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她的簫聲,響起;
響在金弋鐵馬里,冷如霜,利如箭,驚心動魄;
響在淡淡晨光裡,柔似風,暖似陽,動人肺腑;
……
孟長歌,她是誰?
她收起掌中玉簫,俯身抱起那個人,眼中,沒有一滴淚,只是安靜的,離去……
從此,天長水闊,她只有,長歌一曲。

 

 

第一章 離去

  “咚,咚,咚!”晨鍾敲響,那聲音悠遠綿長。

  心一顫,孟長藍捏緊了手中的衣袍,在地上跪了一夜的雙膝,早已失去了知覺。

  “時間到了!”

  宮門推開,女皇身著錦繡皇袍,神情肅冷。長藍呆呆的望著,淚水迷蒙中,突然覺得那張臉如此陌生!

  自古帝王多薄幸,原來果真如此。

  長藍淒然一笑,深深拜伏下去,“皇上,請您看在過去的情份上,讓長藍再見姐姐一面。”

  女皇神色微動,卻又很快勃然變色,“賤人,孟長歌乃國之肱股,對你愛護有加,如今卻因你聲名受累,你還有何臉面再見她!”

  說罷,再不看那俯在地上微微發抖的人,拂袖而去。

  直到那明黃色消失於視線中,才有宮侍端著托盤走近,“藍妃,皇上有令,您,您還是自己……”

  余下的話沒有說完,那宮侍便頓住了,緊接著,將手中托盤輕輕放下,低著頭退了出去。

  從始至終,不曾抬眼看那滿臉悲淒的人兒一眼。

  悄悄掩上了門,那宮侍才抬起頭來,長長舒了一口氣。這藍妃自入宮以來,從不恃寵而驕,待人親切有加,沒有半分主子的架子。再加上世人皆知,英明神武的孟將軍視弟如命,雖說,雖說如今……不管怎麼說,總是不忍心親手灌他死藥,就讓藍妃有尊嚴的離去吧。

  這也是他們這些下人,唯一能為孟將軍做的了。

  那托盤上,放著三尺白綾,還有一杯酒,那酒水閃爍著幽幽藍光,纖細的手指顫抖著一點一點的靠近,卻又在半空中停住了。

  頹然的放下手,淚水奔湧而下,他恨,好恨!

  “姐姐,姐姐!”他喃喃的叫著那世上最疼他的人,他的姐姐,巴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東西都搬到他面前來的姐姐。

  可是此情此景,他是否還有資格,再叫她一聲姐姐?

  自父母故去,是姐姐,拉著他的手,一點一點長大。

  在大宅中,他不願學男紅刺繡,不願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他再一次對著姐姐大吐苦水之後,姐姐二話不說帶他離了那規矩森嚴的世家門庭。

  無論如何顛沛流離,姐姐都護著他,沒讓他吃過半點苦。天冷,總是他最先穿上棉衣,肚子餓時,總是他先吃上第一口飯。

  他後來總是在想,如果不是碰上了那人,姐姐會護著他一生快樂無憂直至老死吧!

  在最美麗的鞠水何邊,他第一次見到了那跟在姐姐身後的女子,那是除了姐姐之外,他見過最優雅尊貴的女子。

  他還記得,那女子眉眼彎彎,“長歌,你非要和我搶那狐袍,便是為了這小公子吧?”

  她對他這一笑,他便失了心丟了魂。

  而姐姐,在知曉他的傾心之後,只是短暫的沉默,再然後,仍然似往常般摸著他的頭,微笑,“藍兒喜歡就好!”

  直到後來發現,不是他喜歡就可以的,那化名子蓉的女子,竟然是那尊貴無比之人,他哭了,抱著姐姐哭得肝腸寸斷。

  都怪他任性,不肯乖乖的做那大家公子,姐姐才帶了他,離了家宅,如今他又有何身份資質,可以站在那九五至尊身邊。

  他依然記得,他哭得倦極昏昏欲睡的時候,姐姐的手輕輕撫過他的頭發,然後,輕輕歎息,“你喜歡的,姐姐便為你拿來!”

  只有十五歲的姐姐,在當年的武試中,藝驚四座,一鳴驚人,自此,入軍營,上戰場,一步一步,綻放出屬於她的光芒。

  只兩年的時間,她便從新晉的武狀元,變成了戰場上聲名赫赫的孟將軍,執掌豐臨朝全部戍邊之軍。

  孟將軍之弟,當然可以正大光明的嫁入宮門。

  以她的聲名威望,他從入宮的那天起,受盡今上寵愛,所有戲曲裡唱的那些男人間的爭寵算計,從來離他很遠。

  姐姐說,只要朝堂之上還有她一天,便可以護他高枕無憂。

  於是,八年,

  深宮之中他錦衣玉食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八年,

  她便在邊關苦寒之地出生入死八年;

  姐姐啊,以她的生命,撐起了他一生的幸福。

  “姐姐!”孟長藍死死咬著嘴唇,想要含住那快要溢出口的呼喚。可是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姐姐,居然不是他的姐姐。直到現在,一切都還似在夢中。

  當宮宴之上那人對著他的臉神色大變的時候,他就開始不安,終於在幾天之後,他的不安變成了現實。

  他明明是蘭陵孟三喜之子,當朝大將軍孟長歌之弟,為何,會變成了,那些人口中水族的余孽?

  水族沿水而居,擁有極強的水性,所以二十多年前為叛軍所迫加入當年動亂,最後兵敗,水族遭遇了滅族之禍,當時逃脫的人中,就還有那有孕在身的族長之夫。

  這二十多年來,朝庭從來沒有放棄過對水族的圍剿,尤其那族長的遺腹子更是心頭隱患,卻想不到,居然變成了宮中後妃。

  孟三喜天性善良,收養義子義女無數,再加上其夫醫術高超,夫妻倆帶上獨女長歌一直雲游在外,直至遇上山石滑坡,當被救起時,夫婦倆俱已沒了氣息,只有兩人護在懷中的兩個孩子無恙。

  這兩個被送回孟家的孩子便是孟長歌孟長藍,當時孟長歌只有四歲,只說長藍是弟弟,孟家人便以為那孩子也是孟三喜骨血,是以當作孟家公子撫養。現在想來,恐怕這孟長藍不過是孟三喜夫婦雲游途中無意救下的,只是雙雙遇難之後,就無人知曉這是不是親生的了。

  若不是當年圍剿叛軍的將領見過水族之人,怕也是無法認出這與那逃離的族長之夫有著相似容顏的藍妃,居然是朝庭一直念念不忘的余孽。

  長藍緩緩攤開手來,手心裡藍色蝴蝶振翅欲飛,這是曾被皇上贊為上天恩賜的印記,一遍遍親吻輕撫,多少柔情蜜意,卻在今日,變成了奪命的符咒。

  愛人,已然變成了要置他於死地的元凶,忠肝義膽的姐姐,是否也會在知曉真相後視他如洪水猛獸?

  心,緊緊的縮成一團,痛不可言。

  他飛快的抓起盤中酒杯,仰頭灌下。

  ……

  將軍府中,秦子期的手一抖,摔碎了他平素最愛的花瓶。

  他的頭,一點一點,以極慢的速度轉過來,“你說,什麼?”

  跪在地上的侍衛頭也不敢抬,“回正君,宮裡來人說,藍妃是水族余孽,已經畏罪服毒!”

  只覺得頭裡有什麼東西“轟”的一聲炸開,眼前白花花的一片,秦子期茫然的睜著眼,卻還記得要問,“將軍留在藍妃身邊的人呢?”

  “昨日小皇子失足落水,一直昏迷,藍妃將幾名隱衛悉數遣去了小皇子身邊。”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秦子期慢慢的,坐了下來,心頭,凝成一片冰湖。

  “長皇子!”有人在身邊喚。

  “正君!”身邊有亂哄哄的聲音。

  “長皇子,你不用擔心,那孟長藍不是將軍親弟,將軍也是被騙了,不會責怪到你頭上的。”

  是一直陪在他身邊的奶爹,秦子期僵硬的轉過頭去,卻輕輕的笑了,帶著絕望的慘然。

  暮鼓聲聲,京城的大門徐徐關上,卻在快要合上之時,一物飛嘯而至,硬是將那厚重的城門生生抵開一條縫。

  守門士兵大驚,卻在片刻之後看清了那在門縫間飛舞旋轉的,是一支玉簫,通體碧綠。

  待看清這物後,守兵便立刻雙膝一彎跪了下去,“孟將軍!”

  回答他的,是一騎如風,飛奔而過,只余那在街道上紛飛的落葉。

  “皇上!”福公公跌跌撞撞推開了正延宮的門,正喝了一口湯的女皇,差點被嗆到,“來人,給我拉下去斬了,大呼小叫的成何體統。”

  “皇上!”福公公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手指巍巍的指向身後,“是孟將軍,孟將軍去了長藍宮。”

  “長歌?她此時不是應該在銅遼嗎?”女皇猛的站起身來,急急往外走去,一邊走一邊罵,“是誰通知她的,事情有沒有講清楚?”

  福公公一邊擦汗,一邊小跑步的跟上,“奴才還沒來得及問,將軍便已經沖進宮去了,攔也攔不住。”

  “胡鬧,真是胡鬧。”

  到了天藍宮,卻發現宮門緊閉,門外宮侍鼻青臉腫的倒了一地,一看到皇上到來,才有個宮侍爬過來回話,“皇上,孟將軍進了天藍宮,將奴才們都丟出來了,宮門從裡面插上,進不去。”

  “一群廢物!”女皇恨聲罵道,一邊回頭,“來人,給我把門撞開。”

  “皇上,孟將軍副將霜蕪,絳夏求見!”

  “快宣!”這才想起,孟長歌有直入宮廷的特權,那些個副將可是沒有的,有了這兩人,也不怕長歌聽不進去話。

  兩人進來,女皇的眼睛都睜大了。

  俱是風塵僕僕,雙眼紅腫的樣子,軍師霜蕪也就算了,連那武藝超群勇猛過人的絳夏也是走路不穩跪都跪不下去的樣子。

  “你們這是?”

  “參見皇上!”兩人一邊見禮,一邊卻將眼光投向了那緊閉的宮門。

  女皇也不與她們廢話了,“長歌一個人進去了,絳夏,你來把門打開吧。”

  絳夏干裂得起了口子的雙唇抖了一下,終是低下頭去,“請皇上讓宮中侍衛代勞吧!”

  “這是?”女皇狐疑的眼光掃向她。

  一貫衣著整潔,永遠光鮮亮麗的霜蕪,扯了扯身上已經看不出顏色的衣袍,答道,“臣等緊跟在將軍身後,已經使盡全力,還是慢將軍一步,這會兒,已經力竭近衰了。”

  女皇皺了皺眉,揚手示意宮中侍衛打開宮門。

  費了一番工夫將門撞開之後,沖進來的人卻是呆住了。

  孟長歌與孟長藍相對而坐,雙手相貼,孟長歌的發色,已近灰白,而那已於清晨死去的孟長藍,兩頰卻慢慢泛起紅色。

  霜蕪,絳夏兩人臉色大變,走近幾步之後,卻“撲通”一聲跪下了。

  “快將長歌拉開!”女皇大聲喊道。

  “來不及了,”霜蕪一臉灰敗,“將軍所練的百相神功,練到第八層之後,可以讓人起死回生,雖只有短短一刻,施功之人,卻要付出重則力盡而亡,輕則渾身經脈盡斷的代價。此時將他們拉開,也只是讓將軍死得更快而已。”

  眾人張大了嘴,一時之間,靜寂無聲。

  終於,孟長歌滿頭青絲,變成了雪白一片,她緩緩收手,將身前軟倒的身軀摟入懷中。

  沒有看旁邊一眼,她只專注的看著懷中人。

  睫毛輕輕的顫了顫,孟長藍的眼睛緩緩睜開,一時之間,像是不知身在何處,茫然的眨了眨眼,“姐姐?”

  孟長歌微微扯起嘴角,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藍兒,你又趁姐姐不在調皮了吧?”

  眼淚慢慢的凝聚,長藍怔怔的望著她,“我不是你的弟弟。”

  “那又如何?”孟長歌臉上神色絲毫未變,只是拇指輕動,拭去他眼角的淚,“我只知道,你是你,是我孟長歌要守護一生的人。”

  “姐姐,姐姐,姐姐……”眼淚終於忍不住滑落,孟長藍雙手死死的抱緊了她,“姐姐,都是我的錯,害姐姐顛沛流離,害姐姐出生入死,如今又害姐姐聲名受累,”抬起一只手抓住她的頭發,“姐姐,這也是我害的,對不對?”

  孟長歌沒有回答,只抬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可別再哭,再哭就不漂亮了,我家藍兒可是天底下最漂亮的男子。”

  “姐……”孟長藍張了口,一句姐姐還沒有叫完全,一口鮮血便噴了出來。

  孟長歌的手,強抑著顫抖擦去了他嘴角的血。

  這樣瀕臨死亡的感覺,長藍已經體會過了,可是這一次,因為有了姐姐,便再也沒那麼害怕,“姐姐,你還是我的姐姐,對不對?”

  孟長歌深深的看他一眼,“這一世,你要我當姐姐,我便永遠是你的姐姐。”

  孟長藍安靜的看著她,她繼續道,“我早知道,你不是爹生的。”

  孟長藍睜圓了眼睛,旁邊的人也是倒吸了一口冷氣。

  長歌不以為意,抬手理了理他的頭發,“可是那有什麼關系,你一樣是你,而我,”她頓了頓,終是沒有再說下去。

  長藍嘴裡的鮮血流得越來越多,已經浸透了長歌胸前的衣裳,她索性不再擦了,只是雙手摟了他,微笑著。

  長藍的眼睛,似閉非閉,“姐姐,末逍還小,我把他交給你了,你幫我照顧他。”最後的聲音,已經近乎耳語。

  長歌的手緊了一緊,俯下身去,聽到他最後的話,“姐姐,活下去,姐姐,下輩子還要遇見你。”

  長歌閉上了眼睛,重重的點頭,“好,我們下一輩子再相見。”

  可是,藍兒,下一輩子,我不想再做你的姐姐!

  懷裡的人,余溫猶在,長歌卻知道,她的世界,在這一刻便已終止。

  “將軍!”耳邊有人在叫,是霜蕪的聲音。

  孟長歌抬起頭來,看向四周,“你們,都來了啊?”

  “將軍!”絳夏眼圈都紅了。

  “長歌,”女皇也往前走了一步,像是要說什麼,卻是什麼也沒說出來。

  孟長歌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去看懷中的人,眼裡,並沒有一滴淚,卻讓人覺得,連空氣都開始悲傷。

  長歌沒有動,周圍站著的人,也沒有動。

  良久之後,長歌終於站起了身,臉上表情淡淡的,霜蕪絳夏卻雙雙跪了下去,

  “將軍!”

  長歌看著她們,眼眶微紅,最後,卻仍是扯動了嘴角,“你們該知道,我要走了。”

  霜蕪猛地抬起頭來,“無論將軍到哪,霜蕪也不離左右。”

  而絳夏的頭叩在地上,再也沒有抬起來過。

  長歌輕笑,“這一次,不能帶你們了,我要帶走的,只有一個人。”

  霜蕪還要再說什麼,卻被長歌輕飄飄的一句話被截斷了,

  “這是命令!”

  霜蕪張張嘴,卻在長歌的目光裡,慢慢低下頭去,再不言語。

  孟長歌轉過頭來,女皇朝前一步,緊緊的拉著她的手腕,“長歌,你在說什麼?他不是你的弟弟,你那時候還小不知道,朕沒有怪你。”

  長歌任她拉著,也不掙脫,開口,叫的卻是當初兩人初見時的名字,“子蓉,這是約定,你忘了嗎?”

  女皇怔怔的看著她,她便自顧自的說道,“你為我守護我最珍視的人,我便為你,守護這如畫江山,縱然馬革裹屍還,也甘之如怡。如今你既已失約,我也無須再遵守。”

  而且,她話語一轉,舉起自己發涼的雙手,“我武功盡散,此後再不能躍馬揚鞭,這將軍之職,我已再不能擔,兵符令牌俱在霜蕪手中,稍後霜蕪自會替我交還兵部。”

  門“砰!”地推開,秦子期跌跌撞撞的沖進來,滿臉淒然之色,“那我呢?”

  長歌微微側臉,避開了他的目光,“長皇子,我想我在賜婚那日已經跟你說得很清楚了,這是你的選擇。你尚是清白之身,以你的才華相貌,我走之後,皇上自會為你再擇良緣。”

  手指深深的掐入肉裡,滿心的疼痛鋪天蓋地而來,幾乎已經沒有力氣再支撐自己的身體,可是秦子期,仍是要逼著自己再問一句,因為他知道,過了今日,他便再也沒有機會問了,

  “將軍,你有沒有一刻曾經當我是你的夫,哪怕只有短暫的一刻?”

  “沒有,從來沒有。”長歌的回答,沒有半絲猶豫,干脆俐落,一如她一手帶出來的軍隊。

  即使秦子期早已有了心理准備,可是聽到她親口說出來,仍然是身子一軟跌坐了下去,“將軍,再為我吹一曲,好嗎?”

  長歌沒有動,秦子期閉了雙眼不敢再看,“當子期求你,再為我吹一曲,好嗎?”

  簫聲緩緩響起,如泣如訴。

  一曲終,她收起掌中玉簫,俯身抱起那個人,眼中,沒有一滴淚,只是安靜的,離去……

  臨瑞七年秋天,豐臨威鎮四方的大將軍孟長歌,自毀武功之後,消失於朝堂之上,自此,豐臨邊境無人侵擾的狀況結束,四周各國蠢蠢欲動,時有戰事發生。

 

第二章 重來

  這是海邊的一個小漁村,背山靠水,頗為安靜。

  才是黎明時分,遠遠的天邊,有一絲曙光隱隱約約閃現。

  “常歌,常歌,起床了,起床了。”林決把破爛的柴門拍得砰砰響。

  屋內一點聲響都沒有,林決抬起腳就要踢門。

  “阿決!”一個更軟的聲音響起,卻是他的父親林氏,他頗為不贊同的看著兒子那半抬起來的腳,“你別把門踹壞了。”

  “踹壞了讓常歌修唄!”林決不以為意的說道,一腳踹去,門應聲而倒。

  屋內的人盤腿坐在床上,聽到門倒地的聲音,只是抬起眼來,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便又合上了眼睛。

  林決只是短暫的愣了一下,便徑直上前去,一手,捏著她的耳朵,“常歌,你又裝什麼深沉,趕緊下床來,吃了飯好出海了。”

  耳朵被扯得變形,常歌的手指動了動,卻終是默不吭聲的隨著他的力道下了床。

  林決頗為滿意的看著那個女人下了床來開始穿鞋,才松了手,一邊嚷著,“等會別忘了把門修好,”一邊手腳麻利的收拾了床鋪,出得門來。

  林氏迎了上去,小心的瞅了一眼屋內,才扯扯兒子的衣襟道,“阿決,你別對常小姐這麼凶,村裡的人已經把你的性子傳得夠壞的了。”

  林決加快了腳步,恨聲道,“我性子不是這樣壞,他們才好欺負我們麼?娘整天只知道賭,誰來管我們吃什麼,喝什麼?”

  林氏眼眶迅速紅了,“阿決,我不是要說你,可是你老是這樣凶,以後可怎麼許人家?”

  一看父親快哭了,林決便也不吭聲,緊緊的抿著嘴。

  這時,林春從房裡打著呵欠走出來,剛好聽見林氏的話,便接道,“擔什麼心,到了年齡還許不了人家,便賣到城裡去,還能得幾個錢。”

  林氏一聽這話,眼淚便爭先恐後的掉了下來,一邊急急的走上前去哀求道,“妻主,阿決這麼能干,不會許不出去,您,您可別把他賣了啊。”

  林決一聽,扭著頭吼道,“賣賣賣,賣了好賭錢是不?我告訴你,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我這模樣,能賣到哪裡去?”

  林春眼一橫,上前就給了他一耳光,“你還反了你,敢跟老娘頂嘴了?”

  林決的一張臉,迅速的腫了起來,他一手捂著,淚在眼眶裡打轉,卻硬是沒讓它掉出來,“你這個當娘的,哪天能供養得起這個家了,我就不頂嘴了。”

  “啪!”,“啪!”林春又是兩耳光給他扇了過去,林氏嚇得“撲通”跪到地上,抱著她的腿哭道,“妻主,孩子小,不懂事,您別跟他一般見識。”

  林決伸手去拉林氏,“爹,你別求她,讓她打,把我打死了,看她拿什麼去賭。”

  林春氣極,偏林氏又緊緊的抱著她的腿動不了,只指著林決道,“好,好,好,你有本事,你就給我死在這個家裡哪都不要去,賣不了你,我還賣不了你弟弟妹妹麼?”

  兩手拉開林氏推到一邊,罵罵咧咧的走了。

  林決死死的咬著唇,扶起林氏來,一扭頭,便看見了遠遠站在牆邊的常歌,一時之間,委屈便湧了上來,“看什麼看,不准看。”

  常歌背轉身,看向了別處。

  吃飯的時候,常歌和林決的妹妹林雙坐在飯桌上,林氏帶著林決的弟弟林源在廚房裡吃飯,林決轉了一圈出來,手上多了一碗東西,“咚!”地一聲放到常歌面前,眼一瞪,“先吃這個!”

  常歌默默的接了過來,是一碗黑乎乎的湯藥,聞著,有些芝麻的香味。

  林雙舔了舔嘴唇,“哥哥,我也要。”

  林決拍了一下她的腦袋,“好好吃飯,你又不像某人,年紀輕輕的便像個老太婆一樣白了頭發。”

  常歌喝得一點不剩,才把飯放到桌上,林決滿意的笑瞇了眼,一邊隨手撥開她的頭發,道,“我就說我的藥有用嘛,你開始還死活不肯喝,現在知道我的厲害了吧,看,你這頭發比起你才來的時候,已經黑很多了,再喝個一個月,肯定全部變黑了。”

  常歌的視線在他紅腫的半邊臉上一掃而過,半響,終於說了兩個字,“謝謝。”

  等到林決收了藥碗去到廚房和林氏他們一起吃飯後,常歌才緩緩攤開自己的手掌,指尖有灼熱的氣息繚繞,神情微微恍惚。

  有些東西,那麼想丟掉的,卻總是失而復得;

  而有些東西,千方百計想要得到,卻仍是失去。

  百相神功,數百年來無一人練到第九重,她也是苦思多年而不可得,卻沒有想到,置之死地而後生,她以為自己功力盡散形同廢人之後,萬相變無相,靈氣歸一,反而讓她練到了第九重。

  或許老天讓她失去了什麼,又讓她得到點什麼吧?

  只是啊,失去了最重要的,這些得到還有什麼意義呢!

  常歌,當然便是孟長歌,可是失去了孟長藍的孟長歌,她的存在還有什麼意義?她已經沒有理由再做孟長歌了,所以,她變成了常歌。

  相似的名字,卻已經是不同的人。

  功力慢慢恢復,發色也就開始慢慢變黑,她當然知道這個道理。

  卻沒想到幾個月前無意間流落到這個漁村,喝多了酒躺在海邊,便被林決給撿了回來,那人振振有詞的對著酒醒後的她說道,“撿到了,就是我家的了。你住我家房子吧,每個月二十文錢,如果要在我家吃飯的話,伙食錢另算,當然,你的衣服,要洗或者做,我家也都有人幫你做,這個的話,你適當給一點就算了。”

  她揉著發昏的腦袋,就這麼稀裡糊塗的變成了他家的房客,雖然那房子就是一個破柴房,夏天曬太陽,冬天漏風的。

  可是,她還能去哪裡呢?

  所以,便留了下來,一留,便是半年。

  這期間,林決找了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藥給她喝,說是要治好她的少年白發,她當然不可能給他解釋這發色的變化,只能拒絕喝藥。

  卻不想這小小少年,個子沒多高,脾氣卻強得很,硬是跟她扛上了。她要是不喝藥,他便整日陰魂不散的跟在身後,不停念叨,任長歌再是涵養功夫到家,好在聞過了那藥,雖無甚功效,卻也於身體無害,長歌便也含含糊糊的喝了。

  眼見發色一天天變黑,林決得意非常,長歌便再欠了他二兩銀子。

  林決頂著半邊腫得像饅頭一樣的臉,毫不在意的背著漁網往海邊走了,路上熟識的人似乎已經見慣不慣,只是問一句,“阿決,出海了啊?”

  林決神情自然的揮揮手,算作打招呼,一邊吆喝著長歌,“你倒是快點啊,走得晚了打不到好魚了,慢吞吞的,你是不是女人啊?”

  長歌移開眼,加快了步伐。

  “喂,你走那麼快干嘛,沒看見我背著網呢?等著!”林決氣呼呼的走上前去,那魚網拖著下面的鐵墜,沉沉的壓在他瘦弱的肩上,似乎,背都有些彎了。

  可是,平時對她大呼小喝的林決,卻從來沒有開口讓她幫忙背過,而長歌,或許是懶得開口,或許是別的什麼原因,也沒有主動幫過他。

  林決每次都會走得很遠,說是那樣可以捕到更多更好的魚。把魚賣了之後,可以給爹,弟弟,妹妹買新的棉衣,而且要存點錢,妹妹要上學堂了,他一邊喜滋滋的念叨著,一邊熟練的劃著船。

  長歌總是沉默的,只是偶爾,會看一眼那生機勃勃的臉龐。

  林決當然不算是個美人,尤其對於曾經的孟長歌來說,她雖不是常常流連美人堆,可是她身邊的,哪個不是傾城國色?

  美人她見過很多,可是林決這樣的,她真是,沒見過。

  如果當初她不曾去鞠水,不曾跟秦子蓉爭一件狐袍,她的長藍,是不是也會成長為這樣的人,經得起風吹日曬,而不會在那深宮裡,蒼白凋零?

  有錢有閒的人喜歡來海邊,那是為了消遣。

  可是真正依靠大海為生的人,才知道大海其實並不那麼可愛,海風凜冽,可以掀起驚天巨浪,瞬間吞噬人的生命。

  當林決小小的身影,在狂風駭浪中拼盡全力掌住小船的舵的時候,長歌的手指總會不自覺的握緊。

  可是她的身形才一動,林決便會又急又氣的狂喊,“你抓緊了,別動,你想死也別拖累我!”

  他的聲音,混在風聲浪聲裡,卻格外的清晰。

  好不容易到了岸邊,林決顧不得去清理自己的狼狽,只忙著去看今日的收獲。看著滿滿一網活蹦亂跳的魚兒,林決笑咧了嘴,小手一揮,“常歌,快點,今晚可以吃米飯了。”

  到了家裡,林決分了四五條魚給常歌,“給你,這是你的。”

  長歌伸手接了過來,慢慢踱出門外。

  “阿決,”眼看著長歌走了出去,林氏才小聲說道,“你是不是對常小姐太苛刻了,她陪你去打的魚,你就分了這麼一點給她?”

  林決沒吭聲,看著兒子似乎有愧疚這意,林氏才又繼續說道,“而且你什麼都要收她的錢,她就算是喝咱們一口水你都要瞪她,是不是,太過了一點?”

  林決將網裡的魚一古腦兒倒進水池裡,大大小小的怕是有幾十條,這才說道,“爹,你別管。”

  林氏性子懦弱,兒子說了這話,便也不敢再問了。

  長歌提了那幾條魚,也不拿到鎮上去賣,直接走到村口,拿給了那兒正要去鎮上賣魚的向敏。

  “常歌,你真不自己去賣?”向敏憨厚的臉上,盡是些難色,“你要知道,我在這兒收的魚,比鎮上便宜很多。”

  這裡的人,比想像中善良,占人的便宜多了,都會有些小小的愧疚。

  長歌的嘴角,不自覺的柔和了,“沒關系,你看著給點就行了。”

  向敏搖搖頭,從錢袋裡數了幾個錢給她,想想,又多加了幾文,“你還是要存點錢娶夫郎的,可別這樣一副萬事不在乎的樣子了。”

  長歌感激的笑笑,道過謝走了。

  沒走幾步,就看見林決黑著臉站在那,眼睛裡都快噴出火來了。

  腳步頓了頓,長歌朝他點了點頭,也不等他反應,便自個兒走回屋裡去了。

  林決在原地跺了跺腳,他就知道這死人不成氣,自個兒懶得去鎮上,不在意的就把魚賣了。

  恨恨的轉過身,拉著水車,朝著裡面喊了一句,“林雙,快點出來。爹,我和雙兒去賣魚了。”

  林氏在裡面答應一聲,林決便氣呼呼的拉著車走了。

  長歌盤腿坐在床上,聽見林決拉著車遠離的聲音,才慢慢合上眼睛。

  她當然不會想去鎮上,當年她自毀武功,皇家是不會再找她了,可是她親手帶出來的那些人,又怎麼會放棄她?

  眼角有些發熱,那些曾經共同出生入死的姐妹,她比誰都清楚她們的價值,又怎麼會讓自己的厭世,讓她們遠離那
讓她們發光發熱的戰場,於這偏遠一隅苟且偷生。


第三章 今夕何夕

  林決和林氏對秦子期千恩萬謝,非要請他去漁村家裡坐坐,聊表感激之情。

  長歌抱著林源,牽著林雙坐在一旁的石凳上,一聲不吭。

  秦子期慢慢垂下眼去,長長的睫毛投射出一片顫抖的陰影,“多謝林公子,只是子期還有要事在身,需要趕回京城,就此別過。”微微彎腰一禮,便要轉身離去。

  “秦公子,你等一等嘛!”林決追著上去喊道,秦子期卻是埋著頭往前走,沒有絲毫停頓的意思。

  林決一急,轉身跑到長歌身邊,搖著她的胳膊,“你快想想辦法啊!”

  長歌看了看那人的背影,沒有說話。

  林決氣極,伸手就擰上她的耳朵,“你快點想辦法留住秦公子啊,人家救了我們的命,要是就這樣走了,我會愧疚一輩子的。”

  這個男人,怎麼手勁這麼大!長歌呲牙咧齒的偏著頭,“好好,我想辦法,你快放手。”

  “不放,你快點。”林決捏著她的耳朵又轉了一下。

  眼看著秦子期已經快步走到院門,長歌連忙捂著耳朵喊了一聲,“秦子期,你回來。”

  秦子期腳步一頓,僵在原處,卻聽得長歌倒吸了一口冷氣,“林決,我耳朵快被你扯下來了。”

  “活該,誰讓你對秦公子不禮貌的,有你這樣連名帶姓叫人的麼。”林決跺跺腳,還以為她能有什麼好辦法呢,結果對人家公子這麼粗魯,直接就叫人家回來。放開了她,一路小跑到秦子期身邊,“秦公子,你別生氣啊,她就是這樣的,沒見過世面不懂禮貌。秦公子,你去我家吧,一定要吃一頓飯再走。”

  秦子期死死的低著頭,任林決抓著他的衣袖,也不應聲,只安靜的站在那裡。

  長歌一手抱著林源,一手揉著耳朵,慢騰騰的走了過來,“你們後邊來吧,我去前面帶路。”

  秦子期猛地抬起頭來看著她,眼眶微紅。

  長歌略略移開視線,“你的侍衛要全部帶著麼?”

  秦子期的眼裡,慢慢有了光芒,閃亮若水之粼波,“不用,他們在客棧裡等我就行了。”

  長歌點點頭,率先一步走了出去。

  林決歡天喜地的拉著秦子期的手,“走吧,秦公子。”

  到了門外,看著侍衛已經准備好的大馬車,秦子期回頭道,“林公子,叫上伯父和令弟過來一起坐馬車過去吧?”

  林決摸摸腦袋,有些不好意思,“好啊,我先扶我爹過來。”

  “不要!”林源抱著長歌的脖子,一副絕不肯撒手的樣子,“我要常姐姐抱。”

  林雙也在旁邊點著頭,拉著長歌的衣衫,“嗯,我是女人,也不和你們坐馬車。”哼哼,別以為她沒有聽到,剛剛源兒咬著常姐姐的耳朵,說了要買小泥人。

  林決扶著林氏走了過來,瞪了這兩個小家伙一眼,才對秦子期道,“秦公子,從這裡過去沒多遠,不用管他們的。”

  秦子期的目光從長歌被擰得通紅的耳朵上掠過,應了一聲,“好。”

  馬夫駕著車,從身邊駛過。

  長歌先帶著林源林雙,去買了兩人喜歡的小泥人,想想家裡似乎什麼都沒有,等會林決找不到東西做菜,不知道會不會又找她想辦法。

  暗暗的歎了一口氣,林決似乎當她是無所不能的,什麼事情都找她想辦法就對了。

  於是順便的,買了些肉和菜,回來的路上,又看見個賣雞的,於是,一咬牙也買了,權當是給幾個人壓壓驚吧。

  只是,最後摸了摸荷包,有些自嘲的扯了一下嘴角,什麼時候,她孟長歌也會為幾文錢皺眉了!

  果然是,風水輪流轉,今夕不同往日!

  才走到院門口,林決就沖了出來,沮喪的說道,“常歌,家裡好像沒有什麼菜了。”然後,期待的望著她。

  長歌只差沒有無語望天了,看吧,她就知道。

  “哥哥!”林雙從她身後冒出個腦袋來,“常姐姐已經買了菜了,放在向敏家的車裡載回來的,你去拿吧。”

  “啊!真的啊!”小臉一下子陰轉晴,林決跳了起來,抓著長歌的手使勁搖,“常歌,你太好了,等會你多吃點。”抓起林雙,便向村頭跑去。

  長歌搖搖頭,對懷裡正捂嘴偷笑的林源道,“看見吧,源兒,你以後得比你哥哥細心點。”

  “嗯!”林源抿嘴點頭,“還有,源兒也不會擰常姐姐的耳朵。”

  長歌好笑,拍拍他的腦袋,“源兒最乖了。”

  兩人有說有笑的進了門,秦子期正站在台階上看著她,見她進來,才緩緩的移開了目光。

  長歌將林源放下來,走了過去,“怎麼不在屋裡坐?”

  秦子期微低著頭,“四處走走看看。”

  “嗯!”長歌點點頭,便也站在一邊不知道要說什麼了。

  林氏端了碗水出來,雙手捧給了秦子期,“秦公子,請喝水。”林春也跟著提了個凳子出來,拿袖子擦了又擦,放到他面前,“秦公子,您不想在屋裡坐,便在這坐吧。”

  秦子期道過謝,接過水,小口小口的喝著。

  長歌抬眼望去,只能看到他的側影,風吹起發絲,在他胸前輕輕飄動。

  兩人自結為夫妻,她還從來沒有好好看過他,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賜婚那日的談話裡,只是,此刻看來,他似乎比印象裡更瘦了。淺藍的衣衫,像是空蕩蕩的掛在身上,衣袍的華麗,只顯得他的臉,愈加蒼白。

  當年曾名冠京華的無雙皇子,該是被人捧在手心裡細心呵護疼寵吧,又怎麼會孤伶伶的那淒清的將軍府中,虛度年華。

  秦子蓉負了長藍,她何嘗不是,耽誤了另外一個男人的青春?

  林決很快拿著菜回來了,一邊招呼著秦子期,一邊進了廚房。

  “常歌,常歌,你快來!”沒進去一會兒,就聽見林決的大呼小叫。長歌趕忙跑了過去,一進廚房,就被滿屋子飛的雞毛給嗆到。

  林決一手提著刀子,一手擦著臉上的血跡,蹬蹬蹬地跑過來,“常歌,那只雞怎麼殺都殺不死!”

  還有殺不死的雞?長歌愕然的看向那只跳到灶台上的雞,脖子上有明顯的傷口,還有鮮血流出,可是是依然神氣活現的瞪視著林決。

  “你不會殺雞?”長歌終於想起來問這一句。

  林決咬咬唇,委屈的說道,“我知道要在脖子上劃一條口。”

  林氏扒開臉上被那只雞抓飛的菜葉,這才從灶後面站起來說,“我們家沒有吃過雞,阿決沒有殺過。”

  看看林決狠狽的樣子,長歌想笑又不敢笑,只得清咳一聲,拿過林決手裡的刀,“我來殺,你們倆出去洗個臉,清理清理吧。”

  “哦!”林決應了一聲,拉著林氏往外走,邊走邊回頭,半信半疑的看她。

  等二人走出去之後,長歌才手一伸一抓,那雞便被吸到手中,熟練的倒提著雞,在脖子上又劃了一下,然後飛快的按住那對翅膀,雞撲騰了兩下,等鮮血流盡,便不再動了。長歌滿意的拍拍那雞的腦袋,“我就說嘛,哪有殺不死的雞。”

  揭開鍋蓋,水已經是燒開了的,舀了水在盆裡,將雞整個放了進去,來回翻了幾下,便蹲下身來要拔雞毛。

  袖子太長了有些不方便,長歌低頭看了兩眼,剛要站起身來,一個人走到了身邊,“我幫你把衣袖挽起來吧?”

  是秦子期,他拉高了衣裳,蹲到她身邊。

  長歌頓了一下,隨即伸出手去,“有勞了。”

  纖細的手指搭上她的衣袖,人體的溫度隔著薄薄的布料傳來,他專注的挽著她的衣袖,似乎在做著什麼偉大的工程。

  “你的衣服,很薄。”最後,他低聲道。

  “沒事,習慣了。”長歌很快的扭過頭,提起那只雞,拔起雞毛來。

  秦子期蹲在旁邊,鼻端有著那人的氣息,慢慢的綻開了笑顏,這樣,真好!

  “你的頭發很黑!”視線移到她的發絲上,長久以來的擔憂也終於放下。

  “對啊!”剛剛進來的林決接口道,“你不知道我剛看見她的時候,頭發都是白的,像個老太婆,幸好後來喝了我的藥,就變好了。”一邊拉起他,“秦公子,你去外面坐吧,這裡髒。”

  秦子期順著他的手站了起來,又看看長歌的頭發,才回道,“那林公子的藥還真靈!”眉頭微微皺起,如果不是她自己恢復的,是不是意味著她的武功真的徹底廢了。心裡有些痛,有些酸,對她這樣的人來講,失了武功,該意味著比死還痛苦。

  又或許,她其實真的當自己已經死了吧!

  林決拉著他坐到屋外,又添了一回水,“秦公子你先坐著,我去做飯啊。”

  林決進了廚房,很快的就把長歌趕出來了,只說廚房是男人的天下。長歌很是不以為然,沒提醒他剛剛是誰在大呼小叫的喊她這個女人進來。

  林氏進了廚房幫忙,林春又帶著林雙去借碗去了,只留下長歌,秦子期和林源三人在院裡。

  長歌倚在台階邊的柱子上,抬頭看著,天空很藍,偶爾有淡淡雲彩飄過,“你怎麼會到這裡?”

  秦子期仰頭看她,“我是有事從這裡經過。”

  長歌輕笑,“是嗎?”果然,是皇家的人,有幾句話是真,有幾句話是假?

  看到她臉上的神情,秦子期惶然的站起身來,“我不是……你不要生氣。”

  長歌沒有看他,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句,“我沒有生氣。”

  秦子期低下頭去,好一會兒,才慢慢的走到她身邊,“是飛鶴收到消息,方家的三小姐要對付一個叫常歌的人,因為這個名字跟你的很像,所以四姐叫人告訴了我,我,我只是想來確定一下是不是你,看看你過得好不好,我不想打擾你的,我本來都要走了。我不是故意要騙你,只是不想讓你覺得又多了負擔。”

  長歌閉上了眼睛,沒有說話。

  “你不要生我的氣!”他的聲音,帶著小心翼翼的討好。

  “我沒有生氣。”長歌睜開眼來,靜靜的看著他,這是第一次,這麼近的看他,這麼近的看著,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見,他的眼中,自己的影子,“對不起,錯怪你了。”

  她的聲音,很溫柔,是他多少次在夢裡細細描繪過的,對他說話的語氣,是對他說的。眼睛,忽然有些濕潤,他搖著頭,臉上卻綻開了絕美的笑容。

 

第四章 結親

  又是一夜過去了,長歌眨了眨酸澀的雙眼,低低的,歎息了一聲。

  以她的武功修為,一夜不睡,並不會覺得疲倦,只是,這樣活著,還有多少日日夜夜?生命,真的有些漫長!

  天還沒有大亮,已經聽見外面有走動的聲音,長歌當然知道,那是林決已經在忙活了。

  披了外衣,她推開門出去,人睡不著的時候,躺在床上更是難熬。

  林決正在做飯,麻利的把米下了鍋,蓋上鍋蓋,又轉回灶後去加柴,火旺旺的燒起來了,又小跑著去洗菜切菜,中間偶爾去加個火,雖然忙得風風火火的,卻也是有條不紊的進行著。

  長歌站在門外,看著,腦海中有些模糊的影像在慢慢跳動,並漸漸清晰。以前,她也曾為貪吃的那人這樣忙活過。

  林決一眼瞥到了她,有些詫異,“常歌,你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以往不三催四請絕不肯從那間小屋子裡邁出腳來的人,居然今天一反常態自個兒就出來了。

  長歌淡淡的應了一聲,“嗯,睡不著了。”

  林決看了看她,有些了然的笑,“是不是餓了?”隨手端起剛剛蒸熟的魚干,走過去,像以往喂弟弟妹妹一樣抓起一條就往她嘴裡塞。

  長歌一愣,林決卻又把手往前遞了遞,魚干剛好碰著她的嘴,鹹香味道直直的鑽入鼻中,“快點張嘴,啊……”林決耐心的哄道。

  有些不自在,長歌還是張了嘴含住,林決將魚干整個塞進她嘴裡,笑瞇瞇的問,“好吃吧?”

  長歌點點頭,慢慢的咀嚼著。

  林決便又抓起另外一條喂到她嘴裡,指尖碰到她溫熱的唇,兩人都是一愣,長歌微微扭頭,後退了一步,自己伸手拿著那條叼在嘴上的魚,開口道,“很香。”

  林決飛快的轉身進了廚房,一邊將碗往案桌上一放,一邊大聲嚷道,“好了,等會吧,很快就可以吃飯了。”

  一屁股坐到灶前,用火鉗夾了幾根柴塞進灶裡,火勢陡然加大,映得他雙頰通紅。

  “兩文錢。”長歌說。

  林決沒反應過來,抬頭,卻沒有看她,眼光放在了別處,“什麼?”

  “一條魚一文錢,你說的。”長歌從懷裡掏出兩文錢,放在了門邊,便轉身慢慢走了。

  “常歌,你怎麼不去死。”半響,一把火鉗伴著這聲大吼砸出門來。

  已經走出去很遠的長歌回過頭來,望著那靜靜躺在院裡的火鉗,不明所以的搖搖頭,摸摸懷裡的錢袋,“莫非是嫌少了?”可是她明明記得,他說過的一條魚一文錢啊,難道她最近變得連記憶力也下降了?

  從林決家出來,是一條小路,沿著兩邊的魚塘,直直通向村口,長歌背著手,慢慢的走著。

  漁村的人家總是格外勤勞,不過才凌晨時分,家家戶戶都已經有人起床了,男人做飯,女人忙著收拾等會要出海或者去集市要用的東西,間或還有孩子稚嫩的讀書聲。

  “咦,常歌你這麼早就出來了?”路過向敏家的時候,正在補魚網的向敏一抬頭便發現了她,“是不是林決又逼你出來干活了?”

  長歌擺擺手,“沒有,只是隨便逛逛。”

  “還沒吃飯吧,來來來,我們馬上就吃飯了,就在我家吃吧。”向敏熱情的招呼著。

  長歌還來不及拒絕,向敏便已經幾步跨過來挽著她的胳膊,往屋裡拖了。

  向敏的夫侍在桌上擺好了飯菜,待得兩人進來,微微一福後退了出去。

  向敏將長歌按著坐在位子上,“來,多吃點,看看這小臉瘦的。”

  長歌有些好笑,她雖然說不上胖,但也絕對跟瘦扯不上關系,聽向敏這話,像是她有多麼弱不經風的似的,叫她那些部下聽到,還不定怎麼取笑她呢。

  只是對著這些純樸的村民,長歌也沒多說什麼話,只是隨手摸摸了臉頰,呵呵一笑。

  “哎,長歌,你娶夫了沒?”吃了一會,向敏忽然問她。

  嘴裡的飯菜慢慢變得苦澀,長歌勉強一笑,“怎麼了?”

  向敏面有難色的撓撓頭,才道,“實話給你說了吧,我有個遠房表弟,前些天在村口你們兩見過的,還記得吧?”

  長歌皺皺眉,仔細回想了一下,似乎沒什麼印象。

  向敏又道,“我那表弟,人又乖巧又勤快,樣子也是不錯的,就是這孩子命苦,定了親的妻主小的時候夭折了,這孩子便被耽擱下來,如今已經年過十七了,怕是將來沒個依靠,你要是不介意的話,給你當個侍吧?”

  見長歌不作聲,又清咳了幾下,“長歌,我看你性子好,就當收留這孩子吧,虧不了你的。”

  長歌沒有回答,好半響,才問她,“向敏,只是許過人,尚未成親,也無法找到好的歸宿了麼?”

  向敏歎一口氣,“清譽有損,又怎麼還能尋得正經人家做個堂堂正正的夫。”

  長歌的眼神有些飄渺,“只是許過人便已經如此,那麼已經成了親的,就算還是清白之身,想必會更慘了?”

  向敏張大了嘴,半天沒有合攏,“已經成過親的,豈不是便成了棄夫,哪家好女兒還要?”

  “那如果這男子才貌雙全,家裡又有權有勢呢?”

  向敏撓頭一笑,“那我也不知道了,興許可以買個女人上門吧,或者,當個侍也行。”

  說完,小心翼翼的看她,“常歌,你還沒有回答我呢,到底是應還是不應?也不敢說做你的夫,就當個侍就行,只要能有個去處就行了。”

  長歌低下了頭,好一會兒,才說,“我不能答應。”

  向敏歎了一口氣,“我也早就想到了你會這樣說,只是想著試試。”

  長歌勉強扯動嘴角,想朝她笑笑,卻失敗了,“向敏,我已經吃飽了,謝謝。”站起身來要走,向敏連忙把她拉住,“哎,常歌,你不要誤會,這事能成就成,不成也沒關系的,你還是要把飯吃飽的。來,再吃一碗。”

  長歌搖搖頭,拉開她的手,“向敏,我知道你不是這個意思,不過我的確已經飽了,下次再來打擾。”

  出了向敏家,長歌把手按在胸前,微閉了眼睛。

  她的心,不是已經麻木得沒有知覺了麼,為何此時會如此沉重?

  那個有謫仙般風華的男子,她縱使無心,也從來不忍耽擱他的年華。所以皇上賜婚那天,她預先得了消息進宮,想要在皇上宣布前勸她打消這個念頭,卻被一個小宮侍攔住了。

  緊接著,看見了他,墨發如潑,淡藍錦衣,眼波如秋水般光華流轉,“將軍,子期在這裡有禮了。”

  她常常進出宮門,早知道當朝長皇子秦子期的美名,只是她無心於此,便也從來沒有刻意去留心過。

  這一次,即便只是匆匆一眼,也暗贊這秦子期果然好豐姿,當得起那無雙皇子的美名。

  當下,行了一禮,“臣孟長歌見過長皇子。”

  秦子期有些局促,連忙伸出手想要扶她,卻又忽然覺得於禮不合,只得紅了雙頰,輕聲道,“將軍不必多禮。”

  長歌直起身來,便要告退。

  秦子期連忙朝前走幾步,問道,“將軍這麼早來宮中有何要事,不能在上朝時再跟皇姐講麼?”

  長歌抬眼看去,秦子期一雙盈盈美目,期待的望著她,那眼裡,盛滿了細碎星光。

  這樣的眼神,她當然不會陌生,她在藍兒的眼裡看到過。

  沉吟良久,她試探的問道,“長皇子可知,今日皇上要為臣賜婚?”

  秦子期垂了雙目,輕聲道,“子期知道。”

  頓時心下一震,長歌不再看他,聲音緩慢卻堅定,“臣便是為此事而來。”話聲一落,轉身就走。

  “將軍可是不願?”秦子期在身後叫住她,聲音清越動聽,如果不仔細根本聽不出來那微微的顫抖。

  “臣不能。”

  後邊好半天沒有聲音,長歌剛要邁開步子,他的聲音又再響起,“將軍可是已經有心儀之人?”

  “是。”

  “將軍,"腳步聲響起,他跑到她面前,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控制著眼裡的淚水,朝她綻開了笑臉,“將軍,如果您的心上人同意,我,我願意做您的平夫,或者,側夫,侍也行。”

  長歌震驚的看著他,秦子期勇敢的迎視著她的視線,“子期對將軍心儀已久,不敢和將軍心上之人爭寵,只盼能隨侍左右,還望將軍成全。”

  長歌深深的看著他,頭一次,用心的看著他,良久,緩緩一笑,“對不起,長皇子,臣實在非您良配。”

  繞過他,徑直離開,這一次,再無一絲停頓。

  “將軍,您一定要娶的。”秦子期飛快的從身後跑來,拉住了她的衣襟,眼裡的淚水終於沒有忍住,如珍珠般一顆一顆落下,他卻仍是,努力的笑著,“將軍戰功彪炳,聲名赫赫,雖說如今您與皇姐情義深重,但是身處高位之人,都會有很多難測心思。總有一日會生嫌隙,而皇子賜婚,是最好的籠絡方式,您如果不接受,會引人非議的。既然您早晚都要娶,不如就娶了子期吧。至少,至少子期不會給您惹麻煩的。”

  長歌聽完,再看了他一眼,低笑,“長皇子,真是生了副玲瓏心思。”

  秦子期咬著唇,眼裡帶著哀淒之色,緩緩低了頭,又說了一遍,“將軍,子期不會給您惹麻煩的。”

  “那麼,長皇子,我就算娶了你,也不會當你是我的夫,這樣,你可願意?”

  秦子期抬手抹去臉上淚水,目光堅定,“將軍,這是子期的選擇,無怨無悔。”

  “好!記住你說的話。”長歌再一次離開,不過方向卻是去往宮外。

  後來,她果真娶了他。

  可是把他放在將軍府中,她卻從來沒有去看過他。

  她長年征戰在外,即便回京,也多是去陪著藍兒和末梢。

  那個人的存在,幾乎都快被她遺忘了。

  如果不是每次回府,夜晚睡在書房時,下人會送來燕窩和棉被,說是正君吩咐的,她恐怕都不會覺得自己娶過夫。

  這麼多年來,都不曾有機會問過他,他是否直到如今,還無怨無悔?

  兩人名份還在的時候,任他蹉跎年華,而今,她獨自求去,原本以為以他清白之身,可以再配良緣,她便可以不再愧疚。

  可是誰想到,終是她,誤了他啊!

  子期,終究是她一念之私,欠了他的一生。

  “常歌,你晃哪裡去了?”林決拿著個鍋鏟站在前頭,咬牙切齒的瞪著她,“這麼大的人不知道回來吃飯啊!"

  她心亂如麻,沒有回話。

  林決便蹬蹬蹬地走來,拿起鍋鏟就往她頭上敲去,“砰,"的一聲,常歌抱著頭跳到一邊。

  林決揪住她的衣襟,“快點過來吃飯,不是說早就餓了麼!等會被林雙吃完了可別怪我。”

  到了桌邊,一大碗飯用盆蓋著保溫,林決揭開把碗推到她面前,惡聲惡氣的罵道,“快吃。”看見她坐到桌前拿起筷子,才拿著鍋鏟進屋去收拾了。

  看她坐著沒動,林雙眨巴著眼睛蹭過來,小小聲的說,“常姐姐,你不想吃嗎?不想吃的話給哥哥吃吧,哥哥把他的那碗飯趕了一大半到你的碗裡,待會出海要餓的。”

  說完咽咽口水,“我也只吃了一碗飯,可是我不餓,哥哥餓。”

  這些人,這些人!常歌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來跑了出去。

  她跑得很快,沖出村口,鑽到密林裡,直到無人處,才施展輕功,三兩下便躍上山去。

  她不停的跑著,仿佛這樣大腦就不會再運轉。

  而心頭,就不會沉甸甸的了。

  她不要任何人對她好,她承擔不起的。

  丟棄了結發之夫,丟棄了出生入死的姐妹,丟棄了滿朝百姓的安危和期待,她什麼都已經承擔不起了。


第五章 平靜

  一番奔跑之後,長歌才大汗淋漓的停下來,然後,慢慢的往回走。

  一路上,什麼都沒有看,什麼都沒有想,似乎剛剛竭盡全力的施展已然耗去所有的心神。

  剛剛走出林子,一個身影忽地站起來,卻又踉蹌了一下歪倒在地。

  長歌眨了眨眼睛,林決滿臉通紅,一邊揉著發僵的雙腿,一邊咬牙切齒的罵道,“常歌,你還是不是女人啊,小孩子一句話你都扛不住?你要真是女人就應該好好干活,多捕兩條魚咱們家不就有飯吃了嗎?”

  吼了一半天,看那人沒反應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喂,你死了沒,沒死的話應一聲啊!”

  看他這個樣子,長歌揉了揉額頭,有些發昏,隱隱的卻還覺得有些好笑,這樣跌坐於地的姿勢,卻說出那樣教訓人的話來,實在是,有些怪異。

  她蹲下身來,雙掌輕輕按上他的腿,捏了捏,“好點了嗎?”她常年待在軍中,這樣舒筋活脈之道自然再熟悉不過,不過幾下,便將林決蹲得僵硬的雙腿舒解了許多。

  林決狐疑的看著她,忽然伸出雙手,在她的額頭上探了探,又碰了碰自己額頭,“常歌,你發燒了?”

  沉默寡言的常歌,何曾有過這樣主動問候關心別人的時候,更何況,還是以這樣算得上有情緒的語氣。

  他抬頭望望她身後的樹林,突地緊張的揪住她的衣襟,“還是,你在這密林裡碰上什麼不干淨的東西了?”

  長歌仰起頭來,望進他漆黑的眼睛裡,那樣清澈干淨,是不染塵埃的剔透晶瑩。當然,如果能看得再深些,或許還能看見一簇簇的小火苗,代表著主人偶爾不能控制的脾氣。

  她站起身,順帶將他拉了起來,拍拍他的頭,“我很好,回去吧。”

  一路上,林決都不停的斜著頭打量長歌,似乎要在她身上看出個洞來,以至於先前想到的一大堆要罵人的話,都沒有機會發揮。

  直到回了家很久之後,才想起他不但沒有罵完他辛辛苦苦想好的話,反而任她在他腳上捏來捏去占盡便宜,於是氣乎乎的把自己關在屋裡把她罵了個夠。

  等他罵完了,才開了房門要出去忙活,一開門,就看見林雙林源兩個家伙趴在門邊,一副聚精會神的樣子。

  “你們倆在這兒干什麼?”

  林雙捂著嘴笑嘻嘻的看著他,“哥哥,我和源兒在數你罵常姐姐的句子有幾句。”

  林源苦著臉無限幽怨,“哥哥你好笨,罵來罵去都只有‘常歌你個死女人’這一句,害得源兒輸了。”從懷裡摸了一半天摸出來一個小草所編的蜻蜓,戀戀不捨的遞給林雙,“給你,不要弄壞了啊。”

  林雙喜滋滋的接了過去,“我都給你說了哥哥只會罵這一句你還不信。”

  “誰知道哥哥罵了半個時辰,居然重復來重復去都是這一句啊。”

  “你們兩個小混蛋,今晚罰你們不准吃飯。”半響後,某人終於爆發。

  第二日,林決起床來做飯的時候,長歌已經坐在院子裡理著漁網了。

  柔和的晨光裡,映得她的側影格外動人。

  “常歌?”他喚了一聲,有點小心翼翼。

  長歌轉回頭來,背著光,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聽到她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愉悅,“你起床了啊!早晨好!”

  “常歌,你在干什麼?”

  “理漁網啊!”舉起手中的東西,長歌好笑,這麼明顯的事情還用問嗎。

  “我知道你是在理漁網,可是……”林決小心的往後退了退,咽了咽口水,“常歌,你昨天在林子裡真的沒有碰上什麼不干淨的東西嗎?聽老人們說,那樹林深處有鬼怪的。”

  常歌嘴角抽了抽,“我什麼都沒有碰上,林決,你別疑神疑鬼的。”

  林決想了想,又靠近了幾步,“嗯,常歌,你要是真碰上也沒關系,我們待會去買點錢紙香燭來,拜一拜吧,你沒殺過人干過壞事,他們不會害你的。”

  干沒干過壞事她說不清,可是她殺過的人,肯定多得過他捕的魚了,當下,也不能說什麼,只能無奈的說道,“林決,我再說一次,我很好,我沒事。你放心,我會記得吃了你幾條魚,欠了你多少錢,不會賴帳的。”

  這一次,果然成功的激怒了他,他轉身就走,“誰管你,死了活該。”進了廚房,切菜切得梆梆響,長歌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毫不懷疑某人是在做某種想像,把那菜當成什麼東西在切了。

  往日背在林決肩上,沉得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的漁網,今日挎在長歌肩上,卻似乎沒有什麼重量,他一路看著她健步如飛,臉不紅氣不喘,越發擔憂,伸手拉住了她,“常歌,今天不去捕魚了,我們去廟裡拜拜吧。”

  “為什麼?”長歌先是詫異的望了他一眼,轉而又想起了他之前說的話來,只得笑道,“我說了我沒事。”

  林決咬了咬唇,“常歌,雖然你從來不說,可是我知道你不是做慣這種活的人,我家這幅漁網打了很多補丁,比一般人家的都要重上許多,即使是我們村裡力氣最大的女人,從我家背到這海邊,也要出一身汗,可是你現在單手挎著,就像沒事人一樣,如果不是,不是……”

  不是鬼怪上身的話,她怎麼會這樣不似常人?他不敢接下去再說了,拉著她衣襟的手,有些抖,他臉上的神情,有著隱隱的恐懼,卻還是堅定的拉著她,懇求道,“我們去廟裡吧。”

  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的撞了一下,從藍兒離去後便一直沒有知覺的地方,此刻又感覺到了跳動。

  “林決,你說得對,我以前的確是沒有干過這種活的人,我干的,是比這個更需要力氣的活,所以拿個漁網,對我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你不用多想。”想著不把話說清楚,林決是肯定要疑神疑鬼不肯善罷干休的了,當下,再接著解釋道,“而且,真要在那林中碰上什麼東西,我怎麼可能還有命回來,對吧?”

  林決想了一會,才點點頭,接著又搖搖頭,“那你干嘛突然變成這樣?”

  “因為,我是個女人。”長歌看著他,笑道。

  “女人?”女人跟她的變化有什麼關系,她本來從頭到尾都是女人啊,林決越發不解了。

  長歌眨眨眼,捏著嗓子道,“常歌,你還是不是女人啊?你要真是女人的話就應該好好干活,多捕幾條魚。”說完,她跳開幾步,才接著說,“我當然是女人,可是又不能脫了衣服證明,就只能多捕幾條魚了,你看,我也不容易啊!”

  林決反應了好久,才反應過來,頓時一張臉漲得通紅,抬起手就要往她身上敲去,“常歌你個死女人!”

  長歌卻已經背著漁網跑開了,一邊跑一邊還回頭大笑,“林雙說得沒錯,你果然只會罵這一句。”

  林決又羞又氣,索性邁開了雙腿跟著追。

  到了船上,長歌在林決的指導下,將網往水面灑去,可是由於技巧不到位,總是把網甩不圓,鋪不開。

  幾次下來,林決教得直洩氣,“常歌,你太笨了,教這麼久都教不會,我自己來吧。”

  “不行,”長歌把網搶過來,“我總有一天要學會的啊,不然我以後要吃什麼喝什麼,你家的魚太貴了,我再多吃幾次便要付不起了。”

  硬是拉著網,又再灑了幾次。

  林決在旁邊嘀咕,“你以為這碗飯是那麼好吃的。”

  事實證明,長歌果然不是吃這碗飯的,最後,林決把網穩穩當當灑下去的時候,對她笑,“其實偶爾靠靠男人,也是可以的。”

  長歌在一旁幫手,無力的答道,“是,你最能干了。”

  林決兀自笑了,那一刻,笑如朝花。

  夕陽下的大海,粼光點點,美麗異常。

  林決搖著船,笑容滿面,這一日收獲不錯,未來幾天的口糧是不成問題了。

  長歌坐在船尾,抱著膝蓋,看著遠方。

  這一刻,如此寧靜,寧靜得她可以聽見心跳的聲音。所有的悲傷絕望,遺憾痛恨,似乎都已遠去。

  此刻,她什麼都沒有想,只是體會著,這來之不易的平和。

  輕輕抽出袖中玉簫,她開始吹奏,簫聲悠揚,傳出去老遠老遠。

  夕陽如畫,萬裡碧波,那素衣布裳的女子,不知道那迎風而奏的風華,定格成了多少人心中,銘刻不忘的圖畫。

  一曲終了,長歌回頭看向那呆呆望著她的男子,輕笑,“回魂了!”

  林決回過神來,看了看她,嘴巴動了一動。

  “你想說什麼?”

  他舒一口氣,“我想問你,你今早上說以前做的活是比捕魚更需要力氣的活,是鐵匠嗎?”

  長歌身形晃了晃,差點沒站穩栽到河裡去了。

 

第六章 欠債還錢

  不過就是這一天收獲大了一些,林家一屋子的人已經是笑得合不攏嘴。

  林雙和林源拉著林決的手又笑又跳,

  “哥哥,是不是可以買糖了?”

  “哥哥,給我買小泥人吧!”

  林決敲了林雙頭上一下,“你買什麼糖,好好存著錢,給你念書呢!”林雙苦著臉,垂頭喪氣的站一邊去了。

  林源扯著哥哥的衣袖,使勁搖著,“哥哥,我不念書,可以給我買小泥人嗎?”

  “不行,冬天快來了,要給你做棉衣。”林決將銅板數好,小心的用布包起來。

  林源扁著嘴,要哭不哭的看著他。

  林氏放下手中正在折的衣服,一把拉過林源細聲哄道,“源兒不哭,做了新棉衣,冬天就不怕冷了,而且有新衣服,多漂亮啊。”

  林源吸了吸鼻子,“新棉衣想要,小泥人也想要。”

  “就你心厚!”林決罵他。

  林源把頭埋到林氏懷中,“我長大了,要嫁一個有錢的妻主,買好多好多小泥人。”

  “不知羞,不知羞。”林雙做著鬼臉,笑他。

  長歌收回跨進門的腳,悄悄退了出去。

  習慣性的摸到玉簫,剛剛抽出一半,又放了回去。

  歎了一口氣,背著手往外走。

  已經是傍晚,炊煙裊裊。

  長歌慢慢的走著,嘴角還有從剛剛起便一直沒有散去的笑容。

  以前藍兒,也是特別愛吃糖,尤其是麥芽糖,這個嗜好,也一直傳到了末逍身上。

  想到末逍,她微微閉了閉眼睛,當初藍兒交付於她的責任,想必會有人替她好好守護吧。

  這一生,她欠霜蕪絳夏兩人的,怕是永遠無法償清了。

  在村口的大石頭上,一坐便坐到了天黑。

  “常歌,你還在這兒坐著干嘛啊,林春家出事了。”向敏挑著賣魚的擔子,從後面走過來叫她。

  “出事?”長歌轉回頭。

  “對啊!”向敏搖頭歎氣,“那個林春啊,這次真是賭瘋了,真是可惜了林源那個孩子了,咦,常歌?”

  四處張望,哪裡還能看到長歌的影子。

  林家屋外圍著一群人,正在指指點點的說著什麼。

  林春搭拉著腦袋,坐在正屋的桌子上,一杯接一杯的喝著水,林氏披頭散發的抱著林雙坐在屋角哭泣,而林決,林決蜷縮在地上,長發蓋住了他整張臉。

  長歌蹲下身來,慢慢撥開了他臉上的頭發,他臉上,紅痕累累,眼中,卻沒有半滴淚。

  “林決?”她喚道。

  他閉著眼睛,沒有回答。

  心在這一刻,糾成一團。長歌雙手一使勁,將他抱在了起來。

  “不想看見她,永遠不想。”他伏在她懷裡,低低的呢喃。

  長歌微微一愣,答道,“好。”旋即將他抱出了主屋,進了她住的柴房。

  將他放在床上,蓋好被子,又轉身出去了。

  等她端了水拿了傷藥回來,他還靜靜的躺著,姿勢都沒有變過,如果不是那呼吸聲還清晰可聞,幾乎要讓人懷疑他還是不是還活著了。

  將他攥得緊緊的手掰開,用帕子擦了掌心泌出的血跡,將藥粉細細的抖在指甲掐出的傷口上,再用布條包好,站起身來要將盆放回原處,才發現他的手,拉著她的衣裳下擺。

  “常歌。”他看著她,開口喚道。

  長歌將盆放下,又坐回原處,“怎麼了?”

  “常歌。”他又叫,也不說別的。

  “你休息一會吧,我不走。”

  他看著她,慢慢的閉上了眼睛。

  而長歌,安靜的坐著,放輕了自己的呼吸。

  過了很久,久到長歌以為他已經睡著的時候,他又開了口,“他們帶走了源兒,我攔不住,娘把源兒輸了。”

  剛剛回來沒有看見林源,長歌就已經猜到幾分,此時聽他說來,卻仍是免不了有些震驚。

  她當然知道林春好賭,可是平日裡搶去一家人的日常用度也就算了,想不到竟然真的狠得下心拿親生兒子去抵債。

  可是此時看林決的樣子,她也不能說什麼,只得按按他的肩膀,安慰道,“不怪你。”

  林決突然睜開了眼睛,“源兒長得那麼好看,你說,她們會把源兒送到哪裡去?”

  不等她回答,他又說,“我換不了他,也不能換。要是我走了,留下爹和雙兒源兒他們三個,不被娘賣掉,也遲早會餓死,凍死。”

  眼淚終於順著眼角,一顆一顆滑落,“源兒叫著哥哥,一直叫著,現在,應該也還在叫吧。”

  長歌抬起手來想要擦掉他臉上的淚,卻終是在手指快要碰到時停下,緩緩收回手,“你先躺一會兒,我先把水端出去。”

  “你輸了多少?”長歌站在林春面前,問她。

  林春撐起頭來看了她一眼,答道,“五十兩。”

  “你瘋了。”長歌冷冷的說道,“你一年也賺不了這麼多。”

  林春的頭又垂了下來,不再說話了。她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賭著賭著就變成這樣了。

  “帶我去。”

  “什麼?”林春猛地抬起頭來,詫異的望著她。

  長歌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那家賭坊,帶我去。”

  去往鎮上的路,其實並不很長,但對於長歌而言,卻是一段太過艱難的路程。

  在來這裡之前,她從未想過,自己還能有這樣清醒而平靜的一天;

  在來這裡之後,她從未想過,自己還會有這樣再融入人群的一日,。

  孟長歌當然不是個軟弱的女子,她可以為了孟長藍所向往的自由,毫無猶豫的捨棄了孟家長房嫡女的地位,飄泊江湖。也可以為了在朝中爭得一席之地,於千軍萬馬之中浴血而戰,智勇雙全,所向披靡。

  可是,她終究也有軟肋,她繼承了母親的果斷勇敢,也繼承了父親的悲天憫人,孟長藍是她身上最致命的軟肋,所以失了她,她才會那樣瘋狂絕決。

  如今,或許還有別人觸及了她骨子裡的溫柔,雖然不深刻,卻已經足夠讓她心軟。

  長歌暗自歎了一口氣,她的確沒有辦法,再袖手旁觀。

  小鎮上的賭坊設在集市最繁華的地段,門面不大,卻是極為熱鬧,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喲,這不是林春嗎?怎麼著,今兒才輸了一個兒子,又忍不住了,你家另外一個兒子咱們可要不起的。”才剛到門口,就被賭坊的人攔住了。

  林春漲紅了臉,辯解道,“不是我,是……”

  “是我。”長歌打斷了她,走上前來。

  那賭坊的人上下打量了她半響,抱著手道,“是來賭錢的客人我們歡迎,可是要是來找碴的話……”她嘿嘿笑了兩聲,“得先問過我手裡的刀了。”

  “叮!”的一聲,她腰間的刀斷為兩截,掉落在地。

  長歌微笑,“我已經問過了,看來,它已經答應了。”推開臉色大變的兩人,她徑直走了進去。

  賭坊裡大大小小很多張台子,長歌也沒有多望,就往離門邊最近的一張走去。從懷裡掏出幾吊錢來,也沒數,眼睛都沒眨一下的押在了“大”上。

  莊家看了看這新來的女子,有些詫異,雖然看衣飾裝束與其他人並無不同,可是她人往那一站,就硬是站出幾分氣勢來。再轉眼一看她丟出來的幾個錢,心裡哧笑一聲,便放下心來。

  先前被長歌嚇了一跳的打手,此時也跟進門來了,一看這情勢,也立刻放松下來,還以為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呢,結果也不過是個賭鬼,還是個沒錢的賭鬼,鄙夷的冷笑了一聲。

  不過很快,她們便笑不出來了。

  原因無他,長歌每次都押大,每次押都將自己面前所有的錢都押上,說來也怪,開出來的點數也每次都是大,已經連開十幾把大了。

  莊家額頭上已經隱隱見汗,賭坊中十幾位打手也慢慢圍了過來,可是任他們如何盯得目不轉睛,也看不出長歌是怎麼動的手腳。

  畢竟她人站在那裡,除了下注和收錢外,再無任何動作。

  “這位小姐,可否借一步說話?”眼看形勢不對,一個管事模樣的女子擠了進來。

  長歌搖搖頭,“不用了,就在這裡講吧。”

  先前門邊的那個打手在那女子耳邊說了幾句話,她擦擦額頭上的汗,看了林春一眼,再次笑道,“我是此間的管事,名喚方四,不如我們換個地方談談,有些事情就算小姐不急,林春也該急了吧?”

  長歌仍是拒絕,“我還沒有贏夠五十兩銀子。”

  方四拱手道,“萬事好商量,好商量。”

  長歌這才收了手,對一旁早已目瞪口呆的林春道,“把贏的錢收好。”才轉回頭來,“去哪裡商量?”

  方四走在前面帶路,將長歌和林春帶到了二樓雅間裡,進去的時候,已經有一個人坐在那裡了。

  那是個年約四十的女人,略顯富態,方四上前行了禮,“老板,人我帶來了。”

  那人點點頭,看著長歌,“我是方顯,不知小姐如何稱呼?”

  長歌回答得很簡單,“常歌。”

  方顯細細打量了長歌一陣,笑道,“請問常小姐在何處高就?”

  “打魚的。”長歌有些不耐。

  方顯一怔,與方四對視了一眼,不掩震驚之色。

  “我要林源。”長歌不想再與她們周旋,直接道出來意,“你們如果把人交出來,我立刻就走,如果不願,我此刻便下去再贏四十兩銀子交換。”

  方顯笑笑,“那林源年紀尚小,又是個男孩,我留在賭坊做什麼,此刻,已經賣到醉花樓去了。”

  長歌也不多話,站起身來轉身就走。

  方四連忙上有攔住,“小姐要去醉花樓?”

  長歌看她一眼,“下去賭錢。”

  “老板不是說了人不在我們這裡了嗎?”

  長歌笑得意味深長,“去醉花樓贖人不是要錢嗎?估計這會人賣進去,我得花幾倍的銀子贖回來吧,我不多贏一點,怎麼夠用?”

  方四張著嘴巴,半天回不過神來,眼前這主兒顯然是把這賭坊當成她提銀子的地方了。

  “小姐有信心能走出這裡?”

  長歌臉上神色淡淡的,“我想走,還沒人能留得下。”

  方顯臉色一變,半響之後,開口道,“把人帶出來。”

  “老板,就這樣就讓她把人帶走,是不是太便宜她了?咱們那麼多人,我還不信她胳膊能擰得過大腿去。”在長歌走後,方四才問。

  方顯搖了搖頭,指了指先前長歌坐過的凳子,“你先看看那凳子。”

  “那凳子怎麼了?”方四迷惑不解,那凳子好好的啊!

  方顯也不說話,走過去輕輕一碰,那張表面看起來還與原來無異的凳子,頃刻間散為一堆木屑。

 


第七章 賭和捕魚

  林源又驚又怕,年齡又小,早已哭得睡著了。

  方顯的人把他抱出來的時候,他還在睡夢中不停的抽泣。林春要伸手去接,長歌卻早已搶先一步把他抱了過來,小小的身軀在她懷裡,還輕輕的打著顫。

  她抱他出了門,低下頭去,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一如以往哄末梢睡覺一樣,“好好睡吧,我們回家了。”

  “常歌,”半路上,一直搓著手的林春終是按捺不住興奮之情,“你會賭術啊?”

  長歌瞟了她一眼,“你現在,應該關心的是林源。”

  林春看了看她的臉色,閉了嘴不再吭聲。

  走了一截,又問,“常歌,要不我來抱源兒,你抱了這一路了,累壞了吧?”

  “不用。”長歌兩個字打發了她。

  又走一截,“常歌,累了嗎?咱們歇會,聊聊天。”

  “不累。”

  ……

  “常歌,你以前……”林春的話還沒有說完,長歌忽然頓住了腳,霍地轉過身來。林春被她盯得毛骨悚然,結結巴巴的問,“怎,怎麼了?”

  “林春,你現在很想和我說話?”她慢慢的彎起了嘴角。

  林春後退了兩步,不知怎麼回事,就覺得背心出了一背的汗,忙不迭的搖頭,“不,不想。”

  她點點頭,“那就最好。”轉過身,大踏步的走了。她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掐死那個女人。

  “常姐姐?”耳邊的說話聲,終於吵醒了本就睡得不安穩的林源,他揉揉眼睛,以為自己在做夢。

  長歌低頭看他,“嗯,是我。”

  他猛地抱住她,大哭,“嗚!常姐姐,娘把我賣了,他們好凶,還打哥哥,還罵我不讓我吃飯。”

  她拍拍他的背,輕聲哄道,“沒事了,我現在就帶你回家。”

  他扁著嘴,在她懷裡傷傷心心的哭著。長歌無奈,只得大聲的說,“源兒,不哭了哦,不哭的話,常姐姐給你糖吃.”

  哭聲漸漸的小了下去,過了好一會兒,他抬起一雙腫得像兔子樣的眼睛,可憐兮兮的望著她,“真的?”

  她輕笑,“真的,不騙你。”

  他吸吸鼻子,“那我要吃好多。”

  “好!”

  林源一扭頭,看見了跟在旁邊的林春正小心翼翼的望著她們,想了想,小小聲的問道,“娘也能吃嗎?”他雖然年紀小,卻也知道是娘做錯了事才害他被壞人帶走,此時看到娘眼巴巴的樣子,自然是擔心常姐姐生氣,所以不給娘糖吃了。

  還給她糖吃,沒把她狠狠打一頓算她命好的了,長歌沒有說話。林源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襟,“那源兒少吃一點,分給娘吃。”

  長歌看了看他,臉色雖然還是很難看,但總算緩和一些了,“好,大家都有份,源兒先睡覺吧。”

  折騰了這麼久,此時看見是在回家的路上,又有親人在身邊,林源終於徹底放松下來,打了個呵欠,慢慢的睡著了。

  過了很久,長歌長長的歎了一口氣,開口道,“林春,你很學習想賭術嗎?”

  “是,是,是!”欣喜若狂的林春連連點頭。

  長歌轉過頭去看她,“要練很多年,你有信心能做到?”

  “那是肯定的。”林春拍著胸脯保證道。

  長歌滿意的點點頭,嘴角彎起詭異的弧度,“那麼便從明天開始練習吧!”

  她孟長歌,既然可以帶出一支驍勇善戰威名遠播的軍隊,何愁不能帶出個正兒八經的人。林春就算是塊爛泥,她也要把她扶上樓梯抹上牆。

  遠遠的,便看見林家大門口的台階上坐著兩個人,走得近了,才慢慢看清楚,是林決和林氏相互扶持著坐在門口。

  “源兒!”林氏先發現他們,喊了一聲便哭著沖了過來。一把抱過長歌懷裡的林源,便上上下下的摸索察看著。

  林源也被他驚醒了,父子倆抱在一起,大哭。

  林決站在常歌面前,干咧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只是呆呆的看著她,眼淚奔湧而下。

  “五十兩銀子。”長歌忽然開口。

  林決抹了臉上的眼淚,帶著濃濃的鼻音道,“什麼?”

  長歌笑笑,“五十兩銀子,夠我付房租和伙食費很多年了吧,你把帳記好,我先去睡了。”也不去管身後人是什麼反應,她推開了柴房那吱啞作響的門,自顧自的去睡了。至於那已經哭成淚人兒一樣的兩個人,就讓林決自己去煩惱吧。

  “五十兩銀子。”林決低下頭來,輕輕的說道,“夠你住一輩子。”只是那聲音太輕太輕,輕得消散在風裡,了無痕跡。

  “娘,常歌是怎麼把源兒帶回來的?”等得把林源哄去睡了之後,林決才問道。

  “當然是贏回來的。”林春手舞足蹈的把長歌的英雄事跡說了一遍,掩不住興奮之情,“這才是高手啊,真正的高手。”

  林氏張著嘴巴,半天才反應過來,“你是說常小姐很會賭錢?”

  “那是當然,還是頂級的。”林春昂著頭,仿佛她嘴裡描述的那個人是她自己一般的驕傲。

  林氏眨眨眼,“那她為什麼還要來打魚?”

  “打魚有什麼不好?”林決猛地拔高了聲音,“賭賭賭,賭錢的女人沒一個是好胚子。”狠狠的瞪了一眼林春,氣乎乎的沖出去了。

  一邊跑,一邊低聲的罵著,怪不得她一點也不在乎錢,原來是因為有賭錢這個快捷之道。

  “常歌,你個死女人。”

  那一晚,躺在床上的林決,卻並沒有睡著。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林決也並不是不知世事的人,更何況,對於某個特定的女人,男人總是敏感的。他突然覺得害怕,害怕有些還沒有來得及得到的東西,已經在慢慢失去。

  “常歌,你會是和我同一個世界的人嗎?”黑暗裡,他低低的歎息。

  第二日一早,林氏父子三人,外加林雙那個小丫頭,一溜四人站在台階上,目瞪口呆的望著院中奇景。

  這真真算得上是林家百年難遇的奇景了。

  以往早出晚歸每天去賭坊報到的人,今日居然勤快地一早起來就在收拾漁網,看那樣子,還是滿臉笑容愉快得緊的。

  “吱啞”一聲門開了,長歌走了出來,那四雙眼睛齊唰唰的往她身上射來,林決幾步跨到她面前,低聲問,“你對她做什麼了?”他可不以為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是因為自家那位娘突然轉性的原因。

  林源也跑了過來,抱著她的腿往上爬,長歌好笑,彎腰抱起了他。林源便湊到她耳邊,悄悄說道,“常姐姐,娘是不是昨晚撞邪了?”

  長歌點了點他的鼻子,笑他,“你娘變成這樣不好嗎?”

  林源點點頭,又搖搖頭,“可是這樣的娘,好奇怪。”

  長歌看著院中忙得滿頭大汗的人,輕聲道,“這樣的娘,才是正常的。”

  林源看看林春,又看看長歌,最後索性不管了,抱著她的脖子又問,“那常姐姐,我的糖呢?”心心念念的這件事,可千萬不要是昨晚做夢夢到的。

  “糖?什麼糖?”耳尖的林決聽到了這個字眼,立馬眼刀殺來。

  林源捂著嘴巴猛搖頭,“沒有糖,沒有糖。”

  林決哼了一聲,“最好是沒有。”拉了林氏,兩人一同進廚房去做飯了。

  林春收拾好漁網,喜滋滋的抱到長歌面前來,“常歌,我們今天就開始嗎?”

  長歌點點頭,“要習賭術之人,腕力眼力一定要夠,你先從捕魚開始吧,每日出海灑網收網,對臂力腕力都是極好的鍛煉。”

  “那要練多長時間?”

  “嗯。”長歌略略沉吟,“就先一個月吧,一定要堅持,不能半途而廢。”

  林春連連點頭,“我一定能堅持的,一定能。”

  吃完飯後,林決要出海,林春卻是不由分說搶過了漁網,“這是女人做的事,你在那瞎摻和什麼呀,去,去,去,一邊去。”

  背著漁網,便樂癲樂癲的出門去了。

  長歌在心裡暗笑,收回目光,才發現屋裡另外四個人又把目光注視的對像改成了她。她清咳了一聲,連忙壓住了笑意。

  “是你,對不對?”林決幾乎是肯定的問她。

  長歌笑笑,“佛曰,不可說啊,不可說。”

  在幾人的狐疑視線裡,她拉過林源,“走吧,小源兒,咱們去找糖吃了。”

  “不許去,”林決一把拉住她,“靠賭贏來的錢,不准用。”

  長歌回頭看他,“誰告訴你我要拿贏來的錢去買糖了?”

  林決放開了她,“那,那你自個兒捕魚的就那麼幾個錢,也不許用。”

  “我留著干什麼,買幾個糖花不了多少的。”

  “不行,”林決呲牙咧齒的吼她,“你還是不是女人啊,你不存點錢養家麼,你准備一輩子都這樣混下去?”

  長歌被他吼得怔了一怔,過了半天,才擠出一絲笑意,“你還真是會管家啊!放心吧,我也不用那個錢。”

  什麼錢都不能花,就只能自己動手做了。

  幸好,做麥芽糖的話,她還是會的。舀了一升麥子,泡在水裡,看著旁邊眼巴巴望著她的林源林雙,笑道,“每天來看,看到發芽了,我們就可以開始做了。”

  林氏看著那兩個每天都興沖沖去看麥芽的小家伙,對林決說道,“阿決,那位常小姐,看起來挺會疼人的呢!”

  林決哼道,“整天不務正業,誰知道她的。”

  林氏輕笑,而林決的臉,卻在這笑聲裡,慢慢紅了。

 

第八章 拒絕

  這幾日的林家,是多年來少有的和睦。

  再不用林決出去風吹日曬,林春每天早出晚歸,畢竟已經是捕魚的老手了,連日來,收獲頗豐。

  林氏雖然在妻主面前從來不敢有什麼怨言,但是對於林春的這種轉變,從他嘴角眉梢流淌出來的笑容上,便能明顯能感覺到他的喜悅。

  林決,林決當然也有事要做。

  比如說此刻,“林源,你繡的是什麼,給我專心點。”

  “林雙,叫你給我好好練字!”

  兩個小家伙低著頭,偷偷的對視一眼,然後,抱著頭就往長歌身邊跑,“常姐姐!”

  林源熟練的爬上長歌的膝蓋,縮進她懷裡,然後再轉回頭來看黑著臉的林決。

  而林雙就沒那麼幸運了,只能躲到長歌背後,一邊小心翼翼的打量林決,一邊舉起手中的紙筆,“哥哥,我還不會,我讓常姐姐教我。”莫非哥哥以為她是生來就會寫字麼,趁著今兒有娘出海,哥哥就自己去買了紙筆,讓她練字。

  長歌有些詫異,也有些哭笑不得,“林雙,你以前從來沒有學過?”

  林雙點點頭,有些委屈的看了林決一眼。

  林決不服氣的回道,“沒有學過有什麼關系,照著書上畫不就行了?源兒刺繡,不也是先畫好樣板就照著繡的嗎?”

  長歌撫了撫額頭,要怎麼解釋,刺繡和學字,還是有一點不一樣的。不過在這之前,要先解決懷裡這個,她低下頭來,“源兒,你繡得怎麼樣了,拿來給我看看。”

  林源小臉微紅,連忙將手中的東西藏到身後,使勁的搖著頭。

  長歌眨眨眼,“不給我看啊,哎呀,那麥芽該捂好了吧,看來沒幾天就可以做糖了。”

  林源面有難色,掙扎許久之後,才慢慢的把手攤到長歌面前,一雙眼睛卻四下亂瞟不敢看她。

  長歌拿起那被揉成一團的東西來,看樣子,似乎是個香包,她左看看,右看看,五顏六色的一坨,沒看出來繡的是什麼。

  “源兒,你這個還沒有繡完吧?”所以她認不出來是正常的,希望她的問話比較委婉,不要傷到小家伙的自尊心。

  林源把頭埋得低低的,聲音像是從肚子裡冒出來的,含糊不清,“還沒有繡完,常姐姐,我要繡的是海裡五顏六色的魚。”

  是魚,而不是別的什麼亂七八糟的草?長歌再仔細看了看,忍住笑,“哦,估計是草魚吧。”

  臉上紅色未褪,林源偏頭看了林決一眼,才小小聲的又問,“常姐姐,哥哥說源兒繡不好以後就找不到妻主,是嗎?”

  長歌一愣,此情此景,似曾相識。可是後來的那些事,已經讓她懷疑她當初的決定是不是做錯了?如果當時她不是那樣什麼都依著長藍的性子來,結局或許有所不同。

  她做事從來不後悔的,在她的行事准則裡,後悔是比錯誤更大的錯誤。

  可是,事關長藍,她的信念卻忽然發生了動搖。

  她閉了閉眼,拍拍林源的腦袋,“有些人在意,有些人不在意,源兒盡力去做就好了。”

  林源聽得似懂非懂,問她,“那常姐姐在意嗎?”

  長歌笑,從他手裡拿過針線,運針如飛。

  幾人都睜大了眼睛,只見沒幾下,那香包上面,便多了一條魚,活靈活現,躍然而上。

  長歌將香包還給林源,“我自己會繡,所以我不在意。可是源兒,能把自己喜歡的東西繡出來,不是很有成就感的事麼?”

  林源接過來,低著頭端詳了好久,然後慢慢的揣進懷裡。

  旁邊的林氏睜大了眼睛,“常小姐,你怎麼會這些男兒家的東西?”

  長歌將懷裡的林源放下來,伸手將林雙拉到桌旁,回道,“我家的男人不會,當然就只有我這個女人會了。”

  林氏還要再說什麼,但看見長歌已經將紙鋪開,正在教林雙握筆,便也不好再說什麼了。只是轉頭看了林決一眼,他似乎並不太在意,正站在一旁聚精會神的看林雙學字。

  “喲,這屋裡好熱鬧啊!”光線一暗,有人走到了門口。

  一聽到這聲音,林源飛快的鑽到的長歌懷裡,林決將林氏護在身後,警惕的望著來人,“是你們?”

  方顯帶著方四走了進來,掃視了屋內一周,最後才看向長歌,“常小姐,別來無恙?”

  長歌慢慢放下手中的筆,一只手摟了摟林源,抬起頭來,“很好。”

  似乎對長歌的冷淡已經有了心理准備,方顯自顧自的找地方坐下,依舊是笑容滿面。方四從後面走上前來,將一疊銀票放到桌上,“常小姐,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長歌看了桌上一眼,明顯的興趣缺缺,“拿回去。”

  方四沒動,“怎麼,常小姐嫌少?”

  長歌微笑,又重復了一篇,“我再說一次,拿回去。”

  方四臉色微變,只得將頭轉向方顯,方顯這才開口,“常小姐都不問問我們的來意,就這樣直接拒絕了?”

  長歌沒理方顯,只是緊緊的盯著方四,“我叫你拿回去。”

  方四被盯得頭皮發麻,可是沒有主子的吩咐,也不敢造次,只得陪笑道,“常小姐,不如聽聽我家主子的……啊!”手裡捏著迎面飛來的銀票,連連後退了好幾步。

  長歌站起身來,“既然你不想自己拿,就只能我幫你送回去了。”

  方顯臉上的笑容漸漸有些掛不住了,“常小姐,你當真要如此?”

  “方顯,我知道你的來意,可是我對你和你的來意都沒有興趣,不知這樣的回答,你可滿意?”

  方顯慢慢的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常歌,你最好,不要後悔。”

  後悔?長歌微笑,“如果後悔有用的話,我願意死一千次一萬次,來回到最初。”

  方顯冷哼一聲,一甩袖走了出去。

  一直走出去很遠,方四才敢開口問道,“主子,您為何要如此執著於常歌?”

  方顯臉色極為難看,呼呼的喘了幾口氣才說,“你看那常歌如何?”

  “賭術是不錯,可是也不必讓您如此委屈自己啊。”

  方顯斜睥了她一眼,“你懂什麼,那常歌可不是個簡單人物,如果能收為已用,帶到京城去給老主子,必定能助賭坊在京城大發異彩。”方家世代經營賭坊,她自小在這樣魚龍混雜的地方長大,自認閱人無數,可是像常歌這樣的人,百年也難得一見,幸好她因事被娘發放到這鳥不生蛋的地方來,要不然,怎麼能碰上常歌。有這麼一個人,對欲在京城擴張的賭坊來說,簡直是如虎添翼,這個人,她勢在必得。

  “可是,可是這常歌如此不識抬舉,要不,我們叫幾個人來。”

  “哼!叫人來,打得過她麼,白白送了性命。”

  “那主子您的意思是?”

  方顯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略略沉吟之後,眉頭漸漸舒展,恨聲道,“常歌我們是不敢碰,可是並不代表別人我們也動不了。只要逮住了她的軟肋,何愁她不能為我所用。傳書給飛鶴,重金請他們相助。”

  在方顯幾人走後,林決愁眉不展的坐到桌邊,“常歌,她們要你做什麼?是不是要來搶回源兒?”

  懷裡的林源縮了一下,長歌安慰的拍拍他的背,才回答道,“沒事。”

  “常歌!”林決啪的站了起來,“我最討厭你這個樣子,什麼事都裝在肚子裡,似乎全天下都欠了你一樣,整天要死不活的讓人看見就生氣。”

  長歌抬起眼看他,有點被他的怒氣嚇到。

  林決也不管了,索性一古腦兒將所有想說的話通通倒了出來,“沒事?什麼叫沒事,傻瓜一看都知道有事。你看看你,先是要死不活的差點醉死在海裡,接著又整天陰陽怪氣的一副四大皆空萬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樣子,現在呢,剛開始有點人氣,又在這兒裝什麼高深。你如果要死,就直接死掉算了,省得讓人看見生氣,如果要活,就該好好的活,該笑就笑,該哭就哭,遇到難事就應該拿出來跟大家一塊討論,就算幫不上忙,也能出出主意。

  你現在這樣算什麼,這家裡只有你一個人啊,啥也不說,死了也沒人給你燒香。”

  氣呼呼的罵完,卻扭過頭去,慢慢紅了眼睛。

  一片寂靜無聲,半響,突聽林源一聲大叫,“啊!哥哥會罵別的話了,姐姐,你把我的蜻蜓還來。”

  有些壓抑的氣氛被林源打斷,長歌歎了一口氣,走到林決面前,深深的凝視著他,然後笑了。

  雙手握住他的雙肩,“林決,她們來是希望我去賭坊幫忙,我拒絕了。還有,謝謝你。”

  林決吸吸鼻子,也紅著眼睛咧開了嘴。

  “哥哥又哭又笑,羞羞羞!”林源拍著手在旁邊做著鬼臉。

  “你個死小子,不趕快給我好好做你的刺繡。”林決舉起手,作勢要打。林源便一把抱住長歌的腿,“常姐姐,快快快,哥哥好凶,要打人了。”

  長歌一把抱起了他,“好,我來保護小源兒。”當真抱著他,一個旋身,躲開了。

  “常歌,你這個死女人,你還護著他。”

  “啊!哥哥,你罵人還知道再多加一句了啊!”大呼小叫的,是林雙,然後也跟著往長歌身後跑去,林決不依不饒的跟在後面追,兩大兩小瘋成一團。

  林氏微笑的看著,時不時添上一些茶水。

 

第九章 何時歸期

  長歌背著魚網,林春拖著魚筐,兩人一前一後的走著,夕陽的余暉,將兩人的身影拉得很長。

  “常歌,你說這幾日是不是運氣特別好啊,咱們已經好幾天滿載而歸了。”林春被曬得發紅的臉上,滿是興奮之情。

  長歌掃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林春自顧自的說得起勁,“嘿嘿,我把錢拿回家的時候,你沒見幾個孩子高興得那個勁兒。”她咂巴著嘴,“嗯,等過幾日再多賺一點,就把房頂再翻翻,天氣冷了,得整厚實點。”

  長歌笑得意味深長,“林春,這樣的喜悅,是不是要比你賭錢來得充實?怎麼,還要學習賭術嗎?”

  林春愣了一下,這才想起,自己打魚的目的,似乎是要學習賭術的。這段時間沉浸在收獲的興奮裡,整日計算著賣了魚能得多少銀子,差點把這個忘了。

  摸摸腦袋,咧著嘴說,“呵呵,你不是說我要再捕一段時間的魚,才教我嗎?那等到時候再說吧。”

  最開始出海的時候,的確是整日想著怎麼樣能快點到約定的期限,就可以學那高深的賭術,可是這些日子裡來,好像淡化了這種迫切,每日裡打魚賣魚,好像這等待也沒有那麼難熬了。

  長歌但笑不語,從林家的幾個孩子來看,這林春本質其實並不壞,賭場之上的輸贏帶來的刺激,畢竟只是暫時的,抽身得及時,還有可能再走回正路。

  兩人有說有笑的走到家門口,長歌皺了皺眉。

  裡面太安靜了,安靜得有些詭異,尤其是每天這個時候應該站在門口等著她們的林決,居然也沒有看見。

  兩人對視一眼,林春加快了腳步,推開大門,一切都整整齊齊,唯有那幾個人,卻不見了。

  桌上放著一封信,林春顫著手,拆了開來,“欲贖家人,三天內准備白銀十五萬兩!”

  “十五萬兩!”林春驚呼一聲,坐倒在地上,兩眼發直。

  長歌撿起那飄落在地的信紙,眼中有厲色閃過。

  “常歌!”林春從地上爬起來,跪到她面前,“求求你,救救他們,你一定能救他們的吧?”

  長歌坐到凳子上,突然問她,“你這麼急干什麼?”

  林春把頭在地上磕得砰砰響,“怎麼能不急,那是我的夫郎和孩子啊!”

  長歌冷笑,“你不是才把林源輸掉麼?反正遲早,你也是要把他們賣掉或輸掉的,此時也就不必如此悲傷了。”

  林春抬起頭來,愣愣的看著她,屋裡有風吹過,門吱啞作響。而那個人,即使是沉默也總能在不經意間回首就能看到的人,卻再沒有等在那裡,還有,她的孩子們,剛剛生下來紅通通像只老鼠,後來卻慢慢長大的孩子們,現在也不能圍繞膝邊,眼巴巴的等著她打魚回來了。

  往日裡不到輸光絕對不會回來的家,在此刻,顯得那樣珍貴。她閉閉眼睛,再重重的叩下頭去,“不,是我錯了,我以後不賭了,再也不賭了,求求你,救救他們,救救他們吧。”

  “救他們,我拿什麼救他們?”長歌似乎不為所動。

  林春急切的抬起頭來,“當然是……”

  “是什麼?”長歌接過話去,“只要是賭,絕不可能長勝不輸,就算我一直贏,你覺得我們有可能在三天內,在這麼個小賭坊內贏到十五萬兩麼?”

  “那,那要怎麼辦?”林春的喃喃的望著她。

  “怎麼辦?”長歌搖搖頭,雙手一攤,“我也是有心無力,我能怎麼辦。”歎了口氣站起身來,“你作好心理准備吧。”搖搖頭走了出去。

  林春癱軟在地上,絕望的低下頭去,過了好一會兒,才猛地爬起來,“不,我要救他們,我一定要救他們。”

  翻箱倒櫃的在家裡到處找,將有可能值錢的東西都卷在一起,抱出門去了。

  長歌坐在院中,看著林春奔出去的背影,瞇了瞇眼睛,希望經此一役,她真的能痛改前非,懂得珍惜家人。

  至於那些綁架的人?她揚起手中的紙條,冷笑了一聲,居然都沒有寫明贖金交付的地點,或者怎麼與之聯系,還真是,不專業的綁匪啊!

  林春是怎麼都不可能在短短三天時間內籌到十五萬兩的,那麼,這些人的目的,是沖著她了。

  沖著她的話,哼哼,那還真是不好意思了,她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生氣,那些人居然能挑起她的怒火,看起來,似乎能耐不小啊。

  掏出袖中碧玉簫,在手中轉了一個圈。

  長歌在外面轉了轉,她走得很慢,意態悠閒的樣子。她甚至還頗有興致的在海邊坐了坐,玩了一會沙才回來。

  渾然不管暗中盯著她的人,此刻被氣得如何跳腳。

  走回來的時候,發現林家屋外圍了一堆人,走近了一問才知道,原來是林春要賣房子。

  村長林四正指著林春大罵,“你個沒良心的啊,整天就知道賭賭賭,什麼夫郎和孩子被壞人綁走了,你是把他們輸了吧?啊?可憐阿決一個男孩子,小小年紀就要擔起一家人的生計,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白眼啊,你居然,居然把他們輸了?”

  林春跪在地上,衣衫不整,眼睛紅紅的極為狼狽,“不是,村長,這次真的不是我,是壞人把他們綁走了。”

  “什麼壞人,他們整天在家規規矩矩的,哪能遇到什麼壞人,就算是有壞人,也是你個不成氣的招來的吧,現在居然還要賣祖屋,林春,你將來有何面目去見你黃泉之下的父母啊。”林四重重的一跺腳,也不聽林春解釋,轉過頭來沖著周圍的人道,“林春的房誰都不准買,把錢給她還不是都拿去賭了。”

  “不要啊,村長,我真的是賣了房去救阿決他們的。”林春急得在地上猛磕頭,額頭上都已經紅腫一大塊。

  可是林四哪裡肯聽,恨鐵不成鋼的又把她罵了一通,才帶著眾人走了。

  林春趴在地上,絕望的喊叫著。

  “看見了吧,這就是你為賭錢付出的代價,即便你說的是真話,卻也已經失去了眾人的信任。”等人群散去,長歌才慢慢的走到她身邊。

  林春聽見她的聲音,眼睛一亮,“常歌,你幫我去給村長說吧,你說的話,她們就能信的。”

  長歌搖搖頭,指著那已經破爛不堪的房子,“你就算再賣十間這樣的房子,也湊不夠那麼多錢。”

  林春眼裡的光黯了下去,狠狠的抓著自己的頭發,“那我要怎麼辦,要怎麼辦才能救他們?”

  長歌看了她一會,默默的走回自己屋子裡去了。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長歌便起床了,將簫擦得晶瑩透亮,在唇上印了一下,“阿簫,你寂寞很久了吧?今天帶你出去曬曬太陽。”將簫插入袖中,走了出去。

  開了門,才發現林春一直跪在院中,連姿勢都沒有變過。

  “林春,”她蹲下身來,林春抬起無神的雙眼,有些呆滯。

  長歌有些放下心來,或許對林春,這一步便夠了,把她扶起來,“你去好好休息一下,其他的,交給我吧。”

  林春一把抓住她,嘴巴動了動,“你,你想到辦法了?”

  長歌微笑,“是,所以麻煩你把飯做好,他們,該餓了。”

  “做飯?”

  長歌點點頭,看了看天色,“應該,還趕得回來吃早飯吧。”

  長歌向鎮上走去,盡管她的步伐一如往常,可是唯有她自己,能聽到身體裡血液沸騰的聲音,那是漸漸蘇醒的,屬於孟長歌的,殺氣!

  孟長歌揚名天下的,是一管碧玉簫,可是真正與她交過手的人,才知道比那碧玉簫更厲害的,是她的頭腦。所以孟長歌,可以輕易的令勇猛如絳夏者拜倒,也可以折服如霜蕪一般才華過人卻自恃甚高的文人。

  她當然很容易的就能想到,那幫非常不專業的綁匪,是出自於誰的授意,才會對林家一家人下手。

  所以她的目的地,非常明確的,便是那家賭坊。

  她來得似乎有些早了,連看門的都還沒起床,整個賭坊鴉雀無聲。

  沒有任何猶豫的,她縱身躍起,如一片輕盈的羽毛飛起,不帶一絲風聲,悄然飛入後院。

  院中站著的,是一錦衣男子,目如秋黛,眉含遠山,端的是絕世姿容,自成風華。

  林決正扶著林氏跪下去,“多謝公子救命之恩。”

  那男子連忙伸手去扶他,一邊不露痕跡的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輕聲笑道,“林公子客氣了,這不過是湊巧之下而為之,不值一提。”

  林決感激的看著他,“不知公子尊姓大名,總要讓我們知道恩人的名字吧?”

  那男子臉上的笑容黯了幾分,卻仍是強自笑道,“區區小事,不勞林公子掛記了。”

  “公子,”正在此時,一個侍衛走了過來,“那方顯和幾個管事的已經綁好了,是不是直接送回京去?”

  那男子點點頭,“送回去給方家好好管教管教,下次,可就別怪我們沒有手下留情了。走吧,收拾好,我們即刻回京。”

  那侍衛行了禮,一扭頭卻立刻雙手按住了劍柄,高喊了一聲,“什麼人?”

  院中眾人齊齊楞住,往這個方向看來。

  “常姐姐!”林源最先喊出聲,提著衣服就往這邊跑。

  長歌收拾起因為震驚而變得紛亂的心緒,自牆頭上跳下來,將他抱起。

  “常歌!”林決也跟著跑了幾步,哽咽著喚了她一聲,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長歌抱著林源,走到他面前,柔聲道,“沒事就好了。”

  林決吸吸鼻子,紅著眼睛點點頭,才指著那男子說道,“是這位公子救了我們,對了,公子,你還沒有告訴我們你的名字呢?”

  那男子正呆呆的看著長歌,聽到林決的話,將頭微側,掩去了眼中淚意,好一會兒,才輕聲道,“我叫子期,秦子期。”

  子期子期,是想問你,何日是你的歸期?

 

第十章 今夕何夕

  林決和林氏對秦子期千恩萬謝,非要請他去漁村家裡坐坐,聊表感激之情。

  長歌抱著林源,牽著林雙坐在一旁的石凳上,一聲不吭。

  秦子期慢慢垂下眼去,長長的睫毛投射出一片顫抖的陰影,“多謝林公子,只是子期還有要事在身,需要趕回京城,就此別過。”微微彎腰一禮,便要轉身離去。

  “秦公子,你等一等嘛!”林決追著上去喊道,秦子期卻是埋著頭往前走,沒有絲毫停頓的意思。

  林決一急,轉身跑到長歌身邊,搖著她的胳膊,“你快想想辦法啊!”

  長歌看了看那人的背影,沒有說話。

  林決氣極,伸手就擰上她的耳朵,“你快點想辦法留住秦公子啊,人家救了我們的命,要是就這樣走了,我會愧疚一輩子的。”

  這個男人,怎麼手勁這麼大!長歌呲牙咧齒的偏著頭,“好好,我想辦法,你快放手。”

  “不放,你快點。”林決捏著她的耳朵又轉了一下。

  眼看著秦子期已經快步走到院門,長歌連忙捂著耳朵喊了一聲,“秦子期,你回來。”

  秦子期腳步一頓,僵在原處,卻聽得長歌倒吸了一口冷氣,“林決,我耳朵快被你扯下來了。”

  “活該,誰讓你對秦公子不禮貌的,有你這樣連名帶姓叫人的麼。”林決跺跺腳,還以為她能有什麼好辦法呢,結果對人家公子這麼粗魯,直接就叫人家回來。放開了她,一路小跑到秦子期身邊,“秦公子,你別生氣啊,她就是這樣的,沒見過世面不懂禮貌。秦公子,你去我家吧,一定要吃一頓飯再走。”

  秦子期死死的低著頭,任林決抓著他的衣袖,也不應聲,只安靜的站在那裡。

  長歌一手抱著林源,一手揉著耳朵,慢騰騰的走了過來,“你們後邊來吧,我去前面帶路。”

  秦子期猛地抬起頭來看著她,眼眶微紅。

  長歌略略移開視線,“你的侍衛要全部帶著麼?”

  秦子期的眼裡,慢慢有了光芒,閃亮若水之粼波,“不用,他們在客棧裡等我就行了。”

  長歌點點頭,率先一步走了出去。

  林決歡天喜地的拉著秦子期的手,“走吧,秦公子。”

  到了門外,看著侍衛已經准備好的大馬車,秦子期回頭道,“林公子,叫上伯父和令弟過來一起坐馬車過去吧?”

  林決摸摸腦袋,有些不好意思,“好啊,我先扶我爹過來。”

  “不要!”林源抱著長歌的脖子,一副絕不肯撒手的樣子,“我要常姐姐抱。”

  林雙也在旁邊點著頭,拉著長歌的衣衫,“嗯,我是女人,也不和你們坐馬車。”哼哼,別以為她沒有聽到,剛剛源兒咬著常姐姐的耳朵,說了要買小泥人。

  林決扶著林氏走了過來,瞪了這兩個小家伙一眼,才對秦子期道,“秦公子,從這裡過去沒多遠,不用管他們的。”

  秦子期的目光從長歌被擰得通紅的耳朵上掠過,應了一聲,“好。”

  馬夫駕著車,從身邊駛過。

  長歌先帶著林源林雙,去買了兩人喜歡的小泥人,想想家裡似乎什麼都沒有,等會林決找不到東西做菜,不知道會不會又找她想辦法。

  暗暗的歎了一口氣,林決似乎當她是無所不能的,什麼事情都找她想辦法就對了。

  於是順便的,買了些肉和菜,回來的路上,又看見個賣雞的,於是,一咬牙也買了,權當是給幾個人壓壓驚吧。

  只是,最後摸了摸荷包,有些自嘲的扯了一下嘴角,什麼時候,她孟長歌也會為幾文錢皺眉了!

  果然是,風水輪流轉,今夕不同往日!

  才走到院門口,林決就沖了出來,沮喪的說道,“常歌,家裡好像沒有什麼菜了。”然後,期待的望著她。

  長歌只差沒有無語望天了,看吧,她就知道。

  “哥哥!”林雙從她身後冒出個腦袋來,“常姐姐已經買了菜了,放在向敏家的車裡載回來的,你去拿吧。”

  “啊!真的啊!”小臉一下子陰轉晴,林決跳了起來,抓著長歌的手使勁搖,“常歌,你太好了,等會你多吃點。”抓起林雙,便向村頭跑去。

  長歌搖搖頭,對懷裡正捂嘴偷笑的林源道,“看見吧,源兒,你以後得比你哥哥細心點。”

  “嗯!”林源抿嘴點頭,“還有,源兒也不會擰常姐姐的耳朵。”

  長歌好笑,拍拍他的腦袋,“源兒最乖了。”

  兩人有說有笑的進了門,秦子期正站在台階上看著她,見她進來,才緩緩的移開了目光。

  長歌將林源放下來,走了過去,“怎麼不在屋裡坐?”

  秦子期微低著頭,“四處走走看看。”

  “嗯!”長歌點點頭,便也站在一邊不知道要說什麼了。

  林氏端了碗水出來,雙手捧給了秦子期,“秦公子,請喝水。”林春也跟著提了個凳子出來,拿袖子擦了又擦,放到他面前,“秦公子,您不想在屋裡坐,便在這坐吧。”

  秦子期道過謝,接過水,小口小口的喝著。

  長歌抬眼望去,只能看到他的側影,風吹起發絲,在他胸前輕輕飄動。

  兩人自結為夫妻,她還從來沒有好好看過他,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賜婚那日的談話裡,只是,此刻看來,他似乎比印象裡更瘦了。淺藍的衣衫,像是空蕩蕩的掛在身上,衣袍的華麗,只顯得他的臉,愈加蒼白。

  當年曾名冠京華的無雙皇子,該是被人捧在手心裡細心呵護疼寵吧,又怎麼會孤伶伶的那淒清的將軍府中,虛度年華。

  秦子蓉負了長藍,她何嘗不是,耽誤了另外一個男人的青春?

  林決很快拿著菜回來了,一邊招呼著秦子期,一邊進了廚房。

  “常歌,常歌,你快來!”沒進去一會兒,就聽見林決的大呼小叫。長歌趕忙跑了過去,一進廚房,就被滿屋子飛的雞毛給嗆到。

  林決一手提著刀子,一手擦著臉上的血跡,蹬蹬蹬地跑過來,“常歌,那只雞怎麼殺都殺不死!”

  還有殺不死的雞?長歌愕然的看向那只跳到灶台上的雞,脖子上有明顯的傷口,還有鮮血流出,可是是依然神氣活現的瞪視著林決。

  “你不會殺雞?”長歌終於想起來問這一句。

  林決咬咬唇,委屈的說道,“我知道要在脖子上劃一條口。”

  林氏扒開臉上被那只雞抓飛的菜葉,這才從灶後面站起來說,“我們家沒有吃過雞,阿決沒有殺過。”

  看看林決狠狽的樣子,長歌想笑又不敢笑,只得清咳一聲,拿過林決手裡的刀,“我來殺,你們倆出去洗個臉,清理清理吧。”

  “哦!”林決應了一聲,拉著林氏往外走,邊走邊回頭,半信半疑的看她。

  等二人走出去之後,長歌才手一伸一抓,那雞便被吸到手中,熟練的倒提著雞,在脖子上又劃了一下,然後飛快的按住那對翅膀,雞撲騰了兩下,等鮮血流盡,便不再動了。長歌滿意的拍拍那雞的腦袋,“我就說嘛,哪有殺不死的雞。”

  揭開鍋蓋,水已經是燒開了的,舀了水在盆裡,將雞整個放了進去,來回翻了幾下,便蹲下身來要拔雞毛。

  袖子太長了有些不方便,長歌低頭看了兩眼,剛要站起身來,一個人走到了身邊,“我幫你把衣袖挽起來吧?”

  是秦子期,他拉高了衣裳,蹲到她身邊。

  長歌頓了一下,隨即伸出手去,“有勞了。”

  纖細的手指搭上她的衣袖,人體的溫度隔著薄薄的布料傳來,他專注的挽著她的衣袖,似乎在做著什麼偉大的工程。

  “你的衣服,很薄。”最後,他低聲道。

  “沒事,習慣了。”長歌很快的扭過頭,提起那只雞,拔起雞毛來。

  秦子期蹲在旁邊,鼻端有著那人的氣息,慢慢的綻開了笑顏,這樣,真好!

  “你的頭發很黑!”視線移到她的發絲上,長久以來的擔憂也終於放下。

  “對啊!”剛剛進來的林決接口道,“你不知道我剛看見她的時候,頭發都是白的,像個老太婆,幸好後來喝了我的藥,就變好了。”一邊拉起他,“秦公子,你去外面坐吧,這裡髒。”

  秦子期順著他的手站了起來,又看看長歌的頭發,才回道,“那林公子的藥還真靈!”眉頭微微皺起,如果不是她自己恢復的,是不是意味著她的武功真的徹底廢了。心裡有些痛,有些酸,對她這樣的人來講,失了武功,該意味著比死還痛苦。

  又或許,她其實真的當自己已經死了吧!

  林決拉著他坐到屋外,又添了一回水,“秦公子你先坐著,我去做飯啊。”

  林決進了廚房,很快的就把長歌趕出來了,只說廚房是男人的天下。長歌很是不以為然,沒提醒他剛剛是誰在大呼小叫的喊她這個女人進來。

  林氏進了廚房幫忙,林春又帶著林雙去借碗去了,只留下長歌,秦子期和林源三人在院裡。

  長歌倚在台階邊的柱子上,抬頭看著,天空很藍,偶爾有淡淡雲彩飄過,“你怎麼會到這裡?”

  秦子期仰頭看她,“我是有事從這裡經過。”

  長歌輕笑,“是嗎?”果然,是皇家的人,有幾句話是真,有幾句話是假?

  看到她臉上的神情,秦子期惶然的站起身來,“我不是……你不要生氣。”

  長歌沒有看他,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句,“我沒有生氣。”

  秦子期低下頭去,好一會兒,才慢慢的走到她身邊,“是飛鶴收到消息,方家的三小姐要對付一個叫常歌的人,因為這個名字跟你的很像,所以四姐叫人告訴了我,我,我只是想來確定一下是不是你,看看你過得好不好,我不想打擾你的,我本來都要走了。我不是故意要騙你,只是不想讓你覺得又多了負擔。”

  長歌閉上了眼睛,沒有說話。

  “你不要生我的氣!”他的聲音,帶著小心翼翼的討好。

  “我沒有生氣。”長歌睜開眼來,靜靜的看著他,這是第一次,這麼近的看他,這麼近的看著,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見,他的眼中,自己的影子,“對不起,錯怪你了。”

  她的聲音,很溫柔,是他多少次在夢裡細細描繪過的,對他說話的語氣,是對他說的。眼睛,忽然有些濕潤,他搖著頭,臉上卻綻開了絕美的笑容。

 


第十一章 天留客

  林家的人很熱情,確切的說,是林決和林氏很熱情,不停的給秦子期夾菜,長歌捧著飯碗,埋頭苦吃。

  林家的飯桌上,實在很少這樣豐富的菜色,林源的腮幫子被肉塞得鼓鼓的,一邊含糊不清的問著秦子期,“秦哥哥,你可以再在我們家多呆一天嗎?”

  秦子期抬起頭來,視線匆匆掠過長歌,才輕聲道,“源兒怎麼這麼問?”

  林源期待的看著他,“因為你在我們才吃到這麼多好吃的啊!”

  “源兒!”林決拍拍他的腦袋,這才不好意思的對秦子期笑笑,“小孩子不懂事,秦公子你不用理會。不過你要是喜歡這的話,住一晚再走吧,等會吃過飯我可以陪你去海邊轉轉。”

  秦子期頓了頓,看向長歌。

  林決不明所以的順著他的視線望了過去,長歌低著頭忙著吃飯,根本就沒有回應的意思,於是開口道,“秦公子,你不用管她,她的意見不作參考。”

  短暫的沉默之後,秦子期笑笑,“不好意思再打擾你們了,我還有事在身,就不多留了。”

  長歌喝了一口湯,放下了碗筷,“我吃好了,你們慢慢吃。”旁邊的林源抓了一個雞腿在手裡,也說吃飽了,跟著長歌離開了飯桌。

  自從長歌離座,秦子期的頭就很少再抬起來,間或回答林決幾句,其余的時間,便都是在機械的重復著吃飯的動作。

  林氏和林決沒見過什麼世面,倒也罷了,林春也算是在賭場裡長過些見識的人,看這秦子期舉止談吐,知道定是個身份頗有些來頭的人物,她坐在那裡,頗有些不自在。剛好林雙吃完飯說要去找長歌,便借機帶著她下了桌。

  在女人們都離開之後,幾個男人之間的話才慢慢多了起來。自然而然的,話題就扯到了長歌身上。

  秦子期略微有些躊躕,但還是開了口,“那位小姐,是林公子的家人麼?”

  “是啊!”

  “不是。”

  兩個人異口同聲的答道,前一個回答,是林氏,後一個回答的,是林決。

  林決奇怪的看了林氏一眼,解釋道,“她是我家的房客。”

  “房客?”秦子期有些詫異,如果他沒看錯的話,這林家就只有兩間房子,一間是林春夫婦,一間便是林決兄妹三個,沒看出來還有多余的房子。

  林決當然懂他的意思,略有些局促,“呵呵,她住在我家柴房。”

  窮人家的柴房,真的是名副其實堆柴火的地方,只是為了不要讓柴草讓雨淋到而隨意搭起來的,風一吹,四面都在漏。

  秦子期一進門就看到了那堆得亂七八糟的地方,當時不以為意的略過了,這會才知道是長歌住的地方,頓時心裡某處,便澀澀的疼。

  那個人啊,一生奔波勞累,享過幾日高床軟榻之福?

  勉強壓下心中翻滾的情緒,秦子期勉強笑笑,指著桌上的菜色,“林公子的手藝真好,平常做得多鍛煉出來的吧?”

  林決只得尷尬的抓抓頭發,“秦公子,說出來不怕你笑話,這雞我還是第一次做,我們平時有飯吃就不錯了,偶爾魚多的時候,會吃些魚或者魚干。”隨即又補充道,“我娘以前愛賭,現在變好很多了,所以以後我們家的生活會越來越好的。”

  “是嗎,那真替你們高興。”子期低下頭去,嘴裡有了濃濃的苦味。

  那個人,從來不吃魚的。

  長歌坐在門前的台階上,望著黑壓壓的天空。

  海邊的天氣真奇怪,明明前一刻還在和風暖陽,下一刻就陰了下來,天空低得似乎要把人壓得喘不過氣來。

  “常姐姐,你怎麼都不說話?”林源和林雙玩得累了,跑過來偎進長歌懷裡。

  “我在聽東西。”

  “你在聽什麼啊?”

  長歌揉了揉他的頭發,“我在聽,暴風雨快要來的聲音。”

  “暴風雨會跟你說話,說他們要來了嗎?源兒怎麼聽不到啊?”林源側著頭聽了一會兒,狐疑的問道。

  長歌的嘴角彎成好看的弧度,“等源兒長到我這麼大,就會聽到他們的聲音了。”

  林源似懂非懂的點點頭,扭過頭去看正在收拾漁網的林春,“娘,你也能聽到嗎?”

  林春一邊忙活,一邊笑道,“是啊。哎,常歌,你也是在海邊長大的吧,要不然怎麼這麼懂得看海邊的天氣?”海邊的天氣變幻莫測,出了太陽並不說明天就要放晴,所以雲層低也並不代表一定是暴風雨,不是長年在海邊待的人,根本不可能看得准。

  長歌摸摸林源的頭,淡淡的答道,“有人教過我一點。”

  能看清天時的變化趨勢,對於行軍布陣的人來講,是極其重要的。只是現在,它只能被用來打魚用了。

  “你師傅教的啊?”林春隨口說了一句。

  “不,我弟弟。”長歌的聲音,有些低,幾乎要被吹散在突如其來的風裡。

  有些時候,人不留客天留客。

  長歌當然知道即將要有暴風雨到來,她其實也並不希望秦子期再在此處多作逗留,有些人有些事,她既已打算留在過去,便不想再過多牽扯。可是她也做不到去趕秦子期走,或者去暗示他有風雨來了,要走就早點走。

  總之不管怎樣,等秦子期和林決他們吃完一餐飯的時候,暴雨已經下下來了。車夫趕著馬車被風吹得寸步難行,車夫還可以將就著在車裡睡一晚上,秦子期一個男子,總不能和車夫一起擠馬車吧。

  於是,不管有人的心裡是如何的糾結,總之秦子期是走不了了。

  接下來,就是睡的問題。

  林家就只有兩間房子兩張床,以往都是林決領著弟弟妹妹睡的,如今把林雙換成秦子期,就變成兩個大人一個孩子擠一張床。

  那張床?長歌站在門口,眼角狠狠的一抽,以前她就在好奇這巴掌大的地方,林決他們三個是怎麼擠著睡下的,今天又來了個秦子期,他們不疊羅漢看來是睡不下了。

  林決把床收拾了又收拾了,可是怎麼也不可能把床收拾得更大了,只得站在床邊,說道,“秦公子,你睡吧,我今晚在桌子上靠一會兒就行了。”

  “那怎麼行,”秦子期連忙推辭,“我隨便坐坐就行了,等雨停了我就走。”

  “怎麼能讓您坐一晚上呢!”林決急了,上前來拉他。

  “不用,真的不用。”秦子期推脫著,兩人在那拉拉扯扯的爭執不下。

  “去睡我那吧!”長歌這一句話,猶如一枚響雷,將在場的眾人炸了個七葷八素。

  秦子期最先驚住,僵硬的轉過頭來,眼裡,有深深淺淺的水光。

  林決指著她,語不成句,“你,你,你在說什麼?”

  “對啊,秦公子是一個男子,怎麼能睡你那呢?”林春也是被震得半天回不過神來。

  長歌看了一眼眾人,搖搖頭,這些人性子可真急,她還沒說完下半句呢,“我去馬車裡和車夫擠。”

  林決喘了一口氣,怒視了她一眼,“哪有你這樣說話的,一句話不說全。”

  長歌笑笑,看向秦子期,“走吧,我送你過去,只有一把傘,其他人就先睡吧。”

  “長歌,你可要把床收拾好讓秦公子可以躺下了再走啊!”林決小聲的囑咐著。

  “好的,我知道了,你睡你的。”

  把傘撐開,護著秦子期出門去了,從正屋到柴房還有一小段距離,長歌的傘大半撐在秦子期身上,風又吹得很急,所以才走了幾步路,她半邊身上的衣服就全濕了。

  “該叫她拿件衣服到馬車上去換的。”林決倚著門,有些擔憂。

  林氏也一同目送兩人出了門去,沒有說話。

  “對了,爹,你今天干嘛要說長歌是我們家的人,我們兩個說的不一樣,說不定人家秦公子還誤會我們說謊呢!”林決早就想問了,只是當著秦子期沒好開口。

  林氏雖說也沒怎麼出過門,但好歹也是成過親的人,看那秦子期的神情,隱隱約約的就覺得有些不大對勁,本來想著委婉的說一下那常歌跟林決有些什麼關系的,誰想這個一根筋的兒子,完全就沒警惕意識。

  當下在心底暗歎一聲,說道,“真是個傻孩子!”便搖搖頭,回了自己屋裡。

  留下林決在那裡一頭霧水。

  風勁雨急,路上滿是泥濘,黑暗中,秦子期一腳踢到了石頭上,一個不穩便往旁滑去。可是還沒等驚呼出聲,便被一只手穩穩的扶住,緊接著,熱氣拂到了耳邊,“跟著我,小心點。”

  她一手扶著他,一手撐傘,半個身體都露在了傘外,擋住了從西邊吹來的風。

  雨點很大,急急的砸在傘上,黑暗裡,秦子期什麼也看不見,只能順著長歌的力道往前走。可是,他卻比任何時候都安心,因為,她,就在他的身邊。

  他能感受到她的體溫,她的力道,她的存在。

  將軍,你可知道,我有多想你!

  秦子期的雙手緊緊的攥住她的衣袖,無聲無息裡,淚流滿面。

  很快的,就到了柴房的門口,長歌放開了他,輕聲道,“你在門口站著等我一下,我先去點燈。”

  秦子期應了一聲,“好!”趁著她進屋,飛快的抹干了臉上的淚水。

  長歌點好了燭火,蓋好燈罩回過頭來叫他的時候,他的臉上已經不見半絲異樣。

  長歌本來也沒什麼東西,她將掛在床頭的幾件衣服取下,丟到一旁凳子上,待要去整理床的時候,秦子期拉住了她,“我來吧!”

  “這屋子不擋風,床上灰塵比較大,還是我來吧。”

  “不,”秦子期攔住她不肯放手,聲音很低,“鋪床疊被,本來就應該是我做的事。”

  長歌沉默了片刻,退了開來。

  秦子期先將折好的被子抱到一旁,再拉起床單,使勁抖了抖,揚起的粉塵嗆得他使勁將頭偏向另一側。抖了好幾下,才將床單鋪開,然後,爬上去細細抹平,最後,將被子放了上去,鋪平。

  這才側頭看向長歌,“我鋪好了。”

  長歌抬眼看他,微微一愣,然後,側過頭去清咳一聲,“你等下,我給你拿盆水來。”也不等他回答,轉身就旋出了屋子。

  秦子期摸摸臉,他剛剛沒看錯吧,他好像看到了長歌嘴角隱約的笑意。

  長歌一手撐傘,一手端著盆水很快就回來了,放到他面前,道,“洗洗吧。”

  “好!”秦子期應了一聲,將手放進盆裡,水立刻就黑了,他猛地想起什麼,抬起頭來看長歌,果然看見她還抿著嘴笑著。

  他的臉騰地紅了,連忙捧起水洗臉,心裡懊惱剛剛怎麼沒有想到臉上有雨水,很容易就沾上塵土了,他剛剛的樣子,一定很難看吧!

  等秦子期洗完臉,長歌便拿著傘,抱著衣服准備離開。

  “將軍!”秦子期在她臨出門時喊住了她。

  長歌腳步一頓,秦子期連忙改口,“常小姐!”

  “什麼事?”長歌並沒有回頭。

  秦子期幾步走到她面前,低著頭,“馬車很小,你們兩個人坐在裡面,坐著都把腿伸不直,不如,不如你就在這裡睡吧。我們一人睡一半,明早趁他們沒起來的時候,你再出去,行嗎?”

  半響沒有聽到長歌的聲音,秦子期的心跳得很急,不斷的重復著,“那馬車真的很小,睡不下兩個人的。”更何況沒有多余的被子,也不知道她的傷好全了沒有,這樣凍一晚上,會不會又對身體造成損傷。

  “秦子期,”很久的沉默之後,她的聲音響起,“當年我離開之時,我記得我已經說明了你的清白之身。”

  長久以來埋在骨子裡的疼痛,在此刻又爭先恐後的冒了出來,秦子期的嘴唇有些發白,“是的。”

  “那麼,你現在,現在……”長歌看了看他梳著的已婚發式,問了另外一句,“再嫁是不是需要我寫休書?”

  “不!”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急切,猛地抬起頭來,“一生只愛一次,一生只愛一人,子期已經尋到了心的歸宿。”

  “即使這歸宿並非良緣?”長歌問了他這一句。

  秦子期看著她,眼睛慢慢清亮,似乎先前幾乎要奪眶的淚水在瞬間消失了,他笑,“為卿之君,吾所願爾,終生不悔。”

  即便你不愛我,沒有關系,我可以愛你,這是我一個人的事。

  即使你我再不能見,沒有關系,我自己可以想你,一年一年的想著,直到老去。

  “將軍,我說過的,這是我的選擇。”

 

第十二章 似水流年

  這,實在是一個風雨交加叫人不能平靜的夜晚。

  長歌閉了閉眼睛,然後,慢慢的睜開,燭光的搖動中,她的臉,帶著模糊的溫柔,“子期。”

  心中一震,秦子期抬起頭來,他從來不知道,他的名字從她的嘴裡這樣輕聲的叫著的時候,竟然帶有如此的魔力,叫人心癢難忍。

  長歌微微一笑,終於決定,對著這個男子,說出她的感情,這是她一生中,從未有機會傾吐的隱秘,

  “我的母親,孟三喜,蘭陵孟家的族長,以她之才之勢,想要夫侍成群,那也是順理成章之事,可是她沒有,自始至終,她只有我父親一人,她說,人影成雙,是世間最美麗的風景。我當時雖然不懂,可是我知道,我的父親與別人家不同,他的臉上,永遠只有微笑,他望著母親的眼光,永遠是幸福,哪怕山路崎嶇,哪怕風雨飄搖,哪怕泥石流翻湧而下時,他將我與長藍護在懷中,微笑著與母親深深擁抱。”

  “長藍是我的責任,愛他護他,已經成為本能。我一天一天等著他長大,傾盡全力隨他所想,予他所求,要把他寵成全天下最幸福的男子,我要他像我爹爹一樣,享有人影成雙的唯一。所以在我的心裡,他便是我的唯一。為著這個,即便你風華絕代,即便你深情無雙,我也不能,放你在心上了。”

  “子期,當日娶你為夫,雖說是皇上下旨,可是我要是抵死不從,也絕不可能走到如今這步田地。我當日,是惱皇家多疑,也是嫌一番爭執麻煩,你既然心甘情願,我又何必對你多加憐惜。是我的一己之私,鑄成今日之錯。對不起!可是,你不要再愛我,也不要再等我了,我們之間,絕無可能。”

  絕無可能!這是多麼斬釘截鐵的定論,秦子期低低的笑了起來,“將軍,你能不愛長藍了嗎?”

  “如果他死了,你都做不到不愛,如今你還好好活著,又怎麼能要求我做到?”

  “不,”長歌緩緩搖頭,“我會做到,我當然會做到。”玉簫從袖中滑出,在手中輕巧的打了一個轉,她站起身來,“我如果得不到幸福,便是長藍害了我的一生,我既然愛他入骨,又怎麼捨得他背負如此虧欠。他活著,我愛他一世,他死了,我要他安心而眠。”

  他深愛的人,在他的面前訴說著對另一個男人的愛,有什麼比這更殘忍?

  他深愛的人,說她還會得到幸福卻徹底的否決他的可能,還有什麼比這更讓人絕望?

  伸出手,緊緊的壓著心髒跳動的地方,他害怕,怕它痛得再無力呼吸,“你,知道?”

  長歌移開視線,握緊了手中的玉簫,“作為皇上她沒有錯,因為她做了一個皇上該做的事;可是被我信任了的秦子蓉,我絕不能原諒。至於你,我既然從未將你當做我的夫婿,你攔下將軍府的飛鴿傳書,便是你身為皇家人的本份,我也沒有立場責怪於你,可是,若然有一日我真的當你是我的家人,又如何能釋懷你當日的所作所為?”

  屋外的雨聲,聽起來似乎有些小了,長歌轉過身去,“秦子期,不要再等下去了,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吧。”

  她背轉身,一步一步遠去,多少年來,他永遠只能這樣,看著她的背影,一次一次離開。

  在她的手觸上門把之時,他沖上前去從後面抱住了她的腰,“對不起,我以為皇姐只是要把他打入冷宮,卻不知道,是要他死。對不起,對不起。”他把她抱得牢牢的,用盡全身的力氣,“可是將軍,再來一次,我仍然會作同樣的選擇,我絕對不能讓你因為他而與朝廷起沖突,你比他,比起其他所有的人,都更重要。”

  長歌低下頭去,將他環在腰間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掰開,“對我而言,他比你,比起其他所有的人,也都更重要。”

  她推開門,走了出去。

  秦子期緊走了幾步,卻只碰到冰冷的門板,間或從門縫裡飛入的雨絲,打在他的身上。他靠著門板,無力的閉上了眼睛。

  將軍,子期早已將你刻入骨,融入血,要忘掉你,除非有一天拆去我全身的骨頭,放干所有的血液。

  “將軍,我絕不會放棄你,太想要你得到幸福所以絕不能放棄你,因為,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比我更愛你!”

  第二日天氣大好,果然是暴風雨過後,總有大好晴天。

  秦子期推開門來,伸展了一下四肢,早已等在一旁的林決快步走了過來,看了看他的臉色,笑道,“秦公子,昨晚睡得還好嗎?”

  “很好,謝謝。”秦子期回他一笑,神清氣爽的樣子。當然要休息好,休息得好才有力氣戰斗。

  百折不撓,將軍,這是你教你的部下時說的。

  吃飯的時候,不僅是林家人覺得怪異,就連長歌也看了秦子期好幾眼。

  昨日一碗飯都吃不完的人,今天居然連吃了三大碗飯。

  反倒是秦子期自己臉色平靜,似乎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你這是干什麼?”長歌攔著馬車,有些氣急敗壞。

  吃完飯,雨早就停了,長歌想著他這該走了吧。卻不想秦子期走到馬車旁,吩咐了一陣之後,就讓車夫趕著車先走了。

  “不干什麼。”秦子期目光炯炯。

  林決在一旁看兩人劍拔駑張的樣子,隱隱覺得有些怪異,卻還是上前來拉著長歌,“常歌,或許是秦公子想要在這裡多住幾天呢!多玩幾天沒有關系的。”

  “有關系,”林雙在一旁翹著嘴,小聲的嘀咕著,“他吃得好多!”

  她雖然說得小聲,旁邊幾個大人顯然還是聽到了,林春趕快將林雙拉過去,在她頭上敲上了一下,“沒禮貌。”

  秦子期的臉稍微紅了一紅,走上前幾步,站在長歌的另一側,看向林決,指著長歌,“林公子,我吃飯的費用,你向她收。”

  林決張了張嘴,還沒說出聲音來,便聽見長歌咬牙切齒的問道,“秦子期,你究竟在玩什麼?”

  秦子期坦然的回望著她,“我沒在玩,我很認真的。”

  “你打算在這裡待多久?”

  “你待多久,我便要待多久。”

  長歌只覺得額頭上青筋直冒,那個善解人意的秦子期呢,那個高貴優雅的長皇子呢,“柴房裡是不是有鬼,睡一覺就把人睡得性情大變了?”

  “性情大變?”秦子期一反常態,咄咄逼人,“你又知道我多少,你怎麼知道我是什麼性情?”

  孟長歌,你可知道我當年是怎麼遇上你的?

  鞠水河邊,孟長藍對著秦子蓉一見鍾情的時候,他穿著侍衛的衣服,偷偷跟著要去看看搶他狐袍的人是誰,卻見著了她,遇上了他一生難逃的劫。

  他看著她灑脫大笑,他看著她擊鼓而歡,他看著她臨湖一曲,看著她眉宇間的豪氣熱烈如火,縱情飛揚。

  只是可惜,她的眼裡,從沒有映進過他的影子。

  “如果以前,你來不及了解,那麼就從今天起,一點一點的認識我吧!”

  “咦,常歌,你們一大堆人在這裡干什麼?”向敏推著車走了過來,好奇的看了看秦子期,又轉向常歌,“我昨天的魚沒有賣完,醃成魚干了,今天給你們拿了些過來,再曬一曬吃吧。”

  “哦,謝謝!”長歌勉強笑了笑,把魚從向敏車上提了出來,遞給林決。

  “林決,你家有客啊,是不是住的不方便?讓這位公子去我家住吧,可以跟我表弟一間房。”向敏清楚林家的情況,肯定是住不下這麼多人的。

  “不用了,謝謝。”秦子期對著向敏略略一禮,卻是很快的回絕,“我住長歌的房間。”

  “啊?”向敏愣住。

  “那,常姐姐住哪?”林源呆在父親的懷中,終於忍不住發問。

  秦子期望向長歌,“我吃的,住的,衣食住行,本來就該是你的責任。”

  長歌抿緊了嘴,死死的盯著他。

  秦子期毫不退縮,“你把我的身份分得那麼清楚,說我做的是份內之事。那麼現在,你也做你的份內之事吧。”

  “秦子期!”這個名字,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的從長歌嘴裡咬出來的。

  秦子期笑得溫婉,“叫我子期吧,妻主!”

 

第十三章 男女對決

  從那個石破天驚的“妻主”兩個字一出來,長歌就覺得自己的生活也石破天驚的發生了變化。

  向敏臉色的怪異自不必說了,林家那幾個也是一副極其震驚的表情之後,似乎就進入了陰雨綿綿的季節,連一向黏她黏得最緊的林源,也鼓著腮幫子眼淚汪汪特別委屈的縮在一旁不理她了。

  當然,比起這些,還有更讓她受不了的,便是秦子期那一口一個的“妻主”,以極為溫柔婉約的聲調喚著,偏偏把她喚出了一身冷汗。

  “秦子期,你能不能正常一點?”忍無可忍之後,她把他拉到一旁,低聲問道。

  他抬起眼來,目如秋水,“妻主,我哪裡不正常了?”

  又來了!她打了一個寒顫,“你能不能不要這樣喚我妻主?”她實在很想敲開他的腦袋看看,是不是裡面突然間裝錯東西了。

  “那你是我妻主吧,我又沒有叫錯。”秦子期一副天經地義再自然不過的樣子。

  長歌在心裡無力的歎氣,她是他的妻主沒有錯,可是她們又怎麼能算得上是正常的夫妻,“秦子期,我以為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秦子期點頭贊同,“是,你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那麼……”長歌的眼睛一亮,整個人都松了一口氣。

  秦子期伸手理了理她的衣襟,“你不喜歡我叫你妻主麼?那麼我換一個吧,我更喜歡叫你將軍,可是你現在肯定不喜歡我這樣叫,要不然我叫你長歌吧?長歌怎麼樣,你自己名字的那個長歌,別的人也聽不出什麼差別的?”

  長歌瞪著他,“秦子期,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我不知道,我聽不懂。”秦子期笑瞇瞇的看著她,“你知道我很笨的。”

  他笨?長歌幾乎要笑出來了,這話拿回京城去說,估計別人會以為說這話的人是瘋子。他要是笨了,世界上就沒有聰明人了。

  “秦子期……”

  “我都說讓你叫我子期了,妻主。”他打斷她,糾正道。

  她啞然,對他對視半響之後,開口,“能不叫我妻主嗎?”

  “叫我子期。”

  長歌閉了閉眼睛,“子期。”

  “嗯!”他眉眼彎彎,終於改口,“長歌。”

  第一回合,子期完勝。

  “那麼你現在,可以告訴我你想干什麼了嗎?”長歌揉了揉額頭。

  “沒想干什麼,只是突然覺得該提醒你一些事。”

  “什麼事?”

  “長歌,你知不知道你已經成親了?”他看著她,神情很是端莊肅穆。

  長歌點頭,這的確是不爭的事實。

  “很好!”秦子期彎起嘴角,“你既已經成親,便該擔負起養家的責任,你總不能娶了我還讓我回家吃自己吧,從今天起,你要努力賺錢,要養活我。當然,我知道你現在還沒多少錢,我會努力少吃一點的。”

  長歌像看怪物一樣的看著他,好半天才緩過勁來,“你說賺錢養你?”

  “對啊!”他煞有其事的點點頭,“長歌要努力啊,咱們不能老是住在別人家。”

  第二回合,子期再勝。

  晚上吃飯,因為多了一個秦子期,桌上眾人都變得異常沉默。

  長歌頭都不抬,使勁扒著飯,眼見得一碗白飯都快見底了,都還沒夾一下菜。

  “常歌,吃點菜吧!”還是林春開了口。

  長歌笑笑,“我知道,謝謝。”

  秦子期看著桌上唯一的那盤菜,沒有吭聲,這是早晨向敏送來的魚干,用油嗆過之後,飄著特有的香味。

  長歌道過謝之後,仍是埋頭吃飯,林決夾起一條魚,黑著臉丟進她碗裡,“吃。”

  長歌抬眼看了看他的臉色,也不說話,默不吭聲的咬了下去。子期微微一愣,若不是他早就知道長歌不吃魚,幾乎也要看不出她微微皺起的眉頭了。

  轉回頭去,看了兩眼林決,也沒說什麼,只是心頭,無法抑止的憋悶。

  吃完晚飯,長歌和秦子期回了房,看著坐在床畔安靜看著她的人,心頭又是一陣無力,這還真是,一個不小的責任啊!

  “你先坐一會兒,我去給林決借一套衣物,洗完澡你勉強穿著吧!”

  “好!”秦子期答應著,目前她走出了房門,才轉過身來,將她隨意搭在凳子上的衣物拉過來,一件一件的疊好。

  “林決,”長歌走到那邊的時候,林決還沒睡,一個人坐在門檻上不知道想些什麼。她喊了一聲,林決抬起頭來看她,眼睛紅紅的,是哭過的樣子。

  他側過臉去,用手背抹了一下臉,“有事?”

  長歌蹲下身去,“你怎麼了?”

  “我沒事。”他低著頭,聲音悶悶的。

  “林決,你要是不說,我就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麼事,想要幫忙也無從幫起了,是不是?”除了長藍,她真的看不懂這些男人都在想些什麼。

  林決又伸手在臉上胡亂抹了兩下,搖了搖頭,“我沒事,你來干什麼?”

  “我來給你借一套衣服,給他穿。”長歌老老實實的道明來意。

  林決飛快的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便轉身進屋去拿衣服去了。

  長歌拿了衣服,又開始燒水。

  林決站在門口,看長歌熟練的點燃了火,慢慢燒旺的火苗將她的臉染上了緋色。

  “要我幫忙嗎?”他問。

  “不用,燒點洗澡水我應付得來的。”

  林決默默的點點頭,過了一會兒又問她,“你要走了嗎?”

  長歌手上的動作頓了頓,笑容變得有些苦澀,恐怕她不走,也不行了。這樣與世無爭的地方,又怎麼能應付那接二連三將要出現的人?

  “我不想走,可是我想,不得不走了。”

  林決看了她好一會兒,突然背轉過身去,“你如果要走,就早點走吧!”

  趁他還沒有淪落到非她不能活的時候,趁他還有力氣拉住自己的時候,趕緊走吧。

  “好!”短暫的沉默之後,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傳來。

  眼睛一熱,林決快步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哥哥,你哭了嗎?”林源看著一進來便藏進被子的林決,有些不知所措。

  林決把頭埋在被子裡,聽不到聲音,只有身體使勁的顫抖。

  “哥哥,那個漂亮哥哥是來搶走常姐姐的麼?”林雙也爬了過來,輕輕推著他的背。

  林源看看林決,又看看林雙,眼淚在眼睛裡打轉,“我不想常姐姐走。”

  “嗯,所以我討厭那個漂亮哥哥。”林雙吸吸鼻子說道。

  門外,林氏默默的站了一會兒,離開了。

  秦子期沒坐一會兒,長歌便抱著衣服,提著熱水進來了。

  她進進出出好幾次,才把水兌到合適的溫度,伸手試了試,又提了一壺熱水放在木桶旁,“換洗的衣服放在凳子上,這會水溫剛剛好,你先進去泡一會兒,如果覺得冷了,就加點熱水。我就在門外,洗完了叫我。”

  看著她轉身而去的背影,秦子期突然冒出一句,“長歌,其實你不用出去的。”她一個踉蹌,腳下的步子邁得更大了。

  秦子期抿嘴輕笑,名揚天下的孟將軍,竟然還有這般純情的一面,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誰敢相信。

  脫了衣物,肌膚一寸一寸的浸入水中,暖暖的水溫熨貼得他五髒六腑的毛孔都張開了,他滿足的歎了一口氣。

  他靠在木桶上,看著整整齊齊放在近處的衣物,還有桶邊觸手可及的熱水,他閉上了眼睛。

  孟長藍,這樣一個女人,將你放在心上十幾年,將你寵成這般模樣,你怎麼能對她的情意毫無所覺?

  長歌進來的時候,微微的愣了一愣。

  秦子期正坐在桌旁梳理頭發,滿頭青絲,傾瀉了一背的流光。

  有些人,即使是穿著最粗糙樸素的衣服,依然如月之皎皎,風華絕代。

  她垂下眼睛,將洗澡水提了出去。

  她再走回來的時候,秦子期還在跟那些頭發奮戰,梳子卡在中間,拿不出來的樣子。

  “你這裡沒有鏡子。”秦子期扯得頭皮發麻的時候,扭頭看見了她,臉色微紅,卻還淡淡的說了這麼一句。

  長歌走過去接過他的梳子,“對不起,委屈你了。”

  他向來錦衣玉食,奴僕成群,如今要自己做這些事,斷然是做不來的。

  她的動作很輕,輕得他都察覺不到她一點一點梳開了那些打結的頭發。心裡有些情緒慢慢發酵,漲得滿滿的,他伸出手去,蓋住了她的手,那雙可以號令千軍萬馬,如今卻能如此溫柔為他梳發的手,“長歌,我會學的,這些我都會學會的。”

  她的手停了好久,才慢慢的滑落開去,心裡一痛,秦子期趕在她前面開了口,“你現在什麼都不要說,好嗎?”

  這樣溫暖的相處,讓我多感受一會,好嗎?

  她終於是沒有說話,拿了旁邊的干毛巾,細心的擦去他發梢的水滴。

  秦子期忍住眼裡幾乎要掉落的淚水,他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恨過孟長藍。

  這個女人,再是有著多麼堅強的外表,多麼堅定的意志,也只不過有著一顆這樣柔軟的心。對著他這樣不愛的人,尚且能做到如此地步,更何況是對那捧在心尖子上的人,那個人怎麼能,沒有回應?

  她這樣的女子,應該享盡極致的幸福,為什麼,沒能得到心之所愛?

 

第十四章 聚到終須散

  夜晚的天空像是一張巨大的黑幕,點綴著星星點點的美麗。

  長歌坐在院中,借著月光輕輕擦拭著手裡的碧玉簫。忽然,察覺到院中有些異動,她微微側頭,“誰?”

  一個黑影從角落裡走了出來,是林決。

  “還沒睡?”

  “不是,已經睡醒一覺了,覺得口渴出來喝點水。”

  “哦,那你再去睡吧,還早呢。”

  他站著沒動,只是安靜的看她反反復復的擦著蕭。

  過了好一會兒,長歌才察覺到他並沒有離去,又抬起頭來,“還沒去睡?”

  林決沒有回答她,只是看著她手裡的簫,“你很寶貝你的簫吧!”她醉得不省人事的時候,都還把那管簫握得緊緊的,娘幫她清洗的時候,手指都給她掰出血來都沒有把那簫從她手裡取出來。

  手指在簫上輕輕滑過,長歌微笑,“是啊,是唯一還陪著我的。”

  那些想要愛的,想要珍惜的,都已經離去,如今她唯一還擁有的,便只有這支簫了。

  林決沉默了一會兒,在她身邊坐下,“你跟秦公子吵架了嗎?”

  “沒有。”

  林決撇撇嘴,“你這個人,嘴硬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雙手揪緊了衣袖,他低下頭去看著自己的腳尖,“其實吵架了,道個歉就好了,沒有關系的,何必要從家裡跑出來呢?”

  沉默了一會兒,長歌開口,“沒有吵架。”

  林決的手在自己鞋面上劃來劃去,“沒有吵架你干嘛不去睡覺?你昨晚已經在這裡坐了一晚上了,今晚還要再坐一晚上嗎?”

  長歌笑笑,“我沒事的,你不用管我,去睡吧。”

  林決抬起頭來看她,“常歌,你會累嗎?”

  “嗯?”長歌不解。

  “總是把所有的東西都藏在心裡,不會哭,也不會笑,不會感覺到累嗎?”他低著頭,喃喃自語,“你到我們村已經這麼久了,可是從來沒有看見你和別人閒聊過,不去鎮上玩,不在乎錢,也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好像什麼都不放在心上。你的人明明就在這裡,可是總覺得離我們很遠,遠得我們都碰不到。”

  “常歌,簡單一點的活著,不好嗎?”他抬起頭來,認真的望著她。

  “簡單一點的活著,當然很好!”長歌微笑,“林決,我實在很喜歡你的性格。”

  那你,喜歡我嗎?林決望著她,終於沒有勇氣把這句話問出來。她已經成親了啊,她的夫君是秦公子那樣像神仙似的人物,又怎麼會,看上他呢!

  黑夜真的很好,因為不想讓人看見的眼淚,可以在它的掩蓋下,肆無忌憚的流。

  第二日一早,秦子期剛打開房門,林決就迎了上來,面有焦急之色,“秦公子,常歌不見了,這是放在桌上的信,上面寫的什麼?”

  心中一緊,秦子期快速的接了過來,信紙上寫著,“有事要辦,三日即回,三日的伙食費一並附上!”

  “秦公子?”林決眼眶紅紅的望著他,那個死女人不會真的就這樣走了吧,他是叫她趕快走沒錯,可是她怎麼能再見都不說一聲就走了呢!

  “今天,是初六了吧?”秦子期將信紙折好,放入懷中。

  “是啊!”

  “明天,是有個人的生辰,她去陪他了。”秦子期的笑容,有些苦澀。

  那個人的生辰,無論她在哪裡,即使關山萬裡,她也會日夜兼程的趕到他身邊,八年來,無一例外。

  長藍愛吃的麥芽糖,杏仁糕,長藍愛玩的風車,最喜歡的蘇錦……

  長歌站在街頭,略略停頓之後,朝街尾大步邁去。她走進了一間店鋪,那上面大大“當”字格外顯眼。

  “客官,你真要當?”那掌櫃的眼睛發亮,愛不釋手的撫摸著一管碧綠色的簫。

  “是的。”長歌語氣淡淡的,看不出什麼情緒。

  “那,要死當麼?”掌櫃小心翼翼兼期待的問。

  目光在那簫上微微流連,長歌垂下了眼睛,“不,活當,一個月後贖回。”

  那掌櫃的還不死心,“小姐不再考慮考慮?如果死當的話,我們會出一個令您滿意的價錢。”

  長歌驀地抬眼,雙目如炬,“活當,贖期一月。”

  那掌櫃的一個瑟縮,連忙點頭,“好,好,小姐稍候,我這就為您開取憑據。”一邊抹著汗,一邊去拿紙筆了。這鎮上何時來了這麼個人物,被這雙眼睛一看,遍體生寒啊!這管簫可千萬別是什麼贓物,要不然可真是要惹上麻煩了。

  日落時分,長歌站在海邊的半山腰上,腳邊,是一座還比較新的墳。

  看得出來,壘墳的人很花了一些心思,墳邊綠樹成蔭,鮮花滿地,還做了石凳石椅,以及掛在兩樹之間的秋千。

  長歌將帶來的糕點食物慢慢擺開,又倒上了兩杯酒,一杯放在墳頭,一杯捏在手中,輕聲道,“藍兒,再過幾個時辰,就是你的生日了,我帶了好吃的,陪你一起等它的到來,好不好?”

  有微風吹過,能聽見樹葉嘩嘩作響的聲音。

  長歌的臉上,帶著笑容,醉人的溫柔,“藍兒,是不是又在問我要禮物了?你猜猜,我給你帶了什麼?”

  她慢慢飲盡了杯中酒,“等過一會兒到你生辰了我再給你,現在就先自己猜著。”

  坐在墳頭,她一邊喝酒,時不時的說兩句話,似乎,長藍一直沒有離開,仍像以往一樣賴在身邊,嘰嘰喳喳的嚷個不停。

  夜色漸濃,山風已冷,長歌渾然不覺,她環顧了下四周,又道,“過些時日,我找些梅花來種上,冬天的時候,你就可以看到梅花開了。你看,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藍兒,你該喜歡這裡吧?”

  將懷裡的衣服掏了出來,她笑容滿面,“冬天快到了,這件衣服剛剛好,又保暖,又漂亮。”

  “這就是你今年的生日禮物,想要什麼,托夢告訴我,我明年再給你買。”

  她斜靠在墳頭,看天色漸漸亮起,“有人問我累不累,這麼多年來,我似乎還沒有想過。”

  她的眼神有些迷惘,卻依然耀眼的明亮,“我不知道累不累,可是,我從不曾後悔。”

  對於走過的路,或許有遺憾,有傷感,卻絕不後悔。

  不後悔在知道長藍心有所屬之後,將自己的愛戀深深埋葬,千方百計成全他的愛情;

  不後悔為了護他深宮之中安全無虞,征戰萬裡邊疆。

  心有所想,便用盡全力去做,又有什麼好後悔的。

  陽光漸漸燦爛,長歌站起身來,“藍兒,我要走了,有空再來看你。”

  聚到終須散的時候,就該走了。

  她站在山崖上,歎了一口氣,有聚有散,有始有終,有些事,總是要有結束的時候。

  客棧內,一個女人正悠哉悠哉的品著茶,忽然門被打開,她一驚,連忙看向來人,旋即睜大了眼睛,“是你?”

  “別來無恙啊,四皇女!”來人徑直道明了她的身份。

  秦子霜慢慢笑開了,“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她呢?”

  秦子霜一愣,歎著氣搖了搖頭,“孟長歌,果然名不虛傳,我懷疑這世上有沒有人聰明得過你。先坐下談談吧,她明日到。”

  長歌往桌邊一坐,自己伸手倒了一杯茶,“我們沒什麼好談的,你們既然來了,就順便把秦子期也帶回去吧。”

  “帶回去?那可是你的夫。”

  茶水咽下,有些淡淡的澀味,長歌微閉了眼睛,“很快就不是了。”

  “孟長歌,你?”秦子霜猛地站起來,推翻了面前的茶杯,“你的眼睛瞎了嗎,你看不到他的情意?”

  長歌沒有說話,秦子霜一掌拍在桌上,“你可別說是為了那個打魚的丑小子!”

  長歌抬起眼來,淡淡的瞟了她一眼,“終我一生,不會再娶。”

  “四皇女,你若真是為長皇子著想,便勸他早日斷了對我的念頭,別擇他人吧。這是休書,你隨我去漁村帶他離開,而我,一月後便會離開此地,前往甘南道,聽說大漠裡的風景別有風味,我要去見識見識。”

 


第十五章 疑是故人來

  “你若要休了他,你自己當面去說。”秦子霜背身而站,雙手緊握成拳。

  長歌站了一會,轉身離開。

  “啪!”是茶杯摔碎在地的聲音,長歌腳步未停,拉開了門。

  門外的陽光很耀眼,耀得她微微瞇了瞇眼睛。

  一人背光而立,叫她,“長歌!”

  她緊抿著嘴,後退了一步,平息著突然翻滾的血氣。那人從強烈的光線中走了出來,衣服上的金線卻仍在她的眼底不停的晃動著。

  深深的吸一口氣,再睜開眼來,所有的波瀾都已經不在,“草民,見過皇上。”

  秦子蓉走近她,“長歌,你的身體好了嗎?”

  “很好,多謝關心。”

  秦子蓉看著她,眼裡有幾許痛楚,幾許無奈,“長歌,我以為,你會理解。”

  長歌低頭,“是,我理解。”可是,感情上卻不能接受。

  “你需要多少時間?”秦子蓉歎了一口氣。

  長歌抬起頭來,審視著她的神情,半響,“邊關出事了?”

  “銅遼失守,大牧,瑞國聯手,長驅直入。”

  長歌臉上神情不變,“是嗎?”

  “所到之處,燒殺搶掠,無一幸免。”秦子蓉接著開口。

  這一次,長歌靜默的時間長了一些,秦子蓉移開了眼睛,“長歌,我知道你還在怪我,可是我當日已經盡力將傷害降到最低,事關家國大事,我沒有再追究連帶之責,為了怕你趕回京城後左右為難,還特意在極短的時間內將此事了結。長歌,在你面前,我從來沒有拿自己皇帝的身份相處過。但是,你要知道,我首先是皇帝,有些時候,我也身不由己,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長歌低頭行禮,“皇上,如果沒有其他事,請恕草民告退。”

  再也沒有看她,轉過身,一步一步遠離。

  “皇姐,你看還有希望麼?”秦子霜從背後走了出來。

  秦子蓉看著長歌遠離的背影,長久的佇立。

  長歌走得很快,一口氣憋在心裡,壓得胸口越來越重。

  是,她理解秦子蓉的立場,也懂得她的想法,家國天下與一個男人相比,誰都懂得取捨。所以當日她痛她恨,卻不可能向秦子蓉追回什麼,畢竟身為君主她做了她應該做的事。

  可是那個被捨掉的男人,是她的長藍啊!這樣生生被挖去心頭肉的痛,她要怎麼釋懷?被所愛之人賜死的長藍,黃泉之下又怎麼能釋懷?

  郁而不能發,有淚無法流,長歌一拳狠狠的擊在路旁巨石上。

  等到她到林家的時候,太陽已經快要落山了。

  她剛推開院門,便見一道長鞭劃來,挾著呼嘯之勢。

  連忙一個側身躲了過去,尚未站穩,又一道鞭子甩了過來,又急又重,充滿了殺氣。長歌大驚,左手揮了出去同時身體拔高,“逢單,住手!”

  一身黑衣的男子恍若未聞,一鞭接著一鞭,重重的打了過來。

  秦子期攔住林決,和林家其他幾個人站在屋內,看到鞭影重重,忍不住有些緊張。

  “秦公子,那個男子真的是常歌的朋友麼?”林決緊緊的攥著他的衣袖問道。

  秦子期點點頭,眉宇間盡是迷惑,“是她的朋友,可是這情形,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林決身形一動,卻被秦子期緊緊拉住,他搖搖頭,“你去了也起不了作用,只能讓長歌分神,你放心,他打不過長歌的。”

  兩人說話間,長歌和張逢單已經過了十幾招了,長歌連連退讓,張逢單卻一句話也不說,步步緊逼。

  眼見得鞭影越來越密,長歌氣急,大吼,“逢單,再不住手,我就不客氣了。”

  攻勢一緩,長歌松了一口氣,撤手往前一站,“逢單,你……”話還沒說完,一鞭便由後方襲來,又快又准,長歌再退也是躲閃不及,一鞭重重的擊在後背之上,頓時火辣辣的疼。

  一擊得手,張逢單又揮起一鞭,卻見長歌身形一歪,往地上倒去。連忙改變方向,往旁邊的地上卷去。

  “長歌!”秦子期驚叫一聲,急急奔來,將倒在地上的長歌扶起,只見背上的衣衫裂開,暗紅的鞭印怵目驚心。

  “張逢單,你好大的膽子!”他抬起頭來望著張逢單,厲聲喝道。

  張逢單也不答話,蹲下身來抓起她的手腕細細把脈,半響之後,他看著秦子期,似笑非笑,“主君大人,這便是你照顧的將軍?”

  “她怎麼了?”

  “幾日米食未進,不眠不休,外加空腹飲酒,氣血攻心。”

  “哼!”秦子期的臉色也不好看,只說了一句,“昨天是初七。”

  張逢單眼皮都沒抬,搭上一只手,和秦子期一起把長歌扶了起來,“我只知道,你現在是將軍的主君,沒照顧好就是你的責任。”

  長歌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她躺在床上,身旁有一人,正趴在枕頭上,臉靠在她的臉旁,近得能數清他的眼睫毛。她微微動了一動,那人立刻抬起頭來,“長歌!”

  “子期,你怎麼在這?”

  秦子期的眼眶立刻紅了,“長歌,你餓暈過去了。”

  餓暈?怎麼可能,先前的影像迅速回到腦海中,她猛地坐起身來,頭有些暈眩,子期連忙雙手扶住,讓她靠在他身上。

  “我沒事,你讓我起來。”這樣的姿勢,實在是大大的不妥。

  秦子期不以為意,放在她腰上的手加重了力道,“等你吃點東西有力氣了再來和我說。”

  長歌皺了皺眉,想要運功又怕傷了他,只得頭朝外吼道,“張逢單,你給我死進來。”

  門應聲而開,林決走了進來,端著一碗粥,還熱氣騰騰的樣子。張逢單跟在他身後,清冷的眉宇間,盡是不耐,“將軍,你怎麼還沒死麼?”

  “我什麼時候說要死了?”長歌氣不打一處來,你見過這樣的部下麼,沒有一句好聽的話,一見面就咒人死,幸好她百無禁忌,要不然都不知道要在戰場上死多少回了。

  張逢單雙手抱胸,往牆上一靠,“反正也就是早晚的事了,我就想看看將軍死的時候,跟別的人有啥不同。”

  長歌還想再說話,林決已經舀了一勺粥遞到她嘴邊,聞著那魚香味,直覺的就想側臉,可是林決的動作比她更快,一勺粥已經徑直遞到嘴裡來了。

  勉強壓著惡心的感覺,她木著臉咽了下去。

  秦子期看了看她的臉色,輕聲問道,“林決,還有白粥麼,沒有放魚的?”

  林決這才抬眼看他,“那邊那位張公子說,這個時候她需要喝魚粥。”

  兩記眼刀飛來,張逢單挑了挑眉,“死都不怕的人,還怕個魚粥嗎!”

  “常歌,還是你的名字嗎?”一碗粥在林決的動作下很快見底,林決收完碗的時候,這樣問了一句。

  長歌點頭,“長歌是我的名,長久的長。”

  林決低著頭,沒有再吭聲,端著碗離去。走到張逢單身邊的時候,他又涼涼的來了一句,“這位小公子,你別白費力氣去記她的名字了,反正她很快也就要死翹翹了。”

  長歌閉了閉眼睛,今天是怎麼回事,遇到的所有人,都是來給她添堵的,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又慢慢的吐出來,“逢單,你有什麼事要說?”

  張逢單抬起頭來,看著那搖搖欲墜的屋頂,聲音有些低落,“我本來有很多話要說,可是現在,我沒話說了。”

  “唰!”的一聲抽出鞭子,他的聲音堅定有力,“說吧,將軍,你想要哪一種死法,直接告訴我吧。我來幫你一把,您就別再瞎折騰了,省得讓人看了鬧心。”

  “逢單!”長歌伸出手順了順氣,“我能不能先問你一下,你究竟哪只眼睛看見我要死了?”

  “難道你不是要死了?”張逢單的眼睛深不見底,從懷裡掏出那管碧玉簫來,“將軍如果不是要死,怎麼會將從不離手的玉簫都當了。不是說簫在人在,簫亡人亡?你看看,這簫已經不像以前那樣晶瑩剔透了,哪裡還是孟將軍聞名天下的碧玉簫。我拿到這管簫的時候,還小小的傷心了一把,為了將軍悄無聲息的逝世。先前一見,發覺將軍還沒有死透,於是念在過往的交情上,我便送將軍一程,黃泉路上也走得快點。”

  長歌一口氣噎著,差點喘不過來,“逢單,被你再氣幾次,離死也不遠了。給我站外邊去,我有事要和子期說。”

  張逢單沒有動,瞟了她一眼,“能有什麼事,不就是一紙休書嗎,我們早就看見了。”

  秦子期的臉色蒼白如紙,放在她腰上的手,也在微微顫抖。

  長歌能聽到他的氣息不穩,伸手往懷裡一掏,果然那紙休書已經不見了。

  張逢單冷笑一聲,“將軍大人,不用找了,那紙休書已經被我燒了。我覺得呢,您也不用休主君了,您不是怪他隱瞞了消息,恨皇上逼死了公子麼?那您怎麼能放他自由之身,再去和別的女人風流快活,當然應該把他拴在身邊,一輩子受苦受難受你的怨恨,畫地為牢,憋也憋死他,這樣的報復方式可謂兵不血刃,絕對的兵家上上之策。”

  “逢單!”長歌真的有些發怒了,“你給我閉嘴,現在,出去。”

  張逢單將手中的簫放到床上,“收著,你的陪葬品。”然後看也不看兩人,拖著鞭子,轉身就走了。

  屋內陷入一片靜謚,有些讓人窒息,秦子期扶著長歌,讓她慢慢躺下去。他的指尖,帶著涼意,看著他平靜的表情,長歌微微心驚,“子期,你別亂想,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我知道,因為你從來沒把我當成夫郎,所以不會苛求。”他眼睛都沒抬一下,只細心的將她的被子蓋好。

  長歌歎了一口氣,“我是真心真意想放你自由,重新去尋找幸福的。”

  秦子期緩緩俯下身來,將唇貼到她耳邊,吐氣如蘭,“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長歌側了頭,稍稍遠離他的溫度,“我不想再與皇室有任何牽扯。”

  “我可以請皇姐下旨,將我貶為庶民,生不入京城,死不入皇陵,皇室宗譜上去掉我的名字,皇族姓氏身份統統剝去。”

  “子期,你何苦?”長歌的聲音,有些啞。她從來只習慣付出,情愛之中,她不知道原來被愛是這樣的滋味,有些酸,有些痛,也有些,悵然!

  秦子期輕輕的擁住她,“我只想做你的子期,以一個單純的愛你的男人的身份。”他微微的笑了,帶著淒涼的弧度,“將軍,如果你不想看見我,我可以站在你的身後,這樣,你隨時回頭,都還可以找到我。如果有一天,有一天……”他有些哽咽,卻依舊笑著接下去,“有一天你已經找到一個你愛並且愛你的男子,我的存在已經變成多余的時候,你再把休書給我,到那個時候,我一定拿著休書,頭也不回走開,並且永遠不會再出現在你的面前。”

  他已經努力過,爭取過,然後再用盡全身力氣去等待過,到了最後的最後,他變成了她幸福的障礙的時候,就是他愛到不能愛的時候了。

  到那時,他一定可以安心的離開了吧?從此,青燈古佛,祈願她心想事成,一世順心。

 

第十六章 終是離別

  “喂,你!”林決正在洗衣服,一扭頭,是張逢單拖著鞭子出來了。

  他是見識過張逢單的脾氣的,當下驚疑不定的望著他,“什麼事?”一邊尋思著,該不會因為他收了長歌的生活費,這人就要來找他的麻煩吧?

  張逢單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了一番,又圍著他轉了一個圈,最後,開口道,“你今天跟你家人告個別吧,明天收拾東西跟我們走。”

  “走?走哪裡去?”林決一頭霧水,看著這個根本不按理出牌的人。

  張逢單徑自在河邊找了一塊石頭坐下,“我家將軍就要走了。”

  “撲通”衣服掉入水中,林決呆呆的看著他,“你說什麼?”

  張逢單看都不看他一眼,鞭子一揮,便將隨水飄走的衣服卷了回來,然後,若無其事的收了鞭子,望著天上的白雲,“我是說,我們家將軍明天要走了。”

  不會的,林決搖著頭,“她沒有說要走。”

  張逢單的嘴角,慢慢彎起驕傲的弧度,“她沒有說,可是我知道,她要走了。”

  這個世界上,有將軍愛的人,也有愛將軍的人,可是再也沒有人,比他更懂得她!

  林決機械的洗著衣服,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張逢單則坐在岸邊,有一下沒一下的哼著小調。

  很久的沉默之後,林決抬起頭來,“我不走。”

  “哦!” 張逢單放松了身體,斜靠上後面的大石,不是很上心的問,“為什麼?”

  水中能清晰看到自己的倒影,一蕩一蕩並不是很清晰,林決的聲音很低,像是說給別人聽,也像是在說服自己,“我是屬於這裡的林決,離開這裡,我就不是我了。”

  所以離開這裡的常歌,就再不是常歌了。

  她是別人的妻主,別人的將軍,別人的長歌,卻不會是他的常歌了。

  他知道,常歌是可以陪著他在這小漁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可以容忍他的粗俗無知,或許終有一日,兩人能慢慢的走在一起,他相信,如果是常歌的話,必定有能力,也有這個心,讓他和他的家人過上幸福的生活。

  可是,她終究不是常歌。

  從秦子期那一聲“妻主”開始,他就知道,他曾經有過的夢想,在不經意間越走越遠。

  張逢單終於以一種若有所思的神情,認真的看他了,“有你在,我家的將軍才慢慢的活過來了。”

  “或許是吧!”林決笑得比哭還難看,“可是離開了這裡,我就再不是那個能讓她慢慢活過來的我了。”

  他,終究只適合在山野老去!

  “但願,你不要後悔。”張逢單將鞭子插回腰間,背著手,慢慢的往回走。

  “張公子,你,你是喜歡她的對嗎?可是,又為什麼要……?”為什麼要幫秦公子,甚至還要幫他呢?

  張逢單腳步頓了一下,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所有對將軍好的人,我都要幫她搜集起來。”他轉過頭來,笑了一下,“你不知道,她是一個多麼笨的將軍,只懂得對別人好,卻不知道怎麼對自己好。所以只要有對將軍好的人,我都要幫她留著,這樣,就算她不愛自己,也會有很多很多的人去愛她了。”

  “而我,”他輕聲笑起來,“我絕不會愛上她,永遠不會。”

  這個世界上,愛情會變,會褪色,說不定有一天也會變成傷害,可是他想要的,是永恆不變。所以他,可以陪她生,陪她死,陪她為她愛的人付出一切,卻絕不會愛上她。

  夜晚的海風,帶著鹹鹹的海的氣息。

  長歌沿著沙灘慢慢走著,將腳印一個一個重重的印在沙上,又看著水浪拍來,溫柔卻毫不留情的抹去了痕跡。

  長歌專心致志的走著,張逢單拖著鞭子,面無表情的跟在身後,狀似不經意卻又似乎是巧合的踩在她踩過的地方。

  “啊!”她將雙手卷起,湊在嘴邊大聲叫著,用盡全身的力氣,海浪聲聲,似乎回應著她的呼喊。

  “啊!”她閉著眼睛,一聲又一聲。

  張逢單安靜的看著她,眼裡有隱約的笑意。

  “逢單,我們走吧,明天。”幾次大喊過後,她喘口氣,說道。

  “是!”

  長歌轉過頭來,視線掃過他的鞭子,“怎麼,這次不叫我去死了?”

  他理直氣壯的回視著她,“將軍如果想去死,我就送將軍一程,將軍現在不想去死了,我自然要保護將軍活著。”

  長歌搖了搖頭,無可奈何的歎一口氣,“你啊!整天跟著霜蕪,都被她教壞了。”

  “是嗎?”張逢單輕撫著腰間的鞭子,“可是霜軍師說,我都是被將軍帶壞了的,都是認死理的頭腦簡單的家伙。”

  “她還敢背後說我壞話了!”責備的話語,卻全無絲毫責怪的語氣。

  張逢單斜眼看著她,“您現在是什麼身份,霜軍師三品大員,就算說您又有何不可?”

  長歌摸摸鼻子,“逢單,你就不能稍微讓我好過一會兒嗎?”

  張逢單撇撇嘴 ,“我從來只說事實的。”

  好吧,長歌無聲的歎一口氣。

  “朝廷究竟怎麼回事?”過了一會兒,長歌才開了口,按理講,就算她離開之後會有所影響,卻不至於惡化到這種地步。

  “你走之後,霜軍師將您旗下所有兵馬解散,回歸原先的建制,退回各兵馬營所。所以,孟家軍,已經不存在了。絳夏將軍稱重傷不愈,請辭離去。”

  “孟秋和凜冬她們呢?”

  “昔日您麾下一文三武,除了霜軍師依然在制,整日無所事事外,其余三人皆已離開。”

  手指悄悄握緊,又慢慢松開,“皇上怎麼肯放?”秦子蓉比誰都清楚那幾個人的價值,放了她是無奈,又怎麼可能會放掉那幾個人。

  張逢單看著眼前的人漸漸僵直的背影,輕聲道,“絳夏將軍在練兵之時,不慎從馬背上跌下,摔斷了左腿,太醫稱再無還原可能,孟秋將軍和凜冬大人因為將軍的離去,傷心過度整日酗酒,終是飲酒過量,傷了心脾,如今連握著馬鞭都會手抖了。”

  言下之意便是,皇帝即使把這些人留下來,也用不上了。可是,五歲起就在馬背上躍馬揚鞭的絳夏會摔下馬背來,酒坊裡長大的凜冬和滴酒不沾的孟秋,會酗酒過度?長歌回過頭,苦笑,“這些主意誰想的?”

  張逢單面不改色,“霜軍師。”

  果然,她就知道,那個惟恐天下不亂又極其護短的家伙!當然,那個短,肯定就是孟長歌孟將軍她自己了。

  “她們這又是何必?”她輕閉了眼睛,“我拋開責任家國離去,已是不義,她們又何苦?”

  “將軍!”張逢單正色道,“您還不知道嗎?離開孟長歌的霜蕪,再多的計謀也是紙上談兵,有誰能采納她幾乎天馬行空的想法?離開了孟長歌的絳夏,孟秋,凜冬,也不過是有幾分武藝的莽夫之流,又怎麼能擔當大任。是因為有了孟長歌,才會有了文武雙全的孟家四將。”

  “更何況,”他的聲音帶了幾分激昂之意,“豐臨與我們何干?家國天下與我們何干?我們被所謂的家拋棄於鬧世之中,吃百家飯長大,又被所謂的國拋棄於亂蹄之下,若不是將軍,我們早已骨灰都不知道飄向何方了。所以將軍,不要和我們講什麼家國大義……我們沒有家國,也沒有大義。”

  長歌的眼裡,終於起了波瀾,她看了他一會兒,“逢單,若沒有家國大義,你現在又為何在這裡?”

  張逢單的視線看向了別處,“我們沒有家國大義,可是將軍有。”

  長歌有眼神有些茫然,“我有嗎?”她是為了長藍才投身軍中,又是為了長藍才出人頭地,也是為了長藍,忿而離去。

  拋棄了家國責任,拋棄了出生入死的姐妹,拋棄了銅遼數萬百姓的平安幸福,她又如何稱得上大義!

  “是啊,將軍有。”張逢單看著她,眼神堅定。

  因為戰場上的將軍,光芒萬仗,讓人的視線再也移不開去。他們都已經習慣望著她,無論身處何種險境,只要她還在,都會覺得,似乎共赴黃泉也不枉此生。

  視線飄向了遠處,海天相接已是黑沉沉的一片。

  長歌收回紛亂的思緒,“鐵甲軍呢?”

  鐵甲軍是她到銅遼之後才著手組建,原是為了收留戰亂之中無家可歸的孤兒,卻不想幾年之後,竟會變成她手中最鋒利的武器。

  生死無懼,所向披靡。

  也正因為如此,如果要將原來她麾下的兵馬回歸原來建制,這鐵甲軍便是無舊制可歸的。

  “三萬鐵甲軍,霜軍師將其放逐於甘南道的大漠之中。”張逢單看了她一眼,臉上有了捉狹的笑容,“霜軍師說,或許將軍有一天閒來無事,會有閒情去大漠上看看風景,說不定,就碰上她們了。”

  這個世界上,如果有一個人懂你,比你自己還要懂,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林決!”長歌去找林決的時候,他正呆呆的坐在床邊,手上抱著已經疊好的衣服,聽見她的喊聲,才慢慢的轉過頭來看她。

  “常姐姐!”林源已經先一步從床上跳起,向長歌撲來。

  長歌連忙一手抱住了他,坐在了床邊的凳子上,“我有些事想和你說。”

  “嗯!”林決的眼睛慢慢垂了下去,遮住了眼裡星星點點的波光。

  “我明日就要走了,謝謝你和你的家人這段時間的照顧。”

  “好!”原來,那們張公子說得沒錯,他果然很了解她,比他了解得多得多。

  “常姐姐,你要走了,走去哪裡?”懷裡的林源一聽,立馬哭鬧起來,林雙也從床上爬起來,緊緊拉住她的衣襟,“常姐姐,你不要走好不好?”

  林決的手指掐進了衣物裡,聽著她的沉默。

  他也想問,不要走好不好?

  如果她走了,便再不會是他的常歌了。

  長歌的眼睛有些濕潤,她撫去林源臉上的眼淚,“源兒,對不起,我有要緊的事去做,以後等我得了空,再來看你好不好?”

  “不好,不好,我想要天天都能看到常姐姐。”林源不依的搖著頭。

  “源兒不要鬧。”林氏不知何時站在門口,此時才走進來,將林源從她懷中拉出來,又去拉林雙,“走,讓哥哥姐姐說會話。”

  兩個小家伙哭哭鬧鬧的被林氏生拉活扯的拉了出去,臨到出門之前,擔憂的看了林決一眼,林決始終低著頭,沒有作聲。

  暗自在心裡歎息一聲,林氏輕輕掩上了門。

  長歌從懷裡換出一支竹簫來,放到桌上,“這是我親手做的簫,上面刻有我的名字,若你需要幫忙,直接拿著去鎮上的當鋪,他們會竭盡所能的幫你。如果有他們沒有辦法解決的事,逢單會及時告訴我的。”

  “林雙可以去鎮上的私學讀書,我已經安排好了,學費那些你不用擔心。”

  “至於你娘,經此一役,應該不會再去賭了,以後,你們一家人和和氣氣的好好生活吧。”

  “好,謝謝。”林決低聲道。

  “林決,”長歌看著他一直低垂的頭,心裡酸酸的難受,“再見,還有,謝謝你。”

  感謝你,曾經陪我走過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此去經年,永不能忘。

  林決沒有再說話,只是藏在衣物裡的手,緊握成拳。

  長歌站起身來,轉過身走了出去。

  腳步一聲一聲,踏在地上,卻也踏在他的心上。

  常歌,此去經年,是否還能再見?

  “常歌,”他猛地站起身來,丟開了手裡的衣服。

  長歌轉過身來,眼神清亮如水。

  林決走上前去,“我喜歡你。”

  長歌渾身一震,往後退了兩步,剛好靠到牆上。

  林決望著她,“我喜歡你,可也只不過僅此而已。我喜歡的,是常歌,平常的常的那個常歌。我想要告訴你,是因為是我說過的,想說的話就要說出來,我現在說出來了,所以心裡好過多了。”

  “我……”長歌開口想說什麼,卻被林決打斷了。

  他走到她面前,抱住了她,聽著她的心,劇烈的跳動著,“常歌,我是長在海裡的水草,移植到岸上,即便再如何精心的呵護,也會慢慢的失去光澤,枯萎而死。所以常歌,我想,我還是只適合待在海裡。”

  長歌的手,微微抖著,卻還是輕輕的擁住了他的肩,“我知道的。我曾經將我放在手心裡護著的蘭花,送到了牡丹的位置,我以為那裡富麗堂皇,是他最好的歸宿,卻不想放錯了位置,終於讓那蘭花慢慢枯死。”

  林決慢慢的閉上了眼睛,聞著她身上暖暖的氣息。

  再然後,推開了她,笑道,“常歌,我以後會告訴我的妻主,在她之前,我曾經愛過一個非常了不起的女子。”

  “對啊!”長歌收回了自己的手,指尖還有他殘留的溫度,“你要告訴你的妻主,如果敢對你不好,我一定不會放過她。”

  “好啊,我會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他終於沒有讓它掉下來。

  再見了,我曾經愛過的,常歌。

 


第十七章 山有木兮

  天還沒有亮,長歌已經睜開了眼睛,小院中的一切,安靜的收入眼底,清亮的眸子,慢慢起了霧氣。

  她站起身來,抖落了昨夜掉落於衣衫上的黃葉。

  然後,輕輕吹響了蕭音,只短短的一聲,輕柔而婉轉。

  不過片刻,柴房的門“吱啞”一聲,張逢單和秦子期走了出來。秦子期的手上,捧著小小的包裹,瞅了她一眼,遞給她,“這是你的衣服,是,你在這段時間穿過的。”

  長歌靜默了片刻,接過,轉身。

  臨行之前,她再一次回眸,似要將這裡的一切,細細刻入腦海之中。

  然後,提氣上馬,頭也不回的離開。

  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

  林決,你其實是我比更懂得愛情的人。

  眼淚,終於在她離開之後盡情揮灑。

  林決俯在林氏懷中,泣不成聲。

  “傻孩子啊!”林氏歎息著,“如果捨不得就要說出來。”

  林決在他的懷裡哭了很久,很久。最後,抬起頭來,雙手蒙上眼睛,他搖頭,“不,爹,這是我的選擇。”

  她已經娶夫,她已經有了知已,而離開了此處的他,卻只會變成她身邊可有可無的存在。與其黯淡在她的生命裡,不如在遙遠的地方,坐落成她心裡永遠無法磨滅的記憶。

  秦子蓉和長歌相對而坐。

  一個,錦衣玉冠,一個,素衣黑發。

  “原以為,再沒有機會與你相談甚歡。”秦子蓉舉起酒杯,點頭示意。

  “是的,再不會有機會。”長歌沒有動,神色淡然。

  秦子蓉的酒杯舉起,又慢慢的放下,“長歌,你以這種態度對我說話,會讓我以為,你還是當我是朋友。”

  酒香在鼻端縈繞,是她最愛的夢江南。長歌低下頭去,看著那澄清的液體,一言不發。

  “長歌,我不會後悔的,即使再來一次我還是會做同樣的決定。”秦子蓉看著她。

  長歌的手漸漸握緊,“長藍手無縛雞之力,天真單純,不諳世事,即使水族其他人有什麼異動,他又能怎麼樣?更何況,他對你情根深種,又怎麼可能做對你不利的事。”

  秦子蓉目光一閃,“今日的他不會,但是以後呢?我絕不會留下這種隱患在。”

  “那麼你沒有想過,你殺了他,我便會與你反目?”長歌的嘴角慢慢勾起了一個嘲諷的笑意。

  秦子蓉直視著她,“我以為,你之所以視他如命是因為他是你弟弟。既然他不是,便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更何況,一個男人,怎麼可以與江山社稷相比。長歌,你的心性,太過狹隘了。”

  長歌閉了眼睛,“我從沒有像此刻這樣清醒的認識到,你是當今皇上。”

  所以那些愛恨,只不過是生活中的調劑,你的恩寵疼愛,也不過是隨意為之。

  “長歌,你要什麼,才肯出手相助?”秦子蓉問她。

  長歌看著遠處,煙波迷茫,看不清前路,“我助你,心有不甘;不助,我卻又心有愧疚。皇上,你能不能教教我,該如何做?”

  秦子蓉看著她,目光堅定,“不助,是成就了小情;助,是成就了大義,長歌,你還要我來教你嗎?”

  長歌收回視線,“滿朝文武,又怎麼會沒有可用之材,皇上,您不覺得將這天下安危交付於一個人,是一件危險的事嗎?”

  秦子蓉歎氣,“豐臨尚文,武將本就稀缺,如今的幾人,終是難成大器。長歌,你回來吧,你要什麼,我都答應。”

  長歌舉起簫來,暮靄沉沉中,簫聲如泣,滴滴是淚。

  一曲畢,長歌回頭,迎風而笑,“我要甘南道下二十四州。”

  “長歌,你?”秦子蓉驚異,甘南道下多為大漠荒原,物產不豐,當地的百姓年年都要靠朝廷的救濟,而且當地亂民暴動頻發,實在不是塊好啃的骨頭。

  長歌似乎早已預料到她的詫異,“用甘南道下荒涼之地,換豐臨大好河山,實在是一筆不錯的買賣,不是嗎?我駐守甘南道,護住北通要塞,至於其他三個方向,就不在我的范圍之內了。我封將於甘南道,封地內所有事務,都由我負責,朝廷不得干涉。”

  秦子蓉深深的看了她一會兒,點頭,“我答應你。”

  長歌微微一笑,起身離去。

  “皇姐,您為何要答應她這種荒謬的請求?”秦子霜忿忿不平的嚷道。

  秦子蓉翻開桌上的奏折,“如果不答應她,這錦繡河山說不定就要落入他國之手。甘南道這不毛之地,我們留著又何用?”

  “更何況……”她的眼神漸漸飄遠,卻是沒有再說下去。

  那一晚,長歌吹了一曲又一曲,從開始的晦澀,到後來,慢慢變得平和。

  她吹了多久,房門外的人,便站了多久。

  直到簫聲停止,一人才推了門進去,而另一人,拖著鞭子,回房睡覺去了。

  長歌聽到推門的聲音,轉過頭來,“子期,你還沒睡?”

  “嗯!”秦子期將一碗參湯端了過來,“喝碗湯吧,安神的。”

  長歌接過,放於一旁,“好,我等會喝,謝謝。”

  秦子期默默的收回手去,長歌將簫收回袖中,眼角的余光不經意的一瞟,又倏地頓住。她飛快的抓過秦子期的雙手,那手背上,有明顯的紅點。

  視線掠過那碗湯,“你熬的?”

  秦子期想要縮回手,卻被她牢牢的握住掙脫不開,只覺得她手心的熱氣沿著手背傳到身體裡,蒸得兩頰發燙,只得低了頭,不想讓她看見自己的狠狽,“我說我會學會的。”

  “你不用學這些!”

  “我想學,我要學。”他睜圓了雙眼,與她對視。

  長歌看了他半響,嘴角微勾,伸出一只手,輕輕擦去了他臉上的一抹黑痕,他的皮膚很薄很細,只不過輕輕的擦拭,已經隱見紅色。

  “長歌!”他愣愣的看著她,親密的舉動來得太突然,他反而手足無措。

  長歌站起身來,他一慌,連忙拉住了她的衣襟,“長歌,不要。”

  每次她一對他好,他就覺得,她是在准備離開。

  長歌輕笑,“我去拿藥。”

  只是去拿藥,不是要走嗎?

  秦子期慢慢的松開手指,兩只眼睛卻一瞬不瞬的粘在她身上,看著她取了藥,又回到桌邊。

  直到手背上清涼清涼的感覺傳來,他才眨眨眼,看著她低著頭,給他的手背上藥。

  眼淚“啪嗒”的掉在手背上,長歌抬起頭來,“很疼?”

  “不疼,”他咧開嘴笑,眼淚卻撲簌簌的往下掉。

  長歌輕歎一聲,不再說話,只是將藥細細的抹勻。燭火劈啪作響,一對璧人,兩樣心情。

  秦子期走後,長歌才端起了那碗湯,看了半響之後,一口一口慢慢的喝了下去。

  她喝得很慢,慢得到最後一口的時候,已經有了涼意。

  “將軍!”逢單起得很早,中氣十足的站在房門口,聲音再響亮不過。

  長歌披了外衫出來,撫額,“逢單,你就不能讓我睡個好覺?”

  逢單挺起胸膛,“我心情很好,睡不著。”

  問題是,大爺你睡不著,我睡得著啊!長歌揉了揉額頭,勉強睜開了眼睛,“說吧,你為什麼心情好?”

  逢單抽出了鞭子,“將軍,我們來練功吧,我們都好久沒有在一起晨練了。”

  “好,不過你要先做完一件事。”長歌面無表情。

  “什麼事?”

  “沿著大街跑十個來回再來找我。”話音剛落,長歌便“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張逢單愣了半響才反應過來,隨即眉開眼笑,將門拍得啪啪作響,“將軍,那你等我啊!”

  屋內,長歌痛苦的將被子整個蓋到了頭上。

 

第十八章 人生如戲

  長歌走出去的時候,張逢單還拖著鞭子,揮汗如雨。

  天色很早,大街上沒有幾個人,張逢單專心致志的跑著,路旁有店家的燈光在他臉上打下陰影,一躍一躍。

  他的頭發高高綁起,一根白色絲帶在黑發映襯下格外顯目。

  長歌舉起簫來,短短的吹了一聲。

  張逢單遠遠的聽見了,回過頭朝她跑來,嘴角的笑容,放肆的綻開,如三月的煙花,再無遮攔。

  “將軍,你看!”他的快樂顯而易見,連帶著眉眼裡都似乎蘊藏著歡笑。手心攤開來,是一枚深紅色的山楂,“今早來賣水果的人送給我的,給你吃。”

  長歌含笑看著他,“人家給你你就要了?”

  “我幫她推了車的。”逢單有些不滿,把手又往伸了伸,“將軍你吃啊,很新鮮很好吃的。”

  長歌接了過來,放到嘴裡,逢單期待的望著她,有點酸,長歌整張臉都皺了起來,逢單笑開了,“好吃吧好吃吧?”

  等那陣酸味過去,長歌才咂咂嘴道,“逢單,現在我相信你是真的心情好了。”

  “將軍,你現在可以和我練功了嗎?”如果現在有鏡子,長歌真想讓他自己看看,他這樣有多麼像街邊餓了幾天的那只小黑狗望著香噴噴的饅頭的樣子。

  碧玉簫在空氣中劃過小小的弧度,“如果能跟上,就跟你一起練。”

  話音一落,人影已經在半空之中,素衣如雪,宛若翩鴻。

  “將軍,你耍賴!”長鞭凌空而起,直追那人而去。

  客棧外,不知何時已經站了三個人,徑自望著兩人離去的方向,默然無語。

  秦子期收回視線,剛好碰上了秦子蓉憐惜的眼神,微微一愣後,偏頭就走。

  “子期!”秦子蓉拉住他,“還不肯理皇姐麼?”

  秦子期將頭偏向一側,不肯看她。

  秦子蓉搖搖頭,將他拉近了幾步,“皇姐都是為了你好。”

  “你哪裡為了我好?”秦子期猛地甩開她,後退了幾步,眼睛發紅似乎要滴出血來,“你明知道長藍對她有多麼重要,你騙我說是只是要軟禁長藍,我才擋了將軍府的消息的。結果你殺了他,你居然殺了她!”

  一激動,秦子期劇烈的咳嗽起來,秦子霜連忙扶住他,“子期,你別太激動。”

  秦子期靠到她身上,慢慢的平復了氣息,才閉了眼睛,“四皇姐,她會恨我一輩子的。”

  秦子霜心疼的拍拍他的背,一邊恨聲道,“你以為孟長歌是吃素的?要是她沒收到消息,怎麼可能從邊關趕回來。她是故意讓你愧疚,然後光明正大理直氣壯的冷落你。”

  秦子期搖搖頭,“她只是晚了一步,可就是這一步,已經足夠讓人萬劫不復。”

  秦子蓉面無表情的站在一旁,沒有任何反應。

  秦子期緩緩的站直了身子,側開了幾步,“我已嫁她為夫,從今以後,只聽她的只信她的。再也與皇室無關了。”

  “你個傻瓜!”秦子霜氣極,“她孟長歌何曾將你當作過她的夫?”

  秦子期嘴唇微勾,目光燦然,“只要我把我自己當成他的夫就夠了。”然後,再也不肯看秦子蓉一眼,目不斜視的走了過去。

  “子期,你早晚會知道,皇姐是為了你好!”秦子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微微的黯然。

  秦子期不為所動,他只是邁著沉穩的步子,向另外一個方向走去。

  風,吹過他的發絲,一縷一縷飄動。

  將軍,從今往後,子期就只有你了!

  只有你啊!秦子期想著,眼裡的柔光傾瀉而出,只有你,只有你,這是多麼甜美的字眼。

  “將軍,不帶您這樣的。”張逢單把鞭子一丟,氣喘吁吁的插著腰。

  “我這樣怎麼了?”長歌停在不遠處,轉回頭來笑他。

  張逢單恨恨的盯了她半響,然後一聲不吭的彎下腰去撿起鞭子就走。

  “咦,逢單你不練功了啊?”長歌在後面叫他。

  張逢單從鼻子裡“哼!”出來一聲,也不理她,自顧自的往回走。

  “逢單,逢單!”她迅速掠了過來,“怎麼,這樣就生氣了?”

  張逢單斜眼看她,“我最討厭你這樣有話不說的樣子,不想和我練功就直說。”

  “我哪裡不想和你練了,我不是說只要你追上我就可以了嗎?”長歌笑瞇瞇的說。

  “那問題是你輕功那麼好我怎麼追得上?你明明就是故意的。”張逢單氣極,一鞭子揮去,長歌倒吸一口冷氣,險險避過,“逢單,你怎麼招呼都不打就往人身上揮了?”

  “活該!”張逢單收了鞭子,終於覺得心裡的一口氣順了,施施然遠去。

  長歌擦了一把汗,看著某人遠去的背影,“這真的是我教出來的?”

  街上的人已經多起來,長歌停在一個賣撥浪鼓的小攤前,略略駐足。

  “將軍!”卻是不知道何時出來的逢單一把拉住她,往另外一邊拖去,“你看,今晚要唱大戲呢,我們來看吧?”

  清亮的眼睛裡不見一絲雜質,映著她有些茫然的臉。

  長歌回過神來,漫不經心的看著牆上貼的戲文介紹,“什麼樣的大戲?”

  “嗯,就是說一個上京趕考的女子,路途中遭遇大雨,不慎滑倒摔斷了腿。一個路過的男子心有不忍,扶她回了家,細心照料。臨行前,那女子回頭,看見了男子明亮的一笑,自此,念念不忘,認定那笑就是定情之意,決心等金榜提名時定要來男子家中提親。卻不想由於路上這一段耽擱,她錯過了大考,直到三年之後,她才衣錦還鄉,卻不想到了男子家中之時,家人說他已經於兩年前嫁於他人。”

  “哦!那還真是個悲劇!”

  “是啊,可是還有更悲的,那男子原來所遇非人,在妻家受盡欺凌而亡,女子痛不欲生,後悔沒有早來,才害了那男子。”

  長歌轉過眼來看他,“後來呢?”

  “後來,那女子一直生活在後悔傷痛之中,終於郁郁而終。”

  “後來呢?”

  “全都死光光了,沒有後來了。”

  “這麼一出悲劇,逢單你還看得下去?”

  張逢單撫著腰間的鞭子,“不過是一出戲而已,我有什麼看不下去的。可是將軍,你連戲都看不下去嗎?”

  長歌看著他,沒有再說話。

  兩人一路走到客棧門口的時候,長歌才突然問,“逢單,怎麼你講的故事和我在牆上看到的介紹不一樣?”

  “哦,是嗎?”張逢單很是驚奇的樣子,“可能將軍眼花了沒看明白吧!”

  快步進了門,大喊,“主君,我們可以吃飯了吧,很餓了。”

  秦子期迎了上來,張逢單便大步流星,目不斜視的往飯廳走去。

  吃過飯,太陽已經升起來了,天空一碧如洗,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長歌在窗邊看了半響,“逢單!”

  “是,將軍!”張逢單已經快速的跑了過來,看著她嚴肅的表情,也不由得正了神色。

  長歌深深的歎了一口氣,張逢單略略有些緊張不說,連一旁正在倒茶的秦子期都受了感染,放下手中茶壺,走了過來,一臉擔憂的望著她。

  長歌沉痛的看看他們兩人,“很抱歉,逢單,我恐怕不能答應你了。”

  “不能答應什麼?”心提到嗓子眼,有些痛,有些冷,張逢單看著她,抿緊了嘴。還是不行嗎?他縱情歡笑,燦然如朝陽的將軍,還是不能回來嗎?

  長歌點點頭,“我不能帶你去聽戲了。因為我打算現在就離開這裡。所以很抱歉,逢單。”她的表情,非常之真誠,滿是歉意。

  然後,拉著子期,以比平常快一點的速度回了自己客房。

  片刻之後,才聽到張逢單的大喊,“將軍,你去死!”

  秦子期看著俯在桌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長歌,眼裡,也有了笑意,“將軍很高興?”

  “對啊!”長歌擦擦眼角的淚,“很難得能扳倒那小子一回,一般都是我們被他氣得夠嗆。”

  秦子期含笑看著,只覺得心裡暖烘烘的,這樣笑著的將軍,真好!

  “子期,你去收拾東西吧,我們馬上啟程。”長歌站起身來。

  “好!”秦子期答道。

  長歌到床上去收拾衣服,才發現秦子期答應完之後根本沒動,她疑惑的轉過頭來,愣住,“子期,你哭了?”

  秦子期吸了一口氣,搖頭,然後看著她,淚光閃閃,“知道嗎,將軍?這一次你沒有准備讓我自己離開。”

  長歌沒有說話,只是掉轉了頭繼續收收拾東西。

  秦子期揉了揉眼睛,走到另外一邊,把一個包袱翻了出來,放到桌上,“將軍,這個你別忘拿了。”

  是她從漁村帶走的包袱,裡面的幾件衣服,還是林春的衣服改的。

  長歌撫摸著,眸中泛起幾許柔色。

  半響之後,她將包袱扎好,放在了最底層,在上面,又壓上了其他的東西。

  “將軍,您不穿嗎?”秦子期在身後問道。

  長歌低著頭收拾其他東西,一邊回他,“有人告訴我,人生就是一出戲,悲苦也好,後悔也好,演過就完了。”

  她長長的吐了一口氣,“我不想把自己的人生,演成一出悲情大戲。”

  於死者無益,於生者又有何歡?

  她已經錯過了她一生中曾經最想珍惜的風景,實在不想將其他的風景也錯落成遺憾!比如生死相交的姐妹,比如忠心追隨的部下,再比如,想要將戈壁變綠洲的抱負!

 

第十九章 初回京城

  盡管已經是深秋,京城邊的淮河上,依然風景如畫;

  盡管前方戰事吃緊,這裡依然是絲竹聲聲,一片繁華。

  河中央的一艘彩船上,燈火通明,霜蕪一手持著酒杯,一手摟著個少年,雙眼迷離,搖頭晃腦的聽著對座的兩個艷裝少年唱曲。

  “人生得意須盡歡啊須盡歡!”唱到興處,她又仰頭喝了一杯酒,一邊瞇著眼在懷裡少年的臉頰處親了一下,“歡歌,來,給我倒酒。”

  酒杯很快就滿上,醇香撲鼻。

  霜蕪放到鼻子處,深深一嗅,“果然是美酒啊!”

  又是一杯飲盡,向前一伸,“再來!”

  這邊廂,醇酒美人,說不盡的風流快活,霜蕪斜靠在榻上,滿臉迷離之意。

  忽地,一陣簫聲響起,打破了鶯歌艷舞之聲,極悠揚極婉轉的飄來。

  霜蕪勉強睜開了眼,細細的聆聽了一會兒,又搖了搖頭閉上眼睛,嘴角隱約有自嘲的笑。

  從來酒不醉人人自醉,白日所求盡入夢啊!

  可是那簫聲,並沒有間斷,霜蕪的臉色,漸漸變了。

  霍地睜開眼來,那眼裡,不見了半分迷離,明亮得奪人心魄。

  “大人?”歡歌嚇了一跳,連忙跪過來,“可還要再添一杯酒?”

  唇線繃得緊緊的,霜蕪重重的將酒杯往案幾上一放,摟過了他,“倒,當然要倒!人生,不就是這樣過麼,醉生夢死啊醉生夢死!”

  簫聲在夜色裡,越來越清晰,歡歌低聲問道,“大人,您聽到了嗎?不知道是哪家的哥哥吹出來的曲子,真好聽呢!”

  霜蕪咽下了嘴裡的酒,重重的打了一個嗝,瞇著眼道,“是嗎?沒聽到。”

  “大人,您喝多了!”歡歌推了她一把。

  霜蕪用手撐著頭,“難得一回醉啊!”

  她繼續一杯接一杯的喝著,簫聲依舊不依不撓的響著。

  “大人,您怎麼了?”模糊中聽到歡歌這樣問她,霜蕪擺擺手,“沒什麼,只是醉了。”

  “啊!原來大人醉了會哭啊。”歡歌自言自語道,一邊擦去她眼角不小心溢出的晶瑩。

  輕輕拂開歡歌偎過來的身子,霜蕪撐起身來,搖搖晃晃的往甲板上走去,“靠岸!”

  水流聲在船行之時格外響亮,黑暗裡,霜蕪運起內力四處搜尋。河面上布滿了三三兩兩的花船,可是她知道,她要找的人絕不會在那裡。

  視線順著簫聲飄來的方向看去,入目之處,盡是煙霧,什麼也看不清楚。

  她頓了頓,往相反方向一指,“往那邊靠岸!”

  等她歪歪斜斜的上了岸來,卻愣在了原地。

  一個女子手執玉簫,站在石頭上,風吹起她的頭發,絲絲飛揚。

  霜蕪握緊了拳頭,又緩緩松開,艱難的移動腳步,走到她面前,有很多的話想說,有很多的憤怒與不甘,卻有更多的悲傷和心痛,萬千情緒,最終都化成一句,“將軍!”

  長歌放下了簫,看著她,露齒一笑,“美酒佳人,霜蕪,可還快活?”

  霜蕪深深的看她一眼,“是將軍從未體會過的快活,美人在懷,將軍,你要不要也試試?”

  長歌擺手,“美人之恩,我無福消失。霜蕪,這一次是不是算我贏?”

  霜蕪面不改色,“恭喜將軍的腦袋還沒有生銹!”

  長歌歎氣,“原來還沒解氣啊!”所以明明剛才聽到的簫聲是從對面傳來,卻非要選相反的方向離開,若不是她算得准,怕這會是堵不住她了。

  霜蕪低下頭去,“屬下不敢。”

  “屬下?”長歌重復了這一個詞,“我記得霜蕪從來不是這般自謙的人。”

  “屬下不是自謙,而是終於認識到自己的身份,所以將軍的命令,屬下不敢不從。”霜蕪終於抬起臉來,面沉若水,“所以將軍可以自行離去,不去管他人心中有多擔憂,有多焦急,只管自個兒走掉就行了。”

  長歌噤了聲,安靜的看著她。

  霜蕪頓了頓,繼續說,“一時傷心想要安靜安靜也就算了,可是將軍居然藉隱衛之力消失得無影無蹤。我以為將軍是要慨然赴死,英勇就義呢,為人屬下的,當然只好聽命行事,任將軍自死自滅了。”

  長歌看了她很久,終於開口,“我現在知道,逢單一定是跟著你學壞了的。”

  霜蕪也不答話,徐徐邁開步子,向她身後走去。

  長歌沒有說話,她也沒有停留,就那樣的,擦肩而過。

  霜蕪的背挺得直直的,步子邁得規規矩矩,沒有一步特別大,也沒有一步特別小,是小心丈量過的均勻。

  “霜蕪!”幾步過後,長歌叫住了她。

  霜蕪沒有回頭,小心調勻呼吸後才開口道,“將軍還有何命令,是為了末梢皇子,還是宮中藍妃的遺物?”

  身後沒有反應,她繼續說道,“難道屬下說錯了?將軍的生命中,不是只有這兩個人麼?”

  雙拳握緊,她再一次向前走去。

  “霜蕪,甘南道下二十四州,你有沒有興趣與我同去?”

  一句話,停住了她的腳步,猛然轉身,呼吸急促的看向長歌。

  長歌轉過身來,正面對著她,“讓我痛的傷的,我當然要千百倍的討回。可是更重要的,我要先實現我們的夢想,變弋壁為綠洲,為像你們一樣飽受戰亂和流亡之苦的人,建一個真正身心俱寧的歸宿。”

  “將軍!你,你真的已經想好了?”霜蕪幾步奔了過來,滿是驚喜與激動。

  長歌看著她,露出了笑容,“是啊,這一次想好了。”

  雖然很不應該,可是這一刻,霜蕪真的很想說,將軍那位弟弟,其實可以死得再早點。

  看見長歌和霜蕪一起回來,張逢單打了個呵欠,“切,還以為能堅持多久呢,還不是這麼快就拿下了。”

  霜蕪目不斜視,走過去就往他腳上踹,“總比某些自動送上門的家伙好。”

  張逢單跳起來,躲過她的飛來一腳,“有些人更可憐,想去又不敢去,死要面子活受罪。”

  霜蕪呲著牙看他,“逢單小弟,我覺得我家將軍缺個暖床的,你還不去張羅張羅?”

  “霜蕪,你去死!”一鞭子甩過去,飛起陣陣塵土。

  長歌非常冷靜的拉過秦子期,將門一關,任那兩人在裡面拼個夠。

  “長歌,他們沒關系吧?”子期抿著嘴,有些好笑。

  他從來不知道,素來喜怒不形於色的霜大才子,見了張逢單居然是這個模樣。

  長歌抹抹汗,“這是他們表達友愛的方式。”

  “那麼?”秦子期看看她,“那個暖床是怎麼回事?”

  長歌的臉,終於不自然的紅了一紅,“沒什麼,重新找個房間,你早點休息吧。”

  “哦!”秦子期拖長了聲音,不停的看她。

  夜色很深,燭光將秦子期的身影投在窗紙上,很長很長。

  他將手指含在嘴裡,看著手裡的東西,幾乎要看癡了。

  將軍!你會喜歡嗎?

  第二日清晨,長歌一開門,便看見了站在門口的秦子期。

  “將軍,”他看到她出來,臉上一喜,“您現在不比先前在漁村了,身上的衣服要換換嗎?”

  身上的衣衫,雖然很干淨,但是這是林春的衣服改的,破舊不說,也實在是有些不合身。長歌看看自己,“是該換了。”

  “那換這個吧。”秦子期將雙手攤開,上面抱著的,是一件嶄新的衣袍。月白絲料,淺藍暗紋,長歌微愣,這是她喜歡的風格。

  “好,謝謝!”長歌接了過來,回了房間。

  將那衣服抖開來,手輕輕撫上,終是在心底暗歎一聲,起身換上,然後從包袱裡掏出一個瓶子來,握在手裡。

  打開門來,秦子期眼睛一亮,抿著嘴看她。

  長歌被他看得不自在,低頭扯了一下衣服,“怎麼,不好看?”

  “不,好看,很好看。”秦子期低聲說道,紅暈生兩頰。

  長歌上前一步,將手裡的瓶子塞給他,“好好擦藥吧!”

  “將軍?”秦子期愕然抬頭。

  長歌抓住他的手,將手指一一攤開,那指尖有明顯的血點,“其實我不急著穿,你沒有必要熬夜為我做衣服。”

  “反正我也睡不著。”

  “是嗎?”長歌語氣淡淡的,“經常熬夜會變老。”

  秦子期下意識的摸摸臉,半響才說,“我知道了。”

  “那就好,現在去休息吧!”將他的身體轉了一個方向,輕聲道。

  等秦子期走開,霜蕪才跳出來,“將軍,走吧。”

  長歌收回視線,點點頭,兩人相偕向大門走去。

  “將軍,你開始要接受主君了嗎?”

  長歌沒吭聲。

  “其實就一個男人,沒啥的,抱就抱了。”霜蕪建議。一個眼神冷嗖嗖的飄來,她立馬抖抖衣衫,“咳!今天天氣還真好。”

  “都快下雨了。”長歌接了一句。

  此時,秦子期轉過身來,看著她的身影,嘴角抿起。

  她終於,穿上他做的衣服了。

  從他成婚以來,為著妻主而做的衣服,終於有一件,穿在了她的身上。

  “可是,那個暖床究竟是怎麼回事呢?”他皺起眉,糾結不已,到底要不要再問她一次。

  不問,實在是心裡堵得慌啊。

 

第二十章 暖床

  飛雁山上留月寺,蒼山翠柏,一派莊嚴肅穆之相。

  伴隨著晨鍾聲聲,一個粉妝玉琢的小小少年,從廂房中走了出來,坐在院中的台階上,撐著個腦袋,望著天空發呆。

  一個侍衛裝束的青年男子端了饅頭和一些小菜出來,少年看也不看,就把頭扭到一旁。

  青年歎了一口氣,“末梢皇子,我放到旁邊,您要吃的時候再吃。”

  少年不理他,徑自仰著頭。

  “再不吃飯,要長不高的。”一個熟悉的女聲傳來,末梢的身子僵了僵,卻硬是不回頭去看。

  長歌和霜蕪走了出來,那侍衛行了禮,退了出去。

  長歌端了旁邊的餐盤,坐到末梢旁邊,“末梢,來吃飯。”

  末梢紅著眼睛,干脆把整個身體都轉過去背對著她,表達著無言的抗議。

  “末梢,你在生姑姑的氣嗎?”

  不理。

  長歌歎一口氣,“就算要生氣也是要先吃飯啊!吃了飯才有力氣和姑姑生氣。”

  末梢兩手捂著耳朵,不聽。

  長歌求救似的望向霜蕪,霜蕪清咳一聲,背手觀天作深思狀。

  開玩笑,這個被將軍慣大了的小皇子,誰敢在這個時候去惹啊!

  好吧,求人不如求已,長歌只好轉到他的正面去,結果末梢看也不看她,閉著眼睛又換了一個方向。

  長歌對著他的背,討好的說道,“末梢,要不然我以後都同意你叫我長歌,再不逼你叫我姑姑了好不好?”

  “你本來就是長歌。”小家伙終於悶悶的吐出一句,卻又似乎在懊惱自己開口說話,飛快的伸手蒙住了嘴巴。

  長歌抹了抹額頭上的汗,肯和她說話就是好轉的跡象,她蹲在地上也跟著移了幾步,輕聲哄道,“好好好,我就是長歌,你以後一直叫我長歌我也不罵你了。那,別生氣了。”

  末梢把眼睛閉得緊緊的,就是不看她。

  “那你要怎麼才肯不生氣?你說我都答應你。”

  小家伙嘴一扁,終於把眼睛睜開,眼淚大顆大顆的掉了出來,“你不是不要我了嗎?”

  “要,要,我當然要,末梢永遠都是我們家的寶貝,怎麼可能不要呢!”

  “明明你抱著父妃就走了,末梢怎麼喊你都不理,你們兩個都走了,不要末梢了。”滿臉委屈的繼續控訴。

  心裡一痛,長歌伸手將他抱在懷裡,“對不起,末梢,以後再也不會把你丟下。”

  “嗚!長歌,長歌!”他終於哇地一聲大哭起來,鼻涕眼淚一古腦兒抹在她身上。幾乎是一夕之間,失去了最親最近的兩個人,又眼睜睜的看著兩人遠去把他自己孤伶伶的留在原地,一直壓抑著的恐懼和傷心終於爆發了出來。

  長歌只能一邊給他擦眼淚,一邊不停的哄著。

  “長歌,那以後我再叫你長歌,你不許再逼我叫姑姑了?”一邊抽泣著,一邊還不忘提醒著長歌。

  “好,你愛怎麼叫都好。”

  “那你以後不許再把我丟下。”

  “以後絕對不會了。”長歌信誓旦旦。

  “那長歌以後都要聽末梢的?”

  “對,對,你叫我往東我絕對不敢往西。”

  小家伙終於滿意了,俯在她懷裡,嫌惡的指著那個饅頭,“我不想吃饅頭。”

  終於肯吃飯了,長歌松了一口氣,“那末梢要吃什麼?”

  “我要吃長歌做的饅頭。”

  此饅頭和彼饅頭有什麼不一樣嗎?長歌掃了那饅頭一眼,仍是答應下來,“好,我們馬上去做。”

  霜蕪在旁邊冷眼旁觀那個又簽下了喪權辱國不平等條約的將軍,撇了撇嘴。收回前言,這個末梢小皇子絕對是比其父更厲害的,將軍的克星。

  將軍大人啊,您前路堪憂,好自為之吧!

  “長歌,父妃真的死了嗎?”縮在長歌懷裡,末梢小心翼翼的問。

  仿佛尚未痊愈的傷口又一次鮮血淋淋的裂開,長歌抱緊了他,“是的,對不起,都是我沒有保護好你爹和你。”

  將臉上的淚在她衣服上蹭了蹭,他抽泣著,“長歌,那你以後一定要加倍的疼末梢,連父妃的份一起。”

  “好!”長歌應道。

  末梢靠在她懷裡,微笑著睡去,還不忘提醒她,“長歌別忘了我的饅頭。”

  “我保證,你醒來就可以吃了。”

  回去的路上,長歌摸著他的臉,滿是憐惜。

  “謝謝你,霜蕪。”她知道皇宮是什麼樣的地方,失了照護的孩子會活得多麼淒慘。將末梢放在佛門清淨之地,有自己的人照看著,實在是再好不過的安排。可是能把一個皇子堂而皇之的送出宮來,霜蕪她們一定花了不少心血吧。

  霜蕪沉默了一陣,終於開口,“不是我們。”

  長歌狐疑的看著她,“那還能是誰?”

  霜蕪瞟了她一眼,“是主君大人。”

  “秦子期?”長歌這次是真的驚訝了。

  霜蕪略略點了點頭,“主君大人好手段,只說是末梢皇子要替父祈福,便順利的出宮了。”無視長歌的臉色,繼續說道,“嗯,至於現在的留月寺中,還有一個與末梢皇子年紀長相相仿的小男孩,在替父訟經祈福,所以將軍盡可放心大膽的抱著人離去。”

  長歌點頭以示了解,眉宇間卻仍有訝異之色,“都是他安排的?還真是沒想到。”

  “您沒想到事還多著呢,”霜蕪低笑,“您那主君,你以為他這長皇子是白做的?也就在您面前是收了爪的貓。”

  想想那惹了事的方顯,據說在方家被剝奪了繼承權,嘖嘖,方當家的最看重的嫡女,早就花了大力氣培養慢慢磨練的接班人,居然就沒了繼承權,這就是得罪了長歌惹惱了長皇子的下場。

  所以說啊,寧得罪小人,別得罪男人,尤其是智計無雙風華絕代的男人。

  她們可不是將軍大人,在主君那裡有無罪豁免權的,還是小心為上。

  加水,和面,上籠,一氣呵成。

  秦子期站在門外,看得目不轉睛。

  他見過將軍很多面,威風凜凜的,光彩照人的,意氣風發的,傷心失意的,卻唯獨沒有見過這一面。

  像是收斂了所有的光芒,柔和得仿佛夜晚圓月灑下的柔柔清輝。

  “原來將軍,還會做飯啊?”他倚著門檻,喃喃自語。

  “那當然了。”抱著柴火進來的張逢單,接口道,“將軍的手藝可好了。”

  “你們都嘗過啊?”子期的臉上,幾分艷羨,幾分失落。

  “沒有。”張逢單回答得很干脆,“我聽末梢皇子說的。”

  果然如長歌之前所說,末梢醒的時候,她已經做好饅頭在等了。

  末梢抱著饅頭啃得津津有味,一邊搖頭晃腦,“長歌,真好吃。”

  長歌端著湯,直皺著眉頭,“末梢,你慢點。”

  末梢腮幫子塞得鼓鼓的,說話含糊不清,“餓。”

  長歌一邊幫他拍著背,一邊道,“誰讓你不好好吃飯的?”

  末梢瞪她一眼,“誰讓你丟下我的?”

  又來了,長歌認錯,“好,都是我的錯。”

  於是某位小皇子志得意滿心滿意足的繼續啃饅頭了。

  秦子期在旁邊看著,嘴角含笑。

  張逢單忽然湊到他耳邊,低聲道,“主君大人,您不用羨慕,您和將軍大人的孩子,將軍一定更疼愛。”

  孩子啊!秦子期的手悄然握緊,嘴角的笑黯了幾分。

  就算有一日守得雲開,或許也已經錯過了為人父的最佳年紀了吧?

  咬了一口饅頭,他淡然笑笑。

  張逢單把手搭到他肩膀上,一副哥倆好的樣子,“小皇子今晚回來,咱們沒多余的房間了,所以您和將軍只能擠同一間房了,不好意思!”

  “轟”的一聲在腦海中炸響,秦子期愕然抬起頭來。

  張逢單朝他眨眨眼,作了個加油的手勢。

  夜幕終於降臨,真正的夜涼如水,月光如洗。

  長歌剛脫下外衣,就聽到敲門聲。

  把門一打開,張逢單便不由分說的把秦子期推了進來,“將軍,今晚主君的房間讓給末梢皇子了,就睡您這吧。反對無效,就這樣,晚安,明早見!”

  然後“啪!”的一聲,房門關上了。

  留下兩人面面相覷,秦子期咳一聲,不自在的轉過臉。

  長歌歎息著搖頭,“那個惟恐天下不亂的逢單!”

  秦子期看了她一眼,低下頭,“我還是去和逢單擠吧。”

  他轉身欲走,長歌卻一把拉住了他,“你和別人擠,哪裡能睡著,就在這兒睡吧!”

  秦子期搖搖頭,看著她,眼裡一片澄明,“我知道你現在還不喜歡。”

  長歌笑笑,“你睡這吧,這房裡還有睡榻,我靠一靠就好了。明天我們就會離開京城,所以委屈你一晚了。”

  秦子期的臉上,慢慢浮現出了歡喜,“我沒關系。”

  同睡一間房,彼此呼吸可聞,那已經是一種甜蜜。

  眼見得燭火熄滅,張逢單才拖著鞭子,走回自己的房間。

  在他走後,霜蕪晃了出來,舉頭望月,身影成雙,“傻小子啊!”

  只想要將軍幸福,那麼你呢?

  只想要將軍得到愛情,那麼你呢?

  “長歌,長歌!”沒過一會兒,夜晚的寧靜被打破,長歌翻身而起,快速的沖向末梢所在的房間。

  “怎麼了?”長歌一把抱起他,警惕的望向四周。

  末梢扁扁嘴,指指被他蹬作一團的被子,“床上好冷,末梢睡好久都還在冷。”

  摸了摸他的腳,果然冰冷入骨。

  此時被吵醒的幾個人,也跟著過來了。

  “霜蕪,你來看看,怎麼這麼冷?”長歌有些憂心。

  霜蕪拉著外衣走了過來,把脈,“小皇子體質偏寒,所以一到秋冬,手足偏涼。”

  調養還需要時間,可是眼下也要睡覺啊。

  長歌抱著末梢,指著子期道,“末梢,你和姑父一起睡好不好?這樣暖和一點。”

  “不要!”末梢一甩頭,“我和別人睡睡不著。”

  長歌無奈,“那末梢要怎麼辦?”

  末梢反身摟著她的脖子,笑得像只小狐狸,“長歌給我暖床吧!”


第二十一章 夜話

  等到把末梢哄睡著,已經是半夜了。

  給他細心的蓋好被子,長歌才吹滅蠟燭走了出來。

  一出門就看見了坐在回廊上的人,長歌微一凝目,“子期?”

  聽到這聲呼喚,本來已經昏昏欲睡的秦子期馬上睜開眼來,“將軍,你忙完啦!”猛地站起來的身形,有些不穩,長歌連忙快走幾步,扶住了他,“你怎麼沒去睡?”

  秦子期揉揉眼睛,偏頭朝她笑道,“我想等你一起,不然你一定不會回去休息了吧?”

  沖著他的笑臉,長歌也忍不住彎了嘴角,“你怎麼知道?”

  “那當然。”他掉回頭去看著前面的路,“你一定會覺得我已經睡著了,會吵著我,所以寧願自己不睡也不會回房了。”

  看他神色漸漸清醒起來,長歌放開了一直扶著他胳膊的手,朝著房間的方向走去,“你很聰明。”

  “不是聰明。”他停住了腳步,引得長歌回頭去看他,他攥緊了拳頭,深吸了一口氣才開口道,“將軍,我一直站在你身邊,看著你,所以我了解的你,要比你想像的多得多。”

  “只是你一直沒有看見我而已。”他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黑暗的側影,有了悲傷的弧度,一下一下的敲擊著人的心。

  長歌抬起手來,卻在快要碰到他肩膀時,停在了半空中,然後,慢慢的放了下去。

  “子期,回房去睡吧。”半響之後,她這樣說。

  “將軍!”臨進房門之前,霜蕪冒了出來,子期看了兩人一眼,先進去了。

  霜蕪將長歌拉得遠了一點,才開口道,“將軍,你們今晚圓房吧。”

  長歌定定的看著她,沒有說話。

  在這樣無聲的注視下,霜蕪偏過了頭,但仍是重復道,“就今晚,將軍。”

  長歌終是伸出手去,重重的按住了她的肩膀,“霜蕪,謝謝。”

  霜蕪抬起頭看她,眼睛發熱,“將軍。”

  長歌搖了搖頭,“可是我不能。”

  緩緩轉身,坐到了院中石凳上,長歌挑眉,“霜蕪,你是擔心我絕後嗎?”

  霜蕪低下頭去,“我知道明日您就會啟程前往召回絳夏他們,而我會護送著主君大人和末梢皇子到甘南道先行安頓,您帶著絳夏孟秋隨後去大漠中尋找鐵甲軍,然後,便是將來侵者驅逐出銅遼,明日之後,等著您的,是更多的腥風血雨。若是萬一有所不測,好歹還能有一絲念想。”

  長歌沒有說話,霜蕪半蹲下去,“將軍,以前您心有至愛,所以我們不敢多嘴,可是如今,逝者如斯,您又何苦要這般為難自己。更何況,主君聰明絕頂,若能對將軍死心塌地,今後必將成為我們的一大助力。”

  長歌雙手一使勁,便將她拉到了旁邊的石凳上,想了一會兒,才道,“霜蕪,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不能這樣做。夫妻之禮,是情到濃時自然而為之,即使有一日我和他能做真正的夫妻,也不應該是因為這樣的動機而促就。”

  “我們,可以謀算天下,卻唯獨不能謀算感情。”

  霜蕪沉默了好一會兒,終於笑出聲來,“對啊,我怎麼忘了,我們將軍,是被逢單安排的暖床小廝嚇得落窗而逃,還失足掉下河的人啊!”

  長歌的臉又紅了,清咳一聲,“那麼久的事,霜蕪你還記著。”

  霜蕪笑意盈盈,只是望著長歌的眼睛,越發明亮。

  這個人,便是她們誓死追隨的人!人生在世,可以相信並可以與這樣一個人同生共死,也不枉來此一遭。

  長歌離開後,霜蕪慢慢晃回房,卻在轉過回廊時,停住了腳步。

  張逢單抱著鞭子,站在黑暗裡,靜悄悄的看著她。

  夜色太濃,看不清楚他的表情,霜蕪慢慢的踱過去,在他肩上拍了拍,“如果沒有做好准備,就不要去發現她的好。”

  要不然,永遠都踏不出來了。

  “切,白癡女人。”張逢單橫了她一眼,大踏步的走了。

  霜蕪聳聳肩,慢吞吞的走過去,站在他原先站的位置,視線所及之處,便是末梢皇子的房間。

  夜風吹過,有些冷了。

  “子期?”回到房間,長歌試探的叫了一聲。

  “嗯!有事嗎?”幾乎是立刻的就聽到了他的回答,並無睡意。

  長歌點了燭火,坐到桌前,“如果還沒有睡的話,起來聊一會吧。”

  “子期,”燭光映照下的他,越加溫潤如玉,長歌的眼神漸漸放得柔和,“我曾經讓你做過很多次選擇,你都選擇了留在我的身邊。”

  “將軍……”似乎能猜到她接下來要說的話,秦子期連忙開口,長歌卻擺擺手制止了他的話,“子期,你先聽我說完,這一次,和以往不一樣。”

  將雙手放在膝上,秦子期望著她,“你說,我聽。”

  長歌輕輕一笑,那笑容卻多了些苦澀的意味,“子蓉殺了長藍,此恨此痛,郁結於心,我不能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今日我回朝解了她邊關的燃眉之急,便要了甘南道。如今的甘南道雖是不毛之地,她送得大方,但是日後甘南道無論好壞,都不會再尊她為帝,我要這二十四州,徹徹底底獨立於豐臨之外。”

  “你,你要……?”“造反”兩個字在舌尖滾動,卻終是沒有辦法說出來。秦子期只覺得心髒被一只手揪得緊緊的,痛不堪言。

  他當然是愛長歌的,愛得刻骨銘心,將她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要重要。可是豐臨,是他的家國,是生他養他的地方。如果對長歌的愛,是他的血液,流淌在身體的每個角落,那麼豐臨,便是他的骨頭,撐起他整個身體。

  血與骨頭,他怎麼可能有取捨?

  為了長歌,他可以去死,可是豐臨,是他死都不能背離的。

  “將軍,”他緊緊的捏著衣袍,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慘白著臉笑道,“你覺得,我能怎麼選呢?”

  這哪裡是選擇,明明就是一條早已知道答案的不歸路。

  長歌望了他一會,才說,“你誤會了,我不是奪你們秦家的天下。甘南道原本就算不上是豐臨的土地,只不過其境內多是荒山沙漠,氣候條件惡劣,沒有國家想要。之所以暫且劃入豐臨,只不過是豐臨連年受戰爭之苦,難民源源不斷的流入,才讓大家感覺上是屬於豐臨的。事實上,整個甘南道,連個正常的行政建制都沒有,每年劃入的口糧也是道義援助,根本不足供給。我就算得了甘南道,與豐臨而言,也只不過是少了一個需要救濟的負擔而已。”

  “那你為什麼想要?”

  “我不想為秦子蓉賣命,也不想再見她,但是豐臨是我的故土,我也不可能去到別的國家再反過來對付它。無處可去,便只有甘南道是我唯一的去處。天底下有很多像我一樣無家可歸的人,這些人被自己的國家拋棄,甘南道也被拋棄,被拋棄的人和地方,便是最佳的結合。子期,但是你終究是豐臨的長皇子,秦子容是你嫡親的姐姐,我這樣的作為,對她而言,也是大逆之舉,我想,你需要想清楚。”

  “將軍,如果有朝一日你已經有改朝換代之力,你會殺了皇姐,會滅了豐臨嗎?”

  “只要她不來招惹我,我不會。”

  “你不是恨皇姐嗎?”

  “對,我恨。可是殺了秦子蓉,長藍能活過來嗎?逝者已矣,我也不可能為了我的不甘和痛恨,便賠上更多人的性命。”

  秦子期低下頭去,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長歌站起身來,“天明之後,何去何從,你自己作主。”

  “將軍,”秦子期叫住了她,“你為什麼要告訴我,你不怕我告訴皇姐嗎?”

  長歌回頭一笑,“我怕什麼,目前秦子蓉還不敢動我,末梢我已經帶在身邊,豐臨再無可以牽制我的人和事。”

  “興建甘南道,一定需要大量的財力。將軍,你為什麼不嘗試留下我,或者干脆就不告訴我?我不相信你不知道,豐臨的鹽運暗中其實是握在我手裡的。”他的眼睛很亮,亮得幾乎有些耀眼。

  在那樣的逼視裡,長歌微微扯了嘴角,聲音,恍若歎息,“秦子期,這也是我的選擇。”

  以愛為名的欺騙,她不屑為之。

  “將軍,”在她的手搭上門把的瞬間,秦子期撲了上來,從身後抱住了她,抱得緊緊的,幾乎像是要把自已鑲入她的身體裡,他又哭又笑,“將軍,這樣的你,叫我怎麼捨得放棄?”

  他將臉貼到她的背上,“我會把我身為長皇子所擁有的一切,我曾經為了保住自己而努力抓住的一切,都還給皇姐。不從豐臨帶走一絲一毫,從今往後,我便是只屬於你的秦子期了。再也不用選擇,也不用糾結,無論你和皇姐發生什麼,我都不去參與,你們誰贏誰輸,我都坦然接受。”

  眼淚燙燙的,灼痛了她的背,也灼痛了她的心。長歌轉過身來,看著他滿臉的淚痕,終於,一點一點,以極緩慢的速度抱住了他。

  “子期,秦子期!”她長長的歎息。

 

第二十二章 別過

  這一夜,雖然很短,可是秦子期卻睡得很好。

  因為她的氣息就在身邊,經久不散。他抱緊雙臂,似乎這樣就可以將她的溫度留得更久一點。

  晨光淡淡的灑了進來,他睜開眼,她側躺在睡榻上,睡得正熟。

  他安靜的看著她,覺得空氣裡充滿了花的芬芳,呼進了滿腔甜蜜,充塞了身上每一個毛孔。

  將軍,將軍!他在心裡喃喃的喚著,想著昨晚的那個擁抱,眉眼彎彎,偷偷的笑了。

  “你在笑什麼?”忽然聽到長歌的聲音。

  秦子期一怔,這才發現長歌早已經醒了,正疑惑的望著他。他臉一紅,連忙縮進被子裡去,“沒,沒笑什麼。”

  長歌坐起身來,披上搭在一旁的外衣。

  “將軍,”他突然又從被子裡冒出個頭來,“你能在這裡多待一天嗎?我還有些事情要交待清楚。”

  回望他期待的視線,長歌遲疑了一會兒,終於點了點頭,“我出去告訴霜蕪一聲。”

  “將軍,”他又叫住了她,“你能陪我去嗎?”

  話一出口,似乎又覺得自己要求多了不太妥當,趕緊又補了一句,“嗯,將軍如果你忙我自己去也沒關系的。”

  長歌沉默了一會兒,開口,“好,我陪你去。”

  “真的嗎?”秦子期一翻身坐了起來,雙眼發亮。

  長歌笑了一下,拉開門走了出去。

  逢單正在給末梢穿衣服,可是小家伙動來動去,腮幫子鼓得高高的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

  “逢單哥哥,為什麼長歌還不來?”

  逢單拍拍他的腦袋,要他坐好,“將軍正在洗漱,快過來了。”

  末梢無聊的看著鏡子裡逢單的忙碌,又問,“長歌為什麼趁我睡著又偷偷跑掉了?”

  逢單面不改色,“將軍已經成親,當然要和主君住同一間房。”

  末梢立刻垮下臉,“可是我不喜歡那個皇子姑父。”

  逢單的手,終於停了下來,“為什麼不喜歡?”

  兩手撐著下巴,末梢的臉上,有了與年齡不符合的輕愁,“因為我覺得長歌好可憐啊!戲文裡都唱的,成了親,就可以暖玉溫香,同床共枕,可是長歌娶了皇子姑父,皇子姑父肯定是吃不了邊關的苦,所以這麼多年來,只有長歌一個人在外奔波,獨守空房。皇子姑父讓長歌這麼可憐,所以我不喜歡他。”

  逢單的手,慢慢的動了起來,一下一下的給他梳著頭發。

  末梢看著鏡子裡的人,又歎了一口氣,“我怎麼長這麼慢呢?等我長大了,就要陪著長歌,她去邊關我也去,這樣她就不可憐了。”

  將末梢的頭發高高扎起,逢單笑了笑,“皇子小小年紀就想這麼多,小心老得快。”

  末梢故作深沉的歎了一口氣,“沒辦法啊,長歌這樣,我不替她操心不行的。”

  被他的模樣逗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張逢單拉他站起身來,替他撫平了衣服,“小皇子不用操心,將軍若然對主君不滿意,自會另找良人相伴。”

  “啪!”末梢拍開了他的手,特別鄙夷的瞪著他,“虧你還是長歌教大的呢,這麼不了解她。”

  伸出一根手指,“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逢單搖頭。

  “就是一根筋的意思,長歌就是這個。”又再歎一口氣,“所以只能等著我長大來爭取了,唉!”

  逢單點頭,“那小皇子要好好加油了。”

  轉頭,看向鏡子,鏡子裡的自己笑容燦爛。

  有時候,並不是不了解,而是因為太了解了。

  長歌走在秦子期身後,覺得有些匪夷所思。

  她從來不知道將軍府裡居然有著這麼錯綜復雜,七轉八彎的地道,看這樣子,修了還不是一年兩年了。

  秦子期側頭看她,似乎有些明白她的疑惑,解釋道,“這樣比較容易掩人耳目。”

  長歌揉了揉額頭,“我不是奇怪這個,我只是奇怪,你是如何不為人知的修了這麼多地道?”

  秦子期抿嘴笑了,“這個將軍府是我畫的圖紙修建的,建完之後皇姐才賜給你的。”

  怪不得,長歌看了他一眼,“原來你和秦子蓉那麼早就開始算計我了。”

  “那當然,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人。”

  長歌朝四周望了望,“這地道的布局,暗含五行八卦之術?”

  秦子期停下腳步來,望向她,有些驚奇,“你能看出來?”地道之中光線昏暗,不易認路,更何況,長歌一直跟在他身後,基本上沒有繞過叉路口,她居然能在這麼短時間能就能看出來。

  而且,據他所知,她似乎並不精於此道。

  長歌左右跨了幾步,正在丈量方位,聞聽此言,抬眸一笑,“此處與行軍布陣之道有異曲同工之妙,挺有趣的。”

  秦子期深吸了一口氣,忽然說道,“將軍,如果我是女子就好了。”

  長歌一怔,“為何?”

  秦子期揚眉輕笑,“若我身為女子,便不能再與將軍做夫妻,我希望做將軍的對手,有將軍這樣的對手,必定轟轟烈烈,活得精彩無比。”

  長歌也跟著彎了嘴角,“你身為男子,秦子蓉一定是引為平生憾事,否則她又怎麼會在朝中與平王相斗多年,至今仍不能安坐帝位?若能有你相助,必定如虎添翼。”

  秦子期偏頭看她,“我以為你並不關心朝中之事。”

  長歌一笑,沒有再說話。怎麼可能不關心朝中之事,長藍可就活在那權力欲望的漩渦中心。

  地道的盡頭,竟是一處建在半山腰上的木屋,長歌微微側耳,已經能聽到人的呼吸聲,長短不一,應該不止一人。

  她停住了腳步,低聲道,“我就不出去了,你去吧,我在這裡等你。”

  秦子期點頭,“好。”

  走出幾步,又回起頭來看她,唇角帶起一抹笑意,“將軍,你總算也等了我一回。”也不等她反應,轉身便往前走去。

  長歌站在原地,看他清俊身形,漸漸消失在轉角之後。

  她其實早已經習慣看人的背影,只不過,不是他而已。

  大概過了盞茶功夫,秦子期就回來了。

  長歌看他,“這麼快?”

  他的神情有些悵然,走過來,將頭輕輕靠到她肩上,長歌身形微微一僵,終是沒有把他推開。

  他安靜的靠了一會兒,抬起眼來,燦然一笑,“我們走吧。”

  放棄某些東西,總比得到的過程容易。他曾經用了二十年去追求和經營的,如今,只不過揮揮手,便放掉了。

  “這樣輕松就可以放手的,說明真的不是很重要,對嗎?”他淺淺莞爾。

  走出地道之前,秦子期再一次回過頭來,看著先前走過的路。長久過後,終是深吸一口氣,將手按在了地道上方一塊三角形的石頭上。

  兩人閃出地道之時,已經能聽到轟隆隆的倒塌之聲。

  長歌拍了拍身上泥土,“將軍府那麼多人,居然無人知道這地下暗藏機關!”

  秦子期拭了拭眼角,“那是因為,將軍你從未將心思花在將軍府。如果你問,我會說的。”

  長歌仔細打量他的神情,“你哭了。”不是問句,是陳述。

  秦子期側過頭去,“就算已經決定要放棄,但是長期倚持的東西,突然間沒有了,總有些帳然若失。”

  從這一刻起,就真的沒有退路了。

  他唯一擁有的,便只有眼前這人了。

  他的嘴角,綻開淺淺弧度,人生難得全心投入一回,就算到最後,仍是花落夢殘,也不枉曾經盡情燃燒過。

  皇宮中,檀香陣陣。

  秦子蓉看著子期,一襲白衣,將他的肌膚襯得剔透如雪,忍不住泛起笑意,“決定了?”

  秦子期點頭,“我的心意一如當年,從未更改。”

  秦子蓉看著他,“你們,圓房了嗎?”

  秦子期的臉紅了又紅,微微搖頭。

  秦子蓉眉梢稍滯,又緩緩舒展,“有些事,你縱然有恨有怨,但以後你總會知道,皇姐是為了你好。”

  秦子期低著頭,一聲不吭。

  秦子蓉繼續道,“再怎麼樣,朕也是你的姐姐,你孩兒的姑姑。若然你與她有了女兒,總該會告知一聲吧?”

  秦子期的眼神,微微黯然,“如果真有如果,子期定然會告知皇姐。”

  “她呢?”

  “去了以前藍妃住的地方。”

  秦子蓉長長的歎了一口氣,“罷了,你再去和你四皇姐告個別吧。”

  宮中一切依舊,仿佛在某一個回眸間,還能看到長藍歡快奔來的身影。

  長歌的手指,輕輕撫過。

  他坐過的椅子,他用過的梳妝台,曾經映照過他容顏的鏡子……

  她帶著長藍,幾乎踏遍了整個豐臨,可是唯有這裡,是他住過最長的地方。也是她在腥風血雨中,想起來便會微笑的所在。

  可是如今,在她的眼中,已經慘淡了顏色,變得如此荒涼。

  門“吱呀”一聲推開,有人站在了門口。

  長歌身形未動,只是拿眼睛,將這房中的一切一遍一遍臨摩。

  從此,刻在心間,再不來見。

  “長歌!”秦子蓉的聲音響起。

  長歌回過頭來,看了她良久,終於,曲腿跪下,“臣,參見皇上。”

  她的背,挺得筆直,她的聲音,不卑不亢。

  秦子蓉看著她,思緒卻飛回到了很久的從前。

  那個時候,她攬著她的肩,醉眼朦朧,“秦子蓉,你別給我來皇上那一套,你是皇上你就了不起了啊,還不是照樣要吃喝拉撒,生老病死。”

  想起她給她倒了一杯茶,輕聲道,“得了,你小樣別裝了,累了借肩膀給你靠靠,嗯,你哭了我也會當沒看見的。”

  也想起,兩人過招時,她給了她重重一拳,打得她五髒六腑都在翻滾,然後跳起來,“喂,沒把你打成內傷吧?你武功太不濟,以後別找我比試了。”

  她想起很多很多的從前,嘴裡吐出的卻是,“平身。”

  長歌一臉淡然,微微低頭,“若然皇上沒有其他吩咐,臣告退。”

  “長歌,我們就不能回到從前了嗎?就為了一個不是你弟弟的人?”

  “從前?”她從她的身邊走過,“我們有過從前嗎?皇上,臣早已經忘了。”

  她一步步走過,漸走漸遠。

  就像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終不能再見。

  人生,若只如初見,該有多好!

  秦子期走出宮門,老遠的便看見長歌斜倚在一顆老樹的樹干上,陽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他快步走向前,“你等很久了?”

  長歌擺手,“不,就一會兒。”看向他身後幾個侍衛提著的東西,眨了眨眼,“又得了很多賞賜?”

  秦子期也跟著回頭看了看,“皇上和四皇姐怕我去那邊生活不習慣。你如果不喜歡,我們不帶走就是了。”

  長歌笑笑,“白送的東西,干嘛不要。”掃了他一眼,又說,“就算不喜歡,再轉賣給人便是。”

  秦子期抿嘴而笑,御賜的東西再拿去轉賣,也只有她想得出來。

  一日易逝,長歌這才知道,原來晚上更不好過。

  末梢從她一回來,便捂著臉生悶氣,原因無二,她今日出去得太早,沒來得及給他做饅頭。

  長歌歎氣歎氣再歎氣,為嘛就這麼一個小不點她也得罪不起呢。

  於是,洗手和面做饅頭,再低聲下氣,軟言輕哄,只差沒有彩衣娛親了。

  某位皇子大少爺,終於給了面子,勉為其難的啃了幾口,然後,像只無尾熊一樣抱著她不撒手,美其名曰,白天欠下的,晚上補起來。

  長歌無奈,只得再行暖床之差事。

  “長歌,”末梢縮在她懷裡,聽著她的心跳聲,一下一下,“你今天去皇宮了是不是?”

  長歌拍拍他的頭,“乖乖睡覺。”

  他努力仰起頭來,看著她,“我知道你去了。”

  “哦,我們末梢原來這麼聰明啊!”

  他靠回她胸前,“我聽見了,長歌這裡在哭。”

  長歌退開少許,捧起他的臉來,“末梢,你是不是聽誰說過什麼?”以他的年齡,說出這些話來,的確有些怪異!

  末梢黑白分明的眼裡,有了淚意,“逢雙哥哥說的,你每次來見爹爹,都是在笑,可是逢雙哥哥說,你在哭。你哭不出來,他就幫你哭。”

  “逢雙?”長歌看著他,逢雙是逢單的雙胞哥哥,放在長藍身邊保護他的。印象裡,沉默少言,每次見她,都是低著頭。後來,逢雙死了,死在末梢溺水的時候。

  “嗯,逢雙哥哥在水底下抱住我的時候,告訴我,以後,要幫他為你哭。”末梢的小手,揪緊了她的衣裳,“長歌,逢雙哥哥說你最喜歡的是爹爹,以後,你不要最喜歡爹爹了,你改喜歡末梢好不好?”

  “傻孩子!”不知道是在說末梢,還是在說逢雙,長歌只覺得,眼睛很澀。

  末梢努力抬起頭來,“或者,你喜歡逢單哥哥,或者我最討厭的皇子姑父也行,這樣,你就不會哭了。”

  長歌從來不覺得自己的執著有什麼錯,可是此刻,卻覺得不安。她的眼睛,一直望著一個方向,欠下了多少被忽略的風景。

  就算不能欣賞,至少,不應該耽誤。


第二十三章 風景舊曾諳

  綠水長流,青山如畫。

  長歌牽著馬,站在路邊,久久不能回神。

  張逢單站在她身後,甩得鞭子“呼呼”作響。

  今日一大早,霜蕪便帶著子期和末梢去了甘南道下的安州。末梢自是上演了一部生離死別的畫面,就連秦子期都紅了眼睛。

  搞得長歌自己都在懷疑,她此行不是去找回絳夏她們,而是在去送死一樣。

  抱著末梢,又應下了很多喪權辱國的事,小家伙才抽抽答答的放開了她。而子期,長歌的思緒有一瞬間的停頓,他飛快的在她臉上親了一下,然後,在眾人呆愣的視線裡跳進了馬車。

  於是,泰山壓頂也面不改色的長歌,在那一刻,華麗麗的臉紅了。

  或許秦子期的目的達到了,至少在接下來不算長的日子裡,她都會不時的想起那個吻來。

  離開京城之後,逢單問去哪裡找絳夏她們。

  因為都已經是孤兒,早就沒有了家。

  長歌抖了抖韁繩,沒有說話,徑直往前跑。逢單便也沒有再問,只管跟在她身後。

  而現在,他們就停在了這半山腰上。

  長歌已經站了很久了,從日出,到日到正午。

  逢單面前地上,花花草草都已經不在,只有光禿禿的石頭上,重重的鞭痕。

  長歌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地上,“逢單,你很閒?”

  逢單收住鞭子,“不是我閒,是將軍你太閒了。看個太陽而已嘛,千裡迢迢跑到這裡來看。”

  長歌笑笑不語,將玉簫放到了唇邊,吹響。

  簫聲悠揚,逢單撇了撇嘴,看吧看吧,閒得看太陽也就算了,居然還要吹簫!

  長歌沒有去管身後的人在想些什麼,她微閉了眼睛,專心的吹著。

  直到,馬蹄聲響,一騎如風而至。

  逢單睜大了眼睛,然後,稍稍往旁站了幾步。

  長歌睜開眼睛,彎了嘴角,“孟秋!”

  孟秋翻身下馬,跪了下去,“小姐。”

  長歌蹲下身去,扶住了她,“孟秋,我回來了。”

  孟秋雙目泛紅,隨著她的手站起來,卻咧開嘴笑了,“小姐,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

  “那麼我想知道,我家滴酒不沾的孟秋,是如何酗酒過度的?”

  孟秋撓撓頭,“霜軍師配的藥,凜冬教我裝的。”

  長歌望向她身後,“她們兩個呢?”

  孟秋很是為難的搓著手,“小姐,她們,她們……”

  “還在生氣不肯來,對不對?”長歌接下了她的話,孟秋連連點頭,喜笑顏開,“對啊,小姐真聰明。”

  長歌似笑非笑,“你呢,怎麼不生我的氣?”

  孟秋看著她,極縱容的笑了,“我知道小姐一定不會丟下我們。”

  長歌沒有再問,當前一步上了馬去,“走吧,先去見見她們。”

  風打在臉上,卻沒有冷卻心中奔湧的情緒。孟秋和霜蕪她們不同,霜蕪她們幾個是她在戰亂中救起的,而孟秋,卻是從孟家開始就一直帶在身邊的。孟秋跟著她,從孟家大宅離開,在江湖中飄泊,然後,又一起去了那修羅場,多少年來,經歷了多少風雨,她跟在身後,從來沒有抱怨過。無論自己做了什麼樣的決定,孟秋都是不假思索的跟隨。

  或許,在孟秋的心中,聰明絕頂的小姐是永遠都不會做錯事的吧!可是這一次,長歌不敢再面對孟秋信任的眼神,她是真的,差一點就要丟下她了。

  還好,她回來了。

  “喂,”逢單在後面問孟秋,“將軍怎麼知道要來這裡找你們?”

  孟秋一臉的興高采烈,“那當然了。”

  “嘩啦”,一條鞭子橫在眼前,逢單陰惻惻的瞪著她,“明白簡短清楚一點的說。”

  孟秋將他的鞭子推開少許,“逢單,偶爾還是要展現一點溫柔的樣子,你這樣嫁不出去的。”

  “呼!”鞭子橫空劃來,孟秋連忙低頭,俯到馬背上,“我說,我說。”

  逢單從鼻子裡哼出來一聲,冷冷的盯著她。

  孟秋抹了一把汗,“這裡是小姐親手建的家啊!”

  家?為著這個字眼,逢單小小的愣住了。

  孟秋點點頭,臉上因為回憶而泛起笑容,“小姐帶著公子離開孟家之後,又去過很多地方,可是到了這裡之後,公子很喜歡,小姐便決心在此地安頓下來,雖然後來我們也有到處游玩,但是每隔一段時間,我們是必定回家來的。”

  看著前方的長歌,孟秋接著道,“所以小姐知道要回這裡來找我。”

  長歌聽著兩人的對話,嘴裡慢慢泛起了苦澀。

  其實孟秋的話並沒有說完,此處之所以為家,是因為有長藍在。無論她去了什麼地方,都知道有一個人會在這裡等著她,做好她最愛吃的飯菜,准備了熱水新衣,等著她回來。

  那個時候,她可以這樣說,心愛的人不在身邊,便是在家裡。

  她已經想好了,等長藍滿十六歲的時候,就向他說明他的身世,然後,再問他,如果她不做姐姐,可否以另外一種身份陪他看日出日落,冬去春來。

  深深吸了一口氣,她一抖韁繩,加快了速度。

  不能想,不去想,不再想。

  終究,是錯過了。

  山腳下,青青草坪的盡頭,四五間小屋坐落有致。

  籬芭搭成的圍牆上,竹編的大門吱吱作響,長歌的手放在門上,卻半天沒有推開。

  絳夏和凜冬坐在院子裡,往這邊望了一眼,凜冬便站起來快步往屋內走去,絳夏抱著腳跳了幾步,又坐了回去,卻是把頭偏向一邊,像是在和誰生著悶氣。

  “逢單,”長歌忽然叫道。

  “怎麼了?”逢單上前,習慣的將手放到鞭子上,他知道,每當她用這種語氣叫他的時候,就是有事發生了。

  長歌嘴角微彎,“你和絳夏,現在誰更厲害?”

  手指緊了緊,逢單站到了她面前,“以前,是她!”

  “很好。”長歌後退了一步,“你現在將她綁到我面前來,我答應過你的,先鋒軍交給你。”

  逢單飛快的轉身,又驚又喜,“我,真的可以?不是說男子之身,無法從軍嗎?”

  長歌笑得明媚,“如果絳夏都輸在你手裡,我作擔保。”

  孟秋小小往旁邊移了幾步,以手掩面,又來了,她家小姐幾百年難得一見小小的惡作劇。

  不出來則已,一冒出來,真的是一鳴驚人。

  她這種性格,第一次冒頭,便是帶著長藍公子,離家出走,渾然不顧孟家幾位長老如何捶胸頓足,恨罵不已;

  第二次,是搶了當今皇上當時太女秦子蓉看上的狐袍,就此與皇家結緣;

  第三次,她看不慣當時武試的主考官身上的衣服,硬是拿著碧玉簫將人家衣服破壞得稀爛,一戰成名。

  後來身入軍營之中,總算知道收斂很多,稍微有點大將軍的樣子了。

  可是今天,貌似第四次來了,可憐絳夏和凜東便成了倒霉蛋。那麼這次的後果呢,莫非真的要成就本朝第一位男將軍?

  逢單可想不了那麼多,狂喜之下,提著鞭子便朝絳夏甩去,攻勢凌厲,半點不留情。

  絳夏立時氣得臉色發青,抱著腳跳開,“張逢單,你趁人之危,非君子所為,勝之不武。”

  逢單面不改色,半空中又是一鞭揮下,一邊回道,“我不是君子。”

  絳夏就地滾了幾下,險險避開,逢單身形落地,接著道,“我是男子。”

  長歌看得目不轉睛,索性放松了身體,靠在門檻上看得津津有味。

  逢單的鞭法,是長歌親自傳授,雖然是由於入門晚,內力方面有所不濟,但是鞭法精妙,配上逢單的身形,端的是美妙絕倫。

  絳夏躲得狼狽,沒幾下身上的衣服已是看不出來原來的顏色。

  “張逢單!”她氣急。

  逢單手下攻勢未減,一鞭接一鞭的揮出,“等你贏了我,再來討論是否勝之不武的問題。”

  鞭影重重,絳夏單腳不便,終於一個躲閃不及,被一鞭結結實實的甩到了背上。她悶哼一聲,撐著身體站起來,狠狠的瞪著逢單。

  逢單不閃不避的瞪回去,一邊還說道,“將軍,你別忘了你答應的話。”一邊,鞭子挾著呼呼風聲凌空而來,絳夏咬咬牙,放下了一直抱著的腳,雙手大張,一掌推了回去。

  絳夏的掌力渾厚,這一下兩人的距離極近,所以對逢單極為不利。眼看掌風掃到,逢單已經來不及退後,整個人完全籠罩在絳夏的掌風之中。

  就在那一剎那,逢單只覺得他只閉了閉眼睛,便被牢牢的擁進了一個懷抱,緊接著,拔地而起,堪堪躲過了絳夏的還擊。

  落地後,長歌一手抱著逢單,一手拿著碧玉簫,看著雙腳站立的絳夏,似笑非笑,“怎麼,絳夏的腳這就好了?”

  絳夏這才反應過來,低頭看去,那只包著紗布的腳穩穩當當的踩在地上,當下,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狠狠的跺了跺腳,扭頭道,“都給你說騙不到將軍的,你還不相信。”

  房門開了,凜冬走了出來,恨鐵不成鋼的歎道,“誰讓你那麼不經激,幾鞭子便讓你恢復原形了。”

  絳夏看看長歌懷中的逢單,轉頭罵道,“又不是你,你當然不著急了。要是真讓這先鋒軍被個男人得去,我以後還如何在軍中立足。”

  凜冬輕笑,直直向長歌走來,嘴裡的話卻是向著絳夏說的,“你個笨蛋啊,你以為將軍捨得你被鞭子打到麼,也不動動腦子。”

  走到長歌面前,抱拳行禮,“將軍,歡迎回來。”

  長歌含笑點頭,“一別整年,凜冬的風采,猶勝往昔。”

  凜冬撩撩頭發,笑得風情萬種,“將軍也一樣,依舊是笑如春風。”

  絳夏在旁邊實在是看不下去了,跺跺腳走過來,一邊小聲的嘀咕著,“叫我在那兒扮黑臉,你倒好,和將軍假兮兮的誇過來誇過去,和霜狐狸一路的貨色。”

  凜冬站在一旁,笑道,“誰讓你比逢單都笨,看,他都知道將軍一定不會坐看他受傷的。”

  絳夏再剜她一眼,又看回逢單,“我能和逢單比麼?誰不知道,將軍歷來都偏心他的。”

  心不甘情不願的給長歌行了禮,“將軍!”

  長歌好笑,“怎麼,絳夏吃逢單的醋了?”

  絳夏不服氣的看她,“將軍還說要把我的先鋒營給他呢,這先鋒營可是我的。”

  長歌笑意盈盈,“你要是連逢單都打不過,先鋒營你怎麼好意思再繼續接管呢?”

  絳夏氣呼呼的嚷道,“我那不是裝的麼!”喘一口氣,指著兩人道,“而且,將軍,你到底還要抱著他多久?”

  長歌看向懷中,短暫的停頓之後,飛快的放開逢單,一邊笑瞇瞇的回道,“這你也看不慣啊,不如絳夏你過來,我抱你吧!”

  絳夏抖了抖,跳回凜冬身後,指著長歌,滿臉狐疑之色,“凜冬,眼前這個人真的是將軍吧?不會是其他什麼人假扮的吧!”

  凜冬揚起嘴角,笑得意味深長,“所以我說啊,將軍,歡迎回來。”

  長歌上前幾步,張手一攬,便將兩人的肩膀攬過,緊緊抱住,聲音有些低啞,“是的,我回來了。”

  凜冬給她背上重重一拳,眼眶卻泛紅了。

  而絳夏,還在那糾結將軍果然來抱她這個事實,渾身不對勁的動著。

  晚上,幾個女人抱著一壇酒,一口接一口,大有一醉方休之勢。

  幸而還有個滴酒不沾的孟秋,安頓了逢單的住處。

  那是一間充滿了淡雅氣息的房間,蘇綿的窗紗,天山的紅木家具,還有梳妝鏡前大大小小琳琅滿目的各式小玩意,房間的擺設無一不精,無一不美。

  逢單站在房中,半天沒有動。

  孟秋倚在門口,“這是我家公子的房間。”

  逢單俐落轉身,“我不要住。”

  他的房間,她怎麼能容忍別人來侵占?

  孟秋伸手攔住他,“人都已經走了,這些死物還有什麼好在乎的。你只管住就好了,沒有多余的房間給你了。”

  逢單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孟秋盯著他,“你小看我家小姐了。”

  輕輕掩上門,還能聽到她的聲音,“過去就是過去,小姐比誰都明白。”

  痛過悔過絕望過,她再回來,便表示,已經過去埋葬了。

  良久之後,張逢單才抬起頭來,眼睛裡有晶瑩在閃爍,“我還是,沒能像我所想的那樣懂你,是嗎?”

 

第二十四章 大漠孤煙直

  酒逢知己千杯少,有沒有千杯孟秋不知道,反正等她半夜過去看的時候,三人都已經醉得不醒人事了。

  次日,長歌睡到很晚才醒。

  頭還在隱隱作痛,長歌躺在床上沒有起來,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屋裡有淡淡的白色光暈。

  院子裡有人在走動,腳步聲放得很輕。

  心,在這一刻變得寧靜,像是泡在溫水裡,懶懶的動都不想動了。

  門前有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長歌靜靜的躺著,看著照進屋子裡的陽光,一點一點的移動。

  房門輕輕的開了,孟秋走進來,看見長歌的視線,愣了一愣,“小姐,你早醒了?”

  長歌眨眨眼,臉在被子上蹭了幾下,笑道,“真不想起,躺著很舒服。”

  孟秋走過來,在床邊坐下,看著長歌臉色紅潤,也很高興,“小姐,你睡得好嗎?”

  “很好,連夢都沒有做。”

  孟秋咧開了嘴,“小姐,你這樣安心,是因為回到了家。”

  回到了家啊!長歌微瞇了眼睛,“是啊,回家了真好!”

  孟秋替她拉了拉被子,“小姐是該好好休息一下了,你再躺躺吧,我去給你准備飯菜,待會起來就可以吃飯了。”

  “孟秋,”長歌偏過頭來,叫住了她,“收拾一下,吃過午飯就動身吧!”

  孟秋有些詫異,看小姐的樣子,她以為她還要再多待一天的。

  長歌抱著被子坐起身來,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俐落的下了床,“總要走的。以後,想必也不會再來了。”

  逢單正在院子裡練鞭,凜冬和絳夏在旁邊看得津津有味,時不時出言評論兩句。

  長歌走了過去,凜冬靠過來,趴在她肩頭上,“將軍,這套鞭法你怎麼來的?話說,還真是挺不錯啊!”

  “就是給這愣小子可惜了。“絳夏在旁邊插話。

  凜冬涼涼的看過去,“你去舞一鞭子看看?”

  絳夏恨恨地別過頭去,半響,又不服氣的轉回來,“你個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沒有骨頭啊,干嘛趴在將軍肩膀上?”

  凜冬索性將半邊身子都靠在長歌背上,抬眸一笑,“你咬我啊!”

  絳夏氣得呼呼直喘氣,長歌揉了揉額頭,“你們兩個有完沒完啊?”

  “沒完。”

  “沒完。”

  聲音由前後兩方同時響起。

  凜冬哀怨的瞟了絳夏一眼,開口道,“誰讓這個姓絳的傷了我家親親阿水的心呢!”

  絳夏抱著胸,撇了撇嘴,“你不讓人傷心,怎麼不把人娶回去。”

  “我要娶啊我要娶啊,我還沒來得及娶,就被你橫刀奪愛了啊!”凜冬幾乎要呼天搶地了。

  “唰!”一鞭子揮來,凜冬身形一轉,疾向後退了幾步。

  那鞭子力道拿握得剛剛好,將凜冬逼退後,便飛快的收了回去,長歌肩上的衣服都沒有碰著半分。

  “你要娶多少個?”逢單擦擦額頭上的汗,鞭子砸在地上,啪啪作響,“你的親親阿水,還有什麼阿土,阿山,阿石什麼的,一並娶了吧!”

  凜冬正了神色,“逢單你說什麼啊,我在逗絳夏玩呢,阿水阿山阿石,都是她要娶的,跟我沒關系。”

  絳夏斜眼看她,“你就在那兒編吧。”

  “真的,”凜冬舉起右手,作發誓狀,“我已經有心上人了,這一生,非君不娶,此心此情,可昭日月。”

  逢單收了鞭子,拉過長歌就走,“我們去吃飯,將軍你別被那個花心女人帶壞了。”

  “哎,逢單你不問我的心上人是誰麼?”凜冬在後面追問,“人家我已經准備說了的。”

  逢單抖了抖,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腳下加快了速度。

  “唉!逢單你好狠的心,明知道我相思苦,也不知道……”鞭子卷起一截樹枝射來,成功消音。

  絳夏幸災樂禍,“自作孽,不可活!”

  凜冬仰天長歎,“為什麼我說假話的時候,大家都信,好不容易真話一回,大家都不信了。”

  早上沒起來吃飯,長歌是真餓了,三兩下就吃完了兩碗飯,只覺得腹中沉沉的有些不舒服,恐怕是吃得太急了。放下碗來,四處走走消消食。

  院子裡的花壇,因為沒有人打理,已經雜草叢生。

  長歌蹲了下去,信手拔起草來,日當正午,不多時,額頭上已經細細的出了汗。

  “將軍居然還有閒心干這些事!”

  長歌抬頭,是逢單抱著鞭子站在屋簷下。她抹了一把汗,笑,“隨便活動活動。”

  逢單走了過來,看了看院子裡占去一半的花壇,“是公子喜歡的?”

  長歌搖了搖頭,站起身來,“是我喜歡的。”

  逢單側頭望著她。

  長歌笑笑,“有點奇怪是不是,一般都是男人喜歡這些花花草草的。可是我的確喜歡,從小就很喜歡,四處搜集了種子花苗,回來就丟給長藍,他很用心,再難侍候的東西到他手裡,都能開出花來。”

  “嗯,公子很聰明。”

  心裡有些零亂的碎片,層層堆疊在心裡,不經意間,就會刺痛她心裡最柔弱的地方。長歌抬頭望向已近荒蕪的花壇,“他哪裡聰明,他只是比較容易專注。”

  “小姐,我們出發吧。”孟秋在身後問道。

  長歌雙腿一夾,馬兒便揚蹄跑了一起來。她的頭發,在空氣中劃過優美的弧度,是在青山綠水間,極動人的風景。

  長歌一直縱馬向前,甚至沒有回頭望上一眼。

  凜冬驅馬跟在身側,嘴角帶著笑意,眼裡,是明明白白的驕傲。

  這個,便是她們誓死追隨的人。永遠,不會證她們失望。

  看慣了江南秀麗之色的人,見到這大漠黃沙,必定是要大大的贊歎一番。不同於那些精致婉轉,這裡的美,充滿了蒼涼和豪邁的色彩。沙山優美逶迤,是黃沙鋪就的壯闊波瀾。

  絳夏拍了拍腰間的水袋,雙眉緊鎖,“將軍,我們要怎麼在這裡找到鐵甲軍?”

  孟秋也是愁容滿面,“霜蕪當初也沒安排好,就這樣把鐵甲軍扔到這裡來自生自滅了,這下可好,別人是找不好,我們也找不到了。”

  只有凜冬“嘖嘖”贊歎了兩聲,“果然是大漠沙如雪啊,沙如雪!”

  逢單平靜的牽著駱駝,朝著長歌走了幾步,“將軍,我們已經在這大漠上走了一天一夜了,應該差不多了吧!”

  長歌收回極目遠眺的視線,贊許的看了逢單一眼,“果然還是逢單深知我心!”

  什麼嘛!凜冬暗地裡翻了個白眼,她也知道的好不好!

  取出簫來,放到嘴邊,眼神裡平日的溫柔盡去,平添了幾許肅殺之氣。

  “等一等!”絳夏臉色大變,從身上撕下幾塊布條來就往耳朵裡塞,“將軍,不帶您這樣的,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要開始下殺手了。”

  其余幾人也趕緊塞好了耳朵,盤腿坐在地上,開始運功調息。

  開玩笑,將軍的簫聲是很悅耳動聽,但是在某些時候,還是不要聽為好!

  纖長的指尖在碧綠色的簫上靈活地翻飛,變幻出一個一個悠遠綿長的音符,蒼涼悲遠,渾厚悠長。

  幾步遠處,黃沙開始慢慢旋轉,再然後,凝聚成柱。

  簫聲漸漸變得凌厲,沙柱旋轉著旋轉著,竟沖向了天空。

  逢單的臉色開始變白,因為那簫聲,開始在耳邊清晰響起。

  正在血氣翻滾間,一只手掌貼到了背上,平和溫暖的氣流緩緩注入,行走全身,舒暢無比。

  他閉著眼睛,嘴角卻有了微微笑意。

  簫聲繼續響著,那沙柱已經升到了半空中,旋轉一陣後,隨著一聲長嘯,在空中散落,遠遠看去,猶如黃色的煙花綻開,大大的一朵。在空中持續了很久,才慢慢掉落下來。

  沙落於地,簫聲即止。

  幾人睜開眼睛,絳夏擦擦額頭上的汗,喘了一口氣,不滿,“將軍,就說你偏心吧!”

  長歌收回碧玉簫,沒有說話。

  逢單卻轉身立刻扶住了她,聲音裡帶著微微顫抖,“將軍!”

  聽到這聲音有異,其余幾人連忙圍了過來。

  一抹嫣紅緩緩溢出,長歌吐了出來,血印在沙裡,很快消失不見。

  凜冬皺著眉,“聚沙成塔,又輸了內力給逢單,將軍,你感覺怎麼樣?”

  長歌沒有說話,憋著一口氣,推開幾人,盤腿坐在地上,閉了眼睛。

  信號已經發了出去,那群家伙,應該很快會來了吧!


第二十五章 恍如隔世

  人們都說,沙漠是生命的荒洲,而甘南道下的沙漠,是連生機都徹底絕滅的地方。

  白日裡灼熱的高溫已經過去,夜間,是冷至刻骨的冰寒。

  風卷起黃沙,瘋狂的咆哮著,似要將一切吞噬。

  而在風暴的中央,卻安靜的坐著五個人,那神態,真的很平靜,仿佛是在自家的佛堂打座。

  風呼嘯了一夜,直至晨光淡淡,才拖著腳步離去。

  突然,長歌睜開了眼睛,那一剎那,眸間的璀璨仿似漫天綻開的光華,徐徐流轉,她嘴角微彎,“來了!”

  沙漠的盡頭,與天相連之處,升起了一團烏雲,以極濃極重的筆墨勾勒。

  長歌站起身來,其余四人在身後一字排開,看著那烏雲以雷霆萬鈞之勢奔馳過來,漸漸的近了,能清晰的看到,那是一群身著黑衣的軍士。

  沒有千裡良駒,沒有珵亮鎧甲,他們奔跑於無聲,迅捷如隱了利爪的豹子。

  可是只有站在他們對面的人才知道,那一雙雙眼睛裡隱藏著沖天的灼熱和沸騰的激情,將沿途所有風暴,一一踏平。

  “將軍!”三萬大軍跪了下去,如墨黑色的火焰燃燒在這茫茫黃沙之中。

  只這一聲簡單的稱呼,簡單到近至虛無,卻似乎凝結了經年累積的期盼和渴望,守護和忠誠,帶著撼動人心的豪邁。

  長歌靜靜的凝視著,驕傲而淡定。

  “將軍,歡迎回來!”跪在最前面的女子,一雙眼睛,燦爛如朝華。

  “阿簫,我回來了。”長歌的笑容,帶著明媚的神采。

  是,這就是她的鐵甲軍,完完全全屬於她孟長歌的鐵甲軍。

  世人皆知她有孟家軍裡一軍師三猛將,知道她揚名天下的碧玉簫。卻不知道,統領鐵甲軍的女子,姓碧,名玉簫,才真正是她最鋒利的武器。

  被喚作阿簫的女子抬起頭來,笑容裡有純樸到透明的快樂,“將軍,我們活下來了。”

  長歌的笑容漸漸濃烈,“是,所以這片大漠,是屬於我們的了。”

  “將軍,接下去是不是要去銅遼?”絳夏問道,畢竟邊關的戰事正如火如荼的進行著,現在鐵甲軍已經歸隊,只須將軍到達銅遼,重新編制朝廷的軍隊,要想再掌握主動權,是早晚的事。

  長歌托著腮幫子,笑得愜意,“不必了。”

  幾人都不再發問,看將軍的神情,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了,她們又何苦多問多找沒趣。但是接下來長歌的一句話,卻叫她們僵了很久,半天不能回神。

  長歌說,“先找個舒服點地方吃飽了喝足再說,現在的銅遼,沒吃的沒喝的,去了干嘛!”

  長歌真的睡了,睡在萬軍守護之中,烈日灼灼之下,呼吸均勻。

  “將軍,真的就這樣睡了?”絳夏愣愣不能言。

  逢單將披風搭在長歌身上,細心的蓋好,警告的瞪了絳夏一眼,作了個噤聲的手勢。

  凜冬幾乎是整個人粘在阿簫身上,第一千二百次問了同樣一個問題,“阿簫妹妹,能不能告訴一下,將軍為啥給你取了碧玉簫這個名字?”

  指指長歌腰間的玉簫,“不是跟那死物同名嗎?”

  阿簫於第一千二百次的回答,“你問將軍。”

  凜冬洩氣,“將軍要說早說了,每次都充耳不聞當沒聽到。”

  阿簫於是很友好的拍拍她的肩,安慰道,“凜冬你還不睡嗎?你不睡我睡了。”二話不說躺下來,不多時已經步入與長歌同樣深度睡眠的行列。

  凜冬指著她,手指都在顫抖,“你居然也睡了?”

  “不睡難道還陪你聊天麼?”逢單走過來,踢了她一腳,“不睡就走開點,別吵著人睡了。”

  “哎,逢單!”凜冬一看見他,立刻雙眼發亮,“你擔心我睡不著特意來陪我解悶的麼?”

  逢單面無表情的蹲下去,扯扯被她壓在腳下包袱,“讓開,我拿過去給將軍當枕頭。”

  凜冬臉上的笑容當即垮了下去,控訴,“逢單,你偏心。”

  “我就偏心,怎麼了?”他問她,神情自然無比。

  凜冬張了張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絳夏在旁邊狂笑,“哈哈,冬狐狸,難道你也有啞口無言被人問住的一天。”

  “撲!”一團沙迎面砸來,絳夏閃身躲開,只是衣服上還是不可避免的灑了一身的沙。逢單看看長歌那邊,輕舒了一口氣,“叫你小聲點。”

  凜冬這時候終於也可以幸災樂禍了,“絳夏,叫你懂事點,將軍昨天以內力摧動音殺之氣,累著了,這時是該好好休息。”

  孟秋躺在地上,安心的閉上了眼睛,卻洩露了嘴角的笑意。

  大家都在一起,誓死追隨的小姐,禍福與共的姐妹,還有個,對小姐偏心的男子,一切都已經圓滿了。

  夜晚降臨,正是該睡覺的時候,長歌卻醒了,精神抖擻。

  “將軍?”這次問話的卻是逢單,神情認真,他知道,將軍是要有什麼安排了。

  孟秋極古怪的看了逢單一眼,又飛快的調轉了視線。

  她伴隨小姐多年,能夠從小姐的神態語氣裡判斷她想做什麼,基本上有一半可以猜對。可是逢單,卻幾乎是小姐還沒開始表什麼態,便似乎能預料到她想做的事一樣。

  而且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逢單之前一直協助逢雙處理將軍府和宮中護衛公子的事,並不是長年待在小姐身邊,居然,能對小姐如此了解,實在是,實在是……她又看了逢單兩眼,心中有個模糊的念頭一閃而過。

  該不會是?她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孟秋,怎麼了?”長歌正要說什麼,一看見她的神情,有些詫異的問道。

  “沒什麼,沒什麼!”孟秋連連擺手,卻一副樂得合不攏嘴的樣子。

  長歌也沒有再追問,只說道,“反正也閒得無聊,咱們來做點事吧!”

  “大牧,瑞國如今聯手進入豐臨境內,一副哥倆好的樣子,不如就在他們倆之間制造點小小的縫隙怎麼樣?”她無比期待的望著凜冬。

  凜冬有被獵物盯上的感覺,渾身不自在的動了動,看看周圍的人,又指指自己的鼻子,“將軍,您說去制造小小縫隙的人,就是我?”

  長歌於是熱烈點頭,“凜冬果然聰明啊,反正對於你來說,這不是很簡單很簡單的事麼?”

  凜冬有著不詳的預感,抹了一把汗,“請問將軍,您給我幾個人?”

  “幾個人?”長歌大大的驚呼了一聲,“怎麼會需要幾個人,我還想把你切成兩半,只用一半去處理這件事呢!”

  凜冬裹緊了衣服,看來這大漠裡的寒冷很早就來了,她點頭,“好吧,將軍,我就很簡單很簡單地只用半個人去把這件事處理了吧!”

  長歌點頭,滿意,微笑。

  再補充了一句,“記住,你只有十五天的時間。”

  轉回頭去,再看著孟秋笑。

  孟秋一陣無力,她家小姐的這種笑容,她真是萬分不願意是面對她的。不過人有時候,總得要直面自己慘淡的人生,

  “說吧,小姐。”她認命。

  “咱們的甘南道,缺少些合作伙伴,以後難免缺水缺糧需要援助的,得和鄰居們搞好關系,是不是?”

  甘南道的鄰居,近點就是些窮山惡水的土匪強盜,遠一點,便是豐臨,瑞國,大牧三國了。

  “近點的鄰居,還是遠一點的?”孟秋揉著額頭問。小姐消失不見,萎頓不振的時候,她心疼難過,可是小姐恢復常態了之後,真的讓人頭痛啊!

  長歌咂咂嘴,一副施恩的樣子,“先近一點的吧!”

  孟秋勉強裝出笑臉,“謝謝小姐。”還算是手下留情了啊!趕緊再追問一句,“我不會也是半個人吧?”

  “怎麼會呢,我是要你整個人去啊!”長歌笑得燦爛。

  孟秋的臉瞬時黑了一大半,“小姐,這個事情也是我一人就能很簡單很簡單的做完的麼?”她把“很簡單很簡單”幾個字,讀得很重很慢,有強調突出的嫌疑。

  長歌當然要表態自己聽懂了,於是微笑,“不是很簡單很簡單,是一般簡單,一般簡單。”

  孟秋的肩垮了下來,“小姐,看在我也姓孟,與您從孟家一起出來的份上,給點好心的建議吧?”

  右手的手指在左手手背上輕輕敲打,長歌點頭,“去找段恆吧,就說是孟長歌要他還債的。”

  孟秋還來不及反應,凜冬便驚呼了出來,“段恆?當今武林盟主的小叔叔!”

  長歌打了一個響指,“凜冬果然消息靈通,江湖中的美男子,真是逃不過你的法眼啊!”

  凜冬裝模作樣的擺擺手,“將軍謬贊了,不過末將現在想知道的是,將軍是如何認識了這位盟主的叔叔,風華正茂的翩然公子段恆,貌似還有一段不短的故事。”

  “想知道啊?”長歌問她。

  “想!”凜冬坦白,孟秋絳夏也跟著點頭,只有旁邊的逢單和阿簫面容平靜,事不關己的高高掛起。

  長歌笑瞇瞇的,“那把你另外那半個人拿出來,跟著孟秋一起去辦事我就告訴你。”

  凜冬飛快退後,連忙聲明,“我這個沒啥好奇心的,什麼都不用知道。”

  “那就好。”長歌點頭,“還有人想知道麼?”

  無人應聲,絳夏的視線落在遙遠的半空中,而孟秋,早已經內心糾結表面淡然的坐到旁邊去了。

  長歌清咳一聲,“逢單!”

  逢單看了過來,一雙眼睛,澄澈明亮,坦然無垢。

  長歌看著,微微笑了,“你遍布天下的錢莊當鋪,這下用得上了。”

  逢單跟著她,綻了笑顏,是夜空裡最安靜卻無法讓人忽視的閃亮星光,“我已經安排他們將錢銀和一些必須物資運往安州,我稍後去接收就好了。”

  長歌睜大了眼睛,“你早就這樣安排了?”

  逢單點頭,將手裡剛剛裹好的飯團遞到長歌手裡,“所以將軍你不用操心,安排其他人的事就好了。我這邊你不用管。”

  長歌心滿意足的歎氣,“你們老說我偏心,你們看看,我能不偏心麼!”

  切!絳夏暗地裡又開始翻白眼,那個臭小子不就是想一直陪在將軍身邊,不捨得分開才提前想到的麼?

  “絳夏,阿簫!”

  兩人神色齊齊一整,起身站到她面前,筆直的軍人的站姿。

  長歌的眼神肅穆,“你們帶著鐵甲軍,火速去往安州,去霜蕪會合。其他地方發生什麼事也不用管,只用守好安州就行了,其他任何勢力都不准在安州出現。”

  “是!”阿簫響亮的答道。

  絳夏有些遲疑,“將軍,我們不去接管朝廷的軍隊了?邊關之急我們不解了嗎?”

  “笨啊你,”凜冬恨鐵不成鋼,“安州截斷,來犯的軍隊便被困在了豐臨,無法與本土接應,斷糧斷援兵,不是關在屋裡任你欺負了麼!”

  “對啊!”長歌點頭,然後笑得意味深長,“而且我們何必再替豐臨訓練出第二支孟家軍。”

  “那麼將軍,你呢?”絳夏了然的點點頭,突然又想起大家的任務都安排了,就唯有將軍自己還沒有排到。

  “我啊!”長歌拉緊身上的披風,站在了沙丘之上,她的聲音,在空氣裡飄出很遠,“我的三萬鐵甲軍,你們流亡在外四處躲藏的親人族人,我會全部找回來,從今以後,甘南道就是我們安居樂業的地方。”

  風將她黑色的大麾吹起,在半空裡熱烈張揚。

  這樣的絢爛灑脫,宛如無冕的王者。

  身著黑衣素服的三萬軍士,齊齊跪了下去,無聲無息,只是仰望著她的視線,悠遠綿長,含著的虔誠,近乎膜拜。

  她們,或是被驅逐的流民,或是屈辱被株連的罪犯,或是已經亡國的舊朝遺臣,或是戰亂中早已經不知此身何處四處飄零的無家可歸之人,她們和她們的家族親人,或者是生無可依死無可戀的孤兒,早已是被各國放棄的一群,世世代代飄泊無依。

  只有眼前的將軍啊,將她們當作人在看待,知道她們想要活著,想要尊嚴幸福的活著。

  長歌眨眨眼睛,逼回眼裡的熱氣,“阿簫,我記得你不愛哭的啊,怎麼教出些愛哭的士兵!這可不好啊,這麼軟弱,可如何守得住我們的家園。”

  阿簫仰著頭看她,帶著笑容,“將軍,你忘了我和你袖中的簫一樣了麼?”

  她的簫,可以殺人,也可以愛人。

  而她和她的軍隊,可以在敵人面前堅強如鐵,卻也可以在至親至近的人面前,溫柔如水。

 

第二十六章 君心似我心

  “將軍!”明日就要分道揚鑣,阿簫躺在長歌身側,久久不能入睡。終於翻過身去,輕喚了一聲。

  幾乎是立刻的,長歌就睜開眼睛來,側過頭看她,“嗯?”

  阿簫在她的視線裡,幾乎就要失去勇氣去問,可是仍然開了口,“你見到公子了嗎?”

  眼神暗了下來,長歌微微點頭。

  阿簫張了張嘴,終是什麼也沒有說出來。沉默了一會兒,她拉高了身上的毛毯,“沒事了,睡吧。”

  長歌移過去,伸手拉住了她,“他走的時候,是在我懷裡。”

  阿簫沒有說話,只是手指輕輕顫抖。

  長歌抬頭,望著滿天星子,聲音變得很遠,“我把他放在了一個山青水秀的地方,他在那裡,可以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我陪了他很久很久,一次也沒有夢見他,他一定是再沒有牽掛,開始了他新的旅途。”

  阿簫的聲音有些哽咽,“公子一定很開心。”

  “是啊,一定會的。”長歌答道。

  良久之後,阿簫漸漸平靜下來,她握了握長歌的手,“將軍,你知道嗎?我那個時候很生氣。”

  “是嗎?”長歌應了一聲。

  “對啊,如果公子沒有去那裡,我們就都可以守在他身邊了,不會讓他哭,讓他痛。公子一定會活得開心幸福一百倍一萬倍。”

  “我那個時候不知道是怎麼想的。”長歌望著望著,只覺得滿目星光都變得模糊。

  “可是將軍,現在我不這樣想了。”阿簫笑得開懷,“我知道將軍是想要公子幸福,所以無論公子想要什麼,將軍都會千方百計的成全。將軍的心裡,一定比任何人都要痛的。”

  長歌閉了眼睛,半天沒有聲息。

  阿簫兩只手都握緊了長歌,“將軍,那是公子自己要走的路,不是你的錯,你不要責怪自己,也不要後悔。”

  “將軍,公子已經走了,我們,還要再繼續將來的路,對不對?”

  “對!”長歌的嘴角,帶了淡淡笑意,問她,“阿簫以後會喜歡什麼樣的人?”

  阿簫輕聲道,“我是將軍的碧玉簫啊,不離不分,心意相通。將軍會喜歡的,就是阿簫會喜歡的。”

  長歌側過頭來,“那我們豈不是要變成情敵?”

  阿簫看著她,帶著深沉的了解,“可是將軍,你喜歡的類型裡,你也只會要一個,對嗎?”

  “那麼,其他的,我還有很多選擇啊!”

  長歌當即無語,這個家伙該不會是說等她去選好了自己喜歡的,她就跟著去找個相似的吧!

  “對了,將軍!”阿簫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你那個皇子夫君怎麼樣?你要是喜歡他,我就頭痛了啊,我到哪裡再去找一個皇子來?”

  長歌“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還當真啊!”

  阿簫皺著臉,“聽說那個長皇子,才貌雙全,蘭心慧質,事情大大的不妙啊!”

  長歌拍了她頭上一下,“就你會想。”

  阿簫推著她,“將軍,小姐,長歌姐姐,你說吧,你說吧,他到底怎麼樣啊?”

  長歌果然認真想了想,“長得好看。”

  阿簫等了一會兒,沒有聽見後續,急道,“還有呢,還有呢?”

  “沒有了。”

  沒有?阿簫呆住,“難道那個皇子只是徒有虛名?”

  長歌翻了個身,打了個呵欠,“睡吧,明天還要早起呢!”

  還有,還有深情一片。

  她閉了眼睛,想起那人紅著臉,在她臉上飛快的一吻。

  暖暖的,軟軟的,讓人的心,也開始柔軟。

  “將軍,既然已經沒有娶到自己所愛的,便試試去愛你所娶的吧!”阿簫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想要我家小姐,幸福!”

  會的,所有的人都能得到幸福的吧!長歌閉著眼睛,這樣想著。

  接下來,阿簫再也沒有說話,原因無它,不過是膝蓋上被人狠狠的一腳蹬來,她猝不及防,疼得說不出話。

  “白癡笨蛋加混帳!”

  凜冬捂住她的嘴,在她耳邊說道。

  阿簫使勁翻著白眼,不明所以。她哪裡說錯了?

  “睡覺!”凜冬索性整個人都壓到她身上,惡狠狠的說。

  阿簫很是無辜,她明明就是打算要睡覺了啊。

  另一邊,其他人都悄無聲息,或許都睡著了。

  天色微亮,逢單忽然張開了眼睛,果然,長歌正在站在不遠處,看見他醒來,微微一笑,做了一個手勢。

  逢單眨了眨眼睛,輕手輕腳的爬起來,施展輕功躍了過去。

  長歌看他過來,比了比方向,兩人一起離開。

  像是約好的一樣,等兩人的身影消失過後,其他人才陸陸續續爬起來。

  絳夏歎氣,“將軍什麼都好,可是為啥這麼怕說再見,再見就是還會見到,又不是生離死別。”

  凜冬拍拍她的肩膀,“絳夏,有時候,我真羨慕你,運氣真好。”

  “真的嗎,哪裡能看出來我運氣好?”

  “居然還能活到現在,可不是天賜好運?”

  “刷!”寶刀出鞘,憤怒的大吼,“冬狐狸,你給我站住。”

  孟秋和阿簫對看一眼,又轉過頭去,望著茫茫黃沙中長歌身影漸走漸遠的方向。

  她們知道,小姐不是怕說再見,她怕的是,再也不能見。

  每年公子的生辰,小姐都會趕回京城,從不提千裡奔波邊關凶險之苦,可是離開之時,滿臉微笑的道那一聲“再見”又如何擋得住轉身時的黯然神傷?

  小姐的每一次再見,都真的有可能再不能見。

  所以,她們面對生死也能拈花一笑的小姐啊,卻獨獨害怕這簡單的別離!

  “阿簫,”凜冬忽然面色一正,走了過來,“你覺得,將軍真的有可能喜歡秦子期嗎?”

  阿簫微皺了一下眉頭,“小姐的心緒太亂,我感覺不到。”

  凜冬把絳夏拉了過來,將手放在她們倆人肩膀上,低聲道,“你們在安州,觀察一下,如果實在不行,就讓他消失吧!”

  三人一驚,互望幾眼,都沒有說話。

  只有孟秋遲疑了一會兒,才道,“不行,那是小姐的主君。”

  凜冬掃視了幾人一眼,“你們覺得以將軍的才華,可以做到什麼地步?”

  幾個人都能感覺到心跳加速,呼吸有些亂了。

  凜冬抬眸,越過整裝待發的鐵甲軍,望向更遙遠的天際,“短短八年,她能帶出我們幾個人,能將一群孤兒收編並訓練成鐵甲軍,能掌控朝廷亂七八糟抽調來的雜牌軍並打造出一支聲名赫赫的孟家軍。但凡經過她手的人,哪一個不是視她為主,忠誠不二?這樣一個人,你們說,她能做到什麼地步?”

  沉默漸漸蔓延,凜冬笑了,“所以別國的皇子,怎麼能待在她的身邊?以前還有公子,我們也不作他想,可是如今公子已經沒了,當真是天賜良機。秦子期的確算得上才貌雙全,可是他的身份擺在那裡,將軍若是無意便也罷了,若是有心,必定會因他而束手束腳。”

  良久之後,阿簫才開口道,“天下太累,也沒什麼好。”

  凜冬看著她,阿簫慢吞吞的接著說道,“小姐如果想要,我就幫她要,小姐如果不想要,我就幫她不要。小姐很難喜歡一個人,現在既然肯把主君帶在身邊,就代表著不討厭,只要小姐不開口,我不會對他下手。”

  “更何況,”她低了頭,“如果小姐不想要他死,我們動了手的話,小姐會傷心的。因為是我們,所以她會很傷心。”

  凜冬別過臉去,咬咬牙,有些不甘,“可是為什麼要是他,換了天下其他任何人,將軍都會輕松很多。”

  阿簫歎了一口氣,“我知道,我也不喜歡他的身份。所以,我們提防他,討厭他,懷疑他,可是只要他是主君的一天,我都希望小姐能愛上他。”

  “小姐一定要能愛上別人,才能變得幸福,所以只要小姐能再愛人,即使是秦子期,也可以。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比不上小姐的幸福來得重要。”

  她猛地抬起頭來盯向凜冬,目光裡含著少有的威壓,“凜冬,你明白了嗎?”

  與她對視半響,凜冬別開了視線,“阿簫,你總有一天會明白,秦子期並非將軍良配。”

  “那有什麼關系,將軍說是良配,就一定是良配,不是我們也要把它變成是。將軍如果說不是,那管他什麼長皇子無雙公子,說他不是就不是。”


第二十七章 物是人依舊

  “將軍,現在我們往哪兒走?”逢單在身後問。

  長歌站在安陽城的城門口,往前看了一會兒,聽到他的問話,轉過頭來,“逢單,改個稱呼吧。”老叫她將軍,連茶鋪裡的小二都要上下打量她很久,不知道穿得這樣寒酸連顏色都已經看不出來的人,是哪門子將軍。

  逢單嘴巴動了動,冒出來一句,“改不了,習慣。”

  長歌好笑,拍拍他的頭,“叫姐姐吧。”

  “不叫。”嘴唇抿得緊緊的,想到了某些不太好的回憶。她當人的姐姐,其實並不太幸福。

  長歌挑了挑眉,“那你想叫什麼?”

  “我想叫什麼都可以?”逢單眼睛發亮。

  看到他的神情,長歌倒來了興致,“好!”

  “妹妹!將軍,我叫你妹妹吧!”逢單期待的看著她,長歌立刻滿頭黑線,他才多大啊,還想當哥哥。

  “等你下輩子比我大的時候,再來當哥哥吧!”長歌沒好氣的往前走去,“叫我長歌,或者跟孟秋一樣叫我小姐吧!”

  “好,長歌!”逢單的聲音很響亮。看著長歌在前面搖頭歎氣的樣子,他嘴角微彎。其實他還是覺得,做別人的弟弟妹妹會比較幸福,將軍要是有個哥哥或者姐姐就好了,至少,不用自己一個人那麼孤獨。

  “快點,逢單!”她已經在催了,逢單加快了腳步。

  安陽城中,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長歌端著茶水,慢慢啜著,眉眼之間,一片淡然。

  “長歌,你要去哪裡找他們?”逢單靠在桌上,看著她優雅的輪廓。忽然有一種錯覺,這樣的女子,應該是在瓊台玉宇裡風花雪月,吟詩作對,而不應該,關山萬裡,縱馬奔騰!

  長歌笑笑,“不太好找。”

  逢單默然,那些流落在外的人,沒有戶藉名牌,沒有固定居所,要如何去找?

  “所以,要找人幫忙啊!”長歌的聲音,帶著些許笑意,似乎想到了什麼好玩的事情。

  逢單垂眼喝茶,選擇無視。

  那是,他不曾參與的過去,她放歌江湖的時候,他還在生存與死亡的分界線上苦苦掙扎。

  “小姐,買束花嗎?新摘下來的荷花,還有清香呢!”一個小姑娘背了滿蔞的荷花,眼巴巴的望著她!

  長歌怔了怔,失笑,“我不用了,謝謝!”

  小姑娘望望她旁邊的逢單,“不是給您買的,是讓您給這位公子買的,你看公子的樣子,一定很喜歡花的,拿回去插在房間裡,空氣都會變好的。”

  逢單喜歡花?長歌轉頭去看他,逢單無辜的回望,“我沒說過我喜歡!”

  小姑娘失望的去了鄰桌,逢單的視線落在那荷花上,

  “綠蓋半篙新雨,紅香一點清風。

  天賦本根如玉,濂溪以道心同。”

  他移開了視線,他何曾有過那般閒情,如一般男子,清水濯蓮?

  “嘖嘖!原來我們長歌小姐,如此不解風情!”一個男子,青衣暗紋,閒閒地倚在二樓樓梯處看他們。

  逢單不動聲色,看著一抹笑容在長歌眉間閃亮的綻開,“阿恆。”

  同時,他也不動聲色的想起,盟主叔叔,風華正茂,翩翩公子這幾個詞。

  段恆大踏步的走過來,端起長歌的杯子便往嘴裡灌,然後,看著長歌似笑非笑,“他不喜歡,我喜歡。”

  長歌一挑眉,笑意盈盈,似乎也聽懂了他這不著頭不著尾的話,一招手,“小姑娘,你過來,你所有的花,我全買了。”

  荷花,亭亭玉立的擺了一桌,段恆從中拿出一支,“一桌花香撲鼻,我們長歌,你不知道,其實我只要一支就夠了?”

  他的笑意不變,長歌臉上的笑,卻淡了少許。

  “阿恆,你還不肯原諒她嗎?”

  指尖在花瓣上緩緩摩娑,段恆輕笑,“我們都沒錯,只不過,道不同,不相為謀。”

  長歌歎氣,有些心疼,“阿恆,人生能有多少個十年?”

  段恆抬起眼來,看著她,“長歌,你呢,人生又能有多少個二十年?”他伸出手,按住了她的,聲音溫和,“很痛吧?”

  將心愛的人,送到另外一個人的身邊,很痛吧?

  為他披上嫁衣的時候,很痛吧?

  不能保護自己所愛的人,任他在懷裡慢慢凋零的時刻,很痛吧?

  長歌沒有說話,段恆長臂一身,竟將她摟在懷裡,拍了拍她的背,“只留下自己一個人還活著,很痛吧?”

  長歌身形僵了僵,卻終是在他的懷抱裡放松下來,聲音低低的,帶著哽咽,“阿恆哥哥。”

  逢單一口茶水還含在嘴裡,震驚得半天吞不下去。

  他已經夠不顧禮教的了,可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此這般主動的去抱一個女子,似乎,還有些別扭,可是這人,做得這樣自然。

  還有將軍,在他的記憶裡,從未看到她這般示弱的樣子,她竟然肯在他的懷裡,掉淚?

  剛剛她喊他阿恆哥哥,逢單緩了緩心神,將嘴裡的茶水咽下,他早就說過的吧,將軍要是有個哥哥,一定會比較幸福。

  “什麼也不要說,今天我先帶你玩玩!”段恆一句話,便止住了所有的話頭,長歌也不再多說,只是乖順的任他牽著,走下樓去。

  是的,乖順,真的要用乖順這個詞。

  逢單的眼睛越睜越大,這位段恆,不知道是何許人物,居然讓將軍收斂了一身鋒芒,在他的面前,平靜溫和。

  先進了一家成衣鋪,段恆往凳子上一坐,“伙計,把你們最好看最貴的衣服都給我抱出來。”

  扭過頭去,“你是秦子期,還是張逢單?”

  逢單已經從初時的震撼裡恢復過來,保持著一臉的平靜,“張逢單。”

  段恆點點頭,轉回頭去,拍拍長歌的肩,“這個不錯,可以發展。”

  長歌無奈,“阿恆……”

  “現在,去試衣服。”段恆根本就不打算聽。

  “逢單,你也去看看吧,今天哥哥付帳。”段恆扯著一件衣服左比右比。

  逢單完全不給反應,往後退了一步,“我不用,謝謝。”

  段恆笑瞇瞇的看著他,“去試試這件。”

  逢單不動。

  段恆把衣服放在他肩上,雙手一使勁,把他推向後面試衣服的地方,“去吧,弟弟,稍微收拾收拾,人家才會發現,你已經從小男孩長成男人了。”

  逢單面如土色的被某位新鮮出爐的哥哥給推到後面,撇撇嘴,他早就是男人了好不好?

  逢單出來的時候,長歌已經試好了,衣服嘛,她沒那麼多講究,穿上身尺寸還合適就行了。

  本來是很簡單的一件事,可是先前段恆說了那麼莫名其妙的話,逢單就渾身不自在了。

  段恆先抬眼看他,笑了一笑,頗為滿意自己的眼光。

  長歌也是稍稍一愣,隨即彎了眉眼,逢單一向是大大咧咧的樣子,軍中的衣服他也是隨便一穿就完了,今日段恆給他選的藍白,是他從未試過的鮮亮,映得他越加英姿颯颯, 豐神俊秀。

  “逢單這樣,很好看。”她贊歎了一句,“阿恆的眼光也很好。”

  “不是我眼光好,”段恆笑得那叫個意味深長,“以一般的女人而言,他這個樣子不討人歡心。”

  “怎麼會,我覺得我家逢單很好啊!”長歌站起身來,幫他撫平衣服上的褶皺,很有吾家有子初長成的驕傲。

  段恆撐著下巴,“一般女子眼裡長得好看的,是孟長藍那種類型的。所以說長歌,我實在覺得你的眼光很怪異啊,你既覺得長藍好看,也覺得逢單好看,到底誰更好看!”

  “公子!”這次回答的,是逢單,他垂了雙眼,丟下這句話後,轉身回去換衣服了。

  長歌好笑,“阿恆,你完了,你得罪逢單了。”

  “得罪逢單會有什麼後果?”

  長歌歎氣,“他那鞭子,會很不小心的時不時的來招呼你。”

  段恆放松了身體,長倚在桌邊,根本不擔心的樣子,“傻丫頭,你以為每個人都是你?”

  有些人,只會在特殊的人面前,才會變得脆弱,變得任性,變得無理取鬧。

  換了衣服,去吃飯,進了安陽城中最大的酒樓,段恆大搖大擺的上了二樓雅間,一看便知是熟客。

  長歌伸手拉住了他,“阿恆,換個地方吧!”

  “怎麼,怕我觸景傷情?”段恆跨步走了進去,笑得張揚,“長歌,能傷我的,不是景,是人。更何況,她現在也傷不了我了。”

  席間,段恆開懷暢飲,看不出半絲傷感之色。

  逢單心裡倒是有了幾分喜悅,雖然不知道這男子身上曾經發生過什麼,但是這人的豁達心胸,對將軍倒是大有益處的。

  “你能和我們去安州嗎?”逢單問他。

  段恆愣了一愣,“去安州干什麼?”

  長歌卻突然笑了起來,“阿恆,我原來還以為你把逢單得罪了呢,現在看來你還挺得他歡心的。逢單覺得你這人還不錯,邀請你去我們家呢!”

  逢單也不解釋,“你去嗎?”

  段恆笑了開來,“逢單,你是個好孩子,不過啊,我暫時還不能去。”

  “那你什麼時候才能去啊?”逢單追根究底。

  “等到我老的時候吧。”

  逢單於是默然,等你老了,我家將軍也老了。

 

第二十八章 十年繁華

  菜香酒醇,長歌觀察了半天之後,笑出聲來。

  “怎麼了?”段恆正和一只蝦子奮戰,聽見長歌的笑聲,抬起頭來問她。

  暮色沉沉,段恆的姿容,一如往昔光彩照人,長歌舉起酒杯,“阿恆,恭喜你!”

  這一刻,她是真的相信,阿恆已經走出過去的陰影,再無芥蒂。

  段恆瞟了她一眼,嘴角有隱約的笑意,“吃飯吧你。”

  他曾經用盡生命的去愛過,從青春年少,愛到風華正盛,他以為,他的一生,會和她緊緊的聯系在一起,榮辱與共,生死不離。

  可是,她牽了另外一個男子的手。

  在她愛著自己的時候,牽了另外一個男子的手。

  他不知道,什麼叫做賢良淑德,什麼叫做大度能容,他只知道,看著她對別人言笑晏晏的時候,他的心,瑟縮到不能呼吸。

  她有她的責任,她有不能放棄的憐惜,所以他絕然轉身,再不願意一路同行。

  他還很痛,可是相比一生漫長的疼痛和猜疑,他選擇在最愛的時候,放手。讓一次痛快的鮮血淋漓,斬斷所有的糾結和不捨。

  “長歌,如果你是她,你會怎麼做?”雖然並不後悔,但是到底意有未甘,臨別之時,段恆這樣問她。

  長歌站在他身邊,輕抬起頭來,側影在朦朧的燈光裡無聲暈染開來,“阿恆,我不是她。”

  段恆扭頭看她,她微微一笑,“我絕不會讓我愛的人受這撕心之苦。”

  段恆深吸了一口氣,胸腔裡有淡淡冷意,“若是你愛上了兩個人呢?”

  對誰都憐,對誰都愛,如果那樣,又該如何取捨?

  溫暖了這一個,就會有另外一個人獨坐於黑暗裡,看著月落天明。

  長歌走上前一步,攬住了他的肩,沒有說話。

  段恆甩了甩頭,笑出聲來,拋掉了突如而來的奇怪的惆悵,“好了,我沒事,我可能酒喝多了。”

  有些東西,你以為已經遺忘,或者的確是已經忘了,卻會在某個瞬間,突然冒出來,刺痛你心中最柔軟的部分。

  無關乎是否忘記,只關乎人心。

  一路默然的走到飛月山莊,段恆才開口,“長歌,你是有事來找我的吧?明天我們再談。”

  長歌點點頭,柔聲道,“好,你早點休息。”

  轉過身,帶著逢單往回處走去。

  “長歌,”段恆的聲音從後面傳來,“我知道,如果是你,斷不會有這樣的事發生。你的心太小,只裝得下一個人。”

  長歌回頭,向他招招手,兩人相視而笑。

  逢單選擇了無視,再好有什麼用,又不能跟著回安州。

  回程的路上,逢單忽然搶前一步站在了長歌面前,警惕的看著前方。

  長歌微瞇了眼睛,看著一個人從黑暗裡走了出來。

  “長歌,好久不見!”來人打了個招呼。

  長歌沒有說話,逢單便“刷”地將鞭子抽了出來,虎視眈眈,“站住!”

  女人停住了腳步,站在幾步遠的地方,安靜的看著長歌。

  兩人對視了一會,長歌拍了拍逢單的肩膀,“逢單,站遠一點。”

  逢單俐落的收了鞭子,腳下一點,向旁飛去。

  於此同時,長歌也動了,碧簫在手,如一道綠色流光沖向女人所在的地方。幾乎是在眨眼之間,碧簫便已經抵上了對方的咽喉,女人紋風未動,甚至連眼睛都沒閉一下。

  時間在這一刻靜止,長歌盯著她,眼裡的蕭瑟慢慢凝聚成殺意。

  女人看著她,帶著平靜的微笑。

  長歌慢慢摒住了呼吸,手指緊了又緊,終是放開了手,“你想死,我就偏不成全你。”

  女人卻順勢抓住了她的手,“長歌,你已經陪了他,現在,陪陪我吧!”

  長歌將碧簫放回懷中,大踏步的離開,“沒心情。”

  “長歌!”女人的聲音,帶著絕望的淒然,“我們埋下的桃花紅,今年便是第十年了。”

  長歌頓住了腳步,想起了十年前,歡聲笑語,滿天桃花飄飛。

  桃林裡,女人挖出一壇酒,遞給長歌,臉上的汗水混著塵土,滴在雪白的衣領上。又抱起另外一壇跳了出來,一掌拍開,酒香撲鼻,醇厚醉人。

  “昔日埋下這兩壇酒我們成雙成對,如今,卻只有我們兩人。”她苦笑,朝長歌舉了舉酒壇,仰頭灌了一大口。

  長歌也跟著喝了一口,“你們,畢竟曾經成雙成對。”而她,卻從未都只有自己。

  她連喝了好幾口,抹了抹嘴,才道,“曾經擁有過,才知道失去的苦。”

  長歌放下了酒壇,終於看著她,“你後悔嗎?”

  她閉了眼睛,聲音裡滿是澀然,“重來一次,我還是會作同樣的選擇,宇兒捨身救我,我怎麼能置他於不顧!可是阿恆,”

  她歎了一口氣,“阿恆是我最愛的人!”

  長歌慢慢的喝了一口,酒入喉嚨,熱熱的燙到心底,她放松了身體,靠到樹干上,望著天上月牙彎彎,像極了人的笑臉。

  長歌沒有說話,兩人便一口接一口的喝酒。

  直到,月兒隱去了解蹤跡,那女人趴俯在地上,眼角有濕潤的痕跡,“宇兒善良純樸,阿恆也是灑脫之人,為何不能和平共處?我定然會對他們愛護有加,不會有失偏頗,為何不能都留在我身邊?”

  “挽朝,你說要對他們愛護有加,不會有失偏頗?”長歌笑了笑,終於叫了那女人的名字,“那麼,你與紀宇春宵共度之時,要將阿恆放在那裡?他是不是只能在黑暗裡,守著一室淒清,想像隔壁的一切呵護纏綿?你與阿恆同踏水波,舉劍齊舞的時候,紀宇是不是只能在岸邊遠遠凝望,不能進入你的世界,只能看著自己的愛人,與別的男人心意相通,默契十足?”

  不去管施挽朝滿身淒愴的寂滅,長歌輕歎,“挽朝,一個人的懷抱太小,怎麼能妄想能同時給兩個人溫暖?”

  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滴滴都是毒,叫人肝腸寸斷。

  施挽朝醉了,或者從段恆毅然絕然毀了婚約開始,她就已經希望能醉在過去的夢裡,再不用醒來。

  “逢單,去通知恆遠鏢局的紀宇,來這裡接她吧!”

  長歌撐著發痛的額頭,吩咐道。

  逢單走過來,扶起她,抿緊的唇線裡蹦出來一個字,“不。”

  “怎麼了?”長歌疑惑的問道。

  “不喜歡!”他簡單的回答。

  長歌看了他一會兒,笑了,“好,我們逢單不喜歡,我們就不管她了,凍死活該!”

  逢單扶著她,一步一步的走出桃林,一個男子抱著披風候在林外,一見他們出來,略略彎腰行禮,然後焦急的奔了進去。

  長歌微閉了眼,情深不能負,愛情之中,究竟誰欠了誰,誰負了誰,又怎麼能輕易道得明?

  第二日再見段恆,仍舊是神采奕奕,不見半分哀傷的痕跡。

  “我聽說有個叫孟秋的人在找我,是你叫來的?”他一進門就問。

  長歌正在洗臉,聞言笑道,“她動作倒快!”

  段恆狐疑的視線掃來,“你反正都來了,干嘛還叫她來?”

  長歌將毛巾擰干,慢條斯理的展開晾好,坐到逢單早已准備好的早餐旁,招招手,“一起吃早飯?”

  段恆雙手環胸,“我還等著你的回答呢!”

  一口粥喝了下去,很是香甜,長歌贊歎了一句,“這粥很香,辛苦了,逢單。”

  逢單跟著喝了一口,“是很香,可是是客棧老板准備的,不是我煮的,不辛苦。”

  段恆走過來,打斷了這兩人自顧自的對話,“長歌!”

  好像有點生氣了啊,長歌放下碗,“我們的目的不一樣,我想托你找些人,孟秋是想找你幫忙聯絡一些人。”

  “哼!”段恆從鼻子裡哼出來一聲,“都是找人。”

  “不一樣的,”長歌笑瞇瞇的,向逢單使了個眼色。

  逢單從懷裡拿出一張早已經准備好的紙,鋪到段恆面前,“這是我們想找的。”

  段恆湊過去,越看臉色越凝重,到最後,連呼吸聲都低不可聞。好一會兒,他才抬起頭來,“這些人,流亡了世世代代,恐怕早已經忘了自己的國家,都是些亡命之徒,長歌,你確定?”

  長歌臉色肅然,“就是因為都是些無國可歸之人,所以才飄泊不定,無法維生。”

  段恆沉吟了一會兒,問她,“你要了哪裡?”

  “甘南道。”

  段恆將那紙張小心翼翼的折好,放入懷中,眼睛裡透出些暖意來,“長歌,你能給他們一個歸屬,對嗎?”

  長歌微笑,為那不需要言語便能理解的懂得。

  “我能找到一部分他們的聚居地,有消息,我會通知你。”他站起身來,想了想,又問道,“長歌,你有沒有想過另外一個人也可以幫你?”

  另外一個人?長歌有些遲疑,“你是說挽朝嗎?她的鏢局遍布天下,的確很有可能消息靈通。”

  段恆搖頭,臉上神色絲毫未變,似乎她提起的,不過是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人,“不是他,我是說,秦子期,你的正君。”

  “子期?”長歌睜大了眼睛,連逢單都感覺到幾分詫異,齊齊向他望來。

  捉狹的笑意明目張膽的露了出來,段恆肯定的點頭,“你來找我,是因為我手裡有幻海樓,對江湖上的信息了如指掌。當然,我也的確可以很驕傲的說,我們幻海樓是江湖中掌握消息最全的地方,可是,除了江湖,還有個朝廷,朝廷所掌的千機閣,與我們的能力不相上下。而秦子期,是當今皇上惟一同父同母的手足,千機閣是皇上的耳目,在朝中的地位舉足輕重,昔日便是托付在這位長皇子的手中。比起我們,他們對這些流亡的勢力更加注意,所以,他們絕對更為清楚這些人的所在,如果稍有異動,便能在最短的時間內采取行動。

  千機閣,竟然是在秦子期的手中?長歌不知道怎麼形容那一刻心裡的震撼,她曾經為朝中重臣,當然更知道千機閣的重要性!

  千機閣的閣主手掌朝中眾臣的隱秘,又是皇家最為信任的所在,幾乎可以決定人的榮升罷免,生死榮辱,勢力之大,無人能及。

  她一直以為是秦子霜,卻不想,居然是秦子期?

  他居然,不動聲色間,就放棄了這樣的榮寵繁華!

 

 

第二十九章 誰的羽翼

  大牧,安瑞的聯軍已經攻到樊陰,樊陰是豐臨邊鏡銅遼之後第二大重鎮,十萬軍隊集結,盡管聯軍來勢洶洶,卻仍是相恃數日。

  聯軍統領是安瑞護國大將軍扶蘇,此人驍勇善戰,心思慎密,是個難得的將才。

  眼見兩軍相持,聯軍遠道而來,深入敵境,自是大大的不利,扶蘇下令,截斷樊陽所有往外的通道,日日擊鼓吟歌。

  豐臨節節敗退,早已經心生懼意,此時聽聞城外四處鼓瑟之音,更是人心惶惶。

  “大將軍,樊陰是老將宋映鎮守,此等擾亂人心之術恐怕無什麼大的用處?”副將始終不太自信。

  扶蘇笑意滿滿,“再等兩日!”

  豐臨自是有強兵,可惜並無出世之將。兩軍對陣,信心和氣勢最為重要,豐臨除了早已辭去的孟長歌,再無可以與她扶蘇相提並論之將。

  此刻,她的軍旗在樊陰城外迎風飄展,對於已失孟長歌的豐臨軍隊來講,絕對是場不小的沖擊。

  更何況,她彎了嘴角,如果消息來源無誤,這樊陰城中軍隊有不少是昔日孟長歌麾下的兵士,跟著孟長歌征戰無數,比誰都清楚由她所率軍隊之勢之猛。如今,失了主心骨,這些人恐怕比誰都惶恐。

  樊陰,她勢在必得。

  於此同時,聖旨傳到安州,昭告天下,將軍孟長歌官復原職,統領北境兵馬,另封為異姓王,賜地甘南道。

  扶蘇收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微微擰眉,當即下令,“一日內,拿下樊陰。”

  即使此時孟長歌身有雙翼,也來不及解樊陰之圍了。

  孟長歌,一別經年,就拿這樊陰作為送你官復原職的見面禮吧!

  扶蘇如何忌憚感懷,長歌當然是一概不知。

  她在安陽城中,正在研究著阿恆送來的消息。在安州城郊的蓮峰山一帶,時常有流人出沒,雖然其裝束與豐臨人無異,但是阿恆曾經探查過,這些人的生活習俗,頗具異邦之風。

  異邦之風?長歌略略沉吟,阿恆不熟別國人土風情,自然是辨別不清具體情況。看來,她得親自去看看了。

  她當然無心也無力濟懷天下,可是至少,要將身邊最近這幾個人的族系找到,提供安定之所。

  更何況,她眼裡有短暫的黯然,總要有事做,才能讓她覺得生命,不會太過漫長。

  “長歌,”逢單在一旁一瞅一瞅的看她,“真的不需要去接主君過來嗎?”據段恆所講,有主君相助,必定事半功倍。

  長歌搖頭,“不用麻煩了。”

  “可是……?”逢單還想說什麼,長歌卻打斷了他,“逢單,你覺得阿恆怎麼樣?”

  逢單有些怪異的看了她一眼,“好看,有能力,對將軍好!”

  “撲哧!”長歌笑出聲來,“你腦袋裡在想什麼?你覺得,我給孟秋的任務還不錯吧,不知道她能不能聰明點,領略我隱含的另一層意思!”

  孟秋的任務?逢單稍微想了一下,就是要找段恆幫忙,搞好遠親近鄰的關系,搞好關系,看來不是一時一日之功啊,腦海中靈光一閃,逢單似乎有些明白了,“孟秋和段恆?”

  長歌贊許的點點頭,“果然還是逢單能這麼快理解我的意思,但願孟秋能不負我的所望!阿恆,值得一個人全心全意的對待,孟秋與我一起長大,她的心性我再了解不過,配阿恆再合適不過。”

  “無聊!”逢單給了一句評語。

  值此多事之秋,他家將軍還能想得起這等撮合之念,真的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逢單,你是在生氣我沒有考慮你麼?”長歌似笑非笑。

  逢單斜了她一眼,“我的事不要你管。”

  “怎麼能不讓我管呢,逢單,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霜……”余下的話還沒有說完,便被“砰!”的關門聲打斷,長歌手裡還拿著信紙呢,差點沒被他這麼大力氣甩門的動作給震落下來。

  “這小子,該不會是害羞了吧?”

  逢單急步的走出很遠,直到快要沖到前院,才反應過來,放慢了腳步,走到路邊的一顆枯樹旁,慢慢靠了過去。

  用手按住心髒,他低了頭,並不是很痛,只是有些,悶悶的難受。

  “長歌!”日落時分,逢單闖了進來。

  長歌還在想問,怎麼消失一天的人這會兒突然冒出來,是不是終於不害羞了!卻在抬臉之際心中一震,她極少看見逢單這樣的臉色,“出什麼事了?”

  逢單將一封信遞了過去,“霜蕪來信,樊陰已陷,守城軍隊全軍覆沒。”

  長歌接過信,飛快的打開,臉色越來越難看。

  “還有,”逢單咬了咬唇,“主君大人在安州失蹤,下落不明。”

  長歌將信紙折好,臉色陰沉,一言不發。

  “長歌,霜軍師不是故意的,她只是沒有想到。”逢單有些擔心。

  長歌吐出一口氣來,“我知道,他已經自斷臂膀,我卻還沒有來得及將他納入我的羽翼,是我的錯。”

  是她忽略了,秦子期先前在京城中時,自有皇家保護,又還有他自己或明或暗的勢力,從來無須她去操心。可是此次他離開,她卻忘了,他已經只有他自己了。

  霜蕪她們恐怕也是不知,這位高深莫測的長皇子,此時竟然不過是個普通的男子。

  “砰!”狠狠的一拳砸到桌上,長歌站起身來,“傳令阿簫,立刻率鐵甲軍在樊陰城外五十裡的連縱山等候;逢單,你通知絳夏,你們兩人在充州匯合,調集充州守軍,在樊陰後方扎營,聽我號令。”

  “是!”逢單聽令,最後,仍是問了一句,“那主君大人呢?”

  長歌眼裡,有緩緩釋放的殺氣,“扶蘇若敢動他,我便要將她挫骨揚灰。”

  逢單沒有動,“是扶蘇?”

  長歌冷笑一聲,“必是聽聞了秦子蓉的聖旨,才出此下策。”

  那麼,若是扶蘇以主君相挾,又該怎麼辦?

  逢單欲言又止,終是什麼也沒說,得令而去。

  長歌站在屋內,少傾,桌子缺了一角,碎屑從指尖飛落。

  “長歌,你等等!”段恆收到消息而來,逢單早已離去,長歌騎在馬上,眼角有冷凝的怒氣。

  “這是化骨水,若是若是有何不測,也可讓他不至於死後受辱!”段恆眼中含淚,將手裡的小瓶塞在她手裡。

  他的手有些抖,長歌指尖冰涼。

  長歌猛地收手,緊握成拳,然後挺直了身體,“阿恆哥哥,你助孟秋一臂之力,等我回來。”

  再也不看他,策馬疾馳而去。

  自長藍去後,她血液裡奔騰的絕望瘋狂還沒有停息,便被她死死的壓在心底最深處。

  她手握重兵,手上鮮血無數,卻從沒有想過要以戰火來平息自己的憤怒,所以她將自己壓抑到窒息。

  如今,扶蘇竟然敢再來招惹她!

  她若攻的是豐臨便也罷了,她要挑戰的,不過是豐臨的將軍孟長歌;可是她以秦子期為挾,高高在上的皇帝她再了解不過,再怒再傷也定然不為所動,可是長歌不行,孟長歌不行。

  秦子期當然不是她孟長歌的逆鱗,可是她也絕不能允許,讓這個男人為她而死。

  他,是她堂堂正正的夫,也是丟棄一切,選擇信任依賴於她的男人。

  長歌高高的昂著頭,眼裡有倨烈到灼熱的光。

  那個人,從身後抱住她,看不到他的臉,卻能感覺到他的顫抖,他說,“將軍,我只有你了。”

  那個人,臨別時飛快的一吻,宛若歎息,從她臉上滑過。

  樊陰城內,層層軍隊守衛的主帳之中,扶蘇坐在案幾後,看著面前白衣勝雪的男子。

  這真的是個驚喜,絕大的驚喜!

  豐臨皇帝下了那道聖旨之後,安州城中的探子便四處活動,探聽虛實。

  畢竟孟長歌不是旁人,那幾乎是豐臨的戰神。

  卻不想,居然發現了豐臨的長皇子,孟長歌的正君。更想不到的是,居然真將他弄出來了,損了安州城中所有的探子的確有些可惜,可是為了這秦子期,絕對值得。

  有了他在手,既是折了豐臨面子,也可打擊孟長歌回朝之勢,當真是一步絕妙好棋。

  秦子期垂了眼,一臉平靜,從到這樊陰開始,便一句話也不問,一句話也不說。

  扶蘇打量了他半響,走了過來,指尖輕佻的勾起他的下巴,不出意外的看到了他眼底小小燃燒著的一簇火,她笑了,帶著淡淡的得意,“果然天姿國色,難怪豐臨皇帝要拿你來套住孟長歌。”

  秦子期索性閉了眼睛,不再看她。

  扶蘇的手指,變強硬為輕柔,輕輕撫過他的臉,再慢慢滑到他的鎖骨。

  秦子期還是一動不動,只是那瞬間繃直的身軀,顯示了他的緊張。

  扶蘇的手停住了,然後笑道:“長皇子殿下,或者正君大人,你說我怎麼處置你好呢?留著你,去威脅孟長歌?或者將你殺了,赤身裸體的掛在城牆上,讓你的妻主咬碎銀牙屈辱苟活?或者,”她俯下身來,熱氣噴在他頸間,“陪本將十天半個月,替本將生個白白胖胖的娃娃!長皇子風采過人,有你來孕育本將的骨血,定然也是女孩驚世,男孩脫俗。”

  秦子期睜開了眼睛,猛地往後一翻,只是被綁住的腳踝根本無法移動,硬生生栽倒在地。

  扶蘇哈哈大笑,“怎麼,長皇子,你不是想要如一團死水一樣裝平靜嗎?還有一個方法沒有告訴你呢,那便是將你丟到城牆上,讓我們的士兵一個一個的嘗嘗滋味,光天化日之下,哈哈,定然別有風味!選在什麼時候好呢,啊!最好是你妻主站在城外的時候,讓她帶著你們豐臨的將士,一同欣賞一下她夫郎的精彩演出。”

  她的笑聲未斷,突然上前一步,捏住了秦子期的下頜,再在他身上輕輕一點,他便軟軟的躺了下來。

  “想死麼?沒那麼容易,我不僅不讓你死,還要喂你最頂級的摧情之藥,讓你的妻主看看,她的皇子夫君還有那等風騷入骨的風情,怕是連她也沒見過的吧!”

  子期閉上了眼,滿目蕭然的寂滅。

  將軍,不要來,不要讓你看見這樣的我。

  雖然你不愛我,你的心不會痛,可是也不要你受這樣的屈辱!我的將軍啊,是烈火中驚才絕艷的鳳凰,驕傲到奪目,怎麼能因為我而黯淡了風采,這是我連死都不能原諒自己的。我寧願死一千次一萬次,也不要看你為我受辱。

  所以將軍,你不要來。

  幸好,你不愛我!他的嘴角有了微彎的弧度,帶著絕然的淒涼。

 

第三十章 大戰前夕

  清晨,軍士來報,

  “大將軍!秦子期不肯吃飯。”

  扶蘇一揮手,“不用管他,一頓不吃餓不死。”

  直到傍晚,再次聽到這話時,扶蘇的臉色才變了,咬了咬牙,“隨便。我又不是那孟長歌,何必心疼他。”

  可是到了第二日,情況依舊如此,扶蘇再也坐不住了,將手裡文書一丟,沖了出去。

  子期安靜的躺著,臉色蒼白如紙,與他的白衣相映成一體,若不是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幾乎要讓人置疑他是不是還活著了。

  “秦子期!”扶蘇一把將他掀了起來,“你給我睜開眼。”

  秦子期的眼睛緊緊閉著,連睫毛都沒有動一下。

  “你不睜眼是嗎?”扶蘇冷笑一聲,湊近了他,呼吸聲近在咫尺。

  秦子期猛地睜開了眼睛,死死的盯著她。

  扶蘇的唇在快要靠到他臉龐的地方停住,“如果不想現在就與我共赴雲雨,最好給我老實點。”

  子期的手指掐進自己的腿裡,一聲不吭。

  扶蘇掃了他的手一眼,猛地將他放開,任他“砰!”的一聲掉落在床鋪上,“給我吃飯,要不然現在就脫了你的衣服。”

  子期動也不動,只是死死的盯著她。

  扶蘇怒意頓生,站起身來便去解自身的盔甲。

  子期的目光,一點一點淒涼,漸漸絕望,他努力的撐起頭來,聲音沙啞難辨,“我吃。”

  扶蘇停住了手上的動作,滿意的笑了一聲,朝外吼道,“把飯菜端進來。”

  將飯趕進嘴裡,幾乎沒怎麼嚼便吞了下去,可是剛塞到喉嚨裡便吐了出來,秦子期趴在床邊,不停的咳著,“我吃不下去。”

  “來人,”扶蘇指著他,不帶半點憐惜之色,“給我灌,灌進去了之後把嘴巴堵住,我就不信吊不住你的命。”

  一甩手走了出去,身後傳來痛苦的悶哼聲。

  好一會兒,兩個身中力壯的女人才端著空碗走了出來,抹抹額頭上的汗,“娘的,比打仗還累人!”

  屋內,秦子期蜷縮在床上,嘴唇上有被筷子戳傷的傷口,不停的往外冒著血珠。

  他將拳頭握得緊緊的,抱在胸前。

  秦子期,不要哭,不許哭,就算是眼淚,也只准在她面前掉。

  屋外,有兵士來回操練的聲音。

  秦子期睜開眼來,看著屋裡光暈緩慢晃動。

  將軍,還能再見你一面嗎?

  如果,如果可以,能不能像他一樣,死在你的懷裡?那樣,他的嘴角,也能帶著幸福的微笑,再無遺憾了吧!

  收到長歌命令的第三天,阿簫便已經帶著鐵甲軍到了連縱山,眼望著樊陰城頭飄揚中的帥旗,臉色變了數變。

  “碧統領,我們要先行處理主君的事麼?”副將請示道。

  阿簫微微側頭,“如何處理?”

  副將將頭埋得低低的,“樊陰城中也有我們的人,如果救不出主君,便,便……”下面的話卻是無法再接下去了。

  阿簫默不吭聲,那副將一咬牙,便接下去道,“要是等將軍到來,若是那扶蘇當眾對主君做什麼不好的事,將軍該如何處理?不如,不如趁早,讓主君大人干干淨淨的離開。”

  阿簫望著遠處的樊陰城,在夜色裡燈火通明,沉默了很久,她說,“不,等將軍來。”

  “可是統領……”副將還等再說,阿簫卻舉手阻止了她,“我們都不是將軍,不能替她作決定。”

  “更何況,”她將手放在左胸上,語氣裡有濃烈的執著和驕傲,“無論將軍作何決定,我都會義無反顧的跟隨。”

  現在讓秦子期去死,或許是正確的,但卻會讓小姐傷心。她寧願錯到粉身碎骨,也不願讓小姐難過。

  這是小姐的事,應該由她自己來選擇。

  “林副將,你說將軍什麼時候會到?”她望著天上星斗,問了另外一個問題。

  副將想了想,“以行程來算,從安陽到此地,即使是晝夜趕路,也要八天。”

  “不,”阿簫搖搖頭,“據我夜觀星象,將軍明天就會到了。”

  後天?副將望望天,迷惑了。原來將軍趕路的情況,通過星象也能看出來的?

  更何況,將軍再怎麼厲害,也不可能將路縮短一半吧?

  阿簫輕笑,不去管身邊人的疑惑,開口道,“傳令下去,今晚好好休息,明日,大家要好好活動活動筋骨了。”

  果然,第二日,晨曦初露之時,便有簫聲傳來,短促卻清晰。

  阿簫睜開眼睛,翻身而起,“傳令下去,集合。”

  不到片刻,鐵甲軍便已經整整齊齊的站在寒風之中,微微晨光裡有濃濃的肅殺之氣。

  隨著馬蹄聲越來越近,馬上的人也越來越清晰。

  “將軍!”阿簫單膝跪了下去,馬上的人足尖一點,便直接從馬上飛躍而來。

  “阿簫!”她將人扶起,目光中寒意點點,看不真切。

  緩緩掃視過站著的鐵甲軍,長歌微微扯了一下嘴角,“很好!”

  “將軍,消息傳來,主君的確是在樊陰城中。”阿簫在她耳邊輕聲道。

  長歌臉色不變,只是微微點頭,又問道,“絳夏她們到了嗎?”

  “昨日午時到的。”

  長歌轉過身去,望著樊陰城的方向,站了很久,才吐出一句話來,“扶蘇帶了多少人?”

  “十五萬左右。”

  長歌目光一凝,“我要具體的數字。”

  “士兵十五萬四千,將領一千,及後勤若干,沒有統計。”

  長歌的嘴角,扯出一點笑意,那是她很久都沒有體會過的,噬血,“一個,都不能放過。”

  兩軍交戰,各為其主,本無可厚非。

  可是戰爭中用這樣卑鄙的手段,以一個男人為挾,她不恥,且不能容。

  “將軍,我們是不是稍作整頓,明日進攻?”阿簫問道。

  長歌揚眉,沒有回答,只望向了面前站著的三萬人, “這樊陰城,可苦得過沙漠?這扶蘇,可強得過沙漠?”

  她的聲音遠遠的傳了出去,“你們在沙漠中受的磨練,今日便通通展現出來給我看。就算要死,也要拉十個墊背的,要不然,死後也別對閻王說是我孟長歌的鐵甲軍!今日,不破樊陰城,便死在那裡!”

  “誓死破城!”

  “誓死破城!”

  ……

  那聲音,遠達天際,是視死如歸的豪邁,更是熱血沸騰的激情。

  “將軍,那絳夏那邊如何與我們配合?”阿簫望著長歌,心劇烈跳動著。

  “不用配合,聽到我簫聲一響,便不管不顧的進攻就行了。”長歌拿出了玉簫,那碧綠色在指間流轉,似乎也感受到這熱烈的氣氛。

  “那麼將軍,主君呢?”阿簫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這一句。

  長歌抬起來,眼底波瀾起伏,卻又慢慢歸於平靜,“阿簫,出發!”

  鼓聲陣陣,守衛沖進扶蘇帳中,上氣不接下去,“啟稟大將軍,有敵軍來犯!”

  “哦!”扶蘇勉強睜開眼睛,“這次豐臨倒還算動作快,是誰那麼自不量力?”

  “是,是孟長歌!”

  扶蘇猛地翻身而起,睜圓了眼睛,半響,又搖搖頭,“不可能,她絕不可能來得這麼快。”

  衛兵俯下頭去,“敵軍帥旗上,明明白白的掛著‘孟’字,而且來勢洶洶,應該不會錯。”

  扶蘇已經在回話間,快速的穿好盔甲,一把抓起桌上的劍,“上城樓!”

  “是。”

  她的腳步忽然一頓,“去把秦子期帶來。”

  扶蘇站上城樓去,果然見對方黑壓壓一片,列在城前。

  戰鼓聲聲,底下的人卻如靜止了一般,半點動作皆無,就連馬兒都安安靜靜的站在原地,仿佛木頭雕成一般。

  心內一驚,不可抑止的背心發寒,這種氣勢漸漸壓迫而來,帶著死亡的氣息。

  扶蘇握緊了手中劍,凝目看去,站在最前方的,是身著銀色鐵甲的女子,指尖一點碧綠,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交手無數次的,豐臨孟長歌。

  隔著中間不小的距離,她的目光,凌厲的射了過來。

  “孟長歌,別來無恙!”扶蘇壓下心頭的驚駭,揚聲道。

  長歌端坐於馬上,一動不動,只是望著她。

  扶蘇冷笑一聲,“孟長歌,你怕是很久沒見過夫君了吧?本將心好,特帶了你家夫君前來與你相聚。豐臨長皇子,果然傾城國色,名不虛傳。”

  一揮手,“帶上來!”

  秦子期被人推著帶上了城樓,他的目光急切的向遠處搜去,忽地,落在了一點,眼裡的惶恐渴望一點點散去,只余笑意。

  是她,他果然見到她了。

  “將軍!”他喃喃的念著,彎了嘴角,笑了,是以往無數次被人稱道的,風華絕代的笑。

  他能感受到她的目光,如水一般傾注到他的身上。

  他知道,她能看見他的笑,她能看見,他是笑著的。

  因為,他見到她了啊!

 

 

第三十一章 驚天一箭

  隔得太遠,以秦子期的目力,自然無法看見長歌臉上的神情,他只是癡癡的,望著那個身影。

  清冷倨傲,卓然而立。

  可是扶蘇看見了,她看見孟長歌臉上的神情,心裡猛地一震,並開始惶然。

  孟長歌的嘴角,竟然帶著笑意,暢快的釋然的笑。

  兩人交手多年,扶蘇再清楚不過孟長歌重情重義的性格,可是如今,她的夫君被俘,她居然,笑得出來?

  “孟長歌,如今你們夫妻團聚,需不需要本將軍再在樊陰城中為你們備一壺清茶,以便你們傾訴別後離情?”扶蘇提高了聲音。

  長歌看著她,又把目光調轉到秦子期身上,“子期,你身為長皇子,又是我孟長歌的夫君,當懂得家國大義,如今這情勢,為妻也只能忍痛放棄你了。你放心,我定會為你報這深仇大恨,讓這樊陰城中的敵人,一個不留!”

  她的聲音沉痛,可是扶蘇卻看得明明白白,她的嘴角,有微微彎起的弧度。

  秦子期松開了一直攥緊的手,喊道,“長歌,我明白,我不會怪你的。”

  他知道,她是豐臨的大將軍,如今兩軍對陣,她當然,只能以大局為重。

  他都知道的,所以他不怪她。

  長歌似是舒了一口氣,“子期深明大義,我便放心了。”

  她拿出了懷中的玉簫,湊到唇邊。

  扶蘇連忙大喊,“孟長歌,你不要秦子期的命了?我也不會難為你,我只要你的右臂,就可換他的性命。”

  豐臨良將不多,只要能制住孟長歌,必能大大打擊對方士氣,此戰勝負立分。

  長歌頓了一頓,卻仿似沒有聽見一般,吹響了手中玉簫。

  簫聲尖銳刺耳,一聲之後,戰鼓雷動,豐臨大軍如潮水般湧來。

  扶蘇望著長歌,她手持玉簫,安靜的站在眾軍環衛之中,與她對視。

  良久,孟長歌彎起嘴角,說了什麼,扶蘇目光一凝,那嘴形,說的是,“謝了!”

  謝什麼,為什麼謝,究竟發生了什麼她不知道的事?

  “報!大將軍,樊陰城後方也有豐臨軍隊,領頭之人是孟家先鋒絳夏。”

  扶蘇氣急敗壞,也顧不了那麼多了,一把揪過旁邊的秦子期,伸手撕開了他的外袍,白色的布條,在她手裡淒涼飛舞,“孟長歌,就算你不要他的命了,那麼他的身體,給我們樂活樂活你也捨得?”

  “不要管……”秦子期一句話沒有說完,便被點了穴道,只能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不要看,將軍,不要看!

  他在心裡,無聲的吶喊著。

  鐵甲軍暫時停止了攻勢,紛紛回頭去看將軍的神情。

  孟長歌不為所動,只揮了揮手,示意繼續。

  扶蘇咬了咬牙,恨聲道,“副將!”

  “是!”

  “秦子期賞給你們了,就在這城牆上,讓大家見識見識豐臨長皇子的床上風情。”

  副將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是!”

  雖然這等豐姿的男子,舉世難得,可是要在這修羅場上行那雲雨之事,總是有幾分不自在。

  眼看著孟長歌的閒適之態,扶蘇怒從心起,“灌他極品春情!”

  一顆藥滑入喉嚨,渾身潮熱漸起,秦子期便知道,今日必定逃不過去了。

  他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他會落得這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他情動的樣子,在她的面前出現,卻是和別的女人。

  她雖然不愛他,可他終究是她名義上的夫君。

  今日三軍面前,他這等情狀,想必是她一生之恥。

  他錯了,他真的錯了,不該奢望著還要再見她一面,應該早點死掉的,即便是受盡屈辱而死,也遠比今日連累她好。

  睜開眼睛,想要告訴那人,你不要看,將軍,求你不要看!

  請你,只記得那個白衣飄飄的子期,好不好?

  入眼之處,只有碧空如洗,萬裡無雲。

  “小姐?”阿簫站在長歌身後,擔心的問。

  別人不知道,可是她哪能不知,此刻的將軍,表面一副閒淡之態,那緊捏著玉簫的手,已經青筋突起,骨節分明。

  長歌的視線,遠遠的與扶蘇一碰,卻極快的分開。

  然後,再次舉起手中玉簫,簫聲宛轉悅耳,在陣陣殺聲中,仍然清晰如在耳邊。

  伏在秦子期身上的人,呼吸漸漸急促,原本還有些僵硬的動作漸漸狂亂起來。

  她已經吻到秦子期胸前,扶蘇眼光一瞟,然後臉色大變,一把扯開了那副將,看著秦子期胸前的一點,驚疑不定。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大將軍?”副將臉上情潮翻湧,喘著氣問。

  扶蘇的手有些顫抖,她從來沒有想此刻這般,覺得對手的高深莫測。

  “大將軍!”副將已經等不及扶蘇的回應,猴急的又向秦子期抱去。

  “滾開!”扶蘇一巴掌甩給了她,“你沒發現此事不對勁嗎?秦子期還是處子之身,而且,而且孟長歌此刻吹奏的,竟然是催情之曲。”

  這豈止是不對勁,簡直是大大的反常。

  孟長歌,你究竟在搞什麼?

  “大將軍!”軍師此時匆匆跑上城頭,後面還押著一個五花大綁的女人,“這是在城中抓到的奸細,從她口中問到一些關於秦子期和孟長歌的事。”

  “什麼事?”扶蘇心中一緊。

  那被綁著的女人把頭扭向一邊,閉目不語。

  “快說!”那軍師踢了她一腳,“你不要你的家人了?”

  那女人一抖,猶豫了很久之後才滿面無奈之色的回道,“孟將軍本來就巴不得長皇子死,只不過因為他的身份而不便下手,如今你們此舉,正合她的心意。你們讓長皇子死得越慘,她越滿意。”

  “為什麼?秦子期不是她的夫君麼?”扶蘇問道。

  那軍師忽地想起了什麼,拍了一下腦袋,“可是為了那死於宮中的妃子孟長藍?”

  女人點了點頭,“宮中發生了什麼事我們不知,可是孟將軍疼愛其弟是出了名的,後來不明不白的死在宮裡,孟將軍還不知道多恨皇家的人呢。”

  “原來如此!”扶蘇喃喃的自語道,猛地一掌拍在城頭,“我們居然是幫孟長歌洩了這心頭之恨!可惡!”

  藥效慢慢發作起來,秦子期靠在牆頭,雖然全身不能動彈,可是渾身如火焰在燒,忍不住的輕輕顫抖。

  即便如此,身旁那幾人的對話,他還是聽得清清楚楚。

  比起身體上的,心裡的絕望,更讓他痛苦。

  將軍,終究還是沒有原諒他嗎?

  此時,長歌已經收了玉簫,直直向扶蘇看來。

  扶蘇拳頭捏得“咯咯”作響,“後方戰況怎麼樣了?”

  “絳夏約有五萬多人,已經攻到城門了。”

  扶蘇勉強壓住胸中怒火,“傳令,將主力調到此處來,只要能擋住孟長歌和鐵甲軍,絳夏不足為懼。”

  “扶蘇,你不繼續了麼?”此時,長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扶蘇臉色一變,她居然用了千裡傳音?

  “如果你不繼續,那我就代勞了,秦子期今天,勢必要死在這樊陰城中!當然,世人都只會知道,是你扶蘇以一男子為挾,我孟長歌以國家大義為重,才不得不忍痛割愛。扶蘇,這一次,你輸了。而我,完勝!”

  扶蘇的眼裡,清晰的映著孟長歌翹起的嘴角,以及那挑釁的眼神。

  “拿箭來!”長歌伸出了手,一張鐵弓迅速的交到她手上。

  長歌的眼神漸漸專注,望向那趴在城頭上的白色身影,極緩慢的舉起弓來。

  弓慢慢的拉開,直到形成圓弧,她深吸了一口氣,猛地放開了手。

  那支箭,穿起層層人潮,呼嘯而過,帶著她手上的溫度,直直射向了秦子期。

  扶蘇一直望著長歌,所以她的動作自然看得清清楚楚。

  “攔下來!”她大喊。身邊早已平靜下來的副將連忙拉過秦子期,而旁邊的士兵揮劍去砍,那箭卻未減迅如閃電之勢,射在了剛剛秦子期趴俯的位置,叮的一聲,在石頭上擊出一個小小的坑來。

  副將抹了一把汗,若不是她拉得及時,這秦子期必死無疑。那孟長歌,竟然用了全力,當真下得了手。

  “將秦子期拉下去!”扶蘇喊道,“孟長歌想要借刀殺人,還要我背這個罵名,想得倒美!”

  “可是大將軍,他怕是忍不住了。”副將抱著那渾身像火炭一樣的人,期期艾艾的說道。

  “任他自生自滅!”扶蘇吼道。

  眼見得秦子期自牆頭消失,長歌才緩緩閉了閉眼睛,放松了一直悄然繃著的身軀。

  將弓箭往身後一丟,她縱馬往前,“攻下樊陰城!”

  這一刻,她們才算真正的動起來了。

  扶蘇指揮著弓箭手,守在北門各個位置,“只要孟長歌靠近,就給我射!”

  箭如雨般落下,鐵甲軍的攻勢,暫時緩了一緩。

  扶蘇含笑,縱然她先前以為有秦子期在手,沒有多作准備,但是只要戰據樊陰這有利地勢,孟長歌斷然討不了好去。

  “來人,將城中的箭矢都給我運到北門來。”

  鐵甲軍一波一波的攻上,卻又在漫天箭雨之下,不斷的退了回去。

  扶蘇輕哼,“孟長歌的鐵甲軍,也不過如此。”

  眼看著鐵甲軍的攻勢漸緩,已經略顯疲態,扶蘇放下心來。

  忽聽得後方殺聲震天,扶蘇回過頭去,驚疑不定,“發生什麼事了?”

  身旁眾人都搖頭,滿面疑惑之色。

  “大將軍,大將軍!”一個士兵滿身血跡的奔了過來,“南門破了。”

  “什麼?”扶蘇身體一軟,連忙扶住旁邊的人才站穩了腳,“不可能,孟長歌和鐵甲軍都在這兒,就絳夏領的那些兵,怎麼可能?”

  而且是在這麼短的時間之內,絕無可能!

  此時長歌自然也聽到了城中的響動,微微一笑,手中玉簫飛出,撞向緊閉的城門,“咚咚咚!”三聲響。

  幾乎是立刻的,緊閉的城門打開。

  “誰把北門打開了?”扶蘇大駭。

  長歌哈哈一笑,“替我轉告阿恆,謝謝了!”

  手一揮,“進城!”

  城門邊,一隊穿著聯軍衣服的士兵,在門打開之後,脫了衣服,悄然散去。看那裝束,豁然是江湖中人,輕身功夫,出神入化。

  “怎麼會,怎麼可能?”扶蘇直到站在阿簫面前,仍是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她和孟長歌交手多年,絕無可能在她本已經身處優勢的時候,敗得這樣慘。

  阿簫冷冷的看著她,“我替我家將軍轉告你,你輸的原因有二,一是不該以一男子為計,因此而忽略了攻防謀略,若不是你毫無准備,我們絕不會如此輕易得手;第二,你不該自以為太了解孟家軍,是誰告訴你穿著鐵甲,就是鐵甲軍的?”

  絳夏帶領的,才是真正的鐵甲軍。即使沒有那銀色盔甲,身著布衣,那也是孟長歌的鐵甲軍。

  真正無堅不摧的,是人,而不是那身裝束。

  阿簫居高臨下的看著她,目露憐憫,“你不該惹火我家將軍的,她難得這麼認真。真的!”

  “哼!成王敗寇,現在說這些有什麼意義!”扶蘇冷笑。

  阿簫歎了一口氣,很有耐心的蹲下身來,“那麼,扶蘇將軍,再告訴你一件事吧!你知道我家將軍去哪了嗎,現在?”

  扶蘇抬起頭看她,阿簫很是惡劣的一笑,“當然是去看我家主君了啊!我們家將軍待主君大人如珠如寶,當然不捨得隨隨便便就抱了他,勢必要等他心甘情願兩情相悅之時才能行那夫妻之事。扶蘇將軍,多謝你手下留情了。”

  “噗!”一口血再也忍不住吐了出來,扶蘇怒急,“她騙我?”

  阿簫認真點頭,“扶蘇將軍,不是我說你,你還真經不住我家將軍算計啊!真是,差得太遠了,枉我還一直看好你,以為你能做我家將軍的對手呢!真是白費我對你那麼期待。”

  隨即又歎了一口氣,“將軍如此文武雙全,實在是寂寞啊,連個對手都找不到。”

  扶蘇又急又怒,一口氣喘不過來,暈了過去。

  一個女人走上來,赫然是先前被扶蘇她們抓來的那個,踢了她一腳,然後轉向阿簫,“簫,看不出來你還這麼有氣死人的天分?”

  阿簫看了看她,“快把你的臉露出來吧,不然等會被當作背叛之人,你就死定了。”

  那女人笑笑,抹了抹臉,露出了自己的面容,是霜蕪,“這個扶蘇,先前怎麼會和將軍齊名這麼多年的?”

  阿簫撇了撇嘴,“先前是將軍沒認真嘛!對了,主君大人沒事吧?”

  霜蕪臉上的笑容淡了下來,“極品春情,無藥可解。”

  “啊?那麼辦!”阿簫緊張起來。

  霜蕪拍拍她的肩,“無藥可解,人可解,端看將軍要不要給他解了。”

 

第三十二章 一刻溫暖

  “逢單,他怎麼樣了?”長歌顧不上滿身血腥,直直走了過來。

  張逢單搖了搖頭,將門推開,“將軍,你進去看看吧!”

  長歌心頭一緊,匆匆忙忙的吩咐道,“叫人准備熱水。”便走了進去,門,在她身後合上了。

  逢單垂下眼來,站了很久,才緩步走開。

  秦子期已經神智不清,渾身熱得像要燒起來,只能張著嘴,不停的喘氣。

  “子期!”長歌才一靠近,秦子期便向八爪魚一樣的貼了過來,將她抱得緊緊的,頭胡亂的在她懷裡蹭來蹭去。

  “子期!”她低下頭去,一句話還沒有說出口,他便急切的尋了上來,含住了她的唇。像是在干涸中終於尋得了一處清涼的甘泉,他探了進去,咬住不放。

  一雙手,也開始撕扯著她的衣服。

  長歌才來得及將攬住他的腰,他便已經拉開了她的衣服,將自個兒貼了過去。

  秦子期身上的衣服早已經被他自個兒扒得差不多了,這會兒與長歌,幾乎是肌膚相貼。長歌渾身一震,呼吸也有些亂了,他的身體光滑細膩,這會兒柔若無骨的燃燒在她懷裡,她額頭上的汗,密密麻麻的冒了出來。

  “將軍,將軍!”他難受的喘著氣,趴在她身上,睜開了一雙如水剪眸,哀求的看著她,不知道要怎麼做才能解了那火燒之苦。

  長歌在心底暗歎了一聲,俯下身去,細細的吻到他額角,“不要怕,很快就好了。”

  吻滑到他的耳垂,他卻忽然劇烈的掙扎起來,“不要,你走開,你走開啊!”

  將她推開,身體卻像是有意識一般的跟著貼了過來,他昂著頭,理智與身體還在做著抗爭,他絕望的一口咬在自己手臂上,鮮血順著嘴角流了出來。

  被他的動作嚇了一大跳,長歌連忙去拉他的手臂,“子期,你快放手!”

  “將軍,你來救我,你快來救我!”短暫的疼痛,終於敵不過已經發作到極致的藥效,他在長歌身上摩蹭著,只能不斷的吃語,絕望,而哀傷。

  心,像是被什麼東西重重的敲擊著,一下一下,很痛。

  長歌抬起他的臉,輕輕的吻下,“子期,你睜開眼看看,我是長歌啊,抱著你的人,親著你的人,是我孟長歌。”

  “長歌!”已經漸漸遠離的意識,又被這個名字拉了回來,秦子期努力的睜開眼睛,手指顫抖的撫上她的臉,“是你嗎?真的是你嗎?”

  他的身上,臉上,都已經起了紅疹,長歌知道,他已經熬不下去了。

  略略起身,褪去身上半掛著的衣服,將他半摟著放到床鋪上,她安撫著他的急躁,“是,是我,我是長歌。”

  “長歌,長歌!”他喃喃的念著,逐漸急切起來,重重的咬上她的脖子,鎖骨,一雙手,也不停的摸索著,“我難受,我好難受!”忍了很久的眼淚,終於可以掉落,淚水伴著吻痕,密密的印在長歌的身上。

  長歌耐心的回吻著他,一手,順著他的腰腹向下。

  “不,不要。”他拉著她的手,整個人都在顫抖,雖然身體已經不受控制的想要對方的愛撫,可是,可是僅余一絲清明還在提醒著他,“我不要,長歌,我不要……”因為你還恨著我,所以不能要。

  “子期?”長歌也已經是滿臉潮紅,呼吸急促。

  秦子期長發凌亂,雙頰如火,此刻看來,別有一番狂亂之美,長歌再是心性堅定,此刻也有些亂了。

  “我不要,不要……”秦子期無意識的念著,身體卻緊緊的攀到她身上。

  他的眼淚,一滴一滴的湧出,灼痛了她的指間。長歌深吸一口氣,俯到他身上,平息著滿身情潮。

  然後,將手按到了他的手上,雙掌相貼,十指糾纏。

  “好,不要!”這語氣裡,帶著連她都沒有察覺的憐惜。

  一柱香之後,長歌略有些踉蹌的從床上下來,拉過被子為已經昏睡過去的秦子期蓋上,才扶著桌子撐起身來,“逢單,給我把衣服拿來。”

  衣服很快送了過來,長歌穿好攔開了門,滿頭大汗,臉上泛紅。

  守在門外的逢單臉色大變,一把扶住了她,“長歌,那藥有什麼副作用嗎?”

  長歌拂開了他,喘著氣道,“現在別靠近我,你去給他洗澡換衣服。”

  逢單心中一緊,明白了幾分,“長歌!”

  長歌閉了閉眼睛,啞聲道,“別擔心,我去怡香院,如果我受不了,那裡會給我安排人的。”

  一咬牙,她雙腳點地,縱身離去。

  逢單緊追了幾步,卻又停了下來,喊道,“把熱水送到主君屋裡。”

  給秦子期擦身的時候,看到他胸前那嫣紅的一點,逢單的眼睛,有些發熱,“你不是喜歡她嗎,為什麼,不抓住她?”

  她去了那裡,會難過的,會非常難過。

  似乎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夢裡,熱浪翻滾,冰與火交融,秦子期睜開眼來,入眼處,是白色的帳頂。

  他猛地一驚,低頭就往衣服裡望去。

  “不用看了,什麼都沒有發生!”一個人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秦子期轉過頭去,“張逢單?”

  張逢單的臉上,有些淡淡的冷意,他只看了他一眼,便低下頭回道,“主君,你先安心休息。是將軍救了你,你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你的衣服是我換的。”

  有些零碎的片斷從腦海中閃過,秦子期抱緊了被子,“她呢?”

  “去了怡香院。”

  秦子期翻了個身,向裡側躺著,“我要睡了,你先出去吧!”

  腳步聲響起,然後門被輕輕關上,留下來的,是讓人窒息的安靜。

  秦子期閉著眼睛,縮成一團,將自己緊緊的抱住。

  他記得,藍天白雲之下,兩國十萬軍士面前,扶蘇撕開了他的外袍,那個副將將他按在城牆上,急切的索吻,她的氣息,清晰的響在他耳邊。

  他的身體燙得驚人,他的心,卻在那一刻,凍結成冰。

  他在他的妻主面前,眾目睽睽之下,與別的女人肌膚相親。

  他還記得,他聽到,那個被抓來的女人說,他是孟將軍恨不得除之而後快的人。

  他還記得,他看見她的身影,站在彼端,不動如風。

  他懂得她的取捨,可是心裡,不是不痛的。

  他忍不住去想,如果今日是孟長藍,她是否還可以如此冷靜的對待。

  什麼家國,什麼大義,對將軍而言,何曾比得起孟長藍半分?她為了孟長藍,拋家離族,也是為了他,將豐臨大將軍之位棄如敝履。

  秦子期咬著被角,嗚咽出聲。

  其實就算當時長歌肯為他放棄什麼,他也是絕對不允許的,可是他終究也只是一個男人,忍不住的會去比較,會去猜測。

  他真的,什麼都不去想了,一切都已經無力去想。

  他站在她身邊的位置,原本就是強求來的,現在,他更沒有資格,陪在她身邊了。

  他的手,緊緊的放在胸前,卻又像被燙到一樣放開。

  那裡,被另外一個女人親過,抱過,髒得,連他自己都不願碰觸了。

  他躺著,一夜都沒有換過姿勢。

  天,在一夜的黑暗之後,重新亮起。

  “子期,你怎麼了,他們說你不肯吃飯?”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柔和的聲音響起。

  他猛地睜開眼睛,翻身坐了起來,雙手抓緊了坐到身邊的人,聲音都有些顫抖,“你沒事吧?”

  長歌已經換了一身衣服,此刻只是臉色略有些蒼白,她偏頭咳了一聲,“我沒事。”手指搭上他的手腕,半響,神色放松下來,“你要吃點東西…… 。”

  “不用了!”最初的焦急過後,秦子期已經慢慢平靜下來,眼見得她平安,他也就沒什麼好牽掛的了。他慢慢的躺了回去,拉好被子,背對著她,“我想休息了,你出去吧!”

  背後的人半響沒有動靜,秦子期將頭埋到被子裡,身體繃得緊緊的,“你出去。”

  長歌沒有動,她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秦子期渾身一顫,回頭怒視著她,“叫你出去!”

  長歌的手,輕輕觸到他的脖頸,那裡,有鮮紅的掐痕,“這是怎麼來的?”明明昨天還沒有,她記得很清楚。

  “不要你管!”秦子期推開她的手,拉高了被子。

  長歌看著那個將自己整個塞到被子裡,只露出一個頭頂的人,有些心疼。她坐到床邊,將他整個人連被子一起摟到懷裡。

  “你放開我。”秦子期閉著眼睛吼她。

  長歌也不理,只是把雙臂收得更緊了,“子期,你在生我的氣?”

  “沒有。”被子裡傳來他悶悶的聲音。

  “那麼,是在傷心?”她猜著。

  秦子期渾身一顫,“也沒有。”

  長歌歎了一口氣,“你是在因為我在戰場上不管你的生活生氣?還是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傷心?”

  秦子期一動不動的躺在她懷裡,只有那輕顫的睫毛出賣了他的脆弱。

  長歌一只手抱著他,一只手拉開被子,將他的頭露了出來,“我故意不理你的死活,是要亂了扶蘇的判斷,只有她亂了陣腳,我才能保你周全。”

  “那,如果她不亂呢?”靜默了很久,子期問了這一句。

  “不亂也沒關系,當時在城牆下有近二十個武林高手,實在要走到最後一步,她們會強搶的。而且霜蕪裝作奸細被她們抓住,她在你身邊,至少能撐一會兒。”

  秦子期終於睜開眼來看她,眼睛紅紅的,“你沒有放棄我?”

  長歌搖頭,“我不會。”

  心裡的委屈以排山倒海之勢湧來,秦子期從來不知道自己居然這麼軟弱,光是聽她說著話,就想哭了,“那個奸細是霜蕪?”

  “是。”

  “但是她說,你恨不得我死。”

  長歌沒有說話。秦子期把手從被子裡抽出來,抓著她的袖子,“將軍,我當時真的是不知道,皇姐會賜他死,要不然,我絕不會攔著你。”就算,陪你一起去死,也不想你這樣難過。

  長歌勉強笑了一下,“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

  “你不相信我?”他的語氣有些悲涼。隨即又自嘲的一笑,現在再來想這些,又有什麼用呢?反正,反正他也已經打算要放棄自己了。

  他們兩人之間,本就只有他自己在堅持,連他都放棄的話,就真的結束了吧?

  可是為什麼,明明已經想好要放手,此刻光是想想,卻已經這樣難過了呢?他咬住了唇,不想再說話。

  將軍啊,你是我眼中最耀眼的所在,即使是我自己,也絕不允許黯淡了你的驕傲。

  “不,我相信。”長歌的語氣有些不穩,“你是千機閣的閣主,想必當時已經知道二皇女埋伏在京城中的軍隊了吧,若是我帶兵回城,即使是皇上,也沒有理由再放過我。”

  “你,你怎麼會知道?”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她,他不希望,她是因為這些原因,而對他另眼相看。

  他為她做的,只要他自己知道就可以了。

  長歌撫著他的頭發,指尖,有柔軟的觸感,“我後來知道了。秦子期,謝謝。”指尖滑到他的頸間,接著道,“還有這個,我不在乎,你也不必糾結於此。”

  身上被他自己掐出來的傷痕,此刻爭先恐後的冒出了痛感,秦子期淚眼朦朧,“怎麼會不在乎,怎麼能不在乎?”

  他守護了二十多年,想要親手交給自己愛人的貞潔,卻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別的女人染指,怎麼可能不在乎?

  他再也不能,驕傲的,堅強的,與她並肩而立。

  “有什麼好在乎的?”長歌一笑,嘴角有了些冷意,“除了扶蘇,所有樊陰城中的敵方軍士均已殲滅,剩下的,我身後所帶的人,沒有一個人在那個時候抬頭。所以能看見的,除了天和地,便是你和我!”

  “可是,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長歌吻住了他,細細的流邊,輕柔的碰觸,然後,慢慢的滑了下去,一點一點,極耐心的吻到他的胸前。

  然後,抬起頭來,對著他迷亂的視線,輕笑,“我是你的妻主,我都不在乎了,你還希望誰在乎?”

  這是,在做夢麼?秦子期伸出手去,長歌配合的低了頭,任他的手指在她臉上慢慢摩娑,“將軍,我在做夢嗎?”

  “你沒有做夢。子期,你還是我心目中芝蘭玉樹的翩翩佳公子,我不想失去那樣風華絕代,機智無雙的皇子夫君,子期,你能幫我,留住那樣的光芒四射的人嗎?”

  “將軍,將軍!”訥訥不成言,他只能這樣呼喚著。

  “我在這裡!”長歌又吻了他一下,“現在你身上留下的,都只有我的氣息,所以你也只用記住,我的碰觸。”

  眼淚越來越多的掉了出來,秦子期再也忍不住,抱著她,放聲大哭。

  長歌吐了一口氣,他能哭出來,便是好事。

  哭了好久,只覺得心頭一片清明,秦子期靠在她懷裡,嘴角小小的彎起。

  過了好一會兒,又開始推她,“你走開。”

  “怎麼了?”不是已經好了麼?

  秦子期的視線,落到她的衣服上,明明白白的嫌惡,“你的衣服上,有脂粉味。”

  長歌一愣。

  於是新的眼淚又急先恐後的出來,秦子期看著她,“你情願去怡香院,也不肯抱我,你還說不在乎?”

  長歌只覺得今日想要歎氣的沖動是越來越多,只得解釋道,“我去那裡,只是預防不時之需,畢竟我也不知道這極品春情到底藥勁有多大,我不知道後果。”

  “那,後果怎麼樣?”秦子期的手握緊,紅腫著眼睛問她。

  “沒怎麼樣,我太累了,睡著了。”

  “睡著?”再怎麼想也沒想到這個答案,秦子期提高了聲音。

  長歌不好意思的抓抓頭,“我只花了四天時間便從安陽趕來,然後沒有休息又直接安排攻城,幾日裡,早已體力透支,心力交悴,將藥性從你身上吸出來過度到自己身上之後,只覺得那種溫度熱乎乎的正好睡覺,才剛到怡香院,一沾床便睡著了。”

  那藥也可以這樣解的?

  秦子期足足愣了好一會兒,才輕輕的將頭靠回她胸前,止不住滿心甜蜜,原來,她是這樣緊張他的!

  真希望時間可以停在這一刻,他擁著她,心滿意足的想。

  “將軍,我那時候並不是要推開你,我以為你還在怨恨我,所以不想強迫你接受。”他不想讓她有絲毫的誤會,“將軍,我愛你,從過去,到未來,一直一直。”

  “我知道。”半響之後,她的聲音,在頭頂上響起。

  子期閉上眼睛,安心的靠在她懷裡。

  不去看她臉上的神情,他只想留住這一刻的溫暖。


第三十三章 尋夢
 
 好不容易讓秦子期安心睡下,長歌才推開門出來。

  一出門,身子便一軟往旁邊倒去,逢單連忙伸手扶住。霜蕪看過來,一張臉繃得緊緊的,忍了又忍,不敢對長歌發火,便轉身去罵跪在地上的艷麗男子。

  “混帳,你那怡香閣中的男子倒是金貴得很了!”

  男人一張化得極其精致的臉,此刻只有惶然,閉著嘴一聲不吭。

  “好了,霜蕪!”長歌擺擺手,任逢單將她扶到院中椅子坐下,撫著胸口喘了一會氣,“你別怪司謬,是我不讓他安排的。”

  霜蕪冷眼看過來,哼了兩聲,“我倒不知道,將軍原來還是這等貞節烈女。”

  長歌好笑,“霜蕪,別這樣說話,我又不是當真沒把自己的命當回事。煙花之地對催情之藥最是了解,司謬又在其中沉浸多年,所以我才去的怡香閣。司謬若能治我便治,若是實在治不了,自然也會為我安排,不需要擔心的。”

  “不擔心,不擔心就怪了。”霜蕪橫她一眼,臉色仍是不好看,轉過頭去又問司謬,“怎麼治的,是否還有其他影響?”

  司謬恭敬回道,“熬了寧神湯給將軍服下,另外配了藥浴,將軍神功護體,若能熬得過一夜,便能等到藥性散去。”

  霜蕪的神色緩下很多,終於肯走到長歌面前,細細打量了她的氣色,伸出手指,在她腦門上彈了一下,“你啊!”無奈的歎息一聲,在另一旁的椅子坐下,“司謬,你起來吧。”

  司謬低著頭站了起來,霜蕪想了半天,又問道,“司謬,你說一個女人,若是到了二十多歲,還不曾近男人身,會不會有啥毛病?”

  長歌與逢單齊齊愣住,司謬飛快的瞟了長歌一眼,臉色微紅,“虛火上升,肝熱氣躁。平日裡,要多喝一些下火的茶。”

  一陣靜默,半響,是長歌咳了兩聲,“這裡已經沒事了,司謬你下去吧。”

  “是!”司謬忍住笑,行禮告退。

  “等一下!”長歌又叫住了他,“以後這一塊的事務,你們都向霜蕪匯報吧!”

  司謬有些詫異的看了逢單兩眼,沒有多問,應了一聲之後下去了。

  “將軍?”逢單倒是什麼也沒說,反倒是霜蕪多了幾分遲疑。

  長歌當然知道她的疑慮,只笑道,“霜蕪,你知道逢單如今年齡幾何?”

  霜蕪臉上的神色有些怪異,點了點頭。

  長歌轉過頭去,看著逢單,劍眉星目,長身玉立,眼神有些迷蒙。

  逢單警惕的看著她,後退了兩步,抱著鞭子,“長歌,你看什麼?”她看他的眼神,有點像當日她選馬匹待價而沽的樣子。

  長歌沖他一笑,話卻是對著霜蕪說的,“逢單已經成年了,再去管那青樓的事,終究不便,以後你接下來吧!”

  霜蕪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你也知道他成年了?”

  “怎麼會不知道,”長歌淡笑,眉宇之間有淡淡倦色,“他和逢雙的生日,還是我定的呢!”她閉了眼睛,只是那個可以整天整天望著她卻一句話也不說的男子,已經永遠的沉睡在了千裡之外。

  “將軍,你也去休息一會吧!”很久之後,霜蕪的手搭在她的肩上。

  長歌睜開眼來,“好!”聲音有些沙啞。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轉角後,霜蕪才開口道,“逢單,你說將軍知不知道逢雙對她的感情?”

  逢單收回視線,又把玩著手裡的鞭子,“知不知道有什麼關系,哥哥自己知道就好了。”一副不甚在意的樣子。

  霜蕪的心忽然有些疼,“逢單,我幫你吧!”

  幫你說出你還說不出口的愛,幫你得到你想要的人。

  逢單一僵,拿著那雙大眼睛看她。

  霜蕪強逼著自己笑了一笑,“你要知道,相比秦子期,如果是你的話,會更有勝算。”

  風吹起落葉,在院子裡,悄然飄過。

  “啪!”的一聲,逢單的鞭子甩在桌子上,“不要你管。”

  然後,十分威風凜凜的走了。

  那背影,看不出半分淒涼之色。

  “逢單!”霜蕪在後面又叫了一聲。

  逢單卻拖著鞭子走遠了,他眼裡,甚至沒有半分游移之色。

  他說過的,他永遠永遠也不會愛上她。

  所以,他可以一直站在她的身邊。

  他不是她的愛人,所以她不用花心思來保護他,不會為他心疼,不會為他煩惱;

  沒有愛情,所以不會有負擔,不會有那麼多患得患失。

  他已經找到自己的位置,所以再不需要改變。

  而屋內,大家以為早已經睡去的秦子期,卻在此刻,靠著門板滑坐了下去。

  他當然沒有睡,怎麼可能睡得著。

  城牆之上的那一切,歷歷在目,將軍雖然說不在乎,可是怎麼可能不在乎!

  他抱住雙膝,將頭深深的埋了下去。

  他知道將軍已經盡了力在救他,護他,心疼他,所以他沒有怪她,也沒有再無理取鬧的要尋死覓活。

  他緩緩抱緊了自己,他只是無法遺忘,那份被人在兩軍前折辱的絕望和悲哀。

  將軍,的確是不在乎。

  因為,她從來便沒有愛過他。

  長歌睡了兩日,秦子期也將自己關在屋內兩日。

  兩日過後,長歌依舊,而秦子期的沉默,已是有目共睹。

  身體上的傷痕,可以很快愈合。

  可是刻在心上的呢?

  什麼時候可以抹去!

  樊陰之圍已解,緊接著,傳來兩國邊境動蕩不安的消息。

  據說,瑞國最受寵愛的小皇子,原本已經許配大牧的公主,卻不想突然鬧著要毀婚。大牧覺得顏面受損,修書一封遞往瑞國朝庭,措詞嚴厲。瑞國尚未尋得解決之道,又發現小皇子受襲,生死不明,據查,竟然被人下毒,好巧不巧,這毒是大牧皇室獨有。一時之間,雙方各有疑慮,紛爭不斷。

  長歌收到消息的時候,很是大大的吃了一驚,然後,冒出一句話來,“凜冬竟然有這本事,連一國皇子也能勾引得到?”

  逢單瞟了她一眼,撇了撇嘴。

  霜蕪涼涼的接了她一句,“不是將軍您親自教出來的麼?”

  一口茶水剛喝到嘴裡,差點沒嗆到,逢單連忙幫她拍著背,“就她?哼!”

  長歌很辛苦的才把茶水咽了下去,一邊搖頭晃腦,“我原本只是想讓凜冬去試試的,卻不想她果然搞出這麼大動靜來!”

  霜蕪想了想,“就算不是凜冬親自出面,此事也定有她的一份功勞。”

  “也是,哪能那麼巧!凜冬肯定不會去勾引什麼皇子的,逢單,你放心!”長歌笑得意味深長。

  逢單踢了她的凳子一腳,“多事!”

  長歌笑而不答,逢單是什麼心思還不知道,可是凜冬的話,她早就看出來了,對這小子有意。

  霜蕪看了看兩人一會,低下頭去整理近日收到的消息,過了一會,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怎麼了?”長歌最先發現她的異常。

  “將軍,你覺得當今皇上是什麼樣的人?”

  臉上神色略暗,卻還是答道,“雖然不是個好妻主,但是,應該算得上一個英明的君主。只是先皇在世時,權力太過分散,秦子蓉即位以來,一直想要收回皇權,卻又不得不處處受制。再加上,豐臨一直推崇以文治國,所以武道不興,國力稍弱。她用心再多,卻也無法在短時間內扭轉一切。”

  霜蕪沉吟了一會兒,忽然看她,“將軍,你有沒有發現有些不對勁?”

  長歌挑眉。

  霜蕪轉動著手中毛筆,似乎在思索怎麼組織語言,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從公子被賜死,我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事情來得太突然,皇上處理得也太果絕了一些。然後,你被召回,封地甘南道。”

  揚了揚手中剛剛收到的消息,“如今居然還賜了這麼多財物前往安州,你不覺得,這皇上好像是特意在培植你的勢力嗎?自古以來,上位者都是多疑善嫉,怎麼會有這種君主,眼睜睜看著一個手握兵權的人在自己眼皮底下坐大?”

  長歌手一顫,一直以來累積在心中的疑團也浮了起來,以往若有若無的不真切,如今霜蕪一提,才發現,的確很有些不對勁。

  可是思來想去,再怎麼樣都得不到答案。

  秦子蓉她了解,絕不是什麼愚不可及的草包。

  她明知道長藍對自己的重要性,卻以那般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他處死,即便是真有水族之患,也不是只有處死一途。

  而且,如果真要永絕後患,應該連末梢和她也一並牽連才對,又怎麼會那麼容易的放走了她們?

  三人對望許久,一時之間,卻都理不清頭緒。

  長歌站起身來,揉了揉額頭,走到窗邊,卻看見了坐在院中的秦子期,正在專心致志的畫著什麼。

  當下對兩人說道,“她既然做了這些事,必然還有後招,我們就等著吧。不過,逢單對京城最是熟悉,又掌管著錢莊,所以即刻回到京城,有什麼消息通知我們。”

  逢單干脆的應了下來,“我明日就走。”

  霜蕪動了動嘴唇,可是看逢單臉上的堅決之色,卻是什麼也沒說。

  秦子期正在畫著院中景致,忽然聽到身後的腳步聲,他轉過頭去,眉眼之間頓時帶了笑意,“將軍!”

  長歌走了過來,“在畫什麼?”

  秦子期將畫推到她面前,“隨手畫畫的。”

  畫中央的蒼松,筆直挺拔,可是背景裡黃葉滿地,多了很多滄涼之色。

  長歌靜靜的看了半響,秦子期有些不安,“將軍,怎麼了?”

  長歌忽然彎了嘴角,坐在他的身邊,伸手握住了他冰涼的指尖,“子期,過幾日我還要再返安陽,你陪我去吧?”

  秦子期愣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看看她,又看看那副畫,終於,露出了幾日來最燦爛的笑容,“好!”

  再然後,輕輕的將頭靠到她肩上,聞著她身上熟悉的馨香,輕聲道,“將軍,我不管做什麼,說什麼,你都能看得懂,對不對?”

  “對!”他聽到了她的回答,索性丟了手中的畫筆,牢牢的摟住了她的腰。

 

第三十四章  黃葉地

  知道了長歌要帶著秦子期同赴安陽的決定,阿簫和絳夏自是不會說什麼,可是霜蕪的心裡,總是有幾分抵觸。

  她並不介意自家將軍與秦子期生米煮成熟飯,甚至於真的對他寵愛有加,可是,要將他納入伙伴的這個行列,她怎麼樣也沒辦法調節過來。

  可是長歌此舉,就並不單單是將秦子期當作了自己的男人,而是將他視為了伙伴。即便還沒有到生死相交的地步,可是卻是真的將他視作了自己人。

  對於長歌的決定,她當然不會去說是什麼,她只是從頭到尾,淡然有禮。

  長歌當然很容易就看出來了霜蕪的想法,或許根本就是霜蕪想讓她看出來的。

  這一日午後,兩人找了一家小酒館,隨意的坐著。

  畢竟是邊關重鎮,人們已經對戰亂習以為常,盡管剛剛才經歷了一場不小的風雨,可是已經很快的恢復了正常的生活秩序。酒館裡雖是人不多,但也三三兩兩的坐著好幾桌人。

  兩人沉默的喝著,很快的,一壺酒就見了底。

  “小二,再來一壺!”霜蕪開了口。

  “霜蕪,你很不喜歡秦子期?”在第二壺酒送來的時候,長歌問道。

  霜蕪不點頭也沒有搖頭,徑自給自己倒了酒,“將軍,那是你的夫君。”言下之意便是,你的男人,喜不喜歡那是你的事。

  長歌並不貪這杯中之物,只是今日,似乎這酒便成了很好的媒介,“霜蕪,你知道我在問什麼。”

  霜蕪望著長歌的神色,很想說些什麼。

  此刻,她並不想談秦子期,也不想談她們幾人的夢想。

  她想談的,是張逢單。

  她想問,將軍你為什麼要將逢單調離你身邊,你難道不知道那人為了要待在你身邊,吃了多少苦,提前做了多少事嗎?

  不愛他便也罷了,現在即使是待在你身邊也不被允許了嗎?

  她很想問,那些話憋在肚子裡,都快把酒味全憋出來了。

  可是,憋得再難受,她也喘著氣,把它們壓了下去。

  因為,她害怕,問出來之後就戳破了什麼東西,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所以,又是幾杯酒灌下去了之後,她終是順著長歌的意,將話題導向了秦子期,“將軍,你是怎麼打算的?如果主君只是你的男人,那便也罷了,我們會把他當成主子保護,尊敬,聽從。可是,如果要將他當作生死與共的伙伴,抱歉,現在我還辦不到。阿簫和孟秋是你的家奴,你的話她們會當作聖旨,絳夏從來不會想這麼復雜的事,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可是我和凜冬,我相信她跟我的感受會一樣。”

  “秦子期畢竟是皇家的人,不管出於什麼樣的原因,他總是做過違背你心意的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我們如何能夠心無芥蒂。更何況,他的骨血裡都印著秦家人的印跡,一旦來日與秦子蓉有任何沖突,他會不會再一次選擇他的姐姐,他的家族?將軍,你這一生已經夠辛苦,你的伴侶應該是能夠全心全意只有你只為你的人,簡單的純粹的,而不是有可能會為別的什麼東西放棄你的人。”

  長歌的心,像是浸泡在溫泉裡,輕輕的柔柔的飄蕩著。

  她微笑著看霜蕪,嘴角是拉也拉不住的往上翹著。

  霜蕪本來是極認真極嚴肅的等著她的回話的,可是被她這樣熱烈火辣的視線盯著,也不由得有些不自在了。

  “將軍?”霜蕪有點發怒的征兆了。她費了這麼多口水說了這麼半天,怎麼就沒有收到預期效果。

  長歌忽然半起身,身體越過半張桌子,然後,做了一件令霜蕪幾乎要跳起來的動作,那便是,她心目中英明神武的大將軍,居然伸手輕佻的摸了摸她的臉。

  “將軍!”一口酒被嗆了下去,霜蕪紅了臉,一半是被酒嗆的,一半是被她們將軍大人嚇的。

  長歌倒是好,做了那麼個出人預料的動作後,若無其事的坐回原位。

  看著自已的手指,眼睛滿意的瞇成一條縫,“霜蕪,你的皮膚很好啊!”

  霜蕪噌的站起身來,欲言又止很久又猛地坐了下去,“將軍,別玩了。”

  長歌端著酒杯,在手裡細細把玩,過了很久,才說,“霜蕪,那你說我該怎麼辦呢?”

  她的聲音帶著略略的歎息,讓霜蕪征愣了很久。

  “霜蕪,就像你說的,無論什麼原因,秦子期都做過我違背心意的事,所以你始終耿耿於懷。可是你想過沒有,同樣的,無論什麼樣的原因,我既娶了秦子期,他就已經是我的責任。無論我如何否認,這都是無可辯駁的。我,孟長歌,八抬大轎娶了秦子期,洞房花燭夜我們同床共枕,他頂著我正君的名份,在將軍府中穩穩坐了八年。”

  “八年啊!那是一個男人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年華,他毫無怨言的,獨自一人堅守了八年。”

  “將軍,那不是你的錯!”霜蕪握住了她正把玩著酒杯的手,“那是他的選擇。”

  “是的,那是他的選擇,我也無數次的用這個理由安慰自己,為自己開脫,然後心安理得的忽視他,甚至忘記他的存在。可是……”長歌深吸了一口氣,聲音有些低落,“終究是我給了他希望。我娶了他,認可了他的身份,便是給了他等待的希望。”

  長歌抬起眼來,反手握住了霜蕪,緊緊的,帶著灼人的暖意,“霜蕪,就讓我們試試吧,給他一次機會,也給我一次機會。”

  那天看了秦子期的畫,那滿地黃葉,讓她的心倏而變得疼痛。

  那個她眼裡風華絕世的男子,竟然有那般蒼涼的心境,那樣無助的孤獨。她心痛了,也心軟了。

  或許,試著愛上自己的夫君,也是個不錯的主意。

  “將軍,如果到最後,你還是不能愛上他呢?或者到最後起了沖突的時候,他的選擇,不是你呢?”

  “霜蕪,不用擔心,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第二次長藍讓我捨生忘死。如果到最後仍然不能愛上他,那我也沒有愧疚,最多只是遺憾了;而他如果沒有選擇我,那也沒什麼好怪的,他本來就是皇族血脈,我們之間,兩不虧欠,一筆勾銷。”

  霜蕪的眉頭皺得緊緊的,將軍的心性,她最了解不過。她或許能抗得住最惡劣的狂風暴雨,能贏得最艱苦卓絕的戰斗,卻經不起,最親近的人,輕輕一指的傷害。

  長歌舒眉一笑,“霜蕪,你還沒娶親呢,別把眉頭皺得那麼緊,變成個老太婆。”

  滿腹憂心強自壓抑著,霜蕪沒好氣的瞪著她,“搞定你自個兒的事吧,我要娶親,來報名的人得排到甘南道的沙漠裡去。”

  長歌雙手托腮,笑瞇瞇的看著她,“我看不見得吧,就那一個,都還有個凜冬在旁邊虎視眈眈呢!”

  視線一凝,霜蕪緊緊的盯著她。

  長歌呵呵一笑,“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啊,你們兩個家伙那點小心思還能瞞得過我去?得,你們爭取歸爭取,別破壞姐妹間感情就行。”

  “將軍,”霜蕪有些小心翼翼開了口,“你覺得逢單怎麼樣?”

  長歌並不意外她的問題,仍然是帶著笑意看著她,“我們家的逢單,當然是舉世無雙獨一無二的,要不然,你們幾個裡面,怎麼就剛剛好最有頭腦的兩個看上他了呢!”

  “你也覺得逢單很不錯?”

  “那當然,”長歌的話裡,充滿了驕傲和喜悅,“原本以為死亡的陰影裡拖出來的孩子,再怎麼樣都有些影響,可是你看逢單現在,陽光健康開朗,活得自信而燦爛。”

  “你喜歡他這樣的性子?”接著問。

  “當然喜歡,有誰會不喜歡這樣的孩子!”

  霜蕪在心裡忍了又忍,終於想到一個還算委婉但是可以比較隱晦的表達她意思的話,“將軍,那你這麼喜歡逢單,就沒生出過一點要跟我和凜冬競爭的心思?你今天得跟我說清楚,我得回去好好武裝武裝,要跟將軍大人競爭,還是很需要點底氣的。”

  長歌被她逗得撲哧一笑,等收了笑容才說道,“我怎麼去競爭,我拿什麼跟你們競爭?我們家的逢單,應該要有一個心無旁騖視他為寶的女子,沒有沉重的過去,沒有愧疚的現在,從頭到尾,由始至終,眼裡,都應該只有他一個人。只有這樣的人,我才放心把逢單交給她。”

  “將軍?”霜蕪的手握成拳,緊了又緊,飄忽的睫毛下,閃著復雜難辯的光。

  長歌擺了擺手,制止了她,“霜蕪,逢單是個不可多得的男子,錯過了他,這世上就再不會有第二個張逢單!你好好努力吧,你遇事比凜冬穩重,也比她更懂得體貼人,私下裡,我是比較偏心的希望你最後抱的美人歸的。”

  “好了,兩壺酒都已經見底了,我對子期的態度,你現在也清楚了,可以不用再繃著臉了吧?”長歌揮手叫人來結帳,“走吧,回去了。”

  “將軍,如果你沒有那樣的過去和現在,你會愛上逢單嗎?”跨出酒館時,跟在後面的霜蕪問了這一句。

  不是喜歡,而是愛。

  長歌的身形微微一頓,卻還是繼續了已經邁出去的步子,“霜蕪,這世界上哪會有如果。”

  在她可以隨心所欲去愛的時光裡,她已經隨心所欲的去愛過一個人。

  人生隨心所欲的機會,並不是都可以重來第二次的。

  “將軍,你喝酒了?”長歌和霜蕪快到晚飯時分才走了回來,子期看著長歌滿臉的通紅的坐在床邊,有些驚奇。

  長歌在他面前,從來都是有禮相待的,從未有過這樣隨意慵懶的樣子,更何況,她還喝了酒,喝得不少的樣子。

  長歌揉了揉額頭,今天為了要和霜蕪來個把酒言歡,她真是費了很大的勁兒啊!

  她歎氣,誰讓那只狐狸總是一副啥屁也不放故作深沉的樣子呢!

  額頭隱隱作痛,長歌知道,是先前那段酗酒的日子留下的後遺症了。她閉著眼睛,想要往後靠靠。

  忽然身後一暖,一雙手力度適中的按壓在額頭兩側,長歌舒服的喘了一口氣,“謝謝!”

  秦子期微微一笑,不再言語。

  過了一會兒,秦子期停下手中動作,低下頭去看,長歌斜靠在他懷中,已經睡熟了。

  他抿著嘴,癡癡的看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將軍還沒有吃晚飯呢!可是看她睡得那麼熟的樣子,終是不忍心把她叫醒,要不等她醒了再吃飯好了!

  主意打定,便輕輕的挪開身體,將長歌放平躺在床上,再拉過被子細心的蓋好。

  他很少看見這樣不設防睡著的長歌,嘴角微微翹著,在燭光裡,更添了幾許動人的光暈。

  忽然覺得呼吸有些急促,秦子期輕輕的俯下身去,慢慢的靠近,摒住了呼吸,飛快的在她唇上一碰,又猛地跳開。

  雙手捂著發燙的臉,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一樣,後退了好幾步,才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直到覺得臉上溫度沒那麼高了,他才帶著還在撲通撲通跳得比平時快的心髒,往門外走去。

  “主君?”是阿簫守在外面。

  秦子期點點頭,“要准備的東西都准備好了嗎?”

  “是!”阿簫行禮,“安州城附近大小山脈我們按照您的吩咐安排人去打探了,所有得到的具體信息,會繪成圖集中到當鋪。一千鐵甲軍平民裝束混入其中,會保護您跟將軍的安全,另有五千人,在城外候命。如果有何異常,將軍的簫聲為令,烽火相傳,鄰近的縣城,已經有人趕去,如果需要支援,她們會立刻與當地官府聯絡。”

  秦子期臉上的神色很淡,可是如果仔細看的話,還是能看出幾分滿意來,“辛苦了。”

  阿簫行了禮,很快的退了下去。

  秦子期轉回身去看著長歌的房間,臉上的清冷之色慢慢變得有些柔和。

  他只希望,她能在任何想睡的時候,都能像這樣安心的睡著。

  不遠處的陰影裡,也站著三個人。

  霜蕪收回視線,輕笑道,“這主君大人,也只有在將軍面前才會乖得像只綿羊,像他這般神態,將軍無福親眼目睹真是可惜了。”

  絳夏沒想那麼多,只不斷點頭,“嗯,我們主君也很厲害啊!”

  逢單的嘴角也慢慢彎起,“我明天一早就走了。”

  這樣很好,有主君這樣的人跟在將軍身邊,真的是再好不過了。

 


第三十五章  晨別

  微微晨光裡,一身黑衣的男子,步履矯健的跨過無人的院落,從馬房中牽出了一匹棗紅大馬來。

  低下頭去極親呢的蹭著馬兒,口中有愉悅的輕笑聲。

  “臭小子,這麼多年了還是沒變啊!又要一個人走了?”一個清亮的聲音傳了出來,長歌靠在一棵樹下,看樣子,已經站了很久了。

  這個家伙啊,從來就害怕離別,所以總是一個人偷偷溜走。

  逢單轉過身來,有些不滿的抿起嘴,似乎在抗議她的出現打亂了他獨自離開的計劃。

  “逢單!”長歌從樹下走了出來,打量著眼前這長身玉立的男子,歎氣,“就算是要走,也得等我把話說完啊,怎麼能偷偷跑掉呢!”

  “那你要說什麼話,你趕緊說!”逢單抬頭望天,清晨趕路正好,希望不會耽誤太多時間。

  長歌氣結,瞪著他,“還不耐煩了啊!”

  “沒有。”他干脆的回答他,一雙眼睛,清澈如水,如星辰般閃亮。

  看他那樣子,長歌有些手癢,輕笑著揉了揉他的頭發,有些感歎。

  那個跟在她身後,倔強又別扭的小小少年,終究是長大了啊!

  “逢單!”她臉上神色一整,“你這次去京城,重點關注幾件事,你聽好了。”

  她將他拉近,在耳邊輕聲吩咐著。

  逢單僵硬著身體,努力去忽略她靠近耳邊時的呼出的熱氣,額頭上隱隱見汗。只是隨著她的話,他臉上的神色慢慢的變得嚴肅,話畢,他堅定的看著她,“你放心,我知道怎麼做。”

  長歌微笑,“我知道,逢單從來沒有叫我失望過。”

  他展眉一笑,眉宇間是耀眼的熱烈。那是自然,他是她親手教導出來的啊,他怎麼能讓她一番心血白費。

  “可是,逢單,”長歌補充道,“你要好好的,那京城裡,我再也不允許失去誰。”她直直的看著他,等著他的承諾,“再沒有任何東西,會比你們的性命重要。”

  眼睛有些發熱,他移開了視線,卻鄭重的點頭,“我會小心的。”他知道,她在那裡失去了最愛的人,所以,他不會讓自己,也變成她的悲痛。

  “阿簫!”長歌扭頭喊了一聲,阿簫很快走了出來,她的身後,還跟著十幾個人。

  “逢單,這幾個人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各有所長,有的輕功卓絕,有的善識醫斷毒,有的善易容之術,你下來自己慢慢了解,他們以後就跟著你了,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他會都會盡力保你的平安。”

  “長歌!”逢單咬著唇,語氣竟有些哽咽,“我不要。”

  他當然知道這些人是什麼人,那是長歌的親衛,個個都是精英。平時隱在鐵甲軍中,那也是重點保護對像,可是如今,長歌竟然要把這些人調到他身邊?他怎麼可能接受,那相當於是把長歌的保護屏障切了一塊來給他。

  “聽話!”長歌按住他的肩。

  “不要。”他倔強的盯著她。

  “你不聽我的了?”她柳眉一豎。

  “我又不是你的兵,你少拿軍令來壓我。”什麼都可以聽她的,可是這個不行。她的安危,是要比他自己重要一千倍一萬倍的東西,所以說什麼他都不會答應。

  長歌頭疼,他又不是絳夏凜冬,真要對他強言厲色她也做不來。

  長歎一口氣,“你當真不要?”

  “不要!”語氣很堅決。

  “很好!”長歌收回按在他肩上的手,俐落轉身,“逢單既然看不上你們,留下來也是廢物,自我了斷吧。動手!”

  她一手令下,逢單就驚惶阻止,“不要!”

  他的反應已經夠快了,可是怎麼及得上那幾個人手上的動作,幾乎是長歌話音才落,她們的手就已經向自己天靈蓋拍去。

  逢單心下大駭,眼見著幾人就要橫屍當場,卻在電光火石間,簫聲短促的響起,頓住了她們的動作。

  逢單滿頭大汗,手還在微微顫抖,緊接著,對長歌怒目而視,“你在干什麼?”鐵甲軍對長歌的話,向來是絕對的遵從,即便她只是一句玩笑,她們也會毫不猶豫的對自己下手。

  長歌氣定神閒的將玉簫插回腰上,“現在,要不要?”

  他咬牙切齒的瞪了她半響,才悶悶的點了個頭,極不情願的樣子。

  長歌的嘴角小小的彎起,“這就對了!”

  “砰!”一鞭子甩到地上,長歌跳了起來,就見旁邊的地上,已經有深深的一道鞭痕。

  逢單翻身上馬,看也不看她便沖了出去,“你就知道欺負我!”眼睛紅紅的,不知道是被氣的,還是有別的其他。

  阿簫一揮手,身後的數十人也飛快的牽出馬來跟上去。

  很快的,一行人便消失在視線中。

  阿簫的眉頭一直皺得緊緊的,顯然剛剛走掉的那幾個是她手下愛將,一副肉疼的樣子。

  “小姐,你對逢單特別的好!”這是她的結語。

  長歌背著手,看著他們消失的方向,聲音很輕,“跟在我身邊的青蔥少年,只余這一個了。”

  長藍走了,逢雙走了,只有這唯一的一個了。

  不知道這是不是命呢?所有靠近她身邊的男子,都會遭遇不幸,他們是,秦子期也是。很突兀的,忽然想到這裡,長歌自嘲的一笑,什麼時候,她孟長歌也會信這些東西了。

  阿簫似是明了她的心境,上前一步,將手放到她的肩上,重重一按,“小姐,不要擔心,他一定會沒事的。”

  長歌輕歎,“有時候我在想,或許讓逢單什麼事也不要管,過過平常男兒家的生活,會不會對他更好?”

  “不會!”阿簫的聲音很肯定,“那樣的生活,不是逢單要的。”

  長歌當然也明白,如果真的去過那樣的生活了,反而抹殺了逢單的生命力。她只是,有些心疼罷了。

  “對了,”阿簫忽然想起一事來,“小姐,之前主君吩咐的那些事,我們都已經辦妥了,你還有沒有別的要提前安排的?”

  長歌愣了愣,忽地想起前幾天在書房裡秦子期得知要與她同赴安州之後所做的那些安排,思維慎密,布防得當,她當時便覺得有些心驚,這位皇子夫君,似乎要比她想像的,更有趣了。

  “安排完後你回稟過他了嗎?”

  “是的,昨晚你睡的時候我們已經告訴主君了。”

  長歌凝神想了一會兒,“沒有其他的事了,不過那些安排過去的人只是要以防暴動,保障安全的,沒有特殊情況不要出手。”

  “是!”

  “還有,”長歌頓了頓,“分兩個人保護他。以後,他吩咐的事情,你們照做就好了,沒有大的異常,不用特別告訴我。”

  “是!”阿簫很快的應道。

  長歌轉身往回走的時候,阿簫沒有動。

  察覺到阿簫的異常,長歌有些詫異,回過頭來看她,“阿簫?”

  阿簫認真的看著她,“如果有一天我發現他對小姐不利,我會殺了他,也不會提前告訴你。”

  長歌沒有說話,只是盯著她。

  阿簫毫不畏懼的回視,“你會心軟,會念舊,我不會。”

  她的眼裡,只有小姐,其他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在她的考慮范圍之內。所以小姐願意相信他,她便相信,要保護他,她會安排人,可是絕對不要讓她發現他有任何不利小姐之心,要不然,她會讓他嘗到這世上最殘酷的滋味。

  “好!”長歌答道,然後慢慢踱著步走了。

  她並不擔心,阿簫是鐵甲軍的統領,是她的手足,也是最懂她心意的碧玉簫。

  “將軍,我有個問題,能問你嗎?”子期一邊收拾行李,一邊問著在一旁無所事事的長歌。

  “你問。”長歌有些好奇,很難得子期有這般想要她解疑的時候,他曾是天機閣的閣主,手裡握的消息肯定要比她自己多很多,他要是都有不明白的東西,她估計更不知道了。

  “你為什麼留下扶蘇?”這個問題他想問很久了,以長歌當日的憤怒和隱忍,那些聽人號令的兵士她都沒有放過了,為何單單留下這個打頭的?

  長歌有些遲疑的看著他,“你,還在介意當日的事?”

  秦子期一僵,很快又放松下來,他微低了頭,也不打算隱瞞自己的感覺,“我還需要一點時間。不過這只是一部分原因,我只是覺得留下她有些奇怪。難道你要打算拿她講和嗎?”

  “講和?”長歌輕哼了一聲,“我在等人。”

  “等人?”秦子期愣愣的看著她,更迷惑了。

  “扶蘇能與我齊名多年,不該只有這麼點能力。更何況邊關的兵力我再清楚不過,怎麼可能那麼快就丟了那麼多座城池,我們一來,問題就解決了?太不合情理。”

  “霜軍師不是說那是因為對方不知道你來得這麼快,而且又以我為餌有恃無恐才會被你打了措手不及嗎?”

  長歌皺了眉頭,“這當然是一部分因素。可是我總覺得事情不會這麼簡單,所以想留著扶蘇再問問看,或許等等看會不會有人出現,說不定在扶蘇背後指揮的另有其人,只不過我來得太快對方有事外出來不及趕回而已。”

  秦子期瞅瞅她,嘴角有了淡淡笑意,“早知道你還有事要問她,就不該任霜蕪絳夏她們去折騰,先是弄了半死,又說了那麼多話去氣她,現在好了吧,氣得個口吐鮮血昏迷不醒。”

  長歌很無辜的回望過去,“我怎麼知道她的小心肝那麼脆弱,不過是好心好意給她解釋了一下我的行為和想法,她就被氣得這樣奄奄一息了。”

  裝模作樣的歎口氣,“不戰而屈人之兵,這次還打了個上佳的戰役啊!也許下次再有兩軍對陣,我們不用動手了,直接說得她口味白沫,噴血三升,我們也就贏了。”

  “撲哧!”秦子期一個沒忍住笑了出來。

  看著他眼裡流轉的快樂光芒,長歌的心略略放下來一點,貌似她很適合彩衣娛親啊,隨便兩句話便能讓近日裡愁思漸重的長皇子笑得這般輕松。

  “將軍,那你為什麼要那麼執著去尋找幾國的流人?”說實話,做這些事,很可能吃力不討好,所以子期不是很明白。

  長歌沉默了一會兒,子期眼睛一黯,手下的動作加快了一些,“你看看我們還要收拾點別的什麼嗎?”

  既然她不想說,他就不再問了,他不想讓她為難。

  眼看著那人把拿出來的東西包好,又打開放回去,又再拿出來,長歌搖搖頭,走到他身邊,按住了他不知所措的手。

  “子期,不要想那麼多,要找他們一來是因為我身邊的人都曾經受過戰亂流亡之苦,想要給與他們有同樣糟遇的人一個安身之所,二來,我當然也有些私心。”

  私心?子期眨著眼看她,“你這樣的人,能有什麼樣的私心?”

  他才不信,騙人。

  長歌慢吞吞的笑著,“我可不是什麼悲憫天下的人,一點好處都沒有事我怎麼能花大力氣去做,子期,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什麼話?”他愣愣的順著她的話走。

  “施恩,是天下最便宜的收買!”

  子期不說話了,只是看著她的眼睛越來越亮。

  長歌笑了,“皇上封我甘南道,那裡四面大漠,人煙稀少,我總得找點人來干活啊!”

  “將軍!”子期忽然雙手一伸,緊緊的抱住她,“將軍,你是個好人。”

  好人嗎?長歌一直在琢磨著這個詞,她雙手沾了多少鮮血,當年為了能保持手中勢力,暗地裡布下了多少埋伏,遍布天下的暗樁據點,也都不全是干淨的,這樣的她,哪裡算的上好人?

  “將軍?”霜蕪看著少有發愣的長歌,有些奇怪。

  長歌搖了搖頭,將那些莫名其妙的思緒壓了下來,“霜蕪,叫凜冬別忙回來,再查查兩國之中,是否還有與扶蘇走得特別近的人!”

  “將軍懷疑扶蘇身後有人?”

  長歌揉了揉眉心,她也說不出所以然,所以更加煩躁,”我也不知道,只是一種直覺。”

  直覺?霜蕪無語望天中。

 

第三十六章  再回安陽

  “交接的東西都准備好了嗎?”長歌問著眼前幾人。她明日就要動身前往安陽,一方面看看孟秋的情況如何,一方面,便是要正式著手尋找那些流亡之人了。眼下,就等著朝廷的人前來接手樊陰,鐵甲軍便可回轉安州。

  其他人還沒有來得及開口,絳夏便忍不住了,“干嘛咱們打下來的,要白白的交給那些廢物啊?說不定沒走兩天咱又得回來!”

  長歌一口水差點沒嗆出來,“絳夏,你是土匪嗎,打下來的就要占為已有?按你這樣說,皇上也不用給各位將領封賜了,你們就自個兒去打吧,打下哪哪就是你的!”

  絳夏撇了嘴,不敢再回話,只能小聲的嘀咕,“那不是他們守不住麼?”

  長歌很沒有氣質的翻翻白眼,直接無視她了,“霜蕪!”

  霜蕪這次,倒是有點贊同絳夏的說法了,“將軍,咱現在缺錢缺糧啊。”她的暗示將軍應該聽得懂吧,甘南道裡缺的就是肥沃的土地,現在把樊陰這塊肥肉咬在嘴裡了,又要硬生生的還回去。她肉疼啊,松不了口。

  “霜狐狸!”長歌坐直了身體,“這可是造反。”

  霜蕪極不屑的彎了嘴角,“那是秦子蓉沒本事守不住,咱不要到手,便是給大牧瑞國留著呢!我可不想一直徒於奔命幫她守著,又一點油水都撈不到。”

  反正現在那京城裡已經沒有什麼好讓將軍束手束腳的,何不干干脆脆的鬧她個天翻地覆。

  是否能封王拜相那她沒有放在眼裡,但能和一幫子志趣相投的姐妹做些讓人熱血沸騰的事業,還是挺有吸引力的。

  長歌閉了閉眼,有些無力,這些家伙,當真是閒得太久了!

  “好了,霜蕪,現在不是談論這些事情的時候,你在這等著把交接的工作做好。”

  “現在不談,什麼時候談?”霜蕪的視線牢牢的盯著她不放,“是因為主君?”若是那樣,她很快就可以把這個問題變來不是問題。

  “霜蕪!”長歌的聲音變冷了,“不要做些讓我不高興的事情,你該知道我的底線。”

  “那是為何?”霜蕪毫不退讓。

  絳夏和阿簫很聰明的選擇了置身事外,站在一旁,斂了呼吸,似要變成隱形人一般。

  開玩笑,兩只狐狸斗智斗勇的時候,她們還是明哲保身的好!

  “霜蕪,你剛說過我們缺錢缺糧?”長歌提醒她。

  “將軍,你之前讓逢單開辦的那些當鋪青樓什麼的,雖說是收集消息之用,可也是賺錢的行當。”霜蕪很干脆的戳穿了她的借口。

  “霜蕪,有些東西,是要花血的代價換回來的。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對豐臨動手,你別忘了,豐臨是我的故國。”長歌站起身來,有些動氣了。

  霜蕪並不畏懼,仍然直視著她,“我們在甘南道做的事,我不信秦子蓉會聽之任之。”

  長歌緩了緩臉上的神色,“那也是以後的事。”更何況,秦子蓉的態度實在叫人摸不清,她的所作所為,實在太不符合她的個性。

  “霜蕪,我們只有幾萬人,鐵甲軍再能以一抵十,可他們也是血肉之軀。我只希望,她們的生命,是用來守護家園,而不是去搶奪和毀滅別人的生活,你明白嗎?”長歌的話一字一句的吐出,帶著絕不容人反駁的強硬。

  霜蕪咬了咬唇,點頭,“是,我明白了。”

  “很好,關於秦子期的事,沒有我的允許,你們誰也不能動他。阿簫帶著鐵甲軍,即刻回往安州,霜蕪和絳夏等樊陰的事交接完後,也回安州布防。好了,我的話就到這裡,沒有什麼補充的話就下去。”

  長歌的臉色不太好看,霜蕪和絳夏很快的退了下去,只留下了阿簫。

  “有事嗎?”長歌揉了揉額頭,問道,語氣已經輕柔很多。

  “霜蕪是好意,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氣。”阿簫給她倒了茶。

  “是,我知道!”就是因為知道,所以沒有責怪她,長歌喝了一口茶,淡淡茶香緩解了心裡的煩躁,“霜蕪和凜冬聰明絕頂,我擔心她們太聰明了,反而做錯事。”

  “她們不會的,只要有你在!”

  長歌舒了一口氣,“阿簫,謝謝你,是我關心則亂了。”

  阿簫也跟著露出笑容來,“你明天要趕路,早點休息。”

  “好!”

  第二日,長歌才一開門,就看見秦子期雙眼亮晶晶的等在門外,一看見她出來,笑瞇了眼睛,中氣十足的叫了一聲,“將軍,早!”

  “咳咳!”長歌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任誰睡眼朦朧的起來,一開門就發現站著個人都會被小小的驚到。長歌望望青黛色的天空,“是很早,可是子期,你不覺得太早了點?”

  天都還沒大亮呢,遠處,還能聽到雞鳴聲。

  子期抿著嘴看她,白玉般的脖頸處,現了淡淡嫣紅,“我睡不著,很早就醒了。”

  “睡不著?”長歌皺眉,“該不會身體不適吧,你不是懂醫術嗎?自己怎麼不當心點,要不要緊,要不然等你好好休養兩天再走?”

  “不要!”子期一把抓住她的手,力道很大,“我很好,我是高興的睡不著。”

  長歌一怔,子期低了頭,“我從來沒有這樣單獨跟你在一起過,我連做夢都沒有想到,有一日能跟你相伴走這麼長的路。將軍,我很開心,一開心我就睡不著了。”

  心裡有什麼東西在發酵,酸酸的,有些漲。

  “傻瓜!”長歌手腕一翻,順勢拉著了他的手,“這麼點小事就開心成這樣子。”

  秦子期沒有回答,他的注意力都停留在兩人交握的雙手上,只覺得整個人都掉進了蜜罐裡,甜得他嘴角都帶了笑意。

  直到長歌拉著他走了很久,他才回過神來,“將軍,你要去哪裡?”

  “洗漱!”

  子期在心裡惋惜,只是去洗漱的話,距離好短。若是這條路能夠一輩子都走不完就好了,這樣,她就可以一直牽著他的手不放開了。

  “對了,子期!”長歌忽然想起一件事來。

  “什麼?”子期有些心神恍惚,她的手,暖暖的包圍著他的,很舒服。

  “以後叫我長歌吧,叫將軍容易暴露身份,不方便行事。”

  “好,長歌!”子期只聽進去了第一句話,後面的他就自動忽略了。嘴角咧得越來越大,她讓他叫他的名字,她還拉了他的手。是不是意味著,他離她越來越近了?

  飯桌上,霜蕪和阿簫已經到了,看著長歌過來,兩人本來都要笑著打招呼的,卻在看見兩人相牽的手裡,笑容頓住了。

  阿簫打量兩眼後,自顧自的坐下來端著碗吃飯。

  而霜蕪,那視線放在兩人的手上之後就沒有移開過,長歌倒是無所覺,子期只覺得手背發涼,等他看過去時,霜蕪已經若無其事的把目光轉了開去。

  已經走到飯桌旁,長歌自然而然的放開了子期,笑道,“好了,吃飯吧,吃完飯就啟程了。”

  一頓飯吃到那叫個沉默,直到兩人走後,阿簫才問了一句,“你不喜歡主君?”

  霜蕪搖了搖頭,“他很好,可是我更喜歡逢單。”

  阿簫沉默了一會兒,好笑,“小姐喜歡就行了。”

  霜蕪偏過頭去,看門外淡淡的陽光,“可是我擔心,將軍更喜歡的,也是逢單。”

  阿簫站起身來,拍拍她的肩膀,“交給她自己吧!”

  絳夏埋著頭忙著吃飯,一邊嘀咕,“聽不懂你們在說什麼。”

  這一次出門,長歌還帶了兩個侍衛劉米和馬易,是為著不會武功的秦子期准備的。

  秦子期也會騎馬,但是不太擅長,此去安州,路途不短,長歌給他備了馬車,省得到時沒救了別人反倒先害了個秦子期。

  長歌這樣說的時候,滿臉笑意。

  秦子期心裡有些愧疚,總覺得是自己拖了她後腿,“對不起,以前沒有好好練,不過我現在已經好很多了,我可以自己騎馬沒關系。”

  “有馬車不坐不是給自己找罪受嗎?”長歌安慰道,“沒事,反正馬車也是馬拉的,一樣快。”

  等把秦子期安頓好,她才從馬車上下來,翻身上了自己的馬,手一揚,“走吧!”

  長歌年少時行走江湖,及長,又身入軍營,所以從來不知道,原來這個世界上還真有暗殺這會事。

  她意識到有殺氣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箭矢明晃晃的從高處射來。

  她反應極快的身形一扭,沖入行進的馬車內,抱起秦子期便沖了出來,一邊大聲吩咐,“你們兩個護好自己,快走。”

  劉葦和馬易也是跟著阿簫南征北戰多年之輩,當下兵分兩路,往兩旁的樹林躍去。

  她們知道,若以將軍的身手都無法護得主君安全,她們兩個也是無濟於事的,當下保護好自己,便是免了將軍後顧之憂。

  箭矢一波又一波射來,高空中躍起的劉葦和馬易對視一眼,又躍回原位,擋在長歌面前。

  “說!”長歌知道兩人回來,必定是有所發現,將子期護在懷中,與她們二人背靠背擺好架勢。

  “小姐,林中埋伏的弓箭手,左邊近五十人!”劉葦沉著應道,沒有半絲驚惶之色。

  “右邊約有四十人,但是領頭的在左邊,看對方氣勢,不是江湖草莽之輩。”馬易看得分明,指揮之人的確是坐鎮左側。

  “這是軍隊?”長歌眉頭一皺,豐臨境內居然有軍隊來對付她。

  秦子期此時也靜了下來,看著被長歌砍落在地上箭羽,“這是豐臨專用的箭。”

  長歌的唇緊緊的抿了起來,出自豐臨約一百人的神箭手?

  劉葦手上動作不停,將手中寶刀舞成了白花花一面光屏,一邊運氣大聲道,“不知道林中的朋友是誰?可知站在你們面前的,是孟長歌!”

  她的聲音很大,飄出去了很遠。

  她聽到了秦子期的話,在豐臨的軍隊中,沒有人不識孟長歌。

  即使是在這們緊張的氣氛中,長歌依然分神看了劉葦一眼,嘴角帶了自豪的笑意,阿簫帶的兵,果然不錯。

  攻擊有一瞬間的停頓,似乎連空氣都停止了流動。

  樹林中,有嘩嘩的響聲,還有隱隱的抽氣聲。

  長歌的手,按在腰中的玉簫上,若非萬不得已,她也不想傷到這些人。

  可是很快,林中有尖銳的哨聲響起,那已經停下的攻勢,又第二波攻來,不過明顯,力道和速度都小了很多。

  劉葦和馬易非常默契的再次躍起,並分別往兩個方向撲去。

  很快,“撲通”“撲通”的聲音響起,有人陸陸續續的從樹上被踢下來,在地上扭了兩下,便不動了。

  長歌擰緊了眉頭,抱著子期往後滑了一段距離。

  弓箭手遠距離的攻擊可以,像這樣近距離的搏殺絕非劉葦兩人的對手,更何況,她們好像已經沒有了斗志。

  她看的清楚,自從劉葦說了那話之後,攻擊已經大大不如先前。

  現在她就安靜的站著,那些箭都是還沒發到她面前便自已掉落了。

  沒一小會,劉葦和馬易便回來了,兩人臉色都很不好看,衣衫凌亂,但是沒有血跡。

  “發生什麼事了?”長歌問道,她們兩人都沒有下殺手,按道理講,不可能連個問話的人都找不到。

  “自盡了,無一活口。”

  長歌面色一緊,快步搶了過去,果然,林中擺滿了屍體,個個臉色烏青。

  剛剛要走,忽然目光一凝,手中玉簫便向一處飛去。

  “砰!”又一個人掉了下來,長歌飛身接過玉簫,另一只手,便捏住了那人剛要咬下的去的頜骨。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或許在她被擊中的瞬間便已經咬破了口中的毒藥。

  “你們是什麼人?”長歌將她的頜骨捏得咯呼作響。

  那人已經渙散的眼神被這疼痛激得又慢慢恢復過來,她看著長歌,竟然笑了,“孟將軍,小的三生有幸,竟然能見到您!”

  長歌的手一顫,力道放松了許多,“解藥在哪?”

  那人沒有回答長歌的問題,只虛弱的說道,“對不起,將軍,小的們不知道是您,可是我們的親人都在那裡,什麼也不能說。但是,但是,您是孟長歌將軍,我們也不能傷您……”她的聲音越來越小,終於消失了。

  劉葦和馬易站了起來,低著頭,有些肅然。

  這些人被逼來此設伏,可是知道是將軍之後又不願痛下殺手,寧願捨棄自己的生命。

  秦子期蹲下身去,將那人放平,輕歎,“那些人,輕視了孟長歌這個名字在豐臨軍隊中的影響力,注定要失敗。”

  “將她們都埋了吧!”長歌閉了閉眼,然後握緊了拳頭。

  害了長藍,現在,又想來害她了麼?

  冷笑一聲,很好,那就舊帳新帳一起算。

 


第三十七章 夜色深深

  路上這一耽擱,幾人便錯過了宿頭,夜晚,只能宿在野外了。

  趙葦和馬易的臉顯得有些沉重,畢竟她們先前只是以為要保護主君就夠了,目前看來,似乎事態要比她們想像的嚴重很多。

  她們沒有想到,在豐臨境內,竟然有軍隊敢向將軍下手。

  “小姐,要不要再調些人過來?”趙葦建議,“這一路似乎不太平安。”

  長歌拿了一根柴加在火堆上,火勢一瞬間大了很多,她不是很在意的回答,“不用。”

  “小姐!”馬易也有些著急,這畢竟不是單純的江湖仇殺,對方組織嚴謹,而且是受過訓練的,來者不善。若是將軍出了什麼事,她們真是萬死難辭其咎。

  長歌也不理會,徑自偏了頭去,“子期,現在是不是輪到你出馬了?”

  她的眉眼彎彎,秦子期覺得心窩裡一股子甜意擋也擋不住,為著這樣的信任和依賴,似乎他也是很重要的人一般。

  白玉般的臉上,浮出一抹笑顏,耀花了人的眼睛,他重重的點頭,“嗯!”

  趙葦馬易兩人面面相覷,主君的確是姿容無雙,可是到底要怎麼個出馬法,難道要用美人計?

  心底雖然疑惑,但是骨子裡對長歌的忠誠和信任,兩人便也不再說話。

  長歌當然能猜到她們的想法,又補充道,“放心,即便子期的方法不奏效,不是還有我嗎?”

  在三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中,長歌指了指腰間的玉簫,“實在不行,便真刀真槍的干吧!”

  她伸了伸懶腰,“反正,我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的運動過了。”

  作為一名將軍,更重要的是指揮之道,長歌高深莫測的武功未必能大放異彩,可是在江湖,她便真的是如魚得水了。

  看著她那一臉的輕松寫意,子期也跟著笑了,“長歌,你若是身在江湖,也能做得很好。”

  想著她長裙飄飄,手執玉簫,於華燈初上時臨江一曲,不知道要迷煞多少江湖兒女!

  長歌笑而不語,只是仔細的翻動著手裡的兔肉,不一會兒,香味就飄了出來,讓人食指大動。

  看著將軍的輕松神態,趙葦兩人便也把心放到肚子裡去了,反正,她們也知道,將軍真正發火的時候,也是很恐怖的。

  馬易擦擦額頭上的汗,“但願那些人,不要太讓小姐生氣啊!”

  子期就坐在她旁邊,很容易就聽到了她的自言自語,看著她們似乎是想起某些事逐漸變得發青的臉色,很是好奇,“長歌生氣的時候,很恐怖嗎?”

  說完,他又瞟瞟專心致志烤肉的長歌,良人如玉,他實在想不出來長歌生氣的樣子。

  “有嗎?我有生氣嗎?”長歌顯然不會承認,在她的記憶裡,除了面對長藍時,她的情緒很少有波動。

  馬易和趙葦都是很早便跟在阿簫身邊的,所以與長歌之間,少了許多拘謹,此時氣氛正合適,免不得多了些談話的興致,“小姐,您那還不叫生氣啊?”

  手稍微的抖了抖,馬易轉過頭來對秦子期說道,“主君,您可被小姐現在一副和藹可親平易近人的樣子給騙了。給你隨便舉個例子吧,鐵甲軍建成之初,第一次與扶蘇對陣時,小姐計劃要讓我們在午時三刻到達預定地點,結果天太熱了,大伙稍微速度慢了一點點,午時四刻才到,害得我們沒能與凜冬大人配合好,多死傷了數十人。結果您不知道,小姐臉上烏雲密布,把我們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然後說了一句,既然跑不動,便多練練吧!”

  想起那個時候的痛苦,馬易的臉皺成一團,“讓我們背上鐵鍋,跑步去爬那高聳入雲的烏金山,一天一個來回,餓了,自個兒架個鍋煮了吃就行了。稍微跑的慢的,嗖嗖的飛刀就射來了,小姐背著個手走在後面,笑得那個牙齒白啊,要吃人一樣。”

  趙葦面無表情的拉開衣袖,火光下,一道褐紅的傷痛怵目驚心,“看見了吧,這就是小姐從不虛發的飛刀。”

  秦子期倒吸一口冷氣,“你們來真的啊?”

  長歌似笑非笑,“趙葦,你們兩個,似乎在抱怨。”

  馬易呵呵直樂,“主君,您別說,趙葦挨了這一刀之後,跑的比誰都快。現在,起碼在咱鐵甲軍裡,算得上前十了。早知道那小飛刀那麼有效,咱挨上幾下也是劃算的。”

  秦子期“撲哧”笑了,火光裡,笑厴如花。

  “好了,說這麼多不餓啊!”兔肉上滋滋的油水真冒,長歌撕下一塊肉來,用旁邊的樹葉包了遞給秦子期,“小心點,燙。”

  “好!”秦子期接了過來,小小的咬了一口。

  長歌歎了一口氣,有些人,就算坐在荒郊野外,吃著最簡單的食物,也能吃得儀態萬千,高貴優雅。

  “真香,長歌,原來你的手藝這麼好啊!”秦子期看到長歌在看他,贊歎了一句。他身份顯赫,什麼樣的美食沒有吃過,可是今晚由她烤出來的東西,卻是別有一番滋味,是他從來沒有嘗過的好吃。

  馬易接過話頭,很是與有榮焉,“主君,我們小姐的廚藝那可是一等一的好,可惜,做的太少了。小姐有一次心血來潮,做了一次紅燒肉,那讓人想吃得舌頭都要吞了。”她咽了一下口水。狗腿的望向長歌,“小姐,您怎麼連做菜都會?”好人家的女兒,那是連廚房都不進的,小姐出身大戶,怎麼會練得這般好廚藝呢!

  長歌輕笑,“我家不是沒有人做麼,我不動手難道要等著餓死?”

  馬易睜大了眼睛,“小姐,你家沒人做飯?”

  “是啊!”長歌笑容淡淡的,“有一段時間,送了孟秋和阿簫去我師傅那裡學藝,家裡只有我和長藍,長藍連個飯都不會煮,更別指望他去做菜了。”

  “不是可以教麼?”趙葦知道一些,對公子,其實隱隱有些不滿。從來都只有小姐在為公子付出,公子何曾想過要為小姐做些什麼。

  即使姐姐疼愛弟弟是天經地義,那麼弟弟不也應該同樣心疼姐姐麼?小姐每年奔波萬裡,只為了公子的生辰,搜集所有公子心儀的東西,源源不斷的送往京城。可是小姐自己呢?公子可曾為小姐動過一針一線,遞過一杯一碗?

  長歌想起長藍瞪著灶房一臉無辜的樣子,搖了搖頭,“那些事,哪用得著他做,反正我做著,也挺好的。”

  一時之間,幾人都沉默了,那個人,在長歌的心中,無論做什麼,都不是她們可以妄言的。

  子期的心,緩緩的沉了下去。

  他從來不敢去想長歌對長藍到底抱持著什麼樣的感情,一直裝著不知道的話,或許會讓他更好過一些。

  更何況,那個人的死,已經是在深深扎在兩人之間的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再冒出來讓人再一次受傷。

  晚飯後,馬易出去晃蕩了一番,興高采烈的回來,“小姐,後面有一處溫泉,正好可以去泡泡。”

  白天走了那麼遠的路,又活動了那麼久的筋骨,身上滿是汗水,塵土和血腥味,此時聽聞可以有熱水沖沖,實在是讓人精神大振。

  秦子期身為皇子,自然是向來香湯沐浴,衣飾整潔精致,這一路多有不便,他再不習慣也一聲不吭的忍了。可是這會有這麼好的機會,他咬了咬唇,期待的望向長歌。

  長歌微微一笑,“知道你想去,才吃過飯就泡溫泉不好,你等等再去吧!”

  秦子期低了頭,“好!”

  趙葦咳了一聲,“小姐,恐怕要您陪著主君一起去。”

  長歌微微皺眉,“很遠?”

  趙葦不自在的看了秦子期一眼,才回道,“遠倒是不遠,可是這荒山裡,指不定晚上要冒出來些蛇鼠蟲蟻,這黑漆漆的,我們也不好防衛,更何況,今天才遇上了追殺,還不知道有多少殺氣藏在周圍呢,我們守得遠了,若是有什麼變故肯定來不及。”

  言下之意,主君洗澡,她們為人屬下的,總不好近身護衛吧,當然只有長歌自己才能擔當此責。

  長歌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子期的臉騰的一下紅了,飛快的看一眼長歌,小聲的說道,“如果有危險的話,那我等到下一站找到客棧再洗也可以。”

  “都行。”長歌干干的答了一句。

  趙葦和馬易都無奈的翻翻白眼,小姐和主君大了也太面薄了一點吧,都是夫妻了,洗個鴛鴦浴都不為過,這才多大點事啊!

  兩人腳下功夫都不錯,也不管那糾結的兩人,徑自去洗了個痛快。

  一身輕爽的回來,連臉上的笑容都燦爛了許多,馬易一到就嚷著,“太舒服了,小姐你也去洗吧!”

  長歌看了看秦子期,站起身來,“趙葦馬易,保護好主君,我很快就回來。”縱身離開了,秦子期看著火光,心裡,悶悶的難受。

  一跳入水中,長歌舒服的歎了一口氣,又髒又累的碰上了這湖溫泉,簡直是神仙的享受了。

  她極快的將自己清理干淨,靠在岸邊泡了一會兒。

  忽然想著子期臉上的黯然,她一個猛子扎入水中,直到喘不過氣來才浮出水面。然後敲了敲頭,扯過岸邊的干淨衣服換上。

  子期雙腿屈起,頭靠在膝蓋上發呆,直到鼻端嗅到一股清新的水的味道,才回過神來。

  長歌將他的行李提了過來,“拿好你的換洗衣服,我陪你去。”

  子期一怔,一朵小小的笑容便從臉上蕩漾開來,“沒關系嗎?”

  “沒事,我在呢!”長歌答道。

  子期很快的拖出一件衣服,跳了起來,像是怕她下一刻就要反悔似的,“走吧走吧!”任誰渾身污垢之後,洗個干淨都是件愉快的事,更何況有了心上人的子期美人呢!

  水霧繚繞,走得近了,還能聞到硫磺的味道。

  子期站在岸邊,不動了,瞅著長歌不吭聲。

  長歌不明所以的跟他對望一會,才臉紅紅的轉過身去,“我在這兒等你,你也別走太遠,就在我身後洗。”

  子期本來也有些不好意思,可是看長歌那極不自在的樣子,不覺有些好笑,“走多遠才算不太遠?”

  長歌背對著他,說道,“就在我身後兩臂的距離,能讓我來得及第一時間抓住你的地方。”

  子期抿嘴一笑,開始解自己的衣服。

  長歌目不斜視,身軀繃得緊緊的,耳朵裡聽到的聲音卻格外的清晰。

  她能聽到衣物磨擦的聲音,然後,一件一件的掉落,放在她身後。緊接著,那人頓了頓,一步一步的走向水中。

  他的確走的不遠,長歌能聽出來,他就在她背後,幾乎是才剛入水走了四五步就停下來了。

  長歌輕舒了一口氣,“泡一泡比較舒服,如果水不夠深,可以再走幾步。”

  “水到胸口了,剛好合適。”子期的聲音,聽起來很是開心。

  長歌立馬就想到水波漣綺處,那人白玉般精致的肌膚,還有露出水面性感的鎖骨,額頭上立刻就出了汗,再怎麼樣她也是個身心健康的女人,黑夜裡這般綺麗的風光,怎麼不可能不讓人浮想連篇。她暗罵自己一聲,趕緊收斂心神,摒息探查四周是否有異常。

  可是,四周一片寂靜,只有身後的潑水聲,一下一下讓人心煩意亂。

  “我洗好了,再泡泡行嗎?”秦子期小聲的問道,連日裡趕路,他坐馬車坐得腰酸背痛,此刻泡在水裡,很是解乏。

  “好!”長歌答道,嗓子有些發干。

  子期放下心來,泡在水裡,望著那人的背影,嘴角彎成絕美的弧度。

  在這黑暗的世界裡,萬簌俱靜,似乎只有她和他。

  “長歌。”他的心,在這一刻,柔軟到了極致,他覺得有好多話要說,可是話到嘴邊,卻只剩下了這個名字。

  “嗯?”

  “長歌!”他又喚。

  “怎麼了?”長歌控制著回頭的欲望,開始有些緊張,“發生什麼事了?”

  “沒事,我就想叫叫。”

  “……”

  “長歌!”子期笑彎了眼睛。

  長歌長歌,即便只能這樣柔情的呼喚,能得到你的回應,也是一種幸福。

  過了好一會兒,子期從水裡走出來,穿好衣服,才道,“我好了。”

  長歌這才轉過身來,眼光一掃,卻倏地頓住了。唇不點而朱,兩頰粉嫩如薔薇,幾縷濕發乖順的貼在臉上,月色下,越顯得俊逸非凡,清新動人。

  “怎麼了?”秦子期看見她的神色,低下頭去檢查自己是不是穿錯了衣服。

  長歌移開視線,“沒什麼,我們回去吧!”

  白雪為肌花作骨,長歌想,她知道是什麼意思了!

  兩人回去,趙易已經找些樹枝和干草鋪好了睡覺的地方。

  長歌抖開披風,拍了拍,“過來躺下吧!”

  子期站著沒動,“頭發還濕著。”

  長歌坐在旁邊,看他,“你忘了我是有武功的?”這麼冷的晚上,莫非他還打算自己坐著等它干。

  子期紅著臉走了過去,長歌扶著他躺下,又拿了另一件披風給他蓋上。做完這些,才把手放到他頭發上。

  子期只覺得頭上一陣暖意,很快的,頭發就干了,“有武功真好!”

  長歌頓了一下,回道,“的確,可以讓頭發早點干。”

  長歌又在四周轉了一圈,留下馬易守夜,才在子期身邊躺了下來。不一會兒,便聽到了均勻的呼吸聲。

  子期這才睜開了眼睛,小小的往她那邊移了移,直到能感覺到她身上傳來的暖意,才滿意的睡去。

 

第三十八章  依稀舊人

  趙葦和馬易終於知道主君的辦法是什麼了。

  她們倆張著嘴,目瞪口呆的看著秦子期一陣忙乎,硬是把她們神采奕奕的將軍大人,變成了個黃皮的中年女人。

  而他自己,則是變成了一個瘦弱的少年,臉上皮膚蒼白透明,一看就是長年病體纏身的。

  “妻主?”他試探的一開口。

  長歌腳下蹌了一下,卻又很快的恢復常色,“怎麼玩?”

  秦子期贊賞的看她一眼,“嗯,你就是一普通生意人,帶了最寵愛的侍郎外出求醫,她們兩個是你的侍衛。”

  “侍郎?為什麼不是正君,反正本來就是。”趙葦有些迷糊。

  秦子期的臉有些紅,只是在蒼白的顏色下什麼也看不出來,“我們換過裝後,年齡相差有點大了,說我是正君,別人會因為好奇而多看兩眼的。”

  “而且,而且,”看著長歌了然的眼神,他怎麼也接不下去了,只得側過頭去,“虛虛實實,才更能混淆視聽。”

  “還是主君聰明!”趙葦贊歎道。

  長歌站在一旁沒有說話,直到兩人上了馬車,她都一副神色平淡的的樣子。

  “長歌,你生氣了嗎?”秦子期有些忐忑不安。

  長歌既要裝作一個帶著寵愛的侍郎外出求醫的生意人,便是不能再騎那高頭大馬了,與子期一起坐在馬車中,要隨時作好細心呵護狀。

  “沒有。”長歌微笑,“你好好休息一下吧,還有段路呢!”說完話,便側耳傾聽外面的動靜。那些人,不知道能不能被唬弄過去,她雖然不怕,但是沒完沒了的被刺殺,還是有些麻煩的。

  子期看著她,然後移了移位置,輕輕的靠到她的肩上,能感覺到她的身體一僵,很久,才慢慢放松下來。

  子期閉著眼睛,嘴角卻有彎起的小小弧度。

  長歌,我只是想要感覺一下,能被你寵愛著,是什麼樣的滋味,即使只是藉著這樣虛假的偽裝。

  或許是子期的計策果然奏效了,反正從她們到下一站松林崗都沒有異常的事發生。

  在一家客棧門前停下,趙葦掀開簾子,然後看著自家主子旁若無人的抱著懷裡的蒼白少年下了車,一面輕聲問著,“還難受嗎?馬上到房間去泡個熱水澡就舒服多了。”

  “好!”少年將頭埋在她懷裡,聲音細弱。

  馬易的眼角狠狠的抽了抽,那兩位,似乎是演戲的高手呢。

  抱著子期徑直上到二樓客房,對周圍形形□的竊笑打量,一概不理。

  用腳關上了房門,長歌才將秦子期放下來,秦子期一顆心跳得飛快,只得側過身子坐著,來掩蓋那兩頰飛紅的窘相。

  長歌掃了他一眼,又很快的站起來,拉開了門扯著嗓子吼著,“小二!”

  “是,客官你有啥吩咐!”她話聲才落,就有人小跑著過來了。

  長歌給了他幾個銅板,“麻煩你快點送些熱水來。”

  小二一愣,“客官您不先用飯?”

  長歌笑得溫柔,“內人有些經血不暢,先泡泡解乏。”

  “好,小的馬上去。小姐真是位情深義重的主啊,您的夫郎有福了。”

  有錢就是好辦事,長歌才坐回桌邊沒一會兒,一杯茶都還沒喝完,熱水便送來了。

  “子期,你先泡泡吧!”長歌背轉身坐定,才道。

  子期看著那熱氣騰騰的水,有些怔愣,“長歌,我們不是做給外面的人看嗎?不用泡了,先去用膳吧!”

  畢竟這一路餐風露宿,實在是沒吃到什麼好東西了,好不容易到了這個小鎮,肯定是要先滿足口服之欲,他要真進去泡泡,怎麼也得好一會兒了。

  長歌轉回頭來,看了他一眼,“戲雖然是演的,不過你坐了這麼久的馬車,腿已經麻了是真的,所以泡泡吧,我可不想真把你變成個病弱的少年。”

  秦子期的眼裡,深深淺淺的水光蕩漾,輕啟朱唇,喃喃的喚了一句,“長歌!”她果然注意到了,所以剛剛她才不由分說的抱他下了馬車,又一路將他抱進客房來。就算只是演的,這般溫柔,世間又有幾個男子能抵抗?

  長歌沖他一笑,又轉回頭去坐定。

  水氣環繞,美人如玉,暗香襲人。

  這屋內的曖昧場景,任是哪個女子見了,都要心跳亂了幾分的。

  但是這些女子,並不包括長歌。

  她其實挺有自知之明的,自之前在溫泉邊被秦子期浴後美景給小小的震撼了一下,她便知道,她其實也不過是個平凡女子,逃不過紅塵之念。

  這本來是人之常情,她就算真起了綺念也是無可厚非。偏偏,這綺念起在不當的時間和人身上,就有幾分不自在了。

  所以長歌此刻雖然是端正坐著,左手卻已經捏成百相神功的運氣勢,默默念著內功心法,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了。

  驀地,長歌睜開了眼睛。

  她感覺到了一縷極力隱藏的氣息,那人真的隱藏得很好,若不是她此刻正在打座之中,若不是那人不知是因何事稍稍亂了心神,她是絕不可能發現的。

  她的眉毛漸漸擰緊,那人的氣息,顯然不是一般人有的。

  心念至此,她飛快的扯起床上被子,便朝秦子期撲去。

  “啊!”子期只來得及小小的驚呼一聲,便被人一拉,一裹,穩穩的抱在懷裡。

  鼻端是熟悉的氣息,子期全身僵住,好半天,才問道,“怎麼了?”

  長歌的眼睛,冷冷的掃過屋子四周,然後牢牢的盯著窗戶,“什麼人,出來?”

  一片寂靜,子期繃直了身體,雖然在她懷裡很安心,可是他現在,是身無寸縷的被裹在被子裡的啊!

  “出來!”長歌又吼了一聲。

  “小姐!”趙葦在門口喊道,明顯是聽到長歌的聲音了。

  “去窗後看看!”長歌吩咐道。

  過了一會兒,長歌才坐下來,順道將秦子期放到床上,“你先穿衣服,我們去吃飯吧。”

  “那人走了?”秦子期看她的神情,便猜到了什麼回事。

  長歌點點頭,那縷氣息已經消失了,“是個高手!”

  子期還要再說什麼,趙葦的聲音已經在門外響起,“小姐,沒有發現什麼人。”

  “好了,先去點菜吧,我們馬上下來。”

  “是!”

  長歌沉著臉,將子期的衣服拿了過來,一邊心思急轉,想著剛剛躲在暗處的人物。

  不知道是不是針對她們的,按道理講,秦子期的易容術已經出神入化,連聲音都變了,不太可能再被認出來。

  可若不是針對她們的,這客棧中是否還有其他什麼人物,畢竟剛才那人,不是一般的高手。從那氣息吐納情況來看,起碼是一流的。

  或許是長久以來在戰場上鍛煉出來的警覺,對這個神秘人物,長歌始終覺得是沖著她們來的。

  手上似乎有什麼力道推著,長歌繼續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手上一使勁,那微弱的力道便可以忽略了。

  她輕松的進行著接下來的動作,穿完裡衣,就該套外衣了……

  外衣?猛地一個激靈,她狠狠的打了一個冷戰,凝神往手下看去。

  秦子期坐在床頭,微微的喘著氣,那張被塗得滿是蒼白的臉此刻卻是擋也擋不住的紅了,豈止是紅,簡直就是要滴血了。

  而她,一手環著秦子期固定著他的胳膊,一只手,拉著外衣,正往上套。

  像是被燙到般,她猛地放開了手後退幾步,驚恐的看著秦子期,“我剛剛……”

  秦子期低著頭,一顆心跳得怦怦作響,手指抖著,去拉那件外衣,拉了好幾次,也拉不上去。

  長歌真的傻了,她替長藍穿衣服從小穿到大,那幾乎已經是一種下意識的行為,所以剛剛她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時候,手已經習慣性去進行了那些動作。

  拉開被子,給他穿了裡衣,依稀記得有人在推她,可是她沒有反應過來,直接強勢的進行著她熟悉的動作。

  秦子期終於將衣服拉到肩上,然後低下頭去,默然的穿好了另外一邊,慢慢的系著。

  “子期,你哭了?”長歌有些遲疑的問道。

  “沒有!”他鼻音濃濃。

  沒有?長歌站在一邊,看著他的眼淚一顆一顆的砸下來,落入衣服的紋理裡。

  “對不起!”過了很久,她才說道,“我剛剛想事情想入神了。”

  “沒事!”他抹了抹眼睛,抬起頭來沖她笑。

  “那,下去吃飯吧!”長歌當先一步往前走去,秦子期亦步亦趨的跟在她身後,一聲不吭。

  其實,他難過,並不是因為她碰了他的身體,他只是嫉妒,她指尖下意識的溫柔。

  那樣的熟悉和輕柔,是多少年累積下來的情意和眷戀,才能在一個人根本無意識的時候那麼自然的做出來?

  他嫉妒她愛著的那個人,嫉妒得心口發痛!

  那個人得到了全部,卻沒有被打動,而他,只要能分得一半,已是求之不得卻仍然遙不可及的夢。

  在那樣翻湧的思緒裡,秦子期不敢抬起頭來,怕控制不住滿目黯然,於是他只能低著頭,使勁的吃著碗裡的白飯。

  趙葦和馬易看得目瞪口呆,主君那樣子,哪像愛著寵愛的侍郎,完全就是一受了虐待連飯都吃不飽的主,要不然怎麼會現在吃著白米飯都那麼津津有味,並且狼吞虎咽。

  長歌也是看得愣住,清貴高華,禮儀周全的皇子殿下,餓到這種程度了?

  不過很快,長歌便回過神來,夾了旁邊的菜,放到他碗裡,“吃慢點,別噎著了!”話音未落,秦子期便咳起來。

  長歌忙端著自己的茶杯湊到他面前,“喝點水!”

  秦子期一邊撫著胸口順氣,一邊接過茶去往嘴裡灌,長歌輕輕拍著他的背,看著他這副狼狽的樣子,“撲哧”笑了。

  秦子期好不容易咽下塞在喉嚨裡的飯,瞪著她,“你笑什麼?”眼眶都紅了,她就這麼不心疼他,看見他被噎著了還笑得那麼開心。

  長歌很努力的控制著臉上的表情,不過實在是很辛苦,她側過頭去,調整了好久的呼吸才勉強收住了笑。

  看見他委屈的樣子,不覺得多了幾分新奇,於是靠近他耳邊,輕聲道,“我只是覺得很新奇!”

  “新奇?”他睜大了眼睛。

  “是啊!”長歌忍著笑意點頭,“原來你也有這般落入凡間的時候!”

  風華絕世的長皇子高坐雲端,即便是他絳尊屈貴來到了她身邊,她看他的時候,也帶著距離。

  現在才知道,原來他也不過和普通人一樣,有被飯噎住的時候!

  出於白天對那個神秘人物的避忌,長歌夜裡很是警醒,那人的武功在趙葦馬易之上,若是對方不肯露出行蹤,趙葦她們絕對發現不了。

  所以夜裡一察覺出那縷氣息的時候,她便飛快坐起身來,一把抱起秦子期護在懷中。

  秦子期迷迷糊糊的睜開眼,“長歌?”

  “什麼人?”長歌的聲音很冷,是沖著外面的。

  神智慢慢的清醒,秦子期沒有再問,只是一雙手,牢牢的抱住了她的腰,側耳傾聽著。

  外面沒有動靜,長歌也沒有動,那是那雙眸子,在黑暗裡格外發亮。

  過了很久,窗戶被人推開,一個黑衣人閃了進來,帶進來的,還有傾瀉一室的月光。

  “好久不見,將軍大人!”他說。

  秦子期飛快的轉回頭去,是個男子,雖然蒙著面,但是那雙露在外面的眼睛,看上去卻極為嫵媚。

  長歌眼神一凝,“你叫錯人了?”

  那男子也不氣,看向秦子期,“長皇子殿下,你的易容術的確是天下無雙。不過,我想問你的是,如果是你,能不能認出易容後的她?”

  秦子期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答道,“能!”

  她是他深愛的人,不管她變成什麼樣子,千萬人之中,他都能一眼把她認出來。就算變換了容貌,她還是他愛著的長歌,有他愛著的氣息,心,和靈魂。

  那男子邪邪的笑了,“看吧,將軍大人,你這個貌合神離的夫君都能認出你了,更何況,與你有著肌膚相親的我!”

  秦子期抱著長歌的手,倏地收緊,長歌猛地吸了一口氣,看了子期一眼,才慢吞吞的回道,“你玩夠了沒?王子殿下?”

  那男子猛地抓開了面紗,露出一張清麗絕俗的臉來。

  若說秦子期的美,如流雲的飄逸,如蘭花的高潔,那麼他的美,便是開到極致的罌粟,讓人如飛蛾撲火般瘋狂。

  “孟姐姐,我想你了。不許你抱他,不許你對他好,不許你和他睡一張床,你是我的,其他男人都不可以抱!”算計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天真的純潔的臉,大大的眼睛裡,盡是控訴,讓人心疼不已。

  “孟姐姐,她們不會在這裡追殺你了,你不許再和他親密,假裝的也不行。”

  長歌不為所動,只是冷冷的看著他,“你是要告訴我,你們對我收手了?”

  男子笑顏如花,“不,等你到了安陽,就要和他分開。等你們分開了,我們再來殺你。”

 

第三十九章 針鋒相對

長歌還要再說什麼,只覺得腰間一疼,她倒吸一口冷氣,朝子期望去。

子期收回捏在她腰間的手,想要站起身來,卻被長歌牢牢的鎖在懷中,他心頭有氣,瞪她,輕聲道,“我要起來!”

長歌看看那站在一邊的黑衣男子,又瞅瞅他,“你要說什麼,就這樣說吧!”那人喜怒無常,誰知道下一刻又會做些什麼匪夷所思的事,若是讓秦子期再在她眼皮子底下受傷,那她真是要以死謝罪了。

子期雙頰飛紅,對面那男子明顯是來跟他搶妻主的,他這樣縮在她懷裡,他哪有什麼氣勢?可是看長歌一副沒得商量的樣子,只得無奈的稍微坐正身子,看向那男子。

一瞬間,像是變了另外一個人,斂盡面對長歌時的柔情羞澀,是一貫的清冷疏離,他上下打量了一會兒,彎了嘴角,“安瑞長皇子,紇布?”

用的是疑問的語氣,神情卻再肯定不過。

紇布微愣,像是想不到對方能一下道明他的身份,於是極有深意的瞅著長歌,“原來傳言不可盡信,孟姐姐,你和他已經到了如此無話不談的地步了?”

長歌也有些奇怪,她剛剛只是說了一句王子殿下,子期竟然就能道出對方的姓名,實在是沒想不到。繼而想到他以前千機閣主的身份,也就釋懷了。

不過,她沒有回話,因為子期的手正捏著她的胳膊使力,明顯就是不想讓她說話的樣子。於是,她很識時務的閉嘴,男人之間的戰爭,有時還是不要參與的好。

紇布的臉上,極是魅惑的笑,“孟姐姐,那一夜的暖玉溫香,你是否還記得,我可是,一直在回味呢!”

秦子期心中一緊,臉上卻不動分毫,可憐長歌,手臂上的肉都快被擰下一塊來了,臉上還要作若無其事狀。

子期感覺到身後的人繃得越來越緊的身軀,才稍稍解了心頭的氣,放松了力道,然後,抬眼望著紇布, “長歌肩頭那個抹不掉的牙印就是你咬的嗎?你還嫌她身上的印記不夠多啊,她腰上那塊紅印呢,是不是也是你弄的?”

紇布的眼裡閃過疑惑,然後很快的笑得燦爛,“對啊,都是我弄的,嫉妒了吧?那可是我給孟姐姐的,愛的證明。”

子期於是也笑了,笑得格外愉悅,“啊!我突然想起來了,不好意思,腰上有紅印的是我四姐,肩上被咬了一口的,是二姐啊,她有一年打獵被狗咬的。紇布王子,你也和她們有肌膚之親,然後不小心記到長歌身上了麼?”

紇布臉上的笑容一收,眼神變得冰冷,長歌暗暗運氣,力透指尖。子期這會兒倒是不緊張了,安逸的靠在長歌懷裡,一副再悠閒不過的樣子,“回紇王子,記憶力不好,要多補補才是啊!”

紇布臉上的神色,陰晴不定,變了數變,驀地手指一揚,一道亮光直直飛過來,只聽得“當”的一聲,與長歌彈出的銅錢相撞,一枚飛刀被打落到地上,閃著青黑的光,顯然,是淬過毒的。

長歌臉色大變,“阿布,你什麼時候變得這樣陰險了?”

紇布緊緊的抿著嘴,冷冷的盯著她。

長歌強自壓抑著胸中的怒氣,“阿布,你要打要殺,要如何謀劃算計都好,但是,你什麼時候學會了這樣下三濫的勾當?你實在太叫我失望了!”

“失望!”紇布咬牙切齒的指向秦子期,“你知道什麼叫失望?你為著這豐臨的長皇子打落我的刀,我難道不失望?他有什麼好,是他一家人合伙害死你弟弟的,你為他家出生入死,他們是怎麼對你的,孟長歌,你才是個徹頭徹尾的糊塗蛋,我討厭你,看不起你,鄙視你!”

話一說完,便一跺腳轉身走了。

他的速度太快,長歌只來得及旋到窗邊,就已經看不到他的蹤跡了。

看著她臉上的黯然,子期推開她,自己走回床邊,掀開被子,睡覺。

過了一會兒,感覺到床鋪微微一沉,他知道,是長歌躺上來了,可是她沒有說話,他也不說。

他背對著她,睜著眼睛,靜靜的看著黑暗,雖然什麼都看不見,可是他也不要閉上眼睛。

閉上眼,就會胡思亂想,胡思亂想,就會越來越絕望。

長歌也沒有睡,她在想,紇布是怎麼在這豐臨境內大搖大擺的出現的,而且聽他的口氣,她近日來遇到的刺殺,與他有關。

可是,那些圍殺她的人,是豐臨的軍隊啊!

阿布與豐臨的軍隊?

長歌有些頭疼了,看來這件事情,並不簡單,而且越陷越深了。

算了,不想了,先休息休息再說吧,她側過身來,想調整個姿勢,卻看到了子期背對著她蜷著,“子期?”

秦子期咬著唇,沒有應她。

長歌歎了一口氣,“我知道你沒睡著,阿布的話,你不要當真,他向來隨心所欲慣了。”

子期僵著背,不敢回過頭看她,他知道紇布很多話都是亂說的,可是關於長藍的呢?還有個孟長藍呢!

長歌繼續說著,“紇布是我的師弟,我師父行蹤不定,四處流浪,她在豐臨時,收了我為徒,到了安瑞,又收了紇布。我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我們會有敵對的身份相見。”

“他那麼難過,僅僅是因為這個原因嗎?”秦子期當然不笨,或者說應該是很聰明,所以他一眼就看出,她們兩人之間沒有那麼簡單。

長歌苦笑了一下,就知道瞞不過他,“昔日師父只收了我們兩個徒弟,曾經笑言,若是我們能結為夫妻,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只當是說笑,阿布卻當了真,到他十五歲那一年,要安瑞皇帝廣貼皇榜為他招親。他知道我是豐臨人,而他是安瑞長皇子,必定得不到他母親的認可,於是在榜中說道,無論貴賤,無論國別,只要能在擂台上勝出,並能親自打敗他,他便嫁那個人。他叫人快馬加鞭送信給我,可是我,那個時候怎麼可能應允,我回了信,告訴他,我是豐臨人,只會娶豐臨男子。我以為這樣,他便能死心,去尋找他真正的幸福。可是他不管不顧,執意要舉行招親大會,他在賭,賭我會心軟,賭我不會丟下他。”

子期已經轉過身來,看不清楚她的神情,卻伸出手去,摸到她一臉的濕熱,“那個時候,你在干什麼?”

長歌深吸了一口氣,“他招親的那一天,我在豐臨的校場上,贏得了武狀元。孟秋告訴我,他一直坐在高高的擂台上,望著天邊,從日出到日落,連姿勢都沒有變過。”

子期心中酸澀,長歌或許對紇布有再多的憐惜和不捨,可是比起孟長藍來,又有什麼樣不可以捨棄的?

“長歌,你會有一日,原諒我曾經對長藍做過的嗎?你曾經說過你不怪我,那是因為你沒有認可我,若有一天,你真的承認我是你的夫了,你會不會怪我?”你那麼愛他,會不會永遠記得這仇恨。

靜默了很久,久到子期以為自己的血液已經停止流動凝結成冰的時候,長歌才開了口,“子期,這件事情我已經說了很多次,這次,是最後一次了,從今以後,你不要再在這件事情上糾結,我也不會再多說了。害死長藍的元凶,我絕不會放過,可是對你,我知道你曾經極力護他安好,雖然最後你攔下了將軍府消息,初時我是有些憤怒,可是後來仔細想想,你也是為了我好,不管是從你長皇子的角度,還是你是我的夫的身份,都沒有做錯。”

長歌的心裡,又是無邊無際的疼痛,“而且就算你不阻止,等我收到消息,也來不及了。”

秦子期沒有說話,長歌也問了他一句,“那麼子期,我現在問你,若是我有一日動了你的親人,你會不會怪我?”

秦子期凝視著她,“你說過,只要皇姐不逼你,你不會奪了秦家天下,不會取了皇姐性命,那麼,你還能怎麼做?”

“若是我奪了秦家天下,取了秦子蓉性命呢?”

秦子期捏緊了手指,緊得幾乎要掐進肉裡,他深吸一口氣,“我不會怪你,無論你做什麼,我都不怪你。可是長歌,若真到了那一天,我要陪著姐姐和豐臨,同赴黃泉路。”

長歌不是貪權弄勢之輩,也不是窮兵黷武的人,她若真做到那一步,便是勢之所趨,順應天道之為。

可是,那是他的家國,疼他護他的胞姐,他雖然不怪她,卻也不能再開心的笑著陪她一路。他只能,寄希望於來生,上天能憐他一片癡情,再與她相遇。

那個時候,但願不要再有那樣多的牽絆,他寧願只是個平凡男子,可以毫無顧忌的去愛和被愛。

悄悄的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秦子期努力的笑著,“長歌,在我還能愛你的時候,讓我就這樣愛著吧!”

長歌的心裡漲得滿滿的,他只是在長藍的事上,稍微猶豫了那麼一下,就一直心心念念記掛著,怕她不會原諒。她是要奪了他秦家天下,殺了他的親姐姐,他卻仍然能做到這般!

愛得這般無怨無悔,卻並不盲目,保留了他的風骨和驕傲。

已經,足夠了!

她俯下身去,將他摟在了懷中,他有短暫的慌亂,卻很快的放松開來,安靜的偎在她懷裡,聽著她沉穩的心跳。

“子期,你放心,就算我們會分開,也絕不會因為這個原因。”

這是,她的承諾。

秦子蓉沒有那麼笨,她孟長歌也不會那麼好愚弄,這件事情,從頭到尾都透著古怪,她總有一天會查個水落石出。

現在,只能寄希望於逢單能給她帶來點有用的信息了。

抱著睡了一晚,秦子期是睡得神清氣爽,可憐長歌,整只胳膊都麻木得不像是自己的了。

她一邊揉著肩膀,一邊下到一樓去,然後有些愣住了。

飯桌上,與趙葦馬易談笑風生的人,竟然是凜冬。

“凜冬?”長歌喚了一聲。

凜冬轉過頭來,在看到兩人時微微一愣,“趙葦不是說你們易容了?”怎麼還是原來的樣子。

長歌拉了秦子期坐下,給他倒了一杯水,“用不著了。”

凜冬便也不再多問,“她的背後真的有高手,我一路跟蹤到此。”

凜冬說的她,自然便是指的扶蘇了,收到長歌傳信後,四處查訪,終於有點蛛絲螞跡,一路跟蹤,就跑到這兒來了,想不到卻撞上了長歌。

長歌猛地想到什麼,霍然起身,直直的盯著凜冬,臉色很是難看。

“小姐,你想到什麼了?”從來沒有見過長歌這般臉色,幾人都有點被嚇到。

長歌什麼也沒說,只是又坐了下來,秦子期看了她一眼,“都說美人誤國,原來女色,也有變成禍水的時候。”

 

第四十章 珍惜

當年阿恆和紇布的事,只有一直跟在身邊的孟秋和阿簫知道,所以凜冬幾人聽了子期的那句話,不明所以,也不敢隨便接嘴。

長歌想了一會兒,低聲問道,“凜冬,扶蘇和紇布是什麼關系?”

“紇布王子數年前曾經擺擂招親,扶蘇便是勝者,不過後來與紇布過招,兩人幾乎平分秋色,皇室便沒有再公告結果,所以那紇布王子到底有沒有成親,我們並不清楚。”

長歌想了一會兒,低聲問道,“扶蘇現在交給朝廷了沒?”

這次回答的,是趙葦,“朝廷的人這幾日就到樊陰,扶蘇應該已經移交了。”

長歌的手慢慢握緊,似是下了什麼決定,“凜冬,你馬上回樊陰,將扶蘇救出來,送回安瑞。記住,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是你做的,明白嗎?”

“砰!”秦子期手裡的茶杯掉到地上,他死死的盯著長歌,像是要在她臉上盯出個洞來。

凜冬驚疑不定的看著兩人,“小姐,你要放過扶蘇?”

長歌點頭,“扶蘇不足為懼,而且她的排兵布陣之能我們已經很熟悉,與其等他們另外再扶植一個人起來,還不如留下他。”

“是!”凜冬應道。

秦子期像是再也忍不住,也在那一刻轉身向二樓走去。

“子期!”長歌在身後叫他,他充耳不聞,腳步越來越快,到最後,已經是跑起來了。

“小姐,你明知道扶蘇曾經對公子做過那樣的事,你就這樣放過她,他能不傷心嗎?”趙葦低聲道。

“對啊!小姐,那扶蘇手上,沾了我們多少姐妹的血啊,不能這樣白白放過她。”馬易也連聲附和。

凜冬皺著眉頭,思索了一番,“我同意小姐的看法。若是那扶蘇真是紇布王子的妻主,我們此時動了她會給我們帶來很大的麻煩。我們在甘南道根基不穩,若是安瑞存了心對付我們,我們會很被動。”

長歌揉了揉眉頭,“就按我說的去做。”

飯菜很快擺了上來,長歌端起碗來,又放了下去,轉身叫道,“小二,麻煩幫我再送一份來。”

子期趴在床上,一動不動。

長歌走到門前,一推,沒推開,子期從裡面把門插上了。

“子期,你先聽我說,好不好?”

不好,他不想聽,什麼也不想聽。他捂著耳朵,索性鑽到被子裡。

“那至少,你要吃飯吧?”

等了一半天,沒有聲音,長歌的手放到門上,一震,門應聲開了,插在門後的木楔掉落到地上。

長歌將飯菜放到桌上,坐到了床邊,叫道,“子期?”

子期索性將被子拉得更高,連頭發都蓋住了。

長歌歎氣,她覺得自己最近歎氣的次數越來越多了,“其實扶蘇也沒有那麼壞,至少,她沒有在我到之前,毀你的清白,不是嗎?”

子期沒有說話,靜靜的聽著。

“我知道扶蘇背後另有其人之後,她其實已經對我沒有什麼威脅了,沒有了她,安瑞隨時可以再造一個扶蘇起來。可是她若是阿布的妻主,對阿布而言,卻是獨一無二的。如今我與阿布雖然勢成水火,可是那也是因為各有立場之故,怨不得人。所以兩軍對陣時,我不會手軟,我們兩個,誰生誰死,都毫無怨尤,但是於私,他仍是我的師弟,這樣無傷大局的小情小愛,我當然要幫他。”

子期掀開被子,目光灼灼,還帶著一絲隱忍的倔強,“誰都比我重要,對不對?”

她愛著的孟長藍,還有守在她身邊長達十年的張逢單,也就罷了,現在就連一個突然冒出來的敵國皇子的疑似妻主,都比他重要。

他伸出手去,拉住她的衣袖,固執的問她,“誰都比我重要,對不對?”

原來愛情裡,真的是誰先心動,誰就注定是輸家。

長歌低頭看他,他的眼睛,因為憤怒委屈,而格外明亮,她想,那一刻,是魔障了吧!

她低下頭去,吻住了他的眼睛。

秦子期眼睛睜得大大的,愣住了。

她的唇,滾燙的,落在他的眼皮上,帶著她灼熱的呼吸,一起噴在他臉上。她的吻,滑過他的雙眼,順著他高挺的鼻梁,來到唇上。

他的唇,嬌艷欲滴,半開半合間,吐氣如蘭。

長歌閉了眼睛,輕輕的含住,吮吸逗弄,他的唇好軟,她的心裡絲絲發燙。

“啊!”秦子期渾身癱軟,只覺得一股酥麻從背脊上升起,按捺不住的呻吟一聲。

長歌越加覺得口干舌躁,試探著,用舌頂開了他的牙關,溫柔的安慰著,輾轉吮吸。正在迷醉之中,長歌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猛地眼開眼來,只見子期憋得滿臉通紅,額上見汗。

連忙放開他,拍了拍他的臉,“要呼吸啊,傻瓜!”

秦子期只覺得兩頰著火,將頭埋在她懷裡,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長歌也覺得自己心跳如雷,渾身躁熱,費了很大的勁,才控制住了那股四處亂竄的熱意,撫著他的背,幫他順著氣,“好點了嗎?”

“嗯!”他縮在長歌懷裡,聲音低不可聞,“對不起,我不會。”

長歌自己也是極不自在,她當然也會有情動的時候,但在子期面前,這還是第一次,“沒關系,現在吃飯好不好?有什麼事,邊吃邊說。”

子期點了點頭,卻半點要起來的意思都沒有。

長歌便一把將他抱起,走到桌邊放了下來。

子期匆匆掃了一眼,都是他喜歡的菜色,禁不住彎了嘴角,心裡甜滋滋的。

一頓飯的功夫,經歷了寒冷火熱,原來愛著的人,竟有這般魔力,可以讓人的情緒在天堂地獄間大起大落。

“你陪我一起吃嗎?”他期待的望向她,卻在視線對上的剎那,兩人都各自轉過頭去。

一陣靜默,還是長歌清咳一聲,努力忽視這種令人曖昧的氣氛,拿了筷了遞到他手裡,“吃吧,我也還沒吃呢!”

他一上樓,她便急著跟上來了,哪裡還有時間吃飯。

“子期,”吃了一會兒,她喚道。

“嗯!”子期低著頭,不敢看她。

長歌握住了他的手,眼神真摯,“子期,我不是因為阿布比你重要,才要放過扶蘇的。你剛剛聽過我的解釋了,現在還生氣嗎?”

秦子期埋頭吃飯,不理她。

長歌想了一會兒,也許扶蘇不是阿布的妻主呢?更何況當日扶蘇對子期所為,也的確讓人不能輕易釋懷,“我會告訴凜冬去弄清楚,如果是阿布的妻主,便廢了她一只手再放回去;若不是,便殺了她,可好?”

秦子期突然將碗筷一放,猛地撲過來摟住了她的肩膀。長歌猝不及防,兩手還大張著,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長歌,長歌!”秦子期欣喜若狂,在她臉上連連親著。

“子期!”長歌摸了一下臉,眉眼彎彎,“你就算是要懲罰,也不要用這種方式啊,即便弄得我滿臉的油,我也是洗洗就完了,這懲罰會不會太輕了一點。”

秦子期貼著她的臉,眼裡神采飛揚,“好吧,就放過她吧!”

“放過扶蘇?”剛剛不是還生氣得緊麼,現在就這麼高興?

秦子期坐回位子上,重新整理好衣服,開始儀態萬千的吃飯,吃了幾口飯,才轉過頭來,“我知道扶蘇就算死了,對我們也只是百害而無一利。若她真是紇布王子的妻主,那安瑞就不僅是豐臨的敵人,更是針對你的敵人,甘南道就在安瑞與豐臨之間,現在她們的目標不在你,所以你還可以在那裡安排布置。若是他們現在立刻就把矛頭對准你,我們根基不穩,會很被動。”

長歌看著他,贊賞的一笑,“子期,你很聰明!”

“那當然!”子期得意。他剛剛生氣,只不過是突然覺得在長歌心裡,誰都比他重要,所以他才委屈。就算長歌所做的,是正確的選擇,他明白,也理解,可是就是委屈。

其實他也就是自個兒生會悶氣也就過了,沒想到長歌會那麼緊張的跟上來。

拋開那些男兒家糾結的心思,他還是那個玲瓏剔透絕頂聰明的秦子期。

秦子期一邊吃著飯,一邊甜滋滋的想著先前發生的事,怪不得戲曲裡的那些男子都喜歡在心愛的人面前耍耍小性子,無理取鬧一番,原來被她哄著的滋味這般甜美醉人。

不知道以後他再生氣,她還會不會這樣哄他?

“你以後要經常生氣?”子期回過神來,便聽見長歌睜圓了眼睛這樣問他。

子期一愣之後,立刻跳起,使勁搖頭,“我沒說,什麼都沒說。長歌,你也什麼都沒聽見,對不對?”

天啦,他剛剛居然真的把那句話問出來了,他捂著臉,簡直羞憤欲死。

長歌低頭收拾碗筷,臉上神色莫明,“對,我什麼都沒聽見。”

因為在安瑞發生的一些事情,凜冬還需要向長歌一一稟明,因此行程就在這裡耽誤了一天。

等兩人談完出來,已經是華燈初上,子期坐在回廊上,百無聊耐的哼著歌,趙葦馬易兩人寸步不離的守在身後。

“帶主君出去逛逛吧,雖然只是個小鎮,但是還是有些特色的玩意兒賣的。”凜冬建議道。

長歌看了看天,“今日太陽從東邊落的?我聽說,你很是不喜歡子期的。”

“我不喜歡有什麼用,”凜冬眼裡,有捉狹的笑意,湊近她的耳朵,“你們上午在房裡干啥了,可別說主君臉上那點潮紅,是熱出來的。”

然後飛快的跳開,躲開了長歌飛過來的一拳,然後捂著嘴直樂,“小姐,你臉紅了啊!”

長歌瞪了她一眼,才向前走去。

凜冬在身後,笑彎了腰。

她們的喜不喜歡,真的一點都不重要。如果將軍真的選擇他了,有再多的困難和障礙,她們都一一掃除了吧!

她深信,無論那人有著多麼令人顧忌的身份,到了將軍這裡,都不會再是問題。

將軍既然可以將當初的長藍公子,從無名百姓江湖中人,送到那高處冠絕六宮,當然也可以將那生在深宮的皇子,牢牢的拴在身邊,縱情江湖。

用過晚飯,長歌果然帶著子期出門了,不說子期,便是她自己,也是幾年沒有好好逛過集市,此時行來,恍然如夢。

雖然已經是晚上,但是還在熱鬧非凡,叫賣的,雜耍的,吆喝的,處處喧鬧之聲。

子期東看看西看看,新奇不已,他雖然不算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但是何曾有過這樣的閒瑕?

“長歌,你來看這個!”子期興奮的叫著,停在一個手工匠人的鋪子前,那鋪子前面,已經站了好些個人,只見那匠人運刀如飛,一塊木頭很快就在她手裡,變成一個栩栩如生的小人兒,憨態可掬,可愛非常。

子期看得津津有味,搖著長歌的衣袖,“我們買這個吧!”

“買這個?”凜冬湊過來,撇撇嘴,小聲的嘀咕著,“哪裡有小姐雕得好看,小姐能在象牙上雕出花來呢!”

秦子期就站在她旁邊,當然聽到了,立刻想起有一年長藍的生日,長歌送的那個美輪美奐的象牙雕花,立刻轉過身來,“那個象牙荷花,是你親手雕的?”

象牙荷花?她送給長藍的那個吧,長歌點了點頭。

“長歌,那你也給我做一個吧?”子期抱著她的胳膊,期待的望著她,“你都還沒有送過我東西呢!”有些心酸,他們成親這麼多年了,她什麼都沒有送過給他。

“好!”長歌輕聲應道,眼裡柔光瀲灩。

就雕一朵木棉花吧!

木棉花的花語:珍惜眼前人。

長歌眨了眨眼,逝者如斯,這朵木棉花,她應該來得及抓住了!


第四十一章 阿恆的親事

因了阿布的保障,長歌一路趕往安陽,果然暢通無阻。

她的心情,更沉重了。

阿布的話如此有效,並不是什麼好的現象。

她剛剛入城,還來不及找阿恆呢,便被滿城紅色給嚇了一跳,誰這麼大手筆,要成親居然掛紅綢掛到了家家戶戶。

“趙葦,去問問怎麼回事。”長歌皺著眉頭。

趙葦很快把事情搞清楚了,原來是南方第一富的蘇家,向飛月山莊的段恆求親,並且還拿出了段家家傳的玉佩,據段家族中的老人證實,的確是段恆出生當日,段家與施家交換的訂親玉佩。

不過這玉佩是交給施家的,後來兩家解除婚約,不知道這玉佩怎麼就被蘇家得了去。

現在蘇家找上門來,直言要段恆履行婚約,因為涉及的兩家都是武林中的名人,此事越演越烈,鬧得沸沸揚揚。

現下,便是蘇家揚言,明日便是成親吉日,買了紅綢,家家戶戶的送。

長歌心頭一突,竟然有人敢逼親。

她握緊了拳頭,管她什麼人,要是有人敢逼段恆,都得要先過她這一關。

飛月山莊門前倒是一片素淨,於這通紅的安陽城裡,倒顯得另類了。

長歌老遠的便看見了段恆,正站在兩個女子面前,不耐的說著什麼。

“阿恆!”長歌叫了一聲,抖動韁繩加快了速度。

“長歌!”段恆歡呼一聲,跳了過來,一把把她從馬上拉了下來,“你這個小沒心肝的,怎麼現在才回來。”

長歌眼裡滿是笑意,“你這不是行情正好麼?我哪敢那麼早來。”

她早看見了,先前和段恆拉拉扯扯的兩個女子,一個她認識,是施挽朝,一個,她不認識,可是她也猜到了,蘇家的蘇狄。

看那女子,通身溫文爾雅的樣子,不算是什麼強娶強搶之輩,這事,倒真是奇了怪了。

“蘇小姐?”長歌朝前一拱手。

蘇狄很快回禮,心中雖然奇怪對方怎麼一下子就叫出了她的名字,臉上卻不透露半分,“不知這位小姐怎麼稱呼?”

“她是我的未婚妻……。”段恆搶著回答,卻被長歌一把捂住了嘴,“唔唔”的叫不出聲來。

秦子期心中一緊,快走了幾步,卻是默然的站在長歌後側。

他可沒忘記,他和長歌的婚約,也是強來的。萬一這個男人也故計重施,長歌騎虎難下,弄假成真了呢!

可是看眼下這情形,他弄不清楚狀況,不敢貿然開口,只得憋著氣,等著長歌的回答。

同樣憋著氣等待答案的,還有施挽朝和蘇狄。

施挽朝當然是認識長歌的,可是她也吃不准她和段恆的婚約解除後,他們之間有沒有別的事發生。

更何況那時,他們兩人就很談得來的。

頓時,心裡有些澀然。

她聽聞了蘇家之事,立刻就上飛月山莊來攬下此事,聲稱是她不慎失落了玉佩,段恆才生氣毀了婚約,卻想不到落在了蘇家手裡,要蘇家歸還。

阿恆與其嫁給一個陌生人,不如嫁給她。

卻不想,阿恆矢口否認,他與她之間婚約解除並非玉佩丟失的原因,說她當日已經還段家,是他自己弄丟的。

長歌眨眨眼,不去管幾人的心思,只笑道,“我是阿恆妻主的妹妹。”

阿恆睜大了眼睛,她哪來的姐姐?

“你有姐姐?”同樣疑惑的,還有施挽朝。

長歌笑著解釋,“對啊,我的結義姐姐,叫做孟秋。”此時,她才放開段恆,偏頭問道,“對了,孟秋姐姐呢?”

段恆臉上神色如常,“孟秋啊,她明日就回來了。”

“剛好!”長歌笑瞇瞇的,“還趕得上明日的吉時。”

另外一邊站著的兩個人,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長歌笑著要往裡走,走到蘇狄面前,猛的轉身,“對了,你那個玉佩,哪裡來的?孟秋先前去京城的時候,不小心遇劫,把玉佩丟了,我們家阿恆哥哥發了好大一通火呢!現下阿恆沒說,就是擔心她丟了玉佩,不好向族中眾人交待,現下可好,既然在你這裡,真是了了一件大事,你啥時候給我們啊?”

蘇狄一貫雲淡風清的臉上頓時失了顏色,“你憑什麼說這玉佩是你們的?”

“咦?”長歌誇張的提高了聲音,“怎麼阿恆哥哥沒有說嗎,那玉佩上還刻著孟秋的名字呢!”

“怎麼可能!我已經看過很多次了,哪裡有什麼字!”蘇狄急道。

“你不信?不信你拿來我指給你看。”長歌一伸手,蘇狄立刻後退了半步,警惕的望著她。

長歌輕笑,“大庭廣眾的,莫非我還能給你強搶了去?”

想想也對,眾目睽睽的,她總不能拿了就不還吧!蘇狄想了想,從懷裡摸出一塊玉佩來。

流光溢彩,晶瑩剔透,的確是段恆的暖玉。

長歌不動聲色的接了過來,在手裡看了看,忽地轉過身去對子期笑道,“子期,你以前不總說孟秋小氣,不肯把阿恆的這塊訂親玉佩給你看嗎?現在正是好機會,趁她不在你趕緊看看。”

“真的嗎?”子期笑得自然,興高采烈的湊上前去,用雙手包著長歌的手,贊歎道,“果然光華流轉,難得的極書呢!”

在他大呼小叫驚歎的時候,他看見了長歌指縫間一縷閃爍的銀光。

“好好看看,看完了叫我!”然後,長歌撤了手,在滑過子期的掌心時,輕輕劃了一下。

“啊!”子期猛地一聲驚呼,原來是一個沒有接穩,那玉佩往地上掉去。

說時遲,那時快,長歌往下一抄,在那玉佩險險掉到地上之前,剛好接住了,不過還是碰到了一點泥土。

長歌抹抹額頭上的汗,用衣袖使勁擦著,旁邊,蘇狄已經緊張的走了過來,“怎麼樣,摔到沒,摔到沒?”

“沒事!”長歌吹了吹,將玉佩翻過來,指著底部側面,有個極小的“秋”字,“看見了吧,我們孟秋的名字。”

蘇狄的臉頓時黑了,閉著嘴半天說不出來話。

她拿過去,左看右看,不禁暗自懊惱,她怎麼先前查看的時候就沒有看清楚呢,這會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怎麼圓也圓不過去了。

長歌仍然是和氣的笑笑,指著段恆道,“都怪我們家阿恆哥哥魅力太大啦,所以蘇小姐才情不自禁了是不是?沒關系啦,做不成情侶,還可以做朋友嘛。等明天我們孟秋回來,大家一起去喝酒吧,以後我保管給你介紹一個更好的男子,怎麼樣?”

“那就真是謝謝了,”蘇狄笑得勉強,卻不得不順著這個梯子往上爬,“原來還有這麼一段,都怪蘇某,對段公子一見鍾情,偏偏段公子追求者眾,這才不得已而為之。虧得今日得見眾人,才知道原來還有這麼段故事。”

長歌笑得那叫個真誠,“所以說蘇小姐眼光好嘛,要不然怎麼就剛好看上阿恆了呢!沒事,那這塊玉佩我們就多謝了,趙葦,趕緊的,給蘇小姐一千兩銀票,當時蘇小姐買的時候,肯定沒少花錢。”一邊說著,手就伸了出去,攤在蘇狄面前。

蘇狄頓了頓,臉上的笑容再也裝不住,慢慢的將那玉佩放到長歌掌心。

一邊,趙葦摸了張銀票出來,雙手捧著遞給蘇狄,“我們替孟秋,多謝蘇小姐了。”

蘇狄帶著人,很快離去,連場面話都懶得說了。

人才一走,阿恆就蹦了上來,連連歡呼,“長歌,你怎麼這麼厲害!”抱著長歌跳了兩下,又轉回頭去看秦子期,瞇著眼轉了兩圈,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個遍。然後,緊緊的抱住,“這位弟弟也很可愛啊!你跟我們長歌先前都沒有說好的,怎麼能配合得如此天衣無縫?”

子期被他的熱情嚇了一跳,他以前結識的人,都是彬彬有禮,進退得宜的,何時見過這等陣仗,當下便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是她剛剛給我使眼色我才猜到的。”

“這麼心有靈犀啊!”阿恆放開了手,捏捏他的臉蛋,“皮膚真好!弟弟,你可有婚配,有心上人沒,覺得我們長歌怎麼樣?”

長歌頓時覺得額頭上無數黑線,她一把扯過劫後重生顯得有些熱情過度的人,“阿恆,還沒給你介紹呢,這是秦子期。”

秦子期?阿恆臉上的笑容頓住了,那位風采過人的無雙公子?

他再看了秦子期一眼,立刻後退了一步,保持適當的距離,臉上掛起了得體的笑容,“原來是長皇子,剛才真是失禮了。”

也不等秦子期反應,轉身就拉著長歌往裡走,“先進去再說。”

“阿恆!”在一旁沉默很久的施挽朝擋住了他的去路,“蘇狄雖然走了,後面的事你准備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段恆有些疑惑。

施挽朝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阿恆,你剛剛拿孟秋擋了駕,現在蘇狄的婚事沒了,取而代之的,孟秋便是你的未婚妻。”

“孟秋啊!”段恆抱著手考慮了半響,“其實還不錯,了解了解再說吧。”

“阿恆!”施挽朝一把抓住他的手,卻又在他清透的目光裡,慢慢松了開去,“我只是希望,你能真正找到情投意合的人,不要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而委屈了自己。”

“挽朝,謝謝你!”段恆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明朗,為著這個曾經與他互許終生的女人此刻還能真誠的祝福,“不過,你應該知道,在愛情上,我絕不會為了任何人任何事,委屈自己的,放心吧!”

施挽朝的身形有些不穩,卻仍是後退了一步,深吸了一口氣,“那我就放心了。”

段恆點點頭,拉著長歌,與她擦肩而過,終於,漸走漸遠。

就如同兩人之間,再也拉不近的距離。

施挽朝緊閉了雙眼,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動彈。

她知道,她已經永遠的失去了,她此生最愛的人!

阿恆,多希望,人生只如初見,永遠只有初見。

那麼,便不會有如今各自分飛的結局。

“就一塊破玉佩還能逼得了你?”長歌觀察著段恆臉上的神色,確定沒有任何的傷感,才輕松的問道。

段恆斜她一眼,“一個破玉佩有啥稀罕的,我本來也沒覺得那個玉佩有什麼重要,拿回來之後就不知道塞哪裡去了,要不是蘇家突然拿著它找上門來,我還不知道它丟了呢!”

“那還能把你逼個雞飛狗跳,我看這安陽城裡已經紅通通一片,我以為你馬上就要嫁了呢!”

段恆的臉立刻垮了下來,“我也是才知道,這塊玉佩是幻海閣閣主的信物,以前是在挽朝那裡,爹娘以為反正是一家人,也沒特別說,結果又相繼去世,根本沒有機會講。這次事情鬧大了,閣裡和族裡那些老家伙才跳出來,把我說得一楞一楞的。我要是把這玉佩拿不回來,就得放手幻海閣了,那怎麼可能,幻海閣這些年來可是我一手壯大的,所以正在頭疼著呢!幸好你來了!”

長歌好笑,“那我要是沒來呢!”

段恆好心情的看著她,“你這不是來了嗎!再說了,實在不行,我頂多不干了,留下飛月山莊混吃等死。”

長歌點頭,“實在要混吃等死,去安州吧,讓孟秋養你,還沒人說閒話。”

段恆沒說話,長歌不樂意了,“怎麼,你還看不上孟秋啊,我告訴你,孟秋那可是文武雙全,對愛情絕對的忠貞不二……。”

“得,”段恆揮手打斷她,“你別再自賣自誇了,實話給你說吧,前些日子也跟孟秋接觸過一段,是挺不錯的,不過她那一根筋,好像沒往那處想,得了消息匆匆忙忙就走了。”

“沒事,”長歌笑了,“她那一根筋,我很快就給她理清了。”

“哼!”段恆站在一旁,視線掃向秦子期,“我看你先把你自個兒理清吧!孟長歌,我告訴你,你可別做第二個施挽朝,你要是敢吃著碗裡的,看著鍋裡的,我就直接把你踢到甘南道的大沙漠去曬成人干。”

“阿恆哥哥,你不知道麼?”秦子期走上前來,指著長歌笑道,“她不怕沙漠,她不是還自個兒要了甘南道嗎。你應該把她丟怡紅院去,然後再喂顆催情藥加個迷幻藥的,她那才會害怕。”

“子期,你真是了解我。”這是長歌說的。

“長皇子,你夠狠!”段恆翹起大拇指。

 

第四十二章 端倪

夜晚臨睡時,子期坐在床邊看長歌收拾東西,一雙眼睛,隨著她東轉西轉。

“怎麼了?”長歌笑問道。

“長歌,你剛剛是用什麼在那玉佩上雕的字?”他當時離得最近,可也只看到一點銀光。

長歌從懷裡掏出一把小巧精致的刻刀來,歎道,“有些事情,真的是很奇妙。幸好之前我答應說要幫你雕朵木棉花,我才將刻刀隨身帶著,居然這麼巧就用到了。”

秦子期接了過來,拿在手裡細細把玩,抬起頭來巧笑嫣然,“所以說,我是你的福星,對不對?”

“對!”長歌點頭,然後說道,“你早點休息吧,我就在隔壁,有事再叫我。”

“長歌,你今天不留下來了?”這幾日兩人都已經同出同進慣了,子期急忙站了起來。

長歌以為是他害怕,安慰他道,“在這飛月山莊裡,不用擔心安全問題,好好睡吧!”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往外走去。

秦子期坐了下來,望著桌上跳躍的燭光,有些黯然。

她終究,還是沒有把自己視作她的男人。

手指輕輕撫到唇上,心思有些恍惚,那麼,那個吻呢?是因為一時的迷惑,還是片刻的情難自已?

長歌回了自己屋,一推開門,便笑了。

段恆抱著一壇酒,好整以暇的等著她,“你可算來了,我還以為你要再卿卿我我一陣呢!”

長歌走過去坐下,深深吸了一口氣,“好香的酒,好大的怨氣。”

“哼!” 段恆移過來,給她面前的空碗倒上酒,“今天的事,謝了。”

長歌挑高了眉毛,“我沒聽錯吧,阿恆你在和我說謝謝,你什麼時候變得那麼有禮貌了?”

段恆端著碗,跟她碰了碰,“少得了便宜還賣乖!”

長歌微笑著,手腕一翻,干了。

“話說回來,長歌,你的動作還真是快,就那麼會功夫你居然能刻出一個字來,怎麼練的?”幾碗之後,話匣子打開了。

長歌托著腮,輕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段恆看了她兩眼,“該不會又是為了你家那個寶貝弟弟吧?”

長歌沒有反應,自顧自的喝著酒,段恆拍了自己的腦袋一下,“我就知道,要不然,你孟長歌哪有閒心搞這麼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

兩人喝了一會兒,段恆趴在桌子上,扭頭看她,“曾經那麼深的愛過之後,你還能愛上別人嗎?”

長歌抿了一口酒,辛辣味順著喉嚨,一直到了心髒的位置,“你都可以,我為什麼不可以。”

段恆怔怔的望著她,良久,笑了開來,“也是。不過長歌,你能選個簡單點的來愛麼?”

長歌想起白天段恆的表現,“我選自己的夫君來愛,不是最簡單的?”

“那叫簡單,孟長歌,你開什麼玩笑呢!”段恆抱著酒,還想再倒,長歌一把奪了過來,“好了,別喝了,你想酒後亂性啊?”

段恆於是由著她把酒壇拿走,伸手過來攬著她的肩一副哥倆好的樣子,“長歌,我實在不喜歡個皇子當你的夫君啊!”

他苦著臉,一副憂愁的樣子,“咱們江湖和朝廷,那是天生的不對盤。”

長歌推推他的腦袋,“阿恆哥哥,你好像忘了,你妹妹我,好巧不巧也是吃皇糧的。”

“對啊對啊!”阿恆認真點頭,“所以你絕對不要再找個吃皇糧的了,不然你一家子都是,咱們還能有什麼共同語言啊?好長歌,好妹妹,換一個吧換一個吧!”

長歌好笑,“你當這是買菜呢!”

抬頭望望外面天色,笑得有些詭異,“阿恆,趁現在夜黑天高,我們去找蘇狄談談心吧?”

“談心,談什麼心?”阿恆那是聞蘇色變。

“你該不會以為,你果然魅力那麼大,人家蘇家大小姐要巴巴的非你不可吧?”長歌摸摸他的額頭,“沒作白日夢的話,就趕緊的頭腦清醒一下。”

“哦,對了。”她轉回頭來,“提著酒壇,就說去找她喝酒,如果什麼事情做得不妥當,咱就說是喝多了。”

阿恆撫額,真正喝多的人,能承認自己是喝多麼?

蘇家,在南方家大業大,住在這安陽城中,自然也是獨門獨院。

所以長歌和段恆才跨進門,蘇狄便得到消息,很快迎上來了。

看著兩人俱是紅通通的臉,很是愣了半響,“兩位這是?”

“喝酒啊,我不是說要來找你喝酒嗎?”長歌一副和她很熟的樣子,拉著她就往後走,“走吧,找個清淨的地。”

蘇狄真的是頭痛啊,她也算是商場上浸淫多年了,今日被這個陌生女子三言兩語變被動為主動,手裡的玉佩立刻便物歸了原主,回來細細思量了一番,便知道所遇之人是個高手,她實實在在是被騙了。

偏偏又還找不出對方破綻,正在這懊惱得要死,這人又還偏偏找上門來了。

這不是讓她更加清醒不能忘的堵得慌麼?

“還沒有請教這位小姐名字呢?”這也是蘇狄特別郁悶的地方,搞了半天,她都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字。

“我叫孟長歌。”長歌倒是不隱瞞,說得坦誠。

蘇狄這會倒是真的驚訝了,她猛地站了起來,細細的打量著,“你是,那個孟長歌?”

傳說中文武雙全,戰無不勝的大將軍,曾保豐臨邊境八年平安,後來,於朝中神秘消失後,兩國聯軍入侵,朝廷節節潰敗,又是這位將軍力挽狂瀾,樊陰一戰,便瓦解了對方攻勢。

長歌微笑,“雖然不知道蘇小姐說的那個是哪個,但是我想,我就是你說的那個孟長歌。”

蘇狄倒抽一口冷氣,然後站直了身子,深深的一拜。

“哎!你這是干什麼?”再怎麼也沒有想到蘇狄給她來了這一手,長歌迅速跳了起來。

蘇狄一拜之後,臉上的笑容,也變得純粹起來,“孟將軍保一方平安,而且治軍嚴謹,從未有過擾民之事發生,是蘇狄平生最為佩服之人。這一拜,當之無愧。”

段恆一拍桌子,“好了,你們倆就別讓來讓去的,給我坐下來喝酒。”

長歌沒想到一個商賈之人,居然能對她如此敬重,想想自己先前把人家戲耍了一番的事,頓時就有了那麼點小小的愧疚,只得訕訕的笑著,“早知道我能與蘇小姐這般投緣,很多事情就該換個方式解決了。”

蘇狄是何等聰明的人,當然一下子便知道她意指為何,不過此刻,也不再追究,笑容滿面的問道,“那麼孟將軍可否告知,今夜來訪是有何要事?”她可不認為對方是真的只是喝酒來的。

長歌也不再拐彎抹角,徑直道明了來意,“我想知道蘇小姐一定要和阿恆成親的原因?”

蘇狄抬起眼來,“孟將軍倒是個爽快之人,你不認為我是為段公子風采所迷?”

長歌看了一眼旁邊聽得認真的段恆,彎了嘴角,“阿恆的確是風采過人,能吸引如蘇小姐這般的人中龍鳳。可是我以為,若只是如此,阿恆現在是自由之身,蘇小姐應該投其所好,慢慢追求,而不是千方百計得了那玉佩,搞得天下皆知的逼婚。”

蘇狄撫掌大笑,“果然不愧是聞名天下的孟長歌!也罷,先前有些事,我沒有想通,現在看到孟將軍,我也猜到幾分。”

她拉起衣袖,手腕處,一只藍色的蝴蝶振翅欲飛。

長歌臉色大變,手倏地捏緊,劇烈的顫抖著。

蘇狄輕聲道,“我們本是水族旁支,二十多年前滅族之禍時,我們不在本家,僥幸逃過一劫,自那之後,我們便改藍姓為蘇姓,暗地裡,四處尋找失散的族人,慢慢的,發展成現在的蘇家。我們現在所有的戶藉名冊都是編造的,只因家大勢大,所以一直不為朝廷所懷疑,但是,我們一直活在惶恐之中,生怕哪日一個不慎,便會招來禍患。幻海樓最近四處找尋流亡各地的無根之人,我們蘇家一旦被查出來,便會再現當年的亡家之禍。不得已,我們才出此下策,只要逼得段公子放棄了幻海樓,或者我與段恆結親,混了進去,便能最大程度的保護蘇家。”

長歌已經訥訥不成言,一張臉蒼白如紙。

段恆在她肩上按了按,聲音有些沙啞,“那你現在,就不怕我們說出去?”

蘇狄笑了,眼裡卻有淚光閃爍,“是孟將軍保護了公子二十多年,是我們水族第一大恩人。只是可惜,我們知道得太晚了,公子,公子他……。”她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

長歌的指甲深深掐進肉裡,任那疼痛來紓解此刻紛亂的思緒, “水族之人,每一個都有蝴蝶印記?”

蘇狄逃開了她審視的目光,“不,只有族長至親之人。”

“你?”長歌的眼睛,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

“我是長藍的堂姐,本名藍狄!”

“啪!”的一巴掌甩到她臉上,長歌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你居然從來沒有找過他,你是她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

蘇狄笑得慘然,“我怎麼沒找?可是要怎麼找?找到了又怎麼樣?我們是朝廷除之而後快的水族,永遠不能得見天日。每遇見一個族人,都是天賜的幸運,沒有找到,那也是命中注定。”

長歌扶著椅子,坐了下去,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很久,才開了口,“對不起,是我太激動了。”

蘇狄搖搖頭,“我現在想知道的是,你通過幻海樓找到我們這些人,是想要做什麼?”

長歌沉默了很久,再睜開眼來,所有糾結的情緒都已經褪去,“你們願意去甘南道嗎?那裡荒山大漠,比不得江南繁華,可是,你們可以堂堂正正的立於陽光之下,永遠不用再擔心朝廷的追殺,每一個人,都能得到公平的對待,不用再四處飄泊,可以將那裡,當做自己的家。”

蘇狄眼裡,淚光點點。

家?那是一個多麼遙遠的名詞!

“真的可以嗎?還可以叫做藍狄,可以堂堂正正的立於陽光之下,不用擔心追殺,不用擔心驅逐?可以,有一個真正屬於我們的家?”

長歌點了點頭,“你既然知道我是孟長歌,你就該相信,我會算計天下所有的人,卻唯獨不會欺騙水族。”

蘇狄站起身來,走到長歌面前,雙膝一彎,跪了下去。

長歌連忙伸手去扶她,她拉著長歌,死也不起來,“這一跪,謝謝你對長藍傾心相護二十年,也替天下所有無家可歸無國可依只能四處飄泊的無根之人,謝謝你。”

長歌拉著她,慢慢蹲下身去,“不,蘇狄,我也應該謝謝你。”

謝謝你,第一次讓我覺得我將要做的事情這麼有意義,不僅是為了完成那些一起出生入死的人的理想,不僅是為了逃避永失所愛的悲傷。

“長歌,很高興吧?”回來的路上,段恆問她。

長歌背著手,歎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古人誠不欺我。”

段恆跟在她的身後,嘴角掛了淡淡的笑容,“長歌,這條路不好走,不是每一個人都如蘇狄這樣相信你。你畢竟,只守護過一個孟長藍。”

“我知道,但是我有信心。”

“長歌,讓我和孟秋一起做事吧!”

長歌猛地轉過身來,又驚又喜,“你,你願意?”

段恆走上前一步,靠到她的胸前,“我累了,我也想累的時候,有個依靠。擁有和你一樣的胸懷,做著同樣一件事的孟秋,值得我仔細去感受。長歌,剛剛看到蘇狄含著淚向你下跪的時候,我覺得,很幸福!人生在世,總要做一些讓自己感到幸福的事,我不想給自己錯過的機會。”

“那真是太好了!”長歌極為高興,“有你相助我們已經輕松很多,如今,是你自己親自投入去做,想必以後孟秋那邊都不用心了。”

感受著胸腔裡因為笑著而帶起的振動,段恆也忍不住眉眼彎彎,“長歌,我還是覺得逢單要好一點,我喜歡逢單。”

“咳咳!”兀自笑著的長歌,怎麼也想不到阿恆突然給她冒出來這一句,一下子被口水嗆到,咳個不停。

“哈哈哈!”段恆的笑聲,在夜空裡飄出老遠。


第四十三章 柳暗花明

蘇家是南方巨富,要想神不知鬼不覺的將全族人搬到安州去,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還要不影響目前的運作。再怎麼說,那也是一筆巨大的財富啊,秦子期和蘇家的幾個帳房埋頭將算盤撥得嘩嘩響,熬了一個白天加一個黑夜都還沒有理清全部帳目。

蘇狄更是忙暈了,不過看那兩眼放紅光的樣子,顯然是心情愉悅的。

段恆在旁邊看得嘖嘖直歎,“蘇狄,居然真有你這樣的傻瓜,長歌啥也沒做,就幾句話你就把你們蘇家那一堆一堆的財富往安州那個鳥不生蛋的地方運啊?”

蘇狄拿著筆東劃一下西劃一下,忙裡偷閒的答復道,“段公子,你是沒有經歷過。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講,有個安身立命之所,比什麼都重要。再多的財富,也買不來安心,再不需要惶惶不可終日。”

段恆把頭無力的靠到長歌肩上,“長歌,你真會做生意!”

“怎麼說?”長歌挑眉。

段恆掰著指頭慢慢數,“女的我就不說了,就說你撿來的那三個男人吧,一個孟長藍,你養他二十多年,現在得了個巨富蘇家;逢雙逢單兩兄弟吧,一個當了你家的免費保鏢,一個呢,經營著遍布天下的當鋪錢莊什麼的,凡是賺錢的營生都去插了一腳。長歌,我嚴重懷疑你是不是有透視眼,能夠看到未來的。”

她要是真能看到未來就好了?長歌微微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你是得意得說不出話來了吧?”段恆在她肩上換了個姿勢,繼續靠著。子期偶然間抬頭見到了兩人的親密姿勢,目光閃了一閃,隨即又低下頭去,只是手裡的動作稍稍慢了下來。

蘇狄察覺到他的變化,低笑了一聲。

子期只當沒聽見,只是臉色微微發紅。他倒不是嫉妒,他只是有些失落,他雖然是長歌的夫,卻極少能這樣自然而親呢的相處。

長歌在他面前,也從來沒有這樣放松過。

“阿恆?”長歌扭過頭去對著段恆笑。

“你笑什麼?”一看見她這樣的笑容,段恆頓生警惕之心。

“我沒告訴你麼,孟秋今日就要回來了?”

“那又怎麼樣?”段恆不明所以。

長歌於是伸過手去,攬上他的背, “你靠在我肩上,我又攬著你的背,你覺得看見我們如此相處的孟秋,會作何感想?”

段恆於是立刻打開她的手,坐得那叫個端正,笑得那叫賢良,“長歌,我們還是保持點距離的好。”

孟秋果然在傍晚的時候到了,見著兩人相處的模式,第一反應便是偷偷的問,“小姐,你跟段公子吵架了?”

段恆在旁邊聽得滿頭黑線,長歌是笑容滿面,“何以見得?”

孟秋瞅瞅一邊的段恆,小聲的回道,“段公子跟你說話的語調很奇怪,突然變得很有禮貌的樣子,難道你們不是吵架了?”

長歌哈哈大笑,拍拍孟秋的肩膀,“我們沒有吵架,他只是突然覺得男女有別,要適當保持距離。”

孟秋當然並不是很在意,只是隨便點了點頭。

晚上,孟秋將近日來收獲,詳細的向長歌回報。

孟秋做事,很是細心謹慎,甘南附近多為三不管地帶,幾股勢力錯綜復雜,有些是為生活所迫不得不鋌而走險,有些是生下來便是在山寨,然後祖祖輩輩都在,有些就是為了稱王稱霸,魚肉鄉裡,孟秋將考察下來的結果,分好類別,列得整整齊齊。

長歌看完,將紙卷一掩,輕聲道,“孟秋,你辛苦了,這些東西我先看看,你休息休息再說。”

孟秋點點頭,看了她一眼又說,“小姐也要好好休息,又瘦了。”

就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卻讓長歌心底暖暖的,“謝謝你,孟秋。”

“對了,”長歌又叫住轉身准備離開的孟秋,“你覺得阿恆怎麼樣?”

孟秋明顯的疑惑,“段公子很好很熱情,給了我們很多幫助。”他不是小姐非常要好的朋友嗎,怎麼會來問她這個問題,莫非小姐想要收了段公子?其實倒也不是不可以,不過如果要收的話,不是更應該收逢單麼?猶豫著,要不要給小姐建議建議。

長歌深深的望著她,“孟秋,你的年齡也不小了,你試著和阿恆相處看看,以你們的性格,會彼此喜歡的。”

孟秋驚愕,她怎麼也沒有想到這個上面,“段公子人中龍鳳,孟秋怎麼能配得上?”

長歌走過來,雙手放到她的肩上,“孟秋,不要妄自菲薄,你的心思細膩穩重,在孟家軍中沒人可以比得上,更何況,能指揮十萬軍隊作戰的,這天底下,並不太多。”

“孟秋要陪著小姐,要小姐先幸福才行。”孟秋搖頭。

拍了一下她的頭,長歌又好氣又感動,“這種東西還能分先後的。”長歌笑了一下,深深的看著她,“阿簫,你,還有我,一起長大,我們三個,總要有一個是幸福的。”

她笑著,“孟秋,阿恆真的是一個值得愛的男人,我不強求你一定愛上他,但是至少,要給彼此一個機會。你不跨出那一步,永遠不知道是否能拉近距離。”

孟秋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要給彼此一個機會,小姐,你是不是也是因為這樣,才帶著主君一起來了安陽?

“我倒不知道,原來你還有這種作媒的興趣?”送走孟秋,便看見子期似笑非笑的站在門外,手裡端著一碗參湯。

長歌接了過來,把他讓進屋裡,“我這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麼?”

她端了參湯,一口一口慢慢的喝著,子期抬起眼看她,“長歌?”

“嗯!”

他咬了咬唇,還是問了出來,“你會,幫逢單作媒麼?”

長歌笑出聲來,“他哪裡還需要我去摻合,就他現在都有好幾個盯著了。”

子期看著她臉上的笑容,很想再說什麼,卻終是開不了口,只是走過去,將臉貼到她背上,環住她的腰,“長歌!”

“怎麼了?”

“我就是想叫叫你的名字。”

“撲哧!”長歌笑了,伸手將他拉了過來,抱在懷裡,指尖,撫過他青紫的眼眶,“熬了兩天的夜,該去好好休息了。”

“你陪我?”

“好!”

或許真的是倦極,長歌抱著子期還沒走到房間,他就已經睡著了。

長歌將他放到床上,除了外裳和鞋襪,又拿毛巾來擦了他的臉和手,才用被子將他是蓋好,走了出去。

趙葦和馬易輪著守夜,此時,正是趙葦站在門邊,看著長歌那些動作,忍不住暗暗歎氣,怪不得將軍這麼容易招惹桃花,像她這樣的,哪個男子不動心啊!

長歌看見了她的神色,奇道,“趙葦,你臉抽筋啊?”

趙葦嘿嘿笑了兩聲,忽然認真的說道,“小姐,你別對誰都這麼好!尤其是,對你不打算娶的人。”

長歌回過頭去,看著床上睡得正熟的秦子期,輕聲道,“我沒有對誰都這麼好,現在,除了他,我還能對誰好?”

苦笑了一下,慢慢的走遠了。

看著她的背影,趙葦恨不得狠狠的給自己一巴掌,亂說些什麼呢!想必,將軍又想起公子了吧,那個時候,將軍便是一門心思的對公子好,到頭來,得著什麼了?

蘇家的事,有孟秋和段恆,安州又有霜蕪接應,長歌倒沒什麼好操心的了。

接下來,便是這安陽附近青山之中那些習俗與眾不同的流人了。

長歌皺著眉,憂心忡忡,總要有個由頭,才能正大光明的接近她們吧。

子期走進來的時候,長歌想得認真,並沒有注意到,子期瞟了她兩眼,視線就落到了她面前的一個酒具上。

“咦?鷹之皿!”他叫了一聲。

長歌回過神來,“子期,你認識這個東西?”

子期幾步跨到桌邊,撿起來細細查看了一番,“這是鷹部落特有的酒具,在數十年前,鷹部落稱霸草原,不過後來為安瑞所滅,已經很多年不見蹤跡了。”

長歌站起來,猛地一把將子期抱起,不顧他連連驚呼,就地轉了幾個圈,然後“吧唧”一聲極響亮的親了他一下,“子期,你真厲害。”

子期暈紅了雙頰,推著她,“你快放我下來,大白天的,被別人看見了會笑話我的。”

長歌心情極好,又在他另外一邊臉上大大方方的親了一口,“夫妻兩個親熱,他們有什麼好說的。

子期摟著她的脖子,彎了嘴角。

子期講起,這鷹之部落的人,男女都習武,本性較為暴躁,崇尚武力。

長歌聽得仔細,聽到後來,越來越合不攏嘴。

秦子期看得奇怪,“你想到辦法接近她們了?”

“沒有。”

“那你這麼高興?”

長歌敲敲桌子,“崇尚武力很好,不是說明身體強壯麼,甘南道地廣人稀,咱們正缺勞力呢!”

子期好笑的看著她,“人家就被你收服到安州去了?八字還沒有一撇的事情就想得那麼遠。”

長歌雙手托腮,“辦法,不是人想出來的嗎,我總能想到的。”

那些人在山中隱藏得再好,也是需要衣食住行的,長歌想,他們必定需要在集市中采集生活必需品。

於是第二日,長歌便美其名曰要體驗生活,帶著秦子期大搖大擺的去逛街了。

安陽是南北交通要道,其繁華程度自然與長歌她們先前逛的小鎮不可同日而語,子期看得目不暇接,把長歌的手抓得緊緊的,生怕一不小心兩人就被沖散了。

長歌看著子期興致勃勃的樣子,嘴角不禁帶了笑意,“子期,你喜歡什麼,我買給你吧!”

子期挽著她的胳膊,“我不要。你送我的第一件禮物,一定要有意義才行,你都答應要親手給我雕木棉花了,我要等著那個。”

“木棉雕花我給你做,今天也給你買東西,怎麼樣?”

子期忽然收了笑容,怔怔的望著她。

長歌停住了腳步,“子期,怎麼啦?”

子期將她的手拉得緊緊的,“長歌,你要去哪裡了嗎?”遲疑的觀察著她的神色,“是不是要很長時間,要我在安陽等你?我,不可以一起去?”

他的聲音裡透著濃濃的不安,長歌的心,忽然痛了,她反手握住他,十指交纏,“子期,如果我有事要做要離開,我一定會提前告訴你的。”

子期望著她,沒有說話,長歌索性轉過身來,正對著他,“子期,我們要試著相信彼此,要不然,怎麼學會做正常的夫妻?”

“好!”子期笑了,似陰雲散盡,剎那間,光芒四射,“那我要買衣服,要買胭脂水粉,要買手飾,長歌你幫我挑。”

長歌的笑容頓住,“你自己挑,我幫你付錢還不行?”天啦,別的不說,那胭脂水粉鋪裡一堆一堆的男人,她光往那兒一站已經是夠顯眼的了,更懲論還要站在那兒慢慢選。

“那怎麼行!”子期瞪著她,只是嘴角彎起的弧度洩露了主人的愉悅,“要送人禮物,當然要慢慢選。長歌,你要好好選,用心選,隨便敷衍的我不要。”

長歌的眼光,當然是極好的。

她本出身世家,後在江湖中游歷,結交極廣,即便入朝為官,所識之人,也是非富則貴,再加上有個疼若至寶的長藍,對男子所用之物,自然處處留心。因為她能看上眼的,絕非凡品。

安陽雖然已經夠大,但是可能長歌的眼光太高,所以逛了一個多時辰之後,兩人還是兩手空空的大眼瞪小眼。

子期累得一屁股坐在台階上,不動了,“長歌,你故意的吧?”

長歌苦笑,“不是你說要我好好用心選嗎?我真的沒有看見特別不錯的。”

“那我不管,反正我今天一定要買到。”

長歌歎了一口氣,暗自檢討,她可能真的太挑剔了一點,“好吧,我們再逛一次,這次我保證一定能選到。”

子期拉著她的手,有氣無力的站起來,“最好是這樣。”

兩人才走了幾步,剛好要拐進一個胭脂鋪的時候,子期停住了。長歌疑惑的向他望去,他湊到她耳邊,低聲道,“接近鷹之部落的機會,來了。”

胭脂鋪中走出來幾個男人,衣著普通,面有悲色,其中一人,抱著一大堆東西,子期看得分明,那人的手上,戴著鷹戒,那個圖案,是他在書中看到過的,絕不會有錯。

 

第四十四章 救人

  長歌輕功卓絕,就算還抱著個秦子期,跟在那幾人身後,也是悄無聲息。

  幾個男人出了胭脂鋪後,又去了成衣店,買了好多男兒家用的東西。

  秦子期看得奇怪,“那幾個人明明滿臉悲淒之色,目中含淚,怎麼還有心情慢慢買東西?”

  長歌看了半響,才道,“他們有人死了,而且是個男的。”

  “你怎麼知道?”

  長歌的視線落在那人戴著的戒指上,“要不是心神大慟以致恍惚,他們應該不會如此光明正大的將這飾物戴出來的。雖說如今安瑞與豐臨交惡,但並不代表豐臨就允許安瑞的前朝遺民藏在本國境內,尤其鷹一族的人,出了名的驍勇善戰。”

  秦子期看了她半響,忽地一笑,“長歌,我現在知道了,為什麼你從來戰無不勝!”膽大心細,有什麼異動,哪能逃得過她的眼去。

  長歌笑了笑,沒有說話。戰場上,不能夠洞察先機,死的,就會是自己。

  一路跟著那幾個男人,到了河邊,長歌身形一收,抱著子期躲進了旁邊的樹林中。

  按照他們的習俗,死掉的人,要水葬,以期望血肉化泥,護得水草肥沃,綿澤子孫。一個男人靜靜的躺在木筏上,腹部隆起,旁邊一個女人半蹲著,極其憔悴,拉著那個男人的手,身形不穩的樣子。

  新到的幾個男人,將買來的東西,包好,整整齊齊的碼在那人身邊,泣道,“哥哥,你走好!”

  長歌凝目看去,那男人面色青白,的確是死去的樣子,身下,鮮血一點點的浸出,染紅了旁邊女人的衣服。

  子期的手緊緊的攥著她腰上的衣服,“是難產。”

  “起程吧,聶湘。”旁邊一個老人,嘴中念念有詞之後,推動木筏順著水流往下飄去,女人流著淚跳下河中緊走了幾步,又停下來,痛苦的蹲□去。

  “長歌!”子期一身驚呼,就見長歌躍起,直直向河中飄流的木筏掠去。

  “你要干什麼?”這一下,驚變突起,岸上的眾人也是大聲嘩然,驚怒不已。

  長歌身形一定,極漂亮的落在筏上,伸手探向那流及水中的鮮血,果然如她所料,是熱的。

  當下便作了決定,伸手將那男人打橫抱起,在水波上踏了幾步,便落到了岸邊。

  幾乎她才剛落地,那一大群人便呼啦啦的圍了過來,尤其是先前那女人,紅著雙眼,像是要吃了她的樣子,“你是什麼人,為何要打擾聶湘上路?”

  黃泉路走到一半,又被硬生生的拉回來,那種滋味該有多難受!那女人攥緊了拳頭,渾身骨頭咯咯作響。

  長歌的視線掃過她狂怒的臉,不動聲色的朝正向她奔來的子期喊了一聲,“子期,你快過來看看。”嘴角輕輕揚起,一句話便止住了這一群人騷動,她說,“這個 男人還沒死!”

  “你說什麼!”或者是太過驚愕,也或許,是狂喜,那女人腿一軟,生生跌倒在地。

  長歌將那男人平放在地上,對那女人說,“你,把外衣脫了給他蓋上,其他人,想辦法找些熱水,流食來。”

  子期氣喘吁吁的奔至長歌面前,都快哭了,一把抱住長歌,伸手就擰了她幾下,心中憤恨不已。她就不能稍微多考慮一點嗎,那鷹部落的人可不是什麼好善與之輩,她就那麼看了兩眼,二話不說的就把人弄上岸來,他氣不過,吼道,“萬一救不過來怎麼辦?”

  子期下手並沒有留情,那擰在腰上最柔嫩的地方,還是有幾分力道的,長歌呲著牙,硬生生忍了,然後拍拍他的背,安撫道,“你先看看再說。”

  子期蹲去查看那病人,手搭上他的腕間,眉頭微皺,的確是探不到脈搏了。

  周圍的人摒住了呼吸看他,長歌卻並不擔心,背著手站到他身後,“死的人,流出來的血顏色不是這樣的,而且流動速度這麼快,還有溫度,應該是痛到極致,造成的假死。”

  秦子期咬了咬牙,猛地抬起頭看她,“萬一我救不了怎麼辦?”

  無視身旁虎視眈眈的目光,長歌輕笑,“放心,我可以帶你逃跑。”

  “撲通!”是剛剛那站起來的女人,重重的跪了下去,不停的給兩人磕頭,“求求兩位,一定要盡力救救聶湘,大恩大德,馮竹此生不忘。”

  “哼!”戴著鷹飾戒指的男子也走了過來,紅著眼睛道,“你們剛剛把我哥哥拉回來,要是救不活他,就是存心搗亂,你們就跟著一起死。”

  “你叫什麼名字?”長歌問他。

  秦子期正在低頭按壓著聶湘的腹部,聽到這話後,迅速抬起頭來,看了那男子一眼,嘴唇抿成了一條線。

  “聶楓!你干嘛?”

  長歌搖搖頭,“沒什麼,只是有了你的名字,方便喊一些。聶楓公子,麻煩你,叫幾個男人過來,把這兒圍起來。”

  聶楓狠狠的瞪她一眼,但也乖乖的聽了話,叫了幾個男子將秦子期聶湘圍在中央。

  長歌背轉身過去,問道,“子期,怎麼樣?”

  秦子期使勁的按摩著聶湘的各個穴位,滿頭大汗,“不知道。”

  一時間,空氣中繃得緊緊的,馮竹焦急的不停走動著。

  突然,一聲輕吟溢了出來,馮竹眼睛一亮,“湘兒!”

  聶楓也顫著聲音喊道,“哥哥,哥哥!”

  聶湘只是哼了一聲,並沒有睜開眼,只是那脈搏倒開始緩慢跳動了。

  或許是因為血脈重新暢通的關系,身下的血流得更快了,子期的聲音,有些不穩,“長歌,孩子還沒出來,怎麼辦?”

  長歌當然不懂醫,子期此刻的求助,只是在心慌之下本能的依賴。

  長歌隔 著人縫,伸進一只手去,“子期,不管你用什麼方法,讓他清醒,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不然他們都死定了。把他的右手給我,我護住他的心脈。”

  一只手迅速的握住了她的,有些涼,長歌微笑,她知道,那是子期的手,她重重的握了握,“不要怕,我相信你。”

  那手握了片刻之後,放開了她,重新放入她手中的,是聶湘的手。

  長歌輕握著,一股暖流緩緩不絕的輸了過去。

  子期咬著牙,使勁掐著聶湘的人中,直至血泡冒出。

  聶湘才緩緩睜開眼睛,有些茫然,子期一喜,“聶湘,你的寶寶快出來了,使勁兒。”

  馮竹早已顧不得其他,擠到聶湘身邊,握住了他的另一只手,“湘兒,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我們湘兒最厲害了,再努力一下,我們的寶寶就可以出來了。”

  “竹,寶寶!”聶湘抖著嘴唇,念了一句,便又閉了眼去,但是腹部的產線卻開始慢慢變紅了。

  子期擦著汗水,松了一口氣,他知道聶湘是在積聚全身的力量擠壓產道。

  “啊!”聶湘痛得嘴唇發白,牙關咬得緊緊的,馮竹連忙叫自己的手塞進他口中,“湘兒,咬這個,咬這個,別傷到牙齒。”

  已經痛得發暈的聶汀,哪管得了那麼多,張口就咬了下來。

  鮮血順著牙齒,一股一股的往外冒,馮竹卻像是那只手根本不是她的一樣,連聲音都沒有顫一下,只輕聲道,“對,湘兒,你做得很好,做得很好,我們寶寶快出來了啊!”

  子期轉過眼去,不忍再看。

  聶湘中間幾度暈厥,都被子期用金針刺醒,長歌的內力,也一刻都沒有間斷過。

  終於,伴隨著聶湘一聲淒厲的尖叫,嬰兒的哭聲響亮的傳了出來。

  這個孩子,居然還活著!

  馮竹腿一軟跪到聶湘身側,手不停的抖動著,在旁邊人的幫助下,才抱緊了孩子,遞給聶湘看,“湘兒,你看,我們的孩子,她還活著,你們都活著。”

  聶湘勉強睜開眼來,看了一眼那孩子,嘴角扯出了一抹笑。

  秦子期跌跌撞撞的從人群中擠出來,一下子撲到長歌懷裡,又哭又笑,“長歌長歌,你看到那個寶寶了嗎,真可愛,真勇敢,長歌長歌!”

  他抱著長歌,自己禁不住的哭了。

  汗水早已浸濕了他的頭發,淺藍的衣衫上,血跡斑斑,可是這一刻的子期,卻比任何時候都讓長歌心動。

  她抱緊了他,“子期,也很勇敢。”

  因了這一插曲,長歌和子期得以光明正大的接近了鷹之部落的人。

  尤其是子期,一路上,被馮竹又磕又跪的感謝了好幾次。長歌本來還想不要太著急,慢慢來的,結果被馮家聶家的人拉著就走了,說是一定要感謝救命之恩。

  再加 上子期的確很喜歡那個由他親手接生的孩子,長歌便也只得隨著他們去了。

  有些時候,無心插柳柳成蔭啊!

  馮竹抱著孩子興高采烈,愛不釋手,子期被圍在一群人中間,分不開身。

  長歌還叫得出來名字的,便只有聶楓了,她當然也只能和他說話,“聶楓公子,令兄難產,為何不請大夫?若今日不是我們湊巧碰上,他豈不是要假死變真死?”

  聶楓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好半天,才輕聲道,“我們也沒有辦法,在豐臨,孕夫都是要裡長登記造冊的,以便新生的孩子能錄入官府的名冊,我們……. 。”他沒有再說下去,長歌也沉默了。

  這些人四處流亡,若是被官府得知他們的存在,便是新一輪的屠殺或者驅逐吧!

  “你們,有沒有想過找一處能安身立命的地方?”長歌試探著問。

  聶楓看著前方笑得燦爛的馮竹,歎了一口氣,“天下之大,卻沒有我們的立足之處。就像這樣,一家人能好好的在一起,就已經足夠了。”

  “如果,有人說願意為你們提供這樣一個地方呢?”

  聶楓斜眼看她,“那人瘋了啊?再說,我們憑什麼相信?”

  對於他們這樣的人來講,格外的多疑和謹慎,要想得到他們的信任,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子期到了他們的住地之後,便開始忙碌起來。

  鷹部落約有上千人,但是居然沒有一個大夫,不容易引起注意的病痛他們當然會去安陽城中尋求救治,但是像聶湘這種情況,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所以子期的到來,使得許多的孕夫如獲至寶,這個讓他看看,那個讓他摸摸。

  長歌才知道,馮竹居然是族長馮旺之女,她們簡直是得到了最高規格的禮遇,再加上馮竹長女的誕生,部落裡的人上上下下一片喜悅。

  晚飯時,飯香酒醇,賓主盡歡,馮旺向馮竹使了一個眼色,馮竹面有難色,但還是硬著頭皮走到長歌身邊,“長歌小姐,有點事,能和你商量商量嗎?”

  “什麼事?”長歌含笑問道。

  馮竹指了指另外一邊,子期正抱著孩子和聶楓說著話,旁邊一個眉目清秀的女子含笑看著兩人,“那是我的妹妹馮念,尚未娶夫。”

  長歌眉心一跳,“然後呢?”

  馮竹硬著頭皮,繼續說道,“小念天姿聰穎,更難得的是性情溫柔,一直醉心於琴棋書畫,從未有過男女之念,而今一見秦公子,便情難自已,不知,不知長歌小姐可否從中撮合?”

  長歌簡直啼笑皆非,這是要她去撮合她的夫與別的女人?當下心底翻滾成一片,面上卻不動聲色,“你們,怎知他尚未成親?”

  馮竹大咧咧的笑了,“有沒有成親都沒有關系,我們鷹部落的人不講究這些,大家看對眼就行。而且看秦公子,似乎也是不受寵的,要不怎麼會到現在還保持清白之身。”

  “這個你們也能看出來?”長歌這倒是真正的驚奇了。

  馮竹呵呵一笑,“老人們自然眼光如炬,隨便一眼就看出來了。長歌小姐,我們看你和秦公子舉止親暱,不知是他姐姐,還是……?”

  長歌沒有回答,只是目光落到了那邊,聶楓已經走開了,留下那馮念和子期,逗弄著孩子,秦子期目光柔和,滿臉笑容。

  那馮念神俊清秀,子期長身玉立,光看畫面,不得不說,還是很和諧的。

  “是馮念看上了他,還是你們看上了他的醫術?”長歌慢吞吞的來了這麼一句。

  馮竹頓時笑了,“小姐很聰明,坦白說吧,兩者皆而有之。”

  長歌沒有說話,馮竹察言觀色,接著道,“恕我冒昧,不知小姐,是否便是秦公子的妻主?”

  長歌彎了嘴角,“馮小姐也並不笨。”

  馮竹頓時有些不自在,但是還是繼續說道,“小姐放心,若你肯割愛,我們部落中未婚男子,任你挑選。”

  長歌飲了一口酒,似笑非笑,“若我要聶湘呢?”

  “咳咳!”馮竹被自己的口水嗆住,神色頓時起了變化,“湘兒是我夫郎。”

  “馮小姐尚不肯捨棄你的夫郎,又為何要我割愛我家子期,己所不欲,為何要強施於人?”長歌的語氣慢慢變冷。

  馮竹沉默了一會兒,才道,“那不一樣,我與湘兒情深意篤,長歌小姐與秦公子,卻似乎並沒有進入佳境。”

  他們沒有進入佳境,竟然如此明顯,連一個初相識一天的人,都能輕易的看出來麼?長歌看著遠處言笑晏晏的兩人,沒有再說話。

  “長歌,你看這個寶寶,小臉粉嫩粉嫩的,真可愛啊!”終於等到馮竹走開了,秦子期抱著孩子坐到長歌身邊,獻寶似的給她看。

  長歌湊了過來,那孩子皺巴巴紅通通的,其實不怎麼好看!她閉著嘴,不想順著他說些違心之語。

  “長歌,是不是很可愛?”子期小心翼翼的抱著孩子,期待的望著她。

  在那樣渴望的眼光裡,長歌不由自主的點了一下頭,“是很可愛。”

  笑容從臉上綻放開來,子期低下頭去,在孩子臉上親了一下,“是啊!真的很可愛。”

  秦子期把孩子還回去的時候,聶湘已經醒了,喝了些湯水,精神好了很多,看著秦子期戀戀不捨的樣子,取笑道,“秦公子這麼喜歡孩子,趕快成親自己生一個就好了。”

  子期臉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來,“我已經成親了。”

  聶湘笑道,“那也是,看公子如此人才,早該被人爭著搶著定下來了,沒關系的,或許是成親日短,慢慢來,孩子總會有的。”

  子期低下頭去逗著寶寶,沒有再接話。


第四十五章 歸宿

  “秦公子!”子期從聶湘的房間出來,便碰上了等在門邊的馮念。

  “馮小姐你有事嗎?”秦子期略略往後退了一步,保持著幾步的距離。馮念臉上的笑容太熱烈,在子期過去的歲月裡見得多了,他幾乎不用猜測便知道對方對他起了好感。

  “我看天太黑了,幫你拿個燈籠。”

  子期這才發現,對方手裡提前個燈籠,照亮了腳下的路。他感激地一笑,“謝謝,不過我妻主送我來的,有她在,我應該用不上燈籠。”

  “你妻主?”馮念低低念了一句,接著又說道,“你是說長歌小姐嗎,剛剛我娘把她叫走了。”

  子期往四周望了一望,果然沒有看見長歌。

  “秦公子,要不我先送你回去休息吧?”馮念又走近了一步。

  秦子期頓了半響之後,點頭,“如此,有勞馮小姐了。”

  馮念開心的笑了起來,“那往這邊走。秦公子,你喜歡彈琴嗎,我這裡有很多曲譜,都是非常有意思的,要不明天我帶來給你看?”

  子期小心的應付著,“對不起,我不會。”

  “不會啊?不會也沒關系,那你喜歡畫畫麼,我收集了很多大家的真作!”

  “不好意思,我不太懂。”

  “沒關系,啊!我忘了,男子都是比較喜歡刺繡的啊,我……。”

  “刺繡我也不會。”子期打斷了她的話。

  “啊?”馮念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她再是遲鈍也看出來了子期完美的笑容後面,帶著刻意的疏遠,“秦公子,我喜歡你!”

  話一說完,她便停下腳步,定定的看著他。

  子期愣住了,他沒想到對方居然這麼直接了當的說了出來,微微的局促之後他大大方方的彎腰行了一禮,“謝謝馮小姐的喜歡,不過我,只會喜歡我自己的妻主。 ”

  他微笑著,語氣卻沒有半絲回旋的余地,“馮小姐,你把燈籠給我,我自己走回去!”

  “秦公子,你真的不考慮接受我嗎?你喜歡她,她卻未必喜歡你啊!”鷹之一族的人,從來直率坦誠,尤其喜歡一個人,那是難得的緣份,所以一定要先下手為強。

  子期收起了臉上的笑容,語意漸冷,“馮小姐,那是我和我妻主的事,我想,沒必要向你解釋些什麼,不是嗎?”

  索性燈籠也不拿了,加快腳步往前走去。

  才走兩步,便看見了正急匆匆走過來的人,“長歌!”

  長歌也看到他了,幾步走到跟前,“怎麼不等我就自己回來了,我以為你還在那兒逗著寶寶呢!”

  “長歌!”他扁著嘴,撲到她懷裡。

  “怎麼了?”長歌連忙抱住他,疑惑的視線掃過稍後跟來的馮念時,有一瞬間的停頓。

  長歌的手臂倏地收緊,目光變得凌厲,馮念頓時覺得呼吸困難,一股強大的壓力撲天蓋地而來,“馮小姐,你做了什麼?”

  “沒有!”是懷裡的子期說話了,他抱著長歌的腰,“馮小姐沒有做什麼。長歌,我累了,你抱我回去吧。”

  這一天,先是逛街逛到腿軟,再又加上救聶湘父女,勞心勞力,後來又發生這許多意料之外的事,他真的覺得,很累了。

  尤其此刻在長歌的懷裡,更覺得倦意濃濃,連眼皮都不想抬了。

  長歌將他打橫抱起,向馮念點點頭,“抱歉,我失態了。我先帶他回去,明日再見。”

  馮念呆呆的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馮竹走了出來,一只手放到她肩膀上,“小妹,算了吧。”

  馮念攥緊了拳頭,“姐姐,若是我們也能有光明正大的身份,我一定不會放棄會好好爭取的。”

  看那兩人言行舉止,非富則貴,像她們這樣連生個孩子都不敢找大夫的人,又有何資格去爭取呢!

  馮竹歎了一口氣,“不知道我們的孩子,能否有堂堂正正立於世人面前的一天!”

  “姐,娘找長歌去做什麼?”馮念忽地想起來,問道。

  馮竹搖了搖頭,“不知道,娘叫我出來了。”

  “這個長歌,不是個簡單的人!”那一瞬間爆發出來的殺氣,不是一個普通人能擁有的。

  將子期放到床上,長歌剛要直起身來,便被子期一把抱住不放,“長歌,不要走。”

  長歌放軟了身子,側躺在他身邊,“好,我不走,你安心睡吧!”

  子期靠在她懷裡,小聲的問,“長歌,你喜歡孩子嗎?”

  “喜歡,當然喜歡啊,我第一眼看到末梢的時候,粉粉嫩嫩的一團,我恨不得揉成一砣塞到心窩裡去!”長歌柔了眉眼,笑出聲來,“他一扭一扭的走路,那樣子說多可愛便有多可愛,還有他第一次奶聲奶氣的叫我長歌的時候,嘖嘖,怎麼會有小孩子那麼可愛?”

  微笑著歎了一口氣,“你說這家伙怎麼從小就那麼鬼靈精呢,讓他叫姑姑他不會叫,叫長歌倒是順口得很。”

  子期靜靜的聽著,看著她臉上愉悅又幸福的表情。

  長歌,你就那麼喜歡長藍的孩子嗎?

  長歌察覺到了懷裡人異常的沉默,低下頭來,揉了揉他的頭發,“我就顧著自己高興了,你今天又累又緊張的忙了一天,先好好休息,嗯?”

  子期深吸了一口氣,極小聲的問了一句,“長歌,我們,我們會有孩子嗎?”

  積聚了全身的力氣,子期幾乎是摒住了呼吸去等待她的回答,在她短暫的沉默裡,子期覺得,他的心,快要裂成了碎片。

  長歌失笑,吻了吻他的額頭,“當然會有,我父母可只有我一個女兒,我要是敢沒有孩子,他們得從地底下跳出來跟我拼命。”

  “長歌,那,那……。”巨 大的驚喜襲來,秦子期反而不知道作何反應了。

  長歌伸出一只手蓋住了他的眼睛,嘴唇在他耳邊帶起一片酥麻,“子期,不要這樣看我,有些時候,我的自制力也不像我想像的那麼可靠。”

  “長歌!”子期軟軟的叫她,嘴角得意的彎起。

  長歌的身子繃得緊緊的,好一會兒,才咬牙切齒的說,“好好睡,你今天太累了。”

  “可是我還想說話!”

  長歌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口,子期輕顫了一下,長歌低笑道,“如果不想我點你睡穴的話,立刻睡覺。”

  “長歌,我愛你!說完了,我睡了。”子期捂住嘴,鑽進她懷裡。

  這一覺,睡得格外甜美。

  等懷裡的人睡著後,子期才半撐起身來,看著他眉間明顯的倦色,不由得有些心疼,伸手輕輕的撫過,“你跟著我,似乎總是在累啊!”

  前幾天不眠不休的幫著清理蘇家帳目,今天又是忙著去接生,看病,都沒有好好休息過。

  指下的肌膚,細膩絲滑,長歌輕輕的印下一吻,“子期,這樣的你,我該怎麼辦呢!”

  離開床鋪,挑大了燈芯,頓時房中的光線亮了不少,長歌從懷裡拿出刻刀和一塊象牙來,嘴角帶了淡淡的笑。

  他那麼期待她的禮物,怎麼能讓他等太久。

  燭光中,長歌神情專注,目光柔和。

  是很多年,都不曾體會過的,不帶著淒涼和思念的夜晚。

  天色微亮之時,長歌揉了揉眼睛,手裡象牙已經變成兩朵並開的木棉花,晶白圓潤,光華流轉。

  長歌吹去表面的粉末,用絲綢擦得透亮,轉回頭去,子期的睡顏,在晨光中,恬靜溫柔。

  長歌的手指緩緩撫過精致的木棉花,突然覺得有些恍惚,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是在夢裡見過嗎?

  秦子期,我們,會不會是彼此的歸宿?

  走到床邊,俯來,她的手指滑過他的輪廓,能感受到那臉上的溫度,卻始終,沒有放下去。

  門外,已經有腳步聲響起。

  良久,長歌將木棉花放入懷中,起身走了出去。

  馮旺居然這麼早就起來了,長歌在院中碰到她的時候,很是有些吃驚,“馮族長,你這麼早!”

  馮旺也有些詫異,沒有料到在這個時候會碰上長歌,“長歌,你也這麼早!”

  長歌一笑,“昨晚我說的話,馮族長想必已經有決定了。”

  馮旺背著手,看著遠處,搖頭,“不,我還沒有想好。”

  長歌也不著急,“我們明天離開,馮族長還有一天的時間。”

  馮旺轉過頭來,眼裡閃過探究,“因為我實在不明白,長歌小姐為何要做這樣的事?你雖貴為豐臨的大將軍,但對於我們而言,始終是陌生人,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人無緣無故的對陌生人好。”

長歌不想解釋,她身邊生死相隨的那些姐妹,也是曾經在戰亂流亡中絕望掙扎,她也不想說,她們有多希望在同樣的四處飄泊的這些人中,還能找到自己早已失散的親人和朋友,更不想說,這是霜蕪她們的夢想,此刻,說起這些,更顯得虛假。

  所以,她只說,“不,我們只是各取所需,我給你們提供安身立命之所,你們,生活在我所轄的區域內,付出勞力和智慧。畢竟,我要是僅守著一片荒蕪之地,不可能有什麼作為。”

  “就這樣?”

  “就這樣。”

  兩人的談話,就此陷入沉默。

  眼看天色漸漸亮起,長歌掛念著房中的子期,當下向馮旺說道,“馮族長,你慢慢想,我回房了。”

  “長歌小姐!”馮旺叫住了她,欲言又止。

  長歌回頭,輕笑,“馮族長,說句不好聽的話,你們一族,有什麼是值得我貪圖的?”

  馮旺頓時語塞,愣在當場。

  長歌回到房中,子期已經醒了,躺在床上正迷茫的四處張望著,看見她進來,頓時眼一亮,“長歌!”

  長歌走了過來,帶著清晨的寒意,“睡得可好?”

  “嗯!”子期點點頭,手摸旁邊的床鋪,是冷的,“你很早就起來了?”

  “是,很早。”或許應該說是昨晚就起來的。

  兩人洗漱完畢,就有人來報,說是族長有請。

  子期望向長歌,“你說服馮旺了?”

  長歌打開門,“應該說是,她說服她自己了。”

  “長歌,這裡完了之後,我們去哪裡,還要再繼續尋找那些人嗎?”秦子期快走了幾步,拖著長歌的手,有些不滿,“你等等我,你走得太快了。”

  長歌配合的放慢了腳步,“不用再找了,有了蘇家和鷹部落,我們就回去甘南道,安心的等著其他人來投靠。”

  “等著?”

  “是啊!你不覺得,蘇家和鷹族,是最好的說服力?”長歌挑眉。

  秦子期的神情並不很輕松,“對啊,但也意味著,是最好的箭靶。”他斜眼看她,“恭喜你,終於要開始慢慢變成別人的眼中釘了。”

  長歌似乎不以為意,“那些人最好不要來主動招惹我,不然,會變成我最好的練兵對像。”想必隨著甘南道人數慢慢增加,她很快就需要擴建軍隊了,她揉了揉額頭,要找個好的練兵對像,其實還是蠻難的。

  太弱了,對士兵起不到磨練作用,反而會助長她們的驕傲情緒,真的是,大大的不利啊。

  正廳中,從馮旺而下,坐著兩排人,長歌隨意的一掃,個個嚴肅得像是在面對生死倏關的大事。

  “馮族長,想必你是現在就想告訴我答案了?”

  馮旺站起身來,“我們是已經做好決定了,但是在那之前,我們對長歌小姐還有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長歌很干脆。

  “鷹部落尚武,從來便尊崇強者,我們想要確認,長歌小姐是否有能力,保護我們一族出現之後,不會受安瑞的追殺。”

  “你們想怎麼確認?”長歌很平靜。

  “很簡單!”馮念站了起來,“馬陣。”

  將之大者,文武雙全,鷹部落的馬陣,蘊含千變萬化的陣法在內,馬蹄帶鐵,稍有不慎,不是迷失在陣法中,便是被踩於馬蹄之下,即便是當年安瑞最主力的部隊,也是吃夠了苦頭。如今,雖說在這方寸之地,已經擺不出原本的氣勢,可是要拿來對付一兩個人,還是綽綽有余的。

  “長歌小姐,你若闖過這陣,我們心甘情願從你之令,你若闖不過,生死有命,秦公子便要永遠留在這裡了。”她說。

  長歌一愣,迅速的看向子期。

  子期當然也知道這馬陣的厲害,他面上不露分毫,仍然是帶著淡淡的笑意,一雙手卻悄悄的握緊了。

  長歌向他伸出了手,“子期,你願意和我去見識見識這傳說已久的馬陣嗎?”

  子期的眼睛,瞬間閃亮,他幾乎是跑著過來,將自己的手,放到她的手中,“好!”

  “長歌小姐,”馮念的聲音有些不穩,“這不是鬧著玩的,你怎麼能如此不顧他的安危?”

  子期輕輕一拉,便將子期擁入懷中,“你怕嗎?”

  子期將臉靠到她胸前,嘴角彎起,“有你在,我不怕。”

  他從未有一刻像今天這樣幸福,生也好,死也罷,她沒有再丟下他。

  長歌,我們總是要在一起的。

 

第四十六章 我愛由我

  一躍入陣中,那逼人的氣勢便撲面而來。

  長歌攬緊子期,腳尖用力,身形拔高沖天而起,入目之處,塵土飛揚,蹄聲陣陣。長歌匆匆掃視之後,嘴角彎起。

  “子期!”落地後,她在子期耳邊輕聲道,“這馬陣是由太極陰陽八卦方位演變而成,我很喜歡,這陣法,我要了,你幫我記下。”

  她早就聽說過鷹族的馬陣,只是無緣得見,想不到今日竟然有幸親身經歷。當下她就有了決定,這馬陣若是由她的鐵甲軍來摧動,定然威力加倍,所以無論鷹部落是否願意去甘南道,這陣法,她都要了。

  秦子期有過目不忘的天賦,今日居然湊巧有他在身邊,當真是有如神助,要她一償心願了。

  “好!”子期重重點頭,當下收斂心神,集中了注意力。

  “那麼,我們開始了,第一個方位,正北坤位!”話音一落,長歌便已經踏向坤位。然後,沿著陣形往東北移動。

  馮竹坐陣乾位,揮舞著令旗,但是長歌身形太快,陣法的變化根本就來不及捕捉她的落腳之處。

  馮旺站在陣外,眉頭皺起,顯得有些疑惑。

  馮念就更加沉不住氣了,“娘,那個長歌看起來好像不是在破陣。”

  馮旺臉上的神色變了數變,偏頭問幾位老者,“幾位長老怎麼看?”

  幾位長老也是面面相覷,半響的沉默過後,大長老開口道,“這位小姐的確不是在破陣,她所走的方向,幾乎是成規則的方位圖,陣形無論如何變化,幾乎都沒有破壞她的行走路線。馬陣是用在兩軍對陣之時困住千軍萬馬用,如今拿來對付一個武功高強的人,似乎顯不出優勢來。我們疑惑的是,她為何不干脆破了陣出來呢!”

  馮旺搖搖頭,“這也是我看不明白的地方。另外,你說一個帶兵打仗之人,何來這等驚世駭俗的武功。她還抱著一個人,可是在那陣中游走,如入無人之地。”

  說話間,長歌已經走完了整個陣的外圍,她低頭看了一眼,子期額頭上已經微有薄汗。她當下頓住腳,身形急轉,“子期,再來一遍。”

  雖然是身在陣法之中,隆隆馬蹄聲不絕於耳,又還要聚精會神的記住陣法的布位,但是子期還是不由得有些想笑,她這是當別人的馬陣是什麼,一遍不行,還要來二遍。

  可是來不及等他抗議,長歌已經從頭再來過了。

  她是越看越對這陣法滿意,鷹族的去留尚在未知之數,她當然要確保子期能將所有布防落點爛熟於心。

  最後,站立於坎位,長歌慢慢的吐了一口氣,“子期,接下來,你要看變化了。”

  她故意的放慢速度,於是陣形的變化,便終於有施展的余地,當然,很順理成章的,危險也就跟著來了。

  “啊!”子期驚 呼一聲,前方馬蹄高高揚起,似乎就要踏上她們。

  長歌身形一矮,滑了過去,“子期,你不用管,你只用記住變化就好,其他的,交給我。”

  她抱著子期,仗著靈活左右游走,卻硬是沒有出過掌。這麼一來,更是險象連連,尤其她還特意的放緩了身形,有好幾次,馬蹄上的蹄鐵,都是從長歌耳邊擦過去的。

  子期知道,她是不想破壞對方的布陣,以便他能看得更完整。他也不再去關注那些接踵而來的危險,反正有她在,總會護他安好,他要做的,便是專心的記下她要的東西。

  就在長歌嘴角的笑容,慢慢顯露之時,馮旺也看出了端倪,“停!”

  馮竹令旗一收,快速運轉的馬陣便即刻停下,長歌站在陣中,笑容明亮,直直看向馮旺,“馮族長,不管怎麼樣,謝了。”

  馮旺怔了半響,慢慢的,也笑了,“罷了,孟將軍,今日一見,才知道什麼叫做名不虛傳。馮旺,受教了。”

  長歌將子期放開,拉著衣袖給他擦汗,一邊回道,“不知道馮族長是否可以給出你的答復了?”

  馮旺不答反問,“孟將軍,你似乎是對這馬陣很感興趣?”

  “是!”長歌回答得自然,是人都該看出來她不但對這馬陣感興趣,而且勢在必得。

  “那麼,如果我說我願意隨孟將軍前往甘南道,但是這馬陣我們卻不會交出呢?”

  長歌的手頓住了,子期朝她笑了笑,她便也彎了嘴角,“無所謂。”

  將一封寫給霜蕪的信交給馮旺,“你們拿著這個去找霜蕪,她自會安排你們。”

  馮旺沒有接,“我們信任的是你,等你回到安州,我們再來找你。”

  長歌笑道,“好,那一月後,我在安州恭候大駕。”

  “秦公子!”另一邊,馮念幾步走到前面來,看著子期,欲言又止。長歌看了看她,對子期輕聲道,“我去跟馮竹告辭,你在這裡等我。”

  子期看著她的背影,心裡,有些悶悶的。她似乎總是在准備,准備著隨時隨地放開他。

  “秦公子,我們去了安州,還能再見你嗎?”馮念幾乎是有些急切的看向他。

  子期深吸了一口氣,勉強扯出一抹笑容,“馮小姐,我是長歌的夫,自然是她去哪裡,我就去哪裡,你若能見到她,就能見到我。”

  馮念笑容熱烈,“那就好了。”

  子期微笑著行了個禮,“若是馮小姐沒有其他事,那麼子期告辭了。”也不等她回答,徑直走到另一邊,翹首望著長歌的方向。

  “秦公子,你平時都喜歡什麼?”馮念又是跟著走了過來。

  秦子期心下極為不喜,可是長久以來的教養又使得他不能惡言相向,只得忍耐的回道,“我喜歡長歌。”

  馮念看著他的臉色,沉默了 好久,才道,“秦公子,我一點機會都沒有了嗎?”

  子期轉過頭來,看著她的黯然,不知怎麼的,竟覺得心裡有了一些同病相憐的味道,不由得放柔了聲音,“馮小姐,不是你沒有機會,是我沒有機會了。”他笑得比哭還難看,“從愛上她開始,我就知道,除了她,我再也沒有別的機會了。”

  世間的愛情,總是很奇妙,或許還有很多人,要比那個人更優秀,更深情,可是從他愛上那個人開始,便滿心滿眼全都是她,別的風景,卻是再也入不得眼了。他無數次的痛苦過,掙扎過,甚至絕望過,都沒有辦法,將她從心裡拔去。

  這便是劫吧,他為之受盡煎熬卻又心甘情願去承受的劫。

  長歌和馮竹正在說話,聶湘在裡面聽見了,便問了一聲,“是長歌小姐嗎?”

  因為還沒有滿月,長歌實在不方便走進裡屋,當下在門口站定,“是,不知聶公子身體是否還好。”

  聶湘輕笑了一聲,“長歌小姐,你進來吧,咱們不講究那些。”

  長歌有些遲疑,馮竹便把她拖進去了,“進來吧,來看看我家寶貝,可愛吧?”

  長歌先向聶湘點頭示意,才轉過頭去看那孩子,兩日的功夫,小家伙紅通通的臉蛋已經變得嫩白如玉,閉著眼睛睡得正熟。

  “是很可愛!”長歌蹲去,忍不住用手輕輕碰了碰她的臉。

  聶湘失笑,“原來長歌小姐和秦公子一樣,都這麼喜歡孩子啊!以後,你們生了孩子,那孩子一定會很幸福。對了,怎麼沒看見秦公子?”

  “馮二小姐似乎有話要和他說,我便沒有帶他一起過來。”

  馮竹和聶湘對望了一眼,都有些不自在,好一會兒,聶湘才清咳了一聲,“小念孩子心性,再加上秦公子的確風采過人,長歌小姐,請不要介意。”

  長歌淡然一笑,“沒關系的。”

  其實她心裡,也說不上是介意還是不介意,只是覺得有點怪異罷了,畢竟在豐臨,沒有幾個女人像馮念這般大膽,會明目張膽的來追求已經有妻主的男子的。

  “那個,長歌小姐,我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聶湘也是聽馮竹提起,才知道秦子期和長歌居然還沒有圓房。

  孩子睡得有些不穩,動了動,長歌連忙伸出手去,輕柔的拍了拍,孩子咂咂嘴,便又睡熟了。長歌含笑看著,隨口應道,“聶公子不必客氣,有事直說無妨。”

  馮竹使勁的給他使眼色,讓他別亂說話,聶湘只當沒看見,“長歌小姐,你可是對秦公子有何不滿?”

  長歌一愣,“沒有啊,子期很好。”

  “那麼,是你身體有什麼問題?”

  長歌更是一頭霧水,“也還好。聶公子,你有什麼話,可以直接說。”

  “那麼,你和秦公子為 何沒有圓房?”

  馮竹一下子捂住了臉,他還果真問出來了。

  長歌頓時變得有些尷尬,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看她那樣子,聶湘就更來氣了,他雙眼緊盯著長歌,“長歌小姐,你可知道容顏易老,青春易逝,秦公子對你一往情深,你就忍心這樣辜負他?”

  長歌站起身來,“我們之間有很多事情,一時之間也說不清楚。聶公子,可是子期跟你說什麼了?”

  “他什麼也沒說,就是他什麼都沒說,我才更替他不平。長歌小姐,我想提醒你一句,今時今日,是他陪在你身邊,你不覺得怎麼樣,若是有一日他不在了,或者離開了,你又該如何?”

  “你以後,後悔都來不及了。”最後,他說。

  若是秦子期有一日離開了,她會怎麼樣?

  回去的路上,長歌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以前她這樣想過,那時候想著,他離開了對她實在是一種解脫,雖然他的存在於她並無多大影響,但總是有些心理的愧疚。他若能離開,實在是太好了。

  而現在,長歌抬起眼來,看著朝她跑來的子期,突然有些恍惚了。

  “長歌!”秦子期緊張的拉著她的手,“你怎麼了,怎麼臉色這麼難看?”

  長歌回過神來,搖了搖頭,“我沒事,走吧!”

  回到飛月山莊,秦子期來不及洗漱,便去了書房。

  長歌本來也要跟著去的,被秦子期阻止了,“你不要來讓我分神,讓趙葦和馬易守在門口,任何人都不要來打擾。不然我怕我一被打岔就忘了先前記下的東西。”

  長歌便任他去了,卻不想,秦子期這一進去,便是一天一夜。趙葦和馬易在房門口急得團團轉,卻不敢進去打擾。

  唯一能去打擾的長歌,此時卻又被一封信叫走了。

  那封信只有一句話,“ 我在安陽客棧等你!”

  沒有署名,長歌卻是一眼便認出來,那是阿布的筆跡。

  “趙葦,你准備些吃的喝的,送到書房,保護好主君的安全,他弄完了就讓他好好休息,告訴他我有事外出,很快回來。”

  “是,小姐。”

  長歌匆匆趕到客棧,阿布已經在雅間裡喝上了。

  看見她進來,便支著頭笑道,“孟姐姐,你來了。”

  酒氣撲鼻,長歌坐到他面前,“怎麼喝這麼多酒?”

  “孟姐姐都不要我了,我喝這麼多酒,跟你又有什麼關系!”他打了一個嗝,扁著嘴。

  長歌揉了揉他的頭發,“阿布永遠是我的小師弟,怎麼會不要呢!”

  阿布迅速的紅了眼睛,“你就是不要我了,我從日出等到日落,你都沒有來。”

  “阿布,你是我的師弟,這一點,不會變的。”

  “怎麼不會變?”他突然笑了,“孟姐姐,如果是 我搶了你們豐臨的國土,是我,想要你死,你還當我是你的師弟麼?”

  長歌看著他,記憶裡那個笑容明媚的少年,什麼時候站到了她的對面,“阿布,你是安瑞的皇子,我們雖然份屬同門,卻又各有立場。你所作所為,皆是你應該做的,戰場之上,生死有命,我不會怪你。”

  “所以,孟姐姐,你以為扶蘇是我妻主,就叫人放了她,是不是?”

  “我總是希望能為你做些事的!”長歌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阿布垂下眼來,長長的睫毛掩去了眸中閃過的復雜情緒,“孟姐姐,你會一直對我這樣好麼,永遠都不會怪我?”

  “阿布,作為將軍,你是我的敵人,但是作為師姐,你是我唯一的師弟,在不違背家國道義的前提下,我會盡我所能對你好的。”

  “那麼,如果我說,是我殺了孟長藍呢?”

  長歌猛地站起身來,臉色鐵青,“你說什麼?”

  阿布固執的望著她,“我說,如果我害了孟長藍呢?”

  長歌的拳頭漸漸握緊,一字一句,說得斬釘截鐵,“那麼,從今往後,我們恩斷義絕,再見之時,便是你死我活之際。”

  阿布眼中的淚,忽而大顆大顆的掉了下來,“孟姐姐,你別這樣,我是說的如果。”

  長歌慢慢的坐下來,無力的靠到牆邊,聲音沙啞,“阿布,你該知道,這個玩笑開不得的。”

  阿布擦擦眼淚,仰頭笑道,“我知道了,我以後不再開這種玩笑了。孟姐姐,你陪我喝酒好不好?”

  “好!但是我只陪你這一會兒,家裡還有事。”

  “不,孟姐姐,你陪我喝一晚上,要不,你看著我喝也行。”

  長歌面有難色,阿布將一碗酒一口喝盡,然後輕聲道,“孟姐姐,你知道的吧,就算我不開玩笑,我們也已經早就站到了對立的兩邊。今晚過後,孟姐姐,你就要小心了,我不會手軟。”

  “阿布,平王不是個好人,你要當心。”

  “孟姐姐,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什麼好人,大家都不過是相互利用罷了。”

  早知道阿布是個玲瓏心思的少年,可是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的心思用到國事上,能像這般人心算盡。

  “阿布,這條路會很辛苦。”

  “孟姐姐,今晚我只想喝酒,你陪著我就可以了。”

  孟姐姐,我終於要放開愛著的你,走向和你徹底絕裂的一面了。

  孟姐姐,這是一條不歸路,我從踏上來的那一刻開始,便再也回不去了。

  孟姐姐,如果還能回到最初,我能預料到你這麼傷心,我一定會選擇另外一種方式的。

  酒入愁腸,點點是淚,我的孟姐姐,你看見了嗎?

  阿布的酒喝得很急,長歌沒有阻止他,他如今所處的地方,定然有太多愁思顧慮,若能讓他暢快一醉,也是件好事吧!

  天色漸漸亮起,阿布終於趴在桌上,睡著了。

  長歌拿過自己的披風,搭在他的身上,然後,揚聲道,“照顧好你們主子。”

  幾抹黑影閃進之時,長歌轉身離開了。

  她和阿布,終於走向了不同的方向,漸行漸遠。

  “小姐,你可回來了,主君從昨天進去到現在還沒出來。”才一到飛月山莊,便被門口急得團團轉的孟秋一把抓住。

  長歌大驚失色,連忙向書房奔去。

  “子期!”她推開門,沖了進去。

  子期躺在地上,臉色比地上的宣紙還要蒼白,他勉強睜開眼睛,“長歌,我都畫出來了。”

  旁邊厚厚一疊紙上,是已經整理完成的陣形圖。

  長歌一把抱起他,“子期,你怎麼回事,別嚇我啊,來人,快請大夫。”

  子期在她懷裡,安心的笑了,眼睛慢慢合上。

  她要他記的,他全部都記下來了。

  秦子期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著,長歌坐在他身邊,拉著他的手,放到唇邊細細吻著。

  “對不起,子期,對不起,我不知道!”

  大夫來看過了,說是心神耗費過大,傷了元氣。原來世間並沒有所謂的天才,過目不忘也不是可以輕易成就的,那本來就是對人心神氣的強求。

  子期的懷中藏著兩條手帕,都被鮮血浸透。

  大夫感歎,她今日總算是見識到了,什麼叫作嘔心瀝血。

  長歌看得心痛難忍,忍不住將頭埋到他頸間,“對不起,子期。”一直都知道,他愛她,卻從來不知道,能愛到這般深重。

  她說的話,就算是很難,他也要為她達到,甚至,連一點點抱怨都不曾向她提起。

  對不起,子期!


第四十七章 花開兩朵

子期覺得自己睡了很久,當他從長長的夢裡醒來,面對著一室寂靜,有些茫然,不知道身在何處。

停頓了好一會兒,他才側過身子,伸手撫向身旁的位置,那裡,冷冷的。

他將臉貼了過去,慢慢的閉了眼睛。

忽然聽到門外腳步聲響起,那是他熟悉的,她的節奏。

他聽見她推開了門,走到了床邊,床鋪下沉,是她坐了上來。

然後,她拉高了被子,將他剛才露出來的肩膀,輕輕的蓋住。

她坐了很久,他沒有睜開眼睛,可是他知道,她在看他。

過了好一會兒,她動了一動,似乎要站起身來,手的反應快過大腦,子期一把抓住她的衣服下擺。

“子期,你醒了?”她的聲音,帶著喜悅。

子期睜開眼來,看見她滿溢著心疼的神情,她俯下身,手指撫上他的臉,“怎麼這麼傻呢?”

子期怔怔的看著她,稍傾,嘴角彎起,“這是你第一次讓我幫你做事,以前,都是我自己要幫你的。我不想讓你失望。”

他的手,放開了她的衣服,收回來,蓋到她的手上,“長歌,你看了嗎,我全都記下來了。”

“是,你真了不起!”長歌將他連人帶被子擁進懷裡,抱得緊緊的。

子期聽著她怦怦的心跳聲,一動也不動,只希望時光就此停止,讓這一刻,成為永恆。

“子期?”懷裡的人半天沒有聲音,長歌低下頭來。

“嗯!” 子期應了一聲。

長歌放松了雙臂,要將他放回床上去,結果她才一動,子期的手便跟著抱了過來,牢牢的環在她的腰上。

長歌失笑,他這個樣子,挺像耍賴的時候的末梢,“子期,你還要喝藥,我去端過來。”

“叫別人去。”反正他不肯放手,難得長歌有這般任他親近的時候,傻瓜才會放手。

趙葦很快將藥端了過來,目不斜視的樣子。

長歌扶子期半坐起來,懶懶的靠在她身上,慢慢的將藥喝了下去。

“子期,這藥不苦?”

“苦。”

“那你還喝得這麼慢?”按照道理,不是應該一口氣喝完好漱口嗎。

“因為苦,所以喝不下去,才要慢慢喝。”某人理直氣壯。

“……”

喝了藥,長歌又拿來了早已經准備好的糖制梅子,酸酸甜甜的含在嘴裡,很快的便沖淡了嘴裡的苦味。

“沒那麼苦了吧?”長歌擔心的看著他。

子期抬起臉來,沖她笑了一下,搖了搖頭。

他不是嫌苦,他只是不由自主的想著,她的種種體貼和細心,都是在面對長藍的時候鍛煉出來的。

這樣長達十幾年的愛和呵護,最終卻選擇了成全。她的心,要比他的,更苦吧?

終究是有些精神不濟,秦子期喝了藥,吃了飯,和長歌說了一會兒話,便又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長歌等他睡安穩後,徑直去了書房,孟秋早已經等在那裡。

“阿秋,你親自去一趟京城,告訴逢單,詳查長藍的死因。”

孟秋一驚,迅速的看向長歌, “不是秦子蓉?”

長歌揉了揉眉心,“我也不知道,這件事情,一直都有很多疑團,我之前太過傷心,而且再多的真相都換不回長藍,所以沒想著要追究到底,可是目前看來,似乎是需要搞清楚了。”

孟秋看著她,沒有說話。

長歌挑眉,“怎麼了?”

孟秋笑了,“小姐,你對主君動心了,是不是?”要不然,也不會這麼急想要搞清楚事情的真相。

長歌敲了她一下,“別在這貧嘴了,這件事情透著古怪,阿布酒後說了那麼一句,雖然他很快說是開玩笑,但是以我對他的了解,絕對沒有這麼簡單,問題是,如果真的是阿布和平王所為,秦子蓉又為什麼要替她們遮掩,如果秦子蓉真的是替她們遮掩,那麼意味著她都知道了,子期又怎麼會毫不知情!”

孟秋只覺得心跳亂了一下,她有些遲疑的問出口,“小姐,如果,如果公子的死,主君不止是有延誤消息的錯,你會怎麼樣?”

手指握緊,長歌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先去辦事吧,阿秋。”

孟秋走出房門來,歎了一口氣。

但願主君真的沒有做出更大的錯事,撕心裂肺的傷痛,小姐已經承受過一次,她實在不希望小姐再受傷。

第二日,子期醒來,只覺得神清氣爽,他側過頭去,忍不住眉眼彎彎。

長歌躺在他的身邊,睡得正香。

他小心翼翼的蹭了過去,感受著她的氣息淺淺噴在臉上,滿心歡喜。

“子期,你醒了?”他才一動,長歌便醒了,順手將他摟住,聲音低柔。

“長歌,你昨晚陪我睡的?” 笑容在嘴角,想藏也藏不住。

“嗯!”

“長歌,你昨晚用內力幫我調息了,是不是?”怪不得今晨起來,渾身舒爽。

“是,這樣你好得快點。”

“長歌,你對我真好!”子期仰起臉來,眼裡點點漣漪,如水蕩漾。

長歌看著他,心頭一軟。

他原是國色天香迎風怒放的牡丹,出身高貴,驕傲自信,神采飛揚,為何在她的面前,變成了這般小心翼翼,委屈求全?

她哪裡是對他好,娶了他這麼多年來,從來不聞不問,甚至連場面上的虛偽套話都沒有講過。

年復一年,他一人獨自守著那沒有女主人的將軍府,背負了多少個日日夜夜的寂寞,低頭忍受了多少閒言碎語;

他一人,獨坐於大年夜皇室的家宴上,而那個時候,她眼裡,只有長藍的燦爛笑顏,何曾分神去關注過他的黯然他的寂寞。

往事,一幕幕,從眼前閃過,原來覺得不過如此的事,在今時今日,他慢慢走近的此刻,變成了心裡太多太多的愧疚難安。

“子期!”她的聲音,因為太多情緒湧來而顯得有些不穩。

“怎麼了?”他聽出了異常,緊張的問道。

“你閉上眼睛。”

“好!”沒有問為什麼,他就閉上了雙眼,只有那睫毛在微微顫動。

懷裡的木棉花已經捂得發燙,長歌將它掏了出來,然後,將它塞進子期手裡,“送給你的。”

她已經雕好很多天了,卻一直猶豫著沒敢送,總覺得,送了這份禮物,就像是種咒語,打開她已經凝固很久的某此情緒。

“送給我的?”子期睜開眼睛,將手抬起來,然後,愣住了。

朦朧晨光裡,並蒂而開的木棉花,閃著溫潤的光澤,優雅而燦爛的綻放。

“你不喜歡?”長歌怎麼也沒有預料到他是這種表情,不,應該說是僵直了身體,完全沒有表情。

手輕輕的抖著,眼淚,撲漱漱的掉落,子期大大的咧開了嘴,又哭又笑,“喜歡,長歌,我很喜歡。”

他撲到長歌身上,響亮的親了她兩下,她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就已經坐起身,抱著木棉花跳下床來,打開窗戶,細細的看著。

在明亮的光線下,象牙白的光暈淡淡流轉,璀粲晶瑩。

眼淚模糊了視線,他擦了一把,貪婪的看著,眼睛一眨不眨。

長歌看著他歡喜的樣子,輕笑出聲,早知道他這麼高興,她應該早一點送給他的。

她翻身下床,拿了他的外衣,走過來披到他身上,“可以等穿好衣服再看啊,它又不會跑掉。”

子期雙手捧著,抱在懷裡,“長歌,你送給我的,對不對?專門為我雕的,對嗎?”

“是啊!”長歌幫他把衣服系上,輕笑道,“你翻過來,看看背面,靠底部的地方。”

子期翻了過來,果真在底部找到了一行字,他看著,然後,眼淚混著喜悅,再一次流出。

他轉過身來,緊緊的摟著長歌的脖子,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只能一連聲的喚著,“長歌,長歌……。”

只要喚著這個名字,便可以將他萬千情思,全都帶過。

那底座上,刻著極小極細的八個字,“春風催綠,花有歸期!”

秦子期是何等聰明的一個人,他當即便了解了長歌的意思。

“長歌,長歌!”他喃喃的喚著,他終於,等到她了嗎?

被他的喜悅感染,長歌噙著笑,唇順著他的眼睛,滑了下去,落到他的唇上,淺淺含住。

他的心怦怦的跳著,滿臉燙得像要燒起來,卻大膽的輕啟雙唇,迎合她的到來。

長歌一頓,隨即便毫不客氣的探了進去,細細流連,火熱的糾纏。

兩人的呼吸漸漸急促,子期身上剛剛才被長歌系好的衣服,又在不知不覺間,脫了下來。

長歌的吻滑過他的喉嚨,然後,輕輕咬了一口。

“啊!”他雙手一緊,有些難耐的蹭著她的身體。

他的裡衣已經散開,可以看到衣襟下面粉嫩的肌膚,閃著誘惑的光澤,長歌只覺得深身躁熱難忍,一把將他打橫抱起,向床上走去。

“木棉花!”迷離之中,子期還記得她送他的禮物。

“我放到桌上了。”長歌的聲音,消失在他與她的唇齒之間。

簾幕落下,小小的空間裡,只有她和他兩個人。

子期的雙手搭在她的雙肩上,眸裡點點光芒閃爍如星子,“將軍,這是你欠了我的,欠了我八年的!”

他的心裡,蘊著讓他渾身都顫抖的狂喜,可是眼淚,卻不聽話的一顆接一顆滑了出來。

等待太久太久,他以為今生都等不到的!

可是此刻,兩人肌膚相貼,她雙頰如火,抱著他,一寸一寸吻過。

這個世界上,原來真的有一種喜悅和幸福,要眼淚才能表達!

長歌的唇,輕輕拂過他的眼睛,似要將他所有滾落的晶瑩,都收藏在心裡。

心跳得飛快,身子酥麻得幾乎無力,可是子期仍然固執的坐了起來,笨拙而虔誠的尋找著她,將自己的印記一點點留在她身上。

長歌縱容著他胡亂的撕了她的衣服,縱容他將眼淚一一塗在她的身上,縱容他哭著笑著咬著她的肩,咬著她的背……

長歌努力壓抑著小腹積聚而來的快感,捏緊了雙拳,躺在床上。

直到子期從她懷裡抬起頭來,無意識的緊貼著她,身體緊繃得像一張弓,“長歌,我難受,長歌!”

長歌這才抱著他換了一個方位,他在下,她在上,然後,一只手撫著他的背,慢慢的安慰著,一只手,則滑過他的下腹,繼續往下。

“長歌!”他仰起頭,喘息著,發絲凌亂的鋪在床上,有一種莫名的誘惑。

長歌終於俯下身去,吻住了他因為兩人的結合而逸出的痛呼。

這是一場遲來了八年的歡愛,子期的笑容,是真實而喜悅的,可是怎麼也抹不去,那等待了三千多個日夜的委屈,以前,他不可以哭,可是今日,他終於可以在自己的妻主面前,放肆的哭泣。

他纏著她,一次又一次,像是要證明這不是一場春夢,醒來便了無痕跡。

長歌,我就哭今天,以後,有了你的愛的我,是否永遠再不會有眼淚?

許久之後,一切歸於寂靜,長歌將滿臉潮紅的子期擁入懷中,輕聲道,“你,還好吧?” 畢竟是第一次,她在想,是不是太過了一些?

子期兩眼晶晶亮的望著她,“長歌,我是你的夫了,是不是?”

長歌頓了頓,心疼他滿臉的倦意,卻還要一臉執著的問著這個問題,是過去種種,才會讓他如此不安吧?

長歌彎起嘴角,抓起他的手,湊到唇邊吻了一下,“是,是我孟長歌的夫,此生唯一的。”

“是啊,我終於是你的夫,你不可以再趕我走了。”

“好!” 她應道。

得到她的許諾,子期終於安心的將臉靠回她的身上,閉了眼睛,倦極睡去。

室內一片溫情脈脈,長歌睜著眼睛,靜靜的聽著他均勻的呼吸聲。

忽地,巨大的敲門聲打破了這一片靜謚,段恆在門外吼道,“長歌你個小色女還不快起床,你們家趙葦和馬易都已經在這兒守了一上午了,你還讓不讓人吃飯啊?”

 

第四十八章 信任

段恆的聲音足夠響亮,足夠震撼,反正屋裡的兩人是都醒了。

長歌雙手墊在腦後,上身在寒冷的空氣裡,有微微的瑟縮,她似笑非笑的看著那那拿被子把自己裹得像蠶蛹似的人,“子期,要不你先起床。”

被子裡的人飛快的搖頭,搖了半天才響起外面的人未必看得見,於是強自鎮定的開了口,“長歌,我再躺回,你先起吧。”

長歌笑得更加燦爛,“我倒是想先起,可是子期,能不能麻煩你看看地上,你幫我脫的衣服。”

被子裡的人一動不動的停了好久,才慢慢的蹭到床邊,然後,一頭青絲慢慢的冒了出來,秦子期“啊!”的一聲,頭又縮了回去。

秦子期的外衣好好的搭在窗邊的凳子上,裡衣掉在床前,可是長歌的衣服,就比較悲摧的一條一條的四散掉落在房中。

秦子期臉燙得像要燒起來一樣,他想起昨晚他不滿意長歌慢吞吞的動作,急切顫的去扯她的衣服,雙手顫著扯不開腰帶,他便一使性子,索性撕開了隨手丟掉。

如今,只看房中情形的話,誰都會猜測,怕是他強了長歌。

於是,短暫的局促過後,子期一咬牙坐起身來,飛快的瞟了一眼長歌,才發現她早已因為自己扯了被子而光溜溜的暴露在空氣中。

紅著一張臉,他期期艾艾的問,“長歌,你能不能閉著眼睛再休息一會?“

長歌撲閃著一雙靈動的眼睛,“我已經醒了,不想再休息。”

子期轉過頭,和她靜靜的對視了一陣,仿佛看出來了她眼底捉狹的笑意,一咬牙,把被子蓋回她身上,也不遮掩了,反正他全身上下,被她摸也摸過,碰也碰過了,還怕她看麼!

他起身下了地,開始拿著衣服給自己穿戴。

長歌噙著笑,一直看著他。

看他渾身僵硬又還顧作鎮定的穿著衣服,一不小心,衣扣扣錯了地方,他的手指頓了頓,又很快的解開來,重新扣上。

直到他摸摸索索好不容易穿好裡衣,又套好褲子的時候,長歌開口了,聲音放得極低極低, “子期,褲子套反了。”

“轟!”本就繃得緊緊的弦在腦子裡繃裂,子期倏地轉過身來,滿臉通紅,“你閉嘴。”

長歌眨了眨眼睛,“你確定?”

“你不要說話。”子期本就是極不自在,之後沒來得及情話綿綿不說,硬是被昭告天下般的被人在門外吼起來,現在自個兒穿個衣服吧,還要被人說三說四的,他這會兒,羞惱交加,臉上表情極其精彩。

長歌於是從善如流的,果然閉嘴不說話了。

“也不許再看我!”子期又吼道,被她那樣灼熱的視線盯著,他不緊張都難。

長歌索性閉了眼睛,只是嘴角的弧度,彎得越來越大。

沒有了長歌的打擾,子期終於順利的穿好了衣服。

忍著身體上的不適,他走向門口,打開了門,聲音沙啞,“趙葦,你去把長歌的換洗衣服拿來吧,順便,加些熱水……。”他再也說不下去了,他再是風度翩翩,進退有度,他再是白衣翩然,謙謙君子,也沒有辦法面對三個張嘴結舌,臉色怪異,眼神扭曲的人的瞪視。

趙葦和馬易迅速的轉過身去,只能看到肩膀微微抖動。

而段恆,絲毫不給面子的大笑出聲,笑得前俯後仰,終於在笑得滋淚齊飛之後,指著他道,“秦公子,你的衣服,還有,你的鞋,哈哈哈……。”

子期的視線順著她的話,掃向自己,然後,愣在當場。

衣服,他沒有穿錯,可是腰帶裡不知何時扎進了一截布料,仔細看去,依稀記得好像是長歌的中衣,再然後,他腳上的鞋子,左腳,很好,是他自己的,右腳,踏著,踏著長歌的鞋…..

伴隨著驚天動地的關門聲,段恆笑得越發大聲了,一邊還斷斷續續的說道,“長歌,收回前言,你這主君還是挺有意思的。”

子期沖回屋裡,撲到長歌身上,使勁擰著她的手臂,“你剛剛怎麼不提醒我。”

長歌似乎真的在閉目養神,聽到他問話,依舊閉著眼睛回道,“你叫我閉嘴,還閉眼,我什麼都沒看到,而且聽你的,我也什麼都沒說。”

子期擰得越發用勁了,眼裡迅速有了水意,“你故意讓我丟臉的,是不是?”

長歌睜開眼睛,含笑著看他,細長的手臂伸了過來,輕輕將他環住,“沒有,我只是想看看子期害羞的樣子。”

秦子期抓著她的手,有些期待,有些忐忑,“那,那又怎麼樣?”

長歌輕輕在他臉上親了一下,聲音輕柔,“果然如我所想,含羞帶怯,別有風情。”

秦子期摟著她的脖子,貪戀這一刻的溫柔,賴著不肯起來。

他一直都知道,要得到她的愛,過程之難,難於他一生中面對過的所有困難,甚至有可能是一場有去無回的豪賭,可是他賭了。

因為他早知道,得到她的愛雖然很難,可是若真能得到她的愛,那麼他就會是這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他不問她現在是不是已經放下那個人,即便是兩人已經那麼親密之後。

他不會去問,是因為無論她的心裡曾經有著什麼樣的過去,現在,陪在她身邊的,與她親密相擁的,是他。

夜晚,孟秋,段恆和長歌在書房中議事。

孟秋即將趕赴京城,與逢單匯合,段恆擬了一張清單,興致勃勃的遞給孟秋,讓孟秋務必一定要帶回來。

孟秋的神色有一瞬間的凝滯,她正和長歌討論到平王的動向,就被段恆的這張紙打斷,而且,她匆匆一掃之下,才發現那紙上所列皆為男子日常所用物品,東家的胭脂,西家的粉,名聞天下的蘇錦,還有京城出了名的珠寶手飾……

“段公子,咱們能稍後再談嗎?”

“稍後,稍多久之後?”

孟秋看看長歌,硬著頭皮答道,“我和小姐談完,行嗎?”

段恆趴在桌上,“可是你們要談好久,我在這裡等得很無聊。”

“那,要不段公子你回去休息,我和小姐講完之後,我再來你院中找你?”孟秋小心翼翼的建議。

“好!”段恆答應得爽快,絲毫不拖泥帶水的起身離開了。

臨出門前,他向長歌做了一個鬼臉,長歌回了他一個心知肚明的笑容。

可憐她們家單純可愛的孟秋,似乎真的被外表風光霽月實則一肚子壞水的阿恆哥哥看上了。

“小姐,你怎麼了?”孟秋說了一半天,才發現長歌似乎根本沒有在聽。

“沒什麼!”長歌回神,雙手拍拍她的肩,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自求多福了,阿秋!”

對於阿恆和孟秋,她是樂見其成的,將阿恆交給孟秋照顧,她再放心不過。

先前還有點擔心阿恆情傷未愈,看不上孟秋,如今看來,似乎沒有必要那麼擔心了,就讓他們順其自然的發展,說不定另有一番際遇。

孟秋撓撓頭,似乎不太明白小姐在說什麼,不過多年來對長歌的信任的尊敬,已經習慣性的不去追問原因,她只要聽著小姐的話就好。

“小姐,京城那邊我和逢單會配合追查了,那些事完了之後,我和逢單直接回安州嗎?”

長歌在桌上輕輕敲擊著的手頓住了,“不,你明日去往京城,只需要將我最新的吩咐告訴逢單就行了,他會知道我的意思,你馬上回返甘南道,我想,我們的戰爭,就要開始了。”

孟秋沒有說話。

長歌挑眉,“怎麼了?”

“小姐!”孟秋似乎在斟酌著用詞,“你確定逢單一個人能行?而且,他能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不需要我們的協助嗎?”

長歌背往後仰,靠到椅背上,“孟秋,你別忘了,逢單是我一手教出來的。”

孟秋看著她,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逢單逢雙兩兄弟一直是小姐親自教導的,小姐對他們的寵愛,顯而易見,逢雙向來沉默乖巧也就罷了,逢單的性格,一直是小姐有意的放縱出來的,有誰家的侍衛會比自家的主子還囂張?

她原本以為小姐對逢單他們兩兄弟只是單純的憐惜,可是現在看來,那種信任和默契已經不是一般的主僕之間能達到的。

她以前不曾在意,只是最近凜冬有意無意的暗示下,稍微懂了點什麼,又聯想到今早聽到的事,她問得有些猶豫,“小姐,你和主君,是不是太快了一點?”

長歌神色一僵,好一會兒,才自嘲的笑笑,“孟秋,我也不過是個平凡的女人。”面對著那樣情深一片的人兒,又在那樣的氛圍下,一點都不心動是騙人的,她過高的估計了自己的定力。

“小姐,我不是這個意思…..。”

“阿秋,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長歌打斷了她。

她當然知道孟秋在擔心什麼,她是擔心萬一秦子期果真與長藍的死有更多的牽連,自己會進退兩退,心碎神傷。

她笑了笑,“愛情和是非對錯,甚至仇恨,沒有直接關系。”

她此刻喜歡了秦子期,便是喜歡了,若是有朝一日他負她,背叛她,甚至與她敵對,她會覺得他錯,會認定他與她再不能一路同行,但是這些是非都與喜歡沒有關系。

房裡,秦子期正坐得端正,專心致志的看著書。

可是隨著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他手中的書一頁都沒有翻動過。

直到夜色漸濃,他終於抬起頭來,看向那虛掩著的房門,眼底,是極淺極淺的失望。

他才成為她的夫,早晨一陣忙亂,他還沒有細細的體會那溫存,他原本以為,她今晚會過來的。

所以從吃完飯他就在等,聽說她在書房議事,他就安慰自己,沒關系,她忙完會過來的,可是都已經到這個時候了,趙葦說,段恆和孟秋都已經離開,她一個人待在那裡都還不肯過來嗎?

心,慢慢揪緊,今晨的甜蜜,會不會只是她一時意亂情迷?

他胡亂的猜測著,直到有人推開了門,他猛地撲上前去,“長歌!”

長歌反應極快的抱住了他,輕笑,“原來子期這麼熱情,一直在等我啊?”

臉上紅紅的發燙,可是子期依舊抱著她,不肯松手。

“長歌,我有話對你說。”他說得嚴肅。

“真巧,我也有話問你。”長歌答得認真。

兩人在桌前坐定,長歌給他端了茶,“你先說吧。”

“長歌,我想問你,今天,今天你抱了我,是因為一時情迷,還是因為,對我心動?”

他的驕傲,絕不容許他連自己的清白都交出去還要不明不白的胡亂猜測著,他或許可以卑微等待她的愛,卻不能胡塗的自欺欺人。

長歌的神色,在燭光的跳動裡看得不是很真切,子期昂著頭,“不管是哪種,你都要告訴我,我承受得住。反正那麼多年我都已經等過來了,我不在乎再等待下去,你都已經說過,花期有歸,我有那個耐心等待。“

“我心動了!”在他慢慢發亮的眸子裡,長歌答得干脆。

或許還不能說是深深的愛戀,可是她的確心動了,想要和他執手相依,共走一程。

“長歌!”子期笑了,帶著小小的得意,含了醉人的溫柔。

“好吧,現在輪到我說了。”長歌看著他,定定的,“我想知道,在長藍的事上,你還做了什麼?”

子期倒吸了一口冷氣,臉上的血色退得干干淨淨。

長歌臉上笑容未變,“除了攔下將軍府的傳書,你還做了什麼?我已經叫孟秋和逢單去查,我總有一天會知道,但是,你如果真的做了什麼,你可以選擇你自己告訴我。”

剎那間,甜蜜的氣氛消失了,子期看了她很久,久到眼神裡的溫柔變成了悲涼,“如果我說,我什麼都沒做,你信嗎?”

“你想要我相信嗎?”長歌不答反問。

子期站起來,走到她旁邊,蹲下身去,將臉俯在她膝上,“長歌,你相信我,我從來沒有想害死他,我是真的,想要保護他的。我絕對絕對沒有做過要害他的事,長歌,你相信我,你相信我。”

長歌閉了閉眼睛,伸手將他拉起來,“好,我相信你。”

子期緊緊的拉著她的手,似乎怕勁道一松她就會消失了一樣。

長歌臉上的笑容,重新變得柔和,抱住他,往床邊走去,“好了,昨天就沒休息好,今晚好好睡吧。”

“那你也在這裡睡嗎?”

“是的,我陪你。”

在她的懷裡,子期終於安心的閉上了眼睛。

“長歌,我從來沒有害過長藍。”臨睡前,他又說了這麼一句,“請你一定要相信我。”

長歌的手,輕輕拍著他的背,“好,我知道了,你睡吧。”

子期的呼吸聲,漸漸變得平緩,長歌手上的動作也慢了下來,黑暗裡,她的眼睛,格外明亮。

秦子期,你愛我十年,嫁我為夫八年,所以我選擇相信你,縱然心裡還有那麼多疑惑,我還是相信你。

有人說,輕信於人是孟長歌的致命傷,因為她可以捨命去救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並將將這些陌生人,留在身邊,同上沙場,生死與共。

長歌知道,她本身神功護體,要傷她,除非是最親近的人。

可是,她笑了,人的一生,若是連最親近的人都不能相信,也未免太可悲了一些。所以她寧願相信,一直相信,直到頭破血流的那一天。

可是她的相信,對一個人,一生只有一次機會,用完了,便再不可能有第二次。

 

第四十九章 美人計

冬日的午後,長歌坐在茶樓靠窗的位置,昏昏欲睡。

阿恆和秦子期去逛街了,有趙葦和馬易跟在身邊,長歌也就不去攬這個差事,天知道,有阿恆在,這個街一時半會是逛不完的。

“孟將軍,別來無恙!”一個嚴謹的聲音傳來。

神智頓時清醒,長歌回過頭去,瞇了瞇眼睛,“平王殿下?”

來人錦衣玉帶,笑容和熙如春風,果然是,能在朝堂中頂下半邊山的平王。

縱然知曉對方身份,長歌也沒有要起身行禮的打算,只是自顧自的喝茶。

平王在她身前站定,“不知孟將軍可方便借一步說話?”

長歌抬起頭來,長長的睫毛,在眼斂上投下一片陰影,“平王有什麼話,就在這裡說吧,我還要在這裡等人呢!”

“等人?”平王淡淡的反問了一聲,隨即笑了開來,“如果是子期的話,孟將軍不用急,他還需要點時間,才能趕到此處,完全足夠我跟孟將軍換個地方聊兩句了。”

心中一緊,長歌卻是微抿了唇,臉上分毫不動,“這麼說來,平王剛才可是見到子期了,不知是否打過招呼?”

平王放柔了臉上的神色,“那倒沒有,子期正和一位眉清目秀的小姐說話,看起來,會需要很長時間,我也就沒有上前打擾。”

長歌的視線掃過她微帶了深意和試探的笑容,應了一聲,“哦,是嗎?那麼平王想要去哪裡談?”

有阿恆和趙葦他們在,這安陽城裡子期定是安全的,這一點,她再確認不過,現在,她好奇的,是平王的態度。

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她們兩人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她手握重兵把守邊關,平王玩弄權勢高立朝堂,幾分沒有任何往來。

如果說稍微有點糾葛的話,那便是,她曾經,是最堅定的站在秦子蓉身邊的人,有她在,平王想要在軍隊中鬧出個什麼東西來,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事。

長歌嘴角噙著笑,她已經有點猜到對方找她的原因了。

七拐八拐來到一處幽靜的大宅,兩人坐定之後,平王笑得神秘,“有個人,想讓孟將軍見一見。”

她拍了拍手,屏風後轉出個人來。

長歌猛地站起了身,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穩住自己的身形。

那人,行處如弱柳拂風,紅唇微張,秋眸含水,含羞帶怯的向她看來,“非寧見過孟姐姐!”

心怦怦的跳得極快,長歌的手握了幾握,視線都沒有辦法從他身上收回來。

那身姿,那相貌,活脫脫就是第二個長藍。

“孟將軍,聽聞藍妃遭遇不幸,本王在游歷途中巧遇非寧,發現與昔日藍妃有幾分相似之處,因此便好心收留了。將軍要是不嫌棄,就讓他陪侍左右吧!”

平王說得輕松,長歌卻緩緩坐了下來。

渾身無力,像是經歷了場艱苦卓絕的戰役,長歌閉了閉眼睛,再睜開來,卻是沒有再看那非寧一眼,“平王,你有什麼事,直接說吧!”

似乎是對她這麼快平靜下來有些詫異,平王看了她好半響才開口道,“將軍與藍妃姐弟情深,最後,卻落得這樣死別的結局,現在看著將軍,就想起當日藍妃的艷驚全場,真是讓人不勝唏噓!”

抬起衣袖,擦去了眼角盈盈淚光。

長歌垂下眼去,看茶葉在水中打轉。

等了一會兒,看長歌沒有反應,平王只是繼續說道,“將軍為皇上出生入死,皇上卻這般對待將軍,不過為了一段往事便毫不留情的讓藍妃香消玉殞,將軍就是因此心灰意冷,才會憤而離朝吧?”

長歌不置可否,平王向地上跪著的人使了個眼色。

非寧連忙從地上爬起來,揉揉膝蓋,上前來提著茶壺,“姐姐,我給你倒水!”

原本就沒怎麼喝過的茶杯,很快便注滿了,長歌低聲說了一句,“謝謝!”

非寧抬起眼看了她一下,手一顫,“啊!”驚叫一聲跳起來,眼看那壺中的滾燙的開水立刻便要倒在身上。

卻只覺得腰間一緊,便被攬入一個透著濃濃暖意的懷抱,非寧喘著氣,定睛看去,長歌已經一手抱著他,一手提著那茶壺站得穩穩當當。

她低下頭來,眼中有淡淡關切,“你還好吧?”

那眼裡,有著真實的關心,極淺,卻真誠,是他閱盡千帆,卻從未遇見過的清澈純淨。一時之間,他茫然了,身後的那懷抱,暖暖的,讓人安心。

他慢慢的笑了,不若以往的嬌媚,也不是他們要求的羞澀,是屬於他的明朗,“我很好,謝謝孟姐姐。”

“那就好!”長歌將手中的茶壺放下,非寧雙手摟著她的脖子,借力站了起來,嘴唇擦過她的臉龐,短短的一瞬,已經足夠讓他的心跳加快。

待他一站好,長歌便放開了他,有禮的坐回原處。

平王臉上笑意連連,贊賞的看了非寧一眼,才轉頭看向長歌,“皇上對將軍尚且如此無義,怎麼能配作這天下之主,不知將軍以為如何?”

長歌偏頭看了一下天色,想著那幾人逛街也該差不多了,當下站起身來,“平王,我也該回去了。對於平王的提議,無論哪一種我都不感興趣,我只不過一員武將,廟堂之高玩的那些把戲,我不懂,也不會參與。”

平王也跟著站起身來,笑容還在,可是已經多了幾分冷意,“如此說來,將軍是定要與本王為敵了?”

長歌笑了一下,“我與平王同朝為臣,何來敵對之說。”頓了頓,又補充道,“如今我偏守甘南道,只要沒有人來招惹,我自然不會與任何人為敵。”

她特意的在“任何人”幾個字上加重了音,定定的直視平王。

平王眼光一閃,“將軍真的不再多作考慮?若我們聯手,將軍心裡應該清楚,我們能做到什麼樣的地步!”

“無論什麼樣的地步,我都已經不可能得到我想要的了,今日前來,便是想要告訴平王一聲,我不會與你為友,也不會與你為敵,所以今後,不要再花心思在我身上了。”長歌俐落的轉身,再也不願作絲毫的停留。

“將軍,本王從來無意與你為敵,無論如何,非寧你還是帶回去吧,總算是同朝一場,這算是本王的一片心意。”

長歌停下腳步,看下正安靜的站在旁邊的非寧,眼神,有一瞬間的恍惚,然後,輕笑了一下,“非寧,你長得很像我弟弟,可是,你終究不是。”

“想必有人告訴你,長藍是如何嬌羞動人,的確,那些人說得沒錯,可是那是別人面前的長藍,在我的面前,他從來不會有這般乖巧的時候,整日裡沒大沒小,盡讓我頭疼。”

她看著他,眼神柔和,“你叫非寧吧,有這樣一張臉的人,會得到幸福的。”

她已經走了,可是那聲音還在空氣裡慢慢回蕩。

阿布從裡面走出來,“我說過的吧,根本沒用的!”

平王坐了下去,並不意外的樣子,只是吐了一口氣出來,“果然不愧是孟長歌!”

孟將軍,你說的沒錯,有這樣一張臉的人,會得到幸福,因為那是你放在心頭的人。可惜,我不是!

長歌走回茶樓的時候,一眼就看見子期正焦急的站在門口張望,一看見她,飛快的沖了出來,“長歌,你去哪裡了?掌櫃的只說讓我們在這裡等,又沒說你什麼時候回來。”

長歌看著他通紅的臉,滿是緊張焦急之色,不由得心頭一軟,安撫的拍拍他的手,“能傷我的人,並不多。”

子期緊緊的反握住她的手,“即使這樣,還是會擔心。”

縱然知曉她的能力,可是對心愛之人的擔憂和關切,永遠不會停止。

二樓,阿恆一見她就跳了起來,“長歌,你跑哪鬼混去了?”

長歌一愣,“什麼鬼混?”

“你的耳邊,有脂粉。”站在另一側的人,也跟著驚愕的站了起來,長歌這才發現,原來馮竹也在。

秦子期剛才只顧著高興她的平安回來,其他並沒有細看,眼見得段恆和馮竹的臉色,才狐疑的轉到她另外一邊,然後,身體微微一僵,果然,在她另一側的腮上,有淡淡脂粉,顏色太淺,若不是陽光偏西,剛好照過來,根本是不容易看到的。

長歌想起先前的那一幕,彎起嘴角笑了,隨手擦了擦,“剛剛經歷了美人計。”

“美人計?”段恆怪叫,趙葦和馬易卻立刻緊張的靠了過來,“小姐,沒事吧?”

長歌斜了她們兩眼,“你們覺得美人計對我有用?”

趙葦看看子期,又看看她,臉上立刻堆滿笑容,“有主君在身邊,要想找個比主君更美的人已經是不易,更何況施計要對付的人還是小姐,基本上不太可能了。”

長歌冷哼一聲,“知道就好!”這才轉過頭來看馮竹,“馮小姐,可是有什麼事?”

馮竹臉色不是很好看,“沒有,只是快要啟程了,來向秦公子道個別。”

這樣也要道別?而且很快在甘南道就會見到的,長歌的眼神極怪異的看了她兩眼。

一路上,秦子期倒也沒多說什麼,回了房,長歌才問他,“你生氣了?”

“生什麼氣,那個美人計?”秦子期面色不改,“我都等了你十年才能近得你身,我還不信今天就冒出個什麼國色天香來立刻就勾引得到你,我要真為這個生氣,那我才是真的受打擊了。”

長歌摟過他,“好一個通情達禮,心思通透的夫君!”

秦子期彎了嘴角,“那當然!”一邊,拎起帕子,“我給你擦擦臉。”

長歌臉上的笑容,立刻有些扭曲,原因無它,秦子期擦在她臉上的帕子,在她臉腮處格外用力,都有些刺痛了。

她想,她都快被擦掉一層皮了,當然,她沒敢說話。

“子期,”晚上,她在他耳邊道,“今天我遇到的是平王。”

子期一個翻身,摟緊了她,睡意濃濃,“嗯!”

“美人計的那個人,長得和長藍極像。”

子期猛地睜開了眼睛,雙手一緊。

長歌在他唇上親了親,低笑道,“不是說不生氣嗎?”

別的人,他當然不擔心,可是,可是……想到這裡,他一使勁,狠狠的在她臉上,曾經有胭脂的那個位置,狠狠的咬了一口。

孟長歌,我一定是上輩子欠你的,所以今生才要如此為你患得患失,牽腸掛肚。

你究竟有什麼好,竟叫我無怨無悔癡迷之此?越想越覺得委屈,他又撲上去,在同樣的位置,補了一口。

“嘶!”長歌倒吸了一口冷氣,“就是怕你以後知道了多想,我才告訴你的,我這麼坦誠,不給獎勵也就算了,居然還要咬我?”

子期吸吸鼻子,柔柔的貼上去,細細的吻著。

他知道,她不肯要他的時候,對他絕情絕義,是要他斷了心思另覓幸福;可是當她抱了他的那一刻開始,便是真正接受了他,把他視作了身邊最親密的人,所以,對他一片坦誠。

“長歌,長歌!”他喃喃的念著,火熱的氣息,密密的噴在她的身上。

長歌呼吸急促,手順著他的衣服慢慢的探了進去,入手所觸,一片滑膩,她扯開了他的衣衫,覆了上去……

隔日,長歌一出門便引得趙葦馬易張著嘴目瞪口呆。

“怎麼了?”長歌奇道。

趙葦的臉微微發紅,視線四處亂掃就是不敢看她,支支唔唔的來了句,“小姐,你臉上,有牙印!”

 

第五十章 桃花劫

夜已經很深了,空無一人的大街上,有淡淡青煙飄過,只不過,無人看見罷了。

房內,高床軟枕,俊俏的男子睡得正熟,忽地,像是發現了什麼,睜開了眼睛。

萬籟俱靜,一個人也沒有。

他卻側耳聽了一會兒後,緩緩起了身,外衣也沒有披的走到門前,打開了門。

門外,月光輕灑,一人素衣黑發,正安靜的站著,似要與這黑夜溶為一體,聽到開門聲,她轉過頭來,看著他,眸中,千山萬水輕輕滑過。

“阿布,你真下得去手!”

阿布手顫了一下,旋即又恢復了平靜,“孟姐姐,你來做什麼?”

一樣的容顏如花,可是那當年扯著她的袖子撒嬌耍賴笑得一臉明媚的少年,究竟去了哪裡?

長歌只是怔怔的看著他,即使只是看著,阿布也能感覺到,眼前那人從心底裡升起的痛意,他終於,走了過去,輕輕拉住她,“孟姐姐,你究竟怎麼了?”

長歌的手,放到他的肩上,“阿布,非寧是你安排的?”

阿布抿了嘴,“我知道對你沒用,是她安排的。”

“他身上的毒,是你找的嗎?”

阿布的眼睛,起了驚疑,“是。”

眼裡的光,終於黯了下去,長歌的手,慢慢抬了起來,然後,緊握著放到身後,過了很久,她才轉過身去,一步一步,走得艱難無比。

“等著,”阿布叫住了她,似乎有一種直覺,若讓她就這樣走了,那麼曾在她心裡留下過的影子,便永遠煙消雲散了,“我給她的藥,是玄機草,能叫人三月之中,功力盡失。”

長歌停住了腳步,回過頭來,然後,緩緩的笑開,“幸好,不是你。”

心下一冷,阿布向前走了兩步,面上帶了焦急之色,“是什麼藥,你怎麼樣?”若只是一般的毒,她不會這樣來找他。

“鳳非籽。”她說。

阿布頓時愣在原地,緊接著,憤怒和著疼痛鋪天蓋地而來,他沖上前抱住了她,“孟姐姐,你沒事吧,你應該沒事的吧?孟姐姐!”

鳳非籽,是碧山谷中鳳非花的果實,傳聞那鳳非花是千百年前一位巫族少年因為情人背叛之後傷心欲絕幻化而成,一旦碰觸了這果實,毒素立刻侵入肌體,不會傷人分毫,卻會斷了生脈,再無子嗣。

長歌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

阿布緊咬著唇,渾身不覺血珠一點一點冒出, “我要她,死!”

眼睛微微一動,長歌的手撫上了他的發,輕歎了一聲,“我沒事。”

阿布欣喜的看向她,眼淚撲漱漱的掉了下來,“真的吧,孟姐姐,你沒有騙我吧,你怎麼會沒事的,你早就知道,對不對?”

“我親手埋葬的長藍,這個世界上再不會有第二個他,即便是一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當時,我雖然心下震驚,卻立刻起了提防之心,所以非寧跌入我懷中的時候往我腕上灑的東西,並沒有成功。”

只是,今晨起床子期整理她的衣服的時候,發現了她用油布包好的藥粉,這才發現那竟然是鳳非子。

她僵坐了一整天,她寧願相信阿布會和她在戰場上廝殺到死,也不願相信他居然對她下了這種手。

所以晚上,她來了,她來,想要一個答案。

她孟長歌,也懂得謀略算計,可是那只是適用在戰場上,她面對人的時候,從來願意相信簡單;

她也有心狠手辣的時候,這是個吃人的世界,你不殺人,就會有人殺你,可是,她從不對親近的人動手。她出了名的護短,在孟家軍中,她賞罰分明,恩威並重,可是,那是對她自己而言,別的人,要是不分青紅皂白的欺負了她的孟家軍,哪怕被欺負的只是個小小的伙夫,她也會不依不撓追究到底。

照她的話說,便是若是我的人不對,你來找我理論,如果我說得正確,我自然會教訓,可是你要幫我教訓,那就不行了。

所以那個時候,三軍之中流行一句話,“寧惹朝上王,不碰孟家軍。”

她對自己手下的軍士尚且愛護如此,又怎麼可能對自己相交多年的師弟,用那些手段。所以她不能相信,阿布居然對她下這樣的毒手,那是比她被砍一刀還要痛的傷。

阿布走上前去,把頭埋入她懷裡,“孟姐姐,我要你死,會在戰場上,會明刀明槍的對你,我要你傷,也僅止於你的身體,不會讓你傷心。”

他心思深沉,陰謀詭計無所不用其極,可是唯獨這個人,他願意風光霽月的敵對。

人的一生,或許會有很多的對手,但是再也不會有這樣一個人,與你刀劍相對,卻以心相交。

長歌拍拍他的背,“阿布,小心平王,我說過她不是她人。我走了。”

阿布站在原地,站了很久,任冷風吹掉了,她還留在他身上的溫暖。

孟姐姐,我有沒有告訴你,我和她一樣,都不是好人。

只不過,在你的面前,我才做了一個好的壞人。

飛月山莊,長歌飛身而入,不帶一絲聲響。

可是她剛一落地,段恆的聲音便極悠閒的響起,“去問過了,安心了?”

長歌轉過身,討好的笑笑,“阿恆!”

“哼!”段恆背著手踱過來,然後,飛快的出手,擰著她的手臂,“你身體好吧,大冬天老半夜的穿得這麼薄就到處跑?”

另一只手,再飛快的擰上她的耳朵,“還有,問了有什麼用,那個人是敵人,敵人是什麼,不懂?把‘敵’字拆開來就是反著的舌頭,意思就是話都要反著說的,更何況人家只是下個毒。”

長歌捂著耳朵,也不敢呼痛,只得小小聲的說,“阿恆,擰夠了就放開手,回去睡覺啊,休息不好明天要變難看的。”

段恆呼著氣,把手拆回來,甩了甩,“你那耳朵,擰掉了也是一樣,什麼話也聽不進去的。”

“哪裡,阿恆的話,我哪次沒有聽。”長歌揉著耳朵,苦笑。

“你聽?”阿恆睜圓了眼睛,劈裡叭啦,若干年前的仗都翻了出來

“我叫你去爭取你那個天上有地上無的弟弟,你去爭取沒?”

“我叫你抱了那個逢單,你抱了沒?”

“我叫你不准去招惹那個長皇子,你招惹了沒?”

“我叫你不准穿藍色衣服,你穿了沒?”

……

越說越來氣,他恨恨的罵了一句,“從頭到尾,你一句話都沒有聽過我的。”

長歌也不揉耳朵了,站在夜色裡,笑得像一朵花。

段恆斜她一眼,“笑什麼笑?”

長歌走上前一步,偏頭靠到他肩上,“阿恆哥哥!”

段恆歎了一口氣,拍拍她的頭,“允許你軟弱,肩膀給你靠吧。”

長歌閉著眼睛,嘴角慢慢彎起。

失了父母,她要撐起另外一個人的幸福,要背負那麼多人的期望,她從來沒有空停下來休息,只有這個人,打打鬧鬧間,曾給她提供可以依靠的臂膀。

這一刻的溫暖相護,她可以安心的依靠,明晨,她依然是那個,堅強得,呃,無地可倒的孟長歌。

可是清晨,她的堅強,又一次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

非寧抱著一把琴,亭亭玉立的站在大門口,笑顏如花,“我想見見孟姐姐。”

人很快被帶了進來,廳堂內,人很多,長歌,秦子期,段恆,趙葦馬易,還有,端茶遞水的好幾個人。

可是,悄然無聲,因為大家都看著非寧,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當然,他是很美的,雖然稱不上驚世駭俗,但是絕對的閉月羞花,可是僅僅是這個,倒也還不至於讓大家震得說不出話來。

雖然長歌已經說過他像長藍,可是沒有想到,竟然是像到這個地步,或者可以說是,一模一樣。

秦子期眼神微凝,看著非寧,又看了一眼長歌,樣貌長得像也就算了,可是看那形態舉止,連臉上神情都一模一樣,她是如何做到現在這般平靜的?

長歌的眼裡,看不出悲喜,她只是淺淺笑著,“非寧公子,不知今日前來,有何指教,我想昨天當著你主子的面,我已經講得很清楚了。”

非寧沒有回答她,只是深深的看她一眼,然後,開口道,“自五年前,我於青樓中被人救下,當時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後來,我才知道,是因為我長得像一個人。是的,那個時候只是像,但也沒有像到這般地步。”

“整整一年,我臉上的傷口,好了又傷,傷了又好,經歷了無數撕心裂肺的疼痛,終於,長成了這般模樣。然後,有人教我吃飯,穿衣,走路,說話,就這樣,我學了四年,現在,才站在你的面前。”

“孟姐姐,他們

長歌扯開嘴角,“是很像。”

非寧抿嘴一笑,弱質纖纖,分外動人,“昨日之後,我與她們已經沒有任何用處,孟姐姐,我能跟在你身邊嗎?你放心,我不會做其他的事,我跟著你,只是因為,我沒有見過你這樣的人,我想要跟在你身邊。”

青樓之地,他閱人無數,可是她這樣的人,他從未見過,他貪戀她身上的溫暖。

“孟姐姐,若是我跟你的心上人一模一樣,留我在身邊,就算是作個念想,可以嗎?”

長久的靜默,所有人的心,都提得高高的。

長歌清亮的聲音響起,“誰說一模一樣?”

在非寧疑惑的視線裡,長歌走了下來,站到他面前,“他在人前,溫婉端莊,可是跟著我的時候,衣服永遠穿不好,頭發總是亂糟糟的,吃東西挑食得緊,不是我做的,他就吃不下去,或者吃一點點,讓我心疼得看不下去的時候,歎著氣做給他吃。”

長歌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道,“你的衣服儀容,一絲不亂,很好,可是那是豐臨的藍妃,可不是我的長藍。”

非寧還要再說什麼,長歌擺著手制止了他,“還有,他從來不會和我說這麼多話,給我解釋這麼多,他只要扁著嘴假裝生氣,我自然會問。”

她的聲音倏地變冷,“給我滾,不要讓我再見到你。”


第五十一章 以愛為名

長歌說了那句話後,滿堂俱靜,子期側頭望著她,眼裡有氤氳的霧氣,嘴角彎起的弧度卻越來越大。

這個人,是他選定的愛人,是他的妻。

有情得那麼純粹,無情得那麼坦然。

她站在那裡,語氣冷淡,笑容淺淺,那雙眼睛,卻如此干淨的明亮。

非寧的臉上,有一瞬間的驚愕,卻很快的回過神來,“孟姐姐,你的身邊有這麼多人,為什麼不可以多我一個呢?”

從小到大,他於秦樓楚館中見過形形色色的女人,面前這個,如果這一次錯過了,今生都不會再碰到。

她的心雖然不容易得到,可是足夠柔軟,只要能輕輕碰到,便已經足夠了。

“我不同意。”這句話,斬釘截鐵,落地有聲,是秦子期。

如果長歌對這個男子有意,他會交給她自己作決定,但若是別人硬纏上來的,他這個夫君坐在旁邊一句話也不說,豈不是讓別人看笑話?

非寧轉過頭去,正視著他,“長皇子?”

秦子期心頭一跳,他居然一眼便認出了他的身份,“正是。”

非寧微微笑了,“你有什麼資格不同意!”

聲音很輕柔,可是那姿態,卻是高傲的。

“我想要呆在她身邊,那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

秦子期眉心隱隱的有了怒氣,此時,長歌的手握住了他的,他頓了頓,不再言語。

長歌看著非寧,眼裡的冷意悄然散去,“既然是兩個人的事,那麼我說,我不要。”

非寧站得直直的,“為什麼不要?”

長歌笑出聲來,“你和我非親非故,我為什麼要?”

非寧的手指僵了僵,眼裡卻突然爆發出來了神采,他終於明白,當時平王為什麼會有那樣的語氣說出那句話了,果然不愧是孟長歌!

他說,“我用一個秘密和你交換在你身邊的位置!”他用手指指自己的臉,“和這個有關的。”

秦子期的手悄悄握緊,他知道面前這個男子為何這樣堅持,因為他也一樣這樣堅持著,不顧她的拒絕,不顧她的心中另有所愛,執意的要來到她的身邊,無論,以任何方式。

因為,他們都看透了,長歌的心太過柔軟,只要能讓她產生歉疚,一點一點,總能得到她的柔情。

長歌眼睛也不眨,“不用了,我不需要。”

非寧這次是真的愣住了,他沒有想到,她居然一點猶豫也沒有的說著拒絕,她甚至連聽一聽的興趣都沒有。

“這個秘密,事關重大,我相信你所有的疑團都會得到解答……。”

“不用,如果我要的,我會自己去查,你走吧!”長歌徑直打斷了他。

非寧定定的看了她一會兒,緩緩吐出一口氣來,心裡,真切的有了幾分悲傷,這個女人,真的不錯,可是也太過不錯,所以他沒有辦法。

“孟姐姐,我是真的喜歡你。對於我們這種人,喜歡是太難得的感情,所以,我想要紀念這難得的喜歡。”

“當年,我曾經用……。”話未說完,他人就已經倒了下去。長歌的臉迅速變了顏色,一把將子期拉入懷中的同時,桌上的茶杯已經往外飛出。

趙葦馬易迅速追了出去,長歌喘一口氣,這才發現,非寧已經倒在地上一動不支,段恆蹲下身去查看了一番,百匯穴上一根銀針沒入,周圍發青,“見血封喉,好霸道的毒!”

長歌瞅瞅他,“你不是說飛月山莊固若金湯,安全無虞?”

段恆“哼”了一聲,“那是指對於大多數人來講,碰上你這種級別的,我飛月山莊還不就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地!”他心裡還憋著火呢,她就敢往他刀口上撞。

長歌輕舒了一口氣,看向懷中,“你沒事吧?”

子期輕輕搖了搖頭,抱緊了她,沒有再說話。

剛剛非寧要說的秘密,明明就跟長藍有關,可是那一刻,她毫不猶豫的選擇了保護他。

他的嘴角,揚起了好看的弧度,然後,輕輕的推開了她,

“長歌,你埋了他吧,好嗎?”

非寧,他記住了,一個和他一樣心思,愛著同一個女人的男子。

“小姐!”趙葦回來,手裡拖著一個黑衣人,額頭上有被茶杯砸到的痕跡,“當場斃命,另外一個已經跑了。”

然後,眼神憂郁的望著她,干嘛下那麼重的手啊,一個茶杯就把人砸死了?

長歌嘴角抽了抽,殺人的時候還能控制得住力道,她們是不是也把她想得太神了一些?

竹林裡,細雨輕灑,長歌將一塊木牌插在新壘好的墳前,那木牌上寫著 “非寧之墓,孟長歌立”

“你就是非寧,不用去做任何人的。”

長歌輕歎道,“謝謝你的喜歡,可是,我不值得。”

她垂下眼去,“你比我勇敢,我當年,甚至連去爭取的勇氣都沒有。我太害怕,害怕看見他為難,害怕說出口了之後,連陪在他身邊都不行了,所以,我從來都沒有說出來過。那時我想,我為什麼非要逼著他在子蓉和我之間選一個呢,就那樣吧,有傾心相許的愛人,還有疼他的姐姐,這樣,他的人生才夠完美,不是嗎?”

她早知道她這種愛情方式太愚蠢,她深受其害,就連由她親手教導出來的逢雙也是,以這種默默守候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愛情,若是他也能像非寧這樣勇敢和坦誠,她或許早就知道了,選擇接受或者拒絕都好,總不會像現在這樣讓他抱著心底的遺憾而終。

她的指尖在木牌上劃過,“我想要知道那個秘密,可是不想以你的生命為代價,你背後的那些人怎麼會允許你說出這秘密呢!”

她拿出蕭來,輕柔吹響。

簫聲在細綿的雨絲裡,緩緩纏繞,悠然飄開去。如耳邊細碎低語,動人的溫柔。

段恆和秦子期站在不遠的地方,聽著那簫聲,沒有說話。

“秦子期!”段恆突然開口。

“嗯?”秦子期疑惑的看向他,他一直知道段恆不喜歡他,甚至有些排斥,雖然兩人什麼都沒有說過,平日裡的相處也還算平和,但是那種隱隱的敵意,還是能察覺得到的。

段恆看著長歌的身影,目光柔和,“聽說你一直愛她,那麼記著不要讓她傷心。”

“我不會。”他那麼愛她,怎麼會讓她傷心?

段恆轉地過頭來,“我的意思是,無論何種境地之下,都不能讓她傷心。”他笑了一下,“她先前以為那藥是紇布下的,都那麼黯然,更何況是你?”

搖搖頭,段恆先轉身走了。

他真的覺得還是逢單更好啊,為啥長歌就那麼沒有慧根呢?

實在不行,左擁右抱也好啊,這樣,就算跑了一個,還有另外一個作替補呢!這個念頭一出,他足下就頓住了,輕輕抽給自己一下。

他不是最反對一個人三心二意的麼?怎麼一到長歌身上,他就覺和順理成章呢,果然是□裸的偏心加自私啊!

於是歎氣,沒辦法啊沒辦法,跟她相處久了,總會沾染點壞脾氣,她不是出了名的護短麼,這都是跟她學的。段恆自我安慰一番,心安理得外加趾高氣揚的回屋子裡去了。

“長歌!你說非寧想說的是什麼呢?”秦子期一直在推敲著這個問題,非寧是五年前才介入的,也就是說他所說的秘密必然是在近五年發生的,而這五年,孟長藍是在皇宮。

“跟皇宮或者朝廷有關系!”長歌回了一句,眉頭稍皺,“可是長藍從來不過問朝中之事,皇宮之中,能得他關注的,除了秦子蓉,便是末梢了!”

相較這下,秦子期更顯得緊張,按道理來說,宮中消息他應該更清楚一些,更何況當初由於長歌的原因,他放在長藍身上的注意力格外的多,有什麼秘密是發生在他身上而自己不知道的?

長歌拿著筆,在紙上寫下幾個字。

“長藍”,“非寧”,“皇宮”,“五年”。

長歌轉著筆,揚聲道,“來人!”

馬易應聲而入,“小姐?”

長歌揚揚手中的紙,“一式兩份,一份發給逢單,一份發給霜蕪,讓他們倆幫我想一想!”

馬易愣了一下,“就這幾個字?”

“就夠了。”這是長歌的回答,馬易按住心下的詫異,下去辦事了。

“趙葦,准備准備,我們即刻回甘南道。”長歌吩咐,出來這麼久,她們也該回去了,甘南道的千頭成緒,還等著她去慢慢整理呢!

長歌只是說了要准備,可是大家都知道,這准備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

段恆已經完成孟秋遺留下來的部分工作,將一大疊文書碼在了長歌面前,“其他的,孟秋和我都搞得定,只有這個,你去吧!”

離安州最近的糧草重鎮是高陵,高陵守將左釗原是孟長歌麾下一員猛將,後長歌棄了軍權左釗便還原了先前建制,編入平王一系的軍隊,再加上作戰勇猛,一路上升,現執掌高陵,行軍布陣頗有孟家軍之風,因此在軍中風評甚高。

可是孟秋前去拜會的時候,她閉門不見,只叫人傳了一句,“孟長歌為一己之情棄萬千誓死追隨的軍士於不顧,有何資格再統三軍?當日已經被主帥棄過,不想來日再被棄一次。”

長歌聽著這句傳話,心頭一震。

孟秋霜蕪等人都是她一手帶出,幾乎算得上是家將,鐵甲軍本身又是她一手救治和培養出來的,自然尊她如神。她說的話做的事,無論對錯,她們都會尊崇,是以她回來之後,所有人都是欣慰和喜悅,從來沒有人如此直接的指出她的背信棄義。

她成全了自己的愛和恨,卻背棄了與她征戰多年浴血奮戰的同袍。

在那些人盼著她的歸期的時候,她卻消失了,未留只言片語。任她們被打亂建制重新塞回原來隊伍,日夜操練的陣形沒有了,熟悉的統帥沒有了,連默契的同伴也一並消失,她們,從威名赫赫的孟家軍士,變回了普通豐臨軍隊的一員。

所有奔騰的熱血,付出的汗水都歸於平凡。

“長歌,這是你欠下的債!”子期輕輕擁住她,“你傷到她們的心了,去重新贏回來吧,我相信你。”

長歌攥緊了手中的信紙,勉強笑笑,“對我這麼有信心?”

“當然了,你連敵方美人計中的美人心都能贏過來,現在只是讓你去哄回自家人正在鬧別扭的心,還不是一件小事?”

長歌攬住他的腰,看得認真,“子期,你不是說你沒有生氣嗎?”天可憐見,她只見過非寧一面,而且她非常確定沒有給對方任何暗示或者可能引起曖昧的機會,就不明白事情怎麼就發展成這樣了。

子期笑得明媚,“我沒有生氣,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生氣了?”

長歌頓了一會兒,才回道,“我兩只眼睛都沒有看到你生氣。可是子期,你能不能不要擰那麼緊,我腰上的肉都快被你掐一塊下來了。”

 

第五十二章 將軍歸來

城牆上旗幟招展,守城士兵站得筆挺,寒風裡,越加英資颯爽。

長歌在城門口站了一會兒,才彎了嘴角,一揮手,“進城!”

左釗正在府中處理往來文件,忽然聽下人來報,“大人,外面有位姓孟的小姐來訪!”

手抖了一下,墨汁滴在桌上鋪開的紙上,她手忙腳亂的放下筆,又另拿了毛巾擦那墨跡,誰知越擦越髒,那小小墨點終究變成了烏黑的一團。

她放下了筆,怔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不見。”

下人離開了,她聽著那遠去的腳步聲,雙眼閉了閉,整理了一下心緒才繼續處理起手中的東西來,似乎先前讓她擾心的事情不存在一樣。

她有條不紊的處理著手中事務,直至日到正中,才緩緩吐出一口氣,坐倒在椅子上。

外面很安靜,安靜得仿佛真的那人沒有來過。

左釗自嘲的笑笑,她們視為神人甘願捨棄性命追隨的將軍,終究是沒有了。

可是在這樣的靜謚中,她又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起來,猛地抬頭,果然,那人一身白衣坐在窗台上,曲著腿一副閒散的樣子,見她看來,啟唇輕笑,“雖然是冬天,這正午的太陽曬一會兒還是會覺得臉發燙的,左釗,你這事務,似乎是繁忙了一些,我見你這一上午,茶未喝一口,氣沒歇一下,不累?”

腦子裡亂哄哄的響著,左釗張著嘴看她,半天反應不過來。

長歌也不等她反應,笑笑,“你剛才是在想,原來的孟長歌,已經死了是不是?所以不會再不依不撓,不會再執著不放,也不會堅持到底,對嗎?”

左釗冷了聲音,“不知閣下有何貴干?”

長歌跳下窗來,走到她面前,“我錯了。”

眼睛忽而有些發熱,左釗扭過頭去,強自笑道,“高陵是天下糧倉,難為將軍一向心高氣傲,今日竟然能低聲下氣了。”

長歌將手按到他肩上,“別說這些話了,有什麼氣,灑出來吧,我知道你准備很久了?”

左釗猛地一驚,迅速向她看去,只見長歌笑得坦然,“你跟了凜冬那麼久,我還能不了解你的心思。想必從孟秋來訪開始,你就算計著有這麼一天,好替那些被遣散的孟家軍士好好出一口惡氣吧?”

心裡的喜悅慢慢擴散開來,左釗勉強控制著上翹的嘴角,“明日將軍去校場,若能過得了那一關,我們再說下面的話。”

長歌定定的看著她,她毫不退縮,“將軍重來,總要有讓人折服的地方,不是嗎?”

長歌笑了,轉過手,揮揮手,“明天,校場見。”

“長歌,你今日要小心些!”一大早,子期就憂心忡忡,替她整理著衣服,一邊不厭其煩的叮囑。

長歌撫著他微皺的眉頭,“怎麼,擔心我?”

子期將頭埋在她頸側,“你的身手我自然是放心的,我是擔心你對她們下不去手,縛手縛腳。”

長歌默然不語,只是拍了拍他的後背。

她本來就打算著,看那些家伙要玩個什麼花樣,實在不行,就委屈自己見點血讓她們心疼心疼,出出氣也就算了。

“你該不會是打算用什麼苦肉計吧?”長歌聽到這句話回過神來,才發現子期已經站直了身體,正一臉狐疑的打量著她。

長歌心頭一跳,忙笑著掩飾過去,“我怎麼可能會那麼笨。”

心中卻在暗呼好險,突然發覺,有個太聰明的夫君也未必是件好事,想要藏點小秘密都難啊!

“哼!最好不是這樣。”子期說著,還是很不放心的樣子,最後歎道,“應該將段公子叫上一路的,至少有他在,你不敢這麼囂張。”

臨走之時,長歌竭力邀請段恆一起走,可是那家伙一副笑得張狂的樣子,“要我去你們安州,得有人先討得了我的歡心才行。”

長歌看不過去了,揉了揉額頭,“那是我家孟秋,你折騰的時候,給我悠著點。”

段恆斜眼看她,“心疼了?”

“是啊,心疼了!”長歌上前輕輕的抱了抱他,“不要讓我太心疼,阿恆哥哥!”

段恆微微笑了,輕輕的點了點頭,“嗯!”

長歌松開他,理了理他額前的頭發, “其實孟秋還不錯,對嗎?”子期偏過頭去,雖然他知道那兩人之間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可是看見他們如此親呢,總還是覺得有些悶悶的。

心中暗自歎了一口氣,他什麼時候也變成了這樣一個小肚雞腸的男人了,哪有半分風度翩翩的樣子。

段恆輕聲道,“若孟秋能打動我,我便放下安陽的一切,隨她一起離開。”

前塵往事,他已經放下,可總還有幾分不捨,情根深種,怎麼可能那麼容易就拔除?若然孟秋與他真的有緣,能夠完完全全去掉那人的影子,那麼他也就真的可以,當她和她的一切只是別人的故事,再不留一絲痕跡了。

長歌想到這裡,忍不住的笑意流淌,“我想阿恆應該很快就會跟我們見面了。”

“會那麼快?”子期倒是有些不太敢相信,畢竟他見著那兩人的時候,沒什麼特別的樣子。

長歌揉了揉他的頭發,“你真以為孟秋一點不心動?遇上阿恆那樣的,有幾個女人逃得開去。孟秋的性格最是死板,若是她半點無意,拿了段恆的消息也就罷了,干嘛什麼事都要叫上他一起,臨上京前,阿恆給了她一張購物的單子,她一邊裝著頭痛的樣子,一邊仔細的看了好幾遍,才拿油紙包了,小心翼翼的揣懷裡。”

子期眼珠轉了轉,“長歌,你怎麼沒愛上阿恆?”

長歌愣了一下,似乎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想了一會兒才道,“不知道。”

“啊?”還有這樣回答的。

“可能我認識他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他心裡有人了吧!”她認真的回答道。

子期看了她一會兒,失笑,於情愛一事上,她實在單純得過了頭。

“長歌,你別真使個苦肉計啊?左釗她們也就是心裡難過,想用這種方式再跟你重溫一下過往的歲月,不是真要做個什麼的。”子期一遍遍的叮囑。

長歌看著他因為擔憂而不自覺嚴肅起來的臉,湊過去,吻住了他在今日變得格外多話的嘴。

他的唇很軟,長歌很喜歡這樣的溫軟,讓人的心頭不自覺的褪了冷硬,柔成一灘春水。

她含住,輕輕的吮吸,直到子期呼吸不穩,才放開了他。

子期一臉酡紅,頭靠在她肩上微微喘氣,一手又在她腰間擰了一下。

長歌一把按住他作怪的手,“我不是想轉移你的注意力,不要讓你太擔心嗎?”

“誰要這樣轉移我的注意力?”子期又羞又惱。

長歌的手,順著他的手臂,慢慢往上滑,極滿意指端的觸感,於是緩緩游移撫摸,在他耳邊低笑道,“原來子期更喜歡這樣?”

子期紅著臉跳開,不敢看她,“要走就快點走!”

長歌朗聲一笑,也不再逗他,轉身拿了桌上的玉簫便離開了。走了很久,轉過頭來看,子期還捂著發燙的臉在那裡瞪她,於是搖搖玉簫,“放心。”

子期看著她走遠,胸口奔湧的情意偷偷的蔓延滋生,直至化為嘴角經久不散的笑容。被她這麼一鬧,似乎真的沒有那麼擔心了。

校場之上,只站了左釗一人,長歌的視線左右輕微掃了掃,臉上笑容不變,“左釗,你要和我單打獨斗?”

左釗背著手站著,臉上的笑容慢慢浮起,“左釗有自知之明,今日叫將軍來,只不過是想讓將軍見識一樣東西。”

左手一揮,便聽得左邊戰鼓雷動,緊接著,箭氣森森,竟是一排羽箭直直射了過來。來勢凌厲,全不像什麼試探之舉!

長歌心頭一凝,提氣直退,可是那箭竟分高中低三排,封鎖了她所有退路,此時,聽得右邊聲音不對勁,長歌回頭,右邊竟然也跟著來了密密麻麻的箭陣,與左邊來箭遙相呼應,對准了她全身大穴。

長歌被激起了豪情,索性也不躲了,將玉簫湊到嘴邊,可是剛剛要吹,又放下了,簫音傷人,在這裡,有哪個人是她捨得傷的?玉簫在手中一轉,帶出一圈碧影,身形如電,撲入左邊箭陣之中。

左釗握住了拳頭,雙目一眨不眨的看著長歌的身形在劍陣中飄浮移動,聽得耳邊叮鐺作響,長歌所過之處,箭落滿地。

左釗咬著牙,雙手一揮,箭陣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變化。

長歌將手中玉簫舞得生風,但是額頭已經微微見汗。

她身在平地,根本無所隱身,四面八方而來的箭支密密麻麻,一波接著一波,而且上下左右,來向不定,長此以往,總有力竭而衰的時候。

長歌苦笑,看這樣子,她就算要苦肉計也不行了,這箭矢無眼,她就算肯來個苦肉計,那箭也不會放過她啊!

左右望了幾眼,長歌足下一變,半分塵土不起,她便消失在了陣中的位置。

左釗定眼一看,長歌早已經換了位置,當下又指揮著箭矢改變方向,誰知長歌這套步法極為奇特,而且變幻極快,等她們重新找到准頭時,她已經又換了位置。

幾下下來,箭堆了一地,卻連人都還沒碰到,左釗將手中令旗一丟,“不玩了。”

箭陣應聲而止,四周又恢復了寂靜,長歌停下腳步,慢慢的,四周湧出來了很多人,穿著不一樣的服裝盔甲,看得出來是從屬於不同的軍隊。

長歌站在原地,紅了眼眶,那些人圍了過來,直到她的面前,才以手中弓箭撐地,單膝跪了下去。

她們什麼也沒說,就那樣安靜的跪了下去。

跪了她們心目中不敗的神話,跪了那刀山劍海中與她們共同進退的將軍,跪了那護邊疆百姓於水火義薄雲天的女子。

或許,此時此刻,什麼也不用說,只是一跪,已訴盡那心意。

左釗咬著唇,也跪了下去,“將軍,歡迎回來。”

“將軍,我終於把這箭陣練成了,雖然,還是對付不了將軍大人。”她說。

這箭陣,是長歌臨行前指導,要她務必要完成的,可是誰知道,去了京城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她們被打散編制,再也回不到從前。

她以為,這箭陣再也不會有重見天日的時候,她哭,她痛,她恨。

恨三千姐妹沒日沒夜的苦練,那成果卻再也得不到將軍的含笑稱贊;

恨那眼神裡藏著火熱光芒的女子,在戰場上再不能忠心跟隨。

可是現在,她回來了。

左釗跪著,眼裡含了淚水。

長歌抿緊了唇,將手中玉簫抬起,“眾將聽令!”

幾乎是立刻的,剛才還跪在地上一副悲戚之色的將士,已經立刻起身,身軀繃得直直的,挺胸抬背,目光平視前方。

長歌目光掃過,眼眶發熱,“你們給我站直了,要比任何人,都站得直。”

左釗握緊腰中的劍,自豪的笑了,她們本就是讓天下聞風喪膽,威震八方的孟家軍啊,除了這個人,有准能讓她們心悅誠服的跪立於地!

 

第五十三章 疑團

“將軍?”書房中,左釗握緊了腰中佩刀,上前一步,擋在長歌面前,“你不帶我們一起走?”

長歌拍拍她的肩,“你是朝廷命官,我帶你去哪裡?此次來,我是要你做好糧食儲備,若是有一日形勢有變,後方還有你坐鎮,我比較放心。”更何況,若她在沒有朝廷調令的情況下,真帶走了左釗和這些人,恐怕真是要坐實造反的名頭了。

她苦笑了一下,她雖然不願再與秦子蓉朋友相處,君臣相見,可是要叛出國去?她還沒有這種想法。

“將軍,”左釗眨了眨眼,”皇上已經下了旨了,只要你願意,可以隨時調動邊關防務和人事。”

聖旨從案頭上取下來,長歌幾乎要仰天長笑了,這又算什麼?

秦子蓉下了密旨,她擁有即時即地對官員的罷免任命權利,邊關所有軍事要務,她都可以隨意調動。

心頭的疑團越來越多,長歌從未像此刻這般千頭萬緒卻理不出個所以然來。

秦子蓉可以為了皇朝穩定,不顧多年情誼殺死了長藍,又如何會如此大意的將一國賴以生存的屏障盡數交於她手,並且,是在她們已經反目的情況下?

“不,左釗,要你掌握著高陵,我才能無後顧之憂。”

甘南道物資貧乏,短時間內,她再怎麼樣也不可能立刻解決糧草問題。若是無外來騷擾還好,她有的是時間精力慢慢發展,她相信,不出三年,甘南道會成為三國之間重要的交通要道。那千裡黃沙,她要將它改造為萬傾綠洲,容得下那些漂泊一生的靈魂。

可是世事豈能盡如人意,她已經可以預料,已經有覬覦的眼光在盯著她的一舉一動,稍有不慎,便會引發更大的戰火。

所以,她才要求孟秋和段恆務必清理好四周的關系,以免到時四面起火她連敵我都分不清楚,在這種情況下,高陵一定要有一個她信得過的人在。

左釗壓下了心中的期待,垂下眼睛,跪了下去,“是!”

能跟著將軍出生入死固然是無限榮耀,熱血澎湃不枉此生,可是所有勝利的得到,並不僅止前線奔殺的付出,還有幕後那麼多不為人知的心血。

左釗也是軍中大將,自然懂得長歌的考量,所以,她跪了下去,“只要左釗在一日,孟家軍都不會有糧草之憂。”

長歌眼中有隱隱有些擔憂,欲言又止。

左釗卻坦然笑了,“將軍,你放心,我的保證,”頓了頓,又說,“是在任何情況下。”她當然知道將軍與當今皇上之間發生了什麼,無論將來會是如何,在她心目中,誰能護得天下百姓安好,誰就有資格作這天下之主。

長歌將她扶了起來,搖了搖頭,“左釗,你誤會了。我並不是要你如此行事,我是想說,你繼續做你高陵太守,盡遵皇上的旨意。”

“將軍……。”左釗才一張口,便被長歌打斷了,她拉了拉衣裳,鄭重的向左釗彎了腰,正色道,“左釗,有一個人,我要拜托給你。霜蕪等一干將領跟著我,我若有什麼差池,她們也難逃干系,可是逢單男子之身,並未從軍,我希望,若是有朝一日,我…..。”她微微笑了一下,“你能幫我照顧逢單,保護他遠離這一切,平安的過一生。”

“張逢單?”左釗見過,那是跟在將軍身後一身黑衣黑袍,永遠不正眼看人的少年。

長歌笑了,從懷中掏出兩封信,“一封是給你的,到時候你送他去這個地址,托付給一戶姓林的人家,另一封信,是給他的,若我有任何不測,你打暈他帶走,到了目的地之後再把這封信給他。”

左釗沒有接,只是固執的望著她的眼睛,“將軍怎麼會連一個男人都護不好,這兩封信根本用不著。”

長歌將兩封信放到桌上,“左釗,這也是,命令。”

左釗咬了咬牙,低下頭去。

長歌放下心來,“一旦甘南道形勢有變,我會要逢單到高陵來籌備糧草,到時候,不管他說什麼,你直管敲暈了他,送走就行了。”

逢單性格倔強,若是她開口直接讓他走,他必定不肯。秦子蓉的態度太奇怪,以後的路,她也不知道有多麼凶險,霜蕪等人已隨她踏入這灘渾水,已經是不能回頭了。可是逢單不一樣,他從未參與軍中之事,想必,還能逃過一劫。

至少,她們之中,還要有一個是能平安活著的。

左釗鳳目含淚,憋著氣,手上青筋繃起,長歌好笑,“這只不過是未雨籌謀之舉罷了,或者永遠也用不到呢。”

左釗用力的點頭,大聲的說啊,“對啊,肯定不會用到。”

兩人走出書房,日當正午,陽光燦爛。

長歌站住腳,瞇了瞇眼睛,或許是光線太強烈,晃花了她的眼睛吧。

院中齊齊整整站著的軍士,一見她出來,便唰地一聲跪了下去,一個二個,腰挺得直直的,目光中含著渴望與急切,齊齊看向她。

眼前黑壓壓的一群,卻無一絲喧嘩。

“將軍,屬下等願誓死追隨。”

孟長歌,你何德何能,能得到這一片忠肝義膽?長歌仰起頭,努力逼回眼中的霧氣。

秦子蓉,你自已送到我面前來的,可不要怪我照單全收了。

嘴角彎起,她人已經在半空之中,聲音遠遠傳來,“願意跟來的,安州見!”

黃沙千裡,能與這些人相伴,是她一生之幸。

“長歌!你可回來了!”一進門,子期就撲了過來,緊張的上下打量著她。

長歌握住他的手,“我沒事。”

子期這才放下心來,“看來你真的沒有用什麼苦肉計,你怎麼做的啊?”

其實她原本是打算要用苦肉計的,不過後來被情勢所逼,那計沒有用成而已,當然,此時此刻也就沒必要再解釋了,“和她們打了一架,我贏了。”

“就這樣?”子期睜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

“對,就這樣。”長歌笑意連連,“都是從武之人,莫非你還以為我們要如京城中那幫人一樣,唇槍舌劍,吟詩作對一番?”

子期笑著,似乎想起了很多年前鞠水河邊初見的那一幕幕,“若說到吟詩作對,你一定也是所向無敵。”

長歌轉過頭來,“你又知道了?”

子期看著她,笑而不答。

那個時候的她,笑容狂放肆意,所作所為皆是興之所致,當真是燦爛到了極點,讓他一見傾心,再不能自拔。

夜晚,長歌輾轉反側,始終睡不安穩,子期已經睡醒了一覺,她還睜著眼睛。

“長歌,你有什麼事嗎?”他的聲音,還帶著濃濃睡意。

長歌翻轉身來,正對著他,輕聲道,“沒事,你先睡吧。”

子期沉默了一會兒,揉著眼睛湊了過來,“長歌,你有什麼事是不能對我說的嗎?就算幫不到你,讓你傾訴一下也是好的。”

長歌有些為難,她不是不能對子期說,只是這事情是有關秦子蓉的,又能讓子期說些什麼呢,徒添困擾而已。

黑暗裡,子期定定的看了她一會兒,才低低歎息一聲,“你不想說就不說吧,我先睡了。”

閉上眼睛,將被子拉高了一點點,遮住了頭,只是身體,卻微微顫抖起來。

“子期,你不要哭,我不是不想說,只是怕你難做。”長歌心頭一慌,連忙去拉被子。

子期死死捏著被角不讓她拉開,還能聽到吸鼻子的聲音。

“好了,子期,我說,我說還不行嗎?”

“好啊,那你說!”被子倏地被放下,子期雙眼亮晶晶的,哪有哭過的痕跡。

長歌愣了一下,半響,才反應過來,“你騙我的?”

“對啊,我騙你。”某人理直氣壯,偎過來靠到她身邊,“你說你要說的,那現在說吧。”

長歌的手,撫上他的頭發,柔順滑膩,眉眼微彎, “你啊!”

子期抱著她的胳膊,笑瞇瞇的望著她。

長歌在他額頭上印下一吻,“你說,子蓉是個什麼樣的人?”

子期有些詫異,他沒有想到長歌會如此直接的問出這個問題,一時之間,倒是不知該如何開口。

長歌知他心頭所想,手腕一伸,將他攬緊,“你既是我夫,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她的夫啊!頭靠到她肩上,近在咫尺的,是她的氣息,她的溫暖,笑容在臉上淺淺綻放,只覺得再沒有一刻能像現在這般圓滿。

“長歌,皇姐是個真正的王者,她將豐臨,子民看得比什麼都重,甚至超過皇權和她自己,只是,朝中關系錯綜復雜,平王又一直隱有異心,皇姐雖然有心,卻無力把持朝政。”

長歌安靜的躺著,沒有說話。

秦子期微微仰頭,“長歌,你在想什麼?”

夜色裡,看不見長歌的表情,她平躺著,看著上方模糊的一片。

“長歌?”子期推了推她。

“我只是在想,她當初為何會如此處理長藍的事情,她應該知道,長藍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就算沒有血緣關系,這麼多年的感情也不是假的,她不可能不給我任何反應的機會便絕了長藍生機。長藍雖是水族後人,但是今時今日,水族其實也翻不起多浪,但是我駐守邊關,手握重兵,她如何能一點顧慮也沒有?”

子期的手,微微緊了一緊,又慢慢放松開來,靜靜的聽她繼續說著,“我封地甘南道,她不但不起疑心,還送了糧草財富去往安州,如今又下了密旨,給我兵防調度的權利,實在,太讓疑惑。”

子期微微皺了眉,凝神細思了一會兒,“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是當時皇姐想要藍妃死的意思,是非常堅決的。”即使他當時那樣阻攔,還是沒能讓藍妃逃過被毒的結局,這件事情的始末,時至今日,他仍然沒有想明白。在心裡暗歎一聲,他曾經為長藍做過的那些,也不必對她說了吧。做得再多,沒能起得效果,都是無意義的事,說出來,或許反而顯得欲蓋彌彰。

“至於現在,我不知道皇姐的意圖是什麼,但是我知道,她相信你。皇姐曾經說過,坐上那個位置便注定這世間再沒有信任,即便是同床共枕之人也別有心機,可是幸好,還有一個你。”

長歌閉了閉眼,秦子蓉,你到底在想些什麼?

“長歌,你有沒有想過,當面問問皇姐?”秦子期輕聲道,“與其你自己在這邊胡亂揣測,不如進京親自問她。”

“她不會說的,至少,現在不會說,要不然,我們之前再見她就應該說的。”長歌沒覺得輕松,只覺得心頭越來越沉。

她有一種預感,秦子蓉似乎是在等待什麼時機,所有這一切,或許要等著這個契機到來,才能明白了。

“好了,我們先睡吧。”她笑了,“不管她想做什麼,我只做我想做的事。”

“好!” 秦子期應了一聲,閉了眼睛。

他也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反正這一輩子,是生是死他都是要跟著她的,有她陪著,無論發生什麼都不必再擔心。

“長歌,明天我們就回安州了吧?”睡了一會兒,子期又想起這件事來。

“是啊,明天就回家了。”

黃沙千裡,礫石滿地,從此,便是她的家了。

京城之中,逢單拿著孟秋送來的信,眉頭皺得越來越緊。

“逢單,你有什麼眉目了嗎?”孟秋問道。

逢單似乎沒有聽到她的問話,只是心有些亂。

他已經到了京城這麼長一段時間,當初長歌安排在他身邊的人,的確很有些用處,他找到了好幾個與當時孟長藍之死有關聯的人,但是此事不但沒有搞清楚,反而越來越復雜了。

而且,根據他的調查,這些年來,秦子蓉行蹤詭秘,不時離開京城,似乎是在查訪著些什麼人。

“孟秋,你是說,長歌與主君,已經圓房了嗎?”壓下心中千頭萬緒,他低聲問道。

孟秋小心翼翼的觀察著他的臉色,“是的。”

沉默了很久,逢單慢慢笑了起來,“那樣就好了。”

那樣,真的很好,至少漫漫長夜裡,長歌再不用抱著玉簫,獨坐到天明。

“逢單,你沒事吧?”多少知道一些他的心思,孟秋有些擔心。

“我很好!”逢單深吸了一口氣,臉上的笑容是真實而愉悅的,“主君愛長歌至深,長歌能夠接受,與他做真正的夫妻,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傻小子,你喜歡小姐就應該告訴她啊,莫非,你要像逢雙一樣,至死都沒有讓她知道心意嗎?”孟秋忍不住的心疼,為著這個她從小看到大的男子。

“誰喜歡她了?”逢單白了她一眼,“那麼不解風情的家伙,誰要喜歡。”

孟秋拍拍他的背,歎氣,“你就嘴硬吧,有得你哭的。”

他才不會哭,他這一生,絕不會愛上她,所以不會在她面前哭讓她難過。

“把這些東西都收起來吧!”夜裡,逢單對跟在他身邊的肖凌道。肖凌是長歌身邊易容術最高超的護衛,此次進入皇宮查探消息,實在是功不可沒。

肖凌有些遲疑,“逢單公子,不需要告訴將軍嗎?”

逢單背著手,看著窗外漆黑夜色,“再多的過去都是過去了,我們何必再拿過去的事去破壞長歌現在的幸福。長藍公子,畢竟已經不在了,即便讓長歌知道這些,又有什麼用處呢?她看不開,我們這些陪在她身邊的人,不應該幫她一把嗎!”

肖凌想了一會兒,終是點了點頭,將桌上的幾份東西收了起來,然後,隱入黑暗之中。

逢單卻沒有動,仍然在窗前站著,任燭火燒到盡頭,然後,熄滅。

他的嘴角,卻慢慢的掛起笑容。

長歌,如果你能繼續這樣幸福,那麼那些過去,就讓我幫你埋葬吧!

 

第五十四章 漠漠黃沙

長歌到達安州的時候,正是華燈初上之時,城門緊閉,聽不到一絲喧嘩。

這寒風冷沙摧殘下的古城,早失了江南燈火輝煌的溫情,惟余千百年來被世人遺忘的滄桑。

長歌的簫,在手中揚起,夜空裡,突然光華大漲,照亮了斑駁的城門。

幾乎是立刻的,城門大開,守城士兵單腿跪地,掩不住眼中的激動和興奮,“恭迎將軍回城!”

長歌在城門前站定,風穿過厚實的城門,將她黑發高高揚起。

她仰著頭,凝目望著城牆上雋刻著的“安州”二字,久久不語。

這裡,從今往後,就是她的家,要用余生守護和建設的家。

趙葦和馬易護著子期安靜的站在她身後,不敢打斷這沉默得靜乎神聖的時刻。

“怎麼,近親情怯了?”霜蕪的聲音響起,額上亮亮的全是汗珠,顯然是匆忙間趕來的。絳夏和阿簫,縱身躍了過來,一左一右的站在她身邊,臉上,盡是盈盈笑意。

長歌忍不住的,柔了臉上神色,一揮手,“進城!”

街道上,商鋪並不多,也沒有大都市裡見慣的喧囂繁華。

可是道路兩旁密密麻麻的跪著一大片人,有些,甚至還抱著孩子,看那裝束,明明是平民衣著。

長歌跳下馬來,“霜蕪?”安州荒廢已久,何來這麼多的人百姓!

霜蕪當然知道她心頭所想,緩步走上前來,“你在安州,所以安州便是她們心頭最為安全的所在。”

自長歌坐鎮安州的消息傳了出去之後,便陸陸續續有人趕來投奔,有已經歸田的兵士,有江湖的俠客,甚至,普通的老百姓。

長歌,她往這裡一站,便站成一道讓人仰望的風景。

“將軍,歡迎回來!”人群裡,這樣的聲音此起彼伏。

“將軍!”有很多人,甚至沒有見過長歌,可是叫出口的這聲聲呼喚,似乎就是心頭最真的期盼。

深深的拜伏於地之後,人們抬起頭來,望著這位遠行歸來的將軍,帶著急切,帶著渴望,帶著寄托。

長歌走了幾步之後,扶起離她最近的一位老人,“各位請先起來,這樣,實在折煞我了。”

老人眼裡有淚光閃動,順著長歌的手勁站起來,捧著手裡的饅頭,“將軍,您趕了遠路,該餓了吧。這饅頭是剛剛蒸好的,還沒端上桌呢,就聽說您回來了,趕快趁熱吃吧。”

在這樣殷切的目光裡,長歌如何說得出拒絕的話,近乎虔誠的從老人手裡接過還冒著熱氣的饅頭,“謝謝!”

“將軍,還有我家的鹹菜,就著饅頭可好吃了!”

“我媳婦剛好燉著湯來,將軍再喝一口湯就更好了。”

…….

一看長歌接了饅頭,像是突然點燃了人們的熱情和歡欣,迅速的圍了過來,七嘴八舌的說著。

長歌站在人群中,目光掃過那一張張混合著激動和興奮的臉龐,有些哽咽,“保家衛國,是我職責所在,擔不起各位如此深情厚意。”

她深深的彎下腰來,“長歌實在愧不敢當。”

人群有一瞬間的靜默,然後,先前的那個老人,顫巍巍的擠了過來,“將軍,世上當兵的有那麼多,可是並不是每一個都如同您這樣!”

他拉過偎在旁邊的小孫子,“將軍,這是我的孫兒,您還記得嗎?”

長歌仔細的看了那孩子半響,實在是沒什麼印象,搖了搖頭。

老人卻笑了,連臉上的皺紋都慢慢舒展開來,“將軍恐怕是做了太多的這樣的事,所以不記得了吧?臨瑞二年,將軍抗敵於逸都,為保大伙兒安全撤出,將軍親自斷後,我這小孫兒不慎中跌倒,從山上滑了下來,眼看追兵快到了,將軍卻毅然折返,將他救起,為這,將軍手臂上受了一箭吧?”

長歌有點想起來了,就為這,她沒少被霜蕪責怪,說堂堂大將軍,豈能為一小毛孩之命,棄自身安危於不顧,當真是因小失大了。

她苦笑,“老人家,這不過是舉手之勞。”想了想,又補充道,“而且那時也是我沖動了,完全沒有考慮到身為將領的職責。”

老人卻是深深的一拜, “不經思慮的所為,才是將軍心中至真的情義。小老兒不懂什麼大局什麼將領,只知道是將軍救了我家僅此的血脈。”

“將軍,還有我們呢?”幾個人從人群裡擠了出來,“將軍,您還記得禮州之戰嗎?”

禮州守將王希自恃沙場老將,戰功赫赫,從來不將長歌這個後生小輩放在眼裡,所以二人向來不合。更甚者,王希多次在各種場合明嘲暗諷長歌依靠送弟入宮來換取功名,又曾經多次挑釁,破壞長歌的布防。

禮州後來被安瑞圍困,長歌原本可以坐視王希兵敗,失了這小小城池,對豐臨並無影響,但在危急時刻,她卻不計前嫌,命絳夏率孟家軍最精銳的力量,解了禮州之困。

“將軍如此胸襟,有何不敢當?”

“還有,還有我們呢,豐臨四年…….。”

霜蕪等人站在人群外,看著長歌隨著那些人的話語而一次又一次恍然大悟的神色,不由得搖頭輕笑。

“這樣的將軍,有時候看起來,還挺可愛的。”

子期嘴角含笑,他從來都知道,他一眼便選定的女人,值得他用盡一生去爭取和等待。

絳夏倒管不了這麼多,雙手叉腰,大喊,“好了好了,真想對將軍表示感謝,來報名參軍吧!”

一直熱鬧著回憶過去的眾人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大嗓門打斷,紛紛回頭望著她。被這麼多目光盯著,絳夏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頗有些艱難的繼續道,“將軍累了,應該回去休息了。”

長歌有些哭笑不得,她不知道原來絳夏的大噪門還有這樣一個解圍的功能。她正苦於陷入眾人的熱情和感激之中無法脫身,這下終於安靜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向著眾人揚聲道,“各位的信任,長歌無以為報,惟願所作所為,無愧天地,無愧人心。”

她牽著馬,於人群中走過。

載著萬千人的期待和信任,她一步步,緩慢而堅定的走過。

“長歌!”末梢一步三跳的沖了出來。

可憐長歌還是沒能好好吃一頓飯喝一口水,便又重新淪落為某小皇子的廚娘。

“長歌,你欠我這麼多頓飯!”末梢拿出一張紙來,上面密密的畫了很多橫槓,末梢得意非凡,“你欠我一頓,我就劃了一下,你慢慢還吧。”

“好!”長歌歎氣,含著寵溺的意味。

“長歌,你今晚要陪我睡。”他嘟著嘴,“這裡好冷,屋子都透風的。”

“好!”長歌捏捏他的臉蛋。

一番折騰之後,長歌才將已經睡熟的末梢抱回屋裡,輕輕蓋好被子,這才轉回去准備開始吃飯。

子期正坐在飯桌旁等她,長歌一愣,“我都叫你先吃了啊,怎麼還等著?”

子期搖搖頭,“我想等著你一起吃。”

長歌一笑,坐了下來,子期給她舀好了湯,她聞了聞,“很香啊!”的確是有些餓了,她喝完一碗湯後,才問道,“霜蕪她們呢?”

“她們說你今天先休息一下,有事明天再說。”

長歌點點頭,也不再多說,開始專心吃飯。吃了一會兒,才發覺不對勁,抬起頭來,子期正一瞬不瞬的看著她,長歌放下碗,輕聲道,“怎麼了?”

子期搖搖頭,“沒什麼,就是想看看你。”

長歌失笑,“我有什麼好看的。你也快吃吧,早點吃了,好好休息。”

子期抿著嘴笑了,看她挾了一筷子菜到自己碗裡,便也端起碗來,陪著她慢慢吃著。

吃完飯,兩人又在院中隨意逛逛當消食。

“長歌,你真的很喜歡小孩子嗎?”子期突然問道。

“是啊,很喜歡!”想著末梢撒嬌的樣子,她忍不住笑出聲來,“不過可千萬別個個都像末梢,不然我可招架不住。”

子期突然停住腳步,轉身緊緊的抱住她。

“怎麼了?”長歌有些疑惑。

他輕聲道,“我也想要,想要一個你的孩子。”

長歌擁著他,“會有的,慢慢來。”

手臂一緊,子期抬起頭來, “我不要慢慢來!”他瞪著她,很是不滿。

“那是要怎麼樣?”孩子的事,不是只能順其自然麼?

長歌的疑惑沒有持續太久,因為子期一口咬在她脖子上,咕噥道,“我現在就要。”

長歌吸了一口氣,低低叫了一聲,“子期?”

子期當聽不見她的話,像小狗一樣,或輕或重的咬著她的脖頸,鎖骨,點起一團一團的火焰。

長歌一手摟著他,另外一只手,運掌如風,掃向不遠處的樹下。

“咕咚!”,“咕咚!”兩聲,絳夏和阿簫倒在地上,卻不敢呼痛,只得摒住呼吸等那兩人離開。

過了一會兒,兩人才爬起來,阿簫一張臉微微發紅,絳夏則是用手扇了扇風,歎道,“主君原來這麼主動?好厲害!”

阿簫咳了兩聲,努力做回面無表情。

絳夏又歎氣,“早知道再是手癢也應該明天才來找將軍了,都忘了將軍是成了親的人了。”

阿簫還是沒說話。

絳夏奇道,“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明早末梢皇子又有得將軍受的了。”

絳夏摸著腦袋,想了好一會兒才冒出一句,“阿簫,你說主君是不是在和小皇子搶將軍?”

阿簫白了她一眼,轉身走了。

“哎!我真的有這種感覺啊,阿簫你不覺得嗎?”絳夏連忙追了上去。

明天要怎麼樣受末梢的折騰,長歌倒是暫時還沒有想到。

只是情迷意亂之時,她勉強保留了一絲清醒,定住了子期的動作,“子期,你……?”

子期滿身汗水的貼近她,“長歌,皇室之中傳承血脈的秘法,我,我想要一個女兒。”忍不住滿身躁熱,他低泣道,“長歌!”

長歌放開了他,低歎一聲,陪他陷入這迷亂的火熱之中。


第五十五章 孟家軍

一夜激情過後,雖然有些疲憊,長歌卻是很早便醒了。

她才一動,子期便睜開眼來,“長歌?”

長歌笑笑,“你先睡著,我去看看末梢,不然他呆會醒來要是發現我不在該鬧翻天了。”

子期微笑著,看她穿衣離去,才緩緩閉上眼睛。

被褥裡,還殘留著她的氣息,子期的嘴角,有了隱約的笑意。他真的很想有一個她的孩子,是他與她氣血的融合,永遠不能斷絕的糾纏。

長歌當然沒有那麼好命,可以安心的享受一下這難得的閒暇。回安州的這一個多月,是長歌有生以來最忙最亂的時光。

她這才知道,除了帶兵打仗,封地裡的日常事務更加讓人頭痛,她揉了揉額頭,霜蕪正推門進來,笑道,“怎麼,現在知道你回來之前我水深火熱的日子了吧?”

長歌真苦笑了一下,“我現在才知道,秦子蓉也夠苦的。”

霜蕪目光微動,“現在打算原諒她了?”

長歌慢悠悠的喝了一口水,“可以啊,如果是長藍原諒的話。”

可是,已經長眠地下的人,又哪能告訴世人他有沒有原諒之意了呢?

霜蕪翻著手中的東西,“藍狄只是個不錯的經商之才,自從她將蘇家搬到此處之後,城中繁華許多。”

長歌點點頭,一項一項的查看著。

霜蕪看看她,有些遲疑,“將軍,你真的要將工農商之事交給主君負責嗎?”

長歌的手頓了一下,慢慢抬起頭來,“我們幾人都不擅於此,交給子期最合適不過了。逢單現在又在京城,不交給他還能交給誰呢?”

霜蕪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我們叫逢單回來管。”

長歌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了好一會兒,“你們還是不信任他?”

霜蕪略略偏過頭,“他終究是豐臨的皇子。而且主君心性之堅,實非常人所能及,我們看不透,所以始終無法放下心來。”

長歌沒有說話,霜蕪歎了一口氣,“將軍,我們不相信他。”

良久,長歌站起身來,在書房裡走了幾步,“霜蕪,子期現在身邊一個人也沒有,雖然很多事情是他在作主,但是行事的,卻都是你安排的人。他的一舉一動,你們都是知道的,這樣,他能對我們做些什麼不好的事呢?”

霜蕪皺著眉,她當然知道長歌所言都是事實,可是秦子期之名太盛,即便是現在看來毫無深意的動作,誰能知道有沒有更深層次的含義。對他的城府和謀略,她始終存在著忌憚之心。

這或許也是身為謀士共同的通病吧,無法輕信任何人,本能的揣摩著一個可能是非常簡單的行為是否有著別的意味。

她沒有說話,但是那僵直挺立著的身軀無言的表達著她的意思。

長歌坐了下來,“讓凜冬回來去協助子期吧。”

霜蕪抬起眼來,有些疑惑,“逢單呢?”

長歌笑了一下,“逢單不行,那個傻小子,如果我相信子期,他也會相信。”

霜蕪走了出去,輕輕的掩上門,抬頭望著萬裡晴空,抿了抿嘴。

甘南道雖然環境惡劣,卻處於三國交匯處,地理位置極為優越。

子期和藍狄協商後,認定如果能克服沙漠之擾,定能將甘南道發展為三國之間最大的往來交易之所。

只是這黃沙萬裡,要如何克服?兩人對望兩眼,藍狄輕笑,“主君,這個事看來得您去勞動將軍出馬了?”

子期略略皺眉,他當然知道藍狄的意思,只是長歌向來將鐵甲軍當寶貝的養著,現在要讓她拿出來當商隊的保鏢,恐怕是不太可能。

藍狄看他面有難色,眨眨眼,“主君,這事交給你了,我就先走了啊?”一邊偷笑著走了。

以孟長歌之才之貌,縱橫疆場數十年,雖以秦子期皇子之尊,孟長歌不可能肆無忌憚左擁右抱,但是她常年駐守邊關,兩人一年難得一見,在這種情況下,只得一夫,足以說明她的情深義重了。

晚上,子期把這事一提,長歌便爽快答應了,“好,明天你去找阿簫吧!”

她正在忙著繪制地圖,答應了這一句便沒再多說了。子期准備了一大堆的話還沒來得及出口呢!

“長歌,我說的是鐵甲軍!”他好心的提醒。

“是啊,我知道!”長歌拿著筆在圖中畫了幾個符號,這些地方不太清楚,看來要安排人再去細查地形。

她這個樣子,子期反而不知道該作何反應了,他站在一旁,好一會兒才說,“鐵甲軍的人被我們這樣用,你不心疼?”

長歌這才抬起眼來,看著他站在一旁納悶非常的樣子,輕笑出聲,“你以為當年我讓阿簫帶著鐵甲軍去大漠之中做什麼?”

子期睜大了眼睛,她那個時間不是已經心如死灰,讓鐵甲軍去自生自滅的?

長歌站直了身體,輕輕揉了揉酸疼的脖頸,“我早就看好甘南道了,那個時候我駐守邊關,就發現甘南道兩側,首尾不能相顧,布軍極為不便。鐵甲軍風沙裡磨礪那麼久,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她看了看子期,又道,“更何況,這是極好的練兵機會,只要放到沙漠中出生入死一番,還有什麼樣的困難難得倒我孟家軍。”

她走到桌邊,拿起一卷文書攤開,“現在的鐵甲軍中抽出一百人給你和藍狄,就組成一只鏢隊吧,每一次出鏢,我都會另再安排兩百新兵隨行,再下一次,這兩百新兵中又

抽人出來護鏢和帶新兵,如此周而復始,既建設了黃沙上的商業通道,又給了我練兵的機會,何樂而不為?”

子期愣愣的看了她半響,才冒出來一句,“長歌,你不去做生意,實在可惜了!”

長歌於是抬起頭來,歎氣,“誰叫我窮呢,不精打細算怎麼養得起我的夫君!”

子期撲哧一笑,走過去,抱著她的胳膊,“好吧,我以後努力少吃一點。”

“你少吃點沒關系,”長歌似笑非笑的看著他的肚子,“別餓著小的。”

秦子期的臉騰地紅了,飛快的放開她的手,小聲說道,“還不知道呢!”

長歌將桌上散落的紙張收起,一邊說道,“某人不是說什麼皇家秘法,要生個女兒的嗎?害我還期待這麼久的。”

“不跟你說了!”秦子期努力的控制著臉上升起的紅暈,轉身出了房門,才伸手摸著自已的腹部,或許是有個小生命在孕育著了呢!只是時間太短,還顯不出來吧,想像著要是真有了,長歌的高興勁兒,嘴角不自禁的浮出了笑意。

安州再是荒蕪之地,可是一旦擁有的人變成了豐臨的孟長歌,這個地方,就也變得有了幾分吸引力。

“將軍,我們要管嗎?”絳夏早已經坐不住了,現在那幫愚蠢的安瑞軍隊已經鬼鬼崇崇的摸到她鼻子底下了,不咬一口實在對不起自己。可是看將軍坐在那,一副不動聲色的樣子,急得她心火冒。

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擊著,長歌望向阿簫,“領兵的人是誰?”

“不清楚,但是應該不是扶蘇。”

長歌抬眼看了她一下,“這麼肯定?”

阿簫背著手,望著案上茶壺的圖案,“嗯,凜冬手癢,給那人下了軟骨散,沒個幾個月,好不了。”

長歌呆住,好一半天,才揉揉額頭苦笑,凜冬那家伙的性子,她早該想到的。

“小姐,讓我帶點人去看看?”阿簫也跟著問。

這回倒輪到長歌驚奇了,“阿簫,難得見你主動請戰的?”

阿簫不好意思的低了頭,支支唔唔的說道,“阿簫也手癢了。”

長歌看著她那百年難得一見的局促樣子,大笑出聲,“好,阿簫,絳夏,你們去。”

兩人眼睛一亮,興高采烈的答道,“是!”

“等等!”長歌叫住了兩個明顯興奮過頭的人,站起身來,笑容雖然還在,話裡,已經帶著殺意,“一個也不許放過。他們既然敢作領頭羊,就要有被犧牲的准備,我們根基未穩,不先立威,恐怕再不得安寧之日。”

“將軍,讓我們放人有點難度,這個嘛,小事一樁。”絳夏拉著阿簫,邁著大步走了。

“來人,叫霜蕪來!”

霜蕪匆匆趕來,長歌只問了一句,“新組一支孟家軍,我們現在能招到多少人?”

霜蕪只愣了一愣,很快便回答,“給我十天時間,報名的人或許能到十萬。”頓了頓,又補充道,“不過想必能被你看上並編入孟家軍的,可能不到五萬。”

以孟長歌之名,如果廣招兵士的話,十萬人已經是比較保守的估計了,霜蕪考慮了一會兒,又想到另外一個問題,“皇上會橫加阻攔麼?”

長歌的手慢慢握緊,“公告天下,我倒要看看,秦子蓉會有什麼樣的反應。”與其慢慢試探猜疑,不如主動出擊,秦子蓉隱藏得再深,面對她如此挑釁,總要露出點什麼的。

“另外,替我傳書段恆,讓他安排人去京城保護逢單,孟秋也不要回來了,等逢單要查的事完成,她們兩個一起回來。”

霜蕪心中一緊,“你擔心秦子蓉對付逢單?”

“千機閣已經在秦子蓉手中,我不知道她對我身邊的人調查有多少,逢單此次行事,又均是針對她的,我怕萬一他果真查到了什麼,秦子蓉會殺人滅口。”

她閉了閉眼睛,“告訴逢單,一個月後,無論結果如何,都回來吧。”

“將軍?”霜蕪上前一步,想說些什麼,又什麼都沒說出來。

長歌睜開眼來,朝她笑笑,“秦子蓉想做什麼,我總有知道的一天,逢單和孟秋的安危更重要。”

霜蕪站了一會兒,也笑了出來,“我知道的,將軍。”

將軍一生,不圖功名,只為情義,或許是她之累,但對於在她身邊的這些人而言,卻是一生之幸了。

果然,孟長歌安州招兵告示一出,天下嘩然。

安瑞和大牧想不到她竟然敢如此明目張膽的行事,封地之主雖然擁有私建府兵的權利,但是孟長歌武將出身,她招的兵馬哪裡的是護衛的府兵,分明是比正規軍隊還要讓人心驚的力量。

奇怪的是豐臨君主的態度,基本上從頭到尾沒有一點反對之聲,甚至還因此加撥了糧食送往甘南道。

一時之間,各種各樣的傳說甚囂塵上。

身處這風暴中心的兩人,卻反而沒有半分反應。

長歌平靜的收了朝廷撥下來的糧款,秦子蓉對朝上眾臣的質疑一概不理,放任長歌在甘南道的所作所為。

“皇姐,真的不會有問題麼?”深夜御書房裡,秦子霜憂心忡忡。

秦子蓉沒有說話,只是看著燭火出神。

秦子霜來來回回走了好幾圈之後,勉強控制著自己坐下來, “皇姐,如果我們賭錯了,又該怎麼辦?”

秦子蓉低下頭來,輕笑,“我們本也無路可退了,這是我們唯一的選擇。”

過了好一會兒,才問道,“子期和她處得可好?”

秦子霜臉上神色慢慢放柔,“千機閣的消息,她們在安陽時,已經圓房了。”

秦子蓉點了點頭,靠到軟榻上,輕輕吐出一口氣,“那就好了。”

看著她滿臉疲憊,秦子霜輕輕扯過一旁的毯子,蓋上,才輕手輕腳的退了出去。

御花園裡,寂靜無聲,秦子霜站了很久,看著不遠處藍妃曾經居住過的宮殿,歎了一口氣。

孟長歌啊,你只知道你失去了一個孟長藍,可知道有一個人,已經失去了所有?

 

第五十六章 得與失

霜蕪說得沒錯,不到十日,招兵名冊上,已經有超過十萬人。

長歌拿著名冊,半響無語,不是覺得自己能得到信任而興奮,卻是沉重,無比的沉重。

甘南道地處偏遠,若是有家有室之人,輕易不會離開故土來這不毛之地。所以這花名冊上的每一個名字,或許都代表著一個家庭的破碎,一段逝去的血淚。

她站起身來,看著窗外綿綿遠山,開始有些疑惑了,幾國互斗,爭來的名利,如何敵得過那些在馬蹄踐踏下一個個絕望掙扎的靈魂?

“長歌,你怎麼了?”子期發現了她的沉默,走到她面前,伸手,撫著她眉間的凝重。

長歌將他的手拉下來,輕輕握住,搖了搖頭,看著他眸子裡透著的擔憂,忍不住扯開嘴角,“我沒事。”

沒事才怪,沒事會這個表情?子期顯然不信。

長歌上前一步,將他拉入懷中,緊緊的抱住。

“長歌,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他的聲音裡,透著惶然,他極少見她這般脆弱的樣子。

“別動,子期。”她的臉,埋在他的頸側,閉上了眼睛。

子期不再說話,只是安靜的任她抱著,雙手環過她的腰,柔柔擁住。

好半響,她才平復了情緒,松開子期,理著他被她撥亂的頭發。

她的臉上,還殘留著尚未收拾干淨的情緒,子期目光一轉,看到了桌面上的招兵名冊,有些明白了她的失常,“戰爭從來這樣無情,一將功成萬骨枯,長歌,大家都是身不由已。”

長歌順著他的視線,也看向了桌面,半響,才說道,“我不能明白這些建立在人命之上的爭奪,若有一日,我一個人的退讓能成全更多人的平安,我會毫不猶豫的選擇退讓。”

子期看著她,眸中神采閃耀,“長歌,如果你為君主,會是個仁君,但是作為將領,就不太稱職了。”

長歌撫著他的頭發,失笑,“放心吧,我就算不是個好的將軍,還有個好的夫君呢!”

校場之上,長歌站在點將台上,目光從那些充滿了希冀和渴望的臉龐上一一掃過。

這些年輕鮮活的生命,借著她的手,步入生死未知的修羅場,她做的,到底是對還是錯?

終生的流浪未必不快活,用鮮血鑄就的家園是否真的如此迷人?

身為將軍,這些不必要的情緒都是多余的,長歌深吸一口氣,運起了內力,聲音遠遠的傳了開去,“父母健在,有夫有子的,原地蹲下。”

眾人面面相覷,雖然疑惑卻仍是照著長歌的話去做,幾乎是立刻的,人群裡,蹲下了一部分。

長歌匆匆掃了一遍,嘴裡有了略略的苦味,能享家之天倫的人,不到一半。

她躍下台來,走到最前面一個站著的士兵面前,“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四海為家,何等瀟灑自在,為何要來此?”

士兵挺著胸,站得直直的,“到這裡來,可以安安心心睡覺,不用擔心被人驅趕,見了官兵,也不用害怕拿不出戶藉。”

“你是哪裡人?”

“不知道,父母很早便去了。”

長歌抬起手,在她肩膀上按了按。扭過頭,往旁邊走了幾步,對蹲在地上的另外一個士兵,問道,“你家中還有何人?”

“一夫一女。”

長歌微微一笑,“有夫有女,再累也是甜了,何不守著他們,安安穩穩過一生,來這修羅場中,生死不知,如果你有個什麼閃失,他們可怎麼辦?”

士兵憨厚一笑,“將軍,如果我們有力量能保護他們,我的夫女就可以在此過安穩日子了。”

平凡人所求,不過是最樸實的安穩二字。這樣最簡單的生存需求,什麼時候,竟然需要用生命為代價來守護?

長歌站回點將台,聲音清越,再不見絲毫游移,“還站著的人,從隊伍中出來,在右邊集合。”

“然後,蹲著的人,站起來,重新排隊。”

隊伍重新集結好,一左一右兩個陣列。

長歌站在左邊的陣列前,“你們被命名為左營,從今天起,凜冬為將,霜蕪為輔,你們的主要任務,是防御,要將後方你們的親人朋友,護得滴水不漏。”

然後,走到右營前面,面容冷肅,“你們,是右營……。”

“將軍,將軍!”老遠的,就能看見塵土飛揚,奔在最前面的,是絳夏和凜冬,絳夏正揮舞著旗幟,大聲吼著。

長歌眼裡有了笑意,她大概猜到這兩個家伙如此急著跑回來的原因了。

“將軍!”絳夏翻身下馬,撲哧撲哧的喘著氣,身上,還帶著濃濃血腥味,搓著手左看一眼,右看一眼,“還好趕上了,那堆廢物沒浪費太多的時間,呃!這分成兩堆是作什麼用?”

凜冬已經站在一旁,將兩邊的人馬來來回回打量了好幾遍。一邊揮手,示意部下帶著征戰回來的鐵甲軍回去休息。

長歌看著兩人,“左營,防御,右營,進攻。”

絳夏迅速咧開了嘴,跳到她面前,“右營給我吧,啊,將軍?”

“小姐!”阿簫臉上倒沒有激動之色,很沉著冷靜的聲音,“我會訓出第二支鐵甲軍。”

言下之意,當然是給她比較好!

“喂,死簫,你那兩只廢手,管得過來嗎?”絳夏漲紅了臉,很是不滿。

長歌不理她們,繼續先前的話,“右營,進攻,所有來犯之敵,一個也不許放過。這一次,我為將,絳夏為輔。”

底下的人,先是呆愣,然後小小的騷動。

畢竟長歌雖然為將,從絳夏凜冬成長起來之後,就很少親自帶兵了。

絳夏張著嘴,半天才回過神來,“將軍,你要自己帶?”

長歌伸出手擺了擺,止住了下面人的激動,“我來帶,並不代表你們更優秀,只能說明,你們以後會經歷更殘酷的訓練,面臨更嚴峻的危險,也比別人,有更多的死亡機會。”

她的目光緩緩滑過,“現在,後悔還來得及。願意退出的,站到中間來。”

沒有人動,甚至連竊竊私語之聲也沒有了,所有的目光,都堅定的望向她,不帶半分畏懼。

長歌微笑,“很好,絳夏,你先帶下去,分好隊伍,明天開始訓練。”

“將軍,你在玩什麼?”霜蕪揉著額頭,攤上這麼個將軍,她實在擔心自己早生華發!

她去帶兵,開什麼玩笑啊,整天殫精竭慮已經快要徹夜不眠了,現在還來和她們搶這個差事。

長歌瞟了她一眼,十分不以為然的樣子,“沒什麼,我也是手癢了。”

“手癢?”霜蕪差點沒有吐血三升,“你手癢找絳夏阿簫過招啊,她們兩個早就盼著了。我的將軍,你能不能別給我找事,你去帶兵了,這一堆亂七八糟的事,誰來處理?”

長歌放松了身體,懶懶的靠在椅子上,靜默了好半響,才說道,“霜蕪,我在不安。”

霜蕪一下子愣住,想了想,才斟酌著語氣問,“你說,你在不安?”

她是不是聽錯了?

長歌苦笑了一下,長長的吐出一口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不安。或許,你該稱之為,我對死亡的直覺。”

霜蕪的心一跳,連忙打斷她,“將軍!”

長歌站起身來,拍拍她的肩,“別這麼緊張,反正咱們這些人,生死不過一線間,我也是說說而已。”

頓了一下,又說道,“反正我已經賺了。不過霜蕪,如若有一天我有什麼不測,你們若願繼續,盡可留下,若願歸隱,可隨阿簫回我學藝的山上。”

“不會的,將軍!”霜蕪死死的攥著拳頭,語氣堅定,“就算要死,我們也要走在前頭,為您開路。”

“先鋒軍好像是絳夏的吧?”長歌笑道,“知道你搶她飯碗,她又該生氣了。”

霜蕪不語,反正她知道,不管是絳夏還是她,若當死亡來臨,她們一定會寸步不讓的站在將軍前頭。

只是有些時候,生與死,豈能隨人的心意左右!

長歌為人隨和,可是在訓練中,她比誰都冷情殘酷。

她說,“即使在訓練中受傷,也好過在戰場上死亡。”

所以訓練開始,她便沒有將那當作訓練,她模擬了各種各樣惡劣的環境,荒漠,叢林,沼澤……

訓練很苦很累,一批又一批的人倒下,二十日過後,原先的六萬人,能跟上長歌訓練的,只有不到四萬人了。

絳夏心疼得只跳腳,“將軍,你別把我的兵都給弄沒了啊,霜蕪那裡人夠多了。”雖然現在是長歌為將,但是練成之後,肯定是她絳夏的啊,就這樣一萬一萬的給淘汰掉了,她捨不得,留下來做伙夫當後勤也好啊!

長歌抹了抹額上汗水,笑得那叫陽光明媚,“咱這人少,她那正缺人,你要不也一起去?”

絳夏打了個寒顫,正色道,“我們這兒幾萬人呢,怎麼會人少,開玩笑!”

長歌滿意點頭,“那很好,今晚試試偷襲效果如何吧。阿簫,把你的鐵甲軍借來用用。”

絳夏苦著臉,她的兵啊,還能留下幾個?

蒼天啊!大地啊,快點來個神仙什麼的拯救一下水深火熱心疼不已的我吧!

連日裡,來去匆匆,長歌回來得晚,出門得早,為了不影響子期的休息,她已經好幾日睡在書房了。

這一天,她回來的時候,發現書房還點著燭火,有些疑惑,莫非子期還沒睡在等她?“子期?”她推開了門,卻一下子愣在那裡。

房裡的人扭過頭來,懷裡,還抱著末梢,“長歌。”

他的雙眼,清亮如水,掩盡身上長途奔波的疲憊之色。

“逢單,你怎麼回來了?之前一點消息都沒有啊!”長歌笑顏逐開,逢單回來,她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一點點。

伸手抱過他懷裡的末梢,放到床上,這才笑道,“你一回來他就纏著你不放了?”

逢單嘴角,噙著笑意,幫著她給末梢蓋好了被子,“是小皇子向我告狀了,說你都已經好久沒抱著他睡了,還欠著他好多頓飯。他說要等你的,結果就等睡著了。”

長歌走回桌邊,給他倒了水,“過來好好坐著喝口水,怎麼沒告訴我你要回來?”

逢單連喝了好幾口水,才道,“京城沒什麼事,所以我回來了。”

沒什麼事?心念急轉,長歌坐直了身體,“你查到了什麼?”

逢單慢慢轉著杯子,似乎在思考著要怎麼開口。

長歌閉了閉眼睛,勉強控制著心跳聲,逢單沒有通過飛鴿傳書,而是親自回來,便說明他查到的事,非同小可。

“逢單,你說吧!”

逢單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你還記得你讓孟秋帶給我的那張字條嗎?”

長歌點了點頭,那是非寧的事後,她寫的,“長藍”,“非寧”,“皇宮”,“五年”。

逢單皺著眉頭,“我們查了很多與五年有關的事情,比如說,從五年前,皇上就經常出宮,行蹤不定,我們查到了一些線索,皇上出宮曾經找過的人,前段時間在高陵出現過。孟秋已經先過去了,霜蕪說你叫我回來,我就先回來了。”

長歌舒了一口氣,“其他的呢?”

逢單沉默了一會兒,才道,“長歌,我們等孟秋回來再說吧。有些事,現在只是推測,說出來只是增加你的困擾。”

能變成她的困擾的事其實並不多,長歌扯了扯嘴角,“是跟長藍有關,還是子期?”

逢單抿著嘴不吭聲。

長歌笑著搖搖頭,“好了,逢單,你一路也累了,先去休息吧!”

是福是禍,早晚會來的,她也不急於這一時。

逢單走到門邊,又轉過身來,“長歌,其實你的眼睛是能看穿人的內心的,對吧?”

長歌一愣,撫額,“如果逢單認為是,那就是了。”

逢單笑了開來,“那麼長歌,主君對你真心一片,你也一定能看出來的吧?”

長歌點點頭,繼面笑意盈盈,“臭小子,有時間管我的事,不如早點想想你自己什麼時候嫁出去。”

逢單推開門,一邊回頭看她,“你這麼想我嫁出去?”

長歌微笑,“如果你能嫁出去的話。”

逢單關上了門,聲音傳來,“你別忘了,你現在用的錢,好大一半是我給的,你不怕餓死的話,盡管想著要我嫁吧。”

這是在威脅她?長歌怔然。


第五十七章 出手

新兵的訓練,一眨眼便過去了兩個月。

不得不說,長歌的訓練果然是有效的,那些兩個月前尚且有些青澀的家伙,兩個月後幾乎脫胎換骨,眼神銳利,行走帶風,舉手投足間,都帶著淡淡煞氣。

長歌彎了嘴角,“好了,絳夏,接下來就看你的了。”

自此,左營地獄般訓練的日子,終於告一段落。絳夏的手段雖然也苛刻,但總比長歌涮下一半人的殘酷要好。

一抹殘陽,染紅了整個天空。

黃沙飛揚中,兩騎如閃電般馳過,余暉中,只留兩個被拉長的身影。

“吁!”逢單一拉馬韁,略略側頭,“長歌,我贏了。”

他的臉微微仰著,笑如春風,長歌忍不住的彎了嘴角,輕輕吐出一口氣,“是啊,你贏了。”

一抖韁繩,馬兒慢慢邁著步子往前走著,長歌的目光看向遠方,不知散落何處。

逢單略略的停頓後,默默的跟在她身側。

此時此刻,她需要的,或許就是這樣的安靜吧!

安瑞在豐臨北側作了小小的試探,被絳夏和阿簫殺得一個不留,經此一役之後,安瑞轉向了西面。

西面有凌岳,碩豐,金陽幾個重鎮,原本有天塹之險,易守難攻,但是這其中兩大關均離奇失守。

凌岳四面是河,水流湍急,連百姓進出都只能通過一道鐵鏈橋,卻在一夜間,被安瑞攻了下來,整個過程無聲無息,只知道第二天一早城頭的旗幟便已經易了主。

碩豐是老將廉錦駐守,長歌曾與她有過數面之緣,是個心思謹慎經驗豐富的將軍,可是碩豐之戰,她處處受制於人,所作部署一點用也沒有,對方幾乎是當兒戲般見招拆招,最後,廉錦混戰中身亡,碩豐陷落。

安瑞的軍隊現已經到達金陽,但是金陽四面受敵,糧草短缺,或許不日便不戰而敗。

長歌雖然表面上無動於衷,可是她身為豐臨大將,卻眼睜睜看著國土陷落,更何況,她曾經執掌邊關所有事務,西側三鎮在她手中八年,固若金湯,現在如此輕易易主,她的心,如同在烈火中煎熬。

長歌跳下馬來,坐在一個小沙丘上,拿出玉簫,閉目吹奏。

原本悠揚的簫聲此刻聽來,多了激昂的情緒,如暴風掀起的浪花,片刻的平靜後,一波又一波的湧起,狂卷著沖向天空,驚天怒吼。

“長歌!”逢單開了口,“如果秦子蓉守不住,我們便去拿下來吧。”他不在乎是不是謀逆,他只是不想看見她郁而不得發的樣子。

長歌沒有說話,只是簫聲裡的湧動的情緒,慢慢平緩下來。

良久,她睜開眼來,“逢單,我姓孟啊!”

孟家數代世居蘭陵,清名傳遍天下,孟三喜夫婦更是行醫積善,救人無數,長歌雖然自逐出孟家,可是她終究是孟家的血脈,雖然拋棄孟家族長的繼承權,可是孟家仍將她視作舉族保護的對像,孟秋和阿簫從小便跟在她身邊,無論受多少苦難,皆是寸步不離。

孟家家大業大,明裡的勢力不算,暗地多少受過孟家恩惠,在朝為官在野為主的更是不計其數,只有歷代的族長和本宅的管家知道詳情,而孟秋,便是管家的獨女。

孟家的人行事,向來稟持原則,不畏強權,可是卻很少死於非命,大部分歸功於孟家的暗部,孟家暗部百選十,十選一,最後的那一個,與要守護的人血咒相系,心意相通,是孟家人最後一道護身符,而阿簫,更是此中之最,是歷代暗部中,天賦最高的孩子,與長歌同年同月同日生,似乎是她天生的侍衛。

長歌雖然離開了孟家,可是孟家何曾遠離過她?

她的一舉一動,皆系著孟家世代清名,和成千上萬孟家直系旁親的安危。她已然任性妄為過一次,如今,怎麼敢再添新債。

更何況,她心中有怒有恨,卻從來沒有想過要逆君犯上。豐臨,是她的國她的家,她和她的姐妹們拋頭顱灑熱血守護的地方,她怎麼能因為自己的原因,再添戰火?

或許,她的固執,真的錯了。秦子蓉說得對,她的心太狹隘,所以才會如此糾結於小兒女的情愛。

長歌收起玉簫,抱著雙膝,看著太陽一點一點落入地下,只余淡淡清暉。

“逢單,我們回去了。”她翻身上馬。

“好!”逢單也跟著躍上馬去,笑容快樂的在臉上綻放,他知道,她有決定了。

“長歌!”子期站在門口正焦急的張望著,一看見她,老遠的便迎了上來,“你怎麼了,剛才一句話都不說就跑出去,我叫你你都沒聽到,幸好逢單騎馬出來跟上去了。”

在門口站了這麼久,寒風將他吹得渾身發抖,長歌只看了他一眼,便取下身上的披風將他裹住,皺著眉,“回去給自己開點藥,別著涼了。”

熟悉的暖意環繞全身,子期抿著嘴,“長歌,你今晚能早點回房嗎,我有事要給你說。”

長歌將他攬緊,“你要說什麼都可以,現在,你先給我回房去。”向後打了一個手勢,“逢單,把她們都叫到書房,我有事要說。”

屋子裡,燒著炭火,長歌將子期塞回屋裡,“你最近瘦很多了,是不是累的?”

子期抿著嘴看她,搖了搖頭,“不累。”

但是明顯瘦了啊,長歌撫著他的臉,有些心疼,“如果太累,那些事讓藍狄自個兒去搞。”

子期看著她,眼裡的幸福濃得快要溢出來,“長歌,我不累,真的一點也不累。”

長歌歎了一口氣,她似乎總拿他沒有辦法啊,將他一把抱起放到床上,輕輕在額頭上吻了一下,“對不起,最近太忙了,都沒有時間陪你。你先睡一會,我去處理點事,等會陪你吃晚飯,好嗎?”

“好,我等你!”子期摟著她的脖子,笑著。

兩人又溫存一會兒,長歌才理好衣服走出去。子期看著她輕柔的掩上門,手放到肚子上,笑得得意,“寶貝,你說娘要是知道你來了,會不會很高興?”

她會怎麼個高興法呢,她那麼喜歡孩子的人!想著想著,便樂不可支的笑出聲來。

書房裡,長歌把地圖攤開,凝神想了一會兒,開口道,“霜蕪,阿簫,你們兩人帶著皇上要我執掌邊關事務的密旨,前往金陽,撤了金陽將領的職,你們倆人取而代之,抗擊安瑞。”

阿簫點頭,“好。”

霜蕪的神色顯得有些凝重,“將軍,你還是決定要幫助皇上了?”

長歌冷笑,“你以為秦子蓉倒了,平王能放過我們?安瑞要是拿下了豐臨,對付我們也就是遲早的事。”

霜蕪身為軍師,要考慮的,顯然更多一些,“金陽將領,怎麼能毫無理由的便撤了,名不正言不順我怕軍心不穩。”

“哼!”長歌攥緊了拳頭,“西側三鎮危急,平王定是動了手腳。皇上手中能用的武將並不多,其他軍中的勢力她根本無法掌控,平王與安瑞裡應外合,才使得安瑞軍隊長驅直入。恐怕,平王是拿了半壁江山與安瑞交換了。”

“砰!”絳夏一拳砸到桌上,“無恥之徒!”

霜蕪臉色微變,“怪不得我發現最近朝廷撥下的糧草,也混有沙石,恐怕真的有平王插一腳了。”

主君是皇上胞弟,看來這干系無論如何她們是推不掉的,大家早就在一條船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長歌苦笑,“秦子蓉怕是早就算到了。”所以才會有那些讓人揣摸不透的行為,秦子蓉,果然將她看得透,她的確沒有辦法坐視不理。

“絳夏,飛鴿傳書給凜冬,要她回來,你們兩人鎮守甘南道。”

“將軍,你呢?”霜蕪心下一驚。

長歌笑得輕松,“安瑞於西側進攻,想必有平王相助定然傾全國之力,她們猜測我與皇上有隔閡此時定不會動手。我卻偏要動手,不如,我們把臨近的三水並入甘南道,成為下屬第二十五州吧。安瑞在前方忙活,我就要叫她們後院失火。”

“好好好!”絳夏最先拍手,“那裡水草肥沃,養出來的野鴨,那叫個香嫩啊!”她咽了一下口水,兩眼放光。

“不錯,到時我就告訴士兵,攻下三水,每人獎勵十只野鴨!”長歌連連點頭。

“將軍,你讓我在家裡守著,我就忍了,這鴨子,你得的可要分我一半。”

長歌拍拍絳夏的肩膀,“把家守好了,獎勵你五只鴨子。”

這時候,門被推開,逢單臉色怪異的走了進來。

長歌看了他一眼,“你去哪了,這麼晚才來?”

逢單呆呆的看著桌面,好像沒有聽到她的問話。

霜蕪有些擔心,用胳膊碰了碰他,“逢單?”

“啊!”他驚叫一聲跳了起來。

長歌顯然也意識到了不對勁,“逢單,發生什麼事了?”

逢單茫然的看了看大家,眨眨眼,才有了一些反應,他舉起手,搖了搖手中的紙條,“京城中傳來的消息,宮中淑貴君有孕了。”

書房裡,有一瞬間的靜默,然後,絳夏最先大笑出聲,“逢單,你搞個什麼鬼,秦子蓉宮裡那麼多人,哪年不生個孩子,你這麼大驚小怪作什麼?”

阿簫的反應稍微好一點,但也是極不以為然,“後宮有孕,還值得大老遠的傳個消息回來?無聊!”

霜蕪若有所思,“秦子蓉這個時候還有心情做生孩子的事?”

長歌沒有笑,以逢單的性格,絕不會做這等無意義的事,那麼,他又為什麼要特別關注呢?

“逢單,有什麼特別的嗎?”

逢單嘴唇動了動,終是什麼也沒說。

長歌看了他一眼,“暫時別去管了,現在我們先解了安瑞之急要緊。逢單,糧草的事,你和子期負責。”

逢單有些神思恍惚,聽到自己的名字,抬起頭來,“哦”了一聲。

霜蕪在旁邊鋪好了紙筆,“將軍,如何布防,我們今晚研究一下吧,事不宜遲,我和阿簫,明天就出發。”

長歌點了點頭,幾人便圍攏過去,小聲討論起來。

討論的間隙,長歌看見逢單還呆愣的坐在那裡,便伸手將他拉起,“你看起來很累,快去休息吧。”

逢單也沒有反駁,任她拉起推出屋外。

臨要出門去,長歌又道,“你先陪子期吃飯,再幫我告訴他,今晚可能要忙一晚上,讓他不要等我了,早點睡,明天早餐我一定陪他吃。”

“好!”逢單低著頭應了一聲,轉過身就走了。

長歌皺了皺眉頭,到底貴君有孕有什麼玄機,為何逢單的反應如此失常,是因為長藍嗎?她甩了甩頭,索性不再去想,今晚先忙過最重要的事,明天再問她好了。

 

第五十八章 意恐遲遲

一夜不眠不休,直到天色微明。

霜蕪和阿簫,齊齊向長歌拱手一禮後,翻身上馬。

“霜蕪!”長歌低喚了一聲,霜蕪手握韁繩,轉過頭來,映入眼中的,是長歌臉上的遲疑之色,“將軍,怎麼了?”

長歌微微攏眉,嘴唇動了一下,又止住,好半響,才道, “你們,要給我毫發無傷的回來。”

心中一暖,霜蕪笑道,“遵令。”

阿簫淡淡的看了兩人一眼,策馬走到長歌跟前,放低了聲音,“小姐,放心吧,若是紇布王子,我會留他一命!”

長歌抬眼,輕笑,“早去早回。”

世間最知她心意的,當屬碧玉簫!她雖對阿布有憐有惜,卻怎麼能在此時說出口來,兩軍對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這畢竟是無情修羅場。

阿簫笑,頜首,然後俐落掉轉馬頭,右手輕揚,三萬鐵甲軍,如同揚起的墨色大麾,片刻間便消退得一干二淨,而這過程中,除了馬蹄聲,不見半絲喧嘩。

長歌的眼裡,隱著極深的自豪和驕傲,這就是她的軍隊,她的兵。

“絳夏,下令左營修整,明晨出發。”

“是!” 絳夏領命而去,凜冬也在趕回來的途中。

絳夏之勇冠絕三軍,凜冬文武雙全,機智冷靜,甘南道有她二人,定然安全無虞。而她自己,搓搓手,笑得燦爛,老實說,她也有點手癢了。

房門虛掩著,輕輕一推就開了,長歌走進去,能聽到子期均勻的呼吸聲,恬淡溫馨。這人,想必昨晚還是等著她的吧?

站了一會兒,待身上的寒意散得差不多了,才輕手輕腳的除了外衣,躺在他身旁,似乎是察覺到了熟悉的氣息,子期往她這邊蹭了蹭,熟門熟路的靠了過來。

眉眼微彎,長歌側身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才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昨晚雖說逢單來說過她不回來,可是心裡頭揣著事,子期還是很晚才睡的,他想著,或許事情很快能完成她就能回來了呢!

只不過今昔不同往日,子期還是撐不住睡了,今晨一醒,他無意識的一伸手,便觸到了一片溫熱。

他睜開眼來,便看見她沉睡的臉,褪去了平日裡光華,此刻的她,恬靜的像個孩子。眼睛下面,都有淡淡青暈了,最近,她該是累了。

他一動不動,安靜的看著她,眼裡,有了淡淡的心疼。

院子裡,漸漸有了人走動的聲音,子期心中暗生惱意,不希望這聲響驚動了睡得正香的她。

幸好,她一直沉沉睡著,連動都沒有動一下。

子期便安下心來,鳳目裡光華流轉,視線凝在她臉上,一瞬不瞬,像是癡了。

過了一會兒,“咕咕”的聲音傳來,一絲赫色染上白玉般精致的臉龐,秦子期局促的按向肚子,期望能按住那聲音。

可是等他抬起頭來,就看見了長歌似笑非笑的臉,頓時臉就發燙了,“不是我餓了。”

“嗯!”長歌也不反駁,臉貼近了一些,“不是子期餓了,是子期的肚子餓了。”

子期恨恨的看她,突地眼光一閃,又笑了起來,哼!看看誰厲害,他還有後招呢。

他伸手抱住她的一只胳膊,雙眼熠熠生輝,“長歌,我都說了不是我餓!”

長歌點頭,笑意連連。

子期彎起嘴角,將她的手按到自己肚子上,“是肚子裡那個小的餓了。”

長歌的身體,瞬間僵直,被子期拉著按在他腹部的手,也沒了知覺,她瞪大眼睛,看著子期的笑臉,然後,慢慢模糊。

片刻之後,她猛地坐起身來,驚疑不定的視線望向他的肚子,手顫抖著,想放開,不捨,放在那裡,卻又是激動得不能自已。

“子期,你是說,你是說……?”她望著他,幾乎疑似夢中。雖然自與他同房後,便知道早晚會有孩子,卻沒有想到,當這一天真的來臨,仍然這般激動得不真實。

子期含笑看她, “是啊,長歌,我們有孩子了,你要當娘了。”

當娘啊?長歌怔怔的看著他的肚子,好半響,才俯下身去,虔誠的貼近他的肚子,然後,閉上了眼,仔細的感受著。

“子期,謝謝你!”鼻音很濃,子期一震,她哭了嗎?

不,長歌,應該謝謝你,是你讓我懂得了愛,付出和等待,如今,上天又賜麟兒,已然待他不薄。

可是此刻,他什麼也沒有說,任她小心翼翼的撫著肚子,輕聲道, “子期,我從未想過我還能有孩子。”

子期當然知道她在說什麼,以她的心性,若不是有愛斷然不會與任何男子有染,當年長藍進宮想必她就已經絕了一生情愛之念,斷然也不會有血脈傳承。

這個女子啊!子期心下顫動,將手放到她的頭發上,深深的歎息。在這女子為尊的世界,有幾人能如她這樣將愛情看得如此之重之純,是她所愛的人之幸,卻是她的不幸。

還好,她終於肯回頭看他,要不然,這條路,他們都會孤獨的走到最後。

他雖然不悔,卻會心疼她的孓然一身。

“子期,你什麼時候知道的,怎麼沒有告訴我?”好半響之後,長歌才問,她開始反思,最近有沒有讓他累到餓到?

子期抿著嘴,任她起身,為他穿衣梳發,目中,柔光盈盈,“前些天就把到脈了,但是還不明顯,為了確認,我還專門去了一趟城裡找別的大夫探了脈,我不想讓你空歡喜一場。”

長歌正專心的替他挽著頭發,聽到這裡,笑道,“原來我還不是第一個知道的啊?”

子期笑著看鏡子裡兩人相依的影像,“我才是第一個知道的。”忽地想起什麼,又道,“可能千機閣也知道了。”

長歌的手一頓,子期抬起眼看她,“長歌,我不想瞞你,千機閣有人在安州,但是,我不會告訴你她們的所在,當然,我也不會和她們有任何牽扯。”

長歌笑了一下,繼續著手上的動作,“我相信你,別多想。”

他是她的夫,現在,還是她孩子的父親,她從未想過要從他身上再得到些別的什麼。

戰場上風雲變幻,她可以用盡陰謀詭機,但是愛情,是她世界裡的一片淨土,百轉千回之後,仍不能有任何陰影的所在。

想起先前逢單收到的消息,長歌不得不贊歎世間的事實在太奇妙,“昨日,聽逢單說,宮中貴君也有孕了。”

“真的?”子期喜不自禁,“那也實在太巧了。皇姐一直沒有皇女,但願這一次能得償所願。”摸著肚子,咧開了嘴角,這個孩子,真的是福星!

當然,很快大家就都知道了主君有孕的事,絳夏狂喜的聲音最大,“主君,你生個小姐吧,生個小姐,一定力大無窮,勇猛無比,見山拔山,見樹吃樹。”

長歌額上盡是冷汗,“絳夏,我們沒打算生頭牛。”

絳夏極委屈的閉了嘴,一雙眼睛,卻仍是盯著子期的肚子閃閃發光。

逢單也彎了嘴角,暫時不去想心頭那些翻滾著的不安,他此刻,真正是喜悅的。尤其是看著長歌眉眼彎彎,散盡了那些若有若無的傷痛。

手緊緊的握著,在他的眼裡,無謂是非黑白,沒有對錯功過,只要能保住這樣的笑容,他寧願,用盡自己的一切去守護。

“長歌,我暫時沒有任務,你又馬上要出兵,不如我留在主君身邊照顧吧?”

軍營之中,盡是女人,子期身邊的確沒有一個合適的人照顧,可是逢單?長歌遲疑了一下,逢單是未婚男子,這些生育之事也沒有經歷過,更何況,此刻,甘南道中帳務,消息往來極為龐雜,逢單一人要兼顧這麼多東西,怎麼能忙得過來?

長歌想了一會兒,印象裡似乎子期身邊是有個照顧的人的,因為每次她一回京城,那個老人便會虎視眈眈的跟前跟後,說他家皇子在將軍府如何等待如何操持,每每把她念得頭痛欲裂,尤其是在宮中,一看見他簡直是要繞著走。

“子期,你身邊一直跟著的那位老人呢?”

子期一愣,隨即幾縷酸澀閃過,“奶公留在宮裡了。”

那個,不是普通的奴才,是照顧他長大的奶公,她對他從不在意,不知道他的奶公也是正常的。他知道,長歌一直不喜歡奶公,所以他去找長歌之前,已經把奶公安置在宮中了。出宮的時候,身後的哭聲撕心裂肺,他淚如雨下,卻仍是沒有回頭。

奶公說,從此以後他就是真的一個人了,就算再夜夜不睡,望斷天涯,也沒有人會心疼,會叫他要吃飯,要穿衣了。

他知道,奶公是擔心他,可是他已經選擇的路啊,無論如何艱難,他都要走下去,即使,只有一個人。

長歌看了他一會,“你的奶公另有身份?”

秦子期詫異的搖搖頭。

“那麼,他是聽從別人的號令?”

子期的眼一亮,顯然聽出了她的話外之意,“都沒有,奶公都不識字的。”

長歌便笑了,“逢單,安排人去皇宮是接他吧,如今子期的身體,得要人照顧著才行的。”

“是,”逢單應聲,很快出去了。

子期抓著長歌的手,笑如春風。

夜裡,長歌撫著子期還不顯形的肚子,輕歎,“以往出戰從來只覺得瀟灑快意,從不像現在這樣,巴不得早去早回。”

子期斜倚在床上,嘴角高高揚起,“那是因為,你現在有家了啊!”

“子期,你是大夫,看看什麼是對自己好的,多吃點,多休息,有什麼需要,就告訴逢單。在你奶公到之前,逢單會天天陪著你的。”

子期好笑,“我是有了孩子,並不代表我就變成孩子了好不好。”坐起身來,抓著她的手,緊緊一握,“長歌,你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我們的寶寶的。”

臉上的笑容漸淡,長歌搖了搖頭,“子期,孩子固然是寶貝,但是你要知道,你比孩子更重要。我知道生子風險極大,長藍的父親便是因此喪命。”她頓了頓,聲音慢慢變低了, “你為我蹉跎青春數年,我不知道此時有孕對你的身體是否有損,如若,如若二者只能得其一,我希望你明白,我的選擇,是你。”

子期怔怔的望著她一會兒,淚珠徒然滑落,然後,撲過去,死死摟著她的脖頸,一時之間,只覺得萬種情緒奔湧,心癢難忍,到了嘴邊,卻只留一個個簡單的呼喚,“長歌,長歌!”

孟長歌,世間,怎麼會有這樣一個你?

叫人一旦沉迷,便越陷越深,再不能自拔!

第二日,子期睜開眼的時候,長歌已經離開了。

他偏過頭,窗台上插著新鮮的梅花,他披了外衣,將梅花拿在手裡輕嗅,將手放到肚子上,輕道,“這一次,有你陪我一起想她了。寶寶,你說,娘也會想我們嗎?”

“當然會!”逢單推開門進來,手裡端著水,“主君,晨起喝一杯溫水對身體比較好。”

子期轉過頭去,“逢單,你這麼早就過來了?”

將水遞給子期,逢單便伸手替他整理衣袍,“我就在門口,聽到你說話的聲音就知道你醒了。主君,這幾日,我都會守在屋外,你有什麼需要,喚我即可。”

子期抬頭審視著他臉上的神色,半響,才笑了開來,帶著真實的感激,“謝謝你,逢單。”

這個男子所做的一切,他自認永遠做不到,至少,不可能再做得更好。

逢單沒有看他,只是嘴角微彎,“主君,你是將軍認可的人,自然也是我們一心守護和跟隨的人,這些,都是我們應該做的。”

子期左右望望,忽地想起一事來,“末梢呢?”難得長歌昨日有空陪了他一天,末梢都一直沒出來過。

逢單的臉上,這次真真實實的有了怒意,甚至,能聽到磨牙的聲音,“主君帶走了,昨日便是縮在屋裡准備東西。”

“什麼?”子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沙場征戰,帶著一個半大的小孩,簡直是聞所未聞,長歌再是寵孩子,也不至於寵到這樣的地步吧。

逢單咬牙切齒, “孟家來人說要接回本家,大軍開出一日之後,末梢皇子便會跟著本宅的人分道了。”

子期開始疑惑,“孟家本宅?總要有個緣由吧!”

逢單的視線,移到子期的肚子上,表情復雜,“孟管家說,以將軍對末梢皇子的寵愛,難保以後不會讓他成為小小姐的夫君,所以要帶回本宅,好好培養。末梢皇子聽聞本宅中有很多同齡的孩童,興高采烈的吵著要去了。”

子期無語,這樣也可以?孟家長老們未免想得太遠了一些,末梢年長那麼多,又怎麼會在青春年華看上個小孩子!

而逢單,已經開始擔憂小小姐未來非常悲慘的命運。難道說,末梢皇子壓搾完了長歌,還要再繼續壓搾小小姐?

長歌當然不知道這兩個男人想的是什麼,孟管家親自到來,說是要為小小姐開始准備守護之人,並且態度強硬,完全不給她拒絕的余地。

她無奈答應之下,想過末梢嚷嚷過無數次沒人陪他玩,隨口問起本宅中是否有同齡人,若是有,帶末梢去玩玩,多接交點朋友也是好的。而且末梢也到了該學點東西的年齡,送回本宅中,的確是上上之選。

孟管家一口答應,說起大宅中有很多孩童,熱鬧非凡,長歌才給末梢一說,末梢便忙不迭的答應了。


第五十九章 修羅場

  夜晚,大軍駐營甘南道的最後一州昭豐,再往北,便是安瑞的地界了。

  主帳中,末梢窩在長歌懷裡,認真的囑咐道:

  “長歌,如果我覺得好玩,你就晚點來接我,如果不好玩我想早點回來,你就立刻要來!”

  長歌兩只手正剝著花生,旁邊已經放了一小堆已經剝好的花生仁了,末梢有一下沒一下的吃著。聽著小家伙的這句話,敲了他頭上一下,“我怎麼能立刻就來,萬一我有事在忙呢,或者萬一我正在指揮戰斗呢?”

  末梢的嘴扁了扁,泫然欲泣的望著她,從昨日便一直憋著的委屈和忐忑便一古腦兒湧了上來,“長歌,你要當娘了,所以不要末梢了對不對?”

  長歌的手頓了頓,低頭向他看去。末梢眼眶紅紅的,兩只手無意識的將她的衣袖攥得死緊,正小心翼翼的望著她。

  皇宮裡的孩子,再是被保護得好,總要比同齡的普通人更敏感。

  長歌放下了手裡的花生,將他抱起,放在了對面的案幾上,與他面對面坐著,額頭相抵,“末梢,這個世界上,我最喜歡最疼的是誰?”

  幾乎沒有任何遲疑,末梢便給了她答案,“爹爹。”

  “那麼,爹爹之後呢?”

  末梢沉默了一會兒,才小聲的說道,“姑父,逢單哥哥,還有末梢。”

  長歌撫著他的臉頰,“所以你看,你爹是我第一疼愛的,他生的你,就變成了他之後第二疼愛的,子期姑父是我第二疼愛的,他以後生的寶寶也應該在他之後排到第三愛,這樣,我還是更喜歡你啊。”

  末梢歪著頭努力的想著,長歌笑瞇瞇的看著他,好一會兒,他才雙眼一亮跳下地來,摟著長歌的脖子歡快的叫著,“對對對,長歌更喜歡我。”

  猛地在她臉上親了一記,“我就知道長歌不會不要我。”

  心事放下,人便立刻輕松起來,末梢躺回長歌懷裡,不一會兒,便睡熟了。

  長歌將他放到床上,才向外喊道,“蘇姨!”

  孟管家孟蘇很快就來了,後面,還跟著凜冬。

  長歌瞪大了眼睛,“凜冬,你怎麼跟過來了,不是讓你守在甘南道?”

  凜冬不以為然的揮揮手,“甘南道有絳夏的逢單,稍後孟秋也要回去,沒問題。放你一個人怎麼行,我當然要來了!”

  長歌無奈的搖搖頭,早知道這個家伙沒那麼聽話,“逢單現在在甘南道,這麼好的機會也不懂得把握,可惜了!”

  她一早便知道霜蕪凜冬對逢單的心思,想著如果時機合適便讓這兩人都去爭取爭取,刻意為她營造的良機,居然就這樣白白浪費。

  凜冬臉上笑容不變,“是我的跑不掉,不是我的,也守不住。”

  算了,長歌也不去管了,凜冬說得也不無道理,此次隨她出征的,基本上都是新 兵,沒個得心應手的將領,還真是挺辛苦的。

  “蘇姨,我們明早拔營後,您等末梢醒了再帶他離開。”

  孟管家極快的瞟了床上的末梢一眼,點頭。

  長歌“撲哧”一笑,“蘇姨,這麼多年進去了,您一點也沒變,就不能多說幾句話嗎?”

  孟管家微微一愣,緊接著便開了口,“好的,我明白了,我會等他醒了再帶他離開。”

  長歌愣住了,緊接著,凜冬扭過頭去偷笑,兩肩不停的聳動。

  長歌看看孟管家,不太確定,她是在開玩笑,還是在嚴肅的回答。

  孟管家也回望著,以一絲不苟的面部表情。

  最終,長歌敗下陣來,不再糾結這個話多話少的問題,說了另外一件事,“末梢帶回孟家本宅後,除了我,孟秋和阿簫,其他任何人來接都不予理會,即便,是聖旨。”

  孟管家略微思索了一會兒,才道,“若你們都死了呢?”

  孟家人,令行即止,不會有絲毫偏差,所以當初即便是長歌被寄予厚望,上下皆視她如珠如寶,但是她自逐出家門後,也再未被准許回過本宅。

  凜冬在旁邊聽著,無語望天,她終於知道孟秋和阿簫那兩個怪胎是怎麼養成的了,原來家學淵源,自胎裡便帶著的。

  出戰之前,最是忌諱說這個“死”字,可是百無禁忌的三人,顯然也沒當回事。長歌語調輕松,目光調回到床上,“那麼孟家便為他提供終生的庇佑!”

  “好!”孟管家答道。雖只是簡單的一個字,但是長歌知道,這一個字便意味著一族的承諾。

  長歌屈膝跪了下去,孟管家沒有動,只是略微側身稍作避讓,長歌叩頭於地,很久之後,才抬起頭來,“拜托了。”

  目前的局勢詭異復雜,子期又有孕在身,她實在沒有把握能將末梢護得滴水不管,此時孟家的出現,無異於去了她心頭大石。

  她虧欠家族的,這一生,怕是永遠無法償還了。

  白日休整,夜晚急行軍,進入安瑞境內後,長歌又命人將騎兵的馬蹄上綁了布匹,悄無聲息的,幾萬大軍便摸近了三水。

  “將軍,我們怎麼打?”凜冬笑意盈盈。

  三水是安瑞南面最肥沃的牧場,她們從甘南道過來,簡直是長驅直入。畢竟,安瑞一直將甘南道中的死亡沙漠,視作三水天然的保護屏障,誰曾想居然會有一個孟長歌,將那沙漠視作練兵地那麼變態呢!

  天底下,其實還是普通人占絕大多數的。

  長歌在地圖上看了許久,滿意的彎了嘴角,“我軍遠道而來,當然還得休息幾天。”

  凜冬笑而不答,等著某人的後話。

  果然,長歌敲著桌子,繼續說道,“可是我們都累了這麼久,總不能讓對方太安逸是不是,要不然兩軍對陣也太不公平了。”

凜冬笑得越發燦爛,她就知道,將軍的話,一定要耐心聽完的。

  “好!”她也不多問,掀簾子出去了,“將軍,你好好休息吧。”

  長歌便也聽話,果真脫衣,上床,睡覺,一氣呵成。

  可是三水就慘了啊,最近很奇怪,經常半夜的老鼠出沒。好吧,草原中老鼠出沒也就算了,居然蛇蟲蟻都來了。

  攪得人夜不能安寢,實在是煎熬至極。

  於是,三水守軍轟轟烈烈的講衛生滅鼠蛇活動便大規模的展開來。

  凜冬坐在主將帳中,伸伸懶腰,她容易麼她,不但要四處搜索這樣大數量的蛇蟲鼠蟻,還得小心仔細的辯認該品種是務必一定要在三水及附近出現過的,省得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已的腳,送上門去讓對方起疑心?

  既然安頓下來吧,吃是肯定要吃的,長歌一聲令下,“捉野鴨。”

  別想著捉了野鴨就能美美的吃一頓,將軍還有吩咐,不能露了行跡讓對方發現。

  她語重心長,“這便是實戰的第一步,藏匿!”藏匿的最高境界,不是埋伏於對方必經之道上不被發現,而是陪對方生活一段時間之後仍然無聲無息不被察覺。

  殺人於無形,長歌咂咂嘴,最好還能兵不血刃,她笑著說。

  對於左營的士兵而言,當然並不像主將說的那麼輕松。

  幾萬個人,要吃要喝要睡覺,將軍吩咐不准給糧食補給,得自個兒想辦法解決,自個兒解決便解決吧,還不允許露出痕跡,引起對方的懷疑。

  連抓個野鴨子,都得算好數量,一干將士叫苦連天,卻只能咬著牙忍了。

  畢竟,將軍也是身處同樣的環境。

  可是人家可厲害多了,叢林中,沼澤地裡,樹上長的,土裡埋的,但凡可以吃的東西,她是信手拈來,她們都不知道權高位重的大將軍,是如何懂得這麼多野生食物的。

  左營分為若干小隊,化整為零,也不忙著進攻,而是在三水附近大大小小的草地,水窪中摸索著食物,隱藏,以及為了得到足夠的給養而夜夜展開的急行軍。

  凜冬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笑了。

  她知道,將軍已經是在鍛煉第二支鐵甲軍。

  行走於無聲,出兵於寂靜,卻在拔刀亮劍時,震起轟天浪潮。

  更何況,左營的那些家伙們恐怕還沒有發現,經過這一段時間的摸爬滾打,她們對三水一帶的地勢地形,比土生土長的安瑞人還要清楚了。凜冬的笑意更深,她一直都知道將軍很優秀,現在才知道,她遠比她所能想到的還要做得更好。

  只是,這樣親自磨練左營的將軍,凜冬若有所思,總覺得暗藏了幾分悲壯。說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但是心底不安卻是真真切切的存在著。

  長歌是何等細心之人,更何況,是她了解至 深的凜冬。

  她沒有過多的安慰,她只說,“凜冬,霜蕪智計無雙卻缺乏果敢,絳夏勇猛過人卻少了幾分謀略,阿簫孟秋守成有余,開拓不足,幾人之中,只有你最有統帥的潛質。真正的孟將軍,不能因為少了一個我而四分五裂,之前因為我而發生的那些事不能重演了,左營將會是鐵甲軍之後我手中的另一支力量,你要用好它,將來無論發生什麼都好,你們在甘南道坐擁重兵,必能護住現時安好。”

  凜冬跪去,接過了長歌手裡小小令符,神情肅穆。

  她不去問將軍這樣做的緣由,她深信,將軍所做的,必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長歌淡淡的舒了一口氣,放柔了臉上神色。

  她於修羅場中摸爬滾打八年,生生死死徘徊無數多次,她對危機有著超乎尋常的感受力。朝中詭異的形勢,秦子蓉莫測的態度,以及,逢單太過奇怪的態度,一切一切,都在提醒著暴風雨將要前來的序幕。

  只是,這一次,她對孟家軍已經做了最妥善的安排,再無牽掛了。

  幾天之後,長歌收到了飛鴿傳書,阿簫和霜蕪已經坐鎮金陽,執掌軍令。

  據霜蕪信中所述,金陽糧草短缺,守城將領不主動尋求解決之道,只管坐等朝廷支援,而且在她們抵達後,以安全為由,拒不開城門。

  阿簫面沉若水,當場便亮了聖旨,那守將在城頭上瞇眼看了一會兒,居然冒出一句,“假傳聖旨,必是奸細,想要誘我們大開城門,來人,給我射箭射死她們。”

  城牆上趴著的士兵,看著城著鐵甲,威風凜凜的軍隊,以及那迎風招展的“孟”字,都遲疑了。

  守將抓住最近的一個士兵,手起刀落,便將人頭砍了下來,丟下城去,“若有抗令者,殺無赦!”

  頃刻間,箭如雨下,劈裡啪啦的便射了下來。

  阿簫板起面扎,手一揚,“後退。”

  隊伍齊齊整整的後退了幾裡,便停下來,那守將站在城頭哈哈大笑,“如此戰斗力,也敢冒充孟家軍,虧得我目光如炬才能識破你們的卑鄙算計。”

  自家城門不肯開,在另外一側,還有連勝兩陣,士氣如虹的安瑞軍隊。

  霜蕪拍了拍阿簫的肩膀,指了指城頭,“不肯開門,我們自已開。”

  兩人對視一眼,都明白了彼此的想法。

  阿簫向來冷峻的臉上,極快的閃過一絲笑意。

  霜蕪一招手,“來人,圍住金陽,一只鳥兒都不准放過。”

  傳令兵有些小小的躊躕,顯然覺得這命令不合適,今時今日,明目張膽的去圍困金陽,似乎不太好吧。軍師大人的話,一般人是聽不太明白的,她求救的目光看向阿簫。

  阿簫彎了嘴角,“傳令下去,監視從金陽城中飛出的信鴿。”

  傳令兵 迅速領會,果然還是要自家將軍說話要淺顯易懂一些。

  夜幕降臨時,果然從金陽城中飛出了兩只信鴿,各自往不同方向。

  霜蕪手指輕敲,“射下來,烤了。”

  掉下來的兩只信鴿身上都綁了信,霜蕪並沒有看,甚至連眉毛都沒有抬一下,“剛好就當引火的。”

  直至夜半,又有兩只信鴿飛出,霜蕪站起身來,笑意連連,“給我活捉了來。”

  阿簫撫著頭,替對方惋惜,再是聰明狡猾,又哪裡狡猾得過這位被小姐稱作狐狸的軍師。

  趁著天色還好的時候放出兩只信鴿,傳遞假信息,誤導她們,並借機松懈她們的監視,深夜的時候才傳出真正的信息,即便是孟家軍再警覺,濃濃夜色裡要發現兩只鴿子也是不容易的事。

  可是誰叫鐵甲軍中人才濟濟呢,阿簫手放在嘴裡,輕微幾聲,鴿子便乖乖飛下來,停在她肩頭。

  霜蕪似笑非笑的斜睥著她,“音殺!你跟將軍學的?”

  阿簫自顧自的展開信看著,“還沒到小姐的地步,不過這聲音哄哄鳥兒還是可以的。”

  霜蕪撐著頭,靜靜的看了她半響,忽地歎了一口氣,“我有時候真佩服,你的這支鐵甲軍是怎麼帶出來的。”

  “你不是一直看著的?”阿簫反問一句。

  霜蕪沒再說話,她的確是看著這支隊伍一點一點成長起來的,可是她怎麼也沒有料到,它居然悄無聲息的成長到這種地步了。看著眼前正一筆一劃模仿著字跡的士兵,她真的很想大笑三聲,以發洩心中快意。

  截斷了雙方通信,一來二去,雙方的交流就全被她們操控了。

  不到三日,虛掩的城門便被人悄悄打開,金陽守將一臉期待的迎上如潮水般湧入的隊伍時,像見了鬼一樣,渾身僵住,好半天,才擠出一句,“孟家軍,也投靠安瑞了?”

  霜蕪努力控制著面上笑意,聽阿簫認真點頭,“對啊,你不是都說我們是奸細了嗎。大人好眼力,屬下等佩服。”

  還不等對方笑成一朵花,她就又招手,“來人,給我綁了。”

  “將軍,我們是一伙的,我們是一伙的。”對方連忙解釋。

  阿簫哪裡肯聽,直到對方被捆結實丟到她面前時,她才慢條斯理的將人扯到面前,“我是奸細,所以不能讓人知道。”她拍拍對方的臉,“委屈你了。”

  對方睜大了眼睛,震驚的望著她。都快被拖出去的時候,阿簫又加了一句,“哦對了,提醒一下,你的字寫得難看了,差點沒把我的兵給累死,心疼得我啊……。”極深的皺了一下眉。

  那人登時便面如死灰,嘴裡“嗚嗚”的叫個不停,像個死豬一樣的被拖走了。

  霜蕪笑得快打跌,好半響才捂著肚子道,“阿簫,你故意的對不對?”相識這麼 多年,她第一次知道阿簫這個死人臉還有這麼高深的搞笑天份,簡直是氣死人不償命。

  “不是你教我要這樣說的?”阿簫抓了抓頭,“你說要順著對方說的啊,我沒有做錯什麼吧!”

  這一下,霜蕪真的不知道她是故意的還是說真的了。

  長歌極滿意的彎起嘴角,“看來破安瑞的攻勢,已經是指日可待。”

  “凜冬,我們兩日後把三水拿回家吧。”剛好與霜蕪她們配合,要安瑞院裡院外都起火,看她們如何內外兼顧。

  “好!”凜冬點頭,“不過再拖個兩天吧。”

  “為何?”

  “一來,讓霜蕪她們先打打,安瑞再多搞點人去送命,到時候咱們輕松點,將軍您不是偏心的把咱們的口糧送給鐵甲軍了麼,吃人嘴短,鐵甲軍怎麼也是對咱們意思意思啊:二來,主君和藍狄他們搞的沙漠通道,第一筆生意正要從三水過,咱不能破壞自家生意,是不?”

  長歌簡直快要愣住了,打仗打成她們這樣,也夠成千古一絕了。

  凜冬還要再贊歎兩句,“主君明著賺人的錢,將軍您帶著人明搶,嘖嘖,你們夫妻,可真是絕配。”

  長歌沒好氣的瞪她兩眼,嘴角,卻露了笑意。

  甘南道地處三國交界之處,若真能打開沙漠上的通道,甘南道會慢慢發展為三國之間最重要的交流通道和商品集散地。

  這樣一來,甘南道的繁華和興起,指日可待。

  “凜冬,咱們守得住麼?”

  凜冬臉上收起了散漫之色,目光炯炯,不過,語調還是那麼欠揍,“咱是做生意的,不犯法。別人再是眼紅,也得找點借口才能動手啊。“

  說到這裡,她笑瞇瞇的看了過來,“將軍您這些時日做的,不就是讓人搞不清楚是誰搶了三水吧。我想想啊,三水以牧場居多,水草肥美,但是地勢平坦,難守易攻,將軍您可能是要搶了就跑吧。”

  長歌眼睛微亮,贊許的點了點頭。

  她之前是有心要三水,但到了此處之後才發現並不容易守,於是立刻改換了思路,打算將三水攻下之後,洗劫一空就還給安瑞算了。因此,才有了那一系列讓左營的藏匿騷擾之舉。

  畢竟,要讓幾萬人在敵方的鼻子底下亂竄,還是要冒著很大風險的。沒有點好處,她也不會這樣折騰她的兵啊!

  三日後,安瑞軍攻打金陽,守軍並不很認真的抵抗,先鋒營統帥左彌志得意滿外加意料之中的帶著先鋒營沖入城內。

  誰知先鋒營進去後,城門忽然大關,先鋒營被突然冒出來的鐵甲軍嚇住,驚慌失措中拿起兵器抵抗,可是先機已失,再加上心中惶恐,更加處於劣勢。

  左彌被護兵團團圍在中央,她只看了幾眼,便明顯發現了對方不同,來人個個武藝高強,而且進 退有度,成陣形步步推進,“你們不是金陽守軍!”她說得很肯定,“你們到底是誰?”

  阿簫高高的騎在馬上,用看死人的眼神看著她,然後,手一揮,帥旗展開,大大的“孟”字讓人驚心動魄。

  “孟家軍怎麼會來?”左劣狂叫,大人說過的,孟家軍絕對會袖手旁觀的,莫非那位大人料錯了。

  “什麼事都讓你們算到,孟家軍也就不用混了。”

  殺戳聲起,那一役,安瑞軍先鋒營兩萬士兵,無一生還。

  阿簫歎息的咂咂嘴,“要不是軍師說得留點人去搶糧草,真想試試將你們全引進來,關門打狗的感覺啊!”

  霜蕪從外面進來,正好聽見這句話,搖搖頭,“阿簫,你當真以為安瑞軍隊全是吃素的啊,這個出其不意能滅了對方先鋒營已經不錯了。你要想把這塊肥肉一口吞下去,我擔心噎著啊。”

  安瑞軍退回碩豐,兩軍相持階段正式開始。

  鐵甲軍倒是無所謂,反正對方的糧草早被她們搶回金陽城中存起來了。

  在安瑞軍翹首以待新的糧草支援時,一個消息傳來。

  最近的糧倉三水被劫了。

  最讓人吐血的是,連對方來頭都沒有搞清楚就莫名其妙的被洗劫一空,一支部隊像是突然冒出來又突然消失了一樣,來無影去無蹤。

  紇布將布帛狠狠的往地上一摔,厲聲道,“真的查清楚了,連甘南道也沒有出過兵?”

  趴在地上的人快哭了,“回王子,三水被劫前四五日我們都確定絕對沒有任何調兵的跡象。”

  “紇布,會不會不是孟長歌做的?”扶蘇看了過來。

  “不!”紇布搖了搖頭,臉色蒼白,“是她,一定是她。”

 

第六十章 金陽之戰

  聽得紇布說得如此肯定,扶蘇的臉色便有些暗沉,“哼,你倒是了解她!”

  紇布慢慢收緊了拳頭,他當然了解她,他從蹣跚學步開始,就開始學著去了解她,然後,窮此一生去追尋。

  世間的事,真的很奇妙,原本是最想要朝夕相處永世不離的人,他是怎麼和她站在了對立的兩面?

  時至今日,他仍然不是很明白,事情怎麼就發展成了這樣。

  “孟姐姐,孟姐姐!”

  他在心裡喃喃的呼喚著,然後,站起身來,“糧草之事,找平王想辦法,金陽之恨,我要親自討回來。”

  孟姐姐,殺了你愛如已身的部下,是不是能得到你心心念念的記掛,即使是痛和仇恨?

  少年攥緊的拳頭裡,指甲已經掐入肉中,鮮紅浸出,他卻渾然不覺,只把牙關咬得咯咯作響。

  是夜,紇布猛地睜開了眼睛,床前,站著一個黑色的身影,他一抖,迅速的抓緊被子按在胸前,“皇姐,你怎麼來了?”

  大公主回珍輕輕一笑,“沒什麼,太久沒見皇弟了,過來探望探望。”

  紇布咬緊了嘴唇,黑暗裡,只聽得到自已的心跳聲劇烈的響著。

  大公主口中唇齒微動,念念有詞。

  紇布渾身一軟躺倒在床上,熱意從下腹升騰上來,慢慢的席卷全身,他全身縮成一團,兩頰通紅,急劇的喘著氣。

  回珍低笑一聲,湊上前去,咬住他的嘴唇,肆意舔弄,一雙手,也慢慢的移到他胸前,輕揉慢捻。

  紇布的兩手死死的抓著大腿,用疼痛來緩解那想要抱緊眼前女人的渴望,他艱難的掙脫開來,“皇姐,你答應過我的。”

  回珍俯在他身上,挑逗似的在他脖子上輕咬了一下,也有些情動了,“但是我還說過要拿半個豐牧來換,你現在似乎做不到了。”舌頭在他精致的鎖骨上打了一個圈,“不過也沒關系,既然換不了,你就乖乖的躺到我床上,嗯?”

  紇布努力的保持著清醒,“還沒有到約定時間,我會努力達成的。”

  回珍停住了動作,似乎覺得有趣,看著身下的少年,明明被情蠱操控陷入欲望中不能自拔了,還在那苦苦支撐著,目光移到下方,她按住他的敏感處,微微一壓,“啊!”一聲呻吟溢出口中,紇布偏過頭去,死咬著下唇,再不肯發出那樣羞恥的聲音。

  “都成這樣了,還要忍?”

  紇布回過頭來,盯著她,迷離的的目光中有恥辱有憤怒,還有太多絕望的淒涼,卻惟獨沒有眼淚,“你答應過我的!”

  回珍撐起了半邊身子,過了一會兒,在他胸前咬了一口,咬得很重,嘴裡都嘗到腥味了,她才抬起頭來,“我沒有耐心了,再給你半年。”

  然後飛快的站直了身子,嘴唇微動,那在紇布身體裡蹦達得正歡的情蠱便慢 慢平靜下來,他滿頭大汗,像是經歷了一場大仗一樣躺在那裡,連動的力氣都沒有了。

  “半年之後,若你完成任務,我便解了你的情蠱,放你離去。若不然,就洗干淨了在床上等我。”在他□上曖昧的一拂,回珍便轉身施施然離去。

  紇布沒有動,眼裡藏了許久的液體終於湧了出來,順著眼角滑下。

  孟姐姐,你知道嗎,我不是最愛寵的小皇子,我只不過是個以身伺蠱的容器啊!安瑞的皇室中,隱藏了個陰暗的秘密,為了百毒不侵,功力濃厚,歷代儲君都會有一個與她血脈相近之人,以身養蠱,以身練氣,等儲君登基之日,便與這伺主陰陽交合,吸其蠱沫精氣,得了萬毒抗體和無窮精氣,而那伺主,便只有精血耗盡之後,變成一堆枯骨。

  紇布翻了一個身,壓住了口中無聲的哭泣。

  擂台招親那一日,是他一生中最黑暗最冰冷的日子,他最愛的孟姐姐沒有來,放任他嫁給另外的女人;也是在那一天,皇姐摧動情蠱,告訴了他這個秘密,他根本沒有資格去奢望愛情和姻緣。

  他偏不認命,所以他和魔鬼做了交易,走上了這條不歸路。或者,要說他從來都沒有路,他只有這一個方向可以走。

  孟姐姐,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的姐姐,都能像你一樣的!

  二日之後,安瑞軍隊裡出現了一個神秘人物,黑衣長袍,臉上還戴著個青銅面具,取代了扶蘇站在主帥的位置。

  她,正是改了裝扮過後的紇布。

  他遙遙的望著金陽方向,伸出手去,又放了下來,握緊了手中馬鞭。

  這一次,他要親自站在最前面,與她對陣。

  “傳令,黑屍營為先鋒,明日攻城。”

  少年的聲音,斬釘截鐵,挺直的背卻微微彎了下去,眼裡,有飛速消逝的淚光。

  那一天的太陽,格外的熱烈,耀得人的眼睛都睜不開來。

  阿簫站在城牆上,第一次,覺得背心發寒。

  鐵甲軍從不畏懼任何戰爭,即使是力有未及,也不會在對手面前退縮。可是當這對手不是人呢?

  安瑞軍隊的先鋒軍盡皆身著黑衣,青銅覆面,似乎根本感覺不到疼痛,萬箭加身都絲毫不影響行動,除非四肢盡斷,否則會一直不斷往前攻。

  “將軍,這些,好像不是人。”副將肖宇在身邊道,氣息微微有些不穩。

  霜蕪凝神觀察了一會兒,神情嚴肅,“阿簫,護著城中百姓退往城外吧。安瑞這次來的人,恐怕是被巫術所挾制,見人就殺,若我們撤走,金陽會被屠城。”

  阿簫的唇抿得緊緊的,自鐵甲軍成立至今,從未有過後退的記錄,即使是死,也要死在前進的方向上。

  可是,望著城下不斷倒下的士兵,她重重的閉了一下眼睛,舉起的那只手 ,重若千鈞,“原金陽城中守軍,一半護全城百姓退出,一半留守城門。鐵甲軍兵分三路,前路迎擊安瑞先鋒,將敵方擋在城外數裡,給百姓退出留一條通道;中路箭攻安瑞主力,後路防守。”

  “霜蕪,這裡交給你了,肖宇,帶領前路軍,隨我出戰。”

  銀色盔甲,在空氣裡劃過幽冷清輝,只一瞬間,阿簫便已下了城牆,身邊親衛也轉身跟了上去。

  看著阿簫毅然前去的背影,霜蕪的心,微微瑟縮,她抬起眼來,望向遠處,信鴿和傳令兵皆已發出,援兵是否能及時趕到?

  金陽城後數座城池應該已經收到求援信,但是如今朝中形勢復雜,究竟這些軍隊屬於哪股勢力她們並不完全清楚,是否能來支援她也沒有把握。朝中新遣的數十萬大軍,由左驍騎凌風率領,離此還有一天一夜的路程,看樣子,也是等不到了。

  鐵甲軍再是驍勇善戰,也是血肉之驅,面對根本不知道疼痛的黑衣人,漸漸的,落於下風。

  阿簫將手中長劍舞得赫赫生風,幾個靠近她的黑衣人都被劍傷到,可是眼見得劍穿透對方身體,血液噴灑出來,那些人,仍然面不改色的進攻,速度敏捷半點不受影響。

  阿簫心中大駭,一個已經被她刺中心髒以為已經必死無疑的人,居然順著她的劍刃,欺身前來,一刀砍在她的左腹上。

  “唔!”她悶哼一聲,肖宇連忙回槍一刺,將那人挑了開去,一把扶住她,“將軍。”

  阿簫推開她,“砍敵人腦袋。”

  只要砍下了腦袋,我還不信你能活著繼續戰斗。挽起劍花,阿簫又迎了上去。

  紇布站在重重守護之後,但是,仍然能看見阿簫身上的銀甲,已經有了血光。他揮揮手,聲音沙啞,“進攻!”

  安瑞十萬軍隊,全線展開進攻。

  紇布勒馬站著,任軍隊如潮水般向前湧去,他看著遠方,沒有任何表情。

  那是一場,太過慘烈的戰役。

  當鐵骨錚錚慨然赴死的鐵甲軍,對上不知疼痛被巫術操控的活死人,誰生誰死?

  場中殺聲震天,鮮血濺射,染紅了烈日。

  這頭,霜蕪眸中含淚,一邊加強城中防事,一邊,詢問百姓退出的進度。

  “軍師,我們退吧!”有人這樣建議。

  霜蕪的拳頭握緊,卻說,“要退,可是現在不能。”

  孟家軍,怎麼能棄百姓不顧,任他們手無寸鐵的面臨屠殺?

  更何況,金陽城若陷落,後方數十富饒繁華之地便落入安瑞手中,這已經是豐臨西部最後的屏障。

  不知能否等到援軍,可是她們,願意用自己的生命,去等待這最後的希望。

  而那頭,紇布安靜的站著。

  看著安瑞花了十幾年才鑄就的黑屍營,奔跑在最前方,以身體當盾牌,朝 著金陽一步一步推進,直到,身體支離破碎才倒下。

  也看著,那個人一手訓練出來的鐵甲軍,奮力拼殺,力竭而亡。

  他只是看著,無悲無喜。

  烈日偏西之時,城中百姓已經盡數撤出,並已經離開足夠的距離。

  霜蕪這才吩咐,“擊鼓。”

  鼓聲響了三下,阿簫持劍而立,疲憊的臉上,帶了微微笑容,“三隊掩護,其他退回城中。”她終於,撐到了這個時候。

  鐵甲軍迅速分開,一部分迅速後退,留下的三隊,約有一千人,迅速鋪開來,擋住對方攻勢,護戰友回城。即使她們早已知道,她們留下的結局,只有死亡。

  阿簫帶著眾人返回城中,出戰的一萬多人,如今只留下了不到三千人,而且個個身上帶傷。

  城門剛剛關閉,安瑞軍隊便如潮水般淹過那留下的鐵甲軍小隊,洶湧奔來。

  阿簫來不及傷痛,便重新站在了城牆之上。

  “搜集所有弓箭,全部上到城牆。”

  霜蕪站在了她的身邊,“我們守到明晨。”

  阿簫知道她的意思,她們,也只能守到明晨了。

  而此時,官道上,一騎如飛,這是剛從三水趕來的長歌。

  她們在清點三水劫到的物資時,除了有糧食,還有一些奇怪的藥物和蟲蟻,凜冬聯想起她在安瑞時曾聽到的傳聞,據說安瑞有一支神秘的軍隊,以蠱蟲為食,藥物泡澡,漸漸的,失了六覺,神智不清,只會聽令行事。

  原本以為只不過是傳聞,卻在三水發現了這些東西,這些人現在在哪裡,不言而喻。

  長歌當下便令凜冬帶左營趕往金陽,而她自己,先行一步,調令附近兵力,先解金陽之圍。

  畢竟,她一個人的速度,可以快大軍數倍。

  不想洩露消息給官府,她傳書幻海樓和千機閣,沿途備好馬匹和食物,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趕往金陽。

  安瑞來犯之事,畢竟事關眾大,朝廷遣出的凌風,雖然能力泛泛,但是絕對忠於秦子蓉。在距金陽還有一夜路程的地方,長歌碰上了她們。

  “孟將軍!”凌風一見是她,立刻翻身下馬,行跪拜之禮。

  長歌來不及客套,抓起她往馬上一丟,飛快的用繩子將自己綁在她身後,道,“全速趕往金陽,我睡會!”

  “孟將軍?”凌風不知所以,還要再問,卻見長歌已經腦袋一沉,趴在她背上睡著了,那張臉,滿是塵土,已經看不出來原本的膚色。

  連日裡趕路,長歌的體力已經用到極致,她必須盡快調節好自己,才能指揮戰斗。

  凌風兩手抓緊了相系的繩索,確定了長歌的安全,下令,“明天天亮之前,趕到金陽。”

  晨曦微現之時,金陽城外震天的殺聲已經慢慢弱了下來。

  阿簫渾身浴血,望了一 下昏暗的天際,略略側頭,“霜蕪,讓肖宇護著你走吧。”

  “不走,要走一起走。”霜蕪並不領情。

  安瑞軍隊的雲梯已經搭上城牆,留守的金陽守軍全軍覆沒,還能抵抗的力量,也只有鐵甲軍的幾千人了。

  阿簫看向城下橫七豎八躺著的鐵甲軍,搖了搖頭,“我站在這裡,你才走得掉。霜蕪,你走吧,有鐵甲軍陪我,黃泉路上我並不寂寞。”

  霜蕪走過去,拉住她的手,緊緊一握,“肖宇不會走,她是鐵甲軍的一員,怎麼能棄主帥而逃。”

  肖宇雙腿一彎,跪在地上,並不說話,但是那堅定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

  霜蕪彎唇一笑,“將軍要你為正,我為輔,共同進退,我又怎麼會抗令。將軍,會為我們報仇的。”

  逃,也不一定逃得掉,還不如站著死去。

  阿簫眼眶發紅,小姐親自交到她手裡的三萬鐵甲軍,如今只有這麼一點人了,可是,她很驕傲,她的三萬鐵甲軍,擋住了對方十五萬人的攻擊。

  如果不是那些詭異的活死人,她有自信,鐵甲軍可以以一敵十,破了對方的進攻。

  她舉起手中長劍,直指長空,“好,今日,我們與金陽共存亡。”

  安瑞軍隊新一波的攻擊開始了,城門被撞了開來,守軍還在拼死抵擋。

  阿簫挽袖,“走,再拉幾個墊背的。”

  “好!”霜蕪嘴角含笑,與她並身而立。

  可是,兩人剛剛站起身來,便又一頭栽了下去。

  身後,肖宇及另外兩名親衛,剛好收回手指,扶住她們。

  對著兩人驚怒的眼光,肖宇低下頭,卻仍是說道,“兩位大人都不能死,請代替我們,繼續跟隨將軍。並告訴將軍,鐵甲軍死而無撼。”

  阿簫和霜蕪被點了穴道,一動不能動,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們換了衣服,將兩人抬下城頭去。

  鐵甲軍是孟長歌親軍,對她死心塌地,城破後,必然會被屠殺,一個活口也不會留。此時,要將阿簫和霜蕪送出城去已經是不可能,要保全她們,只有唯一的一種可能。

  城門邊,有一條小河,此時橫七豎八的飄著很多屍體。

  阿簫和霜蕪被擺在河邊上,全身躺入水裡,只有鼻孔露出水面,遠遠的,已經有安瑞的軍隊攻過來,再去搬運屍體已經來不及了。

  肖宇一揮手,四五個人奔過來,俯躺著壓在兩人身上,身體間留出小小的縫隙給她們呼吸。

  肖宇與阿簫的眼睛,透過水對望,阿簫目眥欲裂,肖宇卻在微微一笑後,閉上了眼睛撲入水面。

  口鼻淹在水中,幾人漸漸窒息,可是,卻沒有一個人動一下,靜靜的,等待生命的流失。

  “大人,這河裡還漂著屍體,要不要檢查一下是否還有活口?”岸邊,有聲音傳來。

一位身著將領服飾的人,匆匆一掃後怒斥道,“全都俯趴著,口鼻都在水裡,要是有活口,淹也淹死了,笨蛋,那邊還有反抗的,過去幫忙。”

  馬蹄聲聲,在身邊不斷的踩過,但是,沒有人停下來多看一眼。

  阿簫霜蕪睜著眼,無聲的哭泣著。

  安瑞的軍隊已經攻入城中,並慢慢縮小包圍圈,要將最後的鐵甲軍盡殲於此。

  可是,對這些人,不是不佩服的。

  戰斗之中,最講究的是士氣,按道理來講,鐵甲軍此時,已經是困獸之斗,強弩之末,可是即便如此,仍然背靠背擺成隊形,出手即是殺招,沒有絲毫遲疑。

  扶蘇揮手,“結束戰斗吧!”

  就在此時,淒厲的簫聲響起。

  被圍困的鐵甲軍精神一振,歡呼道,“將軍來了。”

  扶蘇臉一變,“讓大軍盡快入城,關閉城門。”

  可是此時的鐵甲軍,哪能容得她們如此。陣形迅速變換,成錐形往城門方向攻去,想要突破包圍,阻撓對方大軍的順利入城。

  此時,紇布顯然也聽到了簫聲,臉色大變,她怎麼會來得這麼快!

  簫聲才響起,長歌已經一騎當先奔來,身後,有轟隆隆的馬蹄聲。

  鐵甲軍與長歌心意相通,此時雖然不能見到她,但是聽著簫聲,已知她的意思。

  安瑞大軍已經來不及完全進入金陽,迅速擺開對戰陣形。

  長歌卻並不忙著奔進,她坐在馬上,簫聲婉婉,曲調柔和。被控制著的黑屍營忽然身形一僵,行動慢慢遲緩下來。

  紇布連忙傳令,“讓黑屍營棉布入耳,不能聽她的簫聲,快!”

  長歌的洗靈曲,能淨化人的戾氣,令六感敏銳,是黑屍巫術的克星,是以一直以來在與孟家軍的對陣中,安瑞從未使用過。這次算准她與秦子蓉有閡,斷不會前來,卻不想,她還是來了。

  “孟姐姐,我終究小看了你的心胸!”紇布喃喃念道,眼裡的光芒,說不出的復雜,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悲。

  黑屍營的人被制住,施展不開,城門處地段狹小,此時進入的安瑞軍,不到一萬人,鐵甲軍之勇,勢不可擋,在此處發揮得淋漓盡致。

  凌風所率軍隊,從後方壓來,紇布遠遠的看了長歌一眼,面上,卻帶了笑,終於,能與她光明正大的打上一回。

  安瑞軍隊遭遇了鐵甲軍一天一夜的抵抗,雖然破了金陽,卻也精疲力盡,損失慘重;

  凌風所率軍隊長途奔波 ,又一夜急行,到得此處,也有些疲憊之色。

  所以兩軍對陣,都有些行動遲緩。

  長歌摧動全身內力,不急不徐的吹著簫,隔著戰場,與紇布對望。今日,即使是同歸於盡,她也要黑屍營葬身於此。

  “大人,有密信傳來,孟家軍在金陽遇襲的 消息傳出後,後方城鎮也有軍隊向此調集,並迅速趕來。”一身著紅衣的斥候將密信交給紇布。

  紇布略略一掃,神色復雜的看向長歌,她竟然能調動這麼多軍隊,竟然連平王的壓制都能突破。

  “撤回碩豐。”他勒馬回轉,不敢去看那人的目光,是痛是恨,他都沒有勇氣去看。

  安瑞軍隊立刻變換陣形,變後隊為前鋒,迅速撤出。

  長歌嘴角鮮血溢出,卻仍然簫聲不斷,黑屍營有的被騎兵扶在馬上,迅速撤出,但是大部分,都面部扭曲的僵在原地,被鐵甲軍迅速撲殺。

  城門內外,屍橫遍地,長歌緊緊的抓著玉簫,一步一步向裡走去,腳著銀色盔甲的屍體,像利劍般戳著她的心。

  城裡,齊齊跪著幾千個血人,目中含淚,“將軍!”

  長歌兩眼發澀,說不出話來。

  那是她的鐵甲軍,陪著她一起成長生死與共的鐵甲軍,是她千山萬水一個一個撿回來的鐵甲軍,是她從來神采飛揚流血不流淚的鐵甲軍!可是今日,她們為何目中有淚?

  她的目光,徐徐掃過,極仔細極仔細的掃過,“我的鐵甲軍呢?”

  “將軍,我們在這裡!”離她最近的將士高聲呼道,“只要我們還有一個人,鐵甲軍就還在。”

  淚水從眼裡緩緩的滑了出來,她的鐵甲軍,還在啊!

  “那麼,霜蕪呢?我的阿簫呢?”她輕聲的問道。

  周圍一片寂靜,只有風拂過,有人吸氣的聲音。

  長歌運足氣力,揚聲喊道,“霜蕪,阿簫呢?”

  鐵甲軍低下頭去,不敢與她對視。

  長歌仰著頭,任眼淚紛飛。

  看不到了嗎?大冬天都搖著扇子的狐狸,永遠知曉她心意的阿簫!

  不是一天兩天見不到,而是陰陽相隔,永遠都見不到了。

  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吐出,長歌單膝跪地,“將軍!”鐵甲軍奔上前去,扶住了她。

 

第六十一章 誰傷了誰

  長歌一手撫胸,一手推開了她,硬撐著站了起來,“清理戰場!”

  凌風示意身後的人,長歌卻搖手制止了她,“鐵甲軍去!”

  那是她們的姐妹,生前榮辱與共,長眠之時,也要一路相送。

  “將軍!”鐵甲軍的人挺直了身體站在她面前,有受傷的,也三三兩兩的相互扶著站了起來,“我們今天能不穿盔甲麼?”

  長歌沒有說話,只是伸手,解了護心鏡,接著,“嘶拉!”一聲扯了裡衣的下擺,白色布條捆在了手臂上。

  空氣裡,有瞬間的靜寂,然後,布條撕裂的聲音斷斷續續的響起。

  凌風偏過頭去,即便早已見慣生死,這一刻,仍然止不住眼眶發熱。

  鐵甲一件件解下,那上面,還有凝結成團的血,有敵人的,有自己的,也有同伴的。解開了鐵甲的鐵甲軍,其實也不過是普通人,有血有淚,會痛會傷。

  長歌高高的坐在城牆上,手臂上的白色布條在空中飛舞。

  她抱著玉簫,看著城牆內外,一具一具被清理出來整齊擺放著的鐵甲軍。

  沒有人哭出聲音,可是那不斷滾落的淚水,比哭聲更讓人傷入肺腑;

  沒有人開口說話,可是那銀牙緊咬的倔強,比凜冽寒風更叫人心驚。

  長歌神功護體,很少會覺得冷。

  可是此刻,她真的覺得冷了,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坐在這裡,冷意滲入四肢八脈。

  刀箭無情,戰場上生死不過瞬間,她以為她早已看淡,可是她不知道,當這死亡如此洶湧襲來的時候,她會這般無措。

  她不怕死,她只是怕她們都死了,而她留下。

  “孟將軍!”凌風走了過來,想要安慰,卻不知道從何安慰起。

  長歌搖搖頭,低笑出聲,“我其實很自私。”

  凌風不明所以,擔心的望向她。

  長歌抬起頭來,“這麼多年來,死在我手下的人命,不計其數,在我麾下戰亡的豐牧軍士也少不了,我厭惡殺戳,也心疼這些生命的逝去。可是只有今日,看著鐵甲軍幾近覆沒,我的悲痛才如此真切!”

  “可是,”她話音一轉,“自私也好,護短也罷,這個仇,我要報回來。”

  連她自己都當成寶貝一樣護起來的鐵甲軍,居然就這樣折損於巫術之下,她如何心甘!

  還有霜蕪,還有阿簫,叫她心痛的人,她要叫對方心痛千百倍。

  “將軍,將軍!”一聲大喊,“我們找到軍師和簫將軍了!”

  凌風只覺得眼前一花,長歌的身形,已經到了城下。

  肖宇幾人的身體被搬開,壓在水下的兩人便露了出來。

  長歌站在那裡,身體繃得僵直,腳步沉重得根本邁不開來,但是,她死死的盯著那裡,一眨不眨。

  穴道被解開,阿簫最先被人扶起來,她踉蹌著走到長 歌身邊,然後跪了下去,“小姐,對不起!”

  等了很久,都沒有聽到回答,阿簫正要抬頭,卻被長歌猛的抱住,緊緊的,像要嵌進身體裡一樣,長歌的聲音,有些顫抖,“阿簫,謝謝你,謝謝你還在。”

  阿簫閉上了眼睛,“阿簫沒死,肖宇死了。”而且是以那樣的慘狀,死在她的面前。

  長歌放開了她,再拉住了旁邊的霜蕪,緊緊的握住。

  霜蕪看了她臉上的神色,“將軍又逞強了吧?”

  “沒有。”長歌微笑,她真的很想念這樣說話的狐狸。

  霜蕪的手指動了動,搭到她腕上,“心神亂,真氣損,我親愛的將軍,請問您是怎麼把自己搞成這般模樣。”

  “還不是你害的,死狐狸。”這樣罵著,鼻子卻突然一酸,看著兩人,“幸好你們沒事,可是鐵甲軍……。”

  她沒有再說下去,視線落到肖宇的身上,她走了過去,俯身抱了起來,“肖宇,我送你一程吧!”

  她的背影,此刻看起來格外淒清。

  “將軍,”阿簫的聲音在背後響起,“肖宇讓我轉告您,鐵甲軍,死而無撼。”

  長歌仰起頭,看天空的顏色在視線裡漸漸模糊,“我知道,因為,這是我的鐵甲軍啊!”

  接下來的時間,長歌再也沒有說過話。

  她只是沉默著,看鐵甲軍的屍體被擺好,壘成了一座山,她親手點燃了柴草,看著那一個個曾經生龍活虎的面孔,在火光裡一點一點化為灰燼。

  她的身後,齊齊的站著幸存下來的軍士,阿簫點過,還有四千六百人,個個身上帶傷。

  她站了一夜,身後的人,也陪著她站了一夜。

  又是一日來到,長歌看向初升的太陽,“給你們一天的時間休息養傷,明日,將安瑞欠我們的,拿回來。”

  沒有人去勸她要冷靜,也沒有人分析此時進攻的不利,即使只剩下這幾千人,鐵甲軍也相信眼前的人說出來的話,永遠可以如此豪氣凌雲。

  這一日,陸陸續續到了好幾支援軍。金陽過後便是一馬平川的沃野,後續幾個城鎮都沒有有利地形適合防守,因此城中並無大量的兵力。可是幾個城守,居然集了治下所有可以調動的軍響,送來了金陽。

  附近幾個城市,除了留下必要的守軍,軍隊都集結到這裡來了。

  平王父系一族在軍中勢力極大,除了長歌這樣在秦子蓉登基後才冒出來的新晉武將,幾乎都與她有或多或少的聯系。

  所以長歌知道,這些人的到來,意味著她們經歷了怎麼樣的掙扎和凶險。

  她彎下腰去,深深的一禮。

  “孟將軍多禮了,我們都是為了守住豐牧,不容他國來侵。”幾位押糧押兵的將領連忙跳開,不敢接受這禮。

  他們未嘗不知道朝上的風起雲湧  ,可是自己家裡怎麼斗都好,別的人想來插一腳,那是絕對不允許的。

  夜已經很深了,長歌還沒睡。

  之前的洗靈曲,她悲憤交加,真氣太過,到現在還有點悶悶的調試不過來。

  她按著胸口,微微皺眉。

  盤腿調息一會兒後,她又慢慢的睜開了眼睛,不是她不想休息,實在是,這種時機休息不了了。

  照目前這種形勢,恐怕平王之亂已經近在咫只。

  長歌長長的歎了一口氣,國之將亂,何以為家。她又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豐牧的國土,落入他國之手?

  “扶蘇,你立刻帶黑屍營返回安瑞。”這端,紇布也沒有睡,一道接一道的指令發了出去。

  “王子,我們有必要這樣做嗎?孟長歌只有一個人而已,其他人根本奈何不了黑屍營。”

  “哼!她的簫聲一響,隨便你一個人,還是一群人,不是都得聽?”紇布像看白癡一樣的眼神看著她。

  扶蘇的臉微微漲紅,卻仍是不服氣的回道,“一個人內力有限,她以內力摧動簫音支持不了多久的。”

  紇布沒有再多解釋,“明早啟程,這是命令。”

  扶蘇退下去,紇布這才放柔了臉上神色。

  她的內力的確不足以支持到整個戰役結束,可是那人最是護短,她認定黑屍營是滅了鐵甲軍的凶手,那麼無論如何艱難她都會洩了這心頭恨,即使她要付出更大的代價。

  有些人,即使是任性,也任性得如此迷人。

  紇布當然算了解長歌,可是還是差了一點不夠深刻。

  長歌當然是要來報仇,而且一刻都不能再等,扶蘇和黑屍營與長歌面對面的時候,她才深刻意識到紇布昨晚說的話。

  天還未亮,長歌便帶著鐵甲軍守在碩豐東門。

  與此同時,凌風率軍攻打凌岳,霜蕪與剛剛趕到的凜冬叫戰碩豐。

  安瑞既然敢傷了她孟長歌的心頭肉,她便要叫她們吐出已經吃到口中的肥肉。

  紇布收到消息,並沒有理會霜蕪在城門的叫囂,徑直趕往東門。

  “孟姐姐,你居然能在這麼短時間內集齊如此多的兵力,實在是讓人意想不到。”紇布騎在馬上,對著長歌巧笑盈兮。

  長歌看向他,眸光復雜,“阿布,我告訴過你,不能太過依賴別人。此次安瑞的失利,應該能讓你長點記性。”

  “孟姐姐,我未必會輸。”

  “的確,如果是阿布你自己,不一定會輸。可是你錯就錯在太過相信平王的勢力,你當真以為有她坐鎮,你們就可以長驅直入?如今,你們孤軍深入,怎麼能不敗。而且你應該知道的吧,安瑞對豐牧最佳的進攻通道應該是在北邊,而不是在西邊,此處離安瑞太遠,補給支援都耗時耗力。”

  少年的眼睛閃閃發亮,“孟姐姐真聰明, 可是我不從北邊走,不就是不想碰見你麼,誰知道你居然跑到這裡來了。”

  “唇亡齒寒,阿布,我並不以為甘南道能獨善其身。”

  如果不是情境不允許,阿簫真的很想翻白眼了,這兩人,當是在敘舊麼?小姐居然還當眾教起對方兵法來了。

  長歌的視線落在黑屍營身上,臉色一沉,“多的不說,今日他們是我的了。”

  “不行哦,孟姐姐,黑屍營是皇家十多年的心血,我不能給你,你要點別的吧,我都答應你。”

  “我只要他們。”長歌手一揮,身後的鐵甲軍便應勢而動,手臂上,白紗飛揚。

  柔和的簫聲響起,黑屍營雖然早有准備塞了布條入耳,可是怎麼擋得住長歌內力摧動的聲音!

  紇布垂下眼去,良久,從懷中取出一支簫來。

  他的音殺不能與長歌抗衡,可是卻能夠擾亂她的攻擊。

  長歌的簫聲,悠揚;

  紇布的簫聲,冷厲。

  長歌要控制的,是整個黑屍營;

  而紇布要擾亂的,只有一個人。

  所以很快的,阿簫便發現了長歌的異常。

  她的臉上血色褪盡,嘴角,已經隱隱有了血跡。阿簫回身護在她前面,“將軍,停下吧!”

  長歌不為所動,繼續吹著,音浪點點襲來,阿簫根本近不了她的身。

  紇布也死死的盯著她,眼裡滿是痛色。

  孟姐姐,你放棄吧,我不想傷你,你只要放黑屍營走,我便不和你作對。

  陣陣殺聲中,長歌忽然身形不穩的動了一下,一口鮮血吐了出來,簫聲暫停,被殺得毫無招架之力的黑屍營立刻恢復敏捷。

  “小姐!”

  “孟姐姐!”

  長歌擦了一把,看向阿簫,“不許停!”簫橫於手,繼續吹奏。

  阿簫強迫自己轉過身去,不再看小姐勉力支撐的樣子,高高舉起劍來,“殺了她們,為我們死去的姐妹報仇!”

  “沖啊!”

  “沖啊!”

  殺聲震天,鐵甲軍又齊齊沖了上去,不去顧身體上傷口的崩裂,此刻,她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便是殺了眼前的人,為已經遠走的姐妹們送行。

  長歌的臉色已經由白轉灰,可是依然如此平靜的吹著。

  簫奏洗靈曲,還人之本性,柔和婉轉,清靈動人。可是聽在阿布的耳中,卻是讓他五髒六腑都痛成一團的哭音。

  眼看著那溢出的鮮血已經染紅了長歌的半邊衣襟,阿布終於閉上眼睛,放下了貼在唇邊的簫。

  孟姐姐,你總比我心狠!

  你明知道,我會比你更心痛,所以你才拿自己來逼我麼?

  “孟姐姐,你贏了!”阿布小聲說道,他終究不捨得她受傷。轉身入城,那一刻,淚水掉落。黑屍營的結局,只有死,而他,會比死更悲慘!

  不過一日,豐牧便拿回了陷 落的凌岳碩豐兩城,殲滅安瑞大軍十萬人,俘虜七萬,皇子紇布,帶貼身衛隊一千人逃脫,不知所蹤。安瑞皇室浸淫十多年才培養出來的黑屍營,無一生還。

  而孟長歌手中威名遠播的鐵甲軍,也在這一役中損失慘重,幾乎全軍覆沒。孟長歌身邊最鋒利的親衛,時至今日,終於隕落,三萬精英,只余三千五百人。

  對豐牧來說,是大勝,可是對於孟長歌來講,是敗得體無完膚。

  回程中,長歌便倒下了。

  也許是鐵甲軍帶給她的傷痛,也許是她不顧後果奏響洗靈曲的反噬,總之,在確定兩城回到豐牧手中後,她就倒下了,昏迷不醒,直到回到安州。

 

第六十二章 不失不忘

  長歌回來後,就一直在昏睡,子期的手,一直按在她的脈搏上,生怕一個不小心,那裡就停止了跳動。

  逢單擔心著他的身子,勸他趕緊去休息,“主君,您不要擔心,將軍不會有事的。您先去休息吧,這都一夜沒睡了。”

  子期搖搖頭,長歌的身體他再清楚不過。

  先前為救長藍,她已經散功過一次,雖然因禍得福功力不降反增,但當時她身心俱傷,萬念成灰,已經是對心脈極大的沖擊。

  此次趕赴三水,她也是一路奔波不眠不休,到得戰場上,眼見鐵甲軍傷亡之慘烈,她心神大慟中又強摧內力,吹奏洗靈曲,甚至不顧紇布簫聲的擾亂,透支心力。按道理講,她內力深厚,即便是受了傷,也可以自行調息運轉周身,慢慢恢復。可是現在她體內氣息散亂,根本沒有療傷的跡象。此前阿簫等人也曾嘗試注入真氣,卻都被長歌的內力震了開來。好在一路上都在喂她補氣的藥,回了安州,又是一大碗一碗熬制的湯藥灌了下去,只是,她的樣子,一點起色都看不到。

  子期緊緊抓著她的心,心痛不已,“長歌,你怎麼能這樣任性呢?你不要我,也不要孩子了嗎,你那麼不懂得珍惜自已,叫那些愛你的人,如何安得下心來!”

  屋外,霜蕪阿簫幾個,也已經守了一夜了,長歌不醒,個個睡不安穩。

  逢單站在子期身後,看著長歌蒼白的臉,又看看子期灰敗的臉色,沉默了一會兒,終是上前一步,堅決的扶住秦子期,“主君,請您先喝點粥,然後好好睡一覺。”

  “你退下!”子期根本聽不進去,頭也不回的吼道。

  逢單並不退縮,手上一使勁,便將子期扶了起來,“主君,請您先用飯,現在,立刻馬上。”

  “張逢單,你給我放開。”子期惱了,回頭瞪著他。

  逢單面不改色,只是平靜的回視,“主君,您不心疼小小姐或是小公子嗎?一夜不睡又不吃東西,她該又餓又累了。您現在這樣,將軍醒了,該又要心疼一次了!”

  子期的視線落在肚子上,過了一會兒,將長歌的手拉了過來輕輕放上去,“長歌,寶寶又餓又累了,你什麼時候才會醒?”

  他吸了吸鼻子,放開長歌,轉過身對逢單說道,“那你在這兒看著她,她要是醒了,就馬上叫我。”

  “是!”逢單應道,子期一步三回頭的走了出去,留下一屋寂靜。

  逢單坐在床前,手伸到長歌臉旁想要輕撫,卻在快要碰到時停住,手指微微動了一動,卻移到了一旁,幫她理了理被子。

  靜靜的看了她很久,才開口,“長歌,很累的話,就再睡一會,今晚醒來吃晚飯!我們做你最愛吃的糖醋排骨,你必須要起來吃掉,要是敢枉費我們一番心血,哼哼!有你好看的。”

  逢單抽出腰中的鞭子,呆呆的看了一會兒,又說道,“我很喜歡你教我的鞭子,可惜你一直都不肯讓我上戰場,雖然我是男子,可是我總是向往中能和你一起馳騁沙場,那是何等快意的豪情!”他的聲音,慢慢變小,變柔,“所以鐵甲軍的人一定很驕傲,她們死在熱血奔騰的時刻,死在高高躍起的馬背上,這樣的死亡,無悔無憾!”

  他臉上的笑容,清俊而溫柔,是他從未在她面前顯現過的溫柔,“所以長歌,只給你一天,今天晚上的晚飯,你可別錯過。現在,我先去抓魚。”

  腳步聲響起,然後漸漸走遠。

  睫毛輕輕的顫著,長歌慢慢睜開了眼睛,她聽見了子期和逢單的聲音,可是眼皮太重,她一直在掙扎著卻總不能醒來。

  嘴裡的苦味漸漸清晰,她咂咂嘴,想必是子期開的藥吧,這個家伙,不知道藥很苦嗎,不知道放了多少黃連。

  還有逢單,她都昏迷不醒了還在威脅她,她這個將軍當得也太沒威嚴了。

  她艱難的撐著坐起來,盤腿調息。紇布的簫聲,的確傷到她的心脈了,可是當時她根本就不想停,或許她是篤定紇布無法眼睜睜看著她死吧!

  她賭贏了,可是阿布,一定很不好過。此次安瑞大敗,他既為三軍統帥,回去還不知道要遭受多少責難,更何況,他還丟了黑屍營。

  世間哪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長歌閉上眼睛,雙手放到膝蓋上,氣沉丹田,開始導引周身亂竄的真氣。

  氣行一周天之後,長歌下得床來,頓了頓,還是有些虛弱,可是總體來講要好很多了。她按著胸口,推開門走了出去,門外陽光燦爛,長歌瞇了一會兒眼睛才適應了這樣強烈的光線。

  院中只有阿簫一人在,聽到門響,她驚喜的轉過頭來,“小姐!”幾步奔過來停到她面前,眼眶迅速紅了。

  她已經丟了鐵甲軍,若是再丟了小姐,那她真是萬死難辭其咎。

  長歌拍拍她的手,“我沒事,只是氣血兩虧,睡得久了一點。“

  “睡?”顯然對長歌的用詞很不以為然,阿簫反問了一句。

  “睡也是在自我修復!”長歌笑笑,“去告訴她們不用擔心,我去看看子期。”

  房內,一片靜謚,長歌輕輕推開房門,一個中年男人正坐在床邊憐惜的看著子期。長歌瞇了瞇眼,男人迅速回過頭來,一看是她,眼睛迅速的紅了,“將軍,您可來了!”

  長歌無奈的搖搖頭,果然還是那個一見到她便喋喋不休的男人啊!果然,一聽見這聲音,還睡著的子期便睜開了眼睛,“長歌!”

  長歌上前一步,扶著他想要坐起來的身子,“我沒打算吵醒你的。”

  言下之意,便是你家奶公吵醒你了,子 期拉著她的手臂,抿嘴一笑,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扭頭看向一邊難掩激動的人,“奶公,你先出去吧,長歌在這兒陪著我。”

  屋內只剩下兩人,子期才仔細的看著她的神色,“你嚇死我了。”

  “護體真氣被破,所以才昏睡不醒。別擔心,沒什麼大事,我好好休息幾天就可以了。”她說得輕松,聽來,卻覺得心酸。

  “長歌,什麼時候才能有一個太平盛世,再不用為你牽腸掛肚?”

  長歌沉默了一會兒,低頭道,“會有的,一定會有的。”

  到那時,他不用為她牽腸掛肚,而她,也不須為那些魂斷沙場的人,肝腸寸斷。

  手輕輕的撫上他的肚子,“小家伙調不調皮,折騰你沒有?”

  子期的臉,微微紅了,“嗯,很調皮,搞得我總吃不下飯,吃下去就想吐。”抬起微腫的手,“還有,你看,手也腫了,腳也腫了。”

  頓了頓,又擔心的看向她,“還有,我變丑了,對不對?”

  “噗哧!”一笑,長歌接過他的手,細細的按著,“原來我們風華絕代的長皇子,也有這樣不自信的時候,真該讓那些癡迷你到發狂的人來看看。”

  子期凝視著她,眸中,流光百轉,“在你眼裡,我也是風華絕代麼?”

  長歌抬高他的手,湊到唇邊親了親,“當然,讓我魂牽夢繞,思之欲狂。”

  “那,現在也是一樣嗎?”語氣裡,有稍稍的不自信,鏡子裡,他看過自己好多次了,臉色白得像鬼,還浮腫得像是胖了好大一圈。這個樣子,哪還能跟風華絕代扯上半點關系。

  長歌臉色不變,自然的按捏著他的另一只手,“以前的子期雖然豐姿絕世,可是遠在天邊,如隔雲端;現在的子期,在我懷中,是我觸手可及的皎皎明月,再美的風景,都不及此刻愛人在懷的溫柔。”

  子期癡癡的看著她,似乎永遠也看不夠。

  這樣,就夠了吧,她能說得出愛人這個詞,於他,已經夠了吧!

  長歌似乎知曉他的心思,輕聲道,“長藍是我的過去,逝者已矣,我為他愛過痛過,他是我心裡永遠不能抹滅的影子,可是,今生僅能到此。子期,我知道你心裡在介懷著什麼,我不是薄情冷性之人,我如果不是對你有意,便不會…..。”她的臉頰上浮起淡淡紅暈,語氣,也有些不自在,“便不會抱你。我已經錯過一次得到愛情的機會,你,才是我的現在。”

  鐵甲軍的覆滅,對她的沖擊實在太大。

  生命僅有一次,失去便再不可能追回。與其糾結那些已經永遠無法挽回的過去,不如好好珍惜現在。

  她伸出雙手,抱緊了子期,她不想再有遺憾。

  在她懷裡,子期閉上了眼睛,他真的想哭了。

  只是這一次,不是因為傷 痛,而是因為幸福。

  門外,逢單端著參湯,站了很久,湯都有些涼了。

  慢慢的,他轉過身,一步一步的走遠。

  他找到孟秋,“咱們查到的那些事,暫時不要告訴將軍。”

  孟秋皺了眉頭,停下正在整理的文書,沒有立刻答應,“此事關系重大,應該盡早告訴小姐,由她來作主。”

  逢單的拳頭緊了緊,又慢慢放開,“主君對將軍,不像是假的,將軍這些年來,頻受失去之苦,現在鐵甲軍又逢如此重大的傷亡,將軍必定痛入肺腑。現在,她好不容易接受了主君,又將有小主子,這個時候,怎麼能再讓她心亂?”

  孟秋沒有說話,顯然也是拿不定主意。長歌近日的情景,她再清楚不過,她也不忍心讓小姐再受苦。

  逢單深吸了一口氣,“大家現在都在安州,難道那人還真能在這裡搞出什麼事來不成!”

  孟秋想了想,“我再考慮一下,你放心,在此之前,我不會告訴小姐的。”頓了頓,又壓低聲音道,“主君的身邊,你讓肖凌親自去盯著。”

  長歌醒來,不過顯然什麼事都做不了,凜冬霜蕪將大小事務統統包攬了,只要她安心養傷。

  長歌好笑,她什麼時候也成重點保護對像了,只是子期的確是反應太大,她便索性什麼都不管的陪在他身邊。

  有了長歌在身邊哄著,子期吃得多了一些,夜裡,也睡得安穩多了,很快,臉色就紅潤起來。

  “長歌!”白天實在睡得太多了,晚上反而睡不著,子期拉著長歌陪他聊天,“你的傷好些了嗎?”

  “早就好了,只是你們太緊張。”長歌苦笑搖頭,想著逢單還小心翼翼的武都不讓她練。

  子期側過頭來,她的發絲,輕柔的拂在鼻端,他的手,慢慢撫向她的身體,“長歌,你不想要嗎?”

  長歌身子一緊,連忙一手按住他,“子期,你在做什麼?”

  子期眨也不眨的望向她,“別的女人在夫君懷孕的時候都是去找另外的男人,長歌,我知道你不會這樣做,可是,忍著很辛苦吧!”

  長歌面紅耳赤的挪動身體,遠離了他,“我不想,你快睡,再不然我要生氣了。”

  子期瞅了她半響,猛地湊過去抱住了她,“你不想,我想。”

  他的氣息,讓她有片刻的迷醉,但是很快想到他的身體狀況,長歌一咬牙推開他,自己飛快的跳下床來,喘著氣道,“子期,你再動,我就不陪你睡了。”一邊摸著坐到桌邊,灌了幾大杯冷開水下去。

  子期抿著嘴,偷偷笑了,等她再回到床上,他只是倚到她懷裡,再沒有其他動作。

  長歌,長歌,他在心裡不斷的念著這個名字。只當自己已經如此愛你,卻不知道,原來可以越來越愛。

  安瑞來襲之 圍已解,可是長歌心頭的痛尚未痊愈。

  銀甲軍的駐地,處處都是空帳,長歌緩慢的走了一圈,只覺得,步子越來越沉重。

  “小姐,你當年讓本家收留的那些孩子,如今都已長大成人了,不如送來之後就到銀甲軍來吧!”阿簫在身後,低聲道。

  長歌停住了腳步,有些茫然,“到這裡來,然後繼續死亡?”

  阿簫上前一步,按住她的肩膀,“小姐,人生在世,有所為有所不為,她們,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在本宅訓練這麼多年,總要有用武之地,更何況,她們早就想來孟家軍了,是您一直不答應。”

  長歌背著手,望著暮色沉沉的遠處,沒有說話。

  阿簫也跟著看向遠方,輕聲道,“鐵甲軍永遠是小姐的親衛,這一點,永遠不變。”

  “阿簫,我們回孟家吧!”良久之後,長歌突然說。

  阿簫沒有過多的反應,似乎這是最自然不過的事,她只是微笑,“好!”就如同若干年前,小姐漫不經心的問她,“阿簫,不如我們離開孟家吧?”,她頭也不抬的回答,“好!”

  “好!”小姐,你在哪裡,阿簫就在哪裡。

  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長歌的嘴角,慢慢彎起,平王,她絕不會放過。

 


第六十三章 十年一諾

翠綠蒼松掩映下,古樸的建築若隱若現,一條青草鋪就的小道,蜿蜒到叢林深處。周圍寂靜無聲,似乎風到此處,也刻意隱了蹤跡。

長歌站在林外,久久的,不敢抬腳,怕這微小的動作,驚擾了數十年來從未淡忘過的夢。阿簫和孟秋站在她的身後,即便力持鎮定,也掩不住呼吸間輕微的顫栗。

只覺得今日的陽光格外耀眼,長歌伸出了手,陽光從指縫間傾瀉而下,刺痛了她的眼睛。

林中,厚重的鍾聲響起,敲碎了一地迷夢。

長歌抬起了腳,一步一步,踏在草叢間,格外沉重。

層層疊疊的翠綠過後,一扇實木大門緊緊關閉著,門上沒有任何標記,甚至連門板都有了斑駁裂紋,門前沒有任何裝飾,幾塊台階上爬滿了苔痕。

門“吱啞”一聲打開了,首先出來的是孟蘇,她的身後,跟著四位老者,身著青色布衣,眉宇間蘊著看淡世事的通透,可是,在看到那林間走過來的女子時,呼吸卻有些亂了。

那個女子,帶著一身陽光大步走來,舉手投足間,隱隱有一種氣勢,不張揚,卻依舊讓人移不開視線。

四位長老死死的盯著她,盯著這位棄家十年的孟氏族長。

這座隱藏於深山之中迷陣之後,只有孟家嫡系地位最崇高的人才能踏足的孟家本宅,終於在十年之後,等來了它的主人。

長歌在門前站定,四位長老左手撫在胸上,深深一禮,“歡迎族長歸來!”

似乎她從來沒有離開過,似乎她只是平常的回來,她們的聲音,平和有力。

可是,她終究曾經離開過啊,長歌“撲通”一聲跪了下去,跪在門前冷硬的石板上。

四位長老深深的彎著腰,長歌直直的跪立於地,形成了一副詭異的畫面。可是,看著這畫面,一向清冷的孟蘇卻覺得眼睛濕潤了,她的聲音有些啞,“四位長老先讓族長進屋吧!”

四位長老很快直起身體,可是長歌卻沒有動,她看著面前難掩激動之色的人,看著她們發間隱隱的風霜,叩下頭去,“對不起!”

“族長,起來吧!”專司族中防務的暗長老朝前一步,蹲下身去扶她,“苦了你了。”

長歌的眼中的熱氣,迅速凝聚成淚,暗長老曾是孟三喜的暗衛,所以與長歌格外親厚,因為接任長老之職才離開孟三喜身邊,卻不想唯一的那一次與主子分離,便是永遠的天人相隔。“暗叔叔,你罵我吧!”

暗長老笑著看向她,“要怎麼罵你,罵你為了不給孟家帶來危險,所以獨自一個人背著罵名顛沛流離?還是罵你為了不牽連孟家,有家不能歸?或者罵你鎮守邊疆苦寒之地十年,數次護百姓於戰火之中,不負孟家女兒的重情重義?”

長歌震驚的睜大了眼睛,“你?”

眼裡的光芒,終於閃爍成晶瑩,暗長老輕輕的抱住了她,如同母親抱著了自己遠行歸來的女兒,“小姐,你忘了嗎?我是老族長的暗衛,當年她囑咐你關於公子的事的時候,我也在。當年不明白是為了什麼,直到後來才知道了原因。”

當年,孟三喜在將長歌定為下一任族長繼承人的儀式後,單獨將她帶到祠堂中,對她說,對長藍,她以後盡可以疼他愛他,可是待他年滿十六歲成人之後,就不能讓他留在孟家,無論以任何形式,總之不能留在孟家。

當年只有四歲的長歌並不明白,她只是問,“可是我喜歡長藍,我不想跟他分開。他很可愛,會乖會聽話的,娘,如果他很乖很聽話能不能不要讓他離開?我捨不得。”

孟三喜撫摸著她的頭發,笑容裡有深深的寵溺,“如果長歌捨不得長藍,那你就離開孟家吧!”

“離開?”長歌似懂非懂的歪著腦袋。

“是的,”孟三喜重重的點頭,“如果你不能離開長藍,那麼你就離開孟家。你是我最疼愛的女兒,可是我也絕不允許因為你的捨不得而給家族帶來危險,從你離開之時起,你將再不能得到孟家的庇護,不能調動孟家的勢力。”

長歌愣愣的看著她,孟三喜的額頭輕輕的抵著她著,“我的寶貝,那個時候,連爹娘,也不可以陪著你了。”

世事多變,孟三喜沒有想到的是,她們沒來得及陪著女兒長大,便已經喪身在亂石之中。她從來沒有說過不允許長藍留在孟家的原因,隨著她的死去,這一段故事便再也沒人知曉。但是長歌,仍然遵從了孟三喜的囑咐,帶著長藍離開了。

她什麼也沒有說,以一種倔強的任性,帶著長藍離開了。

她不需要諒解,不需要理由,她只說,“你們另選族長吧!”

她走得那樣堅決,連頭也沒有回。

可是她不知道的是,在她頭一晚跪在祠堂中拜別祖先的時候,四位長老也在黑暗中向她拜別;

她捧著族長的令牌淚流滿面,卻義無反顧的從脖子上取下的時候,四位長老也濕了眼眶。

她原本可以繼續留在孟家,享有族長的一切權力,她也可以借助孟家的力量,守護她想守護的人,可是她沒有,她寧願背負棄家自逐的恥辱,也不願帶給家族哪怕一丁點的危險。

另外三名長老,優雅欠身,“族長,我們已經等了十年。您,終於回來了。”

長歌站起身來,手指輕微顫著,“為什麼,沒有另立族長?”

暗長老看著她,眼裡,有藏得極深的自豪和驕傲,“我們已經有了最優秀的族長,為何還要另立?”

優秀?是指她嗎?

長歌的目光,緩緩掃過幾人,最後,落在門框上,“可是,在家族與長藍之間,我最終選擇了長藍。”

暗長老不以為意,微笑著看她,“那麼小姐認為是該怎麼樣,選擇家族,將公子趕出門去?或者是不顧自己的心意,將公子胡亂找個人家許了?我們家小姐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大義滅親固然叫人佩服,卻又怎及重情重義這般有擔當?”

長歌沒有說話,暗長老後退一步,與其他三位長老並列成一排,“族長,請進。”

長歌深吸一口氣,穩穩的邁上了台階,一級,兩級,三級,然後,跨進了滿是滄桑之色庭院。

阿簫和孟秋,也跟在她身後,走進了那扇門。將所有的刀光劍影都丟在了門外,她們,終於回到了十年來從未有一刻淡忘過的家。

長歌當然知道孟家隱世上百年,樹大根深,可是她沒有想到,深到這種地步。她看著孟管家拿出來的一張名單瞠目結舌,這些個平時在朝堂之上見著了連招呼都不打一個的人,居然都和孟家有著錯綜復雜的聯系。

“你們什麼時候准備這些東西的?”她好像還沒來得及說她要在朝堂之上怎麼牽制平王吧?

孟管家依然板著她那張嚴肅的臉,“在我們知道平王想算計小姐你的時候。”

長歌咽了咽口水,她終於知道她那執著的護短情結是從哪裡來的了,原來這是孟家人的通病啊。

陵園裡,暮色沉沉,長歌一手拉著秦子期,一手拉著從知道她回來起就抱著不肯放的末梢,跪在了一座墳墓前。

“娘,爹,這是秦子期,是我的夫婿。”

秦子期虔誠的叩了一個頭,“娘,爹,我是子期,對不起,這麼晚才來見兩位老人家。”

長歌微微彎起唇角,繼續說道,“子期的肚子裡,還有你們的孫女或是孫子。不過,子期信誓旦旦的是說是你們孫女,我倒是不太信,也不知道他們皇室裡的那些玩意兒是真是假,不過,他說是,我就勉強聽著了。”

秦子期兩頰通紅,羞惱的瞪了她一眼,才又撫著肚子說道,“我替肚子裡的寶寶向兩位老人家問好。”

長歌笑著把他扶起來,才又拉過另一邊站著的末梢,“這個,是長藍的兒子,叫末梢。爹,他跟長藍長得很像吧,一樣可愛!”

末梢乖巧的磕了三個頭,“奶奶,爺爺,我是末梢。初次見面,讓姑姑幫你們送禮物給我好不好?”

長歌敲給他腦袋上一下,失笑道,“還趁機要禮物啊!”

風吹得樹葉嘩嘩作響,見證了這一刻的平和幸福。

夜晚,議事廳中氣氛凝重。

脾氣最為火爆的炎長老最先沉不住氣,“為什麼,族長,現在您既然已經回來了,為何還不肯執掌族長的令牌?”

長歌站起身來,“因為現在我還是領兵之人,我不認為我能夠兼顧這兩種身份。”

炎長老臉漲得通紅,暗長老拉了拉她,她才氣呼呼的坐回去了,暗長老抬頭看向長歌,“好,小姐,我們等,等您平定天下。”

“什麼?”炎長老差點就要從椅子上跳起來,倒是一旁專掌族中財務的易長老按住了她, “別急,老三,等不了多長時間了。”她慢條斯理的踱步到長歌身邊,“朝堂上自然有人制衡平王的勢力,軍中又有族長坐鎮。”她從懷裡掏出一張紙來,極度平靜的遞給長歌,“那個叫張逢單的小子專門替您管錢的吧,這個給他,想用的時候就用。另外,阿簫去後山的烈谷了,她說鐵甲軍差人,她去瞅瞅,再選個三萬出來不成問題。”

長歌撫著額頭,她快瘋了,“這一下,秦子蓉真的會相信我要造反了。”

易長老用平淡的語調,說了一句令人心髒病發的話,“反就反吧。”

長歌頭痛的歎氣,喃喃自語,“孟家世代以清流自居,不是說不牽扯朝堂之事麼?”

炎長老冷哼一聲,“誰讓那個秦子蓉敢叫我們族長傷心的?”

暗長老點點頭,“搶了我們小姐的心上人,罪不可赦!”

炎長老瞪她一眼,“我是說她敢叫我們族長去替她賣命這件事!”

“都一樣!”暗長老一句話總結。

長歌微笑的看著,這一刻,真的覺得很幸福。

這是她的家啊!

十日之後,長歌離開孟家回到甘南道。

只是身後多了一支新的鐵甲軍,以及,一位據說是為未來小小姐或者是小少爺准備的暗衛。

臨行前,孟管家依舊神色平靜,似乎很少有事來撼動她半分,“族長,如果您實在不喜歡族長這個職位,”她瞅瞅子期的肚子,“那麼小小姐也可以。”

她的女兒還沒出生她們就盯上了,長歌哭笑不得。

孟管家又問了一句,“小小姐叫什麼名字,我們要提前准備!”

長歌愣住,“要准備什麼?”

“小小姐的親衛要開始訓練了,還有未來族長的印信等物也要准備,所以族長還是現在告訴我們吧,省得來不及。”

看她那架勢,似乎不說個名字出來還不讓人走了。

長歌看了看子期,“孩子是棲字輩,你有什麼想法?”

子期挽著她的手,臉上的笑容帶了幾分羞澀,幾分甜蜜,“你來取。”

長歌略略沉吟,“聽聞鳳凰天生驕傲,只肯棲於梧桐,我的女兒,就叫做棲梧吧,孟棲梧!”

 

第六十四章 一地哀歌

年關將至,節日的喜慶,沖淡了因為鐵甲軍的傷亡而帶來的悲思。

子期興致勃勃的和逢單張羅著年貨,藍狄也在忙著管理因為近日來交易大增的而帶來的龐大市場,長歌和阿簫自然是專心於她們新建的鐵甲軍。

吃過晚飯,子期還在燈下奮筆疾書,長歌看著那厚厚的一疊清單,隱隱有些頭痛,走過去,扶住他的腰,“不過就是過個年,你搞這麼大陣仗干嘛,小心些,別累著了。”

子期抬起頭來,舒服的往後一倚,倚在她懷中,搖頭,“不累,我就是動動筆動動嘴。”

長歌的手在他腰間揉了揉,“小家伙鬧騰你了沒?”

子期放下筆,撫在肚子上,“沒有,她很乖。”

“先休息會吧,不然晚上又該叫腰疼了。”

“好,那你陪我!”子期抓著她的手。

“好!”手上一使勁,長歌便扶著子期站了起來。

子期有些好笑的看著她,“長歌,寶寶才四個月,我沒有那麼笨重好不好,你不要搞得我連起身都困難似的。”

長歌有些不自在,攬著他往房外走,“我這不是第一次當娘嗎!”

子期不再說話,只是抿起的嘴角,透露了滿心的喜悅。

兩人在院子裡逛了逛,又閒聊了一會兒,長歌說起近日裡他和逢單兩人為了過個年,將大伙兒搞得焦頭爛額的事,不覺又是一陣好笑。

子期這才說道,“這是我們在甘南道第一次過年,而且…..。”他望了她一眼,放低了聲音,“也是我們倆第一次在一起過年。”

長歌沉默了,成親那麼多年,她年年回京,卻從未回過將軍府,到了京城便入了宮門,出了宮門,便返回邊關。以前不曾在意,現在,卻開始心疼。

過了好一會兒,子期才深吸了一口氣,笑著說,“不過現在好了,我們以後可以一直一起過年了。”

“子期,”長歌叫他,“以前,你怎麼過年的?”

子期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回過身來,摟住她的脖子,“過去的都過去了,我們別再提了,好嗎?”

“你說吧,我想知道。”

沉默了很久之後,子期才開口道,“我去宮中參加了皇姐辦的夜宴。”

“你去參加了夜宴?”長歌打斷了他,有些驚奇,“我怎麼沒看見你。”

子期看了她一眼,“你能告訴我,你都看見了誰?”

長歌摸了摸鼻子,沒有說話,她只忙著和長藍說話了,連表演的歌舞都沒有看,更別說去注意參宴的都有哪些人,說來,那個時候是覺得身旁坐了人,只是身邊來來往往敬酒勸酒的她早就忙得不可開交,一晚上下來也沒太有時間去關注到底坐的是誰。

子期歎了一口氣,不知是該慶幸她的專注還是傷心於她的專注,“夜宴過後,我就回府了。”然後,點著滿院燭火,等待著那個根本不會回來的人。

年年守歲,年年歲歲都只有他一個人。

長歌抱緊了他,“對不起!”

“長歌,不用說對不起,我一直都覺得很幸福。因為有些人,一輩子都不能找到一個為之等待為之思念的人。長歌,我多麼慶幸遇見了你!”

因為這一席對話,長歌本來要說的事,還是沒有說出口。

清晨,逢單拖著鞭子出來的時候,一眼便看見了坐在院中的長歌,有些詫異,徑直走了過去。

長歌聽到腳步聲,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逢單,這麼早就醒了?“

逢單沒有回答,只是皺著眉頭細細打量了她一會兒,才開口道,“快過年了。”

“嗯!我知道,你和子期不是正忙乎著這個嗎?”長歌笑了笑。

逢單看著她,又說,“那你還去陪公子嗎?”

長歌一愣,迅速看向他,好一會兒,才道,“逢單,我好像什麼都瞞不住你。”

逢單抓著鞭子一屁股在她身邊坐下,“你想去就去吧。”

想去就去,有那麼容易就好了,長歌苦笑,“長藍生辰的時候,子期恐怕也要生了,我那個時候當然是要留在子期身邊,所以我想現在過年的時候去看看長藍,我說過要給他帶梅花去種的。”她低下頭,“現在子期在我身邊,又很快會有孩子,以後,恐怕沒什麼機會去看長藍,所以我今年格外想去。”

逢單安靜的坐在旁邊,沒有吭聲,長歌繼續說道,“這是他離開後的第一年,卻也是我和子期真正在一起的第一年。子期那麼高興,我說不出口。”

“也就是說,公子和主君之間,你選擇了主君,是嗎?”逢單走到她面前,清亮的眼睛,將她的糾結映照得一清二楚。

長歌略略偏頭,沒有說話。

逢單仰著頭,“長歌,公子在生的時候,你不曾對他有任何虧欠,如今,你的身邊既然已經有了主君,也該對他全心全意,不是嗎?”

長歌轉過頭來看著他,良久,輕笑,“逢單,我常常在想,要是身邊沒有你了,你可怎麼辦。”

逢單站起身來,甩甩頭,“知道我的重要性就好!”

長歌“撲哧!”一聲笑出來,“還好霜蕪和凜冬都是我們自已家的,你怎麼也跑不遠。”

逢單的臉攸而漲得通紅,一鞭子甩過來,長歌連忙跳開,他瞪著她,“我的事,你少管,哼!”氣呼呼的走了。

長歌在後面笑著搖頭,話說,霜蕪凜冬兩人的愛情之路,看起來還在很長遠啊。

“小姐!”夜晚,長歌正陪著子期說話,阿簫一下子沖了進來。

長歌心中一凜,“發生什麼事了?”以阿簫的性格,斷然不會如些毛躁,阿簫還來不及回話,長歌便聽到了空氣中隱隱的簫聲。

“阿布?”她蹭地站起身來。

遠遠的,便看見紇布被鐵甲軍團團圍住,瞪著他的目光,滿是仇恨和憤怒,只是凜冬站在一旁,眾人才沒有冒然上前。

紇布衣衫凌亂,身上血跡斑斑,一手持簫,一手撐在地上,狠狽不堪。

“阿布!”長歌幾個縱身,一把扶住了他。

“孟姐姐!”他抬起頭來,笑顏如花,只是嘴裡的鮮血,一波一波的湧了出來。

“子期,他怎麼樣了?”房裡,長歌抱著阿布坐在床上,懷裡的少年渾身發燙,兩頰如同浸了血一般的暗紅,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死死的抱住了長歌,怎麼也拉不開。

子期探過他的脈,有些震驚,半響不能言語。

長歌看著他的臉色,有些惶然,“到底是怎麼了?”

子期眼露憐憫,搖了搖頭,語調低沉,“你們兩個,單獨聊一會兒吧!”他看了看阿布緊緊環在長歌腰間的手,心底暗歎。

“秦子期!”在他快要出門前,阿布叫住了他,沉沉的郁色在眼裡閃過,“我不要你的可憐。這個世界上,最沒有資格可憐我的人,就是你。”

子期的腳步頓了頓,沒有回頭。

阿布將頭深深的埋進長歌懷裡, “你早知道孟姐姐的心性,所以霸占了她身邊的位置,我討厭你!”所以秦子期,所有對你有利的事情,我都不會做的。

子期的手搭上門把,然後,輕輕的拉開門,走了出去。

長歌這才拍拍紇布的頭,“你還是小孩子麼!”

紇布沒理她,只是在她懷裡縮得更緊了。

長歌的手撫在他的頭上,他的發絲烏黑柔軟,是記憶中一樣的觸感,無論他做了多少壞事,在她的心中,他還是那個笑如春花的明媚少年。

長歌的手,從他的發梢,慢慢滑了下來,直到他的手掌,阿布卻突然反手一抓,止住了她的動作,他抬起臉來,看著她,眼眸清澈如水,是記憶裡的明亮,“孟姐姐,不要為我浪費真氣了,沒有用的。”

“阿布,有我在,你不會有事的。”長歌微抿了唇,笑容淺淺。

阿布閉了一下眼睛,片刻之後緩緩睜了開來,搖了搖頭,“百相神功,可以讓人起死復生,是不是?”他抓著長歌的手,湊到唇邊就咬了一口,“笨蛋姐姐,師父亂說的你也信,不過是以命換命的把戲罷了。”

他連連咳了幾下,又是一口鮮血吐了出來,在長歌的胸前,染成了一朵令人心驚的花。

“阿布!”長歌一手撐起他,另外一手就往他後背貼去,可是內力剛剛輸進去,便被他體內凌亂的氣息給阻了回來,兩股力道相撞,他又是一口血噴出。

長歌嚇得連忙收回內力,“阿布,你在干什麼,居然運功相抵,你不要命了?”

看著她驚怒交加的神色,阿布不怕反笑,他撫著她的臉,“孟姐姐還是心疼我的,對不對?”

“你是我的師弟,唯一的師弟啊!”長歌的心一陣一陣的抽痛著。

“師弟!”紇布喃喃的念著這個稱呼,大大的眼睛裡有淺淺的恍惚,不過很快,便恢復了清明,他笑了,“孟姐姐,我知道這個世上,還有你真心的疼我。”他將手指按在她的唇上,繼續說道,“我以身侍蠱,今天不和與我血脈相近的人陰陽交合,蠱毒便會沖體而出,而我,血肉化水,瞬間枯骨。”

長歌拉下了他的手,滿眼痛色,“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如果我早點知道,總能找到解救之法的。”

紇布眨眨眼睛,終於有了淚意,“孟姐姐,如果我這樣死在你懷裡,你是不是能永遠記住我?”

“阿布,你撤了內力,讓我試試好不好?”

身體的溫度越來越高了,有好多渴望在蠢蠢欲動,可是,紇布只是靜靜的躺在她的懷裡,只覺得世間再沒有一個地方,能比這裡更讓他安心,甚至連情蠱的誘惑都可以抵擋住了。這是他最心愛的孟姐姐啊,紇布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望著她,“孟姐姐,我帶兵攻打豐臨,是和回珍做了交易,想讓她放過我,這樣,我還可以干干淨淨的來找你。”

“阿布,我能救你的,你不要反抗,只要你好好活著,以後你就永遠可以等在我身邊,一輩子不離開。”

不,只要他活著,他就逃不過他的宿命,那怎麼行呢,天下能抱他的人,只有孟姐姐!他的愛,只能由他來定。神思已經漸漸飄遠,渾身如火灼一般難受,他卻仍然能清晰的聽到自己的聲音,“孟姐姐,我也藏了私心的,我知道豐臨能擋住我的只有你,只要我還在戰場上,就能見到你。”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長歌再也顧不得這許多,強行的輸入內力注入他體內,阿布的神志有些清醒,第一反應便是運氣抵抗。

長歌臉色大變,慌忙撤功, “阿布,你乖乖的聽話,好不好?”

“不好!”他搖著頭,一如既往的在她面前任性,他癡癡的看了她許久,“我不喜歡秦子期,可是孟姐姐,我喜歡你啊!”

笑容裡,有了深深的苦澀,掙扎了許久,他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來,遞給她,“本來不想給你的,可是……。”可是,誰讓你是我最喜歡的孟姐姐呢!

他咬了咬唇,終是塞到她手裡,“你答應我,如果有一天你離開了秦子期,才能看這封信。如果你一輩子沒有離開他,便永遠都不許看。好不好?”

“好!”她回答得毫不猶豫。

“那麼,孟姐姐,你帶我去游湖好不好?”他靠在她懷裡,聲音漸低。

“好!”

“孟姐姐,你把我埋在長藍的墳邊,好不好?”這樣,你見他的時候,我也可以見到你了。

“好!”

“孟姐姐,如果我做了讓你傷心的事,你原諒我,好不好?”

“好!”

他的眼淚,爭先恐後的流了出來,他閉著眼睛,卻覺得幸福。

孟姐姐,為什麼我要是安瑞的皇子,生來便背負那樣的命運,連爭取你的愛情的機會都沒有?

孟姐姐,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愛你。

“孟姐姐,下一次再遇到,你給我一個公平競爭的機會,好不好?”

“好!”她的聲音裡,已經帶著顫抖。

阿布抿著嘴,笑了。

“阿布,我現在帶你去游湖,你不要睡。”她的聲音,慌亂而焦急。

他知道,她抱著他往外走了,他能感覺到,她怦怦的心跳聲。

“好!” 他在心底答道。

其實孟姐姐說的話,他都有聽的。

她叫他不可恃寵而驕,他便再沒有對下人動輒打罵;

她叫他要節儉,他便再沒有奢華的動不動就擺幾十道菜然後嘗一口就倒了。

……

他這一生,什麼都不曾得到,惟一慶幸的是,他還實現了一個心願。

死在她的懷裡,死而無憾。


第六十五章 不想失去

  火光映紅了長歌的臉,她攥緊了雙拳,看著那熟悉的面容在烈火中,慢慢消失。

  “阿布!”她喃喃的念著。

  他說他不想等待蠱蟲破體,屍身化水,他說一把火將所有一切都燒得干干淨淨,他便可以得到真正的自由。

  子期和霜蕪等人,遠遠的站在後面,看著長歌僵直的背影,擔憂不已。

  直到火堆熄滅,長歌還一動不動的站著。

  子期和逢單對看一眼,逢單抱著一個壇子走向火堆,而子期,則慢慢的走到長歌身邊,握住了她的手。

  察覺到掌心的暖意,長歌抬起頭來,勉強笑笑,“我沒事。”

  “長歌!”子期皺著眉頭,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能緊緊的抓著她的手。

  長歌拍了拍他的手背,轉頭看向後面,“凜冬!”

  “是!”凜冬推開霜蕪,跳了出來。

  “撤回你先前在安瑞布置的所有資金,物資,人力。不需要安排任何退路,徑直撤走了便是。”長歌吩咐道。

  凜冬看了一眼長歌的臉色,“是。”

  看來這次安瑞是真正惹到將軍了,之前兩國交戰情勢那麼危急,將軍都沒有走這一步棋,怕的就是經濟動亂影響到平民百姓的生活。如今她在安瑞布置的勢力已經漸漸觸及其經濟命脈,現在突然全部撤走,安瑞看來得元氣大傷了。

  “將軍,那我們需要在這個時候做點什麼不?”霜蕪走過來,試探的問道。

  “那當然!”長歌的聲音有點冷,“給一直對安瑞皇室不滿的阿其爾部落送信,並將我們手裡所有掌握的安瑞兵力布署情況都給他們。”

  她看向還冒著黑煙的地方,抿緊了唇線,“這樣的皇室,不配擁有這大好河山。”

  你們既然容不下阿布,那就都去給他陪葬吧!

  “長歌!”似乎能感受到她無意中散發出來的殺氣,子期微微瑟縮了一下。

  長歌回過頭來,放柔了臉上神色,輕聲道,“你先回去吧,這裡風大。”

  “我不冷!”子期望著她,“我想陪你。”

  長歌脫下外袍,披在他身上,裹緊,“你都發抖了還不冷,回去吧,你現在身子要緊。”

  子期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只是按住了她放在他腰間的手。長歌心頭一暖,反手握著他的。

  “將軍!”逢單走過來,將手裡的壇子遞給她。

  長歌接了過來,抱在懷裡,將臉貼上去,閉了眼睛。

  逢單偏了頭,這樣的將軍,讓人鼻頭發酸。

  良久,長歌抬起頭來,目光在幾人身上一一掃過,“你們,都要好好的,我不想再失去。”

  她已經失去了太多太多的人,逢雙,長藍,肖宇,鐵甲軍,阿布,一個一個,都像是刻在她心裡的傷痕,深可見骨。

  這樣的痛楚,她已經無力再承受。

  “子期,阿 布想埋在長藍的墳旁,我親自帶他去,你…… .?”她的眼眶微紅,聲音有些沙啞。

  “沒關系,你去吧!”子期打斷了她,輕聲道,“我在家裡等你回來。”

  長歌深深的看他一眼,滿是歉疚,“對不起,不能陪你過年了。”

  子期搖搖頭,“來日方長,不急於這一時。”

  長歌笑笑,在他唇上輕輕印下一吻,“謝謝!”

  “將軍,我陪你去吧!”逢單牽了馬出來。

  長歌接過韁繩,躍上馬背,“不,這一程,我陪他。”

  盡管已經是凜冽冬日,這裡依舊青松翠柏,生機盎然。

  只是長歌的眼裡,再美的風景也失去了顏色,尤其是這裡的風景。

  長藍的墳邊,又砌了新墳,長歌以指為刀,一筆一劃的刻下了新的墓碑

  “阿布之墓

  孟姐姐立”

  既然做紇布王子讓你如此痛苦,那麼阿布,你就永遠做孟姐姐的阿布吧!

  孟姐姐的阿布,純真無垢,笑顏如花!

  “阿布,這裡有長藍,他比你大,你要是害怕,就去找他陪你,就說是孟姐姐說的。”長歌的手,輕輕撫過墓碑。

  “阿布,你的心願孟姐姐都完成了,你現在,應該在笑吧?”

  眼前似乎還有他大笑時的眉眼,長歌彎了嘴角。

  在他墓前停留了一會兒,長歌才轉到長藍的墓前,看到墳頭已經長了些雜草了,又是一陣忙活,才清理干淨。

  最後,靠著他的墓碑坐了下來,“末梢現在很好,在孟家有很多玩伴,已經玩得樂不思蜀了,你不用擔心。”

  想了想,又道,“還有,我和子期已經做了真正的夫妻,他的肚子裡,還有了我的孩子。”

  她抬起頭來,看著天上淡淡白雲,“長藍,秦子蓉不顧昔日情份害死了你,子期當時也曾攔住將軍府中的消息,但是,你別怪他,他所作的一切,都是為我考慮。而且,他那一攔其實也沒起多大作用,是秦子蓉動作太快我才沒趕得及的,看在姐姐的面子上,別生他的氣。”

  過了一會兒,又自顧自的笑了,“其實應該是我多慮了吧,我家長藍,總是很快忘記別人的錯,記得的都是別人的好!”

  視線飄到一邊,她繼續說道,“阿布現在就在你的旁邊了,我會經常來看你們的。”

  第二天,長歌整理好自己的情緒,就准備回甘南道。

  可是路過海邊時,她有些猶豫了。

  不知道林決他們一家過得怎麼樣了,林春還有沒有去賭,林雙去上學了嗎,還有源兒,是不是越長越漂亮了?

  林決呢?想起那個說著喜歡卻堅定的站回原地的男子,長歌的腳步停住了。

  遠遠的,已經看到了那熟悉的村莊,甚至,已經能聽到那裡傳來的笑聲。

  長歌卻毅然絕然的掉轉馬 頭,向來路奔去。

  她相信逢單安排的人,如果林決有困難,必然會有人相助。

  對於林決的情意,她既然無能為力,又何必再去擾亂他現在的平靜。

  惟願現世安好,他一生順遂。

  耳聽得鞭炮聲聲,煙花滿天。

  長歌勒住了韁繩,彎了嘴角,總算沒有白費她快馬加鞭連日趕路,還能回來陪子期一起過年。

  今夜,應該來得及在第二年的陽光升起來之前到家吧?

  只是,笑容還沒有來得及完全展開,她便看到了漫天煙火中的另一道信號。雖然若隱若現,但是長歌仍然臉色大變,那是,鐵甲軍常用的求救信號。

  長歌奔到的地方,是一處濃密的叢林。

  她從馬上跳下來,將玉簫握在手中,小心翼翼的移動著。

  林中並沒有特殊的聲響,她屏息聽了一陣,確定耳力所及之處並沒有什麼人。

  她抬頭望了望天空,剛才的那道信號應該就是這一帶發出的。

  她皺了眉頭,沉吟了一會兒,將簫湊到嘴邊,短促的吹了一聲。

  沒有聽見任何回應。

  她一提氣,縱身躍到最近的一棵樹上,四處查看著,光線昏暗,只能看到樹影重重。她雙手按簫,運足內力,將簫聲送了出去。

  突地,她耳朵一動,往西南方向望去。

  她剛剛似乎聽到了那裡有響動,要是這會兒仔細一聽,又聽不到了。

  簫聲斷斷續續的只著,她的身形,已經極快的向那處撲去。

  人還在半空中,她已經看到了一棵樹下躺著的人,“肖凌!”

  她心中大駭,肖凌是當初她安排在逢單身邊護衛的人,是她親自調教出來的親衛,絕不可能離開逢單身邊。

  肖凌渾身是血,一動不動的躺在樹下,眼睛半瞇著看她,滿眼焦灼,卻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長歌單手按上她的後背,內力源源不斷的輸入。

  肖凌的眼淚大顆大顆的掉下來,痛苦的望著她。

  “肖凌,別急,有什麼話等會說。”

  肖凌搖搖頭,一只手,慢慢的抬起來,長歌慌忙用另一只手握住,“肖凌,你想說什麼,不要急。”

  “您書……桌下,快!”她的手軟軟的垂了下去,輸入的內力也如石沉大海,再無任何反應。

  “肖凌!”長歌猛地抱住了她,大聲喊道。

  肖凌臉上帶著輕松的笑意,已經沒了氣息。她身受重傷,早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了,她只是強硬撐著,這才留著了最後一口氣見長歌。

  長歌放下她,飛快的站起身來,“逢單,逢單!”

  肖凌死在這裡,那麼逢單呢?

  長歌將全身功力提到極致,將附近搜索了個遍,仍然沒有發現逢單的蹤影。想起肖凌臨終前的話,一咬牙,向林外奔去。

  來不及從正門進入,長歌的身形 猶如鬼魅一般飄進了自己的院落,饒是軍中不乏武藝高強之輩,也只能捕捉到一個淡淡的影子。

  推開書房門,長歌鑽到書桌下,可是四個腳都查看遍了,也沒有發現異常。

  長歌喘著氣,目光移到地板上,然後一掌擊向地面。地上石磚應聲而裂,什麼也沒有,長歌又擊開了旁邊的石磚,直到,一個油皮紙包著的東西露了出來。

  長歌飛快的打開,一層又一層的包裹之中,是一張紙,字不太多,卻已經足夠讓人心驚。

  長歌只覺得一瞬間渾身的血液凍住,腿一軟,單膝跪到地上,而那張紙,輕飄飄的在半空中飛舞,然後,緩慢落地。

  那上面,寫著,“臨瑞七年秋天,太醫院醫正孫繼生神秘失蹤,後在其夫家世居之地發現,肖凌易容,巧探宮中內幕。驚悉皇上曾令其配藥賜於藍妃,恩准退隱,孫確認所配為迷藥,卻不知為何藍妃飲後命殞,暗歎宮中多詭,藍妃早夭。後混入千機閣,得絕密信息,長皇子命宮中內衛替換皇上賜藥,不知藥性藥名,只知藍妃服後即亡。”

 

第六十六章 生死相隨

  “四皇姐,你說什麼?”房內,秦子期失手打翻了茶水,水珠順著他的衣服下擺滴落。

  秦子霜看著他的樣子,有些心疼,手微微的握緊,又放開,“子期,你先別激動。”

  “怎麼可能不激動?”秦子期搖著頭,一步一步的往後退,死死的盯著她,“你們要搶我的孩子,還叫我不要激動?”

  “子期!”秦子霜站起身來,幾步走到他身邊,抓住了他的胳脯,“我剛已經說過了,五年前,我和皇姐都中了鳳非籽的毒,已經不可能再有子嗣,你難道要把這萬裡江山,交到心術不正的平王手中?”

  秦子期怔怔的望著她,眼淚一顆一顆的掉了出來,他搖著她的手,“四皇姐,從別的皇室宗嗣中過繼不行嗎?長歌盼著這個孩子很久了,她不會答應的。”

  秦子霜的手,撫上了弟弟的頭發,“子期,你還不明白嗎?無論孟長歌同不同意,這個孩子我們都要定了,孩子出生之後,就會被當作宮中貴君所出,封為太女。”

  秦子期抱著肚子,又後退了兩步,“這不一定是個女兒,而且,這種事情,怎麼瞞得過天下人?”

  秦子霜閉了閉眼睛,藏住了滿目憐惜,“不,子期,你我都知道的,這一定是個女兒,你不是夫侍成群的皇姐,你守候孟長歌已久,而且年近三十,定然會使用宮中秘法,盡快得女。而且,我們要這個孩子,說是皇姐所出,不過是為了堵住朝堂之上悠悠眾口,以防平王另起波瀾,並不需要瞞過天下人,反而就要讓大家心知肚明這是孟長歌的女兒,既有名正言順的身份,又有孟氏一族的支持,這個孩子,便坐穩了豐臨的江山。”

  “你們,連這個都算計好了?”

  秦子霜定定的望著他,“子期,長皇子,你覺得還能有比這個更好的解決辦法嗎?”

  子期緩緩的低下頭去,唇咬得緊緊的,很快便嘗到了血腥味,良久,他抬起頭來,“不,四皇姐,我答應過她的,不再是長皇子,只做她的秦子期。”

  她曾經問過他,如若有一日她與皇姐站在對立的兩面,他會如何自處?他有過猶豫,可是,他選擇了她。他已經為皇姐盡過心力,從嫁她為夫的那一天開始,他就只想做她一個人的秦子期。不是長皇子,不是千機閣主,只做她的男人。

  室內一片靜寂,兩人都沉默著,在這冷凝的氣氛中,沒有人注意到門邊漸漸走近的腳步聲。

  “子期,你沒有選擇的。”秦子霜開了口,“當年,皇姐只是對藍妃下了迷藥想要將他送出宮去,你卻將這迷藥換成了毒,才導致了藍妃的身亡,你說,如果孟長歌知道這些,你還能有這個孩子嗎?”

  “你胡說!”子期打斷了她,胸膛因為憤怒而激烈起伏著,“皇姐明明答 應我只是要軟禁他,我才攔下了將軍府的飛鴿傳書,結果我發現你們居然給他下藥,匆忙之間我才命人將那藥換走,我下的明明是假死藥,如果不是被你們察覺而重新換走,長藍怎麼會死?”

  “子期,我不想跟你爭,我只是想問你,如果這件事被孟長歌知曉,你覺得她會相信是皇姐下的毒還是你下的?”雖然很殘忍,可是秦子蓉仍然繼續說完了接下來的話,“皇姐可沒有什麼理由一定要孟長藍死,她不會蠢到連藍妃在長歌心目中的地位都不知道,而你,就是因為孟長歌將藍妃看得如此之重,你才有讓他不得不死的理由。”

  子期的臉變得刷白,連唇上的血色都褪去,“不是我,長歌會相信我的。”

  “她當然會相信你,但是,如果這件事是張逢單查出來告訴她的呢?”秦子霜的臉色,漸漸變冷。

  心中有了不詳的預感,子期抬頭望向她,“你想說什麼?”

  秦子霜彎了嘴角,“千機閣近日傳來的消息,張逢單曾命人探查藍妃的死因,並找到了當年為皇姐配藥的太醫,想必孟長歌一回來,這個消息就會送到她的手上。我們幫你解決了這次的危機,你便要將這孩子送回宮中,只要有你同意,我們的計劃便萬無一失。孟長歌重情重義,並且心系天下百姓,隨著時間過去,她會原諒你這一次的行為,來日方長,你們有的是機會再有其他的孩子。”

  “孟將軍!”門外響起了秦子期奶公驚惶的聲音,屋內的兩人,均是神色大變。

  門“吱啞”一聲開了,長歌背對光站著,強烈的光線模糊了她臉上的表現,她的聲音,很輕很淡,“秦子霜,這個危機你們怎麼解決的?”

  秦子霜身形一僵,嘴唇動了動,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長歌前進一步,跨進門來,身上帶著冷冷的肅殺之氣,“我現在既然已經聽到了你的話,所謂的解決之道也就失去了意義,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們是怎麼解決的?”

  秦子期也僵硬的轉過頭,盯著秦子霜,只覺得心裡亂得厲害。

  秦子霜臉如死灰,閉上了眼睛,“來不及了,張逢單被子期遣出去准備年貨的時候,我們已經叫人將他引往落風崖,那裡,有千機閣的上百名死士。如果不出意外,他此刻,已經,已經……。”

  “啊!”子期的驚呼聲中,秦子蓉已經飛快退後,但是,一道碧影直直向她射去,力透右肩,穿體而出。

  秦子霜捂著右肩,落地後又踉蹌著後退了幾步,肩上血流如注。

  簫在空中劃過半圈之後,又原路返回,回到長歌手中。長歌不再看他們兩人,轉身就走。

  “長歌!”子期追出門去,死死的拉住了她。

  秦子霜也跟著奔了出來,喘著氣靠在門邊,“ 你現在去,也來不及了。”

  長歌抬眼看向她,胸中血氣奔湧,叫囂著想要沖體而出,她知道來不及了,她的兵她再了解不過,肖凌既然棄逢單而逃,必定是知道定死無疑,才會離開他送消息出來。逢單此刻,想必早已命殞落風崖,她沒想著還能去救他的命。

  狠狠的握緊了手中玉簫,臉上,卻扯出一個笑容來,“怎麼會來不及,我去給他收屍,這個總來得及吧?”

  秦子霜扭過頭,閉目不語。

  事情怎麼會變在這樣?

  “長歌!”只有子期,看得出她平靜外表下藏著的悲憤,張逢單是誰,是她護之重之珍惜於身邊的少年,是她放縱放任寵至玲瓏心思的少年,此時此刻,他什麼也不敢說,只能緊緊的拉著她。

  長歌的視線終於轉到他的身上,眸光盈動,一瞬之間,像是閃過了千山萬水。最後,她將手中已經握成一團的信,放到他的手裡,“其實,逢單什麼也沒有對我說。卻想不到,他的不說,終於要了他的命。”

  她笑得比哭還難看,“枉我自以為已經擁有一切,這才知道,其實早一切都被算盡。”對她而言,這實在是太大的打擊,她的感情,她的性格,她的同伴,甚至她的孩子,一步一步,早在別人的算計之中,從不曾逃離。

  她往前一步,想要拉開子期的手,可是子期猛的上前一步抱住了她,“長歌,我從沒有想過要害長藍和逢單,你相信我,你相信我啊!”

  她相信秦子期,一直以來都相信著。可是逢單隱瞞了的消息,秦子霜的所作所為,以及她早就有的隱隱的疑惑,秦子蓉不可能不知道她對長藍的愛護,怎麼會半點退路也不留的直接賜死長藍,此刻,她拿什麼去相信秦子期?

  她不是神,她不可能一眼看穿所有迷霧,她其實,只不過是個普通人,會痛會傷會有不知所措的時候。

  她的手,撫上他青絲如瀑,滑過他絕美的容顏,最後,放到他的肩上,輕柔卻堅定的推開了他,沒有回答他,說了另外的話,“我曾經說過,如果我的退讓能換來萬千人的平安,我會做。”

  她噙著笑,卻透著深深的悲涼,“秦子霜說的不錯,這個孩子,的確是秦子蓉最好的選擇。”

  “長歌,我沒有,我真的沒有!”子期穿著薄薄的棉衣,在寒風裡微微發抖。

  長歌深深的看他一眼,轉過了身,子期連忙拉住了她,“長歌,去過落風崖後你就回來嗎?”

  長歌沒有回頭,只是輕輕拂開了他的手,“外面天冷,你回房去吧!”然後,她握著簫,大踏步的離開了。

  一推開院門,便迎上了匆匆而來霜蕪等人。

  長歌的目光一一掃過,“阿簫,孟秋!”

  “是!”兩人答道。

  “照顧好主君和小 主子,一切,以主君的意願為准。”

  “是!”

  “凜冬,霜蕪,絳夏!”

  “在!”三人均是心中一凜。

  略略的停頓過後,長歌揚聲道,“你們三人,凜冬為首,護好孟家軍,護好這來之不易的平靜。”

  “是!”三人齊齊答道。

  長歌放下心來,“現在什麼都不要問,我有事,外出一趟。”

  幾人面面相覷,向旁退開一步,讓出一條路來。

  長歌飛身上馬,霜蕪望了院中景像一眼,臉色一變,連忙走上前來,“將軍,我也要去。”

  長歌沒有動,霜蕪盯著她,眼裡有什麼東西在湧動著,啞聲道,“我要去。”

  長歌心頭一酸,霜蕪,你一向聰明過人,你猜出來了麼?可是,你愛著的逢單,你此刻前去,只能見到一個冰冷的毫無氣息的軀殼了。

  “跟上!”馬蹄高高場起,長歌當先一步,策馬奔了出去。

  院裡,子期呆呆的站著,直到奶公將外衣披到他的身上,他才回過神來,臉上早已經一片冰涼,他抬手,抹下了滿把的淚水。

  “四皇姐,我當年換下皇姐賜死的藥後,你們真的沒有再換回來過麼?”

  “四皇姐,張逢單真的必死無疑了是不是?”

  “四皇姐,你說她還會相信我嗎?”

  他守候了那麼多年的幸福,他已經擁在懷中的幸福,他以為可以一生不離的幸福,是不是就要終結在這裡!

  他的手,撫上肚子,“寶寶,娘不要我,也不要你了。”

  他的淚,再也流不出來。

  “子期!”秦子霜的聲音也發著顫,她怎麼也想不到事情竟然會這樣發展。世間的事,真的是人算不如天算。

  “我們沒有再換過你的藥,一直想著是你下的毒,所以無論怎麼樣被孟長歌誤會痛恨,我們都一直沒有解釋過。千機閣中高手盡出,張逢單必死。”

  至於,她還會不會相信你……秦子蓉好半天才吐出一句,“子期,如果今日換作是你,你能相信嗎?”

  秦子期慢慢的蹲了下去,緊緊的抱著自已,“長歌,你要是不回來,我就不要你了,我和寶寶都不要你了。所以你要相信,就算明知道不能相信你也要相信,長歌,求求你,一定要相信。”

  恍惚中,有人將他抱起,放在床上,還蓋好了被褥。

  他沒有動,沒有他熟悉的氣息,他知道,不是她。

  長歌,等你回來,我們就將當年的事情一點一滴的講明白,你暫時相信我,然後,我們就去查清楚,好嗎?

  他覺得很冷,冷得將自已縮成一團。

  當年的事就算查清楚了,今日的事呢?張逢單的死,已經不可避免的發生。

  “長皇子,您別這樣,好歹吃點東西啊!您不心疼自已,也該心疼一下孩子啊!”奶公在 旁邊,不停的勸慰著。

  孩子啊!子期的手,放在腹部一動不動,是啊,他的孩子,他和她的孩子。

  他坐起身來,將飯菜一勺一勺的塞入口中,卻再也嘗不出味道。

  落風山上,一路凌亂,處處都是血跡。

  長歌和霜蕪強忍著悲痛,察探著沿途發現的屍身,除了千機閣的死士,還有的,便是護在逢單身邊的人。。

  越靠近山頂的懸崖,兩人的心情越沉重。每走一步都是煎熬,雖然已經猜到將要面臨的是什麼,可是知道是一回事,真的要面對,又是另外一種心情。

  那個揮著鞭子笑容晏晏的少年,是不是下一刻,便會生機俱無的躺在眼前。

  忽地,長歌一頓,緊接著,身形急轉向前方奔去,“快,還有聲音。”

  落風崖邊,段恆護著重傷的逢單,艱難的還擊著。他原本是奔著安州來的,誰想會在這落風山上發現了千機閣的蹤跡,這才好奇跟過來看看,卻不想,這些人對付的居然是張逢單。

  無奈對方人多勢眾,他們已經苦苦捱了一天,除了肖凌輕功絕頂在眾人的掩護下殺出一條血路之外,他和張逢單身邊的所有侍衛都已經倒下。

  現在,倒下的,會是他們兩個了吧?

  掌風已至,段恆閉上了眼睛,等待著死亡的到來。

  “砰!”一掌劈到,段恆被擊得飛了起來,而逢單,也被掌風掃得連連後退。

  “阿恆!”一聲厲呼,段恆勉強睜開了眼睛,他的眼前出現了幻影麼,怎麼看到了長歌?

  那身形如閃電般撲近,然後,半空中將他接到,一手攬緊,一手揮舞著玉簫,簫影重重,罩向旁邊被嚇住的黑衣死士。

  霜蕪稍後趕至,眼看著逢單已經退到岸邊,一腳踩了下去。

  “逢單!”來不及細想,她跟著跳下。

  逢單看見了她,卻用盡全身力氣揮出一鞭,將她卷了上去,眼睛對上她狂怒和絕望的神情,卻彎起嘴角笑了,“對不起!”

  他想,霜蕪已經看到了他的口形。

  對不起,早已經知道你的心意卻不能接受。對不起,不想要你陪我同赴黃泉,這樣深重的情意,我不想欠。

  “逢單!”霜蕪一落到地上,立刻撲到崖邊,卻只看到那越來越小的身影。

  “長歌!”是阿恆驚恐的大叫,霜蕪只來得及抬起頭來,長歌的身形已經飄落崖下,“霜蕪,回去!”半空裡,傳來她的聲音。

  霜蕪伸出去的手,只留住了一縷清風。

  她趴在崖上,“啊!”,她大聲的叫著,聲音在懸崖中回蕩。

  長歌使出了千斤墜的功夫,迅如流星,很快便追了上來,將閉著眼睛的逢單,緊緊抱入懷中。

  逢單睜開眼來,聽不到耳邊呼呼的風聲,只看著眼前這熟悉的臉,專注而癡狂。

  “ 不要怕,我陪你。”她說。

  他想問她,主君想要殺我滅口,你傷心了嗎?

  他其實想說,我沒關系的,只要主君是真心對你,殺了我也沒關系的,你不要難過。

  可是,他終於什麼也沒有說,他只是伸出去,極緩慢極緩慢的環住了她的腰。

  在這生命的最後時刻,他終於有勇氣放縱自己一次,“長歌,我很高興,陪我死的,是你!”

  萬丈懸崖下,再不會有生路,而他,也已經燃盡了生命,他的嘴角浮起甜美的笑容,從未有過的燦爛。

  長歌,我終於可以說,我愛你,直至死亡。


第六十七章 愛若能棄

逢單看著長歌的側臉,滿心甜蜜,滿眼喜悅,這容顏,是他日日夜夜在心中描繪著的,他在她身旁,看她從青澀蛻變成長,直至如今光華萬丈,讓人再也移不開視線他的手,慢慢收緊,似乎要用盡身體裡最後的力氣。

是的,終於可以說,他愛她。

愛她游歷江湖的灑脫不羈,肆意張狂;

愛她馳騁沙場的智勇雙全,義薄雲天。

愛她在意氣風發時,也愛她在失意低落時。

“長歌!”他叫她。

“嗯!”她沒有看他,一手已經拿出玉簫,刺向光滑如壁的懸崖,沒有可著力的地方,簫的一端被快速下落的力道磨起了飛揚的碎屑。

“把簫收起來吧!”那是她最愛的碧玉簫啊,生生死死從不離身的碧玉簫。

長歌的眸光微動,半響,低下頭來看他,“人命比簫重要。”

逢單望著她,笑得明朗,她只為公子當過簫一次,還是活當,現在為了他,願意毀了這簫,是不是意味著他在她心中,要比公子重要?

他把頭埋入她懷裡,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後,大聲道,“長歌,你會死嗎?”

“不會!”即便身處絕壁之下,她的聲音,仍然不帶半分游移。

“好,我相信你。”他閉上了眼睛,只要你說,我就相信。

兩人不知道下落了多久,長歌的身上,已經被下落過程中的突起處刮傷撞傷,脖子處的鮮血,順著流下來,沾到了逢單的胸上,帶著濃濃的血腥味。

逢單卻一動不動,安靜的閉著眼睛,甚至連睫毛都沒有顫動一下。

無力動,也是無心動了。

她不因他男子之身而輕視怠慢,給他同樣的重視和教導,委之以重任和信賴,如今,又肯為他身犯險境,他的一生,至此已經足夠圓滿。

胸口上中刀的地方已經查覺不到疼痛,源源不絕湧出的鮮血已經漸漸抽空他的生命力,可是他卻覺得,前所未有的滿足。

長歌,你知不知道,我愛你,不是以下屬的忠誠,伙伴的愛護,是男人對女人的愛情!這一生,再沒有辦法讓你知道了吧?

可是長歌啊,我從來不曾後悔,遇上你,戀上你!

他的嘴角悄悄彎起,然後凝固,搭在她腰上的手,慢慢滑下,終於,掉落。

長歌心中一緊,快速的看向懷中,頓時心神俱裂,“逢單!”

再顧不得人還在半空中,那只拿著玉簫還抵在石壁上的手撤了回來,快速探向他的鼻端。

若有若無的溫熱,似乎已經斷了氣息。

長歌右手一震,內力便源源不斷的輸入他體內!

怎麼可能讓你死,逢單,我說過的,不想再失去了啊!

沒有了充沛的內力作支撐,兩個人像斷了線的風箏,直直掉落。

幾個時辰之後,落風崖邊,已經站滿了人,孟秋阿簫跪趴在地上,兩手掐進泥土裡,臉色像失了生機般慘白得可怕。

凜冬鐵青著臉,丟了一顆石子下去,半天沒有回聲。

冷風吹過,一陣死寂。

半響,腳步聲打破了這讓人窒息的氣氛,子期喘著氣推開眾人,走到了崖邊。

“子期!”

“長皇子!”

秦子霜和奶公在後面,焦急的大喊著。

孟秋和阿簫身形一閃,一左一右的擋在了他的面前,孟秋紅著眼眶,“主君大人,請您小心,山風大!”

子期也不再上前,只是隔著兩人之間的間隙,看腳下雲霧繚繞,如夢似幻。

“誰熟這裡的地形?”他握著雙拳,力持鎮定。

“子期,我們先前已經查看過了,這落風岸下是萬丈絕壁,別說是人了,鳥都站不住腳,所以我們才選……。”在子期冷冷的視線裡,秦子霜慢慢消音。

“還有一個人熟悉這裡!”阿簫開了口,子期霍然抬頭,目光灼灼。

阿簫稍稍扭頭,轉向崖下,“小姐和肖凌練習輕功的時候,曾經來過這裡。”

孟秋一把抓住她的手,神情激動,“就是那次小姐手臂差點斷了那一次?”

阿簫點了點頭,孟秋又笑又哭,“那就好了,斷手斷臂都好,只要還活著。”

子期輕輕閉了閉眼睛,一直緊繃著的神經才松了下去,只要她還活著,那就好了。

“可是,她身邊還有重傷的逢單!”段恆皺著眉頭,扭頭看向秦子霜,“而且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千機閣的那些人刀上有毒。”

秦子霜早已經抬不起頭來,“刀上是暗影浮香,無解之藥。”

“嗆!”的一聲,凜冬的劍已經拔鞘而出,直直刺向秦子霜,身邊的侍衛舉劍來攔,凜冬眼睛都不眨一下,在侍衛的劍刺中她手臂的時候,她的劍,也扎在了秦子霜的左肩上。

秦子霜的右肩被長歌的簫穿體而過,斷了經脈,恐怕已經是廢了,這會兒,左肩又被凜冬刺到,免不了有幾分驚惶。

子期也反應過來了,壓下滿心的絕望和悲傷,上前為秦子霜包扎,“皇姐,要不你先回宮吧!”她留在這裡,不過是刺激孟家軍,還不知道能出什麼事呢!

“要走,一起走。”子期只有回了京城,她與皇姐的計劃,才能夠順利的實現。

子期給她纏著肩上的傷口,沉默半響之後,說道,“好,一起走。”

長歌,你跳下去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和孩子,有沒有想過你還能不能回來?

每一次,都是被你拋下,這一次,是我不要你了,再也不要你了!

他抿緊了唇,眼淚一顆也沒有掉出來。

“主君!”孟秋朝前一步要說什麼,凜冬攔下來了她,“主君要走就走吧,阿簫還有鐵甲軍,孟秋你護主君回京。”

孟秋看了看凜冬的臉色,沒有說話。

阿簫則站到了崖邊,她知道,小姐還沒有死,可是這萬丈絕壁,她要怎麼上來?

“我們能下去嗎?”霜蕪輕聲問道。

“不用了,小姐如果活著,就會回來的。如果她都回不來了,我們下去也無濟於事。”阿簫握著拳,“我們不能再出事了!”

霜蕪抬起頭來,輕輕歎了一口氣,“阿簫,你果然是最懂將軍心意的。”

“是啊!”

“那麼阿簫,你告訴我,將軍有可能愛上逢單嗎?”逢單拒絕了她的生死相隨,卻接受了將軍的生死與共,上窮碧落下黃泉,將軍能否陪他一路?

幾道目光齊唰唰的射了過來,阿簫突然轉回頭來,看著秦子期,“將軍現在愛的,是主君。可是這個世界上,最適合小姐的,卻是逢單!”一向冷肅的臉上,微微帶了笑意,“逢單,是小姐自己教出來的。”

阿簫走到秦子期面前,“主君,你現在在怪小姐,對不對?”

她的目光移到秦子霜的肩上,“皇家自來情淡,可是四皇女只不過廢了一只手臂,你便如此心疼,以心度人,難道我家小姐不該傷心?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可是我家公子命殞皇宮是真,逢單及親衛受千機閣圍殺是真,即便如此,今日,小姐可曾說過您半句不是?主君,您的姐妹便是姐妹,小姐的手足便不是手足了。以小姐的個性,絕不可能眼睜睜看著逢單死在她眼前,您就因為這個冷了心,還要懷著小主子回到小姐最痛恨的皇宮裡去?”

一旁的絳夏張著嘴愣了半天,才喃喃道,“悶葫蘆居然說得出這麼多話來!”

子期的臉色煞白,定定的看著阿簫一會兒,猛地轉身,扶起秦子霜,“四皇姐,我們走吧!”

孟秋的臉色變了數變,終於還是跟在了他的身後,段恆歎了一口氣,幾步跨了她的身邊,“我也去吧!”

子期的唇抿得緊緊的,只有與他近在咫尺的秦子霜,才能感受到那掩於衣衫下的顫抖。

孟長歌,不要在這裡懸著心等你,我怕你還沒有回來,我便已經倒下。

我要留著命,然後親口告訴你,我不要你了。

請你,一定要來,讓我有機會告訴你這句話。

一行人離開之後,凜冬才一拳打在地上,塵土飛揚。

“主君,什麼主君,若不是早早占了那位置,他何曾有機會站在將軍身邊?”

“好了,凜冬!”霜蕪打斷了她的話,眼睛望著崖下,輕聲道,“或許,這是逢單最好的結局了。”仰起頭來,逼回了閃閃淚光,“所以,我們應該祝福他,不是嗎?”

而萬丈深崖之下,是一片綠油油的田野,歸家的農人,發現了躺在路邊渾身是傷的兩人,“啊,又掉下來兩個!”

不知道從哪一輩起,他們就世世代代居於這落風崖下,周圍皆是絕壁,他們出不去,外人也進不來,或者說,也是有能進來的,不過一般都是屍體!從那麼高的山上掉下來,重則粉身碎骨,最好的情況,也就能落個屍身完整。

所以,當袁四探到兩人的鼻息時,很是詫異了一陣,這兩人,居然還活著。

接著,又皺了皺眉,兩個都不好救,究竟要不要救啊?

兩日之後,長歌悠悠醒來,她正躺在竹床上,四周擺設簡單粗糙,卻極干淨。她想要撐著坐起來,起身到一半又跌了下去。

渾身都在痛,痛得四肢八脈都在抗議。她喘著氣,有些不可置信的抬起手來,她剛剛幾乎感覺不到內息了。

“你醒了?”門吱啞一聲推開來,一位年約四十的女人站在門邊,“我是大夫,蕭四。”

長歌放下手來,“在下孟長歌,和我一起的那位公子呢?”

袁四走了過來,低下頭看她,“你似乎並不認為他已經死了。”

長歌嘴角微彎,“他就算要死,也是死在我後頭。”

袁四奇怪的看了她兩眼,她就覺得奇怪,明明那小子身受重傷,又中奇毒,但是體內的真氣居然比這女子還要充沛,現在看來,卻是這女子用護體真力延續了他的性命。

“那是你心上人?倒是情深,可惜你做得再多,也不過是徒勞,枉廢了自家性命。”

長歌看了她一眼,“什麼意思?”

“你那情人幼時怕是吃了不少苦吧,早已經傷了生脈,不可能孕育子嗣,再加上陰寒之身,斷然活不過四十。”

長歌心中一震,猛地坐起身來,“你說什麼?”

“哎,你干什麼,我這才包好的傷口啊!”袁四大叫,出指入風,點了她傷口附近的穴道。

長歌心中痛極,一把抓住了袁四的衣袖,“你,你不要告訴他。”

袁四瞪了她一眼,“他早就知道了吧,這種脈相,隨隨便便一探便出來了,除非他從小到大沒有生過病。”

原來,原來如此!

長歌緩緩的閉上了眼睛,怪不得他每次生病,從來都是躲著去開藥,從來不要霜蕪她們開藥方,卻原來是怕大家知道麼!

“你這個傻瓜啊!人的一生,並不在於長短,而是將有限的生命,過得無限精彩。更何況,子嗣,沒有也就沒有了,有什麼好介意的!”長歌看著床上沉沉睡著的逢單,輕聲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你才一直對霜蕪凜冬的好意一直置之不理?真是個傻瓜啊!”那兩個人,何曾會在乎這些!

“你真的想好了?”袁四站在床的另一側,神情嚴肅,“你此時也是身受重傷,將他體內的毒素全部逼出,你一身功力也就廢了。”

對一個高手來講,失了武功,那是比死還要難受的事情。

長歌當然也知道,只不過,她的猶豫不是因為這個。而是,她抬頭,望向湛藍天空,在那接近雲端的地方,有她牽掛著的人。

昔日她功力正盛的時期,曾經和肖凌探過這落風崖,可是全力施展之下,也只能到半途就折返了。今日,落在這崖底,若是再失了功力,便真的可能永遠困在這個地方。

孟家和甘南道還好,畢竟她已經做過妥善的安排,可是子期呢?他會不會以為她是真的不要他了。

忽然想起一件事,長歌伸手按了按腰間,她將阿布寫的信拿出來,猶豫了一會兒,又放了回去。

她轉身走回了屋子,“袁大夫,麻煩你了!”

秦子霜為了保護子期而致逢單於死地,她若就此讓逢單死去,將永世難安!如果已經注定要虧欠,那麼子期,就當是虧欠你吧!

你就當我不信你才棄你而去,但願隨著時間的流失,你對我的怨和恨,可以淡化這情深一片,將我,封存在你記憶的深處。

 

第六十八章 我的選擇

“我不要!”逢單醒了,一張口便來了這一句長歌欣喜異常,“逢單,你醒了,感覺怎麼樣?”

逢單冷冷的瞥著她,“我若是不醒,你是不是就要趁機把我賣了?”

長歌一頭霧水,“什麼把你賣了?”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轉頭望向袁四,“大夫,他是不是燒糊塗了?”

逢單伸手撥開了她,“難道不是麼?如果我不醒,你就要為我驅毒,續我性命。然後,讓我一生不安。從此之後,就將我賣給了愧疚,遺憾和傷心。”他抿緊了唇,眼裡的淚,迅速凝聚,卻不肯掉下。

“逢單……。”

逢單把頭一偏,“你不要叫我!”

長歌,你明知道的不是嗎?我寧願粉身碎骨,也不願傷你一絲一豪。千機閣之毒並非尋常,要救我,就要用你一身功力,此生,我有何顏面去見那些視你為命的人,去面對我自己?

“逢單,你聽我說……。”

逢單轉過頭來,定定的望著她,啞聲道,“你要說什麼都可以。可是長歌,如果你要折損你自己來救我,我便立刻死在你面前,我說到做到。”

袁四看看對峙的兩人,搖搖頭走了出去。

長歌歎了一口氣,“逢單,武功可以再練,可是人沒了,就永遠回不來了。更何況,我的百相神功已至十層,不會有事的。”

逢單閉了閉眼睛,又睜開來,沒有繼續先前的話,“長歌,你能扶我出去看看嗎?”他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他們掉下的,是落風崖下萬丈深淵。

長歌沒有動,他便自己撐著身體坐了起來。

這個倔強又執拗的臭小子,長歌暗自咬牙,只得無奈的走過來,扶著他的身體,推開門出去了。

逢單只走了幾步,便走不動了,他倚著長歌,望向四周深入雲海的絕壁,久久不語。長歌掃視了一圈,將他扶到院中的一處石凳上,坐下了。

“你當年和肖凌下來過嗎?”好一會兒,逢單問道。

長歌搖搖頭,“還沒到底,中途返回了。”

逢單仰著頭,“如果你全力施為,能上去嗎?”

長歌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我不知道。”

逢單卻彎了嘴角,她不說不能,只說不知道,便意味著能出去的機會大了很多。他閉了眼睛,輕聲道,“長歌,我沒力氣了,你抱我回去。”

略略的停頓過後,他被輕輕的抱起,這個懷抱,熟悉又陌生。是他熟悉的氣息,卻從未被如此擁抱,這一刻,他有些想哭。

將臉藏入她的懷裡,“長歌,一個月之後,你離開吧!”中了暗影浮香,一個月,是他生命的極限。而這一個月,她可以趁機養好傷,然後,然後,便是永遠的分離了。

他只要這一個月,沒有公子,沒有主君,沒有他深藏於心的絕望,只有他和她的一個月。

這樣,他便可以微笑著踏上那黃泉路,或者還能有幸看到火紅的彼岸花。

不奢求來世,他只要,這屬於他的一個月。一個月之後,他就絕了這愛戀,永埋於靈魂的最深處,化身為魂,也不要帶著愛她的印跡。

他不想他的愛戀,成為她的困擾。

長歌,我只愛你,這最後的三十天。

長歌的腳步停住了,審視的目光在他側臉上移動。

逢單低聲道,“這是,我的選擇。”

因為是你,即便一天天邁向死亡,也甘之若怡。

長歌忽然笑了,“逢單,你知道麼?我從來沒有選擇,每一次,我都只能走面前最近的那一條路。”

她的一生,何曾有過選擇,生而為孟三喜之女,注定的族長繼承人;

長藍,是爹交到她手裡,要她好好保護愛護的;

逢雙逢單,是撞到她馬蹄下,幾乎奄奄一息的情況下被她救起的;

子期,是皇上下旨賜的,她還來不及有機會自己去選;

落風崖上,逢單掉下的那一刻,她哪裡來得及去權衡利弊左右取捨,稍微的猶豫,都有可能抓不住他的衣角;

而此刻,她又能如何選,她現在能做的,便是救他。

她從不去想值不值得,能不能夠,她只能抓住眼前最想抓住的,努力去做。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藏了滿目紛亂,或許她曾經能選的,便是她的孩子。可惜,她可以選擇她的誕生,卻無法決定她的未來。

她將逢單放到床上,蓋好被子,“逢單,我無路可選,你也一樣。”

逢單望著她,使勁的搖頭。

長歌伸手,點住了他的穴道,“你唯一能做的,便是活著。”

世間縱然沒有兩全法,卻也並非都是絕人之路。

而此時都城內,皇宮裡燈火通明。

秦子蓉坐在床榻之上,神色怔仲,“你是說,她跳下了落風崖?”

秦子霜跪在地上,不敢抬頭,“是。”

“砰!”一卷奏章向她扔了過去,“朕說過的,不許傷她的人。”

秦子霜捂著額頭,“對不起。”

秦子蓉走下榻來,推開殿門,天空中月牙彎彎,星辰閃耀。她站著,瘦削的身形在夜色裡更添淒涼。

良久之後,她回頭,“子期呢?”

“直接回清波殿了。”

秦子蓉閉了閉眼睛,雙拳悄悄握緊,“如果他不生在皇家,會更幸福!”

子期對長歌,早已經情根深種,不能自拔,可是如今,卻是他的親人,逼死了長歌愛如已身的部下,算計了她的孩子,這讓子期,情何以堪?

深深的歎了一口氣,她才道,“你的手臂,讓太醫看看還能不能治。我去看看子期。”

“皇姐!”秦子霜叫住了她,“你別去了,他不會和我們說話的。”從落風崖上下來,他便再也沒有開口說過話,不言不語,不哭不笑,就這樣一路沉默著回了宮。

一日三餐他還是照常吃著,唯一有的感情波動,便是他的手,撫在腹部上的時候。

“這個時候,你怎麼能帶他回來呢?”長歌生死未卜,他如何能在此刻回京?

秦子霜忍痛道,“是他自己要回來的,那個孩子,也是長歌默許了的。”

秦子蓉攥著身上的皇袍,指尖發白,她欠長歌和子期的,一生也還不清了。好一會兒,她才緩緩的吐出一口氣來,就算要欠,也希望能將傷害降到最低吧!

“子霜,你去叫孟秋來。”

“另外,你再去查一下藍妃的事,子期說不是他,我們也確定只下了,是不是還經手了第三方人馬?”之前她們以為是子期下的手,她們便一直藏著掖著,子期也以為是她們,一直耿耿於懷卻沒有追根問底,誰想,這種陰差陽錯居然導致了今日之禍。

第二日,子期一醒來,便看見了身著便服背對他坐著的秦子蓉。略略一怔之後,他又沉默著閉上了眼睛。

秦子蓉沒有回頭,耳聽得那亂了一調的呼吸聲,她開了口,“子期,為什麼要選在這個時候回來?”

子期沒有回答,一動不動的躺著,恍若熟睡。

秦子蓉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是害怕嗎?害怕她再也不會出現,所以回皇宮來躲著,然後欺騙自己,她的不出現不是因為已經永遠的離開,而是因為生你的氣才一直沒來見你?”

睫毛一顫,子期仍然閉著眼睛,只有那抿緊的唇線,顯示著主人紛亂的心緒。

秦子蓉沒有停頓,繼續說著,“或者,是因為她義無反顧的為了救張逢單而跳了下去,你傷心了?”

眼淚湧了出來,順著眼角,滑入發間。

秦子蓉終於轉過身來,撫著他微濕的頭發,“你不是最了解她的嗎?她身上傷痕累累,無數次死裡逃生,她怎麼會這麼容易就死了,而且,她向來護短,對她身邊那幾個更是珍愛非常,她對張逢單若此,對孟秋碧玉簫也一樣,只不過今日湊巧張逢單是個男人罷了。”

“生死一線間,她如果還能冷靜的思考誰可以放下,誰不可以放下,她就不是孟長歌了。”

秦子期伸出手來,聲音沙啞,“皇姐!”

秦子蓉抱住了他,“對不起,都是我們的錯。”

一路的傷心絕望,終於在此刻淋漓盡致的發洩出來,秦子期哭得撕心裂肺。

秦子蓉撫著他的背,放下心來,只要他肯哭出來,就好了。

很久之後,秦子期抬起頭來,眼睛紅腫,“皇姐,你說她一定會活著的,對不對?”

“對!”秦子蓉肯定的點頭,指尖拂去他眼角的淚水。

“皇姐,她以為是我害了長藍,她不相信我,她為了張逢單跳下崖去,沒有想到我和寶寶,如果她還活著,我一定要告訴她,我不原諒她,我生氣了,我不要她了。”

“好!”秦子蓉笑著,“如果她來,你就告訴她,你不要她了。”

秦子期的手捂上肚子,輕聲道,“寶寶也不要她了。最後,把寶寶給皇姐,寶寶便不要我們兩個了。”

秦子蓉的手一僵,問他,“孩子叫什麼名字?”

秦子期的嘴角,彎成優美的弧度,“風棲於梧,她叫做孟棲梧。”

秦子蓉走後,子期才喃喃道,“皇姐,你說的都很對,可是還有第三點,你沒有猜到。”

他曾說過,若有一日她有了傾心相許的戀人,他便不再糾纏,將她身邊的位置還給她,從此青燈古佛,惟願她能幸福一生。

她能毫不猶豫的隨張逢單跳崖而去,足以證明他在她心中舉足輕重的地位,或者她早已愛上他而不自知。

所以他回宮來,如果她死了,他便自欺欺人一輩子,想著她在某處因為不肯原諒而消失;若是她還活著,他便告訴她,他不要她了,給她追尋所愛的機會。


第六十九章 有女棲梧

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子期再沒有問過長歌的消息,甚至連千機閣的人,他都沒有見過。

他只是看著孟秋日漸黯然的臉色,慢慢的沉默。

到後來,他幾乎已經不怎麼說話了。

若不是肚子裡的孩子會時不時的動一動,秦子期的身上,幾乎已經沒有了生機。

秦子蓉和秦子霜每天都來看他,可是有些時候,人坐在她們面前,心思卻已經不知道飄散到了哪裡。

“子期,你別這樣,長歌的武功,早已經登峰造極,不會有事的。”

子期茫然的抬起頭來,手放在肚子上,若有似無的點頭。

兩人無奈,只得陪著他坐一會兒,再哄他吃點東西,才歎著氣離開了。

秦子期的視線,穿過厚重的宮門,落在外面鋪滿陽光的空地上。

那個人的性格,他再了解不過,她如果還活著,孟家軍絕對不可能一點消息都沒有。眼裡有些熱,他緩慢的抬起手來,摸了一把,卻干干的,一滴淚也沒有。

他有一瞬間的驚愕,連眼淚,也掉不下來了麼?

極輕極輕的笑了,他把手放到腹部,“棲梧,你快點出來吧!我,想你娘了。”

已經很想很想她了!

即使不要她了,也想,看見她。

只是想,看見她而已!

或許父女間天生的有心電感應,腹部的疼痛,一點一點蔓延開來。

子期彎了嘴角,這是她的女兒,所以如此乖巧聽話。

“來人啊,來人啊!長皇子要生了。”

秦子期覺得自己的意識一直在飛,肚子很痛,痛得整個人動彈不得。

他閉著眼睛,周圍一直有人吵嚷著讓人睡不安穩,他皺著眉,嘴裡喃喃的說著什麼。

一個產公滿頭大汗的湊了過來,聽到他嘴裡的話,一愣,立馬大聲說道,“長皇子,你再加把勁,小郡主生出來,您就可以見到孟將軍了。”

浮浮沉沉間,秦子期聽到了這句話,疲憊的臉上平添了一絲笑意,是啊,只要棲梧生出來,他就,可以去見她了。

秦子蓉在門外,焦急的踱著步,腳下青磚都快被踏碎了,“怎麼會這麼久,那些產公怎麼回事?”

孟秋沉默著站到一旁,也是一臉憂色,已經一天過去了,主君折騰了這麼久,還是沒有生下來。

耳聽得裡面的聲音越來越小,急得外面的人團團轉。

“長皇子!”忽然,裡面幾聲驚呼,緊接著,一個奶公滿手血跡的沖了出來,“皇上,不好了,孩子還沒有出來,長皇子已經昏過去了。”

“沒用的東西,給我拉下去砍了!”秦子蓉暴怒。

孟秋的身體,繃的直直的,只有那已經掐入門檻的手指,洩露了她的焦急和惶恐。

小姐已經是生死不明,若是此時再有何閃失,她有何面目再見孟家人?

一群產公進進出出,只是一直沒有聽到秦子期的聲音。

秦子蓉頹然的坐到地上,攥緊了拳頭。

果然,還是不行嗎!

她為了江山,算計了今生唯一的朋友,現在,就要失去唯一的弟弟。她這麼長時間來的謀劃,終究要成空了!

果然,人算不如天算,人算不如天算啊!她喃喃的念著。

“小姐!”孟秋忽然跪了下去,聲音裡帶著微微的顫抖。

什麼?秦子蓉秦子霜震驚的抬起頭來,就看見站在殿門前倚在阿簫身前的孟長歌。依然是素衣黑發,長歌淡淡的看了她們一眼,略略點了點頭,只是轉向孟秋的時候,才帶上了濃濃暖色。

阿簫扶著她走過來,眾人這才看出著她腳步虛浮不穩。

“小姐,你怎麼了?”孟秋從地上一撐便跳了起來,躍了過去。

長歌輕輕擺手,“我沒事,我進去看看他。”

“不,不行!這男人產子,將軍如何能進去!”一個產公顫巍巍的跪在門口說道。

長歌輕輕的掃了他一眼,他便心肝一跳,自覺的縮到一邊去了。

屋內有著濃濃的血腥味,長歌一走進去,便看見了那人群之中安靜躺著的人。

發絲凌亂,容顏如紙,她的心中一痛,“子期!”伸手緊緊的握住了他的,“子期,子期!我是長歌,我沒有死,我來找你了……..。”

是她嗎?真是是她來嗎?秦子期在黑暗裡掙扎著,他哭著笑著,她真的來了,他想要醒過來,告訴她,他不要她了。

可是無論他怎麼努力,總是睜不開眼睛,心裡一急,身體就下意識的使著勁。

“啊!快看,長皇子的眼睛在動!”一個聲音大喊道。

一群人又開始忙碌起來,長歌松了一口氣,拭去子期額頭的汗珠,“子期,再努力,孩子都快出來了!”

子期眼裡的淚珠滾了出來,“疼!”一個破碎的音節從唇間溢出,覺得好疼,身體快要被撕裂一般的疼痛。

“再忍忍,很快就不疼了!”有人緊緊的握著他的手,是他熟悉的觸感。

長歌!她的名字就在喉間滾動,卻一直吐不出來,他急得汗水淚水一起掉了下來。

“我知道,我在這裡。”她似乎聽到了,一直在耳邊說話。

長歌,好疼!他抓著她的手,一直掐進肉裡。

“哇!”一陣劇痛之後,忽然變輕松了,一聲響亮的啼哭響起。

他疲憊的睜開眼睛,模糊的視線裡是她蒼白瘦削的臉,想要說什麼,卻沒有力氣,只是拼命的流淚。

長歌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一樣,仍然抓著他的手,“閉上眼睛休息一下,我在這裡不會走。”

“恭喜將軍,恭喜長皇子,是個小小姐!”

門外,秦子蓉秦子霜腿一軟跪倒在地,淚流滿面。

長歌將包好的孩子抱過來,小家伙睫毛上還掛著眼淚,卻已經瞇著眼睛好奇的看著。一旁的奶公大聲贊道,“果然是長皇子和將軍的女兒,剛生出來就如此與眾不同,以後必定是大富大貴,飛黃騰達。”

奶公說得順溜,雖然是套話,倒也的確是事實。這剛生出來的小孩子,大抵都是哭一陣之後就睡著的。長歌這個女兒,卻只是剛出來哼了兩聲,從當娘的一接手,便早停了哭聲四處張望著了。

長歌嘴角帶了極深的驕傲,雖然她和子期的孩子,不愁富貴,可是被旁人這樣誇了,還是很高興的,這便是為人父母才能體會的喜悅,那簡直是比誇了自已還要激動。

她抱著孩子走到子期床前,把孩子放到了他身邊,“子期,你看,棲梧很可愛呢,你真了不起!”

秦子期費力的撐著眼睛,側頭望了小家伙一眼,小家伙無辜的回望著,禁不住心頭一柔,嘴角也泛起了笑意。

然後,他抬頭望向長歌,喘著氣道,“你走!”

長歌正在替孩子整理著包衣的手一僵,秦子期已經又喊了出來,“我不要你了,你走。”

“子期……..?”長歌張了口想要說些什麼。

“你走啊!”一使勁,秦子期差點從床上坐起來,一旁的奶公連忙一把扶住,眼看著下身又開始流血,只得哀求的看向長歌。

長歌愣了愣,看著子期睜得圓圓的雙眼,身體搖晃了一下,又很快定住,緩了一下,才道,“好,子期,我先出去了,你不要激動。”

眼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殿門外,子期才茫然的抬起雙手來,指甲上有凝固了血跡,那是,她的。

“哇!”剛剛還安靜著的小家伙,突然張嘴哇哇的哭了起來,哭得極傷心的樣子,眼淚卻是一滴也沒有。

長歌才跨出門來,便支撐不住了,眼前一黑便倒在阿簫張開的懷抱裡。

“小姐!”

“長歌!”

孟秋和秦子蓉都驚叫一聲,長歌倚著阿簫,緩慢的搖了搖頭,“我只是太累了,我先休息一會兒。”目光落在門內,“讓子期也好好休息吧,別告訴他我的事。”

說完,便閉上了眼睛,竟是昏睡了過去。

卻不想,那剛出生的小家伙,一刻都不肯消停,好像知道她娘走了一樣,哭得撕心裂肺,怎麼哄都哄不好。

最後還是奶公一臉難色的問道,“剛剛將軍抱著小小姐的時候還是好的,要不我把她抱到將軍那裡去?”

秦子期本來就身心俱疲,剛剛長歌一離開,心裡本就難過,現在看到女兒哭成這個樣子,早心疼得不得了了,當下便眼睛一閉,不吭聲了。

奶公揣摩著他的意思,便也不再問,抱著哭鬧不休的棲梧走了出去。

長歌剛被安頓好,沉沉的睡著,當然也沒辦法起來哄孩子。

眾人無奈,只得嘗試著把小家伙放到她身邊,說來也怪,小家伙一躺上去,便咂巴著嘴巴,瞇著眼睛睡了。

秦子蓉遠遠的看著,輕輕的笑了,“果然是母女連心,不愧孟家嫡系血脈。”

當夜,宮中貴君也生下一女,賜名風華。卻不想,沒有來得及昭告天下,小公主便夭折了。

皇上悲傷過度,竟然口吐鮮血,昏迷數日,太醫診斷,皇上氣血攻心,再加上常年勞累,此次積痾並發,來勢洶湧,即便是痊愈,恐怕也難有子嗣了,診斷一出,舉朝震驚。

幾日後,皇上蘇醒,早朝中宣布將皇子秦末梢許配孟長歌之女孟棲梧為夫,孟棲梧既為皇子妻主,又有皇族血脈,立為太女,賜名棲梧公主,其長女賜秦姓,再繼大統。

朝中以平王為首的勢力蠢蠢動,在朝中發難,卻不想武將置身事外,一些平常不顯山露水不屬於任何陣營的大臣卻站了出來,支持皇上的決定。

平王震怒,再請皇族長老出面,憤言這江山如何能拱手讓與他姓之人。

據說,秦姓族中,最為睿智的長老,卻顫巍巍的說了一句,棲梧公主身上流的,也是秦氏血脈,其後繼之人,仍為秦姓,血緣姓氏未改,這江山仍是秦氏江山,有何不可?

平王憤而離去,那長老這才睜開了眼睛,眼中,精光四射,以孟家世代經營的勢力,和如今孟長歌在宮中的威望,能夠收服到皇族之中當然是莫大幸事,孟棲梧是皇權和孟家最完美的結合,皇上此舉,當真是再英明不過。

京城外,孟家軍集結,城內,禁軍統領已經換成了孟秋,平王連夜趕往父族封地,卻不想,早已經有絳夏呲著牙白森森的等著。

笑話,秦子蓉的江山便也算了,她們睜一只睜閉一只眼,可是以後要讓棲梧小姐去操心的,她們當然要趁早清理干淨。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大正宮中,長歌問那身著明黃衣袍的人。

秦子蓉沒有回答,看著站在門口的長歌,抬了抬手,“進來喝一杯嗎?”

短暫的沉默過後,長歌走了進來。

秦子蓉給她倒了一杯,長歌端起,抿了一口,又放回去。

秦子蓉看她,“你身體還沒好,不能喝酒?”

長歌點了點頭。

秦子蓉便也不再說話,只是一杯接一杯的喝著。

眼看著一壺酒已經空了,她還是什麼也沒有說,長歌便站起身來,轉身要走。

“長歌!”秦子蓉終於開了口,臉上還帶著笑,“我把這豐臨的江山百姓,交到你手裡了。”

長歌沒有回頭,看著地面上影影綽綽,“你就如此放心?”

“是,這個世界上如果真有一個人不戀棧權位,非你孟長歌莫屬。我既然相信你,便也一樣相信由你教導出來的棲梧。”

“你還有幾年?”長歌忽然問。

秦子蓉猛地一驚,抬起頭來看著她的背影,然後,慢慢的笑了,笑容裡有幾分傷感,幾分欣慰,果然,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能比孟長歌更了解她,“兩年。”

站了一會兒,長歌才慢慢的往外走,“我永遠不會原諒你,但是,我答應你。”

永遠不會原諒你沒有保護好長藍,可是我會教導好棲梧,不負這大好河山。

秦子蓉舉起酒杯,遙遙一敬,“謝謝你,長歌!”身為帝皇,她唯一的朋友。

由於孟棲梧小朋友與父母之間奇怪的感應,盡管這幾日,子期仍是視長歌為隱形人,卻架不住對自家女兒的心疼,只得任長歌抱著小家伙進進出出。

可是這一日,到了固定的喂奶時間,長歌還沒有出現,子期便有些急了,頻頻的張望著,“奶公,你去看看,棲梧怎麼還沒有來?”

秦氏蹬蹬的出去了,一邊在心裡暗自嘀咕,真的是,想見著將軍就直說嘛,棲梧公主那麼小,難不成還能自個兒走過來?

他剛一出門,便碰上了抱著棲梧趕過來的長歌,當下便迎上去,“將軍,您可來了,長皇子都問了好多遍了。”

長歌心知肚明子期問的不可能是她,這幾日,她把好話都說遍了,子期也沒反應,當沒聽到似的,也知道子期是為著先前她跳崖的事而耿耿於懷,想著他的身體,也不敢逼得太急,只能每天抱著棲梧過來和他說會話。

只是今日,她看了看懷裡的棲梧,遞給秦氏,“你把棲梧抱進去吧,我就不進去了。”

秦氏瞪圓了眼睛,長歌一笑,“麻煩你了。”

秦氏想說什麼,卻在長歌溫和的目光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得伸手去抱棲梧。原本閉著眼睛的小家伙,卻忽地嘴巴一扁,長歌連忙拍了兩下,輕聲哄道,“乖,娘在外面等你。”估計是被拍得很舒服,反正小家伙又繼續睡了,秦氏這才得以順利接手,小心翼翼的進去了。

長歌捂著胸口,後退了一步,不知道何時趕來的阿簫連忙扶住她,擔憂的喊了一句,“小姐,毒又發作了?”當日將逢單的余毒吸到自己身體,又拼盡全力將兩人帶出落風崖,早已經是元氣大傷,近日裡,毒發得越加厲害了,阿簫的眉頭越皺越深。

長歌喘了一會兒,才道,“沒事,我再調息一會兒。”

“小姐?”阿簫很是不贊同的瞪著她。

長歌一笑,“好的,我知道了。可是現在,我還不能去清毒。”

秦子期看著奶公將孩子抱進來,目光一閃,卻飛快的低下頭去。

“長皇子,將軍她…….。”

“以後不要再提她!”他啞聲道,接過孩子來,手卻有些僵硬。

她就不能,再哄哄他麼?

還是她,覺得已經盡了心意,可以毫無愧疚的離開了?

此時,千裡之外,安陽城內,張逢單正舞著鞭子,凌空而過,人隨鞭影,那姿勢,極是美妙。

凜冬從暗處走了出來,“好鞭法,逢單,你練得越來越好了。”

“那是當然,也不看誰教的!”逢單得意的昂著頭。

凜冬含笑看著,半響,來了一句,“真的放開了嗎?”

逢單扭過頭來,看著她,撇嘴。

凜冬目光灼灼,“不會後悔嗎,沒有留住她。”

逢單咧嘴一笑,“多事!”回過頭來,揮舞著鞭子,又是新的一輪。

他說過的,他只要那一個月,屬於她和他的三十天。

幸得上天垂憐,他不止得到三十天,而是兩個多月,那已經是額外的幸福。

那段時間裡,長歌為他驅毒治病,為他洗衣做飯,為他鋪床疊被,就算是真正的夫妻,妻主也未必能做到這一步,所以,已經足夠了。

那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他會珍而重之銘記於心,然後藏在靈魂的最深處。

他的長歌,是世間難得的女子,她不能將愛與分離,所以他從來都不敢將愛宣之於口。以前,是因為他的隱疾,以後,是因為她的幸福。

她的心真的太小,只能放下一個人,所以他怎麼捨得看她為難?

他知道,他身上的毒根本無法驅盡,所以長歌將它吸到了自已身體裡。他沒有哭,也沒有愧疚,他懂得長歌護他之心,所以他什麼都沒有問。長歌說,她會沒事的,他相信她的話,因為她知道,若是她因此而死,他也活不了了。所以她說的,他信。

臨行之前,她望著他,言又止。想必那一段時光,他當作生命的最後的那些日子裡,她已經感覺到了他的情意。他望著她,目光坦然,“我會找到我的幸福的,真正的,屬於我的。”

他看到,她眼中的笑意,“你說的,我信,我們家逢單,當然應該得到幸福。”

他看著她,與阿簫一起離去,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逢單!”是霜蕪的聲音,有著擔憂。

他微笑著,淚水掉落,“別了,我愛著的長歌!”

愛你,是想要你幸福;不愛了,是想要你更幸福。

 

第七十章 此生不換

  夜裡,阿簫被長歌的咳嗽聲驚醒,一翻身便下了床,“小姐?”

  長歌趴在床邊,渾身被冷汗侵透,正拼命的捂著嘴,怕聲音吵醒了身邊睡得正熟的小女兒。

  燭火點燃,阿簫便愣住了,長歌披落一旁的長發隱隱帶了灰白。

  長歌放開手,喘著氣,抓起肩頭一縷長發,輕笑:“看來現在,真的要走了。”

  阿簫走過來,抓住她肩頭,手帶著微微的顫抖,“小姐,會沒事的。”

  長歌閉眼休息了一會兒,才緩慢睜了開來,“孟秋留下,阿恆去把末梢接過來。”她略略側頭,看向棲梧,嘴角有了真實的笑意,“讓末梢陪著棲梧一起長大,希望他們兩個能真正成為彼此的歸屬。”

  阿簫的拳頭松了又緊,緊了又松,低下頭默不作聲。

  長歌的視線掃向她,輕撐著坐起身來,安撫著她繃得緊緊的身軀,“我不會有事,只是,可能需要睡得久一點。”

  她的身體,她再了解不過,先前為救長藍,陰差陽錯之下反而使武功更晉一級,但那畢竟是劍走偏鋒,並非練功的正常渠道,此次為救逢單,散了護體真氣,吸毒入體,後又勉力提氣出谷,形氣俱損。她看著帶白的發尖,輕聲歎道,“阿簫,別擔心,山上的寒冰床有助我的恢復,我這就回山上去。”

  阿簫紅著眼睛,轉身就去收拾東西。

  長歌盤著腿,閉著眼睛,開始慢慢調息。

  天色漸明,宮中有了人走動的聲音,長歌睜開眼來,這才發現小女兒睜著眼睛,正好奇的望著她。一見她看來,立馬咧開了小嘴,兩只胖乎乎的小手,在身旁不停的舞動著。

  抑不住滿心憐愛,長歌將她抱了起來,溫軟的身體抱在懷裡,長歌彎了嘴角,俯下身去在她額頭上響亮的親了一口,“早安,我的女兒!”

  子期才一睜開眼睛,便看見奶公抱著棲梧在玩,連忙坐起身來要抱女兒,“怎麼今天這麼早就過來了,我來看看,棲梧,是不是餓了?”

  奶公把棲梧抱給他,看看他的臉色,才問道,“長皇子,孟將軍在門外,要讓她進來嗎?雖然孟將軍來的時候光線還不太好,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是似乎很疲倦的樣子。”

  子期的手一頓,眼睛便轉向門的方向,“她說什麼了?”

  奶公小心翼翼的回道,“她沒說什麼,只說要照顧好小公主。”

  子期垂下眼睛,掩去了所有情緒,好一會兒,才說,“那你去告訴她,晚上再來接棲梧吧。”

  奶公有些遲疑,卻被秦子期一瞪,便把所有想說的話都咽了下去,低著頭退出去了。

  看見奶公走出宮來那慢吞吞的步伐,長歌深吸了一口氣,戴上了手中的帽子。

  “將軍,”奶公看著她,滿眼憐憫,不知道這兩個孩子要鬧到何時,“長皇子說,您晚上再來接棲梧公主吧。”

  長歌看著他身後,問道,“我能進去和他說幾句話嗎?”

  想著剛剛秦子期那冷厲的一瞪,奶公連忙搖頭,“今天還是別見了吧,我已經幫你問過了,長皇子不想見你。”

  長歌沒有說話,拳頭一握,便朝前跨去。一看她這副要硬闖的架勢,奶公連忙拉住了她,“哎喲,我的將軍哎,長皇子生棲梧公主的時候可是九死一生,您可千萬別再刺激他了,先順著他的性子來吧,啊?您再鬧騰下他,說不定他這條命也快去了,您就先忍忍吧!”

  長歌停下腳步,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終於啞聲道,“好了,我知道了,不進去就是。”

  奶公這才松了手,放下心來。

  長歌慢慢轉過身去,“請你告訴子期,我有事出宮,棲梧就交給他了,若有要事,傳喚孟秋即可。”

  奶公愣住,“您要出宮?”

  長歌點點頭,“孟秋手中有我的印信,可以全權代表我。”她閉了眼睛,咬咬牙,說完了最後幾個字,“無論任何事。”

  話音一落,她便大踏步的離開了。

  子期,如果我從未給你帶來幸福,那麼此刻,也不願再讓你為我擔驚受怕,牽腸掛肚。

  房內,棲梧忽然小嘴一扁,哭了。

  子期手忙腳亂的一番查看,才發現是小家伙尿濕了衣服,一邊給她換著衣服,一邊笑罵道,“自己做了壞事,還敢哭啊……”

  “長皇子,長皇子!”奶公氣喘吁吁的沖進來,“孟將軍她走了。”

  “走了就走了吧!”子期忙著給孩子換尿布。

  “不是,我是說,孟將軍出宮去了。”

  出宮?大腦中有短暫的空白,好一會兒,子期才回過神來,手上的動作變得有些僵硬,“她說了什麼?”

  “將軍說,她有事出宮,棲梧公主就交給您了。”

  “她,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

  “沒有,她只說,孟秋手中有她的印信,可以全權代表她。”

  所以說,她是真的走了麼?子期猛地從床上跳下來,不顧奶公的叫喊,赤著腳沖到門口,可是外面,再也不見那人的身影。

  他的雙手,抓住門檻,扳得指尖發白,孟長歌,你好,你真好,居然真的就這樣走了!

  他跌坐在地上,捂住眼睛,不是想哭,只不過是外面的光線太強烈,刺痛了眼睛。

  遠遠的,阿簫看著長歌往前走兩步,又停了下來,她走了過去,輕聲道,“小姐,要過去看看嗎?”

  長歌的手,握得緊緊的,直到有人趕過來將子期扶起,才慢慢放松下來,搖了搖頭,“他現在的身體,怎麼能讓他看見我這個樣子。更何況,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不知道能不能回來了,她看著遠處,“這樣的等待和擔憂,他承受不住的。”

  阿簫與她並肩站著,“小姐,你愛上主君了嗎,像曾經愛著公子那樣的?”

  長歌轉過身來,“如果,我還能回來,我再回答你的問題。”

  長歌這一走,已經是半年過去,子期望著棲梧的目光,日漸蒼涼。

  孟家為棲梧送來了末梢,送來了隱衛,甚至是教導的師傅,看起來,事事俱全。可是他的心,卻惶恐不安。

  他知道長歌,她那麼喜歡孩子的人,若是可以,必定是寧願自己呆在棲梧身邊親自教導,怎麼會讓孟秋來安排這一切?

  他問了孟秋,可是孟秋只是埋著頭,一言不發。

  對於她來說,長歌的話,便是一切,若是長歌不讓她說的話,她便是死也不會說出口。

  所以秦子期見了段恆。

  孟秋知道長歌是回山療傷,可是此去六七個月,卻再也沒有任何消息傳來。她不敢說,不敢問,不敢想,心中有事而不得發,反而給了她和段恆更多的相處機會。有些時候,即使是什麼都不說,有段恆在一旁陪著,她也會覺得心情沒有那麼煩躁和無力。

  段恆那樣聰明的人,當然很快便猜到是長歌發生什麼事了。

  所以秦子期來見他,他其實一點也不意外。

  站在男人的角度,他當然理解和懂得秦子期,可是他也是段恆,和長歌一樣護短的段恆。秦子期若不是長歌的男人,與他段恆是一點關系也沒有的。

  他看見秦子期的時候,口氣並不好,“你終於生完氣了?所以想起來要問問她了?”

  子期的臉色有些白,“她去了哪裡?”

  段恆沒有回答他,“知道她去了哪裡,然後呢?”他看向秦子期,嚴肅而認真,“秦子期,你既與她是夫妻,就該給彼此溝通和交流的機會。如果你已經決定要放棄她,那麼,請你直接說出來,放過了你自己,也放過她。”

  秦子期抿緊了嘴,直到唇邊發疼,才開了口,“她,究竟怎麼了?”

  段恆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秦子期上前一步,“請你,告訴我。”淚水,在眼底凝聚,絕望而哀傷,他說,“長歌,是我的命!”

  他的愛情,此生不換。

  段恆有些動容,他看著秦子期,良久之後,歎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可是,長歌可能真的出事了,她離開連我都沒有告訴。”

  心中一緊,秦子期轉身便要走,段恆叫住了他,“我們都叫不動孟秋,可是孟棲梧能。”

  子期轉過頭來,“謝謝你!”長歌走後,棲梧的確是整日的哭鬧,原來真的是長歌出事了,血濃於水,果真半點不假。

  段恆笑了,如果能早日解開這個結,對大家都是好事。

  碧峰山上,積雪長年不化,萬徑不見人跡。

  寒氣逼人的山洞中,長歌坐在冰玉床上,長發如雪。

  阿簫站在洞門口,眼神比冰還要讓人心驚,她快速的掃了幾人一眼,徑直瞪向孟秋。

  孟秋一抖,連忙低下頭去,“是小小姐整日哭鬧不休,不吃不睡,眼看得有氣進沒氣出了,我,我也是沒有辦法。”

  阿簫看向秦子期懷裡包得嚴嚴實實的棉團,臉色稍微好看了一些,小小姐和將軍之間的感應,她也是見識過的,也許真的是母女連心,所以小小姐才會如此表現吧。

  她略微站開了身子,“小姐的情況,也不太好!”

  長歌的臉,白得近乎透明,再加上滿頭白發,與身後積雪,融為一體。

  子期抱著棲梧,一步一步走近,終於站定在她的面前。

  聽不到她的呼吸聲,感受不到她的溫度,可是要在這一刻,他的心,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寧,因為,有她在身邊。

  “無論生與死,長歌,我都要跟你在一起。”

  什麼都可以放下了,所有的委屈,埋怨,傷心,在生死面前,都已經微不足道。

  直到,半年後。

  洞中傳出了長歌氣急敗壞的聲音,阿簫非常確定,她從來沒有聽過小姐的情緒這麼激動。

  “子期,你怎麼把棲梧抱到這兒來了?還有你,你怎麼會在這裡?這裡天寒地凍的,你和棲梧怎麼受得了!孟秋,孟秋你給我滾進來!”

  孟秋和阿簫相視一笑,長久以來繃著的弦終於放松了。

  只要小姐好了,受再多的責罰都可以。

  子期緊緊的抱著長歌,一句話也不肯說,只有這樣緊密的擁抱,才能感受到她的存在,不再了無生氣,不再冰冷刻骨。

  長歌一手摟著子期,一手護著兩人之間的小家伙,偏偏粉妝玉琢的某個小丫頭,還要在兩人的夾縫中努力的舉著雙手,“娘,抱!”

  可憐長歌剛剛醒來,一時之間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便看見了眼前化身為無尾熊的夫君和這個已經一歲多的女兒。

  “孟長歌,有你這樣對待自己的夫君的嗎?二話不說,去陪別的男人同生共死,還不准人生個氣。不知道誠心道歉就算了,居然還抱病逃跑?”秦子期越說越生氣,干脆張嘴咬上了她的脖子。

  秦子期並無內功護體,雖然有狐裘在身,貼在長歌脖子上的嘴唇,也還是有些冷。長歌連忙伸手去握他的手,想要輸些內力給他。

  子期卻迅速退了開去,眼睛紅紅的望著她,“孟長歌,請你對自己好些,這樣,愛你的人,也才會好。”

  “娘,好!”在子期離開後,棲梧終於有空間發揮,小手緊緊的抱住了長歌的脖子,在她臉上啃來啃去,舔了一臉的口水。

  長歌抱緊了懷裡包成一個棉團的女兒,站起身來,走到子期面前,“子期,對不起!”

  秦子期咬著唇望著她,“你將印信交給孟秋,是暗示我可以隨時拿到休書,另擇良枝,是不是?然後,你也可以換個男人來愛,是不是?”

  長歌搖搖頭,“只是想告訴你,你可以調動孟秋手中所有的勢力,護著你和棲梧的安全。”

  秦子期淚流滿面,長歌空出一只手,將他攬到懷裡,與棲梧一起抱緊,“子期,你與棲梧,是我的夫我的女兒,此生不換。”

  她的心,她的愛,曾經完完全全的交給過另外一個男人,可是真正讓她懂得愛和被愛的,卻是秦子期。

  “謝謝你,子期!”謝謝你用你的十年,讓我明白被愛的幸福。

  “你要怎麼謝我?”子期笑了,盡管眼角還有淚水。

  “謝謝你,所以以後,換我來愛你,守護你。”

  子期望著她,“你愛我,對嗎,孟長歌,你愛的,是秦子期。”他固執的望著她,“不是愧疚,不是彌補,不是責任,只是因為愛,對嗎?”

  長歌心裡,又酸又澀,她的唇,貼上他的額頭,“如果真是因為責任,那麼十年前,我娶你的時候就該愛你;若是因為愧疚,因為彌補,你到林決家中的時候,我就該愛你。子期,我愛你,固然是從你是我的夫開始,可是,若你不是你,我就算用盡全力也未必能愛上。情之一字,從來不由人,子期,你明白的,是不是?”

  “是!”秦子期抱緊了她,淚如雨下,只是,這一次,再沒有那麼多的無奈和悲傷,“孟長歌,你說過的話,不能改的。”

  “我說過的話,此生不改。”

  “爹,不哭!”女兒笨拙的摸著他的眼睛。

  “嗯!不哭。”他應著,眼淚卻和笑容一起,止也止不住。

  盡管有過那麼多絕望的等待,他終於,得到了他的幸福。

  守候,未必真能得到想要的結局,可是他慶幸,他從未放棄。

  人世間的愛情,有很多種,各有各有美麗,各有各的甘甜。

  有一種愛情,叫做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不是放棄,只是因為成全。愛到深處,得不得到,都是幸福。

  有一種愛情,用盡全力,佛前苦求五百年,只為今世的回眸一笑。為此,飛蛾撲火,無怨無悔。愛到深處,有沒有結局,都已經不再重要,因為,我用我的一切,盡情的愛過。

  慶幸的是,誰能真心的去愛,誰就更容易得到幸福。

  即便是這一世情深緣淺,誰又能說,在未來的某一次輪回中,兩人指尖的紅線不會再次相系!

  所以,愛情的世界裡,真心的愛過,付出過,便已經,足夠幸福。瀟灑轉身的,原地守候的,哭的,笑的,都是美麗的風景。

 


殘雪(番外一)

這真的是一個寒冷的冬天,雪飛如花,漫天飄散。

而豐臨,也在這樣的天氣裡,一片愁雲慘淡,當今皇帝秦子蓉,重病纏身,已經是數日不能上朝。

已經四歲的棲梧,從人群中擠了出來,四處張望。

順著皇上寢宮前的小道,她邁著小短腿,費力的跑著,精緻的臉龐上,帶著與年齡不符合的焦急。直到,看見正殿前坐著的一個人,臉上的神情才放鬆下來,扁了扁嘴,便朝那人撲去,「娘!」

長歌抬起頭來,臉上的悲傷尚未斂去,伸手接住了急急奔來的女兒,聲音有些低啞,「怎麼自己跑過來了?」

棲梧指指後面,「孩兒沒有自己,孟裳跟著的呢!」

長歌幫她理了理髮絲,抱在懷裡,沒有再說話。

棲梧抬起頭來,看著長歌的側臉,「娘,你在難過嗎?」

長歌只是拍了拍她的臉,便又繼續看著前方飛飛揚揚下著的大雪,神情有些茫然,難過嗎?她不知道。

棲梧安靜的縮在她懷裡,沒有再吭聲。

很久之後,長歌抱著棲梧轉了一個方向,正朝著殿中高高在上的皇帝寶座。她將棲梧放了下來,「棲梧,你過去。」

棲梧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聽話的朝前走去。那位置很高,要爬好幾個台階,棲梧手腳並用才爬了上去,然後,轉過頭來望著長歌,「娘!」

長歌仰著頭,看著站在高處的女兒,那小小的身軀,在這空曠的大殿中越發顯得孱弱。這昨天還躲在她懷裡撒嬌耍賴的女兒,或許不日便將要孤伶伶的站在這最高處,俯視著天下,即使是她最依賴信任的爹娘,也只能,站在遠遠的地方,看著她。

她聰明伶俐乖巧可人的女兒,是不是終有一日,也會在這冰冷無情地方,失去了最純真的笑顏和最溫暖的目光,就如同所有曾經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一樣?

「娘?」棲梧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疏離冷淡的娘,嘴巴一扁就要往下走。

「站好,不準動!」長歌制止了她,棲梧愣愣的站在原地,淚水在眼楮裡打轉,她不聽話的時候,爹有打過她罵過她,可是娘從來沒有,娘最生氣的時候也只是收了笑容瞟她兩眼而已,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過。

「娘,棲梧害怕!」這樣陌生的娘,是她所不熟悉的。

長歌朝前走了幾步,定定的看著她,在這樣的目光下,棲梧憋著氣,可憐兮兮的抹了眼淚,不敢再哭。

「棲梧,你站在那裡,會覺得冷嗎?」

棲梧吸著鼻子,「不冷,爹給我穿了暖和的衣服。」

長歌眼裡的冷意慢慢柔和,為著女兒的童言稚語,她輕聲道,「一個人站在那裡,不會覺得冷嗎?」

她仰著頭,「會覺得冷,然後會慢慢習慣。再然後,或許會為了這冰冷的位置,捨棄了心中的溫情,甚至,最親的愛人,姐妹,爹娘。」她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她不捨得將自己唯一的女兒放在這樣的位置,可是,人生有的時候,總是身不由已。

秦子蓉如是,她也如是。

有很多事,或許現在的棲梧還不能懂得,可是娘最後的一句話,她卻聽明白了。太傅教了她很多事,帝王之術,為君之道,有些東西,她還不能領會,但不代表她不知道自己身上將要發生些什麼。

看著娘的臉色,棲梧心裡一急,便從檯子上跳了下來。

「棲梧!」饒是長歌反應再快,也還是嚇出了一聲冷汗。她一把抱住女兒,驚魂未定。

棲梧的雙手牢牢的環住她的脖子,在她耳邊大聲的說,「娘,棲梧永遠是娘的棲梧。」

長歌身子一僵,繼而又放鬆下來,撫著她的頭,「傻孩子!」

棲梧鬆開手,倔強的看著長歌,「娘,我知道你在說什麼,棲梧要做好皇上,也要做好姐妹,好妻主,好女兒!」

「棲梧,有時候,做了好的皇上,就得放棄其他的好了。」

棲梧使勁的搖著頭,「才不會,若是什麼都得放棄才能當皇上,又怎麼能算真正的好皇上。」她認真的看著長歌,「娘你忘了嗎,是你告訴棲梧的,棲梧沒有忘。」

長歌的嘴角慢慢彎了起來,有些酸澀,有些驕傲,這是她的女兒啊!她收緊雙臂,抱緊了棲梧。

察覺到長歌情緒的變化,棲梧咧著嘴,舒心的笑了,「娘,我以後要做皇上,也要做棲梧。」她抬起頭來,「所以皇上娘也是一樣的,她做了皇上,可是她也是棲梧的皇上娘。娘,你不去見她嗎?」

她一直都知道,這些年來,娘從來沒有去見過皇上娘,無論在任何場合,總是避而不見。皇上娘雖然從來不說,可是心裡一直都在念著娘的吧,要不然為什麼每次都要藉著看她的機會想找娘說話。

她聽說,是皇上娘害死了舅舅,也就是末梢的爹,她也很生氣,可是皇上娘現在都要死了,如果再不見,就永遠見不著了吧。所以爹才一直的給她使眼色,呵呵,其實她早就猜到了,昨天晚上爹使勁給娘說皇上娘的病情時她就猜到了的。

長歌抱著棲梧,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對秦子蓉,她的確不能原諒,可是,也並不希望她死。所以這四年來,她用盡了一切辦法替她續命,她能活到今天,已經是極限。

如今,她對著秦子蓉,能說什麼呢?

長藍的死,是一道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橫亙在兩人之間。

棲梧看著長歌,咬了咬唇,最後,壯士斷腕般的從懷裡摸出一封信來,小小聲的說,「娘,你看這個。」

長歌低下頭來,一愣。

那是阿布寫給她的信,她答應要在放棄子期的時候才看的,所以一直放在書房裡,一直沒有打開過。

棲梧縮了縮頭,「娘,我不是故意要看的,我是看見這個信封上什麼也沒寫,只留了個阿布的名字好奇怪,才拆開來看的,我不知道是寫給娘的信。」

長歌沒有伸手去接,棲梧急了,一把塞進她手裡,搖著,「娘,你看嘛你看嘛。」

長歌拿著信,好一會兒,才慢慢打了開來。

是她熟悉的字跡,只是因為時間的關係,顏色已經有些淡了。

長藍的事,她沒有再去追問過。她相信逢單的調查,也相信子期對她的深情,可是,心裡不是沒有疑惑的。只不過,逝者已矣,她即便是查出來是子期做的,又能怎麼樣呢?

她的心,一直都守得很緊,可是並不代表她沒有動心,秦子期是她的夫,陪在她身邊那麼多年,癡情隱忍,她怎麼可能無動於衷?

以前,是因為有長藍,所以她從沒有以女人的眼光看過別的男人,但是慢慢接觸秦子期之後,她才慢慢發掘他的好。

陪逢單跳下崖之後,她沒有絲毫後悔,可是,總有些遺憾,遺憾不能陪子期白頭偕老,遺憾承諾過他永不相棄卻再也做不到了。夜夜做夢,都能看到他淚光閃爍,她心痛了。或許,要在那時,才那麼深刻的明白,秦子期已經浸入她的生命裡,再不若以往般可有可無。

愛情是相互的,愛和被愛,才能真正的幸福。她對長藍,愛得再深,也不過一場苦戀。只有與子期,生生死死,幾度離別,才愈加珍惜這來之不易的相知相守。

阿布的信,寫得並不長,長歌,卻看得很慢。

棲梧趴在她身上,連呼吸都放輕,「娘,我們要去看皇上娘嗎?」

長歌閉了閉眼楮,哽咽著,「去,我們去!」

守在外面的孟裳和阿簫,都被長歌迅疾如風的身形嚇到,愣了好半天才互相對望一眼。照將軍這種武功的增長速度,她們這些隱衛簡直是形同虛設。

「長歌!」子期正守在秦子蓉身邊,一扭頭,便看見了長歌,頓時又驚又喜。棲梧朝他做了一個鬼臉,子期悄悄的朝她伸了下大拇指,小丫頭好不驕傲的昂起頭得意洋洋的樣子。

聽到子期的聲音,秦子蓉迅速的側過頭來,有些不可置信。

長歌一步一步走了過來,然後,在床邊蹲了下來。

「長歌,你…….?」子期想要說什麼,長歌卻把棲梧往他懷裡一塞,他便閉了嘴,抱著棲梧站到一旁去了。

長歌慢慢伸出手去,然後,握住了秦子蓉的,那灼熱的溫度從兩人相握之處擴散,薰得秦子蓉的視線都開始模糊,她的生命是真的走到盡頭了吧,所以她的過錯才能得到救贖。

「長歌,如果有下輩子,你再把長藍交給我,我一定不會再讓他受委屈。」

長歌沒有說話,只是握得更緊了。

「長歌,我只愛過一個男人,那就是長藍。」淚水慢慢的滑了出來,她的聲音越來越低,「他走了,我也只有我自己了。」

長歌的聲音有些顫抖,她說,「子蓉,我知道了。」

笑容在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來,秦子蓉問她,「那你原諒我了,對嗎?」

長歌看著她,話說得有些艱難,「子蓉,你沒能保護好長藍,這是事實。可是,我不該怪你這麼多年。」

她揚著手中的信,「阿佈告訴我,當年是平王暗中安排非寧進宮,才能在你的飯食中下毒,讓你在末梢之後再無後嗣,身中劇毒,無藥可解。」她看著秦子蓉,「我相信你愛著長藍,並且對他放任至極,若不是如此,非寧又怎麼能憑借長藍的樣貌,在宮中這麼輕易得手。」

「後來,你對長藍的確下的是**,子期也換過藥了,可是你們不知道的是,這個藥還被換了第三次,第三次才是致命的毒藥。」

秦子蓉吐出一口氣來,臉上的笑容,越加絢爛,她閉上了眼楮,這一次,她真的毫無牽掛了。

「長歌,我累了,我想睡一會兒。」

所有的心事都放下,她再沒有遺憾。

子期抱著棲梧,隨著長歌走了出來。

棲梧不停的擦著秦子期的眼淚,皺著眉頭,「爹,不哭,棲梧沒有不聽話。」

秦子期紅著眼楮,「爹是高興的。」

棲梧大大的嘆氣,大人的世界好複雜,傷心也哭,高興也哭。想想那個末梢夫君,她更頭疼了,任何時候她惹他不高興的時候,他都會哭,而且永遠哭不出眼淚。她繼續嘆氣,有什麼辦法呢,誰讓他是她唯一的夫君,她只好讓著他了。

「長歌,你一直沒有看阿布的信?」晚上,秦子期問她。

長歌半夢半醒之間,回了他一句,「我沒有離開你。」

秦子期怔怔的望著她,然後,嘴角彎起了絕美的弧度,他俯下身去,在長歌臉上重重的一吻,因為從來沒有想過離開他,所以一直不看那封信麼?

「爹,羞羞!」擠在兩人中間的棲梧揉著眼楮嚷道。

臉頰微紅,秦子期作勢揚了揚手,小丫頭迅速的閉上眼楮,秦子期這才躺了下去,還伸手拉了拉被子,確定三人都蓋好了。

棲梧偷偷的睜開眼來,左邊看看右邊看看,然後一手拉著一個,笑得極為開心,「娘,我愛你,爹,我愛你。」

子期在她小臉上親了一記,「睡吧,我的棲梧公主。」

如果人生一定要失去什麼,才能得到什麼,他慶幸他放棄了那麼多的東西,慶幸那麼漫長的等待,才得到了今日的幸福。

 

愛到不成言(逢單番外)

我常常在想,對於我和哥哥來說,長歌到底意味著什麼?

對於哥哥來說,她是將軍,是小姐,所以他緊緊的守著自己的身份,不敢越雷池半步;

而對我,她卻只是長歌,不是文武雙全的將軍,不是光芒四射的小姐,她只是,會哭會笑會痛會傷的長歌。

我不知道哥哥對她的愛,是從何時開始,我只知道,當我第一次見到她,我就已經移不開視線了。

那個時候,我在高高揚起的馬蹄下閉著眼楮,靜靜等著死亡的來臨,心裡不是沒有遺憾的,經歷了那麼多的災難和痛苦,連死亡都要如此慘烈,馬蹄踏下後,連屍骨都無法完整,可是,太苦太累,已經沒有力氣去抗爭了,就這樣死去,也好!

可是,認命的等待了很久,沒有等到預想的疼痛,卻等來了一個懷抱,那麼溫暖,那麼柔軟,我猛地睜開眼楮,只看到半空中她眼神凜冽,一招便將那匹烈馬斃於掌下。她的髮絲,卻極輕柔的拂在我的臉上,陽光裡,有薄荷的味道。

她抱著我,落到地上,然後看向我,「你怎麼樣,沒事吧?」

我其實什麼事也沒有,但是那一刻,不知道怎麼的,突然想哭。我就哭了,眼淚大滴大滴的掉下來,不是因為悲傷,單純的想哭而已。

她有些慌亂的扶著我,然後上下察看著,哥哥跌跌撞撞的跑過來,抱著我,也開始大聲的哭了,她站在一旁,手足無措,與剛剛救人時的英勇無畏,判若兩人。

我哭著哭著,「撲哧!」一聲笑了。

她睜大眼楮看我,好半響,才輕輕舒了一口氣,嘴角彎成好看的弧度。

「是嚇壞了啊!」我聽見她輕聲的說。

我見過形形□的女人,卻惟獨沒有見過她這一種。

我和哥哥的衣服早在顛沛流離中變得支離破碎,亂七八糟的裹在身上,她讓我們洗了澡躺在床上,自己卻出門去買了一堆布料回來。夜裡,我睡醒一覺,還能看到外間燭火搖動,從重重紗帳中望去,她低著頭縫製衣服的側影,映照在地面上。看不到動作,我只是看著那影子,一夜無眠。

第二日一大早,她紅著眼楮把衣服放到桌子上,便又出去了。

我和哥哥面面相覷,看著那些衣服,裡衣中衣外裝,一應俱全。

哥哥伸手,將那衣服捧到臉上慢慢摩蹭著,「逢單,長歌小姐很細心呢!」

我沒有告訴哥哥,她不只細心,她還體貼勤勞,這是她親手做的。

我將衣服抱在懷裡,臉埋進去深深的吸氣,那裡,還有她指尖的芬芳,我彎起嘴角,笑了。

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其實哥哥也望著那人的影子,望了一夜。

她的一手針線功夫已經是叫人讚嘆,誰想她的廚藝竟比哥哥的還要好。我看著她烤得顏色金黃香飄幾里的魚,一邊嚥口水,一邊懷疑,也許她是個男人吧,如果是個女人的話,怎麼會做這麼多男人做的事?

不過,這種疑惑很快便有了答案。

我見到了公子,她的弟弟,那是個真正被保護得滴水不露,寵至水晶般玲瓏的人兒,十指不沾陽春水,不識人間愁滋味。

我終於明白,她的一切溫柔體貼,都是從何而來。

當這種照顧寵愛成了習慣,便會成為她性格的一部分。

我後來常常在想,她對公子的愛而不得,其實都是她的錯。若不是她將公子寵成這般單純不解世事,他又怎麼會對她長達二十年的愛戀一無所覺?

但是那時,我只以為是一個姐姐對弟弟全心全意的愛護。畢竟,她對我們都很好,對自己的弟弟更好一些,那也是天經地義的。

她很愛撿人回來,霜蕪,凜冬,絳夏,哥哥,我,還有一個又一個撿來沒幾天便被阿簫帶走訓練的人。

我和哥哥留下來,不過是因為公子喜歡哥哥的陪伴。

我當然知道,她對我和哥哥的好,很大原因是因為公子對哥哥的偏愛。可是那又怎麼樣呢,她教我和哥哥武功,雞鳴而起,星升而息,都是她陪著我們,我們如何辛苦,她便也同等的操勞。

那真的是一段太過幸福的時光,現在想起來,都會不自禁的微笑。

她從來不當我是男子,對我種種限制,我想學什麼,她就教我什麼。我要學鞭子,她便四處搜羅武功秘藉,其實她自己並不擅長,她便自個兒想方設法將自己的心法融入鞭法中,摸透了之後再教給我。

公子的書法是一絕,哥哥跟著學字的時候,我也學。可是我總也學不好,晚上練不好之後就發脾氣將鞭子亂甩一通,砸壞了公子最喜歡的花。她看到了,也沒有罵我,只是拿了宣紙,自己寫了幾個字拿給我看,「其實,我也寫不好的,慢慢來,要不,我陪你一起練,這樣說不定我們都能進步了!」

我鼓著腮幫子,也拿起了筆。看著她在一旁聚精會神專注的樣子,我的心,也慢慢平靜下來,開始一筆一劃的寫著。

她就這樣,陪著我,一點一點的成長。

我的心,早已經淪陷在這樣的過程裡,等到我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愛融入血刻入骨,如何能夠剝離!

時光如水,我們都一天一天的長大,我以為,我們會一直這樣平淡幸福的生活下去。

可是成長,總會有成長必須要付出的代價。

公子遇到了他的愛情,甜蜜又苦澀。幸運的是,他有那樣一個姐姐,甜蜜留給他,苦澀的部份她自己拿走了。她放棄了肆意而歌的瀟灑,入了官門,或許,她是天生的將才,才露頭角便已經展現出了非凡的領兵天賦。戰場上的她,玉簫銀甲,光芒萬丈,晃花了我的眼楮。

而我,已經知曉了自己的身體狀況,生脈已斷,終生不能有孕。

我躲起來,哭了很久。那是我一生中,眼淚最多的一次,而且,沒有讓任何人知曉。

公子大婚的那一夜,長歌很晚才回來。

她一個人坐在黑暗裡,喝了好多酒,我和哥哥一直站在院子的角落裡,默默的陪伴著她,我們以為,她是捨不得公子。

她喝了很多酒,然後開始吹簫,簫聲宛轉,是極歡快的曲調,可是那樣歡快的曲調,卻讓人痛至肺腑,幾乎無法呼吸。

吹完一曲,她又開始喝酒,直至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的躺著。

我和哥哥嚇壞了,連忙跑過去,卻看見她直勾勾的望著天空,眼淚肆無忌憚的淌著。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的眼淚,卻寧願,從來沒有看見過。

「小姐,公子就算嫁了人也還是你的弟弟,你不要傷心。」哥哥安慰她。

很久之後,她閉上眼楮,說了一句話,「他不是弟弟,是我愛的人。」

也在這個時候,我才能明白這段時日來她的煎熬和絕望,我抱著她,放聲大哭,「小姐,你為什麼不說,為什麼不說啊?」

「我想等他長大,可是,終究是晚了,晚了……。」她在我懷裡,哭得像個孩子。

「我們把他搶回來,好不好?」我問她。

她的身形一僵,繼而,慢慢抬起頭來,酒氣很重,可是她的眼神,清亮如水,她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繼而,後退了兩步,退出我的懷抱,「我問過他了,我說,秦子蓉這樣的妻主未必能白頭到老,恩寵如一,如果我不是姐姐,他會不會愛上像我這樣的女人!」

她又踉蹌了一下,卻拂開了哥哥伸過來的手,「他說,不會。即便是以後遇上一個像我一樣的女人,不是姐姐,他卻也只會當成姐姐來愛。因為在他心裡,這樣的人,就是姐姐。」

她的雙手摀住了臉,「我只知道等他長大,盡我所能愛他護他,我卻忘了,人的情感從來不由人,這麼多年來,他一直當我是姐姐,只是姐姐。」

她哭得那麼傷心,我從來不知道,原來像她這樣的女子,也有如此傷心無助的時候。

我只看見她哭了這一次,第二天起來,她的一切如常,彷彿那一夜的悲傷只是我的幻覺而已。

什麼都沒變,又好像,有什麼變了。

再後來,她可有可無的娶了長皇子秦子期。

我和哥哥,當然什麼都不能說,可是一向沉默的阿簫卻跳出來竭力反對,「不行,小姐,你不能娶他。」

長歌抬起頭來,「皇家既然要逼我娶一個皇子,我便娶。若不這樣做,皇上怎麼能放心的去寵愛長藍,信任我們。我已經告訴過那個長皇子了,他若自己也執迷不悟,又何須我去心疼!」

這一點我早就知道,小姐一向護短,但是對個陌不相識的外人,她是沒有那麼多心思去照顧的。

阿簫急了,衝著她吼道,「我不是心疼那個什麼見都沒見過的長皇子,我是心疼你。」她看著長歌,一字一句,「小姐,你若娶了他,以後,是打算要孤獨終老麼?」

阿簫最是知曉長歌的心意,她的這句話一說出來,我們都摒住了呼吸。

長歌卻似乎並不在意,只是笑了笑,「阿簫,你覺得我還會再娶別人嗎?」

只這一句話,阿簫便迅速黯淡了臉上神色,然後,啞聲道,「小姐!」

長歌轉開了臉去,沒有再說話。

夜晚,哥哥問我,「逢單,如果我們陪著小姐,她會不會就不用孤獨了?」他小小聲的問我,臉上,有淡淡赧色。

我說,「好!」

哥哥兩眼晶晶亮,然後抿著嘴,抱著被子去睡了。

我們都不敢奢求,可是這樣無聲的陪伴,是可以被允許的吧?

邊關苦寒,孟家軍固然軍紀嚴明,但是女人,總是有些需求的。一到了放假的時候,士兵們都會三三兩兩的往城裡跑,我當然心知肚明,她們都去了哪裡。

長歌成了親,其實跟沒成一樣,她沒有回過將軍府,也沒有去過城裡那些地方。

霜蕪問我,要不要給將軍安排安排,要不然會憋出病來。

我想,如果她可以接受別的男子,會不會終有一日,也能接受我,即使不能為她孕育子嗣,我也可以成為她身邊的幾分之一。

為著這小小的私心,我安排了一個清秀的暖床小廝。

卻不想,我們忐忑不安的等在外面,沒有等到那個男子的慘呼,卻聽到了長歌的驚叫。緊接著,聽到了後院水池中大大的落水的聲音。

直到長歌的跑出來,我們才知道,原來她居然是被那個赤身手無寸鐵的男子給嚇得落荒而逃,慌不擇路之下居然翻窗掉到水裡去了。

我們簡直是哭笑不得,卻也感到深深的憂慮,她連這樣身體的接觸都不允許,又如何會去愛上別的男人。

她很生氣,她說,她只會抱她愛的男人。

而我,也在那一天明白,我永遠都沒有機會了。因為,她的愛,是唯一的。不知道她是從哪裡來的奇怪理論,反正與一般女人三夫四侍不同,她說,男人女人都一樣,愛情是兩個人之間的事,多一個人,都是悲劇。

我知道她有多喜歡孩子,也知道,她的心,有多麼執著。如果,我就是她身邊的那個男人,那麼她豈不是再不能有孩子。那怎麼可以呢,我的長歌!我低低的笑了,想要她得到完整的幸福,如果我不能給予,便希望有別人來給。

所以,永遠都不能說,我愛她。

後來,公子死了,哥哥死了,她雖然活著,卻消失了。

我找了她很久,我以為,她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也死了。我的心,很空,如果她們都死了,我還活著幹什麼呢!

我茫然的找著她,霜蕪一直陪著我。

我不準她陪,她定定的望著我,她說,「我都知道。」

我的心一跳,狠狠的瞪著她。

她笑,「你愛你的,我愛我的,互不干涉。」

我自以為掩飾得很好,原來,她竟然知道。或許不止她知道,凜冬也知道了。她們兩個都對我很好,可是,我無以為報。連我自己都控制不了的感情,又如何能放到她們的身上呢?

我說,「我生不了孩子的。」

霜蕪說,「我也生不了。」我瞪她,她是女人,她生不了是正常的。她挑挑眉,「所以我不會拿我做不到的事來強求你,逢單,你小看我了。」

後來我給凜冬說同樣的話時,凜冬拿那雙桃花眼瞅我,「就你這三兩肉,能生得出來孩子才奇怪,我早就猜到了。事實證明,我果然是未卜先知。」

我看著她得意洋洋的樣子,無語望天。

長歌身邊的人,全都是怪胎。

我說,「我不會愛上你的。」

「那我來愛你吧!」這是霜蕪的回答。

「愛不上就算了,我的事不用你管。」這是凜冬的回答,然後,依然故我的時不時來招惹我一下。

我咬牙切齒,卻無可奈何,捲起包袱,繼續去找長歌。

我手中經營的當鋪,開遍八鄉七鎮,有一日,手下十萬火急傳來信息,說是收到了一管玉簫,與她的很像。

我抱著那管簫,喜極而泣,卻也怒火沖天。

她居然意志消沉到這種地步,連這從不離身的簫也捨棄了。她若連這個都捨得下的話,是不是她身邊所有的人,包括我們,她都要丟下了?

我見著她,二話不說便甩著鞭子撲上去,是憤怒,也是恐懼。

慶幸的是,她還活著,這樣好好的活著。

我站在屋外,無聲的笑了。

主君來了,還有那個叫林決的男子,生機勃勃的樣子。我很高興,只要有人對她好,我都會很高興。

即便,站在她身邊的人不是我。

所以我親眼見證著她和主君漸入佳境,有的時候,我甚至推波助瀾。

「傻小子!」霜蕪這樣嘆息。

我不理,其實我一點也不傻,這個世上再沒有一件事,能比看著心上人幸福更開心了。

長歌,如果可以,請這樣一直幸福下去吧。

我攔下了對主君不利的信息,我不希望讓過去的陰影阻礙了她今日的幸福。公子是很重要,但他畢竟過去了,我不想再讓她難過。

更何況,我知道主君是愛著她的。同樣是男人,我深信這一點,所以即便他做了那樣的事,只要他對長歌好,我也可以當作不知。

卻不想,這件事被千機閣查到,秦子蓉竟然要置我於死地。

人世間的禍福真的很難介定,若不是這一劫,我又怎麼能夠得到那樣夢寐以求與她相處的機會。

她那毫不猶豫的縱身一躍,打碎了我心底層層疊疊的屏障,藏在心底深處的愛戀噴湧而出。

我緊緊的抱著她,在這生命的最後時刻,我放任了自己的情感。

長歌,多謝你願意與我生死與共。

長歌,我終於可以說,我愛你。

我一直沒有問過她,她對我,是否曾有過片刻的心動。

阿簫說,如果她那時沒有聽之任之的娶了秦子期,那麼她會愛上我的。因為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懂得她最適合她的男子。或許,在她心底深處,是有我的影子的,只不過,連她自己都沒有發現。

我沒有去追究這一點,就如同當初她對公子一樣,我也不願意讓我的愛,成為她心裡的負擔。

我的長歌,只願你能愛你所愛,這一生,再無疼痛坎坷。

我從來沒有後悔,今生能與她相遇。

也從不曾遺憾,這樣深深的愛著她。

我真的覺得很幸福,這個世界上能有多少人,能踫上一個值得自己全心去愛去付出的人。

我也不覺得孤獨,我知道我們在同一天空下呼吸著同樣的空氣,我能時時看到她臉上的笑容,我想,已經足夠了。

我站在她的身後,無聲的凝望。也有人,站在我的身邊,長久的守候。

我看不到結局,但是我想,或許這就是愛情,萬般滋味,個人自知。

愛到不能言,我微笑,至少我曾經這樣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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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arasu 琉璃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