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受邀前往邊境小村的途中,
反覆夢見一名美麗的少女。
在夢裡,她總是待在一棟古老的豪宅中,沐浴在藍光下的大廳,
隨著音樂的旋律不停地跳著舞。
這名少女是在D前往的村莊外慘遭「貴族之吻」,
三十年來一直沉眠不醒。
睡美人的名字叫做「思薇」,
她最擅長的就是織人入夢,
甚至可以左右村民們的命運!
到底是誰在操控她?
愈是想知道真相,
藏在背後的祕密愈是曖昧不明。
另一方面,所有的村民都夢見了D,
因預感到平穩的生活可能會瓦解
嚇得渾身發抖。
D進入了這個村莊,
並沒有察覺到自己即將身陷真實
與夢境交錯的泥淖之中,
而夢中的刺客正等待著他的到來。

 

 

第一章 睡男所喜愛的女孩

月亮出來了。
無論邊境的夜晚多麼危險,也不會改變它的澄澈與寧靜。
妖獸與魔人,搞不好也只有在做夢時才能獲得平靜。
這時候還有個人醒著。
他出現在蓊鬱的森林之中。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要證明邊境根本沒有真正寂靜的夜晚,從灰色的歐尼艾利斯達樹梢,以及青翠茂密的馬利歐坎達樹叢中,一大群蟲子伴隨著聲勢駭人的蟲鳴聲正蜂擁而來。
人們已沉入夢鄉,但夜晚的森林裡依然充塞著一股飢餓與暴戾的氣氛。
毒蟲丹戎,是一種會借由口器噴出毒液攻擊,蒙蔽了對方的眼睛之後,再以銳利如砂粒般的囓齒將其啃噬殆盡的毒蝗蟲。要是不幸碰上它們,就連身軀長達五公尺的甲殼龍,不消兩分鐘也化成白骨。
黑土忽然隆起,從四面八方而來形成一直線前進的,大概是消化型蚯蚓群吧!這些長達五十公分的巨大蚯蚓,通常會利用強力的分子振動分解砂土,然後再用細胞核具備的〔口〕吸收分解後的泥土養分。當它們對旅人進行攻擊時,會先將對方的腳踝緊緊纏繞再進行溶解,再飛快地撲向旅人頭部或心臟等重要部位,任何東西一旦碰到它就會被溶化,就算再怎麼努力也無法逃開它的糾纏。
黑暗中也孕育著花樣繁多的色彩。
沐浴在月光下,絢爛綻放的潔白花瓣,似乎察覺到風中帶有異樣的氣息,於是不停地搖晃著。當晚風吹起一陣薄紫色的霧,一群極小的、白色的人影也紛紛降落到地面上。
他們手持小小長矛,以毒花的汁為血液,以花瓣為皮膚,邪惡的花中妖精,只有在這個森林所賦予的環境條件下,才能賴以生存,繁衍出他們的下一代。
此外,在黑暗深處,及其更深處,一雙雙閃爍的血紅色眼睛,似乎告訴我們,這裡沒有任何一個人或生物,是純粹的觀察者——俗話說:「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窺視與被窺視、弱肉強食的畫面,隨時都在森林裡上演著殘酷的劇碼。
如果只是匆匆路過,又另當別論,但是住在邊境的人,是絕不會選擇夜晚的森林作為休憩和睡覺的場所。
因為大家都知道,聽起來哀傷欲絕的鳥鳴,其實是魔鳥為了使人意識渾濁所發出的叫聲;輕柔的薄霧,其實是霧魔潛入人體取其精髓的拿手絕活。
非不得已選擇在森林中過夜,人們一定會用一隻手緊握著加上炸彈與火焰彈的弓箭,穿著用石棉製成的睡衣甚至蓋住頭部,才敢闔眼。
即使是夜間出沒的肉食昆蟲的牙齒和矛,也穿不透厚達一公分的石棉布。如果事先喝了用地獄草莓搗成汁製成的解毒劑,就不用擔心霧魔的侵襲,到了隔天早晨,只會感覺到頭疼而已。萬一真的遇到頑強的攻擊,屆時,弓箭就可以派上用場。
但是,如今被那些妖物環伺的旅人,渾然未覺自己正面臨森林的各種威脅,毫無防備地橫躺在草蓆上享受月光的洗禮。
由於他的臉被寬大的黑色帽簷遮住了,所以無法看清楚長得什麼模樣。不過,從他胸前垂下得深藍色墜飾、黑色大衣、附有銀馬刺得皮製長靴以及左肩靠著的那把優美的長劍,實在令人留下鮮明的印象。
以上全都是青年身上佩帶的裝飾品。
然而,那些仍不足以形容他的俊美。
看哪!當地上匍匐前進的妖獸們,接近這名旅人的周圍距離一公尺時,卻被像是看不見的牆擋住似地,只能縮在一旁扭動著身體,顯得痛苦萬分。它們已明白,即使旅人睡著了,身體依然會散發出〔敢來找茬者必死〕的陰森之氣。這名年輕人的真面目,只有一句話能夠形容。
那就是,他〔並不屬於這個世界〕!
不知道他是不是將夢見草所散發的毒霧當作甜美的香味嗅聞,還是把妖獸們怨恨的呻吟當作催眠曲,否則這名黑衣的年輕人,又怎能不受任何打擾,睡得如此安詳?
忽然,他的身體和意識之間有了聯結。
仰起上半身的同時,左手按著帽子移向他烏溜溜的頭髮。
接著,總算清楚看到他完美的臉,才領悟到原來不屬於這世上的美貌依然真實存在。
人們都叫他〔D〕。
惺忪的雙眸中,沒有半點空虛的眼神。
好深好深的黑眼珠,僅映出站在前方三公尺,同樣也是黑衣的影子。
有個身長遠超過兩公尺,如岩石般的龐然大物。
從巨人身上所散發出來某種力量,擊中了D的臉。
換作是普通人,早就被逼到精神崩潰了,要花半輩子的時間才能恢復吧!
那個巨人,左手拿著弓,右手握著支箭。
當這兩樣東西在巨人的胸前組合在一起時,D的右手已移向長劍的劍柄。優雅的動作,與這名青年的外表十分合襯。
箭〔咻〕地一聲射過來。
D神色從容,突然從劍鞘迸出銀光,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度。
當雙方騰空而起,因彼此的武器相撞擊而激射出火花,D已經知道對方的箭全是用鋼鐵鍛造的。
他的眼中含著淒絕的光芒,看似無聲的吶喊。
當彼此接觸的一瞬間,箭從中間被折成了兩半,深深地陷入大地。
就在D躍起身來的一剎那,只見一黑色光束射穿他的左肩。
黑巨人緊接著又同時放出了第二箭。
速度快到令D為之傻眼,幾乎是以循著相等的軌跡前進,不偏不倚地射中了他的肩膀。但是,這時候浮現在眼前的黑影卻也受到極大的衝擊,默不作聲地向後退。
幸好D閃得快,原本應該貫穿心臟的箭,只射中了肩膀。黑巨人終於瞭解到敵人的可怕。
D同時又站起來了。
箭也不拔地凝視著巨人的臉,瞳孔異常地清澈。
敵人的眼中,也映著D的身影。
「怎麼不報上名字?」
D所說的第一句話包含著感情。
緊接著他的大衣下擺在空中一閃。
將他銀蛇般的劍一揮,對方身上的布料立刻應聲裂開,那黑色身影也向後方彈出有五公尺之遙。
此時,空中響起了拉弦的聲音。
D往地上一蹬,發出極美妙的聲音,細長的身影如一尾小香魚彈向空中。
敵人已經隱藏到十公尺以外的樹蔭中。
射回來第三支箭,只差幾百分之一秒就會致人於死!
D沒有拔出射穿左肩的箭,仍疾速奔跑著。
由於遺傳了貴族的肌肉活性基因,以半吸血鬼的速度,六秒內跑完一百公尺不成問題。
如今他的速度打破了五秒,而且,速度絲毫沒有慢下來的跡象。
但是,敵人的影子已隱沒於黑暗中。
不知道D是否已察覺到對方的監視突然消失?一直保持著相同速度奔跑的他,在敵人消失的地點停下腳步。
D注意到地上漸次踏印出的深陷足跡,直到它消失了蹤影。
D只是佇立在原地。
被黑色鋼箭貫穿的左肩,不斷有鮮血從傷口滴落,然而他的眼神和表情,在整個戰鬥過程中一點也沒有改變。
他沒有拔出箭,並不是因為感受不到痛苦,而是不想讓敵人有趁虛而入的機會。
如雕像一般凍結的狀態,突然瓦解。
周圍又恢復原有的黑暗與寂靜。
會不會因為妖獸也警覺到自身的安危?所以才聽不到任何怪叫與呻吟聲。
D的臉朝著某個方位,身體也迅速動作起來。
這裡並沒有退路。
只有由好幾層折斷的樹木和植物交疊組成的畸形連結體。
大概是找到了可以通過的空隙吧!優美的身影毫不猶豫地向前行。
不知道這條路到底是短還是長?今夜彷彿是另一個世界。
除了風本身的呢喃,還傳來了別種聲音。
大概是因為D專注聆聽那聲音的緣故,已經搞不清楚哪裡是剛才決鬥的地點。
他聽到人們的嘈雜聲,以及金銀樂器合奏出輕鬆曲調的彼方,隱約可見微微的光亮。
而守護他們的是一幢如城堡高聳宏偉的宅邸。
隨著他的步伐前進,逐漸呈現出一片光明,沒多久,一座巨大的鐵柵門矗立在D的眼前。
周圍的景象連看也不看一眼,D持續前進。
手和身體還沒有碰到,鐵柵門便已發出吱嘎聲緩緩打開了。
D一刻也沒耽誤地,踏進了宅邸內。
從門的規模來判斷這絕不是正門。
前方出現一座發出如水漾光芒的石造陽台。不單是月光的緣故,似乎是石頭本身會發光。
在裡面有耀眼的窗戶和無數的人影。
有人高聲談笑——
有人跳著優雅的舞蹈——
燕尾服的下擺閃動,晚禮服的下擺也搖晃著——
豪宅的晚宴似乎正是熱鬧的時刻。
D注視著肩上的鋼箭,用左手抓住它。
接著是一連串皮開肉綻的聲音,紅色的肉片隨著拔出的箭飛濺,鮮血從傷口噴了出來,D按著左手止血。
那聲音竟如飲水般汩汩湧出。
一邊拔掉箭的同時,D並沒有停下腳步,他登上了陽台的石階,握著房門的把手。不知何故肩上的血突然止住了。
黃金花瓣造型中央鑲著一顆藍寶石的把手,在他優雅的手中彈跳似地轉動了。
D站在一片充滿藍光的大廳中。
這名青年應該知道,這藍光與剛才從窗外所見的白色光芒不同。
不知道是不是這幢豪宅在作弄他,室內只有兩個跳舞的人影。
女孩的年齡差不多十七、八歲吧!
如小香魚般水嫩的體態,絕不會比那用黑曜石編織而成醒目的晚禮服所散發的光彩遜色。及腰的長髮,如寶石般熠熠生輝。
只剩下輕鬆的樂曲在大廳流瀉著。
在D的眼中也映照著穿燕尾服的舞伴。
對方依然背對著D,看不見他的臉。
D更進一步深入屋內。
很明顯地,這幢豪宅是為了引誘他而設計的圈套。
如果這裡只有這兩個人。那麼整件事若非兩人共同策劃,就一定是他們其中一人所主謀。
此時,少女的動作停住了。
音樂也停了。
少女凝視著D,眼中充滿了不可思議的神采。
「你是……?」
平靜的聲音使得光線有些搖晃。
「看樣子,我似乎是被邀請而來。」
D一邊望著背對自己靜止不動的男子說道。
「你就是主人嗎。有什麼事?或者說——那傢伙在哪裡?」
「那傢伙?」少女皺起細如絲的眉毛。
「不然——或許那個男的知道,怎麼樣?」
男子依然紋風不動。也許是為了伴舞而製作的銅人也說不定。
D不再問下去了,他索性一邊推開藍色的光線,一邊站在那名男子的背後。
左手伸向對方肩膀——接觸到他。
那名男子緩緩轉過身來。
D的眼角里,深刻映著少女不知是戰慄還是歡喜的表情。
D睜開了雙眼,周圍充滿藍色的光芒。是黎明前,淡淡的曙光。
從草蓆上,D慢慢地起身。
難道剛才的一切全是夢?
左肩上也沒有傷痕。地點——還是原來睡著的位置。在夢中沒有出現的改造馬,依然繫著韁繩佇立在樹幹旁。
當他把左手握的長劍一迴旋搭在肩膀上時,
「不對!」突然大喝一聲,一個異常認真的聲音說道。
「如果只是一場夢,那也未免太過逼真了。俺可是痛得要命唷!」
應該指的是鋼箭貫穿左肩的感覺吧!
「那幢豪宅,果然是來誘拐你的。既然把你拐來了,一定是找你有事。——最近,或許你們還會再次相見吧!」
「你真的這麼想?」在現實中,D初次開口。
「我、曾見過那傢伙。」
「的確。」聲音明明表示贊同,卻聽起來像是無心在敷衍。
把換過墊子的馬鞍放在馬背上,D輕快地騎上了馬。
在藍色的晨光中,馬兒邁開腳步。
「看哪!完全一樣!」這聲音大概是指初次見到的光景,和夢境中幾乎相同吧!這麼說來——聲音的主人也和D一樣做過相同的夢!
數分鐘後,騎著馬到達一處由高大林木圍繞的空地。
那裡正是夢中豪宅所在的位置。
從窗戶流瀉出溫暖的光,男與女都穿著晚禮服跳著舞,像是個不分晝夜的宴會,無論何時都籠罩在一片藍光中。
如今一切都被米達歐奇的綠葉以及多克蘭拔的樹枝覆蓋住。
D只瞥了一眼,便掉轉馬頭。
在這座森林的對面,應該有一個遷徙至此已有兩百多年歷史,現實中的村莊。
如同告訴我們過去的東西就在那瞬間把它忘掉似地,直到灑下的晨光在林蔭深處消失之前,黑衣騎士終究頭也不回地離去。

※※※※

D在村莊的門口停下腳步。
這裡和其他村莊一樣,為了防止貴族及妖獸的入侵,在村莊的外圍築起兩、三層的圍牆。
已浮現銹綠色的投槍器以及火焰發射器噴嘴,從槍眼以及柵欄的縫隙朝四方睥睨,也是旅人早已看慣的邊境風光。
從門邊的監視小屋出現了三名身上裝備武器的倔強男人,他們都對D發出停下來的指示。
只有一件事令人不解——他們的表情和一般人不同。
對於陌生的旅人投以不信任以及懷疑的眼神,逐漸轉為奇妙的困惑、恐怖——乃至於親切的眼神。
其中一人,一邊望著騎在馬上耀眼的D一邊問他:
「你——是獵人吧?」
「而且還是排名第一的吸血鬼獵人,對吧?」
「你怎麼知道?」
從馬上響起如枯木般的聲音,安靜地掠過那三人。
「不!」
中間的那名男子搖搖頭,浮現出曖昧的微笑,回頭看著門。
向著秘藏在某處的監視器舉起右手。
釘上鐵板的木門,隨著發出齒輪及鎖轉動的聲音向內側打開了。
「去吧!——你會去吧?」
最先開口的那名男子問道。
D一言不發地用鞋跟頂了一下馬腹。
不知道是不是被一陣從馬上吹來的怪風所逼退,三人連忙向左右散開,讓D進入村莊。
進門之後,通過一條筆直而寬敞的大道深入村莊內部,左右兩旁住家與商店毗鄰。這也是無論在哪裡都有的街景。
有人探出門外迎接著D的到來。
行走在街上的村民們紛紛停下來,向D投以困惑、恐懼、而又親切的眼神。接著有人又轉為陶醉的神情,唯有女性才會如此吧!
即使對方長得再怎麼英俊,距離靠得再近,邊境女性原本高度戒備得表情也毫不鬆懈。因為她們知道美貌不足以代表那個人的內心世界。
或許,只有她們自己是如此認為也說不定。
誰能保證那傢伙不是擁有催眠能力,就是具有使幻覺實體化功能的鮮紅毒蜘蛛呢?
為了掩飾內在的僵硬,必須擁有不屬於這世上的美貌。
D在那些好奇的視線,以及恍惚的眼神注視下,行至中途時……
突然有一位年輕女孩對著黑色背影呼喚:
「呃,恕我冒昧……」女孩的聲音聽起來清新怡人。
D的動作停止了,待在原地不動。
在他的手左邊,比道路還要高一些鋪著木板的走道上,響起了一陣腳步聲,一頭黑髮從D的身旁擦身而過,在他的前面回頭過來。
那是一張洋溢著青春,嬌滴滴櫻色的臉,漾著微笑。
「你,是吸血鬼獵人吧!」
從那塗著與年齡相稱的口紅的嘴中說道。年紀大約是十七、八歲左右。
等不及D開口,那女孩又說:
「是的話,請跟我到村郊的醫院去一趟,思薇在七號病房。」
D的表情稍微動了一下。難道說眼前這位身穿純白上衣,搭配以藍色為底、酒紅色條紋裙的女孩,是他說話的對象?
「是不是在哪裡曾見過?」
少女的身體開始變得僵硬。
D的聲音對於見慣世面的男人來說是恰倒好處,可是對於懦弱的少女來說,即使令她感到驚慌失措也不足為奇。
然而,少女使勁搖著頭。
「嗯,可是——請快點……」
「在哪裡曾見過?」
少女苦笑著。
「能不能請你相信我?或許從一名成年男子的口中聽到這些話,會比較值得信任吧!請快點趕到醫院,院長看見你一定會很高興。」
真是奇怪的談話!什麼也沒有說明清楚,卻可以從少女的語氣中聽出事情的急迫性。
在黑衣人的心中會座什麼樣的結論?——D不再問了,繼續前進。
通過了筆直的大道,邊境的土地突然變得荒涼。
這些幾乎都是由貴族所分配的土地,穀物的產量恰好只能維持村民們日常所需,這是歷來的統治者為了防範人民有能力反抗所設下的限制。
當然,其中也有貴族沒落後,重心改良農作物及土地,經過幾百年累積下來的努力,終於能實現豐收成果的村莊。但充其量也只是停留在〔村莊〕的單位,無法擴展到〔地方〕單位。而且,就整個邊境來說,也僅有十幾處屈指可數的豐收村莊。由此可知,邊境的人們從以前就一直過著與貧窮和悲傷作戰的生活。
這個村莊,只是那少數的例外當中的一個。
D來到村郊,馥郁的綠色森林以及廣闊的農耕地映入他的眼簾。在它的外圍,果園中的青翠果樹紛紛露出被切齊的頂部。
這裡種植了二十倍足以養活全村五百位村民所需的農作物。一年收穫四次,在村民收成完畢後,用五十台大型動力運輸車載到距此約百公里以外的南方貨物車站,之後再運往更貧窮的邊境村莊,或者可以運往更遙遠的〔都城〕。
由於居民們普遍為高收入戶,所以當地的住家及設施都比其他地方來得完備吧!
過了五分鐘左右,當他們經過一條鋪有硬質填充劑的道路時,看得見一處小山丘的山腰上,斜坡上有條相當寬的岔路,一直通到那幢白堊色的建築物。
三層樓屋頂的旗桿上,掛著五芒星圖案的旗子,那是遺言的象徵。
也就是少女所說的目的地吧!
原本,並沒有理由要跟隨著她。
與清爽的藍天和綠意盎然的早晨極為不協調的黑衣騎士,悠然地出現在山麓的坡道上。
並沒有看到馬上的青年拉住韁繩,可是馬卻自動地停下來。
如同仰望山丘似地,很快地轉變了方向,緩緩朝著坡道往上走。
在玄關前的柵欄處,D把韁繩栓好後,步入玄關。
正門是一扇玻璃自動門。附近照理說沒有發電廠,所以大概是應用最近流行的,流體物質技術的能源來啟動。從這點小小的技術都應用道了的情形來看,這個村莊可說是相當富裕吧!
D走近大門旁邊的服務台。
白衣護士早就被他虛無的眼神與表情所迷住了。不過,大廳裡的女病人以及其他護士的情形也是一樣。她們不只是以灼熱的視線盯著他,甚至連魂都被他吸走了似地。
「我要見院長。」D平靜地說。
護士伸手按了一下櫃檯下方的按鈕,
「馬上就可以見到了。」
她以一種嬌嗔的語氣說道,黏著的音質裡,充滿情慾的渴望。
「不要麻煩他出來,我去找他。」
「不可以的。」護士搖頭說。
「院長有交代過,如果見到你,一定要立刻通知他。」
「他認識我?」
「是的……恩,我也……」她又似嬌嗔的語氣說著。
D看著那名護士。她的眼裡已經失去了理性。
接著,D又轉向大廳內部。
這時候從通道裡面,正好有個白色的影子伴隨腳步聲,朝D所在的位置逐漸靠近。
這影子慢慢轉變為蓄著白鬍子的老人,他的腳步飛快地衝入大廳,在D的前面停了下來。
老人再三地望著D。
「這是……」表情像個女人似地說道。
「看來這裡的女病人和護士,非得轉移到別得地方不可……我是院長亞藍。」
「D。」
還是一貫的語氣。
「你也知道有關我的事嗎?」
亞藍院長深深地點頭。
「雖然昨晚第一次見面。但即使身為男人的我,也對你俊美的外貌感到傻眼,怎麼可能忘得掉!請問有何貴幹?」
「剛才,有一位女孩,要我來這裡的。」
「女孩?」老院長露相互了懷疑的表情,接著又問:
「是不是留著一頭長度及腰的黑髮,年約十六、七歲的女孩?長得很可愛嗎?」
「沒錯。」
「那麼,應該是蘭。倒也難怪,這像是她的作風。」
「你為何知道我會來?」
「昨晚,突然有那樣的預感。」
D靜靜往著他。
用他極為深邃的黑眼珠,將烙印在人類細胞遺傳基因裡的恐怖記憶勾引出來,讓人直覺地以為他是個不苟言笑的年輕人——或說是〔生物〕。
院長拚命地朝下看,希望能避開D的視線。
即使這名青年改變了容貌,如冬天寒氣般的恐怖氣息,依然隨時留在他的體內。
「——請跟我來,往這邊走。」院長好不容易才把這句話說出口,並且開始往他來時的路反方向折回去。
在白色的穿廊繞了幾遍,D被帶到某一間病房,感覺裡面似乎漂浮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神秘氣氛——一點聲音也沒有。在這間病房的四周,裝置著近乎完美的隔音設備。
「夢姬是叫不醒的!」 (夢姬的名字:思薇.休密特Swear Schmitt)
因為知道D所察覺的事情,院長一邊像辯解似地說明,一邊把門打開。
這裡也是白天陽光照不到的地方。
在微暗的寬敞病房裡,少女靜靜地閉著眼睛睡在病床上。
房內除了基本的桌、椅、餐具架之外,沒有其他的傢俱。白色的窗簾後方的玻璃看來似乎是不透光的。
門前的看守者,那位長髮的少女,還有昨晚的夢——全都是把D引來這裡的手段吧!
然而,究竟是為了什麼目的?
D靜靜地朝下望著少女似乎並沒有在呼吸的臉龐。
在心中默念著,在陽光下微笑吧!小女孩。
「思薇.休密特(Swear Schmitt)——十八歲。」
院長吞吞吐吐地說出了她的年齡。
「幾十年了,她一直是這樣?」D靜靜地問道。
「噢,原來你已經知道了。」
院長感歎著。
「這一切,要從三十年前的往事說起。」
「秋天的某一日,她被人發現倒在距離村莊不遠處的森林之中。她遭遇了什麼事,一看馬上就知道了。因為在她的頸部有兩個很明顯的牙印。動員全村在三天之內不眠不休地展開嚴密的戒備。結果,嫌犯並沒有出現,從此思薇就長眠不醒。從那之後,她一直在我們這間醫院沉睡著。這個村莊向來和貴族們的關係處得不錯,為何還會發生這種事?」
院長得聲音聽來似乎很疲憊,不知身穿黑衣的青年有沒有聽出來?
在藍色光芒中,不斷跳著舞的少女、笑鬧著的人群,以及沒完沒了的宴會。在這一連串不合邏輯的事件中,D確認了一個事實。
他轉向院長。
「為何知道我會來?」
院長的態度似乎很堅決。
「因為昨晚我夢見了你。」中氣十足地說。卻逃不開被這名青年凝視,所導致的精神耗弱。
D沒有任何反應。
「——不只是我。雖然並沒有認真做過調查,但村裡有許多人都和我一樣吧!只有做夢的人才能夠理解我所說的事。」
「什麼樣的夢?」
「我已經記不得了。但我知道你要來的事,而且你是為了來看思薇。」
又是,夢嗎?
「這個村莊,最近有發生什麼怪事嗎?」
院長搖頭。
「別說貴族了,就連異鄉客以及村裡的居民,也都沒有發生什麼犯罪事件。此外,像是酒後爭吵或是肢體衝突之類,都不在你所說的範圍之內。」
那麼,又為何把我叫到這裡來?D在心中納悶著。
「來了之後會怎樣?你還記得嗎?」
院長又搖頭。不過看起來似乎安心多了,如果他知道事情和這位青年有關的話,想必絕不會如此輕易罷休的。
D的身影移向門的方向。
他並沒有多看少女或院長一眼,正準備要離去。因為這裡已經沒有任何事足以引起吸血鬼獵人的關心。
想再跟他多說幾句話,院長卻發現自己居然無話可說!
實際上,應該是沒什麼可以對影子說。
當那道門被關上時,對於自己是否真的在夢中見過那名青年,院長一點自信也沒有。

※※※※

在前往大廳的出口處,D和一名男子擦肩而過。是一個乾淨,卻被滿是布釘的棉質襯衫和長褲包住全身的中年男子。嚴峻的臉孔上飽經風霜的痕跡清晰可見,相信任何人都能簡單地想像出,他在農地上揮動著農具的真實情景吧!
那名男子帶著一臉疲倦的表情,快速地通過D的身旁。
而D則是再次穿過護士和女病人們灼熱的視線,走出大廳。
他默默地走下坡道,這段路離街上並不遠。
繞過了山丘上蜿蜒的小路,前方來了一輛妖龍車。
貴族野放的妖獸、妖魔,不一定每個都是一副面目猙獰的模樣。雖然有些極為少見的例外,像是在人類飼養的小型龍或妖精之中,有的可以招來栽培果樹不可欠缺的雨水,有的會在寒冷的冬天呼喚火焰,甚至還有的能夠取代機械,提供既廉價又超強的勞動力,如眼前所見的妖龍車一般為人類服務。
在和D打照面之前,這只龍似乎早知道D的存在了。
似乎是懾於D的魔力,妖龍身上赤銅色的皮膚鼓成瘤狀,無論駕駛座上的農夫如何揮鞭,它硬是不動。
揮了好幾鞭之後,農夫只好放棄了,把鞭子丟掉,抽出座椅旁配置的電子槍。
按下開關後,內側的發條自動鬆開,長約一公尺的槍柄一口氣伸長了一倍。
同時,蓄電池也啟動了,槍的尖端發出蒼白的光芒。
就算不想殺死對方,光是碰到它,就會被五百萬伏特的高壓電流襲擊,是一種外觀上無從想像的終極強力武器。根據《邊境百科總覽》上的資料顯示,這種武器甚至可以對付全部二百名凶殘生物,排名前五十名的中型妖獸,可見它威力多麼驚人!
用這個戳向勞動怪獸的屁股,雖然手段粗暴些卻不失為有效的方法。通常會在妖龍的臀部留下紅黑色的烙印。
電磁波將陽光染成藍色。
農夫遮住了雙眼。
妖龍一動不動,不管它有多溫馴,也改不掉與生俱來的野性。然而在可以成為其列無的改造馬面前,卻沒有露出半點凶暴的目光,更因為震懾於馬上的青年,神魂完全被他吸引住。
如同中了邪的美女似地,視線根本無法離開。
D從它的腋下穿過時,農夫吐了一下舌頭把槍抽回來。
因為農夫所駕駛的是大型貨運車的緣故,他們擦身而過的距離不到一公尺。
槍的尖端反轉過來。
轉眼間,一口氣朝D的背後伸過來。

※※※※

藍色的電磁光,在瞄準D的那一瞬間,絕對料想不到竟然從上方冒出一道銀光。
D的姿勢一點也沒有改變,僅用右手抽出一刀,伸出一半的槍便飛上了空中。
由於先前耗損了大量的體力,農夫費了一番工夫才重新將身體立直,猛然朝座位上一蹬,並在空中抽出插在腰帶上的蠻刀。
當他拿起刀大力一揮,陽光下立刻濺起一道血花。
只見一枚黑色的箭鏃牢牢插在脖子上,農夫立刻墜倒在地。幸好D在第三者發箭的同時,早已用眼睛計算過距離,才能將身體移動到射程之外。
天空又是一片蔚藍。
貫穿農夫脖子上的鋼箭,不知是從哪兒飛來的。
嗆鼻的綠草香氣中夾雜著血腥的味道,陽關傾注在坐在馬上靜止不動的D身上。
第三者並為發動第二波攻擊。
D總算將視線落在倒地的農夫身上。這只不過是個確認的動作。
沾血的箭,不正是曾經出現夢中攻擊D的那位黑巨人所使用的武器嗎?
這支箭搞不好是從夢的國度射出來的。
D把長劍收入劍鞘,壓低姿勢——問了一句:
「剛才的一切都看到了?」
背後發出一陣驚訝的聲音。
山丘轉角處,有個苗條的身影跨坐在發動車上。
她的長髮因身體的顫抖而搖擺著。
「恩——」回答的人,正是指示他去醫院的那名女孩。
「向治安官報告你所看到的一切。」
簡短說完後,D踢了一下馬腹。
「等一下!不可以走,你必須自己跟治安官說。」
少女不顧一切大叫著。
「要不然,在事情明朗之前,治安官一定會追捕你的!你打算逃一輩子嗎?沒關係,剛才所發生的一切我全看到了。至於為何大家都會夢見你呢?難道你不想解開這謎團嗎?」
改造馬停下腳步。
「坦白說……」少女又接著說。
「我並不是第一次見到你,其實我早已見過你好幾次了。每次都是在夢中,所以我比別人更早就知道你一定會來的。所以,我才會追著你跑來。」
D在馬上回過頭來。
就連少女也不知道如何把不可能的事化為可能,但她眼裡閃動著希望之光。
「你願意聽我說,真是太好了!雖然這已是第二次,你好,我是——蘭.郎達。」
「叫我D就行了。」
「滿特別的,很不錯的名字,就像風一樣。」
本來想誇讚他的,但D似乎不領情,蘭只好一臉尷尬低地說。
「我馬上叫治安官來。」
她把發動車的方向盤轉往來時的方向。

※※※※

治安官因為發生緊急事故正好不在,所以由他的年輕助手聽取事情的經過後,偵訊很快就結束了。但是D在短時間內,被赦令不得離開村莊。
被殺害的農夫名叫做〔托柯夫〕,他住在村郊,生前常喝酒鬧事,治安官也早已預定要逮捕他,這正是為何偵訊會如此簡單結束的理由。更幸運的是,他身邊沒有半個親人。
「雖說如此,他並不是那種不分青紅皂白,無緣無故就亂投槍的人。如果不是蘭的目擊證詞,實在難以令人相信。關於你的名字,我們還要再調查一下!」
助手的聲音帶著一絲膽怯,大概是因為曾聽過D的名字吧!
而攻擊D的托柯夫,被不知道從哪兒來的箭射死的不尋常事件,也可能是因為這樣緣故,才會被接受吧!
在蘭說要介紹旅舍,正轉向門口時,D低聲詢問助手:
「——你也曾見過我嗎?」
過了一會兒。
「……恩。」
助手的聲音被關上的門反彈回來。
蘭走在前面,兩人牽著馬和車,開始走向街道。
不知不覺增強的風勢,隨著砂塵鋪天蓋地地而來,眼前一片白茫茫。
「你……有關托柯夫的事,什麼也沒被問到吧?」
蘭以悲傷的眼神凝望著D。
「對於被自己殺害的對手的名字、職業,以及他或許有親人,你都無所謂嗎?只要死了就與你無關嗎?為什麼會遭到攻擊?你也不在意吧!真不瞭解你的生存哲學!」
D開口,並非因為對方責難他,有可能是因為集中注意力的緣故。
「想些別的事吧。」他說。
「說的也是。」沒想到蘭回答地這麼乾脆。
在邊境,對旅人投注關心或牽掛都是多餘。像她這般的妙齡少女,或許是熱情使她忘了比禮節更重要的事——必須防範從內心爆發出來的犯罪慾望更切合實際。
D在酒店門口停下腳步。
時間是中午前。在活動木板的對面,有一群像是主婦的女性圍坐在一桌。
在休息場所與娛樂設施極為匱乏的邊境村莊裡,一間店舖為了配合各種階層的顧客,而兼營各種生意的情況特別多。
酒店是男人們的賭場,也是女人們的咖啡廳和聊天室,是少女的文學沙龍和流行情報、戀愛話題的交換場所。但酒店通常是不會允許未成年的孩子參與賭博的情況發生。
正因為這樣,酒店全天候對外開放。
蘭以僵硬的表情望著D,同時把韁繩繫在酒店門口的柵欄上。
「不是要在〔旅舍〕裡談嗎?我是無所謂啦!反正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D沒答腔,看都不看蘭一眼就逕自登上鋪著木板的走道。
女孩咬著嘴唇。
真想要面對面地瞪他一眼。
那雙瞪著黑色背影憤怒的眼神,此時卻被風吹起的大衣下擺彈開。
稍稍遲疑了一下,她才推開大門,而黑色的身影已在吧台前的桌旁坐了下來。
一陣呢喃絮語與視線,從大門左手邊裡側婦人聚集的地方傳來。每個人都是異常地狂熱,卻又充滿了畏懼。
大家都知道。
這名年輕人來自不同的世界。
蘭很安心地在D所選的座位前坐了下來。她向吧台對面睡眼惺忪的酒保叫了已杯〔樂園雞尾酒〕,然後看著D。
「香格里拉酒。」D只說了酒名,酒保點頭示意厚轉過身去。
「你這個人,確實與一般人不同!」蘭以異常沉悶的語調說著。
「即使殺了人,連眉頭夜不會皺一下,卻不會帶女人去旅舍過夜。偏偏又替我在這裡佔了大人用的座位!每個吸血鬼獵人,都是如此嗎?」
「連職業都夢得到?」
蘭點了頭。
「就算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會來這裡。雖然無法明確地知道何時會發生。」
「為何會夢見我,你知道原因嗎?」
蘭搖搖頭。
「有人能回答做夢的原因嗎?」
接著她突然以非常認真的表情說:
「沒有人。可是,我知道原因。「
蘭回答道。
「你只是在藍色光芒中,走向某處吧!至於從何處來,要往何處去……不,我知道你的目的地,是思薇那裡……被我說中了吧!」
難不成D是被那位長眠不醒的少女引來的嗎?
但是,又是為了什麼?
而且, 為什麼只有這女孩——蘭,會反覆地遇見D呢?
謎依舊是謎。
「那個女孩三十年前,被貴族咬了。醫生說,建議她去醫院接受治療是理所當然!而你為何在乎那個女孩?」
「為什麼思薇會呼喚你?為什麼只有我不斷夢見你?老實說,我,實在怕得不得了。」
蘭的聲音混雜著虛幻與真實。
「倘若在夢裡,不管覺得有多恐怖,醒來就忘得一乾二淨。變成現實反而比較痛苦。只有這次,醒來後恐怖感仍揮之不去——不,應該說是醒著的時候……」
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了。而D打斷了正陷入沉默的女孩問道:
「這個村莊,是唯一人類與貴族可以和平共存的地方,雖然聽說現在已經不存在了,但我想瞭解一下過去的事。」
一瞬間,蘭用異常憤怒的眼神朝著D俊美的臉龐,搖搖頭。
「我……如果是這些問題的話,希而敦婆婆應該很清楚。」
「她在什麼地方?」
「在村莊的西郊!你如果肯幫忙她整理果園,馬上就能知道一切。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在蘭探處身體時,有個聲音傳了過來。
「我們也很想要知道呢!」
伴隨著粗魯的聲音,數名人影同時出現在酒店裡。
活動木門的鏈條發出巨大聲響,大幅度地擺動著。
「是克萊門茲先生——」
在蘭的眼中彷彿牆壁般披著皮背心的那名強壯男人,看似一幅張牙舞爪的模樣。
以構成立體的要素而言,他們每一個看起來身高至少都超過兩公尺以上,不單是因為身上穿著舊式的強化戰鬥服的緣故,其巨大的體型和重量也是造成壓迫感的原因吧!
殺氣騰騰地佔領整間酒店。
主婦們紛紛嚇得臉色蒼白站了起來。
除了叫做克萊門茲得男子以外,還有七個人影,每個人身上穿著強化戰鬥裝。
「克萊門茲先生——請不要鬧事!」
在酒台的對面,用托盤盛著玻璃杯的酒保,很苦惱似地叫著。
「滾裡邊一點吧!賈托可。」
巨漢的聲音一如其外表般沉重。雖然間雜著一些白髮,但是就算不穿戰鬥裝,其威力也足以殺死一隻熊!
「你最好先算算昨天的營業額,弄壞的東西我們會賠償!蘭——你快回家去。別跟這種流浪漢過於親熱,要是街坊說你敗壞風氣,當心以後日子會不好過!」
「要跟誰說話,那是我的自由,你管不著!」
蘭的聲音,每個人都可以很清楚地聽到。
「好!這件事先等會再說。喂!」
克萊門茲用下巴指一指蘭,左邊的男子動了一下。
他的手臂擁有超乎常人數百倍力量的肌肉增強功能,一把捉住了蘭的肩膀。
但是他的臉卻因為突如其來的痛楚而扭曲變形。
奇怪的是,在座的男性,甚至連蘭本身都沒發覺D已經站起來了。
黑色的手按住戰鬥裝內的手腕。
男子的身體顫抖著。
D紋風不動地站在原地。
看起來只是輕輕按著對方。
對一般人來說,這名青年所謂的〔輕輕〕就是戰慄的意思!
輕輕一動,戰鬥裝內的手也跟著在半空中畫除一道半圓的弧形。
「這女孩是和我一起進來的,當然也要和我一起離開。」
接著,把手輕輕放下,骨頭碎裂的聲音,在鴉雀無聲的店內聽起來特別清楚。
克萊門茲用輕蔑的眼神看這他的手下翻著白眼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樣。
「只不過是個獵人_罷了——真是不檢點的傢伙!」
克萊門茲望著D,很不屑地吐出這句話。
「我是史丹雷.克萊門茲——村莊的自警隊團長,也同時飼養防禦獸。不是我在說,我可是個大人物,勸你最好放尊重一點!」
D沉默不語。
你這句話是在威脅我嗎?
「聽說是你殺死了托柯夫。不過是個流浪漢,竟敢對活著的村民下此毒手,也未免膽子太大了吧!」克萊門茲充滿自信的語氣說著。
「你誤會了,克萊門茲先生。我全都看見了,貝茲先生也相信我的證詞,人並不是他殺死的!」儘管蘭極力解釋,對方也不理會。
「我才不管那個助手說了些什麼,總之在我們好好教訓你之前,趕快離開這個村莊,滾得愈遠愈好!」
蘭帶著嘲諷得語氣插嘴。這女孩的膽識非一般人所及。
「貝茲的指示就是治安官的指示唷!他回來後一定會責備你的。」
「吵死了,小鬼!」
克萊門茲的怒聲,好像惡鬼似地面目猙獰!
「喂,幹掉他!」
號令一下,三名身著戰鬥裝的手下衝向D。
並沒有把和在一起的蘭也考慮進去。
就在女孩身體被推開的同時,D被橘色的鎧甲吞沒。
蘭的雙眼為之一亮。
看吧!
在半空飛舞著,轟然一聲撞向地面的,不正是那些自稱擁有五百人力量的自警隊員嗎?
如果在這個時候,以超高速的攝影機拍下這光景,就可以確認在混亂的三人之間,D穿過極細的空隙,將他們的手腕全都反轉過來的絕技!
男人們的手和關節,都已完全被折到無法恢復的地步。
當然,即使他是半吸血鬼,其力量也不及戰鬥裝。大概利用敵人的速度和力量,運用四兩撥千斤的古代技法,來發揮出原本的怪力吧!那超水準的熟練技法,果然還是只有年輕人才辦得到。
「真有意思!」不愧是克萊門茲,即使蒼白著臉仍勉強擠出這一句。
依然鬥志不減。
如今只剩下兩名部下。
猛然,跨出一步!
「住手!」就在此時,一個穩重得聲音出現了。
「治安官!」蘭歡喜地叫著,穿著橘色戰鬥裝的男人們停止動作,閉上眼睛。剛才發狂般的鬥志,像夢一樣消失了。
「到底是誰先動手的,蘭?」
站在門前頎長的身影問道。
「是克萊門茲先生!」
「這是誤會啊!克魯茲。」
巨漢改變身體的方向抗辯著。
「能信得過這小女孩所說得話嗎?我一直謹守著和你之間的約定!」
「既然這樣,那麼從現在起,我要解除你身為隊長得職務!」
治安官胸前閃閃發亮得銀星,映現出克萊門茲扭曲的臉孔。
「喂,克魯茲,我只不過是……」
「把你得手下帶出去!沒被人丟出門外就該心存感激了,今天不必賠償酒店了,快滾吧!」
巨漢稍微躊躇了一下,很快地低下頭離開酒店。剩下的兩人和四名夥伴也彼此搭著肩膀追上前去。
一句留言也沒有,砰地一聲,門就帶上了!
「歡迎你回來,治安官。」
蘭滿面歡喜充滿信賴地向對方打招呼。
「事情已經解決了嗎?」
「不,其實我只是回家一趟,還有些事沒解決。」
治安官故作嚴肅地苦笑著,接著向D點頭示意。
「幸好有你幫我解決了朋友的麻煩!像你這樣的高手,即使對方有一百人也難以匹敵!」
D和他初次見面時,沒有認出他的身份,大概是因為拿下了徽章的緣故吧!
穩重,有強韌的意志力和充滿堅毅表情的臉,在醫院的走廊下擦肩而過的那名男子,原來就是他!
治安官輕輕地向D點頭打招呼。
「我聽貝茲說了整件事的經過,不過短期之內我希望你能留下來。但請你盡可能避免引起事端。我也會多留意,任何一個村莊總免不了有暴力傾向的人存在。」
說完,治安官豪邁地笑著。
「想跟你起衝突的傢伙,就算有幾條命都不夠用。」
蘭期待地望著D,以為他會有善意的回應,但是他依然面無表情。
「我待在這個村子裡並沒有任何幫助,還是早點替我做好身份調查。」
「調查已經完成了。」治安官克魯茲以平靜的眼神望著D說。
「不知道吸血鬼獵人〔D〕的人,沒資格在邊境地帶混下去。我也曾見過你所救的那些人。知道他們是怎麼說你嗎?」
一個黑影在治安官和少女之間,無聲無息地穿過。
「我會待在旅舍裡。」只有聲音從活動木門的對面傳來。
「等一下!」
蘭正想追上前去時,被治安官用他骨節突出的手指抓住。
「可是,我還有話要對他說!關於夢中的事。」
「告訴他就能把事情解決嗎?」
蘭倏地垂下了肩膀。
她專注的眼睛,一直朝著門邊的方向追過去。
陽關慵懶地照過來,那是午後的陽光!
「不要太靠近那個男人!」
治安官的聲音在蘭的耳朵裡聽起來,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似地。
「那是個危險的男人!太靠近他很可能會釀成悲劇。至於女人,更不用說了!」
「你不是說曾經見到被那個男人幫助過的人嗎?」
蘭輕聲問道。
「大家是怎麼說他的?」
治安官低頭不語。久久才緩慢地搖著頭說:
「什麼也沒說。——大家都只是靜靜地,凝望著門或道路的深處。大概他是從那裡離去的吧!當他離開這個村莊的時候也會一樣。」
蘭的眼睛,頓時如陽光般閃亮。
她接下來所說的話,治安官花了很長的時間去想,但始終無法理解。
「既然會從這裡離開,就非得先來這裡不可!」

第二章 真假莫辨

D將改造馬交託給旅館的馬廄進行調整與維修,一回到房間,先拉上了窗簾。
當房間微微暗下來的同時,體內的倦怠感也隨之緩慢提升。
這是貴族的血液使然。
然而,即使體內繼承了兩種血液,又分別擁有貴族旺盛的體力和人類的耐陽光性的半吸血鬼,若是在多雲的日子走上半天,也會感到呼吸急促,必須在陰暗處待上數小時,才能消除體內累計的疲勞。
若是在燦爛的陽光下走三小時左右,則必須花上半天時間睡眠,才會恢復體力。
這名年輕人並非普通的半吸血鬼。
從馬鞍的袋子裡取出兩顆乾燥血漿放在掌心,D立即吞下去。
如果有不知情的孩子在他的身邊,必然會察覺到他明顯的舉動。
對繼承吸血貴族血統的半吸血鬼來說,直接攝取鮮活血液的養分遠比像人類那樣食用固體食物吸收得更快。
僅限於黑市或非法的密醫處販售的乾燥血漿,在別處很難買到。若是購買一千粒裝的膠囊一瓶,靠著這個就算一年內不吃任何東西也能活下去,以D的體能狀況來說,短則一個星期,長則半個月,僅需服用兩粒膠囊即可保持充沛的活力。
當D放下長劍,將脫下來的大衣拎在手上時,忽然有人叩門。
「進來!」D說。他的聲音很低沉卻清晰可辨,帶著一種即使敲錯了門,也非得進來不可的魄力。
門立刻打開,旅館老闆的禿頭閃亮地出現了。他凝視著左手拿的木質托盤,以及擺在上面厚厚一疊的鈔票,又馬上頻頻望著D的方向。
「總算是可以找零了。在這鎮上已經好久不曾見到一萬元的鈔票。我走到酒店去才借來這些錢。」
D把找來的零錢收下,老闆似乎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老實講,嚇了我一跳。若是夢中的話道不稀罕,沒想到這世上竟然會有如此俊美的男子。美到連一根頭髮都有人想跟你要!」
「為何肯收留我?」
D淡淡地問道,同時左手握著長劍。老闆有點吃驚地說:
「為何?——你不是想呆在這兒嗎?我也是為了生意嘛!你是不是在擔心自己的半吸血鬼身份?儘管放心,身為旅館老闆的我心胸沒那麼狹窄啦!」
會出現以上這段對白,是因為如果半吸血鬼沒有和他的僱主同行,通常是不會選擇在旅館過夜,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
理由自不待言。
如果讓半吸血鬼和一般人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僱主則必須提出相對的保證。假使半吸血鬼消滅了貴族之後,因發狂而濫殺無辜,僱主就得支付賠償金給那些被殺害的犧牲者。正因為如此,他的僱主往往僅限於邊境一帶屈指可數的大財主。
一想到這點,即使是在貴族與人類能夠和平共存的村莊裡,這位旅館老闆的行為,就人類的胸襟或氣度來說,有著深不可測的英明果斷!
「況且,聽說克萊門茲那傢伙也被你狠狠修理了一頓,不是嗎?」
老闆的臉上湧現出笑容。
「那傢伙仗著自己是地主,囂張跋扈、為所欲為。唉,所幸本店和保安官移植維持著良好的關係,他還不至於胡來,但也從未給過好臉色看。賈多克說他頭一次見識到如此高超的絕技!那小子興奮過了頭,整個人看傻了眼。」
不知是否意識到自己太多話,老闆閉上嘴,輕咳了一下,用細細的手指拉正了刺眼的蝴蝶領結。
「不過,可別掉以輕心,那兩個人儘管粗魯卻非常固執,我相信他們決不會罷休。此外,保安官也要忙他的家務事,無法隨時留意街上的狀況。搞不好這個房間會被他們投擲炸彈也說不定。」
「我會多加留意的。」
「最好是這樣!那麼,我先告辭了。如果有什麼事,請按服務鈴吧!」
老闆的身影消失後,D脫下大衣,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現在有幾件事必須理清一下。
村裡的人夢見他,是因為引他來此的少女力量太強的緣故。有一種人的精神感應力可以影響周圍的人是常有的例子。
沒想到也會出現在夢裡,真不可思議!
到底是為了什麼目的呢?把D引導這裡來呢?
少女究竟想藉著那個藍色的舞會,傳達出何種訊息?
還有一件事——那個襲擊D的暴民,為何會被夢中的鋼箭所貫穿?在夢中向D射出鋼箭的那名男子,是不是意圖殺害D呢?
不!那絕妙的箭法早已染上了殺意。
既然如此,又為何要救D呢?還是說……只是湊巧?
得到線索的方法只有一個。
D深深地將身體靠在沙發上,閉上眼睛。
即使是吸血鬼獵人也要有充足的睡眠。
為了防範貴族的肆虐,夜間戰鬥自是無可避免,睡眠時間只好安排在白天。
貴族超乎常人的生物韻律跌到最谷底,是在正午前後兩小時左右。
老練的狩獵者會選在這時間,將自己的體力調整到足以讓貴族致命的階段,如果順利的話,睡眠時間通常是在那之後,一直到傍晚為止。
若是失敗的話,他們保持絕對優勢的時間是在太陽下山最後一道殘光消失之前。在那之後,或許是一場決定勝負的殊死戰。或許要悄悄地躲在什麼地方等待天亮。無論哪種狀況,狩獵者都沒有休息的時間。正因此,人們常需要無色優秀的狩獵者,惟有個方面都符合條件,才配得上「吸血鬼獵人」的稱號。
現在,時間是100A右,正是半吸血鬼睡覺的最佳時刻。
D夢見了什麼?
夢境中等待著他的世界和那些居民是誰?
終於傳出D的鼾聲,遠遠超過人類可聽的音域,只有房間聽得見。
*******
霧氣從腳下流過,樹林化成薄薄的淡影般,包圍著D。只有載著霧氣的風吹著。每走一步,霧就會被驅散。
忽然之間鐵門迎向D開啟。不用說一定是這幢豪宅的人打開的。
此時一片嬉鬧聲從屋內傳來——
樂團演奏著哀傷的舞曲。
充滿幽默的笑話。
在杯中注入的琥珀色液體。
庭園裡形影交錯的男男女女。
今晚似乎也在舉行盛大的宴會。
不過,D也是被邀請的來賓嗎?
鑽過門,穿過充滿創意的花園小徑,當D正要踏入宏偉豪宅的陽台時,一切的聲響退潮似的漸去漸遠,只留下一大片藍光,裹住他的身體。
腳下發出輕微的聲音,那是碎了一地的枯黃落葉。
不知道D是否留意到牆壁上無數條的裂痕?
他站在豪宅的內側。
細長的影子在寂靜藍光的彼端晃動著。
那是思薇!
穿著白色洋裝的少女與一身黑衣裝束的狩獵者彼此默默相望。
看似沒有距離。
數公尺的空隙卻彷彿相隔無限遙遠。
「找我有什麼事?」
在D唇邊的藍光如幻影般蕩漾。
對方沒有回音。
很符合這位少女神秘的氣質。
思薇溫柔地將劉海往上撥。
少女的雙眸流露出微妙的晴芒。
喜悅中帶著憂傷。
或許對她來說兩種情緒都一樣。
D朝著她的背後走過去。
知道確認眼前的人是思薇,才停下腳步。
他的位置恰好在門的正前方。
「找我來這裡又不說話,想打發我回去?」
D喃喃自語地說著。
「我沒有理由一直待在這兒。就算你的夢不醒,我的——」
思薇點頭。
「我明白。」
非常清澈的聲音。
「無論如何,都希望你能來。拜託——救救我!」
「我能為你做什麼?」
思薇沉默不語。
「既然如此也愛莫能助。我是吸血鬼獵人,能做的事只有一樣。」
D再度往回走。
門就在D的眼前。
藍色的光逐漸散去,就在D往門的方向,打算要離去的時候。
「請等一下!」
思薇的聲音叫住了D。
「我知道你是獵人。那麼只有一件事你能辦得到——消滅那個男人!」
她並沒有說「殺掉!」
消滅。——原來這女孩很清楚自己的命運,以及她所引來的這名男子的真實身份!
「這裡是夢的國度,能不能遇到那傢伙,或是攻擊之後能不能消滅掉,還是個未知數?更何況——」
「更何況——」
思薇複述D所說的話,又立刻吞了回去。
「那個男的對你做了什麼要求?」
D並沒有繼續剛才的話題。
經過短暫的沉默,思薇的表情變得僵硬。
「你知道……那個男人的事?」
「回答我!他到底要求什麼?是不是吸了你的血?」
「別再說了!」
思薇渾身顫抖/
「請不要再問可怕的事!」
「一切都是從那兒開始,因此,我才會被你帶來這裡。消滅那傢伙也不錯啊!在那之前,還是先回答我吧!」
「……」
思薇淚眼盈眶。她凝視著D,但絲毫沒有憎恨或埋怨的眼神。
黑衣獵人漠然地在藍光中聳立著。
「回答我!」
這究竟是D的夢境,還是思薇所操控的世界?
面對如冰雪般嚴峻的逼問,少年的喉嚨微微地動了。
「是他叫我……把這個世界……」
下一瞬間,D攸地從夢中消失。
「……?!」
在他所伸出的手指前端,只有藍光搖曳,思薇的身影,猶如石像般定住不動。

********
「是他叫我……把這個世界……」
下一瞬間,D從夢中清醒。
幾乎是同時睜開了雙眼,並扭動著身體。
突然,窗玻璃發出爆裂聲,只見有個黑色圓筒在房間正中央滾動著,那時D跳向角落的緣故。
很可能是前端裝有榴彈發射器的來福槍所發射出來的吧!
天花板、牆壁以及床鋪一口氣膨脹了起來。
裝填在圓筒內特殊火藥的能量,千分之一秒立刻粉碎了那些障礙物,旅館的建材業向外飛散。
旅館老闆單手拿著滅火器,衝入已不成形的屋內,已是數分鐘之後的事。
「啊?!」
吐出一句與慘狀極不相稱的驚呼,他便走在原地不動。
牆壁和天花板都被掀掉了!從裂隙朝外面望去,蒼穹下一片瓦礫堆中黑衣的身影飄然而立。
老闆茫然地環顧四周。
爆炸並沒有引起火災。
只剩下一點窗簾的碎片還冒著藍煙,連原本應該充斥屋內的煙硝味行也意外地稀薄,房中的空氣依然和外邊一樣清新。
那些煙硝味,簡直像是被什麼東西吸得一乾二淨似的。
「喂!這到底怎麼一回事啊?」
老闆瞪大了眼睛問著黑色人影,立刻又說:
「噢——甭說也知道!炸彈是被人扔進來的。想問的事待會再說。我很好奇,你是怎麼把火和煙給熄掉的?」
「因為我迅速把炸彈丟還給他。」
D朝向正冒著紫煙的長大衣瞧了一眼。
那薄薄的衣料竟能擋過衝擊和碎片,沒有任何人會相信吧!
「承蒙您的照顧。」
老闆的眼前,出現數枚金幣。
「很抱歉,我市很想讓你再多住幾晚,但是如果每晚都像這個樣子……」
老闆搔著頭,只拿起一枚金幣。
「這就夠了!」
「沒關係,通通拿去吧!」
D伸出的那只左手如此說道。
「耶?」
老闆不經意朝下瞄了一眼,此時D的左手,把剩餘的金幣全放進他襯衫口袋裡,且早已放下。
「實在是做得太過分了,肯定是克萊門茲那票人幹的!不過,這次他們選錯了對象。膽敢跟吸血鬼獵人作對,真實不要命了,真希望你把他們痛扁一頓,好讓我大開眼界!」
D無言地朝著毀壞的大門離去。
「你……你要到哪裡去?」
「醫院附近有間風車小屋。」
只丟下這句話,黑色身影便步下樓梯。
*********
太陽西沉的時候,踩著枯葉的腳步聲在森林中移動著。
那時蘭。
這幾天落葉似乎特別多,每走幾公尺的路,就非得用手將沾在頭髮上的落葉拔下來不可。
幾天以來,惡性感冒來勢洶洶,由於老師們都病倒了,學校不得不停止上課,所以即使孩子們在外面遊蕩,也不會被父母斥責,但若是想去找吸血鬼獵人,絕對不會獲得允許!
蘭所走的路途是一場小小的冒險。
表面上,是為了要詳細地告訴D,自己所做的夢和關于思薇的事,以及解開圍繞在D身旁的謎團。一邊這麼想著,內心深處也湧起一陣熱血沸騰,大概是因為想起了那名年輕狩獵者只能用「秀麗」來形容的美貌。
蘭是村莊裡第一個夢見D的,比街上的那些人還要早三天。而且,打從第一眼看到他,那孤傲的外表,猶如細緻的工筆畫一般深刻在她心中。
只因為男人俊美的外表怦然心動。但,有誰會笑她的癡傻呢?畢竟,蘭已經十八歲了。
在夕陽西沉的金黃色光芒中,風車小屋忽然出現在眼前。
四片大型俄扇葉,十字形的影子黑幽幽地落在地面上。
踏著還留著綠意的草皮,蘭前往建在小屋左側的住宅區。已坍塌的屋頂,扇葉下方生銹的旋轉軸,只消吹口氣牆壁就會剝落似的——早在十年前別棄置的這座小屋荒廢的情況很嚴重。即使是這樣,從前它應該是這附近發電能力最強的一座風車,是村莊裡電力的主要來源。風車小屋沒有淪為妖獸們棲息的巢穴,可說是相當幸運。
住宅區的大門敞開著。
立刻聞到一般刺鼻的霉臭味,蘭用單手摀住口鼻。從玄關有一條筆直的通道,左右兩側是寢室,據說平時這裡有八個人輪流看守著。
無論哪一邊都不見D的蹤影。
穿過連接住宅區和風車小屋圓錐形的通道,蘭終於進入昏暗的小屋之中。
迎面而來的是巨大的圓錐形空間。
從小屋的地面到屋頂高度大約十五公尺,一共分為三層。一樓是動力設備,但能用的已經被運到五公里以外的核融合發電廠去,只留下幾個佈滿紅銹的裝置類,而那個發電廠如今也停止運作了。
儘管如此,將風車旋轉產生的動力傳至能源變換裝置的巨大旋轉軸以及滾輪,仍有著說不出的壓迫感,光憑想像就覺得不寒而慄。
從破裂的玻璃窗射入的光線,也開始轉為陰沉的藍色。
沿著天花板佈滿四處的電纜,如葛籐一般地垂掛下來,向前走了幾步尋找著D途中,蘭的肩膀不小心碰到其中一條電纜,一瞬間,心臟停止跳動。
如果發電機正常運作,不僅會被電死,還會化為焦炭。
蘭慢慢地喘口氣,往外頭走出去。
走到一半時右腳踩穿了地板,使得腳踝的部分陷下去,不禁發出一聲慘叫!
「真是夠了!」
她低聲咒罵,拔起腳的同時,前方的光輪被一個黑色物體穿過。
哪裡正是通往環繞著小屋迴廊的出入口。
「——D?!」蘭下意識地叫出了D的名字。
她的聲音,哀求的語氣裡夾雜著疑惑,那黑影一閃即逝,瞬間消失在迴廊尾端。
不安的情緒包圍她。
搞不好,是克萊門茲那幫人?
蘭不顧一切地狂奔。急促的腳步,使地板發出類似慘叫的聲響,同時揚起灰塵使得周圍朦朧一片,眼前的情景如同夢境般模糊。
蘭衝出了迴廊。
既看不到黑影,也聽不到腳步聲,一切都消失無蹤。
跑到樓梯口,蘭一口氣衝上嘎吱作響的木梯。
奔向第二層樓,那人就在入口處。
衝進去之後——蘭突然止步。
在幽藍的正中央,黑衣的身影佇立著。
——D!
嘴裡叫著,聲音卻出不來。
從他體內自然散發出的森然鬼氣,蘭也感覺到了。
似乎D正處於備戰狀態。
第二層樓正是風車的調節樓層。
在貫穿天花板和地板相通的旋轉軸上,有數十根大小不等的動力桿和齒輪相銜接,為了要分散旋轉軸因過度運轉所產生的能源。
從徑直三公分的大型齒輪,到二十公分左右的小齒輪約有數百個。為了不妨礙人們的活動,它們全在離地面三公尺的高處以活動桿串連。整個像是無秩序般縱橫交錯地彼此咬合,當它在運作的時候會產生何等光怪陸離的景象呢?往往令觀者產生龐大的壓迫感。
即使現場的氣氛令蘭感到無比寒冷,眼睛仍凝視著D和周圍的昏暗處。
卻什麼也沒有。
只有古老的寄物櫃與工具箱並排在D的身後。
視線突然變得模糊,眼睛感到尖銳的刺痛。
那時汗珠流入眼睛的緣故。
蘭反射性地閉上眼睛,直覺眼前一片漆黑,好像有什麼堅硬如刀刻般的聲音從空中傳來。
在夢境中睜開的雙眼,蘭朦朦朧朧地瞥見動力桿和齒輪群正在轉動。
然而,是怎樣辦到的?
早在十年前風車已牢牢被固定住。當記憶閃過的那一瞬間,D的身影動了。
肩上的長劍,頓時伸長了一倍。
正當她以為D已拔劍時,蘭再度因汗水帶來的刺激閉上了眼睛。
黑暗中只聽得見聲音。
她心頭為之一震——怎麼會有這種聲音!是齒輪所發出的聲音決不會錯!
即使是無知的少女,也知道旋轉軸正異常地轉動著。
聲音時高時低,忽左忽右,忽上忽下。而且連結在齒輪上的動力桿也顯示出異常狀態,風車巨大的軸依然旋轉著。
若是,蘭的視力正常的話,應該會察覺到那順序根本是顛倒的。
並不是風車在動,而是動力桿和齒輪使巨大的軸旋轉著。
而且,雖然蘭的眼睛看不見,但風車的扇葉一動也不動,僅被夕陽的餘暉所籠罩。
不曉得D是否注意到,所有的運動完全是為了供給某種東西所需的能量。
這時候突然發出金屬合葉彈動的聲音,寄物櫃的門應聲倒在地上。一個黑色人影從它的內側站起來時,D立刻轉向背後,同時也解開蘭身上的咒縛。
蘭拚命地揉眼睛,想看清楚眼前一觸即發的生死對決。
就在她睜開雙眼的那瞬間,她看見D的跳躍,不知該不該說是幸運?
——「啊!」驚訝的叫聲已從她口中洩出。
影子也跟著跳躍。
兩個人影在空中交會,當劍鋒彼此交手,發出悠揚的回聲,瞬間優、有股奇妙的感覺攫住蘭。
D從黑衣人的上方一躍而過,雙腳穩穩著地,站在蘭德面前。
然而,D也從哪裡跳躍,在空中變換他的位置。
蘭的眼底驚訝地幾乎要噴出火焰似的。
對面的人影——不也是D嗎?
難不成鬧雙胞?!
而且,如今在空中所見到的兩人,都是右手握長劍,左手護在胸前的姿態!像是單一影響被瓜分為二!
從蘭的眼中望去,在兩個吸血鬼獵人之間,似乎擺著一面巨大的鏡子。
想當然爾,連蹬地的動作也是在同一時間完成!
兩個D的動作都是對稱的——從右肩上方朝著對手的左頸部斬下,一閃,劍鋒橫向一掃迸出藍色火花。
很顯然這次劍鋒並沒有交手,兩個D再度改變位置,雙腳著地。
熟悉的身影,再次映入蘭的眼簾。即使知道他是本尊,兩人也未免太相似了,在一旁的她看得目瞪口呆。
虛與實的影子正在纏鬥之際,是不允許有人類的聲音出現。
倘若,任何一方都是D的話,本尊該如何對付幻影呢?透過看不見的鏡子,閃閃發亮的劍身,絕對可以將雙方的骨頭應聲砍斷。
只要這邊的D腳步向前跨一步,另一邊的D也亦步亦趨模仿他的動作。或許是無心,總覺得那張臉似乎帶著殘忍的笑容。
下一瞬間,那張臉又浮現出困惑的表情。
D保持著架勢不動,直接轉向後方。
敵人一動也不動。虛實之間連繫的那條線,就這樣硬生生地被截斷了。
D面對僵直了背的另一個D。
「喂!怎麼啦?不想借助另一個你的力量嗎?」
說話者吐出嘲弄似的語氣。
這聲音就好像從D的左手前端流洩出來似的,在蘭茫然地睜開雙眼的瞬間,D身後的那個D,一聲不響地往地上一蹬。
「唰!」如波濤洶湧地砍出一劍。
面對這一擊,D並沒有閃躲,黑暗在攻擊者的眼前張開了翅膀。
那時D的黑色大衣。
原以為會砍斷骨頭的致命一擊,居然只割裂大衣的下擺!因動搖與絕望而無法站穩的上半身,被由下而上挑起的劍身深深地刺穿。
D一個勁地往後退,避開向上噴出血霧倒臥在地上自己的分身。
就算那是自己的影子,這年輕人也絲毫沒有任何感慨。
D迅速地收起劍,轉身面向蘭的臉,始終沒有表情。
「……D,這是……」
面對總算只說了這些的蘭,D開口道:
「你來這裡做什麼?」
僅以冰冷的語氣回應她。他的眼睛盯著頭上的動力桿,所有的動作都挺下來了。
「想告訴你……有關夢中的事。因為在酒店只說了一半……」
蘭的聲音就像喉嚨裡打了結似的。雖說她是邊境的少女,但親眼見到人死在自己面前,這樣的經驗還是第一次。
「太陽馬上就要下山了,快回去吧!」
如此冷淡的語氣,蘭的心中終於爆發出與常人無異的情感憤怒!
「太過分了!我特地來這裡卻……」
這句話是衝著D說的。說到這裡,她再也講不出任何話。對這名獵人來說,自己究竟算什麼呢?——雖然她心裡明白得很,只是不願承認罷了!
「夜晚畢竟不是屬於人類。」
D平靜地說著。幾秒鐘前的戰鬥恍如夢境一般。
「這村落很安全。雖然,再也不能這麼說,但真的令人很安心。自從最後的貴族消失迄今已有一百年,除了思薇之外,沒有任何夜裡的犧牲者出現。」
「或許今晚出現也說不定。」
蘭緊抿著嘴,眼睛一陣灼熱,並不是汗水的緣故。
「我回去了。」
原本打算冷靜地告訴他,卻一點自信也沒有。怒氣使她的聲音顫抖著。她心想,若是能背對著他走出去就沒事了。她比街上的人們多做了兩天的夢,這到底代表了什麼意思?對這年輕人來說這些夢不具有任何意義嗎?
蘭仰著臉,如同瞪著他一般。
「讓我告訴你關於酒館裡未說完的話吧!為什麼,我會注意到思薇?——因為我,就躺在她隔壁的病床上。」
一口氣說完,便轉身離去。
步出穿廊,在走下樓梯的途中,眼淚奪眶而出。
她努力地回憶起凱因的事。他是住在相隔幾棟房子的兒時玩伴。
雖然很快浮現出他的臉,但記憶並沒有伴隨任何感情。
外面是黑暗的國度。
「……?!」
蘭抱著雙肩一直站著。
秋夜裡,透著一股驚人的寒氣。
那是不存在任何記憶之中,凜冽刺骨的凍寒。
如今正等待著她!
不曉得什麼原因,蘭不自覺地仰望著天空。
在夜空中閃爍的星星,如錐尖般銳利耀眼。
風從樹林間吹掠而過。
從孩提時代以來眼前的景色絲毫沒有改變。
再過不久,又到了釀蘋果酒的季節,蘭發呆地想著。
不知不覺間,寒風已遠去。
只剩下——她孤單一人。
********
希爾敦婆婆的家,位於果園西側的盡頭。
當風吹過綠油油的草地掀起萬頃碧波之時,大地和丘陵頓時改變了形貌。
紅色屋頂上裝著風標的那間破房子看起來,與在此渡過餘生的一百二十歲老婆婆外表給人的印象十分合襯。
希爾敦婆婆正坐在玄關外門廊的搖椅上。
自從最後一位訪客離去,已不知過了多少年。訪客之中,除了那些來自學校的學生們之外,其他的訪客在老婆婆記憶中根本不存在。偶爾,忽然憶起一名白髮皤皤老人的面孔,對她來說,那只不過是一種微妙的熟悉感。不曉得什麼緣故,她甚至連屋後小山丘上,還立著自己丈夫的墓碑的事實也全忘了。
由於一百年前曾經接受過生化手術的關係,現在只要每三十年更換一次混入營養素的血液就可以繼續活下去。或許就是因為這樣街坊鄰居們很少來拜訪她也說不定。
那天下午,老婆婆在做了二千多次的前後運動,迎面來了一位酗酒未曾見到的拜訪者。

********
看見老婆婆坐在看似堅固卻很老舊的搖椅上,D下馬靠近她。
「你是希爾敦婆婆嗎?」
「沒錯。你是哪位?」
老婆婆在極短的時間回答了D,望了他一會兒之後,微笑著說:
「你以為我已經遲鈍啦?以前,只要我突然作出回應,大家都回被我嚇到。因為他們都以為我已經不中用了,老到分辨不出紅色還是綠色,甚至是個經常處於半睡眠狀態的老太婆呢!」
「有件事想請教你,我叫D。」
「感覺上,這名字聽起來像是從哪兒來,又要往哪兒去似的。不過——像你這樣的人,在轉身離去之前,一定有很多為你哭泣為你而死的人吧!——進來吧!」
老婆婆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前頭把門打開。
室內整理得有條不紊。晨光把揚起的塵埃照得如同砂金般閃閃發亮。
「請那邊坐!」
老太婆示意他坐下,隨即轉往廚房。
「我來替你泡杯茶!」
「謝謝。」
老婆婆推開門,腳踩在地板上發出嘎喀聲便消失在門後。沒過多久,她端著熱騰騰的杯子回來了。
「這是五十年前『都城』來的商人買來的茶葉喔!特別招待遠道而來的客人,如果換作是村裡那些傢伙,我決不會讓他們喝的!」
「你怎麼知道我是從很遠的地方來?」
D並沒有理會把茶杯端到眼前佈滿皺紋那雙褐色的手,而是仰望著像是滿臉刻著歲月痕跡的那張臉,他問道。
「像你這種眼神的男人,能夠長久待在同一個村莊嗎?」
老婆婆捶著腰,坐在椅子上。
「村莊裡的人們,好像被看不見的鎖鏈拖住似的。鎖鏈的一端牢牢地固在地面上,雖然勉強可以走到兩三公里遠的地方,想要走得更遠一點就行不通了。鎖鏈的名字,有時是『家庭』、有時是『財產』,也有『戀人』後『回憶』。年輕的時候,還可以脫離鎖鏈的束縛任意遊蕩,經過十年、二十年之後,鎖鏈變得更粗、更多,到了那個時候,只能找個適當的地方安定下來。一旦這麼做,人們的眼裡把鎖鏈看作是黃金,卻不知道那不過是鍍金罷了。——神明,早就設計好不想讓人看清事物的真相。你明白嗎?換句話說——擁有一雙清澈的眼睛,不受任何鎖鏈羈絆的人,是神以外的傢伙創造出來的。——那麼,這位創造者會是誰呢?」
於是,老婆婆帶著意味深長的眼神凝望著D,並且把手上的杯子放在桌面。
「你有急事吧!謝謝你陪我喝茶,聽我說這些無聊的話。如果換作是別人,早就被你砍頭了。真令我感到自豪!」
「我想聽聽貴族與人類共存時代的事。」
D開口問道。
「什麼都可以,儘管問吧!」
老婆婆瞇起了眼,兩手交錯放在桌上。就那樣維持了幾秒鐘不動。
「太多了!」D回答。
「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在我學走路的時候,所有人早已遷往遠方去了。後來變成怎樣,誰也不曉得。從那時起,他們也只由回來過這裡一次——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如果說現在發生了什麼事,就是在那時候所種下的禍因吧!貴族畢竟是貴族。」
「那少女被人親吻了之後,現在還依然保持年輕持續地沉睡著。並將她的夢境托給了別人。」
老婆婆拿起杯子湊到嘴邊,看起來像是在呼著熱氣。稍待一會才把杯子移開。
「三十年前,那少女被人發現躺在北邊的森林中,頸部有兩個咬痕。早知道當時就該把她逐出村外,總比留在村子裡好吧?……誰知道事情會演變成這樣?她還沒與你相見吧?」
D點頭。
老婆婆頻頻望著D。
「像你如此俊美,即使看不到也會想看吧!不過呢……」
說著說著就閉上了嘴。
D默默無言。
「……如果換作是我,就算看過百萬次,也不會想要夢見你。因為到最後,免不了要痛哭一場。儘管邊境的女性不管是誰,早已習慣了流淚,但不管哭多久,總是件痛苦的事。」
儘管如此,思薇還是做了夢。在夢境中,夢見了不曾謀面的男人。
「咬了思薇的貴族是怎樣的男人?」
這次的問題總算有收穫。
「當時有目擊者哦!是思薇的祖母。雖然她早在二十年前就去世了,她是在找尋思薇的途中遇到那名男子。她每天都跟別人重複同樣的話,我已經聽膩了,只差沒把耳朵塞起來……對了,是個黑色裝束的大男人。」
說到這裡,老婆婆閉上了嘴。露出了微妙的眼神,化作兩道光芒刺向D的臉。
「表情……讓人感覺是個不屬於這個世上的好男人……和你很相似,不是嗎?」
D把杯子湊到嘴邊。
他的雙眸既像是望著老婆婆,又像是盯著其他東西,並沒有固定凝視著某一點。
「怎麼了,是你咬了思薇嗎?」老婆婆的神情顯得很激動,露出幾近瘋狂的眼神。
「為何讓那女孩做夢?又是什麼樣的夢?」
當然,得不到任何回答。
這是D的疑問,也是他來這裡的原因。
「那女孩最要好的朋友是誰?」
「這個嘛……是艾琳。」
「她在什麼地方?」
「從這裡向西南方走兩公里,抵達的農場就是她家。現在她應該在家。」
D站了起來。
「等一下。」
老婆婆阻止他。
「再喝一杯吧!很久沒遇到說話的對象了,我絕不會輕易放你走。要等到下次,不曉得是幾十年以後。即使那些被鼻涕蟲抓走的孩子,也不會到這兒來的。雖然這裡是和平的村莊,但我覺得好寂寞!」
D又回到座位上。
「你不但英俊而且善解人意。總有一天,你會在某處安定下來!而且會找到一個很不錯的結婚對象。」
說完這些話,老婆婆起身向廚房走去。
「和平的村莊?」D喃喃自語。
「沒錯。」
從放在膝上的左手附近,一個沙啞的聲音回應著。
「是善良的村莊嗎?」
「我不知道。」
「對你來說也是如此嗎?」
「不能說因為和平就是善良。不是和平的村莊也不等於邪惡,況且,善良本來就不存在這世界上。對於貴族也好、人類也好,甚至是你,都是一樣的。」
與左手的人面瘡交談結束後,D回頭看著窗外。
草原無時無刻不在改變著它的形狀,一片片綠葉生意盎然,彷彿告訴我們秋天也是個充滿鬥志的季節。
白色的光之中,只有D帶著冬天的影子。
老婆婆伴隨著微微的香氣走回來。
「喝吧!」把茶杯放在D的面前。
在淡淡的琥珀色中間,漂浮著一片藍色的花瓣。
像是小小的藍色的海。
D用作手送入嘴巴,把右手空下來,不用說,是為了防備突如其來的攻擊。
右手就算停下來,也不會讓人感到流暢的動作有中斷的感覺。
「怎麼啦?」
D對著笑瞇瞇的老婆婆說:
「我喝喝看。」
「咦?」老婆婆發出疑惑的聲音。
「你怎麼不喝喝看自己的茶,味道不一樣。」
「噢,那個啊?有因為我換了茶葉呀。現在喝的是我在院子裡種的自製茶唷!剛才喝的則是向『都城』的商人買來的廉價品!」
她瞇起一隻眼睛,用滿是皺紋的嘴啜吸飲著熱茶。
「看吧,現在你知道裡頭並沒有放毒吧!疑神疑鬼的狩獵者,真是小心眼!不想喝也沒關係!」
D把杯子湊近嘴邊。
老婆婆不大滿意地,只盯著他顫動的喉結。
放下杯子,D站了起來。
「你也夢見了我嗎?」
老婆婆點了頭。
「你怎麼想呢?」
短暫的沉默,不知是基於禮貌還是疑惑?
「別人我不知道,我是覺得很危險呢!」
「危險!」
「在夢中,你邊走路邊說自己是個『危險的男人』,其實,就算嘴裡不說,我們心裡也很清楚。」
或許那是最貼切的形容也說不定。
「多謝你的招待!」
D只說一句,便步出了房間。
「果然是高手!」
那是老婆婆從門廊喊叫的聲音。
「不久的將來,我們還會相遇的。下次,讓你聽聽我寫的歌。很好聽喔!因為那是我年輕時候寫的啦!」
D默不作聲地跨上馬,然後輕輕地踢了馬腹一下。
當小屋已隱藏在山丘後面時……
「你真是沒事找事做!——竟然要我喝那種茶,搞不好那是毒藥也說不定。」
「不知道它的成分嗎?」
「嗯,只知那是茶,裡頭摻了不明的成分。」
「幫我想想辦法吧!」D彷彿事不關己地說著。
「危險的男人?」喃喃自語著。
「她說的應該沒錯!對任何人來說。但是,那老婆婆——她說村裡的人們都是這麼說的喲!」
危險的男人——我想對我們而言,是很能理解的。
「也就是說,村裡的人感覺你是個危險人物,還特地把你給拐來。是打算要殺掉你嗎?如果真是這樣,那農夫的行動就可以理解了……但我認為並非如此。老婆婆雖然那樣說,村裡的人們卻未必都這麼想。我很清楚他們並沒有敵意,因為這是一個和平的村莊。」
「和平的村莊?……」
D的喃喃自語隨風而逝,前方的景色也向左右兩旁飛馳。
「你是不是打算離開這裡?」
輕描淡寫的聲音。若是從旁人的眼光來看,還真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應答。
「可是,途中襲擊我的傢伙,卻被那個人從夢中射過來的箭矢所殺害。那個人士故意讓你活下來的,好將你留在這個村莊。襲擊你的農夫,說不定就是那個人唆使的也說不定。」聲音嘎然乍止。
D不發出任何聲音,只凝視著前方。
不見蹤影的奇怪聲響,和那些不可思議的內容,對這名年輕人來說,都不在他關心的範圍之內。
對於人以外的妖獸,以及人以外的物體變化,或許也會有他感覺不到的領域。
*********
D騎馬的背影消失在山丘的彼方。
希爾敦婆婆以與其年齡不相稱的感性眼神眨了一眼之後,走下門廊繞到後院。用柵欄圍著的一百平方公尺左右的院子內,許多色彩鮮艷的花朵的那兒競相綻放著。在那之中,她的腳步停在一簇綴著藍色花瓣可愛的花朵前。
「雖然他是個危險的男人,但若能和他在一起,就算再危險也無所謂。希望那茶有效,卻又希望它無效。——哎呀哎呀,好久沒遇過令少女心慌意亂的人了。」
接著,她悠閒地望著腳邊的藍色花朵。
「茶葉,的確是從這裡摘得……但究竟是何時長出來的?這還是今年頭一次見到喲!」
她決定再摘一些,彎下腰時,老婆婆聽見耳邊響起空氣銳利的振動聲。

第三章 保安官

短短五分鐘不到,已跑完兩公里的路,一片廣大的農場忽然出現在眼前。
豐沃的牧草地上,有好幾群食肉獸,正在啃著青草。
這種全長二點五公尺,重達七百多公斤多一點,體型簡直就像是酒桶一般的獸類,有著鎧甲般連雷射也穿不透的黑色甲殼,以及讓人聯想到動力鏟的顎骨,沿著那形狀彎曲的上下兩根——也就是上顎一根,下顎一根——巨大的臼齒,從外表上看起來雖然醜陋無比,卻是餐桌上頂級的美味佳餚。
對於杜絕對人類造成威脅的貴族的審美意識而言,外觀如此奇特的生物可說是罕見中的罕見。而且,據說只要人來不給予致命的傷害,從這種動物身上切下部分的肉,在十二小時之內又會長出新的肉來,食肉獸本身既不會感到痛苦也不會暴亂,假使在家中養了兩頭這樣的稀世珍寶哦,一家五口絕不用擔心會挨餓。相反的,如果家中孩子不多,人口單純的話,即使找到了一頭食肉獸,也可以拿來以物易物兌換到像是貴族飛行器機械般昂貴的商品。
然而,在這座農場裡大略地估算一下,食肉獸的數目至少將近三十頭。、
這裡,不單單是和平的村莊,也是一處豐饒之地。
朝母屋前進的D,偶爾會瞥見赤紅的火線從旁掠過。那時「紅色鑽地獸」所噴出的火焰,它在農場裡擔任護衛的角色,其數量還不到一般農場的五十分之一。所以說,即使有入侵者從此面或空中發動攻擊,也不可能看見幾百條火柱從地面噴出向空中竄升的壯觀畫面。
在距離母屋十幾公尺前,裝置在柵欄上的警示燈一閃一滅,在馬兒停下腳步前,從玄關裡突然出現一名女子,扛著一把附筒狀彈莢的舊式自動槍正蓄勢待發。
D停止一切動作。
凝視著對方的臉,女子的臉頰上泛起淡淡的紅暈。
「嗯……有什麼事嗎?」探詢聲中似乎帶著既高雅又膽怯的氣息。
用褐色的頭巾束起黑髮下的臉,看起來已近中年。從她銳利的眼神、倔強的嘴角,不難看出透過生活歷練所沉澱的痕跡。挺直的鼻樑及優雅纖細的眉毛,讓人聯想到與穿著褐色的棉質襯衫及長裙無緣的生活,卻是個渾身散發著氣質的女人。
除了自動槍外,她的背上還有一個看起來舊舊的背包。
「你是艾琳小姐嗎?」
「嗯。」D將馬往前一步。
「你是誰?……就停在那裡!不許擅自闖入我家的土地!」
「很抱歉!因為有要緊的事。」D騎在馬上說道。緊接著在艾琳的身旁下馬。
「在醫院里長眠不醒的那個女孩——思薇,我想問些關於她的事。我的名字是……」
「D。」
艾琳一邊慢慢放下槍,一邊喃喃地說。
「如果知道的話,我會告訴你的。不過,現在要餵飼料給那些食肉獸……」
「等一下!」D想叫住她。
分不清是無奈或是喜悅的表情,全寫在中年婦女的臉上。
她扛起了自動槍,緩慢地朝柵欄方向前進。
D也跟上前去並肩走著。
「你來這裡做什麼?」這名女子好像也感覺到D是個危險人物吧!
D沒有回應。
艾琳打開柵欄,D倚著柵欄看著她走到牧草地的中央。
她絲毫沒有需要幫忙的意思。右邊腋下夾著槍,在距D約十公尺處,艾琳卸下背包。迅速地掀開蓋子,將背包推倒在地。才將食肉獸專用的合成飼料結晶倒出來,便湧起一陣來自牧場四方的高聲咆哮與轟隆轟隆的地嗚聲。接著,七百公斤重的黑色團塊不約而同地朝這邊湧入。
這三十頭食肉獸合算約有二十一噸的重量猛衝過來,大地一陣搖動,連柵欄也震動起來。
只有D文風不動地站在那裡。
在倚靠的柵欄所帶來的震動,傳到這名年輕俄身體之前,似乎已被黑色大衣所吸收了。
原本與這群貪食的獸群保持距離的艾琳,旋即被這些爭先恐後興奮若狂的黑色鎧甲所吞噬,讓人以為她好像已經被踩死了似的。
儘管如此,她舉起槍的纖細身影,從翻騰的巨碩軀體之間掙脫之後,她突然踢了一下手邊一隻動物的屁股。
「不可以唷!你已經吃得夠多了,這地方讓給普魯特。不行,快過去!」
食肉獸類雖然性情兇猛,但相當聰明,若是好好待它,極有可能被「馴服」。但是主人很有可能為此,必須每天承受失去雙手雙腳的危險性,並且還要具備如同在砂堆裡找尋一顆形狀不同的沙粒那樣程度的耐心。
看來,出身千金小姐的這位女性顯然已克服了這一點。
被艾琳踹一腳的那只食肉獸,雖然大搖大擺地移動了身體,但是叫普魯特的另一頭食肉獸,卻仍在後方畏畏縮縮地,完全不得要領。
「快點!普魯特,好不容易位置空下來了,趕快吃吧!」
儘管如此,它還在那裡磨磨蹭蹭地,不曉得在幹嗎!
「笨蛋!」
艾琳又踢了它的屁股。
它依然動也不動。
艾琳蹲好馬步,手臂交叉著。眼神浮現出堅決的意志,雙手把自動槍當作球棒一樣緊握住。
「噢!」D低聲說著。
是什麼樣的女性,竟然舉起自動槍使勁敲了一下與自己頭部一般高的獸臀。她一邊滴著汗水,連續敲打了五、六下之後——普魯特才慢吞吞地,將頭伸進空隙裡,用它鐵鏟般的下顎將飼料挖起來吃。
看完它吃了飼料,艾琳返回D所在的方向。
今天的勞動想必已經讓她身心俱疲了,沒想到她還能走得很平穩。
「真抱歉,讓你久等了!但我非得去一趟巨型雞飼育場檢查那裡的恆溫裝置不可。」
劇烈喘息的女子滴在臉上的汗珠,映著D的容顏。
她的身體搖晃著。
「要一塊來嗎?其實逆可以在家等,不過當我先生不在時,是不准男人進入的。」
「我呆在這兒就行了。」
嘴裡這麼說,D還是與艾琳並肩一起,把腳步移往蓋在左邊的飼育場。
「看來一點也不適合農場。」
D才走沒幾步突然說出了這麼一句。
那句話其實是針對自己說的,直到了艾琳聽懂為止,稍微花了一些功夫。
眼神十分詫異地掃視著D的臉。
「你在為我擔心是嗎?」
她表情哭笑不得地問道。
「農場的工作及時是男人也感到吃力——為什麼,要替那些食肉獸取名字?」
「才沒像你說的那樣呢!」
艾琳以開朗的聲音說道。
「如果做了三十年以上,任何工作都會習慣的。至於取名字,是希望它們能夠好好相處。」
到了飼育場,艾琳打開鋼製大門,一陣令人作嘔的臭氣迎面吹來——這是野生動物的體臭及糞尿的臭味。
艾琳側著臉一邊咳嗽。
「在這裡只是檢查恆溫裝置而已,我們可以邊走邊聊,想問什麼儘管問吧!」
聲音從陰暗的內側傳出。
從門口射進的光線,好不容易為飼育場帶來微量的照明,在裡邊並排著巨大的雞群。
這是高在兩公尺的巨型雛雞。
它們在左右兩側通道佈滿高壓電的區域內,一動也不動,在兩人的身上投以藍色的目光。正因為它們不像是一般雛雞那樣騷動著,看了教人覺得很不舒服。
這種巨型雛雞——乃是邊境地帶不可或缺的食物兼收入來源。
這種鳥類不可多得的原因,是因為它們僅限於特殊幾個品種,由於體質十分敏感而虛弱,只要和它的生存適溫上下差個一、兩度,就很容易夭折。此外,礙於飼料及其性情凶暴的緣故要花上不少的力氣。
在這昏暗有骯髒的小屋內,出現一些奇怪的景象。
閃著青光的火花在遠處飛濺。
明明已經碰觸到身旁的高壓電,卻聽不到雛雞們的哀嚎聲感覺怪怪的。
「聽說它們愛吃人骨——村子裡有嗎?」
面對D的質問艾琳只能搖搖頭。
「在這個村莊裡不容易取得,所以我們都是跟屍體搬運業者者購買。」
形形色色的流動商人會從「都城」或其他商業區來到此地。
包括毛皮商人、修理師傅、機械零件的專門業者、賣水果的、——果店的、販售婦女服飾的、武器商人、魔術師、巡迴電影院血腥的、熱鬧的、沾上機油的、穿上華麗衣裳的這些人,對於邊境居民的生活有著不可或缺的重要性。
屍體搬運業者也是其中之一。
在苛酷的生存條件下活著的人,未必對死者懷有崇高的敬意。
死者的頭髮若是塗上特殊的獸脂,便可以充作無限長的通信線來使用,內臟也可以有效移植。就連骨頭,因含有高鈣成分,作為肥料也發揮了重要的功能。
特別是將削下來的骨盆安置在空洞化的脊柱上,再鋪上腸腱所製成的吉他,經由專門的調音人用手撥弄,就會發出神韻縹緲的美妙音樂。
通常連家人的屍體也不例外,至於倒在路旁的屍體,就更不用說了。在施以一陣形式上的祭拜之後,便將僅收納遺物的棺木抬到墓地,準備前往城市近郊的「屍體解剖人」那裡進行後續的分解動作。
儘管如此,在貨源不足的情況下,屍體搬運業者,大多會提供經過了瞬間保存處理的屍體,為了供給新鮮的貨源,還是得像幽靈般不時在城市或村莊附近徘徊。
有些屍體會原封不動地出售,有時則會依據客戶的需求,將其全身或是某個部位加工後再出售。
將這些以陰森的眼神向下俯視著的巨型雛鳥,每三隻劃為一區,艾琳一區區地檢查老舊的恆溫裝置。
當她來到第二區的時候,突然回過頭說。
「你怎麼什麼都不問?——擔心我會注意力不集中是嗎?你就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不用太在意那種事!」
D無言地盯著那些雛鳥。
艾琳落寞地微笑著,然後向機器伸出手。
突然間,雛鳥探出了脖子。高壓線噴出火花,艾琳趕緊將手抽了回來。
慘叫聲不絕於耳。
雛鳥銳利的喙,把她的手背給啄傷了。
按住傷口的指間也滲出血來。
D潔白優雅的手指,觸摸著她正按住傷口,卻止不住血的手腕。
「……」
就這樣,艾琳放下按住傷口的那隻手,陶醉地看著D俯視的臉龐。
「沒關係,不會礙事的,只要用雅克拜那葉按住,一天之內就會痊癒!」艾琳突然硬是將手抽開。
在微暗中,不知D是否察覺到,她早已面紅耳赤了。
「對不起!」他小聲地說。
「很久沒有讓男人碰我的手了!」
「常發生這種事嗎?」
D一邊看著雛鳥一邊問她。
胸前地白色羽毛,正噴著藍色火焰,那是高壓電殘留地痕跡。
「一點聲音都沒有——真是守規矩!」
「有時候,它們也會叫。」
艾琳一邊用手帕按住傷口一邊說道。眼看著白色的手帕就要被紅色佔領了,她像是被威脅似的抬頭看著猛禽。
「不過,今天真是太不小心了。平常,它們情緒何時亢奮,我都一清二楚,誰知道會這樣……」
「還是先出去比較好!」
「不行啦,還沒檢查完呢!」
艾琳笑著,又走進另一區。
她停在機器前,只是稍微試探地伸出手。
最靠近她的一隻雛雞搖晃的上半身,突然僵直。
在它如玻璃般澄清的眼眸中,映著D俊美的臉龐。
頓時之間,艾琳恍然大悟——為何那猛禽冷酷無情的雙眸中,深埋著無以名狀的恐怖神色。
而D的雙眼也染上淡淡的朱紅色。
艾琳似乎也感覺到什麼了。以蒼白的表情仰望著年輕的狩獵者,旋即又回到她手邊的工作上。
之後,再也沒有發生任何事,終於完成了例行的檢察工作。
外頭的陽光迎接這他們。
鎖上了飼育場的門,艾琳向他點頭示意。
「終於解脫啦!那個,你能不能轉過頭去不要看。因為我的手很不雅觀。」
她指的不是受傷的那隻手,而是按住傷口的那隻手,手悲傷又無數的傷痕,那是顯示出別毒素侵蝕後特有的硬化狀態,就像火龍的皮膚一樣,呈現角質化。
不曉得D是否察覺到,從初次見面起,她即有意隱瞞著這件事。
「思薇,是怎樣的女孩?」他的聲音冷淡,毫無感情。
艾琳的表情變得僵硬,因為她想起了D來的目的。
「她很羅曼蒂克!」她斬釘截鐵地說。
「而且她很溫柔,你還有什麼問題嗎?或許她正做著好夢吧!如果不是那樣的話,神明也不存在!」
「你所說的夢是怎樣的夢……」
艾琳稍微想了一下,便把目光投向蒼穹的彼岸。
她的眼神裡似乎有什麼珍貴的東西,在遠方。
「就好像四處巡迴演出的少女故事一般!」
D一言不發。艾琳用舌頭舔了一下淺色的唇,悄悄地瞇起眼睛。
「我有好多好多的夢想……比方說夢見走在街上時,和喜歡的人手牽著手;夢見在圖書館盡情閱讀自己喜歡看的書;夢見心無罣礙,每個人都為著別人著想,夢見每個禮拜,能夠收到從都城傳來最新的流行情報;夢見藥房裡有好幾種能解小孩發燒之苦的藥;夢見無需工作也有辦法維持生活;夢見所有人前往月夜的沼澤捕捉螢火蟲,然後……」
艾琳的眼神突然變得恍惚了,而另一個聲音,接下去說完最後一句話。
「……夢見人類和鬼組能否並肩走在街上是嗎?」
她一臉茫然地望著不可思議的來訪者D。
「你……會魔法?」
「曾咬過思薇的貴族,真會挑對象!」
艾琳的眼神顯得十分困惑。
「究竟怎麼一回事呢?為什麼思薇會被選中?」
「古老豪宅和藍色光芒,白色晚禮服配上黑色燕尾服,還有舞會——沒有讓你想起什麼來嗎?」
艾琳的眼裡,含著微光。
「我們一位只是看見你而已……沒想到你……竟然夢見了她?」
淚水沿著臉頰潸然滑落。
「那也是她的心願。身穿白色禮服,和喘著燕尾服的男士,在古城堡的大廳裡,被藍色光芒包圍著,從晚上一直不停地跳到天亮。」
「這個願望正在實現。」
「夢的夜晚,永遠不會有黎明。」
「我不知道。」
「你覺得思薇幸福嗎?」
「……」
艾琳撥開額頭上的劉海。
「請別誤會。我很滿足目前的生活。人只要不奢求,總有辦法生活下去。雖不曾做過像思薇那樣的夢,不過我覺得很踏實……」
「或許是個美妙的夢,但未必時好夢。」
D用手輕觸帽沿。
那是他告別時的姿勢。
目送這黑色背影安靜地走出去,艾琳似乎想要對他說些什麼,卻始終站在原地,連一句話也沒說。
來訪者地身影,說明了這一切已經結束。那麼殘酷的拒絕呀!艾琳不確定自己到底想要說些什麼,但她留意到自己要說的話亦是十分重要,於是前進了幾步。
D的動作比她的腳步更快,在剎那間停住。
他轉過身來。
不是朝著艾琳,而是朝飼育場的方向走去。
在循著身影追去的黑色瞳孔中,映著已呈扁平狀朝外打開的鋼製大門。
飼育場與大門銜接的部分已散成碎片,門倒塌了,只看見門裡蠢動的白色物體。
當艾琳意識到那些雛雞的瞬間,它們正互相推擠著柔和的羽毛翻滾於陽光下。
*********
尖銳的慘叫聲敲碎了周圍的寂靜。
聲音之恐怖,幾乎可以和灰熊激昂的叫聲相匹敵。
當艾琳看見所有雛雞的白色胸部噴發著藍光和紫煙,不由得感到戰慄。
「不會吧……為什麼……那個高壓電……」
「趕緊返回屋內!也許是衝著我來的。」
何時回來的?耳畔傳來沉鬱的低語。
「可是……」
「去吧!」
明明聽到的是怒斥聲,卻讓她整顆心都柔軟了起來。
D顧不及轉身離去的艾琳,以飛快的速度直奔到現場!
大衣隨風飄動,猶如黑色的垂天之翼。
D看著自己與雛鳥們前進的速度,都遠遠超出艾琳奔逃的速度。
但是,說它們是雛鳥嘛,個個身長超過兩公尺,生性兇猛,銳利的嘴與鉤爪輕輕一擊,連堅硬的鈦鋼都可以輕易被鑿穿。
而且——
當它們貼近D約三公尺的距離時,這群白色的突然躍向天空。
支持著重達三百公斤體重的彈簧腿,垂直跳躍可達五公尺高。
可以稱之為爪子的三根指頭撐開至極限,在與D發生衝突的地點落下。
鳥眼或許捉得住銀光閃現的軌跡也說不定。
D一口氣衝入接踵而來的雞群,巨鳥的雙腿從中間斬斷成兩半。
發出「吱」的一連串慘叫聲之後,無數黑色的喙從D的頭上落了下來。
和這些巨鳥相較之下,人類的頭簡直比杏仁還要脆弱。
鳥喙所畫出的拋物線上,已不見D的蹤影,只有橫掃的光芒向這群凶鳥報復。
陽光下鮮血四濺。
不到兩秒鐘,十幾隻雛鳥已趴在地上,奄奄一息。
鮮血也逐漸染紅了綠草如茵的大地。
單手握住血刃的D突然停止動作。
及時在揮舞著劍,紛飛如雨的血霧中,D俊美的臉龐和衣服也沒有沾到半滴血。
然而——到底時為什麼?
轉瞬間,染成朱紅色的草地上,似乎有什麼東西忽然從地面隆起。
不,周圍的地面也不知怎地,慢慢向上抬升。
泥土和青草也跟著一起脫離了大地,漂浮在半空中。
出現了直徑將近五十公分地巨大氣泡,鮮紅的顏色果真是名符其實的「血泡」!
火山口沸騰的熔岩,經過狂亂的化學變化形成的毒泡——是吸收凶鳥血液的大地,產下的怪物之子。
它們彷彿被某種意志力操控著,懸浮在離地兩公尺的地方。
數量一個又一個不斷地增加。
或許早就埋伏在那裡等待著也說不定。
「怎樣?」
D不曉得在問著誰。
「這種東西也叫做血泡卵嗎?」
不曉得是誰回答了他。
「我也是初次大開眼界,因為是氣泡,不知何時會破掉。屆時,五種感官會被封住。等等,你不妨去嘗試一個看看?」
「那好。」
「千萬別掉以輕心!以為事不關己……」
憤慨之中,散發著一種深不見底,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儘管——放馬過來吧!」
不知不覺間,D垂下的左掌心已朝向空中的敵人。
風在呼嘯。
其中一個怪異的血泡搖動著,朝D的手邊靠近。帶著圓弧的邊緣,輕輕一碰,立刻像是被吸入洞裡那樣地抽長變細,血泡不斷被吸入掌心之中。膨脹的部分沒有彈性,形狀改變了仍垂死掙扎,不久就皺縮起來,像沒入水中的生物那樣微微地顫抖,然後完全沉沒於掌心之中。
「嗯——應該還挺得住。」明朗地聲音說著。
唔喔喔喔喔——
下一瞬間,竟變成世上不曾聽過地哀嚎聲。
「相當毒嗎?」
D冷冷地問道。
「……是……劇毒……我們倆……很危險……快撤退!」
位置變換了。
不是D,而是血泡。
究竟是因為聽到犧牲者的呻吟獲得自信,還是因為已聚集充足的數量?血泡兵分兩路,不約而同地從空中滑向D。
「……別斬斷……」
D用圍巾摀住口鼻,同時最前列的血泡彈了起來。
連空氣都染成鮮紅色的霧中,轉眼之間已不見黑色身影。
D無聲無息地狂奔於血泡環繞、碎散四布的赤色世界之中。
艾琳始終站在前方,許多血泡正朝她飛去。
「停止呼吸,趴下!」
D大叫的一剎那,咳個不停。
頭上粉碎的血泡,眼看著就要化成一片血霧。
像是把嘴唇撥開似的,從口中噴出了鮮血。
嘴角雖然還牽著血絲,但D的速度始終停不下來。
他抱起俯臥著的艾琳的腰部,朝柵欄的方向直奔。
當血泡向著躍起的身影滑過來時,迸出了銀光。
這時候,血泡因為劍身捲起的風被推開似的,直往後退。
D趁隙從中脫出。
一口氣跑了十公尺遠,才轉身回頭看。
看來似乎無法從妖氣騰騰緊迫盯人的血泡堆中逃脫。不曉得D有多少能耐區成後傾盆而來的毒霧攻勢?
「沒事了!」
D毫無痛苦地告訴艾琳可以呼吸了。
「感覺如何?」
這次問的是別的對象。
「真是個率性而為,喜歡利用別人地莽夫!」
聽到這句焦躁不安的答覆,艾琳張紅著臉環顧四周。
D在地面激昂她的身體輕輕放下之後,不知在想些什麼?便向著直逼而來的血泡奔去。
紅色的球體不約而同向上竄升。
無數地血泡均勻地展開,彷彿紅色巨毯遮蓋了整片天空。
D進入那還未被死霧封鎖地天幕正下方。由於相隔了十公尺之遙,縱使以D地跳躍力和劍技,也難以充分發揮。
D舉起左手。
若是血泡有眼睛的話,也許會看見浮在掌心內側表面上人類地面孔吧!
細竹葉般的眼睛閃著恐怖的光芒,並尖起了薄唇。
突然一聲轟然巨響,空氣朝同一方向流動,正是那薄唇所在之處。
在它猛烈的吸引之下,血泡相繼排成一直線,朝D的掌心落下。
D迅速抽起劍。
沒辦法逃掉的血泡,迸濺四散。在化為一道血風包圍住D之前,他利落地躍向後方。
想要再次上升的血泡,隨著風的呼嘯吹拂而來,因形成不了阻止D逃脫的血膜帶,便碎散而去。
最後一顆血泡被消滅後,D從那消失的地點跳下去,一劍插入大地的心臟,隨即跪倒在地,激烈地咳出鮮血。
包覆著D的藍色圍巾也被染成鮮紅一片。
短短數秒已停止咳嗽,D站了起來。
放下圍巾,朝艾琳的方向走去。
蒼白的臉勉強擠出一絲微笑。
「待會兒,把解毒劑倒入澡盆!」
如此說著,D從大衣內側掏出數枚金幣,讓艾琳握在手中。大概是為了殺死雛雞所做的補償吧!
艾琳轉過頭去,重新考慮之後才收下金幣。在邊境即使是一分錢也視若珍寶。
「剛才的……什麼?雛雞的血竟會生出那種怪物來,我怎麼從未聽說過!」
她用顫抖的聲音說著。會感覺到吃力,也許是因為過慣了太平的日子吧!
「你先生不在家?」
D總算問了這句。
「今天早晨上街去了,去辦別的事情。」
「跟我一道來吧!我不能保證哪裡比較安全,但我會先把你送到你先生那兒。否則血泡有可能會攻擊你。」
艾琳因驚恐變得僵硬的那張臉,上下打著寒顫。
為防止食肉獸逃跑,關上柵欄之後,兩人騎著改造馬離去。
「那樣可怕的殺戮……你究竟是何方神聖?」
艾琳用手環抱住D的腰際問著他。
「你是不是說過曾夢見我?」
「嗯!」
「什麼樣的感覺?」
艾琳沉默不語。混雜著白髮的髮梢,隨風飄逸。
「……非說不可嗎?」
「隨便你!」
「……恨之入骨,真想殺了他!」
村莊裡的人對D的感覺,有人說他是個危險的男人,也有人說他可惡至極!
誰敢說村莊裡所有的人的想法屬於上述任何一種呢?
即使在夢中,D也是某種不安、禁忌的存在。
「我不明白到底怎麼一回事。只是,真的很可惡。我們努力建立起來的生活,全被你一夕之間破壞掉了——但如果從夢中醒來的話……」
話說到一半。等她再開口,費了一些時間。
「剛才還說很高興……其實我,好羨慕思薇。只要做著夢,永遠也不會老……」
「但未必是快樂的夢。」
「大家都這麼說。假使一輩子不會醒過來,不管是什麼樣的夢都會比現實還來得幸福!即便是噩夢,一旦睜開雙眼,會怎麼想著那個人呢?」
對於艾琳精疲力竭的聲音,卻包含著激動的思緒,D該如何追問下去呢?騎在馬上的他,依然一貫的冷漠。
他們繼續朝向街道的路前進。
「左邊——往醫院的方向!」
艾琳對著策馬朝村莊方向的D說。
「——這個時候,我先生應該還待在醫院裡。」
嗎朝著村郊走去,不久來到一棟白色建築物前面。】將要離去之前,艾琳請求D把事情的原委向她丈夫說明。即使在危機四伏的邊境地帶,剛才經歷的那場戰鬥,等同於魔鬼交戰一般。無論怎麼說,丈夫都不會相信的。僅限於這次,漠不關心成為一切禍亂的源頭。
D稍作考慮,跨下了馬。
「往這邊走!」
艾琳走在前頭。
經過熟悉的穿廊,站在熟悉的那扇門之前,那時D已瞭解事態的嚴重性。
艾琳敲敲門,有一名男子從裡頭打開門探出頭朝外窺看。
連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時克魯茲保安官。
歷盡風霜的滄桑全寫在他那張莊嚴肅穆的臉上。

*********
猶如墮入永劫的幽暗病房內,三個人交談了數分鐘之久。
雖然現場有三個人,卻只有艾琳一個人,說明整件事的經過。D只是在最後添了一句「她說的句句屬實」而已。
保安官絲毫沒有動搖或震驚的表情,聽完妻子的描述後,他說:
「上次是跟克萊門茲起衝突,接著旅館的房間也被燒掉了。這次,又在我家農場殺了所有的雞?——你來這裡究竟想做什麼?」
「連我自己也不知道。」D很坦率地回答。
「艾琳——你去大廳等著!」保安官命令她。
她的表情似乎是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點了頭,離開了房間。
關上門之後,保安官請他坐到椅子上。
「沒關係,我站著就行!」
保安官眼神冷漠地,望著向牆壁走去的D。
「不讓背後有半點空隙,使狩獵者恪守的原則嗎?」
「這個女孩,是你的戀人?」D沒有正面答覆,反而直接問他說。
保安官的視線自然地移向躺在床上的女孩。
「……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每天早上都來探望從前的戀人,很辛苦吧?」
「別再說了!——你懂什麼?」
「你的家務事我不想插手!我是被這位躺在床上的女孩,從夢境中引到這裡來。想要離開,又有些阻礙,還有人因我而死。而解開謎團的關鍵,掌握在你從前的戀人的手中。把我引來的理由和我無法離開的理由是一樣的。——我所知道的,就只有這些了。」
「你說不想插手我家裡的事——那正好。在你還沒掀起無法收拾的動亂之前,還是趁早離開這裡吧!」
「雖然與我無關,但有人要我不得不管。」
「別說那麼多廢話我送你離開村莊,別再回來了。」
在保安官站起來的同時,D從牆壁移開。
這時候,門外又傳出有人敲門的聲音。
保安官起身把門打開。
「就是這兒,醫生請進!」
從他們向旁邊退去空出的縫隙之間,一對身穿白衣的男女走進來。
護士的手推車上,發出堆疊的手術工具與白色裝置相互碰撞的堅硬聲響。
「這是……?」
院長向保安官露出和藹的笑容,卻用銳利的眼神望向D。
而黑色大衣的身影,正朝著門的方向消失中。
「你在大廳等我一下!」
保安官說完,又朝著院長的方向走過去。
院長那多皺紋但血色紅潤的手指摸著發電機。
「這是今天早上剛從『都城』運來的。是新型的腦外科裝置唷!可以直接將覺醒波發送到腦細胞裝置,搞不好會獲得更好的療效也說不定。很抱歉沒有事先徵求你的統一,不過剛好這時候你也在這兒——如何,要不要馬上試試看?」
與其說是醫師事前的準備安排得太好了,不如說是被巧妙地設計,保安官多少有些困惑。
「你是說它可以直接刺激到大腦,不會有危險性嗎?」
「平常被蟲咬的傷痕擦了藥之後,也會有危險吧!那樣的幾率只有萬分之一。」
「這可是人命關天的問題啊!」
保安官凝視著老醫師,非常認真地說。
「即使只有萬分之一危險的可能性,我也不能接受。再者,思薇醒來,還可能保持像現在這樣的狀態嗎?」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她能不能從永劫中覺醒?這種事還是別去想吧!除非她脖子上的咬痕消失了。也因為有那樣的傷,思薇才會一直維持著少女的模樣。很可能,她做的也是少女的夢吧!一旦醒來之後,她的夢與身體難保不會回到現實裡來。」
院長歎了一口長長的氣。
「那也——無可奈何吧!保安官,你在害怕哪種情況發生?」
保安官表情變了。
連自己也未察覺到的負面思考,突然像是注入了一道陽光似的,眼神茫然地懸在半空中。
「哪種情況……?」保安官喃喃自語。
「一旦打破貴族的咒縛,她的身體會失去年輕,夢也會奪去她的純真。伴隨著衰老所失去的不也是這些嗎?——你在害怕什麼呢,保安官?」
院長的聲音變得像鋼刀一樣鋒利。
週遭的沉默似乎將每一個人的身體都切碎似的,護士用雙手抱住自己的肩膀。
「我也不明白……」保安官唸唸有詞。
頓時整個空間中籠罩著一片愁雲慘霧,只有思薇依然表情安詳地吐露著氣息。

*********
保安官用微弱的聲音呼喚,從穿廊的深處回來的黑衣身影。
天真無邪的笑容,在沉悶的大廳中,像花一樣地綻放著。
那是蘭。
她從沙發上站起來,像是被風推擠似的飄過來。
「你果然在這裡,害我找了好久噢!」
「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蘭很傷腦筋地皺著眉頭,食指頂著自己的鼻尖。
「……憑直覺吧,一定是這樣!」
「艾琳應該還在這兒吧!」
「剛剛出去了我知道了,是她把你帶到這兒的!」
「你的直覺真敏銳!」
D朝著玄關的門走去。
「等一下——急什麼嘛!」
蘭慌慌張張地追了出去。
「喂,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離開這個村子。」
「什麼——?!」
蘭不禁瞪大了眼睛。
「別這樣,謎團還沒解開呢!還有很多事要調查呀!我昨天也說過了,保安官決不會放過你哦!」
D只是稍微把臉別向後方。
「你說的沒錯!」
D如此說著,臉上好不容易擠出了一絲苦笑。一走出玄關,看著蘭問道。
「保安官是思薇從前的戀人嗎?」
蘭點點頭。
「如果思薇沒變成那樣的話,早已結為連理了吧!他們的感情非常好——是這個村莊裡最令人稱羨的一對!」
「我在來這兒的途中曾聽說他們三個是很好的朋友。」
「可是你,大概不能體會及想像什麼是心靈契合吧!」
蘭反而以哀傷的口吻對D說,當然,這句話根本是答非所問。
「……如果自己的先生每天、每天都去醫院探望從前的老情人,會是怎樣的心情?而且還要以不變的姿態等待著。光是看著映在鏡中的自己,都覺得痛苦。更何況要面對……所有的人……貴族是在很可惡!如果哪傢伙沒有吸她的血,那麼……」
原本天真的臉蛋忽地血脈賁張,情緒顯得相當激動,D始終看著她的臉。
蘭突然以淚眼望著D。
潔白的手按住那黑色的肩膀。
實在難以想像天真爛漫的女孩,竟以如此淒愴的語氣說著:
「你,如果是狩獵者的話,就該想辦法幫助思薇!惟有擊斃貴族,才能拯救無辜的犧牲者!」
「你的意思是?」
D手握著韁繩問道。
這問題回答起來或許會很恐怖也說不定。
強風吹送著落葉與陽光的氣味,彼岸的群山遍紅葉,秋天安靜地加深了顏色。
蘭沒有回答他。
淚像斷了線的珍珠,從緊閉的眼瞼滑落,白色的臉頰上還遺留著痕跡。
按在D肩膀上的手,微微地顫抖著。
即使肩膀離開了,手還依然懸在半空。
D連聲招呼也沒有,不久只聽見逐漸遠去的馬蹄聲。
蘭並沒有回頭。
她在那裡站了好一會兒。
心裡想著——怎麼都沒人來呢?如果這時候有人能夠叫她一聲,似乎就能回復原本的自己。
不同的聲音出現了。
「那個獵人在哪?」保安官問道。
「他——剛剛離開了。」
蘭很快地擦去淚水,轉身向後方說。
「我去確認一下!」
說著,保安官便向柵欄邊移動,跨上了馬。
「——那個人,怎麼了呢?」
蘭不經意地問起。
「沒什麼,我只是要送他離開村莊。接下來就由他決定。」
「不要緊吧?」
她覺得剛才好像也問過獵人同樣的一句話,保安官也忘了踢馬腹。
「你有沒有問他什麼?」
「什麼都沒有!」
蘭搖搖頭。出生以來,從未如此激烈地搖著頭。她的頭髮甩成弧線,淚珠隨著那弧線閃閃發亮地甩向兩旁。
「那個男的怎麼了?思薇怎麼了?保安官,你呢?我們究竟是怎麼了?」
「沒事的!」保安官斬釘截鐵地說。
以往,只要聽到他這句話,村民們即使在妖魔振翅的暗夜裡,也能酣然入睡。
曾經有四個聲名狼藉的逃犯來到村裡,人們都嚇得不敢吭聲,只有保安官大搖大擺地走到那些人的面前。
接著保安官有那個馬刺踢了一下馬腹,發出奔跑在地面上的馬蹄聲,再次留下蘭一個人離去。
**************
因為到街上的路就只有那麼一天,所以只花了五分鐘就發現了D。從醫院出來才走不到三分之一的路程。
保安官的胸口隱約感覺到不大對勁。
D停下腳步,方向朝著這邊。
馬突然停住,保安官一口氣拉近了距離。
原以為會挑起什麼事端似的,又馬上改變了想法。相信這名獵人也有他自己的出事原則吧!
踢散了小石子,保安官並肩走在獵人的身旁。
獵人的眼睛並沒有看著他,只是目光注視這邊。
「看來你好像不是在等我?」保安官問道。
「你是怎麼來的?」輪到D反問他。
「什麼?」
「五分鐘內——就能從醫院直接走到這兒?」
「是啊!」保安官一邊感到困惑,一邊回答。
獵人的模樣及周圍的景色,都沒有任何異常。連問話的聲音也芷匠!?
但是,他朝的方向不對。
「那麼,這裡就是正常於不正常的分界囉?」
「你所指為何?時什麼東西忘了拿嗎?」
最後的質問,時為了要打擊D的反抗之心所施加的壓制,但獵人似乎無動於衷。
「我是從醫院直接走到這裡的。」
如果是從街道的方向折返的話,那是當然的囉!下一瞬間,一個不該有的可能性閃過腦海,保安官瞇起了眼睛。
這名男子——說他是從醫院直接走到這裡好像不大對吧!
在保安官還未提出質疑之前,D便掉轉馬頭。
他也不要求保安官跟著來,掉頭就走。
保安官當然是緊追其後。
兩人並肩朝街道前進。
「這裡是個和平的村莊。從以前——在我出生之前就一直是這樣了,是在不適合身上帶著血腥味到處惹是生非的人。」
「……克魯茲,你曾立志想成為什麼樣的人?」
被突如其來這麼一問,保安官不禁詫異地望著D。
只不過是個二十出頭地年輕小伙子,竟然敢直呼我名諱!但不知為何,保安官地心中卻毫無一絲反感。
「這個!」
保安官指著胸前的徽章說。
「你也跟思薇說過嗎?」
「為何要問我那樣的問題?」
「以你的條件當保安官不成問題。或許那也是思薇的願望也說不定。你的夢想不就是思薇的夢想嗎?」
「我從未對任何人說過,其實我只想當個雜貨店老闆。」
D什麼也沒說。
「那你為何……」
瞬間,察覺到已走在D的前方,保安官慌張地拉著韁繩止步。
「你試著走走看吧!」D說。
「什麼?」
「筆直往前走,我稍等一下。」
在前方大約十五公尺處,路往右轉。接下來的路被一片密集的綠色樹林所吞沒。
獵人投以銳利的視線,保安官策馬前進。
什麼事也沒發生。
緩緩地繞著樹林走。
一瞬間,有個東西閃過保安官的眼前。
忽然,出現了黑色的人和馬,在前方佇立著。
那是D,即使也接近可以判別出那張俊美臉孔的距離,保安官仍無法置信。
他安靜地面向D說:
「是歪曲空間嗎?」
「如果是那樣的話,我也有過經驗。但這與歪曲空間不同!」
「我問你走出村莊做什麼?是為了這事嗎?」
D沒有作答,眼睛一直注視著前方。
保安官回過頭。
樹林裡傳來一陣低回地歌聲——
「即使明天不會來,
也要請你仔細瞧!
或許你會誤以為她們是貴族,
個性彆扭地傢伙這裡多的是,
誰也不理會誰。」
首先,他們看見了兩匹馬。
接在兩列、三列地馬匹之後,又出現被硬化塑膠蓬包覆地載貨馬車。
「似乎是從對面來的。」保安官小聲地說著。
「他們——要來這裡幹嗎?」
駕駛台上的中年女子手握著電子鞭,肆無忌憚地大聲吆喝著。順帶一提,她地身材也很壯,像個啤酒桶似的,手臂粗得像纖瘦女子得腰一般。
「你,不是保安官嗎?——近來好嗎?」
D目光銳利地瞪了保安官一眼。
「原來是老朋友!」保安官不大高興地回應著。
「我是『萬能屋』瑪琪。每個月都會來這裡兩次。——不行,如果不停止的話,我們會出不去!」
「已經試過了,沒用的!」
這輛蓬馬車,應該是聽不見兩人一問一答的聲音,卻在前面停了下來。
「這次,和你一起的是個好人哦!雖然我淨幹些有風險的買賣,但總不至於把我趕出去吧!若是那樣,不如讓我先介紹一下自己。你好,我是年輕的——『萬能屋』瑪琪!」
「我叫做D。」
圓圓的麵包臉上,圓圓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一齊張開,在發出聲音之前,暫停了幾秒鐘。
「啊……你是……能見到你真是榮幸,幸會啦!」
「來這裡之前,有沒有什麼異呢?瑪琪?」
保安官以嚴厲的預期問她。
「沒有啊,我什麼也沒做。真奇怪,我就得你平時問話的方式並不會這樣呀!你不一起回村裡嗎?如果有需要的話,我可以做你的保證人哦!我想說,就算會被你吸血,但願意跟你在一起的女人肯定不少吧!」
她旁若無人地說完之後,又慌慌張張地捂著自己地嘴。
「我們好像在哪兒碰過面吧?」
對於D地質問,保安官也感到好奇,不禁將目光移向另一個肥胖的身體。
瑪琪一臉困惑:「不,我們才初次見面,也不曾在夢裡相會。」
最後倒是若無其事說了這句話,面對保安官突然僵硬哦表情,好像知道自己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膽子也未免太大了。
「不說了,我該告辭了!要不然,等一下會誤了我的進貨時間。」
她態度坦然地說完後,臨行前還對D暗送秋波,伴隨著吆喝聲,瑪琪揮著韁繩,一路揚長而去。
「怎麼辦?」
目送著馬車離去的保安官被D這麼一問。
「如果別的路也是這樣的話,那麼也只好往回走了。」
D無言地掉轉碼頭,在他身後,突然響起連邊境小孩都耳熟能詳地金屬音。
「對不起!在案情尚未明朗之前,只有先將你拘留起來了!無論從哪個方面想,你是嫌疑最大的元兇。如果放任不管,後果將不堪設想!」
「我如果待在拘留所,就能保證不發生任何事嗎?」
「不能保證!但是,身為保安官的我,決不能任你為所欲為!」
他那粗糙的手,使手上那支不易取得、優美又勇猛的武器,在陽光下閃耀著迷人的光芒。
那是陽子槍!
它可以使自然光的強度增幅,在瞬間釋放出五千萬度的光束,其威力足以在千分之一秒,穿破厚達一公尺的鈦鋼板。
比起雷射炮和粒子光束的微核子爐,一旦被破壞就毫無用武之地。陽子槍只需要一片吸收太陽光的感光片,幾乎可以永久地使用。充電時間,晴天時僅需三十分鐘,雨天則為六小時。儲存的光能可持續使用兩百個小時以上。
就算是D,如果被它直接攻擊到心臟,也不可能平安無事。更何況,要是拿它來瞄準腦袋的話……
保安官迅速地,移動到D的後方。
「聽說吸血鬼獵人『D』的劍,其速度比雷射光束要快得多。走吧!」
不見D有任何反抗,於是兩人循著來時的路走回去。
一路上默默無語。
不久,醫院已近在眼前。
「不順道進去看一下?」
D如此問著。
「你說什麼?」
「還記得那位醫生所準備的器材?你若不跟著,妥當嗎?」
「我是保安官。難道說逃不逃走的問題,還得跟你約法三章?」
「若是做了約定,你信得過我?」
白色的建築物,向兩人的左手邊靠近,不久又退向後方。
「……搞不好,思薇會醒來也說不定!」
保安官似乎要辯解什麼似的說著。在他堅定的自信下所說的話語,微妙而清脆地響著。
「所以說,為避免節外生枝,你要把我拘留起來?」
「少說那些廢話,拘留你再怎麼說也是我份內的工作。公私切勿混為一談!」
沉默了一陣子,D說:
「讓我夢見她吧,不管是什麼夢都好。」
說完,接著很快地說——
「會不會太遲了?」
保安官察覺到話中的含意,把馬牽到一旁,目光的焦點凝結在被D擋住的小路上的一點。
一切都是造化弄人所導致的瘋狂。
「思薇……」
三十年後的聲音裡,帶著三十年前的愛慕,他在路上,呼叫著魅力女孩的名字。
隨風飛揚的金髮,猶如被秋之女神祝福著。
白上衣和藍底條紋裙,是吸收四季精華年輕的象徵。
「思薇……」
他再度,像是用手將貴重的物品包住一般輕輕地呼喚著。

*********
「情況如何?」白衣老人急切地問著護士。
思薇的金色頭髮上,佈滿著銀色探針,針底部的彩色電線與手推車上的顯示屏幕相連。
白衣護士抬起臉,窺看著屏幕上的狀況。
「目前很不穩定,根據資料庫分析,有腦電波外漏的跡象。」
「糟了!」
老人喃喃自語,立刻拔了針。
「腦波決不能外漏。快指示修正部位。」
「七區989點。」
改變位置之後,重新將探針插入。
「腦波消失了!」護士驚呼。
老院長拭去額頭上的汗。
「快將她移到隔離病房去!」
幾個白色的身影點了頭,包圍著病房的空氣開始活動。
老人悄悄地凝視著躺在病床上睡得很安詳地那張臉。
「對不起,思薇……我並不是你要打擾你地睡眠。若是我有個三長兩短,你就永遠的沉睡下去吧!我們會守護著你。」
淒慘的聲音應該傳不到她的耳裡,思薇的睡臉彷彿遺忘了一切,靜靜地沉睡。

第四章 夢刺客

D一被關進保安官辦公室的拘留所,麻煩立刻接踵而至,外頭開始有人叩門。
首先來的是目擊D被抓入辦公室的村民們,其中以女士壓倒性居多。她們前來質問保安官,為何以「妨礙公務」的罪名將他逮捕。
那倒是一項與他最切身相關的理由。
保安官告訴這些想知道具體內容的傢伙,是因為D在自家農場薩姆森爺爺寄養的食肉獸飼育場附近鬼鬼祟祟才會逮捕他。
只要保安官家務事和公務上的糾紛牽扯得愈多,村裡的人愈覺得安心。因為那樣,自己就會和案情拉開了距離。
將D逮捕拘留不到半小時,連村長也前來表示關心。保安官說明了事情的原委,也將他打了回票。
「那麼,就不能再說明得更詳細一點!」
在村長鍥而不捨地追問下,保安官只好借口搪塞:
「事實上,我正在調查為何大家都會夢見他的原因!」
千篇一律的說詞!
D躺在非常狹窄的床上,連個翻身的餘地也沒有。
「果然——整件事怎麼看都不對勁!」
保安官見到大家都沒什麼反應,只好又接著說:
「說來也奇怪,好像是把某個尊貴人物關進了牢房的感覺。——你看!窗外。全村的女性都朝向屋內看呢!門外已被她們擠得水洩不通了。」
「與其這樣監視著我,倒不如去醫院探視一下狀況如何?」
扣留至今,D首次開口說話。
「思薇的出現,想必和使用那台機器治療有關吧!還是……」
「還是什麼?」
保安官突然壓低了聲音。
「你不是說在你出生之前這裡一直很和平?」
「沒錯!」
「有沒有發生過什麼重大事故或是怪異事件?」
「不能說沒有,畢竟這裡是邊境地帶!」
「你又好幾次差點喪命吧?」
面對D如珠炮般的質問,保安官皺緊了眉頭。本來該發問的是他才對,如今卻反攻為守。這麼一來,似乎無法回到原來的態勢。
對於這個奇妙的問題,保安官感到焦慮的同時,也意識到話中所隱含的奧秘。
「你問了那樣的問題又能如何?我還不是在這裡,以這樣的方式與你交談。」
「所謂生存的狀態,並不是那麼地重要!」
D平靜地說著。
「我想知道的是,如何才能讓生命延續?」
一瞬間,保安官的眼裡露出極其憎惡的表情。
他接著用力地將百葉窗拉下,走進拘留所。
用上衣使勁地敲打著床鋪,把一件襯衫弄得皺巴巴的。
像是用黏土削成的胸肌到腹肌處,刻劃著數條紫色的十字形疤痕。而左胸下有四個,而腹肌的正中央有三個明顯的圓形彈痕附著其上。
「著十字形的疤痕,是五年前及八年前造成的。由於劍尖塗上了毒,留下的疤痕才會顏色不一致。肚子上的那兩道傷是被鐵弓刺傷的,其餘全是彈痕!」
寬廣的背朝著D的方向。肩胛骨一下,是一片燒得焦爛的紫色肌膚。
「那不過只是燒傷。並不是在誇口,我在這二十年來,只休息過兩天。」
當保安官停止說話等著D回應時,外頭有人叩門。
「我是貝茲!」
那幾天,協助調查D的助手。
邊境的保安官不一定是專職的,所以需要助手幫忙,若是出於自願也是被允許的。貝茲應該也只是個普通的村民。
看樣子是到街上巡邏過,才回到辦公室來。
「聽說那傢伙被捆綁著?」
貝茲氣急敗壞地說著並走進了屋內。
「果然,還是脫不開嫌疑?既然如此,蘭也……」
「這和托訶夫事件是兩碼子事!」
保安官非常冷淡地回答他。
咦?貝茲一臉錯愕。
「我出去一下,這兒就拜託你了。你要看好他,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可以走開!劍就擱在那裡。」
保安官說完,瞄了一眼立在桌邊地長劍後,便取下掛在帽架上的帽子,走出辦公室。
而D的方向連看也不看一眼。
貝茲吹著口哨。
「好久不曾見到他表現如此且有男子氣概了!」
「他事村莊的英雄人物?」
貝茲興高采烈地面朝拘留所。
「可以這麼說!說是和平使者也行。他不斷地東奔西走,卻依舊寶刀未老,就算你是 吸血鬼獵人,也不見得是他的對手!」
把房間鎖上之後,貝茲心神不寧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朝著D的方向。
保安官之所以感到自豪,想必有段輝煌的歷史吧!
接著,貝茲從八年前決鬥事件說起,逐漸切入話題。
當時,有些惡名昭彰的通緝犯從「都城」來到這個村莊,其中好幾位都是殺人犯,身上還配備著手槍和雷射來福槍之類的重裝武器。
保安官從鄰村的探子那兒,得知了來訪一事,就這麼單槍匹馬,在道路中央等候這群通緝犯的其中三個。
對方一路上暢行無阻地來到這兒,停下了腳步。保安官警告他們最好速速離去。
「別淨說些陳腔濫調!何不改口說留下來也無妨。我就是剛滿二十歲,躲藏在柱子後面伺機而動地餓鬼,咱們已經走到筋疲力盡了。接下來,你怎麼打算呢?」
三人正準備跨下馬來。
「用不著下來,儘管放馬過來吧!」
保安官撂下狠話。
這是三對一的局勢,雖然已考慮過對方會從馬上拔槍的不利情況,但保安官仍處於劣勢。
下一瞬間,開啟了戰端。
雖然三隻手迅速地伸向腰際地槍套,但保安官拔槍的速度還是略勝一籌。
太陽槍的藍色光束在面前變成了火焰,保安官整個人摔在地面上。
原本的位置,被往返三人與保安官之間的轟隆聲和火線所貫穿。
藍色的光束連射了三次,最後一道在左側男子上半身呈現一陣白熱化之際,對方的子彈也連續不斷地掃射過來,最後射進了保安官地腹部。
下一瞬間,第三個人的臉也化為烏有,戰事就這樣結束了。
「怎麼樣?更厲害的還在後頭呢!保安官,在沒有任何人協助的情況下,自行走到醫院,取出子彈後包上繃帶,又繼續開始工作。」
貝茲的臉上難掩興奮之情,目光炯炯有神。好像一位驕傲的父親在那裡聊起自己剛出生的幼兒似的。
D等到他的興奮稍稍冷卻後,提出了奇怪的問題。
「你認為貴族怎樣呢?」
「你在說什麼?」貝茲表情嚴肅了起來。
「幹嗎提到這種事啊?你——」
「你一直懷恨他們嗎?」
D的聲音很平靜,音量也未曾改變,但他的想法正逐漸在轉變。
「我……沒什麼特別喜歡或不喜歡。父母親也從未說過關於他們的壞話。從前聽說村民們與貴族相處得很融洽……也不曾遭遇過任何麻煩。」
「但,思薇仍被貴族咬了!」
「那是因為……」
仔細想想,還真是不可思議啊!
對貴族的憎惡、恐懼,父傳子、子傳孫,歷經了幾十代。但這些憎惡、恐懼,似乎和這些村民之間的關聯早已斷得一乾二淨。儘管這是眾所皆知得事實,但與其說是詫異,還不如說是近乎奇跡!
D無法聽到他得答覆。
突然傳來一陣象徵著憤怒得敲門聲,在辦公室內迴響著。
「是誰?」
貝茲對著對講機問。
「是我!——快開門!」
那是克萊門茲的聲音。
「有何貴幹?」
「不是找你。我要找的是被逮捕的那位獵人。」
「但是,現在正忙著哩!」
「我也很忙啊!喂,我可是又定期納稅哦!至少我有權進入保安官的辦公室吧!」
這麼一說,害得貝茲舌頭都打結了。
「那你等會兒!」
說著,又朝著D的方向對他說:
「雖然似乎會有麻煩請放心,絕不會讓你遭遇到危險!」
D仍是一動也不動。
門一打開,克萊門茲慢騰騰地走了進來,卻沒有敲門時那樣地衝動。他的背後還跟隨著兩名手下。
兩人全身 上下穿著茶色的戰鬥裝,腋下都夾著武器,立刻吸引住貝茲的目光。
都是全長一公尺,直徑達二十公分的圓筒式——大型迫擊炮。
「想跟貴族的戰車比個高下是嗎?」
貝茲右手叉在腰間如此問道。火藥式的舊型自動手槍還插在皮套內。
「就憑那個?開什麼玩笑!——那不過是辦家家酒的小道具罷了,怎能和我們的武器相提並論!」
「好吧,他仍是嫌疑犯呢!」
這麼一說,貝茲到想起他好像沒聽說D到底是犯了什麼罪入獄,頓覺兩眼昏花。
「聽好!貝茲——把手舉起來!」
其中一名手下向他大聲吼道。
接著拿著直徑二十公分寬,幾乎可以塞進一顆嬰兒頭的炮口對著他,貝茲的右手便從自動手槍的槍把移開。
「別鬧了!克萊門茲先生。你這樣做,我和保安官都不會原諒你的!」
「咦!若是村民的話肯定會原諒我。也不打聽清楚這兒是誰的地盤?難道有人要殺害同村的人,我們還能坐以待斃嗎?」
「那件事明明是托訶夫先動手,蘭也目擊了整件事的經過。」
「他究竟是何目的?」
克萊門茲舔舔舌頭說道。
「那個小姑娘——正值情竇初開的年紀,跟她咬咬耳朵,任何謊言都可以使她相信。」
「到底——你想怎樣?該不會是被什麼惡魔附身了吧?在這裡,那種大炮只要稍一不慎,就會摧毀對面的三棟房子唷!」
沒想到這句話帶來了意外的效果。
克萊門茲的眼睛蒙上一層薄膜,他站在原地數秒後,便急急忙忙地對那些啞然無語地手下們命令說:
「你們還在那兒蘑菇些什麼?快收拾收拾,準備閃人囉!」
「等一下!——若是在保安官地辦公室內殺人,肯定是死刑吧!」
從側面揮來的一拳,冷不防地襲擊貝茲的臉頰,當時他正好站在炮口何拘留所的中間。隨後貝茲便倒地不起。
那衝擊到骨頭教人頭皮發麻的聲音,一直停留在案發現場。
「好了,沒人能攔阻我們了!快覺悟吧,小兄弟!」
面對克萊門茲的嘲笑,D依然紋風不動。
只問了一句:「你也夢見我了嗎?」
「殺了他!」
安靜的命令聲中,兩名手下不明所以地按下迫擊炮的開關。
鐵柵欄立刻被射穿,凹向內側,連突奔而來重達五噸大型獸都可以輕易將之彈開的衝擊波,不但將D的床鋪粉碎了,地面也被鑿穿成一個大窟窿。
D在空中飛舞。
隨著微弱的炮聲響起,穿透厚達二公尺的牆壁,瞬間片瓦不存。
大衣的衣擺也翻了過來。
它的表面,立刻瀰漫著砂塵般的煙硝。
那兩名手下,承受著迫擊炮的反作用力,雖沒有立即死亡,但內臟破裂,在地面激烈地打滾,苦不堪言。顯然是因為有D的大衣擋住,才使得迫擊炮的威力減半了吧!
克萊門茲發出痛苦的慘叫聲。
鐵柵欄受到外力衝擊波的強震,螺絲一個個彈開,柵欄頓時坍了下來。
克萊門茲來不及逃,被壓在下面。肺部的空氣被擠壓出來,肉和骨頭發出令人覺得噁心的聲響。
痛苦的慘叫聲忽然中斷了。
「我要休息一下。」
絲毫不費吹灰之力,就殲滅了三名敵人的D如此說道。
「嗯!」
貝茲坐在地上,迷迷糊糊地點了頭。
到底誰才是被害者?他已無從判斷。
連自己最後說的話是什麼也不記得了。當時貝茲用手按住滲著血的臉頰,恍惚地說著這句話:「啊!像是做了一場很精彩地夢!」

********
保安官抵達醫院。
不知何時,他心跳得宛如鉛塊般沉重。隨著一步步接近醫院,那重量是有增無減,一顆心直往下沉。
「保安官!」
櫃檯的護士教主他,但他並沒有停下腳步。
「保安官——院長有話要跟你說!」
「等會兒我會去找他。」
語畢便進入了穿廊。
心臟的沉重感不斷增加,心跳也愈來愈快,即使到了病房,也絲毫不見回復的跡象。
有好幾位護士何患者,像是被威脅似的空出了走道。
比以往少花了一半的時間,就來到了病房前。
保安官轉開門把,很輕鬆地打開了門。
思薇的病房沒什麼變化。
床鋪、窗簾,靜靜地被帶入了昏暗的世界。
但思薇並不在這裡。
他焦急地有如熱過上的螞蟻。
「保安官!」有人在叫他。
聽到逐漸接近的腳步聲,他已知道來者何人。
聲音的主人是一位名叫貝佐魯的男看護。
回頭一看,醫院裡最戲劇性的人物,立刻浮現出僵硬的笑臉。
他的身後還跟著兩名警衛。大概是櫃檯的護士通知他們的吧!看來那些護士的反應相當敏銳。
「保安官——院長他……」
貝佐魯的喉頭突然被一把抓住。
保安官用一隻手輕易地將百公斤重的軀體,一口氣從地面上舉起來。
「保安官?!」
一前一後伸過來的強韌手臂,按住了保安官的手腕及肩膀。
「這裡是,思薇的房間!」
一字一句將三十年的歲月一語道盡。
保安官大手一揮,渾身的力氣全部集中在左手。
兩名慣用暴力的男子被掄在牆上,使得牆面產生劇烈的震動,兩人隨即滑落至地面。
此外,他還用左腳往其中一個腰間插有電磁棒的地方,踢了下去。
警衛緊握著武器的手已折斷,鋼棒也應聲而碎,迸出藍色的火花。
在疼痛與電磁波的雙重攻擊下,那傢伙便失去了知覺。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保安官……」
貝佐魯在空中以嘶啞的聲音吐出這句話。
「這兒是思薇的房間!」
保安官又重複說了一遍。
「三十年來,我一直都是來這兒探病。現在你、我,以及這個村子,都已經上了年紀了,只有這裡從未改變,那是因為又思薇在這裡的緣故——你們把她移到哪兒去了?」
「……不知……道……是院長他……」
「院長人在何處?」
「我在這兒——快把他放下來!再過三秒,就會窒息了。」
幸好院長及時出現。
保安官稍微猶豫一下,便放下了貝佐魯。
「別輕舉妄動!不管他們的腕力多強,對你來說都不算什麼。正因為如此,才需要你鼎力相助。」
最後那句話似乎勾起他心中的回憶,轉眼間又忘得一乾二淨。保安官問道:
「思薇在哪裡?」
「我把她移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有什麼危險嗎?」
「別用那種銳利的目光盯著我!她的狀況暫無大礙。不過,必須趁早相處對策來。保安官——請跟我過來!」
保安官緊追其後,步出了房間。
有數名護士及患者們,環視著他們通過走廊。
脖子上敷著冰塊,想必是剛才受到襲擊其中一名警衛吧!
正當保安官想轉過頭去瞧,身體卻成了失去意識的肉塊,整個人摔倒在地上。

*******
D獨自一人走在熟悉的森林中。
現在是夜晚。
四周悄靜無聲。
彷彿能清楚聽見輕柔的薄霧呼吸一般地寧靜。
聽不見腳步踩在草地上的聲音。究竟是源於自我的意志?抑或是置身在夢的世界?就連D也搞不清楚。
管它什麼原因!思薇應該一直等待著他才對。
鐵門沐浴在月光下。
D在門前停下腳步。
或許今夜必須做個不速之客。
黑衣男子再次出現。
鼻子以下用黑色圍巾以及黑色衣服包裹著全身的裝扮,幾乎和D的穿著如出一轍。
彷彿深埋在青銅般的皮膚下,明璨如星的雙眸,輝映著D的臉龐。如果說,連深藏在那雙眼眸中的感慨,對於D亦無任何特殊之處,那麼萬物見了他,必然會膽戰心驚吧!
「你不進去嗎?」
D平靜地問。
「在這兒戰鬥時沒有用的,因為夢中的決鬥不叫做決鬥!」
對方並沒有回應,猶如銅牆鐵壁一般聳立在那兒。
「你也和豪宅一樣,全市那名女孩夢中的產物。將我引來,又救了我。——最後再把我丟在一旁。」
「回去!」
對方的圍巾稍有震動。
兩人相互對望。
黑衣男的雙手開始動作。
他抬起一支箭和一把弓架在胸前,將必殺的意志灌注在鋼弦的力量上。
不管D如何移動,也無法逃脫的距離。
「回去!」
黑衣男再次下達了指令。
「豪宅裡還有其他客人嗎?或是有誰會來?」
黑衣男手上的弓一度放掉,隨後又拉緊。
緊張的情勢愈見高漲,月光彷彿凍結住,連霧氣也停止飄散。在殺氣騰騰的世界中,惟有年輕的狩獵者依然俊美如昔。
鋼箭飛馳。
D伸出左手接住箭的同時,那隻手好像變得模糊不清了。
相隔幾個瞬間,從D的右方掀起一道驚人的氣勢。
D與黑衣男,同時蹬地躍向空中。
下一瞬間,自他們並肩疾走的對面樹梢,迸出一道黑色閃電。
兩道影子分別往左右分開,D伸出的那隻手,握著一支黑色的箭。
D空手接住敵人丟棄的弓,然後朝它的主人扔過去。但敵人又將它反擲回來。
決鬥的過程當中,連一道血痕也沒有。
原來就活在夢境世界的人,難道會有血肉之軀嗎?
不,這裡仍是長眠少女的夢中世界。
侵入夢裡面的,不光是他們兩人,對任何想要揭穿真相的人來說,並非難事!
黑衣男繼續往前推進。
D的速度雖不及他,仍順利躍過樹叢。因為這裡屬於他的世界,夢中所發生的一切都視為理所當然。
恐怖的戰鬥氣息狂吹,那股氣勢嘎然乍止。
遲了一會兒,飄散的薄霧在瞬間竟變成漩渦狀,在D的眼前閃現。
此時,男子以及他的敵人都不見蹤影了。
或許是從夢中醒來也說不定。
D彎下腰去,確認地上的某件東西。
戴著黑色手套的手指觸摸到的,是一塊埋在土裡的碎布。
有著被強烈的力量撕扯開來的痕跡,末端留有鋸齒狀的紋路。
那名男子是在瞬間的決鬥當中奪取的吧!
D心裡很明白對方是不可能用力氣拔出這東西的。
物理法則也適用於夢境世界嗎?那東西,漸漸與黑色的地面同化了。
D從皮帶上抽出配戴的短劍,切下布的尖端,接著走出樹叢。
腦海中一直思索著未解的疑惑。不只那兩人消失到何處去?也不曉得是否該繼續的陌生的世界中,進行循環不斷的戰鬥?他飄然地返回原來的路上。
穿著黑衣的男子,或許早已預期入侵者的到來,而崔促D回去吧!看來今晚對方至少沒什麼敵意。
在藍色光芒的包圍下,豪宅仍舊屹立不搖。
D停下了腳步。
從天上,不,是從地底,傳來奇怪的呻吟聲。
是人類的——而且是女性的聲音。
無聲無息地,D躍至後方。
輕柔的薄霧逐漸靠近D,一碰到他的胸前,嚇得直打哆嗦,便連速散去。D環視四周,沒什麼改變。有條白色的帶子在前方的樹叢穿梭,散發出哀怨的氣息。
前方除了霧氣什麼也沒有,那條帶子很明顯是朝他的方向飛撲過來。
違反了這世界的法則。
應該逃得過去吧!然而,如果霧是為了切斷豪宅和D之間的聯繫,不就意味著D只能無止盡的撤退。
「是聽見了夢的悲鳴,才起霧嗎?」
D喃喃自語。
霧已逼近。
D一動也不動。
他的視野已被一片銀白色的世界所覆蓋。
來了嗎?
即使拖著白色尾巴的霧隨風而逝,D過了好一會兒,依然在那裡文風不動。
豪宅也絲毫沒有任何變化的徵兆,沐浴在藍光之中。
D不急不徐地,穿過了鐵門。
再前進幾步,鐵門緊閉的聲響自身後傳來。
「那兒好像有什麼動靜吧?」
左手附近傳來沙啞的聲音。
「總覺得哪裡不對勁?最好是小心為妙!」
D停下腳步,確定位於大廳中央的白色身影。
是思薇。
她穿著白色的禮服低著頭,臉上儘是哀怨的表情。
悲哀的夢,畢竟也只是一場夢。
「雖然我的行程沒那麼緊湊,但如果每次一睡,就被帶到相同的地方,豈不是太無趣了?——今天,我想問個清楚,你找我到底有何目的?」
D的聲音,使少女纖細的臉,更增加了幾分哀怨,頭也垂得更低了。
思薇的肩膀搖晃著,愈搖愈激烈。
從她低垂的臉龐,流瀉出啜泣聲。
不,那是她的笑聲。
這名女孩,讓D站在她的面前,發狂地放聲大笑。
慢慢地,豪宅整個外向一邊。
「哦!原來都是剛才的霧氣在作祟!」
D恍然明白地說著。
「那時夢中夢吧!還是被別的夢干擾?即使那樣也不麻煩。不過,該如何從夢中走出來呢?」
那聲音似在訴說著,即使活在夢中的人們也會因為那霧氣產生瘋狂的幻想吧!
「夢真的就讓它像一場夢嗎?」
D絲毫沒有感覺到整個豪宅像是在水中一般劇烈地搖晃,仍舊在那裡喃喃自語。他的聲音聽起來十分疲倦。
「因為討厭而毀滅,因為美麗而毀滅,因為不想毀滅而毀滅。——人類這麼做,到底能留下些什麼?」
那番話,不會是針對眼前的女孩所說的吧!
少女的聲音已經幻化成人以外的東西。D發現到狀似白雲的東西圍繞在四周。
隨著少女說出的每一句話,從那深處就會飛出一朵白雲。
這裡畢竟還是夢的世界!連聲音都會變成白雲。
「咻」地一聲,銀光將白雲斬成兩半。
D毫不退卻,右手握著長劍,朝著假思薇直奔過去。
雲朵從四面八方襲來。
D揮舞著長劍,一朵朵白雲便像棉絮般,一個接著一個捲曲起來。
D在少女的面前,將長劍一閃。
用這把利刃,可輕鬆地將首級砍斷,但大概是因為手的動作不夠利落,卻被反彈了回來。
這時雲朵使出力量的緣故吧!
反轉的劍刃究竟是誰在背後操縱呢?
然而就連D也沒有察覺到是思薇。
細細的手腕,輕輕一揮,D的長劍已被折成了兩半。
思薇將留在手上的一半朝D扔了過去。
D用左手接住了。
但,那支劍從D緊抓著的指間伸出,深深地貫穿了他的胸口。
思薇笑了起來。
當她看見D的左手,慢慢地將怪異的劍刃取出時,她的整個臉變得僵硬了。
這名年輕人,難道連在他人的夢裡,都不會被控制住嗎?D一拔起插穿至背後的長刃,又立刻朝思薇的方向跳去。
D在空中胡亂飛舞。
他所踩踏的土地上,像有黏膠似的,將他給拉了回來。
假思薇一邊將白雲揮出,一邊朝著豪宅深處退去。
D在紛亂的情勢下,射出了白刃。
那支白刃在空中呼嘯而過,貫穿了細細的頸項,女孩應聲倒地。
D從鞋底可以感覺到女孩貼在地面的心臟不規律地跳動著。他走向假思薇。
白色的禮服上,眼看整個背都染暈起紅色。
那就像是開出的薔薇,不,應該說,根本就是薔薇。從禮服的布料湧了上來。
漸漸變成大紅的花,而且並不只是衣服而已。
橫倒在地的肢體上,到處長出了紅色蓓蕾,宛如大車輪的薔薇盛開著。
面對這種怪異現象,D的眉頭動都不動一下。但他的眼睛卻一直盯在女孩身上。忽然,從她身上射出好幾條黑色直線,向四方伸展開來,穿入天花板、地面和牆壁。
她被吸進去了?——正是如此,整個豪宅完全失去了它原有的形貌,像軟化的顏料似的,將從女孩身上長出來的花朵和籐葛吞噬殆盡。
D察覺出哪有什麼意義了嗎?
悠然地回過頭,在他眼前,從天花板、牆壁上又逆生出籐葛萊,交織成細細的籐各子。
在眨眼的瞬間,D已被它們封鎖了起來。
剝開了鞋底的黏性,D才一走近手邊的格子,他的左手和兩腳已被懸掛在上頭,然後整個身體都黏在上面了。
他眉頭稍微皺了一下。
那細細的籐格子長出像針一樣的荊棘,刺穿了他的手腳。
「好痛……這該不會是真的吧?」
不要怪他的聲音太誇張了,事實上真的很痛。血也不斷流了出來。那是夢境的現實。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麼從夢中所迎接的死亡,就等於是現實上的死亡了。
突然,牆壁一點一滴地互相靠近,天花板也漸漸下降,地面開始上升。在幾聲咻咻聲響之後,被固定在牆壁上的假思薇身體開始逐漸溶解。
從上下四方同時壓迫而來的威脅,花不到十秒就已逼近D了。D右手上的短劍閃閃發光。
他使出渾身的力氣揮舞著劍刃,在籐格子的表面,不斷甭出火花,反彈回來。
「沒法進退了嗎?」左手呻吟著。
「要不要吞吞看?試試天花板或牆壁……」
D淡然地問。好像是邀朋友喝茶似的語氣。當然,這是生死攸關的重要對話。
「別開玩笑了。夢哪裡能吞?而且,不管做什麼都會變成夢!」
「那麼……」
「打算怎麼辦?」
「在夢裡死去的話,不知會變成怎樣?」
「不曉得。反正沒人死。必要的話,我們就把肇事的罪魁禍首抓出來問清楚,你說好不好?」
D不說話,右手插入大衣的內側。
「在夢裡死嗎?——頗有趣的實驗,行不通吧?」說著說著,他又將右手伸了出來。
此時飛來一張小紙片,D迅速把短劍插在上頭。然後,這兩件組合在一起的東西,命中了上升中地板的一角,「咻」的一聲硬質物悶響,劍插入了軟泥中。
突然,所有東西都消失了,眼前一片昏暗。
D的眼睛張開了。
他站在思薇房子前的路中央。
從夢中的夢醒來之後,他又回到原來的夢裡。靜靜地以左手搓揉眼睛,手指、手掌、毫無損傷,長劍也完好地收入劍鞘裡。
「嘿!你在幹嗎?」左手有點震驚地問。
D彎下身子,從地下拾起發光體。
地面時剛剛投擲短劍的地方,他所拾起的發光體,也就是短劍本身。
劍的末梢有棕色的布,是樹叢中的刺客所留下的。
那溶化、倒塌的屋子,如果是刺客,或是某人的噩夢,那麼,往那塊與思薇有極大關連的布上攻擊時,必然會對D夢中的夢造成致命的一擊。
儘管如此,從夢中醒來,仍是所謂的夢的世界。
「怎麼辦?」
左手又問了一次。
D走了出來。
不管那是夢,抑或現實,這年輕人的腳步始終沒有改變。

**********
待眼睛一張開,保安官馬上察覺到這裡時內科檢查室。
他躺在床上,衣服還是原來的模樣。但想要從床上爬起,頭卻重得抬不起來。
手一撥弄,意外地摸到許多電線。這些軟質電線覆蓋在頭髮和頭皮之間,電線的末端插在他的頭上,是一些腦波檢查用的導電端子吧!
當他正想抽出那些電線時,角落的門突然開了。院長站在那兒。
這老人以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退到旁邊去。
他被保安官所釋放的黏塊,連同電線撞擊到牆壁上去。
在他原本就有斑點的臉上,又沾上新的斑點,這可以是最起碼的報復行動。
「我們之間的交情,就到此為止。」
老人對著走下床的保安官說:
「等一會兒!」院長伸出一隻手制止他。
「……?!」
正當保安官準備口出穢言時,突然沉默了下來,因他看見深深地愁苦佔據著老人的那張臉。
「哎,既然你已經這麼倒霉了,當然,我就把情況告訴你。其實我真的不太想說,而且,我想你不知道我會比較好。現在結論已經都出來了,其實這一切不幸啊……」
「思薇在哪兒?」
保安官窮追不捨地逼問院長,手上正將槍套繫在腰間。
「在這裡,快來!」
保安官隨院長到外面,左顧右盼著。
「已經沒有突襲的情況了。」
院長以諷刺性的口吻說。
「你對我做了什麼事?」不久保安官接著問。
「我在測試腦波的異常——雖然這麼說,你也不要不相信,所有的事情,在這兒自然見真章。」
兩人於是乘著木製電梯到地下室去。
「這裡是急診大樓,難道是病況危急嗎?」
保安官的聲音從冷冷的走廊裡傳出。
聲音還未消失在長廊,兩人已走到白色大門口了。
門的兩側,各有一名醫師守著。其中一人手上抱著舊式火箭炮,另一個手上卻抱著粒子光束飛彈,保安官看得眼底冒出了光,簡直傻眼了。
總覺得有什麼重大的事情發生在思薇身上。
保安官穿過門前一步,便始終站著不動。
黑暗靜悄悄地掩蓋過關門聲。
昏昏沉沉睡在床上的少女、窗簾、枕邊的機器,還有人工的黑夜,所有的所有,都和從前房間內的情景一模一樣。
「現在,機器正停止運轉。」
院長注意到保安官的視線說道。
「它和你的頭連動著,雖然目前運作相當順暢,但接下來的一步卻失敗了。」
「沒有護士照顧嗎?」保安官懷疑地問。
「沒她們的事了。今後這間屋子,只有你和我,誰都不准進來。如果有誰違背了我的話……唉!叫醫生殺人畢竟還是有違倫常。」
保安官不安的視線,飄到了老醫師的眼裡。
「你到底為什麼要想盡辦法來保護思薇?」
院長招了手勢請他坐下,自己則坐在另一張椅子上。他看著保安官緊貼著牆坐下來。
「我希望你坦白地告訴我,你真的毫不知情嗎?」
恐怖的眼光讓人感到十分灼熱,寶安觀強忍著說:
「不曉得,到底是什麼事?」院長一直盯著保安官看。
恐怖的目光和泛著褐黃色的房間十分相稱,其中還帶著些許寂寥。
突然,這位精神飽滿的醫師看起來卻像一名身體虛弱,滿是皺紋又疲憊不堪的老人。保安官開始有所動搖了。
「剛才——帶著那名獵人返回街上的途中,我遇見思薇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注意看院長有什麼反應,然而院長的臉上,毫無表情。
大概覺得保安官是在開玩笑吧,或是在想別的事,也可能……
有關思薇,保安官正想好好地跟她談談,突然,他想到別的事情。
在哪兒見過?那服裝……白色薄衫及裙子……
「你所看到的思薇,是我呼叫出來的。」
突然之間,從院長口中說出的內容,形成一股衝擊,讓保安官清醒過來了。
風在耳畔呼嘯著。
「你說什麼?」
「說正確一點,是從思薇的夢中,抽出她的影子出來,也是用這部機器做的。」
「這麼說,眼睛也會被迫張開囉?用這部機器?!」
「……」
「真不愧是從『都城』運來的機器。實在是了不起!」
「錯了!」院長說著,將痛苦的視線朝向安詳的少女身上。
「這部機器並不能使思薇的眼睛張開。能叫醒思薇的,只有那位在她喉嚨上留下兩個齒痕的貴族而已。而且這個也不是『都城』所製造出來的。」
「不是『都城』製造的?那時誰做的?」
保安官看著這部金屬、水晶及電池的復合體納悶著。
「是我!花了兩個鐘頭才完成。」
「……」
「在那房子外面,遇到你和那狩獵者約兩小時前,我看完患者的病,才剛返回房間裡去。稍稍眺望窗外,抽了一根煙之後,重新望向桌子時,就發現這個了。」
「……」
「話是這麼說,也只有材料嘛!也沒有什麼設計圖啊!但是我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怎麼弄。……請不要用那種眼光看我,更別以為我瘋了!你應該比誰都明白我不是那種人。我只會說出事實!」
「話是這麼說啦!但是……」
「克魯茲!」院長以深切的口吻說。他很少用保安官的本名叫他。反過來說,這次的事,可以說不欠缺同伴——保安官,也是共犯。
「三十年,好長!三十五歲的我剛開業。思薇遭受到貴族之吻時,我想好好地替她治療。是因為感覺到死亡,而想跟它搏鬥……」
院長的眼睛裡,閃爍著淒慘的光芒。好像相當貴重的東西,正從胸中喪失掉,又從哪兒放出深沉的光芒一樣。
「我現在應該還記得,你和思薇兩個手牽手從學校回來的情景。思薇還在後花園裡,用花為你做了個花圈套在脖子上。那是白綠相間的花吧?結果她一將它掛上,你這混蛋卻覺得很丟臉,馬上又把它摘了下來。但是,當思薇掉到河裡時,你又會奮不顧身地率先跳下連大人都要踏穩兩腳才不會被沖走的激流裡。還有,當她和女伴們出去採葡萄,你發現只有她還沒有回來的時候,又會立刻拿著舊式手槍,去充滿妖魔鬼怪的森林裡尋找一番。沒錯吧?」
保安官點了點頭。他的表情,像是凝視著永劫地地獄般遙遠的地方。
「思薇的手溫溫的。我第一次吻她的時候,唇也好溫柔。她一頭的金髮,就像絹衣一樣。然後她又用溫熱的臉頰靠在你的胸口,說你的好像鐵一般剛強,可以清楚地聽見你心臟怦然跳動的聲音,對不對?」
「或許吧!」
忽然,老人的聲音急起直落。
「如果這一切都是騙局的話?」
頃刻間,保安官又陷入了他的回憶。
之後,他靜靜凝視老醫師的臉。
「什麼?」他說。
「跟他說說話吧!」院長悄悄地伸出手摸摸思薇的額頭,小小聲,小小聲地對她喃喃說道。
「她聽不到的,還是別知道比較好!」

*********
當保安官回來,D躺在沒有鐵格柵欄的房間裡。
「怎麼啦?」保安官問著,接著助手貝茲跟他說明事情的原委。
「克萊門茲從醫院跑出來,馬上攻了進來。」
「我知道了!」他似乎有點不太能理解的樣子,但貝茲還是走出了辦公室。
保安官再向D那兒走去,直盯著破損的牆。
「解開思薇的謎了嗎?」D靜靜地問。
「還沒——你以為我已經明白了嗎?」
「什麼時候可以讓我知道?」
「待一切解決之後!」
「不知道!」
保安官的口氣聽來很疲憊,和院長一樣面帶倦容。當然D並未察覺到這一點。
「照貝茲說的,似乎還在沉睡之中——難道你見到的是思薇的夢境?」
「八成受到了干擾!」
「干擾?」
「似乎是有些傢伙想阻擾人們進入思薇的夢中。」
「是闖進她夢裡的敵人嗎?」保安官茫然地說道:「雖然是闖入夢中的敵人,應該仍是夢吧!」
「在夢裡也會做夢吧!」
D靜靜地看保安官:「把我關在這裡無所謂,但你們就這樣,任由那夢發展下去嗎?」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她回過頭來看著D。
兩人之間,初次萌生殺意。
突然之間,他們的眼睛朝同一個方向轉動。
隨著尖銳的敲門聲,闖進了一名騎士凶狠,身材肥胖的女子。
這面無人色的婦人,正是那位號稱「萬能屋」瑪琪的女人。
「哎呀!不得了啦,保安官!」她的叫聲同她剛進門時一樣頗具聲勢。
「怎麼啦?」保安官回過頭來問她。
婦人指著門外。
「我好久沒去希爾敦婆婆家,結果一去……」
D的眼睛一亮。
「結果……老婆婆她,在後面的院子裡……被人用黑箭刺穿了脖子……」

第五章 覺醒之物

當三人抵達希爾敦婆婆的家,已是半小時之後的事了。
目擊者分別是——「萬能屋」瑪琪、克魯茲保安官、以及D。
是保安官促使D與他們同行的。
「要不要來?」
保安官問,D於是站起來,就這麼簡單。
保安官不知何故帶著一柄長劍出發。但D顯然並不在意。
景色不斷變化的山丘對面,一間小屋隱約浮現。
「?」
保安官皺著眉頭,看著一旁策馬前進的瑪琪。
因為有煙從煙囪裡直冒出來。瑪琪似乎也察覺到有些異樣。
「好奇怪!我回來的時候,並沒有冒煙啊!」瑪琪大叫著。
她的聲音很快地被馬蹄聲掩蓋而消失。
他們的內心深處各自藏著未知的迷,三人分別將馬停在小屋的前面,保安官率先進入屋內。
當場愣在那裡。從背後窺看的婦人,發出恐怖的尖叫聲。
「不會吧!……我看到的時候確實……」
「確實怎樣?」冒著熱氣的咖啡杯還放在客廳的茶几上,希爾敦婆婆則是惡狠狠地瞪著眼前的不速之客說道。
「不……那是因為……有消息說看見你被人殺害了。」
保安官以微弱的聲調向希爾敦婆婆辯解。
如此低聲下氣真罕見!
「別淨說些無稽之談,保安官。就想成是偶爾來探望獨居的老人吧!看來我還得感謝那些不實的傳言。」
老婆婆一邊將彩色上衣領子翻好,一邊站起來。
「不應該是這樣!我來的時候後院到處沾著血跡,老婆婆就倒在那裡。」
瑪琪大聲說著,豐腴的臉頰也隨之震動。
「你要查查看,保安官,你一定要仔細地查個清楚!」
「看清楚!你說的死人,還好端端地在你眼前!如果誰脖子被射穿了,還能活得下去,那我倒想要瞧一瞧!」
說著,保安官便轉過身去,突然大叫!
「D——你在哪裡?!」
獵人的身影從門口消失了。
保安官繞到屋後,只見花園前,黑色頎長的英姿隨風搖曳。
「別離開我的視線範圍!」
正當保安官說著這句話時,瑪琪又在後面大聲嚷嚷:
「現場連血跡也沒有!怎麼會……真是太荒謬了!」
瑪琪走到兩個男人的前面,朝爭妍鬥艷的花叢一角伸出她的手。完全沒有顫抖。如果連這點試探的膽量都沒有,又怎能以「萬能屋」的響亮名號在邊境村落一帶行走江湖呢?
「我記得她當時倒在那裡,四周被血染成一片鮮紅……脖子上,還噗嗤地插著一支黑色的箭……咦?」
保安官的目光,朝她最後的叫聲方向循去。
婦人的手,指向她最初所指的再前面一點的地方。
「花也消失了!」
「花?」
「當時開著藍色的花呀!就在那兒。我從未見過那麼美麗的花。一片花團錦簇……」
呆滯地看著這邊的婦人與保安官四目相望,這是D向兩人問道:
「你最後一次來,是什麼時候?」
「大約五天前吧!」
保安官以平板的語氣回答D。
「這麼說來,當時你並沒有見到老婆婆。只是從附近——窺見了煙囪冒著煙來而已。」
「那天也開著藍色的花嗎?」
保安官稍微想了一下,隨後搖搖頭。
「沒有。」
「還是說花開了,又消失了?」D問道。
「會不會是你一時眼花?」
「等一下——你該不會懷疑我是在夢中看到的?」
這名婦人對於保安官的質疑,表達了強烈的抗議,又急速地沉默下來。
如同神經即將要繃斷的緊張感包圍著他們。
D安靜地看著保安官。
沒有刮乾淨鬍子的臉上僵硬感突然消失,氣氛又緩和了下來。
「你說的是哪種花?」D問瑪琪。
這名女商人雖然不太確定D是否站在自己這一邊,仍陶醉地看著他的側臉,慌亂地動起那兩根肥胖的手指頭。
「那花兒差不多長這麼大,非常漂亮的藍色哦!雖然以前從未見過,但很有可能是我童年時聽說過的,像『海』那樣的顏色吧!」
海——藍色的花瓣。
D往回走。
這裡沒必要再待下去了,他萌生了去意比誰來得都堅決!
保安官對於突然來訪的事向老婆婆說聲抱歉,三人立刻跨上馬離去。
「保安官,有空歡迎再來哦!」
老婆婆拖著長長的聲音說道。
在通往村莊的路上,D獨自駕著馬兒。
「你要到哪兒去?」保安官問道。
「我不會離開村長!」D回答。
「別忘了你還在拘留中!」
保安官不忘苦口婆心提醒他。
「我從你太太那邊聽說了那女孩的事。這裡有沒有可以通往『夜會』的捷徑?」
稍微想了一下,指向森林的西南方。
「從這裡走三公里,出了森林之後,有條小路。再走一公里就行了。」
「事情辦完就回來!」
說完,一道細長的影子飛向正要踢馬腹的D。
D用左手接住長劍,頭也不回地離去。
「真是個冷漠無情的男人!」瑪琪一邊撫弄長髮,一邊喃喃自語。
「不過,好男人就應該像他那樣。不管他對人的態度再怎麼冷漠,為了那種男人,我也會赴湯蹈火在所不惜——縱使無緣再相見。」
「你瞭解他嗎?」
保安官目送著D離去的背影,一邊這麼說著。
「這種事誰都知道呀!就算他並沒有那個意思,也會為周圍的人帶來不幸。我是無所謂啦!反正都已經到這把年紀,更何況他馬上就要離開本村了。」
婦人以沉痛的眼神看著保安官,遠眺老婆婆家的方向。
「你們一定想不透究竟是怎麼回事吧!早知道別讓他來村裡不是比較好嗎?」

*******
到達這片空地時,陽光帶著懶洋洋的藍色氣息。
D將馬拴在樹幹上,踩著微微泛黃的草地。
他仍記得周圍所見到的光景。
這片空地——可以說是十分地廣大。現在,沒有沉浸在藍色的豪宅,只有風輕撫著這片草地。
D默默無言佇立在空地的正中央。
這裡相當於大廳的中央位置。
被睡男所喜愛的少女,曾在這片草地上想像著夜夜狂歡的夜會。夢中的少女,正悄悄地踩著輕快的舞步。
對方——
「會從夢中出現嗎?」
D像是在向風探詢似的問道。
「不知道!」
冷淡的回答乘風而來。
「那麼,試著等等看囉!」
「看來也只能如此。」
D稍稍向右邊移動一下。
高大的草叢掩蓋住D身影。
那是相當於庭院的部分。
再往右前進便是鐵門,那條路走到底就可以通往豪宅。
D不斷聽見風中的怪聲音,他靜靜地回過頭。
從通往空地反方向的小路,有兩個人影走近了。
比較瘦的那個身影,接近的速度稍微快一點。
那是蘭,跟在身後的少年看起來和她年紀差不多,臉蛋看起來很幼稚。他們兩個的家大概在這附近吧!
「別那麼生氣!」
男孩刻意壓低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從風中傳來。
「我沒有生氣啊。你先回去!」
蘭用快哭得聲音說。如果不是兄妹之間的對話,就一定是戀人在吵架。
「是我不小心,說溜了嘴。你別生氣啦!我們一起回去吧!太陽快要下山了!」
「放心!我以前常來,所以對這裡很熟,你一個人先回去!」
「你別鬧了好不好!」
少年的聲音帶著怒氣,於是從她的背後伸出手,一把抓住蘭的手腕。
蘭甩開他的手,腳步更加地迅速。
少年就沒再追來了。
他的臉上因憤怒而泛起紅潮。
「隨便你!萬一發生了什麼事,獵人也不會來救你的!」
少年叫著便轉身去。蘭佇立在原地,直到少年的身影消失在小路的另一頭,才回過頭來。
她顯得有些不安,又覺得對那名少年很過意不去。
她伸長了脖子循著少年的方向看去,卻又立刻像抽掉了力氣似的,放棄了行動。
她用右手的手背搓揉著雙眼。
雖然只有淚在流,也可以說是在哭泣吧?
等她擦完眼淚,D走出了樹叢。
D走近約五、六公尺的距離時,蘭不經意地面朝他的方向,才察覺到他的存在。她沒有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睜大著雙眼,兩頰立刻漲得紅通通。
「討厭!你是什麼時候站在這裡的?」
「我才來不久。」
蘭似乎安心了。任誰都討厭被別人看見自己哭得醜樣子吧!
「可是,剛才你都看到了吧?」
蘭有點不好意思地問他,聲音壓得低低的。
「……」
她大概是想問D有沒有聽見少年所說的獵人吧!
「搞不好……」
她大概是想問D有沒有聽見少年剛才所說的獵人吧!
「你們別吵了!」
「好啦!聽起來像是學校老師的說話口氣,完全不像你。也沒什麼好吵的!」
「……」
「我說夢見你好幾次,而他說只夢見過一次覺得很奇怪!這句話惹我生氣,於是我跟他說要當面跟你說這件事,兩人才起了爭執……」
只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發生口角,不曉得D會如何看待這件事?
「他是你青梅竹馬的朋友?」
蘭點了頭。
「他是鄰家的孩子,名叫凱因。」
她回答後,發現D正朝著自己的背後走去,於是追上他。
從路的另一邊,凱因的身影又折回來。
D朝她的方向移動。
「別過來!留在那裡!」
也許是故意的,蘭緊摟著D的手不放。
凱因立刻停下腳步,在那裡站了一會兒。
到底他是在生氣?還是在發呆?完全看不出來。
「混蛋!」凱因終於忍不住開罵。
蘭立刻還以顏色。
「很遺憾。忘了跟你說我們有約會!」
「去被夜行獸吃掉好了!和貴族以其下地獄吧!」
少年氣得說出了邊境最典型的詛咒,隨後揚長而去。
「看來他很在意你。」
D的聲音聽起來很沉穩。
看見如此年輕,充滿生命力的熱情,這名年輕人的聲音,不知何故變成了這樣。
「那傢伙,算什麼啊!」
蘭的臉別向一邊,像大人一樣的動作,又帶著虛偽的幼稚,表情相當豐富。
「你為什麼會來這裡?」
「沒什麼目的啊。——這裡離我住的地方很近,從小就常來這裡玩!」
「思薇似乎也常到這裡來。」
「你怎麼知道?」
「你想不想去參加夜會?」
「幹嗎一直問我啊,為何不談談你自己呢!」
蘭嘟著嘴氣呼呼地說。
都是因為獵人的關係,她才會這麼生氣。既然他都已經知道了,何不輕聲細語地安慰她一下?
可是要等他開口,還有一段相當遙遠的距離。
歸根究底,它來自另一個世界。
又為何夢見他三次呢?突然,蘭好像憎恨這某人似的,其實連她自己也搞不清楚恨的人是誰?無來由的恨意,又攪亂了少女的心緒。
「你說曾睡在那位少女隔壁的病床上?」
「是隔壁的病房啦!」蘭立刻糾正他。「水泡蟲侵蝕整個胸部,在病房躺了兩年。你知道我被折磨成什麼樣子嗎?」
「聽說相當痛。」
「是啊!」
蘭將她的左手放在柔軟鼓起的胸前。
四肢健全,手持槍炮的妖精,最喜歡吃的是肺裡積存的空氣。患者連自己何時被感染都不曉得。如果讓這種不到千分之一厘米的小東西侵入人體,只要一隻就好,被感染的人會因為體毒,連吸入的空氣也如火焰一般焦灼難耐。
此外,水泡蟲還會導致肺部硬化的現象,使人承受猶如低於之火的煎熬,一直到肺部完全焦爛為止。如果沒能及時進行搶救,讓那火焰的氣息蔓延全身的話,最後就只能看見一具外表保持鮮艷色澤,身體裡的器官卻完全燃燒殆盡的屍體。
有效的治療期間,是在患者遭受侵入後的四個星期之內——蘭很幸運,及時撿回一條命。
在醫院裡,被緊緊綁在病床上,實在苦不堪言,她好幾次想自殺,都沒有成功。
帶給她拯救力量的,是她的雙親和凱因的鼓勵,以及院長所想出的計策,把她的病床移到隔壁房間去。
院長向她介紹躺在隔壁房間,靜靜沉睡的少女。
「你將來會痊癒的。會感到如此痛苦,證明你的病快要治好了。只要再忍耐個一年、兩年,就可以在晴空下盡情地跑跑跳跳。也可以和男生熱情的親吻。不過那女孩就不行。恐怕,她一輩子都睜不開眼睛。你現在感受到的痛苦,思薇早在三十年前就經歷過了。只是她,就一直這樣睡下去,一點也沒有老去,可以說這就是她的一生。」
「於是我說,我可以忍耐。」
蘭一閃爍的目光凝視著D。
「我總有一天會治好!總有一天可以離開病床!可以在地面上奔跑!在秋天的森林裡摘蘋果、在冬天的雪地上滑雪、在夏天的湖裡游泳。凱因也會彈吉它給我聽。——當時就這麼想。」
蘭一口氣說完,突然感到害臊,低下頭來撫弄長髮。
黃昏的光線將她的側臉染成薔薇色,D無言地望著這名十八歲的少女。
「剛才我說的……」
蘭頭低低的,小聲地說道。
「呃?」
「關於夜會的事。我聽保安官說過,那正是思薇的夢境。她一定在夢中,每晚開著舞會吧!」
「你羨慕嗎?」
「嗯。」
「這裡是和平的村莊!」
「縱然如此,我還是很羨慕。特別是最近,常常這樣想著。」
蘭不說話了。因為被D的眼神盯著瞧,顯得有些心虛,卻始終站著不動。
只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發生口角,不曉得D會如何看待這件事?
「他是你青梅竹馬的朋友?」
蘭點了頭。
「他是鄰家的孩子,名叫凱因。」
她回答後,發現D正朝著自己的背後走去,於是追上他。
從路的另一邊,凱因的身影又折回來。
D朝她的方向移動。
「別過來!留在那裡!」
也許是故意的,蘭緊摟著D的手不放。
凱因立刻停下腳步,在那裡站了一會兒。
到底他是在生氣?還是在發呆?完全看不出來。
「混蛋!」凱因終於忍不住開罵。
蘭立刻還以顏色。
「很遺憾。忘了跟你說我們有約會!」
「去被夜行獸吃掉好了!和貴族以其下地獄吧!」
少年氣得說出了邊境最典型的詛咒,隨後揚長而去。
「看來他很在意你。」
D的聲音聽起來很沉穩。
看見如此年輕,充滿生命力的熱情,這名年輕人的聲音,不知何故變成了這樣。
「那傢伙,算什麼啊!」
蘭的臉別向一邊,像大人一樣的動作,又帶著虛偽的幼稚,表情相當豐富。
「你為什麼會來這裡?」
「沒什麼目的啊。——這裡離我住的地方很近,從小就常來這裡玩!」
「思薇似乎也常到這裡來。」
「你怎麼知道?」
「你想不想去參加夜會?」
「幹嗎一直問我啊,為何不談談你自己呢!」
蘭嘟著嘴氣呼呼地說。
都是因為獵人的關係,她才會這麼生氣。既然他都已經知道了,何不輕聲細語地安慰她一下?
可是要等他開口,還有一段相當遙遠的距離。
歸根究底,它來自另一個世界。
又為何夢見他三次呢?突然,蘭好像憎恨這某人似的,其實連她自己也搞不清楚恨的人是誰?無來由的恨意,又攪亂了少女的心緒。
「你說曾睡在那位少女隔壁的病床上?」
「是隔壁的病房啦!」蘭立刻糾正他。「水泡蟲侵蝕整個胸部,在病房躺了兩年。你知道我被折磨成什麼樣子嗎?」
「聽說相當痛。」
「是啊!」
蘭將她的左手放在柔軟鼓起的胸前。
四肢健全,手持槍炮的妖精,最喜歡吃的是肺裡積存的空氣。患者連自己何時被感染都不曉得。如果讓這種不到千分之一厘米的小東西侵入人體,只要一隻就好,被感染的人會因為體毒,連吸入的空氣也如火焰一般焦灼難耐。
此外,水泡蟲還會導致肺部硬化的現象,使人承受猶如低於之火的煎熬,一直到肺部完全焦爛為止。如果沒能及時進行搶救,讓那火焰的氣息蔓延全身的話,最後就只能看見一具外表保持鮮艷色澤,身體裡的器官卻完全燃燒殆盡的屍體。
有效的治療期間,是在患者遭受侵入後的四個星期之內——蘭很幸運,及時撿回一條命。
在醫院裡,被緊緊綁在病床上,實在苦不堪言,她好幾次想自殺,都沒有成功。
帶給她拯救力量的,是她的雙親和凱因的鼓勵,以及院長所想出的計策,把她的病床移到隔壁房間去。
院長向她介紹躺在隔壁房間,靜靜沉睡的少女。
「你將來會痊癒的。會感到如此痛苦,證明你的病快要治好了。只要再忍耐個一年、兩年,就可以在晴空下盡情地跑跑跳跳。也可以和男生熱情的親吻。不過那女孩就不行。恐怕,她一輩子都睜不開眼睛。你現在感受到的痛苦,思薇早在三十年前就經歷過了。只是她,就一直這樣睡下去,一點也沒有老去,可以說這就是她的一生。」
「於是我說,我可以忍耐。」
蘭一閃爍的目光凝視著D。
「我總有一天會治好!總有一天可以離開病床!可以在地面上奔跑!在秋天的森林裡摘蘋果、在冬天的雪地上滑雪、在夏天的湖裡游泳。凱因也會彈吉它給我聽。——當時就這麼想。」
蘭一口氣說完,突然感到害臊,低下頭來撫弄長髮。
黃昏的光線將她的側臉染成薔薇色,D無言地望著這名十八歲的少女。
「剛才我說的……」
蘭頭低低的,小聲地說道。
「呃?」
「關於夜會的事。我聽保安官說過,那正是思薇的夢境。她一定在夢中,每晚開著舞會吧!」
「你羨慕嗎?」
「嗯。」
「這裡是和平的村莊!」
「縱然如此,我還是很羨慕。特別是最近,常常這樣想著。」
蘭不說話了。因為被D的眼神盯著瞧,顯得有些心虛,卻始終站著不動。



作者: TCYONG 2006-7-13 23:17   回復此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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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回復:D-5《夢中的D》菊地老師最喜歡的一部作品。祝大家新年快樂
好像有什麼事要發生?伴隨著戰慄的快感,傳遍了全身的毛孔。
竟然如此簡單就洩露了心事。
「你說的最近,是什麼時候?」
她無法馬上答覆,聲音也變得模糊。
「……就是……從夢見你的那時候開始。」

*********
「到手了嗎?」院長問。
保安官沒出聲,反而從上衣的胸前口袋取出一疊厚厚的紙張來。
「哪一個?」
院長伸出他充滿斑點的手指,指了一下離他還有些距離的紙張。
發出激烈的聲音。
保安官將目光從自己手中的紙張,移到院長身上。
燒掉了+那時憎恨與哀愁的火種。
院長很平靜地接受這個事實。
保安官鋼鐵般的意志,並入容許他釋放出任何一支感情的箭矢。
強烈的使命感是支持他的力量。
「你知道克萊門茲目前的傷勢如何?」院長問他。
在他的密室裡,汽油燃燒的火焰與透鏡組和而成的復合照明設備掃除了屋內的黑暗,他們兩人就像是以黑暗作為影子的人偶一般。
保安官答不出來。院長雙手交握置於桌上。
「是折斷的肋骨刺入雙肺所導致的重傷。即使治好了身體也無法活動。或許死了還比較幸運也說不定。至少,他比你勇敢多了!」
「那傢伙也知道嗎?」
保安官以沙啞的聲音問道。
「似乎還未意識到。而且以後還會有更多人會像他一樣!本村不再像從前那樣和平了。」
保安官再次那你那一疊紙張,啪噠一聲甩在自己的手掌心。
院長江那些在他面前甩來甩去的紙張拿過來攤開一看。
像是在檢視著病歷表似的,眼神慎重而專注。
「阿雷克斯o派巴——殺死七人以上,擅長使用電子鞭……貝爾o柯泰德——殺死十七人,擅長妖拳法……馬道格斯o霍——殺死十二人,使用刀……我可不認為這些傢伙有誰可以拚得過那名獵人。……嗯,拜爾兄弟……?」
儘管院長兩眼看得直發愣,他還是堅持把這些犯罪檔案看完。
在那之間,保安官坐在牆邊的椅上,一動也不動,直盯著窗外黑幕低垂的夜晚。
「就是這些傢伙了!」
等院長決定名單後,已經過了一個鐘頭以後了。
「要不要把他們叫來?」保安官問。
「總有辦法的。雖然得多費些功夫。但時間不成問題。」
「他,出不去嗎?」
「是的。」
「那名吸血鬼獵人是不容易被擊倒的。即使在夢中的世界也一樣。」
「我明白了!所以思薇才會把他找過來。但是既然他進入我們的地盤,就算無法消滅掉他,我們也要抱著必死的決心,與他同歸於盡。」
「剛剛見到他的時候,沒受傷吧?」
「我們的處理技術尚未成熟。好在機械可以不斷進行改良。到最後,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會合我們站在統一陣線。」
「那會變長怎樣?」
保安官的話中似乎伴隨金屬的聲響,是敲擊鐵發出的聲音。
院長一臉無趣地望著,向著自己的導彈槍炮的炮口。
「連雷射光束也改裝成打獵用槍了嗎?被那個武器打中,或許還比較幸運吧!但也不盡然。我擔心D仍有可能死而復生。不知道拿來射殺別的對象會如何?」
他用帶著挑釁的口吻這麼說。
「你是說思薇嗎?」保安官脫口而出。
「至少,在這裡總會獲得解決吧!雖然還不知道結果會如何!」
院長悠閒地斜靠在椅背上說。
「我啊,是在這個村子裡出生的。這是個很不錯的村莊!小時候就一直覺得再沒有比這裡更棒的地方。不論是哪個孩子,都會夢想有一天能夠離鄉背井,到外頭去旅行。可是,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惟有在此終老一生,才是我衷心所願。」
「我也是這麼想……」
「不過……」
老醫師的眼中,終於浮現出一抹疲勞與絕望的神色。
「所有的一切,其實都是假象……」
「好了,別再說了!」保安官咆哮著。
放在扳機上的手指發白了。
「近來的記錄之中,應該能夠顯示出證據。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是屬於思薇的——」
說道最後,或許院長不願再開口講下去吧!
從直徑二十毫米的槍口所發射的超小型導彈,在它衝出槍身之前,達到極限速度,以時速二千四百公里貫穿老醫師的胸口,瞬間炸裂開來。這是衝擊雷管所導致的效果。十一點四九公克的凝膠火藥,從胸部穿刺到左肩飛出,院長當場死亡。
是拜爾兄弟嗎?」
嗅著混合著油脂與人肉燒焦的惡臭味,保安官自言自語著。
他站了起來,俯視著院長的眼裡,有著悲哀的神情。
「我也是在這裡出生的,發誓長大後要成為一名保安官。不管任何理由,都不能袒護殺人的罪行!」
他把槍收入皮套內,一把抓起犯罪者的名單,隨即走出了房間。
穿廊上空無一人。要是平常的話,應該會和幾名護士擦肩而過才對。說也奇怪,這個時候不止是醫院特有消毒過的味道——竟然連晚餐的香味都沒有。
保安官走到地下室去。
他在思薇沉睡的房間前,稍微站了一會兒。
想著自己能做些什麼,但心中卻毫無頭緒。
他走進房間裡。
那機械與微暗的景象,陪伴著思薇一同沉睡。
保安官想,應該有護士吧?這裡簡直就像是無人醫院似的,別說是護士,連個鬼影子也沒有。
他在思薇的枕頭旁佇立著,凝視著她蒼白的臉龐。
「真是這樣嗎?思薇?」他如此呼喚著。
「我們所有的記憶,全都是捏造的嗎?我和你之間的事,也是一場夢嗎?我人在這裡,不,我正在思考的東西,都不是我的意志所操控的嗎?這裡的一切,都是你所做的夢嗎?——還是說另有其人?!」
保安官慢慢地摸著腰際的導彈槍。
他的指尖碰到槍把時,顯得有些躊躇,反覆幾次之後,終於下定決心緊握住槍把。
拔出槍,把槍口對準思薇,所有的動作一氣呵成。
槍口止不住地顫抖,那是理所當然的吧!
悄悄地,另有一隻手搭在緊握住槍的蒼白手背上。
「艾琳?!」
因驚愕而睜大的眼中,保安官的妻子安靜地微笑著。
「為什麼……你是何時進來的?」
「快,住手!」艾琳近乎哀求地說著。
突然,保安官感覺到,已經好久不曾看見妻子那樣地看著自己。
「系統,已經啟動了。你現在無論做什麼都沒用了。躺在這裡的,已經不是原來的思薇!」
「不可能——她的事我很清楚!」
「你根本什麼都不懂!你連自己都不瞭解,到底愛著誰也不清楚!」
「我……我……你……」
「別再騙自己了!」
艾琳帶著淺淺的笑容搖著頭。
「你只是想要去愛而已。可是,那也是思薇要你這麼做的。包括我恨你也一樣。你明白吧?——我現在非常幸福。這都得感謝思薇的幫忙……」
「不對!」
保安官搖著頭。不知何時滲出的汗水,摔在半空中閃閃發亮著。
「不是的!我……我……我全心全意地愛著你。而你卻用全身的力量恨著我。」
艾琳沉默不語。淚眼婆娑地凝視著她的丈夫。
難以形容的恐怖,竄遍了保安官的全身。
接著一個可怕的聲音出現。
——你是誰?
我市保安官。名字是克魯茲o伯根。現年四十八歲,體重七十一公斤。身高一八九公分。喜歡吃的食物是……
——你是什麼?你為何待在這裡?
因為我出生在此。打從娘胎就一直待在這兒了。
——你的母親在哪裡?什麼是母親?
生我的人就是母親。她的墳地在村莊外面。
「克魯茲——親愛的。」
妻子如此喚著他。
「死了這條心,隨自己的命運安排吧!順其自然是再好也不過了!」
「別開玩笑了!」
保安官歇斯底里地叫著,渾身汗毛直豎。與其說是恐怖所造成的,不如說是半隨著憤怒的自然反應。
「如果說不論什麼樣的命運,都得受人操控的話,我寧可反抗到底,決不屈從!因為我就是我,憑著自己的意志活下去。」
「對,活下去!」
艾琳輕聲細語附和著。
「即使在另一個思薇的夢裡,我們也有活下去的權利,更何況是活在這個世界裡。懇求你!助我一臂之力!」
保安官閉上眼睛。
妻子的請托中充滿了真摯的熱情。就算不是出自她本身的意志那也無妨。
在前往拘留所訪尋D之前,保安官回憶起院長向他告白的內容。
這個村莊、這個世界——我們本身就是一場夢。
是思薇所做的夢。一旦從夢裡醒來,所有一切都如同泡沫般消失——包括我們在內。
連沉睡在這個世界裡的思薇也包括在其中。
當時院長操作著接續在她頭部的機械,使原本不願相信的他,親眼目睹思薇的身影具體出現在自己眼前。
那時從思薇的夢中,自我複製出來的幻影,不到兩秒鐘旋即消失不見。保安官則化為一尊充滿疑惑的石像僵立在原地。
接著,現在——
「不會吧!」
他近乎崩潰地呻吟著。
「求求你,幫幫忙!」
艾琳哀求著。
「為了讓我們能繼續生存下去……」
「結果會如何?那會變成什麼?……如果,我們只是另一個思薇所做的夢……」
院長的話,一語驚醒夢中人。
——既然我們只是夢,為了生存起見,一定要讓思薇的夢持續做下去才行。那個獵人是存心來破壞的。
——為什麼,你會曉得這些呢?
——那是……因為……
「是思薇!」
保安官高聲喊叫。如此尖銳的聲音,更堅定了他相信此事的決心!
他用拇指扳起導彈槍上的擊鐵。
「住手!」艾琳大叫。
「有什麼好怕?院長說那個思薇,只是夢中的思薇所衍生的另一個夢而已。跟我們都是同樣的。」
「我們也會跟著消失哦!」
「如果醒來是思薇的願望,那也不賴吧!」
「為何你執意要這麼做?」
「如果任何感情,如你所說的都必須從別人那裡獲得。那麼,或許我是真的愛著思薇也說不定。如果這個思薇是個夢,只是夢中的她所做的另一個夢……把那個夢殺了,說不定她就會醒來……」
「親愛的?!」
感覺彷彿是一聲音作為信號,他立即扣下扳機!
火焰如紅蓮一般包圍住病床。
保安官茫然地望著槍口。
思薇依然安穩地躺在床上。火焰並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如果她獲救,這個世界就會遠離思薇的夢境,擁有獨立的意志吧!
院長的聲音又再度復甦。
——我不希望世界毀滅。為此,我不斷地工作。

******
保安官把武器放下來。
胸中湧起了那個獵人冷漠的美貌。保安官頓覺有種微妙的安適感。
只有他的存在異於常人。
「親愛的……」
他沒有回應妻子的呼喊,反而慢慢地朝著門的方向離去。
「你要去哪兒?」
「離開村莊。」
「怎麼出去?」
「不知道!不過,就算繞個幾千次我也要試試看!在這過程當中,或許會離開人世也不一定。」
「……」
白色大門將保安官的身影隔絕在外。
「親愛的……」
艾琳跪在地上,不停啜泣著。
明明知道丈夫的心決不會離開思薇,卻一直隱忍至今。
當她每天目送丈夫到思薇那裡去的時候,內心感受到痛苦及哀怨,應該都回隨著歲月一起被吞噬才對,這點她深信不疑。
終於,她意識到自己習慣了這一切,不知不覺過了三十年。結果……現在……
「真是個殘酷的夢!」
院長的聲音從她的肩膀上傳來。
「那個人……」
「沒救了。——不是嗎?」
艾琳閉上雙眼點了頭。兩行清淚從臉頰,滑落到膝蓋上。

******
當黑暗控制著這個世界時,人們回到了過去。將近一萬年前黑色生物們的記憶被編入遺傳基因裡,而猛獸們在夜裡的嚎叫聲,更增添了恐怖的氣氛!
夜晚,仍舊不屬於人們所有。
惟有這個村莊例外。
每到了夜晚,樹叢間會亮著燈光,小路上搖曳著戀人們的形影,談笑嬉鬧聲從未間斷。
但今晚不同。月光照得到的路上,看不見任何人影,家家戶戶緊閉門扉,人們圍在爐邊,卻僵在那裡完全不會動。
彷彿徒具形貌的空殼一般。
所謂的村民,正豎起耳朵,傾聽一名男子的動靜。

********
空地的一角,D沐浴子阿月光下靜靜沉睡。
他上半身依靠在拴著改造馬的樹幹上。月光照在他身上,亮得像燃燒起來似的。
幾分鐘前才閉上眼的他,立刻墜入夢鄉。
他再次走向藍色豪宅,詢問主人找他來的理由。
一陣風,吹拂過他的身體。
D睜開了眼睛。
頃刻間,路的盡頭傳來一陣馬蹄聲,騎著馬的人影朝空地這邊而來。
朝著D直線逼近。
D並沒有站起來。
「果然在這裡!」
這句話是保安官說的。
「是不是在夢裡,才能和真正的思薇相見?」
D將帽簷輕輕地往上撥,望著保安官剛直的臉。
「你總算明白了嗎?」
「嗯。」
保安官點點頭。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上次和你一起拜訪希爾敦婆婆的時候。我喝了一杯上面浮著藍色花瓣的茶。隨後所有的印象相疊在一起!」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辦到的,不過院長正打算找拜爾兄弟來對付你,知道嗎?」
如此問完,保安官不禁苦笑了。因為他無從判斷D是否適用於這個世界的法則。
D什麼話也沒說。
保安官心想,眼前這位青年就像空氣一樣,不僅對他一無所知,連他是什麼樣的對手都無從掌握。他究竟是如何度過嚴苛的每一天?——當他這麼想的時候,胸中的鬱壘頓時一掃而空,保安官不禁微笑了。
「我只知道這些。你剛睡醒吧?有沒有見到思薇?」
面對保安官欲言又止的眼神,D搖搖頭說。
「沒有。」
「還沒睡著嗎?」
「沒有做夢!」
「……?」
「大概是院長使用了那部機器的緣故吧!」
「這麼說來,你夢到的是真正的思薇所做的夢嗎?」
「也許吧!」
「和躺在床上的女孩,是同樣的嗎?」
D點了頭。
「藍色的光和白色晚禮服十分合襯。」
保安官望著D,過了一會兒才向他道謝。
「院長和思薇,都在醫院地下室。我只是來告訴你這些,多保重!」
「你要去哪兒?」
「離開村莊。雖然不知道離開之後還能去什麼地方?不過我想試試看!在此期間,如果思薇能從夢中醒來,那是再好不過了!」
「保重」
「你也是!」
保安官掉轉馬頭揚長而去。
D目送著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盡頭為止。
想知道思薇引他來的理由,看來非得親自去醫院一趟。
「那你會去嗎?」
「也沒別的辦法了!」
「試著和那女孩說幾句話如何?說服她俱虛睡著吧!其實不管用什麼方式,都無法消除被貴族吸血的後遺症。被睡男深愛著的女孩,決不會再睜開她的眼睛了!就這麼告訴院長及保安官吧!好讓他們安心。」
D從懷中取出短劍,慢慢地朝地上挖掘。
「那女孩,或許不曾要求過別人來喚醒她!」
D顯得有些躊躇。
頃刻間,不曉得從何處傳來一陣熱切的聲音如此說著:
「看看你生得如此俊美,卻淨說些可怕的事情。若真是那樣,你想怎麼做?」
那聲音,像是喉嚨被異物堵住似的,才說不到幾句話便嘎然乍止。
D將左手壓在挖開來的黑土堆上。
接著,開始響起一陣清晰可辨的咀嚼聲,眼看著土堆愈變愈小了。
不用說,這就是將地水風火——四項基本元素當作能源的人面瘡,正在進行營養的補給。
但是,應該以「化為灰燼再加以吞食」來形容更貼切吧!
D的眼睛直盯著前方的虛空,一動也不動。沒多久,誇張的咀嚼聲停下來了。緊接著是下流的舔聲及打嗝聲,撼動這黑夜。
「你要採取行動了嗎?如果不能在這個世界裡自由行動的話,永遠也問不到那女孩的願望!」
似乎不懷好意的聲音如此說著。
「院長在思薇的腦子裡動了手腳。倘若你的夢,也成了那女孩所做的夢,那麼你們也許永遠都無法相見。」
接著,D陷入了迥異於以往的思慮之中——
「如果變成了那樣,一切不久圓滿收場了嗎?夢已不再以猛地形態存在。對那女孩來說,這個世界就不會是一場噩夢了!」
「夢見的既不是你也不是我!」
D一言不發地站起身。
月光下清晰的側臉,不管在何種的夢境中,都覺得無比冷漠、美麗。

**********
即使最後的彎道已近在眼前,也絲毫感受不到任何異常。
還是一樣光明正大地繞過去嗎?
保安官不顧一切勇往直前。
周圍的風景依然沒變。
過了彎道,村外的柵欄以及圓頂狀的崗哨已清晰可見。
防衛哨采二十四小時三班制輪流的方式,村莊的年輕人必須在裡頭站崗。
他朝內窺看,裡頭什麼人也沒有。如果有哨兵站崗,照理說會感覺到人的氣息才對,但是也沒有。從一開始,保安官所面對的便是空無一人的崗哨,以及森冷的氛圍。
說不定這也是一場夢。
保安官下了馬,進入崗哨之中,按了一下柵欄的控制鈕。
隨即傳來一陣鉸鏈捲動所發出的低沉聲響,由四條遮桿構成的柵欄緩緩上升,柵欄終於打開了。
保安官再次跨上馬背,當他手握韁繩時,一陣低沉的咆哮,從保安官的耳膜穿透,接著竄遍全身。
除了馬的聲音還有別的動物的聲音。
前方約十二、三gon公尺的地方,聲音像一條白色帶子似的,橫越街道而來。
保安官聚精會神地朝南方——也就是他的右邊盯著瞧。
在一片看不透的黑暗之中,保安官的任務還未達成。雖然很少會碰上這種情況,不過救出夜裡的旅人也是他份內的工作。一輪明月依然高掛在天上。
儘管如此,有兩組人影,像是把黑暗中蜿蜒的小路往後扯似的,朝他逐漸逼近。
一邊是騎在馬上披著大衣的男子。
另外一邊是——趴在黑色四隻腳的動物身上的人影,乍看之下好像一顆大腫瘤。
保安官憑著記憶,立刻明白了他們的真實身份。
他輕輕地踢了一下馬腹,便向街道走去。
怪異的身影不慌不忙地靠近他。
「站住!」
保安官大叫,隔著大約七公尺的距離。
迎面而來的兩個人,很有默契地停下腳步。
該不會連心電感應這種技巧也駕馭自如吧?真厲害!
「是拜爾兄弟吧!」
影子沒有回答。
「我是本村的保安官,名叫克魯茲。請往北方街道走!」
話一說完,立刻出現兩種不同的反應。
騎在馬上的男子默不作聲微笑著;而另一個——四隻腳的身影則是齜牙裂嘴。
在突出的鼻孔兩側泛著綠光。
那是眼睛。
在發出殘暴聲音的黑豹背上,那人開口了。
「大哥,他的意思是教你滾蛋耶!」
發出嘲諷的聲音,那聲音是用來掩飾憤怒的。
「不可以進村哪!大哥!你聽到沒有!」
猶如皮肉被撕裂般的低吼,從聲音的下方傳來。
原本趴著看不清楚的那傢伙,終於站了起來。從黑豹的背上,將緊貼的腹部逐漸抽離。
「有人找我們來的。」
騎在馬上影子如此說著。
這名男子長得高大魁梧,虎背熊腰,體格絕不輸給保安官。聲音猶如得鳴般昏沉。
「我們為何而來,目的之一,想必你早已知道了!」
「此外,還有另一個目的!」
騎在黑豹背上的男子說道。他是一個全身上下黝黑無比的矮個兒。下半身不曉得是不是如黑豹融為一體?模糊難辨,感覺怪異至極。
「喂!到底還有幾個目的?」
保安官問道。右手撩起上衣的下擺,觸碰導彈槍的槍把。
他十分清楚拜爾兄弟殘忍的手段。在邊境,只要遭受到這對殺手的迫害,下場都是被肢解分屍,連內臟都納入黑豹的胃裡,剩下的碎骨才撒在大地上。
能戰勝他們嗎?
保安官實在沒什麼把握。
如果只有他們兩個倒還好,然而在他的背後,卻還有別的意志力量操控著他。
「好像,還有一個吧!」
騎在馬上的男子回答道。
「先解決掉你再說!」
保安官踢了一下馬腹。
同時,對面的兩人也開始前進。
勝負會在瞬間決定,保安官如此推斷。
兩組人馬的距離稍微拉近了些。在那之間黑暗不斷發出聲音並且開始凍結。
一股殺氣掠過保安官的臉龐。
黑豹從左手邊一躍而起。
爪子在空中伸長了約三十公分。
正當保安官從黑豹視線消失的剎那間,矮個男也一口氣躍至空中。
「哦哦!」
矮個男發出驚叫聲。
明明知道保安官會採取跳躍式的從上方攻擊,矮個男右手握著亮晃晃的刀子,還是被保安官的導彈槍給頂了回去,他的額頭被擊中便迅速退至後方。
在空中,保安官緊接著捕捉另一名地面上的敵人。
矮個男——大概是弟弟吧!剛才敲開他額頭的那支槍,立即指向馬上那名身材壯碩的男子,噴出火光!
「嚇!」
下一瞬間,男子策馬在大地上奔馳,疾速移動。
裝備了雷射探測元件的導彈,緩緩地描出一道弧形。
男子一著地,保安官在馬背上轉身朝黑豹開了第二發子彈。
黑豹並沒有躲避。
導彈射入它的額頭火光隨即消失。
沒有引爆?——還是說,夢的世界拯救了它?
第三發子彈——只是反射性動了一下手指,即使他已經發現自己的胸腔吸入天青色的火光也停不住手。
等到地獄般的火焰終於消失之際,保安官所站的位置,一團黑影站了起來。
騎在馬上的男子——是哥哥。
導彈槍是對準他而來。
然而,應該離去的目標物,卻從完全相反的角度出現。
「終於解決掉這難纏的傢伙!」
弟弟騎在黑豹的背上,用手按住額頭說道。
並且用他異於常人的長舌頭,舔取滴下的血。
「害你手腕斷了,真是抱歉!」
哥哥自責地說道。
「嗯!」
「下一個對手是個危險人物!」
弟弟的動作停下來。換成黑豹齜牙咧嘴,發出威嚇式的怒吼。
只有月亮依舊明亮。
這兩個身影,很快地進村去了。

********
「情況愈來愈糟了!」
院長一邊看著控制板上的藍線,一邊自言自語著。
「唉!思薇的抵抗也很激烈。原本這一切都是屬於她的世界!」
「沒問題吧?」保安官的妻子問道。
「這部機器只適用於『我們的思薇』,如果有另一個思薇來干擾的話。不曉得會怎樣?」
「不知道,我從未想過,只能祈求不要變成那個樣子。至少我們還有祈禱的權利……」
希爾敦婆婆在窗口,坐在她愛用的那張搖椅上說道。
「我是無所謂啦!由於這個世界的改變,不曉得已經復活了多少次,現在根本無法安心入睡。——到底,今後會如何?是誰在主宰著我們的命運?是『這個世界』嗎?還是如你們所說的,另一個思薇呢?」
艾琳把頭趴在桌上,若有所思地說道。
「跟那個獵人——D,把事情說明清楚再請他協助,你覺得如何?不要再問思薇的心願了!」
「我覺得那傢伙根本是白費力氣!」
希爾敦婆婆搖著頭說。
「他是思薇特的招徠的對象。就算那個男子無意這麼做,但終究會睜開她的雙眼!」
「我也是這麼想。」
院長一邊調整水晶狀的能源體一邊說。
「使她覺醒……」
艾琳喃喃自語。
「被貴族親吻的人會醒來,真有這種可能嗎?」
「不然還有什麼其他辦法嗎?」院長說。
正當艾琳想要開口時,卻被老婆婆尖銳的聲音制止了。
「你只管內心想著就好!我不想聽!」
當所有人都安靜下來,掛在牆上的對講機突然小聲地響起。
院長起身按了凸鈕。
「什麼事?」
護士的聲音很小,但其餘兩人都聽得很清楚。
「——終究還是來了?」
院長自言自語著,將凸鈕恢復原狀。
「怎麼辦?就坐在這裡眼睜睜看著思薇的夢消失?」
面對艾琳的問話,院長搖搖頭。
她並不想把包含在動作裡的涵義,屆時成「絕望」。
「只有這個辦法了嗎?」
希爾敦老婆婆問道。
「事到如今只能姑且一試!」
院長伸手觸碰那部機器。

第六章 永不復返的日子

D進入了醫院。
迎接他的是一片白茫茫無人的大廳。白色的燈光猶如水底一般幽靜。
「歡迎光臨!」
聲音從他的背後傳來。回頭一瞧,眼前站著一位護士。
「院長正等著你呢,我替你帶路!」
D答謝了她,便尾隨其後往裡邊走。
「我也有夢到你!」護士難掩興奮地說著。
D卻毫無反應。
這位護士內心裡也憎恨這他吧!
事實上,就D而言,在這個世界生存的所有生物都是他的敵人。
就連貴族所在的世界,也沒有他的容身之處。
兩人搭乘電梯,很快地抵達了地下室。
然後繼續走在白色燈光下無人的穿廊。感覺像是永無止盡似的。
只有護士的腳步聲在沉悶的空氣中迴響。
隨著腳步聲停止的同時,周圍的景物變得扭曲。
整個屋子充滿了自然光。必須用到何等的力量,才能使夜晚的地下道變成白天的原野!
映入眼簾的綠,填滿了整個世界。奔跑在草原上的少男和少女,似乎正朝著彼方的森林奔去。
自然光和綠草祝福著他們。宛如天上的神擁有著寬容的意志,將世上所有的幸福完全如願地賜予他們!
少女回過頭來。原來是思薇!
少年也回頭了。依稀可以分辨得出是保安官。
聽得見遠方傳來的笑聲。
不管是誰,都渴望擁有這樣的美夢吧!
D佇立在森林之中。
酸甜的香氣撲鼻而來,樹梢染成紅色一片。此時正值晚秋。熟透了的蘋果在腳下滾動。
思薇追著那些滾動的蘋果,穿過D的身體奔跑而去。
所有從樹枝延伸至生命所結的果實都垂了下來,迎風搖曳閃耀著紅色的光輝。
背著竹籠的農夫們,笑瞇瞇地看著思薇,信步離去。今晚的餐桌上,想必會有厚厚的蘋果派作為點綴! 
景物又改變了。
鐘聲震撼著飄零的雪花,一個個披著黑色大衣的身影,三五成行進入徒具骨架的建築物內。這裡好像是還沒興建完工的公會堂。
其中,有保安官和思薇。院長站在稍遠一點的地方,艾琳及希爾敦老婆婆也站在那兒。
雪花打在他們的臉頰上,將黑色的大衣染白。白色的雪似乎不那麼輕易融化。所有的人一邊從嘴裡吐出白霧,一邊眼神專注地傾聽村長及校長的演說,並為著村莊美好的未來祈禱著。
村莊隨著歲月一天天成長。
老人死去、孩子們長大了,浮雲聚散、舊房子又再度重建。
這裡幾乎不曾發生過因氣象控制器故障而釀成的災害,因交通事故而喪命的人也極少見。
春天的夜裡,女孩們換上白色連身洋裝,手裡拿著仙女棒,如夢幻般地點燃淡淡的七彩火花,正趕往大馬路參加村民所舉行的舞會。
會場正是夢中的那片空地。
奇妙的是——思薇連一場舞也沒有跳,只是向著月光下河舞伴嬉鬧的男男女女,投以欣羨的目光。
年輕的保安官和艾琳一起跳舞,一邊跳一邊望著思薇的方向。於是,艾琳哀怨地將她的臉緊貼著保安官的胸膛。
這個村莊很和睦。
D在墓地裡。白色的墓碑,井然有序地排列在一起,顯示出埋葬者的用心。其中,有幾個沒有生苔的大理石墓碑,每當黃昏來臨的時刻,孩子們會相約來這裡,呼喚著死者的名字。
時間更晚一些,每當天邊最後一片殘霞消失後,就會有藍色的影子從墓碑下方站起來。
然後,他們便會牽著孩子們的手,或是圍成一個圓圈,訴說著貴族世界裡的故事、或是教一些和村民的舞蹈完全不同的優雅舞步,以及蘋果派的做法。
有時候,他們之中如果有誰挨餓了,村民們會毫不嫌棄地割破手腕,將鮮紅的血液裝在牛奶瓶內,汗流浹背將這些送去給他們飲用。
體貼、和平共存、勞動——在那裡正實現著一個理想。
如果那是夢境。
肯定是不願被喚醒的夢。
微弱的聲音傳到D的耳朵。
為何來此?
那聲音如此問道。並不是真實的聲音,而是發自D內心的疑問。
你為何來此?這裡是和平的村莊,不正是你的理想嗎?
D沒有回答。
猶如美麗的精緻雕像豎立在那兒。
許多眼睛凝視著D。
保安官、院長、希爾敦婆婆、旅館主人、男的、女的、孩子們,以及擁有蒼白皮膚和白牙的男士們。
也包括思薇。
「留在這裡!」
他們這麼說。
——在這裡和平地過日子也不錯,誰都不會躲開你。因為這裡是那傢伙所創造的世界。
「說得沒錯!」
D首次回應了發自內心的聲音。
「吸了一名女孩的血!那女孩後來怎麼了?」
——那是迫不得已!這裡可是個美麗的村莊啊!也是那女孩的夢境!
「也有可能是那傢伙的夢。那女孩把握找來,至於委託的內容,我還沒問她呢?」
——你會接受她的委託嗎?
「我不知道。」
——你可是吸血鬼獵耶!別學那些有的沒得!
D的眼裡露出奇妙的光芒。
「說得沒錯!」
他又說了同樣的話。其中包含著什麼樣的感慨呢?凝望著他的眼神,像是要訴說些什麼,卻突然凍結住
璀璨無比!那道光閃耀著。
轉瞬間,周圍又被黑暗所覆蓋。
只剩下D——以及另外一個留在原地。
那是剛才的護士。
「請為我帶路吧!」
D平靜地發出聲音。
護士轉過身來,竟然是思薇的臉。
「你出去,快離開這個村子!惟有這樣,事情才得以圓滿解決。」
「你是哪一個思薇?」
「我就是我。——求求你!不管你做什麼,都會讓這世界的我消失!什麼都別說快走吧!」
D慢慢走出去。
「D!」
思薇的形貌改變了。
D走了出去。
**********
「可惡,又來了!腦波操作得不太順利!情況變得有點麻煩。」
「該怎麼辦呢?」
「隨著這個世界自由發展吧!」
「可是——這裡原本就是從思薇的夢裡所創造出來的,能夠自由改變嗎?」
「不曉得?!思薇的抵抗也很強烈!」
構成這部機器的水晶片發出淡淡的紫色光芒。
護士高舉右手,向著的D悠然離去的背影揮動。
是何時拔出來的?刀子閃爍著光。
光弧一閃即逝,不知不覺間細長的身影已被銀光斬斷。
護士也消失了。
到底是這個世界的產物呢?還是經由操控思薇腦部的那隻手所創造出來的幻象呢?D是在無從判斷。
穿廊又開始無止盡地蜿蜒下去。

*******
D停下腳步。
原本什麼都沒有的牆壁上,並列了好幾扇門。D打開靠近手邊的一扇門。
黑暗中,浮現出思薇的身影。
「我叫你離開這裡!」
D無言地把門關上。
又開啟下一扇門。
周圍一片白茫茫——那是霧,濃密的水氣殘留在皮膚感覺黏黏的。
「小心!」左手說。
「這些成分,我無法分析。裡頭摻了一些夢酵素。」
D轉過身來,穿廊頓時消失在霧中。連方向都分不清楚。
D往有門的地方走進去。耳邊傳來微弱的摩擦聲,聽起來很熟悉,他馬上就知道那是什麼聲音——
希爾敦婆婆坐在搖椅上,搖晃著她的身體。鋪在她膝蓋的毯子上,還盛著冒著熱氣的茶杯及茶壺。
D看著上升的熱氣,在上空逐漸染成了天藍色。
這也是幻象吧!
D的左手變得朦朦朧朧的。
老婆婆的左胸插入一根白木針,那是D放上去的。
那根針掉落在搖椅上,發出細微的聲響。老婆婆的身影也消失了!
「看來這威力不如夢裡那樣強。」
伸出去的左手如此說道。
「不過,還是小心為妙!就算我們受到傷害,也應該不會消失的。——來了!」
那意味飄散在上空的水色煙霧迎面而來。
D停止呼吸的剎那間,煙霧像是帶著什麼重量似的落下,壓迫著他的上半身。
一道銀光掠過。
那道藍煙被十字形的銀色軌跡硬生生截斷,旋即又融合在一起,朝著向後跳開的D凌空滑去。
雖然想要跳起,D的雙腳卻無法使喚。
因為倒臥在地的希爾敦婆婆,雙手緊抓著他的腳踝。
D的上半身逐漸變成了藍色。
他感覺煙霧滲透進入皮膚。
風在呼嘯。
藍煙化為一直線吸入D的左手之中。
不到一秒鐘,又恢復成原本白色的世界。
左手咳個不停。
掌心上,眼看著人面瘡隱約浮現。
「可惡……這陣煙……不會吸進去了吧!」
人面瘡怒氣沖沖地說道。
「它有滲透性!」
D不慌不忙地這麼說。
「現在,待我好好來分析它。至少要分解達到夢的微粒子層次。」
陡地,大喝一聲,喉頭發出巨響,人面瘡從小小的嘴巴裡,吐出了藍煙。
看上去好像抽煙一般。藍煙立刻混入白霧裡消失了。
「你終於知道——這傢伙又多厲害!」
左手大聲喊著的時候,D的全身被異樣的惡寒籠罩住。
毛髮濃密的觸手,由內而外地竄出他的身體,發出噼裡啪啦的聲響。存在他體內的怪物——會不會是這煙霧和老婆婆的藍色花瓣所合成的東西?
觸手躥出D的胸部、腹部及臉部。一顆頭從D的手掌彈出去,分辨不出是蜘蛛還是蠍子的臉,窺探著四周。
D用左手抓住那顆頭。
那光景,猶如置身在地獄一般。
D只用一隻左手,就把那怪物從身體裡拖出來。
登時皮開肉綻、粉身碎骨。
怪物的頭應聲落地,被長劍斬成兩半,D泰然自若地站在那兒。
「直到今天,才真正讓我見識到你的威力!」
感慨的聲音自空中傳來。
「若不能認清這世界充其量不過十一場夢,再多說也無益。」
D猛一回頭,老婆婆已不見蹤影。
這年輕人似乎連看不見的方位也能感應得到。
他從容不迫地走出去。即使在霧中行走,依然架勢十足的年輕人!
D走沒幾步便停下來。
艾琳佇立在他的前方。
「D!」
分不清是她在呼喚著D?還是她在喃喃自語?
D又前進一步。
「等一下——我是和你碰過面的艾琳!」
極其悲痛的叫聲!會說出那番話心理很難難受吧!和愛著自己好友的丈夫一起生活,明知道他會再繼續愛著她,依然默默守著這個家——到底什麼才是真正的她?
那就是他扮演的角色吧?
「別管我!」D淡然地說。
「我一定要見到思薇!」
「你會留在本村嗎?還是安靜地離開!」
「去告訴思薇好了!」
「如果你能留在本村——留在這世界的話,我會一直——」
D一直向前走。
艾琳卻文風不動。
D用手按住艾琳的肩膀將她推開。動作比平常要來得激烈,實在不像是他的作風。
有一道門在他背後出現。
「D……」
艾琳在他背後喃喃地道。
「把我……殺了吧……」
D抓住門把。
在背後的空氣劇烈地震動。連帶D的身體也動了起來。
艾琳握著刀子向前突刺的右手,被D的左手輕易地撥回去。
「拜託,D。……殺了我吧!我沒辦法自我了斷。因為這世界會讓我再次復活!不過,如果能死在你劍下的話……」
D——根本就是死神!
黑色的手一揮,艾琳已跌落在地面。
正當低沉的嗚咽聲不經意地流瀉,黑衣的年輕人已消失在門後。對那名啜泣的女子連看都不看一眼。
來到微暗的病房裡。院長和哪部機器並排在病床邊。
「來了!」
院長高興地說著。
他說的並不是D。
D轉過頭去。
房間的角落,湧現了兩名身影。
跨在馬上的巨漢以及趴在黑豹背上的矮個男。
儘管是狹小的病房,雙方仍相隔這一段距離。
「你——就是傳說中的D吧!」
跨在馬上的男子說。語氣中帶有幾分敬畏之意,八成是對D的傳聞深信不疑吧!
「我是哈洛德o拜爾——是哥哥。那位是我的弟弟。」
「我是鄧肯o拜爾。」
黑豹和矮個男的眼神散發著妖邪的敵意仰望著D。
「總算及時趕到。若是被消滅了那可擔當不起啊!」
哈洛德從窗邊發出了聲音。
「反正,在這裡即使被殺死,又會立刻復活!——現在,居然還能安穩地待在這個村子?」
哈洛德將左手靠近大衣胸前的口袋,接著掏出一個發亮的物體,放在D的腳下。
那是銀星!
一瞬間——房間整個被凍結住。
不光是院長、拜爾兄弟,就連黑豹身上也戰慄地豎起如針尖般的毛。——D的兩眼頓時射出血光。
就在血光消失的剎那間,黑寶無聲地躍起。
一道銀光從下方彈射上來,將豹的軀體截成兩半之後,D手持長劍,回復預備攻擊的態勢。
剛才的出擊如今想來等於是虛晃一招。
結果黑豹在牆邊,眼神中熊熊地燃氣一股殺意。
剛才被截成兩半的軀體,在下一瞬間又恢復了原狀。
在黑豹及馬背上,那兩張臉賊笑著。
然而——
黑豹的上半身隨即應聲滑落到地面,跨在馬背上的哈洛德,眼中浮現出真正的恐懼。
「不會吧……你……」
發出呻吟聲的壞死遭受到愛獸同樣命運的鄧肯德上半身!
D連一眼也不瞧,隨即將長劍朝騎在馬上的男子揮去。
「一對一很難吧!」
面對低沉的聲音,哈羅德稍微點了點頭。
「唉呀,我們的手腳真實不靈活!兩個人聯手竟然還對付不了吸血鬼獵人——D!」
「還沒!還沒結束!」
躺在地上的鄧肯呻吟著。
大量的黑血從傷口汩汩湧出,一點一滴靠近D。
他右手握的劍,正是不輕易放棄決鬥的證據吧!
D前進了些。不是朝哈洛德那邊,而是往鄧肯那兒去。
這把斜斜揮下的劍,也可以叫做無情劍吧!朝著只能爬行在地面的敵人攻擊,接連將鄧肯以及黑豹的頭斬斷!
間不容髮之際,D旋即躍至空中。
那把沾滿黑血的劍身,頓時貫穿了哈洛德的胸腔,順勢又將俯向地面巨漢的頭顱自頸部切斷。
等到D雙腳一著地,血泉馬上從傷口處噴湧而出。
院長默念著以下這段話,D朝著他的方向回頭望去。
「分出勝負了嗎?……真是個恐怖的傢伙!看來永遠沉睡的夢姬真實找對了人求助!」
「我無法讓她從夢中醒來!」D淡淡地告訴他。
「到底該怎麼做才好?我只想知道這個。將這裡的思薇所做的夢取回來吧!」
「如果我不答應,你會殺了我嗎?」
D沒有回應他。
院長馬上點了頭,渾身汗毛直豎。
「即使只是個夢,死亡依然很恐怖!」
D看著他將雙手伸向機器。
轉瞬間,灼熱的劍刃從背後刺穿了D的胸膛。
猛一回頭,哈羅德醜陋的笑容浮現眼前。
「很遺憾!」
哈洛德得意地眨了眨眼。
「不只是我,弟也還健在!」
地面上露出了獠牙的黑豹頭部,被切成兩半的胴體,單憑著兩條腿的力量,勉強站起來。不消說,鄧肯的身體仍壓在上面。
「我們都是所謂生化工程學這種超古代科學下的產物。可以從細胞的原型組合成千奇百怪的狀態,簡言之就是可隨著環境任意改變身體,就像這樣!」
隨著哈洛德發出聲音的同時,胸部也朝向前方隆起。
誠如「剝皮」這兩個字的意思,哈羅德半透明的幻影從本尊的肉體分離出來,在數公尺前的前方飄浮,眼看那半透明的軀體又浮現出原來真實的質感及色澤。
隨著那樣的變化,本尊反而急劇退去色彩,失去了重量,變成了猶如映在水面上的倒影,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幻影從本體分離出來,創造另一個自己。正是虛實並存的「鏡像分身」。會以這樣的形式顯現,就連D也沒料想到!哈羅德o拜爾利用幻影迷惑敵人的眼睛,本尊卻隱藏在背後操控著致命的武器。
再加上,弟弟身上的細胞組織正快速活性化,即便是被斬斷的肉體,仍有可能獨自行動,還能和其他生物融合在一起自在地移動。——面對這這對難纏的兄弟,到底誰會在這場角力之戰勝出呢?
「納命來吧,吸血鬼獵人!」 
似乎已認清D的本性吧?哈羅德沒有拔出插入D的短劍,另外又抽出了一把劍,朝下揮砍。
說時遲那時快,轉眼之間哈洛德的手臂從肩膀被斬斷,立時掉落到地上。
「……你……不是普通的半吸血鬼……吧?」
哈洛德按住從肩口噴出的鮮血,他的身體因痛苦和憤怒震顫不已。
他能成功地閃避「啪」的一聲劃過空氣瞬間即逝的銀光,若說是因為短劍,倒不如說是由於D的心臟被利刃貫穿的緣故。
然而,究竟是何等驚人的體力,單靠著搖搖欲墜俄身體,還能以精妙無比的姿勢迅速地移動?
哈洛德——和地上的不死之身鄧肯,兩人的瞳孔都留下驚愕的神色。
D右手拿著長劍刺向兩人,左手則伸到背上去。
抓住短劍的柄,一口氣抽了出來。
儘管如此——從胸前拔出來的劍刃,反方向伸向前方。
一瞬間D痛苦到連表情也扭曲了。
同時有三個物體,往他的身上跳過去。
分別是黑豹的頭,以及被切成圓柱的兩截胴體。
這兩個胴體都分別附在前腳及後腳上。但黑豹的頭究竟是如何彈出來的? 
露出來的豹牙,像劍齒虎一樣彎曲地伸展著,黑豹的頭在空中大反轉,上顎朝著D的頭頂直撲下來。
從支撐著豹牙的上顎,到豹的鼻樑,都被銀光斬碎,四處飛濺,D無聲無息飛舞在空中。
大衣一甩,又將兩截胴體反彈回去。
在D著地之際,他的視野倒轉了三百六十度。大地在上、天空在下——不過,D還是以大地為目標降落了。
平衡神經錯亂了,異樣的感覺襲向D。
雖然中心在下方——正朝著大地的方向,但神經傳達到大腦的感覺卻恰恰相反。
「快動手!」
哈洛德從馬上大聲叫著。
從頭上——D的感覺卻是從下方,豹牙何爪子朝他逼近。
豹牙附著在被切斷了的上顎前端。
只能說那真是個怪物。
D利落地將豹牙及爪子彈回去之後——便跪在地上。鮮血從胸前滴落下來,染紅了地面。
「在夢境裡死了,等於是真的死了!」
院長的聲音又不知從何處傳來。
此一瞬間,D的身體開始扭曲變形。
「啊啊!」
不光是院長在叫,連哈洛德o拜爾也一起大叫起來。
從他手中離開的短劍,貫穿了D的身體,也插入房間的牆壁。
「不見了……」
哈洛德一臉茫然喃喃地道。
銀光自鼻尖迸出,從床上的機器,彈射了一大片水晶。
「糟糕了!」
院長高聲大叫。
哈洛德凶暴的眼睛,以猛烈的態勢被甩在床上。
縱使看上去面色蒼白,神情悲哀,那充滿獸性的目光卻未曾消失。
「怎麼回事?那部機器失靈了嗎?」
「不!」院長搖了搖頭。
「不是機器的問題,是世界的霸權正逐漸轉移。與遭受到破壞是同樣的道理。」
「你打算怎麼辦?」
從地上湧出一連串如詛咒般的問話。
這事鄧肯o拜爾。在鼻尖被切斷的黑豹頭上,用血一般的眼睛,直盯著院長。
「就任由他去吧!那傢伙會去見思薇。那樣一來……」
「一切都會結束!」
希爾敦婆婆在門邊說道。
「我是無所謂啦!勸你還是趁早想好因應的對策吧!」
面對不急不徐的聲音,院長皺緊了眉頭。
「我還有辦法。再稍等一下就好!就算這是一場夢,世界也不會那樣簡單就消滅了!」

*********
D待在空地上。
是那片空地沒錯。周圍的光景何他剛來的時候一樣,青草隨風搖曳,閃耀著月光。
「我拒絕接受,憑我的力量根本辦不到。」
對於左手傳來的話,D並沒有回應。
「休息一下吧!」只說了這句話。
從醫院將他運送至此的力量,應該是來自思薇沒錯。而妨礙那女子做夢的機器,早就在消失之前,被D仍過去那把哈洛德的短劍所破壞了。
胸前被染成朱紅色的血跡正逐漸擴散。
「那樣也好。這世界——總是會有兩股勢力彼此相爭,雙方勢均力敵。相對來說,倘若我方壯大起來,那麼敵對的一方很有可能愈來愈強盛。話雖如此,總得先找個安穩的地方休息,以免睡著時遭受到突襲。」
那匹改造馬,拴在離他稍遠的樹幹上。它也是被運送來的。
「接下來就交給你了!」
如此一說完,便走向靠近手邊的樹幹。
「有意思。打算在這種地方睡嗎?真是好膽量,一下子就會被發現吧!」
如此雀躍的聲音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
看來D即使被消遣了,依然能自得其樂。
對他來說,無論到哪兒都是一樣的吧!
因為全世界都與他為敵。
所以說,也許敵人馬上就會想到他又在這兒休息——畢竟D並非一般的年輕人。
當他躺下來休息時,那薄薄的雙唇,不經意地傳出微微地歎息。
大概時他一直在忍者胸口的傷吧!
當然這種痛是外人所無法理解的。
所有的痛苦、歡樂、悲哀,對這位年輕人來說,只屬於他自己。
將背上的長劍放在左下方的草地上,D閉上了眼睛。
他立刻被藍色光芒所包圍。
這兒是一座大廳。
甜美哀傷的旋律,圍繞他的四周又旋即流逝。
為什麼思薇會特地挑選如此輕快又哀怨的音樂呢?
不知不覺間,出現了幾個人影在D的周圍流動,大廳內人影搖晃著。
如夢一般優美的舞姿。
舞會上的談笑聲。
D穿梭在剪影般的男女之間,走到大廳正中央。
一切動作嘎然乍止。
舞者手握著手、談笑者手拿著香檳杯、如同蠟像般永恆地固定在那兒。
其中,活生生的只有一個人。
那就是——思薇。
D無言地望著悄然佇立在那裡的白衣少女。
「可以,讓我傾聽你的願望了吧?——你想要什麼?」
「請殺了我吧!」
在說些什麼啊?
白衣少女,正做著甜美的夢。
——請殺了我吧!
思薇黑色的瞳孔中,映照著D的臉孔。
如此冷漠、淒美,彷彿所有的感慨都與他無關。
「你不是一直希望著舞會永遠不終止,黑夜永遠不結束的嗎?那傢伙正好探知了你的心願,所以才吸了你的血。」
說完,D冷眼瞧了一旁正在跳舞的人。
舞會中,男子們黯淡的臉上,卻在嘴邊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齒。而他們的舞伴都是普通的女性。這是人類和貴族的夜會——是手牽著手,既溫柔且充滿了藍色光芒的。
不過,說那傢伙知道她的心願,到底意味著什麼呢?
所謂達成思薇的心願不就是吸她的血嗎?難道這就是她所期望的事?
結果是……
「殺了我!」
思薇又說了一次。話語真摯,沒有半點怒氣、哀傷及疲憊,是她打從心裡的願望。
「你死掉的話,所有東西都會跟著消失。不要忘了,這個世界也是從這兒衍生出來的,連夢裡的東西也是。」
這話充滿了相當的把握。
「快點殺了我吧!」
難道那女孩寧願捨棄這一切,只求一死嗎?
D反過身去。
思薇快步跟了上去,白色禮服的裙擺隨著步伐,出現了凌亂的皺褶。
「別走,要走等殺了我再走。這是我把你找來的原因。」
D仍是走了,手連揮都沒揮便走出了大廳。
「把我給殺了吧!」
思薇的眼裡充滿了淚光。
D走到了陽台上停下來。連接鐵門的磚道上,出現了一具黑影。箭,已在弦上。
「我不殺她,你就把我給殺了嗎?」
D冷冷說道,心想她那麼想死?即使理想的夢境到手了也無所謂?
「求求你!」
D沒有回答,逕自走下石階。黑影手上的弓稍微振動著,D的左手已給快伸向那支飛鳴的鐵箭。
看到這一幕,黑色的身影先是顫抖,進而整個身體要動了起來。D趁機正欲快步離開,但影子的腳,卻往D的胸前,伸出了致命的一擊。這一擊,貫穿了D的胸部。但還未待D有反擊的時間,黑影已跳到鐵柵欄前,在那兒只留下那一擊的後勁。
D丟了一劍過去!
投擲他的長劍——真是可怕的絕技啊!
長劍貫穿黑影男子的心臟,碰到他背後的鐵柵欄,停了下來。就在轉眼間,鐵柵欄前,已不見敵人的身影。他在柵欄背後。手按住滴著鮮血的左胸,慢慢地退到了森林深處。
從柵欄那兒拔下了劍之後,D試著將門推開。門上鎖著重重鐵鏈。
D高舉右手,毫不費力地往下一劃,白色的火花在空中飛舞,門上的鎖,一下子像失去生命力的蛇一樣垂了下去。
「別走!」
鐵柵欄的嘎吱聲混雜著女人的聲音。
「你不殺我的話……我就把你給……」
「殺了,是不是?」D這麼說。
為了毀滅,所以殺你。
為了不毀滅,所以殺你。
「這就是人類吧!」出現了另一個聲音,在那裡自言自語。
突然,D的眉間顯得十分憂鬱,一陣紫煙及輕聲的呻吟從握著柵欄的左手邊冒了上來。
「求求你!請你別走!」
門開了,風颯颯地吹襲而來,月光被撕裂了,樹梢也咆哮了起來。
這撕裂了的樹葉,像旋風般包圍著D。白色臉頰上佈滿了微細的紅色血絲。樹葉化成銳利的鋼片,朝他身上劃了下去。
大衣在下擺,像黑色羽毛似展開來。
「如果只想嚇嚇人的話,那麼就免了!但如果想被殺的話,絕對不會讓你失望的。」
「沒錯……沒錯……」
風將思薇的聲音傳到D耳邊。
「呵!呵!呵!說這種狠話。真是讓人看透了你的本性。」
D握著燒得焦爛的左手,走了出去。
「你要上哪兒去?除非眼睛張開來,否則沒法從這裡出去。因為你無處可去!」
無處可去?對D來講,不管在哪裡都是一樣的。
雷鳴聲在遠遠的天空中轟轟作響。

**********
這是個月光皎潔的夜晚。
蘭的眼睛澄澈,躺在床上怎麼樣也睡不著。
雖然有時也會和凱因拌嘴。
他們明知道那些儘是芝麻綠豆大的事。她試著闔上眼,但腦海中卻馬上浮現出那狩獵者的面孔,胸中也好似浮現出藍色的月光般。
她跑到外頭,讓腦袋吹吹風清醒清醒。
在庭院裡讓風吹著吹著的當兒,不自覺便散起步來,等她恢復意識時,已在通往空地的路上了,她很清楚自己去那裡想做什麼。當她一進到那空地去,馬上發現了D,他閉著雙眼,上半身倚靠在一棵高大的樹幹上。到思薇的豪宅去了吧?頓時湧起了嫉妒心。
她躡起腳走著,來到他的身旁站著。當她伸出手輕輕觸摸到他的肩膀時,D張開了眼。深邃的眼看著茫然怯懦地佇立地蘭說道。
「謝謝你把我叫醒。」
「啊!」
蘭的眼睛張得大大的,對於D被困在夢的世界裡的事渾然未知。
「你來這兒做什麼?」
「你——流血了!」
「已無大礙了!」
「可是傷口還很嚴重!你到我家,我幫你清洗包紮一下。」
「別麻煩了!」
D輕輕閉上眼睛馬上又問。
「你和白天那年輕人和好了嗎?」
「謝謝你的關心。」蘭一邊說一邊搖頭。
這傲慢冷血的美男子,突然讓人覺得有一股無法言喻的孤獨,而且疲憊不堪的樣子。
帽子、長靴、大衣是以什麼材質做成的呢?沒有縫線也沒有傷口,正因如此,穿著那一身的他,面對著毫無他容身之處的現實世界,蘭強烈的感覺到,那種痛苦實在是會讓人喘不過氣來的。
這名青年,沒度過一次真正安詳的夜晚吧?或許這是某個年齡層的感傷,想到這蘭不禁落下淚來。拭去淚水,當她再度張開雙眼,D的臉直朝著這兒看,不自覺中,蘭的臉紅了起來。
「怎麼啦?」
「沒什麼。請不要發出恐怖的聲音。」
「你現在還覺得我很恐怖嗎?」
「……」
D移開了視線,蘭覺得不妙了。
「嘿!你為什麼不問問我在幹嗎?」
她不好意思地說了出來,D卻沒回答。蘭真咒罵自己問些什麼無聊問題嘛!
「我因為睡不著才跑出來散散步。並不是特意來這兒見你的,請別誤會了。」
「好美的夜晚!」D突然這麼說。
「這才像一個真正的和平村落。你也希望它一直保持這樣吧!」
蘭不知自己該有什麼反應,只是點點頭。感覺上好像是非這樣做不可。
「這是我出生的村莊。沒有地方比這兒更好了!」
「你從未想過要離開這兒嗎?」
蘭抬頭看著夜空。
「你是說到很遠的村落去嗎?」
「我很想。但心裡怕怕的,不知道別的地方是什麼樣子?」
「那他呢?」
「你是說凱因?再過一年,他們就會像脫韁野馬一樣往外奔走。這兒的男孩都一樣。對於未知的事物,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恐怖。不,應該說是因為恐怖才想去看看的。」
想離開邊境村落到外地闖蕩的年輕人,並不是很多。因為這些年輕人對於家無橫產、三餐難以為繼的村民來說,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勞動人口,如果他們,本身也能接受到這點的話,其中大部分的人,都會在這村子裡成長、老去,永遠的長眠於斯,這是他們的宿命。
但也有些年輕人,嚮往著村落以外的世界而出發去旅行,而且留在村莊的年輕人,他們的心中也懷抱著對於未知世界的憧憬,就像少年們狂熱的夢想,一直燃燒個不停。
「那思薇呢?」D問著,他的聲音使月光晃動。
惹得蘭心旌蕩漾。她的聲音直發抖,呼叫著夢姬的名字。
D為什麼會向對那位夢姬所知有限的蘭問起這個問題呢?
「我不知道……」
她當然會這麼回答了。
「可是……」
D偷偷看著少女。
「可是……那女孩,就算是她想到別的土地上去,還是一直忍著,還是會在這村子裡終其一生。就好比是一個父母,即使對自己的孩子要出城,就算有再多的不捨,仍會默默目送他們離去的心情是一樣的。不管怎麼說,那女孩所願的,就是夢想著一個和平的世界。」
「這個村子,和其他普通的村子比較起來,年輕人們到遠地旅行算是蠻多的。他們有捎信回來嗎?」
「有。」蘭用力點了點頭。
他們就像剛學會飛翔的雛鳥一樣,也會向自己的雙親告知音訊及寄錢回來。有時,家人想見見自己到異鄉闖蕩的孩子,他們也會回來讓他們看個仔細。
D靜靜地聽她講,蘭覺得他好像即將告別這個世界,但她馬上否定了,他不是一個感傷的人。
「我覺得我好像知道你為什麼被叫來?」
這句連蘭自己都沒想到的話從嘴邊溜了出來。
「可以說嗎?「
「請說。」
「因為我覺得你不是屬於這個世界和這個村子的人。雖然我不知道要怎麼做,但我知道他們是因為這個才選上你的。思薇在睡眠狀態下感受到地歡欣與哀愁、這個世界的希望及絕望,你完全無動於衷,總是這樣來無影去無蹤。」
當她說完,原本還真以為自己說了什麼傷害他的話了。但他卻一點都不動容,只是直盯著遠方,眨都不眨一下眼。
看著D地側面臉龐,不覺中,她的胸中突然第一次感受到一股熾熱湧上心頭。
她明知道他是和自己毫無關係的人,卻也因此把他當成重要人物。
她也希望對方是這麼想。因為她見到D數次,比村裡其他人都多。
這曾經一度從思薇深處所浮現的想法,輕輕地將理性的壓抑給退卻了,蘭的手動了起來。她心裡好像又有另一個念頭,少女潔白的手指,輕輕地搭在D的肩上。又好像覺得凱因的影子在那兒,卻又馬上消失了?
「D——」蘭叫了出來。
「或許我們無法再見面了也說不定。」
說這句話,沒有什麼根據,但卻是相當真實的想法。蘭在不覺中,慢慢地將自己的臉頰,朝那感覺上佈滿強壯筋肉的肩膀倚靠了過去。她無法壓抑自己不那樣做,因為她在連續三天的夢中,都只夢見他的臉。D什麼也沒有說。如果使凱因的話,他會將自己抱在懷中,並輕撫著她的頭髮。
「D!」
她並未存在任何期待,只是當她想進一步要求時,又再一次叫了他的名字。
蘭被推了開來,像刮起一陣黑色旋風似的,D站了起來。
「回去吧!」
在那抽鞭似的殘酷聲響中,蘭朝森林裡頭逐漸退去,她和D的眼睛不約而同的朝同一方向望去。
「爸!」
之所以會不假思索地叫出來,是因為她看見她爸爸出現在空地的出入口,不但如此……
「媽——怎麼凱因也在……」
三個身影好像察覺到這個叫聲,互相注視,同時又快速靠近過來。
「蘭,你在這裡做什麼?」面對父親的斥責,蘭轉過臉去。
「回去睡覺。我擔心得要死,才要求凱因跟著一起來。」
被母親這名一說,蘭越覺得消沉。
「是不是你把她誘拐出來的?」
對於凱因這句驚人之語,使大家都將目光轉向了他。
D站在少年面前,他的身高,高出少年一個頭。
「凱因,這不關他的事,是我自己要來的,我一直睡不著——所以才會想來這裡。」
「你倒說說看!」少年用顫抖的手指著D。
「蘭最後是會和我結婚的,你不過是漂泊客,我勸你最好別動歪腦筋!」
「凱因別再說了。我不記得和你承諾過什麼!」
「好了,蘭!」母親制止她。
「反正,怎麼都好,快點回家吧!」
「下次別在這一帶閒晃了,知道嗎!」父親一邊瞪著D,一邊說道。
「我討厭你!」凱因搖了搖頭。
「我女朋友三更半夜被人帶出來,我怎能不聞不問?喂,跟我決鬥吧!」
「你在胡說些什麼?凱因你閉嘴!」蘭氣得渾身發抖。
令人寒毛直豎的台詞,又再次出現了。
「來啊!有膽就放馬過來!」
蘭愕然地回過頭去看看父親,那一貫不變的嚴肅表情,使女孩感受到一股淒涼的恐怖。
「爸!」
「不可以!你給我過來!」
母親的手抓緊她的肩,蘭被拉到後面去,怎麼連媽媽也——
「喂,拿著這個!」父親將斧頭交給凱因。
接下斧頭的同時,凱因後退了幾步,跟著父親也後退。
D就這麼站著。
蘭忘了抵抗母親的力量,站在那兒呆立著,覺得是一場難以置信的噩夢。
此刻,在她腦海中迸出異樣的光芒。
——噩夢。夢……我——
她發出奇特的聲音,雙眸的焦點注視著D。
凱因將斧頭朝下砸了一下,劃過空中。
並未看見任何動作,D早已輕巧的在草地上迅速一動。
嗡地一聲,只見橫劈的斧頭一閃,立即被黑色身軀給吸了過去。接著從下方迸現銀色光芒,凱因的手腕連同斧頭竟消失不見了。
蘭倒抽了一口氣。
D不作聲,只是俯視著這發出野獸般哀嚎聲倒地不起的凱因。就在此時,另一個身影忽然從D的背後靠過來。
「爸!」
和這叫聲比起來,那把劍刺穿父親胸部的速度要快了許多。他倚倒在D的背上,父親手上暗藏的刀落了下來,口中發出哀嚎。當他趴在地面的時候,早已斷了氣。
「爸!怎麼會這樣?」
D甩掉劍身上沾的血,一言不發地朝馬的方向走去。
「我不想殺你,但我也還不想死!」
只有這句話,還殘留在夜氣中。
蘭的腦中一片空白呆立在原地,母親的手仍緊緊地抓著她,不一會兒功夫,耳裡的馬蹄聲,漸漸遠離而去。
*********
「你打算怎麼辦呢?」
D的左手含笑地問著快速奔向村郊的D。
「不論是你自己不要醒來,或是別人不讓你醒來——都已經和你照過面了,而且他們也認真地想奪取你的性命。一旦消滅不了你,便是被你所消滅。真實造孽唷!你到底是哪個星座誕生的?」
「我們要出城囉!」D透視著前方一片幽藍說道。
「沒有用的,這裡是夢的世界,除非你可以期望夢到什麼。」
「把風吸進去!」
這句話像風刃一樣尖銳。
D伸出了掌心像是要跟風挑戰似的,發出了令人駭怖的吸引聲。
「就這樣穿過去囉!」這番話分不出是掌中人面瘡,抑或是D自己所發出的。D用腳踢了一下馬的側腹,隨即發狂似的疾走。
突然,D的身旁有個東西與他快速並行著。那是黑豹和跨坐在黑豹上的鄧肯。他的身體已精確地縫合起來了。
D的手快速閃過一道銀色光芒,轉瞬間,疾馳的身體被分成了三截,隨著D跳到空中去了。
如同降落的銀蛇般,張牙舞爪。
接著,劍身發出一陣優美的聲響,三截身體已再度完好的排列在一起。趁其不備之時,劍影又再度亮了起來,這次,黑豹和鄧肯的身體,又在都被縱切成兩兩截,血霧在飄動的空氣中四散開來,此時D早已跑了十幾公尺遠了。
然後,它們化成了一塊塊的棒狀肉塊,前後追逐的四隻腳,變成了四個獨行的個體。
前方,出現了又高又長的打柵欄,這是村外了。不知道D有沒有逃出去的勝算?左手伸到前面去。
從掌心浮出人臉——嘴巴尖尖翹翹的。
風呼嘯著。
剛剛吸氣,現在吐氣,吐納之間,掌心內側到底施展了怎樣的魔法呢?此時前方的景象,開始像霧般的搖晃起來了。
柵欄和森林,就像一張被暴風雨摧殘過的薄紙一樣,變得模糊不清。在那無法確定距離的遠方,看得見別的景色。
朦朦朧朧宛如夢境般的樹梢及破曉天空——那才是現實的東西吧!
在柵欄的這邊,馬的四隻腳跳了起來,呈現一副英姿煥發的姿態。這幅恍惚的美麗景致就像是因重複曝光而影像重疊的照片畫面一般。
一切都在空中亂了起來,D離開落下的那匹馬,他的身影在空中飛舞後著地。長劍奔馳著,將飛來的短劍擋了回去。
「果然好身手!如果是從正面襲擊而來的話,那就更不得了。」
D早已看穿聲音的位置便是短劍的來處。從樹蔭後面,隨著馬而來的巨漢,正是拜爾兄弟的另一個——哈洛德o拜爾。
「所以說,讓我從四面八方朝你進攻——看招!」
哈洛德o拜爾二話不說,一個後空翻之後,隨即分離出虛像。緊接著白木針四散飛出,輕易地穿過徒具形貌的本尊,刺進了他背後的那棵樹。
虛像笑了起來。
另一方面,透明清澈的影像飛向了前方。就這樣,分出的那部分還在,新生的那半,又生出了新的個體,一直衍生、一直衍生——。在不到幾秒鐘內,D的周圍,已被無數個哈洛德給圍了起來,根本分不出哪一個是他的本尊。即使D有過人的超感覺,虛像的氣勢仍與實體無異。
「就是這傢伙!」
數十個哈洛德齊聲喊道,同時拿出右手的武器——白木樁。
「聽說白木樁很有效。現在這裡有近百人,用近百支的樁刺你,但是攻擊的方式將完全不同。接招吧!」
說完,從數十隻右手邊,白色光芒拖曳著尾巴飛了起來。
發出呼嘯聲,從馬上滾落的樁木之下,D化成了黑旋風遁走。
或許是察覺到了吧!包圍在前排的哈洛德們,冷不防地將樁木握在手上迎面襲來。
然而,虛像們所揮出的白木樁,卻全都枉費了。而且每當黑色身影像魔鳥般逼近時,無數的哈洛德便會斷成兩半,和空氣同化而消失不見。
在傍晚的月色下,不到二十秒的光景,D已孤獨的站在那兒不動。
「怎麼辦?」、如果就此撤退的話,那麼來這兒的意義就都沒了!」
此時只有冷冷的風回應著這低沉的問話。
D的眼神,停在橫躺的馬屍上,長劍深深地刺進了它的脖子上。
「不加速你可以走嗎?」
「我看很難。」左手回答道。
「為什麼這時候不出現一頭新馬呢?說是一場夢境,卻又不能完全滿足夢想!」
D一語不發,將劍上的血甩掉之後,收在背後的劍鞘裡。一瞬間,又見他的身體反轉了一下。
金屬聲和火花齊飛,那一劍制止住看不見的攻擊,並集中壓倒性的迫力,砍向空中的某個點。
當撕肉般的聲音確切地響起時,斷續的呻吟聲伴隨而來的,竟是哈洛德o拜爾模糊的身影。
「別太……得意……這裡……並不是屬於你的……世界……」
當他好不容易吐出這句話,隨即從口腔溢出鮮血,哈洛德忽地趴倒在地上。先前D之所以會受傷,想來是受了院長及機器的影響。
「再厲害,也不過如此而已。對了,到底打算怎麼辦?」
D想著左手的問題,看都不看哈洛德一眼。
「我看只有等了!在這裡,連影子都是大敵。」
「是啊!但也不能光站在這兒不動啊,要不要出去走走!」
根本用不著他說,D早已朝柵欄方向走了出去。柵欄高度不到兩公尺,卻有三層,D輕輕躍起,在柵欄的對面著地。他並沒有再立刻前進。
柵欄打對面,沒有任何街道,甚至連一座小森林也沒有。
樹梢的身影,離他很遠,眼前是一片開闊的平地,四方形、圓形——大大小小的墓碑石林立著,原來是一塊墓地。今後將發生的,如果是最後的戰爭的話,那麼這兒可以是真正的戰場了。曾經,這裡是貴族和人類和平友好的交誼場所,如今,卻變得荒涼腐朽,即便是在夜晚,還是覆蓋著一層妖孽的瘴氣。
他往前跨了一步,站在墓地的正中央。左手邊有一個巨大的大理石墓地,在圓頂式的屋頂上,還架著情報衛星專用的天線、雷射探知器,上面佈滿了灰塵。在被磨穿了的門扇表面,有一條線般的細縫,D默然地看著那門被無聲、輕輕地打開來。
從貴族之家走出來的人,是貴族沒錯吧!
這一定是夢裡的世界送給D最後的刺客了。
黑暗中,出現了克魯茲保安官地身影,但D地表情始終未變。睡夢中刺客遺留下來的布片,正是保安官上衣的一部分;他手握著木樁射擊槍。兩眼透著虛幻的眼神,嘴角左右牽動著,使得牙齒露了出來。他早就被別人控制了。這世界大概給了保安官與D同等的條件,好和D作戰。
「事情還是演變成這樣了!」
保安官邊從墓地走下來,邊說了這句話。
「現在,我已經失去自由了。」
兩人之間的距離隔了三公尺多。
「不能放下槍,絕不能放下槍!」
保安官靜靜重複自己的話。
「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該不該再守住這個世界,一切都是不得已。去思薇地世界向她道歉吧!」
「變成了貴族,要怎麼死呢?」D以狩獵者的眼神及聲音這麼問著。
「思薇依舊長眠不醒,你夫人也還在等著你回去。你一心想保護的世界,似乎不全然是快樂的。」
保安官扣下了扳機。槍機內的液化瓦斯氣瓶,以秒速七百公尺的速度,射出五百公克的樁木,當樁木到達D胸前的那一剎那,卻被更快速閃現的銀光擊落。保安官的身體,條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高處上。
咻的燃燒聲,從他伸出的指間發了出來,手指吐出一小團火焰,好幾支銀色導彈,朝地上的D發去。
D抓著大衣下擺,朝自己的胸前迅速向外展開。
這真是個絕妙的好時機!
大衣沒有攔下導彈,只改變了它們的方向,這是D獨到的絕活,接下來不論是誰,再也無法將新的方向轉變過來,瞬時地面變成了充滿火焰的大熔爐。
在空中影和影交錯著。
飛離地面數公尺後才著地的一個身影,劇烈地搖擺之後,便倚在墓石的一側。
「……如果將我改變的話……世界會跟著改變嗎?D?」
「我不知道。」
「不管怎樣……我已經不想起來了……你自己保重。」
在墓石上的震動,迅速地減弱了下來。
「……」
聲音愈來愈小,保安官的身體滑向墓石下方去了。
「那名字是……」D的左手雖然只是自言自語,口吻卻相當認真。
「你說什麼?是艾琳?還是思薇?」
D沒有回答。
刺眼的火焰將臉龐和身影照成一片蒼白。
「不讓夢醒來」的意志及行為,雖然還是持續存在著,但對D的攻擊,可以說告一段落了吧!
接著又會有什麼在前方等待著他?
此時,D正準備要走出去。
他已察覺周圍好像有了什麼動靜。
幾乎所有的墓石都在搖動。
他停下了腳步。
「咚!」的一聲,東西倒了下來。
同樣的聲音此起彼落。
一直到最初的身影從墓穴升起,聲音仍未中斷。
「D!」院長叫著。
「D!」希爾敦婆婆叫著。
「D!」艾琳叫著。
「好了!」旅館主人說道。
「夠了!」克萊門茲說。
「不要醒來!」貝茲呻吟著。
托訶夫也在。
村裡的每個人都在那兒,每個人都在苦苦地乞求著,祈求著。
別讓他們醒來!一隻隻蒼白的手,朝D逼近,他們原本就從不姑息曾與自己做對的人,全身湧上淒烈的鬼氣時,D也整裝準備迎擊。
人群就像大海的波浪般相擁而至,那一瞬間,只覺得空氣像被切了一半似的。有些人不出聲,有些人悲鳴著,但每個身體卻不斷靠近,他們的胸中或喉頭,甚至還插著黑色光箭的箭尾。
這些人苟延殘喘至今,在臉上留下蒼白而虛幻的意志,為了自己的執念不斷朝D前進,卻不幸地一一被從天而降的箭射倒。
終於,最後一個人也倒下了,當這世界被成堆的死屍和血腥所籠罩時,D忽然認清了站立在墓地另一端的一對男女——射箭地黑衣人及著白衣的思薇。
反覆出現在夢中的夢境,是那個有關思薇的感覺的夢,現在終於在這個世界成真。單憑一名射手,便能輕易將數百名村民射倒,這也是夢裡才有的把戲吧!
「我不會讓你被殺!」
思薇的聲音充滿了無限的恨意和哀怨。
「因為我要你殺了我!」
蒼白的手指指著D,男子的弓箭搭上了弦,鋼箭穿過了風。D看著那一支箭在空中變成了數十支。然後,他用大衣的下擺和銀光去迎接它們,四處飛散、彈跳的箭,紛紛插在大地上,卻仍有幾支刺穿了D的肩膀及腹部。
「現在覺得怎麼樣?」
思薇笑著對痛得跪在地上的D說。
「你現在還要不要殺我?你一貫的作風不是處死那露出獠牙的人嗎?納悶求求你,把我殺了吧!」
雖然全身插滿了箭,但D的表情依然和平常沒什麼兩樣。
面對如此斷然的拒絕,思薇的眼裡充滿淚光。
黑衣男子,又再次舉高了弓箭。
此時,D奮力挺起了上半身。
「夠了!」黑衣人只說了這句話。
如果接下來這一箭能穿過他的心臟,那D就死定了。
咻的一聲,箭放了出來,同時,D的手也閃著劍影。他揮起長劍,那劍的速度比箭快得多了,它穿過了黑衣男子的心臟,劃過他的嘴角,給他致命的一擊。黑衣人倒在地上,圍巾也掉了。
「……」
D搖搖晃晃地朝著茫然佇立的思薇走去。
「你這樣還想尋死嗎?」
「是的!」
不緊張也不抖動,那女孩高興地回答著。
「只有一種辦法!」D平靜地說著,從他身上滴下的鮮血,漸漸將大地染成紅色。
「某個男子寄托了無限希望而選擇了你,但是這村落、這世界,人們和貴族互知互信互愛地在一起生活,都是因為你的沉睡和夢。」
「……這一切的確十分美好,但對我來說卻十分痛苦!永遠都在做夢……,只能永遠一直沉睡。別說歡喜、悲哀,就連痛苦也都無法感覺……」
D看著一旁的黑色屍體。
黑衣人的圍巾脫落後,便可以很清楚地看清他的臉。
天啊!竟然是保安官。
選擇最愛的男子來保護自己,也許是人之常情吧!
一陣悲哀的曲調,傳到D的耳畔。
地面變成了一片光亮的地板。
D瞄了一下在周圍的人影,他們的舞步,不必多看就知道是華爾茲。
舞會已進入高潮。
「D……」
當思薇叫著這名字時,氣勢也包含了些許的感情。
她蒼白的手上,刀刃正閃耀著青光。
思薇緩緩走向前去,直到兩人在身體,重疊在一起。
像是全身都感染到歡樂一樣,思薇閉起了眼睛,恍惚地顫抖著。
她的淚水閃耀著藍色光芒——所有的動作都停止下來。
D將保安官胸前的那把劍拔起,刺進了思薇的體內。
少女的短刀,依然是握在自然下垂的右手上。
D雖然沒有殺她的念頭,卻還是照她的話做了。
然後,壓在身體的重量漸漸消失了。
回頭一看——
跳舞的人們,如同影子般的站立著,又如同影子般消失。
思薇的臉上所浮現的正是蘭。
一直長眠與夢中世界的女孩,將自己意識投射在蘭的身上而活著。
D和保安官或許都知道這一點。因為第一次出現他們兩個面前的思薇的幻影,穿著也和蘭身上的衣服一模一樣。
D拖著十分疲憊的腳步,繞道蘭的背後。
他看見舞伴的臉——竟然是保安官。
緊接著又出現另一張面孔——是D的臉。
那男子既是保安官,也是D,或者兩者都不是。
一個是三十年來,一直在月光下不停跳舞的男子。另一個則是為了讓沉睡的夢姬恢復意識而引來的男子。
D的眼神,落在保安官的臉上。他一邊拔起全身的鋼箭丟棄在地面上,一邊朝著門的方向走去。他臉上的表情,不管是在拔箭也好,走到門邊也好,始終沒有改變。就像是把劍刺進思薇身體時的那副模樣。
蘭在臥房的床上醒來,而希爾敦婆婆仍坐在門廊前的搖椅上,艾琳則正在眺望夜空,院長目送著思薇消失。
四周靜得出奇。
事實上,這是個十分安靜的夜晚。

*********
D睜開雙眼。
清晨的曉光將世界染白。他仍在森林之中。從光線的強度及進食就寢的時間看來,前後大概還不到兩小時吧!D仍清楚記得這場奇怪夢境的每個細節。這地方是豪宅的空地,而他的身體倚靠著在這棵樹,大約有十公尺,高高地聳立著,那匹改造馬也在那兒。
「真是個奇特的夢境啊!」
這句話本身帶著些許嘲諷的意味,聽起來感覺似乎有些疲倦。
他很快地明白了隱藏在背後的理由。
在他的腳邊,有一具屍骸橫陳。
從四周長得比人高的草叢,可以看出經歷過長年的歲月。
至少有——
「三十年了吧!」
某個聲音說道。
「胸膛上有刺傷,就明白了。」
現實中的思薇,早被村民們所放逐,丟棄在這座森林裡。
三十年來——任憑風吹雨打,當她夢想著貴族與人類和平共存之際,心裡自然而然產生平穩的願望也說不定!
D朝著馬的方向走去。他一定要在今天之內趕到邀請他的村子裡去。
將寢具安置在馬鞍上之後,卻出現一種氣勢凌人的聲音,朝著即將上馬的D發問。
「請教一下,你知道這附近有沒有村落?」
坐在馬上的婦人,以欣賞的眼光看了看D說道。
「沒事,或許是我的錯覺吧,昨晚的夢境實在是太逼真了,你的臉有點似曾相識——你在看什麼啦!」
「沒有!」
D微微地搖搖頭。
「如果沒有的話,請不要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盯著人看,你來到這裡,就會聽說『萬能屋瑪琪』這個響叮噹的名字,但是……」
這位胖婦人皺著眉頭。
「說到這兒……我好像……在哪兒曾經見過你?」
「不是,我們才初次見面吧!」
「說得也是,像你這樣的好男人,看過一眼應該絕不會忘記。可是,總覺得你的臉很面熟……」
說著說著,這位婦人便渾然忘我地,直盯著騎在馬上地年輕人。
她的臉頰眼看著染成了薔薇色。
微笑刻劃在那遠去的黑衣年輕人的嘴角上,但那女子始終沒有察覺到那是自然浮現的笑容,隨即便消失了。自此,又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幸福的感覺化成年輕人的姿態,每到了夜晚便出現在她的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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