金。

  連語湘的出現很自然,她的善意與熱情也很真實,所以孟雨晴從來沒有懷疑過連語湘是抱著目的來的,她打心眼兒裡感激連語湘。而連語湘也不負她所望,一直沒有表現出任何其他跡象,只是向她散發著自己最大的熱情。

  孟雨晴從來就是聰明靈透的人,今日連三這一句語意不詳的話,彷彿晴天霹靂般在她頭頂炸響,炸得她呆在原地。


第五十四章

  孟雨晴都不知自己是怎樣離開的安國公府,怎樣上的馬車,怎樣回的楚王府。只知道當她醒過神來時,姐姐房裡的大丫鬟站在她面前又催了她一遍。

  「晴姑娘,夫人等著呢。」

  「哦……哦好的,我這就去。」孟雨晴勉強打起個笑,「勞煩紫煙姐姐特地跑這一趟了。」

  那喚作紫煙的丫鬟笑著客氣了一句,面上沒顯出什麼來,心下卻暗暗有些鄙夷:果然是小地方來的,還是個正經官家小姐呢,一點主子氣派都沒有,連她這樣的丫鬟都要巴結。

  「晴兒來啦。」

  孟初雪正在院中樹蔭下伺弄著一盆花,見妹妹到了才起身淨手,笑著牽孟雨晴進屋內坐下。

  「今日玩得可好?在安國公府可有什麼新奇見聞?」孟初雪笑吟吟地問。

  孟雨晴低頭弄著衣角,滿心鬱氣卻不知該如何說出口。

  孟初雪察言觀色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很快便發現了妹妹的不對勁,關心地詢問:「晴兒怎麼了?可是在安國府受了氣?」

  「不曾。」孟雨晴搖搖頭,猶豫再三,還是吞吞吐吐地開口了,「大姐,不知連二姑娘她……她是否同王府有些淵源?或是,她有求於王府?」

  孟初雪端著青瓷杯的手一頓,有些不自然地笑道:「怎麼這樣問?」

  「今日我突然有些奇怪的念頭。」孟雨晴輕咬下唇,「她是安國府千金,安國公的孫女,父親官拜從三品,前不久我才知道她在京中同劉太傅的小孫女並稱『京城雙姝』。她這樣一個人,怎麼會平白無故就對我好呢?」

  孟初雪眸光微閃,淺笑道:「妹妹想太多了。照你所說,連二姑娘這樣的身份,能圖你什麼呢?我也不曾聽聞她有什麼是有求於王府的,想來她待你好,必是欣賞你的人品,這才主動結交。」

  孟雨晴想來想去,終是覺得不能因為那永寧郡主一句話就懷疑連語湘的為人。瞧那永寧郡主一副目無下塵不好相處的模樣,指不定是她同連語湘之間有齟齬,刻意說這樣模稜兩可的話來離間她們呢!

  這麼一想,孟雨晴便覺心下開闊許多,決定下次同連語湘見面時拿言試探她一番,若她言語間當真一絲破綻也無,那想必就是誠心和自己交往的了。

  心下舒坦了許多,孟雨晴又恢復了往日言笑晏晏的模樣,親親熱熱地偎著庶姐說了好一會兒話,這才施施然告辭回去。

  繡桔是孟初雪從臨安帶來的陪嫁丫鬟,如今已是王府內的管事娘子了。她知道孟初雪心下的那些事,待孟雨晴走後便輕手輕腳地進了屋,不解道:「夫人為何不告訴晴姑娘?」

  「告訴她什麼?」孟初雪的眼中滿是嘲諷,「告訴她那位同她交好的連二姑娘是未來的楚王妃?」

  繡桔更加不解了,「為何不能告訴晴姑娘呢?晴姑娘也是冰雪聰明的,指不定就能幫夫人想出辦法來,攪黃了連姑娘那樁事。」

  「呵,辦法?」孟初雪冷笑,「得了吧!那沒臉皮的東西,眼睛盯著自己姐夫的下賤蹄子,我還指望她能幫我?大娘還是書香世家出身呢,真是教的好閨女!」

  繡桔大驚失色,「我的天……晴姑娘竟是戀著王爺?!」

  孟初雪手上茶杯重重一放,原本秀麗的面龐露出幾分猙獰來,「誰知道她那骯髒齷齪的想頭!真真是從小搶我的東西搶習慣了,連我夫婿都要搶!」

  繡桔聽了這話只覺心酸,忍不住紅了眼圈,連稱呼都不自覺換成了未出閣前的,「這麼些年,姑娘實在是委屈,好容易嫁來王府過了幾年安生日子,又攤上這樣的事……」隱隱有些哽咽之聲。

  孟初雪輕拍她的手以示安慰,「若是到了如今我還被他們拿在手心耍弄,那這些年豈不是白過了?!我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孟家庶女了。」她的眼神陰鷙,「天底下又豈止王爺一個男人?她不是也想當側妃麼,那我就成全她!」

   §   §   §   §   §   §

  南山之獵是本朝歷代帝王例行的娛樂節目,每年暮春時節,皇帝收拾收拾就領著一眾心腹微服出門去了。狩獵從南山之麓開始,其行跡北到池陽縣,西至黃山宮,南獵長楊宮,東遊宜春觀。

  劉延遇刺的消息是出發後第三天傳來的,當時連三正在壽陽侯府外祖家。

  壽陽侯夫婦自七年前開始,便時常在大江南北各處遊冶,一年幾乎沒有幾天在京都。這次是二老趕在壽陽侯夫人壽辰前從蜀地回來了,壽陽侯愛重髮妻,特地要在京裡給她慶生。雖然不是整歲數,卻也小宴了一番,客人不少。

  連語涵被舅媽拉著一道和劉瑤箏說話,韓舅媽看起來似乎十分喜歡劉瑤箏,說話間語氣十分親熱。劉瑤箏也是溫柔有禮的,和韓舅媽說話時柔聲細語,條理分明,一番交談下來,韓舅媽臉上的笑意愈發濃了。

  不多時便有下人來尋韓舅媽,似乎前頭有什麼急事,她說話連珠炮似地對連三囑咐道:「涵兒你在這裡坐會兒,和劉姑娘說說話解悶,想吃什麼想玩什麼就吩咐丫鬟,舅媽去去就來。」又對劉瑤箏客氣了幾句,細細吩咐四下丫鬟好好伺候著,這才匆匆離去。

  連三閒著無聊,轉頭眼珠兒不錯地盯著劉瑤箏看,看得她羞紅了臉,螓首微垂,這才罷休。

  她瞧著劉瑤箏確實不錯,怨不得一貫挑剔的舅媽都對她滿意得不得了。但是韓林越此時遠在邊疆,世事無常,誰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呢?而且誰也不能保證這輩子韓林越就沒有別的心上人了。與其叫韓舅媽費盡心思給表哥訂下這門注定要黃掉的親事,還不如讓給重黎哥哥。

  連三壓根兒就懶得拐彎,想什麼就開口問:「劉姐姐可有訂親?」

  劉瑤箏粉面羞紅,聲如蚊吶:「……不曾。」

  「那劉姐姐可有意中人?」

  這次劉瑤箏實在是羞得張不了口了,她哪裡見過連三這樣像土匪一樣的大家千金呀!

  連三見她不回答,竟很是了解的點了點頭,「我想也是沒有的。」

  「……」

  「不知劉姐姐有沒有見過我哥哥謝安?」

  劉瑤箏這下明白她的意思了,連脖子都紅了,頭垂得低低的不敢抬起來。過了良久,久到連三開始懷疑自己方才那句話是不是說得太小聲了時,她才用細細的嗓音回了一句:「見、見過的。」

  連三開心了,既然見過那就方便了。「那劉姐姐你覺得他怎麼樣呢?」

  「謝大人……他很好。」

  劉瑤箏就只說了這麼一句話,之後不論連三怎麼追問,她都只是紅著臉搖頭,嘴閉得跟蚌殼似的,再也不肯開口多說一句。

  連三想著感情是需要培養的,叫兩人多見幾次面就好了,於是也不再追問於她,安靜了下來。

  過了許久卻也不見韓舅媽回轉,倒是韓氏尋了過來,要帶兩個女孩兒去堂屋坐席。只是韓氏眉頭蹙著,很有些愁煩的模樣,叫連三看了大為驚奇。

  等劉瑤箏在堂屋做回自己母親身邊後,連三跟著韓氏到了後頭小花廳,「娘,方才舅媽出去後就一直沒回來,是出了什麼事嗎?」

  連三一貫聰慧,韓氏從不瞞她什麼,當下只是歎道:「這麼不巧呢,剛剛傳來的消息,皇上在南山遇刺了,還不知傷得如何。本來這就不該擺宴了,只是這是你外祖母的大日子,外頭那麼多客人都來了,總不能把人都趕走吧?又怕有個萬一,將來追究起來……」

  連三渾身如墜冰窟,僵立許久,她才機械道:「不必擔心,一會兒各家都會遞來消息,外頭客人想來也坐不住多久。」

  聽了這話,韓氏倒是寬了些心,摟了小閨女入懷,笑道:「還是我的涵兒聰明,娘一急就亂了。」


第五十五章

  果然不出連語涵所料,沒多時,席上客人便陸陸續續得了消息,有那性子急的當下便離開了,更多的則是又多坐了會兒才告辭離去。

  好好的壽宴被一個模糊不清的消息攪得七零八落,壽陽侯府上下都不甚稱意。韓氏要留下來陪伴安慰壽陽侯夫人,便打發連三爺領著連語涵先回家去。

  回去的路上連三一直沉默著,神色不定。

  連世玨還以為是壽宴半途中斷鬧得她心裡不渝,絞盡腦汁想了半天,想出了幾個書上看過的笑話特地說出來哄她開心。笑話剛說完,連三還沒怎麼樣呢,連世玨自己先笑得前仰後合。

  連三姑娘半點兒不領情,呆滯地看了他一會兒,小臉皺起,「有這麼好笑嗎?」

  「哈哈哈哈哈哈哈……」

  「爹!別笑了!」連三煩躁得很,顧不得這是在馬車裡,不耐地跺了跺腳,「皇帝還生死未卜呢,你怎麼一點兒不擔心呀!」

  連世玨被閨女的怒氣嚇了一跳,笑聲頓時哽在喉嚨裡,不上不下地打了個嗝。他尷尬地摸了摸鼻子,「應該是沒事兒的,要是真有什麼,你祖父還不得早早給咱們遞消息來?這會兒都快到家了,家裡邊兒一點動靜也沒有,那聖上想必是安然無恙的。」

  連語涵怔了怔,之後便低下頭,不再發一言。

  連三爺說的不錯,劉延確實安然無恙,甚至此時的他還滋潤得很。

  夜色漸濃,連三幾個起落躍進未央宮,正待分辨一下去清涼殿的方向,卻在長廊轉角處聽見那頭幾個小內侍的閒談——

  「……真真是頭一回,也不知那位主兒該是怎樣的花容月貌,難不成還能比淑妃娘娘更美?」

  「誰知道呢。不過咱們聖上不是那等重美色之人,要不這麼多年怎麼沒選秀呢?想是感念那位姑娘的救命之恩,這才如此上心。」

  「嘿嘿!也不知道這回會封個什麼階的?聽說那姑娘是楚王側妃的妹妹,楚王側妃是庶出的,她是嫡出的,也是官家千金的身份,瞧皇上那般上心,再加上這救駕的功勞,會不會四妃剩下的那個缺就叫她補了?」

  「很有可能啊!」

  「說不定就是呢……」

  站在陰影處的連語涵靜靜聽著,唇邊勾起一抹嘲諷的笑——上輩子是救駕,這輩子也是救駕,孟雨晴你敢不敢有點創意?

  冷笑著目送那群多嘴的小內侍漸漸遠去,連三找準了方向,直奔清涼殿。

   §   §   §   §   §   §

  劉延拖著沉重的步伐走進清涼殿,才進門,就覺得今晚的殿內安靜得有些不尋常。

  殿裡光線昏暗,往常伺候的宮人都不知去哪了,張福小心翼翼地從角落滾出來,壓低聲音提醒:「陛下……郡主在裡頭。」

  「噢……」怪不得。

  劉延點點頭,揮手讓他出去,順便帶上門,自己大踏步走進內殿。這裡也有三四天不曾見面了,他心下想念的很,況且,還有些事需要向她解釋一番。

  偉大的陛下顯然錯估了連三姑娘的戰鬥力。

  內殿已是一片狼藉,能摔碎的東西都摔了,連桌子和屏風都倒了。那個用來放置夜明珠和燈罩的紫檀虯龍紋高几不知受到了怎樣的虐待,四支腿分別散落在殿內的不同地方,扭曲碎裂得觸目驚心。

  劉延乍一接觸這恍如災難過後的場面,心口一緊,忙快步越過重重障礙趕到龍床邊,輕輕揭起明黃色的帳幔,柔聲道:「涵兒?睡了嗎?」

  沒有回答。

  劉延小心肝兒顫了顫,只覺今晚怕是不能善了,聲音愈發軟了下來,「寶貝兒,我都可以解釋的,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吵死了!」一個枕頭拍上他的臉,連語涵翻身坐起,虎著一張臉瞪他。「你解釋啊!救命之恩是不是?!還要封她當貴妃啊是不是?!」

  劉延一下撲在她腳邊,急道:「什麼貴妃不貴妃的!誰在你耳邊胡說八道的?我砍了他!」頓了頓,又是歎氣,「你還想不到這次是怎麼回事麼?跟上輩子一樣呀,只是這輩子提前了些。我估摸著是因為這幾年沒選秀,劉澤等急了,這才出此下策。」

  「他等急了?」連三冷笑著,「他都睡了你的齊修儀,弄出了四皇子,他還要急什麼?後宮這麼多人,他就能保證孟雨晴送進來一定能得你寵愛?我看不是他要送人進來,是你自己心裡想!」手指都快戳到他高挺的鼻梁了。

  「我想什麼呀!」劉延要急死了,直接抱住她一條白嫩小腿,辯解道:「我都有你了,哪還能看得上別人?更別提孟雨晴那樣的姿色,上輩子你還沒進宮呢我都看不上她,更何況這會兒?」

  「打住!」連語涵做了個停止的手勢,眼神犀利地直視他,「不要扯歪話題,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老實說,接孟雨晴入宮,你是不是要開始動手了?」

  「……」原來不是吃醋。劉延心裡忽然就有點兒小難受,沉默了一會兒,這才點點頭,輕聲道:「涵兒,我等不住了。」

  幾個皇子漸漸大了,朝野上下也開始人心浮動,前陣子甚至有人上書提議立太子。雖然那人被他當朝呵斥了一頓,又連降六級,貶謫出京,可這個話頭一打開,便再也止不住了。

  他既然許諾要給連三最好的,那就絕不會讓她等太久。

  何況,她一天天大了,除了這個,他實在沒有什麼把握能留住她。

  良久,連三才有些為難地開口:「好吧,雖然,確實……當女皇是很有吸引力的,但是好像很累呀,你知道我不喜歡太拘束的……」

  「有我在呢。」劉延輕笑出聲,身子順著連三的小腿肚一點點往上,最後覆上她的唇,含糊笑道:「父皇替你理政……」

  「不知羞……唔唔……」話被堵在口中,只留下唇舌交纏的曖昧水聲。

  待到雙唇分開後,兩人皆已是氣喘吁吁,連三胸前衣襟散亂,露出好大一片雪白,劉延伸手探入,握住一只綿軟,大拇指輕搓頂端嫩蕊。連三那處敏感之極,只是被輕輕弄了幾下,酥麻的感覺便流轉過全身上下,小姑娘忍不住挺起上身,將那圓挺的雙乳送入他手中。

  「寶貝兒,想我了麼?」劉延手下不停,又抬頭含住她一遍耳垂,輕輕舔吮,吮得連三渾身顫動,雙腿間有什麼濕漉漉的流了出來,異樣的感覺讓她忍不住夾緊雙腿。

  劉延沒聽見她回答,只聽見幾聲嬌軟甜膩的嚶嚀聲,當下手上又加重了些力道,掌心在那粉嫩尖端搓揉了幾下,頓時讓她吟出了聲:「啊……」

  連三小臉粉紅粉紅,一雙眼被情欲催發得水潤烏黑,在男人身下扭動著身子,嬌哼道:「好哥哥,涵兒要……要親一下……」

  劉延低笑出聲,放開口中叼著的小櫻果兒問她:「涵兒要哥哥親哪裡?」雖這麼問著,可他手下卻輕車熟路地去了她的裙子,一手探入褻褲中,覆上那個在綢褲上印出大片濕跡的地方,輕輕摸弄起來。

  連三舒服得閉起了眼睛,這是她最乖巧的時候,音調嬌甜軟糯,「嗯啊……要……哥哥知道……的……」

  劉延微笑著親親她的唇,表揚道:「涵兒乖,哥哥這就獎勵你。」順著雪白的身體一路吻下,在小肚子上啃了兩口,再向下,兩隻嫩白雙腿早已乖巧地圈上了他的脖子,那泛著豔粉色的羞處早已濕潤不已,只等他來採擷。

  他惡意地停在那兒,細細看著那羞人的地方毫無遮攔地張張合合。連三等了一會兒,卻什麼也沒等到,只能感覺到呼吸的熱氣噴在花瓣上,引得汁液又一次洶湧而出。

  見小姑娘著急地扭了扭身子,劉延這才俯身含住水光瀲灩之處,拿出上輩子練習到完美的技巧,仔細伺候這個小心肝兒。

  「啊……還要……進去一點……嗯啊……要到了……啊——哥哥救我——」

  她最後一聲呻吟媚得連調都轉了,雪白的小腹不停抽搐,身下緊緊夾住他的舌頭,瀉得神魂不復,蜜液在龍床上染出大片深色,甜膩的香氣飄在小小的空間中,久久不散。


第五十六章

  陛下又去沖冷水澡了。

  便是在這春末夏初時節,深夜還是有幾分寒涼,好在劉延身子骨健壯,也不以為意。倒是罪魁禍首連三,縮在錦被中安安逸逸地迷糊著,劉延突然帶著一身涼氣鑽進被子裡,卻還被她嫌棄地踹了兩腳。

  劉延不但不惱,反而仍是那副愉悅歡喜地模樣,被踹後依舊親親熱熱地蹭了過去,把嬌人兒摟在懷裡不住親著。

  夜深了,殿內一片靜謐,連三被他鬧了一下,方才還有些的睡意都不見了,人也精神起來,靠在他胸前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封孟雨晴個什麼好呢?」連三很糾結。

  劉延寵溺地親了親她的髮頂,軟著聲兒道:「我只由你想,別的女人我可不關心。」

  連三摸摸頭下枕的精壯胸膛以示嘉獎,想了半天,突然猥瑣地嘿嘿笑,「還封她昭儀,為了表示陛下的寵愛有加,給她來個封號——『媚』,如何?」

  「噗……」劉延失笑,低沉又性感的笑聲震得連三頭皮一麻,忍不住在他震動著的胸膛上輕輕撓了兩把。

  「乖乖,寶貝別鬧啦!」劉延趕忙抓住那隻作亂的手,藏下剩餘的笑意,將聲音壓得低沉嚴肅,「果然是個好主意。只是,這樣一來,楚王要指控我是昏君的時候不就又多了一項罪名?況且,以孟氏之姿,將來要有人將她說成紅顏禍水,我豈不委屈?」

  連三聲音軟甜地調戲他:「父皇,涵兒會給您翻案的,您別擔心。」

  「……」

  夜色漸深,帳幔內說話的聲音也漸漸低了下去,最後趨於無聲。殿內一片靜謐,只餘龍床上相依相偎的那兩人平穩香甜的呼吸聲。

   §   §   §   §   §   §

  眼見著孟雨晴就要開始享受好一陣的榮華富貴了,即便是事出有因,但連三豈會這麼容易就叫她得意?

  第二天下朝時,以為一切都在順利進行的劉延突然接到暗衛傳來的口信——連三讓暗衛傳話,既然皇上要做出一副對孟雨晴十分寵愛的幌子出來,那想必最近都不得閒。為了避免節外生枝,什麼時候孟雨晴不在宮裡了,她什麼時候再進未央宮。

  劉延只覺眼前一陣陣發黑。

  孟雨晴的傷還沒好,人也還躺在床上,所以封昭儀的旨意沒那麼快下。連三突然來了這麼一齣,鬧得劉延開始糾結到底要不要封了——要不,就把孟雨晴趕出去?反正沒她也不會妨礙太多。

  連語涵一早就預料到他會這麼想,所以上午傳完不進宮玩兒的口信,中午又遞進來張紙條,上頭明確地告訴他一定要把孟雨晴留在宮裡,她自有打算。

  如果劉延知道她的打算是什麼的話,他一定會狠狠拒絕。當然,這是後話。

  孟雨晴的入宮無疑是在有如死水無瀾的後宮投下了一塊太湖石。尤其是她頂著皇上救命恩人的身份,一入宮便直接入住除了昭陽宮外離未央宮最近的廣明宮,太醫院叫得出名號來的太醫們幾乎都被召來為她看診治傷,而劉延更是做足姿態,回宮後便一直守在廣明宮,守了整整一天,直到夜深才回未央宮歇下。

  這一切都讓後宮眾妃嬪感到匪夷所思,而等到第三天,眾人在皇后的帶領下浩浩蕩蕩地去看望完孟雨晴後,恐慌的情緒從後宮向朝堂開始蔓延。

  只是短短幾天,京裡幾乎就無人不曉了:皇上在南山狩獵時遇刺,一少女捨命相救。那少女正值妙齡,生得美若天仙,更難得一片忠肝義膽,承平帝對該少女一見鍾情,如今已是帶回後宮,寵愛有加。

  沒過幾天,這消息以不可思議地速度傳出了京城,傳到了臨安。

  孟雨晴肋下中了一箭,入了宮後,各種金貴珍奇的藥不要錢似的往她傷口上灑,這裡才休養了幾天,傷口便飛速地癒合了。

  不過,傷口好了是一回事,但她面上始終是缺乏血色的蒼白,人也懨懨的,嬌弱惹人憐。趁著劉延又一次探望於她時,她白著一張小臉,淚光盈盈地敘述了對家人的思念,並提出希望能見一見在京中的姐姐和姐夫。

  劉延完美地表現出了一個被真愛沖昏頭腦的君王該有的作為。他大手一揮,直接將遠在臨安的孟雨晴之父升了三級,孟雨晴之母白氏也沾了女兒的光榮獲三品淑人誥命,並派了自己的心腹太監張福去楚王府宣旨,召楚王及楚王側妃孟氏入宮覲見。

  待劉澤和孟初雪入了宮,劉延很是貼心地將廣明宮讓給了這三人,自己回未央宮去了。

  伺候的宮女內侍都被打發到了殿外,本該溫情脈脈的三人此時卻面色各異,氣氛僵硬得要命。

  「還沒恭喜妹妹,這真真是想不到的緣法。」孟初雪的笑容看起來似乎很真心,「我聽聞長秋監已經開始準備冊封大典了,備的禮服和鈐印都是三品昭儀的,想來妹妹不多時便是昭儀娘娘了。」

  孟雨晴冷冷地看著她,眼中是刻骨的恨意:「你這賤人!」

  孟初雪臉色一變,立刻轉眼去看劉澤,卻發現劉澤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仰著頭看殿內那華麗的雕梁畫柱。她咬了咬下唇,眼中逼出一泡淚來,委屈道:「妹妹這是何意!」

  「你裝什麼裝?!賤人!」孟雨晴氣得直起了身子,恨不得撲上去咬下她一塊肉來,「我就知道!你怎麼可能是一片好心!你早就算計好的是不是?我娘對你不薄,你怎麼敢……你怎麼敢!」

  孟初雪是打死也不承認,她拼命搖著頭,淚雨紛飛,一派淒楚可憐。

  劉澤一直在沉默,直到孟雨晴被孟初雪那做作的模樣氣得舉起茶盞要砸過來,他這才沉默不下去了,將孟初雪往身後一拉,直視孟雨晴,「這裡是後宮,雨晴慎言!」

  連劉澤都幫她!孟雨晴幾乎被氣得發了狂,血紅著眼嘶吼道:「姐夫,你不要被她騙了!這個小婦養的賤人!就是她算計的我,是她的人把我推到皇上身前,擋了那支箭!」

  「住口!」劉澤臉色陰沉。

  「姐、姐夫……」

  「不管從前如何,你替皇上擋了箭,現在的你是皇上的救命恩人!」劉延雙眸死死盯著她,口中蹦出的話比刀子還傷孟雨晴的心,「很快,你就會是萬千寵愛集於一身的昭儀娘娘!孟雨晴,孟家和白家所有的榮耀都在你身上!」

  孟雨晴愣住,旋即淚落如雨,不停搖頭哭喊道:「不要,我不要!我不要進宮,我不要!姐夫,求你……姐夫……」

  「雨晴聽話!」

  「姐夫!」孟雨晴滿是淚水的眼中全是他,像是突然爆發了無與倫比的勇氣,她泣道:「姐夫,你明明知道的,你明明知道我心裡只有你!」聲音低了下來,她哀聲祈求:「我可以當側妃的!我什麼都不求,只求能陪在你身邊!姐夫,求你,別讓我進宮……」

  沉默良久,劉澤終於開口,音調是一如從前的溫柔和悅,「雨晴,我一直拿你當妹妹看待,你知道的。」他轉頭看了身後的孟初雪一眼,輕輕牽起她的手,將兩人交握的手呈現在孟雨晴面前,「這些年,你姐姐為我生兒育女、操持家務、孝順母親,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納你入府。」


第三卷:長天不恨江南遠

第五十七章

  孟雨晴面死如灰,雙眼失去了焦距,灰白色的唇瓣不住顫抖,看得劉澤心下一陣不忍,卻不好再說什麼,只能站在她面前沉默著。

  一直被劉澤護在身後的孟初雪這時卻忽然開口,輕聲道:「妹妹,能被皇上看重,一朝飛入天家成鳳凰,這可是不知多少人求也求不來的好運氣。你便是不顧自己,也為父親和母親想想。」

  一聽見她的聲音,孟雨晴就像打了雞血一樣,瞬間燃起了戰意,她冷笑三聲,「不用你假惺惺!賤人!待我得了寵,第一個就要弄死你!」聲聲恨意入骨。

  孟初雪心下沉了沉,忽然有些後悔。

  劉澤抬眸,對孟雨晴淡淡道:「你父母遠在臨安,京中唯有楚王府算是你的後盾。雨晴,記住,你和我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孟雨晴心下苦澀難當,但經歷了方才的歇斯底裡,此時理智壓過情感占了上風,她靜了一會兒,終於點點頭,算是聽進了劉澤的話,隨後便閉上眼冷淡道:「你們走吧,我累了。」

  孟初雪退了幾步,卻見劉澤仍是站在原地,不由得也停下腳步。

  劉澤站在那兒,有很多話想叮囑她,可現在卻不是時候。最終,他只能長歎一口氣,「雨晴,後宮處處險惡,你要小心。齊修儀同王府有舊,你若有難處,可尋她幫忙。」

  孟雨晴沒有回答,只是背過身去,不知何時已是淚流滿面。

  劉澤見她如此,也實是無奈,只能轉身牽起孟初雪離開。

  幾天後,孟雨晴的冊封旨意就頒了下來,封三品昭儀,主廣明宮,特賜封號「媚」。

  此封號一出,幾家歡喜幾家愁。後宮看得清楚些的如皇后和淑妃,頓時就放下了心,不再糾結此事;而見識短淺些的,如德妃,也不知砸爛了多少花瓶茶盞。

  媚昭儀正式上任後,劉延一連在廣明宮宿了半月,後宮嘩然,朝野上下議論紛紛。再加上源源不斷賞賜給媚昭儀娘家的金銀珠寶,人人皆道:皇上是被這位新昭儀娘娘迷了心竅。

  承平八年。

  四月十七,豫北天鳴,聲如轉磨,無雲而雨。

  四月十八,東方有白氣,長竟天,其占為彗星。

  四月十九,安陽地動,山崩水出,屋瓦皆墮,死傷無數。

  古往今來,不論哪朝哪代,出了天災人禍,人們最喜歡幹的事就是把這些歸咎於某位紅顏。很不幸,雖然孟雨晴的臉蛋還夠不上禍水之稱,但連老天爺都看她不順眼,一連串的噩耗將禍水之名狠狠烙在了她身上,烙得她不得翻身。

  即便劉延在災後的反應足夠迅速,撥款賑災、放糧免稅等各項措施皆做得十分到位,甚至堪稱英明神武,但民間仍是議論紛紛,多謂昭儀孟氏為妲己褒姒之流,紅顏禍水,誤國殃民。

  奏請將昭儀孟氏貶斥的折子幾乎堆滿宣室殿的案桌,卻都被劉延壓下了,為了表現得再真實一些,他還當朝斥責了幾個對貶斥媚昭儀最為積極的官員,把那幾人罵得狗血淋頭——不過連三記得,那幾個人上輩子似乎都是劉延的心腹來著。

  天災未定,兵戈又起。

  承平八年,仲夏之初,戎狄騎兵突襲涼州,涼州守備怯戰,棄城而逃。餘下散兵游勇不成組織,不過三天,涼州淪陷。

  涼州之後是幽州。顧老將軍率領顧家軍鎮守幽州,將戎狄拒於幽州城外一連半月,但無奈此次戎狄兵力充足,似是有備而來,戰事膠著,僵持不下。

  不過,邊境距京都何止千里之遙?

  任涼幽二州兵荒馬亂、戰火紛飛,京都依舊歌舞升平、繁花似錦。除去那些有家人遠在邊境的人家,便是朝堂上那些表現得慷慨激昂恨不能身先士卒上陣殺敵的大人們,回到家後依舊小老婆抱著,小酒喝著,自在悠閒。

  是夜,連語涵從秦老夫人上房出來,漫步在後花園中,望著頭頂燦然閃耀的星空,突然就起了興致要出門去望星台一觀。

  望星台在南苑之中,南苑雖是皇家園林的一部分,但卻與安國公府這一片大家宅邸相連,並未修築宮牆,內有護衛巡邏,平民百姓是不敢來的,倒是不少達官貴人公子千金閒來無事入內遊覽。

  丫鬟嬤嬤自是無人敢攔的,有那伶俐的便悄悄去報與韓氏知曉,連三餘光中瞥見了,也不理會,由得她去交代一聲,隨後徑自步行出門。

  連語湘約莫是從二夫人院中出來,在內院門前碰上了正要出去的連三。

  最近劉澤忙得不見人影,她閒得無聊,見到連三也不怕被甩臉子,笑瞇瞇地問:「三妹妹這大晚上的是要去哪兒啊?」

  連三住了腳步,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我去望星台觀星,二姐姐可願同行?」

  連語湘怔在原地,不明白連三這突如其來的邀請是為何。但她還沒反應過來,連三便已皺起了眉,有些不耐地催促:「你去不去?不去我自己走了。」

  ……這才是連語涵嘛!

  連語湘倒是好奇連三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反正閒著也是閒著,當下便應了下來,跟在連三身側,隨她一道步行去望星台。

  望星台是京都最高處,站在台上可以俯瞰大半個京都,賞月觀星都是極好的去處,不過可惜的是,一般人都去不了。

  若是只有連三自己一人,那她便直接用輕功上去了,但無奈身後跟著一大長串的下人,身旁還有個連語湘,於是只能祭出郡主身份。

  丫鬟提著八角鏤空雲紋燈在前頭引路,連三不要人扶,自己一步一步踏著樓梯向上,連語湘嬌弱些,由兩個丫鬟攙著慢慢向上走。

  踏上最後一級階梯,突然就豁然開朗了。夜間依然繁華的帝都彷彿被踩在腳下,正是夜空最清透的仲夏時節,萬家燈火與漫天星光相輝映,美不勝收。

  連語湘深深吸了一口氣,忍不住笑道:「真是沒白來。」

  連三負手而立,仰頭望著天上群星,許久未動。

  連語湘瞥了她幾眼,嗤笑道:「妹妹這是在觀星?可有看出什麼皇朝氣運之數來?」她是不信星象之說的,現代那麼些科學理論,或許她都不了解具體內容,但已經足夠讓她傲視這些愚昧的古人了。

  連三看都沒看她一眼,自己抬頭看自己的天,看了很久很久,直到脖子酸了,她才移回視線,淡淡道:「歲星所在之國,有稱兵伐者必敗。」

  「這可真是好事。」連語湘的表情說不出是嘲是諷,「待到戰事畢,大伯他們就不必那麼忙了。」

  連三難得沒有跟她計較,只是突然轉了話頭問道:「聽聞楚王主動請纓,欲隨大軍一道遠赴西北,收復涼州?」

  提起這個,連語湘略有些自豪地挺了挺胸膛,微微笑道:「老王爺還在世時便有『戰神』之稱,西北十六州,楚王之名無人不曉。當年老王爺殉國時他年紀尚小,如今他已過弱冠之年,該是時候去繼承他父親的遺志了。」

  見她如此,連三忍不住低笑出聲,「你倒是與有榮焉。」

  「那是自然的。」連語湘在她面前也不裝,坦率承認。

  又靜了一會兒,連三慢吞吞說道:「老楚王在西北威望極高,楚太妃出身青州李氏,李氏為西北豪強。」她望入連語湘眼中,「楚王此去,若能大敗戎狄,收復涼州……想必,又能再一次聚齊西北軍民之心。」

  連語湘心一沉,臉上頓時變了變,「你說這個做什麼?老王爺一世忠勇,他必然也不能墮了其父之名。更何況,此去幽州吉凶未卜,他又從不曾指揮過戰役,勝負還未可說!」

  「我只是隨便說說,二姐姐不必如此激動。」連三雲淡風輕地擺了擺手,「自老楚王去世後,皇上便對楚王母子多有體恤。西北戰事凶險,老楚王就這一棵獨苗,想來皇上是不會讓楚王涉險的。」

  連語湘沉著臉看她,不語。

  「提起皇上對楚王府的關照,倒是頗多話可說。」連三也不管她聽不聽,自己說自己的。「如今那位媚昭儀,其實我當年曾在臨安與她有過一面之緣。叫我印象極深的倒不是她們姐妹如何出眾,而是那位媚昭儀嫡親的舅舅,正是臨安萬松書院院長白容安。」連三漫不經心地說著,「萬松書院馳名天下,士林多少學子欲拜入其中。奇怪的是,媚昭儀卻並不曾師從其舅父,倒是拜了一個江湖人做師傅。巧得很,沈家嫡次子,沈熙哥哥的小叔叔,也拜了那個江湖人為師,兩人正是同門師兄妹。」

  這麼交錯複雜的關係,雜亂間卻又似乎串著一條看不見的線,那條線的兩端是什麼,不言而喻。

  連語湘也是極聰慧的,一點就透。聽罷這些,她的心一點一點沉下去,面色發白。

  說完了這些,連語涵突然歪著頭,俏皮地吐了吐舌頭,巧笑道:「二姐姐,就像你去年勸我說的一樣,我也覺得楚王不是良配。他府裡孟側妃十分受寵,庶長子庶長女挨個兒的生,本來就是正經官家出身,如今更是有了個當昭儀的妹子,父母品軼甚至比二叔二嬸還高了。若是將來媚昭儀生了皇子,那她就是被扶正為楚王妃也是夠格的。如今,京裡閨秀們都避之唯恐不及,難怪楚王年紀這麼大了還不曾娶得正妃,一進門就得跟個腰桿兒筆直的側室打擂台,誰敢嫁他呀?」

  「可是你怎麼就跟他走得那麼近了呢?」連三很壞心地笑,「那些風言風語,就連我都聽聞了呢!傳得跟真的似的。」


第五十八章

  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說的大約就是連語湘了。

  在她一心覺得劉澤是最佳夫婿人選時,其餘雜音都入不了她的耳。偶有聽聞,她也只當是那些人的酸葡萄心理,壓根兒懶得理會,自己走自己的楚王妃之路。

  可是這回面對連三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她不得不開始正視連三所說的那些問題。連語湘很清楚,或許別人提起楚王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但連三絕對不會,她說的都是真的,她的幸災樂禍也是真的。

  心緒大亂之下,她竟是無言以對。

  夜風帶著些涼意拂過露台,連語湘打了個寒顫,低聲道:「我有些冷,先下去了,你慢慢瞧。」語罷轉身就小步跑下樓梯。

  「嘖!」連三抱著手臂搖頭,臉上不知是嘲諷還不屑。

  守在幾級樓梯口的紅袖走了上來,柔聲勸道:「姑娘,夜深露重,您——」

  「誰!」連三忽然轉身,目光如電,盯著階下喝道。

  紅袖一驚,抽出匕首,迅速擋在主子身前,神情戒備地向下望著。

  樓梯那邊本守著不少下人,這會兒倒是詭異地安靜。一個清瘦的身影漸漸從黑暗中走出來,入耳是清朗好聽的男聲:「連三妹妹,是我。」

  沈熙似乎很喜歡竹青色,自打他入京後,連三回回見他,他都是一身青衣,清秀俊逸。此刻,他又是一身竹青色長衫,雖是夜裡,但天上星光正好,露台上也掛了好些個八角宮燈,倒是看得頗為清晰。

  「三妹妹好興致。」沈熙步態悠然,笑吟吟地向她這裡走來。

  連三對他不是很熱絡,語氣不鹹不淡,「沈大哥也好興致。」

  沈熙走到她身邊,同她並肩而立,突然就不知該說什麼了。連三從不怕冷場,也懶得跟他說話,一時竟是除了呼吸之外寂靜無聲。

  「我方才在底下碰見連二姑娘,她似乎有些步履匆匆,不知這是為何?」沈熙還是尷尬,在腦海中翻撿了半天,只乾巴巴地挑出這麼一個話頭。

  「這裡風大,她穿太少,丫鬟沒帶披風,便匆匆回去了。」

  沈熙一怔,餘光中卻瞥見她也是一身白色裙裳,單薄得很,不由得關切道:「你也穿得甚是單薄,可帶了披風?不若披上,只怕冷著了……」

  連三輕輕勾起嘴角,「我不怕冷。」

  「……噢。」又是一陣無言相對。

  沈熙突然就歎氣,溫潤的雙眸有些委屈地望向她:「三妹妹,可是我哪裡做得不好,得罪你了?這幾次見面,都見你同我十分生疏。我總想著,咱們不比旁人,總是小時候一道玩耍過的……」

  連三昂起下巴,似笑非笑地看他,「沈大哥開玩笑麼?我好歹是個大家千金,行事總要顧忌著些。咱們做不成夫妻,那自然就當避嫌,一來免得沈大哥的親親表妹亂吃飛醋,二來也保全我的名聲——我還想尋個好人家嫁了呢。」

  沈熙想不到她說話這般直白,臉上紅紅白白變幻了一會兒,這才咬住下唇,艱難道:「三妹妹,是我、是我對不住你。你是個好姑娘,是我……」

  「打住!」連語涵一揮手,嗤笑道:「我當然是個好姑娘,這不用你來說!縱是沈探花迷倒京都萬千少女,我對你也半分意思都沒有,你可別自作多情!」

  說完這些,連三只覺胸中積攢了兩輩子的鬱氣一散而空,恨不能仰天大笑三聲、抬腿將那個兩輩子都鍾情於柔弱小白花的蠢貨踹下摘星台!

  誰知——沈熙非但沒有一絲窘迫,反倒顯得愈發愧疚了……他這才發現,原來這個從來表現得高傲又嬌縱的女孩兒,其實也脆弱的一面。他讀過多少風花雪月,自然能理解此時連三的心情,她竟能為了自己甘心嚥下所有苦澀,用堅強驕傲偽裝自己,由此達到讓他不再愧疚的目的——這份感情比任何語言所表達的都要來得濃烈,讓他為之心碎。

  沈熙心疼連三的故作堅強,難過得眼圈都有些紅了,「三妹妹,是我不好,是我配不上你!我離家時,曾答應過靈兒,金榜題名後,要回去娶她過門。我不能食言……」他痛苦地搖頭。

  「……」連三臉色黑得能擰出墨汁來,幾乎都要被沈熙的自作多情氣得抓狂了。「你……簡直是氣死我也!」

  「三妹妹……」沈熙痛苦又無奈地低聲喊她。

  「滾!」連三一雙大眼睛瞪得溜兒圓,彷彿漫天星光都匯聚在她眼中,豔色驚人。沈熙驚豔地看著她,突然就忘了回應。

  「***!」連三惱火死了,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轉身就走:「娘的!你不走我走!」

  沈熙下意識地追出了兩步,卻又戛然而止,深深地望著那道飄然而去的白色身影,站在原地,忽然就淚流滿面了。

  ……

  不提那兀自站在摘星台迎風流淚的沈熙,就說連三一路火冒三丈地大踏步回了府,剛踏入自己院子,突然想起來忘了件事——她本想向沈熙打聽一下沈容予的近況的。

  這些年連三一直和沈容予保持著聯繫,多多少少總能得到些萬松書院的動態。可是最近不知為何,沈容予已有好些日子不曾給她來信了,她寄去的信也彷如石沉大海,杳無回音。

  聯繫這陣子頻發的天災人禍,連三不得不往壞處想。

   §   §   §   §   §   §

  楚王欲隨軍出戰的請求被駁回,劉延當朝聲淚俱下地回憶了一番老皇叔,緊緊抓著劉澤的手淚眼模糊,一席顧念憐惜的話簡直是要感天動地!

  他的姿態做的足,劉澤自然不能再辯駁,只得哭著跪倒在皇帝堂哥的龍袍下,感激涕零。

  劉延伸手拉起楚王,堂兄弟二人抱頭痛哭。

  這一天,不知多少老臣當堂痛哭失聲,為仁愛的陛下、為這深似海的兄弟情深深震動。

  上一世,安陽地動和戎狄來犯都確有其事。

  劉延按著上一世的軌跡,早就為今年的安陽地動做了準備,賑濟災民和重建災區的人手銀錢都是早早就備下了的。但戎狄來襲卻是個意外,連三記得,戎狄大舉來犯並奪下涼州是在楚王逼宮前一年發生的事。

  那一回,劉澤順利地跟著幾位老將一塊兒帶兵奔赴西北,承平帝甚至還親自送他至京都城外十里亭,對他繼承老楚王衣缽寄予了厚望。

  不知是因為劉澤真有統帥天賦,還是別的什麼原因,戎狄還在幽州城外盤桓呢,他就率領一隊奇兵突襲,將戎狄主力擊退。不過半月,收復涼州,直接將戎狄趕回賀蘭山缺,凱旋而歸!

  緊接著,江淮水患,雖賑災及時,卻在災後傳播起了瘟疫。身為楚王妃的連語湘悄悄召集起不少京都附近有口皆碑的大夫,帶著大批草藥下了一趟江南。瘟疫過後,江南地區流傳起了這位慈悲心腸的楚王妃善舉,楚王夫婦的名聲一時達到了頂峰。

  之後,民間隱隱傳出「紅顏禍水」的說法,流言越傳越廣,最終江南士林首先站了出來,聯名上書,浩浩蕩蕩萬言字,斥責皇貴妃連氏乃妲己褒姒轉世,狐媚惑主,擾亂朝綱,要求承平帝懲處連氏,肅清後宮,以正皇朝氣運!

  劉延怎麼肯?天子一怒,江南士林眾多學子紛紛下獄,朝中眾多官員也遭了秧,此事愈演愈大。最終,在一隻看不見的手撥動下,民間議論紛紛,幾乎連三歲小兒都知道宮裡有個狐狸精轉世的皇貴妃。

  接下來就是楚王順理成章的「清君側」。

  這一世,孟雨晴的媚主之名當然是劉延一手策劃。而巧合的是,戎狄偏偏就在這時來襲了。

  劉延心底大約有了譜。

  只是,劉澤不曾出征,西北戰事便一直膠著不下,戎狄攻勢愈發猛烈。京中幾位老將領著支援大軍還在半路上,邊境便已傳來消息——顧老將軍陣亡,幽州淪陷。

  噩耗來得太快。

  只是一夜,壽陽侯府盡縞素。


第五十九章

  得到消息時,連三正和父母在書房。連三爺拆著學生晏璆的信讀,頗有幾分欣喜地對妻女說起晏璆即將調任回京的事。

  連三流落淮南府鳳台縣時曾同晏璆有過一面之緣,對他那略有些寬廣的體型印象甚深。因得晏璆夫人秦季雅是秦老夫人娘家侄孫女,未出閣前曾來過安國公府,所以韓氏對晏璆夫婦也有印象。

  一家三口正樂樂呵呵著,卻突然——

  一小廝送了壽陽侯府信來,韓氏接過,自個兒接了封,邊拆信邊笑道:「這會子傳的什麼信?都在京裡,離得這麼近,還……」雙瞳突地睜大,定了一會兒,韓氏直直向後倒去。

  這可把連三爺給嚇壞了!他連忙伸手接住妻子,慌忙喊道:「秀秀,秀秀!你怎麼了?!」嚇得臉色慘白,摟住嬌妻不住呼喊著。

  連三也嚇了一跳,但她還鎮定些,當下便說道:「爹,快把娘放到榻上,喊大夫來!」

  那小廝本還守在門那兒等著老爺夫人賞呢,誰想夫人一看信就暈過去了!他先是嚇得腿軟,後不知哪兒來的靈光一閃,大聲喊道:「老爺,小的去請大夫!」拔腿就往外跑。

  其實韓氏只是突然受到衝擊這才昏眩過去,待連世玨將她安置在榻上後沒多久,她便幽幽轉醒了。一醒來,她先是呆滯了一會兒,很快便想起自己暈倒前的事,忍不住掩面大哭起來。

  連三爺這叫一個心疼喲!也不顧閨女在場了,摟著妻子就膩聲哄起來了,「心肝兒寶貝乖乖」都出來了,哄了半天,韓氏卻始終只是流淚,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連三瞥了那倆人一眼,順手抽過桌上那封信自己看,還只看到一個字,就聽韓氏哽咽著說:「林越他……林越他……他……」實在說不出那個字,韓氏淚落如雨。

  連三手一顫,飛快低下頭將那信掃了一遍。捏著信箋的手指陡然僵硬,素色的紙張輕薄如白色蝴蝶,靜靜飄落,最後安歸塵土。

  明明是驕陽似火夏日炎炎,她卻如墜冰窖,遍體生寒。

  窗外樹蔭裡的蟬早就被下人捉淨,此時滿室寂靜,恍若被時光遺棄之地,只有韓氏那時斷時續的啜泣聲,聽在連三耳邊像是從虛空之外傳來的聲響一般,渺渺茫茫。

  韓林越的遺體是和顧老將軍遺骨一塊兒送回京的。

  遺體運回京那天清晨,暴雨方歇,路上不大好走,處處皆是潮濕泥濘。可天還未亮,便已有許多百姓陸陸續續地到了城門口,靜靜地等待。

  顧老將軍的棺槨進城後,不知哪裡傳來一道哭聲,很快,幽州陣亡將士的遺體都進了城,哭聲此起彼伏,漸漸連成一片。間或還可聽見有人撕心裂肺的哭喊——「我的兒啊……!」

  本該照亮大地的太陽一直躲在雲後,默默注視這淒愴人間。

  壽陽侯夫人病了,病得起不來床。

  韓舅媽也病了,不過幾日,人就瘦得脫了形。但她不能倒下,府裡府外都靠她操持著,便是再難受,也得站得筆直。

  韓氏在家裡哭了一天,到了壽陽侯夫人病床前又是一頓好哭。好在她人還算清醒,見母親倒下了,大嫂子又病得不像樣,只得自己挽袖子上陣,這幾日便都留在壽陽侯府替娘家操持白事。

  原本如韓林越這般少年夭折且尚未成家的子弟,在京裡是不興大辦喪事的。可他是戰死沙場,承平帝感其英烈,體恤壽陽侯痛失嫡孫,於是破例追封韓林越為「勇毅伯」。之後,上門弔唁的人便絡繹不絕起來。

  前院熱鬧非凡,熱鬧得不像是在辦喪事。

  連三站在韓林越的院子裡,看這曾經花紅柳綠盈滿脂粉香的院落如今空空蕩蕩,看那窗上樹上掛著的白幡,突然蹲下捂住臉。

  ——「你比我小好幾歲呢,過上兩年你就同我一樣高了。說不定等我回來,還得仰著頭看你呢!」

  ——「萬里江山,我卻始終蝸居一隅,這一生如此庸庸碌碌地過了,終究又有什麼趣?」

  ——「現在你捨不得表哥,說不定將來你會以表哥為榮喲!」

  ……

  原來她什麼都改變不了。

  連三低低笑出了聲,笑著笑著,忽然就有溫熱的眼淚透過指縫,浸濕手背,順著青白的手腕流下。笑聲漸漸轉為嗚咽,空蕩蕩的院中,只有她一身素服,蹲在地上無聲落淚。

  風吹過,白幡在樹上輕輕拂動,也不知是憐憫還是歎息。

   §   §   §   §   §   §

  壽陽侯夫人病得愈發厲害了,韓氏一連十來日都在壽陽侯府侍疾,連世玨也是下了朝直接去壽陽侯府,雖不能做什麼,但陪著妻子總是好的。

  連三開始變得很消沉,就算是連語湘在她面前做盡蠢事也不能激起她絲毫興致。安國公和秦老夫人憂心不已,但見她如此低落之時,父母卻都不曾陪在身邊,心裡難免有些埋怨起連三爺夫婦來,照顧連三便愈發細致了。

  謝安前陣子因為那位劉瑤箏姑娘的事一直在同她鬧別扭,好多日都避著她。這會子發生了這樣的事,他也再顧不得自己那點瑣碎事,一下朝就到連三身邊守著,一步不肯離開。但無論謝安如何費盡心思逗她開懷,連三始終沒有笑。從前她面無表情時你可以看出她眼底的驕傲與不屑,可如今卻只剩一潭死水,真真正正沒了生氣。

  為這,謝安背地裡不知抹了多少淚,轉過身卻能馬上笑容溫暖地同她逗趣解悶子。

  窗外芭蕉翠綠,一眼望去便覺心都清爽許多。連三聽著耳邊謝安清朗的聲音給她讀著《笑林廣記》,聽到他講起——

  一遼東武職,素不識字。一日被論,使人念劾本雲:「所當革任回衛者也。」因痛哭曰:「『革任回衛』還是小事,這『者也』二字,怎麼當得起!」

  那「武職」二字牽起她久也不動的心弦,連三忽然轉頭問道:「哥哥,邊境戰況如何?」

  謝安愣了愣,放下書本,又搓了搓手,雖欣喜她終於主動開口說話了,卻因韓林越便是戰死沙場的緣故,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才能不讓她難過。

  「……也是,這麼多日不曾有消息,想來情況當是不太好。」連語涵垂眸,低聲自言自語。她想到這些日子劉延竟是不曾來煩她,大約就是因為戰事吃緊政務纏身,實在騰不出空來。

  謝安不防自己糾結一會兒的功夫,她便猜出了大概,臉上便有些訕訕的,放軟了聲音同她道:「朝裡梁老將軍領著大軍去了,此番駐扎在青州。青州原就有守兵,許多將士還是當年跟隨楚王一道馳騁疆場的老資格,想來涼州幽州很快就能收回來了。」

  連三蹙眉沉思著,並未同意他這話。她也不知為何,總是覺得心下有些不對。

  綠袖在門外等了一會兒,聽得裡頭說話聲告一段落了,這才敢輕輕敲門。

  「重黎少爺,鋤禾在院門外等著不敢進來,托我進來告訴您一聲兒,沈公子那邊傳了封信來,似是很急的樣子。」

  謝安撓了撓頭,有些不解,「沈熙這會子傳信來做什麼?我早上還在朱雀橋碰見他了呢。」也沒人回他話,他摸著鼻子想了想,還是站了起來,打算出去問問自己的小廝鋤禾。

  「行了,你坐下罷。」連三掃了他一眼,轉頭吩咐綠袖道:「去把信拿進來,若是鋤禾有話要當面說,那就也帶他進來。」

  綠袖應聲去了,沒一會兒便回轉,手上多了封信,恭敬呈上。又見謝安不避諱她還在就要拆信,忙福身告退出了房門。

  謝安手頓了頓,搖頭一笑,「你院裡的丫頭規矩是真嚴整,真正是大家氣象。」

  「廢話少說,拆你的信吧。」連三懶得多說話,一句話不耐煩地將他敷衍過去。

  謝安失笑,將信封口繞的線開了,正要拿出裡頭信箋,卻發現裡頭還有封信。

  「這……」謝安有些無語地望著手中這封寫著永寧郡主親啟的信中信,抬首望向妹妹,「涵涵,原來是給你的信。」


第六十章

  素手輕輕翻動,連三飛快掃了眼這封短信,神色變得有些古怪——這並非沈熙寫給她的信,信上分明是沈容予的字跡。她與沈容予通信多年,自然不會不認得。

  謝安見她如此,忍不住小小聲問道:「涵涵,沈熙寫了什麼?」問完又覺得自己不該這樣探聽妹妹的私事,耳朵耷了下來,有些羞慚地垂下頭。

  連三將信折好,攏入袖中,面不改色地扯謊:「他說——他即將告假回臨安,迎娶他心尖尖上的表妹過門。他覺得實在對不住我,當著面卻又說不出口,只能送了信來同我說清。」

  「他、他竟敢……」謝安大怒,恨聲道:「他以為他是誰?!不過長輩之間有那麼些意思,連明路都未過!他倒真當自己是個天下獨一無二的風流人物了,竟敢這樣糟踐你!」他原是極溫吞的性子,這般憤怒,卻是頭一次。

  連三拉住他青筋暴起的手掌,笑道:「你生什麼氣呢?我這個正主兒都沒生氣呢。」又嗤笑一聲,擺出素日的傲慢姿態來,「我只是覺得他可笑罷了,這般自作多情。」

  雖然這封信的內容是她胡謅的,可沈熙的行徑卻不是空穴來風。自那日摘星台後,沈熙偶有遇見她,雖俱是一言不發,卻總是神情淒楚愴然地將她望著,眼中滿滿的愧疚與憐惜,看得連三恨不得揍他一頓。

  謝安還是惱恨,拳頭緊了又鬆、鬆了又緊,最後狠狠一拳捶到桌子上,桌子還沒怎麼,他自己卻疼得臉色扭曲了一下。

  連三真是拿他沒辦法,只得命丫鬟拿了去瘀化青的傷藥來,親自給他揉了痛處。

  沈容予約連三在醉仙樓見面。她雖不知其意,卻明白沈容予必是有要事,這才會悄然入京,以這樣神不知鬼不覺的方式找上她。

  連三願意出門,秦老夫人不知多開心,立馬就應允了,連連吩咐下人去備出行車馬用具。連語湘在一旁看得眼紅,實在忍不住,笑著對秦老夫人道:「祖母,三妹妹一人出門想是無趣,不若我陪著她罷,就是馬車上也有個人好說話解悶呢。」

  秦老夫人沒說話,只是淡淡掃了她一眼,隨後便轉向連三,以眼色詢問她的意思。連三臉上頓時沒了笑模樣,冷淡地看著連語湘,「我怎會無趣?只要你老實待在府裡,那我比瞧見什麼新鮮玩意兒都高興。」

  連語湘不甘地咬著下唇,臉色青白交加。周圍其餘女眷,包括連語湘的親娘都不敢做聲,只是默默垂下頭把自己當成布景板。

  出了安國府大門,李邕隨行在她身側,連三低聲吩咐,讓他回去看好連語湘,不許讓她踏出安國府一步,也不許她私自傳遞什麼東西出門。

  李邕明白這事的重要性,猶豫了一會兒,重重點頭,回轉執行任務去了。

  連三低調地進了醉仙樓,低調地進了三樓一個臨著後街巷子的雅間,將伺候的人都遣出門。雕花床大開著,不一會兒,三聲輕敲,一個墨灰色的身影輕巧翻過窗,穩穩落在地上——正是多年不見的沈容予。

  他還是和多年前一樣,只是成熟了不少,見到連語涵後,他眸中一亮,笑道:「我當初便覺得你必然是要長成個絕色的,不想還是估計錯了,你竟成了這般禍水模樣。」

  「你還是這樣不會說話。」連三笑彎了眼,也不在意他用詞不當,站著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一會兒,搖頭笑道:「可是這些年過得不太如意?總覺得你不如從前水嫩鮮活了。」

  沈容予啞然失笑,半晌方道:「人總是要老的,我怎能一輩子都年輕著呢?姑蘇一別,至今已是七年,你長大了,我也老了。」

  屋內靜了一會兒,連三輕聲道:「坐下說罷。」待沈容予坐下,她親手給他斟了茶,「自打前不久突然和你失去聯繫,我心裡就有些不安了。如今你突然上京,又用這樣的方式約我出來,想必也不是單為同我敘舊的。」

  沈容予呷了一口茶,有些無奈地笑了,「是有事要麻煩你。」語罷,便將自己此行目的詳詳細細同她說了一遍。

  「……所以,你尋我,是為了通過我把這個消息傳給皇帝?」連三緩緩撫摩著茶杯上微微凹凸的花紋,抬眸看向他,「可是,你又如何確定我定能替你將消息傳到?便是傳到了,皇上又如何能信我?我不過十四,雖有郡主誥封,卻是大臣之女,同皇室沾不上半點關係……」

  沈容予聽他說完,臉上變了幾變,最終難為情地低聲道:「我知道……你實是帝姬。」飛快看了她一眼,羞愧地垂下頭,似是對當眾揭穿別人這種私隱之事感到十分窘迫,「是我父親悄悄透露與我的。你、你放心,此事知曉的人不多,只有幾大世家掌權者略微得了一些風聲。」

  連語涵已經徹底無語了。沒想到劉延布置得這麼周詳,連風聲都放出去了,還放到了江南。幾大世家的掌權者,包不包括連家呢?這要是叫連家老族長知道了,那得怎麼想她爹娘呀?

  這真是……連歎氣都歎不出來,誰叫她一時被問鼎天下這事兒迷住了眼,當初沒提出反對呢?將來要是真捅出來了,連三爺夫婦和安國公夫婦的態度,她連想都不敢想!

  都是她自作自受!

  連三氣惱地放下茶杯,語氣也不是很好了,「這可以解釋得通,但你為什麼要將這事原原本本地說與我聽呢?晏先生有意接洽皇帝,大可以寫信讓你送來,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未必不願替你跑這一趟。要知道我只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家,你們男人的事我可不懂。」

  沈容予苦笑一聲,「郡主若說自己不懂這些,那該叫天下眾多庸碌俗人情何以堪?郡主的所作所為雖隱蔽,可也並非無人注意到,畢竟人數眾多,又是那樣戒備森嚴軍紀規整的山寨,縱是裝,也裝不像山賊呀……」

  「原來如此。」連三眼中徹底褪去溫度,唇角勾起一抹含義不明的笑,「不過,我本來也沒打算瞞著誰就是了。」

  「壽陽侯府小公子於幽州陣亡,郡主最近很是消沉。」沈容予不敢再提那些事,飛快轉了話頭回答起她之前的問題,「我想,不論是為了陛下還是為了韓小公子,對於楚王之事,郡主都絕不會坐視不管的。」

  靜默良久,連三明媚一笑,「你說的很對,我不會坐視不管。晏先生這麼多年都待在萬松書院,差不多也煩了。恰巧,我識得一位晏家子弟,算起來還是晏先生的侄兒。他正要從淮南府回京,我這就去信讓他折往臨安走一趟,將晏先生接回京。」


第六十一章

  幸好晏璆夫婦因得一些瑣事尚未動身,此時仍在淮南府中。別過沈容予後,連三獨坐著細細思量了一番,覺得此事還是應當由劉延出面比較合適。一來,晏璆為劉延心腹,劉延的命令,他自然遵從;二來,事關萬松書院,這裡頭的玄妙就大了,難保劉延還有別的吩咐給晏璆。

  這麼想著,她就在入夜後踱進了未央宮。未央宮守衛於她來說形同虛設,普通守衛發現不了她,暗衛識得她,絕不會阻攔,所以她就這樣一路暢通無阻地進了宣室殿。

  宣室殿她是極熟的,基本上閉著眼睛也能找到路。這一回連三也和往常一樣,腳步落地無聲,一路輕飄飄地縱躍輕點腳下,幾步就到了殿內。

  環顧一圈,偌大的殿內空空蕩蕩的,竟是沒人在,可是她方才明明在門外瞧見一大堆宮人守在殿外,其中還包括太監總管張福。這就有點兒奇怪了。

  在殿中央站了一會兒,連語涵耳尖微動,似乎隱隱聽見內殿那裡有動靜。她無聲移到內殿門外,靜靜站立,卻聽到裡頭傳出的是一浪高過一浪的女子叫床聲!

  「……啊啊……天哪……皇上……哦親親陛下……陛下好厲害……臣妾啊……要不行了……嗯啊……太深了……啊……」女人高潮迭起,呻吟一聲比一聲媚,單是聽著就足以叫人面紅耳赤。奇怪的是,倒是一直不曾聽見男人出聲。

  那女子的聲音很是耳熟,連語涵駐足聽了一會兒,唇邊勾起一抹嘲諷的笑——原來是孟雨晴,怪不得連叫床都這麼沒創意。

  又站了一會兒,期間聽出孟雨晴到了三次頂峰,連語涵眸色冰冷,轉身離開。

  宣室殿內再次恢復寂靜,只是偶爾從內殿門縫中溢出一絲女子嬌聲。

  連三不知道的是,劉延就坐在與她一扇門之隔的地方,耳中塞著特製的絲綿耳塞,神情凝重地批閱奏折。而隔著屏風,角落裡,女子衣衫落了滿地,一張陌生臥榻上,孟雨晴滿面潮紅,眼神迷濛沉醉,一隻手瘋狂揉捏著自己圓白的高聳,在胸腹各處都留下明顯的指印,另一隻手則沒入雙腿之間,一進一出動得飛快,水聲四溢。

  她像是陷入了奇異的幻境,幻境中高大英俊的帝王正伏在她凹凸有致的胴體之上,一手把玩著她白嫩的胸乳,邪魅地笑著,眸中布滿情欲,下身狠狠侵犯著她,重重撞擊著她最敏感的花心。

  再次被幻境中的男人弄到無與倫比的極致,孟雨晴渾身都在顫慄,下身無法控制地抽搐著,緊緊絞著她自己的手指,噴出一股又一股水流。她發出一聲極高亢地尖叫——終於是暈了過去。

  察覺內殿終於安靜下來的劉延,淡定摘下耳塞,淡定地繼續批閱奏折。

   §   §   §   §   §   §

  連三沒有再見劉延,只是讓李邕傳了一封信給他,信是沈容予口述,她親筆所寫,信中將晏懷先在萬松書院的所見所聞事無巨細都寫上了,包括淮河大堤工事上的貓膩。。

  晏懷先同萬松書院院長白容安算是至交好友,所以當年才勉為其難收下了孟雨晴這個資質不算好,性子他也不喜歡的弟子,只因白容安是孟雨晴的親舅舅。這也是為何這些年晏懷先始終寄居在萬松書院的緣故。

  因得兩人有這樣的交情,白容安同晏懷先閒談之間防備心便不那麼高,從白容安偶爾漏出的話中,晏懷先得出了讓他幾乎痛苦半生的訊息:楚王要造反,白容安在幫他!

  他心中如火烤,卻強制按捺住了自己想要質問好友的衝動,不動聲色地繼續探問。果然,這兩年來,除了安陽地動實乃天災,其餘的災禍,小到京郊賊匪,大到戎狄犯邊,背後竟通通都有楚王一脈的影子!

  其實皇帝誰來當他一點都不關心。晏懷先生性就不是個受禮法約束的人,要不也不會在當年抗婚離家,一走就是十來年,連他親爹去了他都沒回去奔喪。但是,千不該萬不該,楚王不該和戎狄牽扯到一塊兒去!

  不論是當年的世家公子晏懷先,還是後來的江湖俠客晏懷先,都無法容忍楚王這樣幾乎可以視作叛國的行為!年年入秋,戎狄便呼嘯而來將燒殺劫掠一通,邊境不知多少百姓飽受其苦!這上百年來,邊關大大小小無數戰役,無一不是不是戎狄主動挑起的,不知多少大好兒郎葬身在與戎狄交戰的戰場之上!

  這樣合該滅族的仇敵,楚王竟為了一己之私與之聯合!簡直是不可饒恕!而摯友白容安竟然也在此事中摻了一腳,晏懷先覺得整個人生都灰暗了。

  他不能貿貿然離開,雖然即便他要離開,白容安也不會多加阻攔。此時的白容安已經全身心撲到了輔佐楚王成就造反大業上,晏懷先發現他們之間的友情出現了裂痕。

  淮河大堤上被楚王一系的官員弄了些隱患,只等著最佳時刻再施加一些推力,用淮河決堤、江淮萬千百姓的性命來成全楚王的野心。晏懷先不敢離開,他想要再多探得一些有用的消息,阻止這場可以預見慘況的人為「天災」。

  收到李邕送上的信,劉延先是捧著小丫頭親筆書信陶醉了一會兒,這才期待地拆開信件。可當他眼神掃過信紙後,所有的綺思瞬間消彌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深鎖的眉頭和凝重的神色。

  幾張信紙被翻來覆去看了許久,這一夜,宣室殿內的光亮了一夜。一匹快馬連夜出了城門,信使帶著劉延給晏璆的信,趕往淮南府鳳台縣衙。

  又是一年秋意濃,涼風瑟瑟,吹得人心也瑟瑟。

  壽陽侯夫人上了年紀,這許多年又是順風順水過來的,這一次最疼愛的嫡孫突然過世,帶給她的打擊幾乎算得上是毀滅性的。自韓林越陣亡的消息傳回來後,她便一病不起,到如今已是近兩個月過去了,壽陽侯夫人一直纏綿病榻,病情時好時壞。

  韓氏日日在母親床前侍奉湯藥。一連幾十天下來,人都瘦了一圈,瞧得連世玨心疼不已。

  連三也時常過去壽陽侯府看望外祖母,但壽陽侯夫人雖然病重,腦子卻還很清醒,總是把連三擋在病房外,不許她進來,只怕自己過了病氣給她。

  這天,連語涵又是如往常一般被攔在了壽陽侯夫人臥房外。連三心下難過,卻不好在日漸憔悴的母親面前表現出來,只能歎著氣出了壽陽侯府。

  走在寬敞氣派的朱雀大街,連三舉目四顧心茫然,竟是不知該往何處去。

  往日她閒著都是往京郊去,那裡有個山頭換做青崖山,早幾年被她私下占了圈起來,在那裡養了不少兵,平日裡該操練操練,軍營裡有的這兒半點都不落下。

  這要換做別人,被發現了那就是抄家滅族的大罪,蓄私兵——你還想謀反怎麼地?

  可惜這位是陛下的心頭肉,本來江山就打算送給她玩兒,這麼點兵,在劉延眼裡那就是小孩子過家家。如果不是連三一直沒有明著告訴他,似是不打算讓他插手,他都想自個兒再撥點人手給她。普通公主開府都可以蓄三千私衛,他的心肝兒寶貝,怎麼也得翻一番再翻一番吧?

  連三雖然沒打算瞞著劉延青崖山上的事,但卻不欲讓他插手,這算是她自己的勢力,用來以防萬一的。或許最初是為了好玩兒有趣,但經歷了那日宣室殿之事後,連語涵對自己行事的前瞻性十分贊賞,果然是有備無患——靠山山會倒,靠人人會跑,血親有時都靠不住呢,更何況男人。

  因為這,她現在便不是很樂意帶著劉延派來的李邕、綠袖等人了,連原來總是像影子一樣跟著她的暗衛,也早早就被她打發了。

  今日很不巧,綠袖就跟在她身後。要說臨時有什麼事打發綠袖走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這樣未免太過刻意,連三懶得去做。既無法去青崖山,那就換一個地方。

  「去哪裡好呢?」連語涵托腮思索。

  身後一個嬤嬤笑道:「姑娘在街上閒逛也不是個事兒,不若去相國寺走一遭,那兒的香火旺,姑娘不妨為韓老夫人祈祈福,說不定佛祖瞧著姑娘誠心一片,就保佑老夫人好起來了。」

  連三眨了眨眼,微微笑道:「也好。」雖然她不信這個。

  此時時局已經頗為緊張了,青州城外戎狄兵臨城下,在顧老將軍陣亡後趕去的兩位老將,一位重傷昏迷中,另一位正在苦苦支撐。

  不知從何處起的流言,漸漸從江南流傳至京都,「朝中武將無能,中原岌岌可危」的流言一點一點蔓延,此時說是人心惶惶亦不為過。

  楚王再三上書,情真意切聲淚俱下地懇求出戰、願以身報國,而承平帝卻始終壓著此事不予答覆。剛開始大多朝臣都抱著無所謂的態度,可眼看著戎狄日益逼近,青州傳來的壞消息一天比一天多,沒過多久,一些大臣坐不住了,也開始勸說皇帝讓父親曾有「戰神」之稱的劉澤出征。

  劉延依然咬定牙關不鬆口。


第六十二章

  雖然青州戰事吃緊,且在有心人推動之下導致民間議論紛紛,但除去青、幽、涼三州及其周邊地區之外,老百姓們的生活依然很正常,並未受到戰事及天災波及,所以對於朝堂上大臣們爭吵得臉紅脖子粗的話題,百姓們都很淡定;至於龍椅上的承平帝,也沒人吃飽撐著沒事兒幹,想要去推翻他。大傢伙偶爾說起話來,也只是帶著曖昧的笑談談那位寵冠後宮的媚昭儀。

  當然,風平浪靜的表象只是在普通民眾看來。真正參與在其中,才能體會到看似平靜的朝堂之下究竟是如何暗流湧動。

  連三身邊伺候的人,不管是劉延派來的,還是她自己的心腹,抑或是安國府的家生子,多少都對如今的局勢有些了解。安國府無疑是鐵桿的保皇派,所以當一眾人等在相國寺內偶然聽聞楚王府老王妃也在時,連安國府的老嬤嬤都警惕地瞪起了眼睛。

  連三輕拂腰間流蘇,淡淡笑道:「管她是誰來了,關我們什麼事呢?」

  眾人聽主子發了話,這才不再死盯著楚王府進的休息小院。頭先建議連三來相國寺的老嬤嬤覷了那邊一眼,撇了撇嘴,小碎步跟在連三身側,小聲對主子道:「姑娘別見她這一副虔心禮佛看起來與世無爭的模樣,那老王妃可是個厲害人!將來若是二姑娘真嫁進去了,有她好受的!」

  那老嬤嬤是秦老夫人當年的陪嫁丫鬟,算府裡的老人了,處事穩妥為人和氣,這裡才特地被秦老夫人派來守在小孫女身邊。她算是從小看著連三長大的,所以也不像其他下人那樣戰戰兢兢,多少敢同連三說幾句閒話。

  連三聽她這麼一說,倒是來了幾分興致,被簇擁著向正殿去途中還向老嬤嬤問道:「哦?這其中還有什麼故事不成?我知道她厲害,但只是覺得老楚王去世,她一個人養育兒子到如今,便是有皇上照拂,能把楚王養成這人模狗樣,怎麼也不可能是個普通婦人。」

  老嬤嬤笑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姑娘還不到十五,那時您還沒出生呢,不知道才是常理。當年楚王妃還未出嫁時那種風光呀,如今二姑娘這樣處心積慮地博賢名兒,那也不及她一半。她是青州李氏的姑娘,父母親族也俱在青州,只是跟著叔叔一家來京裡逛逛,誰想就釣到老王爺了,風風光光地嫁入楚王府……」

  連三歪著頭想了想,突然笑言:「我瞧著那老王妃和父親差不多年紀,倒是母親小他們一些。母親家世容貌無一不出眾,若是正巧年紀碰上老王妃,那還不知鹿死誰手呢。」

  「姑娘這話說得不對。」見氣氛好,另一位宮裡出來的嬤嬤也笑著插了話,「您不也是容貌家世無一不出眾麼,怎麼就這般低調?說句掏心窩子的話,真要比起來,滿京裡也找不著一個能同您相提並論的閨秀來。當年我雖在宮裡,但對京中大家千金也有些了解,三夫人做姑娘時極少出門交際,出眾是出眾呢,但在京裡名聲不顯,倒是同姑娘您的脾性一個樣。」

  連三失笑,「這才是親母女呢!」

  安國府的老嬤嬤也笑道:「是呢,三夫人同姑娘極像,都是不愛出風頭的,所以當年三爺要去壽陽侯府聘下三夫人時,不知驚掉多少人的眼珠子!」說到這裡,老嬤嬤忽然想起了個人,不自覺便皺了皺眉。

  連三餘光間瞥見,勾了勾唇角,俏皮地笑道:「是該驚掉許多人的眼珠,我聽祖母跟人閒聊時提起,當年的京都不知多少大家閨秀對父親欽慕不已,甚至還有姑娘家裡主動上門提親的……」

  主動上門提親的?那不就是……

  思及當年那樁事,老嬤嬤心一沉,忙笑著將話岔了過去,連語涵似乎也沒注意,由著她說起京裡貴女們最近流行起的新玩意兒。

  拜完各路神明,連三由小沙彌引著向休息的小院去。進了靜室,屏退眾人,屋裡只留了綠袖一個人伺候。綠袖捧了水來,邊給連三捲起袖子,邊輕聲道:「老王妃只帶了兩個人,往東邊清心庵去了。」

  連三從鼻子裡哼出一聲笑:果然不出她所料。

  拜佛?李氏可不是什麼善男信女,那樣手段高明的女人,什麼佛能叫她這數十年如一日地拜?誰信她虔心禮佛誰就是傻瓜!

  清心庵是什麼地方?關押犯錯官家女眷的地方!

  在這裡,你可以看到各種世家貴女、各種品級的誥命,甚至還有幾位身上流著皇家血脈。別管你之前身份多麼高貴,入了清心庵後,你就是庵裡眾多修士裡最普通的一個。不想幹活兒?行,今天沒飯吃。

  這裡頭生活雖清苦些,但總有規矩束縛著,那些犯事的官員女眷偶爾也會有人來看看她們,至少庵裡不會對她們動輒拳打腳踢。和入則非瘋即死的京郊銅杵庵比起來,這裡簡直就是天堂!

  不過,說歸如此說,但銅杵庵的可怖沒進去過是不會知道的,所以這群先前養尊處優的貴人們在入了清心庵後,可能開始鬧過一陣後面上安靜下來了,心裡卻時時琢磨著該怎麼趁著有人來探望時尋到機會出去。

  李明珠就是其中之一。

  她穿著件洗得有些發白的海青,因長期的營養不良顯得很瘦弱,那寬大的海青套在她身上顯得空蕩蕩的。頭頂一塊青黑色方巾整整齊齊地束著頭髮,露出的鬢邊已經有些些許銀色。

  老王妃李氏看得一陣陣心疼。明珠是她嫡親的妹妹,整整比她小了八歲,如今四十還不到,卻顯得比她還老!長達十多年的清心庵生活,把她的明珠折磨成了這副模樣,而那個女人卻還是穩穩地坐著連三夫人的位置,丈夫疼愛,婆家尊重。

  叫她如何能不恨!

  「明珠,我的明珠……」李氏淚雨滂沱,緊緊抓著妹妹的手,「姐姐很快就可以救你出來了!很快,你就不用在這裡受苦了!」

  李明珠垂下眼,淡淡道:「這樣的日子過慣了,其實……也沒有那麼難捱。」

  這話就像是一把劍狠狠戳入李氏心窩,她掩面大哭起來,邊哭邊道:「明珠,姐姐一定給你報仇!這麼多年,我日日不得安睡,很快,很快澤兒就要成功了!待我兒入主未央宮之日,姐姐一定替你手刃那對狗男女!」

  狗男女?你他媽罵誰呢!

  原本好好蹲在房梁上的連三差點沒跳下來,她轉著手裡的柳葉刀,烏溜溜的眼珠半點兒不錯地盯著老王妃,恨不得一刀甩到她那礙眼的臉上!

  哼!還想等到劉澤入住未央宮?分分鐘削死你信不信!


第六十三章

  關於李明珠和自個兒父母年輕時那一段,連三只是隱約知道一些。她腦中從不將那些情情愛愛放心上,於是便也只覺是李明珠求而不得,這許多年過去了,心下依舊怨懟。誰知接下來楚太妃同李明珠的對話,徹底點燃了她心中的怒火!

  「……雖說澤兒已有了兒女,但畢竟是庶出,當不得正經子嗣。」李明珠似是對劉澤這個外甥頗為上心,話裡話外都是關心他的生活,「澤兒如今年紀可是不小了,姐姐還是早些替他娶個正妃才是正理。青州那頭,家裡合適的嫡女就十六丫頭,她那兒還有兩年才及笄呢,這年紀實在是差太多了,咱們澤兒等不起。」

  楚太妃搖搖頭,「眼下顧慮不到這許多呢,還是等大局穩下來再提罷。我也不是沒替他瞧過,只是那人品出眾的呢,家世上卻不夠;家世顯貴了,姑娘卻又一般般。我實在是看不上。族裡雖說只有十六丫頭一個嫡出的算是年紀近,但庶出的卻不少,我忖度著,不如就先提個庶出的當側妃,待十六丫頭長成了,再嫁過來不遲。到時候便是十六丫頭生不出也不怕,兩個姑娘在呢,橫豎只要我的孫兒有咱們李家血脈就成。」

  李明珠知道姐姐一向考慮周全,聞言便不再多說,轉而笑著問起姐姐近來京中的新奇事。

  楚太妃心疼妹妹被拘在這方寸大小的清心庵受苦,此時見她眼中滿是好奇,心中揪了一下,面上卻笑得妥帖,將那新鮮有趣地撿了與她說。

  說到時下風頭正盛的京中名媛,李明珠忽然問道:「姐姐,他……他的女兒也快要十五歲了,出落得如何?」

  楚太妃當然知道那個「他」是誰,頓了一下,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地承認:「出落得極好。」

  聽到這裡,李明珠有些恍惚地笑了笑,「我就知道該是極好的……他那樣的人,便是我斷了他子嗣生機又如何,韓秀秀還是給他生了個女兒……他想來也不是那麼在意兒子,一家三口也能過得很好……」

  楚太妃冷笑著打斷她的話:「呵,還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種呢!」

  李明珠瞪大眼睛看姐姐,搖頭不信,「我雖厭惡韓秀秀,可也知道她不是那樣的人!」

  「明珠啊,你還是太天真。」楚太妃彈了彈指甲,笑道:「當初安國公府得了三姑娘時你已經來了這裡,很多事你不知道。別說連世玨再不能有孩子,就是韓秀秀——」她的聲音陡然降低,陰惻惻的,「我也給她下了藥!」

  李明珠怔在當場。

  「他們怎麼配有孩子?!」楚太妃握住妹妹的手,緊得讓李明珠害怕。

  「那、那……那女孩兒是……?」

  楚太妃冷哼一聲,十分不悅,「最近我也隱約聽得些風聲,八成是劉延那小子的種,真是便宜安國公府了!白撿了個公主回去養,這些年也不知得了多少好處去!」

  蹲在房梁上的連語涵之前還憤怒無比呢,此時卻撇了撇嘴,鄙夷楚太妃的智商——劉延說她是公主她就是了?那劉延還喊過她小祖宗呢!

  從楚太妃口中得知了這樣的陳年秘辛,連三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爹娘的親閨女了。但是,可以確定的是,她肯定不是劉延的閨女,要不上輩子爹娘怎會容許她進宮?劉延也不是傻的,怎麼可能還寵她寵成那樣?

  同妹妹依依惜別後,楚太妃戴上兜帽離了清心庵,一路上淨撿小路走,彎彎曲曲的,她和兩個僕婦卻走得很熟悉的樣子。

  連三跟了一段,走到一段沒有岔路的地方時,她從樹影中躍過,腳下輕點幾步就到了楚太妃前頭,站定在路中央,手中把玩著柳葉飛刀,微微笑道:「太妃娘娘,別來無恙否?」

  「你、你……」顯然,楚太妃被神出鬼沒的連三嚇了一跳,但她很快就鎮定下來,恢復了端莊大方的姿態,「這不是永寧郡主嗎?郡主怎麼一個人在這兒,跟著伺候的人呢?」

  「我在這兒等您吶!」

  連三呲了呲小白牙,手中銀質的柳葉刀轉個不停。陽光透過樹蔭稀稀疏疏地照下來,有幾縷落到了小銀刀上,刀面反射出閃耀的光,襯得小姑娘的牙更白了。

  楚太妃的眼神不由自主就被那柳葉刀吸引去了,瞄了那銳利的刀鋒幾眼,她冷靜地打量眼前這漂亮得不似真人的女孩兒,在這略顯陰森的環境下,那張瑩白小臉上的笑顯得愈發詭秘,濃黑如墨的雙眸瞧得她的連心都緊了緊。

  「郡主等我做什麼?」楚太妃靜下心,掛起溫和的笑問她。

  連三打了個響指,語聲嬌俏:「我來找您報仇呀!」她邊說邊笑,笑得燦爛無比,手下卻眨眼間就飛出兩道銀光——

  「彭!」、「彭!」

  楚太妃身後的兩個僕婦幾乎是同一時間倒地,脖上透出銀色柳葉刀的手柄,那薄如蟬翼的兩把小刀幾乎是沒入咽喉。連三的動作實在太快,她們的眼睛還大睜著,似是不知自己為何突然就死了。

  楚太妃臉色大變,退後兩步,警惕地盯著連三,手不自覺撫上喉嚨,就怕她猛然出手,叫自己死得跟那兩個下人一樣不明不白。

  連三歪著頭看她,耳朵動了動,輕輕一笑,手心翻轉,又現出兩把跟之前一樣的柳葉小飛刀,「你家的暗衛要來了,唔……我不殺你——」

  「啊!」楚太妃發出一聲淒厲之極的慘叫,踉踉蹌蹌退後幾步,雙手觸到臉頰,想要往上觸碰,卻停住,因得那震驚與劇痛再不敢向上,尖叫不絕於耳。

  「哎呀,吵死了。」連三掏了掏耳朵,輕巧地躍上旁邊一棵樹,「你給我娘下了藥,害我沒有弟弟妹妹。這麼多年下來,利滾利的,只拿你一雙招子可是便宜你了!」

  楚太妃還在抱臉尖叫,連三側耳聽了聽,顯然是有人過來了,她也懶得再留,利落幾個縱身就消失在了樹林深處。

  之後的發展果然不出連三所料,楚太妃根本就不敢提自己究竟是被誰所傷,對外只含糊稱是在上香途中遇見賊人、受了驚嚇,反正她平時也是深居簡出的,能見到的人極少,這會兒倒方便了楚王府把事情壓下來。

  連三弄瞎了楚太妃一雙眼睛,心裡狠狠出了一口惡氣,回去之後她誰也沒說,自己在心裡偷著樂。任她楚太妃再智謀過人,再會算計,也擋不住連三這種想做就做不計後果的行動派。打落牙齒和血吞,她就是活該!

  可是這事給連三帶來的愉悅沒持續太久,就在她去相國寺給外祖母祈福後一個月,壽陽侯夫人重病不治,撒手人寰。

  壽陽侯府撤下沒多久的白幡,又再次掛上。

  壽陽侯在侯夫人去世那天就昏迷了,昏昏沉沉了幾天,卻在髮妻出殯前一日清醒過來,撐著病體下床親自主持妻子的葬禮。

  只是幾天,壽陽侯就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精氣神,原本精神矍鑠的老人變得瘦骨嶙峋。韓氏撲在老父懷中哭得聲嘶力竭,壽陽侯怔了許久,這才顫巍巍地抬起手,輕拍著背安慰自己最疼愛的小女兒。

  連三把自己鎖在房裡,屋內昏暗得磣人,她一個人坐在床上嗚嗚咽咽地哭。

  她做事從來隨性,不計後果,有時就算結果很糟糕,她也不會升起一絲疑似後悔的情緒,再糟糕又怎樣?她有的是底氣面對糟糕的結果!

  可是這回,她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什麼叫後悔——如果當初她攔住韓林越,不,只要她當初不插手韓林越的任何事,現在的韓表哥就依然是好好的,外祖母也好好的。

  都怪她……

   §   §   §   §   §   §

  一連這麼久沒見到小心肝,劉延總覺得哪哪兒都不得勁,心裡空落落的,時常面對一堆奏折批著批著就走了神,回過神來再看那堆得像小山的奏折堆,止不住地頭疼。

  這幾天他得知連三的外祖母壽陽侯夫人去世了,料想她必然十分傷心,心下憂愁不已。往日孟雨晴來未央宮時他還會做做樣子,可這會兒他滿腹愁緒,連敷衍都懶得敷衍,直接讓人把她趕了出去。

  正當劉延糾結著到底是給她寫封信去還是親自出去看她一眼時,及時雨李邕出現了。

  「李邕參見陛下。」及時雨一向板正的臉色有些不好,「陛下,自打壽陽侯夫人入土後,郡主就把自己關在房裡,現下已經一整天了!」

  「什麼?!」劉延猛地站起身,怒道:「為何不早來報我!」

  李邕垂著頭不知該如何回答,其實是他覺得最近連三似乎在同聖上嘔氣,他自己揣度著,想來小主子是不樂意自己去打小報告的,所以當連三剛把自己關起來時,他只是憂心忡忡地守在門外,壓根兒就沒想起自己頭上還有個皇帝。

  「你們是怎麼照顧姑娘的!」劉延怒氣沖沖地走下台階,甩袖大步向外走,「朕去瞧瞧怎麼回事!若是姑娘有個好歹,你們通通提頭來見!」


第六十四章

  從小受標準皇子教育長大的劉延,自然是會武的。但他習武只是為了強身健體,真要論起水平來,說是三腳貓亦不為過。揣著一身三腳貓功夫的陛下翻牆進了安國公府,並在幾個強壯暗衛的幫助下成功飛越重重庭院,最終在連三閨房外站定。

  還在皇宮裡時,李邕就傳了口信讓人清場,院內的閒雜人等該下藥的下藥,該放倒的放倒,等到劉延來了,院內只餘一片寂靜黑暗。

  劉延輕手輕腳地推開門進去,屋內沒有一絲光線,他摸摸索索著往前走,運氣很好地沒有踢到凳子也沒撞到案几,花費了比平時多幾倍的功夫,才走完這短短一段路,終於順利地摸到了雕花大床的邊。

  站在床邊,他卻有些猶豫了:似乎……應該先點盞燈才對?

  這麼想著,劉延又轉過身,重新摸索著往回走,打算出去尋個燈盞來。

  「誰?」是連三的聲音,鼻音有些重,含含糊糊的嬌軟聲音,似是剛睡醒。

  「是我。」

  長久的沉默,久到劉延以為她又睡著了,懷疑方才那聲只是夢囈時,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是連三下床了。她走了幾步,不知做了什麼,牆角一側突然放出柔和的光,照亮一室。

  劉延尋眼望去,卻是一個嵌著拳頭大夜明珠的台座,原來連三方才是去把那罩著夜明珠的玄色燈罩取掉。

  連三坐回床上,半靠在圍著軟綢的床欄上,揉了揉眼睛,問他:「你怎麼來了?」

  多時不見,劉延覺得她對自己的態度似乎有些生疏了,心下委屈,幾步上前蹲在床邊,頭靠著她膝蓋,仰頭道:「你將自己關在屋裡一天,水米不曾沾牙,我很擔心,就出來看看你。」

  連三半勾了唇,「李邕告訴你的?」

  「嗯。」劉延誠實地點頭,半點兒猶豫都沒有就把忠實的屬下賣了。

  又是一陣沉默,連三推了推他的腦袋,淡淡道:「你坐吧。」

  劉延看了她一眼,起身在床邊坐下。「涵兒,我是不是有哪裡做得不好,惹你生氣了?」她這態度不對勁,劉延有些著慌,不停地回想自己究竟做了什麼壞事。

  連三依舊是語氣淡淡,言簡意賅,「沒有。」

  「那、那……」那你怎麼對我這麼冷淡呢?

  他不好意思將這話說出口,但連三卻能聽懂,她似是很疲憊地揉了揉額角,垂著眼沉默了一會兒,「我覺得很累,京裡很沒意思。如果你還願意對我好,就讓我爹外放,去江南去哪裡都好……」

  「你!」劉延被她這話氣了個倒仰,胸口不停起伏,「你想走?」

  「對,我想走。」

  劉延一手捂著心口,另一隻手狠狠將她帶進懷中,恨恨道:「你成心要氣死我是不是!你走了我怎麼辦?咱們不是都說好了嗎,我的皇位給你,什麼都給你,你做什麼還要走?!」

  「我不想當女皇。」連三第一次對他流露出輕蔑的表情,「我討厭這裡。」

  「涵兒,好姑娘,別這樣……」劉延真的是慌了,緊緊摟著她不肯鬆手,央求道:「這裡怎麼會沒意思呢?那麼多人,你喜歡跑馬就跑馬,你喜歡上林苑咱們就去那兒狩獵,你要什麼我都答應你好不好?寶貝兒,咱們別再說這樣的話了好不好?」

  連三冷笑一聲,扭過臉不看他,「不好。」

  劉延眼圈都急紅了,抱著個水晶玻璃人兒不敢亂動彈,想再說什麼,卻發現自己連喉頭都哽住了,張嘴就是哽咽:「……那你同我說……怎麼就討厭這兒了?總得有個緣故……」

  連三這會子是真不耐煩瞧見他,為了掙開他直接用了內力,一下跳下床,自己坐到了離他遠遠的一張圈椅上,冷冷道:「楚王一家子糟心的很,時不時就能聽見他們的事兒,還有孟雨晴,我嫌耳朵煩。你要是還顧念著我們之間那點情意,就麻溜兒地給我爹外放,我們一家人出去透透氣,等劉澤死了再考慮要不要回來。」

  這冷心冷肺的話喲,簡直比刀子還利!劉延登時眼淚就掉下來了,捂住臉不再說話,只從那大掌中偶爾能聽到一絲抽泣。

  他身份尊貴如此,卻哭得像個孩子般傷心,饒是再鐵石心腸的人呢,見了少不得有幾分心酸。可連三就不,她抱著手臂穩穩坐在那兒,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負心樣。劉延還待從指縫裡偷偷瞄她的神情,這一看——假哭也成了真哭!

  連三在想什麼呢?

  她心裡想著:我連著死了表哥和外祖母都沒哭呢,你哭個什麼勁兒?虧你之前還信誓旦旦地說什麼看不上孟雨晴,這下假戲真做了又來我面前哭,鬼知道你這眼淚掉的真心還是假意!

  劉延抹了抹臉,又湊到連三身邊,掰著她的肩膀讓她看自己,哀哀淒淒地央求:「你不喜歡劉澤一家,我盡早收拾了他們好不好?你再等等,明年開春前,一定就叫他們再也不能出現在你面前!涵兒,你信我……」

  「哦?孟雨晴你也捨得收拾麼?」連三的語氣很是嘲諷。

  劉延靈光一閃,他一直就覺得哪裡不對,這下似乎有點眉目了。「怎麼不捨得?」

  見她不說話,只是冷著臉不看他,劉延鼻子也不酸了,心口也不疼了,俯下頭湊到她脖頸間親暱地蹭,軟聲道:「涵兒,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每回召孟雨晴侍寢我可都沒碰她,有種藥,服下後會叫人陷入幻境,我每次都給她用這種藥。涵兒,你要相信我,我是清白的!」

  連語涵的表情有一瞬的呆滯,但很快她就恢復了正常,一把推開不停衝她耳垂噴熱氣的俊臉,站起身繞開他,保持一定的距離,這才昂首道:「我管你是不是清白的,你就是誅了她九族也跟我沒關係!不論你同不同意,我都是要走的。」

  話裡的堅決之意叫劉延心都灰了,他自己坐上了那張圈椅,再次埋首於手掌間,又氣又惱,抬起頭邊抹淚邊恨道:「好,好!你走吧,你愛走多遠走多遠!就留我一個人死在這裡好了!」

  連三腦子裡一團亂,懶得再看他,轉身就上了床,「啪嗒」兩聲,還把床邊帳幔的掛鉤打掉了。細密華美的蟬翼紗層層疊疊垂落,擋住了劉延看向她的目光,也遮住了她無聲落下的淚。

   §   §   §   §   §   §

  壽陽侯祖籍穎川,韓氏算是穎川大姓,族人在當地支系繁多,根深蒂固。壽陽侯這一支是嫡支分出來的,按規矩,壽陽侯夫人去世後應入祖墳。但是先頭也有這種在異地去世的例子,多是等到夫妻倆都去了,這才由子孫扶靈回鄉。

  本來壽陽侯夫人這裡也該是等壽陽侯壽終正寢了,由兒孫遷棺,將兩人棺木一道送回穎川祖墳中。

  可自打髮妻去世後,壽陽侯就有了油盡燈枯的前兆,整個人瘦得都脫了形。他直白地告訴兒女自己再無生意,並執意不下葬妻子的棺槨,停靈七日後出殯,只是送到了陵區暫停,他自己在那兒守過了七七,親自扶著髮妻的靈柩回家鄉。

  既然父親執意如此,韓舅舅也無法,本來就在家中丁憂,這下直接囑咐妻子看好侯府,自己領上嫡長子跟著回穎川去了。

  在京外送別老父時,韓氏隱約明白這是最後一面了,幾次哭倒在地,連世玨將她攙起,自己卻也是淚流滿面。

  壽陽侯爺同後輩挨個兒說了話,待到連三面前時,老人家拉住她的手,笑著落淚,「咱們涵兒生得這樣好,也不知要便宜哪家去!」

  連三想笑,卻發現臉上全是濕漉漉的水跡,冰涼且僵硬。她握了握外祖父的枯皺的手,鬆開,直挺挺跪下,重重給老人磕了三個響頭!

  「好,好孩子……」壽陽侯摸著連三的頭,老淚縱橫,口中翻來覆去,只有這一句話。

  連三淚落如雨。

  接二連三的打擊和連日來的勞累,使得韓氏在父親走後病殃殃地躺了許久。連三爺的外放旨意早就下了,只是因得妻子還病著的緣故遲遲未能赴任。

  不過這樣倒是趁了安國公夫婦的意,就在韓氏病著這些日子,安國公夫婦把三房的行李拆了又裝一遍,尤其是連三的行李,秦老夫人親自列了清單出來,一樣一樣清點好,監督丫鬟打包。

  遠在未央宮的劉延則是默默祈禱韓氏的病遲些好,最好就此一病不起,這樣那個沒心沒肺的小白眼兒狼就不會走了。自從那日之後,他就再沒見過連三。他心裡口裡時時念著,有心想見她,卻是主動去見她也不敢吧,藉皇后之名召見她也不敢,就怕惹她著惱。

  陷在兒女情長中的帝王喜怒無常,有時吃著午膳,瞧見桌上一道菜就能發起愣來,愣著愣著就落了淚,嚇得在一旁伺候的張福膽戰心驚,腰彎得恨不能直接趴在地上。

  孟雨晴來過一次被趕回去後,就很是恃寵而驕地同皇上嘔起了氣。她自是有些女兒家的小脾氣,也是忖著入宮這麼久,盛寵之下濃情蜜意,該叫皇上瞧些新鮮的。這般想著,她便端著姿態在自己宮裡待了六七天。

  可眼見著後宮中議論四起,那些女人都開始看笑話了,皇上卻始終沒有來服軟的意思。孟雨晴被嚇得夠嗆,猶豫了一刻鐘不到,她便換了一身楚楚可憐的白衣,端上金絲燕窩粥上未央宮去了。

  被攔在未央宮外時,她的氣焰還是有些高的,畢竟掛了個寵妃的名這麼久,就是原本麵團兒一樣的人也被捧得心高了,更何況她?可越等她心越涼,最後只等到太監總管張福出來,面無表情地宣旨——她被打入冷宮了。

  媚昭儀寵冠後宮的日子戛然而止。


第六十五章

  其實三房一家想要走得瀟灑並不容易,連三爺即將赴任江浙承宣布政使司左承宣布政使,一省長官,帶著妻女走當然很簡單,但關鍵是還有個義子謝安在。

  謝安的婚事真真是叫韓氏頭疼不已。早先連三看好劉太傅的孫女劉瑤箏,韓氏自個兒私下去看了幾回,也覺得姑娘不錯,她同劉夫人通了氣,隱晦地試探了幾句,發現劉家竟也是願意的。就這麼著,她思量著尋個好時機,就叫連三爺去求了安國公出面,親自往劉太傅府上求娶。

  誰知這算盤倒是打得劈啪響,可謝安卻不樂意了。韓氏先還以為他是害羞呢,畢竟從來就是個靦腆愛紅臉的,糾糾纏纏了好幾天,謝安被逼得沒法兒了,直接撲在韓氏膝頭哭了一回,斷斷續續地說了自己不想娶親,等妹妹終身大事了結了他才願意呢。

  這言下之意,他就等著連三了。連三若是尋不到合心的人,自然就只有他是最佳人選;若是連三向外頭覓得佳婿,那就是他沒這個福分,婚事他也不在意,就由連三爺韓氏隨意安排好了。

  韓氏知曉他這份心,卻是真為難:連三顯然是對他無男女之意的,她就怕拖到最後,謝安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想到這裡,韓氏便愈發心疼他了,卻也尊重他的意思,不再明面上提起親事,換做私下裡留心。

  這回連世玨外放,說實話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雖說也是升遷吧,但一來他並未流露過這個意願,二來——封疆大吏這等職位,基本上是一個蘿蔔一個坑,早就由皇上授意內定好下一任的,又是在這種敏感時期往江南那打破頭都搶不到的地方去,真真是叫他摸不著頭腦。

  兒女的親事都沒著落,近十年連世玨都沒有離京之意的,偏偏就在女兒將將及笄、義子婚事懸而未決的時候下了這道令。

  連三爺的外放調令下來後,可在京中逗留的時間不長,謝安不願自己留在京中安國府,又沒能趕上選授外官,於是和誰都沒商量,悄悄遞上辭呈,回家麻溜兒地收拾起包袱來。

  劉延那個氣啊,才掃了兩眼就直接將辭官折子摔到了地上,對一旁的中書捨人吼道:「打回去!送到連世玨手上!」

  年輕的中書捨人戰戰兢兢地下去了,沒敢使喚小內監,一路狂奔到翰林院,找到了還在交接事務的連三爺,將謝安的辭呈送上。

  連世玨疑惑地打開瞄了幾眼,頓時嚇出一身白毛汗,抖了抖袖子趕緊回家去。

  「重黎,這是怎麼回事?」連世玨臉色難得沉了下來,還未入門就高聲質問。

  連三從軟椅中探出頭來,好奇地問道:「爹,哥哥怎麼了?你怎麼大火氣?」

  短短兩句,就像是一桶冰水,「嘩啦啦」澆到了連世玨頭上,原本還有些焦躁的心情頓時消隱無蹤。他步入暖閣,就看見義子已經站了起來,垂著頭立在那兒,說不出的可憐。閨女倒是不跟他客氣,窩在墊著軟墊的圈椅裡都懶得動彈一下。

  「重黎啊,你……唉……」對著謝安,連世玨實在是說不出什麼責備的話來,猶豫了半晌,只是長長一聲歎息。「不論是我還是你母親,都是希望你能好好的。涵兒不能一輩子伴著我們,你也一樣。我也沒什麼宏圖大志,只求在我還在任時,給你、給涵兒鋪好路,叫你們下半輩子過得平順些……」

  「我知道。」謝安眼圈紅紅地抬起頭,「可……若不是碰見妹妹,我還在大山裡給人謄抄信謀生,別說做官,就是讀書也不可能。在這世上,除了爹娘和妹妹,再沒什麼能叫我掛心的了。您就容我任性這一次……」說著,他「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連三皺了皺眉,她也是剛剛才聽謝安說起這事。見哥哥都跪下了,她也不好再坐著,從椅子上下來就往父親身上撲,抱住父親一邊手臂撒嬌:「爹啊,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呀。哥哥在朝裡也是做些文書工作,到了地方,若是哥哥想繼續做事呢,您就在司裡給他安排個職位,一樣是鍛煉。若是哥哥想潛心做學問,那就更好了!江南文人才子不知多少,哥哥在那兒必能更加精進。」

  連世玨寵溺地揉著閨女的腦袋,歎氣道:「可你哥哥都六品了呢,這個年紀,多不容易呀!再熬上一年,正正經經等著選授外放不好麼?等咱們再回京,那就不知是什麼時候了。」

  謝安還跪著,抿著唇,難得倔強的樣子。連世玨看著不忍心,自去扶他起來,謝安不敢賴著,委委屈屈站起來了,還是低著頭。

  「要回朝,那就是一句話的事兒。」連三撇撇嘴,很是不以為然,「我總想著,那麼多人從小讀書,一朝考了科舉,年紀輕輕就當官,那倒未必是好事呢。還是趁著年輕多開開眼界,眼界開了心也廣,再入官場豈不是正好?」

  連世玨輕戳她腦袋,失笑道:「是是是,說什麼都是你有理。」又轉頭對謝安道:「重黎你也不必擔憂,我和你母親都不會責怪你。跟我們一道去了江南也好,總算是有個照應,真要留你一個人在這兒,婚事就是老大難。」

  謝安先是一喜,待聽到最後一句話,臉色頓時又黯了下來,只得再次垂下眼,乖巧點頭。

  朝堂上還在扯皮,青州戰事依舊膠著不下,但最近傳來了不少好消息——嚴冬時節,西北苦寒,戎狄本就缺衣少食,所以才年年都犯邊劫掠。這裡戰事僵持了小半年,大約是戎狄後方軍儲不足了,實在是耗不起,近來便有了打退堂鼓的徵兆。

  這會兒朝上就分成了兩派,一派主張跟戎狄耗下去,咱們泱泱大國,跟他耗得起!最好耗到他們彈盡糧絕退了兵,再一鼓作氣打回去,收復幽、涼二州,最好一舉殲滅戎狄大本營,狠狠出了這口鳥氣!

  另一派就溫和許多,主張遣使議和。反正他們也不想打了,咱們這兒也消耗了許多兵力物力,再僵持下去誰都沒好處,不如發揚一下大國風範,隨便給他們點好處把幽州涼州換回來,讓人家回去過個好年。

  主戰派和主和派勢均力敵,天天上朝時就吵得不可開交,下朝在朱雀橋遇見了,幾個脾氣不好些的還能擼袖子打一架。連世玨即將離京,樂得兩邊不攙和,袖手在一旁看熱鬧——他算是承平帝心腹了,自然明白皇上心裡早有主張,遲遲沒有明確態度只是因為還在撒網,等著最後撈一波大魚呢!

  比較奇怪的是,楚王劉澤竟然是站在主戰派一方的。

  當然,覺得奇怪的只有如連三這樣的知情人,在外人看來,老楚王戎馬一生,最後還死在了戎狄戰場上,劉澤要是主和那才不對。

  可連三心知此次戎狄春夏來襲的貓膩,楚王求了這麼久也沒能如願出戰,顯然再拖下去也是一個結果,這仗怎麼都跟劉澤沒關係。按照一般情況看來,及時收手另圖他謀才是正理,這一場仗打下來,楚王府還不知損失了多少呢,可偏偏——劉澤他不樂意。

  在往江南去的路上,連三收了京中傳來的兩封信。一封信是祖父安國公寫的,他知道連三的隱憂,親自出馬,在兩個月內給連語湘訂下了一門親事。連三離京前,連語湘還被關在閨房裡不得出門,二夫人陳氏日日在屋裡陪著他繡嫁妝。

  沒人關心連語湘怎麼想,她有過很多次機會,卻都被她自己葬送了。

  另一封信上的內容,是關於一支押送大批糧食從淮北向青州去的商隊。

  從前戰亂之時,本也有許多重利薄義的商人揣著發發戰爭財的心思,遠遠運了糧食物資向戰區去,趁機哄抬物價。可劉延英明睿智,早早制定了極嚴厲的法令約束,以避免這種現象發生。所以今年西北雖戰事頻發,但百姓的日子都還算能過得下去。

  本來商人就是極善趨利避害的,戰亂之地變數太多,若不是利潤厚重,實在也沒人想去。既然上有政策,這其中撈不到多少油水了,那還去那兒幹嘛呢?

  在這種情況下,這支商隊就顯得十分可疑了。


第六十六章

  一路上無風無浪,每日只是趕路,也無甚好說的。雖說也顧念著大病初癒的夫人和體質嬌弱的姑娘,多少放慢了些,但出門在外,總不能事事都由著性子來。

  這日因得天邊灰雲翻滾,隱有轟轟響聲,下人裡有那經驗老道的便特特尋了主子建議加快行程,道這是雷雨將至的徵兆。於是快馬加鞭,等到天將擦黑時,連三爺一行人終是趕到了最近一個喚作「秋葉渡」的地方。果然,才進驛站,外頭便下起了瓢潑大雨,極目眺望,天地間一片茫茫。

  驛站雖簡陋,卻並不狹小,裡頭已經有了不少人,少數是路過此地的官員,大部分是被暴雨逼得進來尋個遮蔽的過路人。

  這也是掌管驛站的小吏好心腸,渡口旁雖還有家小客棧,可不提那客棧早就住滿了,便是有空著的間,這些行人也是住不起的——那客棧老板一向黑心,見機抬價這種事兒一點也不少見。

  當然,再好心也不能瀆職,所以除去那些個官老爺,這驛站裡的其他房間都沒敢放人進去,進來的普通行人就只能在大廳裡烤烤火躲躲雨,將就一晚上,待明兒雨停了再作打算。

  伺候連三的幾個嬤嬤俱是宮裡放出來的,最是重規矩。這不,才一進大廳,就死死皺起了眉頭,幾個人間互相換了眼色,全是對這驛站不守規矩的不滿——官家驛站是不許白身入住的。

  連三早在下馬車後就被裹進一身大紅羽緞披風裡,鑲著白色狐狸毛的領口豎起來,擋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波光瀲灩的大眼睛。韓氏也一樣,披風罩住了身形,只是她的披風是青底繡暗金色花紋的,叫人一眼就能分出這兩位誰是夫人誰是小姐。

  安國府一行人數眾多,而衣著氣質又都與眾不同,看著便是達官顯貴人家,由是甫一進大廳,裡頭人不管是在喝酒還是在烤火的都轉眼過去瞧。

  瞧女孩兒的人更多,安國府的下人,便是三等丫頭放在外頭也是清秀小佳人一枚,更何況這許多跟著姑娘的貼身丫鬟?好在丫頭們多少見過些大場面,也不怕人看,只是牢牢將姑娘圍在中間,等著驛站裡的人引路去房間。

  連三站定腳,只是半盞茶的功夫,先有父親和謝安心疼地過來噓寒問暖,後有母親拉著手不停地安慰,再到後來,幾個嬤嬤們也在身旁低聲道:「姑娘委屈了!勞煩姑娘忍耐些,就這一宿,雨停了咱就上船,到了臨安就好了!」

  「……」

  很快那驛丞就安排好了房間,下人將箱籠搬上去,嬤嬤丫鬟們跟著去收拾屋子了,只留了兩個貼身的伺候茶水。百無聊賴下,連三打量起這大廳裡的人,目光流轉間,卻直直看進一雙帶著笑意的黑亮眼眸。

  是沈容予。連三衝他點點頭,並沒有要相認的意思。再坐了一會兒,上頭有丫鬟下來稟報收拾好了,她便同父母哥哥一道上樓去。

  夜深,窗外風急雨驟,雨點砸在窗上「啪啪」作響。連三靜靜坐在桌邊,手中擎著一個嬰兒拳頭大的夜明珠,夜明珠發出柔柔的亮光,在這漆黑的夜裡顯得格外溫暖。

  沈容予在窗上「篤篤」輕叩兩聲,很快便聽到屋裡回應:「進來。」

  他踩著窗沿翻了進去,一身一臉的水滴滴答答地往地上落,不一會兒就形成了一個小水潭。兜頭罩來一塊乾燥布巾,只聽連三略有些嫌棄地說:「擦擦。」沈容予無奈歎氣,只得先拿乾布巾擦了擦頭臉。

  「你怎的狼狽成這般模樣?」連三上上下下打量他,話語間很有些鄙視的意思在裡頭。

  沈容予一個三十出頭的人被氣得跳腳,「外頭雨多大,你出去試試!」

  連三懶洋洋地瞥他一眼,「我不是說這個。呶,」她昂了昂下巴指向沈容予身上的灰布袍子,「怎麼這身打扮?看起來就跟走江湖的流浪客一樣。路引丟了?剛進來時瞧見你混在那堆行腳商裡我都嚇了一跳。」連三彎了彎眼睛。

  「唉,一言難盡。」沈容予歎息一聲,自己伸手給自己倒了杯熱茶,一口飲盡,這才長舒一口氣,衝她笑道:「我是有任務在身,這個不好同你說。你呢?怎麼好好的就離京了?」

  連三沒回答他,而是若有所思道:「任務?難不成是劉延叫你監察江南士林?也不對……」她瞟了一眼沈容予身上的落魄裝扮,「這副樣子可不像讀書人。那麼……就是讓你查探最近運物資前往青州的商隊了?」

  沈容予目瞪口呆地望著她。

  「你、你怎麼能直呼聖上名諱……」他驚訝之下脫口而出,後又覺得自己的關注重心不對,「你怎麼知道……知道商隊的事情?」

  連三冷笑道:「有心自然就知道了。」

  聽她如此說,沈容予一時想起她的身份,心下頓時覺得這事理所當然起來,不由得笑道:「聖上真是寵愛你,竟將朝堂大事也同你說了。」

  連三扯了扯嘴角,不說話。

  沈容予忙了這許久,難得遇見一個同樣知情的「自己人」,忍不住就絮叨起來:「其實幕後主謀是誰這實在沒什麼好查的,知曉些內情的誰不知道呢?就是這批糧食麻煩,若非青州勢力盤根錯節,聖上想要一網打盡,早就半道兒上截了,哪來這麼多事?」

  連三垂下眼睫,這批糧果然是送到戎狄那裡去的。半晌,她抬眼好奇道:「遠水解不了近渴,更何況,單是送糧也沒用呀,兵器什麼的也需要吧?」

  這話問得天真,沈容予笑了,看她的眼神就柔軟了許多,「青州有李家在呢,就戎狄那點兒老底哪兒能撐這麼久呀?糧食兵器一直在供應,連不少軍中機密都是他們透出去的,要不幽州怎麼會淪陷?」說著說著,他火氣也有些上來,恨恨地罵了一句:「這幫賣國賊!」

  連三瞬間變了臉色,怔怔地坐在那兒。

  韓表哥,外祖母,甚至是外祖父……三位親人接連去世,因由直接或間接都是幽州那一戰。

  本來她也知道戎狄來襲歸根究底是因為楚王的野心,所以把楚王當做最大的仇人,恨不能生啖其血肉。可是在這時候,突然告訴她,幽州淪陷的直接原因是李氏通敵!

  叫她如何能不恨?

  一夜枯坐到天明,當清晨第一縷光照進屋內時,連三提筆寫了一封信,起身喚來在外間守夜的紅袖,將信交予她,命她著心腹送往京郊青崖山。

  劉延身為帝王,自然有他的帝王心術,有他的縝密考量。可連三不是,她驕傲一生,唯有韓林越之事讓她心懷愧疚。人活一世,圖的就是一個痛快!如果連快意恩仇都不行,那她這重生也太窩囊了些!

   §   §   §   §   §   §

  連三走得很快,她只給父親留了一封信,就快馬加鞭向雍州去。她先前寄出的信正是命青崖山派出精銳一千趕往雍州同自己會和。

  此行她全是憑一時意氣,等到了雍州領回自己的部隊後,她才開始仔細思量到了青州後的具體行事:青州如今有重兵駐守,為防奸細混入,進出城都查得極嚴,她要是只帶著幾個暗衛還好,這麼浩浩蕩蕩一千人,只怕還沒入青州境內就被當成敵寇圍剿了。

  滿腔熱血一點一點冷卻,更多的問題湧到面前。來之前她想得太天真,全然不曾考慮青州複雜的勢力分布,只當那還是有劉延坐鎮的京都,她再無法無天也沒人能拿她怎麼樣。可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她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領著一千兵馬,能幹嘛呢?

  這不,還沒到青州呢,只是在雍州,她這一大批人馬就引起了當地指揮使的主意。抵達雍州第二日,在城外扎營的青崖山精銳就被圍了,雍州指揮使倒還客氣,自報了家門,站在外圍揚聲請這支隊伍的主人出來說話。

  連三騎著神駿的大白馬,一身紅色短打,遠遠看去就像一團白雲上托著一朵花,嬌豔得叫人心肝兒顫。

  那指揮使年紀不小了,可乍一見著連三,還是怔了好一會兒。半晌回過神來,他心下一驚,暗自打量一番,容貌暫且不提,眼前這女孩兒年紀小小卻通身貴氣,顯然是出身不凡。而她身後跟著的隊伍更是行動嚴謹、訓練有素,並不像普通貴族人家養的私衛,一時有些摸不透她的來歷。

  「在下雍州兵馬指揮使徐梁,不知姑娘來此有何貴幹?」不管是什麼身份,客氣點總沒錯。

  連三詫異,「徐梁?」

  大伯母徐氏似乎就有個名喚徐梁的親兄弟,也是領一州軍事,只是她從前不大關注這個,所以不確定眼前這個永州兵馬指揮使是不是就是大伯母的娘家兄弟。

  「姑娘識得我?」徐梁有些疑惑。

  連三也不會來虛的,張口就問:「徐指揮使家中可有姐妹嫁入安國公府?」

  徐梁一愣,驚疑不定地又將連三細細瞧了一番,心下有了些猜想,「家姐正是安國公長媳。你是……?」

  「安國公是我祖父,我在府裡行三,皇上封我為永寧郡主。」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遇見親戚,連三很是高興,同他說話時也是笑逐顏開。

  真被他猜中了。知道了這姑娘的身份,徐梁終於放下戒心,直接下馬走出隊列,仰著頭問道:「小郡主,你一個人來的?來這兒幹嘛呢?」

  連三歪著頭同他對視一眼,也利索地跳下馬來,笑瞇瞇地說:「春天到了,我來踏青。」


第六十七章

  徐梁把帶著一千精銳跨越十幾個州縣前來踏青的小郡主領回了雍州城自己家,好酒好菜地招待她,好聲好氣地哄著小姑娘安心住下,轉身就寫了封雞毛信八百里加急送往京都安國公府。

  徐梁好歹也是一州軍事長官,所居的府邸不說十分富麗,但也舒適精致。關於誅滅青州李氏這件事兒,連三暫時還沒有想到什麼好辦法,所以徐梁安排她住下時,她也就順水推舟地應了。

  除去徐梁的幾房姨太太和那一打庶女們時不時就想湊上來和她套近乎之外,其餘的時候連三都住得很是舒心。徐梁對她的事很是上心,怕她悶了,還特地命他長得最好的嫡次子來帶連三上街遊玩。只不過來邀十次,有九次連三是不去的——她忙著在屋裡鑽研兵法。

  不提沒心沒肺的連三姑娘這兒,且說正往臨安去的連三爺一行。那日是大丫鬟綠袖最先發現連三不見了,當時她就嚇懵了,跌跌撞撞地衝出去找李邕,誰知李邕和一眾暗衛都被下了藥,待綠袖尋到人時,李邕等人才剛剛轉醒。

  把人給看丟了——李邕瞬間覺得天地都在旋轉,他強打起精神,一頭吩咐人去聯繫各地暗衛,盡快回報郡主行蹤,另一頭派人從各個方向去追,他自己也騎上馬領了幾個手下選了方向奔去。

  臨走之前綠袖撲上去扯住他的褲腿,邊哭邊問:「老大,要不要給主子去一封信?要是沒找著,叫主子知道了,我們就完了!」主子當然指的是劉延。

  李邕猶豫了一會兒,踹開綠袖,大吼道:「你去傳信!我走了!」揚鞭疾馳而去。

  馬蹄高高抬起又落下,綠袖吃了一嘴的灰,「呸呸呸」吐了幾聲,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又哭著進客棧裡去了。

  連世玨發現信的時辰和李邕差不離,他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整個人都處在一種震驚的狀態,等他反應過來時,信都被捏皺了。

  連三爺剛走到房門外,就見閨女身邊那個常著綠衣的丫鬟踉踉蹌蹌地奔過來,臉上又是灰又是淚的,十分狼狽。綠袖已經完成了給主子傳信的任務,才想起來要通知老爺和夫人,急忙趕過來哭哭啼啼道:「老爺,姑娘不見了!」

  聽到丫鬟如此說,連三爺奇異地平靜下來,沉聲斥道:「哭哭啼啼像什麼樣子!你去把你們房裡伺候的都叫過來,我有話要問!」

  綠袖哽咽著應是,轉身哭哭啼啼地去了。

  這一番動靜太大,韓氏也被驚動了。她接連經過外甥、母親去世的打擊,實在是受不得這樣的刺激,一聽到閨女不見了就身子一軟往後倒,嚇得屋裡人仰馬翻。

  連世玨守著她醒過來,韓氏一見丈夫就哭了,心裡又著急又害怕,「相公,涵兒怎麼好好的就不見了?是不是被歹人綁了去?他們要多少錢咱們都給,把我的涵兒還回來嗚嗚嗚……」

  「秀秀不哭哦,沒有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樣。」連世玨給嬌妻擦淚,柔聲哄道:「涵兒給我留了信,她沒事兒的,你瞧!」說著便拿出連三留下的信遞給韓氏。

  韓氏抖著手接過,一個字都不敢漏地看了一遍,看完還是懸著心,撲在丈夫懷中抽抽噎噎,「要出門散心,我陪她去呀!怎麼就一個人走了呢?她長這麼大身邊從沒離過人,這回連護衛都沒帶,叫我怎麼放心?!」埋首嚶嚶哭了起來。

  連三爺摟著她不住地哄,「誰說一個護衛都沒帶?她身邊跟著父親給的好幾個高手呢!往常是覺得沒必要,這才沒同你說起過,那些人都護著她好幾年了,一個當十個的。」

  「可她在外頭,食宿怎麼辦?」韓氏還是哭個不住,「家裡幾十個丫鬟嬤嬤伺候著都還不夠,出門在外她連衣裳都沒人幫著穿,我一想到這裡就心疼……」

  「她帶著丫鬟呢,帶了個貼身伺候的。」連世玨也心疼,但他已經傳信讓沿路注意了,當務之急是勸好自己媳婦兒。「她沒吃過苦,只當外頭好玩兒。等她發現在外樣樣都不好,我估摸著,沒過幾天,她自己就回來了。」

  勸了好一會兒,這才叫韓氏止了眼淚。

  哄完妻子,義子又尋了過來。

  謝安顯然是被嚇壞了,臉色都白了,「爹,妹妹不見了?!」

  「沒有沒有!」連世玨臉色一黑,不高興地道:「下人就會嚼舌根!」

  謝安驚怕地將他望著。

  連世玨緩了緩臉色,安撫地拍了拍義子的手,「你知道的,自打林越沒了,你妹妹就一直鬱鬱寡歡。再有你們外祖母去世,叫她心上一直難受著。眼見著就要到臨安了,我想著剛到那裡必然事務繁雜,便叫人護著她外出散心去了。」

  這話半真半假,原本由連三爺說出來當是叫人信服的,可謝安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單純得有些傻氣的樸實少年,他心下有別的計較,當下只是點點頭,憂心忡忡地回房去了。

  皇室暗衛間又特殊的傳遞通道,很快,連三失蹤的消息就傳到了劉延耳中。只是,在這之前,他已經得到青崖山精銳大批出動,一路向雍州方向去的訊息。

  前後這麼一聯想,劉延立時就猜到了連三是自己離開的,顯然她這次行動是有明確目的的。一心只要心肝兒高興就好的陛下大手一揮,就給那一千青崖軍通關放了行,連問都不問她想幹嘛。

  說實在的,不說現在西北正亂,就是往昔天下太平之時,這麼一大撥人沒有緣由地要從京都開往雍州,那也是不可能的事。若非劉延給開了後門,早在京外第一道關卡金水鎮就被攔下來了。

  西北十六州,不知殘存了多少當年老楚王留下的心腹。劉延重生這麼些年,憑著前一世的記憶換的換,殺的殺,卻也還留下一些除不乾淨,對十六州的掌控力度也不如中原及江南強。

  說來也是巧了,連三在那麼些四通八達的州縣中獨獨挑了雍州做落腳點,而雍州知州和指揮使正好是劉延信任的人,尤其是指揮使徐梁,甚至算得上是劉延心腹。

  綠袖的消息傳來時,劉延已經確定了青崖軍的目的地,並私下派了一批武藝高強的暗衛精銳前往雍州接應連三。傳給雍州指揮使徐梁的信也上了路,不日便將送到他的手上。

  徐梁收到那封蓋了皇帝私印的信時,還以為自己老眼昏花了。待閱盡信的內容後,徐梁後怕地拍了拍胸口——幸好他行事小心,這一連幾日來都十分禮遇這位小郡主,家中妻妾子女也得了他叮囑,對待連語涵很是客氣。

  誰能想到這姑娘來頭這般大呢?

  真是怪不得,一個才及笄的小姑娘就這般大膽,不僅蓄養的私衛數量驚人,更是踏青踏到了西北來。先前他心下還暗自驚疑,怎麼這一路的關卡哨兵都是吃素的?這麼一大批人浩浩蕩蕩地來了誰都沒發現?

  待得了皇上的親筆信後他才明白了大概——這樣的身份,永寧郡主就是領著兵上青州戰場上去了他也不覺得奇怪。

  此後對待連三更是殷勤有禮。

  這回劉延沒讓暗衛藏著掖著,等人到了雍州,直接就尋到連三倒頭便拜。連三看著這一溜兒足下無聲呼吸綿長的灰衣人,臉上青青白白變幻了好一陣,最終想到了什麼,這才狡黠地笑著讓他們起來。

  李邕開始追錯了方向,等他到雍州時,連三剛收拾好小包袱,輕車簡裝地要往青州去。

  李邕一路風塵僕僕,見到小主子連面癱都維持不住了,激動得幾乎想哭,卻發現小主子只是隨口跟自己打了個招呼,就轉身訓誡那群長得十分眼熟的灰衣人去了。

  「姑娘,您這……這是要做什麼?」李邕問的是連三,眼睛看的卻是那群「同事」。這些都是皇室暗衛中的精銳,他自己也是其中一員,怎麼可能不認識?只是這些人此刻怎麼會在這兒?

  「皇上把他們都派給我啦。」連三的語氣輕快又愉悅,「我現在要帶他們去青州辦事兒,你要跟我們一起去嗎?」對照看她多年的李師傅眨眨大眼睛。

  李邕是真心疼她,見她這副可愛模樣,頓時連問都不問了,利索地就點頭答應了。

  一千輕騎被留在雍州,連三換了一身白底紅梅碎花棉布衣裳,頭上烏鴉鴉的長髮由紅袖梳了兩個麻花辮。只可惜,這裝扮是土氣了,可人還是那樣白嫩水靈,一看就是好人家嬌養出來的姑娘,真真的是荊釵布裙都掩不住的傾國色!

  李邕看著自家郡主這樣欲蓋彌彰的打扮,忍不住就想笑,卻又不敢,怕打擊了小姑娘的自信心,於是一路上臉色都十分古怪,鬧得幾個相熟的暗衛還趁著休息時分跑來關心他是不是得了痔瘡,很是體貼地建議再買輛馬車讓他也坐上去。

  李邕黑著臉拒絕了,想了想,他還是走到連三身前,蹲下輕聲道:「姑娘,您這偽裝得……實在是有些不像呀!」

  正在低頭看地圖的連三和她身旁的紅袖都抬眼看了過來,紅袖的眼神很是崇拜——她也是這樣想的!只是懾於郡主雌威,不敢說出來……

  「哪裡不像了?」連三不高興地皺了皺鼻子,舉起兩個胳膊看了看,又揪了揪垂在胸前的兩條麻花辮,「這不挺像的麼?我一路上來,看到那些村頭上的女孩兒都是這樣打扮的!」

  李邕擦了擦汗,頂著連三不悅的目光艱難道:「這衣服和辮子是沒錯,可是您吧,這、這臉和手,怎麼也不像幹過農活兒呀!」終於說出口了,他深吸一口氣,繼續道:「況且,屬下和弟兄們扮起農夫來也十分不像呢!」

  「這樣啊……」連三糾結地繞起手指,憂愁地歎了口氣。


第六十八章

  糾結了許久,連三想到把手和臉塗黑,拿這個詢問李邕是否可行。李邕心裡發虛,苦著臉問她:「那姑娘打算用什麼塗抹臉和手呢?」

  「唔……顏料?」連三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小手捉著自己黑亮的麻花辮玩兒,「到了下個鎮子,你去書畫齋買些顏料,黃的黑的混在一起調一調,塗到臉上就很像了。」

  「這……怎麼可以?」李邕不能接受自家小主子白嫩的小臉上被抹上顏色,他皺著眉頭站起來,向左走了一圈,又向右走了一圈,最後再次蹲下,認真道:「姑娘,要不您就直接穿平時的衣裳?咱們扮成商人,委屈您些,就裝作是商人家的閨女,衣裳挑您常服裡料子最差的穿就成。路引我來想辦法。」

  連三陷入了深深地思考,一旁一直沒敢說話的紅袖突然小聲道:「可、可是姑娘的常服都是貢上的料子,京裡許多大家千金都穿不起姑娘最差的衣服呢。」

  「……」李邕覺得自己的頭又開始疼了。

  好在此處距青州還有些路程,路上經過一個較大的鎮子時,李邕親自去了成衣店給連三買了幾身在民間算是好料子裁的衣裙,他心細如髮,上一趟街,不僅買了衣裳,配套的繡鞋馬靴並釵環首飾都添置上了,都是些看著普通但價值符合商家女兒穿戴的物事。

  這回不用梳麻花辮了,紅袖手巧,待連三才換完衣裳就給她梳了個嬌俏討喜的雙平髻,兩邊各簪一朵淺粉色串珠絹花,襯著那一身的淡粉衣裙格外好看。

  梳好了頭髮,紅袖舉著小銀鏡在她面前,連三左看右看,卻覺得不如之前的麻花辮別致有趣,鬱鬱地靠坐在椅子上,呆呆出神。

  進入青州城比想像中的還要難一些,此時青州已經戒嚴,出來容易進去難。李邕早早派了一個長得讓人過目就忘的暗衛混進青州城,以極低的價格在平民聚居區租下了一個偏僻小院。

  青州當然也有劉延的探子和暗衛據點,但連三來之前就鄭重告知了李邕,此次青州之行是她的私事,雖然她接受了劉延派來的暗衛,但這依然跟劉延沒關係。連三難得地明事理,她暗想著:青州布下的暗哨都是為了國家大事,可不能輕易就為她動用,太浪費了。

  經過城門外近一個多時辰的盤問與排查後,連三一行終於是進了城。馬車駛在平整的大路上,連三輕輕掀起車簾一角,悄悄往外看,發現青州城內並不像她想像的一樣荒涼冷肅。雖然路上時不時就會路過一隊巡邏的士兵,但百姓的生活似乎絲毫不受打擾,依舊是商鋪林立、人來人往。

  連三心下暗自納罕,卻不曾將車簾放下,紅袖趕忙伸手替她提著簾子,柔聲道:「姑娘當心手酸,奴婢來舉著就好。」

  連三點點頭,不動聲色地繼續觀察。馬車漸漸駛出中心區,一路行來,畫面不停變換,路越來越不好走,連路邊的房子也漸漸由恢弘大氣變得陳舊低矮。她知道這是進入平民居住的地方了。

  待到臨時租賃的屋舍前停下後,連三訝異地發現這附近雖然屋舍密集,卻幾乎是荒無人煙,一路行來都不曾在巷道內見到幾個路人,從馬車上看去,一些房舍也是多時未有人居住打掃的樣子。連三琢磨著,大約是因為戰事持續太久,本來有許多不願意離家的百姓也漸漸對己方守軍的實力產生了懷疑,這才陸陸續續撤離的。

  暫居的民房條件不大好,但連三卻並不在意。此時的她滿心滿眼都是位居青州城西向的李氏祖宅,手上捏著的是李邕呈上來的李家大宅內部結構圖。

  這圖剛被呈上來時,連三真是說不出的驚訝。在她的再三逼問下,李邕終於婉轉地出賣了劉延這個幕後主使人。倒是連三,知道是劉延特意派人送來的後,臉上表情古怪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復了正常。

  如果可以,連三最想實現的報復方式就是帶兵踏平李家,直接滅族,一個活口不剩!

  ——但無奈現實太骨感,這也只能是想想而已。

  不說李氏在青州繁衍這好幾百年,延伸出了多少庶族旁支,連三要滅族的計劃根本就不可能實現,就李家這嫡支,也有不少人在軍中擔任要職。連三所能調動的兵,和李家手中所掌握的相比,那真的只能算九牛一毛。

  好在李家即便手握重兵,那也是在軍營中而不在本家大宅。李氏祖宅的守衛算得上森嚴,但都是普通兵士護衛,高手寥寥無幾,擁有李邕這樣的身手的高手更是一個也無。

  李邕親自夜探了一回李家,一整夜,他和其餘幾個暗衛兄弟遊走在李家各處,將其中的守衛安排和各人所居之處仔細記下,回去後繪成圖給連三。雖說他也是李氏子弟,但只是旁支罷了,血緣上同本家不太親近,又是庶子,這李家祖宅,他在此之前甚至從未踏入過。

  連三盯著李家各個人的居所分布,沉默良久,點了點李家大宅中央偏東的一個院子,勾了勾唇角,「就這裡好了。這兒住的是李氏族長,我記得——楚太妃的親哥哥,劉澤的親舅舅,似乎就是李氏一族的族長呢。」

  她的笑意柔軟又天真,卻透著說不出的殘忍。李邕看著就覺得心疼萬分,張口欲說些什麼,最終卻只是將所有的話連歎息一道嚥下,沉重地點了點頭。

  一切準備就緒後,連三卻遲遲沒有讓他們行動。紅袖怯怯地問她,她卻只是高深莫測地笑著,淡定道:「時機未到。」

  終於,在一個夜黑風高的晚上,一群行動詭秘的黑衣人無聲躍進李家大宅,特製的夜行衣混入夜色中,這群人的動作極輕極快,若是此時有人注意到屋頂上,凝神仔細看,就會發現有幾道殘影正掠過。

  這個夜晚看起來是那麼正常,李家眾人該歇息的正在歇息,該密謀的正在密謀,該滾床單的正摟著滾床單,誰也不知道,只是一個時辰後,李家就變了天。

  李邕知道連三這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是以臨出門前特地留了兩個穩重的暗衛看著她,就怕連三趁著他走了悄悄溜出去。這樣危險的事,怎麼也不能讓她以身涉險!

  李氏族長的書房內顯然不止他一個人,李邕倒掛在屋簷上側耳聽了一會兒,發現裡頭還有其他三個人,雖不知是什麼身份,但顯然都和李家是一伙的。他對兄弟們點點頭,示意行動開始。

  書房內燭火微晃了一會兒,屋內突然寂靜下來——包括李氏族長在內的四人甚至連尖叫都來不及發出就死了。

  多虧李族長的小心謹慎,今夜密談前他特意遣走了院子所有僕人,連心腹下人護衛都只是遠遠地守在院門外。書房內的異變,少說也得一二個時辰後才能被發現。

  雖然李邕也是李氏子弟,但自從他出生起,就不曾受到過李氏家族的恩惠,甚至在他幼時,嫡母將他生母折磨死,虐待他的惡行還受到了李氏本家主母的贊揚。殺死一個從未見過面的李氏族長,對他來說完全沒有心理壓力。

  只是他沒想到,小主子想做的遠不止如此。

  當他領著一眾暗衛往回趕時,突然發現身後不遠處的李家大宅著火了!

  火焰熊熊,印紅了青州城的半邊天,那幢屹立百年氣勢恢宏的李氏祖宅,在這夜成了名副其實的人間地獄!哭泣、尖叫、嘶喊不停從宅內傳來,很多穿著奴僕服飾的下人慌不擇路逃出門口,但更多的人才剛剛從睡夢中驚醒,驚惶恐懼地在火海中奔散逃生。

  李邕就站在離李家大宅不遠處的一戶人家屋頂上,靜靜旁觀。看到火焰燃起那一瞬間,他心中閃過無數念頭,痛快、憂慮、苦澀……最終,他拋下所有心緒,轉身離開。

  他早已不是那個在嫡母鞭撻下只會蜷曲嗚咽的李家庶子了,從姨娘被活活打死的那一刻起,他的眼中就留下了刻骨的仇恨,不僅僅是對心如蛇蠍的嫡母、好色昏庸的父親,更是對這個腐朽冷漠的李氏家族。

  「燒了也好,燒了也好……」夜風中隱隱傳來一聲低語,似帶嘲意,似是歎息。

  連三漫步在未被火焰染紅的另半邊城,悠悠閒閒地背著手溜達在人家的屋頂上。紅袖被她留在暫居的小院中,身後那兩個暗衛不遠不近地跟著,很是無奈。

  她堅持要做的事,誰能攔得住呢?天皇老子來了她也不買帳,更何況這兩個受過陛下諄諄叮嚀的可憐暗衛?

  乾燥的夜風帶著些微微熱意拂過小姑娘白嫩的臉,連三偏了偏頭,撩起一縷不那麼貼服的髮絲,將之順回耳後。又向前走了幾步,突然停下,輕輕笑道:「前面是哪位朋友?夜色如此之好,不如出來一敘?」


第六十九章

  那是一個極為俊逸的年輕男子,劍眉星目,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唇。初初看到連三時,他黑亮的眸中閃過一絲驚豔,但很快又歸於無形,只是彎起唇角,淺淺笑道:「郡主好身手。」

  連三也彎著眼兒瞧他,上上下下地瞧,瞧完還戲謔地來了一句:「你可生得真好。」

  男子有一瞬間的錯愕,很快便笑出了聲,「能入郡主的眼,是顧恆之幸。」

  「顧——恆。」連三恍然大悟,慢慢咀嚼這兩個字,語氣中的戲謔之意終於褪去,多了幾分和煦,「原來是你。」

  顧恆是顧老將軍唯一的兒子,在老將軍戰死沙場後率領剩餘顧家軍退守青州,直到現在。上輩子戎狄來襲是在多年之後,那一次顧老將軍乃是病故,顧恆依然如此生一般繼承父親遺志,鎮守邊疆,最終死在了涼州戰場。

  顧恆微微有些詫異,「郡主知道我?」

  「知道啊,我小時候還見過你呢。」連三晃晃悠悠地往前走了兩步,笑得天真又可愛。見顧恆認真開始回想,她故意有些埋怨地嘟了嘟嘴,「難道你不記得我了?」

  年輕的小將軍羞愧地紅了臉。

  連三一攤手,似乎有些無奈地歎氣,「算啦算啦,顧小將軍胸懷天下,記不得我也是常理。」

  顧恆的臉更紅了。

  成功岔開攔路虎的思緒,連三很愉悅,衝他揮揮小爪子,笑道:「既然顧小將軍都不記得我了,那我就不浪費時間跟你敘舊了。夜深了,我先回去啦。」打算換條路飄然而去。

  「……等等!」顧恆終於回過神來,想起自己跟著這姑娘的目的,上前兩步,伸手將她攔下,「郡主且慢,恆有事相詢!」

  連三轉過身,不高興地瞪他,蹦出一個字:「說!」

  顧恆被她極大的前後反差震到了,愣了一會兒,微微笑起,「郡主真是聰明伶俐。」顯然已經發現方才連三一番做作是為了什麼,「早先聖上給我傳了一封信,我還納悶著,郡主便入城了。我本當郡主是遊山玩水路過青州,見您一切從簡,又派隨從提早備好了下榻之處,這才沒敢驚動。可郡主來青州這些時日的行動……我卻不大懂了。」

  連三面無表情地看他,忽然秀氣地掩口打了個哈欠。

  「……」顧恆有些尷尬,卻仍是堅持問道:「今日李家突發大火,不知是否同郡主有關?」

  「有啊,火是我放的。」連三懶洋洋地回他,一副「你能拿我怎麼地吧」的欠揍臉。

  「……」顧恆語塞,他還真不能拿連三怎麼樣。

  兩人面對面站了一會兒,你不動,我不動。

  跟著連三的兩個暗衛剛開始滿心戒備,蹭蹭蹭竄上前來一左一右護在連三身側,待聽了一會兒後發現沒啥事兒,便不著痕跡地往後退了幾步,以免聽到小郡主和這個年輕人的秘密談話。

  終於還是顧恆沉不住氣,他面色冷凝,終於露出身為名將之後的鋒銳,「李氏祖宅今夜大火一看便知是人為,李家不少子弟於軍中任要職,明日城內就會戒嚴,捉拿縱火者。郡主雖未留下痕跡,卻難保有心人注意。」

  「嗯,然後呢?」

  「聖上命恆保護郡主,直至郡主安然無恙離開青州境內。」顧恆僵著臉說道,也不知是說給連三聽還是說給自己聽。「此時李家眾人都忙著滅火,一時顧不上其他。而城內情況混亂,城門安防上李家的人手被抽調了不少,郡主最好趁今夜出城,否則就麻煩了。」

  連三想了想,很快點點頭答應了:「好。」

  顧恆很是驚訝,沒想到這個難纏的小郡主這麼好說話。他沉默了一會兒,這才道:「那就麻煩郡主盡快回住處收拾行裝,半個時辰後會有人去接你出城。」

  「好。」連三應得乾脆,輕輕巧巧地後退了兩步,突然笑顏如花般綻開,水潤烏黑的大眼睛在夜色中閃爍著奇異的光,「顧恆,咱們這也算是認識了吧?」不等顧恆回答,她繼續道:「待你凱旋歸京之日,我會去城門口看熱鬧的。」

  看到顧恆,她就彷彿看到了韓林越,雖然兩個人一點都不像。她不願再看到有人和韓林越一樣,因為那些人的野心,無辜地死他鄉。

  這番話,是她內心最真誠的的祝願。

  不過,顧恆似乎誤會了什麼,連三走後許久,他還站在原地怔怔愣愣地瞧著她離去的方向,耳邊反覆回響著她最後的那句話。

   §   §   §   §   §   §

  承平九年春,青州李氏族長遇刺身亡。同夜,李氏祖宅突發大火,火勢凶猛,一夜未歇,死傷者甚眾。

  ——當然,這只是明面上發生的。

  事實上,就在那一日黎明前,青州守軍內部發生兵變。匆忙率領親兵趕回本家救火的幾位李氏將領,勞累半夜後回到軍營,卻被迅速扣下。

  只是一夜,青州天翻地覆。

  離開了青州,連三心頭彷彿卸下一個大包袱,看著天都比從前藍了,草也比從前綠了,雖然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在馬車上渡過,但這一點也不妨礙她的好心情,吃好喝好睡好。

  路過雍州時,她領回了自己的青崖軍一千精銳,順便和被派來接她的安國府管事碰了個面。那管事是府裡老僕了,年輕時是安國公連欽的小廝,瞧著連三就跟瞧見自己孫女兒似的,親得不得了。本來他是得送連三往臨安去尋父母的,可他知曉安國公夫婦的心思,於是在接到連三後便多嘴問了幾句。

  「姑娘,還是往江南去麼?國公爺和老夫人心中記掛著您吶!」

  連三低頭想了想,沒回答,只是問他:「二姐姐的婚事訂在什麼時候?」

  老僕一愣,笑了,「這不就在下個月月初麼。姑娘要是願意,咱們就慢悠悠地回京去,一路走走停停,也算給您散散心。等回了家,差不多就是二姑娘的好日子了。」

  想到連語湘那不甘平庸的性子,連三輕笑,「也好。」

  這一路遊覽過多少大城小鎮便不提了,只是在接近京都時,連三聽聞青州傳來了戎狄節節敗退的好消息。顧老將軍之子顧恆在此次戰役中大放異彩,率兵配合幾位老將,屢出奇兵,一路將戎狄逼出幽州,此時大軍正在涼州城外,兵臨城下,而戎狄還在做最後的掙扎。

  連三心情愉悅地進了京,看到連語湘那一臉見了鬼的表情更是開懷。她笑瞇瞇地往連語湘心口插刀,「二姐姐竟然就要成親了,日子過得可真快呀!」

  連語湘鐵青著臉瞪她。

  「哎喲,這裡怎麼有個包袱?」連三大驚小怪地叫起來,眼尖地從床底扒拉出一個彈墨綾包袱,包袱提著沉甸甸的,伸手一摸——全是首飾。

  連語湘眼前一陣陣發黑。

  「二姐姐,這包袱……」連三似乎很不解,不等連語湘說話,手上利索地就把包袱解開了,果然,裡頭全是赤金首飾貓眼兒寶石,每一樣都是極精致華麗值錢的。「哎呀!這些不都是二姐姐你的頭面首飾嗎?難道是你房裡丫鬟偷偷藏下的,打算趁你出嫁後來搜羅走?」

  連語湘怒視她,咬牙切齒地擠出兩個字:「不是。」

  「那這些東西怎麼會在這兒呢?」顯然連三是不得個合理的解釋不罷休了。

  連語湘腦中急轉,臉上已經堆起了個僵硬的笑,「妹妹誤會了。我……有幾個丫鬟到了年紀,這次由祖母做主放出去配了人。本來賞她們的東西都是有例可循的,面上我也不好多賞。只是這些丫鬟都是打小伺候我的,念著這些年的情分,我也不能薄待了她們,於是便收拾了些還算過得去的首飾,就當給她們添妝了。後天……我便出門子了,這幾日不好見她們,又怕到了那邊規矩嚴,這才把首飾藏在床下,只等她們自己進來拿。」

  一番話說得還算流利,又有理有據,連語湘長長舒了口氣,卻只見連三長長的「哦」了一聲,不以為意地衝她笑道:「我白問一句罷了,姐姐不必同我解釋這麼多的。」

  連語湘呼吸一窒,臉上又青又白。

  「聽說未來姐夫家裡有條規矩——男子年過四十無子嗣方可納妾。」連三垂下眼微微一笑,「正是書香門第的行事,未來姐夫也是人品出眾,性情溫和。二姐姐有福了。」

  連語湘應景地嬌羞垂首,心下卻嫌惡道:你喜歡你怎麼不嫁?!那溫詢都二十有二了,卻還只是個秀才;讀書不上不下就不說了,他家有四個嫡出兄弟,他還排行老二!既不是兒受寵愛,又不是長子襲家業,身上也沒有個一官半職,除了家中給的月例之外毫無進項,要他何用?她要真嫁過去了,妯娌小姑子一大堆,煩也煩死了。將來公婆死了分家,他們還得被掃地出門!

  怪不得這婚事會輪到她呢,安國公夫婦怎麼捨得連三嫁給這樣的人家?連語湘怨毒地想。


第七十章

  若是按照連三往日行事,又怎會有耐心同連語湘虛應這麼久?早在抖摟出那一包首飾後便冷笑三聲,大肆嘲笑她逃婚的蠢念頭了!

  可連三沒有,她像最普通的大家閨秀一樣含沙射影地和連語湘說了幾句話,連語湘不知為何,也沒有反擊,只是聽著,偶爾僵硬地扯扯嘴角算是個笑。她心裡發虛,猜不透連三這廝到底是察覺了還是沒察覺。

  連三滿意地欣賞完她坐立不安的模樣,眉眼彎彎地揮了揮手,直接回去了。這叫已經做好承受百般刁難的連語湘有些發愣,卻見她回眸一笑,「二姐姐後日就出嫁了,今後到了夫家可要好好過日子呀,別再想那些有的沒的了。」

  連語湘安心了些——這是見她馬上就要出嫁了,所以心下憐憫於她?哼,這樣想也好,省了她不少麻煩。

  梨花院落溶溶月,連三獨自坐在院中籐椅上,沐浴清輝,遙望著天上明月。

  瞧這撒了一地的月光,連三都止不住想笑,半是愉悅半是幸災樂禍——連老天都不站在連語湘那邊兒,一連攢了幾日的厚厚烏雲,卻在今晚她要逃走時,霧散雲開。

  坐到了子時,那邊院中卻仍未有動靜傳來,連三有些犯睏,小小打了個哈欠。紅袖不知從何處走出來,柔聲勸道:「姑娘不若去睡一會兒?待那邊有響動了奴婢再將您叫醒。」

  跟在她身後走上來的綠袖驚愕地瞪著紅袖,彷彿她長出了兩個鼻子。綠袖心裡頭想的是:姑娘這樣大的起床氣,往日清晨去喚都得又哄又勸花上小半個時辰,偶爾還得挨兩腳。這回是在半夜叫醒,你真的敢去嗎?

  連三作息是極規律的,又是正長身體的時候,實在熬不了夜,強打起精神想了一會兒,她迷瞪著眼告訴紅袖:「你叫暗衛仔細跟著人,別跟丟了。我就寢去了,明天白日再叫他們帶路,我去看熱鬧。」

  紅袖笑著應下了,和綠袖一左一右地攙起主子姑娘,送進閨房去。

  果不其然,丑時三刻,連語湘消失在了她自己的臥房中,連帶著消失的還有她藏在床下的那包首飾,其他的她什麼也沒帶。

  秦老夫人一大早得知了這個消息,氣得「咚咚咚」直敲拐杖,恨不能一拐杖敲到連語湘她娘陳氏的頭上!這養出的是個什麼東西!禮義廉恥半點不知道!竟然敢逃婚!

  陳氏是真的不知情,又羞又氣地捂著臉哭。她好歹是正經官宦人家出來的姑娘,從小受的教育就讓她不可能同意女兒逃婚的行為,所以連語湘也沒告訴她。

  這次陳氏是真真的失望了。

  她早就知道連語湘對楚王的那點小心思,開始她心中還有些糾結,一方面楚王妃這個身份實在是很吸引人;另一方面,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歡,更何況楚王那樣出眾的人品樣貌?只是楚王府中早有受寵又誕下庶長子庶長女的側妃,叫她不得不擔心女兒嫁入王府後的生活,這才遲遲沒有在明面上表態。

  後來情況急轉直下,雖說她一個深宅夫人不懂國家大事,但安國公的態度她卻看得分明——若非出了性命攸關的大事。國公爺又怎麼會突然禁了語湘的足,不許她出門,也不許她再同楚王有任何聯繫?

  再後來,丈夫忙得焦頭爛額,同公公幾次不歡而散,最後卻也私下叮囑了她,叫她看緊女兒。她心裡大約有了譜,之後便時時陪在女兒身邊,雖不能同她說出個因由來,卻也細心開解她。

  這樁同溫家的婚事,說是老公爺親自出面訂下的,但卻也詢問過他們做父母的意見。陳氏不放心,不僅四處打聽那溫家二公子的為人行事,還特意尋了機會親自去瞧了。

  結果自然是滿意。

  二十出頭就能科舉入第的能有幾人?能有多少世家子像溫二公子那樣品性溫良,老老實實讀書?更別說他那秀才還是憑自己本事考上的!陳氏想著,溫家那條家規好,兩家門戶相當,女兒嫁過去後既不必擔起大兒媳婦掌家的擔子,公婆都是和氣的,手中又有大筆陪嫁,只需安安心心守著丈夫讀書,待來日溫二公子金榜題名,不管是在京還是外放,那日子都只有更好的份。

  這樣一樁稱心如意的婚事,陳氏滿心都是歡喜。不論是訂親前還是訂親後,她同語湘說起,語湘只是嬌羞地垂頭擰帕子,半點沒有不願意的意思。她先還怕女兒沒見過人,又還念著楚王,心底不樂意,可語湘的表現叫她頓時放了心。

  就在昨日,陳氏還在整理自己當年的陪嫁莊子,想著婚事這樣匆忙實在委屈了女兒,要把原本給兒子留的莊子全給連語湘當嫁妝。誰知,就過了一天,她掏心掏肺疼愛的女兒就在她臉上狠狠抽了一巴掌!

  「老太太,兒媳實在是沒臉見您了……」陳氏泣不成聲,「養出這麼個不知廉恥的東西,我還有什麼臉當連家的媳婦……」

  秦老夫人看她哭得傷心,心裡也不好受,「篤篤」跺了兩下拐杖,冷著臉不說話。

  連三爺和連四爺都外放去了,三房四房沒人在。其餘兩房女眷俱都站在堂下,小一輩的如連成湛、連成瀟的妻子都是新媳婦,戰戰兢兢地垂首站著,大氣也不敢喘。

  大夫人徐氏總是想得比旁人更周全,她蹙眉走上前,憂心道:「娘,語湘丫頭院裡的下人我都處置好了,其他人我也敲打了一回,這事暫不會傳到外頭去。只是明日溫家就來接親了,可咱們派出去找的下人卻一點消息也沒尋回。只是不敢大張旗鼓,要不直接知會了五城兵馬司,想必沒一會兒就有消息了。」

  連成瀟之妻眼中亮了亮,腳下微動了動,想上前說話——連成瀟如今就在五城兵馬司。

  卻聽秦老夫人氣惱道:「正是不能聲張!家裡還有兩個姑娘沒定親呢!這要是張揚了出去,叫涵兒和四丫頭怎麼找婆家!就是匯哥兒——」她指了指三房方向,「有了個逃婚的姐姐,將來還有什麼人家肯把女兒嫁給他!」三房庶子連成匯正是當年那賣身葬父的薛姨娘所出。

  「祖母怎麼了?誰惹您生氣了?」連語涵從屋外進來,走到秦老夫人身邊抱住她一邊胳膊,眨了眨大眼睛奇怪地問。

  秦老夫人一見她就緩了臉色,拍了拍挽住自己胳膊的小手,眉眼也舒展了開,「涵兒怎麼起得這樣早?早飯可用過了?」

  「吃過了。」

  祖孫倆一問一答,完全偏離了主題,可卻沒人敢插話,只是豎起耳朵聽著。惟有心下惶惶的陳氏,她現在滿心只想著把那個不孝女尋回來,捆也要把她捆上花轎,今後在溫家如何現在她來不及想,任他是一紙休書別的什麼她都認了,誰讓她養出了這麼個丟人現眼的東西!

  「三丫頭,你能不能想想辦法,把你二姐姐找回來?」陳氏滿眼都是淚,乞求道:「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路子,不看我,也看看你三叔,看在安國公府名聲的份上!」

  秦老夫人不悅地瞪向陳氏——她都這樣說了,叫涵兒怎麼應才好?

  連三倒不覺得為難,雖然不太喜歡陳氏的語氣,卻也應下了:「嗯,我試一試罷。」

  其實早上還在洗漱時綠袖就回報了此時連語湘所在之處,只是她不好說出來,只是待眾人都散去後,低聲附在祖母耳邊告訴了她,免得她提心吊膽。

  秦老夫人握著孫女的手歎氣,「真找回來了,送到溫家,還不知她要鬧出多少事。當初要是狠狠心送了她到庵裡去,哪裡還會生出這些枝節來!若是她還揣著那些沒臉的念頭,你直接捆了她送到莊子上去,我和你祖父豁出這張老臉來,給她報個暴斃!」

  花樣年華的女孩子,卻在成親前一日暴斃,這種事情一聽就知道有內情。只是這樣雖在面上圓過去了,私下總有些流言蜚語的。而男方的反應也不一定,有那好面子的,定然覺得丟了臉,同安國府反目成仇也是可能的。

  連三都不知道連語湘這是怎麼想的,真不願意嫁,訂親前她大可以直接跪到安國公面前去,家裡知道她心底存著反抗之意,必然也不會訂下這門親,直接給她送到莊子上「養病」去。把這樣的女孩兒嫁過去,這還是結親嗎?這是結仇吧!

  婚前私逃,她就算不顧念安國公府的名聲,她自己的名聲也不顧了嗎?

  「聘者為妻奔者妾,你就這麼愛劉澤?」連三像一隻白蝴蝶,翻過院牆,飄然而落,白膩細嫩的肌膚在清晨的陽光下泛著如玉般的光澤,看呆了正支頤望向窗外的連語湘。

  「你、你怎麼找到這裡的?!」

  連三瞅著她笑,「你還真以為你做的事兒這麼隱秘吶?祖父早就派人盯著你院裡了。家裡的丫鬟哪兒那麼眼皮子淺?兩個金鐲子也想買通安國府的丫鬟,楚王爺忒小氣了些。」

  連語湘臉色灰敗——原來,原來她自以為天衣無縫的出逃計劃早就被發現了,虧她還沾沾自喜,滿以為今後就能海闊天空。

  「我就不懂了,連語湘,」連三看著她,唇邊有些譏誚,「你究竟在想些什麼?逃婚,讓全安國府跟著你丟人,讓你爹娘哥哥抬不起頭來,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了?你藉楚王幫你逃出來,卻又不打算被他一頂小轎從後門抬進楚王府,那你是打算做什麼?從此浪跡天涯,瀟瀟灑灑?沒有路引,你可連京都都出不去呢。」

  聽著她刀子一樣的話,連語湘臉色難看之極,她冷笑著站起身,平視窗外的連三,「只要你不多管閒事,這些事都不用你操心!我是不會跟你回去的!來人——」她突然拔高聲音,要喊來楚王安排在這處小院的下人。

  扯著嗓子喊了半天,卻沒有一個人趕來。連語湘的心沉沉落下去,死死盯著面前的連三,「是你!你做了什麼?!」

  連三嗤笑一聲,「你覺得我會孤身一人來楚王的地盤嗎?為了我的安全,來之前當然要清場啦。」

  連語湘渾身僵硬地站著,良久,她扯出一個嘲諷的笑,「這樣針對我,你是為了什麼呢?把我打壓得不能翻身,你又能得什麼好?」

  哎喲,這是走投無路了,打算最後跟她算算總帳?

  「我還真沒那個閒工夫針對你。」連三看著她,就像在看一個腦殘,「你覺得家裡不讓你同楚王聯繫,是我看你不順眼,非要給你上眼藥,非要棒打鴛鴦?」

  見連語湘還滿臉「難道不是嗎」的怨憤,連三氣得都笑了,「每次當我覺得你已經蠢到極限了,你就會蹦出來表示你還可以更蠢些!楚王要造反你不知道嗎?我們家站在皇帝這一邊你看不出來嗎?你還跟他夾雜不清,你是想先當楚王妃陪他造反將來當皇后嗎?」頓了一下,連三忽然笑道:「你要真是這樣想,那還不錯。」

  不,連語湘當然沒想過要當皇后,她充其量就只想過當了楚王妃後要怎麼懲治王府後院那些狐媚子。

  「他……不論他想要做什麼,我、我們的愛情是無辜的!」連語湘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可以回擊她的話,只能祭出她唯一拿得出手的「愛情」。

  「……這話你自己相信嗎?」連三差點被她噁心到,怎麼會有這樣把情啊愛啊掛嘴邊的女人?陳氏究竟是怎麼教導出這樣一個奇葩的!

  「不論他想做什麼?他通敵叛國你知道嗎!」說到這裡,連三眼眶隱隱發紅,「戎狄一向於秋天襲擊邊境諸鎮,只為掠奪糧資過冬,怎麼突然就在春夏來襲?涼州守備怎麼好好的棄城逃跑,怎麼又在出逃路上突遇流民被圍攻致死?幽州十萬大軍壓陣,顧老將軍征戰無數,經驗老道,又怎麼會連幽州的都守不住!林越表哥為什麼會死!全都是因為劉澤!因為他那些癡心妄想!」

  憤怒的低吼過後,連三捂住心口,彷彿這樣就能讓那顆刺痛的心好受一些。

  站在院門旁的劉澤彷彿被一道雷當頭劈下,怔在當場——怎麼會?涼州幽州淪陷怎麼會與他有關?這不可能!


第七十一章

  先前清場時,連三特意吩咐了守在各處的暗衛,若是楚王來了就放他進來。劉澤的好日子不長了,她也不知道劉延心裡是如何想的,指不定哪天起床就能聽到楚王府被抄家,楚王一家蹲大獄等賜死的消息。

  去天牢痛打落水狗可不是她樂意幹的事兒,所以這次才是奚落劉澤的好機會。

  劉澤心神巨震間後退了幾步,腳下踩中一段枯枝。清脆的碎裂聲響起,連三和連語湘一同朝那兒看去——

  連三叉腰冷笑,「楚王爺,好久不見吶!」

  連語湘則是欲語還休淚珠盈盈地將他望著,眼中是說不出道不明的複雜情意。

  卻——

  楚王誰都沒有搭理,轉身大步踏出院門,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這是什麼情況?」連三不高興了,往外走了幾步,朝屋頂喊道:「你們快去把他捉回來!我還有話要說呢!」他怎麼可以不按套路走?太過分了!

  暗衛聞言紛紛竄出,幾個起落便追上了正要上馬的楚王。楚王身側自然也有武藝高強的護衛跟著,見到這些灰衣人也不怵,上前就和暗衛纏鬥起來。暗衛們的目的不在滅口,手上便留了餘地,人數又遠遠不如楚王的護衛,一時打得束手束腳。楚王冷漠地看了一會兒,竟徑直打馬而去,徒留一眾護衛拖著這群灰衣人。

  見追不上了,領頭的暗衛打了個呼哨,只是幾息功夫,灰衣人退得乾乾淨淨,彷彿方才那場打鬥不曾存在過一般。

  連這個小小的任務都沒能完成,暗衛們很是羞愧。連三更加不高興了,她本是興致勃勃來的,這會兒楚王遁走,她有一種一拳打進棉花裡的感覺。

  怒火一定要發洩出來,不然對身體不好——連三爺和韓氏都是這樣教導她的。所以可憐的連語湘成了炮灰,她才機智地想出了一個好辦法,正要張嘴,卻只聽怒火高漲的連三小手一揮,「來啊,把她堵上嘴捆起來!」

  「你……唔、唔唔……」

  連語湘被特殊手法捆得動彈不得,一個體格最為健壯的暗衛將她扛在肩上,連三邊走邊哼道:「且回去見了祖父,看他是要送你去庵裡還是直接浸豬籠。就你那點兒破事,我才懶得處置你!」

  聽到「浸豬籠」,連語湘眼白一翻,直接暈了過去。

  楚王府後院,慈安堂

  院中花木鬱鬱蔥蔥,兩株百年老樹一左一右佇立在正房門前,屋內青煙繚繞,鼻尖嗅到的是幽幽檀香,耳邊聽得的是裊裊梵唱。

  這清幽雅致的所在,卻被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所擾。劉澤一路疾走,額上冒出了些細小的汗珠,一向愛潔的他渾然不在意,穿過兩棵巍峨高聳的古樹,在寫著「慈安堂」三個字的牌匾下站定。

  「王爺來了!」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嬤嬤從耳房迎出來,滿頭銀絲梳得一絲不苟,關切地上前問道:「王爺可是有急事尋太妃?太妃現下正在小佛堂念經,王爺略等等,老奴這就去通報。」

  「不必!」劉澤臉色不大好看,擺手阻止了她,徑自向小佛堂走去,「我自己去。」

  老嬤嬤瞧他這情形不大對,心下打了個突,忙加快腳步,亦步亦趨地跟上。

  自打被連三戳瞎了眼睛,楚太妃的生活便不能自理了。劉澤進入佛堂時,她正端端正正地跪在蒲團上,口中念念有詞。聽到熟悉的腳步聲,她習慣性地轉向門的方向,卻仍是閉著眼睛,伸手在蒲團上撐了一下,打算起身。那老嬤嬤急忙上前攙住她,小心翼翼地扶她站起。

  劉澤沒有出聲,母親的慈眉善目就在眼前,眾多情緒在心下翻滾不停——母親為他想要登上帝位的行為長長歎息過,在得知他在江淮大堤上動了手腳後,母親甚至開始茹素,只為那些將要被犧牲的無辜百姓超度,也洗去他身上的罪孽。這樣溫柔堅強的母親,怎麼可能瞞著他做出通敵叛國之事?

  他猶豫著,遲遲沒有開口。楚太妃站了一會兒,卻不曾聽見兒子說話,只好對他笑著道:「怎麼不說話?害我差點兒以為繼看不見之後又要聽不見了。」

  劉澤沉默著,良久,他低聲道:「母親,我有話想問你。」

  楚太妃的驚訝轉瞬即逝,她扶著老嬤嬤的手向外走,「這裡是佛堂,咱們出去說話,莫擾了菩薩清淨。」

  劉澤輕聲應是,走上前攙住母親另一邊手臂,楚太妃點點頭,吩咐一旁的老嬤嬤:「你去小廚房看看燕窩好了沒。」老嬤嬤心知這是有話要避開人說呢,順從地答應了。

  「好了,澤兒也坐罷。」楚太妃由兒子攙扶著在堂屋上首坐下,慈愛地拍拍兒子的手,「你有什麼話要問我?」

  劉澤在母親下手坐下,環視一圈,確定再無第三人存在,這才問道:「娘,我想知道,戎狄攻陷涼州、幽州,是不是和李家有關?和您有關?」

  死一樣的寂靜。

  楚太妃忽然微笑起來,聲色柔和,「澤兒,你從何處知道此事?」

  「這不重要。」劉澤一反常態的強硬,「娘,你告訴我,到底戎狄來犯跟您有沒有關係?!」

  楚太妃沉默不語,卻能感受到那逼人的視線始終鎖定自己的臉。良久,她長歎道:「澤兒,你要知道,娘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聽到這話的一瞬間,劉澤彷彿被抽了骨頭,渾身虛脫般地靠上椅背。他雙手捂著臉,不敢再看母親,只怕自己多看一眼,就會失控到崩潰。

  「為什麼……為什麼……」他啞著嗓子,一遍遍地問:「為什麼……」放下雙手,他已是淚流滿面,「娘,你怎麼能……爹戰死沙場,他一輩子都在和戎狄打仗!他死在戎狄手裡!你怎麼能做出這樣的事!」

  「我怎麼能?!」一直靜默的楚太妃突然暴怒,手重重在桌上拍下,「我為何做這些事?還不都是為了你!我的一番心血都餵了狗,你竟為了這些來指責我、指責你的母親!」

  「為了我?真的是為了我嗎?」劉澤突然站起身,流著淚道:「我從小便喜好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你卻只請人教我兵法政綱,教我權謀心術!我只想當個富貴閒人,可你一次次地叫人在我耳邊告訴我,我爹死得多麼冤枉,堂哥多麼心狠手辣!」

  楚太妃冷笑道:「哦,這麼說都是我的錯了?是我逼你拉攏大臣?是我逼你將勢力蔓延至江南?是我逼你造你皇帝堂哥的反?」

  劉澤的心冷了,這就是她的高明之處。明明一切都是在她的指引或授意下完成,可之前的他卻毫不知情,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自然。他甚至還可笑地為了這份不知從何而來的「野心」輾轉反側許久,因「嚇到了」母親而感到心存愧疚。

  「怪不得,你從不向其他母親一樣憂心我的婚事。」劉澤擦了擦臉,嘲諷地勾起唇角,「當年連我都對是否允初雪生下庶長子一事猶豫不決,你卻極開明地同意了。這些年,王府正妃之位始終空懸,你半點不擔心。怎麼,是信心滿滿地覺得將來我成了九五之尊便不缺女人了?還是這楚王妃之位你自有打算?」

  楚太妃的臉僵硬了,劉澤看了一眼,冷笑道:「看來是後一種了。」他再也不想見到這張臉,即便那是生他養他的母親。心灰意冷之下,他再沒同她說一句話,轉身離開。

  楚太妃獨自坐在高高的座椅上,歎了一聲:「這孩子……還是不懂事……」

  回到書房,漸漸冷靜下來的劉澤開始思考。之前青州傳來李氏祖宅大火,舅舅遇刺身亡的消息時,他還以為是李氏的仇家報復,追查卻沒發現一絲凶手蹤跡後,他也只能撩開手。這殺人手法一看就是高手,八成是江湖人,哪裡查得出來呢?

  可是現在他不這樣想了。母親長居京都,若想私下同戎狄取得聯繫,不可能只靠她自己就做到。而父親當年的勢力大部分解散了,少部分在他手中,母親依靠不上。既然如此,那就只剩她的娘家李氏能幫她了。舅舅正是李氏族長,又在邊塞青州,母親大約就是通過舅舅來和戎狄達成某些協議的。

  舅舅在其中扮演了這樣的角色,他的死,由不得劉澤多想。再聯想到裡通外敵一事是從連三口中說出來的,她那隱秘的身份……劉澤苦笑一聲,只怕龍椅上那位堂哥早就知道了,卻始終按捺不發。

  青州戰事會膠著到現在,他一直都覺得奇怪,結合前陣子邊關傳來的捷報看,八成那些青州守將也是得了承平帝示意,一直耗著,將戎狄耗得彈盡糧絕了,這才出手摧毀李氏,一路向西收復幽涼二州,順便還將國土面積朝外擴張了不少。劉澤作為旁觀者都覺得,若非時機未成熟,怕是那顧小將軍能領兵一路打到戎狄王庭去!

  劉澤憂愁地想:情況似乎很糟糕,該怎麼辦呢?


番外:初見

  京都三月,繁花似錦。

  連三近來被上門求親的大部隊攪得煩不勝煩,當著一眾貴婦的面直接甩手走人,身後綴著一大長串的丫鬟僕從,抄著手四處亂走,最後在京都最好的醉仙樓臨窗坐定。

  身為美人的煩惱就是想清靜一會兒都不行。即便出了門,也逃不開那群狂蜂浪蝶的追逐,才坐定沒多久,守在雅間外的下人就送進來個極精致的赤金嵌松石鏤空圓盒。

  「是大理寺卿范大人家大公子送的。」下人低眉順眼地稟報,又自作主張地添了一句:「范公子的雅間在隔壁,此時他人就在門外。」

  連三有些憊懶,並不曾說什麼,只是讓丫鬟揭了盒蓋,隨意一掃,卻見裡頭是象牙與紅寶所製的骰子,精致可人,顯見是給女孩子的玩物。

  這是前朝閨閣內常見的物事,一般是拿小塊象牙剖成兩面,鏤空後鑲入一顆紅豆,再將剖開的兩面嵌上去,復成六面,骰點當然亦是鑿空的,一擲出去,六面皆紅。

  「玲瓏骰子安紅豆……」連三低低一聲笑,笑聲漫不經心,帶著說不出的諷刺:「真是好精巧心思。」語聲也是淡淡,聽不出是喜歡還是反感。

  丫鬟悄悄打量自家姑娘,不知她待如何,卻見她手臂揚起,隨手一拋——那不知多珍奇貴重的骰子就這樣飛出窗外,在日光下劃出了一道美麗的弧線。

  樓上樓下。

  劉延閒來無事,白龍魚服出了宮,就在這京都大街上逛了起來,滿意地巡視自己治下的繁華景象。卻在行至醉仙樓下時,被「飛來橫物」砸中了腦袋。

  這是個極精致的小東西,象牙白膩細密,紅寶石璀璨奪目,這製作者的精巧心思也很是值得稱道——只是,這小東西是怎麼衝破周圍眾多明衛暗衛的重重阻礙,繼而準準砸在自己頭上的?

  劉延很費解。

  不過暗衛的辦事效率很高,沒讓他費解太久。

  「……贈與安國公府三姑娘,連三姑娘隨手一扔,這才……」砸中了您高貴的龍頭。

  「連三姑娘?」劉延挑了挑眉,「京都第一美人那個?」

  「……是。」

  偉大的陛下摸了摸下巴,手中還握著那只玲瓏骰子,高深莫測地笑了:「真是……有意思。」


第七十二章

  連三把被捆成粽子的連語湘往祖父書房一丟,大大鬆了口氣,伸手接過祖父遞來的茶,向祖父說了方才碰見楚王的事,小聲咕噥道:「我話都沒說完他就跑了……」

  安國公好笑,「你有什麼好同他說的?左不過是奚落嘲笑,這些話不說也罷。」看她鼓著臉不滿的模樣,老人歎氣道:「現下我還在,總能護你周全,可我也不能護你一輩子。你大伯將來許能拜相,可終究同你隔了一層,你爹又心不在朝中……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連三垂眸不語。其實她也知道,自己的一切都是別人給的。上一世出嫁前有祖父大伯父親撐腰,出嫁後有帝王愛寵;這一世,她背後從始至終都站著天下最大最堅硬的一座靠山。回想從前,許多事她都做得莽撞且錯漏百出,若非有人替她善後,只怕天都被她捅了個窟窿出來。

  可是驕縱又如何?任性又如何?無法無天又如何?

  現在的她有這個資本,有這個底氣。至於將來,那就留待將來再考慮罷。

  安國公一片拳拳之心,此時俱都顯露。「你這郡主的誥封,好是好的,可畢竟是仰仗了——」想到御座上那位,老公爺又是重重一歎,憂愁地瞧著花兒一樣的小孫女,「你總是要出嫁的,那時候怎麼辦呢?總不能送你去宮中受苦……」

  聽到自己的婚事,連三皺了皺小鼻子,「祖父別說這個了。先把二姐姐的事處理了罷,明天溫家就要來接親了呢。」

  提起另一個孫女,安國公的眉頭皺起,擺了擺手,冷聲道:「接什麼親?我們連家丟不起這個人!」方才連語湘被扛進來時他看都沒看一眼,直接讓人送到後頭的小黑屋裡去了,顯然是徹底放棄了這個二孫女。

  「我已叫人往溫家送了信,新娘子得急病死了,婚事不作數。先關她幾天,待風聲過去了,多派幾個人送她到瓊州的莊子上,任她自生自滅好了。溫家那裡還需我親自上門一趟,給老溫賠個罪。」

  連三望著祖父斑白的髮,心頭發酸,「祖父……」

  「唉。」安國公輕輕歎息一聲,摸了摸孫女柔軟的小腦袋,「只盼你的親事莫要叫我太操心才好。只是一恍惚,你就這麼大了。」

  還有兩個月連三就要及笄了,為了拓寬尋找未來夫婿的渠道,連三爺和韓氏夫婦忍痛許了連三在京中舉辦及笄宴,女兒家一生中極重要的日子,怨不得夫婦倆引為畢生之憾。

  和連三爺夫婦倆相反,秦老夫人可就高興壞了。自打連三歸京,她就開始細心籌備起孫女兒的及笄宴。原本還有個生日小一些卻同歲的連語嫣在,舉辦及笄禮時排場不好差太多,但連語嫣年剛過便隨連四爺夫婦外放去了滄州,及笄禮自然也在那兒辦。天時地利人和,秦老夫人再無後顧之憂。

  和秦老夫人一樣關注連三及笄禮的還有劉延。

  連三回京這些天,卻始終沒有要來見他的意思,甚至遠離京都這些個月,也從不曾有一封半封信寫予他。她在青州遇見顧小將軍的事早有暗衛回報給劉延,她的一顰一笑都在信中鮮活如現。

  劉延心中的恐慌不斷蔓延,只能筆耕不輟地處理政務,努力讓腦中沒有一絲空檔,這樣才可以避開那心往無底深淵不斷下落的驚惶。

  楚王在其餘地區的黨羽已經剪除乾淨,現在只剩江南和京都。江南他布置多年,勢要一鼓作氣打盡所有楚王爪牙,順道清理一番蛀蟲。如今已進入收尾階段,想來不日便能傳回震動朝綱的好消息。

  一旦閒散下來,滿心都是她。一顆深沉如淵的帝王心被相思之苦折磨得疼痛不已,劉延放下筆,扶額歎氣——還是去看看罷。

  連三的閨房他已不是第一次進了,可這次心中又較上回多了不少怯意。劉延在湘妃竹簾外站了許久,卻都沒敢伸手掀開那道簾子,待他終於鼓起勇氣伸手時,卻從蒼青色的竹簾中探出一隻白生生的手,簾子被撩起一半,裡頭那叫他魂牽夢繞的人兒瞟了他一眼,淡淡道:「進來罷。」

  又站在她床前,劉延不敢往床沿上坐,只是在角落尋了個小巧的繡墩坐下,他身高腿長,坐在那矮矮笨笨的繡墩上只得曲起長腿,格外委屈。

  連三斟了杯茶遞給他,自己也喝了一杯茶,才問道:「來找我有什麼事麼?」

  劉延被她這冷淡生疏的話傷到了,垂頭道:「沒事……就不能來看你了麼?」

  連三沒答話,只是神色複雜地看他。良久,她突然站起身,繞著屋子走了兩圈,道:「我也不知現在我是如何想的。你對我好,這麼多年,我都知道,也記在心裡。我們做了那麼多年夫妻,我對你……便是不像那些才子佳人一般,總歸也是拿你當最親近的人。可現在不是上一世,我不願入宮。你說的,叫我擔個假名做女皇,我知道你是為了留我下來,可這事變數太多,我細想一番,心中也並不是那麼喜歡。」

  她停下來,看已經面露哀求的劉延,心裡是說不出的難受,「我這一世不想再受束縛,不會嫁人。只是這京都,我也不好再待了。」她扯了扯嘴角,「待親眼見到楚王和楚太妃伏誅,我便去臨安住下。」

  劉延滿眼通紅地望著她。

  「你本該是個好皇帝的。」連三第一次在他面前落了淚,卻還是彎著眼,含著淚對他笑,「好像自我出現後,就一直在拖累你。」

  「已經禍害了你一輩子,這輩子,我不忍心了。」

  「何時你創下太平盛世,交托了這萬里江山,便來尋我罷。」

  「我在臨安等你。」


第七十三章

  劉延不知自己是如何離開的,只是這一晚,他在未央宮高高的台階上坐了一夜,眼見著新月如鉤高掛夜空,到漸漸東沉,霞光破曉。

  張福也守了一夜,下半夜時實在睏得不住,站著打了個盹。待到晨光熹微時,未央宮前殿鐘聲響起,劉延坐了一夜,周身血液不通,剛剛站起便晃了一晃。張福嚇破了膽,忙撲上去扶住,喊站在一旁的小內監:「還不快來給聖上按按腿!沒點兒眼力見的!」

  那小內監也不過十五六歲大,方才悄悄打了個盹,人還模糊著,突然被大總管這麼一吼,臉色嚇得煞白,顫著腿過來就跪下要給劉延揉一揉。

  張福看小內監那軟塌塌樣,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他一眼,「你來扶著聖上,我來按!」

  劉延本還有些神思恍惚,被張福這尖利的嗓子驚了一下,整個人都清醒了。他衝張福擺擺手,自己跺了跺腳,「無妨,不必按。」轉身踏上最後一級階梯,走入天光未及照射的重重深宮。

  「上——朝!」

   §   §   §   §   §   §

  繼安國府二姑娘新婚前夜暴斃之事後,最讓京都官宦人家津津樂道的事莫過於媚昭儀的復寵。

  前一事雖看著離奇,私底下叫人議論的版本也是千奇百怪,外頭那流傳得最為廣泛的一個說法來源於同連語湘有過節的同安縣主郭姵,郭縣主很是直白地表示自己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一看那連語湘就不是個安分的,她要不跟人私奔我才覺得奇怪呢!」但安國府一向風評良好,眾人也只是聽聽便罷,心下會不會相信那還兩說。

  這事依托這連語湘之前搏出的好名聲很是熱鬧了幾天,但很快就淡了下來。比起探究一個世家千金突然暴斃的原因,大家更願意多談論幾句那受寵得突然、失寵得突然,又復寵得突然的媚昭儀。

  其實媚昭儀自己也很迷惑,皇上對她好一陣壞一陣的,她都被這反覆多變的帝王嚇怕了。突然就從雲端跌下,在冷宮的那些日子可謂是她有生以來最煎熬的,好在還有齊修儀悄悄接濟她,否則她就是不被餓死,也得被凍死。

  再次回到華美敞亮的廣明宮,孟雨晴幾乎是抱著一種感恩戴德地心情踏入寢殿。經了這一回大起大落,從前那點子嬌縱高傲都飛到了西邊去,面對劉延時,她再不敢抬起頭直視他,只誠惶誠恐地小聲應諾。

  既然她對劉延懷揣著這樣一種又敬又畏的心理,當這位喜怒無常的帝王溫和笑著吩咐她收拾行裝,伴駕去上林苑時,孟雨晴自然不敢有其他的想頭,老老實實遵命。

  這一消息傳出去,真真是恨煞後宮一干妃嬪。可如今後宮中除孟雨晴之外再無受寵後妃,便是有兒子的那幾位也只敢夾起尾巴做人,生怕哪天朝堂上的大刀闊斧就落到了自己或兒子身上,於是嫉恨歸嫉恨,倒是沒人敢當著她的面怎麼地。

  媚昭儀所居的廣明宮平日甚少有後妃踏足,唯有一個對她多有照拂的齊修儀偶爾會來。臨去上林苑前一日,齊修儀便領著四皇子來了。

  孟雨晴這個年紀的女孩兒,一般都不大喜歡小孩子,尤其是她面對的還是後宮那些女人肚子裡出來的。四皇子正是狗都嫌的年紀,性子不甚乖巧吧,長相也稱不上玉雪可愛,甚至同其他幾位已經頗具翩翩少年郎雛形的皇子比起來,差距實在有些大。

  但不知為何,孟雨晴就是瞧著四皇子喜歡,越瞧越喜歡,怎麼看怎麼喜歡,就是四皇子好動打碎了她宮內的眾多貴重擺設,她也只是一笑置之。

  齊修儀瞧見她柔和喜愛的眼神,便笑著打趣她:「喜歡孩子就自己生一個唄!如今後宮形同虛設,聖上那兒都盡著你一個了,還不生個小皇子小公主,簡直是天理難容啊。」

  她這話自然是逗趣的意思多,只是孟雨晴聽後神色便有些僵硬起來,不著痕跡地換了話題,不再提這孩子之事。

  齊修儀哪裡知道,自孟雨晴出來後,皇上便再沒召幸過她,偶爾傳她去未央宮伴駕,也都是熬夜批閱奏折。先前被打入冷宮的事她實在是怕了,再不敢輕舉妄動,甚至一句話也不敢多說,往往便是她獨對一盞燈,枯坐到天明。

  齊修儀同她閒話幾句,便說到了明日的上林苑之行。意外的是,往日瞧著對聖寵毫不在意的齊修儀卻透露出了些羨慕的意思,「……我也只在剛生下四皇子那幾年去過,之後宮中便時興輪流去了。」

  孟雨晴掩口笑道:「還是修儀娘娘呢,不過是個上林苑,哪兒就稀罕得這樣了?」

  這話無意間戳中了齊修儀那些見不得人的小心思,她作勢拿手順了順耳畔的發絲,用以遮擋突然飛紅的臉,「這三伏天,宮裡熱呀,上林苑不是涼快許多麼……」

  孟雨晴倒沒注意到她的不對勁,點點頭笑道:「是呀,京都的夏日可真熱。我在江南時……」

  又是一年盛夏季,依然十里荷花香。

  除了在連語涵身上之外,劉延從不做無用功。所以當「楚王同媚昭儀幽會被捉姦在床」的消息傳入連三耳朵時,她一點也不驚奇,反而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孟雨晴捅了她一刀,她卻不願僅僅只是捅回一刀去,劉延顯然也是如此作想。對一個女人,對一個官家千金出身的女人來說,「紅顏禍水」是大罪。但這還不夠,這樣遠遠不夠,劉延還要在她身上打上「淫婦」的烙印——和自己姐夫通姦的淫婦,他要讓她、讓孟這個姓氏被釘在恥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誅九族算什麼,人死了什麼都一了百了,要讓一個人受折磨,首先要叫她活著才能辦到。

  楚王和孟雨晴被押解回京,劉延回宮後第一日早朝,眾多朝臣紛紛出列奏請嚴懲楚王,不少年紀稍大些的老學究當朝怒斥楚王傷風敗俗,攪亂倫常,豬狗不如!而那些私下被楚王拉攏的臣子卻無人敢出列為他求情——發現自己被戴了綠帽子,身為男人,他們可以想像聖上是怎樣怒火中燒的。

  奇怪的是,劉延卻沒有立刻下罪於楚王,第一日,此事便這樣含糊了過去。

  第二日,幾封從青州李氏查抄出來的信件由顧小將軍派人快馬加鞭送回,其中還有一封是顧小將軍的血書,懇求聖上為幽州數萬陣亡將士討回公道!這些信件被當堂呈上,劉延閱後勃然大怒,幾乎當場就要處死楚王,卻被幾個老臣攔下,勸他三思而後行。劉延順水推舟按捺下來。

  緊接著,參奏楚王的折子雪片一樣飛來,每日都有御史在朝上彈劾楚王劉澤,每天都有新的罪名新的證據呈遞到御案上——通敵叛國,害死涼幽二州無數百姓,幽州數萬將士無辜陣亡;貪贓枉法,插手淮南大堤修築一事,致淮南府極淮河下流無數百姓之命於不顧;結黨營私,協同萬松書院白容安,惑引江南士子,造妖言妖術,暗中謀逆!

  每一條罪名,都足夠讓他抄家滅族了。

  可惜他同皇帝是一個族,滅不了。

  楚王的狼子野心、斑斑劣跡曝光在太陽底下,很快便從朝堂傳到了民間,百姓無不激憤。最終,劉延順應民心,出劉澤於皇室宗譜,將楚王及協同其謀逆一干人等處死,並徹底清查楚王同黨!

  青州李氏抄家滅族,楚太妃李氏協同楚王謀逆,同樣處以死刑。可是,就在殿前司趕到楚王府捉拿李氏時,楚太妃李氏卻從早幾日就被圍成鐵桶一般的楚王府中不翼而飛,一同消失的還有楚王的庶長子。

  與此同時,連三正騎著馬守在一條窄窄的山道中間,大白馬不耐地跺著蹄子噴響鼻。

  黃泥土地,綠翠深蔭,那紅衣白馬是這其中唯一的風景。


第七十四章

  張揚的紅,和潔淨的白,給這荒僻山間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這一人一馬實在太過耀眼,又堵在路中央,以至於那逃亡的車隊遠遠就瞧見了。

  卻,避無可避,退無可退——身後是菜市口染血的鍘刀,這麼一尋思,前頭那一看就是來找麻煩的紅衣女子也顯得不那麼可怕了。

  楚太妃倉皇出逃,身上穿著的還是家常衣裳,行裝也來不及細備,只是急急包了些能換錢的首飾,隨手抓幾件衣裳,就被兒子安排好的心腹領了出來,和孫子一起踏上逃亡之路。

  她雙目已瞎,又自來養尊處優慣了,往常連行走坐臥都需要人攙扶才能成行。可這回是逃亡不是出遊,自然也沒法帶上大批丫鬟嬤嬤貼身伺候她,這裡幾個時辰下來,李氏被顛得七葷八素不說,想如廁想喝水都無法實現,還得不時安慰趴伏在她身上啼哭不住的庶孫。真真是她一生中最為煎熬的時刻了。

  馬車漸漸停下,李氏眼睛看不見,心下惶惶地伸手向前摸索,抬高了聲音問外頭的護衛,「何事停下馬車?」

  外頭無人回話,只有馬蹄踏在地上來回走動的雜亂聲響,李氏深吸一口氣,垂下頭哄身側的孫子道:「渲哥兒,你探頭瞧瞧,再告訴祖母外頭出了什麼事。」

  那孟初雪所出的劉渲不過五歲多一些,素日被孟初雪當做命根子一般嬌慣著,養得嬌氣又不通曉事理。今日受了一番驚嚇,又因離了乳母哭鬧一路,聽了李氏的話後他卻是睏倦地瞇著眼,茫然看向祖母。瞧見祖母髮鬢凌亂,一雙眼睛可怕地半露白,又狼狽又猙獰,嚇得他往後躲了躲。

  李氏看不見他的動作,以為他挪動身子是要探出去偷瞧外頭,心下頓時高興了幾分,也不再說話,過了一會兒,她詢問道:「渲兒,瞧見外頭怎麼樣了嗎?」

  劉渲沒有回她的話,小孩子入睡快,那劉渲早就瞇瞪著眼睡著了。

  突然外頭傳來一聲輕笑,顯然是個女子的笑聲,清甜嬌嫩,說不出的好聽。

  「外頭怎麼樣,太妃娘娘聽不出來麼?」連三駕著馬到馬車前,手中精致馬鞭支起,一把撩下馬車簾,瞅著裡頭滿面驚駭的李氏,她輕快愉悅地笑道:「楚王可真是孝子,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了,卻沒給自己尋後路,反倒是安排了這麼多心腹保護親娘出逃,連安置地點屋舍都尋好了。」

  讓人救出劉渲可以理解,任誰都想留下子嗣,但是楚太妃可就不同了,年老體弱不說,還瞎了雙眼。小孩子好帶走也好藏身,再加上一個李氏……這風險可就成倍增加了。

  這不,就被她堵到了嗎?

  李氏渾身都在顫抖,她側耳聽著周圍,方才連三說話時她聽見有很多騎離開的聲音,那陣勢不小,估計都是連三帶來捉她的人馬。而護衛著她從京都逃出的楚王心腹,想必已是凶多吉少了。

  「你要殺要剮直接來!」李氏鐵青著臉嘶喊道:「我這一輩子也值了!由不得你個小賤人作賤我!」正在夢鄉中的劉渲被她尖利的聲音嚇醒,張嘴就要哭,卻發現情況似乎有些不對,忙忙止住,害怕地瞧了連三一眼,扁扁嘴拉住李氏的袖子。

  連三嗤笑一聲,道:「你要真像你嘴上說的這樣剛烈,怎麼不直接握住你手裡那根金釵自盡了事?這樣豈不是更加利索乾淨?也省了我作賤你的功夫。」

  「你、你……」被她一語道破的心思,李氏羞怒交加,她重重喘了幾口氣,在身側摸到孫子的手,拉過他往身後藏,彷彿這樣就能解釋她並非貪生怕死,只是還有孫兒要顧。

  連三還想再奚落她幾句,卻瞥見劉渲那驚怕帶淚的黑眼睛,一時啞口。頓了一會兒,她留下一句話,勒馬轉身,「你李家的明珠我也給你送來了,你們姐妹不是感情深厚麼,我就成全你們,叫你們剩下幾十年都在一處。」

  李氏胸口彷若受了重錘一擊,連聲音都帶上了驚恐,「你,你要把我們送到哪裡去?!」

  連三懶得再回她,直接駕著馬走了,後面自有人來辦理餘下之事。方才那些話那個場景,叫她回過頭來再一尋思,總覺得她就像那戲文裡的壞女人,做盡惡事似的!可明明是李氏自己欲壑難填、心比天高,怎麼說都是她自作自受!

  那種怪異的感覺遲遲不散,連三一路陰沉著臉縱馬奔馳,向京城奔去。此時的她還不知道,京裡有什麼在等著她。

   §   §   §   §   §   §

  連語涵一踏入安國府就覺得氣氛不對,那些下人雖還是行止有度,面上卻多了不少擔憂驚懼之色。等到了後宅,這種緊張的氣氛到達了最頂峰。

  一向端莊持重的大夫人徐氏正陪在秦老夫人身邊垂淚,三房連成瀟的妻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大哥連成湛之妻正在一旁給她遞帕子。

  「這是怎麼了?」連三詫異,「我出門前還好好的呀,家裡出了什麼事?」

  秦老夫人見了她才算是放下一顆心,聽她這麼一問,頓時又氣惱地落下淚來,拉著她坐在身旁哭道:「方才殿前司來人,將你二伯押走了!說是涉嫌協同楚王謀反,二房院裡搜查得一塌糊塗,搜出了不少信,最後還把老二媳婦和瀟哥兒都帶走了!」老太太哭得更加傷心起來,雖然連二不是她親生的,但謀逆這個罪名可是太大了,二房出了這樣的事,安國府其餘人哪裡還能獨善其身?那是要誅九族的罪呀!

  徐氏也指著臉色慘白的連成瀟之妻哭道:「若不是瀟哥兒媳婦有了身子,只怕現在也被帶走了!」

  連三臉色徹底沉了下來,她大怒道:「好啊!這是在打我的臉了!」別說這輩子連二爺在安國公的強壓下沒參與謀逆,就是真參與了,看在她的面上,劉延也不能這般明堂正道地派人來安國府搜查!

  看到祖母和大伯母都訝異地望著她,連三知道自己盛怒之下失言了,但她卻不想解釋太多,餘光瞥見還在悲切啼哭的連成瀟之妻,她冷聲道:「二嫂還請保重身子。」聲音冷冷淡淡,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氣勢,嚇得連成瀟之妻頓時止了哭,傻呆呆地望著她。

  連三心下一陣煩悶,她對徐氏道:「大伯母,還請您派了下人去請大夫來,此時哭也沒用,二嫂子肚裡的孩子重要。現下怕是去太醫院請了也無太醫肯來,還要您想辦法才是。」

  徐氏畢竟當了多年當家夫人,方才心急之下哭了一會兒,這下也回過神來了,連忙點頭道:「很是很是,還是三姑娘想的周到,我這就喚人去請常來府中請脈的陳大夫!」

  秦老夫人也醒過神來,擦了擦眼淚,沉聲對身側得用的老嬤嬤吩咐道:「去,扶著二少夫人去暖閣歇著。你派丫鬟去將院裡西邊那兩間屋子收拾了,這幾天就叫瀟哥兒媳婦住那裡。」二房的院子現在是一團亂,就是連語湘當初所居的閨房都有人闖進去搜查了一番,還真叫他們搜出了些東西帶走。

  連成湛之妻陪著也一道下去了,秦老夫人見人走了,摟著連三又是歎氣又是流淚,「我的涵兒,還是涵兒想得周到,大傢伙一見殿前司就慌成一鍋粥,現在也不知前院是個什麼光景。」

  連三沉吟了一下,雲淡風輕地笑道:「能有什麼事呢?照我說,祖母您就把心放回肚子裡罷。二伯雖在青州任過職,可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早前二姐姐的事您也是知道的,祖父狠狠警告過二伯不許插手,二伯後來不也聽了祖父的話麼。祖父德高望重,大伯忠心耿耿,我爹這回去江南其實也是為了萬松書院那事兒,皇上怎麼可能對咱家動手呢?」

  她說的慢條斯理,不由自主地就讓人信服。秦老夫人和徐氏想想也是,一家子都是給他承平帝辦事的,哪能為個老二就砍了她們全家?心下不由得鬆緩許多。

  回到自己院中,連三一鞭子就抽碎了外間的紫檀小圓桌,守在外頭的丫鬟嬤嬤並隱蔽處的暗衛皆是渾身一顫,彷彿自己就是那可憐的小圓桌。

  別瞧她安慰祖母時說的頭頭是道淡定平和,其實她心下比誰都惱,比誰都急!

  劉延這事做得實在出乎意料,她最煩這種偏離正常軌道的麻煩了!

  本來她派了人將楚太妃和李明珠一道送往偏遠深山,叫二人分別嫁給住處只隔一個山頭,又同是喪妻鰥居多年的兩個老獵戶,這就算了卻一樁心願了。而劉渲已送回天牢,和孟初雪關在一處,只等問斬日到,親眼見過楚王全家人頭落地,她便能放心離開京都,去臨安和父母團聚了。

  偏偏在這種時候,出了這麼一樁糟心事,叫她如何能不惱怒!


第七十五章

  「……郡主回到屋裡就發了脾氣,綠袖進去時,外屋的小圓桌碎了一地……」

  劉延揉了揉眉心,憂心道:「可別是氣急了用掌心拍的,那得多疼呀……」光是想想那柔嫩掌心變得又紅又腫的畫面,他連心都揪了起來。

  那負責匯報的暗衛連忙解釋:「郡主想是用鞭子抽的,屬下在外頭聽見的聲響也像。」

  劉延低眉不語,那眉宇間的憂愁依然濃得化不開,半晌,他輕聲問道:「她……可有說要見我?或是提起我?」

  「……不曾聽到。」

  更深露重,宣室殿又是一夜燈火通明。

  劉延其實在等連三來找他,連老二的事他壓著沒審,安國府裡幾次派人去探監都被拒之牢外,他知道小丫頭的脾氣,也料定連三知曉後必然惱怒,便是這幾日不來尋他,時間長了她必定坐不住。

  兩世第一次對她用手段,劉延一連幾夜都沒睡好,夜裡失了覺,白日又要上朝理政,眼下的青黑深得嚇人,連早朝時都有大臣出來勸他保重龍體。不少人瞧見他這憔悴黯然的模樣,還自動將此聯繫到了楚王身上,私下感歎楚王之逆行當真是叫陛下傷透了心。

  等呀等,一連六日,安國府卻毫無動靜。連三在府中閉門不出,安國府其餘人等也皆是盡量低調不出現在人前。畢竟連老二還在大牢裡蹲著,謀逆的大帽子也暫時還扣著,多少從前交好的人家此時都避之唯恐不及,安國府眾人明白這些道理,也懶得出去招惹那些嫌惡又好奇的目光。

  連三不是不心急,只是她靜下心來後細細思量,卻驚覺自己若是如從前一般一遇事便急吼吼地趕去見劉延,那就進了劉延的套了。

  劉延有什麼理由要懲治安國府呢?除去他突然翻臉無情這個原因,就是在連三身上了。照連三對他的認識來看,前一個理由基本上不可能,既然他是衝著連三來的,那他的目的也就很好理解了。

  可是他要連三去見他,連三就肯麼?

  安國公和老大連世珩這些日子十分忙碌,可這些日子活動下來,卻發現皇上態度略有些奇怪,而據他們從大牢內打探的消息得知,連二及陳氏還有連成瀟雖被收押著,也不許親人探望,卻在牢中待遇甚好。那被重金收買的牢頭含糊透露,是上頭私下叮囑過的。

  連世珩是滿頭霧水,老公爺卻靈光一閃,心頭隱約有了猜想。剛回到府裡,他便遣了下人去請三姑娘來,他有話要說。

  待連三到了祖父書房,卻發現祖父只是看她,一語不發。

  「祖父喊我來可是有事?」

  俏生生的少女一身綠裳,清新鮮亮。眉如遠黛,眼含秋水,細白的肌膚泛著如玉般的光彩,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祖父,看得他心都化了。

  安國公長長歎息一聲,心下那猜想又明晰了幾分,他苦笑道:「涵兒,祖父就不跟你繞彎子了。你二伯的事,若往重了說,可能就是要誅九族的。我和你大伯活動了這些天,卻發現聖上的態度甚是奇異……」

  祖父這話還是婉轉了些,卻已經足夠叫連三羞愧了。她漲紅了臉,心下再次將劉延狠狠記了一筆,小聲囁喏:「我也不甚清楚緣由……只是前陣子才回京時,我想著往後不能總這樣下去,便同他將話說開了……」

  安國公不可置信地望著她,被孫女的豹子膽嚇壞了,「我的小祖宗哎……他,你和他是怎麼個情況?你、你同他說開了什麼?」當初還只是知道聖上對自己這個寶貝孫女青睞有加,這什麼時候,就發展成、成這樣了?

  連三連耳朵尖都紅了,又羞又惱,「……這叫我怎麼說呀!不就是那點子事兒麼……我就跟他直接說了,今後一刀兩斷,我不會入宮的,不多時就要往臨安去了,叫他別再惦記我!」最後幾句說完,她氣呼呼地轉過臉去,自己在一張椅子上坐下。

  「我的天……」安國公只覺一陣天旋地轉,他懷抱著最後一絲期待問道:「那、那他是什麼態度?」怒氣沖沖還是淡定離去?

  連三鼓著臉生氣,「他在那裡站了一會兒就走了,我當時還以為他聽進我的話了呢,沒想到緊接著就是二伯的事!殿前司都搜到家裡來了,他眼裡還有沒有我!」說到最後竟是咬牙切齒了。

  安國公一生位高權重,輕易不能叫他皺一下眉頭,臨老卻叫孫女兒嚇得心頭亂跳,聽完最後一句話,他已是進氣多出氣少了,直撫著胸口臉色發青。

  「祖父?」連三急忙湊過來,幫著老人家順氣,「祖父你怎麼了?」

  安國公虎目含淚,「這下可怎麼是好啊!」聖上這不就是在逼涵兒麼?逼她去服軟,逼她留在京都,逼她一輩子待在他身邊!一頭是最疼愛的孫女,一頭是兒子,甚至是一家人的性命,放棄哪一個都叫他心如刀割!

  連三不傻,很快她就明白祖父所憂了。只是她曉得,祖父並不知道她和劉延之間還有前世今生那些糾纏,這才憂心至此。沉默了一會兒,她垂頭低聲道:「我明日就進宮……面聖。」總拖著不是辦法,遲早還是要見上一面。

  老公爺心下大痛,紅著眼圈輕撫孫女髮頂,卻再沒說什麼。

  劉延都開始懷疑小姑娘是不是悄悄離開京都了,幾次在御座上起了又坐,來來回回在宣室殿中亂走,心下懊悔自己這次有些過分行徑。他是真怕連三一怒之下什麼都不顧,直接走人一拍兩散,這種事她也不是沒干過,上輩子連自焚她都敢。可他卻沒別的辦法,他此生再無所求,唯有孤注一擲,賭贏了心肝兒留下,賭輸了……估計他得再一次追到天涯海角,甚至奈何橋上。

  當張福喜滋滋地進來稟報「永寧郡主求見」時,他歡喜得甚至從御座上跳起來——他贏了!

  「你贏了。」連三冷著臉看他,眼神凍得能掉冰渣子,「說吧,你想要什麼?」

  劉延端著一張臉,聲音也再不如往昔那般柔軟和悅,而是面對臣下那般威嚴冷肅,「永寧郡主,朕知你為何事而來。只是國有國法,便是朕再青睞器重於安國府,也不能就此放過連世瓊。謀逆一罪論理當……」

  「你閉嘴!」連三雙眼全是怒火,抬高了聲音喝道:「別跟我扯這些有的沒的!你直說,派人闖進安國府搜查,是不是要存心叫我沒臉!非要將我二伯同謀反扯上關係,你叫我連氏一族從此以何面目立足於京都!」

  劉延被她憤怒的樣子嚇到了,一雙眼呆怔地將她望著,吶吶不敢發一言。

  連三更是怒極,她幾步衝上前,拿起御案上的折子就往他臉上身上砸,「你就是見不得我好是不是!你就是非要叫我糟心你才高興是不是!你非要逼死我是不是!」

  「沒有啊……沒……哎喲……」劉延抱著頭左躲右閃,還邊抽空解釋,「哎哎……心肝兒……涵兒……別砸了,我真沒想要落你面子……嗷……要破相了不能扔了啊啊……」


第七十六章

  劉延險些躲到案台下去,他拿著個奏折打開擋住額頭,剛要探出案沿,就覺得有個毛茸茸的東西在他腿邊拱啊拱,劉延大喜,伸手將那隻小東西抱上來,顫巍巍舉起道:「寶貝兒,看在它的面上……別、別打了……」

  「咕,咕咕。」草泥雞雪白的毛長得幾乎要拖在地上,好在頭頂幾簇毛經過精心修剪,剛好露出一雙烏黑水亮的大眼睛。

  「……怎麼長成這玩意兒了?」連三放下手,既驚且囧地和它對望。

  劉延心頭一喜,討好地將雞舉起,諂笑道:「每天三頓都是我親自餵的,日日不輟,隔一天洗一次澡,張福給梳的毛。你瞧它這白毛是不是油光水滑……」還把大白雞舉高送到連三面前,好像是要她摸摸看。

  油光水滑的一隻雞……

  連三神色複雜地看這一人一雞幾眼,終於還是伸手摸了摸,入手毛髮細軟蓬鬆,顯然是照顧得極好。不知為何,她忽然就十分想歎氣——每次正兒八經談事情,最後總會拐到未知又奇怪的地方去。

  殿內的氣氛因為這隻雞緩和了許多,待兩人正正經經坐下來談話時,劉延手上還抱著這隻乖巧無辜的雞,活像抱著個免戰牌似的。劉延伸手給她倒了杯茶,讓她潤潤喉嚨。

  連三一手端茶杯,一手抵著眉心,淡淡道:「劉澤謀反牽連的人家,你都雷厲風行處置了。我二伯一家,你打算什麼時候審理?」押著這許多天了,不僅連家諸人心急如焚,外界更是議論紛紛,無不是在說安國府要倒大楣了。

  劉延撫摸大白雞的手一頓,沒有直接回答她這個問題,而是抬頭望向她,說出他的決定:「不日我將頒聖旨,收你為義女,封永寧公主。」

  連三的瞳孔瞬間放大,她變了臉色,「你瘋了!」

  劉延心尖顫了顫,雖怕她再撲上來又是一頓好打,卻仍是強自鎮定繼續道:「之後我便接你入宮,對外只說在身邊教養。民間朝上我早有準備,前朝有女帝登位,本朝早先亦有長公主臨朝的例子,待時機成熟,我便公告天下,你實為皇室血脈,領你祭祖上宗譜……」

  連三冷冷地望著他,劉延亦不示弱地同她對視。

  眼神交鋒半刻鐘,連三一甩袖子站起身,居高臨下地告訴他:「你樂意收義女就收,樂意封公主就封,關在牢裡的連世瓊你要砍了也隨你,我明日就離京。」語罷就要揚長而去。

  劉延放下大白雞,笑得有些苦澀,「怕是……由不得你了。」

  她走出一步,兩步,三步……到第七步時,纖細窈窕的背影晃了晃,她轉過身,不可思議地看過來,「你給我下藥?!」

  劉延走上前,輕輕攬住她的腰,低聲道:「讓你好好睡一覺的藥,只用了一點點……」連三的思緒漸漸模糊,眼皮越來越重,卻聽他極是溫柔的聲音在耳邊廝磨,「乖乖的,睡一覺,睡醒了就什麼都好了……」

  一覺醒來,天翻地覆。

  連家二房一家三口還被收押在大牢中,轉眼連家那位三姑娘就被聖上收作義女,成了公主。這樣一種詭異的情況,叫不少人看得滿頭霧水,但是很快,那些看不明白的人就得到早聽了風聲的「知情人」科普,知情的小部分人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我同你們說呀,這事兒也是我從我家老頭子那兒聽到的,那位郡主——哦不,現在是公主了,那可是真鳳凰!義女什麼的,都是幌子!」

  「真的假的?!」聽眾興奮不已。

  「這還能有假?這事兒不止我家老頭子知道呢,不少大家族老都知道,你們要不信,尋了那幾家的熟人去問問就是了。」

  「那這位殿下的母親是哪位?怎的就養在了安國府?」

  「我也不知這小公主的母親是誰,不過——肯定不是普通身份!要不怎麼不敢接進宮裡,這麼多年都養在外頭呢?前陣子安國府二爺下獄,多少人一下就疏遠了,我心下都覺得好笑,別說安國公一家都是聖上信重的,就是連二爺真謀逆呢,那也不干安國府其他房的事。人家家裡養著鳳凰呢,聖上不看僧面也得看看佛面。」

  「這話有理!叫我說,這位殿下的母親身份定然不凡。」刻意壓低聲音,「你們可知,如今的鎮南侯夫人,當年的安平縣主,那是跟咱們聖上一道在宮裡養大的!我還記得這位縣主比聖上大了幾歲,極是突然地就嫁了,還一嫁就是那麼遠,這許多年都不曾聽說她回京的消息。」

  「這……」眾人意味深長地互相交換眼神,話沒說出來,卻都在心裡有了定論。

  連三還不知道外頭不僅把她親爹換了,還把她親娘也換了。她算是被軟禁在未央宮裡了,劉延不知給她用了什麼藥,她半點內力都提不起,飛簷走壁這條路算是絕了,宮內又守衛森嚴,尤其是未央宮,想要偷偷溜走根本就不可能。

  這會兒她正坐在未央宮偏殿裡,等著見祖父。

  安國公看到不缺胳膊不缺腿的孫女兒,總算是鬆了一口氣,他走進偏殿時裡頭還有不少宮女雁翅列著,還有幾個著女官服飾的中年女子站在殿下。老公爺眼中除了孫女就沒別人了,直接往前邁,邊著急道:「涵兒這幾天在宮裡過得如何?可有人欺負你……」

  「國公爺請慢!」一個生得甚是刻板嚴肅的中年女官站出來,衝安國公道:「您雖是公主祖父,但仍需遵循國禮,給公主見禮方是……」

  「你閉嘴!本宮祖父你也敢教訓!你吃了雄心豹子膽了?」連三火冒三丈,一個茶杯砸過去,「滾!都給我滾出去!」

  那女官的腦袋直接被砸開了花,暗紅色的血順著額頭流下來,叫周圍的宮女女官們嚇得臉都白了,「噗通」、「噗通」,一時殿內全是下跪的聲音,眾女噤若寒蟬。

  「滾出去!」連三沉著臉,「別讓我說第二遍!」

  大殿頓時一空。

  連三跑下台階撲到祖父懷裡哭道:「祖父,我被他下了藥!我想翻牆出去都翻不了!」

  安國公這個心疼喲,他本想問問「怎麼就封了你做公主呢?」,這會兒只瞧見孫女的眼淚了,「涵兒不哭不哭……祖父腆著這張老臉去求求聖上,哪能真叫你被束在宮裡!什麼公主不公主的,咱們可不稀罕!」外頭都把孫女的姓都改了,老公爺才聽到時,氣得差點沒厥過去——這叫什麼事兒!

  連三見到祖父,這幾天行動受制的委屈一股腦兒都湧了上來,這才哭了幾聲。這會兒聽見祖父這話,她氣得又掉了幾滴眼淚,道:「祖父別去求他,沒用的!他是打定主意要叫我留在宮裡,外頭傳的那些謠言都是他自己散播的!氣死我了!」趴在祖父肩上又是嗚嗚咽咽地哭。

  安國公心都要碎了,「這可怎麼是好?弄個公主名分,將來傳出什麼不好的,那豈不是叫人戳你的脊梁骨?」老人家顯然也明白劉延這做法是為了什麼,卻更擔心瞞不過天下人,只怕哪一天露了一絲馬腳呢,也能叫這個膽大妄為的君王和他的寶貝孫女遺臭萬年了……

  連三一抹淚,恨道:「他既然敢叫我當公主,我就敢喊他一聲父皇!將來他這江山我也順手收了,叫他個老皇帝喝西北風去!」

  「……」安國公被嚇到了,啞了一會兒,慌忙壓低聲音道:「我的小祖宗,這話可不能亂說!這是未央宮裡呀!」說到這裡,他左右前後探看了一番,確定殿裡除了他們祖孫倆再沒第三人,這才放下一點心,「好孩子,以後可別再說這話了,叫人聽到可怎麼辦呢?」

  「不怕。」連三神色鎮靜,昂著下巴哼道:「他就是這樣打算的,我說說怕什麼?」

  老人家已經被震驚到失語了,他的頭不自覺地仰了仰,眼冒金星,不能消化孫女的上一句話。

  連三鼓了鼓臉頰,「祖父,我沒有開玩笑。他就是這樣說的,他讓我先當公主,將來立皇太女,他退位再讓我當女皇。」

  「混淆皇室血脈,這是要誅九族的啊!」安國公老淚縱橫,彷彿已經看到了連家將來的悲慘結局。「聖上英明一世,為何此事上竟、竟如此胡鬧!」

  連三可不管劉延是不是胡鬧,她扒拉著祖父的胳膊,祈求道:「祖父,我爹娘那裡還要你來說啊,他們聽到這個不知得氣成什麼樣。」見祖父還在恍惚,她晃了晃祖父的手臂,用很認真的語氣說:「祖父,他說我是皇室血脈,我就是皇室血脈了。不管將來這江山能不能到我手上,家裡那些阻礙還需要您幫我清理一下,我的身世,任外人如何猜測,只要我們自己家沒人出來拆台,就不會有問題。」

  強權之下,瞞天過海也不算什麼難事吧?


第七十七章

  劉延在宣室殿內坐立不安,聽到張福來報「公主將殿內的女官宮女都趕了出去,偏殿裡只留下老公爺說話。」頓時坐不住了,起身抖抖衣服,雄糾糾氣昂昂地往前宮去。

  到了偏殿外,他卻立著不動了。外頭戰戰兢兢地跪了一地,其中還包括那個被砸得頭破血流的中年女官,劉延掃了她一眼,冷聲吩咐:「拖下去,別擱這兒礙眼。」那女官連求饒都不曾發出,就被堵了嘴拖了下去,劉延巡視一眼,衝身邊張福道:「看來宮裡確實該放出去一批人了,宮裡主子少,這一個個的都閒著,養得比主子還要有脾氣。乾脆挑揀一番,吃閒飯的都放出去,刁鑽的打一頓再放出去,也省下一筆花費。」

  張福滿頭是汗,連連躬身應是。

  裡頭說得正歡的祖孫倆可不知道聖上正在外頭給他們守門,兀自商量著接下來的行事,又有安國公不放心,再三叮囑孫女兒在宮內要小心行事,並細細說了些宮內忌諱和陰私之事。

  待連三送祖父出來時,恰好就碰上劉延含笑的眼,她愣了一愣,旋即垂下頭,福了一福,悶聲道:「見過陛下。」在內宮她要怎樣騎到劉延頭上都可以,可這是未央宮前殿,人多口雜,面上她總得顧及一下。

  安國公也忙給他行禮,劉延甚是和氣地笑道:「安國公想是同永寧談完了,倒是朕還有些事欲同卿商議。」安國公一愣,連忙應下,隨著他一道再入偏殿。

  進殿前,劉延對連三露出慈愛的笑,道:「永寧回去罷,朕回來同你一道用晚膳。」

  「……遵命。」

  劉延不知和安國公說了些什麼,很快便結束了,幾乎是連三前腳回了昭陽殿,劉延後腳就趕上來。這昭陽殿也在未央宮內,恰好就卡在清涼殿和溫室殿中間,本來換做臨華殿,可卻在去年被劉延改成了昭陽殿,算是紀念上輩子住在昭陽宮的皇貴妃娘娘。

  一進殿內,劉延就屏退了所有宮人。連三半臥在美人榻上不理他,劉延無奈地走上前抱住香香軟軟的身子,笑歎道:「還同我生氣吶?從來閒事不愛掛心上的,怎麼對上我就氣性這麼長呢……」

  連三往裡翻了翻,仍是不願意轉過頭來看他。

  劉延抱著她哄了又哄,一雙手在腰上揉搓,揉著揉著,就繞到了軟馥馥的小腹上,細細梭巡摩挲。那是連三身上很敏感的地方,從前床笫之間劉延便常常搓弄那兒,這會兒被他這麼刻意一弄,沒多久,原本還強忍著不吭聲的小姑娘呼吸就重了起來。她氣惱一翻身,伸手要把男人推開,卻被趁機捉住了紅潤小嘴,連牙關都失了守,被男人竄了舌頭進來,捲著她香舌纏磨著,在一片溫軟濕熱中四處挑動戲弄。

  連三多時不曾同他親熱了,一時招架不住,少女的身子敏感得過分,沒一會兒她便覺得下頭有濕濕熱熱的液體流出,沾濕褻褲,小腹空虛得發癢,叫她忍不住動了動嬌臀。劉延放開小嘴,又是痛苦又是舒爽地呻吟了一聲,向上挺動了一下,那熱燙的玩意兒直直穿過兩瓣嫩桃兒,戳進濕熱柔軟的谷地,戳得連三小小叫了一聲,身子抽搐起來。

  劉延真是愛死她這要命的身子了,俯下頭含住白嫩耳垂,吮一會兒笑一聲:「怎麼這樣沒用?小褲子還沒脫下來呢……」連三羞得嗚咽一聲,伸手捂住臉。

  劉延失笑,趁她還羞著,伸手將她剝了個乾淨,渾身上下只留了個嫩黃色的小肚兜兒。小姑娘年紀不大,卻發育得極好,胸前兩團白嫩乳兒顫巍巍的,已經十分有深度了。劉延眼中只差噴出火來,隔著軟綢就含上一處尖端,一隻手順著小腹遊上,握住另一團嫩乳,用了些力道揉捏搓弄,才幾下就弄得她哼叫出聲。

  「好孩子,這樣可舒服?」這樣的時候,劉延總愛問她些羞人的話。

  連三也不羞怯,伸手環住他脖頸,一手探入他髮間無意識揉搓,低低哼道:「嗯……用力些……另一邊也要親親……」挺了挺身子,另一邊被大手握住的乳兒嬌彈彈地動了幾下,惹得劉延心癢癢,鬆開這頭,解下小肚兜的繫繩一把扯開,直接含上那雪峰之上的小櫻果兒。

  一路又親又舔又輕咬到了白軟小腹,在這兒停留的時間最長,吮下第六個紅印時,香馥柔軟的的小腹又是一陣抽搐,劉延趕忙伸手往下頭小縫處一堵,果然,一股熱燙汁液澆在手指上,淋得他濕了一手。

  連三還在雲端極樂中,緩過神來才發現下頭被含住了,溫熱的舌頭穿花戲蕊,先是舔弄外頭花瓣,又探進花徑內穿刺,進進出出彎來折去。連三實在受不住這樣的刺激,眼中滿是霧氣,濕漉漉的無神,在末了叫他狠狠吸了一口後,腦中再次亮起一陣白光,彷彿飛上雲端,腦中除了那極樂再記不得其他。

  接連洩了幾次,連三有些虛軟無力,腦子反應都慢了半拍,被劉延抱起往浴室走時才回過神來,軟軟地叫了一句:「不去浴室,要在床上。」

  劉延快被這小妖精給折磨瘋了,他本來打算繼續忍著,抱她道浴池裡洗個澡,然後自行解決。沒想到小妖精來了這樣一句話,這不是存心勾引是什麼!

  幾步走進內殿,劉延剛剛將小姑娘放下,就見她一雙白嫩長腿勾了上來,環住他精瘦的腰,眼如桃花帶水,汪汪地漾著,瞧著他,嬌斥道:「你要去哪兒?吊得人不上不下的,討厭死了!」

  劉延半伏著身子,貼著她的唇戲謔道:「好孩子別急,父皇去拿點兒東西,要不一會兒得疼了。」連三這才鬆了腿放過他,卻因下頭癢著難耐,還是有些不捨,臨了還用粉潤如珍珠般的腳趾頭撓了撓他的腰。劉延差點沒守住,恨恨地掐了嬌顫顫的乳兒一把,飛快奔去尋找自己早就在昭陽殿預備下的「止疼藥。」

  這止疼藥其實含有助興功效,算是皇室秘藏。上一世連三初承歡時,劉延還是個威嚴持重的皇帝,連男女之事都提不起幾分興致,更別提用上這藥了。後來自是疼得連三嗷嗷叫,又踢又打地把個陛下踹了「出去」,好在當時劉延心下也羞愧著,又早對她上了心,這才沒計較。

  給心肝兒上藥也是個折磨。藥膏是清透的綠色膏脂,劉延用右手中指沾了厚厚一層,左手輕輕將那粉嫩小縫撐開了些,中指一點一點旋入,藥膏被內裡熱力一蒸,通通化作黏稠液體,被劉延均勻地抹在了嬌嫩的內壁上。

  他就坐在床沿,小姑娘羊羔一樣白嫩的身子就躺在他面前,光裸著,雙腿大開,紅著臉,閉著眼由他手指探入雙腿間,劉延坐著看這淫邪的場面,呼吸越來越急促,手指也越探越深。「止疼藥」的功效立竿見影,才抹上一會兒,下頭小嘴吐出的濕黏就浸濕了床褥,上頭那張紅潤小口還時不時溢出一絲難耐的吟叫。

  最後劉延幾乎是顫著手扔掉那翠玉瓶,褪去一身衣物,將早已硬的發疼的東西戳開濕膩蚌縫,一點點推進,再三確定小妖精真的沒有一絲不適,他這才狠下心重重頂入——時隔多年,終於再次進了這人間銷魂處!

  他再也忍不住,一下下深突淺挑起來,連三被他弄得花心亂跳,柳腰幾折,眼中汪著水,頰上飛霞暈,一浪又一浪地潮頭打來,一次又一次被送上雲端仙境。

  「床頭打架床尾和」這話真真不是胡說的,那一天雲消雨散後已是深夜,連三直接睡了過去,再沒精力同劉延計較其他。一覺睡到第二天,再見到他時,竟也不那麼生氣了……

  劉延自是欣喜萬分,他早就發現這丫頭對床幃之事有奇異的熱情,有什麼事能在床上談的盡量都在床上談,尤其是在她饜足之後,這會兒吹吹枕邊風效果特別好。

  只是連三的氣說真消了也沒有,除了第一次乖乖地任他擺弄了一夜,之後便皆是由她掌握主動權了。她腰肢軟,體力好,就算沒有內力也禁得起長時間房事,花樣百出得差點沒將年過三十的聖上搾乾。有時更是因行動不能自主心下惱怒,弄了不少器具來使在劉延身上,折騰得他苦不堪言卻又樂在其中。

  就在連三開了葷,開始夜夜折騰天下之主的日子裡,楚王謀逆案徹底落幕。該砍頭的砍頭,該發配的發配,該抄家的抄家,查明無辜的人也被盡數釋放,其中就包括無辜入獄的連二爺一家三口。

  沒過幾日,邊疆就傳來戎狄投降的消息,一眾浴血奮戰的將士終於踏上了凱旋而歸的路途,還捎帶著上千俘虜、來求和的戎狄使者,並戎狄送來的公主。


第七十八章

  公主的冊封禮定在連語涵及笄那一天。

  其實本朝是沒有特定的公主冊封禮的,畢竟皇帝的女兒一出生的就是公主,不需要特地冊封,且劉氏皇族女兒少,一般在洗三日或滿月時便由皇帝賜下了封號,以示恩寵。

  唯一一次特意給公主辦冊封禮還是先帝的曾祖父在位時,那位倒霉的公主還在娘胎呢,生母就因娘家站錯隊被打入了冷宮,這位在冷宮出生長大的公主自然也就沒能享受到公主該有的待遇,包括封號。後來還是老皇帝要獎賞當時一位戰功赫赫的大將軍,遍尋皇宮也找不到合適年紀的女兒,最後從冷宮中扒拉出這位可憐的公主,在她及笄那年特意給辦了冊封禮,賜封號宅邸,風光大嫁——給那位大將軍當填房。

  不過連三這冊封禮和那位公主的意義可完全不同,禮部督辦,劉延再三審閱流程,連朝冠上鑲嵌的寶石數量顏色位置都是由他親自敲定下的。而那位公主冊封禮上的諸多禮節都被刪刪改改了一番,如冊封地點改為了未央宮前殿,入後宮拜望皇后這一環節也被劉延去掉了。

  冊封那天,得准許來觀禮的人並不多,除了幾位重臣並安國公夫婦之外,便是一些近支皇室宗親。這些人大約永遠都沒法忘記,那天的永寧公主一身明黃色朝服,一步步踏上那天下之巔的場景。

  他們的聖上就站在階梯盡頭,玄色龍袍一角在風中烈烈翻滾,他向台下伸出手,少女微微一笑,瑩白如玉的小手搭上帝王掌心,那傾國傾城的風姿,不知叫多少人永生難忘!

  連三笑得優雅,唇幾乎看不見在動,極細微的抱怨聲卻傳進了劉延耳中,「叫你不要鑲那麼多寶石你不聽!壓死我了!看我晚上回去不收拾你!」

  劉延仍是威嚴持重的表情,說出口的話卻全然不同,「不必如此小心,他們隔得太遠,只能看到個大概,看不見你說話的。嗯,也聽不見。」又趁轉身時衝她眨了眨眼,「晚上隨你收拾。」

  「……」端著禁欲臉一本正經地說這種話真是太討厭了!

  秦老夫人眼見著承平帝給小孫女兒簪上鳳釵,心頭就像被生生剜下了一塊肉!

  京都不興什麼全福夫人,女孩兒的及笄禮上綰髮上簪的一般是家族中輩分最長威望最高的女性長輩。而在京都安國府,給連語涵綰髮簪上鳳釵本該是秦老夫人這個親祖母做的事,現下卻被劉延給搶占了去,叫秦老夫人如何能有好臉色?

  劉延可不管這許多,給寶貝兒扶穩了鳳釵,他胸口有股奇異的暖流在湧動,眼中也酸脹發澀。上一世,他是英明的君主,論及這祖宗傳下的萬里江山,他問心無愧,可若說有什麼遺憾,大約就是沒能給她一場正式的婚禮了。

  孩子端看各人緣法,沒有他也不遺憾,只是緣分未到罷了。只是這婚禮,雖然估計連三也不大稀罕,可他卻在乎得要命,每每想起,都覺得心口一陣鈍痛。

  今日這場雖名為冊封公主,在他心裡,卻是他二人的婚禮。天地為證,宗族俱在,恰是她及笄這一日,他在未央宮前牽過她的手,輕聲許下:「惟願此生執子之手,白頭偕老。」

  他說的很輕,卻還是叫連三聽到了,她朝他一笑,重重握緊那隻溫暖寬厚的大掌。

  陽夏大長公主年紀大了,自打今年開春病了一場之後,身子便時好時壞。今日她精神倒還好,觀禮後劉御有賜御膳,她卻未用,徑直向皇后所在鳳儀宮去了。她料想永寧公主此時應當正給皇后謁禮,不論是為了自家那兩個不省事的同永寧結下的梁子,還是近幾年她那皇帝侄兒對她和郭家越來越疏離的態度,她都應該去見一見這位公主。

  進了鳳儀宮,卻是意外的冷清。「這是怎麼說?」陽夏大長公主詫異,「永寧公主怎的沒來同你行禮?還是我來的遲了?」

  皇后一怔,神色有些尷尬,卻仍是解釋道:「前日聖上便領永寧過來了一趟,湛兒也在場,聖上特意叫他們姐弟熟悉了一番。今兒個累了一早上了,她一個小姑娘哪裡禁得住,是以聖上早早就知會了我。橫豎不過面子上的功夫,我倒是無所謂的。」

  陽夏大長公主咳了兩聲,笑道:「你倒是心寬。也罷,身為一國之母,是該有這樣的氣度。」

  皇后見她咳嗽,忙喚了宮女來端上潤喉清肺的雪梨湯,關切道:「姑母這幾日身子可還好?前日聽到府上招了李太醫去,太醫怎麼說?」

  「老毛病啦,無妨。」陽夏大長公主擺擺手,歎道:「人啊,年紀一大,身體就衰敗了,一點小病小痛都禁不住。從前我總覺得自己還不老呢,開春那樣病了一場,之後便時時有力不從心之感了。誰都避不過啊,沒法不服老。」

  皇后安慰道:「姑母說的什麼話,您還年輕著呢!家裡都指望著您呢,沒有您坐鎮,家裡小輩們都不成個體統了!還有姵丫頭,您可得打起精神好好給她挑選夫婿呀,她眼界高,您可不得多費心麼。」

  聽她說起自個兒孫女,陽夏大長公主慈愛地笑了笑,「是啊,可不是為她的婚事頭疼麼。姵丫頭就是叫她爹娘嬌縱壞了,及笄都快一年了,相看了多少家,偏沒一個能入她眼的。」說是這麼說著,可她的神情中卻並未透出半分對孫女嬌縱的不滿,反倒是語氣裡滿是寵溺之意。

  郭姵也是皇后的堂侄女,雖則親緣關係上並不是那麼近,但因得大長公主的緣故,皇后對她也另眼相看三分,當下便笑道:「姑母您挑出來的都不滿意,那她是要找什麼樣的呢?難不成還要嫁個蓋世英雄?」說著便掩嘴要笑,卻,笑到一半止住了,她一擊掌,喜道:「哎呀!我還真想起個蓋世英雄來!」

  陽夏大長公主不解,皇后喜滋滋地笑道:「顧小將軍不是要回京了麼!那位可是真的少年英雄呀!早年顧夫人還在世時,我見過顧恆一面,面目生得極好的,又英氣勃勃,滿京裡尋去也找不到更好的了!」

  這話說得陽夏大長公主都有些意動了,她猶豫地問:「這顧小將軍年紀不小了吧?他在邊境多年,指不定娶親了呢……」

  「沒有沒有。」皇后十分篤定,「前些時候聖上還囑咐我來著,叫我替顧小將軍注意京都裡合適的閨秀,還笑說若不是宗族裡沒有合適的好姑娘,他都想直接給賜婚了。顧夫人去得早,顧小將軍又一直跟著顧老將軍在軍營裡,他那繼母小門小戶出身,還是個萬事不管的,哪裡顧得上給他訂下婚事?」

  「聖上若是真賞識,那怎麼輪得到我們姵兒?」陽夏大長公主皺起眉,「永寧公主不是剛及笄麼,她也是未曾訂婚的。人都有私心,顧恆這麼好,聖上也該是想著留給自己親閨女才對。」

  皇后一愣,她一時還沒想到永寧公主。又想了想,她倒是笑了,道:「不是這麼說呢。您也知道,老祖宗的規定。駙馬無實權,實職不上四品。顧小將軍這般前途無量,聖上若是真惜才,那才不該將他配給永寧公主呢。」

  這話倒是,陽夏大長公主自己當年就是這樣過來的,會嫁給郭曲,衝的就是他有才華卻無心仕途,門庭顯赫卻又無家族重擔——郭曲還有個嫡親弟弟,就是郭皇后的父親。

  這樣想著,她便也將心放回了肚子裡。放眼望去,這滿京的閨秀,論門第出身,論身份尊貴,除了永寧公主,還有誰能跟她的姵兒相提並論?待那顧恆回京後她細細查驗一番,若當真是個良配,姵兒也中意,那就去向聖上求了這樁婚事也未為不可。

  沒過幾日,還不知自己已經被惦記上的顧恆班師回朝,雖然他並非主帥,立下的功勞也比不過其他兩位老將軍,但他勝在有個聲名顯赫的好爹,又是其中最為年少英俊的一個,在入京那天,堵在東大街兩側的少女們差點沒用香包手帕玉佩鮮花鮮果把他給砸死!

  「擲果盈車,看殺衛玠,說的就是如此了吧?」連三一身風流小公子打扮,折扇一敲手心,笑吟吟道:「不過也難怪啦,連我都想往他臉上扔個橘子,更何況那些沒怎麼見過世面的少女們?」

  往他臉上……扔橘子……

  屋內下人不約而同垂下頭,以遮擋臉上那詭異扭曲的表情。跟著這樣一位主子,雖然是冒著生命危險不假,但想噴笑出聲的時候也是很多的,比如現在。

  李邕從江南跟到京都,從安國府跟入未央宮,成功成為連三身邊資歷最老最有發言權的人。這種時候,一般下人是不會出聲的,唯有他,仔細打量了那位身著銀色鎧甲的小將軍一番後,嚴肅地下結論:「不及聖上俊美。」


第七十九章

  聽李邕如是說,連三轉過頭來,頗有幾分玩味地瞧他,瞧罷自己先笑了,「聖上年輕時確實也是極俊俏的,只是如今他也三十多了,如何能比得上顧小將軍這般新鮮水嫩。」

  這話說得大逆不道,一屋子下人無不是冷汗直冒,連一向淡定自若的李邕都啞了火,好半晌才乾巴巴地說:「聖上乃一國之君,威儀天成,龍睛鳳目……不能單以容貌好壞論……」

  連三嗤笑一聲,青玉骨扇一抖就開,邊搖邊道:「好歹也是我父皇呢,怎麼能不論容貌好壞?好在他未學那些老學究把鬚蓄起來,要是真蓄起來了,那我可再沒法跟他一道用膳了。」

  李邕默默擦去額頭冷汗,原來殿下這般喜好美色……他有種恍然大悟之感:終於明白每天送進宣室殿的羊奶是作何用處的了,他早年就聽說過,不少貴婦喜用羊奶淨面洗手,甚至用來泡澡,只為保持青春不老——雖然這個猜測太可怕,但按照他對聖上的了解,這十分有可能是聖上能做出來的事。

  戎狄的俘虜就在顧恆等高級將領之後,那些俘虜都被鐵鏈拴著,串成一串往前走。這些戎狄俘虜雖個個神色萎靡衣衫襤褸,卻絲毫沒有降低圍觀群眾的熱情。因為是天子腳下,人民素質都頗高,所以即便群情激奮,卻並未發生預先估計的動手砸雞蛋砸石子等行為。戎狄人高鼻深目,眼色有藍有綠,膚色較中原人都白上不少,叫一眾百姓大開眼界。

  不多時,顧恆騎著馬的身影就漸漸遠了。不過前頭的將軍們和俘虜雖然過去了,後頭還跟著不少中低級軍官,其中更不乏英挺俊朗的青年少年,是以樓下的歡呼聲還是一浪接著一浪,絲毫沒有消退的跡象。

  樓下人多且擠,便是那些特意來看顧小將軍的夫人小姐們,此時也都仍坐著,打算等樓下人散去了,再打道回府。

  連三倒是無所謂,她就是出來看熱鬧的。這幾天劉延忙得連滾床單的功夫都沒有,她在宮裡待得煩悶,又時不時有淑妃這位表姐領著三皇子來「看望」她,擾得她煩不勝煩,一怒之下,她在宣室殿狠狠將劉延收拾了一頓,逼迫他將那禁錮內力的解藥交了出來。劉延原本也沒打算真軟禁她,現在瞧著她沒有要偷溜的意思了,又被溫香軟玉這麼一折騰,自然沒有不應的道理。

  等到允許入京的軍隊都過去了,圍觀人群也漸漸散去,一時樓下便顯得空了起來。連三在這兒喝了幾杯茶,又吃了幾塊茶點,覺得著實一般,便也懶得再坐,閒閒懶懶地搖著青玉扇出了雅間門,邊走邊道:「綠袖去找個店小二來,問問最近有什麼新開的館子,我好一陣子沒出來了,都不知哪裡有好吃的。」

  綠袖笑著應了,先下樓去尋小二問。連三一行人便在後頭慢悠悠地走,經過一間雅間時,裡頭剛好有丫鬟開門,幾個華服麗人從內走出,和連三碰了個面對面。

  郭姵的臉色一僵,她對連三的印象不可謂不深刻——那頓打挨得她永生難忘。在連三朝她臉上看過來時,她甚至條件反射地瑟縮了一下,但很快她又恢復了臉上那不可一世的神色,刻意挺了挺胸口,昂起下巴回視連三,蓄勢待發。

  孰料連三只是掃了她一眼,便繼續在一眾隨從的簇擁下往前走去,連停頓一下都不曾。郭姵一口氣堵在胸口出不來,臉漲得通紅,她向前踏了兩步,正要開口,卻忽然想起眼前這位已經是公主了,頓時停下腳,止了口,眼睜睜看著連三消失在門廊轉角處。

  郭姵的異狀不是沒人發現,同她一道走出來的兩個年輕女孩子是郭氏旁支的姑娘,後頭有個衣飾華貴的中年美婦落後了一步,出來時連三一行已經走了。中年婦人見郭姵等都堵在門口,不解地問:「姵兒,站這兒做什麼?」

  郭姵滯了滯,有些不情願地回答母親的話:「方才永寧公主過去了。」

  郭母一怔,旋即皺起眉,「永寧公主……不就是原先同你有些矛盾的那位安國府郡主?」

  郭姵點了點頭,旁邊那兩位郭氏女孩雖沒說話,眼中卻閃過了然之色——若是那一位,方才郭姵的異狀就不奇怪了。兩個同樣驕橫跋扈的貴女碰到一塊兒,比得就是誰的腰桿兒硬。很明顯,郭姵在人家面前半點底氣也沒有。

  郭母的神色也有些複雜,能寵出郭姵這樣的女兒來,可以想見,她自己也不是什麼好性子的人。若是往常,碰到那些敢叫女兒受委屈的人,她可不管什麼長輩風度,直接就給奚落刻薄回去了。可偏偏連三成了公主,還有那樣隱秘的身世……

  嚥下這口氣,她臉色不大好地領頭向外走,「走罷,還站著作甚。」

  回郭府的路上,郭姵沒有和兩位堂姐妹擠一車,而是坐上了母親富麗的朱輪華蓋四駕馬車。她趴在郭母膝頭,有些無助地問:「娘,她也來看顧恆了。要是她去求了皇上賜婚,那可怎麼是好?」

  郭母用指頭戳女兒的腦袋,笑道:「真真是兒大不由娘,這才見了一面了,就滿心都是他了?」見郭姵嬌嗔著不依,她連連拍了幾下她的手以示安撫,「你放心。你不信我,還不信你祖母?她會為你挑上顧恆,那必然就是有十足的把握。至於那永寧公主……便是她真的死賴活賴要嫁顧恆,聖上也不見得能允。聖上是個英明有遠見的,將才難得啊!」

  郭姵其實不是很懂母親這話,但她卻聽出了母親語氣中的篤定之意,一時放下心,露齒一笑,「有娘這話,我就放心了。」

  若是叫連三聽到這話,定然會冷笑一聲:你放心得太早了!

   §   §   §   §   §   §

  忙了一天,劉延回到寢殿,卻發現連三正坐在內殿的搖椅上,他在她身前蹲下,笑道:「怎麼來這兒了?我正要換身衣裳去昭陽殿呢。」

  連三站起身,拉他坐搖椅,自己在他大腿上坐下,圈著劉延脖子,好奇道:「我今日去東大街看啦,怎的沒見到戎狄使者一行?」

  劉延環住她的小細腰,在小嫩臉上親了一口,才道:「畢竟是來使,雖是求和來的,卻也不好不給他們面子。今日一道進城的有他們的俘虜,那些人狼狽不堪,又被我朝子民敵視,進城時難免出些狀況。早幾日時禮部就考慮到了,特意安排戎狄使團從南門入城。」

  連三的眼睛亮了亮,「今日是你犒賞三軍,明日就該是戎狄使團入朝了。我見那些戎狄人跟我們生得很是不同,膚白高挑,也不知那位做禮物送來的戎狄公主是個什麼模樣。」

  劉延挑了挑眉,長長「哦」了一聲,意味深長笑道:「若非你提起,我都忘了還有這麼個人呢。」高挺鼻梁湊到白生生的耳朵旁,蹭了又蹭,帶著些鼻音軟噥道:「嗯,寶貝兒吃醋了?」

  「我吃什麼醋?」連三無辜的大眼睛眨呀眨,「難道父皇還會替我再娶一位新母妃?」

  劉延真是愛死她這小模樣了,忍不住笑著親了上去,又是好一陣糾纏揉搓。

  唇舌難分難捨了一陣,終是分了開。劉延氣喘吁吁,連三卻因習武氣息綿長,除了臉上微微帶了些胭脂色,其餘絲毫不亂。「我今日在東大街茶樓碰見了同安縣主,她是特意去瞧顧恆的麼?」連三一猜就準。

  「嗯。」劉延點頭,「陽夏大長公主私下詢了我的意思,她似有將同安縣主許配給顧恆的意思。」想了想,他又補充了一句,「我沒表態。」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連三沉下臉,很不高興。

  天鵝肉……

  「能得你如此高的評價,顧恆想必受寵若驚。」劉延有些泛酸。

  連三拉下他的臉,直接親了上去,親完一抹嘴,信誓旦旦地表示:「父皇在我眼中才是最美的,顧恆充其量只能算朵野花。真的,看我誠摯的雙眼!」

  劉延被逗笑了,伸手不住撓她掌心,翻起了舊帳,「我最美?那沈熙呢?你家重黎哥哥呢?」

  沈熙倒還罷了,提到謝安,連三臉色便有些不好,「我同他們有什麼?橫豎都是有緣無分。」

  劉延自知失言,忙補救道:「說到沈熙,我就想起一樁好笑事來。」

  連三甩給他一個眼刀子,惜字如金起來:「講!」

  「寶貝兒你不知道,沈熙不是回江南去了麼?」劉延訕笑道:「對外他稱是回去完婚,其實是我命他去協助你父親處理江南士林那些事。」上一世沈熙死得忠烈,劉延雖對他同寶貝兒那點事心存不滿,卻從未為難過他,甚至在仕途上對他多有照拂。

  「他回去後,正事沒落下,婚事也沒落下。」說著他有些好笑起來,「他有個兩姨親表妹,二人青梅竹馬一道長大的,大約你也知曉。本來他兩人情投意合,家中長輩也是樂見其成的,這婚事自然水到渠成。可不知出了什麼岔子,沈熙親是成了,卻連著當了兩次新郎。他不僅娶了他那表妹為正妻,還一並納了他那表妹的一個庶妹。」

  連三啞然失笑,「這是個什麼景況?娥皇女英麼?」


第八十章

  不管沈熙和姚家那對姐妹花之間到底有什麼有趣故事,那都不是連三要考慮的問題,聽了當個笑話便罷,她對沈熙的興趣也僅止於此了。眼前叫她更有興致的是顧恆這隻小天鵝將要花落誰家,及那位戎狄公主的最後歸宿。

  劉延對此不想多談,顯然他已經有了打算。可是連三太過了解他,即便沒有他那麼多彎彎繞繞的政治考量,但她只要明白一點,就足以判斷出劉延的決定。

  「你打算把戎狄公主送給蜀王?」連三直白地問他,一手撓著草泥雞白茸茸的身子,「做正妃是不可能了,戎狄血統的姑娘,就是公主,給誰家當正頭娘子也沒人樂意,何況蜀王妃還活得好好的。那麼……你是打算把戎狄公主送到蜀地去給蜀王當側妃?」

  劉延笑著歎了口氣,摸摸她的小臉蛋,戲謔道:「我兒真是聰慧伶俐,什麼都瞞不過你。」

  連三皺了皺眉,卻沒躲開他的手,順勢在他掌心蹭了一蹭,慢慢說道:「照如今戎狄的頹敗形勢看,將戎狄公主送作親王側室也無可指摘,可終究不是那麼合適。我雖不知具體情形,可也知道這兩年的天災人禍耗去了國庫不少銀錢,這次大軍一路追擊,卻最終沒能剿滅戎狄王庭,下次就不知是什麼時候了。便是為了邊境百姓,也當給他們些薄面。」戎狄王庭若是覺得失了顏面,卻又沒種領兵報復回來,就只能是邊境的百姓們遭殃了。

  劉延沉默不語,似乎有些不高興。

  連三瞅著他,將大白雞放到腳下,湊上前在他臉上親了一口,笑道:「你也不用同我生氣,我知道你對後宮的掌控力,先頭確是同你說笑,便是把她納進宮了,難不成你會寵幸她,要我喊她母妃?我信你,自然放心。」

  劉延只覺得喉嚨發澀,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宮裡那些我已恨不能通通打發掉,你還要我再納一個進來?」任是知道她是相信自己才不在意,劉延也難以止住心下的酸楚,「你不介意,我卻介意得很!」扭過頭去不肯看她。

  身後良久無聲,他心下漸漸虛了起來,想轉回頭去看她,卻聽她有些輕忽的聲音響起,「無傷大雅的小事,你同我置什麼氣呢?橫豎只是擺設,納進宮來是最好的解決辦法,情況和人都好控制。我知道你不會去碰她就足夠了,你還要如何呢?」

  劉延也覺得自己有些無理取鬧了,其實他就是見不得連三不把他放心上。連三見他還是鬧著別扭,心下也有氣,站起身就走了,直接回昭陽殿,連夜宵都沒同他一塊兒用。劉延悔之不及,想要追出去吧,又礙著外頭人多口雜,只得忿忿地在原地跳腳,氣哼哼地拎過大白雞扔在床下腳踏,自己上床睡下了。

  最終劉延還是順了連三心意,沒把那戎狄公主扔到蜀地去,將她收進了後宮,隨便安排個偏僻角落住下,還派了不少人看守,相當於變相的禁臠。他心中還有氣,給那戎狄公主的封的等級就格外寒酸,一個五品美人就給打發了,跟當年尚未生下皇子的齊修儀一個待遇。

  說起齊修儀,就不得不提起劉延對她的奇妙態度。齊修儀這個女人吧,哪哪兒都不出眾,被楚王勾搭上之前,在宮裡就是不上不下地混著,存在感極其微弱。估計劉澤就是看上她這點,才挑了她來下手。

  按照連三的想法,既然楚王一家都被砍了,沒道理留下個齊修儀和她生的孽種呀。可偏偏,英明睿智的聖上不知是怎麼想的,愣是沒有露出半點要讓齊修儀和四皇子「暴病而亡」的意思。

  劉延的四個皇子雖然年齡參差不齊,但皆是年過五歲便統一送到東邊的長樂宮養育,在那裡習詩書禮儀,學各種皇子必修課程。皇子們的生母隔幾日便去探望一下,帶著各種吃食玩物,但這些吃食器皿都需要經過專人檢查才能帶進去,且只能給她們自己的孩子用,不許給其他皇子。偶爾也容許皇子生母領自個兒出來遛一遛,前些日子淑妃就時不時帶了三皇子出來,打著看望永寧公主的名頭去未央宮。

  前些日子楚王事發時,齊修儀那個心驚膽戰喲!連最愛喝的金絲血燕被德妃截下了都沒計較,躲在自己宮裡好長一段時間不敢出門。原本隔兩日去看一次四皇子的,也暫時停了,叫皇后等人詫怪不已。

  後來過了些日子,見楚王一事已經風平浪靜了,自己卻仍然沒有被揭穿,齊修儀便欣喜地覺得是自己的隱瞞功夫做得到家,這才沒叫人發現她和四皇子同楚王之間的聯繫。漸漸的,她也恢復了正常行止,該和德妃嗆聲就嗆聲,該去看望兒子就看兒子,一切仿似從沒發生過。

  可是,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她放心得也太早了。

   §   §   §   §   §   §

  聖上對待功臣從不吝嗇,封賞極為豐厚,可惜顧小將軍至今未婚,否則封妻蔭子都是要的。顧老將軍當年也是戰功赫赫,顧恆的生母在世時就是一品誥命,如今還活著的這位顧老將軍遺孀是顧恆繼母,劉延私下調查了一番顧恆同繼母的融洽程度,意思意思給了個三品誥命。

  顧小將軍一躍成為京都最佳金龜婿。盯上他的人家著實不少,雖然未必比得上郭姵的出身,但顯貴人家的女兒可真不少,各式各樣的美貌少女像蜜蜂瞧見花蜜一樣瞅準了顧恆,創造各種機會和顧小將軍「偶遇」。天真單純的、活潑可愛的、才華橫溢的、英氣爽朗的、弱柳扶風的、孤高清傲的……種類繁多,任君選擇,包君滿意!

  而顧恆,他雖無奈,卻始終表現得彬彬有禮,即便眼前那位「扭了腳」的少女演技再拙劣。郭姵橫了十幾年,在遇到心儀的男子後也跟普通少女沒兩樣,她一早就將顧恆視作了囊中物,自然見不得他對別人也客氣有禮的樣子。

  在郭姵又一次被幾個不要臉的狐狸精氣到,跑到祖母跟前哭訴時,陽夏大長公主終於坐不住了,換了衣裳直奔未央宮,打算豁出這張老臉去,怎麼著也要把孫女兒的夫婿訂下來!

  陽夏大長公主入宮時,連三正在宣室殿內,拿了新得的夾子窩在劉延的懷中擺弄他胸前那兩點茱萸,可憐他堂堂一國之君被弄得不生不死,眼兒都濕潤了,一張老臉紅了個透,卻只是僵硬坐著,任那小混蛋玩弄,呼吸粗重。

  外頭報說「陽夏大長公主求見」,連三頓時失了興致,兩個造型別致的夾子還夾在那可憐紅腫的兩點上,她很是賢惠地伸手替聖上整理好衣著,還替他擦了擦額上的汗,又在紅唇上親了一口,笑瞇瞇道:「父皇好好接待姑婆呀,我去後頭找本話本看。」

  劉延真是要被她折磨死了,下頭還直挺挺地立著,滾燙灼熱,胸口那兩點被玩弄得又疼又麻,此時還夾著兩個特製的乳夾。一身壓金線繡邊玄色常服整整齊齊,拋開他那烏黑濕潤的眼睛,和帶著些潮紅的臉頰,儼然就是端坐在御案前勤政*民的英明君主。

  陽夏大長公主心中存著事,也沒注意皇帝侄兒的不對勁,行了禮後便開始含蓄委婉地表述自家對顧小將軍十分中意,自己孫女已經到了該談婚論嫁的年紀了,兩人從出身年紀長相性情都太契合不過了,這樁姻緣簡直是天造地設……

  劉延正被身體上那點小秘密折磨得欲生欲死,聽到陽夏大長公主這話就煩,直截了當打斷了她的話,「姑姑,不是我不願替同安指婚,只是顧恆他已有了心上人,前不久便來同我求過。」

  陽夏大長公主臉色一變,顫聲道:「心、心上人?怎麼可能!」

  「什麼可能不可能的。」劉延不耐煩,「他在邊關多年,雖顧老將軍夫婦不曾替他訂下親事,可他卻早已是心有所屬的。只是之前忙於戰事,這才未去提親,如今戰事畢,天下太平,他有心成家也是常理。」

  看著陽夏大長公主神情恍惚地離去,劉延冷淡地垂下眼:顧恆確實有心上人,卻不曾來求過指婚。他的第一位心上人是位他的青梅竹馬——一位將門虎女,可惜其父悄悄投向了青州李氏,在李氏滅門後,那位將門虎女一家也未能倖免。

  至於第二位,那女子是個鄉下少女,山野之人,因緣際會下救了受傷的顧小將軍,至此生出一段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愁來。顧小將軍倒是個有心的,也動了念頭想正經娶了這位容貌清麗的救命恩人回家,可惜這位的出身行止實在拿不出手,大字不識一個還罷,性子也拙樸純真,說得不好聽些,那就是人情世故半點不通。要娶這樣一個女子做將軍夫人,別說顧恆的親族不同意,就是他自己,在歸京後也頗多猶豫。


第八十一章

  連三躲在屏風後聽了一耳朵八卦,等陽夏大長公主走了之後,她興奮地衝出來,竄進劉延懷中,仰著張粉嫩嫩的小臉問:「顧恆有心上人?是誰是誰?快告訴我!」

  劉延下頭好不容易軟下去,被她這麼一坐一蹭,又有了抬頭的趨勢。他一手環住小寶貝,一手扶額歎氣,還要回答這個好奇寶寶的問題,「一個出身鄉野的女子,對他有救命之恩。」

  連三姑娘的眼神高深莫測起來,嚴肅地盯著他,「你怎麼知道的?顧恆可沒來求指婚,他也不可能將這事告訴你。」

  「顧恆手上帶的兵雖不多,也尚未成氣候,但總是顧老將軍的兒子。」劉延捏著她的小手笑,「在他身邊突然出現一個來歷不明行止古怪的女人,我怎麼都該查探一番,以防萬一。」

  「也是。」連三點點頭,興致卻絲毫不減,眉眼彎彎地笑,「那這回他也將那個女子帶回來了麼?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只能以身相許……我從前只在話本裡瞧過呢,難道這回要親眼看一次熱鬧?」星星眼地將他望著。

  劉延被她逗笑了,寵溺地捏了捏小鼻子,笑道:「恐怕這熱鬧你是看不成了。照暗衛傳回來的消息看,那女子雖容貌姣好,卻是個粗直的性子,不識字也不甚知禮。顧恆至今未將她帶回顧家,只是在外頭尋了個院子安置,只怕是打算娶正妻後再納回去了。」

  「這樣啊……」連三皺了皺眉,想到在青州曾有過一面之緣的那個俊美小將軍,心裡頗有幾分失望,卻又有種意料之中的了然。

  她難得被他人的事引動情緒,沉默了好一會兒沒說話。劉延對她的情緒變化何其敏感,頓時就醋了,故意哼哼了兩聲,見她還沒將注意力放回自己身上,忍不住湊到她脖子上蹭了幾下,溫熱的大掌也握住了小細腰,挪移摩挲。「對顧恆就這麼上心嗯?他比我還俊麼?」

  連三回過神,有些感傷,道:「也不是。只是,上輩子他和林越表哥一樣都是陣亡疆場,這輩子,林越表哥還是沒避過,我難免多關注他一些。偏偏他活下來了,高官厚祿、風光無限,很快還會有嬌妻美妾……」

  劉延心一疼,忍不住將她抱緊了些,卻又不敢貿然開口。連三歎了口氣,靠進他懷中,輕聲道:「表哥在幽州的時候,我舅媽相中了劉太傅的孫女,想給他訂下一門婚事來。當時我家都在為重黎哥哥的婚事著急,我想著,表哥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呢,早早定下了,萬一表哥拖個好幾年不回家,豈不是白費了一番功夫?且那位劉姑娘很合我眼緣,於是我便……我便撬了表哥牆角。」

  「結果,重黎哥哥無意婚事,表哥也再沒能回來。」連三眼中浮起一層霧氣,韓林越的死終究還是在她心頭留下了一道猙獰的傷口。

  這種時候,縱然劉延是一國之君也束手無策,只能緊緊抱住她,無聲的安慰。

  萬眾矚目下,顧恆的婚事最終還是落下了帷幕。顧恆的大伯母到劉太傅府中喝了一回茶,回去後便從顧家傳出消息,顧恆的親事有了著落,對象就是劉太傅唯一一位至今仍待字閨中的孫女劉瑤箏。

  顧恆在宣室殿跪著求指婚時,恰好碰上連三抱著大白雞去尋劉延,張福躬身迎著連三進了門,連通報都省了,只是到了殿上才象徵性地說一句:「陛下,公主來了。」

  顧恆依舊剛跪下說清來意,劉延還沒來得及叫起,所以此時他依然跪著。

  「父皇,顧小將軍為什麼跪著?」抱著大白雞的連三開始進入角色,天真又可愛地衝「父皇」眨眼睛,笑容甜蜜蜜的。

  「咳……涵兒怎麼來了?」

  連三很順溜地走到殿下手一張椅子上坐下,乖巧道:「我來陪父皇用點心。」

  「咳咳咳咳……」劉延被她的回答囧到了,不住乾咳著,連三趕忙放下大白雞,乖巧地端了杯茶遞上去,憂心忡忡地瞪大眼,「父皇,你沒事吧?」

  被她那麼一看,劉延便是有事也沒事了,「……無妨。」

  成為人肉背景板的顧恆默默垂著頭,聽到連三那清甜的嗓音時,他挺想抬起頭來看一看的。那一夜,青州大火印紅了半片天空,這位美得像個小仙子的少女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有連三在的地方,劉延滿心滿眼就只有她了,哪裡還記得什麼指婚的事。倒是連三有心,她就是衝著這事兒來的,當下重新問了一遍:「父皇,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麼叫顧小將軍跪著呢!」

  劉延搖頭笑道:「這我可不好同你說。」轉向顧恆,「顧卿,你起來罷,自己同她說。」

  顧恆謝了恩,站起身,終於見到了那位曾有過一面之緣的俏郡主。此時她已經是公主了,身著一身銀邊白底金線繡鳳凰的公主常服,清麗典雅,正笑吟吟地將他望著。

  「稟公主,臣心儀劉太傅之女孫,正求陛下為臣指婚。」中規中矩的回答,一切再自然不過,可在那雙水潤黑眸注視下,顧恆卻答得十足艱難。他忽然就想起在青州的那個夜裡,這個美得像夢一樣的尊貴女孩兒也是這樣瞧著他,認真地告訴他——「待你凱旋歸京之日,我會去城門口看熱鬧的。」

  他想問問連三:我歸京那日,你去了嗎?

  果然是劉瑤箏。連三眸色漸深,笑意也減了幾分,「顧將軍,劉姑娘同本宮有些淵源,這裡本宮便多嘴替她問一句——既是要娶妻,你打算如何安置你那位救命恩人?」

  顧恆倏地抬起頭,臉色一變再變,終於,他明白了事情的關鍵,這定然不是小公主自己知道的,八成是她父皇同她說的。他急忙掉頭「噗通」一聲向上首的劉延跪下,「陛下恕罪!」

  「哦?卿何罪之有?」劉延饒有興趣地看他。

  顧恆語塞。

  連三淡淡道:「顧將軍不必驚慌,這本就是你私事,縱是聖上也沒道理插手。你只說說你的打算,本宮曾喚過劉姑娘一聲姐姐,若同你成親會叫她過得艱難,本宮自然不能袖手旁觀。」

  「……」顧恆似乎很猶豫,不過最終他還是拿起了男子漢該有的擔當,「阿蘿於臣有救命之恩,又不顧千里之遙隨臣入京,臣已許她終身,是待正妻入門後便將她納為貴妾。」

  「哈!」連三笑出了聲,「顧將軍的命這麼不值錢?一個妾位就打發了?」她眼中再沒了之前的笑意,只餘嘲諷與輕蔑。

  顧恆被噎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心下有氣:先是給劉瑤箏出頭,後又為阿蘿不值,這位公主殿下到底是幫誰呀!被這喜怒無常的公主搞糊塗了,他乾脆給英明的聖上磕了個頭,「陛下恕罪,先前是臣考慮不周,拿了婚事來叨擾陛下。此事暫且作罷,待臣理清家事後再理論。」

  劉延沒說話,只是瞧著小心肝,連三給他使了個眼色,冷聲哼道:「你說作罷就作罷?這樁婚事如今叫你們顧家人一宣揚,滿京都誰不知道。這會兒你嘴皮子上下一碰,來句婚事作罷,你叫瑤箏姐姐的臉面往哪兒擱!」劉瑤箏也真是夠倒霉的,上輩子就被韓林越鬧了一齣退婚,這輩子又攤上這麼個亂糟糟的未婚夫。

  顧恆少年得志,心氣也高,先前被連三那三言兩語就惹出了一肚子氣,這會兒更是惱,差點就要脫口而出「那公主要臣怎麼做?!」

  幸好,在他開口前,劉延低沉威嚴地聲音壓了下來,「顧卿回去罷,好好理清家事。」他深沉的眸光直盯顧恆,盯得他冷汗直冒,「家事國事天下事,小家都安置不好,被這些兒女情長糾纏住,何談國事天下事!顧卿,莫讓朕失望。」

  顧恆有一瞬的窒息,那是一種上位者的威嚴,沉沉的,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等到劉延說完,他彷彿劫後餘生,磕頭後便急忙退下了。

  「寶貝兒怎麼樣?我剛剛說的話是不是很有氣勢?」劉延很得意。

  連三抱起在她腳邊轉來轉去的大白雞,不高興地揉了一把,「你這麼快叫他下去做什麼!我還想再奚落他兩句呢。這種男人一看到就煩!」

  這話說出來,劉延徹底放心了,眉花眼笑地下了台階,湊到她身邊討好道:「可不是嘛!又想要大家閨秀當正妻,又想要心下憐惜的女子做貴妾,享盡齊人之福,哪有這麼美的事!」毫不留情的批判!

  「哎喲,聽你語氣,怎麼有點兒羨慕嫉妒恨的意思呢?」連三最擅長的就是胡攪蠻纏,雞蛋裡挑骨頭,遷怒。當下斜起眼瞥他,冷笑連聲。

  劉延大呼冤枉,「這可冤死我了!」見連三還要作,他趕緊用嘴堵上去,阻止了她接下來有可能的借題發揮。唉,真是甜蜜又折磨!

   §   §   §   §   §   §

  顧恆最終還是將那位救命恩人的事同劉家坦白了,劉太傅自然是大怒,敢情他孫女都還沒嫁進去呢,裡頭就定好一個貴妾的位置了!這像什麼話!

  劉太傅是怎麼也不同意這樁婚事了,好在先前劉顧兩家指望聖上指婚來添些榮耀,所以諸事都還沒開始操辦,只是名聲上不好聽,那訂婚一事卻還是沒影的。但就是這樣已經足夠叫劉瑤箏名聲掃地了,如果說先前同謝安的事還只有她自己知曉,這次就是滿京皆知了,劉瑤箏的母親到劉太傅跟前哭了又哭,鬧得劉太傅也猶豫了起來。

  連三插手的事遮蓋不住,還是叫劉家知曉了,劉家人心下也感激這位公主殿下,卻仍要為這樁婚事頭疼。劉瑤箏心裡有了主意,尋了個風和日麗的日子,進宮求見永寧公主。

  連三看到劉瑤箏就想起韓林越,心下不可避免地湧起一陣愧疚,對待她的態度就柔和了很多。

  劉瑤箏是個溫柔平和的好姑娘,端莊秀麗,說話也是輕言慢語:「……公主好意,瑤箏心領了。婚事當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無我置喙的餘地。」她垂眸一笑,有些感傷,「越矩說句不當說的,便是沒有這位阿蘿姑娘呢,日後他納妾也是省不了的,男人三妻四妾太過平常,我早就習慣了。」

  如劉瑤箏這種女人,從出生開始就受著罪正統的大家閨秀教育,母親教她如何做好一個主母,家庭環境教她如何處理內宅陰私。正妻、妾、通房、嫡子庶子……從出生開始,就注定她要走上這條路。

  或許曾經她有過一個很好的選擇,那個男人光風霽月、羞澀靦腆……


第八十二章

  對待居心叵測的連語湘,她可以嘲諷可以冷笑可以指著鼻子痛罵,可對象換成柔聲細語的劉瑤箏,談的還是人家的婚事,連三一時都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好半晌,她才歎了口氣,「你心裡有數就好,待你出嫁那日,我給你添妝。日後若是在顧家受了欺負,只管進宮尋我便是。」

  劉瑤箏一愣,之後只是笑著點頭,不再多說。

  連三同劉瑤箏之間本也不熟悉,單方面知曉她坎坷的婚事,但接觸卻只限於談及謝安婚事那一次。這回劉瑤箏同樣是為婚事而來,一來是感謝公主的關心,二來,既然連三如此關注她的婚事,那她決定嫁給顧恆這件事,最好還是要告訴連三一聲。

  兩人談畢這不愉快的親事,卻沒有冷場。劉瑤箏真的是個很合適的世家主母人選,連三性子古怪,喜好的東西同京都普通閨秀大相徑庭,可劉瑤箏卻有本事同她閒聊起來,還說得頗為熱鬧。

  劉瑤箏離開時,連三親自送她出了昭陽殿,走過玉帶橋時,卻迎面碰上以皇后為首的後宮一干女人從另一個方向匆匆而來。連三皺了皺眉,發現已是避不過了,只得低聲同落後自己一步的劉瑤箏道:「一會兒你只行禮便是,無需多言。」

  劉瑤箏柔順地點點頭。

  雖說未央宮內不許騎馬乘車,但鳳儀宮至未央宮中間還有一段不短的路程。皇后來得太急,連鳳輦都沒乘,竟是一路就這樣走了過來。宮裡那些個妃嬪都是身嬌體弱的,走了這麼老長的路,個個氣喘吁吁香汗淋漓,面上卻仍是興奮得發光,彷彿有什麼天大的好事即將發生似的。

  碰到連三,皇后也是暗叫頭疼,她知道劉延疼這個女兒,不僅親自養在未央宮,素日裡連行禮都是免了的。可往日她不同自己行禮也就罷了,那都是私底下,橫豎也沒見過幾回面,可今日這眾目睽睽之下,那麼多嬪妃宮人看著呢,她真怕這位小祖宗還按著往日行止來,叫她下不來台。

  兩撥人撞在了一處,一時行禮的行禮,問好的問好,鶯聲燕語亂成一鍋粥。好在連三識得輕重,當下也給皇后福了福身,雖未請安,卻笑著說了一句:「娘娘可是要尋父皇?父皇現下正在宣室殿。」

  皇后鬆了口氣,和和氣氣地笑道:「正是要去見聖上呢。永寧這是去哪兒?」

  「送劉姐姐出宮呢。我在宮裡待得煩悶,特意尋了她進宮說話兒。」

  皇后也是認識劉瑤箏的,先前那麼一問不過是客套,當下笑著點了點頭,又同兩個小姑娘說了幾句話,這才踏過玉帶橋往內宮走。

  有皇后在的地方,自然沒有其他妃嬪說話的份,是以德妃等人除了問好外,都不曾開口同連三寒暄。等到這一溜兒花枝招展像打了雞血一樣的女人過去後,連三才收了笑,若有所思地望向內宮方向。

  劉瑤箏方才給眾位娘娘行禮後便一直站在連三身後,此時方才笑道:「往日也曾進宮給皇后娘娘請安的,只不曾見過如此多的娘娘們。托了公主的福,這回一次見了個全。」

  連三回眸,微微笑道:「並不全呢,四位皇子的母親才到了兩位,淑妃和齊修儀都沒在。」語罷覺得這話含義太多,怕劉瑤箏往深裡想,她又補了一句,「淑妃娘娘的容貌算是後宮裡頭一份的了,不見一見倒是可惜。」

  劉瑤箏確實往深裡想了,但聽到連三後一句話時,她打了個激靈,頓時止住自己的思緒——這些皇室秘辛不是她能知道的,知道得太多對自己絕沒有好處。當下也作出期待模樣,淺笑輕言:「日後再有進宮的時候,定要見見淑妃娘娘才好。」

  此時,宣室殿內的劉延已接到了張福的稟報,一大波女人正在靠近。「回稟陛下,四品以上,除淑妃娘娘並齊修儀外,其餘主子娘娘都來了!」

  劉延擱下碧玉管鼠鬚筆,在張福捧上前的盆中洗淨手,漫不經心道:「皇后越來越心急了……」在布巾上擦手時,他忽然想起一上午加一中午都沒見到小心肝兒了,「公主呢?還在昭陽殿和劉太傅的孫女說話?」

  張福知道聖上有多著緊永寧公主,忙笑道:「沒呢,劉姑娘告辭離宮,公主親自送她去了。方才送到玉帶橋,在橋頭那兒還和皇后娘娘一行打了個照面。」

  劉延手一頓,抬起頭時眉心已然皺起,「說了什麼?」

  「並沒說什麼,只是問好。」

  劉延放下心,直起身淡淡道:「去瞧瞧公主現在在哪兒,若是往這裡來了,就攔一攔,給她說,我遲些過去昭陽殿陪她用晚膳。」

  張福差點就習慣性應下了,待他反應過來,忙苦著臉道:「可、可是,陛下,奴才攔不住公主呀……」他怎麼敢攔?那位祖宗可是一不順心就要叫你見血的呀!

  劉延滯了滯,接著笑了,搖頭笑歎道:「罷了罷了,我都攔不住呢。」話語間滿是溺寵之意,「一會兒她要真朝這兒來了,你就從旁邊領她進內殿吧。」

  「奴才遵命!」

  皇后一行的速度還是很快的,沒多久就進了宣室殿內,可連三卻遲遲未來。劉延聽張福悄聲匯報,這才知道她自個兒溜達回昭陽殿去了,壓根兒就沒有要來這裡湊熱鬧的意思。

  劉延心下有些失落,面上就不那麼威嚴了。皇后正盡量表現出國母該有的沉著冷靜,客觀地說著事情經過——

  起因是德妃丟了一支貴重的紫玉簪,那是當年她娘的嫁妝,在她進宮後便當做她的嫁妝一道進了宮。德妃的母親兩年前去世了,她留給德妃的東西便愈發顯得珍貴起來。這支簪子德妃平日都很少戴,細心收在首飾盒裡,只做個紀念。沒想到突然就丟了。

  「……查出來和承明宮有關時,德妹妹便來知會了臣妾。本來搜的只是承明宮下人住所,誰想搜到給齊修儀抱貓兒的宮女屋裡時,那貓兒突然跳了出來,嘴裡叼著的就是德妹妹丟的簪子!」

  「那貓兒一路跳進了寢殿,德妹妹自然跟了進去,當時大伙兒還慶幸齊修儀去了長樂宮看望四皇子,不在寢殿,要不可不得受場驚嚇?哪裡想到,那貓兒到裡頭後,跳到了屏風上,嘴裡叼著的玉簪半途掉了下來,在地上砸了個粉碎!」

  劉延「嗯」了一聲,「然後呢?」

  皇后興奮得眼都紅了,可臉上還要表現出一國之母該有的風範,兩種極端的情緒交織在一起,顯得有些猙獰起來。德妃瞄了她一眼,極利落地截斷了皇后的話頭,自己說下去:「當時臣妾心裡氣惱,就命宮人去捉那隻貓,那隻貓兒上躥下跳,最後竟是叼出了一條男人用的玉帶!」她沒說出來的是,那條玉帶還是親王使用的規格!

  雖然早就知道這事了,但劉延還得表現出一副震驚的模樣,他勃然大怒,大掌狠狠拍在御案上,神色一陣扭曲:「查!給朕徹底地查!」痛死了啊啊啊啊!

  皇后和德妃滿面紅光,精神抖擻地應是,卻沒發現劉延吩咐的壓根兒就不是她們。至於其他妃嬪,那都是來捧個人場的,順便懷揣著些小期待,打扮好了在聖上跟前露個臉。

  劉延沒讓皇后來處理這事兒,而是派了心腹將齊修儀囚禁起來,齊修儀所居的承明宮被翻了個底朝天,搜出了不少物證,除了之前已經出現的玉帶,還有男人用的的玉扳指等物。部分物事上有印記,明眼人一看就曉得了——那是已經被滿門抄斬的楚王私印。

  流言在有心人的推動下極快就傳出了宮外,皇后和德妃根本就不用劉延設計,她們自己就飛快遞了消息回娘家。等到第二日,傳出的「齊修儀與野男人私通」已經扭曲成了「齊修儀與楚王私通生下野種假充皇子」,叫連三忍不住為京都人民的想像力和流言傳播能力豎起大拇指!

  劉延沒有和她解釋什麼,連三也沒問,因為事態變化得太過迅速,以至於不需要他來解釋連三也能明白這場鬧劇的來龍去脈。

  第三日,宗正寺卿受召入未央宮。當日晚間,四皇子乃齊修儀同楚王媾和生下的孽種一事便得到了證實——雖然聖上什麼都沒說,而離宮後的宗正寺卿在明面上也什麼都沒說,但大家都懂的。

  第四日,四皇子暴病身亡,齊修儀痛失愛子,大受打擊之下重病不起。

  第五日,齊修儀病亡。

  「這樣會不會做得太明顯了?」連三有些猶疑。

  劉延親她的耳朵,微笑道:「要的就是明顯呢。」這樣明顯欲蓋彌彰的手法,只要稍微有點腦子的人都會明白,先前的流言全是真的,只不過他們的聖上礙於男人面子,沒有將那不守婦道的女人和孽種提到明面上來懲治,而是私下解決了。

  皇后和德妃喜悅得簡直就像是天上砸下了一塊大餡餅,還直接掉進她們嘴裡了。本來就四個皇子,這下突然沒了一個,他們兒子上位的可能性一下子增長了一大截!

  與她們相反,同樣撫養著一位皇子的淑妃卻絲毫沒有喜悅之意。她有種不祥的預感,這種預感從那天德妃在齊修儀宮中發現男人用的玉帶起就出現了,及至四皇子被傳出不是聖上親生,而是楚王的孽種,這種不祥的感覺到達了頂峰。


第八十五章

  皇后這一陣春風得意,走路帶風,就連見到死對頭德妃時都沒那麼厭惡了。郭家上下自然也是極為欣喜,若是二皇子將來能繼承大統,那郭家身為帝王外祖家,榮耀將會再次到達頂峰!

  尤其是郭皇后的母親,她一輩子都被個大長公主妯娌壓得不能動彈,若是她的親外孫能坐上皇位,那大長公主算什麼!她彷彿已經看見往日不可一世的陽夏大長公主在她面前唯唯諾諾、小心討好的美好景象了。

  可是這種喜悅之情沒有持續很久,這一日,郭老夫人由兒媳攙著在花園散步消食時,就聽見自家幾個下人聚在一處竊竊私語——

  「……怎麼會這樣?真的假的?」

  「哪兒還能有假?外頭都傳遍了!都說楚王生得俊,能偷到宮裡去把個齊修儀弄得生了野孩子,其他娘娘那裡怎麼能保得住呢?我聽著也覺得有道理,都說天家清心寡欲,極少寵幸後宮的,宮裡娘娘們一個個如花似玉的,怎麼忍得住?」

  「嘿嘿嘿,前朝不是還有假太監的事兒麼?宮裡那些貴人啊,外頭看著高貴,誰知道底下是個什麼污糟色呢?說不定比老爺房裡那個眉兒還要風騷呢……」

  隔著一架籐蘿,郭老夫人氣得臉色青白,手上青筋暴起,拄著的拐杖重重一跺!那幾個下人先頭說的熱鬧,沒聽到腳步聲,這會兒終於是清楚明白地聽見了,面面相覷,一片死寂。

  郭老夫人隨身的嬤嬤已是繞過花架,冷聲道:「老太太傳你們過去。」

  幾個下人面如土色,兩股戰戰,抖抖索索地跟著老嬤嬤過去了。

  「娘您別同這些下人生氣,氣壞了身子可不值當!」皇后的親嫂子,現在的郭夫人,還是很識大體的,當下不住柔聲勸慰婆婆,給郭老夫人撫背順氣。

  郭老夫人眼神陰鷙,在幾個下人面上掃了一遍又一遍,環顧周身,見帶來的丫鬟嬤嬤不多,都是自己和兒媳的心腹,這才沉聲問道:「你們方才所說,都是哪裡聽來的?」

  接連幾下「噗通」跪地之聲,幾個下人嚇得連連磕頭,嘴裡喊著:「求老太太饒命!老太太饒命啊!」哪裡還有人聽得到老夫人的問話,便是聽到了也沒膽子回答。

  「住嘴!」郭老夫人陰沉著臉吼了一聲,幾個下人立時閉上了嘴,不敢再求饒。老人滿意地在幾個人頭頂巡視一圈,又問了一遍。

  這回裡頭膽子最大的那個聽明白了,顫著聲答道:「是、是奴才去外頭採買……聽菜場上人家說的……奴才該死,奴才該死!」這是郭府裡負責菜蔬採買的下人,腦子靈活,當下開始狠狠甩自己耳光,幾巴掌下去臉就腫得高高的了。

  其他幾個下人見狀也忙開始自扇耳光,邊扇便罵自己,一時耳光聲求饒聲不絕於耳。

  郭老夫人聽到是從市井裡傳進來的後便愣住了,一股熱血直衝腦袋,她站在原地晃了幾下,終於狠狠地往後栽倒。郭夫人忙伸手要接住婆婆,可她一個養在深宅大院的貴婦人,拿過最沉的東西就是象牙箸了,哪裡扶得住一個老人?

  就這麼一眨眼的功夫,郭夫人被老太太帶倒在地上,摔得頭暈眼花,一旁的丫鬟嬤嬤嚇得魂都要沒了,一窩蜂湧上來,這個扶手臂那個拉衣袖,口裡還喊著「夫人夫人您怎麼樣?」、「老太太快醒醒!」、「來人啊來人啊!夫人和老太太跌倒了!」

  一團亂麻。

  被抬回上房的郭老夫人很快便醒了,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扯住床邊兒媳婦的手,嘶啞道:「快!快進宮給娘娘送信!」

  郭夫人連忙應道:「好好!娘你先喝口水……」

  郭老夫人喉頭發出可怖的「咯咯卡卡」聲,搖搖頭,死死盯著兒媳婦,定要見著她派人送信進宮才好。郭夫人無奈,只得命丫鬟拿了紙和筆墨來,就在床邊小几上攤開寫信。

  「娘,要怎麼同娘娘說?」

  「不……必,你把今日的事情……寫上,就好。」郭老夫人靠在引枕上,說話有些吃力。

  郭夫人很快便寫好了,拿給郭老夫人過了一遍,這才仔細折疊好,塞入信封,封好口子,著了老夫人的心腹嬤嬤去送信。原本外頭遞消息入後宮是不容易的,可這些世家都有自己的路子,便是老嬤嬤去也無礙。

  親眼見到老嬤嬤拿著信出了門,郭老夫人這才鬆下一口氣,略喝了幾口水,緩過勁來,有了精神處理之前的事。她面色平淡,對兒媳道:「慧蘅,那幾個嚼舌的奴才,你去處理好。」

  郭夫人,即慧蘅點點頭,低聲應是,心下卻在歎氣:究竟連市井都傳遍了,處理家中這幾個下人有什麼用呢?往日遇到亂嚼舌根的下人,一般就是扣月錢打板子,可聽老太太這意思,似是不打算留活口了。這是明擺著的遷怒,罪過也是攤在她頭上,但她這做人兒媳的卻不得不從。

  再說宮中,這流言本就是從宮裡傳出去的,但一開始只在宮人中間流傳,宮中後妃們還無知無覺。待這流言轉了一圈,又傳回宮中時,對皇后、德妃來說不啻於晴天霹靂。

  皇后剛收到嫂子的親筆信時,還笑著同身邊心腹大宮女說了一句:「娘和嫂子就是大驚小怪的,流言這種東西,就算是傳遍了整個京都,那也得有人信呀。齊修儀是什麼身份,我是什麼身份!」

  德妃聽到消息的時間同皇后差不多,但她卻比皇后更早意識到了此事的嚴重性。思前想後,她提筆寫了信回家,給正任著戶部尚書的親爹寫信求助。

  唯有淑妃,聽聞此事時反倒是鬆了口氣,此前那種憂心之感彷彿一把利刃懸於頭頂,不知何時就會掉下來,也不知會割破哪個身上地方。如今她的預感成真了,她也好想法子應對,心下比先前幾日還要踏實一些。

  流言逐漸擴散,朝中官員大多風聞了,卻無人敢出言談論,也勒令自家不許議論此事。這種皇室醜聞,不管是真是假,都不是外人能隨意談論的,知道得太多了——死得早。

  不過雖然朝臣們都表現出一副「我什麼都沒聽說」的模樣,但耳朵卻都豎得高高的,雙目炯炯有神地盯著宮內情況發展。

  劉延果然沒讓大家失望。

  在皇后和德妃得到消息後的第二天,聖上召了太醫院院判林大人入宮請平安脈,林院判在未央宮內盤桓了許久,期間三位皇子結伴去了一趟未央宮,說是去看望永寧公主,卻在路過宣室殿時進去給他們父皇請了安。

  第二日風平浪靜,林院判的嘴緊得像蚌殼,任好奇的人們怎麼撬也不開,連家人問他具體情形,他都是打哈哈遮掩過去。這樣神神秘秘的更惹人心癢了,外頭的傳言一變再變,甚至還有地下賭坊開出了局,賭到底哪個皇子才是聖上親生的,還是全都不是。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劉延沒有沉住太久的氣,很快,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遭訓斥的消息就像長了翅膀一樣傳出宮牆,尤其是皇后嫡出的二皇子,在學業遭到嚴厲批評後,被聖上當著幾位大學士的面說了一句:「此兒不類朕也!」

  整個京都恍然大悟。

  皇后抱著二皇子哭得死去活來,又被發跣足到宣室殿外跪了兩個時辰,卻未得到允許入內,只有聖上的心腹張福太監出來轉達了一句話——「皇后殿前失儀,有負中宮之德,禁足一月不得出鳳儀宮,自省其行。」

  皇后傻眼了。

  德妃心驚膽戰了一陣,發現皇后和二皇子吸引了大部分火力,心下頓時放了心,開始幸災樂禍起來。她可真是沒想到皇后能有那麼大的膽子,竟還跟齊修儀是一路貨色,虧得往日還裝出一副高貴威嚴的樣子,真真是要叫她笑掉大牙了!

  可還沒等她開心兩天,劉延又一次訓斥大皇子「莽撞」、二皇子「頑劣」、三皇子「庸碌」,每一句話都被史官記載,嚇得德妃驚慌失措。

  淑妃一直很安靜,畢竟三皇子不是她親生的,不管他是不是聖上的種,都和她無關。三皇子挨訓了她也不難過——畢竟聖上也沒有說錯不是?三皇子本來就是幾個兄弟裡頭最平庸無能的那個。

  曾經無數次,在三皇子的課業遠遠跟不上教授進度時,她就在心裡惡意地想過,八成就是他那個低賤的生母壞了血統,弄出這麼個蠢東西來!這種時候,她早已忘了自己的庶女身份,忘了自己的親娘比她口中「低賤」的人還要不如。

  有時候很多事情都不用明說,事關後宮及皇嗣,朝臣們一個個都伶俐了起來,眼見著聖上一天天對幾位皇子不滿,那唯一一位「親生的」就顯了出來,雖然那只是個公主。

   §   §   §   §   §   §

  臨安畢竟遠離京都,消息傳得不是那麼快,等到連三爺夫婦聽聞此事時,朝中的大方向已經塵埃落定:德妃之父因貪腐之罪遭革職,幾個郭家在朝中得力的臣子接連降級,唯有收養皇子的淑妃身後秦家安然無恙。

  連三爺夫妻倆傻了眼,他們親生的閨女怎麼就成了聖上唯一的血脈了?

  饒是之前已經有了安國公的解釋,他們還是有些接受無能。他們那個從小嬌生慣養,性子稀奇古怪的寶貝女兒,怎麼看都和皇位搭不上邊呀!

  連三爺心下惴惴,父親又不在身邊,只得尋了族中最是德高望重的老族長連欽悄悄商議。

  老族長一直遠在江南,連語涵出生時他也不曾親眼瞧見,於是最早那流言出來後,他還很是懷疑了一陣。但他人老腦子卻不糊塗,很快就聯想到種種蛛絲馬跡,接著他又接到了安國公從京都寄來的信,終於是明白了這其中的貓膩。

  老人家已經九十多歲高齡了,眼睛都不太好使了,但耳目都還靈便,聽了連三爺的擔憂後只是摸著白鬍子呵呵地笑,「這是好事呀!」

  連世玨默然無語,大伯您還真想得開……

  「世玨啊,你也想開些。」老族長還真開始勸了,語重心長的,「前陣子雲林禪寺的無問老和尚來看我,對我說了些神神叨叨的話,大意就是咱們家祖墳上冒青煙啦,接下來能有好幾代的顯貴呢!我當時心裡還嘀咕,老和尚瘋了不成,沒想到就這麼點時間,這話就成真了。」

  「照我說啊,聖上願意把江山給你閨女當個樂子,你就寬寬心接著。你姑娘是個玩心重的,這龍椅可坐不了多少年,聖上是個英明有決斷的,江山為聘,便是將來涵丫頭不當了,他還會讓你姑娘怎麼樣不成?」

  老爺子笑得見牙不見眼,「哎喲,這想想就叫我高興!我也是皇帝的大爺爺了!」

  連三爺聽得一愣一愣,最後摸著鼻子笑得傻呵呵的,「我閨女要當女皇了!」


第八十四章

  承平十二年早春,皇后郭氏欲毒害承平帝未遂,遭幽禁;郭氏一族聯手楚王餘黨逼宮,同二皇子劉湛裡應外合,攻入玄武門。

  這年連語涵十八歲。

  未央宮前殿是整個京都中最高的地方,站在這裡,不僅可以俯瞰未央宮前景,還可將大半京都納入眼中。前殿的台階一共九百九十九階,只差一步便可湊成千階大圓滿,寓意「一步登天」。

  此刻,在台階下混戰中的人眼中,站在殿前的承平帝與永寧公主同他們之間彷彿隔著一道天塹,天與地,塵與土,永遠無法觸摸到的距離。

  原本空闊浩大的廣場上,喊殺聲震天,原本灰白色的基底被烏泱泱的人頭覆蓋,血色和黑色交織,成了一道瑰麗奇異的景象。

  連三站久了,腿有些麻,忍不住跺了跺腳,衝劉延抱怨道:「上輩子逼宮,這輩子還逼宮,皇后真是吃飽了撐的!難道她以為把我們全都殺了,再把大皇子和三皇子剁了,她兒子就能上位?看那些老頭子不用口水噴死她!」

  護衛都守在四角陰影處,離得不近,所以劉延說話也不顧忌,他語氣淡淡然,對自己兒子又一次造了反倒是沒怎麼失望,「老二是嫡子,從小就被皇后捧在手心,養得心太大。這一世我早早將他們幾個拘到一處教養,就是怕生母對他們的影響太大,沒想到還是沒扭過來。」

  連三不可能一直坐在龍椅上,劉延雖有心培養二人的孩子繼承大統,可無奈連三一直無孕,且即便孩子出生了,要養育到可以接手江山少說也得十幾年,連三是絕沒有這個耐心的。待她不願繼續時,勢必要在三位皇子中取一個上位。對三個兒子的培養劉延很盡心,承受風言風語也是歷練的一種,雖然這其中包含了他的私心。這些事兩人之間有共識,他從來不瞞著連三,於是說起這話時也不躲閃。

  早春的風有些大,連三身上披著金線繡鳳凰的披風,金燦燦的,被風一吹就飄起了衣擺,在這權利的至高處顯現出一種驚心動魄的美來。權力與美貌疊加,可以讓一個人的風采趨於無限。

  她很是不耐,眉心蹙得叫人心疼,說出的話卻冷冷清清:「真是不作死就不會死,看皇后那急迫勁,想來就算現在不逼宮,將來劉洋繼位時還是要鬧上一場的。」

  大皇子劉洋,生母德妃已於去年病逝,上輩子劉延就一直很看好他,可惜在楚王逼宮時他被下了黑手,一命嗚呼。這輩子,在劉延的刻意培養下,他的表現也叫人刮目相看,基本上已經內定好叫他繼承皇位了。

  劉延歎氣,畢竟是自己兒子,即便早就得到了郭家聯絡楚王餘黨的線報,即便清楚斬草除根才是最好的辦法,可他都沒能下得了手。血濃於水,虎毒還不食子呢,再不喜愛,劉延也沒想過要殺了他。

  看到他有些傷感的表情,連三心裡很不是滋味,忍不住嘟囔道:「越老越優柔寡斷了……」聲音很小,劉延沒聽清,垂下頭溫柔問道:「寶貝兒說什麼?」

  「沒什麼。」連三晃了晃腦袋,緊緊自己身上的披風,「這裡風大,我先回去了。嗯,昨晚就鬧哄哄地吵了半宿,覺都沒睡好。我去睡一會兒先,等這裡事情了了再來喚我。」

  劉延一愣,捧過她的臉仔細瞧,果然發現眼下有些青影,頓時心疼得不行,軟聲道:「那你快去吧,我讓張福抬御輦來,這裡有我就行了。」

  連三點點頭,握了握他的手,轉身走進未央宮。

  承平十二年春,二皇子劉湛逼宮不成反遭鎮壓,此後幽禁於儲元宮,於宣德帝劉洋登基次年於牛首池意外溺斃。此次逼宮因叛黨從玄武門攻入,史稱「玄武門之變」。

  承平帝因嫡子謀反一事傷透心神,「玄武門之變」後便纏綿病榻,無力處理國事。在多位重臣上表建議後,承平帝立長女永寧公主為皇太女,代理朝政。

  同年七月,承平帝退位為太上皇,皇太女繼位,改元昭寧,史稱「昭寧女帝」。

  昭寧五年,未央宮宣室殿內。

  鬍子修剪得十分有藝術感的老太醫收回診脈的枯手,溝壑縱橫的老臉皺成了一團,吶吶不敢言。

  劉延的心一沉再沉,彷彿猜到了什麼不好的事,臉色慘白地盯著老太醫。已經當了五年女皇的連三輕笑一聲,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轉頭問道:「林太醫,朕身體如何?」

  「陛、陛下,您……」老太醫摸索著自己那一把白鬍子,表情糾結,似乎很難開口。

  劉延手上青筋暴起,眼睛死死盯著老太醫,就怕他說出一個「不好」來。老太醫被近幾年愈發天威厚重的太上皇盯得面色發白,冷汗潸潸而落。

  連三好笑道:「無妨,朕不怪罪你,你說罷。」

  老太醫閉著眼豁出去般,「陛下,您有喜了!」

  「……」驚愕的連三。

  「……」呆怔的劉延。

  這就是傳說中的「皇上您這是喜脈呀」?

  連三思考了一會兒,對林太醫微笑起來,「林太醫任院判多年,脈息精準,醫術高明,父皇和朕都是信得過你的。」

  林太醫眼前一黑,笑得比哭還難看,「陛、陛下謬贊了……」他就知道!後宮至今未有皇夫,偶有傳出女皇臨幸某家俊俏公子的傳聞,卻從未得到證實。這種情況下,他竟然診出了喜脈!這不是找死呢嗎!

  老太醫覺得整個世界都充滿了惡意。

  一直在發愣的劉延終於回了神,神色冷峻,沉聲道:「此事不可聲張。」

  林太醫點頭如小雞啄米,「是!」

  連三微微笑道:「你下去吧,餘事再議。」

  「遵命!臣告退!」林太醫迅捷的動作一點兒也不像一個六十出頭的老人。

  殿內只剩二人,驚喜壓抑太久,劉延都激動得有些恍惚了,他抱住小心肝兒不住地親,眉眼間全是笑意,「寶貝兒,涵兒,你聽到了嗎?咱們有孩子了!」實在太欣喜,抱著連三就開始轉圈圈。

  「哎呀!放我下來!」連三嗔怒,劉延趕忙把她放下,在龍椅上安坐好,恨不能再問問她有什麼需要沒,最好可以給她捶捶腿捏捏肩。

  「好了好了,別鬧了。」連三一指頭戳開他蹭過來的腦袋,淡定道:「我要去臨安養胎,你有什麼意見或建議嗎?」

  「沒有!」現在劉延已經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她說什麼就是什麼。

  連三贊賞地撓了撓他的下巴,「那退位的事就要準備好了。」她想了想,認真道:「兩個太上皇麻煩,劉洋就算面上不說,心裡肯定還是介意的,要不你就死一死吧?」

  「好!」如果劉延有尾巴,一定已經搖起來了……

  昭寧五年,承平帝薨。

  同年,女皇讓位於弟弟魏王劉洋,退居江南。

  當年的大皇子劉洋已經長成眉目俊逸的青年,在停靈的太極宮外,從封地趕回來奔喪的劉洋哭得不能自已,幾次跪倒在地上,最後抱住皇姐的腿嚎啕大哭。

  劉延看重他不僅僅是因為他的能力,最重要的是,在三個皇子中,他的心性最為純善。德妃是個小心眼又心性狹窄的女人,但無奈智商不高,眼界又短淺,連宮鬥手段使出來都常常偷雞不成蝕把米。在這種情況下,劉洋很難得地沒有受到太大影響,長成了一個正直的好青年。

  連三跟這位「皇弟」其實不是很熟,但是德妃去世後,她下旨以帝后禮發喪,當時劉洋剛去封地沒多久,諸事繁雜難以上手,也是連三派了人協助他處理先期事務。早年鬧出「皇子非親生」風波時,劉洋日子很難過,那時他就得過連三的照拂,此後他心下便時時感念這位長姐,在母喪後,更是多了幾分孺慕之情。

  本來連三打算煽情一點的,但是對著劉洋這張滿是信賴的俊臉,她之前想好的台詞卡殼了,憋了半天,乾巴巴地說了一句:「洋弟,這江山就交給你了,望你莫負父皇和姐姐的期望。」

  「嗚……」劉洋又抱住了她的大腿,繼續嚎啕大哭。

  「……」連三囧到無以復加,伸手把他扯起來,歎道:「哭什麼,你都多大了……」

  劉洋哽咽道:「再大也是皇姐的弟弟。」自動靠在皇姐的胳膊上。

  連三真的不適應這樣感人的場面,糾結了半晌,看他像隻小狗兒一樣可憐巴巴的,還是揉了揉他的腦袋,嚴肅地胡說八道:「我這幾年也沒做出什麼政績來,顯見著我不是適合當皇帝的人了。當年若不是父皇身子不好,也不會急急地就讓我繼位。父皇英明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創下太平盛世,讓天下百姓安居樂業。」面不改色地胡扯,「我是不成了,你好好幹,圓了他這個心願。」

  劉延已經感動得哭到喉噎氣堵了,一個勁兒地點頭,淚雨紛飛。

  連三默然無語,只是拍著他的腦袋,不再說話了。

   §   §   §   §   §   §

  昭寧女皇退位後住在江南,雖然外界對她的禪位議論紛紛,不少人猜測是當年的魏王如今的宣德帝用了些見不得光的手段逼迫長姐退位,但這些猜測都只是猜測而已,無人能證實。朝中臣子也心道,這幾年女皇在位能夠風平浪靜,靠的全是太上皇餘威,太上皇這座大靠山一倒,與其面對接下來百分百會發生的血雨腥風爭權奪位,還不如直接退位來得乾淨。

  雖然貼心的劉洋弟弟提出過要給長姐在江南建一所華貴不輸未央宮的行宮,但女皇陛下卻沒有接受,只是低調地搬入了臨安一所清幽雅致的大宅,宅內下人皆是兩朝聖上的心腹,包括張福這個當年的大內總管,以李邕為首的一眾暗衛,連林太醫都告老了,攜家帶口地搬到臨安,成為女皇的御用大夫。

  連三爺自從當年調任臨安後,就一直沒有再露出要調回京的跡象。雖然思念女兒,可夫妻倆都明白,忍過這幾年,日後好日子還長著呢!

  這不,閨女來了,雖然挺著個小肚子,還領著位身份高得可怕的女婿,但這半點不妨礙連三爺夫妻倆的好心情。韓氏直接就在閨女這兒住下了,要貼身照顧懷孕後愈發金貴的寶貝女兒。

  連三爺回家溜了一圈,嘿,媳婦兒呢?

  最後在閨女那兒找著了,沒法子,只得陪著妻子在這兒住了一陣,後來還是劉延實在找不著和小心肝兒親熱的機會,按捺不住,偷偷找了岳丈說了一番,這才叫連三爺夫妻搬了回去。不過兩邊宅子離得不遠,韓氏還是天天來看望女兒,連三爺忙完公務也是往這兒來,一家人一道吃晚飯。

  江南氣候溫暖濕潤,已是早秋時分了,臨安卻仍有些餘熱,不像京都,早早就刮起了蕭瑟的秋風。

  連三的肚子不太顯懷,六個月的身孕,身材卻都沒什麼變化,穿上寬鬆的衣服從身後一瞧,乍一看和普通女兒家沒什麼兩樣。

  劉延如今沒了政務要處理,便把當年只做收集訊息用的商號做了起來,內宅那些雞毛蒜皮他也在韓氏的教導下學會了管理,家裡家外一把抓。

  天氣好時,劉延會幫著小心肝兒換上漂亮的外出衣裳,兩人牽著小手一道走出門,像一對普通夫妻一般,沿著臨安特有的青石板路慢慢散步。

  宅子臨湖,從後門出去走幾步就到了西湖邊。這一段路被特意修整過,平整乾淨,為保安全無虞,湖邊還裝了清漆圍欄。

  清風徐來,柳枝輕舞,只見這一對璧人攜手緩緩而過。

  這正是——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番外:小盆友

  屋外春暖花開,屋內,劉延正捧著一隻雪白的小腳丫給染指甲,旁邊小几上擺著好些精緻的水晶瓶,並一些稀奇古怪的精巧工具。

  劉延用來給小心肝兒染指甲的可不是普通鳳仙花,那是一種長在蜀地的特殊植物,開出的花兒呈淺嫩的粉色,當地的年輕姑娘都愛採摘回家做成香膏胭脂,久而久之,這植物便得了個諢名,喚作胭脂花。

  劉延命人從蜀地移栽了好些過來,養在特設的溫室裡,一年四季花開不斷。連三不喜歡鳳仙花那俗氣的豔紅色,劉延也不喜歡。這胭脂花採了下來,被他鼓搗鼓搗,弄出了各種各樣深深淺淺的粉紅,襯著連三白嫩嫩的手腳別提多好看了。

  自打生孩子那回連三從鬼門關走了一趟回來後,劉延便將她當成了脆弱易碎的瓷娃娃,冷了熱了渴了餓了,一點兒不適都能叫他心慌意亂。如穿衣束髮等貼身的活計他更是一手包辦,院裡那一大溜兒丫鬟全成了擺設。

  用膳時紅袖本該站在一側替連三布菜添湯的,結果一伸手就挨了劉延好幾眼瞪,瞪得紅袖腿一軟,差點沒給他跪下了!自打這以後,丫鬟們都看明白了,她們老爺就喜歡伺候夫人,人家這是夫妻間的小情趣,她們外人瞎摻和什麼呀。

  窗子推開了,風吹進來,沒一會兒手上的顏色就乾了。連三把兩隻手舉起來看了又看,滿意地誇獎道:「夫君手藝越來越好了,這次沒有染到旁邊去。」

  說話間十個腳趾頭也好了,劉延在另一張空著的小几上放好軟墊,把兩隻白嫩小腳從自己大腿上挪過去架好,自己坐到了連三身邊,摟著她肩膀笑道:「熟能生巧麼,再來幾次就可以染得更勻稱些了。我讓人給弄了細小的筆來,到時候給你畫上小朵的花~」這幾年閒下來了,琴棋書畫他都給拾了起來,如今不僅可以彈琴給心肝兒聽,還可以給她畫像了。

  「嗯,親一口做獎勵。」連三笑盈盈地湊過去,在他臉上香了一口。

  「這可不夠……」劉延壞笑著捧住小心肝兒的臉,正要壓下去,外頭就傳來了一把稚嫩的小嗓音——「爹,娘,你們在做什麼?」

  「咳咳,」劉延趕忙鬆開手,一本正經地轉過身做嚴父狀,「屹兒來了?外頭的丫鬟怎麼也不通報一聲?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

  穿得一身紅通通的連屹眨巴眨巴大眼睛,眼中忽然就蓄了淚,「爹爹不要怪丫鬟,是我自己偷偷跑進來的,她們都沒看見我。」

  連三頓時蹙起眉,一把拍開那隻還攬著自己纖腰的大手,嬌斥道:「你凶什麼?孩子都叫你嚇壞了!回回見你都板著臉,你是不待見我生的兒子,還是不待見我呀?!」又對站在門口不敢進來的連屹招了招手,柔聲道:「屹兒過來,來娘這裡,咱們不理你爹。」

  連屹眼中的淚迅速消退,換上一臉歡欣喜悅,甜甜地喊了一聲:「娘!」飛快撲進娘親又香又軟的懷中,蹭了又蹭。

  看到兒子搶占了自己的位置,還在小心肝兒懷裡露出享受又幸福的表情,劉延鬱悶得恨不能去撓墻。儘管心下抑鬱,但他卻不能表現出來,更不能表達一絲不滿,否則就會被嬌妻訓斥——「你和孩子吃什麼醋!」

  在連三看不到的陰暗角落,劉延惡狠狠地盯著那個這麼小就知道爭寵了的臭小子,狠狠咬手帕——不是說好要做彼此的天使嗎?還能不能一起快樂地玩耍了?

  連屹今年六歲,生得唇紅齒白、粉妝玉琢,和連三小時候有六七分像,極得外祖父母的喜愛。基本上自他出生後,就一直是外祖母帶著他,小嬰兒時期還罷,等他再大些了,知道要娘親了,卻發現自己怎麼也近不了娘親的身,娘親身邊永遠都守著他虎視眈眈的爹。

  剛開始他只是心裡很疑惑,後來不小心聽外祖母說了一個附近人家關於繼母的故事,他小小的腦袋裡就有了一個模糊的猜想——爹爹肯定不是他的親爹,而是繼父。

  但是有時他也會懷疑自己的猜測,因為只要他不黏著娘親,爹爹就會對他和顏悅色,甚至抱他騎高高,還會親他的小臉蛋,餵他吃好吃的。這種前後不一的表現讓他十分迷惑。

  或許是遺傳的原因,連屹小朋友不僅同連三小時候一般古靈精怪,更是早早就知道了爭寵的奧秘,爭寵手段不斷升級,已經多次憑藉先天優勢贏過老爹了。每次他那張肖似連三的臉上做出各種可憐可愛的表情時,劉延都會止不住地心軟,可等連屹憑藉著表情技能又一次贏得母親的歡心,劉延便只剩滿身醋味兒了。

  據目測,這對父子的爭鬥可能還要持續一二十年。

  「娘,今晚我跟你睡好不好?」

  「嗯?為什麼呢?」

  兩雙極相似的眼睛水汪汪地互相望著,看得劉延十分不開心,忍不住咳了一聲,打斷母子倆的對望。「屹兒怎麼好好的就想回來和娘親一起睡了,外婆那裡不好嗎?」

  連屹將水汪汪的眼睛轉了個方向,可憐兮兮地望向父親,「舅舅和舅媽回來了,外婆外公都很忙,我不想給他們添麻煩。」

  什麼「外公外婆很忙,不想給他們添麻煩」,都是藉口!岳母院子裡那可以站滿一屋子的丫鬟嬤嬤難道全是擺設?!藉口!

  劉延已經有了一丟丟免疫力,沒有被這小梅花鹿一樣的眼神攻陷,反而是慈愛地摸了摸連屹的頭,「去年就特意給你準備了自己的院子,屹兒今年都已經六歲了呢。你娘親身子不好,晚上睡得淺,屹兒是個懂事的好孩子,會體諒娘親的對不對?」

  這情形已經是司空見慣了的,連三也不開口,只是抿著唇笑,看這對父子怎麼鬧。

  最終還是連屹不敵老謀深算的親爹,被噎得說不出話來,頭倚在母親肩上,包了一包淚在眼睛裡,淚汪汪地等著母親給自己做主。

  連三含笑睨了自家相公一眼,垂頭看向兒子,笑問道:「屹兒,方才你說舅舅和舅媽回來了,他們有說什麼時候過來咱們家嗎?」

  「有!」連屹小孩子心性,立時忘了剛才的委屈,認真點點頭,「舅舅說明天過來。」

  連三彎著眼兒笑了,摸摸兒子求誇獎求表揚的小臉,「屹兒是個好孩子。」

  晚上用了晚膳,照例是夫妻倆牽著手漫游西湖邊。

  劉延牽著小手,一邊撥開前面擋路的柳枝,一邊說道:「……孔氏家族雖歷史悠久,族人遍及天下,但家規森嚴,你嫂子是嫡女,規矩體統想來不會差。」

  連三搖了搖頭,「我何嘗是擔心她的規矩體統呢?」想到謝安那位新婚妻子就煩心,她有些不悅道:「重黎哥哥這麼遲才成親,就怕嚇走了她,從第一次見面開始,我對她就客客氣氣的呢,我對誰這麼和氣過呀!真不知她是怎麼回事,年紀也不小了,出身也不差,偏偏對上我就像個小家子出來的一般,隨意一句話裡頭都藏著針。」

  這事劉延卻是不知道,聞言停下腳步,皺起眉,「寶貝兒,這事怎麼沒同我說過?」他一向細心,連三有半點情緒不對都能叫他感知到,可那回同謝安之妻孔氏見面回家後,她確確實實很正常。

  「我也沒將這個放在心上,小事一樁。」連三笑得倒是瀟灑,「反正她又不跟我一起住,他們新婚那陣,我瞧著她對我爹娘都挺有媳婦兒樣的,那就行了。我爹怕也是感覺到了什麼,乾脆讓重黎哥哥同她在外頭自己住,好在重黎哥哥是義子,外頭也不會說他不孝。」

  劉延這幾年掌管家事,心思也細膩了不少,有些憂心道:「重黎是個面皮薄性子軟的,那孔氏卻心眼兒多氣焰高,就怕他們在外頭單過,孔氏壓著重黎,叫他日子不好過。」

  連三失笑,搖搖頭,「不會的,重黎哥哥沒什麼別的本事,看人是一等一的。既然孔氏是他自己看上的,那心地就不會壞,強勢些也好,不會叫人欺負了去。」

  劉延默然,他們兄妹倆感情再好,這怎麼說也是人家家裡的事,他倒是不好再多言了。

  連三往他肩上一靠,笑道:「管他呢,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咱們過好自己的日子就好了。大不了,將來重黎哥哥在家受了委屈,我派你過去說和說和好了。」

  「……」劉延囧,卻又好笑,曾經的天下之主,如今卻在忙著這些家長裡短,叫朝中那些老頭子知道了,不知是會嚇得暈過去還是痛哭流涕?不過,比起處理水患旱災貪腐戎狄來犯,他還是更喜歡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呢。


番外:連語湘

  正是傍晚時分,天上灰壓壓翻滾著烏雲,厚厚地堆疊著,沒一會兒就扯絮似的下了雪,雪花飄飛,沒一會兒地上就積了薄薄一層白色。

  連成瀟一路乘著轎子回府,倒是沒沾到半點雪,只是從抄手遊廊到院子裡那一點功夫,肩上帽子上就落了好些,甫一進屋,被裡頭熱騰騰的氣息一衝,那點兒雪片子頓時就融成了水滴,浸入鴉青色的衣料裡顯出小塊深色來。

  連成瀟之妻崔氏從裡間迎出來,親自上前替他脫下外頭大衣裳,又給他遞上一杯熱氣騰騰的香茶。連成瀟捧著茶杯在榻上坐下,啜了一口,問道:「今兒去那邊府請安,祖父祖母可有什麼話吩咐?」

  「沒什麼,左不過問問平兒進學的情況。」連安平是他們夫妻的長子,今年已十歲了,正是連二爺夫婦和連成瀟入獄那年出生的。崔氏想了想,又笑道:「倒是今日,恰好江南來信了,祖父祖母都開心得什麼似的,同我們說了好些公主小時候的故事。」連語涵當了女皇又退位,如今是劉洋在位,安國府也不好稱呼她,只是含混著喚公主。

  提到那位傳奇的三妹妹,連成瀟也帶了些笑意,「三妹妹小時候就最是古怪,誰想得到她長大後會有這樣一番大造化。」

  當年連家四位姑娘裡,大姑娘連語蓉早早出嫁,老老實實相夫教子,倒沒什麼好說的;二姑娘連語湘,他自個兒從小疼到大的親妹妹,做了那樣驚世駭俗的丟人事後,被送到了滄州莊子上,從此安國府再沒有連二姑娘;連三姑娘最是傳奇,從郡主到公主,從公主到女皇,再到如今退位隱居江南,真真是話本都沒這麼精彩;四姑娘連語嫣倒是普通,到了年紀就嫁人,門當戶對的夫婿,如今也過得挺安穩。

  想到那個來討債的親妹妹,連成瀟就頭疼,他嘆了口氣,抬起眼問妻子:「妹妹那裡可還好?」

  崔氏垂下眼皮,淡淡道:「還是老樣子,也談不上甚麼好不好。」

  「唉——」連成瀟將妻子攬進懷中,長嘆道:「委屈你了。她的性子我知道,縱是拿伺候公主的制去伺候她,她還要嫌棄你心不夠誠呢。看娘的意思了,等她鬧得娘也煩了,就再送她回滄州去。」

  女皇退位,安國府順勢分家,大房繼承家業,二房四房另外開府,三房遠在江南。分家後規矩也不那麼重了,二夫人陳氏便起了心要去接在滄州莊子上的女兒回來,當初失望歸失望,畢竟過去這麼多年了,人不在身邊,念的都是她的好,陳氏思念女兒,連二爺是無可無不可的,耐不過她總是哭哭啼啼,便也真打發人去將連語湘接回了京都。

  連語湘如今早已過了花信之年,但她一貫不會虧待自己,便是在滄州莊子上也保養得好好的,看起來依舊鮮妍明媚,甚至還比那十六七的少女更多了幾分成熟風韻。

  陳氏多年不得見女兒,再見自然是盡釋前嫌,連語湘也哭得梨花帶雨,把個不甚關心她的連二爺都哭軟了心腸,連成瀟更不用說。至此她便順理成章在京都住下,依傍著母親過活。

  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連語湘天生就不是能安分下來的性子。陳氏有心替她說門親事,給清白人家做填房,畢竟連語湘已經這個年紀了,縱然容貌再美,既不能以連家姑娘的名義出嫁,又不可能給人做妾,這選擇的餘地就太少了。

  後來終是叫陳氏尋摸到了一樁好親事,一個富商家中原配病逝,連嫡出兒女都沒留下半個就死了,那富商不過三十六七歲,生得儒雅溫和,堪為良配。陳氏大喜之下同女兒說了這樁婚事,本以為她會欣喜落淚,誰知卻只見到連語湘大發雷霆,尋死覓活,口口聲聲「我就知道你們是嫌我了!」、「我也是親生的,為何要這樣將我往死裡糟蹋!」、「絞了頭髮做姑子也好過嫁給一個商人做填房!」

  行行種種,不一而足,聽得一片慈母心的陳氏差點沒吐出一口血來。

  照連語湘所想,她可不認為二十來歲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別說她現在還是個黃花大閨女,就算她是個寡婦,那要再嫁也不是什麼難事。偏偏她所倚仗的親人竟打算將她嫁給一個死了原配的中年商人,這在連語湘看來簡直是奇恥大辱!

  她發了脾氣,陳氏被她氣到後也懶得再管她,只領著孫兒孫女笑一笑。連語湘有些後悔自己的口不擇言,重新做起了體貼聽話的乖女兒,畢竟是自己十月懷胎生出來的親骨肉,陳氏還能跟她生多久的氣?既然她不願意嫁那也就罷了,家裡也不缺她這一口飯,橫豎是個黑戶,便是養她到老死都不用多繳一個銅板的稅。

  連語湘揣摩人心的功夫隨著年紀漸長愈發精到,她將母親哄得團團轉,父親一貫是偏心薛姨娘所生的幼子,對她嫁不嫁人留不留在家裡半點兒想法都沒有,而連成瀟又是從小就寵溺她這個妹妹的……那麼還有誰會攛掇陳氏讓她嫁人呢?

  答案不言而喻。

  崔氏雖然溫婉柔順,卻不是個笨人。她很快就發現了小姑的針鋒相對雞蛋裡挑骨頭,先是一笑而過,後來漸漸的,她再好的脾氣也不耐煩了,更何況連語湘還變本加厲地在陳氏面前給她上眼藥!

  婆媳相處和睦本就不易,陳氏不是個慈愛軟和的婆婆,她剛進門時也是很受了一番刁難的,只是後來二房三口都下了大獄,她恰巧在那時候發現懷了長子,因得連三提點,她這才安安穩穩地養住了胎,等到連二爺和陳氏並連成瀟回家後,自是大喜過望,至此陳氏待她才和藹了許多。

  好容易經營出的局面,偏偏被這個不省心的小姑子給攪了,崔氏真是又氣又急。好在她能忍,在陳氏面前忍了委屈,不動聲色地告訴了丈夫,剛開始連成瀟還不以為意,次數多了,也就重視了起來,最終發現一切都是連語湘在作怪。

  連成瀟的失望自不必說,崔氏是個好妻子,日久天長過下來,他心中也有了一桿秤。他在官場裡待了多少年,這點內宅婦人的手段在他面前還真不夠看,更何況連語湘心比天高,在家裡折騰還不夠,還藉了他和連二爺的名頭在外面弄了些上不得檯面的生意。這些事情鬧將出來,就連陳氏都氣得給了她一巴掌!

  連語湘又一次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哭鬧著不認錯,言語間還把崔氏也攀扯了進來,一個勁地哀哭自己命苦,當年就被人給害了,好不容易回了家,只當日子好過了,卻發現嫂子處處針對她,親娘親哥哥還幫著嫂子叫她受委屈!

  這顛倒是非黑白的能力叫陳氏連成瀟嘆為觀止,最終結束於連二爺不耐煩的大耳刮子——原來是薛姨娘見夫人這裡鬧得不像樣,特特去書房請了連二爺來斷一斷家務事。

  這之後陳氏便再不肯放她出門去了,拘著她在小院裡,管她是繡花也好、臨帖也好,反正不許出門!這腦子不清白的蠢東西!

  連語湘這次也是徹底對父母哥哥失望了,她在那方寸大小的院中待了一段時間,日日望著頭頂的藍天,終於還是走上了穿越女必經的老路——離家出走!

  走上車水馬龍的繁華大街,連語湘四顧心茫然:天下之大,也不知她的歸宿在何方?

  「還沒找到?」陳氏急得嗓子起了好幾個燎泡,聲音都有些啞了,「她一個年輕女子,身無分文,什麼都沒有,能上哪兒去?!再去找,都去!」

  崔氏給婆婆端了清熱的茶水,柔聲勸慰:「娘,您也別太憂心了,大爺已經得了信,這京都的邊邊角角要出了事,第一個知曉的就是他們五城兵馬司。算著時間,大約沒一會兒就有消息回來了。」

  果然,崔氏話說完還沒多久,就有小廝奔了進來傳話:「給夫人少夫人請安!大爺著奴才回來遞話,說要查的事已經有眉目了,叫您二位莫擔心,他遲些就回來。」

  陳氏這才真正放下心。

  等到連成瀟回家時,天都黑了,他臉色十分難看,「……最後跟著個往西北的商隊走了,已經派人去追,只是不知能不能追回來。」

  一直黯淡著臉色的陳氏忽然開口,聲音像浸在冰水中一樣,「不必追了,讓她去吧!我就當沒生過這個女兒,從今往後,休要再提她!」

  連成瀟和崔氏俱是一愣,最終卻只垂了頭,無人出言勸陳氏改變主意——或許這是最好的辦法。

【全文完】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garasu 琉璃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