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魏晉的美男美女的故事

觀《春鶯囀》一文,伊始,顧昀、王瓚尋扁鵲而來,天鵝對兩男外表風采並無著墨,只是從遇事的態度和細節來讓人揣測他們的性情,顧昀沉著內斂,胸有丘壑,王瓚則是倔傲鮮明,赤子心懷。

第一卷雖談不上金戈鐵馬,如臨戰局,卻也是險象環生,第二卷筆調一變,重墨刻畫士族用度,曲水流觴這般儒風雅俗,讓人眼前一亮。

私愛有晉一朝,美男子多不說,便是情懷也是清淡的,泊遠的,儒術不再獨尊,文學、哲學、甚至玄學,空前發展,也惟有這樣的朝代,才會出竹林七賢,謝安這般的人物。因此小謝之奇麗,顧昀之剛毅,王瓚之秀傑,也相當地自然。

 

 

 

【卷一】

1.綠柳

  “苤莒……圓葉鬚根……”大路邊的塊窪地旁,一個女童蹲著身,將面前野草小心拔起,嘀咕著仔細看了看,片刻,折下一片葉子放到嘴裡:“味甘……”

  “阿角!”身後的山坡上,有人向她大聲問道:“采了多少!”

  女童笑嘻嘻地起身,向那邊展示兜得滿滿的衣角。

  未等山坡上的人再回答,忽然,大路上隱隱傳來一陣悶雷般的聲音。女童忙轉頭望去,只見塵頭漫起,幾騎人馬正飛馳而來。

  女童呆住,小臉煞白,幾株苤莒跌落在地上。

  春天的時候,她也聽過這般聲音,和著震天的嘶喊。那之前,阿爺阿母一早去了野中刈草,卻再也沒回來。

  女童望著那些人馬越來越近,腳卻似生了根一般邁不動,腿隱隱發顫。

  “籲!”忽然長喝聲起,一騎在她面前勒住。

  馬上的男子身形挺拔,女童仰著頭,只看到青天中他高高揚起的下巴。

  “塗邑尚有幾許路程?”他似乎在看自己,聲音醇厚,如金石迸撞。

  女童猶自愣愣的,緊攥著衣角,稍稍後退。

  “甫辰,你嚇到她了。”這時,一個帶笑的聲音傳來,另一名青年打馬從那人身後緩緩出來。

  他走到女童面前,收住韁繩,在馬上彎下腰來,看著她。

  女童的眼睛直直盯著面前的人,只見他唇邊帶著微笑,眉眼端正得煞是好看。

  見女童一眨不眨,青年突然笑了起來,露出編貝般的牙齒。“小童,”他的語聲也煞是好聽:“塗邑在何處?”

  女童的眼睛滴溜溜轉了轉。

  邊邑常有異族人往來,她雖年幼,認人還是會的。來人雖彪悍,卻衣冠儼然,不像那些來劫掠的人。

  她伸手朝身後指了指。

  “就在前方?”青年問。

  女童點點頭。

  “過了那些樹林?”

  女童再點頭。

  青年舉目望瞭望。

  “邑中有扁鵲?”先前那嚴肅的人忽而又開口道。

  女童一愣,好一會,道:“有。”

  兩人的神色似乎剎那間一亮。

  青年與那人對視一眼,轉過頭來對女童又是一笑,柔聲道:“多謝。”說完,他坐直身體,低叱一聲,與眾人朝前繼續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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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陽光淡淡撒下,秋風呼呼掠過。穿過一片長在丘陵上的松林,面前視野倏而被連綿的山巒填滿。林木與草地已是黃綠交替,一座小邑就在大路的盡頭。

  “日行三百里,到底尋到了。”王瓚深吸口氣,轉頭看向一旁的顧昀,笑笑:“這縣邑竟如此偏僻,先前我幾疑心要迷路。”

  顧昀望著塗邑,稍稍將馬放緩:“我兩年前路過,記得此處。”

  王瓚也遙望那個不起眼的城池,有些疑惑,問:“此處竟有扁鵲?”

  “不知。”顧昀黝黑的臉上,雙目炯炯:“那時曹讓腿傷,還是回營敷的創藥。”

  “哦?”王瓚訝然,頓感有趣:“這扁鵲是何來歷?”

  “管他是何來歷。”顧昀淡淡地說,甩手將馬一打,向前疾馳而去。

  王瓚露出一絲苦笑,跟著上前。

  早有人將來人的消息報告了邑中長官,一行人到達之時,縣尉迎了出來。

  略略見禮,顧昀把馬交給侍從,開門見山地問:“驅疫扁鵲何在?”

  縣尉一詫,瞥瞥他腰上的綬帶,道:“將軍欲尋姚扁鵲?”

  王瓚在一邊看著,眉梢微微揚起,這扁鵲原來姓姚。

  顧昀頷首,問:“安在?”

  “就在不遠,將軍請來。”縣尉行一禮,轉身引著他們往大街上走去。

  兩人帶著侍從跟上。

  顧昀心急,步子邁得大,趕得前面的縣尉也不得不加快腳步。王瓚走在後面,轉頭朝街邊望去,四處的民宅比他在別處見過的都要簡陋。不過大疫當前,各家門前掛著成紮的菖蒲辟邪,街面上飄著煙火和熏藥的味道,這倒與近來所見別無二致。

  縣尉領他們一路前行,在一所敞開的宅院面前停下。

  “此處便是姚扁鵲所在。”縣尉對顧昀道,帶他們走了進去。

  院子裡彌漫著濃郁的藥氣和火煙,顧昀和王瓚一入院就被熏得一連嗆了幾下,抬手把面前的藥煙扇開。

  縣尉也打了兩個噴嚏,忙連聲向二人告罪,沖旁邊大聲喊道:“阿四!出來!”

  話音剛落,一個總角少年從煙火裡跑了出來,抹抹熏黑的臉,對縣尉道:“府君。”

  縣尉擦擦眼淚,對他怒道:“柴火要幹透了再燒,說過多少次!”

  阿四嘿嘿地笑,道:“乾柴昨日燒完了,只好燒些剛收的草。”

  縣尉瞪他一眼,問:“姚扁鵲何在?”

  “不在。”阿四道:“剛去了城西,說少頃便回。”

  縣尉“哦”一聲,轉向顧昀和王瓚,有些為難:“姚扁鵲未歸,將軍看……”

  “既不久將歸,我等稍候無妨。”顧昀道。

  縣尉唯唯,片刻,又沖那邊道:“阿四!盛水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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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番忙碌,縣尉請兩人到院子角落的石墩上坐下。煙氣散了許多,顧昀和環視四周,這院落雖小,卻十分整潔。地面打掃得乾乾淨淨,不遠處堆放著一垛柴草和幾簸箕藥材。

  往堂上望去,只見四周掛著帷幕,裡面不甚明瞭,循著中間挽起的門簾,隱約可地面的鋪蓋。即是扁鵲治病之所,想來那堂上就是拿來收留病人的了。王瓚心裡估摸。

  “將軍此來可是為了大疫?”旁邊,縣尉與顧昀攀談起來。

  “正是。”顧昀道。

  縣尉頷首,歎道:“本縣邊鄙,此番卻也不得倖免。春時羯人犯境,多有流民逃難,疫病亦隨之而來,一朝蔓延,家家縞素。若非一月前這姚扁鵲來到,我縣人口所剩無幾。”

  “此人是何來歷?”王瓚心中勾起之前的好奇,問。

  縣尉搖頭:“我等也不甚清楚,只知其為尋叔父雲遊至此,見疫病橫行,方留在此間行醫。”

  原來如此。王瓚應了一聲,看看顧昀,只見英氣的側面無波無瀾,不似有半分再要探詢的意思。

  沒人再接話,縣尉抬眼瞧瞧兩人,有再多的疑問也不好再說話,端起面前的水碗低頭喝水。

  王瓚閑閑地抬頭,只見一樹梅枝在頭頂伸展得,形狀甚好。

  開春以來,羯人屢屢侵擾,劫掠邊邑,朝堂震怒。今上繼位不過三年,此次出征卻醞釀已久,大將軍何愷親帥十萬之眾出平陽郡,氣勢烈烈,欲在入冬之前痛擊羯人,肅清西北胡患。

  不想,行伍剛在邊境駐下不久便遇到了疫病。發現之時,軍中已有十數人染病倒下,嘔吐發熱,水米不進。軍醫立即將病者隔離,卻阻止不住疫情蔓延。折損三十餘人命之後,幾日前,連大將軍也突然高燒不止。

  據當地人說,春時羯人來犯,十幾縣邑死傷無數,之後,大疫便撒播開來。此疫兇猛異常,便是醫者也談之色變。染病者一旦倒下,幾日內暴斃,絕無生還。

  主帥染疫非同小可,眾將焦慮不已,軍醫日夜看護,藥石不斷,竟絲毫不見用處;雖然已遣人火速往京畿,可朝廷即便派來太醫也要時日,只怕遠水不救近渴。正一籌莫展之際,有個駐地來的民夫報告了一件傳聞,說前些日子附近鄉里為避疫,將染病之人送到了幾百里之外的山中,如今,竟有三人痊癒歸來。

  都督聽說此事,即刻派人去詢問,回報說此事確鑿,如今“塗邑扁鵲”已傳得沸沸揚揚。不過塗邑小而偏僻,在什麼地方,鮮有人知曉。左將軍顧昀聽到消息,挺身而出,說此地他曾去過,知道路。

  於是,一隊人馬整立刻準備好,由顧昀帶領星夜趕往塗邑。

  此時,王瓚自告奮勇說要同往,都督看看這個宗室子弟,想起來時雍南侯的囑託,准許了。

  “大將軍是大長公主表兄,于他自然要緊,你跟去作甚?”臨行前,同來軍中的貴胄子弟張騰嗤他道。

  王瓚淡笑,沒有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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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縣尉瞅瞅顧昀和王瓚,有些訕訕。他們的身份銜級,打入城時便已經從衣飾上看出個大概,都是高過自己不知多少的,不免有些小心。

  他面前的水碗已經空了,阿四眼尖,立刻拿個水罐過來給他盛滿水。

  縣尉順勢轉向顧昀和王瓚,笑著說:“本邑無甚特產,水卻是上好,乃山中泉水一脈而來。二位將軍一路奔勞,可聊為解渴。”

  “堂上的可是邑中鄉人?”顧昀沒碰水碗,卻開口問道。

  縣尉微笑:“非也,邑中病患皆已痊癒,堂上的是姚扁鵲收下的流民。”

  “哦?”顧昀王瓚皆是一訝,目光相視。

  大疫以來,各郡縣鄉邑封門闔戶,對逃難的流民避之唯恐不及,塗邑竟敢准許收留,看來確是解除了疫情。

  想到這一層,兩人心頭皆寬鬆不少。

  王瓚覺得石墩坐得不大舒適,站起身來。四周望望,那姚扁鵲還沒到,便想四處轉轉,朝門口踱去。

  “阿四也是姚扁鵲救回的……”身後,縣尉仍在同顧昀說個不停。

  宅院外的路邊上,一棵垂柳仍綠意盎然,在風中輕舒枝條。

  方才來得匆匆,竟未留意。王瓚駐步望著它,有些出神。邊塞風光與中原甚是不同,但月餘來,入耳便是營中對疫情的擔憂,入目便是蒼原秋日的荒涼之色,現在看到這垂柳,他不禁有些懷念京師的高閣樓臺和升平歌舞了……

  “……阿姊!我阿母做了肉湯,邀你晚上來吃哩……”這時,一個拉長的聲音遠遠傳到王瓚耳中。似有人笑應了一聲,街邊嘻哈的跑過兩個小童,沒聽清。

  王瓚側頭望去,只見一道身影正朝近前走來。午時日頭正烈,他眯眯眼睛,垂柳枝條緩緩擺動,掩映著那步履帶起的衣袂。

  未等看清來人,王瓚身後已經跑出一個人來。

  “扁鵲阿姊回來了!”阿四笑吟吟地說。

  什麼?王瓚愣了愣。

 

2.扁鵲

  姚馥之出門去給城西的羅家阿媼看腰背,給她敷了一回藥,又將藥方留下才回宅院。

  沒想到,院子裡已有人在等著自己。

  “阿姊!”還沒到門口,阿四就跑出來通報:“有人要見你。”

  有人找?馥之剛要問他,轉眼就發現了柳樹旁立著一個年輕男子,怔了怔。只見他衣冠楚楚,廣額下生著一雙桃瓣俊目。

  自己卻不曾見過。

  馥之心中疑惑,不由緩下腳步,卻仍向門前走過去。

  “姚扁鵲回來了!”這時,縣尉笑呵呵地走了出來。

  “府君。”馥之道,行下一禮。

  聲音清澈入耳,王瓚眉梢微微一揚。

  仔細再看,只見這婦人眉目端正,細麻巾幗將頭髮全部裹住,衣裝樸素,布衣領子包上了脖子。許是鄉鄙婦人油水少,不見發福,身段倒是不錯。不過露出的皮膚暗黃粗糙,老態畢現,那些長處也顯得微不足道了,怎麼看也仍然是個上年紀的尋常村婦。

  王瓚很快打量完,收回目光。他瞥瞥阿四,又想起方才街上的那聲喚,有些奇怪,他們管這婦人叫阿姊?

  縣尉笑呵呵地同馥之還禮,向她介紹道身後的顧昀和王瓚:“二位將軍來見扁鵲,已久候多時……”

  “我乃左將軍顧昀。”縣尉話音未落,只聽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琅琅道。馥之抬眼,縣尉身後已經上前來一個豐神俊朗的高大男子,動作俐落地朝她頷首一禮,道:“特請扁鵲隨某前往營中救治惡疾。”

  馥之微詫地看著顧昀,目光從他黝黑的臉龐到腰間的紫綬和佩劍稍稍打量。

  縣尉笑意微訕,往旁邊站了站。

  顧昀心中急切,見這婦人似無反應,以為她未聽清,正要再說一遍,卻聽她開口:“不知將軍駐地何處?”

  “在平陽郡。”顧昀立刻答道。

  此言一出,馥之和縣尉皆微微變色。

  “我等攜了良駒前來,可日行五百里。”顧昀繼續道:“營中疫情甚急,還請姚扁鵲速隨我等前往。”

  縣尉聽了這話,心中暗暗捏了一把汗。平陽郡距此三百里,邑中的人騎馬也須兩三日。行伍之人能夠一日趕完並不奇怪,可姚扁鵲是個婦人……他偷眼瞅瞅姚扁鵲。再說,這般遙遠路程,姚扁鵲若一去不返,邑中還有未愈之人,再出大疫可如何了得?

  馥之神色平靜,沒有答話,卻轉向縣尉,道:“方才我路過南街,見府吏正尋府君,似有郡中文書來到。”

  “哦?”縣尉一訝,遲疑片刻,抱歉向顧昀和王瓚一拜:“二位將軍且慢敘,下官稍後便回。”

  顧昀沒工夫理會,只一頷首。縣尉又行禮,匆匆出門。

  院中只剩下馥之與幾個來客,身後的階上傳來一陣腳步聲,阿四捧著一碗藥跑上堂去了。

  馥之回過頭來,面向顧昀,微微一笑:“將軍來請,本不該推辭。然馥之有要事在身,明日還須往別處。可將驅疫藥方寫下,將軍帶回覆命便是。”說罷,行下一禮,便要往堂上去。

  顧昀聞言詫異,看了一眼王瓚,而後,面上慍色微現。

  “且慢!”他身形一移,擋住馥之去路,沉聲道:“疫情緊急,還望扁鵲不吝親至。”

  馥之抬眸,道:“馥之所負之事也是緊急。疫病雖猛,有此藥方卻必是無慮。馥之難從,將軍見諒。” 語氣仍是和順,面上卻坦然無懼。

  顧昀眉頭皺起。大疫非同兒戲,大將軍病重,他奔波三百里趕來,豈可只帶著一紙藥方回去?主帥病重之事不能說出,顧昀堅定地看著馥之,只道:“還煩扁鵲隨我等即刻啟程。事畢之後,無論扁鵲欲往何處,我等必以車馬相送。”

  此人端的強橫。馥之冷眼瞅著他,面上不悅,手微微攥入袖下。

  王瓚在一旁觀察著臉色,心中直呼不妙,忙道:“扁鵲勿惱。”

  對視的二人瞥過眼來。

  王瓚上前稍稍拉開顧昀,向馥之一揖,含笑道:“我乃主簿王瓚。軍中逢大疫,一旦散播,萬千軍士性命皆在其中。左將軍聽聞扁鵲之能,日行八百里前來,只盼扁鵲早至,救治人命。”

  他語聲清朗,唇邊笑容淡淡,愈發顯得俊秀無匹。

  “既如此,將軍當速歸才是。”馥之看著他道,字字清晰:“我既敢說藥方足以應付,便絕無虛言。各人皆不得已,將軍何苦相迫!”

  王瓚一愣,不想她反將這話來拿自己。

  顧昀見勸說無用,目光一寒,把王瓚推開:“如此,莫怪某不敬。”說完,手一揮,王瓚未及阻止,顧昀身後兩名隨從已經上前,伸手拽向馥之。

  馥之冷笑,未等他們碰到自己,將衣袖拂起。

  王瓚只覺迎面一陣溫香,片刻,竟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軟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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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烈日灼灼,頭頂梅枝光光禿禿,勉強地將天空一角分作碎塊。

  王瓚想動動身體,卻一點力也使不起來。

  他覺得不舒服。自從到邊境以來,自己儼然得了潔癖,陌生的食物器物一概不碰,便是睡鋪也必定日日曬過再躺,可如今呢?這院子是人來人往的去處,不遠的堂上還有病患,要是……王瓚閉上眼睛,不再往下想,努力地忽視身上那似有似無的不自在。

  都是這人!他氣惱地瞪一眼旁邊的顧昀。

  此處不是軍營或朝廷,既然是請扁鵲,便定要好聲說話,拿什麼官威?還是大長公主的兒子,如此乾巴!王瓚心裡恨恨道。這下可好,一個將軍,一個主簿,兩名隨從,統統被這不知哪來的遊醫放倒,動彈不得。天下誰見過這等醜事?

  氣了一陣,待稍稍平靜,王瓚卻又擔心。不知這妖婦使的是什麼藥,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思索起來,只覺心中七上八下的……

  他轉過眼睛,看看已經閂好的院門,再看看顧昀。只見他眼睛睜著,看得出臉上已是怒不可遏。

  他定是想一劍把姚扁鵲結果了。王瓚暗自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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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風夾著午間的溫熱吹到堂上,馥之給一名病患把過脈,微笑了笑,對他說:“足下已無大礙,調養兩日便可康復。”

  患者聞言大喜,忙從鋪上起身坐正,向馥之長長一揖:“多謝扁鵲救命之恩!”

  馥之頷首還禮,從席上起身,轉頭,卻發現阿四在旁邊不停地瞄著自己看。
  見馥之發覺,阿四撓頭笑笑,跟著她離開前堂。

  “阿姊要走?”隨馥之到後院收下晾乾衣物的時候,阿四開口問道。

  馥之看看他,點頭:“是。”

  阿四皺皺鼻子,小心地問:“為前院那幾人?”

  馥之笑笑,搖頭:“不是。他們便是不來,我明日也要辭行。”

  阿四頷首,似有所悟:“阿姊既不肯隨他們去軍營,眼下便須乘府君未歸,速速離去才是。”說完,他忽又覺得苦惱,望著馥之:“阿姊,如此可會連累府君?”

  馥之卻淡笑,沒有答話。少頃,她拍拍阿四的頭,將手中衣物交給他,轉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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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陽掛在正中天,曬在臉上,火辣辣的。

  顧昀凝神閉了一會眼睛,又眯著睜開。

  心緒稍稍平靜了一些。四周一絲動靜也沒有,人人都了無聲息。他望著天空,入目是深藍和白灼交融的顏色。

  顧昀忽然回憶起兩年前。那時,他還是一名校尉,憑著初生牛犢的勁頭,跟隨三叔顧銑帶領三千人夜襲東羯人營帳,斬殺了單于石靺並羯人貴族部眾萬餘人。一夜血腥,他們得勝回營之後已是晨光熹微。顧昀卻毫不疲憊,只覺血液仍激蕩,仿佛還身處羯人營地的嘶喊和火光之中。那時,顧銑拍著他的肩頭哈哈大笑,帶他縱馬出營,在草原中狂奔,直到日中。最後,顧昀一下仰面倒在厚厚的草甸上……

  不過,自己那時的身手若換到現在,定一躍而起將那妖人姚馥之斬作兩斷!

  想到這裡,顧昀心頭怒氣再起,想咬牙握拳,卻軟軟的使不上勁。

  頭頂的日光忽而被遮住,顧昀回神,一張臉出現在上方。那不是別人,正是姚馥之。

  兩相照面,顧昀雙眼幾乎噴出火來。

  馥之不慌不忙,蹲下身,看看他的臉,又將他全身打量一番,唇邊忽而漾起一絲莫測的笑意。

  “將軍現下必定想殺我而後快。”馥之道。

  顧昀盯著她。

  馥之斂起笑意,片刻,卻站起身來,向他深深一禮:“馥之自知多有得罪,方才情急,一時顧不得許多,還望將軍恕罪。將軍方才所言之事,馥之細細思考一二,並非不可應允。只有一事,還煩將軍相助。”

  這人的嘴臉和話語轉變得甚快。

  顧昀微愣,狐疑地看她,臉上陰晴不定。

  不遠的王瓚亦凝神細聽。

  只聽她繼續道:“馥之聞羯人劫掠邊邑,朝廷遣大將軍率師討伐,如今已至平陽郡。諸位可在其麾下?”

  顧昀和王瓚聞言,臉色皆是一變。大軍出征乃機密之事,她如何知道如此清楚?

  馥之似看出他們所想,笑了笑:“將軍不必猜疑。邊塞非封閉之所,朝廷欲出征,民間早有傳言;且大將軍率數萬之眾陳於平陽郡,半月未動,還怕別人不曉?”

  顧昀目光微微凝住。她說的也是實情,軍中發現染疫無法遏制,便派人到附近鄉邑四處詢問驅疫之法,難免會走漏消息,焉能守密得許久?他心中一歎,有些氣悶,若非疫情拖累,他們如今已出塞外與羯人廝殺了……

  馥之見他無所動靜,蹲下身來,看著他的眼睛:“若是,便目視左邊;不是,目視右邊。”

  顧昀冷瞥著她,片刻,看向左邊。

  馥之滿意地微笑,片刻,一字一句地說:“馥之正巧也要出塞,煩將軍出征之時,順道帶我一程。”


3.螟蛉子

  出塞?王瓚意外非常,直想皺眉。她雖是扁鵲,卻豈有女子隨軍之理?此人來歷不明,到時出了差錯,誰人擔得起?

  顧昀盯著馥之,心中猶疑不定。

  馥之仍神色悠然,坐直了身體:“將軍可以不應,爾等中的是螟蛉子,三個時辰之後方可動彈;馥之若欲離去,即刻便可動身。”

  言語中,脅迫之意昭然若揭,顧昀眯起眼睛。

  “如何?”馥之神色平靜,與他兩相對視。

  風似乎不再吹了,街上隱約有孩童嘻笑跑過的聲音,再無動靜。

  烈日當頭,汗水沿著額角淌下髮際。

  顧昀強壓下一股悶氣,片刻,眼睛朝左轉去。

  馥之微笑,向他一禮:“多謝將軍。”說罷起身,朝堂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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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著堂上遠遠傳來細碎的話語聲,顧昀只覺胸中氣血翻滾,幾乎要撞出喉頭。

  幾隻雀鳥嘰嘰喳喳地叫喚著,從外面的柳樹上飛入院內。王瓚看著牆頭上自在撲騰的雀鳥,又斜眼看看顧昀僵直的身軀,忽而覺得此人可憐,心歎他這趟扁鵲請得委實憋屈。

  未幾,階上傳來腳步聲,顧昀視去,是那個叫阿四的總角少年。只見他手裡捧著一個碗,逕自走到顧昀身邊,蹲下身來。

  “阿姊叫我來給爾等解藥。”他說。

  顧昀冷冷地看著他。

  阿四臉上嘿嘿一笑,用匙羹將碗中藥湯舀出一匙,把碗置在地上。他小心翼翼地將匙羹送到顧昀唇邊,剛要再往裡送,忽然瞥見顧昀眼中的隱隱殺氣,停住了動作。

  他想了想,對顧昀道:“螟蛉子雖使人綿軟失力,卻非毒物。而若說驅疫良醫,恐眼下只有阿姊,將軍起身後還望三思而行。”

  顧昀的臉一黑,眼睛幾乎要射出箭來。

  阿四又是嘻嘻地笑,一手將顧昀的嘴夾開,一手將藥湯喂進他嘴裡。

  藥湯溫溫的,帶著些野蔬的味道,似藥非藥。顧昀吞下幾匙後。阿四又給兩名侍從服下,最後來到王瓚的身邊。

  最後才給我……王瓚盯著那匙羹,滿心嫌惡。這匙羹喂了人,又放到湯裡,再拿出來喂人,如此反復,最後什麼都有的那點便是我的……他哼哼地想。

  阿四卻不管,打開他的嘴灌下藥湯,擦擦汗,端起碗回屋覆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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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晝的日光撒在空曠的原野上,白草鋪滿了平地和丘陵,在秋風中懶洋洋地搖曳出波浪。

  飛馳的馬蹄踏過草原中的道路,塵沙在後面淡淡漫起。

  王瓚攥著韁繩,兩袖鼓風。顧昀奔在前面,上路已經一個時辰,他既不歇息也不說話,似乎一心只這樣將後腦對著眾人。他看看旁邊,姚馥之和阿四一前一後地跟著,並未落下半分。

  這婦人馬術倒也嫺熟。他心裡想著,轉回頭去。

  一路上,王瓚除了看風景,想得最多的就是姚馥之的來歷。有一點他總覺得琢磨不透,她一副鄉野婦人打扮,其貌平平,舉止談吐卻是落落大方,總讓人覺得很不一般……當然不一般,尋常婦人誰會使那等怪力亂神的招數?

  王瓚不禁再看向姚馥之,她側著臉,露出腮邊姣好的輪廓。王瓚忽然想起京城中那些年過半百仍妝扮風情的貴婦,若這婦人再懂得保養要領,恐怕也能與那些猶自妝扮風情的半老貴婦們比上一比的……不過,世上扁鵲大多乃是行醫二三十載的白髮老者,她一個中年婦人竟也得扁鵲之名,除了那妖術,恐怕還是有些本事的。

  路過一片草灘時,阿四在後面大聲叫道:“將軍!此處有泉水!且歇一歇吧!”

  顧昀放緩下來,轉頭,只見離大路旁不遠的一個小丘上,果然有一股清泉自地穴中汩汩流出。他看看天色,日頭偏西了,夜間在野外尋水源不易,先補足水囊也好。於是,他揮手讓眾人停了下來。

  眾人各自下馬。阿四去了自己和馥之的水囊,到泉眼裡裝得滿滿的回來,樂呵呵地對馥之笑道:“我以前雖阿爺出來牧羊,最愛喝此處的泉水,每回都要將水囊都裝滿了再回去。”

  馥之笑笑。

  阿四打開水囊狠狠地喝了一大口,看看一旁正坐在地上解水囊的王瓚,遞給他:“將軍可要來一口?”

  王瓚瞥一眼那濕濕的囊嘴,抽抽唇角:“不必。”說罷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拿著水囊向泉眼走去。

  阿四望著王瓚的背影,又看看幾步外正飲水的顧昀,對馥之神秘地說:“阿姊,這位將軍與那惡人不同,雖話語無多,卻總拿眼角看你。”

  馥之沒有接話,打開水囊輕啜幾口。

  “你不該跟來。”片刻,馥之說。

  阿四愣了愣,嘿嘿一笑:“阿姊方才不也沒攔阿四?”

  馥之橫他一眼:“你故意在那將軍面前說我離不得你,我要攔你也須他肯。”

  阿四得意地笑,大咧咧地從行囊裡拿出一塊大餅,掰做兩半,遞一半給馥之。

  “不餓。”馥之說。

  阿四收回,塞進行囊,拿著另一半嚼起來。

  “我說過,家中已無親人……”他邊吃邊說,聲音有些含混:“從此,阿姊去何處阿四便去何處。

  馥之看著阿四,少頃,無奈一笑。

  這孩子自從被自己救起,便是這副尾追到底的神氣。可自己終還須去別處,不能總讓他跟著。

  馥之抬頭看看不遠處正與侍從說話的顧昀,心中暗歎,臨走生出這枝節,也不知自己決定是對是錯,只盼真能找到叔父才好。

  不過眼下,還有一樁事更加緊要。

  想到這裡,馥之心中一陣憋悶。她抬手,摸摸頸邊一片汗水的黏糊,將心一橫,站起身。

  “我去去便來。”她對阿四道,說完,朝水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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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阿姊在做甚?”王瓚打水回來,望望正蹲在泉邊的馥之,向阿四問道。

  阿四一邊吃著大餅一邊搖頭:“不知。”片刻,他打個飽嗝,抬頭看看王瓚,將手裡剩下的一點餅遞過去:“將軍可要來一口?”

  王瓚別過臉去,眼睛往身後看了看,對顧昀大聲道:“甫辰!”

  顧昀望過來。

  “分我一塊糗糧!”王瓚說。

  顧昀從馬上解下食囊,走過來,遞給他。

  王瓚接過,道聲謝,從食囊裡拿出一塊糗糧,掰下一小塊,文雅地放進嘴裡。阿四盯著他的動作,目光好奇而匪夷。

  顧昀也不走開,在王瓚身旁坐了下來。

  “我同都督說明日午時回到,今夜還須趕些路程。”顧昀道。

  王瓚頷首。若不是被那婦人藥倒,夜間或許會舒服些的。想著,他轉向阿四:“我問你,那‘螟蛉子’究竟何物?”

  聽王瓚問起,顧昀亦轉過眼睛來看阿四。

  “藥末。”阿四答道。

  王瓚沒好氣:“自然是藥末,我問是何所制?”

  阿四想了想,道:“螟蛉子螟蛉子,將軍可知螟蛉?”

  王瓚與顧昀對視一眼,頷首:“知道。”

  阿四悠然說道:“螟蛉入蜾贏巢中,僵而不死。取蜾贏巢中螟蛉若干,曝於日下,數日則燥為米粒大小,收入舂中,研作齏粉。自然,阿姊喜香,還往其中調以椒蘭……”

  話沒說完,眾人已經變了臉色,王瓚看著他,片刻,猛然側向一旁幹嘔起來。

  “說笑的說笑的!”阿四忙伸手去替他拍背。

  聽到這話,眾人人更是怒目。王瓚氣得一把揪住阿四,喝問:“到底何物?!”

  阿四哂笑,無辜地說:“阿姊也不曾說過……”這時,他忽然看向王瓚身後,眼睛一亮:“阿姊回來了,你問她!”

  王瓚回頭,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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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前,一名年輕女子正走來,面若桃李。

  王瓚眨眨眼,再看,那人身上衣裝與頭上巾幗與姚扁鵲別無二致,臉卻似換了一張,白皙如玉,儼然一名二八少女。

  他睜大了眼睛。

  “阿姊!”阿四掙脫王瓚的手,朝馥之奔去,呵呵地笑:“阿姊變回來了!”

  王瓚和顧昀皆不可置信地瞪著她。

  “啪”一名侍從手中的糗糧脫手落到了地上。

  顧昀盯著那女子,雙目如電。

  馥之料到是這樣的結果,施施然走到二人面前,大方一禮:“馥之隨二位將軍回營治病,醫患交信,還須坦誠。之前易妝乃不得已而為,得罪之處,還望將軍海涵。”

  易妝?王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顧昀卻鎮定得快些,壓著火氣,好一會,冷聲道:“何故如此?”

  馥之笑笑:“女子獨自行走在外,多有不便,易妝乃為行事便利。”

  王瓚哼了一聲:“既如此,如何不裝下去?”

  馥之看看他,道:“阿四前日失手散翻妝粉,馥之不曾習得藥方,無以為繼。”

  王瓚一時想不出再問什麼好,幹瞪著眼睛。

  顧昀皺眉:“爾既是扁鵲,當為醫者表率,怎盡使些詭異之物?”

  馥之卻一臉不以為然:“‘扁鵲’乃出自他人之口,非我名號。”說著,她走向自己的馬:“我亦稱不上醫者,若論術業,我只通藥理。”

  王瓚冷嗤一聲:“你既可治病,如何稱不上醫者?依你所言,醫者又該如何?”

  馥之淡笑,道:“開顱取骨,剖腹割瘤,起死回生。”說罷,踏上路邊一塊大石,輕盈地翻身上馬。

  “走嘍!”阿四把水囊掛到馬上,跳了上去。

  王瓚睜著眼睛,看著前面那個纖細的身影,不知該怒該笑,好一會,從牙縫裡恨了聲:“妖女!”悶悶上馬。

  回頭看看顧昀,卻見他仍站在原地,面沉如水,若有所思。

  “甫辰!”王瓚喊他一聲。

  顧昀看看他,大步向坐騎走去。

 

4.歸營

  晚上並無月光,星辰像螢火一般綴滿夜幕。

  一行人點著火把走了兩個時辰,顧昀選了一塊較為平坦的坡地,升起篝火,命眾人歇息露宿。

  趕了許久的路,各人都已經疲憊不堪,用過糗糧漿食,安排下守衛輪值,都倒頭睡下了。

  王瓚捂著裘衣,雖然困倦,卻一時睡不著。他提防地看看睡在篝火那頭的馥之,片刻,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再睜開。自午時見面以來,這女子連番作怪,他總擔心自己一不留神,這妖女就會再變出什麼教眾人措手不及的東西。

  說來也是費解,王瓚在京畿也算見多識廣,卻從未見過有人會如此逼真的易妝。若非其親自點破,自己竟也要蠢蠢地蒙在鼓裡。一路上,王瓚不住地打量馥之,細看之下,她的眉眼還是那眉眼,臉廓也還是那臉廓,卻嬌豔靈動,儼然換了個人。

  焉知不是半老婦人妝作二八少女?王瓚曾揣測地想,可又發現她神態自然,相較之前似乎少了些僵硬,卻越發覺得這回是真的了。

  胡想什麼?王瓚覺得自己有些自尋煩惱。自己身上這佩劍乃先祖傳下,沙場上飲人血無數,妖邪莫敢近前。稍後她便是敢化作惡鬼我也一劍結果了她!王瓚心道,他轉過身去,強迫自己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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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馥之靜靜地將自己裹在氊子裡,旁邊,阿四的呼吸已經帶起了細微的鼾聲。

  眾人七零八落地躺在篝火邊上。顧昀就在不遠,側身向著這邊,火光將他的眉眼勾勒得沉穩深刻。雖閉著眼睛,卻能看得出氅下按劍的手。

  王瓚在顧昀旁邊,時而窸窣地翻身,似乎睡得不大安穩。

  馥之睡不著,睜眼望著天空,心事在胸中細細翻轉。

  她父母早逝,自幼便跟隨了叔父姚虔。

  姚虔好雲遊,馥之十歲的時候,他把馥之託付給忘年好友陳勰照管,便出門遊歷去了。陳勰號白石散人,據說以前在醫理學問上頗有名頭,老了便在太行山中結廬隱居,不問世事。馥之與叔父約定,每半年碰面一次,或叔父上太行山找她,或返潁川家中團聚,七年來從無例外。

  可今年夏末,馥之在太行山等到約定之期過去還不見叔父到來。馥之按耐不住,下山回家,僕從卻說叔父還未歸來,只有一封月前托人捎來的書信。馥之忙取信來看,發現這信果然是給自己的。叔父言語寥寥,大致是說這次外出比預想要多費些時日,暫不回來,叫馥之不要擔心。

  馥之苦笑,焉有不擔心之理?

  叔父多年雲遊名山,好清修,結交了一群醉心方術的朋友,還自號“鶴歸處士”。近年來與他見面,叔父總愛同她聊些與方士清談之事,馥之真怕哪一天他當真拋下俗事一去不返。

  如今叔父遲遲未歸,實在教她坐立難安,思前想後,決心自己去找叔父。

  馥之認真地查看了叔父留在家中的遊記,將他特別留心或喜愛的地方一一列出,常來往的朋友所在也一一打聽清楚,計畫好行程之後,馥之回太行山向白石散人稟告一番後,便負起行囊上路了。

  以前,叔父也多次攜馥之雲遊,旅途於她而言並無障礙。這一回,馥之獨自行走了許多地方,按路線一一尋訪打探,卻毫無收穫。叔父的好友,最近的見面時日也是在幾個月前了,近來何蹤竟無人知曉。

  失望之下,馥之仍不甘心,又繼續按計劃來到了塗邑。叔父在遊記中對塗邑一帶風物盛讚,據他說,此地是個上好的清修之處。

  不料,這個地方偏僻難尋,又適逢疫病蔓延,路過鄉村人人闔戶,更是不好打聽。所幸天無絕人之路,馥之在一間破廟裡救起了因染疫而被棄野外的阿四,一問身世,竟就是塗邑人。阿四在馥之的醫治下,幾天功夫便得好轉,痊癒後,便領著馥之到了塗邑。邑中鄉人見到阿四活生生地回來,又驚又喜,馥之也自然而然被當作了救命的神仙留在邑中。

  馥之在塗邑一邊看病一邊打聽,待了將近半月,卻仍舊沒有叔父的消息。眼見這病患都已無大礙,恰巧易容的妝粉又被阿四打散了,馥之便決心離開此地,再往別處找尋……馥之原本考慮先返太行山去取妝粉還是繼續往塞外,現在卻是不必再想了 。

  她摸摸臉頰,妝粉雖好用,每每洗掉它,卻仍覺得皮膚一下舒適了許多。

  “女子獨行在外,只怕是非來惹,每日塗抹此物,可保平安。”白石散人知道她與叔父感情非同一般,沒有反對,叮囑一番,又將一瓶妝粉交給她。

  那妝粉也不知是用什麼制的,以水調勻之後敷在臉上,幹透後,皮膚就會變成鄉野農婦那般褐黃的顏色,看上去粗糙且神情僵硬,還會繃出些細細的皺紋。不過白石散人叮囑說,此物雖是無害,用久了臉上便會真的繃出皺紋,夜間入睡定要洗去。

  “不過馥之尚年輕,生些皺紋也必無老態。”當時,他笑得奸詐,露出所剩無幾的牙齒。

  那老叟必是怕我一去不回,才不肯給我藥方呢。馥之望著天上的星斗,心中琢磨著。

  阿四是知道馥之真容的,也知道她使藥末制人的手段。

  那是馥之在破廟裡救治阿四的時候,因為要守在旁邊照顧,馥之索性不易妝。後來,有幾個流民想把他們從破廟裡趕出去,馥之發怒,又使了螟蛉子。

  馥之為何要易妝,阿四沒問過,卻不肯配合,在人前也仍然“阿姊阿姊”地叫。結果叫多了,塗邑的孩子也跟著他順口叫馥之“阿姊”。不過在塗邑以後,但凡馥之睡下,阿四必定要守在外間,凡事親自通報,易妝之事便一直不曾被人發覺。

  想到阿四,馥之在心中歎口氣,側頭看看。這孩子不錯,機靈通透,但自己往下還要去尋叔父,是不可能帶他走的。

  驅疫之後便教他回塗邑吧……馥之困倦地想,慢慢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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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陽下,寂靜的大路上遠遠起了一陣塵頭,早有營門處的守衛望見,報知正在附近巡邏的校尉曹讓。

  曹讓趕緊到壁門前觀望,果然,幾騎人馬賓士近前,為首一人,正是左將軍顧昀。

  “啟壁門!”曹讓對士吏大聲喊道。

  壁門在眾人合力下緩緩開啟,馬蹄下卷著塵土,逕自奔入。

  “籲!”顧昀大喝一聲,將馬拉住。

  “左將軍!”曹讓忙上前,向顧昀抱拳一禮。

  “孝正。”不等穩住馬,顧昀便問:“大將軍如何了?”

  “大將軍昨夜又是嘔吐,現下正昏睡。”曹讓道,眼睛期待地往他身後望去:“方才都督還遣人來問左將軍可請到了扁鵲……”這時,他突然看到王瓚旁邊巾幗布衣的馥之,愣住。

  “如此。”不等他細看清楚,顧昀已經打馬,領眾人向前面趕去。

  目光忽而從四面八方彙集過來,營中的人突然見到一個妙齡女子跟在左將軍和主簿身後歸來,大為好奇。一隊巡邏軍士與他們錯身經過,不少人回頭觀望,引得士吏一陣呵斥。

  馥之第一次來這種地方,也不住將眼睛環視,只見面前營地開闊,校場上操練的軍士佇列儼然,行進有序,遠處營帳整齊,甚為壯觀。

  王瓚瞥見她不住往四處看,想她定是被營中赳赳氣勢鎮住,突然覺得心情大好。他唇邊揚起一個自得的笑,將手中的鞭子一打,馬蹄輕快地入了營帳的陣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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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幾千的帳篷中,主帥的營帳並不華麗,卻無疑是最大的。外面軍士把守森嚴,經帳外士吏通報後,顧昀和王瓚才得以引馥之進入了帳中。

  雖已是日中之時,帳內卻光照昏黃。濃烈的藥氣之中,幾人正站在一道黑漆屏風前,面色凝重。見到他們,一人急急出來,不待見禮,便向顧昀問:“扁鵲可尋到?”

  “稟都督,扁鵲已至。”顧昀一禮,說完,讓出身後的馥之。

  看到這年輕女子,都督劉矩怔了怔,有些不敢相信。

  “這便是那塗邑扁鵲?”劉矩松下的眉頭又微微擰起,與身後幾名軍醫稍稍對視。各人臉上也盡是狐疑之色。

  “正是。”王瓚瞥瞥馥之,亦一禮,道。

  自從救了阿四,馥之對這樣的目光已經習慣了,並不以為忤。

  她上前行禮,緩聲道:“馥之略通藥理,不敢稱扁鵲。今隨將軍前來,不知病患何在?”

  劉矩見這女子雖年輕樸素,言語卻不卑不亢,不禁深思起來。想到方才軍醫言大將軍病勢已是危如累卵,他心中著實發虛。也罷,此女既治癒過鄉人,或另有見地,讓她看看大將軍也好。

  決心定下,劉矩道:“扁鵲隨我來。”說完,轉身向後走去。

  馥之跟上。劉矩領她繞過那黑漆屏風,只見後面床榻俱全,油燈的光亮中,一名身長五尺的壯年男子臥在榻上,雙目緊閉,身上覆著厚厚的被褥。

  “大將軍五日前突然發熱嘔吐,之後便臥床不起。”劉矩沉聲道:“連日來藥石不斷,竟無起色。”

  馥之看著那面色蠟黃的人,微微頷首。

  原來大將軍染了疫,她瞥了一眼跟在旁邊的顧昀,怪不得這人幾乎要將她強行擄來。

  馥之沒有說話,在榻旁坐下。從被子裡摸出大將軍的手,給他把脈,稍後,又翻翻眼皮,看看舌苔。她向幾名軍醫細細問過幾日來的情形之後,心中長舒一口氣。

  此人確實是染了疫,脈象面色皆是如此徵兆。所幸的是,幾日來的藥石雖不見起色,卻並非全然無用。常人染疫,這般病上五日,定然氣絕。這大將軍有良醫服侍,病情被遏制了些,還是可救的。

  “扁鵲所見,大將軍現下如何?”見馥之將大將軍的手放回,劉矩問道。

  馥之微笑,說:“大將軍吉人自得天佑,稍候以湯藥治療,今夜可轉醒。”

  “哦?”眾人精神一振。

  馥之起身,道:“還請都督賜文墨。”

  劉矩不掩喜色,忙請馥之走出去,命人備下紙筆。

  馥之在案前坐下,提筆寫下三張藥方,將其一呈給都督,道:“此乃藥浴之方,先速去備下。”

  劉矩頷首接過,看了看。

  馥之又將第二張呈上,道:“疫病乃邪毒入體,按此方所述煎藥湯服下,可扶正拔毒。”

  劉矩再接過。

  “還有一事,”馥之的目光在帳中微微環視,正容道:“煩都督將此帳並周圍營帳隔離,大將軍染疫以來,凡服侍接觸之人皆遷移至此處,半月內不得隨意出去。”

  劉矩與眾人愕然,互相望瞭望。

  “我等亦然?”他問。

  “正是。非常之時,還請都督立斷。”馥之道。帳外守衛森嚴,想必軍醫必也對大將軍作了些隔離。不過大將軍身份不比常人,如都督這般人物來往探視,只怕軍醫也阻攔不得。

  劉矩咬咬牙,將心一橫,道:“善!”

  此言一出,王瓚心中“咯噔”一響。自己如今進了此帳,只怕也在這妖女所言的“服侍接觸之人”當中了。看看顧昀,只見他靜立在旁,看不出分毫情緒。張騰說得對,他是大將軍表外甥,自然不比旁人。王瓚胸中一陣後悔,自己方才為何不在營前調轉馬頭……

  馥之將最後一張呈上,道:“疫病時日已久,恐多有傳染,隔離亦非根除之道。按此方所述草藥煎湯,營中之人盡皆服下,可防疫情再起。”劉矩看了看,全數交與身後軍醫,吩咐立即照辦。

  幾名軍醫看看藥方,相覷幾眼,各有疑色,卻不敢拖延,忙按照藥方去配藥材。

  分付已畢,劉矩再看向馥之,卻見她沒有再交待的意思了。他看看顧昀王瓚等人,見他們風塵僕僕,想到這些人連續趕了兩日路程,便命人速速將隔離營帳分撥出來,安排守衛隔離,帶扁鵲和左將軍一行人去用膳。


5.驅疫

  營帳內,飯食香氣蒸蒸。

  阿四手裡拿著一塊肉乾費力地咬著,吃得滿嘴是油,卻津津有味。吃完了,他抹抹嘴,看看向一旁。

  馥之端著碗,小口地飲著湯水,面前的米飯菜蔬都已經吃光了,肉食卻大半未動。

  “阿姊,”阿四咽咽口水,兩眼放光地盯著那些肉:“阿姊不喜食肉?”

  馥之放下碗,看看他,道:“想吃便拿去好了。”

  阿四笑顏逐開,起身走過去,伸手把肉都端了回來。

  王瓚斜眼看著阿四狼吞虎嚥的樣子,心中生出一陣優越的悲憫,到底是鄉野中人,竟是一世未見過肉的樣子。相比之下,那姚馥之雖是個妖女,舉手投足倒合乎規範,更教他想不透。

  王瓚望望外面,天色又到了下晝。姚馥之從大將軍帳中出來已有半個時辰,不聞不問,先是在分撥給她的營帳中洗漱一番,又出來安坐用膳。他想起剛才在帳外聽到軍醫嘀咕,好象說姚馥之那張要營中之人盡皆服下的藥方上,所列藥材,大多都是些山野中的尋常野草,還有些是牲畜才吃的野蔬。

  這個女子,真能助大軍擺脫疫疾?王瓚心中也不禁打鼓。

  帳中無人說話,顧昀還在靜靜地用膳,對旁人愛理不理;馥之仍緩緩地喝湯,王瓚用巾帕閑閑地揩著手指,阿四的進食聲顯得尤為響亮。

  未幾,帳外一陣腳步聲傳來,卻是一名侍衛,在外面稟報說大將軍藥浴已經備好,請扁鵲前往。

  眾人聞言,皆停下動作。馥之應了一聲,從座上起身。

  阿四迅速把手揩淨,跟在馥之後面。顧昀停頓片刻,亦不再進食,漱口淨手,從座上站起。

  王瓚本不願再摻和,看看空無一人的四座,心中一歎,無奈地收起巾帕,跟上前去。

  主帥營帳內已是藥氣蒸騰,和著酒味,濃郁熏人。馥之入內的時候,只見一個大木桶正置於正中,旁邊侍從來來往往,將藥湯傾入桶內。

  馥之走上前去,聞聞藥氣,又伸手探探水溫,對劉矩頷首道:“可入浴。”

  劉矩立刻吩咐大將軍從人替他寬去衣物,只以一布遮蔽下體。正要將他抬出,馥之卻又忽然道:“且慢。”

  她略一思索,走到劉矩面前,道:“帳中不必許多人,只留一力壯之士與馥之即可。”

  劉矩目光一轉,捋捋鬍子,明白了她的意思。大將軍這等人身份顯赫,眾人之前赤身裸體到底有失體面。現在他正昏睡,自然不會計較,安知醒來後知道不生心結?他點點頭,卻為難起來,營中自不乏力壯之人,卻不知該由誰來。

  “末將願留下。”這時,一旁的顧昀站了出來。

  都督看到他,神色一展。顧昀乃大將軍親眷,此事交與他,卻是最好不過。

  “如此,有勞左將軍。”劉矩頷首,命餘下眾人出去。

  “阿姊……”阿四有些不願意,想向馥之說什麼,被王瓚一把揪住脖子後的衣領,拉出了營帳。

  ******************************

  帳內一片寂靜,馥之望向顧昀,道:“還請負出大將軍。”

  顧昀沒有說話,逕自走到屏風後,只聽窸窣響動,片刻,已將人背出。

  走到木桶前,馥之在一旁除去披在病人身上的外衣,又幫忙架住他的身體,一番勞動,總算將病人緩緩卸下,放入了藥湯之中。

  顧昀松下一口氣,又趕緊轉過身去,扶大將軍坐穩。

  忙碌一番,兩人身上都出了些汗。馥之見桶旁放置的小缽中,方子上吩咐拌酒搗碎的草藥已經備好,走過去,將藥渣拿起來看了看,用一塊巾子包好。

  大將軍被顧昀扶著靠在桶邊,頭斜向一旁,雖昏沉,雙眉卻深深蹙起。

  “扶穩了。”馥之輕聲道道,將藥包浸入湯水之中,片刻,拿起擰乾,把大將軍從頭向下用力擦拭。

  女子力道本無多少,顧昀扶著大將軍,並不費勁。他抬眼,蒸騰的水汽中,馥之神色專注,巾幗下,臉龐泛著淡淡的嫣紅,雙曈光澤幽深而氤氳。

  ……開顱取骨,剖腹割瘤,起死回生。他想起之前馥之說的話。

  “勞將軍與我換位,須擦拭大將軍後背。”他突然聽到馥之開口道。

  顧昀立即回神,看她一眼,小心地移過另一邊,正面扳住大將軍的肩膀。

  馥之將藥包再浸擰乾,從大將軍後腦向下仔細擦拭。

  “扁鵲可識得陳勰陳扁鵲?”過了會,顧昀突然問道。

  馥之一怔,手上動作稍停,片刻,又繼續擦拭。

  “將軍何來此問?”馥之語氣平淡。

  “開顱取骨,剖腹割瘤。”顧昀低聲,雙眼盯著馥之道:“昀生平只在陳勰處親眼見過。”

  “哦?”馥之看看他:“將軍既見過,如何來問我?”

  “那時已是十年前,之後,陳扁鵲便不見了蹤跡。”顧昀道。

  馥之心中稍展,微微一笑:“這話馥之也是聽別人說起過罷了。”

  “如此。”顧昀淡聲道。

  馥之把目光移開,看著手上的動作。

  白石散人自從入太行山結廬便已不問世事,馥之不知道他過去有何經歷,但凡有人問起他本名,即便是潁川的家人她也從不告知。不知這左將軍突然打聽,所為何事?

  馥之不想打聽亦無興趣知曉,只專心幹活。

  待帳外侍從進來之時,大將軍已經拭淨更衣,重新回到榻上了,顧昀和馥之皆大汗淋漓。

  “大將軍藥浴已畢,還請醫官為之針砭周身經絡,不久即可轉醒。”馥之為大將軍把了把脈,對一臉期待的眾人微笑道。

  眾人聞言,皆是一訝。

  “扁鵲為何不親自施針?”沉默片刻,一名軍醫疑惑地問出了所有人的心裡話。

  馥之看看他,神色平靜:“馥之只通藥理。”

  眾人一陣安靜,三兩目光相覷,各懷心思。

  都督劉矩卻無暇計較,忙請軍醫去為大將軍施針。

  ******************************

  馥之走出營帳,只見日頭已經將要西沉了。晚風夾著些寒意吹來,她輕輕地打了個哆嗦。

  她剛才說的是實話。

  白石散人精於醫道,馥之跟了他,卻對治病救人的手段並無多大興趣。白石散人有徒弟兩人,不愁衣缽傳承,馥之又是好友托來照管之人,故而也不對她要求什麼。馥之雖無心向醫,卻對草藥甚為熱愛,診脈觀望之術,也是她為了習藥才用心去學的。在太行山的數年之中,馥之將白石散人多年累下的病例藥方都一一翻閱,除了研習,又常試著將白石散人的藥方重新配過。到了後來,有時,連白石散人也不得不承認馥之所配藥方更為出色。

  “阿姊冷麼?”阿四在身旁探過頭來,鬼精一般地看著他。

  馥之拍拍他的腦袋,笑了笑,正尋思著回自己營帳去把汗濕的中衣換掉,卻見王瓚走了過來。

  “你往日治癒之人都曾似這般藥浴?”私下面對,王瓚連“扁鵲”也懶得稱呼。

  “非也。”馥之答道:“不是人人有這般大的木桶。藥浴乃為退熱,病患醒轉服藥,可事半功倍。”

  王瓚想了想:“那未醒之人怎辦?”

  馥之瞥他:“自然將藥強行灌下。”

  “如此。”王瓚點頭,看看馥之身旁的阿四:“你救阿四時可曾為之藥浴。”

  “不曾。”馥之道。

  王瓚同情地看看阿四。

  馥之卻覺得身上愈發涼了,向他一禮,逕自朝自己的營帳走去。

  ******************************

  夜幕垂下之時,昏睡了幾日的大將軍何愷發了一身熱汗,終於退熱醒來。

  眾人歡欣不已,忙給他喂下馥之方子上的藥湯,又喂些粥食。大將軍雖醒,精神仍是不濟,服藥餵食之後,又沉沉睡去。

  馥之守在營帳內照看。大將軍睡得安穩,翻身端水等雜事也有侍從去做,馥之除了時而探探額頭把把脈,倒也沒什麼要親自動手的事。她索性打開行囊,將自己抄錄的叔父筆記拿來,慢慢翻開。

  深夜時分,顧昀在夢中一覺醒來,忽然記起大將軍病勢,即披衣起身,往大將軍帳中走去。

  大帳中靜悄悄的,燈光如豆。顧昀走到大將軍床榻邊上,只見大將軍仍在沉睡,眉間已不再蹙起,探探鼻息,穩而平緩。

  顧昀心中緩下。這時,一旁正打瞌睡的侍從醒過來,看到顧昀,一驚,忙伏地:“左……”

  顧昀趕緊教他噤聲。

  “大將軍如何?”顧昀低聲問。

  “大將軍服藥後,一切安好。”侍從笑起來,細聲細氣道:“多虧了姚扁鵲。”

  顧昀沒有說話,又看了大將軍片刻,走出屏風。

  營帳邊的一張案前,馥之伏在上面,手中的書還立著,人卻睡著了。顧昀無聲地走過去,只見跳動的昏黃燈光下,她的臉隱沒在衣袖的陰影中間,露出巾幗下瑩白的額角和長長的眉梢。

  顧昀稍稍上前,目光落在馥之手中的書頁上。光線晦暗,上面的字不甚清晰,卻看得出字形飄逸,很有些靈秀之氣。

  “將軍……”

  顧昀轉頭,見侍從也跟了過來。

  “取一床薄被來,為姚扁鵲蓋上。”顧昀輕聲吩咐道,說罷,邁步走出了主帥營長。

 

6.米糕

  自文皇帝起,朝堂對軍功日益看重。

  王瓚的父親雍南侯王壽對此很是清楚,於是當大將軍出征之事定下來的時候,他便入宮探望了一回太后。之後不久,朝廷旨意傳下,王瓚隨軍,跟隨都督劉矩掛了個主簿。

  對於這件事,王瓚沒有違逆。

  提起行伍生涯的鮮衣怒馬,男兒誰無幾分建功立業的豪情在懷,他還是很接受的。不過主簿乃文官,是個閒職,須日日對著書簡地圖,王瓚冶遊多年,突然要過這樣的日子,到底覺得枯燥了。

  所以那日,當聽說可以出去一趟,且無刀兵之險,他沒多想就跟著顧昀去了。

  不料,倒真是開了眼界。

  姚馥之這妖女果然是有些本事的。大將軍在她到來的第二日便完全清醒,之後每日服藥,日日好轉起來。

  軍中眾人對馥之自然刮目相看,大將軍則更是感激不已,別的不說,自從大將軍開口說話之後,馥之的營帳中就有了專門的侍婢,帳前有衛士輪值,飯食湯沐也是獨一份的。

  都督命軍醫按馥之的藥方去治療其他的染疫軍士,也喜訊連連,說果然見效。都督大喜,又遣人將藥方傳往附近郡縣,上報朝廷。

  眼見要度過難關,眾人一掃多日來的沉鬱之氣,士氣重又高昂起來,出塞征羯人之事也重新回到眾將口中。不過上下仍不敢掉以輕心,大將軍雖無礙,其營帳眾人仍在馥之限定的半月隔離期之內。所幸大將軍豁達,命營中軍士每日操練,養精蓄銳,自己仍遵守醫囑留在帳中,每日與都督顧昀等人商討方略。

  轉眼間,來到這營中已有近十日了。夜裡,馥之從隔離染疫軍士的營帳查看回來,疲憊不已,收拾過以後,迫不及待得倒在了睡榻上。

  正當睡意沉沉襲來,忽然,馥聽到帳外有人在同侍婢說話,似乎是阿四。

  馥之起身,往外喚了一聲。片刻,只見帳門掀開,阿四跑了進來。

  “何事?”馥之問。

  阿四一臉神秘,沖到馥之榻前:“阿姊,我打探到了不得的事。”

  “嗯?”馥之訝然看他。

  阿四壓低聲音:“阿姊可知那左將軍與主簿是何來歷?”不等馥之回答,阿四興奮地說:“左將軍乃大長公主之子,主簿與今上乃是宗親!”

  原來這就是了不得的事,馥之的神經放鬆下來。

  她問:“誰人同你說的?”

  阿四眼睛亮亮的:“方才我聽大將軍帳中侍衛說的,還說主簿的阿爺是什麼侯。”

  馥之點點頭,掩口低低地打了個哈欠。

  阿四嘿嘿地笑,立刻乖巧地說:“阿姊好睡,我聽到有趣的再來告知阿姊。”

  馥之笑笑,道:“等等。”說著,起身到案上拿過一個小布包來,交給阿四:“留給你的。”

  “哦。”阿四應聲接過,打開,眼睛忽而一亮。只見裡麵包著好幾塊米糕,潔白如雪,阿四歡喜地咧開嘴。

  “多謝阿姊!”他笑得燦爛。

  “去吧。”馥之道。

  阿四點頭,連蹦帶跳地跑出了帳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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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馥之重新在榻上躺好。

  “……左將軍乃大長公主之子,主簿與今上乃是宗親!”阿四方才說話的神氣仍在浮現。馥之不禁覺得好笑,這孩子對外面的天地總揣著好奇,在塗邑時,就老喜歡追著自己打聽,縣尉說阿四就是個不安於室的命。

  天下宗親諸侯多如牛毛,偶爾遇到一兩個侯門子弟並沒什麼大不了;不過,阿四說的大長公主,馥之倒是知道的。

  大長公主是今上的姑母,與先皇穆帝是姊弟,同為昭惠何皇后所育。據說大長公主頗得先皇愛護,幾十年出入宮禁自如,其名天下皆聞,炙手可熱。大長公主及笄後,嫁入了開國功臣顧氏,可惜未出七年,其夫故去了,大長公主為夫守喪三年,期滿之後,經先帝准許,又嫁給了豪族竇氏。

  馥之會知道這些,是因為潁川世代高門,以中原正宗自居;而當今皇族王氏雖貴,卻是以隴右寒族之身而後起,潁川士族甚為不屑。大長公主的事蹟在那裡常常被當作反例提起,以教導女子恪守禮教。

  想到這些,馥之閉上眼睛,若自己沒有那個不羈世俗的叔父,自己現下會如何?她是否也要和叔伯家那些同齡姊妹一般,坐在家中聽長輩訓導婦道,等待嫁人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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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四回到歇宿的營帳時,顧昀和王瓚都在裡面。顧昀正在燈前拭劍,王瓚坐在榻上,閑閑地翻著一本書。

  由於隔離出來的營帳有限,馥之一個女子又占去了一帳,剩下的人只得將就。於是,顧昀和王瓚住到了一起。阿四是個機靈的,王瓚和顧昀在他眼裡雖不如何,卻是自己在這軍營中第二熟絡的人了,見與阿姊同住已是無望,便轉而到他們面前走動起來;王瓚對阿四談不上喜惡,卻不反對跟前有個殷勤端茶遞水的人,沒兩日,他跟顧昀打了個招呼,阿四便堂而皇之地住到了他們的帳中。

  “去了何處?”王瓚頭也不抬地問。

  “去找阿姊。”阿四道,掩上帳門,走到王瓚的案前坐下。

  除了這裡,阿四能去的地方也就那麼一處,王瓚用腳指頭也能想到。他瞥瞥阿四,卻見他正將一個布包拆開,裡面竟是米糕。

  阿四將手在衣服上搓了搓,拈起兩塊米糕一下塞到嘴裡,腮幫子撐得鼓鼓的,滿臉享受的表情。

  “主簿也來一塊?”他見王瓚正看著,大方地把布包推到他面前。

  若在往常,這些普通小食王瓚是從不放在眼裡的。但如今卻不同,王瓚隨軍兩月,口裡早已淡得沒味了,見到這米糕竟也覺得有些嘴饞。

  “你阿姊給的?”王瓚問。

  阿四驕傲地點頭:“大將軍賜給阿姊,阿姊又親手給了我。”

  王瓚盯著米糕,卻不著急拿,放下書來,向顧昀道:“甫辰,米糕。”

  顧昀坐在燈火光影中,看看這邊,往劍上呵了一口氣:“不必。”

  王瓚不再客氣,伸手去拈起一塊,放到嘴裡咬下一小口,細細品嘗。米糕甜甜糯糯,香軟可口。

  阿四看著王瓚,有些愣神。

  “主簿用食的樣子同阿姊甚似哩。”阿四說:“小口小口,怕吃完就沒了似的。”

  王瓚橫了他一眼。自己出身宗親侯門,吃相斯文那是必須的,竟被這小子拿來與姚馥之那一介遊醫相提並論。

  顧昀在一旁聽到,卻覺得好笑,不禁扯了扯嘴角。

  “你阿姊除了用食裝裝風雅,還會什麼?”王瓚不屑地說。

  “我阿姊會的可多呢!”阿四睜大眼睛,抹抹嘴:“阿姊會寫字,會誦經典,走起路都不帶風,府君說阿姊定是大家裡出來的。”

  大家?王瓚心裡哼一聲,不以為然:“哪個大家?”

  阿四一愣,呵呵傻笑:“不知。”

  “你阿姊當初是為尋叔父而至塗邑?”這時,一直沉默的顧昀突然開口問道。

  阿四看看他,點頭:“是。”

  顧昀將手中的劍對著燈光看了看,放下,轉向阿四:“可知其姓名?”

  阿四想了想,不甚確定地說:“……似乎叫什麼姚虔?”

  “姚虔?”王瓚皺皺眉,自己似未曾聽過這號人。與顧昀相視一眼,他也是一臉茫然。

  “姚扁鵲可曾說過她是何方人氏?”顧昀又問。

  阿四搖頭。

  顧昀眉頭鎖起,不再說話。他有些煩惱那日答應姚馥之的事,不知是對是錯。故而大將軍清醒後,他曾把這事稟報。大將軍也覺得詫異,卻說既然答應在先,姚馥之也治好了疫病,帶她上路也無妨,多派人盯著便是。此後,姚馥之被安排一人獨帳,又有了侍女專司服侍,恐怕也是大將軍故意而為。

  阿四見顧昀不出聲,口裡塞著米糕,卻對顧昀手上的劍好奇起來。只見那劍在昏黃的燈下寒光隱隱,不用細看也知是件上好的利器;又看看顧昀,那劍明明很光亮了,他仍在專心地細細擦拭,一遍又一遍。

  看著顧昀的側面,阿四突然發現這人其實長得挺好看,劍眉挺鼻,臉頰的線條像巧匠雕出來一般俐落;眼睛也生得奇特,眼角微微上揚,竟是個秀氣的形狀……

  “今日未見你阿姊,她何處去了?”一旁王瓚忽然問道。

  “阿姊今日去了疫帳。”阿四道。

  “疫帳?”王瓚愕然,顧昀亦再度側過頭來。疫帳是專門設來隔離染疫軍士的地方,自從疫病橫行,每日都有人被抬進去,出來的人除了軍醫就是死者。眾所周之,那是個可怖的去處,日日可聽見絕望的叫喊聲傳出,聽得人心悸,百丈之內絕無閒人敢近。

  “嗯。”阿四忽然一笑,道:“大將軍體恤將士,命人抬去好些大桶,為病人藥浴。”

  “哦……”王瓚點頭,卻忽地一愣,看著阿四:“你說你阿姊今日就是去了疫帳?”

  阿四點頭 :“是。”

  王瓚又看向手中米糕,他想起那日妖女為大將軍藥浴,為病人親手擦洗……只覺胃中一陣翻滾:“你阿姊去過疫帳,就將這米糕親手給了你?”

  “主簿安心,”阿四看他臉色,狡黠地笑了起來:“疫病如何拖得到今日?藥浴是幾天前軍醫做的。且阿姊回來之時已用藥湯清洗全身,連衣物都要用沸水煮過了。”他一邊嚼著米糕,一邊慢悠悠地說:“阿姊那般愛潔之人,連別人身上的蝨子跳到跟前她也要即刻沐浴,又是扁鵲,病邪如何沾得她?”他看看王瓚,又把米糕遞過去。

  王瓚雖知道自己方才又著阿四的道,卻已經胃口全無,索性不理他,起身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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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於到了能離開隔離營帳的時候,王瓚第一個出來,走過把守的士吏,揚揚頭,只覺日光明媚。

  “仲珩!”剛走到自己帳前,後背突然被拍了一下。

  王瓚回頭,卻是張騰。

  張騰一身戎裝,笑嘻嘻地看著他,左右打量:“半月不見,卻是白淨了許多,大將軍管待不差。”

  王瓚瞪他,往他肩上回一拳,笑駡:“怎不見你去關半月!”

  “我何其不想,可士吏把守不許入內。”張騰一臉遺憾,揶揄道:“我那時後悔,早知也該一道跟隨左將軍去請神醫,不僅大長公主前有好話,回來還有佳人日日相伴。”

  “佳人?”王瓚愣了愣,過了會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姚馥之,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我可見過她,”張騰眼睛閃了閃:“那日我望見她進了疫帳。雖看不甚清,卻知道是個美人。”說著,他笑起來:“仲珩你不知,營中弟兄可羨煞了爾等……”

  王瓚聽著他說個不停,抽抽嘴角。

  “……仲珩,哎,仲珩,你去何處?”張騰沒說完,卻發現王瓚轉身走開了。

  “去看我的馬。”王瓚頭也不回地說。


7.藥帳

  一行人在塗邑被姚馥之藥倒是件醜事,被她假扮老婦蒙得團團轉也是醜事,說出來少不得自討沒趣。那妖女倒好,如今張騰只遠遠瞥一眼,竟誇讚她是佳人!王瓚忿忿地踢開腳下的一個石子。心裡罵張騰,可不是給軍營悶壞了,見到女人就似見了寶,真給京中子弟丟人。

  馬廄的槽櫪前,王瓚找到了自己的坐騎青雲驄。

  他走到裡面,將青雲驄從頭到腳仔細看了一遍,歎口氣,摸摸它的頭。這馬也是名駒,自己剛冠禮的時候,在東市花掉多年積蓄買下的。王瓚對這馬格外珍惜,在家的時候,他每日都要去馬廄查看,飼喂刷洗不敢怠慢,便是出征之後也從無間斷。

  不想自己這趟歸來,一別就是十幾日,再見之時,青雲驄瘦了。

  王瓚一陣心疼,左右看看,見到地上有一簸箕草料,俯身去取。

  “哎……阿姊……”

  剛把草料倒入馬槽,忽然,他好像聽到了阿四的聲音,一怔。

  “……阿姊!”聲音再度傳來,真切了,確是阿四。王瓚狐疑抬頭地到處看,未幾,只見隔著一排木板的槽櫪那邊,兩人正拉拉扯扯地走來,正是阿四和姚馥之。

  王瓚摸摸青雲驄,下意識地轉到它身後。

  “……無須多說,”只聽姚馥之語聲嚴肅:“你出來已多日,如今大疫已過,速速回去。”

  王瓚稍稍探頭,只見兩人已經走到不遠處的一匹馬前停了下來。

  “我不回去!”阿四不情願地甩著手,滿面通紅:“阿姊不走我也不走!”

  馥之瞪他:“我跟去乃是不得已。大將軍不久要去打羯人,步步刀兵,你去做甚!”

  王瓚聽著,心裡明白過來。大疫既已平息,出塞也就是近幾日的事了,姚馥之是要打發阿四走呢。

  “我也去打羯人!”阿四倔強地說。

  “胡鬧!”馥之怒起:“你幾斤幾兩?刀也握不穩,去等著被人砍麼!”

  “不妨去給我做個小校。”忽然,一個悠悠的聲音傳來。

  馥之和阿四皆愣住,轉頭望去。

  只見王瓚從馬廄裡踱著方步行將出來。

  馥之又驚又疑,阿四卻是一喜。

  “主簿!”他滿面委屈,像投奔救星一般迎上前去。

  王瓚摸摸阿四的腦袋,笑笑,看向馥之,不無挖苦:“姚扁鵲亦強人所難耶?”說完,不看她臉色,卻轉向阿四,溫聲道:“我主簿帳下尚缺遞書侍奉小校一名,你可願來?”

  阿四立刻雞啄米般點頭:“願!”

  “主簿說笑麼?”馥之盯著王瓚,冷冷地說。

  “扁鵲何時見過某說笑?”王瓚莞爾,雙眸盈盈生輝,複又看向阿四,道:“從今以後,你便是跟隨我,只聽我使喚。”

  阿四眉開眼笑:“遵令!”

  “阿四!”馥之大怒。

  阿四縮了一下,望著她,又是歉然又是賠笑:“阿姊,阿四真不想回去……”

  馥之唇色微微發白,看看王瓚,又看看阿四,胸中一陣氣悶。

  好一會,她深吸口氣,硬梆梆地撇下一句“隨你好了。”轉身快步離去。

  王瓚看著她怒氣衝衝的背影,竟有些一雪前恥的快意,唇角浮起勝利的笑。

  回頭,卻見阿四望著遠去的馥之愣神。

  “做甚?走了。”王瓚拍拍他的肩頭,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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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帥營帳中,大將軍何愷對著案上地圖沉思良久,緩緩坐直身體。

  他看看一旁的車騎將軍呂汜和都督劉矩,又轉向左將軍顧昀,問:“斥候現下到達何處?”

  顧昀道:“已至距雁回山二百里處。”說完,上前將地圖上的一處地點指給他看。

  何愷看著地圖,撫須沉吟:“朝廷出征之事羯人已探得,斥候沿過往征途查探,竟未見半個羯部。”

  劉矩頷首:“只怕一月來,羯人早已備戰妥當。”

  呂汜道:“羯人去年從北鮮卑手中奪了烏延山。”他指指地圖上的一處,道:“東連大漠,西接雁回嶺。西單于石堅將部眾輜重全數撤到了烏延山以北,我大軍欲擊王庭,烏延山正好將去路阻斷。”

  何凱沉吟,眾將官亦感到不利。

  兵貴神速,如今大疫拖延了戰機,他們則變得尷尬被動,帳中起了一陣低低的議論之聲。

  “軍中糧草多少?”何愷忽然問道。

  “稟大將軍。”列席中,司糧官出來,答道:“自我軍至平陽郡,朝廷糧草每日運抵,已二十萬斛,合兩千四百余車。”

  何愷頷首。瞟一眼下座的顧昀,只見他坐一言未發,目光深深地投過來,似乎正盯著地圖的某處。

  “仍照先前計議,往王庭行進。”過了會,何愷沉聲道,神色堅定,向帳中環視一圈:“明朝酉時開拔,諸將官各司其職,不得有誤。”

  眾將官皆起身,上前站定,向何愷行禮領命。

  “左將軍且留下。”眾人散去,顧昀正跟著出帳之時,忽然聽何愷道。

  顧昀止步回頭,走在他前面的呂汜和劉矩相視一眼,走了出去。

  營帳外,呂汜蔑然笑了一聲:“到底還有個親表舅。”

  劉矩看看他:“怎麼了?”

  呂汜的眼角往大帳示意,冷笑:“左將軍現下必在聆聽大將軍教誨。”

  “伯喬啊。”劉矩苦笑,呂汜此人勇則用矣,卻氣盛了些,對今上身邊的青年之臣頗不放在眼裡。“依我之見,”劉矩說:“左將軍曾隨大司馬破東羯,確是英才。”

  “睢陽侯不在,他還有何能耐?”呂汜不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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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將軍。”帳中,顧昀走到何愷面前,行禮道。

  何愷看著自己這個英姿堂堂的表外甥,沒有說話。

  心中有些慨然。在本朝的眾多列侯之中,顧昀是得封年紀最小的一個。兩年前的他隨著睢陽侯顧銑一舉攻滅了羯人東單於部,肅清了天朝東邊羯患。那一役舉國歡騰,睢陽侯加封三萬戶,官至大司馬;顧昀則以十八歲未冠之齡封五千戶武威侯。

  何愷心中明白,睢陽侯勇而有謀,用兵奇詭,若非年前擊鮮卑時因坐騎失蹄而重傷不起,此番的大將軍恐怕也輪不到自己這老朽之軀。

  “大將軍?”顧昀見何愷盯著自己卻不出聲,心下詫異,再道一聲。

  何愷頷首,讓他上前來,緩緩問道:“如今之事,爾以為如何?”他看著顧昀,聲音和善,目光卻矍鑠。

  顧昀望著他,思索片刻,目光落在地圖上,道:“末將以為,如今羯人雖已察覺,卻倍利於我軍,原先計議不必改動。”

  “哦?”何愷看著他,笑了笑,沒說下去,少頃,卻問:“姚扁鵲可曾提過出塞之後何往?”

  顧昀一怔,答道:“未曾。”

  何愷頷首,道:“此番出征,姚扁鵲隨軍醫之列同行,餘下之事,你不必理會。”

  顧昀微訝,隨即明白這是何愷在告訴他不必親自去操心姚馥之。“謝大將軍。”顧昀行下一禮。

  何愷看著他,目光深沉,還想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

  “去吧。”少頃,何愷揮揮手道。

  顧昀告退,大步走出營帳。

  看著他在帳門外消失的背影 ,何愷歎口氣,不禁苦笑。

  今上好青年之才,顧昀雖是左將軍,卻獨統兩萬精騎。他仍然清晰地記得今上與眾主將定下行軍方略時,他看著顧昀,唇邊那抹自信的笑。

  可惜自大長公主再嫁竇氏之後,顧昀便與母親這邊的人生疏起來。論關係,顧昀與自己是表甥舅,但比起睢陽侯顧銑,卻總是多出許多隔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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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軍令如山,營中將官從主帥帳中出來,便直奔各司,傳令收拾準備。

  一時間,軍營上下都奔忙起來。

  傳令官一早將馥之隨軍醫上路的命令傳給了馥之,馥之領命,收拾東西轉過了醫帳。

  統領軍醫的醫正毛尚是京中太醫院來的,他與一眾軍醫馥之都曾見過,半月來多有合作,說不上熟絡,卻也互相知道名字的。馥之搬來醫帳,眾人都有些愕然,卻只得從命。見面時,介紹之類的繁縟環節免去了,馥之與眾人行過禮,毛醫正便將一處小藥帳臨時安排給馥之作歇宿之所。

  “藥帳本就緊缺,竟獨獨給她占去一處。”有人不滿地小聲嘟噥道。

  “多嘴!”毛醫正橫他一眼。

  軍醫們的想法,毛醫正理解得很,行醫多年,卻被一個年輕女娃比了下去,心有芥蒂是自然的事。不過姚馥之曾說過她只通藥理,依毛醫正半月來所觀察,這女子雖用藥有過人之處,於針砭之術卻是一竅不通,他覺得此言似是不虛。

  藥帳中存放著一麻袋一麻袋的藥材,塞得挺滿,空氣中滿是濃濃的草藥味道。馥之對這味道毫不排斥,找到一處比較空的地方置好鋪蓋。她知道外面有大將軍的人守著,也不再出去,寬下外衣便躺進被褥裡去睡了。

  她的太陽穴有些發脹,也許是被阿四和王瓚氣到的結果。想到阿四,馥之就覺得一肚子火。她是要去找叔父的,別處也就罷了,塞外兇險,怎好帶他同往?好賴不分的小子!

  馥之深深地呼吸,試著平復心境。誰也不管了,自己找到叔父才是要緊……正想著,忽然,馥之聽到外面響起了說話聲,似乎有人想要進來。

  她心下詫異,披衣坐起。打開帳門,卻見是一名軍醫,後面跟著五六個軍士。見到馥之,他一揖,道:“姚扁鵲,醫正遣我等來取藥。”

  馥之一愣,這才想起自己住的是藥帳。頷首還禮:“醫官入內便是。”

  那軍醫謝過,走入帳中。

  只見他熟練地東翻翻西看看,將好十幾麻袋藥材拉出來。軍士輪番上前,把那些麻袋負出去。

  馥之沒有說話,在一旁看著。藥帳一頭堆積的藥材很快所剩無幾,軍醫低頭看看手中的一張紙,嘴裡嘀咕著,又看向另一邊堆得高高的麻袋。少頃,走過去,他將紙放在身旁的一個麻袋上,挽起袖子,上前去扒拉。

  馥之的目光落在那張紙上,腳下稍稍移步。那儼然是一張藥方,上面的字跡整齊。馥之的視線在幾樣藥材名字上掃過,看到“雄黃”二字時,停住,心中忽而一動。

  “醫官取這許多藥材,可是軍中又有了疫病?”馥之問道。

  “嗯?”軍醫回頭看看她,用袖子抹一把額邊的汗,複又繼續轉過去:“不是疫病,這些是要給左將軍的。”

  “如此。”馥之微笑。

 

8.雄黃

  顧昀正收拾著出征的兵器鎧甲,侍衛進來稟報,說姚扁鵲來了。

  他愣了愣,沒想到她這時候尋上門來。略一思考,顧昀讓侍衛放她進來。

  未幾,馥之纖細的身影出現在帳門處。

  她仍是巾幗布衣,隨侍衛進來之後,眼睛稍稍環視,將帳內陳設打量一圈。帳內光照不甚明朗,點著燈燭。許是將要出發的關係,其中陳設雖簡單,卻有些淩亂。離馥之兩步遠的案上,橫著一張長弓;帳角的衣架上,頭盔和鐵衣明光生寒。

  “扁鵲何事?”顧昀走過來,身形將她的視線擋住。

  馥之收回目光,向他一禮,看著他:“馥之來問將軍,可還記得塗邑之約?”

  果然是為此事。顧昀瞥瞥她,道:“大將軍已准扁鵲隨醫帳出行。”

  馥之一笑:“將軍何必拿這說辭,大將軍之意,自是要將馥之看住。”

  顧昀看著她,片刻,道:“你說的是出征之時帶你一程,大將軍已允你出塞。”

  馥之沒有接話,卻看看四周,道:“將軍要出大漠?”

  話語出口,顧昀臉色倏而一變。

  他心中又驚又疑,面上卻很快恢復平靜:“扁鵲何出此言?”

  馥之笑笑:“若非出大漠,將軍要雄黃散何用?”

  顧昀盯著馥之,心思漸漸深沉複雜。

  自東羯被顧銑所破,西羯便迅速收東羯攏殘部而崛起,雖仍遠遠不及過去,卻也有八萬兵力。朝廷恐其繼續壯大威脅中原,此番出征,大有畢其功於一役之勢。何愷率十萬大軍出征,其中四萬精騎,顧昀獨統兩萬,為的就是出平陽郡後並分兩路,何愷引大軍直上王庭,顧昀則領部下精騎從大漠迂回,繞過烏延山,直搗羯境。

  未出征前,此計是保密的,除了今上、大司馬府和幾名主將,其餘人等一概不知。

  幾日前接到斥候回報,說大漠中仍有毒蟲,大將軍何愷即刻命醫帳配製克五毒的雄黃散。大疫之際,雄黃在附近郡縣正緊缺,好不容易收來一批,待配好藥粉發給將士,卻發現還有欠缺,醫帳只得火速找來雄黃再配。

  這事顧昀是知道的。此事進行得十分謹慎,就連收雄黃也是由廷尉署出面秘密操辦的,隨糧車一道運抵軍營;醫帳也被告知不得外泄,配藥時絕不許外人入內。

  不料百密一疏,竟被馥之窺得其中機要。

  “你到底是何人?”顧昀不再繞圈,居高臨下地與馥之對視,話語中鋒芒隱隱。

  馥之料到他會有此問,望著他,聲音仍平緩:“將軍可是憂我信不過?”她淡笑:“我不過一介女子,將軍若覺可疑,當初又怎敢將大將軍性命交與我手?”

  顧昀眸中犀利,冷冷地看她。

  馥之迎著他的目光,面上毫無畏懼。

  顧昀沒有言語,看了馥之一會,卻不再理她,轉身走向一旁。

  馥之微訝地望著他,只見他自若地將放在案上的長弓拿起,手握著弓背,試了試那弦。

  弦音“錚”地輕響,厚實而低沉。顧昀的臉側著,光線昏暗,卻看不清表情。

  “你欲如何?”少頃,他忽而緩緩開口道。

  “欲往氐盧山。”馥之坦誠答道。

  聽到“氐盧山”三字,顧昀目光微微凝住。氐盧山是橫穿大漠的必經之地,四季山頂覆雪,山中樹木常青,越過它,往西便是羯境。這女子對此山方位如此瞭解,恐怕是早已查探過一番的。

  顧昀回頭瞥瞥她,將長弓掛到架上,卻不動聲色:“尋你叔父?”

  馥之愣了愣,他何以得知自己找尋叔父的事?片刻,又覺得否認無益,點頭:“正是。”

  顧昀臉上忽而浮起一絲冷笑,悠悠地說:“扁鵲莫不是記錯了?當初我只答應扁鵲隨大軍出塞,卻未應允要送扁鵲至何處。”

  馥之望著他,未理睬那言語,卻道:“馥之對漠中毒蟲物類皆有所習,可助將軍一臂之力。”

  顧昀回過頭去,將架上的長弓擺好,沒有說話。

  外面刮著大風,將營帳的帷幕吹得獵獵作響,和著遠處軍士操練的呼喝聲,將帳中愈加顯得安靜。

  “漠中毒蟲物類無須扁鵲操心。”過了會,只聽顧昀道。他轉過來,緩步走到馥之面前,看著她:“扁鵲欲隨某往氐盧山,亦非不可,只是扁鵲也須應承一事。”

  馥之心下詫異,問:“何事?”

  顧昀目光深深:“我欲見陳勰。”

  馥之心中一驚。

  日光從帳頂透下來,只見顧昀表情平靜,方正飽滿的額頭連著筆挺的鼻樑,在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細長的雙目微微上揚,沉靜而明亮。

  馥之忽然覺得面前之人自己似乎低估了,有些後悔自己提得草率。

  “扁鵲亦可不應。”顧昀唇邊勾起:“只是扁鵲既知曉了我軍策略,恐怕稍後便是出得這帳門,出塞之事也未必能如願了。”

  馥之盯著他,目光似乎要將那雙眼穿透。片刻,她冷笑:“將軍此言,我從也得從,不從也得從了。”

  顧昀瞅著她,沒有答話。

  馥之眉頭微微皺起,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將軍為何尋陳扁鵲?”她問。

  “為家中病人。”顧昀道。

  馥之咬咬唇,看著他:“我須先至氐盧。”

  顧昀淡笑:“但憑扁鵲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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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風夾著漸濃的寒意,低低掠過荒原上枯黃的衰草。

  王瓚騎著青雲驄在軍營附近的草場中跑了一陣,牽著它走到不遠的小溪邊,給它飲水刷毛。這小溪乃山中泉水彙集而來,甚為清潔,青雲驄低頭飲了一口,似乎覺得滿意,不住地喝起來。

  大疫過去,在營中悶了許久的軍士們也能夠出來走動了。夕陽下,溪水汩汩躍金,不遠處一塊平整的草地上有人正在踢蹴鞠,圍觀軍士甚眾,喝彩聲陣陣傳來,此起彼伏。

  王瓚彎腰站在青雲驄身旁,手撫著它側腹的毛,仔細地看有無泥星草屑。

  “仲珩!”

  忽然,王瓚聽到張騰的聲音,抬頭望去,果然是他。

  只見張騰騎馬過來,穿著一身鎧甲,風塵僕僕。

  王瓚停下手中動作,問他:“何處去了?”

  “同斥候往北走了一趟。”張騰一邊下馬,一邊說。

  王瓚一愣,明白過來。怪不得那日見面之後,兩三天都不到他人,原來是去做了斥候。

  “打探如何?”他問。

  “羯人果然盯著。”張騰道,拍拍坐騎:“我等行了七百餘裡,遭遇兩次斥候。”

  王瓚頷首,忽然發現他袖子上有幾塊血漬,皺眉:“傷了?”

  張騰瞥瞥袖子:“未曾,打鬥時染的。”他得意地笑:“斬了兩個。一群羯子發現了我等,逞強從山上沖下來。軍司馬我橫刀上前,橫劈了一個,回身又捅一個。”

  “哦。”王瓚點頭。

  張騰豪氣起來:“也不看張騰張五郎我在京中跟誰練的武,望著我便舉刀來砍。爺爺!”說著往溪邊草地上一坐,將頭盔解下,扔在一旁。

  不就是跟期門軍打架練的?王瓚好笑地斜他一眼。

  “餓了,可有吃食?”張騰用溪水洗了把臉,朝他伸出手。

  “無。”王瓚道,正說話,卻見阿四過來了,手裡牽著一匹馬。

  “主簿,”阿四笑著說:“我也帶阿五來飲水。”

  阿五?王瓚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馬,不禁覺得可笑,見張騰打量著阿四,對他說:“這是我新添的小校,阿四。”

  張騰了然頷首,看著阿四,也笑起來:“你的馬叫阿五?”

  “正是。”阿四得意地說:“我在家中最幼,這馬是我接的生,便跟了我,叫阿五。”

  張騰見他答得有趣,面容也算得上清秀,心生好奇,問王瓚:“你何處得來這般伶俐的小校?”

  “嗯?”王瓚笑笑,繼續給青雲驄刷毛:“說來話長。”

  聽他提起,阿四想到馥之,心中卻是一黯。自從那日馥之生氣,阿四就越想越覺得愧疚,竟不敢再去見她。聽說她去了醫帳,也不知現下如何……

  張騰見王瓚不說話,也不再問,卻問阿四說:“你可知我等要去做甚?”

  “殺羯人唄。”阿四不假思索地說。

  張騰又問:“那你可知羯人最愛吃什麼?”

  阿四想了想,問:“什麼?”

  “人。”

  “人?”阿四一愣。

  張騰點頭,看著他,認真地說:“羯人行軍從不帶糗糧,專去擄女子來,餓了就吃,管這叫雙腳羊。”

  阿四聽著他說,有些悚然,卻嗤一聲,道:“我又不是女子。”

  張騰不以為然:“你以為你不是女子便無事了?羯人只看但有身量不足又長得清秀的,便擄去先吃了再說。”

  阿四睜大眼睛,怔怔地半張著嘴。

  王瓚瞥了張騰一眼。

  他說的這等暴行以前確曾有過。那是前朝的事,當時天家姓溫,國號衛。其衰落之時,中原諸侯並起,一度大亂。西北胡人乘機進犯作亂,其中以羯人最甚,每回進犯,過路鄉邑郡縣必遭血洗擄掠,二三十年間,中原人口竟因胡患減去半數。

  當時的王氏先祖最初在隴西為州牧,正是因擊胡有功而起,礪兵秣馬,聲勢日壯,十五年之內蕩平海內而拒胡人於關外,最終得以立國。至今,王氏歷經五世治下,一百餘年,其間胡人雖有來犯,卻再無當日之辱。

  算起來,今年的羯人掠邊是幾十年來最嚴重的一次。兩年前,車騎將軍顧銑率部滅了東羯單于,一直為東羯所制的西羯卻得以起勢,兩年內,迅速收攏東羯餘部,擊敗鮮卑,重新為患。

  “誰敢吃你你就殺誰,怕甚!”王瓚一拍阿四的頭,斥道。

  阿四摸著頭,似覺得有理,呵呵地笑了笑,兩眉倒立:“誰敢吃我,我就教他們嘗嘗螟蛉子,不給解藥,讓他們躺在野地裡喂狼!”

  王瓚笑笑,片刻,卻突然看著他:“你有螟蛉子?”

  “有。”阿四點頭:“那時在塗邑外,阿姊用螟蛉子藥倒惡人,怕我遇到麻煩,便給了我一些。”

  王瓚瞥他,那妖女待這小子卻是不賴。

  “什麼螟蛉子?”張騰在一旁聽著不解,問王瓚。

  王瓚撇撇嘴角,正待答話,突然,阿四看向他們身後,臉上又驚又喜:“阿姊!”


9.解藥

  王瓚訝然順著阿四的目光望去,遠處,馥之正朝他們走過來。

  張騰看到馥之,亦是一愣,隨即睜大眼睛看向阿四:“你阿姊就是姚扁鵲?”

  “嗯!”阿四點頭,笑嘻嘻地跑上前去:“阿姊!”

  王瓚臉一黑。這小子如今又回到從前了,一見到姚馥之便跟狗見了主人似的,只顧叫喚地撲上去搖尾巴……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姚馥之的小校。想著,他左右瞥瞥,卻發現方圓百丈的眾人,包括地上坐著的張騰,全都齊刷刷地看著馥之。

  不就是個女子。王瓚心裡一陣鄙夷,伸腳踢了一下張騰的屁股。

  只見馥之走過來,摸摸阿四的頭,問他:“可吃過了?”她沒有裹巾幗,烏黑的長髮披下來,在後面挽了個髻,竟是一派溫婉模樣。

  阿四望著她,笑得燦爛:“未曾。”

  馥之莞爾,將手中的一個布包給他。

  阿四將布包打開,眼前一亮:“蘑菇團子!”馥之沒來得及出聲阻止,他已經迅速地拈起一個放進嘴裡,嚼了嚼,隨即兩眼放光:“好吃!”

  “洗手。”馥之用指節將他腦袋敲了一記。

  阿四嘿嘿地笑,轉向王瓚和張騰,遞過去,鼓囊著嘴:“主簿軍司馬……也吃……好吃!”

  有了前車之鑒,王瓚對馥之給的吃食已然毫無興趣,沒有動。張騰卻笑著一把接過,也拿起一個團子放進嘴裡,

  “仲珩……好吃!”片刻,張騰也睜大眼睛對王瓚道。

  王瓚淡笑,搖搖頭。

  張騰不再管他,見馥之看著自己,咽盡口中食物,站起身來,對馥之一禮,朗聲道:“大將軍麾下屯騎軍司馬張騰,多謝扁鵲饋食!”

  馥之莞爾,還禮道:“野食粗鄙,幸軍司馬不棄。”說著,她看看阿四,問:“這幾日過得如何?”

  阿四有些不好意思,卻咧著嘴,笑道:“過得好。跟著主簿,飲水足,吃飯飽!”

  王瓚在一旁聽到這話,心裡又好氣又好笑,跟了自己就這點好?

  馥之瞥瞥王瓚,點了個頭便算行禮,又轉向阿四:“可須當心,勿吃壞了東西。”

  阿四呵呵地點頭:“知道了。”說完,望著馥之,問:“那些軍醫待阿姊如何?”

  馥之微笑:“也好。”

  她不是傻瓜,自然知道軍醫們對自己的微妙想法。兩天來,她沉默少言,待人以禮。醫帳中忙著配雄黃散,她也只打打雜,做些幫忙整理藥材之類的事;什麼人病了來請醫,她也從不出聲,更不插手,儼然只是個客人。

  馥之說完,卻看向旁邊的王瓚,走到他面前:“主簿可否借一步說話?”

  王瓚微訝,看看阿四,又看看馥之,微笑:“自然可以。”說完,將馬交給阿四。

  馥之亦淡笑,轉身朝空曠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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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溪邊一處僻靜的地方,聽著嘈雜聲都遠去了,馥之停下腳步。她看著王瓚,也不客套,正色道:“馥之隨大軍出塞,自有苦衷。阿四雖喚我阿姊,卻是一介鄉民,非我親弟,望主簿留情。”

  王瓚瞥她。

  這人倒是靈醒,知道自己收留阿四另有所圖。她來歷尚不明了,卻要跟著大軍出塞。有把柄好過沒把柄,都督曾暗示要把阿四掌握住,王瓚正考慮,不巧遇到了那天的事,便順水推舟了一把。

  王瓚面上卻無所表露:“扁鵲此話何意?”

  “無他。”馥之神色平靜:“阿四雖頑皮,卻心底單純,主簿何苦難為一個稚子?”

  王瓚覺得可笑,輕嗤一聲:“扁鵲莫不是記錯了?當初是他一心要跟我的。”

  馥之道:“他跟不跟主簿全無要緊,望主簿出塞勿令其跟隨,留在平陽郡也好。”

  王瓚覺得有趣,看著馥之,輕笑一聲:“扁鵲以為我會照辦?”

  馥之看著他,表情不改。她沒有答話,稍傾,卻緩聲道:“主簿可記得塗邑那螟蛉子?”

  “嗯?”王瓚形如桃瓣的雙目中掠過一絲嘲諷,神色輕鬆地點頭:“記得。阿四說那藥並無毒性。”

  “阿四說得不錯。”馥之淡笑:“我在塗邑外救他時,曾用螟蛉子迷倒惡人,那時確是無毒。進了塗邑之後,我覺得螟蛉子藥力單薄,又重配了一劑,卻未曾告知阿四。”

  遠處的蹴鞠場上突然爆發出一陣喝彩聲,隨著傍晚的風傳了過來,幾乎將馥之的話音淹沒。

  王瓚面上鎮定自若:“你以為我會信?”

  馥之莞爾:“信不信全由主簿,那日距今已近一月,再過三五日便可見效,彼時再來尋我可就遲了。”

  王瓚看著馥之,努力忽視心底泛起的一絲疑忌,輕“哼“一聲,轉過頭去:“那過三五日再說。”

  馥之道:“全憑主簿意願。”說完,悠然一禮,轉身離開。

  剛走沒幾步,卻聽王瓚在後面低喝一聲:“慢!”

  馥之回頭。

  王瓚緊走幾步到她跟前:“我若出事阿四必無萬全。”

  馥之頷首:“阿四若無萬全主簿便危矣。”

  王瓚盯著她,眼睛微微眯起。

  馥之回視,亦無懼色。

  “妖女。”王瓚咬牙恨道。

  “紈絝。”馥之冷冷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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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避毒驅蟲的雄黃粉已經配好發下,顧昀到大將軍何愷帳中稟報。

  大軍出征迫在眉睫,此消息來得正是時候。何愷與都督劉矩、車騎將軍呂汜商議過後,先命顧昀率屬下兩萬精騎當夜開往大漠;又當即召集軍中眾將官,宣佈次日酉時開拔。

  眾將期待已久,聽說終於要出征了,興奮不已,答禮之聲尤為響亮。

  帳中的人很快退盡,何愷卻發現顧昀站在原地沒有挪步。

  “左將軍有何事?”他問。

  顧昀上前,向何愷一禮。“稟大將軍,”顧昀道:“末將還須醫官一人。”他抬眼看看何愷:“請大將軍准姚扁鵲隨末將入大漠。

  “哦?”何愷微微訝異。

  顧昀卻神色平靜,繼續道:“大漠中多有毒物異類,向來為我等中原之人忌憚。姚扁鵲通習藥理,對漠中物類亦有所知,可擔入漠軍醫之任。”

  何愷聽他說著,目光漸漸沉凝,神色淡淡,始終未發一語。

  顧昀說完,帳中的聲音倏而寂靜。他眼簾半垂,等待何愷的回應。

  “姚扁鵲兩三日前曾往見左將軍?“過了會,何愷突然問道。

  顧昀心中一怔,卻明白大將軍在馥之帳前安排了衛士,她去找顧昀,自然逃不出大將軍的眼睛。

  “正是。”他說。

  “左將軍以為姚扁鵲其人如何?”何愷緩緩撫須。

  顧昀稟道:“姚扁鵲醫術超群,乃難得之良醫。以末將多日所觀,姚扁鵲救治將士,解除疫疾,出征大計因其得以保全,乃可信之人。”

  何愷看著顧昀,沒有接話。少頃,他淡淡地說:“大漠艱險,若得良醫相助也是大善,便依左將軍所言。只是,”他目光深深:“征戰非比尋常,左將軍須多加用心。”

  顧昀明白他所指的意思,上前一禮,答道:“末將遵命!”

  “去吧。”何愷揮揮手。

  “是,”顧昀再禮,轉身離開。

  “甫辰。”顧昀剛走到帳門前,忽然聽何愷稱他的字。

  顧昀回頭,只見何愷坐在案前看著他,笑笑,緩緩道:“我老了。戎馬半生,此戰之後,不是入土便是告老還鄉;你卻不同,大好年華,前途無量。”他的眼睛似乎能看到顧昀心裡,一字一句:“莫教你母親失望。”

  顧昀一怔,片刻,目光微微沉下。

  他沒有答話,向何愷略略一揖,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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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軍令如山,將官們將明日出征的消息傳下,營中立刻熱鬧起來,雖已準備多日,士卒們仍奔奔走走,紛紛收拾為明日上路收拾起來。

  醫帳裡亦是忙忙碌碌。醫正指揮著軍醫們清點藥材和各式物品,將平日散放的東西規整好,檢視車馬,也忙得不亦樂乎。

  馥之待在藥帳裡沒有出去,剛才顧昀派人來告知出發時辰以後,她要仔細考慮上路後的事,也要將行囊收拾好。

  她的東西不算多。幾件換洗的衣物和冬衣皮裘,都是來邊塞前就準備好了的;其餘的東西,不過是叔父的遊記和一些藥瓶。其中還有一個小小的布包,裡面裝著些半紅半青的野果,是阿四早晨在軍營附近的野地裡采的。

  “這裡的野果不好,塗邑的可早就紅了。”交給馥之時,阿四咧著嘴笑:“阿姊等我,待送信回來,定要帶上一筐。”

  王瓚寫了封信,讓阿四送去塗邑,叮囑他一定要親手交給縣尉,待縣尉看完了才能回來。

  馥之看著那布包,覺得有些愧疚。他回了塗邑恐怕就再也出不來了。那信上,王瓚以都督帳下主簿的名義命令縣尉把阿四看住,兩個月內不許離開塗邑半步。

  這主意是王瓚出的的,他答應馥之放走阿四。而阿四一離開軍營,王瓚就立刻找馥之要解藥。

  馥之也大方,將一瓶螟蛉子的解藥給了他。

  王瓚他打開藥瓶,稍稍嗅了嗅味道,狐疑地看她:“怎與那日所服無甚差別?”

  馥之淡笑:“自是無差別,那日乃首解,主簿今日服下半錢,每隔三日再服半錢,三次可解。”

  王瓚仍半信半疑,“哼”了一聲,卻將解藥收在了袖中……

  想到這裡,馥之心中苦笑。這方法恐怕也只對王瓚才有用,用來對付顧昀卻是危險的。他心思深沉,方才在帳中便可見一斑。這樣的人,一旦被其窺破就只怕要弄巧成拙,上路後,自己的性命可就全在顧昀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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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降下,軍營中忽而吹起低低的號角。

  王瓚在帳中聽聞,心中詫異,忙走出營帳去看。

  “何事?”他問附近走過的一名軍吏。

  軍吏也不甚清楚,行禮道:“似乎是東營。”

  東營?王瓚皺眉,那不是顧昀所率精騎所在?想著,他快步朝不遠的東營走去。

  才到營門,果然,只見明亮的火光中,駿馬嘶嘶,人頭攢動,兩萬精騎已整裝列隊完畢,不知要去什麼地方。

  王瓚正要詢問守衛,忽而聽一聲沉喝遠遠傳來,少頃,一將身著鋥亮甲胄,騎在駿馬上當先弛出。蹄聲如雷霆震響,列隊的眾騎跟在他身後,騎士手中的火把彙聚成河流一般,未幾,已經奔出了王瓚面前的營門。

  火光下,塵土卷起,王瓚舉袖掩住口鼻,突然發現姚馥之的側臉在眾人中一閃而過,睜大眼睛再看,她卻已經消失在了人潮之中。

 

10.大漠

  日頭跳出了晨霧,淡淡的陽光透過高高的杉林,斑斑點點落在黃綠相間的秋草上。

  顧昀抬頭看看天,又望望已經被拋在大軍身後的一片山谷,對曹讓道:“傳令下去,就地紮營歇宿,不得生火。”

  曹讓應聲,騎馬下去傳令。

  眾人聽命,紛紛下馬休息。連夜趕路直天明,軍士們已經疲累不堪。不少人拿出糗糧和水囊用食,卻是靜悄悄的,除了偶爾一兩聲馬嘶,竟聽不到一點聲音。

  誰會想到這裡竟有兩萬精騎?馥之坐在地上,望著四周靜謐的高山密林,心中有些感歎顧昀軍紀果然嚴明。

  昨日入夜之後,馥之跟著他們連夜騎馬離開平陽郡,向西一路奔至了榆塞。

  榆塞常年設為軍事關隘,沒什麼商旅往來。從這裡出去,過一片山地就可進入大漠。

  她望望前方,只見地勢漸漸開闊,像是快走出去了。現在顧昀終於下令歇息,想是已經自信不會被羯人的細作發覺。

  馥之心裡想著,正想去拿點糗糧充饑,卻發覺一個高大的身影正朝這邊走來,定睛看看,正是顧昀。

  顧昀依舊一身甲胄,風塵僕僕,臉上卻絲毫不見疲憊之色。

  他看看四周歇息的軍士,最後,目光落在馥之身上。

  “左將軍。”馥之仍坐在地上,朝他一禮。

  顧昀無所表示,卻蹲下來看著她,少頃,道:“再往前十裡便入大漠,我等長途奔襲……”

  “馥之生死由命,絕無拖累。”馥之沒等他說完便已鎮定地接話。

  顧昀目中有些訝色。

  馥之平靜地看著他,唇邊淺笑。

  顧昀沒有再說什麼,略一頷首,站起身來,朝來時的路走去。

  馥之望著他的背影,過了會,繼續去取糗糧。轉頭時,她發現旁邊的軍士不時地拿眼瞅她,似好奇又似猜測。馥之彎彎唇角,沒有再去理會。

  這些人此去大漠,無不是以性命賭軍功。馥之知道,顧昀雖可以帶她去氐盧山,但要他保證自己萬全卻是不可能的。

  不過說歸說,顧昀畢竟還要靠她找白石散人,倒也不會由她放任。馥之瞅瞅對面坐著的一個年輕人和一個大鬍子,拿出糗糧,掰下一小塊糗糧放進嘴裡,細細地嚼,雙眼望向頭頂碧瑩瑩的天空。

  氐盧山頭四季覆雪,秋冬之季有奇花仙草,叔父幾年前曾帶馥之去過,為的就是求仙草,卻因時節不對抱憾而歸。今年在方士中有“仙鄉廣納”一說,各地都有醉心方術之人大煉丹藥。馥之覺得叔父很有可能會去氐盧山采仙草,便把此地作為行程中的一重,必定前往要查看。

  叔父若真在氐盧山,倒也不白費一番力氣的。馥之心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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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陽郡裡,大將軍何愷麾下幾萬人酉時拔營,已經列作長隊開往北行進。

  附近郡縣中百姓聞知大軍出塞,紛紛趕來。何愷治軍規整,駐紮時與附近鄉人秋毫無犯,早有口碑;又兼傳出藥方消退了疫疾,鄉民們更是感激不盡。大路兩旁站滿了人,都是來送行的百姓。

  王瓚騎在青雲驄的背上,身姿舒展,衣冠堂堂。風時而掠起他的廣袖,與俊美的面容相襯,更是自有一番儒雅和飄逸。

  當他走過人群時,總有些低低的讚歎聲相伴;目光稍稍流轉,看到的也盡是女子們含羞景慕的眼神。

  王瓚抬頭看看東方噴薄而出的朝陽,秋風涼涼地拂在臉上,只覺愜意無比。

  “仲珩!”後面傳來張騰的聲音。

  王瓚回頭。

  張騰騎馬趕上來。他的佇列行就接在王瓚後面,兩人可以一路並行。

  “可知昨夜左將軍去了何處?”看看四周,張騰低聲問。

  王瓚瞥瞥他:“何處?”

  “我也不知。”張騰道,卻一臉神秘:“不過軍司馬我以為,前方羯人早有盯梢,大將軍卻仍照原路行進,必是要左將軍以奇襲接應。”

  王瓚笑笑,沒有說話。這些猜測他早想到了,心中疑惑的卻是如此機要之事,姚馥之怎會摻在其中?他越想越覺得,顧昀定也是被她用螟蛉子要脅了。

  妖女。王瓚心裡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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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萬人馬在山地中休息了半日,下晝,顧昀命令繼續向前。

  如他所言,行進不到一個時辰,兩邊草木漸漸稀少,地面上的沙愈發多了起來,大風吹過,遠處黃濛濛的一片。

  “那就是沙漠?”馥之聽一名軍士好奇地問旁人。

  馥之望著眼前的景象,沒有言語。

  她上次隨叔父去氐盧山也是走大漠,不過並非此路,而是從再西一些的鳳鳴關走的。那裡有西北各地商旅往來,十分熱鬧。叔父在經過氐盧山的商隊中挑了一個最大護衛最精良的,談好價錢,便帶著馥之上路了。她還記得那時自己趴在駱駝上,望著滿眼澄黃的沙漠,驚奇地睜大眼睛,也不顧日頭毒辣,定要去爬沙丘……

  馥之望望四周,眼下還沒有完全進入沙漠,她卻已經聞到了那久違的沙塵味道,勾起心中的記憶,卻也不禁興奮起來。

  沿途的風景一點一點變化,兩三日後,大地終於變作一片金黃的顏色,與藍天相映,鮮明得刺目。

  眾人知曉已經進入沙漠,領隊的將官命令曾經進過大漠的老兵向新兵講述要領。

  沙漠中的氣候很是奇怪,雖已是秋天,白日裡卻仍熱得能把人生生烤熟了似的,夜裡又冷得像進了冰窖。顧昀調整了行程,日中歇息,下晝趕路;亥時歇息,酉時趕路。儘量避開最炎熱和最寒冷的時候,以緩解人馬疲乏。

  馥之有過去的經驗,遮蔽防寒之物帶得齊全,如此過了幾天,除了趕路時覺得體力常不濟和苦惱出汗惹髒,卻也從未有別的不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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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熊熊燃起,驅走黑夜中的凜凜寒氣,營地中飄揚著陣陣香濃的烤肉味道。

  顧昀自從那日之後,再也沒來看過馥之。

  不過馥之知道,自己做什麼顧昀都必定是知道的。

  她看著手中滋滋冒油的野駱駝腿,朝對面坐著的兩人笑笑:“可以吃了。”

  “真的?”其中那年輕些的喜笑顏開,湊過來。

  馥之用刀子割下一塊肉,遞給他。

  那人就著刀子咬下一口,嚼了嚼,兩眼放光,忙對對身後的大鬍子連聲道:“好吃好吃!快來!”

  大鬍子也笑,湊過來,馥之將肉同他們分下。

  這兩人,年輕的叫余慶,大鬍子叫田文。自從出了何愷的大營,馥之很快就發現這兩人就一直跟在她身旁,卻不歸附近任何一個士吏管轄,心中很快明白過來。

  不過這兩人雖奉命監視,卻知道馥之是驅疫的扁鵲,對她倒是處處以禮相待。馥之也不是難相處的人,兩三日下來,他們之間雖仍有防備,卻已是交談自如了。余慶和田文都是頭一回進沙漠,馥之告訴諸如他們如何喝水更節省、夜裡如何睡覺更溫暖之類的事,兩人對馥之更是愈加敬重起來。

  “姚扁鵲做的肉甚香,可是用了佐料?”余慶邊吃邊問。

  “正是。”馥之點頭,將手中一小把草籽給他們看。

  “這是何物?”余慶好奇地問。

  “我也不知名字。”馥之笑笑:“正午歇息時見山丘邊上結有好些,便去采來了。”

  田文問:“扁鵲怎知其可為佐料?”

  “我叔父教的。”馥之說著,

  田文看看余慶,片刻,余慶笑笑:“姚扁鵲的叔父知曉得可真多。”

  馥之亦點頭,卻沒有說話,將雙眼看著面前的火堆,仿佛看到叔父邊給她燒著肉邊教訓她:“馥之須記住,無論到了何處,口中之食,定不可將就……”

  她苦笑,若說叔父在塵世中會有什麼放不下,那定是食欲了。在他的宣導和教授下,馥之很早就學會一些在野地裡煮食的方法,知道沒有油鹽時怎麼做才能讓味道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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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佐料?”篝火旁,顧昀看著手中的一小撮草籽,道。

  “是。”田文道:“小人已問過嚮導,確是些香草籽,過路商旅常常用來烤肉的。”

  “如此。”顧昀頷首,沉吟片刻,道:“你回去吧。”

  “是。”田文道。說完,他卻沒有立刻離開,瞅著顧昀欲言又止:“將軍……”
  顧昀抬眼。

  田文小心翼翼地看他,笑笑:“小人見姚扁鵲是個隨和之人,又是女子,將軍何須如此防範?”

  “嗯?”顧昀微微莞爾:“你二人覺得無趣?”

  田文愣了愣:“不是。”

  顧昀目中意味深長:“那是收了扁鵲好處了。”

  田文一聽,急忙搖頭:“不、不是,將軍……”

  “回去。”顧昀掃他一眼,轉過頭去。

  田文紅著臉,訕訕地轉身走開了。

  姚馥之一路倒是本分,似乎到氐盧山之前,也真不必再防她使什麼招式了。顧昀坐在火邊,瞥瞥田文離去的方向,唇邊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不過以姚馥之的心智,這兩人日日跟著她,豈有看不出其中奧妙。他不過是想讓她明白,她的一舉一動都在自己眼裡罷了。

  他低頭看看手中的草籽,片刻,抬手撒到火裡。

  只見火苗微微搖曳,周圍的空氣中蕩漾起一陣淡淡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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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將軍待扁鵲不錯。”營地的另一邊,余慶吃飽喝足,已經和馥之聊開了。他說了一段家鄉的趣事之後,忽然說到顧昀,道:“就說今日這野駱駝,只獵得兩頭,將軍卻獨獨給了扁鵲半隻腿。”

  馥之正在用舊冬衣把雙腳裹住,聽他這麼說,頷首:“左將軍待人是不錯。”

  這話她是真心的,周圍那麼多人,只有馥之得了肉。不過,她不會忘記顧昀心裡還惦記著白石散人。

  余慶笑道:“將軍是我最敬服的人。”

  “哦?”馥之抬眼看看他,有些好奇:“為何?”

  余慶道:“將軍雖青年,卻英武無畏,戰功赫赫,又兼身世高貴,世人皆翹首。”

  “如此。”馥之道。

  余慶卻對馥之的反應感到詫異:“扁鵲未聽過將軍之名?”

  馥之微笑搖頭。

  余慶似看異類般睜大了眼睛,似乎很是不信:“豈不聞‘東州明珠西京玉?’”

  馥之一愣。

  這句話是出自前丞相衛儃口中的名言,她當然知道。衛儃是本朝名士,一生好品評,這方面得來的名聲卻比做丞相要大得多。“東州明珠西京玉”乃是他的名句,是他觀東西兩地男子後有感而發的經典之語,廣為流傳。

  其中,“東州明珠”指的就是潁川謝臻。

  謝臻生於望族謝氏,自幼便以貌美聞名。十一歲時,他曾隨父親往京中,當時丞相衛儃一見大驚,贊其“皎皎兮明珠”,從而聞名天下。

  馥之的父親與謝臻的父親是好友,馥之與謝臻也自幼相識,這些事她自然瞭解得很。

  不過,她卻從來不知道“西京玉”指的是誰。

  馥之停住手上的動作,看著余慶,狐疑地問:“你想說‘西京玉’就是……左將軍?”


11.綠洲

  余慶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讚賞地點頭:“正是。”

  輪到馥之瞪大了眼睛。她腦中浮起顧昀那張黝黑的臉和剽悍的身姿,只覺無論如何也無法與“西京玉”或謝臻擺到一起。

  見她驚詫,余慶得意地笑,拿起地上的刀撥撥火堆,道:“我可不騙人。不瞞扁鵲,衛丞相在將軍十歲那年往顧府作客之時,余慶我是服侍在側的。”

  怪不得這樣瞭解……馥之心道,卻看著他,好奇地聽他說下去。

  “將軍幼時可不是這個樣子。”余慶繼續說,眼中閃著回憶的光:“將軍幼時生得白皙如玉,京中可是人人盛讚的。他乘車過市時,還有人作詩而贊哩。”說著,他想了想,清清嗓子,吟道:“輕車隨風,飛霧流煙。爾形既淑,爾,爾……”吟了兩句,余慶神色尷尬,笑笑:“記不得了。”

  馥之看著他,仍不解:“那為何成了現下這般?”

  “為了上沙場啊。”余慶道。

  “上沙場?”馥之愕然。

  余慶點頭,他往四周看看,壓低聲音道:“顧氏世代武將,將軍恐容貌過於女相無煞氣,便專在毒日頭下練武騎馬,過了三年方成如今模樣。”

  馥之瞪大了眼睛。

  余慶卻笑:“不過京中女子可都仍喜愛將軍,扁鵲若得同我等一道回京,便可見到滿街滿巷的人,都是來看將軍的。”

  馥之眉頭蹙了蹙,正要再說,卻忽然聞得身後傳來田文的聲音:“說什麼這般高興?”

  二人望去,只見田文背著一大捆棘草回來了。剛才他說草不夠燒,要去尋些來。

  “沒什麼。”余慶笑嘻嘻地起身,接過他手中的乾草:“時候不早,快歇息吧。”

  田文應了聲,瞥向一旁的馥之。

  馥之已經用舊冬衣包好了腳,也看著他。

  田文笑笑,卻有些幹,忙轉過頭去尋地方打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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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漠中的夜空似乎格外清晰,雖已是秋冬,星斗卻仍舊明亮,像時刻會垂到眼前一般。時而,遠方會有一兩聲狼嚎傳來,不久之後,天地間又歸於平靜。

  馥之仍想著剛才余慶說的話,一時還睡不著。

  她也曾經細細打量過顧昀,平心而論,若不論膚色黝黑,長得確實也是上品。不過,或許因為潁川士族中面相出眾之人多的是,馥之無論是見到王瓚還是顧昀都不曾訝異,反正不會再有人能比謝臻長得好了。

  說到謝臻,她想起年前在伯父家曾見過謝臻一面。如今的他,姿容豐偉,談吐清雅,文賦通達,早已成為當之無愧的“明珠”。

  而顧昀呢?馥之越想越覺得造化奇妙。他仍是個英俊的男子,或許還更為孔武,卻早已遠遠不再是那“西京玉”所形容的美麗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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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時節,草原腹地之中卻仍有美景可觀。

  王瓚騎在馬上,雙眼朝四周遙望。只見天空深邃廣闊,一眼望去,乾枯的牧草在陽光下映著滿眼的金黃,小片的胡楊星星點點,長河蜿蜒流過,綴於其間,卻是一番壯麗顏色。

  第一次出塞的軍士見到此景,無不驚歎,四處張望,似乎總也看不夠,向老兵問東問西,佇列中時而笑聲陣陣。將官士吏知道征戰歡樂難得,除了偶爾聲音過大便訓斥阻止,倒也不去過多約束。

  不過,這草原中除了偶爾跑過一些野物,卻不見半個放牧牲畜的人。

  羯人果然都撤過了烏延山麼?望著極目處一片縮得小小的青灰色山巒,王瓚心道。他想起那夜忽然離去的顧昀,心中雖然知曉將來兩軍必有接應,但往羯境的路有許多,或平坦或險阻,卻猜不出顧昀會走哪條。還有姚馥之。那妖女當初只說要出塞,卻不知她跟著顧昀要去哪裡……

  對於姚馥之,王瓚覺得自己有些雲裡霧裡。一路上,他按姚馥之所囑服藥,倒未見什麼中毒異狀。不過,他對從妖女那裡的東西都不大放心,曾經將解藥拿去醫帳,請毛醫正分辨一二。毛醫正拿著藥瓶,聞了聞又嘗了嘗,說雖有兩三味辨不出到底是何藥材,卻可斷定是清火去毒、消炎扶正的藥性。

  此言自是消解不了王瓚的疑心。也是湊巧,前日王瓚腹痛不止,又尋不見軍醫,一急之下想起毛醫正所言,便吞了點螟蛉子解藥,竟立刻無事了。王瓚疑心這真是毒物發作,恰好,張騰也說腹痛。他靈機一動,也讓他服下那解藥,張騰竟也立刻驚喜地說不疼了。

  後來軍醫來到,為他們檢視一番,結論是水土不服,讓他們吃東西當心。

  王瓚愈加覺得摸不著頭腦,這藥還可解水土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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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未到午時,日頭已經像火爐一樣炙烤著大地,風掀著熱浪,翻滾著襲向眾人。

  兩萬騎兵默默地行進著,皮制的甲胄被曬得發燙,卻無人敢脫下,馬蹄踏在綿軟的沙上,發出乾癟而單調的摩擦聲。

  馥之學著沙漠游商的樣子,用大塊的白布把自己的頭臉和大半個身體都包了起來,再熱再出汗也絕不放開來。

  余慶看看馥之,咽咽幹得冒火的喉嚨,又避著日光低下頭去。剛進大漠的時候,他和田文曾對她這般裝扮覺得好笑,可沒過兩天,他們就恨不得把鋪蓋上的布也拆下來遮在頭頂了。

  行伍前頭,顧昀望著面前的沙海,沙子在烈日下晃眼,他的雙目微微眯起。算起來,進入大漠已經過了六日,從頭兩天見過一片綠洲到現在,眼前除了偶爾出現的幾棵棘草,便只有一望無際的黃沙。

  薪柴難尋,行伍中的薪柴早已燒光了,雖然大漠中也能找到些柴火,卻不足以支撐兩萬人。從前天開始,篝火就再也燃不起來了,軍士們擠著將就了兩夜。

  不過,沙漠中行軍,最可怕的不是毒蟲,亦不是酷熱和寒冷,而是缺水。大漠乾燥,又兼趕路前行,眾人帶的水比預料中耗費得要快,近兩天來,因缺水而中暑倒下的人越來越多。行伍中的將官不斷向軍士們鼓勵,說他們的嚮導常常進出大漠,很快就會帶著他們找到綠洲。可是這樣的話每天重複,將官們自己也口唇乾裂了,綠洲卻仍然不見蹤影……

  “將軍!”正想著,突然,前方一騎匆匆奔過來,卻是前鋒曹讓。

  他看起來滿臉振奮,打馬疾馳到顧昀跟前:“將軍!前方五裡有綠洲!”

  “哦?”顧昀精神一振,抬眼朝遠處望去。

  “綠洲?!”身後眾人也一下驚喜起來。

  “可看得確切?”顧昀問。

  “確切!”曹讓抹一把臉上的汗,笑道:“嚮導說那正是綠洲!”

  眾人大喜。

  顧昀心頭亦鬆開。

  沙漠中有幻象,昨天,軍士們突然發現遠處出現一片樹影,歡呼起來。正要奔上前,嚮導卻阻止,說那是海市蜃樓。眾人起初不信,待走前,卻發現果然一片虛無,不禁大失所望。

  沒想到,今日卻果然見到了綠洲。顧昀心裡高興,卻依舊沉穩,轉頭對傳令官命令道:“吩咐下去,速往前。令各伍長管束行伍,不得爭先。”

  傳令官大聲應下,策馬馳向後軍,

  消息很快傳到了馥之這裡。三人聽到前方有綠洲,皆興奮不已。

  周圍的軍士也是滿面喜色,有人按捺不住要趕往前方,引得佇列中的伍長士吏出來呵斥,不許他們失了秩序。

  “我等本該在前。”余慶被一名軍侯責令回到原處,惱火地說。

  “綠洲就在不遠,慢些也渴不死你。”田文笑斥他。

  馥之微笑地看著他們,沒有說話。這幾天她一直小心飲水,又不像軍士們那樣耗費得多,到昨夜還存了一點,日出後卻已經喝光了。正愁此事,所幸得天無絕人之路。

  終於望見遠方樹影的時候,眾人又是一番熱鬧。許是嗅到了水的氣味,馥之的座騎鼻子噴了噴,似乎很是歡喜。

  隊伍的行進卻慢了下來,好容易進了綠洲,只見這裡長著大片的胡楊和低矮的棘叢,中間,一潭泉水映著已經掛在正空的太陽,格外清亮。

  早有將官士吏守在泉邊,教軍士將人馬分來,輪次以水囊取水。

  “扁鵲將水囊給我,留在此處看馬便是。”走到一棵胡楊下,田文對馥之說道。

  馥之答應,將他們二人的韁繩接過,連同自己的座騎一道栓在樹幹上。

  見田文和余慶朝泉水走去,一匹馬兒打了個響鼻,刨刨蹄子,似乎想跟著走。馥之拍拍它的頭:“且等著,稍後才到你。”

  馬兒耳朵動了動。馥之笑笑,望望頭頂的胡楊枝葉,伸手將包在頭上的巾布拉下來。頸間霎時一陣清涼,樹木的濃蔭罩在臉上,馥之甚至覺得自己上次站在樹下是已經是上輩子一般遙遠的事了。

  她朝四周望望,胡楊黃葉滿枝,燦燦地遮住藍天。再望望不遠處的泉水,馥之忽然有一種奇異的熟悉感。仔細回憶,她記起來,上次隨叔父去氐盧山,似乎也曾在這樣一片綠洲中待過……想到這裡,馥之心中一陣欣喜,行伍到底比商旅快上許多,那時他們走了將近二十日才到的地方,顧昀的大軍只用了六日。她又不禁向北方張望,心砰砰跳起來。記得那時,他們再走不足三日就到氐盧山了,而現在,也許明日或後日,她就會看到叔父……

  “扁鵲!”這時,不遠處傳來余慶的聲音。馥之轉眼望去,只見他和田文笑嘻嘻地回來了。兩人肚子鼓鼓的,手裡的水囊也又脹又沉。

  “扁鵲先飲,不夠飲完再取,那泉水可足呢!”余慶道。

  馥之謝過二人,接過水喝了一口。許是人多攪渾了,水裡有些沙土味道,卻是許久不曾嘗到的清涼甘甜。她正要再謝二人,忽然聽傳令官在遠遠地喊,說左將軍命令將士們在綠洲中暫歇,下晝繼續趕路。

  “下晝就走?”余慶聽到之後滿臉失望:“我還道今夜可宿在此處。”

  “做夢。”田文瞥他:“我等只帶了十日口糧,半日都耽擱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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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陽光依舊辣辣的,綠洲裡到處是人,卻靜悄悄的。軍士們都躺在了樹蔭下歇息,趁這難得的清涼養精蓄銳。

  馥之想著氐盧山就在不遠,一時竟有些睡不著。她看看正躺在幾步外打鼾的田文和余慶,輕輕起身。

  乾燥的黃葉鋪了滿地,腳踩上去,沙沙地脆響。馥之怕吵到他們,把腳步放輕,小心地朝前面走去。

  胡楊林一直長到了水邊,樹蔭也一直遮到了水邊。馥之挑一個人不多的地方,在水邊蹲下身。

  沙漠中的泉水格外清澈,透亮得可以看到水底白色的細沙。水邊的淤泥上,留著些奇怪而小巧的腳印,馥之想,平日裡,此處也許會有些沙漠中的獸類來飲水。不會現在是看不到了,馥之朝水潭四周望去,幾名軍士零零散散地坐在泉邊,有的在洗漱,有的在低低說話,見馥之打量,紛紛瞅過來。

  馥之低下頭去,將自己的巾帕放到水中洗了洗,再拿起絞幹。她把巾帕覆在面上,深吸一口氣,片刻,把巾帕取下,細細拭面。

  突然,身後傳來一陣腳踩落葉的聲音,馥之一驚,轉頭望去。太陽從胡楊的縫隙中漏出,正落在她眼睛上方,馥之眯眯眼,卻見顧昀一身甲胄,手中提著盔,已經站在了她的跟前。

 

12.商旅(上)

  馥之怔了怔,片刻,神色自若:“左將軍。”

  顧昀略一頷首,許是陽光仍熾烈,他的眉頭微微微鎖著,顯得眼睛的輪廓更為細長。他瞥瞥馥之,語氣淡淡:“扁鵲不歇息?”

  馥之淺笑,轉回頭去:“將軍不也未歇息。”

  顧昀沒有說話,只聽一陣沙沙的腳步聲,待馥之再瞥去,顧昀已經在離她一步開外的地方坐了下來。

  馥之有些詫異,看著他。

  顧昀沒有理會馥之。只見他將頭盔放在一旁,又伸手將護胸甲胄下濕透的領口拉了拉,向後仰倒,躺在鋪滿了胡楊落葉的地上,自顧地閉上眼睛。

  馥之卻雙目瞪起,片刻,收回目光,低頭看看手上的巾帕,繼續浸到水裡清洗。平靜的水面被掬起的水花打亂,漣漪層層漾上池邊。

  心裡頭有些怪怪的。

  跟著舅父多年,馥之對禮法教條原本也早是一副陽奉陰違的心思。可這般身份的人在她面前敞衣仰躺,馥之卻的確還是第一次見到。

  “……京中子弟!嘖嘖!”馥之想起去年從禦史中丞位子上告老還鄉的舅公提到京城紈絝時,那一臉鄙棄的表情。

  “明日入夜前可至氐盧山。”

  這時,顧昀的聲音突然緩緩響起。

  馥之心事被觸及,抬起頭。

  只見顧昀的眼睛睜開了狹長的縫隙,看著她:“先前約定之事,扁鵲須牢記。”

  馥之知道他在提醒白石散人的事,唇角彎了彎,不答卻問:“將軍尋陳扁鵲,所為者何人?”

  大風吹過,胡楊葉子沙沙地響,漸漸平靜的池面又微微皺起。

  顧昀盯著馥之,眸光如墨。片刻,卻轉過頭去,重又閉上眼睛。

  “我亦為我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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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下晝,眼見日頭西移了,將官來傳令,讓眾人即刻出發。

  余慶揉著眼睛,望望天空,長長地打了個哈欠,臉上卻是滿足的笑容。

  晌午睡了一個難得的好覺,上路時,軍士們的精神顯然高漲了許多,連馬都比素日跑得輕快。馥之身邊,以前那兩個在日頭下如霜打茄子般的人恍然已經不見,余慶和田文興致很好,兩人沒完沒了地聊了好一段路。

  太陽在中天經過,馬蹄踏著著塵土,騎士們的影子在陽光下愈發拉長。

  夜裡紮營的時候,眾人正生火,突然,馥之聽到遠處有些嘈雜的人聲響起。

  “怎麼了?”余慶手裡撥著火,望向那邊。

  田文看了看,想了想,道:“許是又獵了野駱駝。”

  余慶笑起來。

  正說話間,卻見一名小校急急地奔跑過來。他的眼睛在人群中到處望,看到馥之,忽然一亮,忙疾至跟前一禮:“姚扁鵲!將軍有請!”

  馥之訝然:“何事?”

  小校一臉著急:“扁鵲去了便知!”

  馥之覷覷田文和余慶,對小校點頭,隨他去了。

  待趕到顧昀處,只見這裡火光通明,圍著好些人,神色急迫。見到馥之,他們神色一展,有人大聲喊道:“姚扁鵲來了!”眾人目光投來,紛紛讓開一條路。

  馥之疑惑地走到他們中間,正對上顧昀焦慮的目光。他蹲著身,正為地上躺著的一個五尺大漢卸甲。那大漢似乎是個將官,雙目緊閉,已然沒了知覺。

  馥之走上前,也在大漢面前蹲下身,只見他面色發紫,嘴唇青黑。馥之忙伸手把脈,只覺脈搏雖虛弱,卻所幸還未消失。

  “怎會如此?” 馥之皺眉問顧昀。

  “曹校尉方才抓了一個胡人,被其施蠍毒。”顧昀簡短地說。

  “蠍毒?”馥之一訝。這曹校尉的樣子確是中毒之象,卻不想竟是蠍毒。她看向曹校尉周身,只見他右手上的袖子已經被卷起,小臂上緊緊地纏著布條,散發著雄黃粉的味道,以下的手已經烏紫腫脹。

  “如何?”顧昀急促地問。

  馥之未答,卻問:“那毒物可還在?”

  顧昀回頭,身後一個軍士頷首上前,將一塊布遞到馥之眼前。

  馥之看情那毒物,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布上放著的一隻碩大的蠍子,雖已經被砸的扁爛可怖,卻看得出通體黃如琥珀,尾上的蟄針已經沒有了。

  蠍子為五毒之一,自南方瘴地至北方沙漠均有分佈,人所共知。一般的蠍子,毒性並不大,人被蟄了,塗上些雄黃粉便無大礙。可是這種蠍子卻不同,產於西域,是有名的毒物。白石散人數年前從西域商人手中買得幾隻,讓馥之拿去浸了藥酒,現在還儲在太行山的石窖裡。

  顧昀看著馥之,只見她長眉微擰著,面色沉凝。他隱約感到此事大約不妙,正要開口詢問,卻見馥之低頭,伸手往腰上摸出一個小小的皮口袋,打開,從裡面拿出一隻藥瓶。

  “煩使其張口。”馥之拔開瓶塞,倒出幾個黑乎乎的小丸,對顧昀道。

  顧昀猶豫片刻,依言把曹讓的嘴掰開。馥之抬手,幾個小丸落入了曹讓口中,又讓人給曹讓喂些水,以助消解。

  “嚮導何在?”忙過後,馥之又問。

  顧昀看她一眼,即命人去請嚮導過來。

  未幾,一個四十上下的壯漢隨著軍士走了過來,向顧昀一禮:“將軍。”顧昀頷首,看向馥之。

  馥之望著嚮導,問:“足下可知穴蛛?”

  嚮導一訝,點頭:“知道。”

  “附近可有?”馥之問。

  嚮導點頭:“有,我方才還見到一隻。”

  馥之頷首,向顧昀道:“煩將軍遣人隨嚮導去擒些穴蛛來,五隻足以。”

  顧昀詫異地看她,沉吟片刻,卻命身後軍士照辦。

  軍士領命前往。

  馥之沒再說什麼,只低頭給曹讓把脈,又小心地翻動他的手臂,細細查看蜇傷。

  “曹校尉如何了?”顧昀再問道。

  “暫無性命之虞。”馥之道。

  聞得此言,周圍眾人都舒了一口氣。

  “那施毒的胡人是何來歷?”馥之問。

  顧昀的目光從曹讓身上離開,看看她,淡淡答道:“方才曹讓發現一隊商旅,那胡人是商旅中人。”

  馥之微訝,正要再問,嚮導卻已經帶著捕蛛的軍士回來了。

  “穴蛛夜間覓食,我等沒走幾步便捕足了。”嚮導笑道。

  軍士將一個小布袋呈上來,顧昀接過,只見布壁上一動一動的,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裡面蠕動。顧昀看著,不禁皺了皺眉。

  “給我。”馥之伸手過來,接過布袋。只見她先用一塊巾帕隔住手,然後打開布袋,看了看,從裡面小心翼翼地捏起一隻穴蛛。

  待顧昀看清那穴蛛的樣子,只覺身上一陣疙瘩。此物與平常家宅中的蜘蛛不一樣,體型大出許多,腳上還有密密的毛,端的怪異。

  周圍眾軍士亦是疑惑,議論聲漸起。

  馥之的表情卻一派平靜,她一手捏著穴蛛,一手握住曹讓的手臂,將穴蛛輕輕放在蟄傷上。

  顧昀突然覺得上頭的火光有些亮,微微別過眼睛。過了會,周圍的人忽然發出一陣低低的驚歎,顧昀訝然回視,卻見那穴蛛已經落在了地上,肢體蜷曲,竟是死去了。

  馥之卻繼續打開布袋,再捏起第二隻穴蛛,又放在傷處。

  顧昀這回沒有移開眼,只見那穴蛛定定地伏在傷處,火光下卻看不分明動作。稍傾,穴蛛動了動,竟也蜷起八腳,滑落到了地上。

  馥之看看眾人和顧昀的表情,並不意外,伸手再往口袋中去取穴蛛。一邊取一邊開口道:“穴蛛居於沙穴之中,喜食蠍,尤愛其毒汁。而其吮之時,亦蟄其汁,以克蠍毒。”

  眾人聽她這番解釋,豁然明白過來。顧昀看向曹讓的手,果然,那紫脹的顏色竟消減了許多;再看他的臉,唇色也恢復了些。

  待最後一隻蜘蛛抽搐落地之後,馥之摸摸曹讓的脈搏,已經平穩了。她鬆口氣,看向顧昀,道:“可置帳一頂,將曹校尉移入,明日便可轉醒。”

  顧昀心頭一喜,立刻讓軍士去置帳。眾軍士皆興高采烈,忙搶著去張羅帳篷鋪蓋之物,紛紛奔走起來。顧昀再回頭看馥之,卻不見了她的身影,攔住小校問起,卻回答說姚扁鵲回去了。

  顧昀愣了愣。

  “小人再去將扁鵲請來?”小校道。

  顧昀望望馥之營地的方向,卻道:“不必。”說罷,轉身大步走向置帳之處。

 

13.商旅(下)

  曹讓躺到大帳之中的時候,已經近子夜了。

  將官們勸顧昀去歇息,讓其他人來看守。顧昀卻沒有答應,命眾士吏商量半個時辰換一次看護,他守頭一輪;又沉著臉,把要同他一起留在帳中的人都趕走。

  帳中靜靜的,夜風寒意凜凜,從小帳四周的縫隙裡鑽進來。

  顧昀坐在鋪邊上,看看曹讓,他仍閉著眼,卻不再是中毒時灰敗的樣子了。顧昀的心亦安穩許多,伸過手,為他掖好被角。又看向帳門,站起身來,想去遮嚴實些。

  正伸手,突然,帳門被掀開了,一人出現在面前,卻是馥之。

  顧昀一愣。

  馥之抬頭看著他,亦是訝然:“將軍?”

  顧昀很快回神,沒答話,將身形往旁邊讓了讓。

  馥之進來,把帳門掩好。燈光下,只見她穿得極其厚實,全身都裹在冬衣裡,手裡還抱著一條氊子。

  “帳外起風了?”顧昀見她的臉頰和鼻尖泛著淡淡的嫣紅,開口道。

  馥之正將氊子放到一旁,看看他:“嗯。”說罷,轉向曹讓,在他鋪邊坐下,從被子下摸出手腕,為他把脈。

  “曹校尉可曾動彈?”過了會,馥之問道。

  “未曾,”顧昀道:“一直在睡。”

  馥之頷首。

  “現下如何?”顧昀問。

  “已無大礙。”馥之輕聲道。

  顧昀點頭,心中松了口氣。他朝四周看看,走到不遠的帳壁邊坐下。

  馥之將曹讓的手放回去,又將旁邊放著的水囊拿起,往他口中緩緩地喂些水。完畢之後,馥之亦站起身來,眼睛在四下裡轉了轉。

  帳篷狹小,曹讓占去大半,能坐人的卻只有顧昀那邊了。馥之看看他,想了想,從地上拿起氊子,走過去。

  顧昀看著馥之在挨自己半步遠的地方坐下,沒有動。帳篷張得結實,顧昀將身體靠在壁上,可聽見外面的風在後面呼呼掠過。

  馥之沒有管他,自顧地將氊子張開。

  “扁鵲方才給他服的是何物?”過了會,顧昀突然問道。

  馥之愣了愣,低下頭,從腰間摸出藥瓶:“這個?”

  顧昀側視著她,目光平靜,沒有否認。

  “正元丹。”馥之道,繼續擺弄氊子:“小可扶正祛邪,大可護心續命。”

  顧昀的目光轉向曹讓:“何不再給他服些?”

  馥之頭瞅瞅他,道:“不必,其體內餘毒無幾,可自行化解。”

  顧昀點頭,沒說下去。

  氊子已經張開,馥之將它蓋在身上,坐好,亦不言語。

  正元丹也是白石散人給她的。

  白石散人退隱太行山之後,潛心研習多年的藥理積累,欲集精粹而大成。正元丹便是成果之一,白石散人堅稱其效用甚為靈妙,馥之告辭時,他將此物連同妝粉一道塞給馥之,並千叮萬囑她務必隨身攜帶。

  馥之沒用過正元丹,且覺得帶上此物是多餘。她自信以自己的本事,對付小傷小病或蛇蟲之屬,根本不在話下,又有螟蛉子,遇到惡人也並不放在眼裡;便真遇到大劫,那幾顆小小藥丸也未必頂事。故而。馥之雖遵照白石散人之命,將正元丹收在腰間隨身攜帶,卻是從來不用的。

  沒想到,正元丹真有用上的一日。當時馥之見曹讓虛弱,懷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思給他服下,不料,竟果真穩住了他體內的蠍毒。

  老叟果然還是強出我許多。馥之心歎……

  正在這時,突然,曹讓哼了聲,動了動。

  兩人俱一驚。馥之正要去查看,卻見面前身影一晃,顧昀已經快步過去。

  待馥之近前,只見曹讓已是一臉靜謐,呼吸平穩,方才似乎是在做夢。

  “無事。”馥之輕聲道,重新坐回剛才的地方。

  顧昀看看曹讓,少頃,安下心來。

  馥之看著回來坐下的顧昀,片刻,道:“左將軍甚看重曹校尉。”

  顧昀瞥瞥她,看向曹讓,緩聲道:“孝正自幼隨我,後來又一同上了沙場。”

  馥之頷首,想了想,又道:“將軍方才說施毒的胡人是沙漠中的商旅?”

  顧昀點頭:“正是。”

  “不知是何來歷?”

  顧昀道:“那隊商旅是中原人士,胡人是個茹茹,商旅頭領說是他多年前在和闐買下的奴僕。”

  “如此。”馥之沉吟,看看顧昀:“曹校尉那時要殺他們?”

  顧昀一怔,片刻,目中浮起一絲笑謔:“扁鵲要說我等濫殺?”

  馥之不答反問:“將軍還怕人說?”

  顧昀神色不改,冷冷地說:“戰場之上,非敵死即我死,若為細作走漏,何人擔得起?”

  馥之很是不以為然,想說你也疑我卻又如何准我跟隨?話要出口,她卻吞回去。這事在二人之間是心照不宣的,捅破也沒什麼益處。她想了想,改口道:“若為細作,商旅中帶上胡人豈不招疑?換做是我,商旅中必全數是中原人。”

  顧昀看她一眼,淡淡地說:“將士遠征至此,不可大意疏忽。”言罷,頭靠在帳壁上,閉目養神。

  馥之不再開口,伸手攏攏身上的氊子。

  他的顧慮並非無理。一路上,馥之留心觀察過,他們走的並非商旅慣行之路,好幾次都遇到了流沙,若無嚮導,幾無可前行。除了昨天的綠洲,馥之對這征途毫無熟悉之感。想來也難怪,這個季節正是商旅來往頻繁的時候,若要保密,只能繞開他們,去綠洲也是不得已為之……

  帳中靜靜的,顧昀雖閉著眼,心裡卻想著明天的事。

  曹讓雖仍昏迷,平旦之時卻定要啟程。照行速,下晝過後,大軍可達氐盧山。那裡水草豐足,待補給歇息之後,可乘夜色上路直取羯境。

  思索著,顧昀覺得睡意正漸漸消失。又想到大將軍那邊,照之前商定,明日就是第七日,他們該早已到了烏延山;還有那隊商旅,曹讓中毒後,顧昀念著解藥,命人將他們看起。明日上路之時,仍然先處置掉麼……

  這時,有窸窣的聲音傳入耳中,顧昀睜眼,卻見一名侍從正掀帳進來。看到顧昀,他忙一禮:“將軍,我來換……”

  “噓!”顧昀打斷他,用目光示意曹讓。

  侍從忙噤聲。

  顧昀又看向一旁,想對馥之說些什麼,卻發現她全身攏在氊子裡,頭低低地歪向一邊,已經是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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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亮低低地掛在西方,將附近一抹雲彩照得如色如白練。東方微明,天幕中已經帶著隱約的晨光,烏延山高大身影嵌在其間,像被什麼人用鋒利的刀子割去了一塊。

  一名羯兵換下同伴的崗,點著火在亂石和草木間巡邏。從山上往下面的草原望去,地平線那頭,閃著一片星星點點的火光。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從中原的大軍,來征討他們的。

  說來還是要稱讚單于英明,早早把各部族和輜重牛羊都遷到了烏延山以北。烏延山脈高聳險峻,連鷹隼都難飛過,單于在唯一的山口設下重兵,前天中原人來到,聲勢威猛地朝山口攻來,卻被山上箭羽懾住,稍後,幾百騎兵從山口中沖出,中原人便潮水一般地倉皇退了回去,之後,再也沒出來。大單于又派命幾千騎兵衝擊中原人的大營,中原人卻在營前設了堅固的拒馬,怎麼也沖不進去。

  消息傳回來,眾人都譏笑中原人是羊,千里迢迢地跑來,居然就縮在圈裡不敢出來。千夫長甚至說,他們下次去中原可以直接闖到中原京城裡,享受無數的珍寶、美酒和女人,就像他們的先輩那樣……

  一陣寒風從草原那邊吹來,羯兵手上的火把“呼”地一響,幾乎熄滅。羯兵忙彎腰,借著旁邊的大石將火把護住,

  這時,他聽到不遠處,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問他在做什麼。羯兵轉頭回答一聲,再看向火把時,卻猛然發現面前站著一個身影。他不及驚呼,眼前刀光一閃,羯兵瞪著面前那張五官俊秀的臉,無聲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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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漠中,號角低低吹起。

  當顧昀再踏入帳中的時候,曹讓已經醒來,兩名侍衛正在馥之的吩咐下給他穿衣餵食。

  “……說了不必,我會吃!”曹讓滿臉彆扭,手裡扯著半邊袖子,卻又要去架開侍衛喂來的漿食。

  “將軍要我等務必周全,不可使校尉勞累。”一名侍從勸說道。

  “將軍……”曹讓瞪起眼,正要發火,卻猛然瞥見顧昀來了,神色立刻像見了救兵,大喊:“將軍倒是叫他們住手!”

  顧昀聽他聲音中氣十足,心中不由一喜。再看看旁邊的馥之和眾人,只見他們臉上俱無奈苦笑。顧昀唇含淺笑,沒搭理曹讓的話,卻走到他面前,看著他:“好些了?”

  曹讓一拍胸前,笑道:“好了!”

  顧昀頷首,對旁邊的侍從道:“讓他自己穿衣吃食。”

  侍從應諾,曹讓嘿嘿地笑。

  顧昀又看馥之,她臉上有些疲憊之色,雙眼卻仍明亮。顧昀稍稍退後,向她一禮,字字清晰:“此番多虧扁鵲,某等感激不盡。”

  馥之一愣。

  未待她開口,曹讓亦上前。向肅然她一禮,大聲道:“讓受扁鵲救治之恩,此生銘記在懷!”

  馥之微笑,向他們還禮:“馥之不過盡些綿薄之力,當是眾人相扶,曹校尉方得以平安。”

  顧昀看著她,心中似放下許多東西,輕鬆不已。片刻,他移開目光,看看四周眾人,朗聲命令道:“還須啟程,即刻收拾!”

  眾人大聲答應。

  顧昀正要再對曹讓說什麼,突然,一名軍士急急地進來,向顧昀一禮:“將軍,昨夜那旅人頭領定要見將軍。”

  眾人皆訝。

  馥之想起昨晚的談話,看向顧昀。

  “哦?”顧昀卻面色平靜,與曹讓對視一眼,道:“帶他來。”

  沒過多久,一個衣衫襤褸的人被軍士帶了進來。馥之看去,只見他渾身骯髒不堪,束在頭上的髮髻已經散亂,面上卻鎮定,雙目炯炯。

  見到顧昀,那人長揖一禮,聲音有些沙啞,卻響亮平穩:“賈人溫栩,拜見將軍。”

  此人樣貌潦倒,身上卻自有一番不卑不亢的氣度,顧昀心下不由覺得詫異。

  “足下見我何事?”打量片刻,他淡聲問。

  溫栩抬起頭,道:“詡不才,上黨人士,世代經商。此番領商隊出塞,西至大宛,販盡絲帛而歸,不期衝撞貴軍。”他停了停,聲音稍低沉,繼續道:“詡自知此生休矣。然商隊眾人,在中原皆有父母妻兒,出塞乃為掙一份養家之資。詡身死抵過不足惜,但懇請將軍放還眾人。”

  顧昀冷眼看他。

  此人倒善言辭,馥之心想。顧昀要殺他,乃是疑為細作。但這般話是不可挑明的,溫詡說衝撞,恰恰掩飾了此事,顧昀若心軟,也剛好得了個臺階……

  “足下何不說那胡人之事?”顧昀緩緩道。

  “那胡人本非我商旅中人,”溫栩的神色有些不定,卻繼續道:“兩月前,商隊還在邊邑,有一中原士人來見,願出千錢隨我等往氐盧山,詡應下。那茹茹胡人便是其買下的僕役,至氐盧山之後,那士人卻說謝我一路照料,將茹茹轉贈予我,自己上山去了。”

  這番話聽著荒謬,眾人皆不信。

  顧昀心中冷笑,卻見旁邊的馥之上前一步。

  她望著溫栩,雙目明亮,似按捺著激動:“足下可知那士人名姓?”

  溫栩看著眼前的女子,愣了愣,卻搖頭:“不知。”

  馥之眸中掠過一抹失望,正待再問,卻聽溫栩又開口,不大確定地說:“只知其自號……鶴歸處士。”

 

14.氐盧(上)

  夜色漸漸褪盡,東方慢慢放明,殘留的寒氣和光照碰撞在一起,將浩瀚的沙海籠在一片朦朧的顏色之中。

  號角再次吹響,軍士早已整裝完畢,站在各自的戰馬旁待命了。

  “上馬!”一名校尉騎馬奔過,大聲傳令。

  眾人紛紛騎到馬上,號角再次吹響,數萬馬蹄踏在沙上,隱隱發出悶雷滾動般的聲音。

  “那是何人?”馬上,余慶望著不遠處騎著駱駝的溫栩,向馥之問道。

  馥之將目光掃掃那邊,道:“昨日遭遇的商旅。”她說。

  “哦……”余慶想了想:“昨日毒倒曹校尉的茹茹就是那商旅中人?”

  馥之頷首。

  “那還許他騎駱駝?”余慶咬牙:“將軍為何不將他剮了……”話未說完,後腦突然被田文抬手一個爆栗。

  “妄議什麼?”田文瞪他:“要你多話!”

  馥之看著他們說話,心中想的卻是別的事。

  方才在帳篷裡,她剛為找到了叔父的一點下落而慶倖,溫栩卻又告訴他們另一件事——羯人半月前已經占了氐盧。

  “栩聞得羯人占氐盧後,對來往商旅課以重稅,路人苦不堪言。栩再三思索,方領商隊眾人繞行百里而至此處。”溫栩道。

  這話出口,帳中眾人皆吃驚不已。馥之更是猶如被人當頭潑了一盆涼水,心中剛湧起的喜悅瞬間煙消雲散。

  “如今氐盧城中如何?”顧昀問。

  溫栩答道:“栩只聽聞城主已被羯人所殺。”……

  想到這些,馥之覺得一陣煩悶。顧昀問過這些話之後,便教侍從帶馥之出去,他們再說什麼,自己卻不知道了。

  不過,當年她隨叔父游氐盧山的時候,叔父曾告訴過她一些氐盧山的事。

  氐盧山地處沙漠與草原的相交之處,地勢險要,卻有綠洲水草,一直是商旅在中原與西域之間往來的休養補給之地。數十年前,一個鮮卑遠支遷至此處,依山築起了氐盧城,依託氐盧山險,既為來往客商提供便利,又坐享東西往來之惠,其繁華遠近聞名。

  叔父還說,氐盧城建城雖短,卻是一處寶地,將來必招多方爭奪。現在看來,這話是一點也不錯。

  可照那溫栩所言,叔父確是到了氐盧山,不知現下怎樣?馥之心中忐忑不已,自己白費功夫實不打緊,只希望叔父在羯人攻佔之前便已經離開了氐盧……想著,她抬眼望向前方,心中漸漸拿穩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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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堅野心不小,先占烏延山,如今又占了氐盧山,草原大漠皆受其所制。”前頭,曹讓沉聲道。

  “氐盧。”顧昀冷笑,聲音低沉而緩慢:“口邊之臠耳。”

  氐盧地處東西交通之要道,垂涎的豈止羯人。據顧昀所知,朝中建議在氐盧設都護的奏章每年都有,不過礙於路途遙遠,又有鮮卑諸胡夾在其間,便一直擱置未議。過去,氐盧每年向鮮卑貢入大筆歲賦,又向中原商旅提供便利,方得以安然保存。現在,鮮卑為羯人所敗,中原又遠在千里,羯人自然乘虛搶先。

  曹讓聽顧昀這般話,明白其意所指,略一頷首。遲疑片刻,卻道:“將軍信得過那溫栩?”

  顧昀看看他,再望向面前廣袤的沙漠,淡聲道:“用人不疑。”

  晨時在帳中,顧昀對溫栩說,可以將他商隊中的所有人都放歸,所攜駝馬貨物也可以全數奉還。不過有個條件,溫栩須領他們扮作商隊再往氐盧。溫栩此人果然明白,知道此事由不得選擇,很快便答應了。

  顧昀知道曹讓在顧忌什麼。

  溫栩畢竟是個外人,又曾與大軍衝撞,將這般大事托與他,實教人難放心。

  商賈麼?顧昀唇邊冷笑。

  上黨溫氏,與東海溫氏一樣,乃前朝皇族之後。

  百餘年前,王氏于軍閥中崛起,其稱制之前,溫氏尚享國,而高祖王芾兼丞相和大司馬于一身。在群臣上表苦勸之下,末帝溫元將皇位禪讓于王芾,至此,天下歸於王氏。

  立國後,王芾將溫氏一族遷往東海郡,尊末帝溫元為東海公,子孫世襲其號。新朝延續至今已有五世,東海公亦五世。

  不過,自第二世的文皇帝起,朝廷感于開國時封下的諸侯日益壯大,便在諸侯之中下手推行削藩之策。

  東海公也不例外。到武皇帝登基的時候,東海公只得食本郡賦稅;而武皇帝在位之時,又頒下詔令,將漁鹽冶金收歸朝廷。至此,東海公食邑所得已寥寥無幾,雖朝廷每年所補糧米錢財亦是不菲,但族中人丁眾多,子弟生活日漸困頓起來。後來,一些旁支族人開始自行謀劃出路。他們將東海物產販往內地牟取暴利,雖每年須上繳重稅,卻也收穫頗豐。

  一來二往,經商在溫氏族人之中蔚然成風,名聲漸大,甚至皇帝也知道了。一次,東海公到京中述職,昭皇帝召見他時,曾指著腰間玉帶上的一顆東珠笑道:“朕聞此珠乃少府在貴子弟手中得來,不知確否?”東海公聞言赧然。

  不過,溫氏畢竟是前朝皇族,經商之風雖盛,東海公嫡支卻從不參與。

  這情形持續了很久,直到十五年前,被現任東海公家中發生的一件大事改變了。

  東海公先娶妻劉氏,早死,留下一子;後又娶妻孫氏,又育一子。立嗣之事有長幼之序,按理,當立劉氏子為世子。然而,劉氏母家單薄,而孫氏出身豪族,對此事多有阻撓。後來,劉氏子不堪繼母苛待,攜妻子離家遠走上黨,隨族中叔伯習經商謀生。東海公雖心疼兒子,卻拿孫氏無法,又幸好身體康健,立嗣之事便絕口不提。

  此事在京中貴胄間早已不是秘聞,顧昀也曾聽人提起一二。

  東海公畢竟是前朝餘脈,朝廷多有監視。顧昀為皇帝近臣,曾聞廷尉奏報東海公之子通商西域,故而方才聽到溫栩自稱上黨人士,又見他氣度不凡,便忽然想起這些事來。

  不出所料,顧昀提到東海公的時候,便從溫栩的臉上看到了答案。

  那一刻,他也知道溫栩必全力以赴。

  聽說東海公去年染疾之後就一病不起,立嗣迫在眉睫。此時獲得一份朝廷的封賞,于溫栩父親這一脈而言有何意味,溫栩自然清楚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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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陽升上了天空,照在烏延山的秋草上,卻讓人覺得帶上了一曾詭異地紅。

  張騰用劍挑開地上一塊羯人的殘甲,朝正倚在一塊大石邊上歇息的王瓚走去。

  “又想京中哪家女子?”張騰笑著拍拍他的肩,在旁邊另挑一處坐了下來。

  王瓚瞟他一眼,沒說話。

  張騰看看王瓚,只見他一身鎧甲,頭盔放在一旁,正理著衣袖。半夜混戰,他的衣服已經刮破了幾處,頭上的束起的頭髮也有些散亂了。不過,這人的臉上倒仍乾淨,還是一派神清氣定的模樣。

  “聽說王主簿手刃了五人?”張騰悠悠地說:“雖不及軍司馬我,卻也算功勞了。”

  王瓚“嘁”了聲,沒有抬眼,卻學著他的語氣:“軍司馬莫不記得了,今朝奇襲之計乃王主簿我進言定下的。”

  張騰不理會,卻也動手解下頭盔,繼續道:“都督也是,竟讓帳下主簿出戰。不知根由的還以為都督無將了。”說著,他從腰上的食囊理拿出一塊糗糧,掰開,遞給王瓚一半。

  王瓚搖搖頭,笑而不語。

  大軍出征千里,以武功論賞,他王瓚豈是甘願空耗在一個文職上的碌碌之輩。都督曾受父親恩惠,知他心意,也並無阻攔。

  烏延山隘口狹長,無樹木蔭蔽,山上亂石嶙峋,易守難攻。大軍到達後,大將軍遣前軍稍加試探,果然,羯人已在此處設下了重兵。他立刻命令大軍後撤五裡紮營,設下拒馬,與羯人兩相對峙。

  王瓚仔細觀察烏延山地形,發現烏延山雖險,卻並非銅牆鐵壁。他看到山梁餘脈在山前伸出一座小山坡,並無多高,卻離隘口甚近,又有巨石為護,正好駐弩兵。

  眾將在帳中商議之時,王瓚出列,向大將軍進言。

  大將軍果然採納,與眾將商議,決定遣勇士五百人攻佔此山。

  經過兩日準備,一場廝殺在太陽升起前展開。羯人很快發現他們,吹響了號角,卻被早已攻上了山頂的弩兵擊退,隘口前留下幾百屍首。王瓚緊握著刀,身體裡是從未有過的亢奮,看到羯人打扮的便上前揮去。他到現在仍清晰地記得自己第一次割斷別人的喉嚨時,那個羯兵臉上驚恐的神色……

  王瓚挽好袖子,不再看上面仍隱隱可見的血跡,望向山坡下。軍士們已經排著長長的佇列,豎起了盾陣,擺好弩機。而對面,羯人亦已集結,不斷有冷箭打在頭頂的石頭和盾牌上。

  一切盡在預料之中。

  他唇邊揚起一抹淺笑,這般簡單的戰法,考慮到的當然不止王瓚一人,可在帳中他是最早說出的一個,便是占了先機……

  “仲珩。”少頃,張騰忽然叫了他的字。

  “嗯?”王瓚轉頭。

  只見他吃著糗糧,臉上的玩笑之色已經收起,雙眉微蹙:“我覺得大將軍在賭。”

  王瓚一怔,心緒沉了沉。

  停留的這兩日來,左右翼均發現了羯人,前方就像一個口袋,在等著他們往裡面鑽去。大將軍卻是不慍不火,除了今晨的進攻,再無動作。

  王瓚望向山下秋草茫茫的草原,深吸口氣:“確是在賭。”

  “等左將軍?”張騰問。

  王瓚苦笑:“天知道。”

  張騰沉吟不語。突然,他歎口氣:“可惜沒了姚扁鵲。”

  王瓚愕然。

  張騰看著手中發幹的糗糧,一臉惋惜:“若姚扁鵲在,軍司馬我便有蘑菇團子吃了。”

  王瓚想起那日溪邊的事,白他一眼。

  妖女。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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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脈山巒橫亙在大地的盡頭,頂上白白的,似覆著冰雪。

  日頭曬在頂上,腳下黃沙仍灼熱,駐步歇息的軍士們望見此景,皆嘖嘖稱奇。營地的一角,十數匹駱駝已經備好,挑選出的二十軍士也已經裝作平民打扮。

  顧昀將眾人查看一遍,又細細檢查駝隊中的物品,最後,走向邊上的溫栩。

  “備好了?”他問。

  溫栩收拾過一番,儼然換了個人。他的頭髮束在冠內,露出年輕周正的相貌,寬袍闊袖,以皮氅加身,竟有一派殷實士人之氣。

  他頷首,看著顧昀:“願將軍勿忘先前所言。”

  “必踐諾。”顧昀淡淡一笑,又看向不遠處。

  一頭駱駝前,茹茹人正教馥之如何讓駱駝聽話。馥之一身錦衣新裝,頭髮梳作了婦人樣式。

  往西域的商旅必攜滿了中原貨物,可是溫栩的商隊已經回程,除了些樣式不為西域人所喜的絲帛和衣裝,其餘的,全是些運回中原販賣的西域特產。

  顧昀正為此事思考,晌午歇息的時候,馥之卻來找他,說願意隨商隊入氐盧。

  再次被她說中意圖,顧昀倒並未露出太多的驚訝。坦白了說,他也正有此意。西域多有中原人雜居之所,現下情形,若扮作嫁娶隊伍倒是一條可行之路。

  兩人並無多話,顧昀找來溫栩商議,很快便定下了。

  “扁鵲為何不等事畢再入氐盧?”那時,顧昀曾問。

  馥之微笑,答道:“只怕今夜之後,氐盧再無活口。”

  一陣歡呼聲忽然傳來。

  顧昀望去,只見駱駝在馥之的操縱下,駱駝支起前腿,緩緩地站了起來,茹茹人拍手大笑。

  馥之雙手扳著駝峰,臉上亦露出開心的笑容,雙眸清亮。

  顧昀忽然覺得那日頭扎眼,轉過臉去。

  日頭漸漸沒在了氐盧山高聳的雪頂之後,天邊嵌著半紅半紫的霞光,瑰麗無匹。

  馥之騎在駱駝上,大山青黛的顏色漸漸填滿視野,與多年前所見別無二致。她回頭望去,身後的路上除了他們,再無一人。沙漠仍然被日光照耀,在遠處燦燦的亮眼。

  “扁鵲入氐盧,可有要緊之事?”旁邊,一直沉默的溫栩忽然開口問道。

  馥之看向他,正要說話,後面扮作家僕的余慶卻嚴肅地提醒:“該叫‘夫人’!”

  溫栩瞥瞥余慶,面上浮起一抹窘色。

  馥之卻不以為意,道:“是有要緊之事。”

  溫栩頷首,沒再說話。

  心中琢磨,初時,他曾為大軍中竟帶著這樣一個美麗女子而驚奇,到後來聽別人稱呼才知道,她是隨軍的扁鵲。他們這些人此去氐盧,可謂前途未蔔,命懸一線。何事竟使得她一個女子願以身涉險……

  “若事成,某當上表朝廷,彰東海公之門楣。”溫栩想起那時在帳中,商定計議之後,他剛要踏出營帳,忽然,顧昀突然在後面補上這麼一句。

  他腳步一滯,回頭。

  顧昀看著他,臉上平靜,雙目卻光芒隱隱。

  “多謝將軍。”溫栩笑笑,掩飾著心中的驚駭,一禮,昂首走出帳去。

  只怕自己當時不及防備,破綻落在他眼裡,自己的身份已經再無從遮掩了吧……溫栩心中長歎。他朝前方望去,只見天色愈加沉了,隔著一片胡楊林,能遙遙望見氐盧城星點一片的燈光。

  這時,眾人突然聽到一陣疾至的馬蹄聲,未幾,火光耀眼,十幾把明晃晃的彎刀已經將眾人圍在中間。


15.氐盧(下)

  一群羯兵將他們團團圍住,口裡吵吵地,和馬蹄聲混亂地攪在一起,聽不懂在說什麼。

  馥之看著他們,心驟然蹦跳起來。將臉隱在羃離下,手抓著領口。再看四周,眾人被他們困在中間,卻很快鎮定下來,站在原處不動。

  “中原人?”一個半生硬的口音響起,眾人望去,只見羯兵中出來一個身形彪壯的人,看架勢,似是個領頭的。

  溫栩目光一轉,忙從駱駝上下來,走上前去,向那人一揖,恭聲道:“小人溫栩,常年在和闐行商。此番返故鄉娶親,路過貴地,還請諸位將官通融一二。”

  那人聽了,打馬上前,將他仔細看了看。

  “娶親?”他問:“何時返的中原?”

  溫栩仍恭敬地低頭,答道:“一月前。”

  那人沒有接話,又將余慶等人仔細看了看,問:“他們,是何人?”

  溫栩道:“他們都是小人在中原買下的家僕。”說著,他低聲道:“小人在塞外發家,鄉鄰皆知,總不能太寒酸。”

  那人“哼”了一聲,指指一峰駱駝背上的物品:“既怕寒酸,為何只這點東西?”

  溫栩賠笑:“將官,那是內人嫁妝。岳丈家道中落,資財無幾,只有這幾匹絹布陪嫁。”

  那人未說話。只聽馬蹄聲緩緩踏在地上,溫栩抬眼,卻見他已經走向馥之。

  “你說,這是你新婦?”

  “正是。”溫栩道,心卻微微提起。

  馥之低著頭,隔著羃離的輕紗,一隻踩著馬鐙的腳出現在眼前。

  突然,一隻手伸過來,扯掉她的羃離,將她下巴用力抬起。

  馥之睜大眼睛,她看到一張滿面虯須的臉,兩隻小眼睛打量著她,滿是驚豔。

  那人將她上下打量,片刻,笑著回頭,用羯語向同伴說了些什麼。那群羯人一陣哄笑,向馥之投來露骨和猥瑣的目光。

  馥之強忍著怒氣,垂眸不看他們,不斷地告訴自己要忍耐,一手緊緊攥入袖中。

  忽然,下巴上一松,那羯人放開她,喝了聲羯語。

  羯兵們呼嘯起來,用刀驅趕眾人向前走去。

  “他們要押我等入城,無事。”溫栩快速坐回駱駝背上,雙眼望著四周,對馥之低聲寬慰道。

  馥之點頭,沒有說話,只覺心仍在迸撞,身上已經出了一層冷汗。

  氐盧城出現在眾人面前的時候,夜色已經將天際染得濃黑,土石城牆上的燭燎耀眼,將氐盧山映得危不可測。

  城門洞開,馥之將目光朝周圍掃去,只見兩旁站滿了羯兵,目光貪婪地打量著駝隊。

  溫栩和余慶眾人皆不動聲色,默默地跟著走進去,卻將雙眼觀察著城門情形。

  未幾,只聽“砰”地一聲,城門闔上,隊伍停了下來。

  方才的羯人頭領走過來,對溫栩說:“爾等,繼續往前。”又指指馥之:“她,隨我等留下。”

  溫栩一驚,看一眼馥之,臉上慌亂起來:“不可!將官不可啊!”他忙上前,向那羯人拱手,連聲哀求:“小人與內人自幼定親,如今又千里迎娶,還望將官憐憫,放過小人夫婦!”

  羯人頭領大怒,揚起手中的鞭子便朝他抽下:“滾開!”

  溫栩偏過頭,卻躲避不及,肩上一記辣辣的疼,余慶趕緊把他拉開。

  只聽羯人頭領大吼一聲,旁邊的羯人士兵拿刀上前,逼他們往前走。

  “放開我!”一聲喊叫傳來,溫栩抬頭,馥之被那羯人扛到了肩上,奮力掙扎著。

  周圍羯人一陣笑謔,有人吹起口哨。

  眾人大驚,余慶正要上前,手臂卻被溫栩抓住。他回頭,溫栩盯著那邊,臉繃得緊緊的,卻透著沉靜,聲音低低地從薄唇邊出來:“勿妄動。”

  余慶只覺脊背竄上一股涼意,再看向馥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馥之被那羯人帶入遠處的巷道之中。

  月亮漸漸從雲中露出臉來,缺成彎刀一般,與氐盧城的燈火輝映。

  城外的胡楊林中靜悄悄的,一隻梟站在樹杈上,“咕咕”地鳴叫。忽然,不遠的樹叢傳來一陣窸窣的摩擦聲,梟停下,睜著圓圓的眼睛注視這那邊。聲音越來越近,突然,一聲淒鳴,梟猛地撲開雙翅飛離了樹杈。

  地上的落葉被腳踏下,發出沙沙脆裂的聲響。幾百人穿行過樹木之間,朝氐盧城迅速走去,月光照在軍士的皮甲上,泛著黯啞的光澤。

  忽然,前面的傳來幾聲夜鶯的鳴叫,眾人立即駐步,藏匿在樹後。

  顧昀在一叢矮樹後隱蔽著身體,透過不算繁茂的樹木望去,火燎光中,氐盧的城門已經遠遠可見。

  曹讓弓身走到顧昀身旁,仔細望向城門。片刻,他取下口中的銜枚,有些疑惑,輕聲道:“如何這般平靜?”

  顧昀的臉隱沒在黑暗之中,只有如鐫刻般的輪廓隱隱可辨。

  “子時傳信,如今方至亥時。”他簡短地說。

  曹讓頷首,心中仍有些思慮,看看顧昀一動不動的側臉,卻沒有出聲。

  顧昀靜靜地望著城門上的火光,鎮定如常。

  “咚”地一聲,馥之身上撞得發疼,似乎被扔在了鋪著薄褥的木板上。

  她忙伸手探入袖中,摸到藥包還在。剛稍稍鬆口氣,突然,一隻粗糙的手猛然捏住她的下顎,迫她抬起頭來。

  火光昏暗,羯人頭領的臉出現在眼前,看著她,目光在她的面頰和身上游走,唇邊笑容猥褻。

  馥之又羞又怒,掙扎地撇開頭,羯人卻愈加用力。

  “中原女人……哼!”

  羯人得意地獰笑,猛然把她壓在身下。

  “鐵的。豎羯!”一人踢了踢面前的檻杆,低聲罵道。

  聲音回蕩在四壁,冷冰冰的。

  溫栩四周看了看,借著月光,只能大約辨清這是一處山洞改作的牢獄。地方並不寬敞,眾人擠在一起,顯得愈加逼仄,地上散發著騷臭的氣味。

  “羯人無財可劫,想來是要將我等綁去賣做奴隸。”他歎口氣,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無人附和。

  “何時動手?”少頃,余慶問。

  溫栩沉吟,道:“再等一刻。”

  “一刻?”余慶臉色一變,再按捺不住:“姚扁鵲怎麼辦?

  溫栩看他一眼,靠著檻邊坐下,閉目緩聲道:“你現下出去可救得了她?”

  余慶瞪著他,沒有答話。

  “勿忘了爾等來此做甚。”溫栩睜開眼,冷冷地說。

  眾人皆不再言語,遠處傳來隱隱的羯鼓聲,篤篤地響,似乎能擂到人的心上。

  過了會,突然,洞口傳來“哐當”一聲門響。

  溫栩一訝,同眾人略略交換眼色,從地上站起來。

  只見牢門打開,兩人進來,卻是方才押他們來石牢的兩名羯兵。他們手中拿著火把,走過來,隔著檻杆看著眾人。

  溫栩見他們的眼睛往眾人身上打量,先是覺得詫異,後來,發現他們盯著自己身上看,嘴裡嘀嘀咕咕,心裡突然明白過來。

  心中主意一轉,他臉上扯出笑意,上前向他們奉承地作揖:“二位將官,小人與僕從們都餓了,不知可有充饑之物?”說著,他做了一個吃的動作。

  兩人停下話語,看著他。

  見他們似乎明白,溫栩笑意更深,伸手解下身上的大氅,道:“此氅乃身毒所產,質料貴重,小人願以此氅交換。”說著,隔著檻杆遞過一角。

  兩名羯兵將它拿在手裡,仔細的看,似品評地交頭接耳。

  溫栩笑意盈盈,瞥了余慶一眼。

  余慶會意,手不著痕跡地探向褲腿處。

  一名羯兵想把大氅從檻杆間拉出來。溫栩忙阻止,拍拍檻杆見的距離,為難地賠笑道:“將官,這大氅貴重,這檻杆……”兩人對視,片刻,一人拿出鑰匙,將檻門上的鐵鍊打開。

  溫栩雙手捧著大氅,定定地站在門口。

  檻門被拉開,羯兵走到溫栩身前,看看他,拿過大氅。正垂目要看,突然,身體一震。他瞪大眼睛,胸口上,一把刀柄直直露在外面。

  檻門外的羯兵見勢不妙,臉色一變,轉身便跑。卻被早有準備的余慶撲上前去,一刀割斷了他的喉嚨。

  事情解決得出乎意料的順利。

  溫栩看著地上的兩具屍首,擦擦額上的汗,長籲一口氣。

  “我等現下便出去!”余慶興奮地說。

  “不忙。”溫栩卻道,他指指那兩名羯兵:“先將二人裝束換上,再出去為剩下的人弄些來。”

  余慶一愣。

  “何須如此?”旁邊一人不解地說:“我等這身衣物,稍加掩飾便可裝成氐盧人。”

  溫栩看看他,冷笑:“爾等來時,可發覺城中屋舍皆無燈火?”

  那人一訝,想了想,搖頭。

  “那不就對了。”溫栩蹲下身去,解開羯兵的衣服,淡聲道:“氐盧人已被屠盡了,何來氐盧人。”

  眾人相覷,一時安靜下來。

  片刻,幾人紛紛上前,幫忙動手去去羯兵的外衣。

  馥之頭戴羯帽,走在冷清的街道上。

  身上的羯人衣服透著一股汗膻味,她努力地忽視,不去聞它。

  一路走來,只見四處皆空無一人,偶爾遇到一兩個羯兵,她都裝作要進旁邊的巷子,側身躲過了。

  一種不祥的預籠上心頭,愈加強烈。

  記得當年她隨叔父來的時候,曾經陪他深夜裡出去換酒,那時的氐盧城中何嘗是死氣沉沉?心裡想著,她不由加快腳步,沿著街道朝山上走去。叔父若來過氐盧城,必能夠在那個地方尋到些痕跡。

  路過一片高大屋宅的時候,馥之聽到羯鼓密集的節奏,夾著男女調笑的嘈雜。她抬頭望去,那是城主的房子,石砌的窗壁上,映著些紛亂的人影。馥之忽然想起剛才那個羯人的模樣,心中一陣噁心,逃也似的想避開這個地方。

  沒走幾步,突然,她看到前方走來了一隊羯兵。心微微吊起,她趕緊不動聲色地朝旁邊一條小巷走去。

  不料,剛到巷口,她的脖子就被人勒住,口鼻被一隻手捂了起來。

  馥之大驚,用力地掙扎,未幾,羯帽掉在了地上。

  “啊?這不是姚扁鵲!”只聽一聲低低的驚叫傳來,脖子和口鼻上的手立刻鬆開。

  馥之拍著脖子,一邊大口地呼吸,一邊轉頭。

  面前出現一張熟悉的臉,看著她,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的驚喜:“姚扁鵲!”

  “余慶。”馥之喘著氣,定下心來,微笑道。

  正說話,他們身後突然過來一人,急急地低斥:“何事拖延……”話未說完,他看到馥之,愣住。

  馥之細看,那人卻是溫栩,同他們一樣,身上也穿著羯人的裝束。

  “是姚扁鵲。”余慶對溫栩喜道,不待他開口,又轉向馥之,急切地將她上下打量,又滿是愧疚:“扁鵲……扁鵲方才……”

  馥之含笑搖頭,剛要開口,卻聽溫栩道:“此地不宜久留,我等且往別處。”

  二人皆頷首,隨溫栩往巷內走去。

  四周靜靜的,只能借著頭頂的月光稍稍看清道路。三人的腳步聲顯得尤為清晰。

  “人可都安排妥了?”走到一個三岔口處,溫栩緩下腳步,低聲問。

  “是。”余慶道。

  溫栩點頭,看看頭頂:“子時將至,我等即刻往城門。”

  余慶轉向馥之:“城中危險,扁鵲速尋一處民宅匿起。”

  馥之看看面前的道路,正是從城下上山的主道。她說:“爾等但去,我還須往別處。”

  余慶訝然,想要問她要去哪裡,突然,聽到一陣馬蹄聲疾來。

  三人面色一凜,即刻噤聲,將身形匿入巷中。

  馬蹄聲由遠及近,未幾,一個手持火把的羯兵出現在道口,竟直直朝巷內奔來。

  火光將見到溫栩三人,羯兵勒住韁繩,在他們面前停下,用羯語對他們說了一通。

  三人皆無動作。

  羯兵看著他們,似乎覺得奇怪,又說了一遍。

  夜風透著寒意吹來,馥之只覺心提在胸口。

  “哦!”此時,余慶掛上一臉笑容,答應一聲走上前去。

  羯人在馬上看著他,面色有些疑惑,上下打量,將火把湊前去照他的臉。

  余慶笑意盈盈地看著他過來,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猛地將他拉下馬來。羯人驚叫一聲,落地的剎那,寒光劃過,他已被溫栩一刀割斷了喉嚨。

  火把摔在地上,已經滅了。三人相覷,正鬆口氣,倏而,卻聽到更多的馬蹄聲傳來。他們忙望去,街的那頭,火光照著的一隊人馬已經朝這邊奔來。

  三人睜大了眼睛。

  溫栩心中大呼不妙,這些人定是剛才羯人的那聲呼叫引來的,正回頭要叫他們快走原路撤回,卻突然見馥之跨上了馬背。

  “姚扁鵲!”余慶大驚地望著她。

  “快走!”馥之低喝,說罷,高聲一叱,打馬朝上山的方向奔去。

  余慶正著急,卻被溫栩一扯手臂:“走!”

  他再顧不得許多,隨他往後避入巷內,奔跑中回頭,只見巷口嘈雜地掠過一片火光馳影,片刻,漸漸消失在冷冽的寒氣之中。

 

16.離別

  子時,氐盧城中的一處民宅突然燒起了大火。

  城中的羯人在深夜中被驚起,趕緊前往查看。不料,火勢迅猛異常,不到半刻,竟隨著夜風一路竄上,連城主的宅院也被殃及。羯人頓時亂起,忙取水滅火,搶運財物。

  正當上下奔忙之際,氐盧的城門卻被人打開了。成百上千的人沖入氐盧城中,如虎狼般,見到羯人就砍。羯人措手不及,待沖去救援,半個城已經被占去。

  領頭的羯將宴樂了一夜,聞知敵軍殺至方才酒醒,心頭怒起,騎上馬便領人朝城下沖去。

  夜色下火煙漫道,一路盡是在大火中坍塌的民宅,映著嘈雜奔走的人影,直教人心頭打鼓。羯將一路大喝開道,縱馬狂奔,路人的人忙避到兩旁。

  突然,前方傳來一陣擂鼓般的馬蹄聲,未幾,煙霧中突然奔出一騎鐵馬,上面的人身形偉直,盔甲利刃在火光中映得鋥亮。

  羯將腦中仍有些酒勁,正卯足了渾身力氣,怒吼一聲,舉刀迎上前去。

  後面的人看得心驚,只見兩馬錯身而過,刀刃鏗鏘一聲,火花迸發。羯將回身再鬥,面前忽然寒光如風驟至,他未及回神已慘呼出聲,落馬斃命。

  見主將被殺,剩下的羯人登時方寸大亂。見那鐵鎧大將領著身後騎兵洶洶沖來,抵擋一陣,即紛紛朝氐盧山上退去。

  攻來的人乘勝追擊,一路掩殺。軍士源源不斷地湧入城中,占滿氐盧的大街小巷,羯人的哀號聲響遍全城,伴著熊熊的火光,透徹了半邊天。

  “硫磺散果然了得!”已經燒毀的城主大宅旁,曹讓向顧昀笑道:“此戰功勞,溫子和余慶一班弟兄須論半。”

  顧昀頷首,朝城中放眼望去,只見大火小了許多,卻仍然在燒,過目處,十之七八已經毀壞。看看溫栩,只見他臉上平靜,並無居功的得意。

  “山上的羯人尚有多少?”顧昀問。

  “此番羯人共來了三千余人,全是騎兵。”溫栩道:“領軍者乃石堅女婿,方才已被將軍手刃。粗略所計,城中已殲敵兩千餘,剩下幾百朝山中逃竄。”

  聽他答得條理清晰,顧昀不再多問,望向上方黝黑的山中,對曹讓沉聲道:“加派人馬到山中剿殺,不可使一人漏下。”

  曹讓抱拳應諾,正要轉身跨上坐騎,忽然想起一事,問溫栩:“先生可見余慶?”

  溫栩頷首,道:“余軍士往山中去了。”

  曹讓一訝,當初計議時明明教他留在城中的。

  “去山中做甚?”未等他詢問,顧昀已經開口。

  “去尋姚扁鵲。”溫栩道。

  馬蹄飛馳過氐盧山的山道上。越往上,路越彎曲難行,初時的胡楊紅柳已經被棵棵高聳的雲杉所取代。

  一路上都遇到正搜尋羯兵的軍士,顧昀向他們問話,他們不少人都見到了余慶,卻沒人看到姚扁鵲。

  顧昀四周望望,催馬繼續向前。火把的映照下,林中先得愈加漆黑,他覺得心中竟有些隱隱的急躁。

  “左將軍!”忽然,余慶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顧昀心神一振,望去,只見他從樹叢中出來了,手裡牽著馬。

  顧昀忙上前,問:“姚扁鵲何在?”

  余慶一臉沮喪:“未找到。”

  顧昀的心稍稍沉下,片刻,問:“可有蹤跡?”

  “大約是這路。”余慶道,停了停,他補充:“我記得那時羯兵追著扁鵲往山上去了,就一直循著過來,可……”

  他沒說下去,顧昀看著他,也沒再問,雙眸深暗如漆。過了會,他轉過頭去,朝四下裡看了看,命余慶和跟來的幾名軍士分別往各個方向找尋。

  眾人應下,余慶見顧昀自己也要往叢林中走去,忙道:“將軍,我隨你……”

  “不必。”顧昀頭也不回地說,話音未落,已經騎馬朝更高大的一處杉林奔去。

  氐盧在鮮卑人眼中是不測的神山,如今看來,這並非虛誇。

  如今深秋時節,杉林中卻仍然草木繁茂,顧昀走了一會,身後的路已經被遮去,一不小心便要迷路。不過杉樹雖高大,卻算不上密,尚可牽馬穿行。他抽出刀,一面在路過的樹木上砍下標記,一面打著火把仔細查看。

  光照下,地上的草葉淩亂,旁邊的樹枝有些被折斷的痕跡,顧昀將步子放緩,順著向前,走了一段,忽然發現路旁有樣東西,拾起來看,卻是一個羯帽。

  顧昀心中倏地一動,手握寶劍,小心地上前去看。

  道路邊上,星月如嵌在幕布上閃亮,已是挨著懸崖了。面前卻開闊了一些,棵棵合抱粗的雲杉高聳入雲,地上,入眼便是躺著的兩個羯兵。

  顧昀走過去,看看他們,只見都還活著,睜著眼睛看他,目中滿是驚恐。顧昀卻沒有理會,逕自走過去,喊了聲:“姚扁鵲!”

  聲音撞在巨大的杉林間,卻無人應答。

  顧昀再往前,稍稍提高聲音:“姚扁鵲!”

  仍是無人應答。沒走幾步,面前卻又出現了兩名躺下的羯兵。顧昀再看,他們也是被藥倒的樣子。

  心中重燃希望,顧昀不禁急切起來。他望向四周漆黑的樹林,疾走大吼:“姚馥之!”

  洪亮的聲音驚得幾隻憩在巨樹上的大鳥“撲”地展翅飛起,遠處傳來些隱約的回聲。過後,又歸於一片寂靜。

  顧昀站了會,正要再往前走,卻忽而聽到頭頂上有些動靜傳來。顧昀警覺止步,稍稍抬起手中火把。

  只見那是一塊丈余高的岩壁,垂滿了藤蘿,頂部,一棵斜出的老松伸著巨大的枝幹遮在上面,形成一個半人高的洞口。

  顧昀凝神靜氣,仰頭盯著那裡,右手穩穩按在劍上。

  老松下,藤蘿的葉子輕動,未幾,忽然探出一張臉來,火光的映照下,卻正是姚馥之。

  顧昀的劍拔到一半,猛然定住。

  “左將軍?”馥之看到顧昀,亦是一怔,片刻,她撥開洞口的藤蘿葉子。

  顧昀看著她,沒有說話,舉起火把。只見她小心地出來,光照中,頭髮雖有些松垮,卻完好地綰著,羯人衣服穿在身上,顯得寬鬆不少。

  “如何到了此處?”片刻,顧昀問。

  馥之坐在洞口,一邊放下腳,一邊答道:“尋些物件。”

  顧昀沒有問下去,目光落在她發間粘著幾片針葉上。

  馥之坐在洞口上,朝下麵張望,似乎在尋地方落腳。

  顧昀轉頭撇撇自己的馬,片刻,拉上前去。

  馥之一愣,看看馬,又看看顧昀,面色微窘。想了會,她抓住幾根粗大的藤蘿,從洞口下來,伸腳踏在馬鞍上。

  “我的馬受驚嚇跑了。”馥之一邊小心地往鞍後坐下,一邊說。

  “嗯。”

  馥之剛想再就著馬匹下來,卻忽然見面前一道身影也跨了上來。

  “扶穩!”顧昀低叱,握住韁繩,打馬朝來路奔去。

  馥之只覺馬匹倏而跑起,忙將雙手抓住顧昀的鎧甲,坐穩身體。

  子夜的風帶著山間特有的寒氣吹來,馥之兩臂的袖子呼呼作響。

  馬跑得極穩當,顧昀擋在前面,她並未覺得寒冷,聽著鐵甲顛簸出細微的撞擊聲,鼻間盡是森林清冽的味道。她深深地呼吸一口,卻覺得呼吸間透著著某種陌生的氣息,分不出是火把的煙味還是別的什麼……

  “將軍!”轉過一處路口,前面出現了幾點火把,一人朝顧昀飛快奔來。

  待到近前看清,卻是余慶。

  “姚扁鵲!”余慶看到馥之,眉間倏而一亮,驚喜萬分。

  馥之微笑,正要答話,卻聽顧昀在前面道:“後方百丈之內有四個羯人,爾等處置。”

  余慶聞言,隨即正色答應。他朝馥之一笑,領人騎馬朝林子後奔去。

  氐盧城中,大火已經熄滅,只有城下幾處樓宅冒著青煙。低鳴的號角聲遠遠傳來,有士吏在大聲喝令集結。

  四處仍有軍士匆匆跑過的身影,馥之站在街口上,看著面前的已經化作一片廢墟的氐盧城。頭頂一片空曠,星辰都隱匿不見了,唯有一彎新月低垂,靜靜地睥睨著人間。

  她看向一旁,來時騎的駱駝安然站著,背上馱著她的隨身行李。

  馥之走過去,摸摸它的頭。

  再看手中,一張的草葉鮮綠如翠,葉尖潔白如雪。

  她想起方才那洞中點起火光的時候,赫然看到石壁上以熟悉的字跡刻著“潁川鶴歸處士為友孟賢求藥於此”,落款是今年八月初六,她的心安穩地落了下來。

  銀瓣杜若,生於氐盧一帶山中,十年以上方得開花,其色若白銀。

  方士好稀缺之物,銀瓣杜若便常被冠以“仙藥”之名,用來煉製金丹。馥之當年隨叔父來氐盧山,也正是為了此物。不過,銀瓣杜若到底非同一般,叔父找了好久也未找到,卻又幸而識得些物態,最終在那巨松枝下的洞裡發現了一株藥苗。

  馥之知道叔父所好,當年離開氐盧山時,他那失望又期待的神色一直記在馥之心中。在太行山的時候,她也曾特地向白石散人問起銀瓣杜若。他亦盛讚,說此物有吊命的奇效,倍於人參,隨後又一臉喟歎,道可惜多被世間方士毀于丹鼎……今年煉丹之風大盛;若不出意外,那銀瓣杜若也剛剛長成,故而,馥之在叔父杳無音信之時立刻就想到了此處。

  她不知道那“孟賢”是誰,不過叔父既為救人而來采藥,必不久留。如今已是十月,叔父必是在羯人到來之前便已離去了……

  馥之長舒口氣,將駱駝背上的行囊取下,打算稍作整理。

  忽然,身後傳來一陣馬蹄聲。馥之望去,一騎奔了過來,上面的人卻是顧昀,

  “你隨溫栩回中原?”剛到近前,他已經開口。

  馥之笑了笑:“正是。”

  顧昀頷首,看看她:“可尋到了你叔父?”

  “未曾。”馥之道。羯人留下了些城民做力役,她方才曾去找他們詢問。他們說兩三月前確有一個像馥之所描述那樣的人來過氐盧,不過待了幾日便離開了。

  顧昀沒出聲,看著她,瞳中映著些微的火光。少頃,他轉頭看看不遠處奔過的幾騎人馬,道:“我在氐盧留千人,戰後還回轉此處,扁鵲仍可隨大軍返回。”

  馥之一愣,望著他。思索片刻,卻搖頭:“不必,我已同溫子談好了價錢,隨他走也是一樣。”

  顧昀回過頭來看她,眉間微微皺起。

  “將軍可是來問陳扁鵲之事?”他正要再說,馥之卻開口道。

  顧昀訝然。

  只見馥之從袖中拿出一個物件,遞給他:“將軍持此物至潁川姚氏家宅,交與姚虔家中一名叫趙五的老僕,他自會替將軍把陳扁鵲請來。”

  顧昀接過那物件,卻盯著馥之:“你是潁川姚氏之人?”

  “姚扁鵲!我等在城下宿營!”這時,遠處傳來一人的叫喊,溫栩的商隊已經重新集合。

  馥之朝那邊應了一聲,看向顧昀,只笑笑:“一路承蒙關照,將軍保重。”說完,向他一禮,牽著駱駝朝城下走去。

  顧昀看著她的身影在夜色中漸去,仍留在原處。手中觸感溫潤,他低頭看去,只見那是一塊白玉墜,只系著一根青絲絛,無雕無飾,光潔無暇。

  號角聲再度傳來,他回過頭去,將白玉塞入懷中,一打馬,直奔向城上。

  光和三年春,西羯犯境。秋,拜何愷為大將軍,令軍十萬出平陽郡。顧昀為左將軍,夜引精騎二萬出榆塞,越大漠,過氐盧而擊西羯,合大將軍之兵,殺單于石堅,斬諸王三十七人,執王子、相國,捷首虜五萬餘級,俘部眾男女七萬餘,畜無數,西羯遂滅。


【卷二】

17.陽春

  三月的天,青碧澄瑩。暖風悠悠地拂過,涼而不寒。

  下了兩日的雨,恰遇放晴,大道上多是趕路的人。車馬川流間,風中帶著些微的塵土味道。

  姚嫣將手掀著車窗細竹簾的一角,回頭看看乳母,見她正歪著頭打瞌睡,放下心來,繼續往外看。

  路旁,綠樹蔥郁,鶯歌燕舞;幾株桃李開得正盛,輕紅粉白錯落相疊,恰是一派正好的春景。姚嫣望向那搖曳綠影的背後,重重闕台遠遠地高聳在極目之處,身姿偉麗,如同掛在天邊。

  那些高臺所在之處便是京城呢……姚嫣有些發怔,正感歎,忽然,聽到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傳來。她側頭望去,只見一大隊人馬從大路上迎面而來,鮮衣華服,前呼後擁,似是些貴族出城踏青。

  姚嫣稍稍將竹簾放下,再看那些馬上的人,卻是些青年,冠帶儼然,錦衣勁裝,胯下坐騎亦金玉飾身,襯得風姿煥發。

  其中,有幾騎竟是女子。她們從姚嫣車前路過,身上綾羅繽紛,姿態萬方,帶起一陣撲鼻的香氣。柔風輕拂,薄如蟬翼的羃離下,隱隱可見玉臉紅唇,眸光流轉。

  “到了京中,可就處處不一樣了。”她想起去年父親接到調任尚書的詔令時,阿母摸著她的頭說的話……這時,一騎從面前經過,馬上少年轉過頭來。姚嫣吃驚,趕緊將竹簾放下。

  馬車轔轔前行,在一處驛館前停下。

  早有家人等候在這裡,見到姚嫣來到,迎接上前。

  令她喜出望外的是,她的母親鄭氏竟也在這裡。

  “阿母!”她心中一陣欣喜,如小雀一般上前撲入母親的懷抱。

  鄭氏笑眯眯地擁著女兒,道:“一路可累壞了?”

  姚嫣搖頭笑笑。

  鄭氏看著女兒,拉起她的手,笑意盈盈地同她坐到自己的車上。姚嫣將目光四顧,見這車內寬敞,菱錦為幃,都是在潁川家中不曾用過的。外面的車夫驅車緩緩走起,四角的香囊芬芳暗送。

  一路上,兩人說了許多話,從潁川到京城,無所不包。姚嫣靠在母親身邊,見車將入城,眼睛不斷透過半啟的幃簾往車外望去。只見城牆青灰的磚石已經遮住了視野,寬敞的大道上愈發熱鬧,熙熙攘攘,車子也越走越慢,車夫不斷得吆喝路人讓開。


  忽然,一陣熱鬧的聲音傳來,姚嫣望去,不遠處又是一隊出遊的貴胄,陣勢比之前看到的更大,有馬有車,僕從裡還有持花的侍童。

  “如今正是京中各家游苑踏春之際。”鄭氏的聲音在她耳畔緩緩響起。姚嫣回頭,鄭氏看著她,唇含淺笑:“過些日子阿嫣也會去的。”

  姚嫣抿唇微笑,溫順地偎入母親懷中。

  “可記得李氏姊妹?”鄭氏撫著她的頭道。

  “李珠和李瓊?”姚嫣一喜。這兩人是她少時玩得極好的人,兩年前,她們的父親來京中任職,便分開了。

  鄭氏頷首,笑道:“如今她們家宅離我們不遠,近來常常往來,我昨日約了吳夫人攜她們姊妹下晝來敘。”

  姚嫣心情舒暢,望向車外,只覺風景無限。

  鄭氏本是京城人士,對京中風尚頗有心得。由此,姚嫣的父親雖剛從地方調來,家宅中的一應用具陳設卻毫無土俚之氣。

  姚嫣的閨房更是陳設精細,連來探望的李氏姊妹亦讚歎不已。

  “這博山爐可是刻著少府的印呢。”李瓊看著姚嫣妝台旁的一隻香爐,咋舌道。

  李珠也去看,片刻,抬頭對姚嫣笑道:“阿嫣可記得,我等第一次見到少府制的博山爐,還是在馥之姊那裡。”

  姚嫣微微一怔,片刻,微笑頷首,輕聲道:“正是。”

  姚馥之,姚嫣的堂姊,大伯姚陵的獨女。

  姚嫣的父親姚征在家中排行第三,性格沉默,雖官至太守,卻從不常被人提起。世人愛殊才,提到姚氏,說的總是她的大伯姚陵。

  姚陵字伯孝,自幼聰穎過人,五歲便作詩成名。他素有才情,又兼生性灑脫,曾遊歷天下,結交名士無數,其賢名遠播一時。

  姚嫣對這位大伯並無多少印象,卻知道那是個俊雅的人。母親也說過,姚陵形貌堪為上品。

  可惜,在姚嫣九歲的時候,姚陵與妻甄氏乘船渡河,遇大浪而雙雙仙去。只留下一個與姚嫣同歲的女兒姚馥之,後來經祖母准許,跟了四叔姚虔生活。姚虔為人寡淡不羈,姚馥之跟了他以後,便很少再出現在眾人面前了。據說,她拜在了一名方士門下清修,很少回來。

  父親來京中為官頗有根由,姚嫣並非一無所知。

  士族自前朝興起,幾經興亡,如今遍數天下士族,潁川當首屈一指。姚氏在潁川不算最旺,卻歷史最久,根基也最深。

  若論淵源,姚氏在潁川已有幾百年,族譜上則更是豐厚,元始可追溯至舜帝姚重華。歷朝以來,姚氏為官者眾多,還出過好些位列三公的重臣,雖未嘗權勢滔天,卻也不曾凋蔽零落。衛朝亂時,姚氏曾聯合潁川各家豪強割據一方,卻深諳時勢,歸順王氏。後來王氏得了天下,姚氏也在潁川和朝中博得了非常的人望,卻忽然沉默起來。百餘年間,雖朝廷多有恩詔,姚氏往京中為官者卻不過一二十人。

  這般韜光養晦的做法,道理不須細說,看看開國時,那些炙手可熱的人如今何在便可知道。

  但天下承平已久,姚氏多年來卻建樹無多。雖有積累下的大宗田產,家業也頗為富足,但看著別的士族日漸壯大,新帝方即位,正是用人之時,族中出仕的議論日益高漲起來。

  去年,禦史中丞姚謂告老還鄉,臨退前向皇帝舉薦了姚嫣的父親,琅琊太守姚征。

  沒想到,皇帝竟恩眷大開,詔姚征入京做了尚書。

  此事在潁川熱議一時,人人都歎,姚氏到底並非只有姚陵。

  任命父親為尚書的詔令到達時,正是臨近年節之際,姚氏族人都回到潁川齊聚。她家日日都坐滿了登門道賀的親眷。

  除夕家宴上,父親攜他們一家向祖母拜禮時,祖母特地讓他們上前,問過姚征夫婦一些話,又笑盈盈地拉過姚嫣和兄長,將他們仔細地看。那時,姚嫣第一次站在那麼多人面前,卻一點也不害怕。她望著祖母,唇邊綻放的笑意甜美而矜持,安然接受著周圍讚歎、羨慕或妒忌的目光。

  問到姚嫣年紀時,祖母像想起什麼,突然道:“馥之如今也該十七了吧?”

  那一瞬,姚嫣感到旁邊的議論聲一下低了許多。

  “正是。馥之只大阿嫣三日呢。”旁邊一位嬸婆笑著答道。

  “哦!”祖母點頭。

  “祖母,阿嫣四月出生,尚未滿十七。”姚嫣沒有理會旁人的心思,面上笑意更濃,聲聲婉轉。

  或許如果大伯尚在,姚謂向皇帝舉薦的便不會是姚征,姚嫣也不會來到京城。可畢竟就像母親說的那樣,世事總是難料。

  姚陵名聲卓著,其光芒足以掩蓋眾多兄弟,連同他的女兒也備受祖母愛護。但如今,姚陵早已不在,四叔姚虔據說染了疾,姚馥之留在太行山中照顧他,年節也不回來。當此之際,姚嫣一家卻站在了姚氏最光亮的地方,她也在不會是幼時那個總被人期望“要像馥之姊”的小童了。

  “說到馥之姊,許久未見她,如今可是嫁人了?”李瓊將博山爐放下,向姚嫣問道。

  姚嫣搖頭:“未曾。”

  李氏姊妹一訝:“為何?”

  “我也不甚清楚。”姚嫣將鏡臺打開,隨手撥弄撥弄匣中的珠玉,微笑道:“聽說她似是要清修,暫不論嫁呢。”

  李珠與妹妹相覷一眼,點頭:“如此。”說著,掩口笑笑:“不說她。我和瓊及笄時可都定親了,卻不知阿嫣定了誰人?”

  姚嫣臉上一紅,片刻,彎彎嘴角:“我也未曾定下。”

  “未曾?”二人看著她,似覺得不可思議。李珠道:“可阿嫣都快十七了。”

  姚嫣笑笑:“婚姻之事全憑父母做主,我阿母想是捨不得我呢。”

  “哦……”李氏姊妹若有所思地頷首。姚嫣卻不等她們再問下去,笑盈盈地說要送她們些東西,帶她們去看從潁川帶來的絹縞。

  三人又熱鬧起來,笑語複溢滿室中,

  姚嫣的心思卻一直停在了剛才說的話上。李氏姊妹臉上的疑惑她何嘗未見,便是心中也常有思慮。因為族中到這般年齡還未定親的,除了姚馥之,便只有姚嫣了。

  也並非沒有好人家來提親。姚嫣的父親雖不出眾,卻也是嫡室之子,又官至太守,潁川的其他大家如杜氏、謝氏都早有人來問詢。可是母親鄭氏似乎都不大喜歡,父親在家中又對母親甚為遵從,姚嫣的婚事便一直未決。

  鄭氏出身京城世家,當年憑父母之意,千里迢迢嫁到了潁川。不過,潁川士族一向認為別處女子教養不如本地,鄭氏嫁來,曾頗有不順,直到生下姚嫣的兄長姚鵬才漸漸適應。姚嫣長成以後,鄭氏就將自己這段經歷告訴她,並對她說,女子嫁人須有計較。潁川素重禮教,婦女頗有賢名。同是士族,外地女子嫁來要受壓抑,而潁川之女嫁出去卻會備受尊崇。

  姚嫣想起方才在車上,鄭氏跟她提到了好些大家,備述其中未婚之子。

  阿母的心思她又如何不曉?

  姚嫣唇邊莞爾,將一匹萱色花絹抽出,對一臉讚歎的李氏姊妹柔聲道:“這是琅琊特產的色絹,今年新織的。”

  夜晚,琉璃盞的亮光將堂上映得通明。

  姚征看完一卷文書,放到案上,以手支額,稍稍閉目養神。

  上任方才一月,姚征卻已覺得疲憊不堪。朝中諸務繁雜,他這新任的尚書每日兢兢業業,卻仍覺得千頭萬緒……

  一陣窸窣聲在身旁響起,姚征抬頭,見鄭氏來了。

  “夫君。”她含笑上前,從侍婢的盤中端起一隻小碗,輕輕置於姚征案前,溫聲道:“稍事休息,用些羹湯吧。”

  姚征看著妻子,心中稍稍開解。她雖性情愛豪奢了些,卻處事通達,家中有她打理,倒是處處順心。他頷首,端起碗,將匙羹緩緩攪動,喝了一口。

  “夫君可記得城西那處宅院?”片刻,鄭氏忽而問道。

  姚征抬頭,想了想:“那處祖宅?”

  “正是。”鄭氏微笑,道:“阿母不是說過,京中無主的宅院都可交由夫君代管?阿嫣過幾日要去西郊遊苑,妾尋思,明日遣些家僕去將那宅院收拾一番,阿嫣也好有去處歇息。”

  “阿嫣要去游苑?”姚征微訝。

  鄭氏停了停,忙笑道:“夫君放心,李家夫人到時也去,阿嫣交與她必無差錯。”

  姚征搖頭:“倒不是這個,只是那宅院阿嫣住不得。”

  鄭氏詫異:“為何。”

  姚征道:“家中今日來書,言少敬不日將至京城,那處宅院須留給他。”

  “少敬?”鄭氏聞言,笑意微微斂起:“他不是去了太行山養病?”

  姚征點頭,苦笑:“可皇帝才下了詔,要他入京當博士。”

 

18.明珠

  馬兒輕快地走在通往城外上林苑的路上,道旁,樹木綠意盎然,花朵豔麗芬芳。姚嫣手執韁繩,頭戴綴寶羃離,輕風拂來,羃離羅紗漾起皺褶,引得路人視線紛紛投來。

  那日相見,姚嫣與李氏姊妹二人都甚為歡喜,此後,她們日日在一起,儼然密不可分了。

  李氏姊妹在京中已久,識得不少大家中的同齡女子,相處過一段時日之後,便開始帶上姚嫣去參加些女子間的遊樂,介紹姚嫣與京中的仕女們結識。

  姚氏在士族中素有盛名,卻交遊甚少,於京城人而言,姚氏總有著些神秘。故而,當姚嫣出現在眾人面前,即刻吸引了諸多目光。京城的仕女們初時對姚嫣的身世好奇不已,待稍加接觸,發覺她隨和通透,便紛紛樂意接納。幾次遊春和賞宴之後,京城閨閣中凡有大些的聚會,姚嫣必定受邀其中。

  她與京中仕女一樣,將長眉改描遠山眉,戴上輕薄精緻的羃離,騎上瓔珞飾身的馬出去踏青。她容貌姣好,舉止優雅,臉上永遠帶著笑意,在人群中總能被人一眼望見。有幾次,李氏姊妹不無豔羨地告訴姚嫣,她們前些日子偶遇的哪家公子正向人打聽她……

  姚嫣甚至見到了大長公主。

  那是在彭城侯府夫人竇氏的賞春宴上,大長公主作為竇氏長嫂,被也邀了來。姚嫣對大長公主的名聲早有耳聞,本以為那般人物必是與自己毫無相干的,不想,正當她與旁人在花間閒談,府中侍婢卻來到,說大長公主要見她。

  姚嫣彼時驚詫不已,只覺自己還未回神,就跟著侍婢來到了大長公主面前。

  那是一名盛年美婦,坐在水榭一角的胡床上,身姿慵懶地倚著漆幾。見過禮,姚嫣稍稍抬頭,入目的是一張保養得極好的臉,施著精緻的粉妝,幾乎看不出年紀;身上寶飾不多,卻極盡貴氣,舉手投足之間,風度卓然。竇氏等一眾貴婦坐在她身旁,竟被生生遮去了光芒一般。

  “你便是姚尚書之女?”大長公主看著姚嫣,唇邊帶著一抹笑意,緩緩啟齒,聲音輕柔如水。

  姚嫣觸到她的目光,只覺那雙眼眸剪水含笑,卻帶著深沉的透徹,威儀隱隱。她心底忽而一虛,忙垂下眼簾,答道:“嫣正是。”

  一陣笑聲響起,竇氏讓侍婢扶姚嫣到下首坐下,對大長公主道:“人言潁川女子相貌出眾,尤以姚氏最麗,如今觀之,果然不虛。”

  大長公主一笑,沒有接話,看著姚嫣,卻道:“我聽聞姚尚書在家中排行第三,那姚虔姚少敬就是卿四叔了?”

  姚嫣聽她突然提到姚虔,心中一訝,答道:“正是。”

  大長公主頷首,輕聲道:“說來,姚伯孝是卿伯父了。”

  姚嫣抬頭,正要答話,卻聽一名貴婦訝道:“姚伯孝?可是當年那名士姚陵?”此言一出,水榭中的眾人皆是一副大悟的表情。

  大長公主彎彎唇角,片刻,再對姚嫣道:“我聽說姚伯孝仙去後,只有一女留下,後由姚少敬領養。”

  姚嫣不禁大吃一驚,心中好生疑惑,這位大長公主怎會對叔伯這般瞭解?

  “正是。”少頃,她答道。

  大長公主笑笑,沒再說下去,又問了兩句姚嫣家中父母身呃狀況,轉而與竇氏說起了話。

  姚嫣坐在席上,見大長公主似乎無意再搭理自己,很有些不自在。好在沒過多久,旁邊一名貴婦向她問起鄭氏近況,姚嫣忙向她細細答話,這才緩下些尷尬。她在水榭中待了整整一個時辰,坐在貴婦們中間,聽她們與大長公主議論近來的瑣事。其中談的最多的卻是武威侯,不停地稱讚他風姿英武,又爭相地評議各家待嫁的女兒。

  大長公主聽著她們說話,始終含笑,只偶爾談上一兩句。

  大長公主之子姚嫣聽說過。大長公主只有一子,名昀,是她在先前的夫家顧氏所育。他年少有為,十八歲時隨大司馬破東羯,被封五千戶武威侯。去年大將軍何愷出征東羯,顧昀親帥兩萬精騎越大漠突襲接應,親斬單于,全勝而歸。皇帝再為其加封萬戶,成為本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萬戶侯。

  姚嫣來京中不久,鄭氏便特地同她提起顧昀,說他如今在京城是炙手可熱的人物,又尚未婚娶,媒人都快把顧氏的大門擠破了。

  “我上月曾見過這武威侯,雖是行伍中人,風吹日曬黧黑了些,卻長得甚英俊。”鄭氏對姚嫣笑道:“阿嫣或許不知,他從前可就是那‘西京玉’呢……”

  姚嫣騎在馬上,腦海中想到這裡便有些出神,似乎眼前又看到了那個俊逸豐偉的身影。思緒剛飄起,她卻覺得自己實在有些妄想,不禁自嘲地一笑。

  即便在潁川,那人也像站在雲端一樣高不可及,她和姊妹們總要躲得遠遠才能看到他半側的身影。何況,如今自己已是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了……

  鷺雲山位於京城西郊,山勢綺麗雄偉,樹木繁茂,山下有大澤,引得白鷺常年雲集棲息。

  王氏立國以來,皇家以鷺雲山為中心修建承光苑,綿延三百餘裡,內又分幾十處宮殿林苑,極盡宏大。除了皇家,這裡的部分林苑也供貴族遊玩,每年在此舉行的游苑聚會無數,是京中之人最為風靡嚮往的去處。

  這裡也是潁川所不能比擬的。

  日頭不大,馬兒輕快地走過苑中花木扶疏的道路,姚嫣透過羃離的輕紗,望著青天下的湖光山色和亭臺樓閣,心中為人間竟有這等美景而驚歎。清風伴著草木的清香吹來,她的衣袖輕輕鼓動,似乎要飛起來了一般。

  “阿嫣!”前面,李珠回頭對她笑道:“再不快些,游苑可就開始了。”

  姚嫣微笑,應了一聲,打馬趕上。

  路過一片矮樹時,她聽到有些男子的叫喊聲傳來。轉頭望去,越過稀疏的樹叢,不遠處的一塊開闊地上,幾人正練著蹴鞠。他們奔跑叫喊著,似乎已經練了很久,上衣都脫得只剩下中衣。姚嫣望著,雖隔著羃離,臉上卻仍是一熱,趕緊轉過頭去。

  正繼續前行,突然,只聽“砰”一聲,一隻蹴鞠飛來擊中了前面李瓊的馬首。馬兒頓時驚起,忽而高高揚起前蹄,嚇得背上李瓊“啊”地大呼起來。眾人亦大驚,跟隨的僕從忙上前,幫她死死拉住馬匹。

  一陣忙亂,馬匹好不容易安穩下,李瓊也坐在了路旁,臉色煞白,李珠和姚嫣皆撩起羃離陪在一旁,不停撫慰。

  “去!看這是何人的蹴鞠?須抓來問罪才是!”待李瓊緩過來,李珠指著地上的蹴鞠,惱怒地對僕從命令道。

  話音未落,樹叢忽然傳來一陣窸窣的響聲,未幾,一名總角少年跑了出來。他見到面前的眾人,愣了愣,正要開口,下一瞬,目光落到了僕從手中的蹴鞠上,面上一喜,笑著對他說:“大哥,這蹴鞠還與小弟吧。”說著,伸手上前。

  地上三人互相看看,李珠出聲喝道:“慢著!”

  少年看過來,清秀的臉上雙眼明亮。

  李珠站起身:“這蹴鞠是你的?”

  “嗯。”少年點頭。

  她面色一沉,喝道:“將他押起!”

  兩名僕從答應,上前一把扯住少年。

  “做甚?!”少年面上又驚又怒,掙扎著要甩開他們,卻徒勞無功。

  李瓊此時的驚慌已被惱怒取代,也要站起來斥他,這時,卻聽樹叢那邊傳來另一個聲音,似不耐煩:“阿四!尋著未曾?”

  眾人望去,卻見樹叢中又出來一人。

  甫一照面,李氏姊妹皆愣住,姚嫣亦怔了怔。只見那是一個青年,面容俊秀,斜飛入鬢的雙眉下,眼若含波。日光淡淡,他身上的白綢中衣與白皙的皮膚渾然相映,更襯得唇色紅潤;烏黑的頭髮有些汗濕和鬆散,衣領微敞,卻平添了幾分不羈的風姿。

  “君侯!”少年委屈地喊道。

  那青年睨他一眼,似乎明白了面前的事,看向幾名女子,微微一笑,行禮道:“某蹴鞠擾犯諸君,多有得罪。還望將這僮僕放開,不敬之處,某自當賠償。”

  李氏姊妹已經臉色通紅,相覷一眼。

  “只是馬匹受了些驚擾,並無大礙。”片刻,只聽李瓊細聲答道。

  “無礙?”青年一訝,看看馬匹,又道:“可驚著了女君?”

  李瓊面上更紅,連連搖頭:“並無甚事。”說著,轉而對僕從道:“快快鬆手。”

  僕從答應,放開了那少年。

  “君侯!”少年揉揉胳膊,不滿地瞪了那兩名僕從一眼,走到青年跟前。

  青年看看他,神色稍稍緩下,卻對李瓊一笑,再禮道:“君若有不適,可遣使找虞陽侯,某必不敢辭。”

  李瓊忙還禮:“君侯言過了。”

  待她抬頭,那青年卻已轉身離開。

  “君侯。”少年跟在後面叫道,沒走兩步,突然回頭看了姚嫣一眼,似有疑惑,卻快步跟上。

  一場虛驚過後,三人又覆下羃離,回到馬上。

  李氏姊妹似乎興奮得很,望著沿途景致,不住地品評談論,似乎是第一次來到承光苑。

  “阿嫣,”走了一段,李瓊忽然過來與她並行,聲音低而興奮:“你可知方才那男子是何人?”

  姚嫣笑笑。她自然知道,因為那男子提到可以找虞陽侯。

  虞陽侯王瓚,雍南侯王壽的次子,皇室宗親,亦是憑軍功而起的新貴。也是去年征西羯的時候,此人立下大功,皇帝封其為兩千戶壽陽侯。爵位雖然並不算高,卻幸而正當青年,又是宗親,自有前途無量。

  最要緊的,聽說雍南侯對此子甚為疼愛,眼界頗高,多年為其擇親皆無中意,故而王瓚至今仍是未婚。鄭氏對女兒家世頗為自信,雖雍南侯府如今也是媒人盈門,她卻仍將此人多加留意。

  方才那人相貌俊美,舉止稍有不羈,卻不失一股渾然的貴氣,正與他人對虞陽侯的評價相合,不是他卻又是誰?

  李瓊以為姚嫣不知,正要繼續說下去,李珠卻過來,扯扯她的羃離,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阿瓊,你已是許嫁之人,卻去評議別的男子。母親知曉,可要罰你。”李瓊看看四周的僕役,吐吐舌頭,噤聲作罷。

  如李珠所言,等她們趕到仕女們聚會的甘霖觀時,這裡早已經來了許多人。甘霖觀依水而建,有花園林木,正當春時,觀中梨花開放正盛,頗為美麗。

  姚嫣將馬交給從人,提起裳裾隨李氏姊妹踏入觀內,只見面前好一片寬闊的梨林,觀台高高地矗立在一片粉白之中,巍峨精緻。台下,仕女們皆身著盛裝,在梨樹和花叢中或立或坐,衣香鬢影,笑語琅琅,人花相映成景。

  她們走過去,不少人都是相識,紛紛頷首致禮。

  “我看帖上只說賞花,卻不想來了這麼多人。”三人在一群貴女中坐下,李珠望望四周,向一名相熟的女子低聲道。

  女子輕笑,指指觀台之上,以袖掩口:“豈不見廣陵長公主也在?”

  三人抬頭望去,梨花掩映中,果然望見一角錦蓋。

  “怪不得呢。”李氏姊妹皆頷首。廣陵長公主是今上的同母胞妹,年紀與她們相當。據說她生得美麗,自幼得父兄疼愛,在京城的仕女中是個領袖般的人物。如今日般,當初相約來甘霖觀賞花不過十幾人,可加入了廣陵長公主,這觀內便熙熙攘攘了,卻少了許多賞花的樂趣。

  李瓊像突然想起什麼,轉頭對姚嫣說:“阿嫣許還未見過廣陵長公主吧?我等可到觀臺上去看看。”

  姚嫣微笑,李珠亦贊成,三人從貴女們中間起身,朝觀台走去。

  甘霖觀樓閣奇巧,觀台足有十余丈高,站在上面,可越過梨林花海,眺見遠處的山色樓臺和林木水光,乃是承光苑的一處勝景。

  姚嫣隨著李氏姊妹二人沿著級級相疊的石階登上觀台,只見這裡亦有不少女子。她們朝樓閣走去,沿著長長的複道一路前行,徑直走到甘霖觀的後側。

  一處高出丈余的石臺上,宮人撐起高高的織錦華蓋,姚嫣望見一名容色嬌俏的女子端坐在下面,正與旁邊的三五名華服仕女輕聲談笑。

  “那便是廣陵長公主。”李珠在她耳畔道。

  姚嫣頷首。比起身旁眾女,長公主的衣飾可謂清淡,手中持著一把紈扇,卻顯得青春可人……

  這時,忽然有幾聲鼓點傳來,觀臺上的女子們一陣欣喜,紛紛走向闌幹處。姚嫣三人不解,隨人群上前,只見台下隔著幾棵梨樹,緊挨著一處校場。場中人影奔走,是一群男子踢蹴鞠。

  觀臺上的女子們似乎頗為興奮,望著校場上的人不住議論。廣陵長公主亦與身旁貴女們起身,走到闌幹邊觀望。

  “快看武威侯!”李珠指著位置近前的一人對姚嫣道。

  姚嫣望去,場中的人分著赤玄二色,各據一邊。順著李珠所指,只見武威侯身著赤服,雖背對著她們,卻可見身量頎長。

  原來這人就是武威侯。姚嫣心裡想著,朝旁邊看去,發覺觀臺上的女子們似乎不少都盯著那裡看。

  或許這邊女子的聲音太大,武威侯忽然朝這邊看了過來,目光在石臺上稍一停留,又轉回去。

  姚嫣愣了愣。

  雖有些距離,她還是看清了那臉上如刀鋒精雕的五官和臉廓,雖然黧黑,卻另有一種陽剛的英俊。她想起母親說的“西京玉”,不禁想,若他面若白玉,此三字倒還是是當得起的……心裡想著,姚嫣抬頭望向石台,廣陵長公主站在闌幹邊上,手中紈扇輕搖。

  只聽鼓點再密集響起,場上頓時群情激昂。蹴鞠被踢得高高飛起,再落下時,赤玄兩隊猛烈爭奪。再回神,武威侯已經不知去了何處,只有場上塵霧中奔跑的身影。女子們被場上比賽所吸引,目光追逐著戰況,不時叫好。

  開賽不久,一名赤衣者得到蹴鞠,即回身奔去,觀賽者中一陣歡呼;不料剛過半場,卻被追來的玄衣著一腳截下,玄隊的支持者亦一陣叫好。這時,場中忽然橫出一人來,趁玄衣著不備,一個漂亮的拐腳,蹴鞠失而復得。

  “虞陽侯!”有人高興地說。

  姚嫣聞言,睜大眼睛。待那玄衣者轉過臉來,容貌俊秀,果然正是剛才遇見的虞陽侯。

  只見他帶著蹴鞠回身,左避右帶,兩名玄衣者疾走來截,他突然一腳將蹴鞠踢起,直飛向另一人。那人見蹴鞠至前,並不截下,卻又橫掃一踢。蹴鞠再度飛起,直直入了門中。

  場上一片叫好歡呼之聲,觀臺上的女子亦興奮不已。

  “武威侯踢得好。”李珠笑道。

  “若無虞陽侯,武威侯怎能得手?我看是虞陽侯踢得好。”李瓊亦笑。

  姚嫣聽著她們評論,淡笑不語,卻望向石台。廣陵長公主定定地站在闌幹前,雙目注視著校場之中,紈扇後,唇邊漾著深深的笑意。

  天色暗下,姚嫣回到城中的時候,已是掌燈時分。路過門前時,她突然發現這裡停著一輛馬車,漆光鮮亮,形制上乘,左右還圍著八九名從人。

  “何人來訪?”見有家僕出來,姚嫣問道。

  “稟女君,”家僕行禮道:“是謝氏公子。”

  “謝氏公子?”姚嫣一愣,未及再問,卻見門中正有人踱出。

  “公子不棄寒舍蔽陋,某不日定當回訪。”只聽姚征帶笑的聲音傳來。

  姚嫣不待走開,一人已經走出,燈火的光輝將他的臉映得明亮,上面的笑容如光芒般直透姚嫣心中。

  “不敢當,尚書蒞臨,臻必潔室以待。”那人向姚征還禮,嗓音緩緩入耳,醇厚如新釀醴酒。

 

19.對弈

  姚嫣定定地站在階下望著那人,只覺無論如何也移不開步子。

  “阿嫣?”姚征卻發現了門前的女兒。

  謝臻亦回頭,目光落在姚嫣的身上。

  隔著羃離,姚嫣盡力穩住狂跳的心,上前一步,向姚征款款行禮,輕聲道:“父親。”片刻,又向謝臻深深頷首。

  謝臻還禮。姚嫣透過面前的薄紗,瞥見他唇邊清淺的笑意,剛剛平復的心跳又蹦了起來。

  “你母親在後庭,去吧。”姚征道。

  “是。”姚嫣低頭道,隨僕從朝不遠的側門進去。她步伐悠悠,覺得自己從未這般小心行走過。

  身後,父親的話音隱隱傳來:“……是小女,這月剛自潁川來到……”

  室中已點起了照明的燈燭。

  王瓚穿著單衣坐在胡床上,倚著靠背,閉目養神。

  住在自己的地方就是好。他想。

  他早已厭倦了在家中處處受人管制的生活,一心想著自己要立業出去,無拘無束地過自己的日子。於是,當皇帝封他為虞陽侯,又任命為中大夫之後,他趁父親高興,向他提出出府居住的事。雍南侯起初並不同意。他還健在,王瓚上有兄長,下有幼弟,也並沒有分家。而且像他這樣的子弟,即使有了爵位和官職也可以繼續留在家裡。王瓚卻道家宅離皇宮太遠,自己身為皇帝近臣,難免常有不便。有了前途大計作為理由,一番遊說,雍南侯終於被說動了。不過,他不許王瓚另置府邸,而讓他到一處位置靠近皇宮的別所暫住。

  雖不是自己名下的產業,卻到底算是一個獨居的住所了。王瓚自搬進來,只覺處處順心,頗有些成就感……

  “呀”地一聲,房門被什麼人推開,王瓚微微睜眼,是阿四提著熱水和木盆進來了。

  自承光苑回來,他本已經沐浴過,不料僕從來報,說青雲驄的飼料已經運到了,問他要不要去看看。自戰場歸來,王瓚對青雲驄更加珍愛,餵食都要用最好的飼料。他聽到這話,即刻去了。待再回來,他覺得自己又走了些路,不想就這麼休息,就叫僕從打水來浴足。

  阿四走到他面前,將木盆放下,把桶裡的水倒進盆裡,試試溫熱,抬頭道:“君侯,浴足。”

  王瓚眼也不睜,伸伸腳。

  阿四愣了愣,片刻,上前替他將襪套解下。

  王瓚起來,挪挪身體向前,把腳伸到盆裡。水並不太燙,他試了試,這才把腳沒入水中。

  溫熱的水包裹著雙足,一陣舒服。王瓚享受了一會,抬眼看看阿四:“去斟茶來。”

  阿四瞅他一眼,沒有說話,轉身出去。未幾,他小心端著一盞茶進來,遞給王瓚。

  王瓚接過,低頭吹吹熱氣,剛抿一小口,卻皺起眉:“水太涼,跟你說過,水要燙些才能出味。”說著,把茶盞還給他。

  阿四看看他,又看看茶盞,嘴唇動了動,卻沒說什麼,悶悶地接過茶盞。他走出去,過了不久,又端著茶盞進來。這一回,的確燙了許多,沒接到手上都能看到冒起的熱氣。

  王瓚接過,吹了吹,唇剛碰盞邊就像被刺了一下。

  “這麼燙?”他忙把茶盞放下,用手拭嘴,不悅地看阿四:“再去換。”

  阿四瞪著他,只覺再也忍不住,猛地將地上的空桶一踢。

  “咚”地一聲,桶倒下,碌碌滾向一旁。

  “我隨你出來是要尋阿姊,不是做什麼僮僕!”阿四豎起眉毛怒道:

  王瓚卻不緊不慢,睨著阿四。

  “是麼?”他神色自若:“當初也不知誰一定要我帶他離開塗邑,畫押賣身也在所不惜。”

  去年,大軍班師回到平陽郡的時候,王瓚遇到了剛從塗邑逃出的阿四。他渾身汗膩,在行伍中見到王瓚,就立刻跑到他馬前,一臉急切地問他馥之阿姊在哪裡。王瓚說不知道,阿四卻急了起來,拉住王瓚的馬不許他走,一定要王瓚帶他去找馥之,還威脅如若不然,就去大將軍面前揭發他濫用職權密謀不軌。

  王瓚答應阿四將他帶上。

  這自然不是因為阿四那點沒斤兩的威脅,只是自草原歸來的這一路上,他曾多次向毛醫正驗對,已經明白那解藥之事八成有詐。雖然自己當初也是半信半疑,卻仍然覺得姚馥之那妖女可恨。如今遇到阿四這般,他突然靈光一動,覺得或許是老天憐憫,要給他解氣。

  阿四一聽這話,火氣更是竄起,憋紅了臉,幾乎要將手中茶盞扔到他臉上:“我又不識字!你說我在上面摁個手印就帶我走!”

  王瓚卻一臉不以為然,笑笑,閑閑地將腳在水盆裡撥著:“賣了就是賣了。怎麼?要我讓阿泉再教你一次?”

  他的聲調悠悠,阿四聽了卻不禁打了個寒戰。

  阿泉四十多歲,是王瓚手下年紀最長的家僕,名字好聽,卻是個毫無憐憫之心的惡人。阿四一心要尋馥之,剛來的時候,對王瓚騙他賣身很憤怒,日日吵著要離開。王瓚就把他交給了阿泉管教。那段日子,果真想起就覺得脊背發寒。阿泉甚為嚴厲,阿四在他手下,吃不飽睡不好是常有的事,又值冬季,做得不好就扔到柴房裡關起來凍一夜,或者直接打一頓笤帚。如此過了半個月,阿四迅速學乖了。他不怕王瓚,可王瓚叫阿泉來他就會畏懼。

  心裡雖怯,阿四卻還是咽不下這口氣,瞪著王瓚,恨道:“待我阿姊來,定要你好看!”

  “哦?”王瓚看他一眼,嘴角勾起冷笑,聲音從牙縫裡擠出:“那正好。她不來便罷了,若敢來,君侯我一併打死。”

  博山爐鎏金錯銀,香煙自鏤空的山水紋飾中嫋嫋升起,被拂來的和風緩緩攪散。

  今日無朝會,皇帝難得清閒,見御苑光景宜人,便挑了一處涼殿邀顧昀對弈。

  四周綠樹花木扶疏相映,鳥語陣陣,伴著安神的清香,愈發顯得殿中對坐的二人靜默無語。

  皇帝執白,顧昀執黑,落子清響聲聲。

  廣陵長公主王宓坐在不遠的軟榻上,手中拿著一本書,眼睛卻不時望向那兩人。只見皇帝一身輕便常服,雖少了些廟堂上的帝君威嚴,卻襯著年輕倜儻的面容,多了幾分天生的意氣。相較之下,顧昀身著入宮的官服,沉穩莊重,陡然掩蓋了些銳氣,卻平添了一份內斂的英俊。

  王宓望望殿上的銅漏,上面已滴過了一個時辰又三刻,可那兩人仍猶自沉浸在下棋之中,眼也不抬。

  棋盤上的廝殺已經漸近末尾,也愈加激烈。

  皇帝盯著棋盤,目光沉凝,似乎在考慮,少頃,落下一子。

  “大司馬近來如何?”他忽然問道。

  顧昀聞言,看他一眼,道:“已可恃輦而行。”說著,將手中白子落在棋盤上,

  皇帝頷首,道:“聽說你請到了陳勰?”

  顧昀頷首,舉棋再落子:“正是。”

  去年他自塞外歸來,第一件事就是按姚馥之所說的去找陳勰。到了潁川,他去尋訪姚虔,果然在其宅中找到了名叫“趙武“的老僕。顧昀將馥之的白玉墜交給他,並告知來意。趙武滿口答應,留下顧昀住址,讓他先回京城。過了半月,陳勰竟真的出現在了顧氏的門前。

  陳勰果然醫術了得,顧銑在他的治療下日日好轉,喜煞了顧氏上下。不過,他也是個怪人,見顧銑恢復已無大礙,便在一天夜裡留書告辭了,卻再也找不找了……

  “啪”這時,皇帝看著棋盤,突然將一子落下,面上漾起笑意:“甫辰,朕可要贏了。”

  顧昀亦笑:“未必。”話音剛落,卻見他已將手中黑子落下,皇帝的白子竟成死局。

  王宓見狀,忙放下手中的書,下榻朝他們走過去。她看著棋盤,算了算,片刻,柔聲笑道:“昀表兄勝了半目,皇兄輸了。”

  皇帝看看棋盤,長歎口氣:“甫辰棋藝可愈發精進了。”說著,他看看王宓,意味深長地笑:“都是阿宓。凡你在場,甫辰便總是勝的。”

  王宓聽他這半開玩笑的話,臉忽然浮起紅雲,帶嗔道:“皇兄哪裡話,方才還誇昀表兄棋藝精進,怎又說是我!”說著,飛快地瞥了顧昀一眼。

  顧昀卻似乎未在意二人的話,只將眼睛看著棋盤。

  皇帝拿起茶盞,發現已經涼了,便讓王宓去叫宮人來換茶。

  “勝負已定,還有甚可看。”王宓離開後,皇帝淡笑看著仍垂眸的顧昀。

  顧昀知道被他窺破,抬起頭,淺笑不語。

  皇帝瞥他:“朕只有阿宓一個同母親妹,你就這般看不上?”

  顧昀神色不改,道:“長公主仙人之姿,昀不敢覬覦。”

  皇帝目光玩味地看他,手裡慢慢地把玩著一枚棋子。片刻,他歎口氣,笑了笑:“罷了。阿宓自幼嬌寵,你亦不是會討歡心的人,到時她若覺得不滿,我這皇兄卻無顏見母后。”

  顧昀微笑,在座上一揖:“多謝陛下。”

  “昀表兄謝皇兄什麼?”話音剛落,卻聽王宓輕笑的聲音傳來。二人轉頭,只見她領著宮人回來了,還跟著中常侍徐成。

  皇帝看向徐成,問:“何事?”

  徐成拜禮,將手中一份奏章奉上,道:“太常方才將屬官名錄送來,請陛下過目。”

  皇帝頷首,讓他呈來,將名錄翻開看了看,對顧昀笑道:“這個程宏,做太常卿倒是盡心,我昨日問他新增的屬官可安排妥當,他今日就將全員名冊都送了來。”

  顧昀亦笑了笑。程宏出身京中士族,原任光祿勳卿。其人才智平平,任職五年內,無所建樹。皇帝去年將他調任太常卿,卻提拔庶族出身的屬官審琨升任光祿勳卿。

  “對了,”皇帝像想起了什麼,問徐成:“太常卿可提起那新來的博士姚虔?”

  “太常卿提起過。”徐成恭聲道:“新博士姚虔尚在途中,二三日可至。”
  皇帝點頭,讓徐成將奏章收下去。

  剛才乍聽到“姚虔”二字,顧昀愣了愣。“……將軍持此物至潁川姚氏家宅,交與姚虔家中一名叫趙五的老僕……”腦海中掠過那人清澈的聲音。

  “陛下要擴博士?”少頃,顧昀問道。

  皇帝未否認,拿起斟好的茶,緩緩吹氣,道:“太學擴充,原先所設博士已不足,便增至十二人。”說著,他笑笑:“這個姚虔可了不得。他是潁川姚氏季子,據說博古通今,太常與太傅俱力薦。其學問到底如何,朕卻未見識過。”

  “這有何難?”這時,王宓走過來,對皇帝道:“過四日便是宜春亭會,這新進博士自然要去,皇兄可待那時仔細看一番。”

  皇帝一聽,覺得此言有理。

  顧昀目光明亮,望著殿外蔥郁的樹林,面上笑意似有似無。

 

20.宜春亭(上)

  一場新雨在夜裡停住,早晨,紅日破曉而出。

  見到麗日青天,昨日還擔心這驟然而至的陰雨會破壞宜春亭會的京城貴人們,心情也倏而歡暢起來。

  承光苑內的宜春亭位於鷺雲山南麓,依山傍澤。工匠在此栽下無數名貴花木,又鑿引山泉環繞期間,園林山景相諧成趣,又是一處勝地。每年四月初,宜春亭四周繁花簇錦,皇家便會駕臨賞春,並邀京中百官和貴胄來此同樂。京中風氣開明,女眷出行不禁,每逢此會,各家仕女亦是盛裝雲集,宜春亭會由此馳名,成為京中數一數二的盛會。

  天還沒亮,阿四就被阿泉拖了起來,丟給他一套新衣,要他穿戴整齊,隨王瓚去承光苑。他答應著,待睡眼惺忪地穿好衣服進到王瓚房裡,卻見他早已收拾好了。

  阿四看到王瓚,愣了愣。只見他身著一件纁色錦袍,晨光下,柔澤淡紅,金線繡作的紋飾點綴其間,配上中衣雪白的領口,愈加襯得面若白玉。

  阿四有些發怔,他到京中也有幾月,曾見識過好些整日脂粉不離手的貴族男子,像女子一樣,將臉上塗得白白的,以此為傲。初見時,阿四驚訝得幾乎不敢相信,覺得又新奇又滑稽,王瓚卻鄙夷地說他見聞寡陋,不識玉人臨風之美。

  “既如此為美,你怎不敷粉?”阿四反駁。

  那時,王瓚“嘁“一聲,頭高高揚起:“我豈用得著敷粉。”

  如今乍一看來,這王瓚竟真是不用敷粉也比那些男子更似玉人。

  “愣什麼?”王瓚發現了定立一旁的阿四,出聲道。

  阿四回神,咧嘴一笑,走上前去:“君侯都穿戴好了。”

  王瓚沒好氣地瞥他一眼:“幸好我還有人,若等你來,今日便不必出去了。”

  聽到這話,旁邊兩名侍立的婢女輕笑起來。

  阿四看看她們,又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突然想起這還是自己兩年來頭一回有新衣穿。

  “走了。”王瓚不再磨蹭,拂拂袖口,瀟灑地走出門去。

  經過一場雨水,承光苑中的山林水澤如同被洗過一般,煥然明亮。

  貴族們的車馬熙熙攘攘,將大道塞得滿滿的,皇宮中甚至派出了羽林衛士,在承光苑的大小路口維持秩序。

  王瓚乘車,阿四和阿泉一眾僕役騎馬,跟著人潮一路到了鷺雲山下。王瓚下車,一邊稍稍整理衣飾一邊望望園中,少頃,吩咐阿泉等人在外看守車馬,讓阿四隨自己入內。

  駁色青石鋪就的道路很是平緩,兩旁綠影芳菲,隔著花木的枝葉,遠遠便可望見修建在一處竦峙山石上的宜春亭,朱柱畫梁,飛簷欲舞。一路盡是衣冠華美的京中貴族,遠處陣陣管弦之聲悠然傳來,和著琅琅人聲,頗為熱鬧。

  王瓚自幼長在京中,交遊甚廣,一路上,不停地有人過來同他見禮談笑。

  “那女子姓姚?”與一個王瓚稱作“姚尚書”的中年人見過禮後,阿四看到了那日蹴鞠場邊上遇到的那名女子。她今日穿戴得甚為隆重,雲鬢危疊,簪花飾玉,行禮時以紈扇遮面,端莊矜持。

  “嗯。”王瓚正微笑著與人頷首致禮,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君侯可覺得她像阿姊?”阿四興奮地說。

  王瓚終於回頭瞥他,笑臉下,眼中滿是不耐煩:“天下又不只姚馥之一人姓姚。”

  阿四瞪他一眼,噤聲不語。心裡卻覺得那女子與阿姊有兩三分相像,又姓姚,必有淵源。思索著,不禁又往姚尚書那邊多瞅幾眼。那女子跟在姚尚書身後,正與人含笑見禮。

  阿姊即便不著盛裝,也比她好看呢……阿四心想。

  宜春亭下的園中熱鬧非凡,各式花卉爭相鬥豔,將整個山坡裝點得如仙境一般。綠柳奇樹,流水蜿蜒,貴族穿行其間,品評談笑。

  姚嫣跟在母親身邊,虛扶著她的手臂,緩步行走。不時有人過來,向走在前面的姚征見禮,看到姚嫣,皆面露驚歎之色,無不稱讚姚征有個出眾的女兒。

  姚征與鄭氏自然歡喜,卻思及姚嫣到底是未出閣的女子,讓她到花園的另一側與仕女們相聚。

  “今日光景難得,阿嫣想與母親散步呢。”姚嫣笑道,甜美的語聲中略帶嬌嗔。

  鄭氏舒心地笑,撫撫她的手,看看姚征。

  姚征暗歎一口氣,亦不再提。

  沒走多久,忽然,一陣樂聲飄揚傳來,園中的人聲忽而熱烈。他們望去,只見花園的一頭,龍蓋華旗幢幢飛揚,成列的宮人奉香持扇,款款走來。

  待他們近前,姚嫣一眼望見了華蓋下的皇帝。

  只見他相當年輕,頭戴玉冠,身著方心曲領燕服,踱步間,衣袂揚揚,竟是一派飄然絕世之姿。

  姚嫣有些愣怔。

  “還不快跪下!”姚征低斥的聲音忽然傳來。

  姚嫣回神,這才發覺園中之人已跪下一片,忙伏身。

  園中一片頌吉之聲。皇帝似興致不錯,面帶微笑,教眾人免禮起身,帶著身後的廣陵長公主一路上了宜春亭。

  宜春亭修建在一處五六丈高的巨石之上,以奇巧聞名。它的底下並無土基,完全靠楔入山體的木料和下面的巨石穩固,亭內雕飾繁複,亭簷修長上翹,遠遠望去,如一只展翅欲飛的大鳥立于巨石之上。

  亭中早已設下茵席香爐,皇帝面南坐下,望向亭外。太后不喜熱鬧,皇帝也並未帶什麼人來,身邊只有王宓陪伴在側。不過,亭下的眾臣貴胄倒是齊全,除了大司馬,三公九卿皆已到場,更不必說其餘大小貴族朝臣。一眼望去,麗日春光,樹蔭花影中,冠蓋巍巍,華服豔豔,皇帝心中不禁曠然神怡。

  未幾,隨侍的宦官前來稟報,說園中眾臣欲前來拜見,請示皇帝意下。

  皇帝看看亭下,道:“今日游苑,請丞相及御史大夫上來一見即可,其餘人等便不必繁瑣了。”

  宦官應諾退下。

  皇帝轉頭,伸手到幾案上端起茶盞,抬眼,瞥見王宓正望著亭下,目光流連。

  “今日羽林須擔任守衛,他如何來得。”皇帝淡聲道。

  王宓一愣,回過頭來,觸到皇帝揶揄的目光,臉上忽而躥紅。她心中一陣羞窘,嘴上卻不肯承認,將紈扇輕搖:“皇兄說哪個他?”

  皇帝淡笑,垂眸輕抿一口茶:“阿宓,有的事,可遇不可求,”

  王宓訝然,覺得他話裡有話。

  正要再問,亭下傳來一陣腳步聲,丞相和御史大夫各領家眷上來了。皇帝放下茶盞,卻不再與她說話。

  日頭已經掛在了當空,晨早稍嫌泥濘的道路平坦了許多。

  皇帝親臨,眾臣雲集,負責警戒的羽林軍壓力不小。雖這般集會每年都有,顧昀仍不敢掉以輕心,他親自在道路上巡視一番,又到通往宜春亭的各處宮門道口查看。

  時辰已過隅中,道路上仍有些貴人的車馬陸續趕來。顧昀挨處查看當值羽林郎的問對筆錄,當他走到離建章宮不遠的一處闕樓下檢視時,突然在名錄上發現了姚虔的名字。

  “此人何時來的?”他問。

  羽林郎看看上面所記,答道:“約二刻前。”

  顧昀頷首,叮囑他仔細查對,隨即上馬離去。

  他一路巡視,安排手下嚴加維護,騎馬隨著車流走到了鷺雲山下。一塊辟出的開闊地上,已停著許多車馬,不少剛趕到的貴族正在下車,跟來的僕從一番忙碌,上前攙扶。顧昀走過去,好些人都認得他,紛紛與他行禮。

  顧昀在馬上頷首虛應,走了一圈,卻無所收穫。他朝四周望瞭望,正打算繼續回去檢視。這時,身後傳來幾聲大笑,他回頭,見正往宜春亭去人流中,兩名士人正開懷暢談。

  顧昀目光掠過,忽然,一抹身影落入眼中。心中似被什麼一觸,他猛然勒住韁繩。

  宜春亭下,樂官琴瑟合鳴,宮伎緩聲而歌,樂音嫋嫋。

  禮拜過皇帝之後,游苑便正式開始。

  園中有山上引下的潺潺曲水,宮侍們早已在水畔各處鋪好了茵席,貴族們一番揖讓,選文采風流卓著之人到席間坐下。

  一隻盛滿美酒的漆觴被宮侍置於上游,在眾人的笑語和注視中,順著流水緩緩漂下。水流清波漓漓,載著漆觴,未幾,在一處微曲的地方停住。

  觀望眾人一陣歡笑,離漆觴最近的一名大夫笑著將漆觴從水中取出,站起身來。他思索片刻,即興吟了一首五言詩,詞句平平,卻也算通順。眾人叫好,大夫一揖謝過,複將漆觴置於水中。

  漆觴再度順流而下,清水淙淙,不時有岸邊落下的花瓣飄入,被水流卷在漆觴四周。未幾,水中忽而起了漩,漆觴打轉不前。

  眾人望去,見漆觴所對的正是虞陽侯王瓚,再度譁然。王瓚面上帶著從容的笑意,取出漆觴,款款起身。他才貌並重,素有美名,今日站在花間水畔,更襯得風姿卓著,還未開口,眾人已覺心神怡然。

  “虞陽侯今日甚美呢。”不遠一處長橋上,姚嫣與李氏姊妹等一眾仕女又聚到了一處,李瓊將紈扇輕掩,在她耳邊含羞地說道。

  姚嫣微微頷首,心中也為王瓚神采讚歎,少頃,卻仍將目光往四周望去。她站在這裡,可將盛況看得清清楚楚。除了宜春亭上的人,園中士族齊聚,該是都在這裡了,她看了許久,卻仍不見那人。

  他不會來麼……姚嫣心中透著一股失望,神色微黯。

  王瓚身後,阿四悶悶地站在邊上,看著他含笑舉觴,嗓音悠遠地娓娓吟詩。

  他不懂詩賦,不知王瓚的那些詩句何意,不過,卻看得出大約不錯,因為在場眾人無不將目光聚在他身上,面露讚賞之色。

  “虞陽侯果然文賦通達……”旁邊,一個細氣的聲音伴著淡淡的脂粉香氣傳來。

  阿四回頭看去,見是與王瓚比鄰而坐的那個肥胖的太常卿帶來的從人。

  他身量與阿四相當,卻生得苗條,所著的衣物也比自己上乘許多,漂亮的臉上敷著細緻的白粉,唇上點脂。

  那人正笑意盈盈地與旁邊同樣打扮的兩人說話,發覺阿四在看,忽然將目光投來。

  阿四立即轉過臉去,心中一陣不自然。

  不久,只聽眾人一陣盛讚之聲,比剛才那大夫要響亮許多。王瓚吟完了詩,向眾人長揖一禮。

  阿四看到他眼中得意的光芒,努努嘴,目光漫漫地朝四周望去。

  忽然,他看到遠處的人群外,幾人正走過來,其中一抹倩影,步態甚為眼熟。

  阿四一怔,眨眨眼再看,卻被人群擋住了視線。心中湧起一陣激動,他看看正與旁人談笑闊論的王瓚,轉身擠出人群,跑了出去。

  漆觴剛再度停到一名士人面前時,人群卻忽然起了一陣騷動。

  姚嫣望去,發覺眾人似乎不是看曲水流觴,目光卻是朝另一個方向投去,不少人面帶驚異之色。她順著看去,亦是愣住。

  麗日融融,那人的身姿修長偉麗,面若皎月;柔風習習,他瀟灑緩步行來,衣袂臨風,宛如仙人謫落凡塵。

  “那可是明珠公子謝臻!”有人笑贊道。此言一出,眾女紛紛明白過來,望著那邊,笑語間,眼波盈盈而熱烈。

  姚嫣心口正撞,正欲尋路下橋,卻忽然望見與謝臻同來的還有兩人,目光忽而凝住。

  謝臻面上的笑意溫文而炫目,正與身旁一名清俊的中年男子邊走邊說著話——不是別人,正是姚嫣的四叔姚虔。

  跟在他們身後的,卻還有一名女子。她衣飾素雅,緩步如蓮,待稍近前,只見其容顏美麗,素質參紅,恰如畫中之人。

  眾人中隱隱再起了一陣讚歎之聲。

  姚嫣定定地望著她。

  “那女子卻是何人?”有人疑惑的問道,語氣輕柔,或羨或妒。

  姚嫣聽著她們說話,心中卻再無先前欣喜。

  “阿嫣……”旁邊,李珠的聲音傳來。姚嫣回頭,只見她神色半是驚喜半是詫異:“那不是馥之姊?”


21.宜春亭(下)

  姚嫣想微笑,卻覺得唇角彎得有些生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轉頭再望去,只見在場的士人中,竟有不少人識得姚虔,紛紛上前與他見禮。

  姚虔面帶微笑,文質彬彬地與眾人相見,並介紹身邊的謝臻。聽說這名耀眼的男子就是聞名天下的“東洲明珠”,園中眾人一片譁然,爭相觀望。

  謝臻正當年輕,玉面漆目,身形修長,風采翩翩;而姚虔雖年有四十,卻長相清俊,身姿岸然。再加上跟隨在他們身後那絕色出塵的佳人,三人站在一處,宛如仙人之列,園中的鮮花美景亦黯然失色。

  “阿姊!”阿四早已認出了馥之,一心要上前相見,面前的人群卻愈加擁擠,他如何使勁也推擠不開,個頭又不足,只能不停地跳腳,朝那邊大喊:“阿姊!”

  人群喧鬧,他的聲音一下被埋沒下去。馥之沒有聽到,隨著前面二人走過去,雖受眾人矚目,她卻無一絲局促之態,步履緩緩,裳裙間衣帶飄飄。

  當他們走到溪水畔,有人提議,不如請姚虔和謝臻加入流觴之樂,此言一出,眾人紛紛贊同。姚虔和謝臻推拒不得,只好承情。

  宮侍忙往水畔加茵席,二人正待坐下,卻有宦官前來,說皇帝傳旨,要見博士姚虔一行。

  眾人皆詫異,又是一陣議論。姚虔亦是訝然,與看看謝臻和馥之,片刻卻含笑,向眾人揖禮致歉,領著謝臻和馥之隨宦官離開了。

  花徑在園中蜿蜒鋪開,三人隨引路的宦官來到宜春亭下,待稟報過後,他們登階上去。

  亭內,宮人侍立,香煙嫋嫋,琉璃案上花果珍饈堆砌精緻。馥之稍稍抬眼望去,只見幾案後,一名年輕男子端坐著,衣飾高貴,氣勢不凡;下首處的卻是一位宮裝麗人,手持一把華美的紈扇,靜靜地覷著他們。

  姚虔三人上前叩拜,皇帝語氣溫和地讓他們起身。

  看到姚虔儀錶堂堂,皇帝微笑:“卿才學過人,朕久聞矣。不知此番來京,一路順暢否?”

  姚虔一揖,道:“虔感陛下之德,並無不順。”

  皇帝頷首,讓宮人在下首設席,給姚虔賜座。

  姚虔謝過,入席坐下。

  皇帝看著他,似有感懷,緩緩道:“卿門乃天朝之功臣。想高祖之時,姚公效鼎力而助天朝立國,賢德昭昭,朝廷深念矣。如今朕方即位,處事淺薄,眾卿還須扶持為盼。”

  姚虔知曉其意,面色平靜,在座上一禮:“虔敬諾。”

  皇帝莞爾,望向與姚虔同來的兩人,目光落在謝臻身上,微微驚詫,問姚虔:“這是何人?”

  謝臻從容上前,拜禮道:“潁川謝臻,見過陛下。”

  皇帝看著謝臻,目光在他的臉上微微流轉,片刻,笑道:“無怪乎‘東洲明珠’聞名天下,如今一見,果不虛言。”

  一旁的王宓亦打量著謝臻,心中也不禁讚歎。她自幼生長在京都,皇宮內外,什麼樣的美人不曾見過。可如今見到這謝臻,她卻還是覺得眼前一亮。

  王宓心中咀嚼著“東洲明珠”幾個字,愈發覺得貼切,片刻,卻忽然又想到別的什麼,目光移向亭外。

  “聽說卿詩賦亦是了得,稍後不若與眾卿曲水流觴一會。”皇帝饒有興趣地道。

  謝臻淡唇含淡笑,一禮:“臻敬諾。”

  皇帝莞爾,又將眼睛看向馥之,目光微微停頓,少頃,略帶玩笑地向姚虔道:“卿身邊盡是玉人。”

  姚虔亦微笑,答道:“此乃臣的侄女姚馥之。”

  “哦?”皇帝聞言,看看馥之,略一思索,道:“朕聞卿收養了兄長姚陵遺孤,可就是此女?”

  聽到皇帝對姚氏和自己竟這般瞭解,姚虔心中詫異。他面上卻平靜,回答:“正是。”

  皇帝頷首,卻再看馥之,目光不知意蘊。

  馥之不大喜歡被人這般打量,卻不能躲避,心中輕歎,當初不該答應叔父陪他來……她不自覺地將眼睛微微轉開,卻發覺謝臻的視線正投來。他看著馥之,唇邊帶著一抹淡淡的笑。

  “姚陵?”只聽王宓好奇地問皇帝:“可就是當年那風靡一時的名士姚陵姚伯孝?”

  皇帝淺笑。

  王宓轉頭望向馥之,移步走到她面前,一雙妙目將她仔細地看。片刻,笑道:“皇兄可記得,姑母曾說姚陵風采絕世,無人可及。我曾不信,如今觀之,再不疑此言文飾。”

  一番品評的話語帶著些稚氣,皇帝笑笑,環伺宮人亦抿起唇。

  馥之素知父親名聲不俗,如今聽王宓提起,淡淡莞爾:“殿下過譽。”

  她的嗓音清澈,王宓覺得甚是好聽,唇邊又多了幾分笑意。這時,她忽然瞥見亭下有人走來,神色一喜,對皇帝說:“武威侯來了。”

  話音剛落,亭下的宦官已上來通報。

  “哦?”皇帝一訝,目光瞥過謝臻,唇角微揚,對宦官頷首:“讓他上來。”

  乍聽到“武威侯”三個字,馥之愣了愣,亦轉頭看去。只聽一陣窸窣的腳步聲傳來,似帶著急切,未幾,一人出現在亭前——身形頎長,面色黝黑,正是顧昀。

  兩人目光倏而相遇。

  顧昀看到馥之,目光稍滯,卻轉向皇帝,上前向他一禮:“陛下。”

  皇帝含笑,道:“武威侯今日辛苦,不知苑中現下如何?”

  顧昀道:“承光苑內羽林皆已集結,至今並無疵漏。”

  皇帝點頭。

  他的聲音清朗,與那時在塞外別無二致。馥之聽著,心中隱有些莫名的感受,只覺人間際遇奇妙。

  “武威侯。”這時,王宓笑吟吟地走上前來,引他看向謝臻:“此乃潁川謝公子。”

  顧昀微詫。

  “謝臻見過武威侯。”謝臻緩緩一揖。

  顧昀看著他,甫一照面,便已明白此人是誰。他即還禮:“幸會。”

  眾人見這曾被衛儃並譽為珠玉的二人並立一處,無不面露欣賞之色。謝臻俊美自不必說,顧昀雖從武,卻自有一番不輸謝臻的英姿颯爽之氣,並視之下,亦不愧其當年美名。

  看了好一會,王宓舉扇向顧昀一笑,興致勃勃地對皇帝說:“皇兄,再遲,曲水流觴可就完畢了。”

  皇帝望望園中,笑而頷首,對姚虔道:“卿遠道而來,不若加入這園中盛會,亦是一樂。”

  “丞陛下美意。”姚虔道,領謝臻和馥之再拜,隨宦官離開。

  走下石階的時候,馥之感覺有目光投來,回眸,見正是顧昀看著自己。

  她微怔,抿唇致意,轉頭隨姚虔一行朝亭下走去。

  園中,曲水流觴一過一輪,眾人正歡,忽見姚虔等人回到,愈加熱鬧。

  姚虔和謝臻與眾人一番禮讓,坐到宮侍方才新設的席上。漆觴被重新置於上游,盛滿美酒放入水中,再度順流緩緩而下。溪水長而曲折,漆觴亦不負眾望,三輪之中,姚虔和謝臻分別中觴。

  姚虔雲遊多年,自有滿懷逸志,即興作詩,清麗的辭藻中,另有一番超凡脫俗之氣。眾人細品,只覺頗有仙風道骨之感,紛紛交口稱讚,對他敬意更甚。

  謝臻自幼工於詩賦,文章早有盛名。他微笑站起,立於水邊,身姿皎皎,聲音悠揚。園中眾人靜觀傾聽,竟鴉雀無聲。

  “今年的宜春亭會,只怕世人要爭相傳誦。”宜春亭上,王宓站在簷下,向皇帝巧笑。

  皇帝笑而不語,看看一旁的顧昀。他靜立著,雙目望向園中,卻不知在看何處。

  王瓚坐在溪畔,聽著謝臻吟詩,眼睛卻盯著他和姚虔身後的姚馥之一動不動。

  初時見到的吃驚已經漸漸平復,他卻仍感到不可思議。乍看到姚馥之的時候,王瓚先是愣住,不久,卻聽旁人議論,那姚虔出身潁川姚氏,姚馥之正是他的侄女,名士姚陵的女兒。

  他聽到這話時,只覺腦中一陣懵然,心中驚異之甚,不下當初看到姚馥之突然從半老婦人變作二八少女。

  王瓚望著一身貴女打扮的姚馥之,心中仍是驚疑。片刻,他向後望去,卻忽然尋不見了阿四的蹤影。他倏而警覺起來,目光朝眾人之中望去,又看向姚馥之那邊,竟全無蹤跡。

  小子!王瓚心裡暗罵。

  承光苑中風景旖旎,馥之提著裳裾,走入一片開滿紫花的藤樹下,望望身後被綠蔭阻隔的小路,心中一松。

  今日這宜春亭會,叔父和謝臻可謂出盡了風頭。

  尤其是謝臻,他剛吟詩完畢,園中便是一片歡呼,如過節一般。

  詩會冗長,她卻要在二人身後一直站著,腿也酸了。好容易捱到完畢,他們離開水邊,園中的士人卻紛紛前來,認識的或不認識的都來與他們見禮。馥之想走開,卻一直找不到空隙,為不失叔父面子,她的臉上便一直笑著。心中不住後悔,在園外遇到謝臻的時候,便不該與他一道進來。

  不過,她在園中遇到了許久不見的三叔姚征一家人。姚征見到她,一臉和色,見禮過後,便同姚虔說起話來。三叔母鄭氏卻格外熱情,拉著馥之的手問這問那,又讓女兒姚嫣過來見她。

  馥之知道這位三叔母為人素有心計,不過待自己卻一向是笑臉的,也謙恭回應。堂妹姚嫣她也並不陌生,二人年紀相當,幼時常一處玩耍的。姚嫣如今也已經長大,個子比她矮一些,卻生得很是漂亮。她看著馥之,好一會,甜甜地對她一笑,禮道:“馥之姊。”

  她的聲音嬌美,馥之頷首還禮,心中卻覺得有些說不出的怪異……幸好過了不久,一名貴婦來與鄭氏搭訕,姚嫣又去不遠處與相識的仕女說話,馥之瞅准空隙,向一名宮侍詢問更衣之所,這才走了出來。

  馥之深吸一口草木花香,胸中一陣舒坦,不再去想別的。她看看天色,已近下晝了,據說宜春亭會要辦上整日,她估摸著叔父那邊定還有許多人應付,打算自己先在苑中遊逛一陣。她望向前方,只見茂林修竹青翠欲滴,不由想起太行山,興致上來,繼續前行。

  不料剛走幾步,身後忽然傳來些細微的聲音。馥之止步,仔細聽,卻似是一陣腳步聲,越來越近。

  馥之一陣疑惑,回頭望去。不久,只見一人忽然在轉角的路口出現,她一愣。

  謝臻一身行色,見到馥之即停下步子,臉上漾起笑意:“馥之。”

  馥之望著他,收起訝色,亦微笑:“阿狐。”

 

22.青蘿

  謝臻笑笑,並不覺意外。“阿狐”是幼時馥之給自己起的小名,幾年不見,她仍以此稱呼自己。

  “馥之,”謝臻唇邊彎起,緩緩道:“我已有字,稱元德。”

  馥之頷首:“如此。”

  謝臻抬頭,看看頭頂開得爛漫的藤花,悠然道:“馥之仍愛四處閒逛呢。”

  馥之看著他,被這話勾起些回憶,笑了笑。

  兩人相視,各不言語。看著謝臻面上的笑意,馥之覺得以前的熟悉感漸漸回來了,消彌了心中的那點埋怨。

  剛才在園中,二人一直不曾說上話,現在兩相面對,自己忽然也覺得他們的確許久不見了。上次見面,還是一年前,那時,謝臻還是總角,以致方才在園外遇到這衣冠楚楚的男子,馥之竟差點未認出是他。

  少頃,謝臻忽然回頭望望來路,莞爾:“虔叔亦還是那般風采翩翩。”

  馥之也笑,望著他,片刻,道:“伯父伯母別無恙否?”

  謝臻點頭:“甚好。”說著,望向前方的小路,緩緩移步走去。

  馥之停頓片刻,跟上。

  林苑中蔥綠幽靜,鳥鳴伴著清風陣陣傳來。路邊青蘿拂過兩人衣袂,搖曳身姿,留下一片露水漬跡。

  “你為何來京中?”行走間,馥之問。

  謝臻側頭看她,雙眸流轉從容,目光落在她肩頭的一瓣粉紫的落花上,未回答,卻淡笑問道:“你又為何來京中?”

  馥之正待說話,卻忽然聽到又一陣腳步聲自身後響起。兩人止步,詫異回頭,未幾,卻見一名僮僕打扮的少年氣喘吁吁地出現在來路上。

  “阿姊!”看到馥之,少年忙奔至跟前,雙目明亮。

  馥之愣住,吃驚地睜大了眼睛,那竟是阿四。

  “阿姊!”阿四鼻子一酸,張開雙臂,激動地直往她懷中撲去。不料,剛至馥之身前,他頸後衣領卻突然被揪住,手停在了空中。阿四怒而抬頭,卻忽然對上一雙攝人的點漆深眸,一怔。

  “這是何人?”謝臻高高地睨著這個一身汗氣的少年,語氣緩緩地問,似笑非笑。

  馥之回過神,忙對謝臻道:“是相識之人。”

  謝臻一訝。

  他的手還未鬆開,阿四就使勁掙扎出來,口中怒道:“我自是阿姊親人!”說完,望向馥之,鼻子再一酸:“阿姊!”他帶哭腔地上前拉著她的手:“我方才在園中見到阿姊,要去見你,卻被宮侍拘住,好不容易才得脫身!”

  他的話說得沒頭沒尾,馥之無奈,看了謝臻一眼,忙對阿四勸慰幾句,又忍不住滿心疑惑,問他:“你怎在此?”

  她不問便罷,話音剛落,只見阿四眼圈一紅,委屈地說:“都是那王瓚……”

  “哦?如何?”阿四正要說下去,卻冷不防地聽一個聲音拖著長長的聲調從身後傳來,身上猛地一冷顫。馥之和謝臻望去,卻見一個纁色身影立在不遠處。

  王瓚手中捏著一根細柔的柳枝,閑閑輕轉,一雙美眸冷冷地瞅著他們,唇邊含笑。

  阿四忙躲到馥之身後。

  “阿四,”王瓚看向他,臉上微微一沉:“還不快過來,勿忘了你是我家僕役!”

  僕役?馥之聞言一愣,看向阿四。

  阿四卻漲紅了臉,瞪向王瓚,理直氣壯:“我才不是!那是你訛我的!”

  王瓚冷笑。

  “怎麼回事?”馥之皺眉問阿四。

  阿四眼圈又是一紅,把他從塗邑逃出來又被王瓚拐騙到京城的經過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我又不識字,豈知那是契書!”他惱怒地說。

  馥之明白了大概,看向王瓚:“不知足下有何話說。”

  王瓚莞爾,言語大方:“無差。”

  馥之看著他,冷笑:“既如此,我現下帶走阿四,足下當無異議。”

  王瓚笑意盈盈,聲音徐徐:“自然可以,不過當初契上的是一萬錢,扁鵲欲帶走阿四,付我十萬錢即可。”

  此言一出,馥之和阿四皆變了臉色,阿四眉毛豎起,正要開口,卻聽一旁的謝臻插話道:“成交。”

  眾人驚訝望去,謝臻面上神色澹然,對王瓚道:“明日,我遣人將十萬錢送至貴府,煩君侯將契書交予。”

  王瓚意外至極,笑意僵住,眼睛盯著他。

  契書上雖寫著一萬錢,阿四卻不曾得過一錢。如今他脫口便要十萬,乃是料定此言無賴至極,姚馥之斷然不肯接受。如此,便正中王瓚下懷,他可盡情奚落出氣了。

  謝臻卻看著他,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王瓚臉上陰晴不定,少頃,“哼”了一聲,昂起頭,冷冷地對謝臻道:“如此,有勞足下。”說罷一禮,拂袖而去。

  “君侯。”王瓚沒走兩步,卻聽謝臻高聲喚道。

  他回頭。謝臻笑笑,指指阿四:“此人如今還歸君侯,當帶走才是。”

  阿四聞言一驚,瞪向謝臻。

  王瓚瞥瞥阿四,臉上卻已經恢復冷靜,漠然道:“爾等歡喜,留著便是。”說罷,將手中柳枝往旁邊一扔。轉頭向前走去。

  夜晚,月光皎潔,庭中一片脈脈銀光。

  姚虔倚在榻上,看著馥之為他把脈,眉間憂色不減。今日在宜春亭會上,他吟詩會友,談笑交遊,回到家中,已是十分疲倦,覺得渾身不適。

  “脈象虛浮,只怕是金丹遺毒。”好一會,馥之緩緩道。

  “老了。”姚虔笑笑,在榻上躺下,歎口氣。

  馥之看著他,心中不知滋味。

  去年她隨溫栩商隊回中原,剛到平陽郡便與他們告辭了。她原本打算再往別處看看,卻在約定聯絡的驛館裡接到了白石散人的信,說姚虔正在太行山,要她速歸。馥之又驚又喜,待趕回太行山,卻看到了病榻上的姚虔。

  白石散人告訴馥之,半月前被友人送來時,他面色灰拜,身形槁瘦,指甲隱隱發黑,正是服食金丹後的中毒之象。幸而他醫術超群,姚虔這才救了過來。馥之當時又驚又懼,守在姚虔身旁仔細照料,夜以繼日,衣不解帶。

  姚虔調養了一個寒冬,才漸漸恢復,但身體受損,卻回不到當初了。令馥之無奈的是,他仍醉心方術。他說所服金丹乃是道行高深的方士所煉,堅信此次事故乃由於自己是服食不當。

  這般理論甚是執拗,馥之拿他無法。不過,她亦不願他再去雲遊,接觸那些方士。因此,當他們回到家中,聽說皇帝下詔拜姚虔為博士,馥之便站到了祖母的一邊,戮力贊成,而姚虔問她是否願意同往,她也毫不思索地答應了……

  “仙人之事馥之不知,只是叔父服丹之後,身體日益虛困,豈是成仙之道?”如今見餘毒再起,馥之再忍不住,皺眉道。

  姚虔知她又是這些言語,搖頭淺笑:“孺子,道生於無形,變化萬端,豈可妄論。”

  馥之卻不理會他的話,從席上起身,走向不遠處的一隻矮櫃,打開,裡面一格一格,全是藥材。“我現下煎藥,叔父服下再睡。”她一邊配藥一邊頭也不回地說。

  姚虔躺在榻上看著她,沒有說話。

  他想起上月,自己帶著馥之從太行山回到家中,母親蕭夫人與自己的談話。

  “朝廷拜你為博士的詔書已至,你仍是不願去?”兩鬢斑白的蕭夫人坐在榻上,緩聲問道。

  姚虔伏身,向她叩首一禮:“愧啟阿母,兒閒散已久,學問荒蕪,恐受之有損家聲。”

  蕭夫人沒有出聲,好一會,姚虔聽到一聲低歎傳來。

  “你仍忘不了她,是麼?”

  姚虔驚異抬頭。

  只見蕭夫人看著他,目光明亮,似恨似悲。少頃,她忽而冷笑:“你可記得當初領養馥之時,在你兄嫂靈前的誓言?你口口聲聲說定要將馥之照料周全,如今又做到了多少?”

  姚虔觸及心事,怔然。馥之漸長,她的婚事也一直是姚虔所慮。他名下產業雖不算豐厚,卻沒有妻子,馥之的嫁妝並無困難。只是他唯恐草率對不住故人,一心要為馥之尋個上佳的夫婿,目光便難免挑剔。是以至今,馥之的婚事仍懸而未決。

  只聽蕭夫人話語緩慢:“馥之已年近十七,族長年初已提及此事,她為孤兒,你既不為其操持婚姻,族長便可主之,到時,嫁入何門何戶皆由不得你。”

  姚虔心中一沉,望著她,道:“阿母放心,兒定不負兄嫂所托。”

  蕭夫人面上無波,片刻,卻歎口氣,道:“少敬,這許多年來,你肯不娶妻不立業,一心雲遊問道,阿母何曾阻止半句?姚氏如今狀況你不是不知,朝廷主動求賢,你怎可不應?阿母亦不他求,你奉詔入京,一兩年後,你仍去過你的逍遙日子,阿母再不過問。”

  她的語氣中威嚴不減,卻帶著幾分懇求。

  姚虔默然,垂眸不語……

  他望著榻邊搖曳明滅的燭火,心中思緒湧起,輕輕咳了兩聲。

  今日參加宜春亭會,他也是存著讓馥之露面的心思。

  不期然,他們遇到了謝臻。

  謝氏與姚氏向來交好,謝臻的父親在當年與姚陵亦是好友,便是姚陵去世之後,他家逢年過節也總會送禮來,謝臻此人,他不是不曾考慮過的。只是,謝臻自幼便名聲遠揚,這樣的人,優則優矣,卻難免風流,於女子而言並非良人。

  不過,當看到馥之和謝臻站在一起的時候,堪如璧人,姚虔心中卻有些觸動。而回程之時,兩人言笑晏晏,卻更教他一時躊躇了。

  姚虔閉閉眼睛,目前來看,謝臻此人倒是穩重的,只是他仍不放心……他轉頭,馥之仍在藥櫃前忙碌,燭光將她的身影映得纖細。心中長歎,若非自己耽擱,馥之如今也有了依靠的人了。

  “馥之,你可怨叔父?”少頃,姚虔道,語聲緩緩。

  馥之訝然回頭,見叔父靜靜地看著自己。馥之覺得他這話問得有些奇怪,想了想,心中明白過來。

  她笑笑,輕聲道:“叔父安心服藥,病好了,馥之便不怨了。”


23.暗香

  大司馬顧銑的夫人賈氏進入東廂房中時,只見燭光柔和,顧銑半臥在榻上,手中拿著一本書,看得聚精會神。

  賈氏輕聲道:「夫君,該服藥了。」說著,走上前去,從侍婢遞來的盤上端起一碗熱氣蒸騰的藥湯,放在案上。

  顧銑望向妻子,微笑頷首,放下書,從榻上坐起。

  賈氏立在一旁,看著他端起湯藥,用匙羹舀起,吹了吹,緩緩送入口中。這藥湯氣味甚重,一聞便知道這必是苦澀,開始的時候,她曾經擔心顧銑難嚥,要往裡面調蜜。顧銑卻不許,端起來就喝下去,這藥服了兩三個月,從不見他皺過一點眉頭。縱是做了二十年的夫妻,賈氏見到他這股韌勁,還是覺得欣慰不已。

  「鐘醫正昨日說,夫君如今已大好,下月便可練劍了呢。」賈氏一邊將案上的幾本書冊收拾起來放在案角,一邊溫聲道。

  顧銑苦笑,將匙羹撥了撥藥湯,問她:「伯成何在?」

  賈氏道:「方纔文遠侯五郎張騰約他敘話,出去了。」

  顧銑頷首,他看看滴漏:「甫辰也該回來了。」話才出口,外面忽然傳來家人行禮稱呼的聲音。

  賈氏望望門外,笑道:「可不是,夫君正說他,便來了。」她正說著,只見一道颯爽的身影走入房中,卻正是顧昀。

  「見過叔父叔母。」顧昀走到榻前,向顧銑和賈氏分別一禮。

  顧銑看著他,含笑道:「從宜春亭會上回來了?」

  顧昀點頭:「正是。」

  「可用了晚膳?」賈氏讓他到席上坐下,和氣問道。

  「用過了。」顧昀微笑答道。

  賈氏笑而不語,看著他,又看看顧銑,發現藥碗已經空了,便上前去收拾起來,交與侍婢。她知曉這叔侄二人有話要說,亦不逗留,起身向顧銑一禮,引著身後侍婢離開了。

  室中只剩顧銑與顧昀二人。

  顧昀正襟危坐,顧銑看著他,見他眉宇軒昂,身上衣服乾淨整潔,顯然是更了衣才來見自己,心中不禁一舒。

  「叔父今日覺得如何?」顧昀正襟危坐問。

  「與昨日無甚差別。」 顧銑淡笑道,片刻,卻似興味盎然,問道:「今日宜春亭會可熱鬧?我聽伯成說,山下的空地課都擠滿了車。」

  顧昀答道:「確如此,來的人比往年多。」 伯成是顧銑長子顧竣的字,他在皇帝身邊任中郎,今天的宜春亭會亦隨駕到場。

  顧銑頷首,道:「羽林常駐承光苑,衛戍之事雖勞累,卻最是歷練,爾自勉之。」

  「是。」顧昀恭敬一禮。

  顧銑看著侄子,目中浮起些柔之色。

  十年前,兄長顧遷離世,長嫂大長公主改嫁,顧昀是顧氏嫡長,卻留了下來。從那以後,這個孩子就一直由顧銑親自教養。他亦不曾教人失望過,讀書習武從不鬆懈,顧銑傷病臥床,他又獨自受命出征,立下大功,為顧氏一門掙下無限榮光。

  顧銑笑笑,少頃,緩聲道:「今日定是花繁錦簇,甫辰可有覺得中意的?」

  顧昀詫異看向叔父,只見他唇邊的笑意慈愛而深長,臉上不由一熱。腦海中倏而浮起一抹靈逸的身影,燭光溫熱搖曳,卻似有明眸回首瞥來……

  見他不語,顧銑亦不追問,只含笑道:「甫辰今年也二十一了,成家已是眼前之事。不過你既有封爵官職,便已是可自主之人。婚姻之事,叔父不欲多加干涉,只是你祖父祖母關心得緊,須早作決定。」

  顧昀點頭,在席上一禮:「侄兒知曉。」

  顧銑微笑。久坐在榻上,他覺得有些倦意,往一旁的幾上倚去。顧昀忙山前攙扶,卻被顧銑揮手阻止。

  「今日可曾見到你母親?」顧銑突然問。

  顧昀一愣,隨即答道:「未見,聽說太后在宮中設春宴,將她請了去。」

  顧銑頷首,不再言語。

  其實剛才,他還有一層意思他沒有說透。顧昀雖姓顧,涉及到這等人生大事,卻還須慮及他母親大長公主的意思。顧氏與大長公主之間枝節微妙,在顧昀身上更是如此,祖父祖母雖關心此事,卻謹慎操持,也是這個道理。

  他看看顧昀,只見那臉上平靜,似乎毫無情緒。心中苦笑,這孩子心細如髮,恰似他母親,亦是長大了……

  京城氣象,果然是其他地方不可相比的。

  雖已近日落時分,街上卻仍舊車水馬龍,行人不減,熙熙攘攘.

  馥之隔著竹簾朝車外望了一陣,回頭問姚虔:「叔父說我父親當年也來過此處?」

  姚虔正閉目養神,聞言,微微睜開眼睛,看看外面:「然。」

  馥之想了想:「我母親那時也在京城?」

  姚虔頷首。

  馥之睜大眼睛:「他們可曾遇到?」

  姚虔淡笑默認,沒有答話。

  沒想到父母之間竟有這般旖旎經歷,馥之愈加覺得好奇,又望向路邊的景色,似乎看到兩個身姿飄逸的人正在霞光下相攜同行……

  正思索間,忽然,馬車稍稍前傾,緩緩停住。

  「主公,東府到了。」只聽車外的家人稟道。

  姚虔雙目睜開,答應一聲。未幾,車簾被撩開,家人上前,將姚虔和馥之分別攙下。

  前日的宜春亭會上,姚征與姚虔兄弟許久不見,約好今日到他府上用膳一聚。車到門前,早有僕役入宅內通報,沒多久,姚征並夫人鄭氏已領著女兒姚嫣、長子姚琦出門前來迎接。

  「四弟。」姚征面帶喜色。

  姚虔亦面露笑容,上前行禮:「三兄。」畢了,又與鄭氏見禮。

  「馥之見過三叔父,三叔母。」馥之亦上前,與姚征幾人行禮。

  「叔叔今日前來,如何不為馥之多配一車?」鄭氏看看他們所乘的車,面色訝異地向姚虔問道。

  姚虔看向鄭氏,正要答話,卻聽馥之已在一旁和聲開口:「稟叔母,四叔父大病方愈,是侄女放心不下,故而同車前來。」

  「賢侄女。」鄭氏笑意盈盈,上前握住她的手。

  因是見長輩,馥之並未著盛裝,只穿著一件素絹上衣,腰間絲絛懸兩件環珮,下配鵝黃羅裳,卻與發間半掩的一朵淡黃絹花襯得相益得彰。

  鄭氏目光微微轉過馥之身上衣飾,笑意更深,轉頭對姚嫣道:「快來見堂姊。」

  姚嫣含笑踱出,只見她烏髮高綰,斜插一支明珠銀簪,上衣亦是素絹,下裳卻顏色是鮮麗的桃紅,絲線在上面繡出青翠的絡絡綠葉,望之如繁春之景。

  「馥之姊。」 姚嫣看向馥之,款款一禮:

  馥之微笑還禮:「阿嫣妹妹。」

  姚嫣望著她,朱唇微勾。

  「琦,還不出來。」只聽鄭氏又道,話音稍稍嚴厲。未幾,卻見一個少年答應著從他們身後走出來,看看姚虔,又看看馥之,神色怯怯,低頭匆匆行禮。

  馥之看著他,知道這是姚征妾侍所生的兒子,由鄭氏接來養在身邊的。

  「都這麼高了。」姚虔溫和答禮,向姚征笑道。

  姚征看看姚琦,苦笑搖頭:「只不出息。」說完,又恢復神色,興高采烈地招呼眾人到府中去。

  這府邸與姚虔那處一樣,都是姚氏嫡支的產業。本朝以來,姚氏在京中為官者本無許多,嫡支更少,故而只在京中置下兩處宅院。姚征這處稱東府,姚虔那處則是西府。

  說起來,東府比西府要大出許多,光是前庭就比西府寬敞,兩側還有許多廂房。

  「這處宅院,先前雖有謂叔公做禦史中丞時住過,卻也是破舊了,我上月來到時,曾請人修葺了十幾日,方才安頓下來。」入席後,姚征對姚虔笑道:「若此後家中再有人來京城,只怕要與母親商議再置了。」

  姚虔思及家中的打算,頷首笑笑:「難免如此。」

  堂下家伎彈琴,悠然而歌,氣氛增加不少雅致。姚飯食呈上來,馥之看看,只見盤中菜色皆是上品,時鮮珍饈,樣樣齊全。

  「侄女可須多吃。」鄭氏在上首讓侍婢為馥之添菜,和氣地笑道:「可都是外面也難得吃到的。」

  姚嫣聞言抬頭,看看母親,目光微微掃向對面的馥之。

  「多謝叔母。」馥之從容微笑,執箸緩緩進食。

  姚征看了鄭氏一眼,沒有言語,瞥一眼姚虔,只見他神色安然,似在專心賞樂,唇邊掛著淡淡的笑意。

  席間賓主和樂。姚征對清談之事向來趨好,知道姚虔交遊的方士中不乏高超之人,便與他談起。話頭一起,果然投機,姚虔聲音琅琅,娓娓道來,姚征聽得入神,不時撫鬚頷首。

  鄭氏見他們說得興起,亦問馥之:「吾聞馥之亦隨仙家清修,不知卻是何門。」

  馥之聞言,看向鄭氏,正說話的姚虔亦將目光掃來。

  方士中不少人以「散人」為號,姚虔將她交給白石散人,本是為好照顧,家中得知後,卻道白石散人是個方士,由此得出馥之離家修道的說法。姚虔聽聞此言,哭笑不得,卻也知曉若說白石散人是醫者,家中說不定要反對,於是將錯就錯,對外說馥之命中有劫,須在出嫁前清修。如此一說,倒堵住了族中好些老頑固的嘴,馥之在眾人眼中,也就成了仙家弟子。

  馥之笑笑,也不澄清,答道:「是白石散人門下。」

  白石散人?姚嫣聽到這名字,心中詫異,她聽說過許多有名的仙家,卻不曾聞得什麼白石散人。看向母親,卻見她笑瞇瞇地看著馥之,頷首:「如此。」

  隨後,眾人又聊了些瑣事,轉眼,已是月上中天。姚虔見天色不早,向姚征說身體新愈,不敢遲歇。

  姚征頷首,語重心長安慰幾句,與鄭氏離席相送。

  「既都在京中,侄女當常來看看才是。」門前,眾人相互道別之後,鄭氏輕執馥之雙手,笑道:「阿嫣與你年紀相當,又是姊妹呢。」

  說著,她看向姚嫣。

  姚嫣怔了怔,片刻,稍稍上前。她看著馥之,燈燭下,她緩緩漾起一個甜美的笑容:「馥之姊,待玄武湖菡萏開了,你隨我等去泛舟可好?」

  馥之看著她,唇邊笑意微綻:「多謝妹妹。」

  月光下,京城已不復白日裡的喧囂。駿馬馳在街道上,蹄聲音格外響亮。

  下月,羽林會同期門在承光苑鯨池演練水戰,皇帝親自監督。此事年初便已著手籌備,顧昀與曹讓日裡往承光苑查看打造好的舟船,又與屬下校尉探討一番陣法,入夜方才返城。

  城門衛士認得顧昀,忙啟了門放他們進來,二人及幾名隨從一路向城內奔去。

  轉入一處道路時,前面忽然響起轔轔車聲,未幾,一輛馬車馳過來。顧昀等幾人向一旁輕巧避開。

  馬車窗上竹簾半卷,馳過時,映著街邊人家燈籠的光照,車內女子半側姣好的臉龐閃過眼前,顧昀猛然勒住韁繩。

  「將軍?」曹讓等人發覺顧昀突然駐足,亦紛紛停下,趕回來問。

  顧昀望著那馬車馳去的方向,口中微微喘著氣。

  「無事。」少頃,他轉回來,對眾人道:「走。」

  夜風迎面拂來,仍帶著些喧囂留下的味道,晚春的暖意在其中夾著,暗暗浮動。

  博士姚虔的住處,顧昀一早便知道了,正是那馬車馳去的方向。剛才那張臉,雖未看清,他卻覺得不會錯,馬車裡的人正是她……顧昀想著,深吸一口氣,心中卻覺得這般牽掛的心思實在不像自己,著實有些可笑。

  沒多久,大街在前方出現一處岔口。

  顧昀收起韁繩,漸漸止步。

  「我往城北。」他對曹讓說。

  曹讓訝然,旋即明瞭,向顧昀一禮,道:「末將告辭。」

  顧昀頷首,叱一聲,領著自己的隨從往城北而去。

  「你三叔母一向如此,馥之勿往心上去。」奔走的馬車上,姚虔見馥之一路未出聲,緩緩開口道。

  馥之一訝,將目光從簾外收回,笑笑:「馥之知曉,不曾在意。」

  姚虔看著她,沒有說話,心中卻有些黯然。馥之性情通透明理,他也一向覺得自己將馥之安排得很好,可如今,他卻慚愧自己多年寄情雲遊,竟沒能再給馥之一個足以為她抵擋一切的家。

  馥之卻不知叔父心思,未幾,她聽到外面馭者報說家宅將至,稍稍整理衣飾,準備下車。

  馬車在西府門前停下,家人忙過來侍候。

  「主公。」姚虔下車的時候,一名家人稟道:「有一人在此等候許久,說要親自見主公。」說完,指指不遠處。

  姚虔訝然望去,卻見一個中年人走過來,身上衣物齊整。

  「公子。」那人在姚虔面前站定,微笑一禮:「可還記得在下?」

  姚虔看著他,辨認片刻,目光倏而一深。

  「叔父?」身後,馥之已經下了車,面帶詢問地看著他們。

  姚虔看向馥之,面色已恢復和緩,溫聲道:「馥之先進去吧,叔父有故人,要敘些話。」

  馥之神色詫異,看看姚虔,又看看來人。她沒有違逆,答應了一聲,面帶疑惑地轉身入內。

  顧昀一路到了城北的新安侯府。

  新安侯是大長公主現任夫婿竇寬的封號,這處府邸便是大長公主現局之所。大長公主兩嫁,顧氏與竇氏之間到底微妙,顧昀平日也是不來的。

  不過今晨去承光苑之前,新安侯府突然派來家人,說昨夜大長公主染恙臥床了。

  顧昀當時有事在身,對那家人說一聲「知道了」,便去了承光苑,好不容易忙完了,這才匆匆趕回。

  新安侯府前早有家人望見顧昀,忙過來服侍他下馬。

  「我母親如何了?」顧昀問。

  家人低頭答道:「小人不知。」

  顧昀沒再說話,跨入府門,逕自往裡面走去。

  新安侯與顧昀關係淡淡,在朝中見到,二人向來不多言語,顧昀偶爾來看母親,新安侯也極少露面。家人素知狀況,也不引顧昀去見新安侯,卻帶他一路去了西庭。

  西庭的正室之中,織錦帷帳半垂,燭火中,柔光流動。

  顧昀由侍婢帶入室中,一眼就望見了倚在繡榻上的大長公主。她似乎正看著手上的什麼東西,髮絲半綰,身上鬆鬆地披著一件雪白的狐裘,一貫的貴態,卻也真有幾分病人的樣子。

  「母親。」顧昀走過去,向她一禮。

  見顧昀來道,大長公主面露笑意,放下手中的東西,柔柔地道:「我兒來了。」說著,指指一旁的茵席,讓他坐下

  顧昀依言坐在席上,看看她,片刻,道:「母親的病可好些了?」

  大長公主看著他,微微一笑:「今日服些湯藥,好轉了許多。」自從離開顧氏,這個兒子便與自己素來不甚親厚,這句問候雖是淡淡,她心底還是浮起了些暖意。

  顧昀道:「如此。」少頃,他的目光卻落在榻上。一個小小的妝盒甚為惹眼,形制奇巧,紋飾精緻。

  「這是母親舊物,今日拿出來看看。」大長公主淡淡道。

  顧昀頷首,沒有接話。

  「可用過膳了?」大長公主問。

  「未曾。」顧昀道。

  大長公主一笑,喚了侍婢一聲,未幾,家人魚貫而入,將飯食擺到了顧昀面前的案上。「用膳吧。」大長公主微笑道。

  顧昀來時便心知在新安侯府用膳是免不了的,看看母親,頷首一謝,坐到案前。

  燭光微微舞動,室中除了些細微的進食聲和滴漏時而的落水聲,再無動靜。大長公主注視著兒子,目光脈脈。

  待顧昀用膳完畢,大長公主讓家人來將食器收走。便開始隨意地向顧昀問些些近況,又問顧氏兩位老人的身體。

  顧昀簡短答了。兩人說著話,毫無默契,恰如素來一般。大長公主卻似無所察覺,待滴漏至亥時,大長公主低低地打了個哈欠。

  「母親為你收拾了一見屋舍,就在後苑,我兒去歇息吧。」顧昀正要告辭,卻聽大長公主道。

  顧昀詫異,想也不想,拒絕道:「不必勞煩,兒已吩咐家中留門。」

  「無妨。」大長公主微笑:「我先前已遣人與那邊說過,你來探病,須留一夜。」

  顧昀驚異地看著母親,眉頭微微鎖起。

  「昀。」大長公主深深地注視他,輕歎口氣:「你我年節至今,見過幾次?在母親這裡留一宿也不肯麼?」

  那目光中帶著幾許慈愛,幾許期盼,顧昀看著她,不語。

  他心中長歎一口氣,有些軟了。

  她畢竟是自己的母親,話說到這個地步,母子間的隔閡已再無掩飾。況且,她正在病中,自己若不應,只怕真會氣出事來,罷了!

  顧昀一禮:「謹遵母親之意。」

  大長公主唇邊緩緩勾起笑意,雙眸明亮,傳命讓家人來,領顧昀去歇息。

  說是後苑,其實離西庭並不遠。

  轉過兩條花木濃郁的卵石小道,一處屋宅出現在面前。只見房門敞開,簷下燈籠蒙著紅絹,光照旖旎溫軟。領路的家人對顧昀說,大長公主甚愛此處,平日裡總來散步。

  顧昀聽著他說,沒有理會。

  「此處便是君侯下榻之所。」家人恭聲道。

  顧昀頷首,踏入室中。

  這屋宅在外面看著不甚起眼,裡面卻算寬敞。陳設也頗為周到,傢俱一應俱全,做工精緻。房樑上垂下幅幅輕紗,盈盈的燈燭光中,似帶著款款風情。最為顯眼的是一張大榻,烏木泛光,週身飾以七寶琉璃,上面的被褥厚厚,錦緞為面。

  家人把顧昀帶到,便行禮告退了,出去時,輕輕闔門。

  顧昀的目光在室中轉了一圈,不遠處的一隻錯金博山爐中,溫香嫋嫋,氣味拂來,只覺身心一陣鬆弛。奔勞一日,顧昀亦覺有了睏意,正思索歇息,卻聽到門響,外面的家人恭敬地說,他們準備了湯沐,是否抬來。

  顧昀應了聲,門開啟,幾名家人小心翼翼地抬著浴桶和熱水進來了。

  他們將浴桶放在一處玄底描紅的漆屏風之後,兌好溫水,又放上潔淨衣物,向顧昀行禮,很快退了出去。

  顧昀見房門掩好,走向浴桶,動手除去身上衣裳,跨入桶中。

  溫水將身體包裹著,一陣舒泰。

  顧昀將身體稍稍搓洗一遍,把頭靠在桶沿上。水汽蒸騰,在燭光下,分外氤氳。鼻間似乎仍能聞到博山爐裡的那股香氣,若有若無,伴著水霧透入肺腑中,有一股隱隱的愜意。思緒好像也從腦中漸漸溢散出來,顧昀微微瞇著眼睛,霧氣在上方變幻,似乎勾勒著一片細膩的潔白……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鼻間忽然多了些陌生的馨香,肩上亦不知什麼時候傳來一股柔柔的力道,撫在肌膚之間,只覺一陣酥軟,竟有些燥熱……警醒掠過腦海,顧昀猛然睜開眼睛,向後回頭。

  卻見身後不知何時多了兩名女子,玉臂裸露,身上僅以薄紗輕圍,白膩的肌膚和胸前起伏上的嫣紅若隱若現。見顧昀回頭,她們似一驚,皆睜著盈盈水眸,卻將紅潤的櫻唇半張,似嗔似羞,聲音嬌柔如魅:「君侯……」

 

24.丹墀

  溫水的霧氣在眼前輕撩,帶著絲絲暗香,呼吸也變得被火炙烤著般變得灼熱。

  顧昀看著她們,心卻似被冰水澆下,倏而冷卻。

  「出去。」他轉過頭去,嗓音帶著胸腔的低鳴,平靜而沉厚。

  兩名女子訝然相視,一女眼波微動,片刻,抬起柔若無骨的手伸向他的背上,語聲綿綿:「君侯……」

  「嘩」地一聲水響,顧昀的手臂突然向後用力一拂,女子猝然驚叫著跌向後面,漆屏「砰」地被撞倒在地上。另一名女子大駭,忙過去將那女子攙起。兩人神色慌亂,再不敢造次,忙匆匆一禮,退了出去。

  顧昀在浴桶中一動不動,少頃,忽然,他從水中站起來,離開浴桶。

  一旁的椸上掛著嶄新的衣袍,顧昀心中一陣厭惡,碰也不碰,逕自拿起自己的衣服穿上,快步走出了屋宅。

  西庭的正房,大長公主仍未歇息,卻坐在案前,手執細狼毫,蘸著丹青,在潔白的紈扇面上細細描畫。

  外面忽而響起家人的聲音,似阻止什麼人,未幾,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驟至,只聽「鐺」地一聲,一樣物事摔在地上,碌碌滾至大長公主案前,卻是一隻錯金博山爐。

  大長公主詫異抬眸。

  顧昀站在面前,冷冷盯著她,聲音中帶著壓抑的怒氣:「這是何意?」

  博山爐摔裂的鏤花中,溫香淡淡。這時,一陣急促的窸窣聲又至,兩名女子進來伏跪在地上。她們身上衣衫稍稍淩亂,似是匆忙穿上的,臉上表情驚懼而蒼白。

  大長公主見狀,心中已是明瞭,未幾,卻露出一抹奇異的笑意,不慌不忙地將手中的筆擱下。

  「倒不愧是我的兒子。」大長公主笑笑,片刻,悠然揮手,讓那二女退下。她看著顧昀:「不過是兩名女婢,還有點安神助興的香,我兒不喜?」

  顧昀目光逼人:「是新安侯的意思?」

  大長公主輕笑:「是不是他的意思又有何妨?」她伸手攏攏身上的狐裘,目光在顧昀的臉上流轉:「昀,我知你不喜他,可顧竇兩家要修好,還須靠你不是?」

  顧昀怒極反笑:「那是你愛做的事,勿扯上顧氏。」

  「哦?」大長公主亦笑:「是麼?我今日遣人去顧氏說要留你一宿時,那邊可答應得爽快。我兒以為卻是何故?」

  顧昀目光如冰,冷嗤道:「自是大長公主威儀無邊。」

  大長公主卻不以為忤,雙眸掃過顧昀年輕的臉龐,神態悠然。「我知道你的心思。」她慢慢地說:「你和你父親一樣,一心想著立功疆場,拜將封侯,掙下榮光無限,可對?」

  聽她忽然提到父親,顧昀神色凝住。

  「莽夫。」大長公主聲音突地一沉,唇邊笑意消斂,雙眸明亮:「你以為你拚命便會如意?你二叔父亦是拚命,落下重傷,卻又如何?若無我和竇氏力阻,你以為皇帝不敢換了大司馬?」大長公主站起身,冷冷地看著他,聲音微揚:「你看看你身邊的校尉郎官,庶族佔了幾人?再看朝堂上的三公九卿及列為屬官,庶族又佔幾人?皇帝雄心勃勃,無論顧氏還是竇氏,如今天下士族都綁到了一處;你再出色,亦還是士族中人,卻妄想想避到何處!」

  顧昀睜大眼睛望著她,臉繃得緊緊的,只覺身上血液衝撞。

  大長公主亦直直回視,目光鋒利,似可穿透一切。

  室中靜得落針可聞,地上,博山爐中的香早已熄滅,香氣散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深夜裡漸起的絲絲寒氣。

  見顧昀不語,大長公主暗暗鬆下一口氣,過了會,唇邊再度漾起淡淡的笑意。她離開案前,走到顧昀身前,看著他,眸光溫和,輕歎口氣:「這許多干係,阿母亦是難為。不過昀可細想,阿母何曾害你?」

  顧昀深深地盯著母親,心中無數思緒翻滾糾結,他的目光漸漸黯下,卻泛起一層莫辨的黝光。

  「你何曾拿我當過兒子?」少頃,只聽他低低開口道。說完,決然轉身,大步離開了。

  何萬進到西庭室中的時候,只見大長公主倚在几上,以手支額,不知在想什麼。面前,兩個家人匆匆忙忙地收拾著地上一隻摔得變形的博山爐和散出的香灰。

  他想起剛才看到武威侯直衝衝地走出門去,似帶有怒氣,再觀此情景,心中不禁一歎。

  「公主。」待家人退下,何萬上前,向大長公主一禮,低聲道。

  大長公主抬眼看看他:「回來了。」聲音淡淡,似失了些中氣。

  何萬頷首:「是。」

  「見到他了?」大長公主問。

  何萬答道:「見到了。」

  大長公主抬眸:「怎麼說?」

  何萬看看她,恭聲道:「他說,近來身體不適,恐難承情。」

  大長公主沒有言語。

  何萬稍稍瞥去,卻見她目光微垂,似看著放在案上的一隻小妝盒。

  「如此。」片刻,大長公主道。

  何萬想了想,問:「小人是否過兩日再去見他?」

  大長公主卻搖頭,一笑:「不急。」她看看何萬:「你去歇息吧。」

  何萬應了聲,向她一禮,轉身走開。沒走幾步,他突然回頭看看大長公主,心中一定,停下腳步。

  「公主。」何萬道。

  大長公主看過來。

  何萬猶豫一下,低低地說:「武威侯雖執拗,卻到底是公主親子,公主勿慮。」

  大長公主微詫,看著何萬,稍傾,唇邊露出一絲苦笑。她望著榻旁花枝般伸展的銅燭臺,點點燭火琳琅明滅。心中長歎,這世上,最教她拿不住的,恐怕也只有這個親子了。

  「我知曉。」她應道,似包含著無限疲憊。

  何萬不再多說,告聲禮,退了出去。

  「京畿附近農田,為各鄉邑所有。今京中貴家,紛紛在承光苑附近置地建宅,強佔農田,少則數十畝,多則幾百畝。農人怨聲載道,上告京兆府,無人理會。」玉華殿上,謁者楊錚手執玉圭向皇帝稟告,聲聲擲地可聞:「上月二十七,京畿鄉邑失地農人聯合再至京兆府上訴,竟被反誣作亂,當場打傷十餘人。」

  此言一出,殿中群臣議論紛紛,京兆尹吳建則面色陰晴不定。

  皇帝高高端坐上首,垂下的冕旒之後,目光淡淡掃過下面的眾人。

  「臣有一言。」吳建上前稟道:「謁者此言不實。京兆府從未接到農人告狀。且據臣所知,京畿農田雖確有建宅之事,卻有買賣,何來強佔一說。」

  聽到這話,殿中有幾人頷首附和,議論聲卻倏而收下許多。

  站在中大夫之列的王瓚瞥著吳建,不由在心中一陣冷嗤。

  吳建出身淮南大家吳氏,今年剛由京中士族保舉,從屬官升上京兆尹。此人才幹說不上,做事卻還踏實,只是仍少了些頭腦。

  楊錚此人,出身庶族,去年以郎官之身拔為謁者,靠的就是些揣摩的本事。貴族占田建宅一向層出不窮,京中世家,哪個沒有?京兆府也有難處,素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樣習以為常的事情,如今突然被擺到玉華殿上來說,楊錚必是有所倚仗,且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吳建不出聲便罷了,追究下來,只消推說不知,頂多是督察不嚴的過失;可如今他一口否認,到時證據確鑿,卻是瀆職的大過,京兆尹便該換人了。

  這都想不明白。王瓚暗自搖頭。

  「京兆尹既有疑問,下官可將證據出示。」果然,楊錚看了吳建一眼,忽然從袖中拿出幾份文書來,捧在手中。

  吳建見狀,面色一變。

  宦官將那些文書從楊錚手上拿起,呈與皇帝。

  「此乃臣在各家地主手中收得契書,」只聽楊錚繼續道「上面條款印鑒俱是明瞭。承光苑附近鄉邑,素來水土豐足,膏腴之地,每畝價在一萬至二萬錢之間,而普通田地,最低也可賣至五千錢一畝。而這些契書之中,均價不足一千,敢問京兆尹,如此情形,可算得強佔?」

  吳建面色隱隱發白。

  不等他開口,楊錚又道:「至於京兆府包庇傷人,事發至今未出十日,所傷農人臣皆已備案,可隨時傳訊。當日有眾多行人目睹,亦有證人可傳,陛下明鑒。」

  吳建聞言大怒,看向楊錚,厲聲斥道:「明堂之上,而安敢惑眾!」說罷,即轉向皇帝,俯首便拜:「陛下勿信小人讒言!」

  「讒言?」皇帝聲音緩緩,將手中的契書翻了翻,突然「啪」地摔在禦案之上,陡然發怒:「身為京兆尹,竟任由治下顛倒,如今人證物證俱在,你有何話說?」

  吳建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郭淮!」皇帝看也不看他,沉聲道。

  「臣在。」御史大夫郭淮出列一揖。

  「朝後會同廷尉署,往京兆府徹查此事。另,承光苑外所有宅地,已建或未建的都造冊登記,若果真有屬強佔強買,即命退還,契書作廢,先前所付之資不得索回!」

  「臣遵旨。」郭淮恭敬禮道。

  皇帝冷冷地將目光掃過群臣,怒氣仍存,聲音威懾隱隱:「朕就不信,剎不住這邪氣!」言罷,他命令退朝。眾臣應諾,上前行禮,皇帝卻不等禮畢,拂袖而去。


25.杜若

  天子盛怒離開,朝會在尷尬中結束,眾臣紛紛退出殿堂。

  王瓚隨人流向前,走下玉階的時候,不禁回頭望瞭望。只見吳建仍跪在殿堂上,他旁邊,幾名平日裡交好的大臣在似乎想上前去勸,卻行動猶豫,未幾,也跟著別人出了來。

  皇城上的天空被厚厚的濃雲裹著,有些憋悶。王瓚心中忽然生出些莫名的壓抑,望望上方,腳步卻快了許多。

  突然,他看到顧昀的身影總從不遠處過去,心中一動。“甫辰!”他喊一聲。

  顧昀聞聲回頭,見是他,停下步子。

  王瓚口中不住告禮,分開眾人,朝顧昀快步走去。

  “午後東校場蹴鞠,去否?”王瓚問。

  “午後?”顧昀抬眼看看天,片刻,點了點頭。

  王瓚笑笑,舒口氣,覺得今日終於有了些樂趣,轉身離開。

  日頭在午時終於露了一會臉,正當京城的人們以為這半陰不晴的天氣要結束的時候,日頭卻又躲進了濃雲之後。

  宮城邊上的東校場中,一眾子弟的蹴鞠之戲卻正熱鬧。

  一隻蹴鞠被踢得在校場上空高高飛起,片刻,直直落下。早有人奔至其下,準備接走。不料,眼見著蹴鞠要落到腳下,旁邊卻突然閃出一個人來,風一般地將蹴鞠截下,轉身跑了開去。

  “孟達!後面!”剛換下場來的王瓚朝張騰猛然大喊。

  張騰回頭,急忙帶著蹴鞠一偏,躲過後面的暗襲。

  王瓚大笑。他轉過頭,看到不遠處的顧昀在一塊草地上仰倒,也走過去。

  他們兩人午後來到這裡就上了場,整整練了一個時辰,直跑得渾身幾乎虛脫才肯換下來。

  王瓚亦躺倒在草地上,望著頭頂的濃蔭,只覺雖累極,卻爽快得很。

  他轉頭瞥瞥顧昀,只見他靜靜躺著,領口扯得敞開,雙目閉起。王瓚亦合眼,片刻,道:“六安侯那兒子被你的蹴鞠擊得腹痛,方才尋醫去了。”

  顧昀沒有說話。

  “今日何以這般猛力?”王瓚慵懶地問。

  顧昀的眼睛微微睜開。頭頂,天光透過樹蔭,白灼刺目。

  “仲珩。”他忽然出聲。

  “嗯?”王瓚應道。

  顧昀問:“當初從軍出塞,可是你自願的?”

  王瓚訝然,側頭看去。只見顧昀眯眼望著頭頂,眉間微微蹙起。

  “不是。”王瓚淡笑,拔下旁邊草中的一根青荑,在指間把玩:“可願不願皆由不得我。”他睨睨顧昀:“你呢?”

  顧昀沒有答話,卻仍望著天空,不知在想什麼。

  王瓚素知這人喜歡話說到一半就不見下文,撇撇嘴角,將手中的草葉丟到他臉上。

  顧昀拂去草葉,望過來。王瓚正待再問,卻忽然聽到張騰的聲音:“仲珩!”

  王瓚望去。

  只見張騰奔跑過來,渾身大汗淋漓,挑了個地方,一屁股坐下,向後躺倒。口裡喘氣:“累死了!爺爺!”

  王瓚無奈地瞅了瞅他。這人自從在軍中當了一回軍司馬,便學了一身行伍中的習氣,開口閉口總愛帶上一句粗口。

  文遠侯也不管管。王瓚心裡想著,踢踢張騰的腳,道:“起來,不知疾走而倒易猝死?”

  張騰把王瓚的腳撂開,“嘁”一聲,不屑地說:“那等弱病,怎纏得上都尉我。”

  王瓚不再理他,閉目養神。

  “哦,是了!”這時,張騰卻像突然想起什麼,坐起身來。看著王瓚,兩眼發光:“我昨日過東市,你猜我看到了何人?”

  王瓚眼也不睜:“何人?”

  “姚扁鵲!”張騰道。

  王瓚一愣,睜開眼睛看他。

  不遠處,顧昀也忽然望了過來。

  張騰笑著說:“我那時路過一間布鋪,瞥見一女子在挑布,雖戴了羃離,卻是撩開的,正是姚扁鵲!”說著,他一臉興奮地問王瓚:“你說姚扁鵲如何來了京中?”

  王瓚別過頭去,聲音像蚊蟲哼哼:“我怎知道。”宜春亭會那日,張騰有事去了別處,故而不知姚馥之到場之事。

  張騰撓撓頭,自顧地歎息:“我那時可真想去同她招呼,卻見她身邊帶了僕婢,怕失了禮數。”

  王瓚聞言,差點沒把眼珠子翻出來。這小子見了那妖女倒是知道禮數了!心中又好氣又好笑,不無諷刺地說:“是啊,如此佳人,下回再見可不知何時了。”他倒寧可張騰粗人做到底,上前大聲叫她“姚扁鵲”,把那妖女當遊醫的事抖得人盡皆知才好。

  張騰卻似沒察覺到他的語氣有異,看看身後,奇怪地問王瓚:“阿四不是在你身旁當了家僕?如何不見他來?”

  王瓚不答他,轉頭看向另一邊的顧昀,岔開話:“我聽說下月羽林期門要在鯨池演練水戰?”

  顧昀本聽著他們說話,突然聞得王瓚問自己,看看他,頷首:“然。”

  王瓚想了想:“下月?不就是濮陽王入京?”

  顧昀唇邊浮起一絲苦笑:“然。”

  眾人皆一陣默然。

  濮陽王,名欽,昭皇帝的第八子,穆皇帝和大長公主的庶弟,今上的皇叔。

  傳說昭皇帝甚愛此子,剛及冠時,就將富庶的膠東賜予他為食邑,封為膠東王。王欽也頗有才幹,文墨射禦,無一不通,聲譽遠揚。昭皇帝病重之時,朝中還曾在已立為太子的穆皇帝和膠東王之間有過一段爭執。幸而昭惠何皇后的母家何氏當時強勢,聯合支持太子的眾臣力挽狂瀾,最終,昭皇帝在去世之前,下詔立太子為新君,而膠東王被改封為濮陽王,遠赴巴郡。

  許是昭皇帝愛子心切,擔心自己去後,濮陽王會受人報復,故而將巴郡這山長水遠之處封給他,讓他遠離京城是非。可這麼一來,卻著實給穆皇帝留下一個頭痛的大難題。

  巴郡山高水深,易守難攻,向來是要塞之地。濮陽王到了巴郡之後,籠絡當地豪族土人,迅速穩住了根基。郡中多有鹽鹵,濮陽王著力開發,獲利頗豐;又為人豪爽慷慨,厚待百姓,在短短幾年間人望驟起。穆帝那時方即位時,北方鮮卑一度作亂,他無暇難顧,待胡患稍解再回過頭來,濮陽王已將巴郡牢牢抓住。朝廷雖在巴郡有行政治軍之權,暗中也換掉不少親濮陽王的人,卻仍是拿他無可奈何。巴郡百姓中知濮陽王而不知朝廷的,大有人在。

  此事始終是穆帝一朝的心腹之患,穆帝在位十餘年,與濮陽王之間的暗中交鋒各有輸贏,卻始終懸而未決。如今新帝禦極,問題自然又擺到了新帝的面前。

  前年一場大火,將昭帝陵寢的山林建築毀去大片。今上命重新修整,工程在去年入冬前完工了。本年又恰逢昭帝冥誕六十整,天下宗親皆至帝陵拜謁,濮陽王亦不能例外。開春時,巴郡便有文書傳至御前,言濮陽王五月來謁。

  今上即位時,濮陽王稱病,只派了國中的丞相來賀。而今年將至的會面,竟是今上登極以來第一次與濮陽王相見。此事干係重大,朝廷嚴陣以待,鯨池水戰便是其中一項。

  巴郡有大江橫貫,其中土勇猶以善水戰著稱,而京中羽林期門亦素有演練水戰的傳統,樓船兵甲皆天下精銳,縱觀前後,今上挑這個時候觀演便不難理解了。

  樂安宮的景儀殿上,太后笑眯眯地看著身旁的皇帝和下首的廣陵長公主王宓洗漱淨手,讓宮侍撤去案上的食器。

  “陛下今日少食,可是不合胃口?”太后向皇帝問道。

  皇帝笑笑:“母后多慮,今日天氣悶熱,兒來前用了些瓜果,故而少食。”

  太后頷首,王宓卻在一旁道:“兒昨日與皇兄共膳,皇兄也所食無多,依兒所見,皇兄定是為八皇叔的事煩惱所致。”

  皇帝瞪了王宓一眼。

  “哦?”太后看著皇帝,問:“果真?”

  皇帝在席上向太后一禮:“母后勿憂。”

  太后笑笑,歎了口氣,緩緩道:“想當年,先皇亦是為這濮陽王之事煩惱得常常吃不下飯,如今,卻到了陛下。”她看向皇帝,正容道:“然陛下須謹記,長河非一雨之功,萬里非跬步可就,濮陽王之事久矣,豈朝夕可解?而陛下身體關乎天下,若有所損害,則萬事遲滯,其利其弊,陛下自省之。”

  皇帝聞言肅然,向太后端正一拜:“兒謹記母后教誨。”

  太后看著皇帝,臉上緩緩露出笑意。她讓皇帝起身,教宮侍去盛些湯羹來。

  “若說擔心,母后倒更擔心蓬萊宮。”她笑意盈盈,道:“陛下登極已三載,後位人選也該考慮了。”

  皇帝一怔,笑笑,沒有說話。

  “皇兄後宮中不是有幾位?”王宓眨眨眼,道:“兒見李夫人、梁夫人皆是賢慧的。”

  太后笑起來:“稚兒,皇后豈是光賢慧就能當的。”

  王宓臉一紅,吐吐舌頭。

  太后卻不再說下去,看向皇帝,和聲道:“此事我已同太常卿說過,陛下也當心中有數。”

  皇帝頷首:“兒知曉。”

  顧昀回到府中的時候,天色已近全黑了。

  他逕自往湯室中洗浴一番,換好乾淨的中衣,走回房中。

  “公子。”侍婢綠蕪和另一名小婢見到他,忙上前一禮。

  顧昀頷首,到椸前拿起一件外衣,在身上穿起。綠蕪見狀,忙走上前去,伸手為他系衣帶。

  “不必。”顧昀卻道,推開她的手,自己把衣帶系上了。

  綠蕪的手停在空中,看看顧昀,收了回去。

  “大司馬可用過膳了?”顧昀一邊低頭整理著衫上的皺褶,一邊問。

  綠蕪忙答道:“未曾,大司馬那邊剛來了客人,此時當正在堂上招待。”

  “客人?”顧昀一訝,看著她:“誰?”

  綠蕪微微垂頭:“婢子也不認得,聽說是去年來送銀瓣杜若的友人。”

  顧昀怔了怔。

  去年他一回到家中,便聞得叔父友人曾送來銀瓣杜若的事。銀瓣杜若乃奇珍藥材,卻早已罕跡,便是在京城之中也是有價無市。顧銑的身體在顧昀出征之時便已是日益沉屙,而銀瓣杜若有吊命的奇效,若非他,顧銑怕是撐不到陳扁鵲來的。

  如今聽到那友人來了,顧昀心中一熱,忙將衣服整好,轉身走出門去。

  綠蕪一聲未出,望著他匆匆而去的身影,片刻,回過頭來,卻發現不遠處的岸上躺著一樣物事。她走過去,只見那是一枚白玉墜,青絲絡起,卻無雕無飾。她看了看,認出來。這是去年君侯征戰時帶回來的,不知來歷,君侯卻日日將它收在身上。

  如今卻不知為何落下了。綠蕪想著,走過去,正要將那玉墜拿起,卻聽到顧昀的腳步聲又匆匆地回來。

  顧昀走進室中,目光掃了掃,落在那白玉墜上,神色忽而一松。他上前將白玉墜拿起,看了看,握在手中。

  “我晚些回來。”他說。

  綠蕪未及答應,他的身影卻再度消失在了門外。

  燈檯早已點起了燭火,將回廊照得明亮。

  顧昀一路走到顧銑宅院之中,登階上堂,卻不見人影。幾個家人正收拾案上的食器,見到顧昀,紛紛行禮:“公子。”

  “大司馬何在?”顧昀問。

  “稟公子,大司馬方才與客人共過膳,現下都往東庭去了。”

  顧昀頷首,又往堂後走去。

  東庭燈火通明,顧昀還未到門前,便已聞得裡面笑語聲聲,心中不禁一松。門前侍候的家人見到他來,忙進去通報,未幾,請他入內。

  顧昀知道那送來寶藥的叔父友人也在裡面,稍整衣物,走進門去。

  室中燈光璀璨,香煙淡淡。顧銑倚在榻上,二叔母賈氏端坐一旁,當看清下首二人時,顧昀腳步微滯。

  姚虔面容清臒,衣冠楚楚。

  旁邊,姚馥之端坐席上,臉頰映著融融燭光,皎潔如月。

 

26.白玉

  兩人目光瞬間相對,馥之望著顧昀,似招呼般,唇角微微揚起。

  “甫辰來了。”榻上,顧銑緩聲笑道。

  顧昀移開視線,斂容上前,向顧銑一禮:“叔父。”畢了,又向賈氏見禮。

  顧銑微笑,讓他到一邊坐下,對姚虔介紹道:“這是家兄之子,名昀,字甫辰。”說罷,轉向顧昀,笑著說:“姚博士新來京中,叔父去年臥病,多虧博士饋以寶藥。”

  顧昀頷首,面色肅然,端正向姚虔伏身一禮:“博士大恩,昀感激在懷。”

  “區區之心,君言過矣。”姚虔溫文一揖。

  謝畢了,顧銑又指指馥之,莞爾道:“這是姚博士侄女馥之,其父亦是叔父舊識。”

  顧昀抬眼,馥之視線正正投來。淡淡的笑意漾上唇邊,顧昀向她一禮:“女君。”

  馥之亦面露微笑,在席上還禮:“公子。”

  賈氏看看馥之,又看看姚虔與顧昀二人,柔聲問道:“少敬君與甫辰俱在朝中,可曾見過?”

  姚虔莞爾,道:“曾在宜春亭會上曾有一面之緣。”

  “哦?”顧銑微訝,看看顧昀,片刻,輕笑了兩聲。

  話音落去,卻無人接話,室中忽而一時靜下來。顧銑伸手往案上取水盞,賈氏上前,替他端上前。顧昀看向對面,發現姚虔正注視著他,燭火中,目光平靜。

  許是喝得太猛,顧銑突然咳了起來,賈氏忙把水盞放下,又是遞巾帕又是拍背。顧銑咳了幾聲,搖頭讓賈氏停下,歉然望向姚虔:“唐突了少敬。”

  姚虔看著他,臉上帶著一絲憂慮,問:“孟賢身體至今未痊癒?”

  顧銑苦笑:“比起先時已是大好,只每日仍咳痰,太醫來看過數次,也不甚見效。”

  姚虔沉吟,片刻,道:“虔侄女亦通岐黃,可為孟賢診察一二。”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一訝。

  “貴侄女?”顧銑看向馥之。

  顧昀亦是詫然,眼睛轉向一旁,只見馥之臉上亦有些意外之色。

  “孟賢放心,馥之幼時體弱,曾送至陳勰陳扁鵲門下多年,醫術亦習得一二。”只聽姚虔微笑道。

  聽得陳勰名號,顧銑夫婦更是驚異。

  顧銑看著馥之,目光微怔。賈氏面上浮起一抹喜色,看看馥之,對顧銑說:“如此,請女君一探卻是極好。”

  顧銑本是陳勰救起,無奈他一去不返,如今聽到馥之曾得其親傳,怎不喜出望外。顧銑垂眸沉吟,片刻,向姚虔一禮:“如此,有勞少敬及貴侄女。”

  姚虔笑笑,馥之起身離席,走上前去。

  顧昀心中亦是一松。

  當時請得陳勰之後,馥之與陳勰的關係他便猜出了七八分,而那日在宜春亭再見馥之,他便也萌生出請她來為叔父醫治的心思。只是馥之如今在人前已是世家中的閨閣女子,請她再以扁鵲之身示人卻是不妥。不料今日,姚虔竟主動說出,倒為他省去一樁心事。

  馥之自從知道叔父在氐盧山采得的銀瓣杜若是給了顧銑,便已明白此人與叔父情分匪淺,聽得叔父要自己診察,亦並無多大驚訝。

  見她到來,賈氏向一旁稍稍退開。馥之在榻前坐下,向顧銑一禮:“請大司馬賜脈。”

  她的聲音輕柔,隱隱勾起些心底的過往。顧銑看著她,笑笑,伸出左手。

  馥之將袖口稍稍挽起,手指按在顧銑的腕上。

  香煙靜靜,燭光璀璨明滅。

  顧昀看著馥之的側臉,只見她神情專注,正與那時在塞外所見別無二致。她的頭髮垂在耳邊挽作鬟髻,烏髮雪膚,在燭光下映襯下,鮮明而柔和。他忽然想起那時在氐盧山,她為了尋叔父,竟跑到了那幾乎尋不見路的洞裡去;他為了救叔父,亦一股強勁地滿山找她。何曾想,兩人所求之事竟有著如此不可言喻的聯繫,而叔父方才說與姚陵亦是舊識,卻不知又有怎樣的一段淵源……

  “大司馬經絡通暢,傷病已是痊癒。”未幾,只聽馥之開口道。她面露微笑:“咳痰乃是大司馬日裡思慮勞神,以至氣血鬱積於胸所致,以湯藥調理當是無事。”

  這番話教聞者心中稍安,可是除了點出顧銑“思慮勞神”之外,其餘卻與太醫所言無所差別。賈氏看看顧銑,心中不禁有些失望。

  顧銑卻似未發覺,只莞爾頷首。

  過了會,家人呈來筆墨,馥之在案前寫下一張藥方,交給顧銑,道:“大司馬依照此方,早晚服下,不日當好轉。”

  這番言語雖篤定,出自一個二八女子口中卻未免輕易。賈氏心中半信半疑,看向顧銑,卻見他將藥方收下,神色慈祥而認真。

  “多謝女君。”顧銑對馥之和聲道。

  馥之一禮,起身離開,回到席上。

  賓主皆融融其樂,又聊了一會,姚虔想著顧銑身體未愈,不能打擾太久,便向顧銑告辭了。顧銑再三挽留,姚虔卻一意婉拒,顧銑只得作罷,執意起身相送。

  “你我難得相見,銑恨不能與少敬縱馬遠遊,再複少時之樂。”門前,顧銑輕歎一口氣,向姚虔道。

  姚虔苦笑,安慰兩句,亦慨然:“虔亦不復當年,何言縱馬遠遊。”

  兩人皆相惜,這時,家人過來稟告,說車駕已齊備。姚虔頷首,與顧銑再致禮告別。顧昀站在顧銑身後,看見馥之過來,隨著姚虔向他們一禮。燭燎伴著月光映在她的面龐和廣袖羅襟上,愈加顯得身影纖纖。她抬眸,目光經過顧昀,淡淡一笑,隨姚虔轉身登車。

  馭者揚鞭,車輪軋在石道上,轔轔滾動,僕眾手中的火把將車廂的漆紋照得光亮。顧昀站在門前,一直看著車馬遠去,待賈氏輕喚才回過神來。他隨顧銑夫婦回去,正邁步,忽然覺得手中一直攥著什麼。他低頭,卻見燭燎下,那白玉墜靜靜地躺在指間,澤光瑩潤。

  “大司馬如今身體日益康健,卻看那些庶族小兒倡狂至何時。”亭亭如蓋的古樹之下,宗正王寅將手上白子落在棋盤上,冷冷地說。

  侍中溫容手中執黑,聞言,臉上掛起贊同的笑意。四周卻再無別人附和,溫容看向一旁,卻見太常程宏口裡嚼著果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前方。

  層層砌起的假山下面,花木環繞,綠樹成蔭。十數名士人正列席而坐,品酒賞花,行清談之事。一人正玉立其中,身姿修長,眉目俊逸生輝,口中侃侃而談,聲音悠揚悅耳。在座眾人無不仰視,凝神傾聽。程宏看著那人,浮胖的臉上泛陶醉的紅光,竟似忘了棋台這邊正議論的事。

  無用的東西。溫容瞥瞥程宏,心裡冷哼。

  今日,宗正王寅邀請京中相熟的士人到家中來敘。本是例行聚會,眾人來到,卻發現謝臻也在這裡,無不喜出望外。謝臻,聞名天下的明珠公子,自上次宜春亭會出現,便風靡京城。他面容俊美出眾,風度翩翩,又文賦通達,口齒善言,聞者無不心悅傾倒,一時間,京中大小士族聚會,無不以邀到此人為榮。

  溫容對清談之樂並無太多興趣,將目光收回,繼續與王寅博弈。

  他們三人是眾人中官位較高的,自到這棋台邊上坐成一處,一開口就談到了近來的朝事。新君臨朝,將一些位置換成親信之人本是正常,可今上的做法卻與歷來大不一樣。即位這二三年來,他提倡用人唯賢,提拔庶族,不惜委以要職。

  就在去年,九卿中的廷尉由庶族出身的鄒平擔任,曾在士族中引起一陣反彈。不湊巧,未過多久,朝廷大軍出征西羯,議論聲便一時壓了下來。而現在才過半年不到,京兆尹吳建在朝堂上被庶族出身的謁者楊錚公然彈劾,皇帝命御史大夫郭淮並廷尉署查辦,議論又掀了起來。廷尉署如今由鄒平主事,對士族必無偏袒;御史大夫郭淮雖出身士族,卻已老邁,早已是個萬事推脫為上的。如此來看,皇帝的態度和吳建一案的結果已是毋庸置疑。

  士族們自然憤懣不已,近來每逢聚會,此事必是首要。王寅和不少人都認為大司馬顧銑歸朝在即,必能與丞相何忱一道主持大局。

  不過,溫容卻不這麼認為。皇帝一意孤行,現今又早已不是前朝士族權勢滔天的時候了,縱是大司馬和丞相聯合,能干預多少卻不好說。

  溫容看著棋盤,手中棋子遲遲未落。

  “……我家主公囑小人相告,先生大才,將來必無虧待。”他想起前天夜裡,那使者恭敬的話語。

  溫容唇邊泛起一絲淺笑,雙目緊盯棋盤,突然,“啪”地落子。“公台,”溫容抬起頭,一臉懊惱,向王寅搖歎氣苦笑:“容又負了呢。”

  阿四站在邊上,看著謝臻與士人辯論對答,從容不迫,聲如珠璣。身旁溢著脂粉香氣,座中不少士人皆面上粉白,而那日宜春亭會上那敷粉塗脂的少年竟又與自己站到了一起,眼睛望著謝臻,滿是欽慕之意。阿四瞥瞥他,恍然又身處那日境地,有些鬱悶。

  那日隨阿姊離開宜春亭會,第二日,謝臻便遣人將阿四的契書送了來。

  阿姊拿到契書以後,馬上扔到火裡燒了,阿四當時好不開心,差點抱著她哭起來。以後的日子可謂悠哉,再無人支使阿四做著做那,阿姊好說話,姚博士亦是隨和之人,阿四覺得自己竟比縣尉家的兒子還逍遙。

  今天早晨,姚博士找人將一卷書冊送去給謝臻。阿四雖不大喜歡謝臻,卻知道自己受了他十萬錢的大恩。常言知恩圖報,阿四明白自己再賣上十次恐怕也還不了十萬錢,尋思一陣,便想找機會至少跟謝臻說聲謝。因此,聞得此事,阿四便自告奮勇,說自己去送。

  現在,他後悔了。

  謝臻接到書冊,受了謝,卻不放他回去,說自己要出門,要他跟隨。

  阿四吃驚,立刻想說自己不是他的僕役。話未出口,卻對上謝臻似笑非笑的目光,十萬錢的事又浮上心頭。知恩圖報知恩圖報……阿四想著,一咬牙,答應下來。事情順理成章,於是,阿四來到這園中,又與這脂粉少年站到了一起。

  那少年發現阿四的視線,轉過頭來,視線在他身上轉了轉。

  阿四收回目光,看向別處。

  “你……那日不是跟了虞陽侯?”忽然,少年開口了,聲音細柔。

  阿四愣了愣,回頭,見少年看著自己,似乎正是同自己說話。阿四狐疑,點點頭。

  少年看著他,又看看謝臻:“你今日卻是隨謝公子來的?”

  阿四再點頭:“嗯。”

  “何故?”少年問。

  阿四皺皺眉,心中嘀咕片刻,老實說:“謝公子贖了我。”

  聞言,少年杏目睜起,看著他,眼波流轉。阿四被盯得一身不自在,正要問他看什麼。卻見少年忽而掩口,輕輕低歎一聲:“真好。”那目光,竟是妒羨交雜。

  阿四看著他,突然明白這目光何意,臉倏地通紅,瞪他一眼,站到別處。

  “孌童”二字於他並不陌生,以前在塗邑,誰家男孩亂跑,長輩便會嚇他:“當心被人拐去做孌童!”

  初時,他不知道孌童是何意,和別的孩子一樣以為被人拐去做孌童就是被人拐去吃掉的意思。直到來到京城,在王瓚的啟蒙下,他才終於懂得了“孌童”到底是何物。正如王瓚第一次帶他出去,見到一名弱不勝衣的貌美男子,王瓚指著另一個衣飾華麗的中年人,對阿四諄諄教導:“那是他府中的人。”現在那少年的目光,竟如出一轍。

  阿四覺得身上一陣寒栗,扭過頭去,不看那少年。心裡正氣哼哼地,忽然,他聽得一陣讚美之聲響起。望去,只見謝臻正一邊向眾人長揖致謝,一邊走了出來。

  “回去吧。”謝臻向不遠處對弈的幾人致禮之後,走過來,對阿四說一聲,便往來路走去。

  “哦。”阿四頓時如獲大赦,快步跟上。走兩步,他回頭看看,卻發現後面滿園的人都望著這裡,目光滿是期待和遺憾。

  聚會似乎還未散,這人就這麼走了?他心裡一陣驚訝。

  再看謝臻,卻見那側臉上神色安然,似乎毫無牽掛。阿四心中雖好奇,卻也著實想快些走開,話咽回了肚裡。

  待終於坐回車裡,阿四心情已是輕鬆不已。

  “我回阿姊那裡。”他對謝臻說。

  謝臻淡淡應了聲,吩咐家人上路。車子四周加了帷帳,再不復那日宜春亭會歸來時,路人爭相矚目的盛況。謝臻端坐車中,閉目養神。

  阿四一不打擾他,安靜地待在一旁。

  車子賓士向前,走了一段,阿四卻發現方向並未城西,忙出聲叫停。

  “我要去阿姊處!”他瞪著謝臻,重複道。

  “正是去東市尋她。”謝臻眼睛微微睜開,不緊不慢地說。

  阿四一怔。

  只見謝臻又閉起眼睛,悠然道:“她今日邀我去東市看一處屋舍,豈不正好。”


27.羃離

  濃雲將下晝的日頭遮得光照淡淡,似將有雨。東市的大街上卻熱鬧不減,商賈們都趕著在收市前將手裡的貨物易出去,愈加賣力地與人還價。

  馬車走過集市,未幾,在街邊停了下來,外面的家人請謝臻下車。

  阿四首先撩開簾子,跳了下去。他站在車旁,只見這裡離東市並不遠,街道兩旁的屋面都店鋪,行人亦不少。而馬車停著的地方,也正是一間可作商鋪的屋子面前,門敞開著,裡面卻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這時,謝臻也已從車上下來,抬頭看看那屋子,神色恬淡。

  “阿姊在何處?”阿四問他。

  謝臻卻不答話,瞥他一眼,讓家人留在外面,輕拂廣袖,逕自邁步入屋。阿四見他又不搭理自己,撇撇嘴,跟在後面。

  屋子裡有些暗,進到去,卻並不狹窄,地上鋪著一層簡陋的草席,在謝臻眼裡勉強算得上整潔。怎麼看也是商賈的處所,馥之看這樣的屋宅做甚?他心裡亦不禁疑惑。前面,天光自一道竹簾垂蔽的小門之後透來,謝臻腳步不停,一直走過去。

  一陣說話聲隱約傳來,謝臻掀開竹簾,只見院中站著兩個人。馥之一身淡色衣裝,手裡還拿著羃離,卻正與一個中年布衣男子說話,神情愉悅。察覺動靜,二人齊齊望來。馥之看到謝臻,眉間一展,面上浮起笑意。

  她的嘴張了張,卻略一停頓,稍傾,微笑改口:“元德。”

  “馥之。”謝臻含笑上前。

  “阿姊!”阿四高興地跑到馥之身旁。

  看到他跟著謝臻來此,馥之並不意外,微微莞爾,望向謝臻。只見他面上帶著一貫的從容淡笑,眼睛卻瞟向那名布衣男子。

  “元德,”馥之看看那男子,向謝臻微笑道:“這是我師兄。”

  謝臻訝然。

  男子一臉和善的笑意,向謝臻一禮:“河間盧嵩,幸會公子。”

  師兄?他瞅一眼馥之,想起曾聽人說她清修之處正是太行山。可再面前的人裝束卻全不似方士,心中不由疑霧再起。

  謝臻面上卻神色不改,含笑還禮:“原來是盧兄,臻幸會。”

  馥之知他心思,對謝臻道:“師兄學得一身精湛醫術,今年出師來到京中,欲在此間開一處藥鋪。”

  謝臻更是詫異。

  馥之正欲再說,這時,不遠處過來一個人,似乎是屋主,向他們一禮,說後院屋舍已清理乾淨,請盧嵩前去看看。盧嵩答應,向謝臻和馥之告禮一聲,隨那人走開了。

  阿四見馥之顧著與他們說話,所談的事同自己也全無關係,覺得無趣。想到方才在門外看到有小販在賣餳糖,又想到懷裡帶著的幾枚銅錢,心中早覺得癢癢。此時,便也見機向馥之說他去一趟門口。

  馥之答應,阿四帶蹦地跑了出去。

  院中只剩下馥之和謝臻兩人。

  “馥之何時有一個醫術精湛的師兄?”少頃,只聽謝臻緩緩開口。

  馥之抬眼,見他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早知他有此問,馥之唇角彎彎,道:“他與我同師,自然醫術精湛。”

  “哦?”謝臻眉頭微揚:“你師從何人?”

  “白石散人。”馥之坦誠地說,面帶淺笑,補充:“自名陳勰。”

  謝臻怔了怔。陳勰是何人他當然知道,聞名天下的扁鵲,卻在十年前退隱,不知去向了。沒想到,傳言說馥之拜在門下清修的方士,就是他?謝臻看著馥之,片刻,忽而一笑,看著她,嗓音自喉間低低傳來:“如此。馥之今日邀我來,卻是為何?”

  天邊鉛雲的縫隙裡露出斜陽桔紅的顏色,大街上的人流還未散去,仍有賣餳糖的小販背著竹筥守在路旁。

  阿四出門就朝最近的一人跑去,小販見來了顧客,笑顏逐開,忙將筥放下來,掀開上面的布。阿四看看裡面的糖,拈起一點碎塊嘗了嘗,覺得不錯,便向小販問價。

  “一錢一兩。”小販道。

  阿四想了想,道:“一錢二兩。”

  小販笑笑:“小郎君,勿說我這餳糖是最好的春餳,便是次些的,一錢二兩也沒處買去。”

  阿四皺皺眉頭,心裡嗤了一聲。京城就是訛人,在塗邑,這般成色的餳糖一錢三兩他都嫌貴,只是那時沒錢買罷了。他不再看,向四周望望,走向另外一處。

  見阿四離開,小販卻急了,忙沖他道:“小郎君,二錢三兩如何?可不能再少……”話音未落,只聽“嘩”一聲,幾枚銅錢落入筥中,一個豪氣的聲音道:“七錢,來十兩。”

  阿四聞言頓住腳步,回頭,看到那人,面上一喜:“都尉!”

  張騰騎在馬上,見阿四叫得甜,亦露出得意的笑容。

  阿四跑上前去,只見張騰大汗淋漓,身上穿著單衣,卻髒兮兮的,還留著幾處泥印。阿四認出那是蹴鞠蹭下的印子,羨慕地說:“都尉今日去蹴鞠了?”

  張騰笑呵呵地說:“正是。我方才在街上路過,遠遠便看到你,仲珩還說我認錯!”

  仲珩?阿四一愣,眼睛隨即向他身後望去。果不其然,張騰身後不遠,青雲驄背上一人神色淡淡地瞥著他,正是王瓚;旁邊一匹棗紅白顛駿馬,上面的武威侯顧昀亦看著他,面色無波。

  阿四臉色忽而難看。

  張騰讓手下僕役從小販手中接過用荷葉包好的餳糖,遞給阿四,問他:“你如何在此?”

  阿四猛然想起阿姊也在這裡的事,口裡支吾:“我……嗯,自己走走。”說著,不自然地瞥了瞥身後。

  不遠處的王瓚卻沒放過這眼神,順著看去,望見了對面街邊停放著的馬車和家人,心中忽而了然。他冷笑,緩緩開口:“哦?莫不是姚扁鵲要行那商賈之事?”

  顧昀亦看到了對街,沒有說話,只將目光在那房子上打量。

  阿四聽出了王瓚口中的諷刺,登時雙眉一豎:“才不是!我阿姊十五生辰,那是謝公子買下送她的屋宅!”

  “叔父說你近來在京中結交甚廣?”院中,馥之望著謝臻,微微莞爾,片刻,不答卻問。

  謝臻揚揚眉頭,唇邊不置可否地勾起。

  馥之笑意盈盈,繼續道:“阿狐,你相識的人中若有誰得了病,可提提我師兄。”

  “嗯?”謝臻愣了愣,隨後,啼笑皆非。

  他原先見盧嵩一身樸素打扮,以為資財缺乏,馥之找他來是為幫盧嵩借錢,不料,卻是要他做牽線拉客的人。謝臻看著馥之,心中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堂堂世家貴女,如今竟要拉他混入市井。

  “既是陳扁鵲門下,報上其號便不愁病人,何須用我?”謝臻道。

  馥之苦笑:“自然如此,可吾師不許透露。”

  謝臻眼睛微微眯起,沒有說話。

  看著他,馥之心中亦是一陣打鼓。

  若說治病,其實廟宮裡便有醫藥,百姓平日裡得些小病,多是往廟宮裡。可裡面巫祝對於醫術畢竟只是略懂一二,神鬼之事飄忽不定,稍微遇到些疑難,便是難辦了。於是,自前朝開始,市中有了醫家的醫坊,宮裡的太醫署百姓碰不得,卻可以去醫坊求醫,醫坊便也漸漸興起。

  不過,也正是因為如此,醫坊中接觸的多是市井之人和小戶人家,自然低微了些。

  馥之明白謝臻出身高門大戶,無端要他給一間醫坊幫忙自然不妥。不過據她所知,京中貴人富家多入牛毛,也並非人人請得起太醫署的醫官,大多也還是要到醫坊請醫的。盧嵩是陳勰弟子,醫術不在話下,待日後名聲壯大,醫坊前途不可言喻。馥之和盧嵩商量過,早已準備好了拿利錢分成來加以遊說,正要開口,這時,只聽一陣腳步聲在背後響起,卻是盧嵩回來了。

  “嵩瑣事耽擱,怠慢了來客。”盧嵩歉然地向謝臻行禮笑道。

  謝臻微笑,看看盧嵩,又將目光在周圍屋舍轉了一圈,最後,落在馥之欲言又止的臉上。

  “足下欲在此開設醫坊?”謝臻移開視線,向盧嵩道。

  “正是。”盧嵩頷首。

  “京中醫坊雖不少,但以足下之能,必可獨秀于林。” 不等盧嵩再說,謝臻已開口,聲音緩而清晰:“東市人多而廣,足下初來京中,此間可以為始;然,東市流於市井,足下若圖大計,將來起色之後,還須另謀他處。”

  聞得此言,馥之望著謝臻,眼睛忽而明亮。

  謝臻卻看著盧嵩:“不知足下可明白謝某之意?”

  盧嵩怔住,隨即,面上喜色浮現,忙向謝臻一揖:“多謝公子指點!”

  謝臻略略頷首,不再言語。

  盧嵩還想說什麼,這時,東屋那邊忽然傳來一陣嘈雜聲,屋主正領著人抬些東西。

  馥之見盧嵩回首相顧,笑笑,道:“師兄但去,我等自處便是。

  盧嵩笑而點頭,又向謝臻揖了兩揖,口中告禮,再次轉身走開了。

  謝臻看著那邊眾人忙碌的身影,神色靜靜。

  少頃,他回頭,卻忽而觸到馥之的目光。她正盯著自己,明眸中盛滿驚訝和笑意。

  “阿狐如今竟也是樂善好施之人。”馥之笑道。

  謝臻揚揚唇角,深吸口氣,卻轉身朝門外走去。

  馥之怔了怔,跟上去。

  “你要回去?”她問。

  “嗯。”謝臻淡淡答道,抬手掀起門上的竹簾,走入前屋。

  他高高的後腦對著馥之,遮去了那張臉上的表情,馥之心裡忽而隱隱起了些小心。她望著謝臻的背影,片刻,臉上浮起笑容:“阿狐,我昨日做了甜糕,用的是新頡的帶露海棠。”

  “嗯。”謝臻仍是在前面走。

  馥之咽咽喉嚨,繼續道:“你若想吃,稍後……”

  話沒說完,卻見謝臻突然停下,轉過身來。

  馥之忙止步。

  寬敞的屋裡倏而無聲。

  光照淡淡,謝臻臉與馥之離得很近,俊美的輪廓上,深眸如墨,似乎隱約可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其中。

  馥之望著他,正想張嘴,忽然,手上一動,羃離被謝臻拿了起來,片刻,蓋在了馥之的頭上。

  馥之怔住,過了會,下意識地抬起手。

  謝臻卻沒有讓開,繼續將手移到她腮下,將羃離的系帶綁上。

  “女子出門在外,時刻都要戴著羃離,可須記住。”他的嗓音在上方低低響起。指間的溫熱透過絲帶觸到皮膚上,帶起些不可捉摸的意味。

  馥之一動不動地站著,看著他的手腕和袖口,只覺一股陌生的氣息隱隱拂在鼻間,藏著些似蘭似菊的味道,卻極是恬淡。

  未幾,羅紗在眼前覆下,將上方的目光和呼吸隔去。

  “知曉了?”謝臻的手收回,再問道。

  馥之猶自發愣,片刻,點點頭。臉上隱隱蒸熱,薄紗下,只見他的唇邊笑意深深,下巴的線條流暢而優美……

  已是初夏時節,夜晚的庭中蟲鳴陣陣,傳到室中,愈加顯得靜謐。

  馥之坐在妝台前,看著銅鏡,手裡的篦子梳著髮絲,動作緩慢。

  心裡仍想著白天在那屋子裡的情形,卻覺得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思緒堵在胸中,臉上赧然。

  幼時,大人們曾取笑他們是小夫妻。謝臻以前也曾幫她戴過羃離,甚至還幫她穿過衣服,的確親密。可馥之卻從不認為他們是男女之情。

  馥之沒有兄弟,卻與謝臻自幼玩在一處,於她而言,謝臻是個如兄長如摯友般的存在。他們相互熟知,相互瞭解,即便分開許多年,當再次見面,兩人的關係依舊如故……

  可如今,同樣的事卻攪得內心不安起來。

  是有了男女之防麼?馥之望著銅鏡中的自己,不無疑惑地想。又覺得自己實在太懵,那時,若非阿四拿著一包餳糖闖將進來,她幾乎不知該如何應對……

  正想著,門上響起“吱”的聲音,馥之的保姆戚氏捧著一疊收好的衣服進來了。

  戚氏是除姚虔之外,馥之最親近的人。自馥之三歲的時候起,戚氏便一直做她的保姆,即便後來姚陵夫婦雙雙仙去,她也還是留在馥之身邊,一直跟到了姚虔家中。如今馥之隨姚虔來京中,戚氏亦是跟來的為數不多的家人之一。

  “叔父可睡了?”馥之問。

  “還未曾。”戚氏道,走到衣箱前坐下。

  馥之停下手中的篦子,望向戚氏:“為何?”

  戚氏笑笑,道:“還不是閱那些策論。”

  馥之聞言,頷首不語。叔父甚愛讀書,每每坐下來,必先閱上一卷。只是,如今他身體不比從前,到該歇息之時,無論他做什麼馥之也必定出面阻止……

  “說來,也有一件趣事。”這時,戚氏忽然道。

  馥之望向她。

  戚氏問:“女君可記得那日主公提起的延壽宮筵?”

  馥之頷首:“記得。”

  延壽宮也在承光苑,為三十六宮之一,為太后所有。每年,太后總要在此宴請一回群臣及家眷,以示親和恩慈。

  戚氏笑道:“主公下晝接到宮中來帖,今年延壽宮筵改在本月,可巧,就在十五。”

 

28.庭桂

  馥之訝然。的確湊巧得,這延壽宮筵那日恰恰就是自己的十七生辰。

  她想了想,道:“無妨,邀去宮筵的人何其多,也不差叔父一人。”

  戚氏卻笑:“女君可不知,此次宮筵不同以往,京中為官者,秩比六百石才得邀。主公正在此列。”

  馥之聞言,微微沉吟。

  自來到京中,常有人來邀叔父宴飲。但叔父身體不好,又不喜喧囂,多是婉拒。然而,此次太后所邀,只怕叔父推卻不得。思索一會,馥之苦笑,她多半也是要去的,叔父既不在,難道自己一人留在家中過生辰?

  “十五距今還有多日,到時再說不遲。”馥之道。

  戚氏頷首,卻又歎氣搖頭,一邊將收拾好的衣箱闔上,一邊說:“宜春亭會才過不久,太后又辦延壽宮筵。老婦見京中士族多豪奢,原以為皇家一向倡節儉,當是不同,如今看來,卻是一樣鋪張。”

  馥之笑笑,與她閒聊幾句,見天色不早,各去歇息不提。

  “秩比六百石,庶族之家,十之八九都去不得了。”新安侯府中,新安侯竇寬將手中的紙帖看過,淡笑置於案上。

  一旁,大長公主坐在胡床上,一名侍婢站在身後輕輕揉肩。聞得此言,她微微睜開眼睛。

  “豈不正好。”大長公主拿起旁邊小幾上的茶盞,輕抿一口,微笑:“這般好事,近來可是少有。”

  竇寬看看大長公主,微微頷首。

  年初以來,皇帝選後的傳言再起,太后這次延壽宮筵,便著實來得耐人尋味。

  說來,皇帝做太子時,本有太子妃竇氏,正是竇寬的侄女。不料,在太子即位的前一年,竇妃病逝了。當時,先帝亦是身染重疾,太子無暇其他,便任由太子妃之位空著。而登極之後,朝臣多次進言立後,皇帝卻以初立未定為由一再拖延。

  這般狀況于竇氏而言,實為棘手。當年隨竇妃逝去,竇氏曾陸續送了幾名女子入太子府,原指望她們之中有人得寵或誕下子嗣,借著先太子妃的名頭,後位得來並非難事。不想直到現在,其中兩人已成為了夫人,皇帝卻仍絕口不談立後。

  想到這些,竇寬心中便是一陣惱火。

  立後定坤,道理誰人不曉。後宮無主,太后便是尊長,皇帝既不熱心,太后本該出面主持,誰知她竟也不加干涉。皇帝是何心思,尚須揣摩;而太后是何心思,竇寬卻心知肚明。

  太後母家郭氏,河內郡豪族。本朝以來,出過兩位丞相,一位皇后,而現在的御史大夫郭淮亦出身郭氏。當年先帝為太子選妃之時,郭後曾一心薦入族中女子,但先帝未遂她心願,終定下竇氏。竇寬明白,郭後一直心有不甘,如今做了太后,當然不肯再相與。

  去年征西羯大捷,胡患平定,立後又被重提。與以往不同,皇帝即位已滿三年,此事卻是再推脫不得了。這延壽宮筵,太后是何主意,明眼人一看便知。

  大長公主見竇寬神色,知道他心中所想,揮手讓侍婢退下。

  “讓阿蕎同去吧。”片刻,她緩緩道。

  竇寬聞言,將目光投來:“阿蕎?”竇寬早年喪妻,留下二子一女,阿蕎便是那女兒,今年將滿十四。

  他想了想,搖頭:“罷了。太后豈使我等遂願。”

  “那可未必。”大長公主卻神清氣定,放下茶盞,向竇寬淺淺一笑:“不過是個宮筵。夫君且看,她可做主的,除了這宮筵還剩什麼。”

  溫容自太常府中宴飲歸來,回到府中,已有些酒醺之氣。

  他由家人攙扶著,一路走進寢室,裡面的侍婢見狀,忙過來把他接住。

  “我未醉!都出去!”溫容卻將她們揮開,腳步跌撞,一下臥倒在錦榻之上。

  侍婢們知道他啊醉後的脾氣,皆面面相覷。

  “又醉了?”這時,溫容的妻子曾氏來了,神色擔憂地走進門。

  侍婢們似遇到救星一般,忙低頭退到一邊。

  曾氏走到榻前,看看俯臥著一動不動的溫容,伸手過去,柔聲道:“夫君……”

  “我未醉!”還未碰到,溫容卻突然將手一揮,口裡嘟囔著說。

  曾氏收住手,見他又是這副模樣,滿臉無奈。

  正猶豫,門外忽然傳來家人低低的告禮聲。只聽環佩輕響,一個婀娜的身影已出現在門前。

  “妾拜見夫人。”溫容新納的妾侍傅氏款款走來,向曾氏一禮,身上幽香隨著微熏的夜風,俄而盈盈滿室。

  曾氏面色冷淡,睨睨她,微不可聞地“哼”了一聲。

  這個傅氏是溫容兩月前在章台街帶回來的,生得一副妖媚的顏色。溫容自從得了她,夜夜不離,更是喜好上了宴樂交遊,

  曾氏以節制修身之理勸過溫容幾次,溫容卻不僅不聽勸告,反對她冷淡了許多。舅姑不在家中,曾氏又一向對夫君順從,遇到這般事情,碰了幾次壁之後便怯了。心中雖深恨傅氏媚惑溫容,卻不能拿她怎樣。

  傅氏見慣了曾氏的厭惡之色,不以為忤,自起了身,斂容低眉站到一旁。

  “阿嬋來了?”榻上,溫容迷迷糊糊地問了聲。

  曾氏看看他,面色雖不豫,片刻,卻還是站起身來。

  “好生侍候。”她淡淡地對傅氏道。眼下狀況,只有她能應付,再不喜也只得暗暗將氣忍下。

  “是。”傅氏恭敬一禮,聲音柔柔。

  曾氏看也不看她,帶著隨侍逕自地出去了。

  室中家人紛紛退走,傅氏看看兩旁的侍婢,揮揮手,她們也應諾退下了。門闔上,只剩傅氏和榻上的溫容。

  傅氏移步上前,在方才曾氏坐著的地方坐下,看向溫容,伸手拍拍他的肩頭。

  溫容一動不動。

  傅氏輕笑,以袖掩口:“莫不是藥發了……”話音未落,溫容突然翻過來,傅氏驚呼一聲,已被溫容一把攬倒。

  溫容面上仍有酒醉之色,卻不見半點迷糊。他將傅氏壓倒在身下,神色帶著亢奮,手揉捏地探入她的衣襟下,大力地扯開她的衣帶。

  傅氏雙頰桃紅,嬌喘連連,順勢伸手勾住他的脖頸,卻在他耳旁呢喃:“容郎可聽說了帝陵之事?”

  溫容的動作忽而一緩,抬起頭來。

  傅氏看著他,眉目間帶笑含嗔。

  溫容笑笑,伸手勾勾她的下巴,看著她的嘴唇:“你聽到了甚?”

  傅氏嬌笑,不緊不慢地伸手為他寬衣,聲音柔媚:“現今誰人不曉,上黨溫唯出黃金百斤,為穆皇帝添享殿,今上允其子溫栩謁陵呢。”

  溫容眯眯眼,笑而不語。

  傅氏望著他,心中念頭轉了轉,緊問:“容郎莫非真讓他來?”話剛出口,傅氏身上被狠狠一捏,她痛呼出聲。

  “便讓他來,又能怎樣。”溫容咬牙道,笑意更深,目光卻冷芒乍現。

  馥之得了叔父的吩咐,翌日一早,到顧府去察看顧銑病情。

  不想,待家人入內通報,出來的卻是顧昀。他走下階,向站在車旁的馥之一禮:“女君。”

  馥之微訝地望著他,片刻,還禮道:“君侯。”細論起來,這還是兩人在京城裡頭一次單獨見禮,雖彼此並不算陌生,稱呼上卻起了些微妙的變化。

  兩人心照不宣。顧昀看著馥之,聲音平和地說:“我叔父正在宅中。”

  馥之道:“如此,還煩君侯引路。”

  顧昀頷首:“女君請。”說著,轉身向門內走去。

  馥之看著他的背影,片刻,躡起裙裾跟上。

  從側門入內,只見面前是一條長長的廡廊,曲折廻轉,庭院樹木亭亭如蓋,花草葳蕤芬芳。

  馥之上次來走的並不是這裡,只覺幽靜雅致,隔著羃離,將目光將四周景色細細欣賞。再看向面前,顧昀一身素淨常服,將俊朗的儀錶襯得愈加俐落齊整。

  “府上園景甚好。”過了會,馥之道。

  顧昀回頭看看她,唇邊漾起些淡淡的笑意,道:“我叔父好園,府中所植花木,皆經其手。”

  馥之愣了愣,片刻,頷首:“如此。”再望向一旁,心中不由覺得有趣。誰能想到那戰功顯赫的當朝大司馬,竟有這等閒情。

  幾句話之間,兩人起初的拘束消失了許多。顧昀沒有再說園木,卻道:“自從叔父服下女君的藥,已好轉許多。”

  馥之聞言,心底一陣寬慰,笑了笑。想起兩日來在家中,叔父總向自己問起顧銑的病況,這下他可該安心了。

  “大司馬自有吉相。”馥之道。

  顧昀看著馥之,沒有說話,片刻,將視線移開,望向前方。

  遊廊在曲折,經過一處水榭,沒多久,一處樓閣出現在庭院之中。

  顧昀帶著馥之逕自走到樓閣之前,馥之解下頭上的羃離,交給同來的侍婢,隨顧昀入內。

  樓閣臨著水池,四面窗格敞開,踏入其中,只覺連日的溽熱一掃而空。顧昀回頭,恰涼風拂過,馥之低綰的發間,幾顆珍珠綴作步搖,與頸間肌膚瑩潔相映。

  “女君來了。”這時,顧銑慈祥的聲音從裡面傳出。

  顧昀不及回頭,馥之卻已走過去,向案前的顧銑一禮:“馥之見過大司馬。”

  顧銑笑容滿面,攏攏身上的薄氅,放下手中書冊,招呼二人到席上坐下。

  “叔父今日遣馥之來探大司馬,不知大司馬可仍有不適?”馥之在下首坐定,向顧銑問道。

  顧銑微笑,道:“兩日來,某已覺舒適許多,痰咳亦無之前激烈。”

  馥之頷首,在座上將他細觀,只見精神飽滿,面色也較那日紅潤許多,的確有所好轉。

  “可否賜脈一觀?”馥之問。

  顧銑點頭:“勞煩女君。”說著,將手伸出。

  馥之起身,坐到他跟前,略略一禮,為他把脈。

  池上的涼風自窗格中緩緩沁入,攪起案旁香爐中的輕煙,香氣嫋嫋地四散開去。

  顧銑靜靜地倚著榻,面前,馥之專心地看著指間,眼瞼微垂,修長的眉下,睫如蟬翼,將漆亮的雙眸稍稍遮去。

  恰如當年。那女子低頭將玉璜上的絲絛細細結上,過了會,抬起頭來,臉上展露出笑容,得意地舉起玉璜,說:“好了……”

  顧銑忽而有些失神。

  馥之平心靜氣,只覺指下,顧銑脈象甚為穩當,上次那股離亂之氣已消去了許多,確是大愈之象。她微笑抬頭,正要說話,卻發現面前的人一瞬不眨的看著自己,一訝。

  顧銑自知失禮,忙笑笑,轉頭去,向顧昀道:“甫辰,吩咐家人多備膳食。”

  顧昀應下,正要起身,卻聽馥之說:“不必勞動。”

  他訝然回頭,只見馥之一臉歉意,對顧銑道:“大司馬相留,馥之本不該辭。只是馥之稍後還須往別處,不能久留。”

  顧銑面現詫色,掠過一絲失望。他卻未再強留,少頃,微笑頷首:“如此。”他看著馥之,忽又問:“我聽女君叔父說,女君愛草植之屬,曾多有研習?”

  馥之微訝,道:“略曉一二。”

  顧銑微笑:“我後園中有一桂樹,植已二十餘載,年來甚不振,未知何故。可否請女君為某一觀?”

  馥之望著顧銑,片刻,點頭:“自然可以。”

  顧銑含笑,卻又轉向顧昀,道:“甫辰,叔父身體不便,煩帶女君前往。”


29.東市

  馥之隨著顧昀,又回到了來時的那片青翠的園林之中。遊廊曲折延伸,走的卻是另一個方向。

  “那桂樹就在前面。”顧昀說。

  馥之點頭,將目光向前面瞅瞅,顧昀個頭高出她許多,平視過去,只能看到他寬闊的脊背。

  再看看身後,侍婢和家人都默默跟著,窸窣的腳步聲,愈加顯得周圍幽靜。

  馥之望著遊廊兩旁,只見花木繁茂依舊,參差錯落,相益得彰。

  心裡不禁又是讚歎。馥之的母親甄氏,當年亦是好園,馥之小時候,家宅中的所有園地都像這般植滿花木,阿母常常帶著她去園中遊玩,告訴她花木的名稱和擺置的學問,馥之至今仍然記得。如今見這顧宅園林,扶疏間自有條理,竟也合乎阿母過去所說的治園之道。

  “這些花木擺置亦是大司馬之意?”馥之忍不住,開口地向顧昀問道。

  顧昀看看廊外,道:“正是。”

  說話間,遊廊回轉,前面忽而明亮。廊外,綠草如茵,翠竹幽蘭掩映環繞,一棵桂樹亭亭立在其間,足有四五丈高,枝葉繁茂如蓋。

  顧昀停下步子,轉頭對馥之說:“這便是叔父所說桂樹。”

  馥之頷首,望著那桂樹,走下遊廊。

  幾塊形狀各異的石板寥寥鋪在地上,形成一道小徑,面上已經被蹋得平滑。昨夜裡的一場雨,將天空洗的明淨。馥之走到桂樹下,抬起頭,陽光在枝葉間漏下,燦燦灼目。幾隻黃鶯輕靈地跳在枝頭,聲音高低婉轉。

  “此樹是我叔父年輕時所栽。”只聽顧昀的聲音自身後傳來,緩緩道:“滿園花木之中,叔父最愛此木,多年來皆親自料理。”

  馥之頷首,將桂樹觀察,只見枝葉茁壯。她挽袖伸手,想將頭頂的一枝擷來細看,剛踮起腳,一隻手卻伸過來,將那樹枝折下。

  她轉頭,顧昀的臉近在咫尺,將葉間天光遮去了一角。碎金點點落在上面,將眉目映得明亮而深刻。馥之忽然覺得心中起了一陣不自然,接過那樹枝,將目光移開。

  馥之低頭看手中的桂枝,只見葉片油綠,其中兩片卻生了些黃斑,葉面蜷起,果然是得了病的樣子。她再望望桂樹和地面,樹冠蔥郁,也並無多少落葉,幸而這病還不算嚴重。

  “如何?”顧昀的聲音再傳來。

  “只是些許枯病,無甚大礙。”馥之望向他,笑笑,道:“每日往土中添些豆粕,便會好轉。”

  顧昀點頭。

  馥之將視線轉向另一側梢頭,腳步稍稍移動。陽光在樹葉間變幻,黃鶯撲騰飛起,穿梭如影。不遠處,奉命等候在廊下從人正在閒聊,被一從綠竹擋住了身影。

  “女君。”片刻,忽然又聞顧昀再度開口。

  馥之望去,卻見顧昀將手伸來,掌中,一枚玉墜溫潤無瑕。

  她愣了愣。

  顧昀看著她,深眸與身後的天光閃耀相映:“女君相助,某沒齒難忘。如今叔父得救,此玉亦還於女君。”

  馥之望著顧昀,目光又落到那玉上,少頃,伸手接過。微風拂過發間,鶯啼清脆,她笑笑:“君侯客氣。”

  顧昀注視著她,沒有言語。

  這時,馥之瞥見廊下的侍婢正張望過來。她看看顧昀,片刻,道:“我還須往別處,先告辭。”

  顧昀頷首,溫聲道:“我送女君出府。”

  馥之未再言語,笑了笑,隨他離開桂樹下。

  出府的路並不如來時長,遊廊轉過兩處庭院,門口已出現在面前。

  馬車已經備好,馥之與顧昀相互一禮,由侍婢攙扶登車。幃簾放下的一瞬,馥之下意識地抬眼,只見顧昀仍站在門前,雙目望著這裡。

  馭者叱了一聲,馬車緩緩走起。馥之望著搖曳的錦簾,少頃,垂眸,那玉墜攥在手中,似乎仍帶著些陌生的溫熱。

  丞相長史何謖從署中回到家,下車便聽家人說幼妹何氏歸家來了,正在堂上見父親。

  何謖頷首,一言不發地走進宅中。

  果不其然,還未到堂前,便聽到一陣嚶嚶的啼哭聲傳出來,正是何氏的聲音。

  “……那廷尉到來,好生無禮……夫君就這麼被押了去,僕從也不許帶……我要去探望……竟說什麼我是犯人眷屬不得擅入……父親……”堂上,何氏坐在席上,嗚咽不已。

  父親何愷端坐上首,面色發沉。

  何氏的丈夫吳建,原任京兆尹,幾日前在朝堂上被指包庇豪族侵吞田產。皇帝當堂大怒,命御史大夫並廷尉署徹查。廷尉楊錚接下此案之後,即著手調查,短短幾天,吳建的包庇行徑便已證據確鑿,昨日,廷尉署派人來將吳建從家中帶走了。

  “父親。”這時,何謖上堂,向何愷一禮。

  “兄長也來了,今日之事,要為妹妹做主!”何氏見到何謖,精神一振。

  何愷皺眉:“阿鬱!”

  何氏淚流滿面,捶席道:“女兒闔家受此大辱,定與那鄒平勢不兩立!”

  何愷臉一繃,正欲說話,卻聽何謖道:“父親,今上此為,實欺我何氏太甚!”

  只見他上前,沉聲道:“如今情勢父親也見到,今上坐由那些庶族小兒橫行,以致妹婿受欺。自前朝以降,何氏之門何曾受此欺辱?”

  何愷聞言,眉毛倒豎地低斥一聲:“你住口!”

  何謖卻愈加激憤,臉微微泛紅:“父親三朝元老,去年出征西羯立下大功,今上卻只加些虛號,便教父親卸甲。豈不知當初若無何氏,他王氏怎得天下……”

  “豎子!”何謖話未說完,何愷猛地將手擊案,將兄妹兩人嚇了一跳。何愷怒氣衝衝地指著他,罵道:“豈敢出此無君無孝之言!”

  何謖兄妹聽得此言,忙伏跪在地。

  何愷怒目起身,一聲不出地拂袖而去。

  “阿兄……”堂上,何氏見父親全然不理自己,委屈不已,求助地望著兄長。

  何謖卻沒有看她,面色沉沉地盯著地面,目中利光漸聚。

  烏雲沉沉的壓在天邊,將黃昏的天色遮得更暗。風中帶著些涼涼的雨氣,似正與與白日裡積攢下潮悶鏖戰。

  顧昀騎馬馳入城門,沿著大街往前。近午之時,他獨自騎馬去承光苑的鯨池查看羽林操練,看了幾式,覺得尚滿意,又回到京城裡。

  連日來,黃昏之後總開始下雨,連綿一夜。顧昀望望天,催了兩鞭,想趕在落雨前回府。

  天色漸暗,京城的大街上,行人已經漸少了,大道上空曠許多。顧昀一路向前,兩旁的官署民宅不斷向後退去。走了一段,路上出現了不少收市回家的商販,

  東市就在不遠,顧昀走到一處路口,眼睛瞄向那邊,似乎能望見極目處一片烏黑的宅鋪。坐騎腳步稍稍踟躕,顧昀收回視線,一打馬,往旁邊一處道路轉去。

  沒走兩步,忽然,路邊一個熟悉的面孔落入眼中,顧昀猛地守住韁繩。

  “君侯。”那遊俠兒打扮的年輕人見被他認出,面上尷尬地站在路旁。

  “曹遂?”顧昀策馬過去,目光將他上下打量:“你怎在此?”

  曹遂訕笑,道:“四處走走。”

  他是曹讓的親弟,去年做了昭陽宮衛士,深得皇帝賞識,常護衛皇帝左右。今日雖無朝會,曹遂此時卻該在宮城裡才是。

  顧昀疑惑地看著他,忽然,面色一寒。

  “他在此?”顧昀緊盯著他,壓低聲音問。

  曹遂神色一陣發虛,沒有說話,卻望向身後。

  顧昀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果然,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在人群中若隱若現。

  皇帝素冠錦衣,腰佩寶劍,站在一處店鋪的攤前,拿起擺放著的一隻靛藍色琉璃盞看了看,頗有興味。旁邊,幾名衛士扮作布衣遊俠,三兩的站著,目光警覺。

  店主人是個長相平凡的矮胖男子,卻生著一雙精光四射的小眼睛,看到皇帝,忙走過來。

  見他手裡拿著那琉璃盞,他“嘿嘿”一笑:“公子,這琉璃盞乃本店獨有,別處可尋不到呢。”

  皇帝抬眼瞥瞥他,彎起唇角笑了笑。

  店主人上前,小心翼翼地接過那琉璃盞,對皇帝恭敬地說:“公子且看,這色澤,深靛如碧。”說著,將指頭敲敲盞沿:“其聲如磬。”他得意地笑:“這等奇貨,走遍東市也只此一處。”

  天邊吹來陣陣涼風,隱有悶雷滾動。

  “不知賣幾錢?”皇帝望望天,神色平靜地問店主人。

  店主人笑笑,伸出五個指頭:“五萬錢。”

  皇帝揚揚眉毛。

  “實不瞞公子,”店主人看著皇帝臉色,忙補充道:“小人這琉璃盞,來路可偏得緊。”他看看周圍,突然壓低聲音:“全京城除了此處,便只有皇宮裡才有。”

  “哦?”皇帝看看他。烏雲裡的雷聲更大了,路上經過的商賈一陣喧嘩,都加快步子。周圍衛士亦猶豫望來。

  這時,皇帝瞅到一人正向這邊快步走來,眉間忽而一展,笑了笑:“甫辰!”

  顧昀看到這裡的正是皇帝,面色一沉。他沒心思打招呼,走過去,目光嚴厲地將皇帝身邊的衛士狠狠一剜。

  店主人看到顧昀,訝然。

  皇帝卻不慌不忙,他轉向店主人,朝店裡望望:“還有什麼可看?”

  店主人小心地瞥瞥顧昀,對皇帝愈加恭敬:“那要看公子想看什麼,滇南的
翡翠,大秦的珊瑚,無一不有……”

  “天將有雨,請公子回府。”顧昀出聲打斷,向皇帝一揖。

  皇帝瞅一眼天色,心中沉吟。此番私自出行確是意氣之舉,他想看看沒了執金吾在前開道的京城是什麼樣子。如今看也看了,又被顧昀撞破,回宮也罷。

  他笑笑:“便回去。”說完,轉身便要向幾步開外的車駕走去。

  “公子,這琉璃盞……”店主人拿著琉璃盞,滿臉期盼地望著皇帝。

  皇帝看看他,正要開口。這時,街面上突然傳來一陣銅鈴聲,望去,卻是一隊牲口販子吆喝地趕著一群牛和馬,匆匆朝這邊走來

  牲畜渾身騷臭,又刮著陣風,路人紛紛掩口。將經過店鋪面前時,忽然,隊中的一頭牛斜斜地走了出來。皇帝等人看得清楚,忙讓到一旁,只聽“嘩”的一聲,鋪上的貨物被牛撂倒,陶器琉璃砸碎一地。

  “天爺!”店主人驚叫一聲,忙上前驅趕那牛。

  “失禮失禮!”一個洪厚的聲音傳來,隊中領頭的牲口販子忙跑過來,把牛拉住。

  店主人看著滿地狼藉,又急又怒,斥那販子:“你賠我!”

  “是!是!”販子仍是賠笑,滿臉的絡腮鬍子中間,眼睛卻看向皇帝這邊。

  皇帝在一旁看著他們的糾紛,興致勃勃。

  顧昀卻隱約覺得不對勁,看向周圍,只見那牛馬隊裡的其餘商販一下都圍攏過來,手里拉著牲口,皇帝身邊的衛士都快被擠散了。

  顧昀眼角瞥到一人腰間寒光閃過,心中一凜,暴喝:“護駕!”

  話剛出口,只見刃光乍起,商販們手中皆亮出明晃晃的長刀,朝皇帝一行人砍去。兩名衛士措手不及,慘呼一聲倒在地上。

  顧昀踢起面前的一塊木板擋住迎面而來的刀刃,抽出寶劍將一人砍翻,急忙向皇帝道:“陛下上車!”

  皇帝也已經持劍在手,卻毫無懼色,一劍結果掉側面撲來的凶徒。牛馬受驚地擁堵在一起,將去路阻斷了。顧昀大喝一聲,用力帶開面前的牛,皇帝正欲回身,突然,旁邊一個身影撲來。

  說時遲那時快,顧昀怒喝地將手中寶劍用力擲去,“噗”地一聲,刃穿血肉,卻是那店主人一聲大叫,圓睜著雙目橫死在地上,手中握著一把烏亮的短刀。

  顧昀和皇帝皆是一驚,歹徒與衛士仍然纏鬥,顧昀伸出手,猛然使勁,將面前一頭牛生生推開。牛吃力,回頭將犄角抵來,顧昀腰背上一陣劇痛。

  “陛下!”他向皇帝大喝一聲。

  皇帝借著空隙迅速出去,翻身登車。

  顧昀再不理會許多,奔到馭者位置上坐下,將鞭子狠狠一抽,馬車發力向前馳去。

  車輪飛馳,路上行人急急避讓,廝殺叫囂的聲音一下被拋在了後面。

  “陛下無事否?”顧昀趕著車,向皇帝問道。

  身後卻沒有聲音。

  顧昀回頭,皇帝坐在車上,卻面色蒼白,雙唇緊咬,冷汗已浸濕了雙頰。他的眼睛強睜著,卻黯然無光,右手緊緊地握在左臂上,指縫間,血液隱隱發黑。

  顧昀心中一寒。他急忙回頭,思緒紛亂間,往見東市街口近在咫尺。

  一個念頭劃過過心中,倏而明亮。

  他暴叱一聲,將韁繩偏轉方向,馬車直直朝東市奔去。

 

30.驚雷

  天空劃過一道閃電,驚雷猛地炸響。大風刮得飛沙走石,未幾,豆大的雨點“啪啪”地砸下來。

  街邊的屋舍不斷掠過眼前,顧昀駕著車,目光倏而定在在一處大門虛掩的鋪面上,猛然拉住韁繩。再回頭,皇帝斜斜地靠在一旁,雙目緊閉,嘴唇發青。顧昀下車,使勁將皇帝負在背上,轉身朝裡面沖去。

  屋內,兩盞油燈點在壁上,火光搖曳。地面淩亂地堆著些木板和牆土,一人正蹲著敲敲打打。聽到門“哐”地被撞開,那人吃驚的抬起頭來,卻正是阿四。

  “姚扁鵲何在?”顧昀急急問道。

  阿四見他這般氣勢洶洶的架勢,愣了愣。未及開口,卻聽盧嵩的聲音傳來:“誰來了?”

  盧嵩從一個木架後踱了出,見到顧昀負著皇帝,忙走過來。看到皇帝臉色,他一驚,問顧昀:“這位公子……”

  “姚扁鵲何在?”顧昀沒有回答,眼睛朝四下裡望去。

  “阿姊不在此處。”阿四道,聲音嘶啞。

  顧昀心一沉,看看皇帝,只見他面色更白,神志不清,不知是汗水還是雨水,額邊的鬢髮已經浸得濕亮。

  “這位公子身中劇毒,性命危矣。”這時,一旁盧嵩亦看清了皇帝的面容,吃驚道。

  顧昀看向他,念頭飛轉。心知皇帝再拖不得,將心一橫,道:“足下可是陳扁鵲門人?”

  盧嵩怔了怔,訝異這陌生人何以知曉自己身份,轉念一想,他剛才既說要找“姚扁鵲”,想來說的是馥之,忙一揖:“河間盧嵩,陳扁鵲正是尊師。”

  顧昀還禮,急急地說:“某與姚扁鵲相識。今友人為奸人所害,還請扁鵲相助。”

  盧嵩看看皇帝,又看看顧昀,頷首:“君子客氣。”說罷,轉頭吩咐阿四即刻去自己房裡將用具取來,又請顧昀到後宅中去。

  雨越下越大,庭中的泥地像水潭一般。

  盧嵩帶著顧昀沿著屋簷來到一間廂房裡,點上燈火,讓他把皇帝放在席上。盧嵩在皇帝身邊坐下,即刻給他把脈,過了會,又翻了翻眼皮口唇,神色沉凝。

  “煩公子去取碗水。”盧嵩對顧昀道,說罷,撕開皇帝左臂上的衣袖,俯首到傷口上吮毒。

  顧昀往左右看看,果然見不遠處有水罐和碗,忙過去取來。

  發黑的毒血不斷被吮出,吐到巾帕上,黑紅一片。沒多久,門上一響,阿四端著個小木箱進來了。盧嵩接過木箱,又讓他去燒些沸水來。阿四答應,轉身再走了出去。盧嵩將木箱打開,從裡面取出一隻藥瓶,倒出幾個黑黑的小丸,掰開皇帝的嘴,放進去。

  “正元丹?”顧昀看到那些藥丸的樣子,開口問道。

  盧嵩點頭不語,卻接過他手中的水碗,起身快步出去。未幾,門外傳來漱口的聲音。

  顧昀看看席上。皇帝仍無知覺,他卻覺得心已經放安了許多。

  沒多久,盧嵩回來,又為皇帝探了探脈。顧昀看著他,緊問道。“如何?”

  “有救。”盧嵩輕鬆地笑笑,說著,又將小木箱打開,從裡面拿出些藥粉,敷在皇帝的傷口處,邊敷邊道:“這位公子中毒雖劇,幸而時辰尚短,再晚一刻送來,嵩亦是無計可施。”

  他說完話,卻無人答應。盧嵩回頭,卻見顧昀已經倒在一邊,沒了動靜。

  四周黑洞洞的一片,顧昀動動身體,軟綿綿的,腰下隱隱疼痛。

  “……那是顧公子!”不知誰在說話,語帶豔羨。顧昀望去,忽然發現自己置身在滿街的人群之中,四周的人都將他爭相觀看,目光充滿欣賞和驚歎,堵得他乘坐的馬車寸步難行。

  “……爾形既淑,爾服既鮮。轉側綺靡,顧盼便妍。”有人高聲讚頌道。

  顧昀回頭,父親站在身後,滿臉驕傲。他又將視線去尋母親,卻不見她的蹤影。

  忽然,旁邊傳來轔轔車聲,顧昀望去,一輛華貴的鸞車上,母親佩玉飾金,光華照人,卻看也不看他,漸漸遠走。

  顧昀大驚,連忙去追母親,卻動彈不得。

  “爾為顧氏子弟,虛名怎得立身!”叔父顧銑話語嚴厲,緩緩響起。

  堂弟顧竣看著他,滿臉不屑:“反正你是那西京玉……”

  顧昀睜開眼睛。

  陣陣清脆的鳥鳴傳入耳畔,伴著絲絲晨風,頸間一片濕涼。腰間傳來陣陣痛感,顧昀皺皺眉頭,朝旁邊望去。睡眼惺忪,一個纖細的身影側對著他,坐在不遠的一張案前。晨光淡淡,將她臉上的輪廓映得皎潔而柔和。

  顧昀目光漸漸凝起。

  察覺到動靜,馥之轉過臉,見顧昀正睜著眼睛看來,心中一陣欣喜。她從案前起身,走到顧昀的席邊:“君侯覺得如何?”

  顧昀望著她,眼前仍有些朦朧,昨日的事卻在心頭一樁樁的浮現起來,漸漸敞亮。

  “無礙。”顧昀道,聲音有些沙啞。說著,他動動身體,腰背上的傷被牽扯,傳來一陣疼痛。

  馥之忙道:“君侯不可輕動,我師兄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將那傷口縫合。”

  顧昀不再挪動,卻問她:“與我同來的那公子何在?”

  馥之看看他,答道:“他早已醒來,現下正與光祿勳在隔壁廂房。”

  聽到光祿勳已經來了,顧昀的心中長長松了口氣。他看向馥之,張張嘴,卻覺得喉頭乾澀,說不出話來。

  馥之了然,轉頭從旁邊的水罐裡盛出一碗水,用湯匙舀出一勺,送到顧昀嘴邊。

  顧昀看著湯匙,那猶豫片刻,稍稍張開嘴。

  水緩緩入口,從舌尖淌向喉嚨,一陣甘甜舒暢。

  顧昀一動不動。自記事起,他便從不曾讓人這般喂過,面上有些不自在。他看著那湯匙在水碗和自己之間來回,目光微微停在那白皙的手指間,沒有抬眼。

  門外忽而響起些腳步聲,未幾,一人撩起半垂的竹簾踱步走了進來,正是皇帝。

  馥之忙將水碗放下,伏身下拜。

  見顧昀要起身,皇帝笑笑:“甫辰莫動。”說完,目光落在馥之身上,溫聲道:“女君亦請起。”

  馥之答禮,從地上起來。

  皇帝神色輕鬆,他仍穿著昨日的衣服,左臂上纏著布條,卻精神飽滿,全不見中毒時的樣子。“不想女君亦通曉岐黃?”他看看馥之,道。

  馥之知曉今早來此處見到皇帝,自己的那些事便再隱藏不得了,垂眸答道:“馥之略曉一二。”

  皇帝頷首,沒有說話。又看向顧昀,走到他的席邊坐下。

  馥之見他二人有話要說,也不再逗留,告一聲禮,便退了出去。

  柔軟的衣裾消失在輕動的竹簾後,似攪起一縷輕盈的日光。

  顧昀將瞥去的視線收回,卻發覺皇帝正看著他。

  “陛下身體可安好?”顧昀將目光落在他的臂上。

  “無事。”皇帝道,眉間卻露出一絲疲憊。他懶洋洋地靠在案上,瞥顧昀一眼:“倒是你,那醫者說差點便傷到了內臟。”

  顧昀笑笑:“臣無礙。”

  皇帝看著他,冷哼:“我早說你一身蠻性,此番竟去與牛角力,幸而識得這市井中有良醫。”說著,他忽而一笑:“不過,此間有一藥童亦是有趣,昨夜見落暴雨,便將我那馬車收入了院中,又待今晨雨停才去姚博士府上報信,害外面一干人等亂了整夜。”

  顧昀一怔,片刻,道:“姚博士與昀叔父有舊,昀亦是偶然自姚博士處得知此間有良醫。”

  皇帝淡笑,卻沒有接下去再說,片刻,轉而道:“審琨做得不錯,聞訊後即刻關閉城門,並報知太后丞相,行事倒果決。”

  顧昀抬眼看看他,想起昨天的事,不禁凝眉沉吟:“那些賊人可有下落?”

  皇帝淡淡道:“尚不見蹤跡,廷尉只搜了那店鋪。”他伸手,將席上的一塊磨得鋥亮的山形木鎮撥了撥,目光漸漸寒冷,緩聲道:“甫辰,你信不信,有人怕了呢。”

  門外,日頭已經升上了天空。馥之走到廊下,望著頭頂,暗暗地舒口氣。

  “阿姊。”門外的阿四看到馥之,忙走過來。

  馥之笑了笑,從他手中拿過羃離。阿四以前隨他父親學過些木工,此次盧嵩開醫坊,馥之便讓他來幫忙。早晨的時候,阿四突然跑回府來,說昨夜顧昀倒在了東市的醫坊裡。馥之吃了一驚,立刻出門。

  走出路上,卻感覺與往常很不一樣,處處都可看到軍吏,馥之的車被攔下詢問了好幾次。待她終於感到醫坊,走進廂房裡,竟看到剛剛轉醒的皇帝。吃驚歸吃驚,皇帝中毒,顧昀負傷,再與外面的警備聯繫起來。其中緣由馥之卻不敢猜度,只立刻依皇帝吩咐遣人去報知光祿勳。

  馥之將羃離戴好,看看院中神色戒備的衛士,又看向不遠處,那個以出身庶族而聞名的光祿勳卿審琨正與站在屋簷下與盧嵩談話,表情嚴肅。盧嵩顯然被這些突如其來的朝廷士吏驚到了,神色小心翼翼。

  馥之想了想,覺得自己在此久留無益,便朝他們走過去,向審琨款款一禮,說要告辭歸家。審琨看著馥之,他知曉這女子身份,眼下皇帝已經無恙,倒也無須再留。沉吟片刻,很快答應了。

  “馥之。”馥之剛到門口,盧嵩趕上前來。

  他面色猶豫,低聲問:“那公子究竟何人?”

  馥之望望後院,片刻,卻轉向盧嵩,眨眨眼:“我且問師兄,若將來得入太醫署,師兄可願往?”

  盧嵩愣了愣,皺眉道:“馥之這時開甚玩笑,我向來訥於人情,怎入得朝廷的地方?”

  馥之笑起來:“如此,師兄安心便是。只消好生招待,將來這醫坊,京師之中必無出其右者。”

  盧嵩看著她,似懂非懂。

  馥之卻不再解釋,只輕笑地告辭一禮,帶阿四轉身離去。


31.暖陽

  皇帝乘著車,在執金吾和衛尉的護送下回到了宮中。

  守門的宮衛見到皇帝車駕,忙向兩旁讓開,齊齊致禮。車子入了宮門停下,皇帝換乘步攆,由宦官抬著,一路疾走向紫微宮。

  還未到紫微宮前,卻聽見一陣嘈雜的人聲傳來。望去,只見宮門前站著好些人,都是些出入宮禁的近臣,似乎正與宮前衛士爭執。

  “……教衛尉卿出來!老夫有話問他!”其中一人立在眾人之首,聲音尤其突出,竟是太常卿程宏。

  皇帝瞥向走在身旁的衛尉卿褚英。

  褚英望望那邊,面上訕然不定,低聲稟道:“臣命衛士不得放入任何人,以免走漏消息。”

  皇帝沒有答話,看向宮門前,唇邊浮起一抹深長的笑意。

  這時,走在前面的宦官清喝一聲。

  眾人聞得望來,見到皇帝,皆驚詫不已,頓時鴉雀無聲。

  皇帝卻不慌不忙,端坐著,待步攆行至眾人跟前,看著跪拜在前的程宏,笑了笑,聲音和緩而清朗:“今日不朝,太常卿也來了。”

  “陛下……”程宏一時不知如何應對,滿面通紅,肥胖的臉上出了一層汗,化開了幾道白粉。

  皇帝卻不看他,目光直直落在他身後的侍中溫容身上:“溫卿亦在。”

  溫容沒有抬頭,從容答道:“臣今日輪值。”

  皇帝淡笑,看看其餘眾人:“朕昨日逢雨留宿承光苑,未報知有司,朕之過也。眾卿體恤之念,朕心甚慰,如今可各往職屬,不必掛懷。”

  眾臣皆應諾,向皇帝再禮。

  眼見皇帝的步攆在衛士的簇擁下逕自入了紫微宮,程宏從地上起來,只覺滿心羞赧。

  早晨的時候,他本要去宗廟查看穆帝祭禮的預備,卻在路上被攔車詢問多次,經過宮城外,又遇到溫容,聽他說起紫微宮禁入之事,便應他之請到紫微宮來查看究竟。果然,紫微宮衛士說宮中有令,今日免事。同時被阻的也有好些時常出入宮禁的臣子,擁堵在宮門前,又是不解又是疑惑,怨聲載道。

  溫容對衛士說程宏乃太常卿,要入內面見皇帝。衛士卻堅決不許,說他們聽從衛尉調遣。衛尉卿褚英出身寒門,一身武氣,從來入不得士族大臣的眼。程宏聞得此言,頓時怒起,便對衛士斥責起來。

  不想,竟恰逢皇帝歸來。

  程宏覺得身上汗濕了一片,突然後悔起來。皇帝對他們這班老臣向來不親近,自己方才那番作為雖在情理之中,落在皇帝眼裡卻只怕不太好……心裡想著,程宏轉頭看向溫容,卻見他立在宮門投下的一片蔭蔽之中,雙眼望著那步攆離去的方向,面無表情。

  皇帝回到寢宮的時候,只見裡面好不熱鬧。太后、王宓都來了,連大長公主也在,下首還有太醫令和一眾醫官。

  見他回來,所有人的臉上都神色一展。

  “皇兄!”王宓率先迎上前去,將他仔細打量,眼圈紅紅的。

  皇帝安慰地拍拍她的肩頭,朝裡面走去,向坐在堂上的太后下拜:“兒見過母后。”

  太后看他精神充沛,提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面上卻愈加沉下,雙唇緊抿,沒讓他起來。

  殿中寂靜一片。王宓看看太后,心中擔憂擔憂皇帝身體,向她道:“母后……”話剛出口,太后卻冷冷掃來一眼,王宓連忙住口。

  “你可知錯?”太后盯著皇帝,緩緩道。

  皇帝伏拜在地上:“兒知錯。”

  “私自出宮,目無章法!”太后猛然以手捶床,向左右厲聲道:“傳我令去,將昨日當值的宮門衛士以及一眾從人全數押交廷尉!”

  皇帝心中一驚,抬起頭。觸到太后怒目,複又俯首不語。

  太后身旁的常侍得令,小步趨出。

  殿中又是一陣默然。

  “罷了罷了,”這時,挨在太后身旁坐著的大長公主在一旁開口了,她笑笑,向太后勸慰柔聲道:“陛下現在已經歸來,太后訓也訓了,陛下知錯便是。太后莫忘了陛下還有傷在身,太醫令等一眾醫官如今還在外面待詔。”

  太后聽聞此言,目光落在皇帝左臂上,神色一緩。她收起怒容,吩咐皇帝起身,讓宮侍去召醫官入殿。

  左右早已將一張軟榻抬出,扶皇帝躺上。未幾,太醫令領著醫官前來,向太后皇帝行禮,即刻為皇帝診察。

  “陛下脈象有少許虛浮,卻平穩,靜養幾日便可。”待診畢,幾名醫官略一商討,太醫令稟道。

  聽他這麼說,眾人皆大歡喜。

  太后長舒一口氣,頷首:“如此便是大好。”她看著皇帝,片刻,卻忽而舉袖拭目,輕歎道:“你這般任性,若真出了意外,置天下何地,又教老媼有何面目去見地下先祖?”她的聲音帶著些微微的顫抖,說著,將臉轉向一旁。

  殿中之人皆動容。

  王宓想起自己昨夜聽到皇帝遇刺失蹤的消息時,覺得似乎天都要塌下來了,現在憶起都仍有後怕。鼻子不禁一酸,眼淚又跑了出來。

  皇帝忙從榻上下來,伏拜在地:“兒謹記母后教誨。”

  太后垂淚不語。

  大長公主亦舉帕拭拭眼角,看著皇帝,櫻唇似笑非笑。

  操心一夜至天明,太后早已倦了,與皇帝交代了些話,又與大長公談了幾句,便回宮歇息了。

  皇帝須靜臥休養,王宓也告退出去。

  她並不覺疲憊,走出紫微宮,忽然見姑母大長公主也行將了出來。

  “姑母。”王宓走過去,向大長公主一禮。

  “阿宓。”大長公主停下步子,露出笑意。

  王宓望著大長公主精緻的臉,不禁從心底讚歎。這位姑母年將四十,卻保養得甚好,面容堪比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即便熬了整整一夜,也絲毫看不出一絲黯淡。

  對於這位姑母,王宓現下是滿心感激的。

  昨日凶訊傳來時,大長公主正陪著太后在宮中道觀參拜。眾人一團忙亂時,她決然留在宮中,不停安慰她們母女,太后也得以迅速定下心來,聯絡丞相,號令有司。

  “姑母要返新安侯府?”王宓問。

  大長公主笑笑:“非也,我聽聞你昀表兄也受了傷,還須往顧府看看他。”

  這話正勾中王宓心事。早晨衛尉來報知皇帝和顧昀的消息時,她也在場。後來見皇帝安然歸來,卻不見顧昀,她的心早已穩不住了。

  “昀表兄……不知安好否。”王宓輕聲道。

  大長公主看著她,唇邊緩緩漾起笑意。她沒有回答,卻摒退左右,少頃,將王宓細看。

  “我記得甫辰少時最愛吃櫻桃,每到時節,阿宓總要將自己分得的櫻桃帶到顧府,可對?”她緩緩道。

  王宓聽到這話,雙頰登時染紅,目光滿是慌亂。

  大長公主卻輕笑起來,聲音柔和而慈愛:“阿宓何須羞赧,你的心思姑母豈看不出來?甫辰得你青睞,何其幸也。”

  王宓心中一陣激蕩,甜澀交雜,只覺臉像燒著了一樣。

  片刻,她卻低下頭,微不可聞地囁嚅道:“可昀表兄不甚喜阿宓。”

  “哦?”大長公主注視著她,從容淺笑,掩口低聲道:“甫辰年輕,素不通情事,可我和顧府都想先為他定個將來呢。”

  王宓驚訝抬頭,望著大長公主的笑靨,目光漸漸凝起。

  顧昀坐在車裡,望著街景在面前掠過。

  馬車的顛簸下,後腰上仍隱隱作痛。那日皇帝離開後,沒多久,顧府也派家人來將顧昀接了回去。此後的幾日,他只臥榻靜養,盧嵩每日到顧府給他施針換藥,也恢復得不錯。

  不過,延壽宮筵的日子漸近,承光苑那邊也日益緊迫。雖有曹讓接手,顧昀卻不能完全放下,今日征得盧嵩允許,顧昀乘車到承光苑查看了一番。

  天色又到了下晝時分。車子奔過大街,東市近在眼前。

  經過那日事發的店鋪前,顧昀命馭者停下。他看看那店鋪,只見大門緊閉,果然已是查封了。視線不由地再移向東市裡面,日光落在一片青灰的瓦頂上,似泛著些柔光。

  “君侯,可繼續回府?”馭者問。

  “先往東市換藥。”顧昀道。

  馭者應諾,趕車朝東市馳去。

  東市常有車馬載貨通行,裡面的小巷也設得寬敞。

  顧昀的車子沒有走人山人海的大街,卻穿過巷子,在盧嵩醫坊的後門停下。小門虛掩著,顧昀讓馭者和馬車候在外面,逕自走入院中。

  藥坊還未開張,進到裡面,卻只有阿四在堂上滿頭大汗地做木工。

  “盧子出去了。”阿四看看顧昀,聲音依舊沙啞:“君侯可是來換藥的?”

  顧昀望望四周,頷首:“然。”

  阿四想了想,道:“我知道藥在何處,君侯要換藥,我去拿來也可。”

  顧昀看他一眼,沉吟片刻,點頭答應了。

  阿四呵呵地笑,放下手中活計,跑到盧嵩室中拿出些調好的藥粉和潔淨的布條,帶顧昀走到廂房裡。

  顧昀在木榻上坐下,寬去外衣。

  “姚扁鵲可曾來?”他忽然問。

  “未曾。”阿四坐在他身後答道,看著他精壯的上身,心中不禁嘖嘖讚歎。他將顧昀腰間的布條拆下,看到傷處,不禁心驚。那傷口已經開始結痂,卻有些猙獰,痂皮暗紅帶黑,看得人不忍。阿四看看藥粉,學著盧嵩平日的樣子,將藥粉倒在一塊布上,朝猛地傷口敷去。

  “嘶……”只聽顧昀疼得倒吸一口涼氣。

  顧昀回頭怒目,阿四自知下手重了,訕訕一笑。再看傷口,卻發現裡面竟出了血水,“呀”地驚叫一聲。

  “阿四?”一個聲音忽然從院中傳來。

  顧昀定住。

  阿四面上一喜,如遇救星,忙大聲答道:“阿姊!”未幾,一人出現在門前,頭上羃離撩起,正是馥之。

  目光正正相遇,看到榻上的顧昀,馥之亦愣了愣。“君侯?”

  顧昀餘光掃過自己赤裸的雙臂,向略一馥之頷首:“女君。”暗自深吸口氣,坐正身體。

  “阿姊……”阿四囁嚅著,指指顧昀後腰:“淌血了。”

  馥之見狀,忙解下羃離,走過去,阿四忙讓到一旁。

  顧昀轉過頭去,只覺身後傳來些若有若無的輕柔氣息。

  “去拿些藥酒來,再燒些沸水。”馥之查看一番那滲血的地方,少頃,對阿四說。

  阿四如獲大赦,飛奔出去,沒多久,就把酒拿來了,又趕緊去燒水。

  馥之請顧昀趴躺在榻上,洗淨手,在榻邊坐下,用布蘸滿烈酒。

  顧昀望著門外,下晝日光淡淡,風吹得竹簾輕輕搖曳。

  腰上的傷處傳來一陣涼意,片刻,刺痛襲來。顧昀眉頭微微皺了皺,緩緩吐出一口氣。

  “阿四修理木器慣了,下手便不知輕重,君侯勿怪。”片刻,馥之帶笑的聲音低低傳來。

  顧昀的臉枕在雙臂中間,唇邊揚起一抹苦笑:“嗯。”

  馥之將盧嵩的藥粉輕輕敷在傷口上,又拿起一旁乾淨的布條,為顧昀細細纏在腰間。

  顧昀稍稍弓起身體,只覺肌膚上,輕柔的觸感劃過,卻似久久停留。他目光掃去,只能看到一角廣袖上光潔隱現的流雲。

  “不知師兄為君侯換藥之後,還做何事?”馥之將布條打上結,問他。

  “施針。”顧昀道。

  馥之沒有說話,片刻,只聽一陣窸窣聲響起。

  顧昀回頭,卻見馥之正打開一個小小的布包,其中,根根銀針光亮如絲。

  “你要施針?”顧昀詫異地問。

  “嗯。”馥之說,她看看顧昀,片刻,補充道:“去年冬時叔父病重,我學了些針術。”

  “去年冬時?”顧昀想了想:“至今才半年。”

  馥之眼也不抬,頷首。

  顧昀回過頭去,不語。

  馥之用酒將銀針細細擦過,看向顧昀的身體,認准穴位,將針根根刺入。

  誰也沒有說話,室中靜謐無聲。

  馥之布好針,靜靜坐在一旁。

  顧昀伏在榻上,一動不動。他的呼吸平緩,背上微微起伏,沁著些汗氣的光亮,似散著隱隱的熱氣。

  馥之時不時地將銀針撥動,目光卻落在他背上勻稱健壯的線條。

  這人的皮膚也不全像臉上那麼黑。心中忽而想道。

  呼吸間似帶著某種陌生而神秘的氣息,那日桂樹下不自然的感覺似乎又回來了,馥之面上有些燒灼,將目光移向門外。

  “輕車隨風,飛霧流煙……”腦海中響起那時在塞外,余慶吟給她聽的詩。

  “我那日出去,未見你。”顧昀突然開口道。

  馥之訝然回頭,看看他,明白他說的是哪日,道:“我歸家了。”聲音出來,有些乾澀。

  顧昀頷首。

  這時,估摸著時辰差不多了,馥之將銀針收起。

  “大司馬現下如何?”她邊收邊問。

  “這幾日盧子為其看診,又好了許多。”顧昀答道。

  馥之聞言,笑笑:“我師兄乃師傅最得意的弟子,醫術我也不及他。”

  顧昀再頷首,沒有說話。

  馥之見他肋下還有一根,伸手去取,不期然地,突然被他一把將手握住。馥之吃驚,欲將手掙脫,顧昀卻緊緊不放。

  “可我只想你去。”他的目光望著門外,聲音低沉,耳後卻彤紅:“我來此,也只想見你。”

 

32.薔薇

  馥之頓住。

  顧昀轉過來看她,目光熾熱明亮,面龐潮紅如霞。

  手被他緊緊握著,熱力傳來,心跳也被陣陣催動,在胸中突撞。那聲音仍徘徊在耳邊,馥之看著他的側臉,雙頰倏而如炙烤一般,竟說不出話來。

  好一會,她吸口氣,開口道:“你……你鬆手。”話卻在喉頭裡乾澀地卡了一下,聲音帶上些不自覺的綿軟。

  顧昀看著她,一瞬不移,片刻,手微微鬆開。

  馥之即刻抽回手。

  掌間一陣清涼,室中靜謐,呼吸漾動的聲音起伏可聞。

  馥之望著顧昀,面上卻愈加熱辣。

  那雙細長的眼眸中,目光深邃灼人。她想轉過頭去,卻又覺得手足無措,心狂蹦得似乎要突出來一樣。自己的心緒頭一次這般不受掌控,羞赧間,卻生出些隱隱的慌亂。

  馥之突然從榻上站起身,不看顧昀,快步地走了出去。

  外面已是傍晚光景,斜陽的光輝掠過屋頂照在階前,微風拂面而來,夾著柴草的火煙味道。

  院子一角,阿四正拿著斧子劈柴,見馥之出來,將手裡的活放下。

  “阿姊可是來要水?”他用手擦一把臉上的汗,留下幾道黑黑的指印:“水還未沸。”

  馥之走過去,腦中仍有些恍然,看看他,沒有說話,點一下頭。

  阿四訕訕地笑:“我原想將晚間沐浴的湯水也燒好,可省些柴火,不料燒了許久也不見沸。”

  “哦……”馥之心不在焉。

  阿四看著她的臉,卻一怔:“阿姊面上怎這般紅……”

  話未說完,馥之卻已往前走開,頭也不回:“我去看看水。”

  阿四應了聲,看著馥之的背影,心頭正訝異,這時,卻見顧昀也出了來。他已經將上衣穿好,一身齊整,也朝這邊快步過來。

  “你阿姊何在?”他問。

  阿四抬手,指指庖廚。

  顧昀不吭聲,只朝庖廚走去。

  庖中比外面要熱上許多,灶膛裡,火熊熊地燒著,大甕裡的水響著,似乎要沸了。

  馥之站在門邊上,看著地上自己被拉長的半邊影子,一動不動。

  “……我來此,也只想見你。”顧昀的話徘徊在腦中久久不去。

  馥之深吸一口氣,心中已經平復少許。摸摸臉上,果然是熱得燙手。她看看四周,想起自己方才的失態,又不禁懊惱。自己一向鎮定,何以如此不自持……

  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馥之回頭,卻見顧昀已經來到,身形遮住了天邊投來的暉光,面前一暗。

  兩相照面,馥之的臉再度燒起,卻望著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再躲開。

  顧昀亦不出聲,看著馥之,伸出一隻手來。指間,一根銀針細長光潔。

  馥之愣了愣,片刻,伸手接過。

  “我不欲唐突,也不願教你難為。”只聽他開口道,聲音低緩,卻帶著些生硬。他注視著馥之,夕陽光照將他頰邊的輪廓的染得熾紅:“我後日再來,你若覺善,媒人便可至姚博士府上。”

  馥之臉龐上仍熱氣蒸騰,沒有說話。

  顧昀站立片刻,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晚風從院中緩緩吹入,姚虔穿著寬敞的衣衫,斜坐在案前看著書簡。

  他抬眼,馥之在藥櫃前將配好的藥材細細搗研,卻只低頭將石杵磨著,許久也不見添藥。

  “女君。”未幾,戚氏從門外進來:“庖人問你藥可配好了?”

  馥之回神,忙應了一聲。隨後,將臼裡的藥末傾出,又加上幾味,用紙包起。

  姚虔看看拿藥離開的戚氏,又看看馥之,片刻,伸手拿過案上的水盞,卻發現空了。

  他正欲去取水罐,馥之瞥見,忙起身過來:“我來。”

  姚虔微笑,看著馥之為他斟好水,端起起水盞喝一口,緩緩道:“馥之,何事慮心?”

  馥之愣了愣,抬起頭。

  姚虔揚眉看她。

  馥之笑笑:“無事。”說著,卻轉開視線,將一旁的幾冊書簡拿起來整理。
  姚虔莞爾,亦不追問,繼續看書。

  “叔父。”過了會,卻聽馥之出聲喚道。

  姚虔抬眼。

  只見馥之望著他,想了想,問:“叔父當年如何識得大司馬?”

  姚虔一訝,笑起來,道:“那時我隨你父親遠遊至京中,不久便得以結識大司馬。”

  馥之頷首。京中之人對名士的追捧,從看謝臻這次來京的風靡之勢便可窺得一二。父親當年名氣亦不小,結交顧銑那樣的世家子弟也是容易。

  “我聽聞顧氏世代征戰沙場,其子弟必一身武氣,不想竟也與父親和叔父相善。”馥之垂眸端起水罐,再往盞中加水,輕聲道。

  姚虔笑而搖頭:“顧氏縱然一身武氣也是世家,大司馬當年亦好文才。你看武威侯,舉止端正識禮,可有半分鹵莽之氣?”

  馥之心中微微一動,抬頭看看姚虔,只見他神色平和。

  “如此。”馥之道,唇邊漾起微笑,不再言語。

  王瓚從署中回到府中,剛下車就聽到家人來稟報,說雍南侯要他回去一趟。王瓚看天色尚早,覺得回家一趟倒也合適,便入府換上常服,乘車往雍南侯府而去。

  到了侯府前,僕役忙來迎接。

  王瓚下了車,稍整衣冠,問:“父親在何處。”

  “小人方才聞得君侯正在後苑。”僕役答道。

  王瓚頷首,舉步入內。

  雍南侯一支,先祖乃開朝高皇帝五子,名磐,封汝南王。歷經六世,傳到王瓚父親王壽手裡的時候,王國早已不復,王壽也變成了一個五千戶的列侯。

  儘管如此,當年汝南王的家宅卻保留了下來,高門大院,無論占地或氣勢,在京中皆排得上名次的。

  王瓚看看面前嚴整的堂屋,卻沒有直走向前,轉身朝一側踱去,從遊廊走向後苑。

  這府邸多年來被用作本宅,早已分出許多院落。其中以園林相隔,倒也不顯逼仄。遊廊蜿蜒向前,轉過一處花蔭地時候,王瓚朝不遠處望去,只見樹影婆娑,背後露出一段矮牆。

  往日的浮影又被勾起,王瓚腳步微微停滯,片刻,他看看光景,心中一定,朝那邊走去。

  牆垣雖矮,卻修得很長。王瓚沿著牆根往前,腳下的草已經長得濃密,再不見從前那被自己踏得淺淺的小道。

  沒多久,前面出現一道漆痕斑駁的園門。王瓚走過去,卻發現園門卻敞開著,生銹的鐵鍊垂向一邊。

  王瓚詫異,望向園內,走了進去。

  輕風拂過,甜甜的芬芳迎面撲來。時近仲夏,園內遍植的薔薇已開得繁盛。未經修剪的枝頭伸展得高大,淺紅的花朵燦爛地簇擁其間,放眼望去,一片嬌美景色。

  一棵高大的槐樹下,茵席鋪陳,侍婢環伺,三名衣飾華貴的婦人坐在樹蔭下,談笑賞景。正中一人,是雍南侯長子王恭之妻沈氏。

  “不想此園外面簡陋,其中竟有如此花景。”一名婦人讚歎道。

  “可不是。”另一名婦人笑道:“往日我等來從不見到,卻是被長姊藏了起來,不肯輕易與人。”

  沈氏輕搖漆扇,笑道:“不是我藏私,爾等不知,此處不是輕易入得的。”
  二人一訝:“為何?”

  沈氏不緊不慢地端起面前茶盞,輕抿一口,道:“爾等可知,過去君侯有一侍妾顏氏?”

  “顏氏?”一人恍然道:“記得。莫非此處是她的居所?”

  沈氏淺笑頷首。

  另一婦人亦睜大眼睛,低聲道:“就是那章台街的名伎?我聽說當年雍南侯要納她為妾,還驚動了宗正。如今……”

  她話沒說完,忽然有侍婢在身後驚呼一聲:“呀,來了外人。”

  幾人望去,果然,一名男子從花園那頭走過來。

  兩名女眷一驚,忙回避地舉起紈扇。

  沈氏眉頭皺起,正要命從人去將那人攔下,定睛一看,卻見是王瓚,話卡在在嘴裡。

  “見過長嫂。”王瓚悠悠地走過來,向沈氏一揖。

  “原來是二叔。”沈氏微笑,卻不起身,坐在席上還禮。

  王瓚似笑非笑,看看四周,又瞥瞥她們,目光忽然落在不遠處的一名家人身上,將他上下打量一番。

  “我聽說府中近來換了囿人,便是你?”王瓚唇角一勾,問道。

  那家人神色不定,看看沈氏,上前一禮,道:“正是小人。”

  王瓚淡淡道:“可知錯?”

  囿人臉色一白,忙伏跪在地。

  “去管事處領二十杖。”王瓚面色沉下,冷冷地說:“若有下次,定嚴懲不貸。”說罷,看也不看他們,拂袖轉身。

  “慢著!”這時,一旁的沈氏出聲斷喝道。她早已氣惱難當,看著王瓚,怒極反笑:“二叔莫非忘了,府中一應內事,君侯皆已交與妾掌管。便是要處置家人,也須由妾說了才算!”

  “哦?”王瓚瞥她一眼,冷笑,慢慢地說:“瓚不才,只記得父親曾令,未經他授意,任何人等不得踏足此園。此人如今犯令,長嫂既要管,便交與長嫂,瓚稍後稟過父親便是。”話音落下,王瓚轉身離開。

  後苑中,雍南侯王壽正坐在榻上聽家伎鼓瑟,半閉著眼,指節輕輕叩著榻沿。忽然,他聽到門外家人來稟說王瓚到了,倏而睜開眼睛。

  果然,未幾,王瓚走了進來,向他拜禮:“兒見過父親。”

  王壽揮手讓家伎退下。

  “孺子這麼快便來了。”王壽在侍婢的攙扶下坐正身體,對王瓚道。

  王瓚一揖:“兒不敢遲。”

  王壽看著他一本正經的樣子,笑了笑。這個兒子,有時是頑劣了些,卻到底是個有出息的。如今年紀輕輕已得了封侯,不必再寄望他過身後分出的那點產業,想到這些,王壽心裡便是一陣安慰。

  他摒退左右,拿起案上的茶盞,喝一口:“延壽宮筵,你去否?”

  王瓚知道此來會說起延壽宮筵,從容答道:“兒已與郭維等人約好,宮筵當日賽馬助興。”

  王壽頷首。郭維是太後母家郭氏的子弟,與王瓚常有往來。

  “為父近日曾到姚尚書府中做客,”稍傾,王壽放下茶盞:“見到他家長女,欲為爾求之。”

  王瓚一愣。

  “姚氏乃天下首屈一指的世家,與之結親乃是大善。”王壽緩緩道。他莞爾,看看王瓚:“那姚尚書之女亦是佳人,宮筵上你可留心一觀。”

  王瓚靜靜地聽,末了,一揖答道:“諾。”婚姻從父母之命,娶什麼王壽自然會給他挑好,這倒無須掛心。不過,當王壽說起姚氏的時候,腦中卻倏而浮起姚馥之的樣子。

  是那妖女的堂妹呢……王瓚心裡暗想。

  王壽見王瓚無異議,心中滿意。末了,他沉吟片刻,道:“郭氏的子弟,你今後少來往為妙。”

  王瓚訝然抬頭。

  王壽淡淡地說:“郭家是靠不住的。”

  王瓚頷首:“兒謹記。”

  王壽笑笑。坐了好一會,這時他覺得腰骨有些酸倦,伸了伸。他看看王瓚,揮揮手,和聲道:“你在署中料理公務,想必也累了,回去吧。”

  王瓚應諾,問候了幾句安康的話,行禮退出去。

  剛走到門口,王壽忽然出聲:“仲珩。”

  王瓚回頭。

  王壽看著他,意味深長:“你長嫂遲早要掌家,勿過於執念。”

  王瓚目光凝起。想到剛才花園中的的一幕,忽而冷笑。

  他望著王壽,一字一句道:“兒以為,父親既應承母親,便要做到。”說罷,向他一揖,頭也不回朝屋外走去。


33.疾雨

  一日後便是延壽宮筵,日頭升起後,顧昀奉召入宮,向太后詳陳承光苑宮宴當日衛戍之事。

  太后甚為滿意,提起那日護駕之事更是褒獎有加,賜顧昀膳食,又賜其在宮中乘軟攆。顧昀謝過太后,剛出樂安宮,卻遇到紫微宮的宦官,把顧昀請到了御苑。

  “甫辰今日棋技不佳,可是身體仍不適?”御苑的涼顛中,皇帝微笑地倚到幾上,看著面前勝出二目的棋局,神色舒暢。

  顧昀莞爾,沒有說話,端起旁邊的茶盞抿下一口。眼睛瞥向殿外,只見柱影傾斜,已經午後了。

  “那店主人查出來了。”片刻,忽然聽皇帝道。

  顧昀抬頭。

  皇帝看著他,聲音緩緩:“他原本襄安侯家奴,三月前放出,租下了那店鋪。”

  “襄安侯?”顧昀訝然。

  皇帝唇邊泛起一絲冷笑,繼續道:“朕出宮城,至觀城門戍衛,再經東市街口,見到少府制的琉璃盞當街擺賣,便走過去。”他輕哼一聲:“倒是估得精准!”

  顧昀心中一驚。

  襄安侯正是剛剛退隱的元老,顧昀的表舅何愷。

  那日事後,他曾詢問過皇帝的近身衛士,得知皇帝近來曾離宮兩三回,每次必過東市街口,那假扮店主人的歹徒定是摸准了消息動手的。只是不想,此人竟牽連到了襄安侯。

  何氏根基久遠,立國時,何氏以支持高祖而受封侯爵,幾代人才俊輩出,亦是有名的後族。皇帝素不喜士族驕橫奢靡之風,即位以來,常著手整治。何氏支系眾多且顯赫已久,曾有幾名子弟因犯事被罰,何氏族人心念與皇帝有一層外戚之親,曾向皇帝求告,卻屢屢碰壁。近來,京兆尹吳建受羈,其妻何氏領家人闖廷尉署而被廷尉鄒平逐出之事,更是一時在京中引起軒然大波。

  顧昀沉吟。說來,何氏一族素來心高氣傲,人脈深廣,若要打聽什麼皇帝機密,並非不可能……

  “陛下疑心何氏牽連此事?”顧昀問。

  皇帝看看他,不答卻問:“甫辰有何見解?”

  顧昀蹙眉,道:“臣以為,此事謀劃之周密,而身後敗露卻未免太淺。”

  皇帝聽了,卻淡淡地笑了笑,在木榻的軟褥上躺下。

  “朕確實疏忽了些。”皇帝望著頭頂的屋樑,過了會,低低地說:“這兩年一心收攏可用之才,身旁好些人都該仔細查上一查……”片刻,他的唇角弧度忽而彎起,望向顧昀,雙目炯炯:“甫辰,有人確實比朕著急呢。”

  顧昀看看皇帝,神色沉凝。

  皇帝深吸一口氣,少頃,忽然坐起來。

  “再弈一局。”他興致勃勃地說,伸手去收棋子。

  “恐不能遂陛下。”顧昀看看天色,一揖道:“昀須先行告退。”

  “嗯?”皇帝一愣:“何事如此匆忙。”

  顧昀微笑:“是極要緊的事。”

  太陽仍在天上掛著,天邊卻已經壘起了鉛雲,似乎預示著又一場暴雨將至。

  駿馬拉著漆車,馳過京城大街,直奔東市。馭者熟練地將車驅入小巷,在醫坊的後門停下。

  車後的細竹簾掀起。顧昀從車裡出來。他下意識地望向周圍,只見巷子空空的,似乎只有他來到。

  馭者走到門前,伸手敲了敲。

  無人答應。

  馭者看看顧昀,見他看著門上,無甚表情。馭者只好轉回頭,再用力叩了叩。

  “何人?”這時,一個聲音忽然傳來,又幹又沙。未幾,門“呀”地打開,一名總角少年探出頭來,正是阿四。

  看到顧昀,阿四先是一怔,忙道:“盧子收藥去了,過兩日才歸。”

  “只有你在?”顧昀問。

  阿四點頭。

  顧昀不答話,只將眼睛瞅瞅院中,微微蹙起的雙眉下,目光深沉。

  馭者看看阿四,又看看顧昀:“君侯……”

  “爾且在此。”顧昀道,頭也不回地推門入內。

  “潁川細麻,必仲秋收下,冬日制好,曝於雪上,春暖再加遴選。百斤生麻只得一斤,韌滑堪比蠶絲。”屋裡,戚氏坐在織機前,手裡靈活地擺著梭子,一邊織布一邊道。

  馥之坐在一旁的席上,手裡慢慢地將入櫃的衣服折起

  戚氏猶自說道:“看市中那些賣到五百錢一尺的麻布,與潁川細麻比起來也不知像什麼。若是老婦,一錢一尺也斷不會買。”

  馥之沒有說話,只將眼睛看著手上。

  “……我後日再來……”那個聲音又隱隱繞在耳旁。

  心隱隱作亂,她的眼睛不自覺地瞥向窗外,只見天陰沉沉的,雲如潑墨,似乎又是一場大雨將至。

  那日從東市回來,馥之再沒有踏出府中一步。兩日來,她在家中不是擺弄藥材就是看書,卻時常突然回過神來,發覺自己什麼也沒做。

  她騙不了自己,顧昀的話終歸攪得她不安寧。

  入寢的時候,她總睡得艱難,夢境也是紛紛擾擾,時常晃過去年塞外的情景。馥之夢到顧昀站在跟前,似乎又置身在初識的塗邑小院中。顧昀伸手來拿她,馥之又窘又急,想使螟蛉子,卻怎麼也揮不動手……

  誰說他不鹵莽!馥之心裡不無著惱。終身大事,三日晃眼便過,能思索出什麼來?

  她越想越覺得顧昀著實蠻橫可惡。今日一早起來便跟著戚氏慢慢悠悠地做著做那,打算把時辰消磨過去,自己不在醫坊出現,那日的事便算從未發生了……

  “女君也須學學織布才好。”戚氏忽然歎了口氣。

  好一會,馥之才察覺她正與自己說話,抬頭:“唔?”

  只見戚氏看著她,滿面憂愁:“哪個新婦不會織布,看潁川家中,便是嫡出的女君,能五日斷三匹的也大有人在。”

  “……你若覺善,媒人便可至姚博士府上。”那聲音倏而又低低響起,馥之的臉忽而一熱。

  戚氏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搖搖頭,繼續織布。

  她叨叨不止:“女君還是莫再弄那些藥材,安心隨老婦學學使織機才是,萬一哪日嫁人了該如何是好……”

  “轟”一聲,天上驚雷突然打響。

  二人皆嚇了一跳。

  戚氏餘驚未平地撫撫胸口,輕籲口氣。

  落大雨也好。

  馥之望著黑壓壓的濃雲,心想,那人如果還在醫坊,興許看到落大雨,便回去了也不定……想到這裡,另一個念頭卻突然冒出來,此人一向固執,見自己不去,會在醫坊中一直等候也未可知……

  馥之咬咬唇,突然把東西放下,從席上起身。

  “我往東市一趟,不久便歸。”她對戚氏道,話音未落,已經走出門去。

  悶雷陣陣滾動,大街上的沙塵被風卷起,行人步履匆匆。

  馬車疾馳過東市,醫館的屋舍已經出現在前方,可望見虛掩的大門。

  馥之下了車,隔著羃離的薄紗,只見門縫裡頭黑乎乎的。

  盧嵩的醫坊還未開張,卻已有不少人前來問詢,其中不乏一些貴胄之家。故而他現下雖不在屋,卻交代阿四在白日裡留著門,有人來問也好告知一二。

  有問有答,自己來此,乃是不願矯情,教人小覷。馥之在心裡對自己說,深吸口氣,快步朝門內走去。

  廳堂裡光照極暗,一應案台箱櫃卻已經做好,散發著新打桐漆的氣味。

  “……西邊架上的還未收!那可是汝南的銀杏子!”阿四發啞的聲音從院子裡傳來,似滿心焦急,不知在跟誰說話。

  馥之心一頓,腳步卻不由地慢下。

  通往後院的門上垂著竹簾,天光的在簾後閃動,馥之伸手將它挑起。

  院中大樹的枝葉被狂風吹得“沙沙”亂打,前面的屋簷下,盛藥的簸箕擺得滿滿的,面前一人正彎腰將裝滿銀杏子的簸箕擱下。

  聽到響動,他忽然抬起頭來。

  馥之手扶著門簾,看著他,一動不動。

  顧昀目光定住,在階下緩緩直起身來。馥之看到他的額邊,汗水濕透了鬢髮,在面頰上泛著亮亮的水光。

  “你……”馥之張張嘴,話卻卡在喉嚨裡,竟移不開眼。

  顧昀看著她,如墨的雙目中,卻煥然盛起奪人的光采,英挺的雙眉舒開,臉上漸漸漾滿笑意。

  “嘩”的一聲,面前幾隻簸箕翻向一邊。

  馥之不及驚叫,只見天旋地轉,自己已經被一雙有力的手臂抱了過去。

  “你終是肯來見我!”顧昀的聲音裡帶著喜悅,在緊貼的胸腔處震盪傳來。

  心潮如擂鼓般澎湃,馥之又羞又急,伸手捶他的肩膀:“你鬆手!”

  顧昀愈加大笑起來,用力地抱著她不放手。豆大的雨點“啪啪”落下,打在兩人的身上,卻不見一點涼意。

  馥之的手再攥不起勁,轉而緊緊抓著他的衣服。胸口的那一邊,強烈的心跳
突撞著,與自己兩相應和。蟬翼般的薄紗下,臉像要熔化一般的燒灼……

  “勿忘了草垛上還晾有薏……”阿四剛拿著斗笠從庖裡出來,話未說完,忽而停住。

  院中,疾雨傾盆而下,溶溶蕩起的水霧裡,兩人的身影相擁佇立,如幻如影,嵌在一片茫茫之中……

 

34.延壽宮(上)

  濃雲帶著淺淺的墨色積在天邊,天空仍飄著微雨。通往承光苑的道路上卻已經行走著許多車駕,從人前呼後擁,似乎絲毫不懼路面上的泥濘。

  “女君再這般傾靠,衣裾可就皺了。”車裡,乳母將姚嫣坐姿扳正,不許她倚向一旁。

  姚嫣順從地坐正,沒有說話,任乳母拉平深衣上的皺褶。她垂目看去,檀色的衣裾上,織錦如霞。

  這衣服是母親鄭氏為她備下的。

  秩比六百石以上的臣子,庶族中人屈指可數,士族卻比比皆是。故而此番延壽宮筵,平日與姚嫣熟識的貴人之家,竟無一落下。

  姚嫣得知這消息後,心想這宮筵不過又是宜春亭會那樣的場面,穿往日出去交遊的那些衣裙便是。不料,昨夜裡,一向對姚嫣衣飾不加干涉的鄭氏卻忽然將這深衣拿給她,讓她今日穿著。

  “那是太后的宮筵,阿嫣須莊重些才是。”鄭氏看著她,目光含笑。

  姚嫣看看身上這衣服,起初,她曾擔心深衣嚴肅。待穿起來,發覺它美而不俗,貴而不倨,顏色又恰與她年紀合襯,不禁佩服阿母眼光果然過人。

  “依老婦所見,女君入京以來,最好看的就是今日。”乳母替姚嫣整理好衣飾,上下打量一遍,滿意地說。

  姚嫣笑笑,卻望向一旁,心思似乎隨著那車幃起了些微微的漾動。

  聽說前些日子,謝臻已經入朝做了秩六百石的議郎。卻不知今日,他可會來?

  延壽宮建在承光苑北面,四周有眾多宮苑相擁,位置不算偏僻,卻遍植蒼松翠柏,自有一番清幽的景致。

  馥之下了車,朝不遠處的姚虔走去。輕風拂過,她裳上的帛襳長髾舒展揚起,身姿如畫上仙娥般婀娜。

  姚虔看看她,不禁微笑。馥之對衣飾打扮向來不甚刻意,姚虔也習慣了這個侄女簡單的樣子,不想今早出門,見她穿了這身垂髾,竟教人眼前一亮。

  “叔父笑甚?”馥之看著姚虔,不解地問。

  姚虔含笑不語,只向宮門走去。

  他們來得稍遲了些,宮道上的人並沒有許多,樂聲從宮牆那邊陣陣傳來,似乎賓客已經齊聚了。宮門前,戍衛的羽林郎將來者身份一一查對。姚虔將宮帖從袖中取出,正要遞上,忽然看到羽林郎後面走出一人來,皮甲鋥亮,正是顧昀。

  “姚博士。”顧昀看到姚虔,亦是一怔,隨即上前行禮。

  姚虔看著面前的年輕人,只見他身姿赳赳,襯得面容英俊無匹。

  “君侯。”姚虔微笑,一揖還禮。

  顧昀亦莞爾,片刻,目光移向他身旁。視線相對,馥之望著他,瞳中柔光流轉,卻忽而轉開眼睛,面上紅暈隱隱。

  “博士請入。”羽林郎已經查驗過宮帖,向姚虔一禮。

  姚虔頷首,正欲抬步入內,這時,身後傳來一陣細細的女子談笑之聲,他突然頓住腳步。

  眾人望去,只見儀仗儼然,羽扇高高撐起,大長公主和廣陵長公主乘著步攆,在宮侍的簇擁下走來。

  宮前衛士紛紛行禮。

  王宓一眼看到前面的顧昀,笑意盈盈:“武威侯原來在此。”

  顧昀神色從容,向她一禮:“殿下。”隨後,又向大長公主一揖,淡淡道:“母親。”

  大長公主頷首,卻沒有看他,目光落在一旁的姚虔身上。

  “姚博士也在。”王宓也看到了姚虔,溫和地說。

  姚虔行禮,聲音徐徐:“虔見過殿下。”

  王宓莞爾,向大長公主介紹道:“姑母可聽說潁川……”

  “少敬,別來無恙。”話沒說完,卻聽大長公含笑開口。

  聞得她的話,幾人無不面露訝意。

  姚虔卻神色不改,目光掃過大長公主明麗依舊的面龐,片刻,俯首一禮。

  馥之見姚虔與大長公主神色,心中隱隱覺得有異,不禁看向顧昀,卻見他也面帶疑惑。

  “姑母識得姚博士?”王宓好奇地問。

  大長公主微笑頷首:“舊識了。”說著,卻看向馥之,柔聲道:“若我未估錯,女君便是姚伯孝之女。”

  馥之沒想到大長公主竟會知道自己,愣了愣,行下一禮:“馥之見過殿下。”

  大長公主唇含淺笑,將她略略端詳。

  “虔告退。”這時,姚虔卻淡淡開口,向她們一禮。

  王宓應允,姚虔再禮,轉身朝宮內走去。

  馥之隨著姚虔離開,轉身時,再瞥向顧昀,卻見他也正看著自己,目光溫和。馥之心中忽而一暖,唇角不覺地揚起,快步跟上姚虔。身後,王宓的聲音隱隱傳來,帶著擔憂:“武威侯有傷在身,還須多多將養才是……”

  延壽宮中果然已是賓客雲集。如蓋的古柏下,眾朝臣攜家帶眷,過目之處,無不華服高冠,入耳盡是雅言琅琅。

  姚虔領著馥之踏入庭中,一些相善的人看到他,紛紛過來行禮。姚虔不住地與旁人見禮,面上始終浮著淡淡的笑意,卻並不停下,只一路向前。

  馥之在旁邊看著,總覺得叔父自從入了宮門,情緒便有些異樣。心中疑惑,卻不好問出口。她朝四周環視,遠遠望見謝臻素冠鶴氅,正與幾名青年臣子說話;又瞥見那在塞外識得的軍司馬張騰身著勁裝走入人群,轉眼就不見了。除此之外,這庭中大多都是些面生之人。

  “四弟。”這時,一個聲音忽然自前方而來。

  馥之望去,只見姚征面帶笑意,朝他們走過來。

  “三兄。”姚虔走上前,向他一揖,馥之亦行禮。

  姚征含笑還禮,畢了,對姚虔介紹身後同來的一名中年人,說:“四弟可見過雍南侯?”

  馥之抬眼,卻是一怔。

  那中年人衣衫寬大,方面闊額,雙目極有精神。他的旁邊,站著一名錦袍弁冠的青年,竟是王瓚。

  “虔幸會。”姚虔向雍南侯施禮道。

  “壽久仰姚博士之名,得遇幸甚。”雍南侯忙還禮道,滿面笑意。言罷,他指向王瓚 ,道:“此乃息子瓚。”

  王瓚看向姚虔,一禮,朗聲道:“瓚見過姚博士。”

  姚虔還禮。

  姚征撫須對他笑道:“四弟,雍南侯家中才俊輩出,這公子年剛弱冠,卻已封了虞陽侯。”

  “姚尚書過譽。”雍南侯搖頭笑道。

  馥之眉梢暗揚,瞥向王瓚。只見他唇角微微彎起,神色謙遜恬淡,似乎毫不為他人誇讚而忘形。

  似乎發覺馥之在看,王瓚忽然將目光轉來。

  馥之知道此人斷不像面上那般溫文,稍稍別過臉去。

  “這位女君……”雍南侯忽然看到馥之,詢問地看向姚虔。

  “乃是長兄之女,自名馥之。”姚虔答道。

  馥之向雍南侯一禮。

  雍南侯看著馥之,微微頷首。他早聞姚陵的事,也聽人說起過姚虔收養了他的女兒。如今見到馥之,不禁稍加打量。

  “果然佳人如玉。”雍南侯向姚虔道,笑容中帶著憐惜的慨歎。

  正說話間,殿堂上忽而傳來鐘磬之聲,眾人望去,只見宮侍已將殿門敞開。

  “可入席了。”姚征對姚虔道。姚虔頷首,與姚征幾人往殿上走去。

  延壽宮正殿頗為寬敞,馥之走入殿中,只見幾百案席鋪陳得齊整如列。上首一道漆屏,在兩側鶴形枝燈的輝映下,嵌金鳳紋流雲光彩照人。

  馥之看到三叔母鄭氏與一名貴婦談笑地走過來,後面跟著步履款款的姚嫣。

  “夫君方才還說,怎遲遲不見叔叔。”一番見禮後,鄭氏舉扇淺笑。

  姚虔道:“昨夜閱卷,故而起遲。”

  姚征笑道:“四弟向來專致學問。”說著,幾人一番揖讓,在席上落座。

  “馥之今日甚美哩。”鄭氏看向馥之,笑吟吟拉起她的手,向後席走去。

  “叔母謬贊。”馥之謙道。

  鄭氏笑意愈深:“女子家,總是穿得精細才好。”

  馥之抿唇莞爾,沒有說話。眼睛瞥向一旁的姚嫣,只見她側著頭,似乎在望著別處。耳邊髮髻低綰,兩支嵌珠步搖端正地插在發間,襯得面龐生輝。

  她們正待落座,方才的貴婦忽然走過來,邀鄭氏母女與她們坐到一處。鄭氏婉言兩句,頷首答應,帶著姚嫣坐到隔席去了。

  兩側變得空蕩蕩的,馥之並不介意,自顧地走到席上。

  剛坐下,身旁忽而傳來一陣窸窣聲,倏而一暗。馥之轉頭看去,卻是王瓚正在旁邊一席坐下。

  王瓚看也不看馥之,坐定後,優雅地擺置衣袍,旁若無人。

  馥之轉過頭去。

  這時,只聽一聲高亢的唱喏傳來,殿上語聲忽而壓下。只見殿前,彩幡華蓋,兩列宮侍捧花持扇前行,太后身著展衣,在皇帝的一手虛扶下緩緩而來,大長公主及長公主列次其後。

  殿上眾人忙離席伏拜。

  太后滿面和色,待落座,吩咐眾人起身入席。堂下鐘磬合鳴,樂聲琳琅。宮侍魚貫而入,往各席呈上菜肴。

  馥之望向上首的太后和皇帝,又看看他們四周,並未見顧昀。今日他又是戍衛,許是不會來這宴上的……馥之心道。

  “今上看不到你。”一個聲音忽然從旁邊傳來。

  馥之轉頭,只見王瓚睨著她,目光略略地將她上下打量,表情玩味:“看到也不濟,垂髾雖麗,然不為太后所喜。欲得青睞,便當收斂。”說著,他微微揚起下巴:“就像她。”

  馥之順著他的示意望去,不遠處,姚嫣正與一名貴女輕聲說話,身上的深衣端莊溫婉。瞬間,心中心中忽然了悟了些什麼。

  “竟無人提醒你麼?”王瓚慢悠悠地說,唇角傲然勾起,帶著深深的得意。

  馥之心裡覺得好笑,不理他,只將眼睛看向別處。果然,殿中的年輕女眷著裝,竟一反平日花團錦簇之氣,代之以正服。心中不禁覺得新鮮,來京中兩三個月,皇帝選後的事她也聽說過幾回,只是不想會這般近在眼前。

  王瓚見馥之並無甚反應,有些意外。他正要再說話,這時,幾名同僚持爵過來邀他去上首拜敬,王瓚不好推辭,只得離席同往。

  “老婦許久未出來,這筵席上竟又增了許多妙齡佳人。”受過幾輪大臣禮拜之後,太后看看殿中,向皇帝微笑道。

  皇帝神色平和,親自為太后盤中添菜,道:“母后在宮中久坐,常出來走走也是好的。”

  下首的王宓正與大長公主閒聊,聽到皇帝這話,轉過頭來,笑道:“皇兄此言甚是,這延壽宮也不見母后來過幾回。”

  太后看皇帝一眼,淺笑不語,端起茶盞輕抿。未幾,內侍唱稟御史大夫郭淮領家眷前來拜敬。太后聞言抬頭,放下茶盞。

  只見郭淮領著妻子和長子一家前來,在御座前行禮叩拜。

  太后和藹地讓他們起來,與郭淮問候幾句。郭淮神色恭敬,一一對答。

  “這可是阿卉?”少頃,太后看向邊上一名樣貌溫馴的少女,向郭淮問道。

  郭淮含笑:“正是老臣孫女阿卉。”說著,示意那少女上前來。

  少女羞澀滿面,低頭上前。

  王宓好奇地望過來,旁邊,大長公主唇含淺笑,紈扇輕搖。

  太后笑眯眯地拉過她的手,仔細端詳好一會,抬頭對郭淮歎道:“上次見她還不及老婦肩高,不想如今竟已出落得這般麗質。”說著,眼角目光稍稍轉向一旁。

  皇帝含笑地看著他們,無所表示。

  “太后實過譽。”郭淮謙恭道。

  太后笑意仍盛,又將阿卉看了看,命內侍將一隻精巧的銀絲香囊賜予她。
  郭淮一行人拜謝,下階而去。

  “母后再食些膾鯉,此季正是肥美。”皇帝微笑,將幾片魚肉匕到太后盤中,神色平靜。


35.延壽宮(中)

  過了會,內侍又報尚書姚征並博士姚虔攜家眷前來拜禮。

  太后應允,停下象箸。

  未幾,一行人來到太后榻前,由為首二人引領下拜,口中念壽。

  太后受禮,和藹地教他們起來,看向當先二人。姚征上任時曾來拜見,太后自然認得;而旁邊一人,面目清臒,生得一股俊逸脫俗之氣。

  “這位想必便是新任姚博士。”太后微笑道。

  姚虔深深一禮:“姚虔拜見太后。”

  太后頷首,又看向他們身後的鄭氏等人,笑道:“君夫人亦至。”

  鄭氏忙引姚嫣和馥之上前,款款下拜行禮。

  太后目光落在鄭氏身旁的姚嫣身上,將她眉眼衣飾微微打量,問道:“這是府上女君?”

  鄭氏恭聲答道:“正是小女。”

  姚嫣手肘被鄭氏輕觸,忙低頭上前行禮:“嫣拜見太后。”

  她的聲音低而溫婉,襯以衣裝上的一襲檀色,更顯閨中女兒嬌憨之態,皇帝也不禁多將她看了看。

  感到面前的目光投來,姚嫣有些緊張,只斂眉觀心地站在原處。

  “此女亦然?”少頃,卻聽太后又問。

  姚嫣怔了怔,微微抬眼,卻見太后正看向自己身後。:

  “此乃姚伯孝之女。”鄭氏未及回答,一旁的皇帝卻已緩緩開口。

  太后微訝地看看皇帝,又看向馥之,頷首:“原來如此。”

  馥之上前,向太后一禮:“馥之拜見太后。”

  太后讓馥之起身。視線在她的容顏上流轉,又落到她圍裳纖纖垂下的襳髾上,片刻,卻倏而轉向大長公主,道:“老婦聽聞,公主曾見過姚伯孝。”

  “正是。”大長公主淺笑頷首,輕歎道:“如今睹此女之容,亦有所憶。”說著,眼眸微抬,姚虔神色安然,靜立一旁。

  太后微笑,不再多言語。

  一番交談之後,姚氏眾人再拜過太后,退下殿來。

  姚嫣跟在鄭氏身後回到席上,只覺心仍撲撲亂跳。

  同席的兩名貴女見她返來,紛紛湊過來問她拜見時如何如何。姚嫣一一回答,卻覺得聲音仍發虛。她不自覺地將眼睛瞥向殿上。一人的側影在遠處端坐,殿上語聲琅琅,似隱隱能聽到那清朗的話音……

  “與你一起的那女君是誰?”一名貴女指指隔席的馥之,好奇地小聲問她。

  姚嫣張張嘴,方才殿上情形回到腦海中,話忽然卡在了喉嚨裡。

  “你怎不知?那可是姚伯孝之女,阿嫣長姊哩。”另一人笑著說道。

  那貴女了悟地頷首,望著那邊,低歎:“果然姿容無雙。”

  姚嫣淡淡笑了笑,沒有言語。

  馥之坐在席上,一旁傳來談笑之聲,看去,發現王瓚已經坐回來,正同鄰席的人闊論。

  似乎察覺到這邊的目光,王瓚突然將桃瓣雙眸睨來一眼,片刻,又轉將回去。

  馥之不理他,自顧地將水盞端起,輕啜一口。

  這時,忽聞一陣笛簫琵琶之聲。馥之抬頭,只見十幾伶優執樂器款款坐於殿上,一列俳優著各色衣服立於前。

  眾人見有優戲助興,聲音頓時低下,上首的太后皇帝等人亦將目光投去。

  只聽清越的歌聲倏而響起,一名優人身著彩衣,面敷白粉,眉眼勾畫著濃黛,且步且歌,徐行入殿而來。

  馥之凝神細聽,那優人口中唱的乃是周良之事。

  前朝青州有府吏周良,有勇力,聞名遠近。其母臥病,夜夢神謂之東山絕頂有靈藥,可治癒頑疾。母告知周良,良欲往。鄉人告之東山有白虎,勸其止步。良曰:“力大何畏!”毅然前往。於是至東山,途中果遇白虎,良搏鬥而不敵,啖於虎口。

  優人歌聲渾厚悠揚,自有一番磅礡氣勢。

  “踏謠,和來!踏謠子兮,和來!”每唱一疊,身後眾友皆擊掌叩節,齊聲和道。

  太后覺得有趣,向皇帝道:“此戲甚新穎,老婦從未看過。”

  皇帝含笑,道:“此戲名曰‘踏謠子’,在東海郡盛行已久。數日前東海公嫡長孫溫栩入京,將此戲獻來。”

  “東海公嫡長孫?”太后訝然,想了想,了悟:“其父可就是那為帝陵獻享殿的溫唯?”

  皇帝道:“正是。”

  太后看看殿上仍舞蹈的優人,沉吟片刻,道:“東海公之事,老婦亦久聞,亂長幼之序,實不可取。”她眉頭微皺:“只是溫唯如今已是商賈之人……”

  “母后此言,兒也曾想過。”皇帝緩緩道,容色稍正:“然溫唯為商乃事出有因。廢長立幼既悖于禮法,而朕無以作為,如何教天下人心服?”

  太后看看皇帝,頷首不語。

  殿上踏謠已唱至三疊,完畢時,一個扮作白虎的優人來到,作張牙舞爪之態。白麵優人身體一轉,以搏鬥之狀,同白虎優人舞於殿前。樂聲疾作,只見彩袖橫飛,身姿矯健。

  “這周良實枉死。”王宓看著憂戲,忽而道。她看向大長公主:“人雖勇,卻如何鬥得過白虎這等凶獸?其母竟許他前往。”

  大長公主微笑:“阿宓如何知道其母未勸阻?”

  “稚子之言。”太后道。王宓望去,只見她輕抿一口茶,唇邊含笑,緩聲道:“周良豈不知白虎難鬥,知險而往,方乃孝義。”

  桐渠自鷺雲山下的大澤中引出,橫貫承光苑一角,向東匯入灞水。兩岸遍植桐樹,當此時,桐葉青碧如翠,隨風搖曳,煞是惹眼。

  延壽宮筵完畢之後,太后又往校場觀賽馬。殿中眾人也由內侍請到桐渠岸邊登舟,隨同前往。

  “待到下月桐花開放,池水遍漲落英,更是絕景。”舟上,鄭氏對姚嫣道。

  姚嫣頷首,興致勃勃地望向兩岸。

  渠水清澈,碧波蕩漾。百餘丈寬的水面上,舟行如織。太后和皇帝乘坐的大舟以香柏造就,舟首雕龍,張以鳳蓋華旗。兩旁各有一列小舟,宮女持花而作濯歌,悠揚相伴。

  正張望間,不知誰歎一聲:“何佳人也!”

  姚嫣望去,見不遠處,一隻大舟正駛過。姚征和姚虔皆在舟上,正與兩三人交談。舟首處,謝臻廣袖素冠,憑欄而立;身前卻站著一女子,烏髮低綰,衣袂襳髾在風中如輕煙舒展,飄然若飛。

  “襳髾這般穿著才最是美麗。”鄭氏身邊的一名貴婦朝那邊看了看,不無稱讚地品評道。

  鄭氏紈扇輕搖,笑而不語。

  姚嫣望著那舟上兩人,雙眼一瞬不移。馥之似乎正專注地說著什麼,謝臻看著她,微微低額,唇邊漾著淺淺的笑意……河風吹在臉上,帶著些日光的白灼。姚嫣忽然覺得眼睛有些發酸,抬手將紈扇遮起,別過臉去。

  校場高揚的旌旗很快出現在視野中,為首的柏舟漸漸停下靠岸。等候在堤上的宮侍一陣繁忙,將太后和皇帝等人迎下舟去。

  馥之所乘的大舟也在邊上泊穩,舟人將橋板伸出,架在岸上。

  謝臻順著橋板兩步下了岸,剛回頭,卻見馥之也登上橋板,步履輕盈地走到了岸上。

  馥之稍整裙裾,抬頭,卻見謝臻盯著自己:“何事?”

  謝臻目光玩味:“馥之甚敏捷。”

  馥之怔了怔,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朝旁邊的舟上望去。只見幾名宮侍守在橋板兩側,正將一名貴女顫顫巍巍地攙下來。那貴女紈扇遮面,踱著小步,臉上滿是小心,姿態惹人心憐。

  馥之笑笑,卻岔開話題,道:“你上回可說過伯父背痛?我師兄治腰背甚是了得,可請他到潁川為伯父一診。”

  謝臻看看她,不置可否。自從方才在舟上,這女子就一直與自己說些在外行走的趣事,如今卻突地提起盧嵩,好像自己總惦念著要他來報恩一樣。

  “潁川路遙,勞動盧子便不必了。”謝臻唇角勾勾,神清氣定地說:“倒是如若白石散人肯來,謝氏闔家必潔室焚香以待。”

  馥之哂然。

  這時,姚征和姚虔等人也已下舟,朝這邊走來。兩人不再說話,跟著眾長輩一道往校場走去。

  先太后何氏甚好縱馬之樂,穆皇帝特地將離延壽宮最近的一處校場翻修,在場邊築起十幾丈高的樓臺。每至節慶,宮眷臣子在臺上宴樂觀賽,為承光苑中的一大樂事。

  馥之隨眾人登階走到臺上,只見上面修得甚為寬廣,巨木構起的屋頂可蔽日遮雨,如涼殿一般。臺上人頭攢動,姚虔一行人走在前面,時時與人揖禮客套。馥之靜靜地在後面跟著,正要邁步踏上一處臺階,忽然見幾名女子迎面經過,其中一人正是姚嫣。

  姚嫣看到馥之,似怔了怔,止住腳步。她的目光似乎向一旁微微泛動,未幾,她離開眾人走過來,垂眸一禮:“馥之姊。”

  “阿嫣。”馥之還禮道。她看看姚嫣身後,微笑問:“如何未見伯母?”

  “阿母與彭城侯夫人往台前去了。”姚嫣答道,聲音輕柔。

  馥之頷首。正想再說些什麼,忽然見姚嫣微低著頭,眼角目光變換,欲語還羞。轉頭,發覺謝臻不知何時也停下了步子,正站在一旁。

  馥之想起兩家在潁川常有來往,家眷之間並不陌生,便向謝臻微笑道:“元德,此乃我阿嫣堂妹。”

  謝臻目光落向姚嫣,只見她紈扇半遮,容顏姣好,卻無絲毫面善之感。

  “令尊可是姚尚書?”謝臻想了想,問。

  姚嫣聞得這話,只覺心中突撞不已,眼睛怎麼也抬不起來。

  “正是。”她聽到自己小聲道。

  謝臻淺笑,對馥之道:“臻上月拜訪姚尚書府上,曾遇女君。”

  馥之了然。

  那聲音如清風入耳,傳入姚嫣心中,似附了魔魅一般,牢牢牽住。

  “虔叔行遠了,再遲可難尋。”未幾,卻又聽謝臻淡淡道。

  姚嫣抬起頭。

  馥之望向姚虔行走的方向,果然已經不見蹤影。遂對姚嫣笑笑:“我暫去。”說罷,頷首一禮。

  謝臻卻無多客套,只一揖,轉身自顧地朝看臺一頭走去。

  看臺的一頭,人已經稀少了許多。只有幾張案席上坐了人,三三兩兩地說著話。

  馥之徐徐跟在謝臻身後,想起方才姚嫣雙頰上深深的紅暈,心中已是了然。

  再抬眼瞥瞥他挺直的脊背和俊雅的側臉,不由感歎。自幼,這相貌便擄去無數女子心思,不想姚嫣竟也在其列……馥之忽然覺得自己當年給他起的別號實在貼切。

  “阿狐。”馥之一字一頓地說。

  謝臻回過頭來:“嗯?”

  馥之抿唇笑笑,卻不說話。

  這時,場中傳來擂鼓之聲,賽馬將開始。看臺上的人一陣興奮,紛紛走到闌幹邊眺望。馥之望見姚虔等人正在不遠,正要加快腳步過去,卻發覺謝臻停下來不走了。

  馥之訝異地抬頭,也停下來。只見他注視著自己,漆眸就在上方,沉靜而幽遠。

  忽然,他伸出手來,馥之感到發間傳來絲絲麻麻的輕觸。

  “今日又長一歲,便是大人了。”只聽謝臻聲音低低地說。言罷,他將馥之深深看了看,轉身離開。

  馥之怔在原地,眼前似乎還留著方才他唇邊的笑意。抬手觸向發間,一支步搖正正插在上面。簪頭,一顆圓圓的物事觸感沁涼,大如鴿卵,潤如珠玉。

 

36延壽宮(下)

  校場邊上,王瓚已經換上一身紫色勁裝,將青雲驄最後再仔細地查看一遍,拍拍他的背,踏上乘石,一下跨到鞍上。

  “仲珩!”

  王瓚回頭,見張騰笑嘻嘻地走了過來。

  他看看王瓚,又看向青雲驄,伸手摸摸他的鬃毛,口裡道:“青雲驄,奔跑快些,都尉我可為你逐射五十金。”

  王瓚聞言挑眉:“五十金?我記得你上回逐射百金。”

  張騰哂笑:“上回的可是武威侯。”

  王瓚白他一眼,雙腿一夾馬腹,走向場中。

  “虞陽侯那坐騎從未見過,不知腳力如何?”看臺的一席上,太常程宏從僮僕手中接過剝好的葡萄,放入口中,卻將眼睛張望向台下,猶豫不決。

  旁邊的宗正王寅也看著校場中的數騎,笑了笑:“公台不知,老夫這族侄甚愛良駒。依老夫之見,此馬必是上駟無疑。”

  程宏頷首,卻覺得還是拿不定主意,又將目光投向一側的侍中溫容。只見他眼睛看著前方,似乎在想著什麼。

  “溫侍中欲逐射何方?”程宏向溫容問道。

  溫容回神,轉頭看向他們,笑了笑,道:“容亦未決,但隨二位公台便是。”

  程宏頷首,讓宮侍去下逐射。

  王寅看看程宏,又看看不發一語的溫容,淺笑不語。

  他在宗正任上依舊,天下各個世家的家事,他也知道好些。下月祭陵將近,上黨溫氏獲許入京,這溫容自然不得心安。

  東海公嫡長之爭已久。溫容之父溫寔,為東海公繼室所生;而獻享殿的溫唯,乃東海公元配所生。兩系爭奪立嗣正酣,若此時皇帝親近溫唯,于溫寔一支而言絕非善事。方才殿上那“踏謠子”正是溫唯之子溫栩獻上,溫容不煩心才是怪事。

  這時,教場上鼓聲大作,賽馬已經開始了。看臺上的人一陣譁然,程宏與王寅亦不在說話,只專注觀看。

  日頭被濃雲遮得時隱時現,夏風將耳邊的暑氣帶走,呼吸間滿是泥塵的味道。

  看臺上的聲音隱隱傳入耳朵,王瓚騎在馬上,微眯著眼,全神貫注地望著前方。

  風聲在耳邊呼呼而過,擂鼓般的蹄聲將血氣激得沸騰。青雲驄疾速奔跑著,顛簸中,可感覺到胯下身體的賁張和興奮。

  “那紫服者可是虞陽侯?”看臺上,太后端坐漆榻,饒有興味地向皇帝問道。

  皇帝笑道:“正是虞陽侯。”

  太后頷首,繼續觀望。

  “虞陽侯勢頭甚壯,郭維表兄也趕不上他哩!”一旁的王宓盯著賽馬眾人,吃驚道。

  皇帝看看場中,亦點頭微笑:“可惜甫辰未至,朕倒想看看他的額間雪與虞陽侯這坐騎相比如何。”

  王宓想起剛才在宮門處見到顧昀,忙道:“昀表兄體創未愈,皇兄何不召他到此來歇息片刻?”

  皇帝苦笑,搖頭歎道:“他豈是歇得住的人。”

  王宓望著他,欲言又止,卻不再言語。

  太後面含淺笑,看看王宓,從內侍手中的冰盤中拈起一片蜜梨,舉袖放入口中。再瞥向一直未作聲的大長公主,只見她紈扇輕搖,雙目望著校場,神色自若。

  忽然一陣喧鬧聲傳來,太后看去,校場中的賽馬已經落了分曉,虞陽侯王瓚贏了。

  大長公主輕笑出聲,轉向一臉懊惱的王宓,道:“阿宓,你逐射郭公子那百金,如今悉入陛下囊中矣。”

  顧昀乘車到校場外時,日頭已經偏西了。

  負責巡守的曹讓看到他,忙走過去,稟報一應事務。正說話間,忽聞一陣喝彩聲從校場內傳來,似熱鬧非凡。

  “將軍未至,也不知誰人得勝。”曹讓笑道。

  顧昀看看那邊,回頭,莞爾不語。

  賽馬三輪之後,眾人已盡興。太后亦覺心滿意足,望望天色,便不再久留,傳命回程。

  眾人紛紛離席,隨太后皇帝走下樓臺。

  姚虔一行人走回階前時,見人頭攢動,便駐步稍候。

  “阿……”馥之看到謝臻旁邊難得無人,走過去,正要說話。這時,一個郎官打扮的人卻忽而前來打招呼。

  謝臻含笑地看看她,低聲道:“回去再說。”言罷,轉向那郎官,與他見禮之後,又是一番交談。

  馥之的話只得咽回。

  頭上的明珠步搖,不必深思也知曉必是貴重之物。謝氏自前朝便以豪富聞名天下,出手闊綽,馥之早不陌生。但如今已不同幼時,男子贈女子飾物,在世俗眼中總有非常之意。縱使謝臻與她非同一般,舉止常有兒時心性,馥之也還是覺得該問明才好。

  可自從那時為自己插上這步搖,謝臻便坐到席上與姚虔等人行清談之事。馥之隔著長輩,不能與之交談,只得一直陪坐到底。時而,謝臻眼睛朝她看來,微笑中含著一貫的狡黠,馥之卻覺得自己對他忽而茫然起來……

  又玩捉弄麼?

  馥之心中憋悶,乾脆不管他,將眼睛看向別處。

  台下的校場中,人群已漸漸散去。只見王瓚一身惹眼的紫衣,正將手中的韁繩交與僕從。

  此人可謂出盡風頭。

  馥之挑挑眉,將目光移開,看向更遠。

  校場邊上,一排綠柳搖曳佇立。當馥之視線掠過校場口的雙闕之間時,忽而停住。

  日光下,闕樓影子長長。幾名羽林郎面前,一輛馬車穩穩停著,上面端坐的身影深深映入她的眼簾。

  馥之眨眨眼,再望去,心中忽而泛起一陣喜悅。

  她忙走到闌幹邊上。日光溫煦地打在面上,熏風拂過她的鬢邊,將衣袂和襳髾翩翩揚起。

  不知可是察覺到這邊的眺望,那人的臉忽然對來。一瞬間,風中的暉光似乎也變得脈脈含情,如甘泉沁入心底。

  “馥之。”姚虔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馥之回頭,只見人群已經漸少了,姚虔等人正要下階。她應了一聲,再轉向那邊凝望片刻,深吸口氣,面上揚起微笑,轉身離開了闌幹前。

  “將軍?”曹讓正說著話,倏而發現顧昀微仰著頭,不知在望著什麼,唇角微微彎起。

  少頃,顧昀回過頭來。

  “今日之事將畢,還請將軍儘早歇息。”曹讓道。

  顧昀笑了笑,未幾,他朝四周看看,道:“稍後眾人返延壽宮,爾等還須仔細。”

  曹讓行禮應道:“諾。”

  顧昀頷首,乘車離去。

  眾人再回到舟上,隨柏木龍舟離開水岸。

  從樓臺上下來時,馥之遇到了鄭氏和姚嫣。鄭氏怪姚征和姚虔帶走侄女,讓她方才一陣好找;又含笑地讓馥之隨她同舟,也好作伴。

  馥之見她盛情難拒,頷首答應,跟鄭氏和姚嫣一齊坐到舟上。

  “馥之姊。”李珠李瓊與馥之自幼相視,此前也見過兩次。如今在舟上相遇,皆歡喜不已。

  馥之亦是欣喜,與她們見過禮,又向她們的母親吳氏一禮:“夫人。”

  “馥之。”吳氏忙笑吟吟地將她攙起。

  一番見禮,舟上的十數貴眷皆來相識。馥之容貌美麗,又兼出身名士之家,一時間引得眾人好奇。

  “真麗質佳人也。”一名貴婦將她細細端詳後,誇讚道。眾人皆交口稱然。
  姚嫣坐在一旁看著,面帶微笑,紈扇輕轉。當她的目光經過馥之的發間,忽而被一支明珠步搖吸引。

  只見那步搖以白銀打造,細細的簪身飾以籠絡金絲,簪首,一顆碩大的明珠嵌在其上,潔白渾圓,一見便知是千金之物。

  心頭似有什麼掠過,姚嫣目光凝住,紈扇停在指間。

  太后與皇帝坐在龍首柏舟上,往延壽宮而去。剛行不遠,幾聲長嘯忽然遠遠傳來,似鳴似啼。

  太后訝然,望向岸邊:“何聲?”

  王宓聽了聽,面上浮起喜意,道:“是珍苑中的象!”

  “象?”太后更是詫異。

  一旁的皇帝解釋道:“去年吳地貢來五頭象,就養在珍苑。”

  “原來如此。”太后了然頷首,道:“老婦許久未出宮,竟不知曉。”

  王宓笑道:“母后既未見過,何不前往一觀?”

  太后遊興仍在,略一思索,卻看向皇帝。

  皇帝笑道:“母后難得出宮遊玩,前往一觀又何妨。”說罷,命內侍傳令,將龍舟駛向珍苑含瓊觀。

  桐渠與灞水的交匯處就在不遠,地勢漸陡,水勢也漸急,經過鷺雲山餘脈,奔騰東去。兩岸皆為人跡難至的高山深林,險不可言。不過也正是因此,林壑之景尤為壯麗。

  珍苑中的含瓊觀也修建在此處,登臨其上可觀朝陽落霞,綠林歸鳥之趣盡收眼底。

  象鳴越來越近,待到了含瓊觀前之時,一片沙地豁然出現,五隻巨物正在水邊汲水洗濯。

  舟上眾人皆好奇地觀望。只見那些象高有兩丈餘,渾身赭皮,耳若葵葉,四肢若柱。叫人稱奇的是,那象鼻甚長,足有八尺,能伸能屈,底下還生著粗壯而潔白的獠牙。

  “這便是象!”貴女們皆睜大了眼睛,小聲而興奮地議論。

  馥之雖不像她們深居閨閣,卻也不曾見過象,如今見到,亦頗感新鮮。

  馴象的人裝束甚異,似乎是吳地來的土人,見到彩幟飛揚的龍舟,連忙伏拜在地。

  內侍奉了皇帝命令,教他們免禮,好生馴象。土人們謝過,忙又去將象聚攏過來,讓舟上的人仔細觀賞。

  這時,一頭象將鼻子深入水中,再抬起時,只見水“嘩“地從鼻中噴出。水花在日光中散落,煞是有趣,惹得龍舟上的太后也笑了起來。

  “母后有所不知,阿宓上回來看,還曾坐到象背上哩!”王宓笑著說。

  “哦?”太后新奇地看向她。

  “阿宓玩樂心性,母后不可聽她的。”皇帝笑斥地瞪一眼王宓,對太后說:“教舟人駛前些,母后留在舟上觀看便是。舟下眾卿怕也甚少見過,如今既來到,讓他們靠岸一觀也可。”

  太后頷首:“此言甚是。”

  命令傳下,各舟上的人聽說可到岸上近觀,皆興致勃勃,催促舟人速速將舟靠岸。

  馥之等人的小舟正在龍舟下,離岸較近,在李珠李瓊的催促下,舟人費勁地撐過湍急的水流,跳到岸上,將舟牢牢地系好。

  正當他將橋板架起之時,一身氣力十足的長鳴忽而傳來。

  眾人望去,只見一頭象忽然掙脫馴象土人的約束,扭著頭,朝龍舟這邊疾走而來。事出突然,不少人還愣住,待看到土人們驚慌失措的樣子才倏而反應過來。

  “離岸!離岸!”龍舟上的羽林將官大喝道。

  正靠岸的眾舟連忙打住,紛紛掉頭,亂做一片。龍舟上的舟人們急忙撐楫駛離岸邊。

  馥之舟上的貴女們望著奔來的巨象,頓時血色,驚聲尖叫起來。舟人忙亂地解著繩索,卻纏得太緊,一時難解。

  “快斬斷!”龍舟上的王瓚見狀大聲喊道,忽然發現她們手中無器物,心一橫,從龍舟舷上一躍跳到那舟上。

  這時,其餘四象似被驚動,也紛紛鳴叫,著慌一般往四處奔走開。忽聞一聲哀鳴響起,帶頭的瘋象被羽林衛士放箭射中,步子緩下,卻愈加暴怒,一名馴象土人驚惶地試圖阻攔,卻被象一腳踢翻在地,其狀慘不忍睹。

  舟上貴女們愈加害怕,已經有人大哭起來。

  王瓚將朝舟首的繩索用力砍去,卻因粗麻濕水堅固,好幾下也只能砍出個口。幸得龍舟上的已架來幾塊長長的橋板,貴女們再不顧儀錶,紛紛順著橋板逃上龍舟。

  “阿嫣!”鄭氏登上橋板,慌忙地伸手向姚嫣,卻被後面擠來的人推搡了開去。

  “母親!”姚嫣和馥之被隔在幾人之後,她又驚又怕,只急得想哭。

  “馥之!”一個聲音忽而傳來,馥之回頭,卻見姚虔等人的大舟已經靠來,謝臻站在舷上,迅速架來橋板,朝馥之伸出手。

  馥之心中一喜,未幾轉身,面前卻忽而擠過一人,幾乎將她撞倒。

  姚嫣一步踏上橋板,疾走上了大舟。

  這時,腳下猛然一震,馥之跌倒在舟上。河水如潑開一般濺落在身上,馥之轉頭,卻是巨象已經到了近前,被利劍射倒,一頭撞在了舟沿。王瓚亦猝不及防地翻倒,系舟的麻繩卻被猛力扯斷了最後一縷,舟搖晃著,離開了岸邊。

  終是脫離險境,馥之心有餘悸,卻長舒一口氣。

  再抬頭,卻見謝臻面上勃然變色:“馥之!”

  馥之驚異地起身,發現舟正在湍急的水流中反向漂開,緩緩加速,離謝臻那邊越來越遠。再看向周圍,貴眷們已走空,一身紫服王瓚正從甲板上坐起,望著湍湍的水面,猶自喘著氣。

  旁邊幾隻舟欲拋繩索來救,王瓚忙到舷邊去接,卻無奈太遠。一個漩渦卷來,舟搖晃著,一下漂到河心。

  “馥之!”謝臻奔到舟首,焦急地大喊。

  馥之雙手緊緊扶在舷上,眼睜睜地望著他漸漸遠去……


37.朧夜

  “啪”地一聲,繩索落向樹幹伸出河邊的一棵小樹上,發出枝葉折斷的聲音。

  王瓚扯了扯,繩索受力繃起。馥之緊張地望著那樹杈,水流推著木舟經過,王瓚正要用力再拉,繩索卻軟軟地跌落下來。

  心頭頓時如潑了涼水一般,馥之望向四周,日暮的光照下,河水“嘩嘩”作響,舟行似乎也正越來越快。

  “再這般向前,便真要到灞水了!”王瓚把繩索收回,用力擲到舟上,一把將額間的汗水抹開。

  馥之不語,將目光望向前方,四周山林濃郁而寂靜,在漸暗的天色中染著一層墨色。春夏之交正是水漲,木舟在含瓊觀前失楫漂開,竟被湍急的渠水一路沖走。

  二人知道水渠沿道設有專人看護,且後面也會很快遣大舟來追趕救援,本並不、無多少驚慌。不料,行至一處水渠岔口之時,前方水面忽而出現一堆山洪沖下的樹枝,堆得如小山一般,在水中打起漩渦。木舟隨水流靠近,竟被偏開,順著漂入支渠之中。

  事出突然,二人竟無能為力,面面相覷。

  夜晚將至,此渠又偏僻,若後面的人未發覺,前方將險惡未蔔。幸而舟上還有方才殘留的一段繩索,二人急中生智,將之拆作二股,接成長索,套物定舟。

  然而事情總不十分順利。

  支渠甚窄,一路倒也有幾處可以繩索固定之物,卻總不成功。

  光景又暗了幾分,舟仍然向前漂去。山林中時而傳來一兩聲鳴叫,不知是何種鳥獸,只教人聽得詭異。

  越是臨近日落,便越是要將木舟泊住,一旦入夜,便再無法掌控。

  王瓚和馥之皆一語不發,只將眼睛向前方盯著,唯恐錯過時機。

  渠水在不遠處微微彎曲,忽然,一棵粗壯的樹幹在前方橫出,尤為顯眼。

  二人又是欣喜又是緊張,王瓚立刻再將繩索拾起,站在舟首,凝神屏息。樹幹漸近了,只見樹皮遒勁皴裂,枝葉無幾,原來是一棵老松。

  王瓚緊盯著上面一個粗大的枝椏,待木舟近前,一下將繩索拋出。繩圈無聲地套在了枝椏上,王瓚隨即將固在舟尾的另一端收緊。

  木舟仍隨著水流前行。

  馥之望著那老松在頭頂經過,只覺心都快停住了。

  忽然,木舟不再往前,輕搖了搖,停下了。

  二人不禁一喜。

  “快上去!”王瓚轉頭對馥之道。

  馥之愣了愣,看向那比自己頭頂還高出寸許的老松。未幾猶豫,舟晃了晃,馥之的身體忽然騰空而起。她大驚,忙一把攀在老松上。

  王瓚在下面托住,馥之使勁,一下爬到了老松上。老松顫動,發出“哢哢”的響聲。

  馥之不敢久留,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趕緊站穩身體,順著老松走到岸邊。

  回頭,王瓚也已經上來,身姿敏捷,幾步便已著地。

  馥之望向老松下被水流沖得搖擺掙扎的木舟,深深地松了口氣,面上綻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她望望四周茂密的林木,問王瓚:“這是何處?”

  “不知。”王瓚瞥她一眼,整整衣袍,淡淡道。說著,他“鏘”地拔出寶劍,將周圍的高草灌木劈開一條路,向前走去。

  馥之腳步微滯,緊隨其後。

  才擺脫了失楫之險,還未來得及及慶倖,新的困難又接踵而至。照來路而推,此處應當還在鷺雲山中,卻是真正的老林。往上看,參天大樹將本已黯淡的天光又遮去大半,尋路都難。

  草木不斷地劃過來,馥之的衣裳時時被掛住,行走艱難。相比之下,王瓚身著賽馬時的騎服縛褲,行動自如。馥之想了想,索性將廣袖裙擺都結起來,果然方便許多。

  王瓚一路撥撥砍砍,沿著地勢往上走去。林木變化,沒多久,前方出現一片稀疏空當。

  二人走過去,發現已經走到了一個小小的山坡頂上,山石嶙峋,故而樹木難長。

  抬頭遠眺,夕陽的餘暉將天邊染得瑰麗,林壑溪流皆籠罩在一片霞光之中。

  王瓚此時毫無賞景的興致,挑了一片較空曠的地方坐下。

  他瞅向馥之,只見她正將纏起的衣袖解下。王瓚的目光落在她的發間,一顆明珠澤光瑩潤。

  “夜間深林危險,不若先在此將就。”他將頭靠在後面的山石上,不緊不慢地說。

  “嗯。”馥之道。待廣袖和裙裳解開,理了理,也在不遠處的一塊大石前坐下。

  王瓚瞥瞥她裳角上一片淩亂褶痕,不言語,只閉目養神。

  黃昏的山風緩緩吹拂,王瓚汗濕的發間絲絲涼爽,愜意不已。沒多久,心頭忽然想起一事,他睜開眼睛。

  “你可帶了雄黃?”王瓚看向馥之,問道。

  “未曾。”馥之道。

  “為何不帶?”

  馥之瞥瞥他:“為何要帶?”

  王瓚覺得口幹,撇開眼,不再與她說話。正待看向周圍的亂石草叢,忽然,“啪”地一聲,一件物事落在王瓚面前。拾起,卻是個香囊。

  他訝然看向馥之。

  “此物以菖蒲艾草之屬製成,君侯權以避蟲。”只聽馥之道。

  王瓚嘴角動了動,一把將香囊收起。

  夜色很快降下,林壑中寂靜一片,仍聽不到一點人聲。

  天幕中星斗稀少,月光正圓,卻似籠著薄紗一般不甚明朗。

  馥之望著天空,思緒回轉,憶起教場中的那一瞥。

  他如今在做甚?可是在尋我?馥之想著,面前似乎浮現顧昀的臉。心頭有些熱熱的,卻又隱隱惴惴,只盼著他快些來……

  王瓚伸伸懶腰,看向不遠處靜靜坐著的馥之,月光淡淡地灑在她臉上,似隱似現,只看不分明。

  夜風吹來,漸漸有些涼意。附近的山林中,時而傳來幾聲夜梟的鳴叫,神秘而淒厲。

  王瓚忽然想起一則被自己嘲笑許久的荒誕典故。

  古時有一士,人稱司徒子,從中山國往鄭國,于山中路遇一美貌女子。女子恐山中有猛獸,請隨往,司徒子應下。夜宿山中,時有鳥獸之聲入耳,女子恐懼,請與司徒子同宿,司徒子未應;少頃再請,司徒子仍不許;反復數次,司徒子皆拒。待至鄭國,一日,忽見使者來迎,原來那女子竟是丞相之女,丞相感贊慷慨相助,又感其胸懷端正,將女許給司馬子,傳為佳話。

  我自然不做那等酸人。王瓚心中鄙夷道。

  想著,他敞然許多,閉上眼睛,深吸口氣。鼻間似帶著些未知的味道,幽幽甜甜,若有若無。

  “為何不說話?”王瓚忽而慢悠悠地出聲道。

  馥之回神,瞥瞥王瓚那邊,沒有應話。

  沒有光照,誰也看不到對方神態。王瓚睜開眼睛,也不繼續作聲。

  “君侯想說什麼?”馥之問。

  “上天下地,五湖四海皆可。”王瓚悠然道:“扁鵲想這般枯坐一夜?”

  馥之想了想,覺得他這話有理,卻也突兀得很:“不知君侯欲從何說起?馥之不會清談。”

  王瓚在黑暗中將她鄙夷一眼:“你真是姚伯孝之女?”

  馥之聽出了他的口氣,不以為然:“馥之不似君侯,先人從未教我清談。”

  王瓚更不以為然:“我父親也從未教過我。”

  馥之訝然。

  王瓚清談,馥之曾經見識過,遣詞風度皆堪為上品。士族清談之好由來已久,青出於藍,她一直覺得這必是代代相傳才能辦得到的。就像謝臻,他的父親當年也以清談聞名,謝臻說話時的氣度與他父親頗有相似之處。

  “今日是你生辰?”王瓚似乎不想再繼續這話題,忽而問道。

  馥之愣了愣:“我……”

  正要答話,這時,一陣呼喊聲隱隱傳來,似乎有很多人在一起叫喚。

  二人一驚,忙打住說話。過了會,只聽聲音愈加清晰:“……虞陽侯!姚女君!”

  馥之和王瓚頓時大喜。

  王瓚振奮地起身,雙手攏在嘴旁,大聲答道:“在此!”

  只見火光在漆黑的樹林中隱隱閃動,王瓚又喊了幾聲,沒多久,一隊手持火把的人出現在面前,看裝束,正是羽林衛。當前一人,身姿挺拔,快步向他們走來,正是顧昀。

 

38.頑疾

  火光將四周照亮,視線相對的瞬間,只見顧昀的眉間似乎一下變得敞亮,忽然朝這邊奔跑過來。

  “甫辰!”王瓚招呼道,微笑地迎上前去。

  顧昀看向他:“無事否?”

  “自然無事。”王瓚自得地笑。

  顧昀頷首,卻將眼睛轉向一旁的馥之。

  火光下,只見她靜立地望著自己。

  顧昀沒有說話,只將她細看,神色間帶著緊張和小心。

  感覺到那熱切的目光注視著自己,馥之又是欣喜又是羞赧,喉嚨裡似卡著什麼,只小聲道:“無事。”

  顧昀仍盯著她,低聲問:“真的?”

  馥之臉上浮著熱氣,點點頭。

  顧昀再將她打量,過了會,似終於確信了一般,唇邊釋然地微笑。

  “果然在此!”一個聲音忽而傳來,二人望去,只見曹讓走了來。“羽林衛在桐渠尋了許久也不見蹤跡,幸而將軍縝密,領我等尋來這支渠,這才見到那木舟!”見禮後,他笑呵呵地說。

  馥之抿抿唇,不禁再看向顧昀,只見他額角的汗水淋漓閃動。方才的擔憂早已散去,一陣暖暖的蜜意漸漸漾滿胸懷。

  火光下眾目睽睽,馥之瞥瞥四周,覺得有些窘迫,卻又心安無比,笑意不覺地染滿雙頰。

  忽然,她發現王瓚立在一旁,正看著他們。

  “方才多虧了虞陽侯。”馥之對顧昀道。

  “嗯?”顧昀看向王瓚,笑起來,道:“仲珩向來足智!”

  王瓚看看顧昀,片刻,笑了笑,卻抬頭望向天空中的月光,道:“即尋到了,便回去吧。”說完,轉身帶頭朝山坡下走去。

  下山時仍是原路,雖火把光照搖搖曳曳,卻有大隊行人在前方開路,又有顧昀牽著手引導,馥之走得穩當不已,絲毫不覺費力。

  到岸邊的時候,只見四五隻大舟一列排開。王瓚登上近前的一隻,在舟板上坐下,待抬起頭,卻見臨近的一隻舟上,顧昀正伸著手,將馥之從岸上扶下來。馥之低頭看著橋板,帶著些小心。待雙腳落到舟上,她抬頭與顧昀相視,兩人臉上皆露出會心的笑意……

  王瓚忽然把頭轉開。

  方才攀老松時如何不見這般斯文?心裡嗤道。

  舟人將楫撐向岸邊,大舟緩緩離開,逆流駛去。

  淙淙的水聲又充溢在耳邊,之前忐忑的心情卻已不再。

  馥之在舟板坐下,轉頭望去,顧昀立在舟首,單衣下,身形在幽暗的夜空中顯得筆挺而頎長。

  再望向頭頂,圓月仍掛在天上,朦朧的月光下,兩岸山林崔巍。

  夜風緩緩吹來,柔和而清涼,滿是草木和露水的芬芳。馥之閉上眼睛,深深地吸口氣。

  “可覺得涼?”顧昀的話音忽而響起。馥之抬頭,卻見他已經走了過來。

  “不涼。”馥之笑笑。

  顧昀目光柔和,片刻,望望四周,在她身旁坐下。

  馥之看著他,唇邊含笑,卻不言語。

  似乎覺察到她的目光,顧昀轉過頭來。

  “我就知道你會來。”好一會,只聽馥之低低地說,聲音如輕風拂過。

  顧昀目光凝住,片刻,唇角深深揚起。他沒有說話,轉過頭去,卻把手伸過來,將馥之的手握在掌間。

  王瓚的手臂被捅了捅。

  回頭,卻見是坐在一旁的曹讓。他一臉神秘的笑,朝前面的大舟使使眼色:“快看。”

  王瓚朝那邊瞥瞥,似漫不經心,卻很快收回視線:“嗯?”

  曹讓笑道:“可覺他二人合襯?”

  王瓚沒有答話,卻轉頭看向一旁的火把水光。

  “我總覺將軍這般人物,普天之下難有良配。”只聽曹讓長歎口氣,似深有所感:“如今見到姚扁鵲,卻……”

  “如何這般拖遝,再駛快些!”他話沒說完,卻聽王瓚對舟人不耐煩地道。

  剛到水道岔口,前方忽然出現一片火光,待近前,只見數隻大舟正駛來,上面人影綽綽。

  “可尋著了?”有人朝這邊高聲喊道。

  “尋著了!”曹讓聲音洪亮地回答。

  最近的一隻大舟忽而迅速前來,火光下,上面的人漸漸清晰,一人素冠鶴氅立在舟首,正是謝臻。

  馥之訝然,站起身來。

  “可曾傷到?”待大舟駛前泊穩,他踏著橋板幾步過來,一把握住馥之的手臂,迫不及待地問。

  馥之搖頭,笑笑:“不曾。”

  謝臻將她打量,見果真毫髮無傷,這才把心放下。這時,他看到馥之身旁一語不發的顧昀,目光微微停頓。

  “君侯辛勞。”謝臻含笑,一揖。

  顧昀將目光從他手上移開,看著他,唇角勾了勾,還禮:“公子亦辛勞。“

  “那謝公子果真是潁川人?”不遠處的一舟上,曹讓望著前方,皺眉問王瓚:“怎竟不顧眾目,與扁鵲牽扯?”

  “我怎知。”王瓚淡淡道,卻在身後的舟板上躺下來,閉起眼睛。

  眾舟終於回到延壽宮前的渡口時,只見燈火通明,好些人正站在前面,馥之一眼看到了姚虔。

  “叔父!”馥之下舟,快步向他走去。

  姚虔也走過來,看著她不語,眼睛卻也一瞬不移。

  “我無事。”馥之忙解釋道。

  姚虔嘴唇動了動,好一會,長長地舒口氣,聲音略微沙啞:“可受了大驚?”
  馥之搖頭:“未曾。”

  姚虔頷首,唇邊終於揚起笑意。

  “馥之不知,你四叔父執意要隨舟去尋你,我等好容易才將他拉住。”一旁的姚征搖頭笑道:“又從那時便一直站在此處,膳也不肯用。”

  馥之一驚,心中滿是愧疚。姚虔身體本來就很弱,乘舟尋人那等費力之事,簡直不可去想。她望著姚虔清瘦的臉龐和被河風吹得微有些淩亂的鬢髮,鼻間忽而有些澀澀,

  “使長輩擔心,馥之之罪也。”她深深拜道。

  姚虔卻搖頭,含笑道:“你伯父實言過矣。”說完,卻看向她身後的顧昀謝臻等人,端正一揖,道:“承蒙二位君子相救,前感激不盡。”

  顧昀忙還禮:“博士客氣。”

  “區區舉手之勞,君何處此言。”謝臻亦還禮道。

  姚虔又看向王瓚,再一禮:“虔侄女得以脫險,君侯功不可沒。”

  王瓚一怔,還以一揖:“博士言過矣。”

  一番答謝,眾人重又染起喜意,一道往延壽宮走去。

  “馥之!”剛行至殿外,忽見鄭氏迎下階來。拉起馥之的手,將她看了又看。“叔母可嚇壞了,只怕你有個不測……”她雙眼通紅,動情地說:“我方才還稟太后,多虧馥之助我阿嫣,可見姊妹之義拳拳,若非馥之,我阿嫣……”她沒說下去,卻側過頭,將絹帕點了點。

  “叔母勿憂。”馥之安慰道道,卻將目光掃向她身後,姚嫣站在那裡,卻未看她,含羞般微微低頭。

  “人已平安,泣甚。”這時,姚陵笑道。

  “正是正是。’”鄭氏忙拭淨眼角,抬起臉來,將馥之的手拉得更緊:“太后與陛下還在等候,須拜見才是。”說完,笑容可掬地拉著她往殿上走去。

  延壽宮的正殿上,白日裡的紛鬧場面已不復,鑄作松柏仙鶴的枝形燈將殿堂照得明亮。

  上首處,太后與皇帝依舊各自端坐在白日裡的位子上,內侍引著眾人上前,伏拜行禮。

  “陛下並老婦,見虞陽侯與姚女君失楫遇險,心中甚憂。喜直至聞二卿歸來,方才心安。”太后微笑地教眾人起身,讓王瓚與馥之站到跟前,不無感慨地說。

  “一場虛驚,卻教太后掛心,瓚之過也。”王瓚深揖道。

  “哦?”太后訝然,問:“不知虞陽侯如何脫險。

  王瓚微笑,將遇險到脫險的經過略了一邊。

  太后聽畢,微笑頷首,對皇帝贊道:“睿智沉著,虞陽侯堪為王氏子弟表率!”

  皇帝亦微笑,看看立在不遠的雍南侯,道:“可見雍南侯教導有方。”

  雍南侯忙出列,向皇帝一拜:“陛下過譽。”

  太后又將目光轉向馥之,溫聲問道:“姚女君亦無恙否?“

  馥之行禮答道:“馥之無恙。“

  太后含笑,將她拉到身前,仔細打量。只見她衣裳雖有些塵垢和亂摺,面容卻毫無落魄之色,雙眸清亮如泉。

  “不知女君可曾婚配?”太后忽然轉向姚虔,頗有興致地問道。

  “未曾婚配。”姚虔答道。

  太后頷首,忽然看向王瓚,正欲開口,這時,皇帝卻忽然說話了。

  “母后,”他神色悠然,和氣地說:“眾卿奔忙許久,母后何不賜宴寢?”

  太后聽他這般說,似忽而了悟,失笑道:“卻是老婦糊塗了。”說罷,吩咐內侍在延壽宮中準備膳食寢具,留宿晚歸的眾人。

  內侍領命,趨步下殿。

  深夜裡,一個人也不見。馬車經城門入城,一路暢行無阻。

  馥之慮及姚虔近來身體有所變差,又見他方才已疲色難掩,恐斷藥不利,在延壽宮用過晚膳後,即向太后陳情請辭。

  太后知悉緣由,亦不挽留,寬慰幾句,讓內侍安排一應事務。

  顧昀還須留在承光苑,卻遣了十數羽林衛護送馥之車駕。很快,一行人準備就緒,離開承光苑,浩浩蕩蕩地趕回城中。

  西府的門前,燈籠光照明亮。家人見主公車駕歸來,不敢怠慢,忙自宅中迎出。

  馥之從車裡出來,轉頭看向 姚虔的車,卻見他還未出來。

  “叔父。”馥之上前去喚。

  “嗯。”裡面傳來輕輕的聲音,待家人撩開簾子,只見姚虔正慢慢出來。

  “叔父可先湯沐,湯藥稍後便好。”待姚虔出來,馥之扶著他,一邊說一邊向前走去。沒兩步,卻覺得姚虔步子發沉。

  馥之訝然,正待抬頭看他,姚虔身體動了動,忽而往前倒去。


39.窺情

  院裡的蟬拖長了聲音,一陣一陣,如同下晝的天氣一般沉悶。

  堂下,馥之盯著爐中的火苗,好一會才站起身來,舒展發酸的腰背。外面傳來一陣窸窣的腳步聲,未幾,一名家人出現在堂外。

  “女君,”他行禮道:“大司馬來訪。”

  馥之一訝,忙上前問他:“現在何處?”

  “正在府外。”家人答道。

  馥之略一思索,交代侍婢看好火候,隨家人往堂下走去。

  門外,兩輛馬車穩穩停著,大司馬顧銑正在車前,旁邊立著一人,卻是顧昀。

  “大司馬親臨寒舍,馥之有失遠迎。”馥之上前,向顧銑深深一禮。

  顧昀站在顧銑身旁,靜靜地看著馥之不語。

  “女君。”顧銑還禮,目光掃過馥之的臉頰,只見雙眸下隱現著淡淡的烏青。心中不禁感歎姚虔家中單薄,如今他臥病,馥之一個十七少女,竟親自要操持內外。

  “不知博士病情如何?”顧銑問。

  馥之神色稍黯,沒有詳述,只答道:“叔父已醒來。”

  顧銑看她神色,心中亦漸漸沉下。他望望宅中,對馥之道:“煩女君帶路。”

  馥之頷首,請二人入內。

  宅院並不算大,走過前堂,很快便到了中庭。

  “請。”馥之走到姚虔寢室前,向顧銑道。

  顧銑頷首,隨她入內。

  室中光照比外面稍暗,淡淡的藥氣充溢鼻間。幔帳高高地挽起,只見榻上,一人身披薄氅靠著軟褥,面前的矮幾上,一卷書冊長長攤開。

  “孟賢?”姚虔看到榻邊顧銑,怔了怔,唇邊隨即漾起微笑:“如何來了?”

  他的聲音緩緩,中氣疲弱。

  “少敬。”顧銑快步走到榻邊,將姚虔仔細端詳,只見他的面容更加清臒,血色寡淡。

  “君侯亦至。”姚虔看到顧昀,微笑道。

  顧昀一禮:“姚博士。”

  “這般狀況,怎還閱卷?”顧銑目光落在那書卷上,皺起眉頭。

  姚虔笑了笑,搖頭:“無礙,馥之只許我看半個時辰,稍後可要被她收走。”停了停,他卻看向顧銑:“孟賢亦然,即便臥病也要日日拭劍。”

  顧銑怔了怔,唇邊露出苦笑。

  馥之看著他們說話,沒有言語。

  姚虔是個執拗的人,行事總帶著孩童般的任性。馥之原本不許他看書,將書冊都收了起來,姚虔竟要親自下榻去找,說翻翻才能入睡,馥之亦是無法。

  她看向一旁,顧昀立在顧銑身側,目光靜靜投來。

  兩人相視,馥之望著他,唇角微微地彎了彎。

  未幾,侍婢從外面進來,對馥之說湯藥已沸了,請她去看看。

  馥之答應,向姚虔和顧銑分別一禮,便要出去。

  “甫辰也去吧。”顧銑忽而對顧昀道。

  顧昀與馥之聞言,皆是一怔。

  只見顧銑轉向姚虔,和顏悅色:“上回女君說我家中煎藥之法有差,現下正好可教導一二。”

  馥之看到顧銑唇邊的淺笑,又看看姚虔,頰邊倏而隱隱發熱。

  “如此。”姚虔將目光看向顧昀,片刻,微笑頷首。

  “昀暫告退。”顧昀向二人一揖,轉身隨馥之出去。

  窸窣的腳步聲消失在帷帳之外,侍婢過來,為姚虔的水盞加上水。

  姚虔微微抬手,侍婢行禮退下,室中只剩下他與顧銑二人。

  “孟賢何意?”姚虔靠在軟褥上,淡淡地看著顧銑。

  顧銑笑了笑,端起水盞,在姚虔面前的矮幾上放下,緩聲道:“吾聞女君今年已十七,卻未定下人家?”

  姚虔瞥他一眼,伸手端起水盞。

  顧銑伸手替他扶穩,繼續道:“不知少敬有何打算?”

  姚虔飲下一口水,看向他,表情無波,不答反問:“孟賢有何打算?”
  顧銑莞爾,坦承道:“甫辰年將二一,亦未定新婦。少敬與我既為至交,不若再做個兒女親家,亦……”

  他話未說完,姚虔突然猛咳起來。

  顧銑吃一驚,忙上前給他拍背。

  姚虔將他的手用力推開,待稍緩過來,沉沉地喘著氣,瞪向他:“那是她的兒子!”

  “你與大司馬說了?”堂下,剛遣開家人,馥之便迫不及待地問顧昀。

  顧昀怔了怔,明白過來,答道:“未曾。”

  馥之臉上仍發熱,只將眼睛瞅著他。

  顧昀看著她的表情,啼笑皆非:“我叔父讓我等獨處又不是頭一次。”

  馥之想起上回在大司馬府看桂樹的事,這才相信,不禁松了口氣。心才安下,卻又隱隱吊起,總覺得大司馬是有意遣開他們:“大司馬可會與我叔父說些什麼?”

  “勿憂。”顧昀笑笑,安慰道:“我叔父行事向來穩重,安心便是。”

  馥之思考了一會,微微頷首。

  瓦罐裡冒著騰騰的熱氣,藥香溢滿周遭。馥之走過去,用布塊裹著手,打開罐口看了看,複又蓋回去,讓它繼續熬。

  這時,她心中忽然想起一事,忙轉向顧昀,問:“這兩日你腰傷如何?”

  顧昀正在旁邊的一處席上坐下,見她問起,答道:“已好了許多。”

  馥之問:“去醫館換的藥?”

  顧昀搖頭:“盧子未歸,我取了藥回家換的。”

  馥之看著他,卻不放心。她指指不遠處的一張木榻,道:“讓我看看。”

  顧昀莞爾,依言起身走到榻邊,寬去上衣,在榻上躺下。

  馥之在榻旁坐下,將他的傷處細看。

  只見他的傷處果然是收拾過的,潔白的布條纏得整整齊齊,在體側細緻地打著結,竟甚為美觀。

  見到這般手工,馥之也不禁讚歎,道:“包裹得甚好。”

  顧昀笑笑:“綠蕪裹的。”

  “綠蕪?”馥之怔了怔。

  顧昀這才想起馥之未見過她,回頭道:“乃我家中婢女。”

  馥之看著他,點頭:“如此。”

  說著,手已經將布條拆下。只見傷口上均勻地塗著藥膏,結痂發黑,果然已經好了許多。馥之心中一陣寬慰,將藥酒取來,拭去藥膏,又重新敷上,再細細裹起。白絹層層覆在上面,將傷口遮去,顧昀的背上,只剩下肌理健壯的蜜色皮膚,平坦光滑,幾乎教人想像不到那傷處的猙獰。

  女子見到,豈有不愛之理。

  馥之忽而有些出神地想。

  “馥之?”顧昀察覺背後沒了動靜,問道。

  馥之回神,道:“還須再施針通絡。”說著,移開眼睛,取出銀針。“你……將來還是去醫坊換藥的好。”片刻,她用藥酒擦拭銀針,話在喉嚨裡小聲地出來。

  “嗯。”顧昀似乎想也未想,答應道。

  馥之看他一眼,撚起銀針,低頭將目光集中到他的背上,將銀針刺入緩緩刺入。

  顧昀趴在榻上,一動不動,也不出一聲。

  馥之全神貫注,待施針畢了,她抬起頭來瞥向顧昀,忽然發現他腮邊繃著,唇角微微抿起。

  她訝然……想了想:“可覺得疼?”

  顧昀苦笑。

  馥之方才明白自己到底手生,將他紮疼了。面上一熱,看看那背上林林總總的一大片針,她睜大眼睛:“你為何不說?”

  “我怕你分神,紮下更疼。”顧昀瞥她一眼,似玩笑又似認真地說。

  馥之啞然無語,又好氣又好笑,臉上的熱氣愈加蒸騰。看著他,心卻漾起些難以言喻的暖意,似蘸了滿滿蜜一般……

 

四十章

  “那日的瘋象之事可查清了?”端著煎好的藥往回走時,馥之忽然向顧昀問道。

  顧昀轉頭看看她:“未曾。”少頃,他將視線移向前方,眉間微微沉下:“剩下的幾名土人已被拘起,他們說那日得知陛下將乘舟路過,便將群象趕往渠邊。”

  馥之怔了怔:“為何?”

  顧昀緩緩道:“吳地土人分作幾部,多年相爭。這些土人便出自其中一支。首領貢象,本欲以天朝謀勢,奈何陛下總不召見。”

  “如此。”馥之了然。片刻,她又道:“土人知道既有求於天朝,即便懷恨在心,行刺殺之事卻是無益。”

  顧昀道:“我亦這般想法。剩餘土人已被掬起,只稱冤枉;問給他們通報消息的人是誰,卻說是偷聽幾個宮侍談論得知的,不知相貌。”

  馥之亦皺起眉頭,想了想,過了會,問:“你可曾聽過紅班葵?”

  “紅班葵?”顧昀訝然:“

  馥之頷首,道:“我師父曾遍游天下,識各地藥草,書中曾記,班葵生於濕熱之地,葉背紅斑,象食之,見繽紛紋彩之物招搖則癲狂易怒。前日回來,我便一直在想此事。群象馴服已久,眾人剛到時,也本是安寧,忽而發狂,或許是見到龍舟上的彩幡華幟所致。”

  “哦?”顧昀看著她,目光漸漸聚起。

  馥之笑笑:“我亦是猜測,太醫署中多有熟識百草之人,只消將群象所食之物交與查驗,即可知曉。”

  顧昀點頭,未言語,看向前方,唇角微微抿起。

  二人回到姚虔庭前時,卻見顧銑在廊下雙手負立。

  “藥好了?”他看到馥之手中的漆盤,緩聲問道。

  馥之行禮:“正是。”

  顧銑看著她,片刻,淡淡地笑了笑:“你叔父方才歇息,進去吧。”

  馥之頷首,端著漆盤趨步向前。

  室中靜靜的,姚虔仍靠在軟褥上,雙眼闔起。

  “叔父。”馥之走上前去,輕喚一聲。

  姚虔睜開眼睛。

  “該用藥了。”馥之對他說,將藥放在一旁。

  姚虔輕輕地應了聲,就要支撐著起來。這時,一雙手伸來將他穩穩扶起,姚虔視去,卻是顧昀。

  目光微滯,片刻,姚虔致謝地略一頷首,卻轉過頭去。

  馥之見到顧昀這般動作,心中一熱,低頭將湯匙中舀起的藥汁吹了吹,送向姚虔。

  姚虔緩緩飲下,垂眸時,目光掃過她的臉頰。

  “少敬。”待他服下湯藥,顧銑過來,向他和聲道:“你且歇息,我等改日再來探望。”

  姚虔看著他,片刻,卻不挽留,頷首道:“如此。”

  馥之見狀一訝,本以為他們要久留些,不想這麼快便告辭,忙起身相送。

  “女君不必多禮,照料博士要緊。”顧銑微笑著道。說著,深深地看了看姚虔,領著顧昀一禮,轉身隨家人出去了。

  那兩人的身影消失在幔帳之外,姚虔靠在軟褥上,心事如潮。

  “……少敬,甫辰雖是她所親生,卻是顧氏之人。他由我一手帶大,品性堅定,斷不會差;我為家主,定不虧待於馥之,少敬當信我才是。”他想起顧銑方才的話。

  “方才他二人神態,你也見到,必是情義相許。少敬究竟擔憂何事?”

  姚虔深吸口氣,閉了閉眼睛。

  “我要嫁入顧氏……”心底忽而湧起一個甜美而遙遠的聲音。

  “少敬,”顧銑看著他,歎口氣:“你我已近垂老之年,兒女但好,便萬事皆安……”

  “叔父?”馥之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姚虔睜開眼睛。

  只見馥之坐在面前,擔憂地望著他:“可覺不適?”

  姚虔微笑,搖搖頭。

  馥之仍不放心,去將他的手把脈。

  “馥之覺得武威侯其人如何?”姚虔看著她,開口問道。

  馥之愣了愣,猛然抬頭。

  姚虔目光的目光沉靜,似直透心底,馥之面上倏地熱起來。她忽然有些心虛,竟不敢再看姚虔的眼睛,垂下目光,低聲道:“嗯……他甚好……”話剛出口,卻覺得不妥,忙抬頭道:“馥之只是覺得他好,我二人……”

  面前,姚虔笑意揶揄,玩味地看著她。

  馥之臉霎時燒得被火烤一樣,又是尷尬又是心急,話卻堵在嘴裡再也說不下去,只能幹瞪著眼睛。

  “馥之。”過了會,姚虔不再笑她,卻深吸口氣,緩緩躺在軟褥上,輕輕地說:“待你諸事落定,叔父也該重歸清虛。”

  馥之望著他,怔然不語。

  當何萬踏入水榭中時,大長公主頭梳望仙髻,身著曳地長裙,正給架上一隻羽毛斑斕的鸚鵡喂水,舉止間,珠翠叮叮。

  “如何?”她全神貫注,頭也不回地問道。

  何萬小步驅前,恭聲道:“姚博士昨夜返回府中,即臥病在床。”

  手上的動作微微停滯。

  “可知是何病症?”她輕聲問。

  “小人未探明。”何萬道:“聽家人所言,姚博士今晨轉醒,已可坐立,卻似無甚大礙。”

  大長公主看看他,頷首,未幾又問:“何人曾去探病?”

  何萬答道:“下晝時,大司馬曾往姚府。”

  手上的金匙微微停住,她轉頭,看了何萬一眼。

  “昀也去了?”

  “正是。”

  大長公主沒有說話,何萬稍稍抬頭,卻見她正在闌幹邊坐下,望著水池出神。

  何萬略一猶豫,低聲道:“公主可是擔憂公子對姚博士的女君……”

  “疑心?”大長公主忽而冷笑:“連阿宓都看出來了。”

  何萬低頭不語。前日在承光苑,眾臣雲集,苑中所養貢象忽而發瘋,姚博士府上女君所乘之舟失楫漂開,被水流沖走。眾人正著慌之際,顧昀來到,得知狀況,即刻引眾人去尋。皇帝念其有傷,加以勸阻,顧昀卻執意親自前往,臉繃得鐵青。何萬對顧昀的瞭解雖不如大長公主,卻也隱隱察覺到些異樣。

  大司馬與姚虔有舊,若平時,與登門顧昀探病本也說得過去,可如今……

  “公主若不放心,或可與大司馬……”何萬道。

  話音未落,卻聽“鐺”一聲清響,大長公主將金匙擲回盤中。

  “稍後再理會這些。”她站起身來,悠悠道,瞥一眼旁邊胡床上的一件錦衣。

  何萬見狀,忙過去將那錦衣取來,為她披上。

  “竇氏家中女兒雖不如何,卻幸而宮中還有人爭氣。”她淡笑,輕舒廣袖,款款而去。


四十一章

  蟬鳴的腔調拖著長長,隨微風陣陣傳到殿上。

  宮侍將一隻盛冰金盤小心捧到太后面前,太后看了看,對大長公主道:“老婦近來胃口甚淡,只愛這蜜餞。”說著,伸手從剔透的冰塊中拈起一隻梅子,點一點蜂蜜,笑笑:“正好宮中尚有淮南貢梅,陛下昨日命分給披香殿三鬥,其餘的都送來樂安宮。”

  大長公主微笑。

  前日從承光苑回來,宮中便傳出消息,披香殿竇夫人得孕了。

  皇帝子嗣單薄,得知此事後即往披香殿探望,賜宮人保姆及一應物什。

  新安侯府中上下亦是大喜。自先太子妃病逝,皇帝漸疏,竇氏已是心急。延壽宮筵,竇寬特地帶上了女兒一道拜見,皇帝仍一貫的淡淡之態。正當此失意,竇夫人得孕之事無異雪中送炭。

  大長公主亦從盤中拮起一枚,似無所在意:“溽熱之際,食梅卻是正好。”

  太后知曉她剛從披香殿過來,並不言語,只舉袖將梅子送入口中。

  “公主昨日不是說口幹?也食些梅子才好。”下首處,王宓的乳母向一直未開口王宓輕聲勸道。

  太后視去,只見乳母手裡捧著冰盤,王宓卻別過臉去,不肯動手。

  “阿宓怎麼了?”太后緩緩問道。

  乳母向太后一禮,面容擔憂地稟道:“公主這兩日進食甚少。”

  “哦?”太后看王宓神態,亦覺有些萎靡,微微皺眉:“可召了醫官?”

  “兒只是不耐暑熱,並無病症。”王宓不滿地瞥乳母一眼,向太后輕聲道。

  太后看著她,略一思索,俄而,卻將目光掃向大長公主。

  “梅子解暑生津,阿宓正當多食才是。”只見大長公主對王宓含笑道,聲音柔軟。

  “謝卿。”承光苑翠微宮中,皇帝端坐上首,將雙眼打量面前的謝臻。

  “臣在。”謝臻稽首一禮。

  皇帝看著他,片刻,唇帶淺笑:“謝卿請起。”

  謝臻再拜而起。

  皇帝讓宮侍置席,請謝臻入座。

  “朕昨日已閱過謝卿奏議,甚有趣。”片刻,皇帝摒退左右,開門見山地說,聲音緩緩。

  謝臻料想此來必是為那奏議,欠身道:“陛下過譽。”

  皇帝道:“卿以為,汝南王可削?”

  謝臻答道:“可削。”

  皇帝的目光在謝臻臉上掠過,唇角彎彎:“朕欲聽聽謝卿親述。”

  香爐中,輕煙淡淡升起,無聲地漾在四周,愈顯寂靜。

  “敬諾。”謝臻坐直身體,道:“如議中所言。臣以為,汝南王成勢,根由在私鹽,其因有二。”

  皇帝不語。

  謝臻從容不迫:“據臣所知,巴郡高山大川,土人多貧,常年販鹽至中原易物。先帝時,朝廷禁采私鹽,此計被斷,土人曾多有反抗。汝南王到巴郡之後,勾結土人首領,私開鹽礦,分利與土人,土人於是為之心服,此乃其一;汝南王私招軍馬,供養之資甚巨,其中大多出自此項,此乃其二。若斷巴郡私鹽之利,汝南王必可重削。”

  一番話說完,周遭重歸寧靜。

  皇帝仍舊看著謝臻,神色淡淡。

  “私鹽。”他悠悠道,身體倚在幾上,端起一隻白玉茶盞,抿一口茶。片刻,卻道:“謝芸謝仲德可是卿族中之人?”

  “正是。”謝臻道:“其乃臣族中伯父,曾任巴郡郡守,前年已離世。”

  皇帝淡淡地笑了笑:“朕記得他當年離任時,曾向先帝奏議,也是這番話。先帝依言設鹽務使,聯合周圍州郡嚴查私鹽,卻收效甚微。”

  謝臻亦淺笑:“臣所見與伯父恰恰相反。”

  “嗯?”皇帝抬眼。

  謝臻神色自若,聲音悠揚:“臣以為,陛下若順其道而行,將巴郡鹽利還于土人,其效必事半功倍。”

  顧昀踏入翠微宮時,皇帝正站在一角的殿臺上,望著庭中,似在深思。

  “陛下。”顧昀行禮。

  皇帝轉頭看到他,笑了笑。

  “昀看謝臻此人如何?”皇帝在旁邊的席上坐下,忽而問道。

  顧昀一怔,道:“臣與謝議郎不甚熟悉。”

  皇帝莞爾:“此人不錯。雖單薄,假以磨礪,必是大才。”

  顧昀看看他,沒有言語。

  “你方才同醫官去了珍苑?”少頃,皇帝問他。

  “正是。”顧昀道。

  “如何?”

  顧昀從袖中取出一隻小小的布包,打開,道:“臣請醫官將貢象所餘食料查驗,發現摻有此物。”

  皇帝將那布包細看,只見裡面只有一些零碎細小的葉片,殘缺不全,葉背上生著紫紅的斑點。

  “這是何物?”皇帝不解。

  “紅班葵。”顧昀道:“象食之,見鮮麗招搖之物則發狂。”

  皇帝抬頭看他,目光漸聚。

  顧昀繼續道:“此物在食料中甚少,輕易不得發覺,卻足以使貢象中毒。”

  皇帝沉吟,蹙起眉頭:“可拷問過土人?”

  顧昀道:“已拷問過,土人只稱冤枉。”

  皇帝盯著那些紅班葵,眸中犀利。

  “經桐渠往校場觀賽馬,再經桐渠而返,途中過珍苑……若彼時朕與太后下舟,必遭橫禍。”良久,他看向顧昀,忽而冷笑:“拿捏正好,與上月倒是如出一轍。”

  顧昀不語。

  “此事勿走漏。”皇帝深吸口氣,低低道。

  顧昀頷首:“臣知曉。”

  皇帝覺得有些倦意,伸手揉揉額側,靠在榻上,閉起雙眼:“甫辰今日亦勞累,回去吧。”

  顧昀行禮,轉身離開。

  “甫辰。”他剛走兩步,皇帝忽而出聲。顧昀轉頭,只見皇帝瞅著他:“你怎想到貢象被下毒?”

  顧昀愣了愣,片刻,耳邊忽而一熱,笑了笑。

  皇帝看著他,目光漸漸玩味。

  “去吧。”他唇角揚起,將手一揮,轉過頭去。

  章台街的鸞音館,在京城中是一個名氣不小的去處。館中納伎甚眾,歌舞皆優者不在少數,每日門前車水馬龍,來往之人不乏世家豪富。

  館主人李環是個四十有餘的男子,身體肥胖,卻天生一張和氣的笑臉,迎來送往,甚合人緣。這日,他與往常一般早起,四周察看,命家人打掃乾淨,督促眾伎妝點妥當,又將一應用物準備齊整,直到下晝方開門迎客。

  許是天氣悶熱,幾日來人客不如往常,直到未時過半,才見一人踏入館中。

  李環見那人與自己相仿的年紀,一身細葛衣衫,像是貴家的掌事裝扮。他露出笑意,迎上前去一揖:“鸞音官李環,有失遠迎。”

  來人忙還禮,聲音和順:“原來是主人,某冒昧。”

  禮畢,那人溫文道:“家中主人近日設宴會友,欲請貴館中歌伎助興。”

  李環頷首,笑容滿面:“不知貴主人可有指定之人?”

  那人點頭,道:“家主人言,年初曾在貴館聽過一次,覺得甚回味,記得名中帶個‘嬋’字。”

  “名中帶個‘嬋’字?”李環訝然,想了想,片刻,了悟道:“可是傅嬋?”

  那人訕笑,道:“某只從主人交代,實不知……”

  李環笑道:“定是她了。蔽館眾伎,唯她有個‘嬋’字。”說著,卻一臉歉然:“只是傅嬋兩三月前已被贖入了溫侍郎府中,卻請不得。”

  那人一臉愕然:“那如何是好?”

  李環忙道:“足下莫急。蔽館中還歌伎二十餘,不乏出色之人,足下可另行擇選。”

  “另行擇選?”那人皺皺眉頭:“家主人說此伎腔調異於他人,故而喜愛,只怕……”

  李環呵呵笑起來:“原來如此。傅嬋乃膠東人士,自異於京中歌伎,蔽館雖無膠東伎,卻還有膠西伎二人,腔調相仿,不若替代?”

  那人苦笑:“此事某說不得話,還須問過主人意思。”

  李環頷首,深深一揖:“煩勞足下稟過,若貴主人不放心,蔽館可將二伎送至府上為貴主人試歌一曲。”

  那人面露笑意,還禮:“多謝館主人,某先別過。”

  溫伏走出章台街,一路向前,到一處巷口前,四周看看,行走進去。

  巷中,一輛漆車靜靜停著。

  溫伏走上前,在車幃前一禮:“公子。”

  “打聽明白了?”一個聲音從裡面傳出。

  “明白了。”溫伏擦一把汗,低聲道:“膠東人士。”

  車中人沉吟,片刻,道:“走吧。”

  溫伏應下,坐到馭者的位子上,拿起鞭子一揚,馬車轔轔走起,離開了小巷。

 

四十二章

  上晝,日頭並不太強,庭中的樹影淡淡投下。馥之查看了姚虔的藥,又在宅中各處走了一圈,方才坐下歇息。

  “女君甚勤力。”戚氏在一旁看著,甚欣慰:“若將來為婦也這般細緻,夫家必不嫌棄。”

  馥之看她一眼,頰邊一熱,笑笑地轉過頭去。

  那日顧銑來探望之後,不久,顧昀就給她傳了信來,說他已經問過了長輩的意思,下月就遣媒人來提親。

  姚虔對二人之事已經默許,得到這信,馥之只覺吊起的心終於安定下來。戚氏似乎也得了什麼風聲,這兩日又跟她嘮叨起婦道。

  “我早同主公說過,府中的事該多多交與女君,早早歷練才好。”戚氏笑道。

  馥之覺得發窘,只微笑不語。

  過了會,家人過來稟報,說謝公與尚書已至門前。

  馥之一喜,忙從座上起身,與戚氏一道引家人出門迎接。

  昨日,謝臻的父親謝昉自潁川而來,剛至京城便遣家人送來拜帖,說要與姚征一道過來探望姚虔。謝昉與馥之的父親姚陵是摯友,兩家來往頻密,即便姚陵夫婦去世後,謝昉對馥之也多有照顧,感情非同一般。

  馥之踏出宅門,果然見幾架車馬已排開停住,當前從車上下來的一人,白麵美須,身姿寬厚,正是謝昉。

  “馥之見過謝伯父。”馥之迎上前去,深深一禮。

  “賢侄女請起。”謝昉忙虛扶一把,笑容滿面。

  馥之起身,謝昉將她細看,感歎道:“賢侄女辛勞。”

  馥之自幼得他關愛,聞得此言,心中感激,眼眶忽而有些酸澀。

  謝昉呵呵地笑,轉過頭去,招呼姚征等人。

  馥之望去,只見謝臻也來了,後面,姚征夫婦和姚嫣正下車。

  眾人過來,馥之一一行禮。

  “叔叔這一病,馥之又要勞累呢。”鄭氏愛憐地拉過馥之的手,向戚氏道。

  戚氏行禮:“三夫人關愛。”

  姚嫣亦上前來與馥之見禮,二人目光相觸,她停了停,垂眸轉開。

  畢了,眾人隨馥之往宅中走去。

  “你四叔父現下如何?”路上,謝昉問道。

  馥之回答:“四叔父神智無異平常,只是身體疲虛,每日臥榻,以粥食湯藥調養。”

  謝昉頷首,面色微微沉重。

  “不知家中請的醫者是何人?”姚征問。

  馥之一怔,想了想,答道:“請的是盧扁鵲。”

  “盧扁鵲?”姚征聞言,吃了一驚:“可是盧嵩?”

  馥之頷首:“正是。”

  “盧嵩?”鄭氏亦訝,道:“可就是那前些日子入宮為陛下看診的醫者?”

  姚征道:“正是此人。”說著,他轉向馥之,猶面帶驚奇:“不想侄女竟請得這般名醫。”

  馥之笑了笑。自從皇帝幾番召盧嵩入宮,盧嵩便名聲鵲起,求醫者盈門而至。盧嵩每日雖應付不暇,縱使豪富世家也難請,東市的醫館熱鬧起來,馥之和顧昀卻是再去不得了。

  眾人說話間,姚虔寢室已至。早有家人入內報知,姚虔已披衣坐在榻上。

  “伯明。”姚虔在榻上見到謝昉,微笑一禮。

  “少敬。”謝昉忙上前將他扶住。

  二人多年不見,兩兩相看,皆有感慨。姚征和鄭氏亦走上前來,探望姚虔病況。

  一番噓寒問暖,家人已將席設好,眾人各自坐定。

  “伯明此來京中,可欲複當年風雅?”姚虔含笑地向謝昉問道。

  謝昉笑起來,撫須搖頭:“某不復少壯,怎再提當年?不過閑來行走會友罷了。”

  “哦?”一旁的姚征笑道:“伯明來得正是時候。過幾日夏至,京中士人往玄武湖賞菡萏,伯明若至,必可遇上好些故人。”

  謝昉微笑頷首:“自當前往。“

  姚虔看看坐在謝昉身旁的謝臻,笑了笑:“令郎文采卓著,來京時日短短便得陛下賞識,著實可賀。”

  謝昉看看謝臻,微笑道:“犬子不足誇獎,少敬過譽。”

  馥之坐在姚虔榻前,瞥向謝臻。只見他面含淺笑,從容而不乏謙遜。從入府以來,他甚少說話,只跟隨長輩身側,一派澹然的君子之態。

  忽然,謝臻將目光投來。

  馥之唇角彎了彎,轉開眼去。

  “阿嫣 ……”鄭氏將果盤裡的一隻葡萄剝開,正要遞給姚嫣,發現她全神貫注地望著前面。

  鄭氏順著她的目光瞅去,心中倏而了然,卻不再做聲,將手裡的葡萄緩緩放入口中。

  “前幾日,郭氏女君說要邀我等遊湖,如今怎無動靜?”

  李府中,姚嫣與李氏姊妹在房中練習繡藝,姚嫣將繡了一半的蘭花絹帕看了看,忽然問道。

  “她啊,”李瓊看著手中的針線:“等著做皇后的人,自然不可再像從前貪玩。”

  姚嫣一訝,抬起頭。

  未等她詢問,卻聽李珠開口道:“阿卉做皇后?”

  她“撲哧”地笑了聲:“她那般身量,穿上翟衣便看不到了。”

  李瓊也笑,卻不服氣,停下針線:“她母家可是郭氏。”

  “郭氏又如何?”李珠不以為然:“自今上即位,後位一直空到現在,阿卉前面還有幾個姊姊,若郭氏做得皇后,怎會一個個都嫁去了別家?”

  李瓊想了想,似覺有理,也不再反駁。忽然,她像想起了什麼,轉向姚嫣:“是了,我聽太常卿府中女君說,選後的女子名冊中,也有阿嫣哩!”

  姚嫣聽得此言,吃了一驚:“我?”

  “還裝不知!”李珠佯怒地打一下她的手臂,笑嘻嘻地說:“阿嫣那日的深衣最是出眾,我看那殿中無人可比。”

  “我那時就覺可惜,”李瓊也湊來打趣,歎一聲:“若我未許人家,定也要著深衣走上一遭。”

  李珠笑她:“那時滿殿皆深衣女子,說不定陛下看倦了,就單看中了你。”

  李瓊反笑她:“這麼說,阿姊也未著深衣,陛下可也看中了你?”

  二人戲謔地說了一通,各自歡笑起來。

  姚嫣亦笑,心卻漸漸發涼,看著手中絹帕上的半邊蘭花,只覺針線怎麼也捉不穩……

  一場小雨下過,正是涼爽。

  鄭氏覺得身體有些困倦,回到房中,躺到榻上小睡。

  沒過多久,忽聞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來,未幾,房門被推開。

  她睜開眼睛,只見姚嫣走了進來,頭上的羃離還沒有解開。

  “阿嫣?”鄭氏訝然,坐起身來,微笑道:“不是說去李珠姊妹那裡習繡,要遲些回來?”

  姚嫣沒有回答,站在鄭氏面前,解開羃離。

  “阿母,選後名冊中有我?”只聽她問道,聲音低低。

  鄭氏怔了怔。

  姚嫣看著她,雙眼定定,滿是惶恐不安。

  鄭氏笑起來。

  “阿嫣。”鄭氏牽過姚嫣的手,拉她在自己身旁坐下,柔聲道:“可是擔憂選不上?阿母同你說過,京中貴人雖眾,論家世卻鮮有及得上你,阿嫣……”

  話未說完,姚嫣卻掙開她的手,站起身來:“我不做皇后!”

  鄭氏一愣,隨即面色沉下:“阿嫣!”

  姚嫣眼圈通紅,聲音微顫:“我不入宮!”

  鄭氏與她對視,片刻,面色卻漸漸緩下。

  “你坐下。”鄭氏慢聲道。

  姚嫣看著她,手裡抓著羃離,一動不動。

  鄭氏也不再重複,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在想謝家公子,可對?”

  姚嫣一怔。

  “做母親的豈不知自己女兒的心思,”鄭氏看著她,語聲柔軟:“懷春思慕,女子誰人不曾?”

  一番話直透心底,姚嫣仍睜著眼睛,卻羞紅了臉。

  鄭氏笑笑,再拉過她的手。

  姚嫣猶豫了一下,不再反抗。

  “我兒可曾想過,謝郎何處教你喜愛?”鄭氏緩緩問道。

  姚嫣聞言,臉上卻更紅,她又羞又窘,卻答不上來。

  鄭氏莞爾,輕撫她的手:“你想不清楚,阿母替你說。謝郎風采絕世,人中翹楚,得伴其身旁,亦光采無限,教天下豔羨,此乃女子之殊榮,可對?”

  姚嫣睜大眼睛,覺得這話似有偏頗,動動嘴唇:“我……”

  “稚兒。”鄭氏卻將她的話打斷,聲音稍重:“只是我兒可曾想過,你對謝郎一片情義,謝郎心裡可有你?”

  姚嫣一愣。

  “……臻上月拜訪姚尚書府上,曾遇女君。”心中憶起那天,他微笑道。

  “……虔叔行遠了,再遲可難尋。”他語氣淡淡,轉身離開。

  “阿嫣,”鄭氏懇切地望著她:“今上亦正當年輕,雖貌不及謝郎,卻是一代有為之君,天下男子,誰人及得?皇后立于君側,論及殊榮,天下女子,又誰人及得?”說著,她唇角彎了彎,看著姚嫣的眼睛:“阿嫣可曾想過,縱是你馥之姊將來嫁了謝郎,見到皇后,亦須稽首大禮不是?”

  姚嫣怔忡地站著,雙目黯黯無光。

  鄭氏見她這般模樣,心中亦是不忍,歎口氣,拉拉她的手:“阿嫣……”

  突然,姚嫣將手一甩。

  “阿嫣只要謝郎!”她雙眼迷蒙,澀著嗓子大聲道。說完,轉身朝外面跑去。

  “女君……”門外傳來一聲驚叫,未幾,乳母匆匆進來:“夫人,女君這……”

  “由她去吧。”鄭氏覺得疲倦不已,揉揉額頭,在榻上躺下,吐一口氣:“會想明白的。”


四十三章

  夜晚,蟲鳴自庭中陣陣傳來。傅氏仍身著白日裡的衣飾,坐在席上,緩緩撫箏。

  忽然,“砰”地一聲,門被撞了開來。

  傅氏嚇了一跳,抬頭望去,卻見是溫容。

  他面色陰沉,走進來之後,一揮手,門又重重闔上。

  “又喝多了。”傅氏看看他,輕笑了聲,站起身來。正欲出門喚家人準備熱湯,忽然臂上一痛,她幾乎驚叫出聲。

  “你瘋了!”傅氏惱起,瞪向溫容。

  溫容卻盯著她,面上無一絲平日裡的玩笑之色。

  “他何時來到?”溫容問,聲音沉沉。

  傅氏怔了怔,明白他此言所指,笑起來:“還說你未喝多,他下月才來,你莫不是忘了?”

  溫容面色緊繃,片刻,鬆開手。

  他走向木榻,在沿上坐下,一語不發。

  傅氏察覺到他的異樣,走過去,疑惑地問:“何事?”

  “此事須速。”溫容低低地說。他盯著面前的燈檯:“承光苑的陶六,昨日不見了蹤影。”

  傅氏亦吃一驚:“陶六?”她忙走到溫容身前,緊盯著他:“其餘人呢?”

  溫容搖頭:“無事。”

  傅氏頷首,面色稍解。“許是巧合,”她寬慰道:“內侍出宮乃平常之事,或是陶六大意,未知會……”

  “婦人之見!”她話未說完,溫容轉頭急急斥道:“陶六雖非心腹,若其果出了差錯,我等危矣!”

  “那……”傅氏遲疑地望著他。

  溫容沒有說話,手掌蜷起,露著發白的骨節,目光漸漸淩厲。

  淡香如蕙如蘭,從香籠中緩緩漫起。戚氏坐在一旁,將罩在上面的羅裙翻起,嗅了嗅。

  鏡前,馥之靜靜端坐著,侍婢立在身後,將她的烏髮掬起,用篦子細細梳開。

  馥之望著鏡中,當侍婢將頭髮向兩邊分開時,馥之抬手,止住她手中的篦子。

  “梳作倭墮。”她輕聲道。

  侍婢愣了愣,隨即應下,將頭髮重新梳攏。

  “女君向來素淡,今日緣何這般用心?”戚氏笑意盈盈,一邊將熏好的羅裙掛到椸上,一邊道:“卻是好事,這才是貴女所為呢。”

  馥之轉頭看看她,含笑不語。

  馥之素愛菡萏,立夏賞菡萏乃本朝興起的風俗,馥之覺得合意,每年必往。今年來到京城,恰逢玄武池花開,本是美事一樁,姚虔卻身體病弱。馥之思及此,本已打消念頭。姚虔知曉後卻笑她迂腐:“叔父身體已是這般,馥之即便一刻不離也是無改,半日而已,但去何妨?”

  馥之聽得這般言語,正猶豫,昨日,顧昀又遣人送信來,說他立夏之日亦往玄武池。兩人多日未見,馥之這才打定了主意。

  安頓好姚虔的膳食,又交代過奉藥的侍婢,馥之來到姚虔處,不放心地叮囑道:“馥之就在玄武池畔,若有事,遣人來尋便是。”

  姚虔看著她,目光從秀致的髮髻落到馨香暗送的羅裙上,微笑頷首:“馥之但往。”

  碧空萬頃,麗日高掛,謝臻隨父親謝昉來到京城東郊的玄武池畔。待馬車停穩,他先下來,又到謝昉車前攙他下車。

  謝昉雙腳落地,望向面前,只見晴空下,寬闊的玄武池水面上碧葉接天,正是一派入夏勝景。微風拂來,清香暗送入懷,時隔多年而重游,謝昉只覺心曠神怡。

  “我兒可記得,為父當年攜你來京,亦是菡萏花開之時。”他面露笑容,對一旁的謝臻道。

  謝臻頷首:“臻記得,父親當時曾攜臻賞菡萏,正是此地。”

  謝昉微笑,同他一道沿著池畔的白沙小徑緩步向前。

  池中菡萏生長多年,甚為繁茂。不少人乘扁舟行入其中,竟不見身影。高大的蓮葉在水面投下濃蔭,只從裡面傳來吟唱的歌聲和琳琅笑語,時而闖出一舟,露出女子芙蓉般的面龐,與葉間盛開的菡萏相映,更襯人美花嬌。

  游湖的士人不少,未走幾步,幾人結伴迎面而來,竟是謝昉故人。一番見禮,眾人興高采烈,請謝昉父子與他們一道去池邊的樓臺上共飲。

  謝昉欣然應允,回頭看謝臻,卻發現他正望著別處。

  “可曾與他人有約?”謝昉問道。

  謝臻回過頭來。

  “兒確與人有約。”謝臻一禮。

  謝昉知曉謝臻新進京中,應酬甚多,也不勉強,揮揮手:“去吧。”

  謝臻應下,向他再禮,又向眾人告歉,轉身退去。

  “公子高才,謝公後人可畏也!”一人望著謝臻前行的背影,玩笑地向謝昉恭維道。

  謝昉含笑,肅拜謙道:“公台謬贊。”

  鄭氏與吳氏各領著自家女兒來到玄武池邊,見滿目麗日繁花,好不喜悅。

  觀賞不久,彭城侯夫人竇氏和三個女兒來到,一群人本相善,便湊做了一處。

  正行走間,池中緩緩漂來一隻小舟,上面坐著的兩名女子穿著素雅的紗裙,各抱著一把新采的菡萏,淺笑私語。竇氏指指她們,對鄭氏等人笑道:“幸而今日太后未來,否則我等豈非要看穿著深衣采菡萏?”

  幾名婦人皆輕笑起來。

  “采菡萏,著羅裙最好看。”鄭氏笑道。說著,她將目光轉向一旁。

  目光相對,姚嫣一怔,忽然,轉過臉去。

  鄭氏含笑不語,看她一眼,繼續與眾婦說說笑笑。

  自那日爭執,姚嫣與鄭氏之間便像是隔了層紙。

  誰也未提那日的事。姚嫣的話變得極少,鄭氏與她說話也總是默不作聲,即便對視一下也立即將目光轉開;鄭氏卻仍是一副從容之態,全如日常,似乎什麼也不曾發生。

  “阿嫣,”這時,李瓊過來,拉拉姚嫣的手,低聲道:“我與阿姊去乘舟,你可……”話未說完,吳氏轉過頭來瞪她一眼,李珠忙住口。

  姚嫣看著李瓊咋舌的樣子,不禁抿唇一笑。正要對她說話,忽然,姚嫣瞥到不遠處,一個修長的身影正匆匆向前,少頃,轉入一叢修竹之後。

  姚嫣目光定住。

  “……你對謝郎一片情義,謝郎心裡可有你?”鄭氏說過的話再度徘徊在心頭。

  姚嫣看了面前的鄭氏一眼,暗暗咬了咬嘴唇。

  “扁舟菡萏之樂,我等亦可一品。”前面,竇氏的家人已在池中備好了幾隻扁舟,竇氏向眾婦邀道。

  鄭氏與吳氏不久前在承光苑乘舟受了驚,不敢再上扁舟,婉言謝絕:“那日桐渠乘舟,著實心驚,妾等還留岸上。”

  竇氏知曉此事,亦是了然,辭過她們,與自家女兒走到舟上。

  鄭氏望著竇氏的扁舟離去,未幾,回頭道:“阿嫣……”

  她愣了愣,只見身後空空的,不見了姚嫣的人影。

  謝臻遠遠看到馥之走入一片樹林之中,待快步趕上前,卻不見了她的蹤影。

  前面的道路岔作兩條,謝臻駐步,朝四周望瞭望。只見矮樹扶疏,鳥鳴聲聲,更顯林蔭寂靜,像是個鮮有人踏足的去處。

  這女子總不教人省心。謝輕吸一口氣,微微皺眉。

  他看向通往玄武池的右方道路,正欲前行,忽然,身後傳來些匆匆的窸窣聲。

  謝臻轉回頭望去,一個窈窕的綠衣身影闖入視野,卻是那日見到的姚嫣。

  他怔了怔。

  四目相對,姚嫣忽地停住,望著謝臻,雙頰粉紅。

  “女君。”謝臻率先反應過來,一禮。

  姚嫣仍有些愣怔,待謝臻禮畢,才匆忙還禮:“公子。”

  許是方才行路太急,聲音出來,一如平時的婉轉,卻帶著些陌生的顫動。

  四下裡安靜至極。

  姚嫣抬頭,見謝臻看著自己,臉上更加燒灼。

  “公子可要去觀賞菡萏?”姚嫣輕聲問。

  謝臻看著她,沒有回答。

  “阿嫣知曉一處絕好的觀景之處,不知公子可願隨我同往?”姚嫣忙又道,面頰更加熱,聲音卡在喉嚨裡,卻愈發小了。

  “多謝女君,某不欲賞菡萏。”只聽謝臻的話音淡淡傳來。

  姚嫣吃驚地抬頭,卻見謝臻已經舉步前行。

  “公子!”姚嫣心中一急,忙喚出聲來。

  謝臻止步回頭。

  姚嫣望著他,面龐潮紅,卻目光定定,聲音虛浮:“公子拒我,可是為了馥之姊?”

  謝臻看著她,片刻,唇角微微揚起。

  “女君。”他的聲音緩而低沉:“馥之乃女君堂姊,堪比血親,卻不知女君以馥之為何?”

  姚嫣睜大眼睛。

  那日舟上的一切仿佛回到眼前。

  “……母親!”姚嫣驚惶地向鄭氏喊道。

  馥之被她擠了一下,未登上橋板。

  “馥之!”謝臻向被水流漂開的木舟吼道……

  謝臻的目光靜靜,卻似帶著利芒,通透入心,仿佛將自己的心思窺得清清楚楚。

  姚嫣定定站著,一時竟不能言語。

  謝臻不再糾纏,再度轉身走開。沒走幾步,突然,手被緊緊扯住。

  “公子!”姚嫣雙手緊抓著謝臻的衣袂,急促地說:“公子聽我一言!我豈不知馥之姊待我好,又豈不將馥之姊視作親姊?只,只是……”她長抽口氣,聲音哽咽:“……我……我也恨自己這般……我總想……想向馥之姊認錯……可怕她再不肯原諒我……公子當信我……信我……”

  說著,姚嫣已經泣不成聲。雙手卻仍然緊緊攥著謝臻的衣袂。

  謝臻長長地歎了口氣,忽然一用力,將衣袂抽了回來。

  “女君。”他沒有看姚嫣:“若真覺愧疚,可去與馥之當面說。”

  心頭如遭冰水澆下,陣陣生寒。姚嫣低著頭,手仍舊是方才的姿勢。

  謝臻忽然瞥見左邊道路的那頭,隱現著一側粗獷的簷角。

  心中微動。

  “告辭。”謝臻低低地說,卻不再理會姚嫣,邁步朝那邊走去。

 

四十四章

  王瓚找到雍南侯府的扁舟之時,未見到父親王壽,卻遇到兄長王恭一家人。

  “兄長。”照面下,王瓚走過去,向他一禮。

  王恭看了看王瓚,臉色肅起,想像平時一樣拿他的衣著來教訓幾句,見他今日一身素淨,卻又覺得說不出什麼來。他的目光在王瓚身上打量一圈,片刻,淡淡地應了聲:“嗯。”

  王瓚卻似無所覺,又向沈氏一揖:“長嫂。”

  “叔叔。”沈氏坐在舟上略一欠身,看著他,唇角抿得彎彎,紈扇輕搖。

  “兄長游池,弟告退。”接著,王瓚卻又對王恭道,說罷,再禮。轉身便要離開。

  “站住!”王恭低喝道。

  王瓚止步回頭。

  王恭走上岸來,臉色沉沉。

  “我可曾應許?”王恭瞪著他,斥道:“父親不在,目中便無兄長,簡直罔顧孝悌!”

  王瓚卻面色無改,從容一禮:“如此,弟今日遵父親之名來此游池,不知兄長將弟置於何舟?”

  王恭微愣,回頭看去,卻見池中三隻扁舟,都已被自己一家人占滿了。

  “叔叔說的是。”這時,舟上的沈氏笑了笑,慢慢地說:“府中每月花銷甚巨,再不似當年可隨手千金易駿馬,連多置一扁舟,亦須細細打算。”

  王瓚瞥她一眼。片刻,他將唇角彎了彎,卻不答話,揖了揖,轉身走開了。

  “阿母,”扁舟上,王恭的大女兒拉拉沈氏的衣角,好奇地問:“二叔為何不與我等一道乘舟?”

  “二叔?”沈氏冷笑:“賤伎之子,也配你稱二叔?”

  王恭正回到舟上,聞言,沒好氣地瞪她一眼:“你少說兩句!”

  沈氏“哼”了聲,輕蔑地轉過頭去。

  馥之照著顧昀信上說的路,走進玄武池邊的樹林裡,彎過幾條小徑,果然見山丘腳下的樹蔭中有一個小小的亭子。

  心中一喜,她不由地加快腳步。

  一個挺拔的身影立在簷下,似正遙望遠方,聽到動靜,回過頭來。

  目光相觸,他神色柔和。

  “可久候了?”馥之走到亭中,雙頰含笑,輕聲問道。

  顧昀看著她,笑而搖頭。

  馥之看看四周,只見樹木三面環繞,唯一面地勢低開,一眼望去,可遠遠見到玄武池的碧葉水色。

  心中不禁讚歎此處絕好。

  “你常來此?”馥之轉向顧昀,問道。

  顧昀笑了笑:“並不常來。”這時,他似想起什麼,伸手探向懷中,未幾,掏出一個小小的絹布包來。

  馥之訝然看他。

  顧昀將絹布打開。

  馥之視去,只見原來是一塊精巧的螭紋佩。

  顧昀看向馥之,稍稍走近,低下頭,將佩上的絛繩細細結在她的腰帶上面。

  馥之盯著他的動作,怔了一會,忽然紅了臉。

  “……何以結恩情?美玉綴羅纓。”她想起每當新婦出嫁,人們便總要唱起的讚歌,耳根倏而愈加燒灼。

  “你十五那日生辰,我本該贈禮,卻一時想不到好的。”只聽顧昀聲音低緩:“直至昨日翻出此物,才覺合意。”

  馥之頷首,低頭看著那螭紋佩,只見周身瑩潤,形制精細小巧。

  “這是何物?”她小聲問。

  “此乃我周歲時父親所贈之物,一直佩到及冠。”顧昀一邊將絛繩打結,一邊答道。片刻,玉佩結好,他正要細看,卻發覺馥之也動手,將她腰上的白玉墜拆下來。

  她瞅瞅顧昀,雙頰緋紅,將白玉墜也系向他的腰上。

  “此物亦是我周歲時父母所贈,佩到氐盧那夜現……下,再給你。”馥之道,話語雖慢,心裡撞得“砰砰”作響。

  顧昀卻沒有作聲。

  馥之抬頭,只見他噙笑地注視著自己,目光深切而熱烈,麥色的臉上,竟似浮動著暈紅。

  忽然,“嘎吱”一聲,不遠處傳來樹枝折斷的聲音。

  二人轉頭看去,忽而一驚。

  謝臻正站在離亭子幾步開外的地方,一身行色,靜靜地看著二人。

  馥之睜大眼睛,不由地稍稍站開。

  謝臻沒有說話,仍然站在那裡。他看著馥之,目光落在她的裳上,片刻,又轉向顧昀的腰間。

  馥之原以為此處僻靜,鮮有人來,豈知好巧不巧,正遇上謝臻。她看看顧昀,又看看他,窘迫地笑了笑:“元德。”

  謝臻看著她,表情不辨。片刻,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卻忽然轉身離開。

  馥之愣住:“元德……”

  話音還在嘴邊,謝臻卻已走遠,未幾,素淺的背影便消失在了扶疏的樹叢之後。

  手上忽然被握了握。

  馥之抬頭。

  顧昀看著她:“去山上走走吧。”

  馥之又有些怔忡,看看他,又看看謝臻離去的方向,片刻,微微頷首。

  顧昀一笑,牽著她的手出了亭子,朝山上走去。

  見到便見到了。馥之心裡的聲音開解道,反正終有一日須告訴他的。

  想著,她不由地回頭看了看,只見來路上的樹木蔥綠而寂寥,落在眼裡,卻覺得有些心虛,似乎隱隱地浮著一塊,總落不下去……

  玄武池邊的樹蔭下,鄭氏正與吳氏母女坐在茵席上,看著池中的花景,聊天逗趣。

  鄭氏同吳氏聊了一會,往身旁看了看,發覺姚嫣並不出聲,似乎在聽李氏姊妹說話,眼睛卻定定地望著一邊,不知在想什麼。

  “可仍覺不適?”鄭氏問她。

  過了會,姚嫣才回過頭來。她看著鄭氏,神色卻有些恍然:“嗯?”

  鄭氏覺得她面色有異,眉頭微微皺起:“怎麼了?”

  姚嫣搖搖頭,卻不說話,將頭轉過去。

  鄭氏心中疑惑。

  方才竇氏登舟之時,姚嫣不知去了何處。過了約摸半刻,她回來了,卻神色黯淡,如同失了魂一般。鄭氏當即詢問,姚嫣卻只說腹中不適,之後,閉口不語。母女二人近來有隙,又正當大庭廣眾,鄭氏不便多問,只將她帶在身邊看緊,有話返家再說。

  鄭氏看女兒愛答不理的樣子,心中歎口氣,不再管她,轉頭再與吳氏說話。

  姚嫣望著菡萏盛開的玄武池,腦中仍想著方才謝臻的樣子,猶自發怔。

  謝臻說的每一個字都深深地烙在心裡,把她紮得疼痛難忍。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回來坐在這裡的,只覺沮喪至極,渾渾噩噩,想逃開,卻無處可去。

  “……謝郎風采絕世,人中翹楚,得伴其身旁,亦光采無限,教天下豔羨,此乃女子之殊榮,可對?”

  “……縱是你馥之姊將來嫁了謝郎,見到皇后,亦須稽首大禮不是?”

  謝臻注視著她:“馥之乃女君堂姊,堪比血親,卻不知女君以馥之為何?”

  ……

  陽光下,熏風徐徐,她的手卻涼得似握冰一般。

  姚嫣的唇邊忽而浮起苦笑。她總覺得自己是聰明的,可那點心思,在她還未看清的時候,母親卻早已摸得透徹,謝臻也一窺即破。

  “……那珠釵?”姚嫣身旁,李瓊正與李珠說話:“我那日見了,也覺得甚好。”

  李珠頷首,歎道:“可張嬰同我說,那珠釵戴起來挑人,只怕難襯。”

  李瓊不以為然:“張嬰最愛些玄虛之詞。照我看,便是挑人又何妨,先買下便是。”

  李珠頷首:“我也這般想,如今不買,將來再遇不到也未可知……”

  姚嫣忽然站起身來。

  “我去去就回。”她向滿面詫異的鄭氏和眾人一禮,快步離開了席間。

  姚氏的西府中,姚虔如往日一般,背靠軟褥,坐在臥榻上翻著書簡。

  “主公。”一名家人走進來,向他一禮,稟道:“有客來訪。”

  姚虔頭也不抬,攏攏身上披著的薄氅,淡淡問道:“何人?”

  家人有些猶豫,看看姚虔,道:“是個婦人,未報名氏。”說著,遞上一樣物事:“她說主公見了此物便知曉。”

  姚虔看去,怔了怔。

  那是一隻妝盒,掌心大小,雕作梅花的形狀。

  片刻,姚虔將妝盒緩緩接過手裡,目光落在上面。只見檀木上的包漆已剝落少許,卻仍精緻光亮。

  心中湧出些舊事,少頃,他歎口氣,對家人道:“請她進來便是。”

  家人應下,退了出去。

 

四十五章

  過了不久,一陣窸窣的腳步聲在外面響起,家人稟報客人已至。

  姚虔應了聲。

  帷帳外面,室外的光照淡淡透來。珠玉輕響,一個素淡的身影踏著地上的朦朧光照,款款行來。

  “你到底還是來了。”姚虔靠在軟褥上,低緩地說。

  大長公主在幾步外停住,解下頭上的羃離,看著他,唇含微笑:“少敬。”

  草葉不斷地絆向絲履上,細密的汗氣蒸蒸地從頸間和發間滲出。姚嫣腳步匆匆,沿著剛才的小徑向樹林中疾步走去。

  路上遇到三兩閒遊的士人,見到她的樣子,投來詫異的目光。

  姚嫣誰也不理會,只將眼睛望著前方。兩旁的樹叢花木不斷向後退去,不久,方才的岔口便出現在了面前。

  她辨了辨方向,未幾,朝著謝臻離去的道路走去。

  小徑不斷在腳下延伸,行了一段,一個小小的亭子出現在面前,卻不見人影。姚嫣停住步子,朝前面望去,只見小徑曲曲向上,卻是通向山間了。

  難道離開了?

  姚嫣心想著,望望寂靜一片的山林,又望向玄武池,歡笑的人語聲隱隱傳來。她覺得謝臻素來交際甚廣,在此處遊覽一番,許又去了池畔也未可知。

  心中思考既定,姚嫣往回走,到了岔口,走向另一邊。

  玄武池本是天生的水澤,池畔形狀蜿蜒,偏僻處,古樹攀藤,奇石嶙峋,又是一番景致。

  御史大夫郭淮與兩三名士人從池畔的臨波亭上踱下來,望著碧葉擁翠的池面,心曠神怡。他看向旁邊,謝臻站在一旁,亦將雙眼望著玄武池,天光下,只見眉目如墨描,肌膚似玉琢,果然明珠般動人。

  心中不禁讚歎。

  郭淮雖與朝中的年輕人交往不多,卻素知謝臻名聲。今日他與好友來此遊覽,本是僻靜之處,不想竟在路上遇得謝臻。眾人興致正好,當即邀他同游,謝臻未拒,與他們一道上了臨波亭。

  謝臻清談,在京中頗受讚譽,不過此番同席,他卻未說多少話語。眾人閒聊時,他答上一兩句問話,其餘時候,只端坐一旁賞景。謝臻此番表現,郭淮不以為忤,反對此人刮目相看。席間皆是年長之人,與郭淮一樣不擅言辭,謝臻不搶風頭,恰是識禮之舉。

  “謝議郎亦好山水之趣耶?”走到亭下,郭淮微笑地向謝臻問道。

  謝臻回過頭來,答道:“正是。”

  郭淮撫須頷首,緩緩道:“老夫亦好,常與三五友人登山舟游,其樂至哉。”

  謝臻淡笑,禮道:“公台康健。”

  眾人邊說邊行,往前走一段,只見兩旁景色忽而變換。池水就在幾丈之外,綠草生蘭,古樹灑蔭,形態各異的山石與綠竹相間,映著池中茂密的菡萏,幽雅如畫。

  郭淮望著那邊,歎道:“來到此處,老夫便想起濯歌之會。今年忙碌,竟未觀得。”

  旁邊一士人聞得此言,笑起來:“卻是正巧。公台有所不知,這濯歌之會,當初還是由一名伎在此處清歌而興起。”

  “哦?”其餘人等都詫異地看他。

  “名伎?”一人恍然悟到:“你說的可是雍……”

  話未說完,前方忽然傳來細碎而急促的腳步聲。眾人望去,未幾,卻見一女子提裾急急走來。

  照面下,女子見到謝臻,忽然收住腳步。

  謝臻看著她,亦是怔住。

  女子神色未定,面上卻滿是暈紅。與眾人行下一禮之後,她望向謝臻,輕聲道:“公子可否借一步說話。”

  眾人訝然看向謝臻。

  郭淮看看那女子,又看看謝臻,片刻,唇邊浮起笑意。

  “我等先行一步。”他對謝臻道。

  謝臻看著姚嫣,神色淡淡。停頓片刻,他向郭淮一禮:“煩勞諸公。”

  郭淮頷首,與眾人往前走開。

  四周倏而一片寂靜。

  謝臻負手而立,看著姚嫣,一語不發。蟬在樹枝上長鳴,聲音催得響亮。

  姚嫣望著他,心高高地吊起,砰砰的撞得激烈。

  “嫣說兩句便走。”她輕聲道。

  謝臻神色淡淡,仍舊不說話。

  姚嫣深吸口氣,少頃,定了定心,開口道:“公子方才所言不差,嫣對馥之姊確有心結,做過何事,嫣亦不欲爭辯。”她的臉上燒灼,眼眶卻湧起陣陣澀意:“嫣心慕公子久矣,今日來尋公子,亦知羞恥難當。只因家中逼迫,嫣不欲入宮闈,想到的,便也只有公子……”

  她的聲音漸弱,卻羞窘得再也無法說下去,低頭不敢看面前。

  四周似凝結了般,無一絲涼風,只餘蟬鳴仍聲聲繞在耳畔。

  過了不知多久,只聽一聲輕輕的長歎:“女君何苦如此?”

  姚嫣抬頭。

  謝臻注視著她,雙眸如墨。

  “女君厚愛,臻感激在懷。”他開口道,聲音低低:“然女君所求,臻無以相與,非不能,實不欲也。”

  姚嫣望著他,一動不動。

  “臻本無心之人,深愧於女君。”他的嗓音溫文依舊,如輕風過耳,卻不像從前般撩人思緒。落在姚嫣心間,血液似附了冰一般,點點凝起。

  好一會,姚嫣艱難地張張口:“那馥之姊呢?公子也是無心?”

  謝臻微怔,片刻,唇邊浮起一絲淺笑,卻似含著苦意。

  他深深地看了姚嫣一眼,沒有回答,只向她一揖,轉身走去。

  姚嫣望著他,忽然,淚水將那身影模糊。她忙舉袖拭去,卻見謝臻衣袂微微揚起,只餘一片遠去的清淺背影。

  她深深閉上眼睛,再睜開。蟬鳴悠長,道路上只剩下她一人,方才的一切竟恍如夢境。

  怔忡了好一會,她深吸口氣,緩緩抬起頭來。

  心中漲得發痛,此刻卻平靜無比。只覺僅存的那點思慕與不甘,也已在謝臻方才三言兩語之下,如風掃落葉般湮滅而去

  微風拂來,周身涼意陣陣。手上似攥著什麼,硌得生疼,她低頭看去,卻是腰上佩的香囊,方才手握得太緊,竟被拽了下來。

  姚嫣忽而苦笑。

  謝臻於她而言,本就是伸手難及的人,自己卻總心存妄念,如今只手捅破而一敗塗地,可謂咎由自取。今日所為,便放在昨日,也是想都不敢想呢……

  癡念於己,何嘗不是累贅?也好,也好!

  姚嫣盯著香囊,突然抬手,使勁渾身力氣將香囊朝路旁擲去。

  香囊下麵綴著玉塊,沉沉地落向樹叢那邊。未幾,忽然聞得“嘶”一聲,似有人痛呼。

  姚嫣愣了愣,轉頭望去。

  虞陽侯王瓚,手中捧著一束新折的菡萏,從池邊林立的怪石中行將出來。

  “少敬可知我先夫何以早逝?”室中,大長公主坐在案前,手托茶盞,開口道。

  姚虔靠在軟褥上,靜靜地看著她。

  大長公主往茶湯上緩緩吹一口氣:“我皇兄害死的。”

  姚虔一怔。

  顧氏乃開國之臣,根基久遠。大長公主的先夫顧遷,是顧氏長子,顧銑的兄長。

  顧遷善騎好射,熟讀兵策。當年正值北方胡患,而朝中將才缺乏,顧遷脫穎而出,受命為大將軍,率六萬精騎北擊鮮卑,立下不世之功。十幾年前,顧遷聲名正盛,卻在一次騎馬出獵之時摔斷脖子,當場斃命。

  此事一出,天下扼腕。人們每每提起,總道天妒英賢。

  大長公主看向姚虔,微微一笑:“少敬,他們以為做得滴水不漏,可我就是知道。他想給兒子留下個易掌的朝廷,不想,顧遷身後還有顧銑。”

  姚虔目光凝起。

  室中光照氤氳,大長公主的目光卻明亮:“你可知他多心虛?我去同他說要改嫁,他想也不想便應下了,宗正反對也不理睬。”

  姚虔看著大長公主,她的面容精緻依舊,與二十年前幾乎無所分別,卻又似帶上了些陌生的東西。

  未幾,他長長地吸口氣,淡淡道:“你要我做什麼?”

  大長公主抬起雙眸,直直地望著他:“我兒要娶長公主。”

  姚虔心中早已知曉大概,聞得此言,淺淺一笑:“你莫非尋錯了人?此事與貴公子去說豈不更好?”

  “少敬以為他不知道麼?”大長公主亦笑了笑,聲音低緩:“他什麼都知道。少敬亦知曉孟賢其人,他不喜朝中糾葛,便將甫辰也教得如他一般。然身在其中,豈得隨性?少敬且看,無論他或甫辰,在那般位置,誰可超脫。”

  說著,她向姚虔斂容平視,字字清晰:“女君若嫁入顧府,風揚浪起,亦不可置身事外,少敬可願意?”

 

四十六章

  姚嫣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正從池畔走出來的王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王瓚步態悠然地踱到路上,瞥了姚嫣一眼,將衣袂拂了拂裳上的草葉,卻轉身便走。

  “足下且住。”姚嫣再忍不住,開口低喝道。

  說著,兩步走到王瓚面前,盯著他,臉色陰晴不定:“足下在此做甚?”

  王瓚卻瞅她一眼,似笑非笑,不答反問:“女君在此做甚?”

  姚嫣如鯁在喉。

  “你……聽到了什麼?”她面色沉沉,一字一頓地說。

  王瓚唇角彎起:“女君既敢說,還懼他人聽去?”

  念頭飛快地在心中閃過,姚嫣瞥向那池邊,只見怪石修竹錯落,卻似除了這小徑之外,再無處可通往。

  此人在自己來到之前,已匿在了那處。

  姚嫣臉上發白。

  正怔忡,忽然,一件物事落向眼前,姚嫣忙伸手接住。

  看去,卻是方才擲出的香囊。

  “那妖女有甚值得你心結?”只見王瓚斜睨著她,目光不屑。言畢,他轉過頭去,逕自離開。

  顧昀帶著馥之沿著小徑一路走到山丘之巔,馥之望去,只見此處雖不算高,視野卻甚為開闊,玄武池上滿滿的碧葉菡萏和池畔佇立的亭臺樓閣一覽無遺。

  “景色甚妙。”馥之向顧昀微笑道。

  顧昀望著面前,莞爾道:“家父最愛來此處賞菡萏,幼時,他常帶我來此。”

  馥之頷首,覺得有趣:“常人賞菡萏,皆以為扁舟入池,近觀方為美事。令尊卻要來這極遠之處。”

  顧昀笑了笑:“家父那時曾言,世間佳景,總在高處才可窺得。”

  “哦?”馥之覺得此言頗有意味,不禁細細咀嚼。

  顧昀看了一會景色,走到旁邊樹蔭下的一塊寬大的青石板上坐下。

  “家父也愛賞花。”片刻,馥之走過來,道:“家母好治園,栽植諸多花木。凡值佳期,家父便在園中置酒賞花宴友。”

  顧昀看著她,含笑不語。

  馥之在他身旁坐下,望望遠方的玄武池,問他:“你也愛來此處賞菡萏?”

  顧昀搖頭:“我不愛賞花。遠觀近睹,於我而言無甚差別。”

  馥之好奇:“你愛什麼?習武?”

  顧昀看看她,沒有回答,卻伸伸懶腰,在青石板上仰躺下去。

  “我幼時最厭習武。”片刻,他輕聲道。

  馥之訝然。

  “家父望我早繼家業,從不准我憊怠;母親倒是不迫我,許我玩耍。”顧昀說著,對她笑了笑,道:“我幼時,還曾為躲避習武躲入池中,差點被淹死。”

  馥之看著顧昀,抿抿唇角。

  顧昀望向上方的樹蔭,繼續說:“後來他二人皆不在了,迫我習武的人又換作了叔父,更嚴厲有加。到那時,我反倒不再躲避了。”

  馥之想了想:“你那時愛習武了?”

  顧昀莞爾:“未曾,只是我發覺世上只剩此事可做。”

  馥之默然。

  顧昀家中的變故,他曾略有耳聞。幼年失怙,又遭親母離棄,本是一段傷心之事。

  “後來呢?”她輕聲問道。

  “後來,我叔父帶我出征。大戰之後,他帶我往荒原中縱馬馳騁。”顧昀緩緩道,他轉向馥之,忽而一笑:“你可知曉那是何種樂趣?天地之大,無窮無盡,放開韁繩,人就像能飛起來一般。”

  馥之笑起來:“我叔父從不准我這般騎馬。”

  顧昀唇邊彎起:“我叔父膽大得很,從無顧忌。”他說著,笑意愈深,如墨雙眸泛著清亮的光,低低道:“我到那時才覺得這許多年的辛苦終有回報。”

  馥之注視著他,沒有言語。少頃,她的手在袖底朝他伸過去。觸碰的瞬間,顧昀隨即反握過來,緊緊地,手指相扣。

  夕陽的暉光已漸漸染上天邊。

  承光苑中,侍中溫容趨步走過翠微宮的宮道。宮門就在不遠處,正前行,只見一人從宮門裡出來,卻是廷尉鄒平。

  兩相照面,溫容心微微一提,臉上卻平和,上前一揖:“鄒公。”

  鄒平看到他,亦還禮:“溫侍中。”

  溫容看著他,浮起笑意:“日已黃昏,鄒公還未歸家?”

  鄒平苦笑:“正要歸家。”

  溫容頷首。

  “溫侍中亦在此間?”鄒平問。

  溫容微笑:“今日容在此當值。”

  鄒平點頭:“如此。”

  二人閒聊幾句,鄒平告辭,朝宮道的一頭離開了。

  原處只剩溫容一人,他望望四周,只見餘暉已變得彤紅,宮牆的白堊染上霞光,映著妖異的明亮。

  翠微宮中,皇帝將上的奏章收起,往坐具上一靠,閉上眼睛。

  中常侍徐成見狀,從宮人的盤中端起一盞茶,小心地放到案前,恭聲道:“陛下閱卷整日,也該歇息。現下已是黃昏,不若返章台宮用膳?”

  皇帝沒有答話。

  徐成心下為難,片刻,又道:“庖中方才送了些糕點來,不知陛下欲進食否?”

  皇帝仍閉著眼睛,搖搖頭。

  徐成只得收口。過了會,他望向坐在不遠處的長公主王宓,心中一動,笑了笑:“長公主亦無事,陛下可與長公主弈上一局。”

  皇帝將眼睛睜開一條縫,瞥瞥長公主。

  “她?”皇帝勾勾唇角:“她心不在焉,不下也罷。”

  王宓正盯著手上的書冊出神,聽到這邊話語,倏而轉過頭來:“嗯?”

  皇帝不理她,繼續閉眼。

  徐成苦笑,立在一旁。

  殿外天光已經漸暗,內侍持燭進來,將殿中燈檯點亮。

  王宓望望天色,覺得腹中已有些饑餓,對皇帝道:“皇兄,黃昏已至,返章台宮可好?”

  皇帝轉過頭來,看看她,又看看殿外,亦覺時候不早,從榻上起來。

  “返章台宮吧。”他淡淡對徐成說。

  徐成如獲大赦,忙領命,出去傳命。

  待皇帝和王宓出到殿外,王宓看看四周,突然發覺侍衛眼生,不解地問皇帝:“今日怎不見曹遂等人?”

  皇帝看她一眼。

  徐成在一旁含笑答道:“今日夏至,陛下准了幾名近侍返家。”

  “夏至?”王宓一怔。

  皇帝奇怪地看她:“你可是糊塗了?不是你要我帶你來承光苑賞菡萏?”

  王宓這才想起,面上一紅,訕訕不語。

  這時,一輛漆車駛過來,皇帝攜王宓登車,坐穩之後,徐成一聲唱喏,禦人揚鞭啟程。

  夕陽在天際搖搖欲墜,鷺雲山的大澤仍泛著粼粼波光,山邊的道路被卻巨木茂林遮擋,已漸近漆黑。偶爾有宮侍快步走過,趕在天全黑之前回到處所。

  “可準備好了?”離道路不遠的一片樹林裡,一人內侍打扮,向來人低低問道。

  “萬事俱備。”來人稟道。

  “鄒平何在?”內侍問。

  來人答:“小人方才親眼見他乘車出了承光苑。”

  內侍頷首,片刻,叮囑道:“你識得內侍及衛尉服色,見他們擁著一漆車前來便可動手,斷不會錯。”

  來人一禮:“小人知道。”

  內侍頷首,又交代幾句,看看那道路,在漸濃的夜色中匆匆遁去。


四十七章

  漆車駛在沙石路上,夾著綿綿的聲音,在寂靜的林苑中顯得猶為響亮。

  車廂內甚寬闊,壁上的紗籠裡,燈光明亮。皇帝端坐正中榻上,閉目養神;王宓倚在一側的幾上,一手托腮,靜靜地望著車後搖曳的幃簾。

  “想什麼?”皇帝的聲音緩緩響起。

  王宓回神,轉頭看看他,淡淡道:“未想什麼。”說著,稍稍揉了揉手臂,將車廂掃一眼,向皇帝抱怨道:“這車委實憋悶,窗也不見,不知皇兄為何總愛乘它。”

  皇帝微微睜開眼,唇角微揚。

  此車乃南海所貢,周身以沉香木製成。月初時,皇帝偶見此車,喜愛非常,隨即將之置於章台宮,此後每在承光苑中行走,必乘此車。

  “甫辰今日來告假,朕准了。”皇帝緩緩道。

  聽他突然提起顧昀,王宓怔了怔,轉過頭來看他。

  皇帝瞥著她。

  “嗯。”王宓模糊地應了聲,又轉過頭去。

  皇帝輕輕地吸口氣,淡聲道:“母后昨日與朕提起,要為你選駙馬。”

  王宓一訝,重新看向他。

  皇帝笑意淺淺:“可有意中人選?”

  王宓望著皇帝,嘴唇微微啟開,片刻,卻又抿起,雙目倏而黯淡,默然不語。

  皇帝看著她欲言又止的樣子,頗覺玩味。

  他正要再開口,這時,忽聞外面有人低喚了聲:“陛下!”

  皇帝面色一整,迅速抬手掐滅壁上的紗燈。

  車內頓時一片黑暗。王宓吃驚,正要詢問,卻被皇帝捂住口。

  “勿出聲。”他低低道。

  王宓睜大眼睛。

  沙石鋪就的道路如同一條灰白的河流,在墨色的林苑中蜿蜒,尤為顯眼。

  轆轆的聲音在遠方傳來,漸漸響亮。未幾,只見光照明亮,一名將官騎馬在前,身後,侍衛執戢如林,宮侍持燭,正中一輛碩大的漆車,在燭火的圍繞中映著華貴的光澤。

  道路將一座低矮的山包開做兩半,路旁皆是濃密的樹林,高大的古樹將墨藍的天空遮住,投下深濃的陰翳。

  眾人和馬車行進得不疾不徐,馬蹄踏在路上,聲響清脆。

  天幕黯淡的光照終於被深林擋去之時,突然,只聽“隆隆”聲響起,伴隨著草木折斷的聲音,未幾,大石自兩旁山坡疾疾滾下,砸向路上。

  一時間,馬匹嘶叫,人聲嘈雜。為首的將官忙大聲指揮,侍衛和宮侍欲保護馬車,又要躲避落石,亂做一團。,

  突地,只聽“砰”一聲巨響,一塊大石落下,正正將漆車擊穿一個大洞。

  拉車的馬匹受驚,嘶聲叫起,向前沖去,禦人忙死死控住韁繩。

  “殺將官者,賞黃金五十斤!得奸帝首級者,賞黃金百斤!”一個尖利的聲音高高喊道。

  隨即,只聽呼喝聲起,十幾人忽從山上而氣勢洶洶地沖下來,黑衣蒙面,手持大刀,見人就砍。侍衛驚呼護駕,忙舉刃迎敵。火把摔在地上,光照明滅,刀刃在空中晃過,鏗鏘聲動人心魄。

  纏鬥不久,護駕的侍衛似漸漸不支,在將官的命令下,慢慢地後退,圍在漆車四周。

  蒙面凶徒卻不斷從山上下來,廝殺愈加兇狠。

  火光顫顫,將官年輕的臉被映得棱角分明,看著越聚越多的凶徒,目光落在遠處一個瘦長的身影上,沉靜而冷厲。

  突然,他將手一抬,身後一名衛士隨即從腰間拿出一隻金角,用力吹響。

  角鳴低低,穿透了刀兵的撞擊之聲,在夜空中傳開。

  道路兩頭,火光驟起,馬蹄聲如滾雷般傳來。

  蒙面眾人皆是一驚。

  “公台,這……”一人驚疑地望向身旁。

  那人不說話,泛著血絲的雙目緊盯著道路上,面色煞白。

  遠處,嘶喊聲混著刀劍碰撞聲傳來,在寂靜夜色中清晰入耳。

  王宓凝神屏息地聽著,只覺背上竄起陣陣寒意,掌心緊緊捏出了冷汗。

  她驚恐地望向前方,車中仍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卻可感覺到皇帝沉穩的氣息,似能觸到他冷峻的目光。

  “陛下。”外面響起徐成的聲音:“羽林衛來報,賊人已滅。”

  “哦?”皇帝應了聲,語聲平緩:“去看看。”

  徐成應下。

  未幾,車外亮起燭火,禦人催馬,在侍衛的簇擁下重新走回路上。

  “皇兄……”王宓猶自心慌不定,望向皇帝。

  “無事。”皇帝看看她,和聲安慰道。光照自車簾外晃晃透來,將皇帝唇邊的笑意勾勒得愈加深刻。

  夜風緩緩地吹來,帶著濃濃的血腥味道,王宓雙足觸地,只見面前屍橫遍地,一輛馬車殘骸倒在不遠處。腹中突然似要翻倒一般,她忙借著皇帝的身體擋住視線。

  “臣恭迎陛下。”響亮的聲音傳來,一人大步上前,向皇帝稽首一禮。

  “顧卿請起。”皇帝含笑,將那人虛扶一把:“顧卿英勇,當領首功。”

  顧卿?王宓覺得好奇,抬眼看去。

  火光中,一人身著甲胄站在面前,年輕的臉上,眉目清俊。

  王宓將他看了看,覺得有些眼熟,卻想不起是誰。

  “大司馬果有虎子。”只聽皇帝道。

  王宓聞得此言,幡然了悟。此人正是大司馬顧銑的長子,顧昀的堂弟顧峻。她與顧昀自幼熟識,顧峻也見過幾次,有些印象。幾年不見,她聽說顧峻做了郎中,不想已是這般模樣,竟一時認不出了。

  “陛下過譽。”顧峻再禮道。

  皇帝又轉向其餘眾人,勉慰一番,沒多久,在顧峻及眾人的懇請之下,重新坐回漆車上。

  王宓跟隨在皇帝身後,登車轉頭的瞬間,不經意地觸上一道目光。

  顧峻看著她,火光中,雙目明亮。

  王宓怔了怔,隨即轉開眼去,神色平淡。

  夜色漸漸深了,曾氏枯坐在堂上,面前的飯食仍一口未動。

  “夫人,飯涼了。”侍婢在身旁輕輕地說。

  曾氏搖搖頭,沒有言語,眉間淡淡蹙起。

  溫容這幾日早出晚歸,回來時,總是面色沉沉。

  曾氏覺得有些不妥。平時,溫容也常出去宴樂會友,卻無論清醒還是酒醉,歸來時總還算神色舒暢。

  她心中感到會有大事發生,也曾向溫容詢問,溫容卻斥她婦人淺薄,不予理會,轉身便逕自去了傅氏那處。

  都是那賤婦!曾氏心裡恨道,手緊緊攥起。

  “夫人……”侍婢再低聲勸道。

  曾氏望望外面的天色,心中長歎一口氣。

  “去將飯食熱上一熱。”她對侍婢說。

  侍婢忙應下,動手去收食器。

  正在這時,突然,外面響起一陣嘈雜聲。未幾,一人急急地奔上堂來,卻是府中的掌事。

  “夫人!”他滿頭大汗,擦也來不及擦,將手指著身後:“外面來了人!”

  曾氏驚詫不已,往外面望去。

  只見兩排火光從門庭中進來,佇列整齊,卻是家人裝束。當前一人,衣冠整齊,行走如風,不多時便到了堂前。

  “你……”曾氏看著他,疑惑不已。

  “弟婦安好。”來人看著她,淺淺莞爾……火光將他的面容照得清晰。

  曾氏仔細將他辨認,好一會,猛然記起。此人她曾見過,卻是多年前被趕到上黨的溫唯之子,溫容的堂兄溫栩。

  她面色一變,猛然站起身來。

  “兄長來此做甚。”她目露敵意地看著溫栩。

  溫栩道:“家中有奸人,餘奉命前來搜尋。”

  “奉命?”曾氏聞言冷笑:“兄長說得有趣,卻不知奉誰人之命?”

  溫栩神色從容,緩緩踱至她跟前,將袖下一物亮出:“自是家中長輩之命。”

  曾氏一見,面色頓時煞白。燈光下,一根兩尺餘長的物事光亮奪目,正是東海公世代相傳的信物金杖。

  “搜。”溫栩轉頭,對身後 家人吩咐道。

  “慢著!”曾氏陡然出聲喝道。

  她怒視向溫栩:“此宅如今乃我夫君名下,兄長要搜,也須待我夫君歸來!”

  溫栩看向她,唇角微揚:“如此,只恐弟婦失望。堂弟謀逆未遂而逃,廷尉署正拘捕。”

 

四十八章

  “溫卿多勞。”紫微宮中,皇帝端坐上首,微笑地看著面前的溫栩。

  “臣略盡薄力,不敢言勞。”溫栩恭聲答道。

  皇帝唇角揚起,雙眼打量著面前的人。只見他一身布衣,許是常年在外的緣故,面上有些日曬之色,與京中同齡的貴家子弟相較,卻多出些沉穩與歷練之氣。

  “朕多年未見東海公,不知其身體尚安穩否?”皇帝緩緩道。

  溫栩道:“已稍好轉,臣年初返鄉探望,彼時,祖父可恃攆而行。”

  皇帝頷首,目光中似有追憶:“自高祖以降,東海公世代相承,乃我朝股肱之臣。前年驚聞東海公染疾,朕心甚憂。”

  溫栩一禮:“謝陛下關愛。”

  皇帝看向他:“卿如今仍居上黨?”

  溫栩答道:“臣隨父母,在上黨安家。”

  皇帝神色平和:“朕聞,卿曾遠至塞外?”

  溫栩早明白去年之事,朝廷必已知曉,從容道:“家計所迫,臣少年時即隨父親闖蕩南北。”

  “亦曾至巴郡?”

  溫栩心中微微一震,片刻,答道:“正是。”

  皇帝淡笑,又問:“卿所見,巴郡如何?”

  溫栩稍定心神,道:“巴郡物產豐盛,實寶地也。”

  話音在殿上散去,一片靜謐。

  溫栩微微抬眼,皇帝手中端著茶盞,正低頭啜飲。

  “東海公上月所奏陳情表,朕已細閱。”少頃,只聽茶盞輕輕落在案上,皇帝的聲音不疾不徐地傳來:“東海公巍巍高門,有卿家為繼,乃至善之事。”

  溫栩伏身,再拜道:“陛下恩澤,臣感激涕零。”

  顧昀行至紫微宮前之時,恰逢中常侍徐成出來。

  見到顧昀,徐成含笑行禮:“武威侯。”

  “徐常侍。”顧昀還禮。抬眼,忽然瞥見他身後一人,怔了怔,視之,竟是溫栩。

  照面下,溫栩神情從容,唇邊笑意淡淡,向他一揖。

  徐成看看他們,對顧昀笑道:“武威侯許未見過溫郎君,東海公嫡孫。”

  顧昀面露微笑,向溫栩還以一揖:“昀幸會溫公子。”

  溫栩亦笑,謙恭道:“栩幸會君侯。”

  殿閣中,皇帝正倚著畫幾閉目養神,一隻雕作蹲兔的青玉香爐放在旁邊,微張的兔口中,香煙無形升起,沁滿殿上。

  宮侍稟報顧昀來到,皇帝微微睜開眼睛。未幾,只聽窸窣聲起,顧昀的身影自殿外而來。

  “甫辰來了。”他道。

  “陛下。”顧昀行至面前,一禮。

  皇帝笑笑,指指一旁的矮榻,讓顧昀坐下。

  “來品品宮中新調的香。”皇帝懶懶地離開小幾,頗有興致地顧昀道。

  顧昀沒有答話,卻看著他:“臣聞,昨日承光苑激戰?”

  皇帝看看他,微笑:“甫辰消息倒靈通。”

  顧昀面色沉下:“陛下遣臣等離開,皆有意為之。”

  皇帝笑唇角彎了彎,神清氣定:“甫辰若在側,凶徒怎敢動手?他們已被朕逼急,見這般空當,焉有不博之理。”說著,他笑起來,坐直身體,雙目奕奕:“甫辰,朕勝了,那些賊人一個也不曾逃脫!”

  顧昀看著他,仍皺著眉頭:“陛下不該以身試險。”

  皇帝不以為然:“欲得大魚,豈無香餌?”他深吸口氣,目光漸漸深沉,少頃,低低道:“朕這命,本就是拿來賭的。”

  顧昀心中微動,注視著皇帝,默然不語。

  皇帝看看顧昀,莞爾一笑,輕鬆地拿過茶盞,抿上一口:“你那堂弟顧峻不錯,勇而有謀,乃可造之材。”

  顧昀已聽說昨日顧峻率宮衛迎敵護駕立下大功,行禮道:“謝陛下。”

  皇帝一笑,放下茶盞。

  他望向殿外,語氣悠悠:“此事既出,他怕是不會來了。”

  顧昀一訝,未幾,即明白他指的是誰。

  “臣亦是此想。”他道。

  皇帝嘴角勾起深深的笑意。

  過了會,他忽然看向一旁,拿起青玉蹲兔香爐,放在鼻下嗅了嗅,片刻,眉頭微微皺起:“這香檀氣過重,還須再調才好。”

  幔帳低垂,藥氣淡淡地漾在室中,久久不散。

  姚虔躺在榻上,雙目緊閉,臉上血色單薄。榻前,盧文靜靜地為他把脈,眉頭深深蹙起。

  許久,他把姚虔的手挪回被褥下,看了旁邊的馥之一眼,站起身來。

  馥之了然,隨他一同出去。

  “如何?”剛到室外,她急急問道。

  盧文神色沉凝,緩緩搖頭。

  馥之面色一白。片刻,她咬咬唇:“我去請師父來。”

  “馥之,”盧文長歎一口氣,看著她:“你亦通醫術,當知曉姚公身體已是虛空,師父來到,又有何益?”

  馥之望著他,鼻間忽而一酸。

  昨日她從玄武池回來,到姚虔室中探望,他還好好的,到了晚上,卻忽然發起熱來。馥之忙為他施救,忙了半夜,好不容易才退熱,姚虔卻一直昏睡,水米不進。

  今晨,馥之遣人去請了盧文來,讓他為姚虔一診,結果卻與馥之所見相差無幾。

  馥之雖明白盧文所言確是事實,但想起自己雖曉醫術,卻無能為力,又是慚愧又是心急,望著庭中,眼前倏而一片模糊。

  身後響起盧文的一聲低歎。

  “我暫回去,若有事,可隨時遣人來喚。”他說。

  馥之頷首。

  盧文轉身離開。

  四周一片安靜,馥之抬手摸向臉頰,涼涼的,滿面濕潤。

  “女君。”這時,侍婢在身後輕喚。

  馥之舉袖,拭拭臉上,片刻,回過頭來:“何事?”

  侍婢道:“主公醒來了。”

  馥之一怔,忙快步走向內室。

  榻上,姚虔雙眼睜著,果然已經醒來。

  “叔父。”馥之走過去,望著他,又驚又喜。

  姚虔看向馥之,片刻,唇邊露出一絲苦笑:“可又是勞累一夜?”

  馥之眼圈一紅,卻笑:“叔父醒來就好。”說著,忙叫人去盛粥食來,又親自去為他倒水。“叔父可覺腹中饑餓?”未幾,她端著水盞過來,輕輕地問。

  姚虔卻將眼睛盯著她的腰上。

  “你那玉墜何在?”他問。

  馥之怔了怔,看向腰間,面上忽而一熱。

  “嗯……今日未佩。”她不想教姚虔分神,只敷衍答道。

  姚虔沒再繼續問,將目光移開。

  “馥之。”

  “嗯?”

  姚虔道:“我可曾說過,待你諸事落定,我也便安心了?”

  馥之定住,抬眼看他,片刻,忽然,低頭向水盞。

  “嗯,叔父說過。”她轉頭身去,聲音輕輕。

  姚虔頷首,不再言語,片刻,閉上眼睛,唇邊笑意淡淡。

  “廷尉今晨已往鷺雲山中,將溫容屍首運出。”新安侯府中,何萬向大長公主稟道。

  “傅氏何在?”大長公主問。

  “傅氏昨夜已自縊身亡。”

  大長公主頷首,道:“她可曾說出什麼?”

  “不曾。”何萬道:“東海公嫡孫溫栩,昨夜持金杖入溫容府中搜尋,找到傅氏時,已只餘屍身。”

  大長公主聽完,長長地舒了口氣,畢了,冷冷笑道:“好小子,倒是知道借力打力。”

  何萬亦沉吟,道:“不想溫容敗得這般迅速。”

  “他是鬼迷心竅。”大長公主冷冷道:“旁支奪嫡,本大不韙之事,卻心存妄想。這等人,稍加利誘則應承,然終是目光短淺,急功近利,以致事情敗露。我早說過,此人用不得。”

  何萬點頭:“幸而公主留心,否則,幾乎為其所累。”

  大長公主輕歎口氣,將手指揉揉額角。

  何萬見狀,忙上前為她捶背。

  “濮陽王雖不安分,卻該一直這樣才好。”大長公主閉著眼睛,低低道:“他聲勢愈烈,今上便愈不敢放開手腳。”

  何萬想了想:“如此,公主可欲阻今上與濮陽王開戰?”

  “阻他開戰?”大長公主笑了笑,搖搖頭:“自我皇兄起,朝廷厲兵秣馬,為的就是與濮陽王一戰。今上雄心勃勃,巴郡肉中毒瘤,焉得不除?”

  何萬愣了愣,苦笑:“小人糊塗了。”

  “不明白亦無所謂,”大長公主笑了笑。不緊不慢,緩緩道:“阿萬,你只須知道。朝廷變動,即便身在高位也難預測。我等要做的,不過順勢而為。”

  何萬頷首:“諾。”

  大長公主微微睜開眼睛,看著面前鎏金枝形燈上跳動的燭火:“牢牢抓住,總會有好事。”

  四月末,昭帝陵墓修整完畢,皇帝率群臣往陵前祭拜。

  五月初,巴郡消息傳來,濮陽王稱臥病,將遣國中丞相代往京中謁陵。

  此事在京中引得一時熱議,不久,另一事卻再掀起軒然大波——有秘聞自宮中傳出,朝廷欲將巴郡鹽業開放,以資民生。


四十九章

  “啪”地一聲。

  一冊奏章被用力擲到地上,把旁邊侍立的宮人嚇了一跳。

  顧昀抬頭,案前,皇帝面色鐵青,恨恨道:“老匹夫!”

  “陛下息怒。”一旁的徐成忙道,從宮人的手中取過一盞茶來,放在皇帝案上。

  顧昀將那簡冊拾起,看了看,卻是襄陽王奏來的。

  “你看看他寫了些什麼!”皇帝指著那簡冊怒道:“要朕將天下等同而視!”說著,他仍不解氣,又拿起案上的另外幾份,狠狠地往地上一摔:“還有這幾個!一唱一和,串通一氣,全拿朕當三歲小兒!”

  顧昀心中明瞭。

  襄陽王是昭帝的異母兄弟,在朝中也是老一輩的宗長。襄陽有幾處鹽礦,產量頗豐,襄陽王此舉,無異是拿朝廷改革巴郡鹽政做文章,以濟私分肥。

  “濮陽王大方,只怕朝中受他恩惠的人不少,心存妒忌者亦在所難免。”顧昀將奏章放回皇帝案上,緩緩道。

  皇帝冷哼一聲:“大方?巴郡鹽利多落入了他庫中,自然大方。”他說著,站起身來,伸展伸展腰肢,片刻,踱至殿前。

  “甫辰。”

  顧昀抬頭:“臣在。”

  “只須一戰。”他望著外面的景色,緩緩道:“我只須一戰,必將巴郡收入彀中。”

  顧昀看著他的背影,目光漸漸凝住。

  馥之正在室中照看姚虔,忽聞家人來報,說謝昉前來探望。她忙出去迎接,到了宅前,只見謝昉已經下車,旁邊立著謝臻。

  姚虔的病情眾人皆已知曉,行過禮,各自面上皆有憂色。

  “少敬現下如何?”謝昉問。

  “叔父已醒來,剛用過粥食。”馥之道。

  謝昉頷首。

  馥之稍稍抬眼,謝臻在一旁看著她,神色微沉。

  寒暄兩句,眾人不再多言,馥之引謝昉父子隨自己走入宅內。

  寢室中,姚虔正靠在軟褥上閉目養神,聽得聲音,睜開眼睛。

  “伯明來京中不易,如何總往我這處來?”姚虔精神不錯,向謝昉微笑道。

  謝昉見他這般神色,亦是欣喜,在榻旁坐下,莞爾道:“少敬府中茶甚香,我每來此飲過,總覺難忘。”

  姚虔知他素來嗜茶,笑起來:“這有何難,分些與伯明便是。”說完,吩咐馥之去取茶來。

  馥之答應,告禮下去。

  姚虔平日裡不飲茶,用具都收在了堂下的側室裡。侍婢欲代她去取,馥之搖頭:“不必。”說著,逕自走向堂下。

  室中放著好些東西,馥之找到放置茶罐的木架,仔細查看。她找了找,發現新制的春茶都放在了高處。心裡雖抱怨戚氏亂擺東西,她也只好踮起腳去取。

  剛夠到茶罐,忽然,一隻手伸去,將茶罐穩穩取下。

  馥之訝然,回頭,謝臻站在身後。

  謝臻看著她,不說話,將茶罐遞來。

  馥之接過,笑笑,看著他:“你怎來此?”

  謝臻瞥瞥馥之,沒有回答,卻淡淡道:“怎不喚僕婢?”

  “阿姆不在宅中,我恐他人不識好茶。”馥之答道,將陶罐打開,嗅了嗅,正是自己要找的。

  謝臻不出聲。

  馥之抬頭,卻見他靜靜地看著自己,目光深黝。兩人的距離甚近,謝臻的臉就在上方,幾乎能感覺到對面的呼吸。

  那日在玄武池畔的尷尬倏而浮上心頭,卻帶著些異樣,在胸中引得一陣撲撲的跳動。馥之忽然覺得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轉過頭去。

  “上回聞得伯父提起春茶,幾日正好得了些,不知……”話未說完,忽然,她的雙肩被用力扳住,正對著謝臻。

  馥之睜大眼睛。

  謝臻卻沒有看她,低頭,將她腰間的螭紋佩輕輕拿起,目光落在上面。
  “他給你的?”謝臻低低問。

  熱氣陣陣竄到面上,馥之卻怎麼也抬不起眼睛,少頃,點了點頭。

  “虔叔應允了?”他又問。

  馥之心中又羞又窘,

  謝臻沒有說話,好一會,鬆開手,玉佩輕輕落回裳上。他深吸口氣,看著馥之,忽然,唇邊掛起一抹自嘲的苦笑。

  “馥之,我總想如何會變成這般,你我自幼結下的交情,竟還比不得相識數月的人?”他開口道,聲音低沉而緩和。

  一番話語突如其來,馥之猛然抬眼。

  謝臻注視著馥之的雙目,眸若深墨:“我一心說服父母提親,以周全禮數,可是太笨?”

  馥之定定地看著他,心跳如擂鼓般撞擊。

  “我……”她張張嘴,卻覺得實在說不出什麼,亦不知從何說去。腦中一片混沌,只回蕩著他方才的話語。

  謝臻目光愈加深沉,嘴唇動了動,似有話語,卻終未再開口。

  片刻,他忽然移開視線,一聲不吭地轉身朝外面走去,留下馥之怔怔地立在室中。

  馥之拿著茶回到姚虔寢室的時候,見裡面笑語緩緩,卻只有姚虔和謝昉二人。

  “如何取了這麼久?”見她回來,姚虔停下話,向她問道。

  “嗯……總尋不見。”馥之遮掩地輕聲答道。

  姚虔頷首,又想起一事:“元德向我借一卷簡冊,我想起在書房,讓他去尋你。方才他來告辭,我卻忘了問他可曾找到。”

  馥之一訝。

  “息子愛書成嗜,未找到怎肯離開。”謝昉笑道:“少敬勿慮。”

  姚虔亦笑,道:“元德文才俊逸,我還欲聽他說說些玄理,可惜今日不得久坐。”

  謝昉撫須而笑,道:“年輕人自有交際,吾等已是老叟,但隨他去。”

  兩人說了幾句,姚虔轉向馥之,讓她把茶拿給謝昉。

  馥之應聲,將茶捧到謝昉面前,眼睛望望他,卻忽而轉開,低頭一禮。

  謝昉看看馥之,接過茶罐。他將罐口開啟,嗅了嗅,眉間一悅,向姚虔笑道:“果然是上佳好茶,卻要欠少敬人情。”

  姚虔搖頭:“區區小物,伯明但取去。”

  謝昉看著他,片刻,低歎一聲,神色稍黯:“少敬這般身體,果真要往太行山?”

  姚虔微笑:“出了京畿便可經由水路而往,並無多少顛簸。我本慣于旅途,伯明安心便是。”

  謝昉看著姚虔,沉吟片刻,緩緩頷首:“如此。”

  馥之在一旁聽著,心微微沉下。

  姚虔說俗世羈絆,不想再留在京中,上月末,親自修書給白石散人。

  馥之自然反對。姚虔這般狀況,怎耐得長途奔波?她曾苦苦相勸,卻是無果,又不敢與他爭執。她本以為白石散人定出言阻止,不料就在昨天,白石散人回書來到,說過幾日將來親自來京中接姚虔。

  她深吸口氣,望向窗外,只覺天光灰濛濛的,心事也是一層疊一層。

  早晨時,她給顧昀送去信,將此事告訴他。如今已近日中,卻不知他得信未曾?

  黃昏時,家人手捧食器走入堂上,魚貫地將膳食放在案上。

  謝昉端坐上首,看看下首的謝臻,揮揮手,讓左右家人下去。

  “吾聞近日來,今上已頒定巴郡鹽律。”謝昉道。

  “正是。”謝臻答道。

  謝昉饒有興致:“朝中議論如何?”

  謝臻道:“褒貶不一。”

  謝昉聞言,笑了笑。

  “朝中勢力紛雜,各有打算,今上欲有為,其道艱難矣。”他緩緩道,說著,看看謝臻:“潁川今日送信來,你母親近日身體不好,為父覲見今上之後,也該返家了。”

  謝臻眉頭微微凝起。

  皇帝後日在宮中宴名士,謝昉也在其中。此事雖名為風雅,在有心人眼裡,卻是拉攏人心之舉,與巴郡那邊脫不了干係。

  他向謝昉道:“不知母親何處不適?”

  “舊疾罷了,”謝昉苦笑,淡淡道:“爾不必掛懷。”

  謝臻欠身應下。

  謝昉莞爾,看向面前,舉箸落向面前的一小盤魚肉。

  “今日,我與你虔叔提起親事。”過了會,只聽他開口道。

  謝臻執箸的手停住,抬起頭。

  謝昉剔著魚骨,緩緩道:“你虔叔無所回應,馥之似已有人家。”他看了看謝臻:“我與他的交情,本比不得你陵叔。但馥之既由他收養,婚姻之事亦由他做主,我兒當知曉。”

  謝臻看著他,片刻,微微頷首:“兒知曉。”

  謝昉面上笑意淡淡,停了停,道:“你如今年歲,也早該成婚,家中催促也不止一回。我昨日聞得今上正為長公主覓駙馬,我兒既意在朝中,想來此事是個時機。”

  謝臻注目向父親,沒有言語。

 

50.

  晚間,馥之正在姚虔室中照顧他入睡,侍婢忽然進來,使眼色請她出去。

  “怎麼了?”待出到室外,馥之問她。

  侍婢有些羞赧,囁嚅著說:“婢子方才自外面回來,遇到武威侯,嗯……他欲見女君。”

  馥之精神一振,忙問:“他在何處?”

  侍婢道:“就在西門外。”

  馥之想了想,交代她照看姚虔,快步向西門走去。

  宅院的西門是一處偏門,夜裡,家人大多去歇息了,這邊冷冷清清的。

  馥之借著月光,將門閂打開,一個高高的身影出現在面前,月光下,眉眼分明,正是顧昀。

  “如何現在來?”馥之又喜又訝,走出去,輕輕掩上門,向他問道。

  “剛從宮中回來,才接到信。”顧昀答道。

  馥之這才發覺他身上仍穿著白日裡的朝服,心中不禁一熱。

  “你說姚博士要走?”顧昀未多言語,緊接著問。

  馥之神色稍黯,頷首道:“正是。昨日已向朝廷上疏陳情,幾日後我師父來了便要動身。”

  顧昀看著她,月光在眉間投下淡淡的陰影。

  “你意下如何?”他低聲道。

  馥之望著他,稍整思緒,片刻,輕聲道:“我自幼失怙恃,全靠叔父照顧。如今他這般狀況,我須隨侍在側。”

  顧昀沒有言語。

  不遠處,幾個夜歸的人醉醺醺地路過巷口。一陣吵鬧之後,周圍複又一片平靜,只餘促織的聲音在牆角窸窸傳來,充滿耳畔。

  “知曉了。”顧昀深吸口氣,緩緩道。

  馥之訝然抬頭。

  只見顧昀神色平靜,唇邊卻帶著淡淡的笑影。

  “你不惱?”馥之問。

  “惱甚?”顧昀不以為意,道:“我叔父若染疾,你可願我照料?”

  馥之搖頭。

  顧昀目光熠熠地看著馥之,緩緩道:“你可仍願意嫁我?”

  馥之愣住,隨即,只覺脖子倏而沖起一股熱氣。

  顧昀盯著她。

  馥之覺得突兀不已,心砰砰激撞,張開口,卻只含糊道:“嗯……”

  顧昀笑起來,忽然伸手把她一把抱在懷裡。

  馥之羞窘難當,觸到那懷中的溫暖,心中卻踏實無比。片刻,伸出雙手,環在他的腰間。

  “你可會等我?”馥之將額頭靠在顧昀的肩上,喃喃地問。

  顧昀輕笑,沒有言語,卻將雙臂擁緊,下巴抵在她的發間,輕輕摩挲。抬頭,月光如銀盤一般,靜靜掛在頭頂上,透徹明亮……

  馥之回到姚虔室中,見案旁的燈盞仍亮,走過去,想把它吹滅。

  “馥之。”身後忽然傳來姚虔的聲音。

  她回頭,卻見姚虔還醒著,正躺在榻上看她。

  “叔父怎還未睡?”馥之訝異之餘,笑了笑,走過去輕聲問道。

  姚虔沒有答話,指指案上的水盞。

  馥之端過來,服侍姚虔坐起,讓他飲下。

  小飲幾口,姚虔將水盞交還馥之,緩緩靠在軟褥上。

  “叔父又睡不著?”馥之在榻旁坐下,溫聲道。

  姚虔淡笑,看著她:“馥之亦未歇息。”

  他的目光清透,馥之抿唇笑笑,不說話,轉過頭去,替他掖掖被角。

  “馥之,可願嫁武威侯?”姚虔忽而問道。

  馥之怔住,回過頭來。

  姚虔看著她,目光平靜而嚴肅。

  一夜之間被問起兩次,馥之訕然,面上仍是熱融融的,卻不像方才那樣慌亂。

  “願意。”她微微低頭,答道。

  姚虔注視著她,略一頷首。

  “馥之可知大長公主?”片刻,他緩緩問道。

  馥之抬頭看他,回答:“知道。大長公主乃武威侯之母,那日馥之跟隨叔父去延壽宮,曾見過一面。”

  “馥之以為此人如何?”

  馥之笑笑,認真說:“想必是極厲害之人。”

  “哦?”姚虔看看她:“你可畏她?”

  馥之想了想,道:“馥之現下不知,可馥之知曉,將來朝夕相對之人,並非大長公主。”

  姚虔聞言,眉頭浮起一絲訝色,微微揚起。

  片刻,他忽而輕笑起來,愈發不可抑制,最後,喘著氣,向後靠在軟褥上。

  “不想馥之竟有這般見解。”好一會,他看著幔帳上,道:“大司馬曾對我說,你嫁去之後,必不虧待。我與他相交多年,深知其脾性,是個重諾之人,這倒不必擔心。”

  馥之正替他順氣,聽到這話,面上泛起紅暈。

  “只是……”姚虔輕輕咳了兩聲,繼續道:“叔父所慮者,顧氏聲勢顯赫,卻免不得紛爭糾葛,恐你受累。”說著,他看向馥之:“叔父知你向來自有見地,只是你涉世未深,婚姻大事,當深思熟慮才是。”

  馥之望著姚虔,面上神色漸漸斂起。她思索了一會,道:“叔父此言在理。馥之聞凡塵中人,無論貴賤貧富,總免不了煩惱種種,故而以為,此生但得一知心之人,已是足矣。”

  姚虔靜靜將她凝視。

  馥之回視著他,目光澄明。

  “如此。”姚虔笑了笑,將頭仰在軟褥上,閉目不語。

  “巴郡上任之事,可已齊備?”

  紫微宮的拂雲殿上,皇帝坐在棋盤前,手中執黑,語聲不疾不徐。

  謝臻端坐在對面,手中執白,聞言,微微頷首:“已齊備,十日內可動身。”

  皇帝抬眼,微微一笑,複又看向棋盤,將子落在一角:“昨日名士宴上,令尊覲見,有意為卿求長公主。”

  執白子的手在空中微一停頓。

  謝臻盯著棋局,落下棋子,坐正後,卻向皇帝一揖:“臣重任在身,不敢論婚娶。”

  皇帝瞥他一眼,笑了笑:“卿何拘束。此去巴郡,山高水遠,總該先安頓家室才是。”

  謝臻仍拜:“謹啟陛下,臻此去兇險難料,若萬中有一,豈非拖誤他人。”

  皇帝看著他,少頃,笑了起來。

  “卿實多禮。”他莞爾地指指棋盤,淡淡道:“些許旁事,不必掛懷,今日我君臣只論博弈。”

  “諾。”謝臻亦微笑,坐起身來。

  馥之未料到,第二日,顧府的媒人攜雁登門而來。

  家人稟報之後,姚虔穿衣戴冠,收拾齊整,踱出堂上與媒人相見。馥之正在盧文處查看為白石散人備下的住處,待她聞訊趕回來,只見媒人已經出來,在階前不斷地向姚虔作揖行禮。

  “姚公大喜!”他滿面笑容道。“待余返回報知大司馬,不日將來下聘!”

  姚虔笑意溫文,還禮道:“有勞足下,某靜候佳音。”


51.

  五月上旬剛過,京城中又沸沸揚揚地傳開了一件事——武威侯顧昀將婚娶,新婦是潁川名士姚陵的女兒姚馥之。

  “之前無聲無息,怎突然就要結親?”彭城侯府的後苑中,幾名貴婦與彭城侯夫人竇氏齊聚一處,坐在涼亭中觀賞苑中花鳥。話題聊開,說到近來盛傳的武威侯婚事,一名貴婦道。

  “誰知道?”旁邊一個藍衣婦人吃著葡萄,笑道:“不過那女子我見過,生得樣貌卻是極好……”話剛出口,她的手臂被捅了一下,轉頭,卻見旁邊的人給她丟了個眼色。

  藍衣婦人抬眼,上首,竇氏面色冷冷。心中一驚,她這才想起來,竇氏曾欲將家中女兒嫁給武威侯,多次向大長公主旁敲側擊,卻是無果而終。

  手心冒出一陣冷汗,她哂哂,忙遮掩道地笑道:“不過也聞得那是個孤女,又非京城人士,只怕是單薄得很。”

  “可不是?”旁邊的貴婦搭話道:“我聽聞收養她的是族中叔父,今年才得了個博士,想來是個清寒的,卻不知如何被顧氏看上。”

  竇氏聽了,面色稍霽,將手中紈扇搖了搖。

  “姓姚?”這時,竇氏身畔一人恍然道:“上回承光苑遇瘋象失楫的可是她?”

  “瘋象?”眾婦皆好奇。

  那婦人興致勃勃,道:“上回延壽宮筵,眾人乘舟去看貢象,不料貢象發起瘋來,就是這姚女君,哦,還有虞……”

  “何事如此熱鬧?”

  婦人的話未說完,突然,一個聲調長長的聲音傳來。眾婦驚詫回頭,卻見大長公主正踏階緩緩過來,笑盈盈地看著她們。

  “公主如何得空來此?”竇氏滿面笑容,忙與眾婦起身,向她見禮。

  大長公主略一還禮。她看看眾婦,又看向竇氏,笑了笑,緩緩道:“家中悶熱,夫人有邀,怎敢不來?”說著,在繡榻上坐下,望向竇氏:“方才說到何事?也好讓我樂一樂。”

  竇氏看看神色微訕的眾婦,笑笑,親切地坐在她旁邊,道:“正說武威侯婚事,當恭賀大長公主。”

  “哦?”大長公主看著竇氏,片刻,轉開眼,伸手在旁邊的過盤中拿起一顆葡萄,唇邊亦浮起微笑,聲音無波:“確是好事。”

  綠蕪到掌事處稟了些備禮之事,回到庭中。

  她抬頭望望天空,日頭高掛,已是近午了。

  “……五日後便要親迎,怎這般突兀?”路過堂下的廂房時,忽聞裡面有人說話,語中帶著疑惑。

  綠蕪步子稍緩,隔著窗櫺看了看裡面,見約有四五人在做活,似正準備著親迎的用物。

  “許是早定下了,君侯的事,還須問過你?”另一人笑道:“我聽說新婦是潁川姚氏之女,長輩與主公乃至交。”

  “潁川姚氏?”一個婦人的聲音道,語帶逗趣:“果然稀罕。我聽聞今上也在選後,可是怕被今上搶了去,故而不敢聲張?”

  眾人皆笑。

  綠蕪聽了會,沒有出聲,腳布輕輕地離開了。

  室中,顧昀正身著白絹中衣站在一面大鏡前,將一件嶄新的玄端禮衣穿在身上。對鏡比著照了一會,他看向一旁,又從椸上取下纁裳,展開,低頭圍在腰上。

  一雙手伸過來,將顧昀手中的系帶接過。

  顧昀抬眼,卻是綠蕪。

  “婢子來。”她低眉道,說著,替他將纁裳圍起。

  顧昀鬆開手,稍稍抬起雙臂,側向一旁。

  “公子今日不上朝?”綠蕪將系帶打結,片刻,輕聲問道。

  “不上。”顧昀道。

  綠蕪直起身來,走到他面前,替他整理前襟。

  玄衣領口微敞,露出中衣素白的衣緣,襯得面前人的胸膛寬闊而筆挺。綠蕪注視著,抬手輕輕撫過玄端的領緣,將它拉得服帖。

  上方,溫熱的氣息拂來,掠在綠蕪的髮際。她稍稍抬眼,顧昀昂著頭,正將雙目靜靜地注視著鏡中。

  “可好了?”顧昀忽而看來。

  綠蕪忙鬆開手,站到一旁:“嗯。”

  顧昀伸展雙臂,將全身左右地看,片刻,唇邊露出滿意的笑容。

  綠蕪忽而覺得不想看,低下頭,一禮:“婢子告退。”

  顧昀應了聲,綠蕪轉身,朝外面走去。

  “綠蕪。”

  剛要出門口,卻忽然聽顧昀出聲喚道。她停住腳步,回過頭。

  顧昀看著她,問:“我記得你當初是為父還債?”

  綠蕪怔了怔,頷首道:“正是。”

  “家中也給你訂過親事?”

  綠蕪愣住。

  顧昀再看向鏡中,片刻,道:“我今日已同叔母商議將你放出,你可到家宰處領回契書。”

  綠蕪站在原處一動不動。

  “綠蕪?”顧昀回頭看她。

  綠蕪望著他,少頃,微微抿唇,緩緩向他一禮:“敬謝公子。”

  馥之回到自己房中,只見光照昏黃,戚氏正坐在榻上,為馥之縫著出嫁的禮衣。

  “為何不點燈?當心損目。”馥之走過去,對她道。

  那日媒人來納采議定之後,因就著姚虔啟程,時日緊迫,顧姚兩家無多耽擱。幾日之內,媒人頻頻登門,禮數一一齊備,婚期也儘早地定了下來。

  姚虔病弱,馥之待嫁,六禮外的雜事都交由趙五和戚氏打理,裡裡外外,忙得不亦樂乎。

  “不妨事。”戚氏笑了笑,道:“大白日,看得清。”

  馥之不管她,將案上的整個燈檯點亮。

  燭光燦燦,將室內照亮。戚氏看著馥之,忽然,眼圈一紅,低頭抹起淚來。

  馥之訝然。

  戚氏停下手中,輕歎一聲,道:“想當初二郎家中女君出嫁,也是這般時節納采,過了三四月,秋至才親迎;便是士庶女子,納采至親迎也須月餘。”說著,她看看馥之“卻豈似女君這般,短短十日便要出嫁……”

  她越說越是哽咽,沒說下去。

  “……叔父說過要將你諸事落定,可未曾誑你。”納采那日,姚虔站在堂上對馥之說道,淺淺的笑意中滿是自得。

  馥之看著戚氏,默然不語。

  少頃,忽聞外面有家人來報,說姚征夫婦來了。

  馥之忙起身,就要過前堂去迎。

  “侄女不必勞動!”還未出門,只聽一個帶笑的聲音傳來,馥之看去,卻見三叔母鄭氏和姚嫣已經走了進來。

  “三叔母。”馥之上前一禮。

  鄭氏笑吟吟,讓姚嫣過來與她見禮。

  姚嫣一身淺青衣裙,看著馥之。片刻,她垂下眼簾,向馥之一禮:“阿姊。”

  “少敬實草率。”姚虔寢室中,姚征雙眉微蹙,對姚虔道。“馥之雖孤,畢竟是姚氏嫡長之女,那邊又是三公重臣,婚姻大事,少敬怎不與我等兄弟說一聲?”

  姚虔笑笑,道:“三兄也知弟身體狀況,時日所限,故而緊了些。弟當初與大司馬商定時,本不如此匆忙。”

  姚征看著他,歎口氣:“只是這嫁妝……”

  姚虔道:“嫁妝等物,弟自潁川來京時便已悉數備下,三兄安心。”

  姚征頷首,片刻,卻又搖頭:“我姚氏向來最是重禮。少敬家中無人,馥之侍奉也是應當,少敬急急將她嫁走,豈不容她全孝?”

  姚虔神色淡然:“三兄,昔長兄長嫂早去,弟曾在靈前立誓要將馥之照料周全。如今,馥之一意隨我去太行,弟身體如何,自己清楚,過身守喪,虛耗兩三載,女子年華如何等得?三兄,些許禮數,變通即可,弟將來見兄嫂,亦無愧矣。”

  姚征聽他這般言語,心中亦生出些悲戚,不再說下去。

  “這彩帛織工甚好。”馥之的房中,鄭氏將一匹用作嫁妝的帛布拿起,仔細看了看,驚訝地說:“卻似潁川所產。”

  “確實潁川帛。”戚氏在榻上笑道:“主公來之前,曾囑老婦在潁川置下,如今卻是正好。”

  “哦?”鄭氏莞爾,將彩帛放下:“四叔叔果然思想長遠。”

  這時,戚氏將手中的針斷線,拿起縫好的禮衣看了看,舒心地笑:“做成了。”

  鄭氏走過來,目光落在禮衣上,笑笑,轉頭對馥之說:“馥之何不穿上試試?”

  馥之應聲過來,微笑地將禮衣接過。

  “阿嫣,隨你馥之姊去內室。”鄭氏又對姚嫣道。

  話音落去,無人應聲。

  鄭氏轉頭看去,姚嫣神色淡淡。片刻,她看了馥之一眼,朝內室走去。

  鏡前,馥之將禮衣穿在身上,展開袖子,左右地看了看。光照淡淡,落在錦織的暗紋上,似微微流動。

  “如何?”她看向姚嫣。

  姚嫣沒有開口,站在一旁,冷冷地看著她。

  馥之訝然:“阿嫣?”

  “阿姊不怕麼?”她忽而笑笑,開口道。

  馥之怔了怔:“怕甚?”

  “自是怕命報。”姚嫣神色唇邊微彎,盯著她,繼續道:“你嫁給武威侯,自有錦衣玉食無限風光。枉他對你一片真心,卻要到巴郡那兇險之地。”

  心中似有什麼忽然閃過,一沉,馥之猛然看著姚嫣。

  姚嫣冷笑,一字一句,緩緩道:“謝郎要去巴郡任鹽務使,明朝啟程呢。”

 

52.

  天剛亮,城外的樹林田野仍籠罩在淡淡的霧氣之中。道路筆直寬闊,在薄霧中一直指向遠方,行人寥寥。

  “臻得諸公相送至此,終須一別,在此敬謝。”十裡亭上,謝臻向前來置酒相送的士人深深一揖。

  眾人皆還禮。

  “公子俊才,日後必前途不可限量。”姚征笑道。

  謝昉從家人手中接過一盞酒,向眾人道:“小兒初來京中,得諸公關懷,某感激在心。”

  眾士人皆相謝舉盞。

  謝臻的目光微微掃過道路上,看向盞中清澈漾動的酒水,須臾,仰頭一飲而盡。

  待將酒盞放回盤中,謝臻再揖,鄭重地拜別父親和眾人,走到路旁登上馬車。馭者拿起鞭子一響,馬車慢慢走動起來,同去的幾名家人紛紛跟在馬車後面。

  謝昉望著謝臻漸漸遠去,心中不禁生出些慨歎,眼眶頓時澀然。

  “公子此去必是一帆風順,伯明勿過慮。”姚征在一旁勸慰道。

  謝昉看向他,笑了笑,頷首長歎,與眾人相請,往回走去。

  馬車轔轔走動的聲音蕩響在耳邊,謝臻坐在車中,靜靜地看著隨車晃動不止的簾門,過了會,閉起雙目。

  “阿狐……”耳邊似響起少女清亮的聲音,彎彎的笑眼中帶著狡黠。

  謝臻睜開眼睛。

  面前,晨早的日光照在簾門上,將織錦上的聯珠花紋透出柔和的暈光。

  手中似握著什麼,謝臻低頭看去,卻是一隻小小的陶塑,捏作狐狸的形狀,粗糙的表面已經磨得光滑。

  胸中輕輕地吸入一口氣,再緩緩吐出。謝臻自嘲地移開目光,少頃,再閉上眼睛。

  忽然,馬車慢了下來。

  “公子。”家人在車外稟道:“前方有人來送行。”

  謝臻微訝,片刻,開口道:“停車。”

  家人應下,馭者慢慢地將馬車停住。簾門被卷起,謝臻走下車來。只見不遠處停著一輛漆車,前面,一名女子衣裙素雅,靜靜佇立。

  謝臻目光凝起,停了停,朝那邊邁步走去。

  馥之望著他走來,一動不動。

  謝臻走到她面前,停住腳步。二人視線靜靜相對,各不言語。

  “我昨日才聽說你要去巴郡。”過了會,馥之輕聲道。

  “嗯。”謝臻道。

  馥之又道:“我昨日下晝去府上尋你,你不在。晚間又去,你還是不在。”

  謝臻看著她,片刻,心中微微一暖。

  昨日夜裡回來時,家人已將此事向他稟告,謝臻思索之下,留書一封,交代家人今日送去姚虔府上告歉。

  不想,馥之竟一早走了來。

  “我昨日在署中交代些事務,深夜才回。”謝臻道。

  馥之微微頷首,卻將雙目望著謝臻:“為何不早告知我?”

  謝臻唇角浮起一絲苦澀的笑,不答反問:“馥之將婚嫁,可也曾告知我?”

  此言出來,馥之語塞。

  其中原因,二人各自明白,卻心照不宣。

  謝臻靜靜看著她,目光清透,溫和如故。

  馥之微微低下頭,心緒交雜,少頃,開口道:“元德,我……”話剛出口,面前忽然伸過一隻手來。掌心中,立著一隻小小的陶塑,周身滾圓,手工拙劣。馥之怔了怔,看了好一會,才約摸地辨出那是狐狸的形狀。

  “可還記得此物?”只聽謝臻緩緩道:“少時,我一次高燒不退,你就用泥捏了此物給我,說這是我的佑命之物,不可丟棄,還定我佩在身上。”

  往事模糊地浮上心頭,馥之一訕,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謝臻注視著她,目光深遠:“馥之,如今此物可會再佑我?”

  馥之抬眼望著謝臻,只覺心中不住地鼓動。

  思潮湧起,千言萬語,卻無論如何出不得口。她的嘴唇動了動,唇邊漾起一抹微笑:“有我在,此物必佑阿狐。”

  “……有我在,此物必佑阿狐。”那時,梳著總角女童亦如是對他說道。

  謝臻看著馥之,眸中深黝如墨。

  “如此。”少頃,他頷首。說著,忽然抬起頭來望望天色,深吸一口氣:“該上路了。”

  馥之亦仰頭看了看,沒有出聲。

  謝臻看她一眼,轉過身朝馬車走去。

  “阿狐。”馥之在後面喚了一聲。

  謝臻回過頭。

  馥之注視著他,似遲疑了一下,道:“路上多照顧自己。”

  謝臻笑了笑,清晨澄明的日光下,廣額長眉,面容如明珠般柔和。他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樂安宮中,笑語陣陣。

  半歲大的稚童趴在繡榻上,雙眼亮晶晶地望著面前。宮人們有的拿花,有的拿瓜果,有的拿拂塵,圍繞在一旁逗引。稚童盯著一隻紅透的大桃,伸手抓去,宮人向後一退,白胖的小手撲了個空。

  殿中眾人皆歡笑起來。

  稚童望著四周,一臉茫然,片刻,眉頭一皺,忽然大哭起來。

  一旁的乳母忙將稚童抱起,連聲安慰。

  “爾等當心嚇壞了小郎君。”上首的太后正與御史大夫郭淮之妻周氏說話,見狀,皺眉斥道。

  眾宮人連聲稱罪。

  周氏笑道:“稚子不曉事,擾了太后。”

  太后和藹地道:“何出此言,宮中難得有幼子,老婦卻是羨煞夫人。”說著,讓乳母將孩兒抱過來。說來也怪,稚童到了她的懷中,卻是不哭了,兩眼瞪瞪地看著太后。

  太后心中愈加歡喜,撫撫他的小臉,又看看立在周氏身旁的郭卉,對周氏道:“御史大夫好福氣,孫兒孫女皆是乖巧。”

  周氏謙虛一聲,面上不掩笑意。

  這時,內侍稟報說皇帝來了。

  太后聞言,將稚童交還周氏。殿中眾人忙起身,當皇帝的身影出現時,伏拜一地。

  皇帝神色平淡,教眾人起身,走到太后面前,向她一禮:“兒見過母后。”

  “陛下免禮。”太后笑意盈盈,讓皇帝過來坐下。

  “禦史夫人也來了。”皇帝目光落在不遠的周氏身上,笑了笑。

  周氏忙引著郭卉和乳母下拜行禮。

  “老婦近來清閒,便請禦史夫人攜家中孫兒來敘上一敘。”畢了,太后莞爾地對皇帝說。

  “哦?”皇帝看看周氏,又看看她身旁的郭卉,笑意淡淡:“如此甚好。”

  太后看看他,轉過頭去,讓內侍引周氏等人入席。少頃,她似忽然想起什麼,問皇帝:“聽說武威侯明日成婚?”

  “正是。”皇帝答道。

  太后頷首,卻看向周氏,歎道:“論年歲,陛下長於武威侯,如今成家立室,卻是武威侯先了一步。”

  周氏欠身含笑。

  皇帝聞言,亦笑了笑,將旁邊一盞茶端起,輕啜不語。

  在樂安宮逗留半個時辰,皇帝出來,已近日跌時分了。

  “陛下,”這時,徐成走過來,向他稟道:“丞相府又送來七冊奏章,請陛下過目。”

  皇帝看他一眼,冷冷道:“送回去。”

  徐成一訝,猶豫片刻,答道:“諾。”說完,卻不走,小聲道:“還有一事。”

  皇帝看向他。

  “大長公主求見。”

  皇帝一訝。少頃,他唇邊浮起冷笑,頷首:“讓她到林苑來見。”

  徐成答應。

  轉身正要離開,卻聽皇帝又道:“且住。”

  徐成回頭。

  皇帝望著遠處宮殿的飛簷,深呼吸一口氣,淡淡道:“那些奏章送往紫微宮便是,朕稍後去看。”

  徐成面上釋然,答應一聲,快步地走開了。

  午後的日頭曬在前額,有些灼人,皇帝皺皺眉。站了一會,他望向幾重宮牆那邊,只見綠意簇擁。心微微沉下,皇帝撣撣袖口,邁步往御苑走去。

  御苑中,林蔭繁茂。

  皇帝在一處涼殿上坐下,未幾,內侍引著一人前來,正是大長公主。皇帝望去,只見她今日妝點清雅,發間僅飾以玉簪,卻仍自有一番雍容氣度。

  “陛下。”大長公主走上涼殿來,向皇帝一禮。

  “姑母。”皇帝還禮,面上笑意淡淡。賜席後,皇帝看著她:“不知姑母何事?”

  大長公主正襟危坐,含笑道:“自然是有求于陛下。”

  “哦?”皇帝看著她,聲音緩緩。

  大長公主看著他:“吾聞近來朝中不甚安寧。”

  皇帝聞言,眉梢微微揚起。

  她說得沒錯,近來朝中可謂暗流湧動。先是幾日前,丞相長史何謖上奏彈劾謁者楊錚,言其收受賄賂,列出私匿未報的田產十餘處,條條清晰。其後,朝中如颳風一般,彈劾庶族大臣的奏章紛紛呈來,廷尉鄒平也赫然在其中。

  這些人都是皇帝繼位來一手提拔的庶族大臣,幾年來,已漸成氣候。如今此事,正是擺明瞭針對於此。

  皇帝表情無波:“姑母倒是消息靈通。”

  大長公主笑了笑:“卻也難怪。這些人出身士庶之家,一朝騰達,見不得財帛也是常事。只是不知陛下可聞,在汝南王的巴郡,士族可如前朝般,高官厚祿享用不盡呢。“

  話說到此處,二人間已無可回避。

  蟬鳴在樹林中聲聲傳來,間而幾聲鳥語,蟬鳴戛然而止。

  皇帝盯著大長公主,卻是一笑:“依姑母所見,朕當如何是好。”

  大長公主笑意仍然:“陛下如今要的,不過安定二字,可對?”

  皇帝沒有言語。

  “陛下。”大長公主緩緩道:“自古二姓之好,婚義相通。今竇妃早逝,披香殿得孕,豈非定坤之時機?”

  皇帝看著她,少頃,忽然笑了起來,好一會,道:“姑母這‘定’字可通得絕妙。”

  大長公主回視著他,微笑不語。

  皇帝唇角抿起,注視著大長公主的臉,目光深沉如海。

  “與虎謀皮,可乎?”只聽他低低道。

  大長公主容色淡定,眼簾微抬,聲音平靜:“可與不可,卻要看虎的意願。”


53.新婚

  白石散人來到京城的第二日,馥之的婚期也到了。

  夕陽西下,京城萬物都籠罩在黃昏的餘光之中,姚氏西府前的道路上卻一反平日的冷清,熙熙攘攘。眾多聞訊而來百姓站在路旁翹首以待,只為一睹武威侯顧昀親迎。

  霞光將天邊的雲彩染作了紫色,不知誰忽然叫了聲:“來了!”

  眾人望去,只見道路的遠處,駟馬拉著大車緩緩駛來。

  武威侯顧昀玄端纁裳,頭戴爵弁,端坐其中。他身形的身形筆直,肅穆間更顯豐神俊朗。

  晚風中,車蓋上的雉翎微微招搖,猶染著餘暉的澤光。

  街道兩旁的說話聲忽然低了下去,人們看著那車上的人,盡是讚歎欽慕之色。

  堂上,姚虔身著玄端站在正中,寬大的衣裳將清瘦的身形掩去,一派主人的莊重。姚征夫婦為馥之長輩,亦盛裝而來,站在一側。

  馥之身著禮衣,頭飾明珠玳瑁,裳垂組佩,靜靜地立在姚虔身後,旁邊陪著乳母戚氏。

  宅門外傳來的吵鬧聲似乎消去了許多,馥之心中生出些緊張,不由將雙眼張望。未幾,庭前的大門處忽然走來一個頎長的身影,玄衣纁裳,雙手執雁。

  周圍窸窣地起了一陣會心的笑語,姚虔走下階去。

  馥之望著那裡,心中如甘泉湧起,面上卻倏而燒灼不已。

  “武威侯甚俊美哩……”庭中的賓客裡,不知誰贊了一句。阿四站在眾人身後,聞言,不住地踮起腳看,突然肩上被人一壓。阿四回頭,見盧文正將兩隻眼睛瞪著他,面上一訕,不再多動。

  一番揖讓,姚虔與顧昀走上堂來。奠過雁,姚虔轉向馥之,看著她,淺笑中,目光深深。

  “戒之敬之,夙夜毋違命。”他緩緩囑道,聲音中帶著微微的波瀾。

  馥之雙目浮起些澀意,向姚虔深深一禮,答道:“馥之敢不遵從。”

  姚虔看著她,不再說話。

  馥之望向顧昀,黃昏的光照下,他的臉染著一層蜜般的暈色,雙眸注視著她,明亮如霞光。眾人又起笑語,戚氏扶著馥之,隨顧昀下階而去。

  門外,家人早已備好了一輛墨車和兩輛從車。

  戚氏扶馥之登上墨車,顧昀坐到車前,親自禦車。

  鞭子揚起一響,馬兒慢慢走起,兩旁儐者執燭跟隨,火光跳躍,將漸暗的道路照得明亮。

  路旁觀望的不時地發出陣陣歡笑,讚美之聲不絕於耳。

  馥之端坐車中,斂眉觀心,只覺熱氣滿面,似乎要將面上的妝顏也透去。她稍稍抬眼,面前,顧昀的背影筆直而高大,更遠處,夕陽的光照如火,將一抹淡淡的流雲染得血一般明豔……

  何萬回到新安侯府時,天色已經全黑了。

  大長公主的房中,燈火明亮。大長公主正聚精會神地坐在案前,將半勺煉蜜加入一隻白玉盞中。

  “如何?”何萬踏入時,她頭也不抬,出聲問道。

  何萬一揖,恭聲道:“賀禮已送往大司馬府,用的是新安侯的名義。”

  大長公主頷首,沒有說話,只將雙目看著調香的玉盞。

  “公主不去麼?”何萬遲疑地看看長公主,聲音愈低:“小人是說,武威侯畢竟是公主親子……”

  話未說完,大長公主抬起頭來,何萬忙止住話語。

  “我去做甚?”她淺淺地笑了笑:“若為賓,我是他生母;若為主,我坐不得高堂。去了豈非自討無趣?”

  何萬默然。

  大長公主卻似全不在意,拈著金匕,將盞中的香料和煉蜜細細調和,慢聲道:“人都娶了,以後總有來往。”

  “是。”何萬應道。

  過了會,大長公主停下動作,看看盞中,放下金匕。

  “姚博士何時啟程?”她問。

  何萬回答:“三日後。”

  大長公主沒有言語。

  “竟是我錯估了他呢。”少頃,她目光淡淡地看著旁邊耀眼的燈盞,似自言自語地低聲道。

  顧府西南的空地上,已經搭好了青廬。

  新婦來到,主人賓客皆是歡喜。廬中,顧銑與賈氏為尊長,身著正裝禮衣,端坐於前。新郎與新婦在贊者和儐者的引導下緩緩步入,男女賓客亦分立兩旁,對禮之後,行入廬中。

  顧銑精神頗佳,面含微笑地看著顧昀與馥之在面前行禮交拜。燈火璀璨輝煌,只見面前二人,一個器宇軒昂,一個端莊嫻雅,堪為璧人。

  新人禮畢,顧銑與賈氏起身,與賓客致禮,敬獻醴酒,一片吉言中,贊者將新人引向屋宅。

  青廬外一片熱鬧,家人紛紛過來,引賓客入筵席。

  王瓚隨著人流緩緩踱向前方,忽然發現張騰站在兩步開外之處,雙眼只盯著青廬那邊。

  王瓚走過去,一扯他手臂:“做甚?”

  張騰回頭見是王瓚,笑了笑,忽而蹙起眉頭,似感歎又似遺憾:“你說……那時我等也在塞外,姚扁鵲怎就跟了武威侯?”

  王瓚愣了愣,卻沒有接話。片刻,他轉過臉去,頭也不回地說:“走了。”

  室中,兒臂粗的蜜燭在燈檯上熊熊燃著,將四周的一切照得光亮。

  顧昀與馥之對席而坐,共食過告廟的犧牲之後,贊者將一隻匏瓜剖作兩半,盛上醴酒,獻與二人。

  馥之捧起自己的半匏,眼睛不由地瞥了瞥顧昀。只見他下巴稍稍仰起,眉也不皺地將匏中酒水飲下。馥之垂眸看向手中的酒,只覺心中雖仍撲撲地跳,卻安定無比。她亦仰頭,將匏汁的苦澀與醴酒的甘甜緩緩飲入腹中。

  合巹完畢,贊者微笑向二人祝禱,顧昀和馥之行禮謝過,贊者與儐者再禮,退出室外。

  室中只余席上對坐的兩人,隨著門輕輕闔上的聲音,倏而靜下。

  蜜燭燃出的淡淡香氣浮在鼻間,不遠處,銅漏的滴水聲慢慢悠悠,卻在耳畔無限放大。

  馥之仍端坐著,心跳從來不曾如現下般激烈。

  面前傳來佩玉的琳琅輕撞聲,馥之抬眼,只見顧昀從席上起來,一片陰影忽然罩來,將蜜燭的光輝遮在身後。

  “等等……”顧昀雙手剛伸來,馥之忽然出聲道。

  顧昀正俯身,愣了愣。

  “嗯……我想洗漱。”馥之只覺臉要被燒熔了一般,咽咽嗓子,小聲道。

  未等顧昀應答,馥之從席上起身,朝一側走去。

  室中的一角擺著盥洗的銅盆,已按之前的交代放了清水和巾帕。

  馥之襝衽,將面上的妝粉洗淨,又用巾帕將水拭去。

  畢了,她回頭。只見顧昀坐在席上看著這裡,目光柔和,唇邊似笑非笑。

  馥之抿唇不語,坐到鏡前,將頭上的飾物和髮髻緩緩拆下。鏡面映著灑金一般的燭光,將裡面的人映得眉眼溫柔如畫。

  忽然,身後坐下一人,伸出手臂,將她的腰攬起,大手將她發間的最後一支玉簪拔出,烏黑的髮髻墜下,緩緩鋪落在馥之的雙肩上。

  “可覺倦了?”顧昀的聲音低低響在耳邊。

  “嗯……”馥之答道,聲音如呢喃般滑過喉嚨。

  顧昀低下頭去,耳邊隨即傳來一陣熱熱的酥麻觸感。

  馥之不由地輕笑起來,顧昀卻倏而將她擁得更緊,大手探入衣領之下,雙唇在□的一段雪白脖頸上留下細細的吻痕。

  皮膚上生出一陣戰慄,心潮似再無約束,馥之轉回頭去,急促的兩個呼吸帶著熱氣,倏而交融。她的唇被霸道地開啟,氣息間盡是侵入的陌生味道。

  “甫……”低吟的話音好容易在嘴邊溢出,卻被顧昀愈加火熱的呼吸堵住。

  身上的肌膚在那雙手的撫摸下變得敏感,在馥之大口喘著氣,將手臂反攀在顧昀的脖子上,緊緊勾住。

  突然,身體騰空而起。顧昀抱著她站起身,大步向床榻走去。

  蜜燭滴淚,燭花在燈檯上落下厚厚一層,氤氳的光投在低垂的羅帳中,只聽語聲低喃,如泣如訴……

 

54.相送

  天還未明,顧昀在沉睡中醒來。

  睡意仍濃,他動了動,欲伸展腰身,卻忽然覺得身側沉沉的。正在這時,耳畔傳來一聲嘟噥,似帶著不滿,低低的,不甚清晰。

  顧昀低頭看去,馥之枕在他的臂間,微蜷著頭。

  她的氣息平緩,淺淺地拂在顧昀□的胸膛上。淡光下,臉隱沒在陰影中,卻可知那睡顏極其安詳。

  昨日的歡情在腦海中浮起,顧昀忽然不再動作,將眼睛看著她,一瞬不移。

  晚間的涼意從羅帳外緩緩沁入,混著枕中椒子淡淡的香氣,卻似藏著不盡的溫軟,撩人心脾,胸中的心跳也隱隱撞起。

  顧昀深吸一口氣,手臂稍稍收攏,將頭緩緩靠向馥之。她的頭發散在席上,幽香傳來,漾在鼻間。顧昀的唇角深深彎起,伸手將薄被拉了拉,蓋上她□的肩頭。

  門外忽然傳來輕輕的叩響。

  “公子,”家人小聲地稟道:“雞鳴已至。”

  顧昀低低應了聲,外面複又安靜。

  懷中的人動了動,馥之轉過身,片刻,抬起頭來。

  目光相遇,顧昀笑笑,將環在她腰間的手鬆開。

  馥之怔住,睡意漸消。夜色雖暗,卻可感受到他呼吸間的熱力,相視之下,只覺血液陣陣湧起。

  “可還覺不適?”顧昀低聲問。

  昨夜的纏綿記憶猶新,身體的深處仍保留著酸痛。

  馥之含糊地應了聲。

  顧昀不語,側過身來,將手重新環過馥之的身體。手掌在她溫暖的肌膚間遊弋,緩緩撫過上面的起伏;頭俯在她的頰邊,摩挲著,留下細密的吻。

  馥之喘著氣,心中又是羞澀又是甜蜜,手無力地攀在他的後背上,眼睛緩緩閉上。

  “勿離開可好?”情迷中,顧昀的聲音忽而隔著胸腔傳來。

  馥之怔了怔,正欲開口,卻聽門上又被叩響。

  “公子,可須點燈?”家人的聲音再度道。

  二人停住,氣息仍紊亂起伏。

  “嗯。”顧昀抬起頭來,應了聲。

  未幾,門被打開。窸窣的腳步聲傳來,羅帳外,燈燭複又亮起,過了會,門被輕輕關上,寂靜一片。

  光照映在二人臉上,皆染著紅潮。

  “該夙興見舅姑呢。”顧昀低聲道。

  “嗯。”馥之看著他細長的雙目,彎彎唇角,應聲道。

  側室中,一方畫屏已經架好,後面的大桶裡,湯水溫熱,散發著蘭草的幽香。一名侍婢走過來,替馥之脫下寖衣,掛到畫屏上。

  馥之扶著桶沿,試試水溫,抬腿緩緩跨入。她正要坐下,忽然瞥見那侍婢站在一旁,似將目光盯著她的身體。馥之怔了怔,低頭看去,只見肌膚間,入目盡是嫣紅的痕跡。

  面上忽而一熱,馥之蹲下身去,任溫水將身體浸沒。

  水漾在脖頸間,溫柔無比,似將昨夜留下的酸痛緩去。馥之輕輕吸口氣,將頭靠在桶沿。

  一雙手拿著巾帕伸過來,將馥之的頭髮裹起。

  馥之轉頭,卻是那侍婢。昏黃的光照中,只見她長眉如描,膚若凝脂。

  “夫人可覺湯水過熱?”她低低開口道,聲音溫婉。

  “正好。”馥之答道,看著她,笑了笑:“你叫什麼?”

  侍婢微微抬眸看她,倏而垂下,答道:“婢子綠蕪。”

  馥之微微一怔。

  “如此。”她頷首,轉過頭去。

  沐浴過後,馥之換上宵衣,纚笄飾髻,步出側室。外面,天邊已經露出白光。顧昀正立在廊下,見她來,面上露出笑意,不說話,只伸出手來。

  馥之雙頰微醺,莞爾一笑,走上前去,由他牽著走向前堂。

  顧府的堂上已是燈火通明,顧銑和賈氏端坐上首。顧昀引馥之上堂,正要行禮,卻發現大長公主也來了,坐在一旁。

  目光相遇,顧昀微怔。

  “新婦見舅姑,大長公主亦當受禮。”顧銑微笑,不緊不慢地說。

  顧昀應諾,向大長公主端正一禮。

  大長公主看著他,唇邊一如既往地掛著淡笑,神色無波。

  這時,贊者請馥之上前見舅姑。馥之上前,步態端莊,向顧銑奠棗栗,又向賈氏奠脩肉。

  二人皆含笑,答拜受下。

  “新婦入我顧門,當勤加操持,以佐夫君。”顧銑道。

  “馥之謹遵舅氏之言。”馥之再拜答道。

  畢了,馥之又從贊者手中接過脩肉,走向大長公主面前,將脩肉奉上。

  大長公主看著她,笑意不改。少頃,她將盛脩肉的小籩緩緩舉起,以示受下,還禮後,交與從人。

  贊者宣佈禮畢。

  堂上眾人互拜致禮,顧銑笑意盈盈,見天已放明,教各人在席上落座,又命家人將早膳呈來。

  馥之隨著顧昀入席,忽然發現席間有一個面生的青年,與顧昀差不多的身形,似乎年輕一些,方正的臉,看過來時,目光炯炯。

  “此乃家中堂弟,名峻,字伯成。”顧昀似覺察到馥之的疑惑,向她介紹道。

  馥之了然。她早聽說顧銑有一獨子,卻從未見過,原來是他。

  “叔叔。”馥之向顧峻一禮。

  顧昀在座上還禮,道:“峻拜見堂嫂。”

  “馥之知禮識體,甫辰得了佳婦。”顧銑撫須看著下首,向大長公主笑道。

  “還當贊大司馬慧眼。”大長公主看看他,亦笑,聲音溫和。

  晚上,姚虔府中眾人忙裡忙外,為明日的啟程最後清點行李。

  姚虔無旁事可做,只教家人把一些珍藏的書冊拿來,披衣坐到案前,在燈下親自清點。

  看到一半時,一個不速之客忽然來訪,卻是大長公主。

  燈火明明,姚虔摒退家人,看著大長公主解開頭上的羃離,心中雖訝異,面上卻無波無瀾。

  “此來何事?”姚虔仍坐在案前,問道。

  “自然是與少敬送行。”大長公主從容含笑,將羃離放在一旁,看著他:“若我今日不來,只怕再也見不到了。”

  姚虔回視她,目光微微凝住。

  大長公主唇帶笑意,將帶來的一隻小小香奩打開,取出一枚香丸來。

  “我記得少敬當年說過獨愛新調未窖的合香。”只聽她說:“我前兩日正好調得一丸,可欲一試?”

  姚虔看著她,燈火中,她杏目修眉,頰染笑影,恍若當年。

  眉間稍稍緩下,姚虔看向旁邊,將一隻銅香爐拿起,置於案上。

  大長公主淺笑低眉,將香爐開啟,輕挽衣袂,用香箸夾入木炭香丸,再用火點起。室中無聲無息,只見皓腕在光影間經過,抬手間盡是優雅。

  香氣在爐中漸漸升起,芬芳的氣息蕩漾在室中,如蕙如蘭,聞之怡悅。

  姚虔緩緩呼吸,只覺肺腑間盡是清香,精神煥然。

  “少敬可知安陽公主?”過了一會,只聽大長公主開口道。

  姚虔一訝:“不知。”

  長公主微笑:“她是我的姑母,此香所用香方就是她制的。”

  她用香箸將爐中炭火稍稍撥勻,緩緩道:“她是我祖父武皇帝最疼愛的女兒,貌美無雙,自幼便是萬眾仰慕的人,及笄後,武皇帝將她嫁給了文昌侯韋蘩。”說著,長公主看向姚虔:“少敬可聽說過韋蘩?”

  姚虔看著她,沒有言語。

  韋蘩他當然知道,是武皇帝時的權臣韋毅之子。韋毅在文皇帝時便是丞相,到武皇帝即位時,韋毅已一手把持外朝,在朝廷中聲勢頗重。武皇帝日感其迫,登極七年之後,以一場政變將韋毅了結,韋氏族中兩百餘人亦獲罪,男子全數處死,文昌侯韋蘩亦在其中。

  “韋氏大難,安陽公主雖以帝女之身得免,卻連膝下幼子也護不得。”大長公主繼續道:“遭此變故之後,她失了神志,武皇帝便將承光苑最好的玉清觀賜予她,聊度餘生。”

  她的言語輕緩,話說出來,卻似大石般,沉沉壓上心頭。

  姚虔抬起眼睛,注視著她:“你要說甚?”

  “無甚。少敬,公主雖貴,卻終是婦人,須與夫家榮辱共進。”大長公主歎口氣,笑了笑,道:“安陽公主仙去時,我才十二歲。母后帶我去操持喪事,那時我看她挺挺躺在席上,心中便想,我必不像她一般任人擺佈呢。”

  清晨,朝陽初升,綠柳拂風。

  “憶昔少年之時,少敬與我曾相約遍遊天下名山,如今轉眼已是這般年紀,竟未如願。”京城十裡之外的驛亭上,顧銑手把酒盞,頗有感觸地對姚虔歎道。

  姚虔唇邊含笑,沒有言語。

  他向北面望去,天幕中,京城的雙闕和高臺飛簷仍佇立在遠處,清晰可見。

  “……少敬,我記得你曾說過,人生一世,入土之後,也不過枯骨一具。”昨夜,大長公主的話猶在耳邊:“正如此言,我等死後,終是枯骨一具。”

  她一笑:“寄情山水與周旋名利是一樣下場,故而我當初未離開京城……”

  “我嘗與少敬言,必與他徹夜論玄理。”只聽姚征在一旁道:“豈知庶務甚多,竟也不得時機。如今聞孟賢此言,老夫亦羞愧。”說著,他笑笑舉盞:“今日既為送行,無提憾事。”

  顧銑苦笑,看看姚虔,舉盞,將酒一口飲下。

  姚虔著他,心中已是惆悵滿懷。他亦舉盞,卻飲不得酒,只將唇沾沾酒水,放下酒盞。

  馥之在一旁看著他們,知曉姚虔此別,或後會無期,心底湧起陣陣酸楚。

  “卻虧難了賢侄女,才新婚,便要離家。”鄭氏看向一旁的馥之,面露憐惜之色,撫著她的手道。說著,她看看顧銑和顧昀:“還須君家多多體諒。”

  顧銑笑了笑,看向姚虔,溫聲道:“馥之純孝,侍奉少敬,一片赤誠,我等怎敢怨言?如今大禮行過,馥之已為顧氏新婦,我等皆安心。”

  姚虔看看馥之,目光柔和。

  心中長歎口氣,他向眾人一禮:“虔感諸公之德,送至此處終須一別,虔拜辭。”

  眾人忙還禮。

  馥之看著他們,少頃,她將眼睛望向顧昀。

  他站在身旁,目光靜靜地注視著她,沒有說話。

  “你……”她想問他可會等,忽然想到二人已成婚,這話卻是可笑。

  “我過些時日去太行看你。”顧昀開口道。

  馥之笑了笑,頷首,片刻,鼻間卻忽而泛出些酸意。手上,顧昀手掌握得緊緊的,寬厚而溫暖。

  姚虔不再多言,與眾人一道出了驛亭,朝車駕僕從走去。

  顧昀走到馥之車前,停住腳步。

  “我走了。”馥之莞爾,聲音卻帶著些沙啞。

  顧昀看著她,低聲叮囑道:“顧氏家人皆有武力,你照顧好叔父與自己便是。”

  馥之頷首,不再說話。片刻,顧昀鬆開手,她抿抿唇,深深地看了顧昀一眼,轉身登車。

  駕車的馭者揚鞭一響,馬車轔轔向前。

  馥之坐在車上,過了會,覺得忍不住,撩起車幃往後望去。

  塵土如霧,只見那道身影仍立在道旁,越來越遠……


【卷三】

55巴郡

  七月來臨,的錦城之中,繁花初落,卻正是暑氣消褪,涼風拂面。

  街市上,正值圩日。錦城的大小商人和附近鄉民皆趕早而來,還有山裡出來的土人,帶著山貨野味來貿,將市集中擠得熙熙攘攘。

  一名販香料的老叟剛來到,好容易在一處牆根下尋到空當,忙走過去,將草席鋪開,擺上自家貨物。

  日頭已經升上了天空,便是入秋,這般時辰也要漸漸熱起來。

  老叟將貨物置好,後背已經濕了。他看看頭頂,一點樹蔭也沒有,只好任陽光白花花地曬著。心中尋思著稍後再換別處,他解下襥頭,擦了一把脖子上的汗。

  各種香料曝在日頭底下,香氣散發出來,彙聚在一起,又隨風漾開。

  旁邊一名賣首飾的小販剛送走幾個買主,回過頭來,仔細聞了聞,驚歎道:“叟這貨,味道甚足哩!”

  老叟得了稱讚,呵呵地笑,滿是自豪。他收起襥頭,看看那小販的貨物:“郎君今日市頭可好?”

  小販一邊整理著攤上的貨品,一邊道:“甚好甚好,才來一個時辰便賣了小半。”

  老叟撚須頷首。

  “說來卻是怪。”片刻,小販抬起頭來,面上帶著疑惑:“今日來買的盡是土人,平日裡輕易不肯出錢的,如今卻大方得緊,出手便是幾百錢。”

  “何怪哉?”老叟笑了笑,在席上坐下來,緩緩道:“郎君莫非不知?朝廷已允郡中土人自采鹽礦,土人怎不闊綽?”

  小販了然點頭:“如此。”他想了想,又道:“采鹽向來為濮陽王所握,如今轉暗為明,他獲利益加可觀。”

  老叟笑而搖頭:“郎君有所不知,這……”話音未落,他忽然發現面前來了看香料的客人,忙打住話頭。

  只見來人長身玉立,一身素淨衣冠,年輕的臉上,眉目渾然如畫,教人望之眼前一亮。

  老叟看得一怔,片刻,目光瞥瞥他身後跟著的兩名從人,忙含笑招呼道:“公子慢看。”

  那人看看老叟,唇邊漾起微笑,似清風過目。少頃,俯下身來,他用手撚起一撮茴香,在鼻間輕輕嗅了嗅,片刻,含笑道:“叟這香料甚好。”

  他的聲音琅琅如泉,甚是好聽。老叟笑起來,道:“公子好眼力!叟這些香料,勿說錦城,便是全巴郡也難找得相匹的。”

  來人淡笑不語,目光往其餘的香料上轉了轉,少頃,落在一個小小的布包上。
  他伸手,從那布包中撚起一小撮草籽般的香料,嗅了嗅,抬頭看老叟:“紫菽?”

  老叟見他識得此物,一訝:“聽公子口音,似是外地人?”

  來人微微頷首:“正是。”

  老叟笑道:“怪不得。巴郡無紫菽,此香乃叟息子外出進回。可惜巴郡中人少有識得,總賣不去,且只拿來煮食呢!”

  “哦?”來人笑了笑,道:“茴香、花椒、辛夷、紫菽、桂皮、杜衡,某每種欲購十斤,不知叟可出得?”

  老叟一愣,隨即大喜,連聲道:“出得,出得!”

  來人頷首:“明日可送得去城東鹽務使府?”

  老叟點頭:“自當送到。”

  來人莞爾,讓從人付錢定下。

  “哦,是了。”他剛要走,忽然轉過頭來:“某與郡中貴家比香,事關秘方,今日之事,望保密才是。”

  老者聞言,一揖:“叟自當守口。”

  來人微微一笑,轉身踱步而去。

  蔡纓抱著琴,從琴師祁子家中出來。家人看見,忙將馬車備好,待蔡纓登車,朝城北而去。

  馬車馳過大街,轔轔向前。

  過不久,忽然,前面傳來一陣喧鬧聲,車子慢下。

  “何事?”蔡纓訝然,向車外問道。

  “女君,”禦車的家人似覺為難,道:“太子在前面,似乎難行……”

  蔡纓將圍車的細竹簾撥開一條縫,窺去,只見道路前有一處伎館,門前,濮陽王太子王鎮正搖搖晃晃地出來,兩名盛裝的歌伎攙扶在左右。館主人率館中眾伎在後面笑臉相送,過節一般,熱鬧非凡。

  心中湧起一陣厭惡,蔡纓放開竹簾,冷冷吩咐道:“繞道。”

  家人應承,低叱一聲,便要將車掉轉方向。

  “慢著!”這時,一聲大喝突然響起,家人還未回神,面前已被三五名王府僕從攔住。

  蔡纓心中一驚。

  只聽一陣腳步聲疾疾而來,車後的簾子忽然被撩起。

  王鎮站在面前,滿面酒醉的醺紅,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笑意猥褻。

  “果然是……”他打了個酒嗝,緩緩道:“是女君。”

  蔡纓看著他,抱琴的手指上,骨節握得發白。

  胸中深深吸氣,片刻,她一禮:“太子。”

  王鎮笑意愈深,目光在她姣好的容顏上流連,緩緩往下,落在她的琴上。

  “吾聞女君去向祁子學琴,原來是真的。”他扶著車板穩住身體,雙眼不離蔡纓。

  蔡纓眼也不抬:“正是。”

  “女君甚不給情面呢。”王鎮笑起來,酒氣充滿車廂:“我三番幾次請女君出來,女君不允,卻願去見那七旬老叟!”

  蔡纓從容道:“祁子年邁,走動不易,自當由弟子登門……”

  話音未落,車廂卻忽而一震。王鎮重重坐上來,臉上掛著奇異的笑容:“如此,今日正好。太子我想聽琴,勞女君下車來扶一曲!”說著,伸手便來拉扯。

  蔡纓驚叫起來,又羞又怒,一邊打開他的手一邊掙扎地向後退去。

  王鎮大聲地笑,愈加放肆。

  忽然,他臂上一緊,衣袖被扯住。王鎮眉毛豎起,向後面望去,一人錦袍玉冠站在身後,卻是二弟王瑾。

  王鎮一愣。

  “兄長。”王瑾行禮

  腦中倏而清醒了些,王鎮止住動作,片刻,從車上下來。

  “做甚?”他整整衣冠,問道。

  王瑾仍不抬頭,道:“父王正尋兄長。“

  王鎮看著他,神色冷冷。

  “知曉了。”他說。少頃,忽然看向車中。竹簾低垂,裡面的人影隱約可見。目光微微留戀,王鎮轉向王瑾,面上一寒,低低道:“勿多舌。”

  王瑾低頭不語。

  王鎮冷哼一聲,拂袖轉身而去。

  圍觀的人被王瑾帶來的府兵驅逐著,紛紛走散。王瑾看著他們,站立片刻,轉向車內的蔡纓。

  “女君受驚,瑾深愧。”王瑾朝蔡纓一揖,輕聲道。

  車內無人答話。

  “走。”未幾,只聽裡面的蔡纓低低道。

  禦車的家人應下,將鞭子一揚,馬車朝大街的那頭轔轔奔去。

  錦城外的西山,綿延百里,乃巴郡一方勝地。濮陽王王欽在山中修建了一處別所,取名翠苑。自他向朝廷稟報染疾之後,就一直以養病之名居住於此。

  “他晨早出來,在市中轉了約一個時辰,便回府去了。小人趕著來與王公稟報,留了手下在府外繼續盯著。”

  涼閣中,錦簾低垂,一人站在簾外,恭聲稟道。

  內室裡,王欽俯臥在榻上,沒有說話。旁邊的銅爐裡,安神的香氣嫋嫋,一名醫師手撚銀針,小心地從王欽的背上拔起。

  王欽閉著眼睛,滿額汗水,一動不動。

  “好了。”片刻,只聽醫師小聲稟道。

  王欽睜開雙眼,銳光乍現。

  “說下去。”他不緊不慢地說。

  簾外的人應聲,繼續道:“昨日,鹽務使下晝才出府,在郡守府中逗留了兩個時辰,不知說了些什麼,用過晚膳,方才出來。”

  王欽神色無波,閉起眼睛:“他今晨去市中做甚?”

  簾外道:“只到處走了走,買些香料。”

  “香料?”王欽一訝,睜開眼:“買了什麼?”

  那人道:“販香料的老叟說,是些辛夷杜衡之屬,每種十斤,明日送去,說是要調香的。”

  王欽頷首,片刻,忽然低笑起來,越笑越大聲。

  “紈絝小兒。”笑罷,他緩緩坐起,披上單衣:“與謝芸一樣做派。”

  “父王說的可是謝臻?”一個聲音傳來,是王太子王鎮。

  王欽不語,在榻上坐正,向旁邊侍立的婢女抬了抬手。

  婢女受意,將錦簾收起。

  榻前,王鎮恭立,向王欽一揖:“父王。”

  王欽看著他,目光掠過醺意仍存的臉,沒有答話。

  “聽說,你昨夜未歸?”他摒退閒人,端起旁邊幾上的茶盞,緩緩喝一口。

  王鎮心一提,面上卻笑:“白傑幾人昨夜約兒過府,一不小心,喝多了,昨夜便宿在了他處。”

  白傑是巴郡南部土人族長的兒子,為圖長遠,平日王鎮多與這些人來往相與,王欽並不多言。

  現下他所說的與從人來報相符,王欣看看他,“嗯”了一聲,卻訓道:“行為恣意無狀,乃為君大忌,勿忘了你是太子!”

  王鎮低頭一揖,唯唯連聲。

  王欽眉間稍展,不再言語。

  王鎮看看他,念頭轉了轉,停了片刻,道:“父王可是為那鹽務使謝臻煩心?”

  王欽看他一眼,淡淡道:“你有見解?”

  王鎮想想,道:“兒以為父王不必過慮,巴郡早已在父王掌握之中,他謝臻不過領著朝廷一紙空文而來,各路土人,早已打點妥當,他興得甚風浪?”

  王欽聽他難得有話說得像樣,呷一口茶,唇邊露出淺笑。

  王鎮偷眼瞥得他表情,覺得對路,心中一喜。腹中強壓的酒氣漸漸湧回來,他膽子放開,道:“便是他敢惹了父王,鹽務使府就在城東,府兵一到,必將他血濺五尺!”說著,他忽而一笑:“不過殺之亦是可惜,聽說他可是衛儃口中的‘東州明珠’,那般人品,倒不若收入父王的……”

  一盞茶水忽然迎面潑來。

  王鎮一驚,顧不得疼痛,抬起濕淋淋的臉。

  “不長進的東西!”王欽怒視著他,斥道:“你看看你現在是甚模樣!出去!”

  王鎮惶恐之極,愧色滿面,唯唯一禮,忙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王欽仍不解氣,只覺胸中憋悶,將手中茶盞狠狠一擲。

  “砰”地一聲,茶盞摔得粉碎。旁邊侍立的婢女噤若寒蟬,忙上前收拾。

  “豎子!”王欽面色沉沉,恨恨地罵了一聲。

  黃昏,夜色漸漸垂下。

  謝臻去郡守府中與郡守張庭對弈,才回來,家中管事馬朱便得了傳喚,走入謝臻室中,向他一禮:“公子。”

  謝臻正對鏡解下衣冠,見他來,揮揮手,讓旁人下去。

  “明日有一老叟來送紫菽,你付過錢,可留他用膳,多說些話。他兒子所事行業、為何人某事、常去的地方都務必打聽清楚。”他看著鏡中,淡淡吩咐道。

  “送香的老叟?”馬朱訝然,看著他:“公子這是……”

  謝臻一笑,沒有回頭,自顧地解下竹冠,緩緩道:“靳州紫菽,南方甚少有。而巴郡閉塞,竟在一平民手中得見,豈非有趣?”

  馬朱恍然了悟,俯身一揖:“小人省得。”

 

56.棋局

  蔡纓從車上下來,見到府前停著士人的馬車,丞相蔡暢正與兩人揖拜相迎,笑容滿面。

  她不動聲色,轉身欲往側門,蔡暢卻一眼瞥見,把她叫住。

  “阿纓,”蔡暢含笑道:“來見過郡守與謝使君。”

  蔡纓望去,那兩個士人,一人大腹便便,鬚髮灰白,正是郡守劉堪;而另一人正當青年,形貌俊雅出眾,卻從未見過。蔡纓想起近來朝廷新派了鹽務使,傳言是個風采卓然的名士。如今見到此人,父親又稱他謝使君,想必就是那鹽務使。

  心裡猜度著,蔡纓走過去,向兩人行禮:“纓見過郡守,謝使君。”

  劉堪笑呵呵地還禮,謝臻看看她,亦是一揖。

  “吾聞女君近來隨祁子學琴?”劉堪撫須,和藹地問道。

  “正是。”蔡纓低眉答道。

  劉堪笑起來,對蔡暢說:“堪曾與謝使君說過,年前與公台博弈時,女君撫琴,常有回味。”

  蔡暢亦笑,搖頭道:“小女琴藝未精,謝使君見聞廣博,恐貽笑大方。”說著,目光略略瞥向謝臻。

  謝臻神色淡然,笑了笑。

  “丞相過謙。”他說。他來到巴郡已有半月,對當地風俗略有瞭解。巴郡遠離中原,雖也有不少中原人口,然華夷雜居,民風比中原要開放些。女子出外不戴羃離,來賓也盡可請閨閣女兒出來撫琴。

  聲音清朗如晨風,蔡纓微微抬眼,觸到線條流暢的下巴和唇邊揚起的彎弧彎弧。

  堂上,琴音緩緩。蔡暢與劉堪對坐而弈,皆默然不語。

  謝臻坐在一旁,雙目微垂,靜靜注視著棋盤。

  蔡纓撫著琴,眼睛朝前面微微一掃。謝臻身影端正,雖隔著竹簾,卻仍能感到一股優雅從容之氣。

  美則美矣。

  蔡纓垂下眼簾。可惜朝廷將他派來,莫非要把收回巴郡的大業寄託在這個慣於清談的年輕人身上?

  指腹撫過絲弦,一個長音重重落下。

  心中冷笑,怪不得王鎮那樣的人仍不知收斂。

  一曲將畢,忽然,棋盤上一聲清響。

  只聽劉堪笑道:“丞相,堪今日先勝一局。”

  蔡暢看著棋盤,搖頭歎道:“疏忽一著,竟被公台尋找了漏處。”說著,他看向謝臻:“久聞使君棋藝高超,今日正好,使君可願與老夫弈上一局?”

  謝臻莞爾,謙道:“雕蟲小技,何足掛齒。”

  劉堪笑道:“使君不必謙虛,丞相亦好弈之人,今日既來到,何不對弈一回?”

  謝臻一禮:“如此,卻之不恭。”說罷,起身坐到蔡暢對面。

  家人過來收拾棋盤,蔡暢撫須,看看謝臻,又看看劉堪,笑道:“郡守有所不知,老夫五月時入京時,常聽人說起使君,言使君去後,京中清談之會,竟無可入耳。”

  劉堪亦笑,道:“使君素有盛名,我等雖處巴郡,也久有耳聞。”

  謝臻唇含淺笑,看向蔡暢,道:“巴郡京師之間路途遙遠,丞相往返兩地,想必辛勞非常。”

  蔡暢苦笑:“王公臥病,一應之事自當由我等操持,何敢言辛勞。”說著,他看看謝臻:“使君來時,只怕也是辛苦。”

  謝臻莞爾:“正如郡守所言。”

  三人皆笑。

  這時,劉堪想起一事,道:“老夫聞上月中時,陛下已擇定皇后。不知大禮之時,王公可須進京?”

  蔡暢搖頭,道:“王公仍臥病,陛□恤,允太子代往京中。”

  劉堪聞言,心中一詫。

  蔡暢看看二人,笑了笑,道:“說來有趣,後位空懸許久,如今卻仍是給了宮中的竇夫人。”

  “竇夫人?”劉堪想想,頷首道:“也好。這般卻是最合禮法。”

  蔡暢微笑,不再說下去。這時,棋子已經收拾乾淨,他看向面前的謝臻,一禮:“使君請。”

  謝臻神色平靜,看著他,唇邊淡笑如故。

  “丞相請。”他還禮,聲音緩緩。

  七月流火。

  京城的天氣比南方更涼一些,早上起來,不少人都要加一層單衣,可到了午時,日頭辣辣地曬,卻與夏季別無二致。

  皇宮裡,秋蟬在外面不住叫喚,沉悶難當。

  披香殿內卻清涼宜人。宮人將時鮮瓜果切好,盛在冰盤內,奉到案前。竇夫人坐在榻上,拈起一片梨,緩緩放入口中。

  她有孕在身,下月又將被冊立為後,宮中上下不敢怠慢,一應用物都是最好的。

  “妹妹如何不食?”竇夫人看向下首的小竇夫人。

  小竇夫人正看著那些冰盤,聽這話語,看看她,片刻,也伸手去取一片梨來。

  竇夫人看著她,心中歎了口氣。

  她們本是族中姊妹,十三歲時,隨太子妃竇氏入了太子府。近十年以來,二人小心侍奉,太子妃病逝,太子即位為皇帝,二人由妾侍封為夫人。太子妃雖故去,竇氏卻仍是豪族,宮中上下將她們一個稱作“大竇夫人”,一個稱作“小竇夫人”,雖不特別得寵,卻也算安穩。

  後來,大竇夫人得孕,宮中便開始稱她竇夫人,比起小竇夫人來,地位卻是高了些;而現在,竇夫人將做皇后,更是不可同日而語,小竇夫人在她面前,也再不像過去般親切。

  “妹妹不是不愛吃梨?今日特備了葡萄呢。”她輕輕道,指指小竇夫人面前的葡萄。

  小竇夫人一愣,看看那盤葡萄,面上神色倏而陰晴不定。

  竇夫人看向一旁侍立的宮人,揮揮手。

  宮人們一禮,紛紛退去。

  殿中只剩下她們二人。

  竇夫人看向小竇夫人,緩緩道:“妹妹,阿姊知道你心裡有話,但說無妨。”

  小竇夫人瞥瞥她,低下頭:“妹妹無甚話語。”

  竇夫人笑了笑:“你我姊妹多年,你有心事,阿姊難道還看不出來?你亦知曉阿姊脾性,有甚說不得?”

  小竇夫人聞言,抬起頭來,望著她,片刻,眼圈忽然一紅。

  “妹妹……妹妹只愧自己不爭氣罷了……”她聲音哽咽。

  竇夫人沒有勸慰,只垂下雙眸,看著微微隆起的腹部。

  “妹妹可覺得阿姊風光?”她問。

  “阿姊怎不風光?”小竇夫人拭拭眼角,道:“身懷龍子,又要做皇后。別的不說,這等時節,除了太后和阿姊這處,誰人宮中還分得到冰……”她咬咬唇,沒再說下去。

  竇夫人不以為忤,緩聲道:“妹妹以為,阿姊如今這般,是因為運氣上佳?”

  小竇夫人看著她,想了想,道:“自然不是。想當初,我姊妹二人侍奉陛下多年,卻總無身孕。真人說這是德行虧欠,我等便潛心修身敬神,如今,姊姊終是圓滿……”

  她話未說完,竇夫人忽然笑了起來,看著小竇夫人,唇邊卻泛起深深的苦意。

  “姊姊?”小竇夫人異樣地望著她。

  竇夫人深深吸口氣,面上神色稍整:“妹妹亦是過來人,當知曉在這宮中,從無運氣之說,亦從無必然之事。”她目光幽遠:“若無竇氏支撐在後,別說只是得孕,便是已誕下了十個皇子,也換不來一個後位。”

  小竇夫人知道她與大長公主往來不少,聽到這話,不禁凝神。

  竇夫人笑笑:“且看太后,還有宮中的其他夫人妃嬪,誰人是好相與的?阿姊立後之日,還有各家選入的十幾名女子,皆年輕貌美之人。妹妹可細想,這後位雖貴,卻何人坐得安穩?”

  一番話觸到小竇夫人心底的酸苦,她僵硬地笑了笑,嘴上卻不敢附和,只道:“阿姊賢德昭著,必能……”

  話音未落,一雙手忽然用力握在她的肩膀上,她吃驚抬頭。

  “妹妹謹記,在這宮中,禍福不過旦夕之間。”竇夫人看著她,面色肅然,雙眸明亮:“縱是為後,我可依靠的也不過妹妹而已,唯榮辱並進才是。”

  她力氣甚足,手指深深掐在小竇夫人的肩頭,隱隱作痛。

  小竇夫人望著她,只覺那眼中的光芒似包含著某些東西,教她畏懼,卻又教她興奮不已。

  好一會,她頷首,低聲道:“妹妹全聽阿姊的。”

  夜色漸深,姚嫣仍坐在燈下,手中拿著一卷女訓,看了許久,卻一頁也未翻。

  燈光投在上面密密的字上,稍稍眯起眼睛便只見黑黑一片。心中生出些倦意,姚嫣將書放在案上,低低地打了個哈欠。

  未幾,門發出一聲輕響,鄭氏走了進來。

  “就知你未睡。”她看到姚嫣,笑了笑,走到她身旁,將一碗羹湯輕輕放在案上。

  姚嫣笑笑,拿起湯匙,低頭喝了起來。

  鄭氏拿起案上的女訓,翻了幾頁,笑笑,道:“識些大概就好,女兒家,何必迫得太緊?”

  “若背不出,可要受罰。”姚嫣緩緩地說。

  鄭氏看看她,只見她低著頭,露出雪白的脖頸,動作不緊不慢。明明還是那般女兒模樣,細長的眉梢下,卻似多了幾分雍容的風情。

  究竟是長大了。鄭氏心中道,夾著些說不清的感歎,似喜似悲。

  她將書冊放回案上,看看姚嫣,問道:“新衣制好了,明日就會送來。”

  “嗯。”姚嫣應道。

  鄭氏歎口氣:“也不知你虔叔如何。”

  “虔叔?”姚嫣抬起頭,訝然:“他不是去了太行養病?”

  鄭氏苦笑:“正是。今日你父親收到家書,說你虔叔這月病勢又沉了些呢。”

  姚嫣頷首不語。

  鄭氏憐愛地看著女兒,手輕輕撫上她的頭髮,道:“你入宮之事,家中亦回了信來,還送來了彩帛妝奩,你祖母是歡喜的。”

 

57.箜篌

  清晨,濮陽王府前,車馬齊整,彩幟隨風飛揚,從人列隊在旁。

  以養病為名久居別所的濮南王欽,今日難得一見地出現在自家府前。他身著吉服,面上敷著白粉,襯著衣冠的顏色,反添幾分病態。

  “爾代父入京,當自省言行,進退知禮,唯恭唯慎,勿忘勿違。”王欽聲音慢慢,簡短地說。

  王太子王鎮一身行裝,恭敬地聽著王欽訓話,稽首一禮:“兒謹遵父王教誨。”

  王欽的目光將他淡淡掃了一眼,手稍稍抬了抬:“去吧。”

  王鎮領命,再拜而起,轉身登車。

  王欽看向一旁的掌事高充:“都準備好了?”

  高充一禮:“準備好了。”

  王欽看向坐在車上的整理衣裳的王鎮,片刻,低低道:“你跟隨我多年,機警過人,甚合我意。你持我玉牌,一應事務,可行專斷之權。”

  高充低頭答應:“小人遵命。”

  王欽略一頷首,高充再禮,轉身匆匆朝車駕走去。

  隊伍浩浩蕩蕩地離開大街,往城外走去。路旁早已圍著許多看熱鬧的百姓,被清道的府兵攔著,人頭攢動。王鎮坐在車上,目光掃過車前的儀仗和四周的人群,只覺神清氣爽,頭揚得高高的。

  望著那些漸漸走遠的車駕,片刻,濮陽王轉身。旁邊侍奉的家人忙抬來一乘步攆。王鎮由侍婢扶著,慢慢地在攆上坐下。

  “仲文何在?”他忽然回頭。

  “兒在。”王瑾走上前來,一禮道。

  濮陽王看著他,只見他衣冠整齊,行止彬彬。

  心中倏而寬慰。

  “隨我去翠苑。”他淡淡地說,畢了,轉回頭去,命往前。

  日頭下,蹴鞠被踢得高高拋起。

  校場邊上,助威聲喊得正緊。

  皇帝身著玄衣,雙眼緊緊地盯著蹴鞠落下來,迎著一個挺身,蹴鞠落在了腳下。

  “陛下!”一名玄衣人大叫一聲,皇帝見機,將蹴鞠一踢,飛向那人。

  玄衣人得了蹴鞠,轉身飛快地奔向門前。不料,未走得幾步,一個赤衣身影忽然從旁邊沖來,玄衣人轉勢不及,腳下蹴鞠被那人奪去。

  場邊傳來一陣失望之聲。

  顧峻毫不放慢,偏過兩名玄衣人的迎面堵截,動作利索地帶著蹴鞠奔向玄衣門前。眼見目的將至,他正要抬腳,突然,一隻腳從側面鏟來,靈活地一勾,將蹴鞠截了去。

  王瓚得了蹴鞠,用力朝反向一踢,大喝:“孟達!”

  喝彩聲中,蹴鞠直直飛向遠處,一名玄衣人截得蹴鞠,順勢將腳一掃,蹴鞠直直落入赤衣門中。

  場邊一陣歡呼,未幾,鐘鳴響起,一賽完畢。

  皇帝走回看臺,中常侍徐成早已守候在此,迎上前來,奉上備好的巾帕。皇帝接過巾帕,將面上和脖頸拭了一把,仍興致勃勃,轉頭對王瓚笑道:“方才險教他們得逞,卻多虧了仲珩。”

  王瓚笑了笑,接過內侍遞來的巾帕,往臉上一抹,印下一個黑黑的人中。“全靠張都尉靈醒。”他謙道。

  皇帝但笑不語,讓內侍替他除去外衣,接過面前的水盞,一連喝下好幾口。他忽然想起一事,轉向王瓚:“你昨日呈來的奏章我已閱過,欲往南方督漕?”

  王瓚聞言,將巾帕放下,一禮,道:“懇請陛下准奏。”

  皇帝看著他,唇角勾起,卻悠然道:“雍南侯前日來見過朕,似更操心你的婚事。”

  王瓚一怔,片刻,道:“臣以為,男子當以立業為重。”

  皇帝眉梢微揚,沒有答話。

  少頃,他瞥向一旁,長公主王宓手執紈扇坐在席上,雙眼望著教場中,似在出神。顧昀成婚前,王宓便去了京畿百里之外的屏山行宮,一住就是兩三月,待回來,卻仍有些落寞之態。

  皇帝看著她的樣子,心中只覺啼笑皆非。這時,他見到顧峻就在不遠,招呼一聲,讓他過來。

  “陛下。”顧峻來到皇帝面前,一揖道。

  聞得這邊的聲音,王宓轉過頭來。

  皇帝讓內侍給顧峻端來水盞。

  “謝陛下賜飲。”顧昀再揖,雙手接過。

  皇帝失笑,道:“今日君臣同樂,顧卿不必多禮。”

  顧峻微笑,低頭應諾。

  “卿蹴鞠甚犀利,想來平日亦是愛好。”皇帝道。

  顧峻答道:“陛下所言正是,臣閒時,常與同僚蹴鞠。”

  “哦?”皇帝含笑,饒有興味:“如此,今後可常與朕切磋。”

  顧峻應下。

  “大司馬如今身體可安好?”皇帝問。

  “家父身體安好,已可騎馬。”顧峻道。

  皇帝頷首:“大司馬休養已久,朕在朝中,日感力不從心,深盼大司馬早日返朝。”說著,他看看顧峻:“亦盼卿輩戮力,以繼大司馬家聲。”

  顧峻心中似被什麼輕輕一觸,眼皮微抬,片刻,端正一禮:“臣謹記陛下之言。”

  巴郡的大道上,進京朝賀的隊伍行了半日,在一處驛亭停下。聞得濮陽王太子至此,附近鄉里的官長皆不敢怠慢,早早備下新煮的酒食侯在此處。

  王府掌事高充得了濮陽王交代,與來迎的人好聲謝過,正行禮,忽然,家人來報,說太子請他過去一趟。

  高充答應,來到王鎮處。

  驛亭上,家人環伺,王鎮坐在席上,手中拿著水盞,面色不豫。見到高充,王鎮將水盞放下,劈頭便問:“我身邊那朱蕊、玉露呢?”

  高充知曉他會問起,答道:“太子身邊侍婢都留在了府中。”

  王鎮眉頭一豎,指著他怒道:“誰人的主意?”

  高充不慍不火,俯首道:“王公說路途遙遠辛苦,婢女不得隨行。”

  聽他搬出父親,王鎮一時語塞,只將眼睛瞪著高充。

  高充垂眸不語。

  過了會,王鎮將衣袖一揮,讓高充下去。

  “老匹夫。”他將高充的背影白了一眼,低低罵道。

  道路兩旁的麥田裡,麥穗已經初現金黃,大風從天邊刮來,只見黃綠交接的顏色如波浪湧起,盡頭的一片森林之後,青黛的山脈將大地阻斷一般,巍峨聳立在遠方。

  路旁,一名老叟荷鋤走來,步子慢慢。

  “叟!”一個粗啞的聲音忽而傳來。

  老叟回頭,卻是一個少年騎馬過。少年下馬,笑嘻嘻地一揖:“叟,敢問太行山距此多遠?”

  老叟見少年禮數端正,停下腳步,將他看了看,又看看他身後的一隊人馬車輛,當前一人,衣裝高貴,器宇軒昂。

  “太行啊。”老者慢悠悠地說,將手指上大路盡頭:“還有不到百里。現在下晝,爾等騎馬入夜便到得山腳,須借住一宿,明日再進山。”

  “哦……”少年望望遠處的山巒,面上露出些失望。

  “多謝叟指點。”少年向他又是一揖,轉身騎回馬上。

  顧昀坐在馬上,看著阿四回來,問:“如何?”

  阿四把老叟的話說一遍,沮喪地說:“還須等明朝。”

  顧昀唇角微微揚起,望向前面的道路,低叱一聲,打馬向前。阿四和後面的馬匹車輛紛紛跟在後面,轔轔走起,大路上揚起一陣淡淡的塵霧。

  老叟看著他們離去,荷著鋤頭,繼續地朝村子裡慢慢走去。

  馥之一早醒來,天色還帶著些昏暗。

  她起身穿好衣服,下榻穿上麻履,洗漱過後,推開房門,一陣晨風夾著微微寒意迎面而來。

  頭腦中殘存的睡意倏而全無,馥之攏攏身上的衣服。七月時節,山中的秋意總比別處來得重一些,夜裡還須蓋上一層被褥。

  不遠處的庖廚已經升起了炊煙,馥之走過去,只見白石散人的兩個藥童正忙裡忙外,灶上熱氣騰騰。

  “可做好了?”馥之走進去,問道。

  “好了。”一名藥童答道,說完,盛出一碗湯藥和一碗熱粥,放在盤上,交給馥之。

  馥之接過盤子,小心翼翼地端出去。

  房中,姚虔已經醒來,坐在榻上。旁邊,一名鶴髮童顏的老道士坐在席上,正與他說話。

  見馥之進來,姚虔微笑:“如何來得這般早?”

  “叔父也是起得早。”馥之笑而答道,將湯藥和粥食放在案上。她看向那道士行禮:“真人。”

  老道含笑,還禮:“女君。”他號為淩霄道人,頗有名望,與姚虔多年相交。月初時,淩霄道人到太行山來探望姚虔,便一直留在此處,兩人常談些玄理,卻也為病重的姚虔解去不少煩悶。

  馥之看向姚虔:“叔父須及早服藥才是。”

  姚虔頷首,依言坐到案前,仔細進藥。

  馥之看著他的樣子,心中稍稍松下一口氣。

  或許真是心情暢快的關係,姚虔近來精神好轉許多,服藥吃食,再不像過去般勉強,病勢也隨之減輕了些。她看向淩雲道人,先前,她曾擔心道士來訪,姚虔又要起那些虛無的心思,可是這回,自己倒該多謝此人才是。

  這時,門外進來一人,半百的年紀,精神矍鑠,正是白石散人。

  見姚虔已起身服藥,他的臉上露出笑容,與眾人見過禮,逕自在姚虔身旁坐下。

  “少敬這幾日康健不少哩。”白石散人替姚虔把過脈,亦驚奇道。說著,他轉向淩霄道人,喜道:“還多虧真人來到,否則,此病棘手。”

  淩霄道人笑笑,道:“區區之力不足言也,當是姚公福澤深厚。”

  “都是子舒的功勞。”姚虔溫聲道,忽然,他看向馥之,笑了笑:“為身體康健些,才得安心。”

  馥之微微一怔。

  白石散人看看他們叔侄,唇邊泛起一絲苦笑,少頃,卻與姚虔聊起些日裡的瑣事。閒談間,姚虔已用過粥食。

  馥之收拾器具,行禮退下。

  待回到院中,馥之抬頭,太陽已經出來了。屋舍四周,山林環抱,籬笆下溪水潺潺,映著陽光更是可愛。

  馥之正向四處走走,忽然,聞得細微的弦音從屋子裡傳出。她訝然,走回去,只見室中,戚氏正整理著一些舊物,將一把箜篌拿在手裡細細端詳。

  看到馥之來,戚氏皺眉道:“夫人,這箜篌也該時時拿來撥一撥,萬一生了蟲,可就毀了。”

  自從成婚以後,戚氏就不再稱她女君,改稱夫人。馥之覺得不慣,曾建議說既不在顧府,可不必著急改口。戚氏卻不肯,說這般稱呼乃是女子成婦才能用的,馥之該高興才是。

  馥之看著那箜篌,心中生出些愧意。

  那是母親甄氏留下的。當年姚虔將馥之送來太行山,馥之最大的行李就是這箜篌,常常自己彈給自己聽,以解思念。今年年初,馥之隨姚虔離開,半年才回來,這箜篌卻是放了許久了。

  馥之將箜篌接過,仔細看了看,見並無蟲蛀生黴,笑了笑,轉身走了出去。

  她回到室中,在席上坐下,將箜篌放在膝上。手指撥在弦上,音有些走了,卻仍是淳厚。她看著箜篌,片刻,信手緩緩撥來。

  琴音在室中淙淙響起,純淨如清泉,胸中氣息也漸漸舒暢。

  一曲在指下緩緩完畢,馥之調調弦,忽然,發現門口的光照似被什麼堵著。

  她抬頭,只見一個身影立在門口,光影將他的臉襯得掩得黑黝,唯雙眸中的目光和唇邊的微笑入目,溫和而熟悉,恍若夢中。

 

58.秋蘭

  琴音戛然而止。

  馥之望著他,從榻上站起來,又驚又喜,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阿姊!”忽然,一個粗啞的聲音激動地響起,阿四從門身邊擠出來,望著馥之,雙眼明亮,便要奔上前來。

  還未邁開步子,他的後領被一隻手有力地扯住。

  顧昀神色淡淡,片刻,低喝一聲。“余慶!”

  他身後閃出一個人來,卻是大漠裡與馥之同行的侍衛余慶。見到馥之,他咧嘴,靦腆地笑了笑。

  “帶他出去。”顧昀道。

  余慶應聲,二話不說地接過阿四。

  “阿姊……”阿四一面被拽走,一面委屈地回望,

  馥之啼笑皆非。

  她看向顧昀,仍覺不可思議,目光相對,臉上卻漾起歡喜的笑容。

  “如何突然來了?”她問道。

  顧昀看著她,片刻,唇畔淺淺莞爾,語氣卻仍是平淡:“不是說過要來看你?”

  馥之含笑不語,望著那風塵僕僕的面龐,兩月來的思念浮上心頭,卻似摻了蜜一般的甜。她伸出手來,未幾,忽然被握住,倒向面前。

  呼吸間滿是久違的淡淡幽香,顧昀摟著她,懷中,一個柔和的心跳亦在蹦響。他深吸口氣,將下巴在馥之鬢邊細細摩挲,胡茬刺刺的,馥之輕笑地躲開,顧昀卻愈加用力,低頭探向她的唇間……

  “君侯,夫人,主公已在室中等候了。”這時,外面忽然響起戚氏的聲音。

  顧昀一怔,停住動作,轉頭應了一聲。

  馥之訝然,抬起頭,滿面通紅。

  顧昀頰上亦有些淡淡的紅暈,笑笑,低聲道:“還未曾見過姚叔父。”

  馥之了然。

  顧昀看看她,將手臂鬆開,卻轉而攜起她的手,往屋外走去。

  戚氏滿面笑容,引著二人穿過屋舍間相隔的籬笆和藥田,來到姚虔的居所前。

  房門已經敞開,姚虔等人站在門前,見到顧昀,皆浮起笑意。

  顧昀上前,向姚虔見禮,又與白石散人和淩霄道人分別揖過。

  “甫辰千里迢迢而來,我等竟未曾遠迎。”姚虔看著他,和聲道。

  顧昀一揖:“小婿不敢。”

  “此言差矣。”白石散人在一旁搖頭笑道:“君侯也該事先告知一二,我等也好有個準備。”

  顧昀微笑答道:“昀得假時日並無多少,傳信費時,故而未加告知。”

  白石散人撫須頷首。他去年往顧府醫治顧銑,對顧昀印象極佳,對他與馥之的婚事也頗為贊同。如今見他親自來此,與馥之站在一處,堪堪一雙璧人,心下亦是歡喜。

  話未多說,主賓揖讓入室,各自在席上坐下。

  “餘離京以來,常念故人。未知大司馬在京中可好?”藥童進來奉上清茶,姚虔向顧昀問道。

  顧昀回答:“叔父身體又康健了好些,盧子常來調治,已無大礙。”

  姚虔頷首,笑意安然。

  “行禮之物可曾齊備?”片刻,他問道。

  顧昀頷首,道:“皆已齊備。”

  馥之在旁邊聞得此言,面上微微一紅。

  她與顧昀的婚事辦得匆忙,潁川家中得信之時,雙方已行過五禮,將婚事議定下來。祖母蕭氏對此甚是不滿,曾來信將姚虔斥責一番。姚氏素來重禮,馥之雖由姚虔撫養,卻是家中嫡長所出,按理當在潁川家廟中出嫁。

  顧昀與馥之商議,將來可返潁川一趟,拜見她家中尊長,以周全禮數。姚虔亦不反對,但他重疾纏身,馥之也要隨他來太行山,此事便也拖了下來。而如今,姚虔病勢好轉,馥之漸漸放下心來,再過幾日便是祖母蕭氏生辰,顧昀現在來到,卻正是合適了。

  “馥之往潁川見過長輩,也須返京中一趟才是。”姚虔緩緩道。

  馥之聞言,訝然抬頭。

  只見姚虔看著馥之,微笑道:“陛下下月立後,爾為顧氏塚婦,怎可不在?且你三叔家中亦是喜事,論親及禮,你也當前往才是。”

  馥之目光凝住。

  皇帝立後和姚嫣將入宮的消息是一道傳來的,所有人都吃驚不小。顧昀來信中雖然什麼也未提及,馥之卻明白,立後大典,各家貴婦皆出席在列,大司馬府的子侄輩中只有馥之,若她未去,顧府必要遭人議論。

  馥之默然,片刻,側目看向顧昀。

  他亦看著馥之,雙眸中,瞳仁如墨。

  “阿姊。”藥田裡,阿四正幫著一名藥童收藥,見馥之出來,忙拍乾淨手,迎上前來。

  馥之看著他的樣子,覺得又是好笑又是匪夷,問:“怎去了藥田裡?”

  阿四向她身旁的顧昀瞥去一眼,不敢示怒,卻哼哼道:“帶我來此又不許我見阿姊,我便只好去藥田裡了。”

  顧昀眼睛望著別處,視若罔聞,片刻,他對馥之道:“我去交代從人。”

  馥之頷首。

  顧昀轉身離開。

  見他遠去,阿四放下心來,拉著馥之的衣袖,笑顏逐開。

  馥之看著他,笑笑,見他臉上沾了塵土,便帶他去自己居所前的井邊清洗。

  “阿姊自幼便住在此處?”阿四擦著面上的水珠,望著屋舍前遍植的花木修竹和一棵高高的老銀杏,讚歎不已:“果真美麗,比承光苑的那什麼園還好。”

  馥之聽他這般比論,不禁失笑,卻看著他:“你來太行做甚?”

  阿四目光閃閃,咧嘴笑道:“自然是來看阿姊。”

  馥之不語。

  阿四望著她,眼圈忽而一紅:“阿姊騙我,說我只要去跟了盧子,喉嚨便會好。阿姊卻招呼也不打,跟著姚博士走了。”

  馥之知曉他會說這些,微微莞爾。

  阿四幾月前在京城看蹴鞠,在場邊大聲喊了一個下晝,回來以後,嗓子便啞了。他苦惱不已,恰好盧文的醫坊要開張,馥之便對他說,盧文醫術高超,阿四可去幫忙,順便請盧文醫治。

  “我聽盧子說,你已曉得診治風寒腹瀉?”馥之沒有回他的話,卻問道。

  阿四點頭:“嗯。”

  馥之笑笑:“就算阿姊騙你,你亦有收穫。”

  阿四想了想,覺得也對。

  “阿四。”馥之面色稍整,看著他:“阿姊知你愛玩鬧,讓你到盧子處,便是想讓你學些醫理,你總有一日要長成大人,有一技在身,將來總不吃虧。”

  阿四面上微有些赧然,呵呵地笑,片刻,卻忽而了悟地抬頭:“阿姊本就知曉這喉嚨好不得吧?”

  馥之怔了怔,訕然一笑。

  兩人說了些話,顧昀走了回來。

  見到他,阿四說要替盧文送東西給白石散人,知趣地走開了。

  屋舍前,二人各自不說話。顧昀站在井前,將四周的花木山林看了看,神色怡然。

  “附近的林壑更是美麗,可願意走走?”馥之坐在井沿上看著他,問道。

  顧昀莞爾頷首。

  馥之微笑,站起身來,拉著他的手便往屋後走去。

  藥田那邊遠遠傳來些笑鬧聲,望去,只見余慶和阿四正幫著藥童收藥,似乎熱鬧得很。

  “如何一直未見余慶?”馥之好奇地問顧昀。

  顧昀望望那邊,答道:“他此前與田文一直留在平陽郡。”

  “平陽郡?”馥之一訝。

  顧昀頷首,道:“平陽郡有草原可練騎兵,陛下今春新擴了騎兵,將羽林屯騎精銳遣到平陽郡教練。”

  馥之了然:“如此。”她想了想:“那如今又為何回來了?”

  顧昀瞥她一眼,笑了笑,沒有答話,卻伸手撫撫她的肩膀,問:“可覺得涼?”

  馥之這才發現自己似乎問得深了些,顧昀不便多說。她微笑地搖搖頭,望向前方。

  一道溪水自山上流下,潺潺淌過眼前,嘩嘩的水聲充溢耳旁,水汽的味道清新而潔淨。日光在高大的樹冠間淡淡透下,灑在溪石和兩旁的野草樹叢間,露珠閃亮。

  顧昀望著面前的清幽景致,只覺身心怡然。

  馥之卻不止步,仍拉著他沿溪邊往前走,邊走邊問:“你得了幾日的假?”

  “二十日。”顧昀答道。

  馥之怔了怔,心裡一算,他從京城到太行,雖說道路平坦,卻少說也去了五六日,再算上回程,可留在此間的日子便是少得很了……

  “明日便要動身去陽翟。”顧昀補充道。

  馥之回頭望望他,片刻,緩緩頷首:“如此。”

  陽翟是潁川的郡都,姚氏家宅所在。太行至潁川,須兩日行程,至陽翟又須一日。想著,馥之瞥瞥顧昀,不禁覺得好笑。想起二人在京中的時候,除卻他那次遇襲受傷,每見上一面也總須好幾日。如今皇帝允他二十日的假,該是莫大的恩惠了。

  顧昀見她唇邊浮起笑意,眉梢微微揚起:“笑甚?”

  “無甚。”馥之拉著他的手,沿著一條小徑折向前方一片竹叢。

  “去何處?”顧昀問。

  馥之神秘地笑笑,沒有說話。

  霧氣在陽光和晨風中飄蕩著散去,竹叢在在小徑兩旁退去,面前忽而明亮。一片幾丈見方的空地上,一片秋蘭生得正茂,幾株莖上,已開出了花朵。旁邊疊著一垛草篾,足有半人高。

  原來她將自己拉來,是要給自己看這花。

  顧昀微笑,問她:“你種的?”

  馥之點了點頭,露出得意的笑:“山中涼氣重,秋蘭總比外面開得……”話未說完,她的面色卻忽而一變,放開顧昀的手,疾步上前。

  顧昀詫異,只見她俯著身,將其中一株生得較大的秋蘭仔細打量,片刻,口中氣道:“阿芎那稚子!”

  “何事?”顧昀走上前,問道。

  馥之抬起頭,兩道長眉微微蹙起:“開得最好的被摘去了。”

  顧昀看看那空空的花莖,又問:“阿芎是誰?”

  “藥童。”馥之仍著惱,道:“非要拿我的蘭花做藥。”

  顧昀了然。

  馥之面上浮起沮喪之色,忽而瞪向顧昀:“你要來,怎不先告知我?”

  顧昀看著她的樣子,笑了起來,卻不以為然:“你會箜篌,會種蘭,不是也未告知我?”

  馥之一怔,少頃,她覺得這話有趣,有些忍俊不禁。心中不快倏而散去,她站起身來,同顧昀走到一旁。

  “照料此物可勞累?”顧昀問。

  馥之想了想,道:“也不算十分勞累,只是要時常鬆土施肥,遇日曬風雨太甚,還須……”

  她忽然發覺顧昀的身體正貼來。抬頭,他的臉近在咫尺,低低地注視著她。

  “還須甚?”顧昀的聲音沉入耳際,溫熱的拂在鼻間。

  馥之望著那深深的眼眸,面上血液湧起,話音在嗓子裡卡了卡:“嗯……蓋上草篾……”

  話音剛落,她忽然被抱起,坐在草篾上。顧昀俯下頭,雙臂緊緊,吻熱烈地落在她的唇上。

  唇齒間被強力地侵佔和糾纏,呼吸間盡是他的氣息,馥之的心砰砰地似要撞出來,只能將雙手抓在在顧昀胸口的衣服上,緊緊不放。

  好一會,兩人喘著氣,顧昀稍稍離開,仍在她的唇邊徘徊。

  “馥之……”他輕聲呢喃。

  馥之抬起眼睛。

  他深吸口氣,與她額頭相抵,片刻,低低道:“……你若不放心,可不必隨我回京。”

  馥之一怔。

  顧昀看著她,染滿□的雙瞳中,目光認真。

  馥之面上卻漸漸漾起笑意,沒有答話,忽然,將雙臂攀上他的脖頸,用力一拉……

  “可知少年變聲?你那喉嚨,好不得了。”原野上道路長長,余慶騎在馬上,悠悠地對阿四說。

  阿四一愣,面色緊張起來,盯著他。

  “不信?”余慶瞥瞥他,問:“你覺得我聲音如何?”

  阿四皺皺眉頭:“不如何。”

  余慶嘖嘖道:“我這聲音,還算是變得好聽的。”

  阿四面上倏而變青。

  大笑聲自車外傳來,馥之聽著他們說話,含笑不語。

  她將竹簾掰開細縫,朝大路上望去。顧昀的車在前,只見車蓋下,身影筆直。

  再遠一些,田野無邊無際,在道路兩旁鋪開,風吹入車廂拂過額頭,似帶著些熟悉的味道。

  天邊,白雲低垂處出現一小片青灰的影子,陽翟的城牆就在道路盡頭。


59.驛館

  陽翟,千年古都,潁川世家豪族聚集之地。

  時辰已近黃昏,城外的道路上,行人仍不少,卻來往有序。時而可見到城中人家的牛車在從人的簇擁下進出,悠然穩當,車身上的彩紋漆光鮮亮。

  馬車向前,顧昀微微抬頭,城牆上的磚石在日光下閃著青灰的光澤,一望即知質地堅固。

  早有姚氏家中掌事領家人在城門迎候,看到引路的趙五,忙走上前行禮來相迎。

  車駕隨著眾人緩緩駛入城中,只見行人如織,道路筆直嚴謹,兩旁房屋排列有序,古拙不失殷實。

  馬車轔轔向前,穿過大街,一直駛到城北。只見面前,姚氏的大宅赫然矗立瑞獸蹲坐,氣勢非凡。恰值馥之祖母蕭氏的壽誕,府前結了彩,早已停著不少車輛幾名家人整裝立在門前迎候。雖是早晨,卻有不少別處來的族中賓客攜禮來拜,一派歡喜之色。

  顧昀望著大宅,去年,他拿著馥之給的白玉墜來過這裡,卻是一心救顧銑,只私下找到趙五,未曾將這府邸細觀。如今來到,看這高門重簷,雖不像京城豪貴那般裝飾華麗,卻自有一番古老世家的沉穩大氣。

  戚氏走到馥之車前,將她攙下車來。家人已經入府內通報,未幾,一對夫婦領著家人踱將出來,馥之望去,竟是二叔姚培和妻子柳氏。

  姚陵無子,他去後,姚氏嫡長的地位自然傳給了排行第二的姚培。他為人老實,不似姚陵才華卓越,不似姚征趨好官場,亦不似姚虔清淡隨性,只安安穩穩留在大宅中,掌管家業。

  “那是二叔父。”馥之對顧昀說。

  顧昀神色肅然,同馥之走過去,向姚培一拜:“晚輩見過叔父。”

  姚培與柳氏含笑還禮。

  “賢侄夫婦遠道而來,一路辛苦。”姚培看看顧昀,又看向馥之,和藹道。
  馥之行禮:“謝叔父關心,不敢言辛苦。”

  主賓皆是歡喜,姚培命掌事安頓行李和從人,自與柳氏一道領顧昀夫婦入內。

  宅中已是熱鬧非凡。

  姚氏族支,無論大小,皆攜家帶眷前來向蕭氏祝壽,偌大的庭中,案席擺得滿滿的,賓客落座如雲,談笑聲滿耳。

  姚培夫婦領著二人入內,庭中的聲音倏而低下來。眾賓客看著顧昀和馥之,目光中滿是好奇,不少婦人看著他們,附耳低語。

  馥之知曉此來必受注目,不以為意。只斂眉觀心,款款隨顧昀向前。

  前堂上,燈燭已經點起,燦若明星。

  族中的貴婦歡聚一處,笑語連連。蕭氏一身吉服,端坐上首,正與一名前來拜夀的老婦說話。她銀白的頭髮一絲不苟地綰起,金玉為飾,燭光下,襯得精神煥發。

  “稟母親,”姚培上堂,恭聲道:“武威侯夫婦已至。”

  蕭氏停住話語,堂上眾人亦是一陣安靜,皆朝姚培夫婦身後望去。

  明亮的燭光中,馥之與顧昀行上前來,向蕭氏齊齊稽首:“拜見祖母。”

  蕭氏面露笑意,讓他們起身。

  “這便是武威侯?”她的目光落在顧昀身上。

  顧昀一禮:“昀拜見尊長。”

  蕭氏的目光將他細細打量一番,含笑不語,卻又看向馥之,慈祥地伸出手來。

  馥之上前,蕭氏拉起她的手,將她左右看看,眼睛忽然泛紅:“卻是難為了我孫女。”

  旁邊眾婦見狀,面面相覷。一位馥之稱伯婆的老,忙過來,笑著勸道:“太夫人這是何故?歡喜之時,馥之也來了,太夫人日裡不是常念叨?”

  蕭氏聞言,舉袖拭拭眼淚,笑意重回:“卻是老婦失態了。”說完,卻不放開馥之,只讓她在自己的榻上坐下。

  顧昀見這般狀況,上前一步,向蕭氏一揖:“昀此生,唯馥之所系,必不虧待。”

  耳根倏而一熱,馥之聽他當眾這般言語,只覺羞窘難當,心中卻似被什麼塞著,暖暖的。

  蕭氏含笑,緩緩道:“如此,君侯多勞。”

  堂上眾人望向馥之和顧昀,目光紛雜,各懷心思,眼睛卻盯著他們看。

  只見馥的頭髮挽作婦人樣式,一支鳳形玳瑁簪端正飾在髻上,襯得面容愈加柔美。

  去年一戰,顧昀的名聲傳遍天下。眾人皆以為他必是一介豪莽武夫,如今細觀,只見他一身深衣,冠戴齊整,舉止有禮,軒昂中自有一番俊雅高貴,端正英俊竟還勝出本地的世家公子幾分。

  “真是堪堪一雙佳人哩。”伯婆對蕭氏笑道。

  蕭氏看著他們,笑意深深。

  夜幕降下,壽筵漸散,顧昀留在堂上與姚氏族人應酬,馥之則陪著祖母慢慢踱回屋裡。

  “武威侯不錯,看得出他是真心待你。”蕭氏忽然道。

  雖然這話說的人不少,馥之仍是面上一紅,笑了笑。

  蕭氏看看她,歎口氣,道:“馥之,感傷之言,祖母不欲多說,你找到好歸宿,我與你四叔將來見到你父親,亦是心安。”

  馥之心中亦是感觸,她抿抿唇,片刻,柔聲道:“謝祖母愛護。”

  蕭氏笑笑,忽然又道“阿嫣過不久便要入宮,你可知曉?”

  馥之頷首:“知曉。”

  “那是她的造化。”蕭氏淡淡道,說著,卻看向馥之,笑了笑:“馥之將來亦是有為之人呢。”

  大道往西延伸,出了潁川,幾日後,京畿東面長平關險峻的山峰已經能望見了。

  蕭氏壽筵的之後隔日清早,顧昀和馥之拜別過姚氏長輩,啟程返京。蕭氏對此未曾有甚表示,只按例在家廟前訓誡馥之為婦之道,又向顧昀簡短地叮囑幾句。姚培卻是方方,讓家人送了好些織錦羅絹,一補先前失卻的禮數。

  行了一整日,顧昀見太陽已西沉,便讓車馬駛入驛館,歇息一夜再繼續趕路。

  夜晚,山野裡的輕風和著驛館中的煙火味道從窗縫裡透來,清涼怡人。

  顧昀走入室中時,馥之正在妝奩前梳頭。

  “安頓過了?”她在鏡中看到顧昀,輕聲問道。

  “嗯。”顧昀道,到椸前寬衣:“阿四不願與余慶一處,被我教訓過了。”

  馥之笑了笑。阿四雖貪玩,也還算講理,若說有什麼大毛病,頭一件卻是貪睡。為此,顧昀讓他與余慶住在一處,二人年紀相差不過幾歲,余慶卻是個會治人的。

  過了會,馥之再望去,只見顧昀在榻沿坐了下來。

  馥之將篦子放好,合上妝奩,起身走到榻旁。

  顧昀靜靜地看著她,身上穿著中衣,潔白的領口松松地敞著,隱隱露出健碩的胸口。他伸出手,馥之被他一帶,坐在膝上。

  體溫相觸,二人相視,各不言語。

  一抹酡紅漫上馥之的頰邊,燈火氤氳的光照下,雙目盈盈,紅潤的嘴唇分外誘人。

  顧昀心中一動,大手將她的脖頸按下,用力攫住那唇。

  他伸手將馥之的領口拉開,雙肩□在昏黃的光照中,肌膚如凝脂般柔和細膩。他的唇一路往下,吻落在馥之胸前的起伏上,細細流連。

  馥之低著頭,呼吸急促,雙臂圈在他的脖子上,感受著身體傳來的酥麻和滿足。下身的薄裙被拉開,那雙手滾燙灼人,摩挲著撫過腿間,扳在腰上。未幾,身體被巨物緩緩刺入,堅定而溫和,脹痛的戰慄與激情一道傳遍全身。

  身體一陣緊繃,頸間傳來一陣濕熱的輕噬、

  耳邊,顧昀喚著她的名字,混著迷亂,在喉嚨中低沉呢喃。

  馥之喘息著,輕吟出聲,手指緊緊與床褥糾在一處,無助而興奮。眼前,世間萬物皆化作一片瑰麗的光影,佔據在意識中的唯有身體深處激烈的律動,帶起的強烈快感漸漸將不適吞沒,□的美妙如潮水般席捲而來,不可言喻……

  油燈微微搖曳,映得一室溫存。

  馥之的臉枕在顧昀的胸口上,如墨長發散在席間,顧昀手中握著一把,細細撫弄。

  “明日這時,可就在家中了……”馥之輕輕道。

  把玩的手微微一停,顧昀望著屋頂,唇邊含笑,沒有回答。

  馥之抬起頭,看著他:“何時才能再同去太行?”

  言語中滿是落寞。

  這些天在路上,雖是奔波,兩人卻如閑雲野鶴般自在,回味無窮。可好景畢竟不長,她心中陡然生出些不舍。

  “去武威也好。”顧昀低聲道。

  “嗯?”馥之怔了怔。

  顧昀莞爾,看著她:“可聽過武威?”

  馥之這才想起,武威就是顧昀的食邑所在,“武威侯”封號的由來。

  “我去過那處,”顧昀唇角微勾,望著帳頂,緩緩道:“有山有水,東臨滄海。我常想,若將來閒暇,可帶你一同去住些時日。”

  馥之聽他說得不錯,點點頭,片刻,卻忍不住問:“你閒暇了又是何時?”

  顧昀淺笑,卻沒有回答,手輕輕穿過馥之的發間,雙眸深沉如海。

  晨起之後,馥之隨顧昀到驛館前堂用膳。

  郊野旅館,食物無甚可選,一些野蔬熬就的粥食卻味道新鮮。

  馥之覺得美味,一連用了三碗,顧昀看著她好吃的樣子,亦覺得可笑。

  “我去看看坐騎。”吃飽之後,顧昀溫聲對馥之道。

  馥之頷首答應。

  顧昀離席,往堂外走去。

  馥之一人留在席間,看著盤中的小菜,繼續進食。

  沒多久,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喧鬧的聲音,馥之望去,驛館門前似乎來了大隊的車駕。

  未幾,只聽腳步聲窸窣,一個衣飾華貴的男子在侍從的簇擁下慢慢踱了進來。旁邊,館人滿面笑容,一邊走一邊說:“館中肉菜飯粥皆是齊備,不知王太子……”

  “上些尋常酒食即刻。”一個掌事打扮的人對館人說,聲音和氣:“再為從人備些吃食。”

  館人應下,忙不迭地行禮。

  那貴氣的男子一臉不耐,看也不看他們,逕自朝上首走去。

  忽然,他看到正在不遠處用膳的馥之,愣了愣,雙眼倏而一亮。不由放慢腳步,將視線在她的面龐和身段上打轉。

  馥之本不喜被人打量,見此人目光放肆,更是厭惡。

  “到□等候吧。”她對戚氏道。說著,站起身來,朝堂後走去。

  驛館的□中,雖簡陋,卻比堂上清靜許多。

  馥之與戚氏沿著廊下行了一段,見日頭已經升上空中了,想到顧昀也許會找她,便往回走去。

  還未到前堂,忽然,前面走來一人,卻是方才堂上那無禮的男子。

  感覺到那目光又往這邊打量,馥之垂眸,不動聲色地沿著一側廊道逕自前行。那男子卻堵在道路中間走過來,馥之不得不停住腳步,著惱地抬起頭。

  男子卻也停住步子,肆無忌憚地盯著她看。

  戚氏見情勢不對,沉下臉,一步擋在馥之面前。正待出言怒斥,忽然,顧昀的聲音傳來:“馥之?”

  馥之望去,只見顧昀就站在前方不遠處。“甫辰。”心中不禁一松,她不理會那男子,快步走向顧昀。

  顧昀看看馥之,片刻,目光冷冷投向那男子。

  男子也見到了顧昀,面色突然一變,目光在馥之和顧昀之間轉了轉,驚疑不定。

  “武威侯。”這時,一名館人走來,向顧昀行禮,道:“定下的漿食皆已齊備。”

  顧昀移開目光,頷首:“交與從人便是。”

  館人答應退下。

  “走吧。”顧昀轉頭對馥之,輕聲道。

  馥之點頭:“好。”

  顧昀不再說話,拉著她的手,轉身朝堂前走去。

  一名家人見王鎮從堂後回來,忙迎上前去:“太子……”話剛出口,卻被王鎮一腳踢來,跌倒在地上。

  其餘人等皆嚇了一跳,驚懼不敢上前。

  王鎮面色陰沉,一語不發地在案前坐下。

  從巴郡到京畿,行了一整月,旅途甚為枯燥。王鎮身邊沒有侍婢,高充又是個管事死板的人,他早已覺得憋得難受。不想還未進京,竟在這郊野的驛館裡遇到一絕色佳人,王鎮心癢難耐,方才稱如廁,不帶從人便跟了出去。

  好巧不巧,那竟是武威侯顧昀的人。

  王鎮越想越惱,猛地端起一盞酒罐到口裡。

  “掌事,這……”家人為難地望向管事高充。

  高充微笑,沒有說話。

  這時,外面響起車馬之聲。

  高充望去,只見一隊車馬正啟程。他靜靜地望著外面,只將目光注視著當前一騎上的那人,直至消失。

 

60.舞伎

  顧昀和馥之回到家中,顧銑甚是歡喜,設席款待,又向馥之細細問起姚虔近況。馥之一一答過,顧銑聞得姚虔病勢已經好轉些許,面上憂色寬解許多。

  “遠道奔波,多多歇息才是。”顧銑對馥之道。

  馥之行禮應下。

  用過晚膳之後,顧銑與顧昀留在堂上談些朝堂的公事,賈氏則與馥之告退離開。

  月亮自掛在庭院的東邊,白日裡的熱氣在夜風中退得很快,走在遊廊下,身上已經覺得有些涼了。

  後苑中,月色和著燈光,兩旁草木葳蕤,清香暗送。

  馥之陪著賈氏緩緩前行,微微側頭,樹木在天幕中落下濃濃的影子。

  “大司馬病後,庭中花木皆是囿人打理,卻不如從前好看了。”賈氏忽然開口道。

  馥之看向她,微笑道:“叔父如今大好,不久必可再親自治園。”

  賈氏淺笑不語。她的目光微微掃過馥之的面龐,只見淡掃的眉目間,皮膚白皙如玉,燈火熒熒中,輪廓柔美。

  “我聽聞,馥之家中亦有大園?”她問。

  馥之微訝,頷首道:“馥之母親亦好治園,曾在園中遍植花木。”

  “哦?”賈氏看看她,片刻,輕聲問:“如今可還在?”

  “有些花木仍在。”馥之笑了笑,道:“過了許多年,已不是當初模樣了。”

  賈氏頷首,轉過頭去。

  二人說了一會話,行至通往各自庭院的岔口,賈氏說馥之趕了許久路,可自去歇息不必再送,帶著侍婢往自己的宅院去了。

  馥之回到西庭,只見燈火明亮,戚氏正與侍婢收拾帶回的行李。

  看到馥之回來,戚氏將一匹織錦拿出來,愛不釋手地嘖嘖贊道:“到底是老夫人疼愛,這布料,只怕皇宮中也難找。”

  馥之將那織錦看了看,紋飾華貴,光澤如霞,確是難得的好錦。她笑笑,道:“明日要去三叔父府上,還須備些禮物才是。”

  戚氏頷首。姚氏在京中除了姚征一家,便只有馥之。如今姚嫣出嫁,她身為堂姊,少不得要去拜訪,做些輔助之事。

  “這倒無須置辦,家中有幾匹彩帛,夫人帶上便是。”戚氏笑道。

  馥之聽了,覺得合理,點頭同意了。

  正說話,顧昀進來了,戚氏和眾侍婢紛紛行禮。

  “這麼快回來?”馥之訝然看著他,輕聲道。

  “嗯。”顧昀應了聲,在榻上坐下。

  眾侍婢看著他們,相覷一眼,笑嘻嘻地告退下去。戚氏也說要去別處看看,含笑地走開,掩上房門。

  室中只剩二人。

  顧昀神色悠然,看看堆得滿室的雜物:“還未收拾好?”

  馥之笑笑:“家中帶過來的東西多了些。”說著,隨手拿起一隻小小的絹偶人,在顧昀面前晃了晃,饒有興致地說:“這是我幼時最愛玩的。”

  顧昀朝那偶人看去,只見是個仕女模樣,絹面黃舊,有些年歲了,卻看得出原本是做得不錯的。再看偶人的臉,顧昀愣了愣,只見上面黑一塊紅一塊,似塗鴉一般,將好好的臉塗得怪異不已。

  馥之有些發窘,道:“我那時想給它畫妝,就從我母親那裡投來眉墨胭脂,不想,就成了這般模樣。”

  顧昀看看她,笑了起來,忽然,伸手將她一摟。馥之猝不及防,隨他一下倒在了榻上。

  脖子上火熱刺癢的觸感傳來,馥之笑著,閃躲地偏開頭去。

  這時,外面傳來一個溫文的聲音:“夫人可在?”

  二人皆停住動作。

  馥之忙掰開顧昀的爪子,坐起來,理理頭髮,應了一聲。

  門輕響一聲,一名侍婢捧著幾卷簡牘走進來,卻是綠蕪。

  她看見榻上的馥之和顧昀,目光微微停住,片刻,走上前來,向二人一禮:“主母吩咐婢子將君侯產業帳冊取來交與夫人。”

  馥之怔了怔,看看她手中的簡冊,隨即明瞭。顧昀跟她說過,他的俸祿產業 ,多年以來一直由叔母賈氏代為掌管。馥之現在做了新婦,這些原本該交給她,只因當初走得急,未來得及行事。

  如今賈氏讓綠蕪將這些帳冊送來,正是此意。

  “主母交代,一應出入皆由府中龐管事掌管,夫人如有不明,可喚他來問。”綠蕪低眉稟道。

  馥之頷首,將簡冊接過。她與顧昀對視一眼,看看綠蕪,含笑道:“有勞你了,我稍後便去向叔母拜謝。”

  “主母方才已睡下,曾交代婢子,若夫人有話,可明朝再往。”綠蕪道。

  馥之想了想,答應道:“如此。”

  綠蕪不語,片刻,目光瞥過顧昀的臉,輕聲道:“婢子還有一事。”說著,她雙膝跪下,深深稽首:“婢子今日已將所司之事交代完畢,明日即離府返家,特來辭行。”

  馥之一訝。

  顧昀卻笑笑,看著她,緩緩道:“家中可準備好了?”

  綠蕪沒有抬眸,少頃,答道:“正是。”

  顧昀頷首,溫聲道:“你在府中服侍多年,我已交代龐管事給你備下些絹帛之物,亦是一點心意。”

  綠蕪稱謝,拜過顧昀,又拜馥之,站起身來。

  “婢子去了。”她望向顧昀,目中似閃著些微的留戀。

  顧昀唇角彎起:“去吧。”

  綠蕪輕輕咬唇,片刻,轉身小步趨下。

  細碎的步履聲似夜風般輕柔,片刻,在門外消失不見。

  “她要回家成婚。”顧昀看向面帶不解的馥之,解釋道。

  馥之看著他,微微一笑:“如此。”

  深夜,錦城的伎館之中仍是歌聲滿耳,舞袖如雲。

  白傑與幾個好友在家中喝得半醉,乘車到最大的繁英館中,繼續作樂。

  “這幾日如何不見王太子?”一人將酒盞裡的酒一飲而盡。問道。

  “他呀,”另一人用箸夾片魚肉,放到口裡,緩緩道:“去京城了。”

  “京城?”問話的人打個酒嗝:“去京城做甚?”

  “皇帝立後,去致賀哩。”那人答道,說著,冷笑起來,懶洋洋地往席上一躺:“你是沒見到他那儀仗,旗幡的杆頭都是金的。”

  “甘五。”白傑聽出他言語中的嘲諷,瞥他一眼:“勿忘了你父親送你來做甚。”

  “做甚?”叫甘五的人坐起來,滿臉醺紅:“就是做質子!我族人在山中開私鹽,鹽利十分,濮陽王占七分!前幾日我父親傳來消息,說濮陽王的人又與他談,出黃金萬斤買下鹽井!不長眼的!竟也有人說要賣!當我等土人不識字是怎的?現在朝廷頒了新令,鹽井一年得利百萬,可都是我們的……”

  話沒說完,腦袋上卻被猛拍一記,他懵住。

  “小聲些!”白傑瞪著他,低斥道。

  甘五稍清醒,看看四周,神色有所收斂,卻仍是不忿,“哼”一聲,又在席上躺下。

  白傑瞅瞅他,端起一隻酒盞,飲酒不語。

  未幾,他忽然發現進館時點的那名舞伎還未至,心中一惱,讓侍從去叫館主人來。

  伎館主人滿面笑容地走進來:“公子有何吩咐?”

  白傑瞪他:“人呢?”

  館主人小心賠笑,道:“青絮還在別處,公子若不棄,小人可去喚別的舞伎來。公子放心,此館中……”

  “砰”地一聲,酒盞在館主人面前摔得粉碎。

  白傑冷笑,霍地起身:“我倒要看看,何等貴客,竟敢霸著不肯放人!”

  館主人聞言變色,忙上前勸阻。白傑一把將他推開,大步走了出去。

  伎館的廊道中,光影交錯,歌聲繞耳不絕。白傑問得青絮舞蹈的廂房,憑著一股酒氣,上了樓閣。

  走到那廂房前,白傑猛地將門推開。

  燈火點點璀璨,卻沒有一點樂聲。偌大的廂房空蕩蕩的,一人端坐案前,衣冠素潔,雙目深若點墨,面容俊逸出塵。旁邊,一身舞衣的青絮望著他,手捧茶盞,面帶紅暈。

  白傑看著那男子的面容,愣了愣,酒意瞬間清醒。

  “公子。”他正要轉身離開,謝臻已經開口,含笑地看:“某等候多時矣。”

  白傑神色莫測,盯著他,片刻,走入室中。

  謝臻仍是面帶微笑,朝青絮一頷首,青絮向他一禮,低下頭,施施然走出廂房,將門闔上。

  “公子放心,某在此處,除了青絮,便只有公子知曉。”見白傑神色猶疑,謝臻從容道。

  白傑轉過頭來,冷笑:“使君此計甚妙。”

  謝臻望著他,亦是笑意淡淡:“若無此計,只怕見不得公子。”說著,將手向旁邊的席上一請。

  白傑瞥著他,少頃,在席上坐下。

  “見我何事?”白傑開門見山地問。

  “自是為鹽利之事。”謝臻亦不多廢話,漆黑的雙目注視著他,語聲緩緩:“朝廷令巴郡鹽政歸民,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些許小事,交代家人便是,怎勞賢侄女親自送來?”姚征府中,鄭氏讓侍婢接下馥之送來的賀禮,笑意盈盈地說道。

  馥之微笑:“叔父家中喜事,馥之本當親至。

  鄭氏笑起來,和藹地拉過她的手,與她往堂後走去。

  姚嫣房中,李珠李瓊姊妹和母親吳氏也在,正圍著姚嫣說笑。鄭氏帶著馥之進來,她們皆是一喜,上前見禮。

  “馥之姊近來又美麗許多哩!”李珠看著馥之,讚歎道。

  吳氏笑她:“偏是今日嘴甜。”

  眾人皆笑。

  馥之望向姚嫣,她靜靜地立在榻前,見馥之走來,緩緩一禮:“阿姊。”

  心中知曉她對自己的芥蒂,馥之不以為忤,淡笑還禮:“妹妹。”

  李瓊湊過來,看看馥之,又看看姚嫣,歎道:“阿嫣,你可記得年初時,你和馥之姊皆未定親,我和阿姊那時還怨家中將我二人定得早。可如今,馥之姊已經成婚,你也要入宮了呢。”

  鄭氏聞言,笑出聲來:“照你這麼說,豈非願意遲遲無人來娶?”

  李瓊赧然:“我也不是那意思……馥之和阿嫣遲遲未定,乃是註定要做貴人的。”

  這話稚氣有趣,眾人又是一番笑語。

  馥之看著她們說話,片刻,看向姚嫣。她望過來,唇含笑意,目中卻一片平靜。

  光和四年八月,皇帝冊竇氏為後,納郭氏女、姚氏女為美人,同入宮者另有十人,各封以八子、充依、七子。


61.夜客

  蔡纓抱著琴到了祁子家中,還未上堂,忽然望見屋簷下放著好些東西,祁子的妻子扈氏並著兩名家人,正在進進出出地從屋裡搬出些物什來。

  發現蔡纓在看,扈氏停住動作,面色微訕。

  蔡纓走過去,向她一禮,笑笑,問:“夫人這是做甚?”

  扈氏看著她,似有猶豫,片刻,面上浮起苦笑:“不瞞女君,家中長子明日來錦城,接老婦與丈夫離開。”

  蔡纓聞言,一怔:“為何。”

  扈氏道:“我二人老了,兒子總不放心。”她乾笑了兩聲,看看蔡纓,沒有說下去。

  蔡纓了然,沒有言語。

  自從朝廷頒佈新鹽政,各種猜測就紛紛起來,越傳越重,甚至有了朝廷與濮陽王不日將戰的說法。雖只是傳言,巴郡百姓仍是開始不安起來,前不久,又聞郡西的土人抗稅作亂,一時更是人心惶惶,錦城中每日都有百姓遷走。

  祁子夫婦的兒女都在外地,蔡纓料到他們興許也要走,卻不想竟是這麼快。

  “可是蔡女君?”一個長長的聲音從堂上傳來。

  蔡纓答道:“是。”說罷,向扈氏一禮,抱琴上堂。

  祁子端坐,一張琴放在膝上,正慢慢地試著琴弦。抬眼瞥見蔡纓進來,沒有說話,只信手撥弦。

  “子。”蔡纓向他一禮。

  祁子還禮,悠悠道:“都知道了?”

  蔡纓頷首,望著他:“今日可是纓最後一次受教?”

  祁子歎口氣,沒有答話,只慢慢調琴。

  一堂琴課上得平平淡淡。

  日中時,蔡纓拜別祁子,乘車返回丞相府。

  不料,還未到堂前,卻見蔡暢正送一人出來,面容俊雅,正是謝臻。

  照面之下,蔡纓怔了怔,行禮:“謝使君。”

  謝臻看看她,溫文還禮:“女君。”畢了,他又向蔡暢一禮,笑道:“今日得與丞相對弈,臻幸甚,期以後會。”

  蔡暢含笑還禮:“使君技藝高深,老朽亦是甚望。”

  謝臻謙遜再禮,向他告退而去。

  “父親與謝使君弈了整朝?”望著謝臻離開的背影,蔡纓向蔡暢問道。

  蔡暢撫須頷首。

  蔡纓皺眉:“如今之境,父親勿再與他來往才是。”

  蔡暢詫異,看向蔡纓。

  她雙目直直地看著蔡暢,毫不避讓。

  蔡暢苦笑,望向門前,低聲道:“正是這時,才該多與他來往。”

  白傑在錦城外騎馬歸來,剛下馬,背上忽然被人一拍,有人聲音喝道:“好個白傑!”

  他猛然回頭,見是甘五。

  白傑剜他一眼:“大白日裡,咋呼甚!”

  甘五卻滿面嘻笑,看著白傑:“聽說你們巴南九鎮的鹽井,全收回來了?”

  白傑目光稍怔,笑了笑,轉回頭去悠然地捋捋馬鬃:“是又如何?”

  甘五見他淡定,心中一塊大石落下,眼珠轉了轉,又笑起來:“那日你還斥我鹵莽,不想你們竟是搶先的。”

  白傑讓侍從將馬匹拉走,看向甘五,慢條斯理地說:“朝廷都說了鹽井歸了土人,怕甚。”

  “就是這話!”甘五興奮地搓搓手,片刻,卻又覺得遲疑,看看周圍,向白傑道:“可濮陽王失了肥肉怎能甘心?我等在錦城,他可會……”說著,做了一個割頸的動作。

  “他?”白傑挺胸負手,唇邊露出輕蔑的笑意。

  “公子可知朝廷與濮陽王的糾葛?”那日在繁英館的廂房中,鹽務使謝臻飲一口茶,緩緩道。

  白傑瞥瞥他:“略有耳聞。”

  謝臻淡笑,不緊不慢地說:“濮陽王欲與巴郡為盾,私兵中又多有土勇,公子以為濮陽王敢動土人毫髮?公子當下不索鹽利,卻待何時?”

  正是此理。

  那日回去,白傑整夜未睡,將謝臻的話反復思索。待拿定了主意,天剛亮,他就派人快馬返巴南傳訊。

  白傑望向遠處,錦城如畫的飛簷和樓閣佇立在天幕下,教人如癡如醉。

  “放心好了,”白傑笑了笑,道:“巴郡鹽利,此後一分也不必讓與濮陽王。”

  錦城外西山的翠苑中,清泉潺潺,鳥鳴聲聲。

  長史李複在王府家人的引領下,走入苑中,穿過依山而建的回廊,來到一處蓮池前。只見菡萏初落,白鶴翩翩,池畔,一座精緻的水榭臨池佇立。

  濮陽王王欽坐在胡床上,閉目養神,旁邊,次子王瑾正在煮茶,動作優雅。

  “王公。”李複上前,恭聲行禮。

  王欽睜眼,見是李複,“嗯”地應了一聲。

  “何事?”王欽問。

  李複一揖,卻抬起眼角。王欽身後,一名年輕男子正為王欽捶肩,秀美的臉上,白粉淡掃,朱脂點唇。

  王欽看看男子,略一抬手。

  男子得了王欽示意,一禮,轉身離開,施施然走下了水榭。

  “說吧。”王欽將身體坐正,淡淡道。

  李複頷首,道:“王公,土人各部皆回了話,無人肯易鹽井。”

  持壺的手微微停頓,王瑾垂眸,將一隻茶盞斟滿,放在王欽案前。

  “哦?”王鎮笑笑,似早在意料之中。

  李複微微皺眉:“臣聞京中那些土人世子甚不安分,此事與他們似有些干係。”

  王鎮沒有接話,端起茶盞來,緩緩抿一口。

  “謝臻這幾日有甚動靜?”他忽然問。

  李複一愣,答道:“並無甚異動,每日或在府中焚香聽琴,或與郡中士人往來,聚在一起不過清談。”說完,補充一句:“今晨,他去了丞相府。”

  濮陽王頷首,片刻,道:“那些土人不必理會,要鹽利全占,給他們便是。”

  李複愣了愣。

  濮陽王深吸口氣,將手肘支到矮幾上,目光深遠,唇邊浮起一抹笑:“先喂飽他們。這些年,府庫後備已充足,我要的豈是這區區鹽利。”

  李複心中了然,答應一聲。

  “還有那個謝臻,再看緊些。”濮陽王忽而斂起笑意,冷冷道:“土人這般舉動,與他必有瓜葛!”

  李複行禮:“諾。”

  弓張得滿滿的,箭搭在弦上,一動不動。皇帝身著裲襠縛褲,雙目炯炯地注視著前方箭靶,少頃,手上一松。

  箭“嗖”地飛出去,落在箭靶上繪的猛獸身上。

  皇帝看著那裡,面上掠過一絲失望。

  “不射了。”他將弓交給一旁的宮侍,拿起酒盞仰頭飲下,擦擦嘴角,朝顧昀一瞥,語帶不忿:“反正贏不得你。”

  顧昀笑了笑,也將手中的弓放下。

  “十射全中。”皇帝悠悠在茵席上坐下,看著顧昀,雙眼似笑非笑地微微眯起:“可是這二十日來佳人在懷,消遣足了?”

  顧昀看看他,有些不自在,面上卻笑意深深。他沒有答話,卻道:“還未恭賀陛下後宮充盈。”

  皇帝斜他一眼,笑了笑,神色淡淡。

  “今日巴郡來報,鹽政順利,鹽井盡歸土人。”過了會,他面色稍整,對顧昀道。

  “哦?”顧昀揚眉:“這倒是好事。”

  “確是好事。”皇帝松了松領口,緩緩道:“巴郡太守有郡兵三萬,受他恩惠多年,將士有多少向著朝廷尚是未知。除去這些,他多年來養了三十萬私兵,加上土勇,還不止這個數。”

  說著,他忽然笑起來:“甫辰,朕如今倒不急著收巴郡了,這麼些人,該讓他養上幾年,養窮了才好。”

  顧昀淡淡莞爾:“可濮陽王必是等不得許久。”

  皇帝輕嗤一聲,站起身來。他看看遠處的箭靶,從內侍手中拿回弓,將弦拉開,彈了彈。

  “朕新任了一名督漕,不日將往南方。”說著,他搭上箭,猛然將弓拉滿,對著箭靶一放。

  箭頭牢牢釘在猛獸朱紅的單目上,尾羽猶自顫動。

  “朕誰也不怕。”皇帝低低地說,目光犀利。

  夜幕漸深,新安侯府中,燈火璀璨。

  新安侯竇寬走入室中,只見靜謐無聲,大長公主倚在榻上靜靜閱卷,旁邊,何萬正往銅爐中添香,見竇寬進來,忙起身一禮,低頭告退出去。

  竇寬瞥著何萬告退的背影,目光冷冷。

  “回來了?”大長公主笑笑,放下手中簡冊。

  “嗯。”竇寬應了聲,在榻沿上坐了下來。

  大長公主聞到他一身的酒氣,沒有說話,伸手往案上斟過一盞茶,遞給他。

  竇寬回頭看看她,燈光下,她含著笑意,面龐如美玉雕琢,雙目柔光暗隱;又看看她手中的茶盞,竇寬心中一動,漸漸軟下。

  她到底是有些恩義的。

  當初大長公主嫁過來,與自己毫無情分,這一點,竇寬一向深知。因此,他與大長公主相敬如賓,對她有求必應;相對的,竇寬行事在外,她從不干涉,連納妾也從未阻止。但到了後來,竇妃病逝,竇氏上下一片驚惶,大長公主卻挺身而出,外事內務,處理得井井有條,竇氏最終得以支撐下來,她是花了大力氣的。而如今,竇氏終於掙回後族的面子,這其中,亦有她大半的功勞。

  竇寬看著大長公主的容顏,只覺它仍是當年名冠京城時的樣子,絲毫未改。

  “阿姈……”他酒氣上浮,情不自禁地抬手伸向她的臉,口中低沉道。

  大長公主一怔,還沒來得及反應,忽然,外面傳來家人的稟報:“君侯,有客來見。”

  竇寬停住動作,滿面疑惑:“客?”

  “是我的。”大長公主卻道。說著,她將茶盞放在案上,對家人說:“請他入內。”

  家人答應一聲,未幾,一個瘦高的身影出現在門前,見到大長公主和竇寬,忙俯身一揖:“小人高充,拜見新安侯,拜見大長公主。”

 

62.林苑

  “掌事別來無恙。”大長公主看著高充,微笑道。

  高充長長一揖:“承蒙公主關照,小人賤軀尚可。”說罷,他將帶來的一方物件呈上案前,道:“王公聞得新安侯家中喜事,奉上此禮,還望惠納。”

  新安侯竇寬看去,只見那是一方檀木櫝,雕著仙山花鳥的紋飾,甚是精緻。高充將木牘打開,新安侯不禁到吸一口涼氣。木牘裡面,排列著大小不等的明珠三十顆,顆顆圓潤潔白,光亮照人,當中最大一顆,竟如嬰兒拳頭般。

  久聞濮南王資財甚巨,如今看來,確是不虛。竇寬心中想著,將目光瞥向大長公主。

  “難得皇弟有此心意。”只見大長公主將視線掃過那些明珠,笑意淡淡:“不知他身體現下如何了?”

  “王公身體較之先前,已是大好。”高充道。

  大長公主不緊不慢,悠悠道:“想來皇叔有話。”

  “公主明見。”高充叩首一拜,道:“王公只讓小人轉告公主一句話,王公重義天下皆知,無論宗族世家,必厚德以待。”

  秋意漸染,皇宮的苑囿中,已有不少樹木落下黃葉。

  林邊的一座露臺上,幾名宮人手執掃帚,正將滿地的落葉掃起。掃帚上的竹枝劃過石板,窸窣地響。

  “若能到昭陽殿去就好了。”一名宮人嘟噥道:“聽說皇后待宮人不錯哩。”

  旁邊一人看看她,笑起來:“皇后那裡怎輕易去得?依我看,倒是新開的宮室好去。”說著,她壓低聲音:“依我看,姚美人長得最美,寵倖必厚,聽聞她待宮人也甚好。”

  “姚美人?”話音剛落,一名稍年長的宮人走過來,不屑地說:“再美也是個美人,若照我說,小竇夫人那裡才……”

  這時,台下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眾人聞得面色一整,趕緊噤聲。

  從臺上窺去,只見一名青年將官從台下急急走過,日光透過樹影,將他穿著皮甲的背影映得英氣颯爽。

  幾名宮人站在石欄杆邊上,眼睛望著那身影,幾乎忘記了手中的活。

  “那人可就是武威侯?”一個新來的小宮人好奇地問道。

  旁邊幾人看著她,笑了起來。

  “那是武威侯的堂弟,騎郎將顧峻哩!”一人糾正道。

  小宮人應了一聲,滿面通紅。

  身後似傳來隱隱的笑語聲,顧峻回頭看看,只見樹影掩映,什麼也不見。

  他繼續往前走去,沒多久,出了林苑,穿過長長宮道,來到玉華宮的宣政殿前。

  十幾執戢衛士戎裝加身,守在宮門處。一個身形挺拔男子正與為首的衛士交談,卻是顧昀。

  顧峻怔了怔,走上前去,向他端正一禮:“將軍。”

  顧昀回頭,見是他,面上浮起笑意:“可是來候陛下?”

  顧峻頷首:“正是。”

  “陛下正與中散大夫等人議事,一時還未得出來。”顧昀對顧峻道。

  顧峻望望宮殿,點頭:“如此。”

  顧昀看著他,拍拍他的肩膀:“我先離開。”

  顧峻面上浮起靦腆的笑意,應了聲。片刻,卻見他走的不是出宮的方向,顧峻問:“去何處?”

  顧昀回頭看他一眼,笑了笑,沒有說話,逕自向前走去。

  “大司馬與武威侯皆國之肱股,顧氏塚婦,當勤勉多勞。”林苑中的岫亭上,太后倚著漆幾,面色和藹,對端坐下首的馥之諄諄言道。

  馥之斂容低首,欠身道:“謹記太后教誨。”

  太后唇角微彎,看向一旁。內侍瞅見,忙將茶盞奉上。

  同來的一名年長貴婦細觀太后臉色,忙笑道:“天色不早,妾等叨擾多時,也該返了。”

  太后放下茶盞,笑了笑:“多時未見,話未多說,怎就要返?”

  馥之聞言,微微抬眉。

  果然,其餘幾名貴婦相覷,紛紛附和,向太后告辭。

  太后仍是含笑,隨了她們的意,吩咐內侍相送。眾婦忙起身,向太后稽首退下。

  亭中一下清靜了許多,太后神色淡淡,以手支額,閉目養神。

  旁邊的內侍看著太后,一陣為難。皇帝當初要立竇氏為後,太后曾出言反對,皇帝卻執意不改。太后為此甚是不喜,母子間似也多了一層隔閡。

  自從立後,太后除非必要,一律只在樂安宮中,皇帝來見,也多次被她以身體不適為由據在門外。這般狀況直到近幾日才有所好轉,今日心情不錯,便在著林苑中受幾名侯夫人前來拜見。

  內侍看著太后的臉色,小心翼翼,道:“太后,濮陽王太子正在苑外侯見。”

  太后睜開眼睛,看看他:“濮陽王太子?”

  內侍頷首:“正是。”

  太后輕歎口氣,揮揮手:“宣他來。”

  內侍應諾,片刻,又道:“長公主不久前自承光苑歸來,宮人已將太后所在告知。”

  太后微微點頭,沒有答話。

  內侍一禮,退了下去。

  王鎮等待許久,終於在內侍的引領下,走入林苑之中。

  腳早已站得酸了,他面上絲毫無所表露,昂首挺胸,緩緩向前。他的目光不時掃向四周,只見這林苑甚是寬大,奇珍花木錯落參差,亭台玲瓏精巧,果然名不虛傳。

  焉知再過些時日,這皇宮中住的還是他們?

  王鎮心中道,忽然浮起些冷笑,腳步也變得輕快許多。

  過了會,一陣細微的人語聲忽而入耳。王鎮側頭望去,卻見隔得不遠的一條行道上,花木扶疏,幾名婦人衣飾華貴,正由內侍引著款款離去。

  王鎮的目光落在那些婦人身上,忽然,一個窈窕的身影落入眼中。那女子側著臉,烏髮雪膚,在錦衣的映襯下,比那日所見又多出幾分柔美的韻味來。

  “王太子?”內侍發覺王鎮落後了些,回過頭來。

  王鎮略有不舍地收回視線,跟上去。少頃,他的心思轉了轉,看向內侍,和聲道:“吾聞武威侯近來成婚了?”

  內侍一訝,片刻,低頭答道:“正是。”

  “不知結親的是哪家?”

  內侍想了想,道:“是姚氏。”

  “如此。”王鎮頷首,唇邊勾起笑意,不再往下問。

  “今日卻是個好天氣呢 。”剛離開岫亭,眾貴婦皆覺得松了口氣,有人看看天,笑著說。

  眾人皆笑著應聲。

  “太后氣色亦是不錯。”方才那年長的貴婦道,說著,她看向走在一側的馥之,將她稍稍打量,道:“武威侯夫人可是頭一回入宮?”

  馥之回頭看向她,頷首道:“正是。”

  貴婦微微一笑,轉而與旁人評賞苑中景色。

  馥之本與她們初識,不以為忤,只緩步前行,自顧欣賞周遭的草木亭台。

  行至一段朱橋時,忽然,眾婦望見一人立在橋頭,頎長英挺的身姿映在明亮的樹影之中,似乎等候已久。

  眾婦皆訝然,認出那是武威侯顧昀,腳步微滯。

  馥之亦是詫異,觸到紛紛投來的目光,面上不由一熱。

  顧昀朝這邊走過來,眾婦神色各異,與他見禮,少頃,笑語竊竊地先行離開了。

  橋上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顧昀瞥瞥那邊,未幾,轉過頭來看向馥之。

  馥之望著他,臉上仍覺得發窘,卻漾起笑意。

  “如何來了此處?”她問。

  顧昀淡笑,一臉從容地看著她,稍稍低頭,伸手將她外袍的衣襟稍稍拉攏:“事畢了便來此處,有甚如何?”

  他的臉很近,話語帶著隱隱的熱氣落在耳畔,心中泛起柔柔的蜜意。

  馥之微微垂眸,唇邊笑容愈深。

  忽然,“嘎吱”一聲,似有人踩到了地上的石子。

  二人一驚,轉頭望去。

  長公主王宓站在不遠處一棵巨樹旁,看著二人,目光定定,面色隱隱發白。

  顧昀訝然,與馥之對視一眼,將手鬆開她的肩頭。

  “長……”他正要上前,卻見王宓猛然轉身,提起裳裾朝後面跑去。

  馥之又驚又詫,看向顧昀。

  顧昀望著長公主離去的方向,唇角緊抿,沒有言語。片刻,他看向馥之,淺淺地笑了笑:“無事。”

  雙足飛快地奔在林苑的道路上,時而踩到石子,硌得生疼。在從人的驚呼在背後響起,王宓卻一個勁地往前奔,似乎只想逃離那夢靨般的一幕。

  顧昀成婚,她大哭過,曾遠離京城到行宮中去住。過了好些時日,她本想已經無甚大礙,不料,待到重逢,竟是顧昀與新婦繾綣的樣子。

  心似被銳器割傷一般,疼痛不止。

  王宓的呼吸愈發地緊,喉頭哽咽,一陣一陣地難受。頰邊涼涼的,她將袖子一抹,袖口滿是潮濕。

  “長公主?”一個聲音忽然在前面響起。

  王宓舉目望去,朦朧中,只見已經到了林苑前的宮門,一人擋在面前,卻是顧峻。

  腦海中掠過一絲清明,王宓喘著氣,腳步緩下。

  “長公主這是?”顧峻驚異難言,下意識走上前去。

  “走開。”心中陡然湧起一陣抗拒,王宓嗓子帶著沙啞,冷冷道。說罷,看也不看他,逕自朝宮道那頭快步走去。


63.大火

  車輪轔轔奔在路上,聲音傳來,滿耳雜亂。

  馥之望著外面,日光被細竹簾遮得只剩昏黃的顏色,風透進來,絲絲發涼。

  腰上忽然被摟起,耳畔傳來顧昀低低的聲音:“想甚?”

  馥之回頭,他的臉近在咫尺,雙目靜靜地看著自己。

  “未想甚。”她淡淡道,彎彎唇角。

  顧昀沒有離開,看著她,片刻,道:“我與長公主自幼相識,在宮中出入常常見到。若說情義,我一向將她視若親妹,卻也只如此而已。”

  馥之訝然,抬眼,顧昀直直與她相視,坦誠不避。

  見他這般言語,馥之頰邊一熱,反倒說不出什麼了。

  “嗯。”她應了聲,轉過臉去,繼續望向車外。

  顧昀沒有說話,卻索性把手環在她的腰上,輕輕往懷裡一帶。頸邊的肌膚傳來熱熱的刺癢,馥之又是無奈又是窘迫,笑著掙開,

  “這是車上!”她掰著他的手,小聲提醒道。

  顧昀卻不放手,仍將臉埋在她的頸窩處。

  “我明日去南方。”他的聲音低低傳來。

  馥之一怔,停下動作,看著他。

  片刻,顧昀抬起頭,雙目深深,神色沉靜,毫無玩笑之意。

  心中的詫異漸漸沉下,馥之只覺一時無法言語。

  好一會,她聽到自己開口問:“何時定下的?”

  顧昀緩緩答道:“就在方才,明日酉時動身。”

  “這麼急?”馥之仍覺不可思議。

  顧昀頷首。

  “南方何處?”她忍不住,問道。

  顧昀唇邊泛起一摸苦笑,沒有答話。

  馥之亦是不語,心中思緒多端,卻不由地想到巴郡。

  近來,朝廷收巴郡的傳言又是沸沸揚揚。她擔心謝臻,曾多方留意,只聽聞鹽務使到巴郡之後,朝廷新政推行甚順云云。謝臻過得如何,卻無隻字片語可知。

  如今,顧昀又要親赴南方,雖未說明去處,可以他的身份,馥之能想到的也只有巴郡。

  心中似有什麼沉沉壓著。

  顧昀見她不說話,笑了笑,道:“不過去些時日務,雖急些,也無甚可擔心。”

  馥之沒有應聲,片刻,只略一點頭。腰間傳來那雙臂堅實的觸感,肩頭抵著他的胸膛,卻仍覺得不安,車馬聲嘈雜傳來,愈發教人煩躁。

  黃昏時,顧峻在宮中未歸,顧府眾人在堂上用過晚膳,賈氏與馥之起身,先行離開。

  家人盡皆退去,只余顧銑叔侄二人。

  “呂汜、劉矩皆良將,去年你與他等同出塞外,當有所瞭解。”顧銑緩緩道。

  顧昀頷首:“如叔父所言。”

  顧銑目光深邃 :“濮陽王只怕等不得許久,各郡兵馬調集完畢,我亦將往。”

  顧昀欠身:“諾。”

  顧銑看向他:“馥之可知曉?”

  顧昀抬眼,片刻,答道:“已告知。”

  顧銑面上浮起微笑,和聲道:“她才回來,又逢此別,當多多寬慰才是。”

  顧昀答應,在席上向他一禮。

  夜幕垂下,廊道的草木映著月色,散發著秋露的味道。顧昀走到西庭,馥之的室中亮著火光,他走進去,卻只看到戚氏一人坐在燈下。

  “夫人去了東庭。”看到顧昀,她行禮稟道。

  顧昀詫異,轉身離開。

  到了東庭,果然,主室中燈火明亮,顧昀入內,看到裡面只有馥之一人,正坐在榻上收拾著一疊衣物。

  “做甚?”顧昀掩上房門,走過去,問道。

  馥之抬頭看他,未幾,又低頭去疊衣物,輕聲道:“你明朝出門,總該早些備下行囊。“

  顧昀看向一旁,只見席上,一個包袱已經裹好。心中一熱,他在馥之身旁坐下,將包袱打開,裡面的都是些日常用物,應有盡有。

  他拿起一件外袍,看了看:“如今時節,還用不到厚袍。”

  馥之將目光瞥來,片刻,認真道:“南方雖暖些,秋分時節卻也寒涼,帶上一兩件厚實的總不會錯。”

  顧昀看著她,唇邊笑意漸深,放下那外袍,伸手將馥之一把摟住。馥之一個不穩,驚叫一聲,倒在他懷中。

  “不惱了?”顧昀吻著她的額邊,低聲問道。

  馥之紅著臉,好一會,微不可聞地應了一聲。

  “馥之?”顧昀低下頭,手臂稍稍使勁。

  馥之無奈,嘟噥道:“嗯。”

  顧昀笑起來,忽然,將她抱起,大步走向幔帳深處。

  蜜燭滴下晶瑩的淚光,倏而,凝結成蠟。燭火搖曳,映著室中二人纏綿的身影,低語溫柔相和……

  深夜,侍從梁升走入室中時,只見王鎮正坐在案前,手執細筆,在一面潔白的素帛上作畫。

  梁升深知王太子脾性,不敢大聲,恭敬行禮,輕聲道:“太子。”

  王鎮沒有抬眼,只盯著畫上。片刻,他提起筆來,看了看,卻似並不滿意,眉頭皺了皺,將整幅素帛抓起來揉成團,擲到一旁。

  他看向梁升,唇邊露出笑意:“來了?”說著,將手往旁邊的席上一指。

  梁升猶豫著,看看王鎮,少頃,不敢違命,告罪一聲,在席上坐下。

  王鎮看著他,面色平和。

  “你跟隨我多久了?”他緩緩問道。

  梁升一欠身,答道:“小人十四歲入府,跟隨太子已有十年。”

  王鎮看著他:“我記得你家有巫者?”

  梁升答道:“正是,小人父親是錦城廟宮大巫。”

  “如此。”王鎮頷首而笑:“你必是也曉些迷魂引仙之術了。”

  梁升聞言心中一驚,詫異地看向他。

  “梁升。“王鎮笑意斂起少許,看著他,慢條斯理地說:“我父王身體日衰,將來巴郡誰人為主,你當清楚。”

  梁升望著王鎮,神色變幻。稍傾,向他一禮:“升唯太子之命是從。”

  酉時前,天仍舊漆黑。

  顧昀醒來,看看身畔,月色的微光下照在馥之□的肩頭上,頭側向他這邊,呼吸平穩,睡顏安詳。

  顧昀將她環在自己身上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挪開,將被褥蓋上她的肩頭,慢慢坐起身來。

  “甫辰……”

  顧昀剛穿好衣服,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沙啞的輕喚。

  回頭,卻見馥之醒來了,正支著身體坐起來。“嗯。”顧昀應了聲,走過去,在榻沿上坐下。

  馥之看著他,問:“現在就走?”

  顧昀頷首,道:“酉時將至。”

  馥之望向窗臺上的天色:“我送你。”說著,便要起身穿衣,卻被顧昀按住雙肩。

  他低聲道:“余慶等人已在府外等候。此事府中只有你我與叔父知曉,不必驚動他人。”說著,他笑笑,俯首在馥之唇畔一吻,聲音在胸腔中振響:“你安心等我歸來便是。”

  馥之注視著他的臉,一瞬不移。

  昏暗中,依稀可覺顧昀目光溫柔,他的手指輕輕捋捋馥之的頭髮,片刻,站起身來。

  房門“吱”地開啟,未幾,無聲地闔上。

  日頭出來,京城的市集中又值圩日,人潮擁在大路上,接踵摩肩。

  一輛漆車行在街上,繞過人群擁擠的去處,往城外奔去。

  “難得夫人要去廟宮哩。”車上,戚氏笑意盈盈:“老婦早說,別家新婦,入門兩月之後,廟宮必是常去的。”說著,她的目光在馥之的腹部徘徊,語帶寬慰:“皇天后土,夫人常去祈禱,小公子必早早來到。”

  馥之望著車幃,沒有答話。

  兩日來,她一直沒有睡好,眼圈下反正淡淡的黯色。

  看著隨車晃動的細竹簾,那日與顧昀的相處種種仍仿若親臨,如今,卻只剩下滿腹牽掛。

  “只是老婦聽說,若為求子,城東的廟宮最是靈驗,城南的似多是去求平安呢。”說了會,戚氏忽然自顧地嘀咕道,看向馥之:“夫人連去了幾日城南,今日不若改去城東。”

  馥之淡淡地笑了笑,搖頭:“只去城南。”

  到了廟宮,馥之和戚氏下車,只見這裡前來祭拜的人也是絡繹不絕,比平日裡竟是多了幾倍。

  “今日果是大吉哩。”戚氏笑道,與馥之一道入內。

  馥之隨著人流走到殿內,在神主前獻上祭物,在心中默默禱告,許久,方稽首叩拜而起。

  正要出門,忽然,一群人急急地奔過來,神色迫切。馥之望去,只見他們中間抬著一人,渾身血污,似是一名難產的婦人。當前一人滿面涕淚,哭喪道:“廟祝救我婦人!”

  周圍人見污穢,怕沾染不吉,紛紛掩目避開。

  廟中一時亂起,戚氏見這般狀況,忙叫馥之趕緊走來。

  不料,人群擁擠,她被推著出了殿前……眼睜睜地看著馥之被人流隔開。

  戚氏心中著急,又是踮腳又是張望,卻總不見馥之出來,待人少了些,她跑入廟中再看,四周空蕩蕩的,卻哪裡還有馥之的蹤影。

  當日,京城中紛紛擾擾。

  先是白日裡,京兆府出動府兵,將城南廟宮周遭搜了個遍,據說是不見了哪家的貴人。

  到了夜裡,一件大事轟動全城。

  城西一處招待諸侯皇親的別宮起了大火,燒了整夜。火滅後,執金吾在廢墟中發現十幾具焦炭般的屍體,來朝賀的濮陽王太子一行人下落不明。

 

64.濃香

  “屍首焦黑無法辨認,所處之處正是王太子下榻館舍,數目與朝賀人數相符不差。由屍首分佈而觀,與房舍安排一致,生前無出逃痕跡,當時死後被人縱火。”紫微宮中,廷尉鄒平正向皇帝稟報,聲音沉著。

  皇帝端坐案前,神色平淡。

  他望著殿外立柱的影子,緩緩道:“若這些屍首就是王太子等人,當是被謀害了。”

  鄒平額邊滲出細汗,道:“正是。”

  皇帝唇邊抿緊,少頃,浮起一抹冷笑,低低道:“燒成這個樣子,是不是那王太子也難說了。”

  鄒平俯首不語。

  “武威侯夫人那邊如何了?”皇帝忽然問道。

  鄒平一怔,答道:“昨日又往城中各處搜尋,仍是未果。”說著,他抬眼看看皇帝,繼續道:“不過,臣曾查問過侯夫人失蹤後第二日把守各城門的衛士,當日清晨,曾有一行人往北販運香料的商旅出城,攜一口大箱。衛士曾開箱粗粗查視,皆是香料,當時出城人多,便未加細看。”

  “哦?”皇帝看著鄒平,頗覺玩味:“卿以為有何特別之處?”

  鄒平道:“臣將王太子畫像交與衛士辨認,衛士說他開箱時,一名青年男子曾試圖阻止,面容與畫上有幾分相仿。”

  皇帝看著鄒平,目光驟聚,面色微微沉下。

  鄒平斂眉觀心,不敢抬頭。

  “此事繼續追查。”少頃,只聽皇帝的聲音傳來。

  鄒平道:“諾。”

  正欲行禮,又聽皇帝道:“還有,”他稍稍停頓:“侯夫人之事,勿教他人知曉。”

  鄒平伏拜:“臣領命。”

  四周黑洞洞的,呼吸間滿是奇異的濃香,憋悶無比。

  馥之醒來,只覺得渾身酸痛,頭昏昏沉沉的,不知身處何處。她動了動,發覺雙手被捆著,嗓子幹得冒火,嘴上卻緊緊的,似乎被綁了布。身下搖搖晃晃,充耳皆是馬車奔走的聲音,顛簸不已,硌得骨頭發痛。

  意識漸漸回來。

  她想起那是在城南的廟宮裡,眾人為躲避那前來求治的產婦,一時擁擠,她避開人流退到邊上,忽然,腦後被什麼一擊,便什麼也不知道了。馥之朝旁邊看看,只覺仍無法看清楚。濃郁的香氣襲來,溫溫膩膩,馥之稍稍細嗅,辨出些些迷志安神之物的味道。

  心中升起一陣驚疑,誰人做下這等事?目的為何?

  思想剛起,腦海中,陣陣混沌又綿綿湧來,馥之再次陷入迷蒙之中……

  黃昏的日照下,鞏水的河面光芒耀眼,高充望著遠處,心中安定下來。車馬一路避開大道,賓士了整整兩日,終是如願以償。

  他面上露出笑意,加鞭催馬,命眾人加緊往前。

  日頭很快沉入了西邊的山巒之後,岸邊,一隻大舟泊著,火把光明亮。

  “這就是那舟?”王鎮下車,看著眼前這其貌不揚的貨舟,面露不滿。

  “快!”高充正催促眾人搬運行李,聽到王鎮這話,回頭道:“太子勿慮,一路多有盤查,此舟雖陋,卻最易躲過。只消出了鞏水入運河,可一路到成郡,離巴郡不遠矣。”

  王鎮瞥瞥他,心中仍是不喜,皺眉道:“又要扮作賈人?”

  “正是。”高充道。

  王鎮面露厭惡之色,正欲開口,他看到兩人抬著一口大木箱搖搖晃晃地上舟,急忙走過去,大聲道:“抬穩了!”

  高充看著那邊,微微皺眉。自那日深夜,他們依計縱火離開,王鎮就一直帶著這木箱。他不知裡面是何物件,王鎮不肯說,他也迫不得王鎮棄下。離宮火起後,眾人躲在京城一處角落裡,晨早才易裝分散出城,而王鎮就是因為這木箱,險些被攔下壞了大事……

  “掌事。”這時,有人喊了一聲。

  高充望去,見是梁升。

  他走過來,向高充一禮:“登舟已齊備。”

  高充看看王鎮那邊,唇邊一彎,道:“走。”說罷,轉身往舟上而去。

  內艙中,王鎮看著從人小心地將木箱放下,隨即把他們全趕出去。

  門闔上,再無一點聲音。

  王鎮站在木箱前,盯著箱口,片刻,他突然想起裡面的人已經悶了兩日,心中一緊,趕緊將木箱打開。

  濃濃的香料味道撲鼻而來,瞬間溢滿室中。王鎮將面上鋪滿香料的木板拿掉,一名女子的面容隨即曝露在眼前。

  日夜在心頭徘徊不去的面容終於呈現在面前,王鎮一陣激動,搓搓手,忙將燭臺端來,仔細地看著女子。只見她雙目闔著,蛾眉長長,心燭光下,愈顯得肌膚如玉。想起梁升一再保證他的迷香可使人安睡兩日無恙,心中更加欣喜。

  王鎮著迷地看著女子,片刻,不禁朝那面龐伸出手去。

  手還未觸到,她忽然睜開眼來。

  王鎮嚇了一跳,停住手。

  似不適突然而來的強光,女子蹙緊眉頭,雙眸眯起,目光卻仍舊淩厲,盯著王鎮。


65.鞏水

  王鎮看看手中的燭臺,忙放到一旁。

  光照暗了些,女子雙目似舒服少許。

  “唐突了侯夫人。”王鎮心思已定,笑容滿面地向她一揖。

  馥之冷冷地看著王鎮。此人是誰她早已知道,冊後祭典上,當她看到這個濮陽王太子竟就是當日在驛館中對自己意圖不軌的人,好生吃驚了一番。不料,此人竟如此膽大妄為,將自己綁架了去。

  心中愈發厭惡,念頭百轉,馥之面上卻更加鎮定,一聲不吭。

  王鎮看看她嘴上的布條和身上的繩子,心中生出些憐憫,笑笑:“待本太子為夫人開解。”說著,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將她身後的繩結割斷。片刻,目光卻移向馥之的身體,在她被勒得起伏的曲線上打轉。

  忽然,面前被用力推了一把。

  王鎮猝不及防,“嗵”地一下,向後坐倒在地上。

  馥之迅速地起來丟開繩子,抓起不遠處的燭臺,防備地對著他。

  燭火“劈啪”地舞動著,馥之扯下嘴上的布條,喘著氣,卻一動不動,面容緊張而陰沉。

  王鎮面帶驚異,少頃,卻緩緩斂起。他忽而冷笑一聲,從地上起來,撣撣袍上的灰塵。

  “夫人以為,那區區燭臺嚇得了我?”王鎮瞥著馥之,慢條斯理道。

  馥之緊繃著臉,只將燭臺對著他,聲音出來,沙啞而顫抖:“出去!”

  王鎮一笑,忽而伸手上前。

  馥之驚起,忙將燭臺朝他劈去,不料昏睡兩日,手腳氣力不繼,被王鎮用力一架,手上一麻。馥之未及驚叫,燭臺已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王鎮將馥之雙手一扯,穩穩反剪在後,

  “本太子還未遇過應付不得的女人!”他面上的笑容猙獰而得意,說罷,忽然將她攔腰提起。

  馥之又怒又驚,使勁掙扎,卻無濟於事。“咚”地一聲,她被王鎮一下扔在榻上,骨頭撞得疼痛欲裂。

  下巴忽然被用力扳起,王鎮的臉近在眼前,閃著猥褻的目光:“本太子今夜便好好侍候夫人。”說罷,伸手扯開她的衣襟。

  “豎子!”馥之氣急交加,使盡渾身力氣,手腳並用地朝他蹬去。

  王鎮面上被她抓了幾下,辣辣地疼,心中惱怒頓起。正要解腰帶縛住她雙手,這時,門上傳來叩響:“太子。”

  是高充的聲音。

  王鎮微微走神,肚子上猛然吃了馥之一腳,向旁邊倒去。

  榻上,馥之頭髮散亂,手中卻多了一把匕首,明晃晃地對著他。

  王鎮吃驚,低頭看去,只見腰間的鞘上,已是空空如也。再看向馥之,她氣喘吁吁,卻毫無畏懼,與他怒目對峙。

  “太子?”門上又傳來幾聲,稍稍加重。

  王鎮看看門口,又轉過頭來,神色變幻莫測。

  “夫人好手段。”腹中仍隱隱疼痛,王鎮盯著她,一咬牙,拂袖起身。

  門打開,高充出現在門前。

  他的目光看向艙內,一眼看到了榻上的馥之,面色一變。

  “掌事看甚?”王鎮睨著他,冷冷道。

  高充看向王鎮,一禮:“請太子移步說話。”

  王鎮本無所謂能瞞過高充,斜他一眼,又回頭看看馥之,隨他走出艙去。

  門被重重關上,似乎在外面落了匙。

  馥之仍不敢鬆懈,紋絲不動地盯著那裡,好一會,才終於確信王鎮已經走開。

  心中長舒一口氣,渾身癱軟下來,只覺疲憊至極。

  寂靜之下,焦慮和不安複又湧起。

  自己突然失蹤,家中必已是到處尋找,可現在,連她也不知將往何處。

  唇上用力一咬,馥之顧不得歇息,打起精神走下榻。腳站在地上,陣陣綿軟,她扶著牆,只見四處都是厚實的木板,嚴絲合縫,除了門,再無出口。馥之將耳朵貼在木壁上,聲音空洞而雜亂,似有人行走,卻和著莫名的響聲,像是水流一般。

  腳下感覺到地面的些許起伏,馥之愈加肯定自己身處在一艘大舟的艙室之中。

  王鎮要綁自己回巴郡?腦海中生出這個念頭,兇險的預感逼迫而來,馥之不禁心神一涼。正覺著慌,忽然,她瞥到大箱旁邊的一塊木板,目光定了定,她走過去。

  只見木板上堆著許多布袋,打開來看,竟是各種香料。

  馥之聞了聞,瞬間明白過來,教自己一路昏沉的,便是這些東西無疑。

  “說罷。”艙外,王鎮神清氣定,道。

  高充一禮,道:“不知太子將武威侯夫人帶來,是為何?”

  “為何?”王鎮看著高充,忽而一笑:“我且問你,縱火焚館,此計乃是一早定下,卻在前兩日才告知我,又是為何?”

  高充一怔。

  王鎮神色悠然,繼續道:“父王總嫌我不智,怕我壞事,他的心思我豈不知。縱火殺人,被捉住便是死罪。我一路奔忙,卻連要個婦人也不許麼?”

  高充一臉為難,道:“可她是……”

  “要的就是她。”王鎮得意地笑笑,瞥著高充:“何愷顧銑,老的老病的病,朝廷最得力的戰將莫過顧昀。如今我得了他的家眷,豈非大善?我定教父王看看,這個太子不是白當的。”

  高充低頭不語。

  王鎮見他這般,以為鎮住了,也不再搭理。

  “稍後送些吃食來。”他撂下話,轉身離開。

  高充應了聲,未幾,抬頭看著王鎮離去的背影,目光深沉。

  錦城的濮陽王府中,正是樂聲嫋嫋。

  後苑,燈火熒熒,濮陽王后端坐榻上,手中抱著不到一歲的長孫,滿臉笑容。

  “今日不哭不鬧,怎這般乖了?”她拉著嬰兒的小手,疼愛地說。

  下首的王太子妃忙笑道:“許是久不見了祖母,正歡喜。”

  王后聞得這話,心滿意足,道:“卻與他父親當年一個樣,他那時,也是頑皮,可若是丟給乳母帶離半日,便又哭著要我哩!”

  旁人皆掩口笑起來。

  這時,僕從來稟,說二王子來了。

  王后一喜,讓人將他帶進來。

  未幾,只見遊廊外走來一個款款的身影,王瑾一身淡色衣袍,襯得眉目清秀。他踱上前來,嚮往太后下拜一禮,聲音琅琅:“兒拜見母親。”

  王后讓他起身,看著他,笑顏逐開,讓僕從在身旁添座,又將手中的幼兒交給王太子妃。

  “我兒從哪裡來?”待王瑾落座,她問。

  王瑾答道:“兒方才自翠苑歸來。”

  王后頷首,道:“你兄長不在,你須代為出力才是。”

  王瑾在座上欠身,恭敬道:“兒謹記母后教誨。”

  王后笑笑,片刻,向王太子妃感歎道:“王公也是,巴郡到京中何其遙遠,怎好讓太子這般跋涉?只怕到時回來,又要瘦些了。”

  王太子妃忙在旁輕聲安慰。

  王瑾微笑,看向王后,雙目明亮:“母親放心,兄長必可平安歸來。”

  一番敘話,過不久,王后覺得乏了,欲回房歇息。苑中眾人忙一番行禮,畢了,待王后離去,各人亦散了。

  王瑾拜別王太子妃,離開後苑。

  回到自己的庭中,他四下裡望瞭望,只見廊下燈火寥寥,寂靜一片。

  “殿下。”忽然。侍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王瑾停下腳步,向後看看:“收到消息了?”

  “收到了。”侍從低聲答道:“太子三日前離京,今日當已至鞏水,七日後可至成郡。”

  王瑾頷首,淡淡道:“知曉了。”

  侍從一禮,無聲地退下。

  庭中又只余王瑾一人,他深吸口氣,抬起頭,朝屋簷外望去。一輪新月掛在當空,月牙彎彎,如利芒般尖銳。

  馥之坐在案前,頭也不抬地用膳。

  王鎮隔著半丈坐在對面,見她專心地吃了足有兩刻,只覺新奇。

  “夫人這般放心,莫非不怕我下藥?”過了會,王鎮忍不住問道。

  馥之將面前一碗魚湯喝下,看也不看他,仍是一語不發。

  其實王鎮這話不錯,她當然是不放心的。只是習藥理多年,那些迷亂之物的味道還是辯得出來。

  方才一番思考,馥之已經鎮定了許多。

  這個地方,她一時還想不出逃脫的辦法,便索性不去多想。王鎮送來飯食,她確認無疑之後,便放開肚子吃下去。事已至此,無論鬥智鬥勇還是逃走,也須恢復身上的力氣才行。

  王鎮見擺得滿案的食物都被馥之吃光了,驚詫不已。

  “煩太子出去,我隨行顛簸幾日,已覺疲憊,須安睡休息。”馥之從袖中拿出一方巾帕,拭拭嘴唇,對王鎮道。

  王鎮一訝,看著馥之。這女子神色安然,竟與剛才對峙時的樣子判若兩人。

  他覺得可笑:“夫人如今在我手中,莫非以為此言行得通?”

  馥之面色從容:“太子此言不虛。只是我自認不算容貌傾城,太子名花鶯燕過眼無數,又豈是會為區區蒲柳大動干戈之人?”她看著王鎮的眼睛:“我若未猜錯,太子帶我去巴郡,為了乃是我身後之人,可對?”

  王鎮的笑意凝在唇邊,片刻,淡淡道:“那又如何?”

  馥之話語緩緩:“不如何,我一介婦人,但求安逸。太子以禮相待,我自當從命。”

  “哦?”王鎮眉頭揚起:“若不我肯呢?”

  馥之笑了笑:“我為太子所擄,名節已損。匕首就在此處,我若自行了斷,太子豈非白忙一場?”

  王鎮笑意隱去,看著她,面上陰晴不定。

  馥之端坐,雙目沉靜。

  好一會,王鎮“哼”一聲,站起來,朝外面悻悻而去。

  聽著外面的木板上傳來的腳步聲漸漸消失,馥之連忙起身,把門關上,再看看四周,把艙內為數不多的幾案箱櫃等物通通拉來抵在門上。過了會,她仍不放心,又把榻拉過來,確認結實無誤之後,她又檢視一遍四壁地板,方才坐在榻上。

  面前空空如也,馥之看著,只覺仿佛是一場怪夢。低頭,顧昀的螭紋佩仍好好地掛在腰間,溫潤的光澤真實而刺目。

  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委屈,鼻間酸酸的。愣怔許久,馥之深吸一口氣,手握著螭紋佩,將它貼在小腹上。

  定要平安出去才好……馥之在心底默默道。濃濃的睡意襲來,她躺下,卻仍不敢安心,一次次睜眼確認匕首的位置,才在雜亂的意識中沉沉睡去……

 

66.成郡(上)

  成郡江口,水面寬闊平靜,正是風和日麗。

  靠在岸邊的一艘大舫上,王瓚端坐著,手捧茶盞,溫文地往茶湯上輕吹,緩緩抿下一口。

  抬眼,面前一老一少兩名舟子都看著他,膚色黝黑,滿臉小心。

  王瓚微笑,抬手示意他們面前的茶盞:“怎不飲茶?初秋暑熱,飲茶有益。”

  舟子們咧嘴笑了笑,神色尷尬。

  “我等粗鄙之人,不慣飲茶……”少年舟子笑道。話剛出口,卻被旁邊的年老舟子用力一碰手肘,一驚,忙賠笑,只噤聲不語。

  王瓚神色恬淡,笑了笑,將茶盞放下,命從人換清水來。

  “有勞二位,前日某收得巴郡來的椒實,喜愛不已。”王瓚和氣地說。

  年老舟子忙道:“郎君喜愛便好,得貴人關照,我等不敢居功。”

  王瓚莞爾:“水路辛苦,某亦是知曉。”說著,向旁邊侍從示意。侍從頷首,將一隻小口袋分別交給年老舟子。

  年老舟子一臉茫然,接過口袋打開一看,頓時變了臉色。只見裡面全是黃金,足有一斤重。

  “區區小錢,權當酬謝。”王瓚繼續道:“某此後還須郡中捎帶些貨物,只靠爾等關照。”

  二舟子笑顏逐開,連聲唯唯。

  這時,食物香氣飄來。一列侍從從江畔走到大舫上,往三人面前的案上擺滿飯菜酒水,熱氣香濃。二舟子早已饑腸轆轆,看得垂涎,聞得王瓚招呼他們用膳,喜出望外,謝過之後,即大口地吃了起來。

  一頓飯吃得盡興,酒足飯飽之後,二舟子皆有了醉意,話也說了開來。

  “那水道……”年老舟子打了個酒嗝,紅著臉對王瓚笑道:“那水道一向能用,三十人的船也行得哩!”他表情忽而認真,道:“老叟聽得祖父說過,前朝時,巴郡出去本就有兩條路,一條是大江,一條就是老叟這水道。後來運河通了大江,出入便利,這邊才冷淡了。”

  “哦?”王瓚看著他,饒有興味。通大江的運河他知道,是前朝的事,修通時距今,少說也有五百年。

  “叟說,如今只有叟知曉了?”他緩緩道。

  年老舟子點頭,歎了口氣:“那水道彎曲,兩岸皆荒山絕壁,遇湍流多險之處,行舟十年之人尚且輕易送命,何人敢去?如今知曉的,也只有老叟這邊鄙之人。”說著,他大笑起來,一拍旁邊少年舟人的肩膀:“這小子父親與叟相善,常出來販香料,見多識廣。也只有他肯讓兒子跟了我。否則待我過甚,舟楫也無人可繼。”

  王瓚微笑,目光忽然瞥向江面,兩艘大舟正駛過,上面堆滿貨物。

  “叟說三十人的大舟,那般大舟可行得?”他問。

  年老舟子轉過頭去望瞭望,搖頭道:“那般大舟吃水深,卻行不得哩。”

  “如此。”王瓚頷首,但笑不語。

  “巴蜀毗鄰,自先皇以來,蜀郡郡兵已擴至十五萬,皆虎狼之士。”大江邊的高臺上,蜀郡郡守指著江上密佈的戰船,不無得意地對顧昀道:“武威侯請看,無論水陸,皆可披靡而往。”

  顧昀望著面前,面色沉靜,日頭白灼的光芒下,眉眼微微蹙起。

  郡守繼續道:“巴蜀有大江相連,一旦開戰,所備樓船每日可運送十萬兵馬。”

  此言一出,隨行將官皆一陣驚歎。

  顧昀望著江上巍峨的樓船,眉間亦舒展少許。

  “不知鵃舟有多少?”片刻,他轉頭看向郡守。

  郡守道:“有三百。”

  顧昀沉吟:“若再造二百,還須幾日?”

  郡守一訝,稍傾,想了想,道:“郡中不乏造舟工匠,二百鵃舟。十日足矣。”

  顧昀聞言頷首,隨即向郡守一禮,道:“如此,煩勞府君。”

  郡守與身旁府吏相覷,雖不解,卻忙作揖還禮:“豈敢言勞。”

  顧昀唇邊浮起笑意。

  他從京城出來,一路乘舟往南,查看水路漕情,勘察沿途各郡關隘兵營。到了蜀郡,又前往馬不停蹄地前來視察水軍。

  如郡守所言,巴蜀以大江相連,無論攻守,巴郡水軍皆首當其衝。如今看來,巴郡水軍訓練有素,戰船堅固,朝廷多年的心血到底沒有白費。

  眾人談論著,再觀望一會,紛紛走下土台。

  將登車時,郡守欲邀顧昀往府中用膳,顧昀稱仍有事在身,婉言推拒了。郡守知曉他此來行蹤絕密,亦不敢相勸。

  顧昀辭過郡守眾人,走到坐騎前正要上馬,忽然,望見余慶氣喘喘地騎馬奔來。

  “將軍。”他下馬,向顧昀一禮,遞上一封密函。

  顧昀接過拆開,仔細看了看,面上露出喜意。

  “仲珩這督漕果然了得,”他將密函遞給一旁的曹讓,笑道:“成郡已有著落了。”

  曹讓將密函接過,看了看,亦是欣喜。

  顧昀轉向余慶,問:“可有京中消息?”

  余慶苦笑:“無。”

  曹讓看看顧昀,打趣道:“將軍自從出京,四處查視,行蹤詭異不定,只怕陛下也找不著哩。”

  顧昀笑了笑,沒有搭理。

  “走。”他說了聲,自顧地翻身上馬。

  四周盡是白茫茫的一片,如迷霧般,風吹不動,手攪不開。

  馥之站在其中,想走出去,卻覺得身上沉沉的,邁不動步子。她張張嘴,想呼喚誰,聲音出來卻不真實,似碰在厚壁上一般沉悶。

  心中生出絲絲焦慮,馥之努力地揮手,想將那無形的羈絆撥開。忽然,淙淙的水聲入耳,她低頭,只見黑色的水正從腳底迅速漫上來,倏而已至膝頭,攪起巨大的漩渦,深處,紅光詭異。

  一股莫名的恐懼突然襲來,馥之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即將被吞沒,失聲尖叫……

  馥之一下驚醒。

  眼前黑洞洞的,寂靜無比。

  她睜著眼睛,心猶自激烈地跳動。她伸手向一旁,摸到蠟燭和火石,忙點燃。

  微弱的光將空蕩蕩的艙室照亮,自己仍然坐在榻上枕邊,匕首雪亮。

  夢而已……馥之長長地舒了口氣,不自覺地將手探向小腹,那裡安穩如常,並無不適。

  心漸漸平靜下來,她慢慢躺回榻上。

  這艙室絲毫不透光,馥之不知日夜,只能從王鎮侍從送三餐的次數來判斷過了幾日。

  自從那日逼走王鎮,馥之便牢牢把著艙門,即便送膳送水也只許人放在門口,她自己去取。王鎮曾來過幾回,亦被擋在外面。王鎮也算守信,雖怒氣衝衝,卻未曾使粗;馥之反倒提心吊膽,匕首日夜不離身。

  她時時留意著逃出去的機會,將耳朵貼在榻上,能聽到時而的踱步聲,不算太響,卻清晰可聞。那是門外看守她的侍從站累了,來回走動的聲音。

  可惜門只有一處,而自從馥之進來,外面的侍從除了換人,從未消失。

  馥之望著頭頂的艙板出神。

  這舟要從京城往巴郡,路程遙遠,途中總要靠岸補給。于她而言,外面的侍從倒不是大礙,要萬全地逃出去,還須等這舟靠岸才好。

  貨舟頭艙上,王鎮倚著小幾,對著盤盞滿滿的漆案,慢慢飲酒。

  旁邊,一名侍從看著他,神色閃爍。

  王鎮抬眼瞥見那侍從,酒氣上來,突然將手中酒盞砸向他,斥道:“看甚!未見肉吃光了?”

  侍從忙應聲,倉皇的朝艙外走去。

  王鎮倚回幾上,仍覺不解氣,拿起酒瓶直接仰頭灌了幾口,將空瓶扔在一旁。

  都是那姚氏!心中一個戾氣的聲音罵道。他堂堂王太子,何曾被女人憋屈!那日聽她一言,自己竟當真半步未入,現在想起來,只怕連侍從都笑自己膽怯!

  心癢得似貓抓一般。

  王鎮吐口氣,只覺酒意翻湧,恨恨地想,今夜就去宿那艙裡,哪怕丈夫是皇帝,她也不過是個女人!

  正想著,外面進來一人。王鎮以為是取肉的侍從,正要開口斥他太慢,卻發現來人是掌事高充。

  “太子。”高充向王鎮端正一禮。

  “高掌事。”王鎮瞥著他,神色慵懶:“來此何事?”

  高充看著王鎮,笑了笑,道:“無甚事,來與太子說說話。”

  “哦?”王鎮酒意仍濃,看也不看他,自顧舉箸夾起些小菜放入口中。

  高充不以為忤,自行在一旁席上坐下。

  蠟燭漸漸燃盡,燭火掙扎著,光照漸漸微弱。

  馥之正要起身去換火,忽然,似聽到有聲音從門外傳來。她警覺地一驚,轉頭盯著門上,過了會,卻不見絲毫動靜。她忙將耳朵貼在榻上,只聽外面的聲音有些紛雜,似摻著人語,片刻,一陣腳步聲清晰響過,再無動靜。

  心中生出一陣狐疑,馥之再附耳細聽,仍是寂靜,連踱步聲也不見了。

  一個念頭劃過腦海,馥之起身,小心地將木榻箱櫃一一移開,走到門邊。

  “門外有人麼?”她定定氣,佯問一句。

  無人應答。

  “可有人在?來人!”片刻,她將聲音稍稍提高。

  仍是安靜。

  心砰砰撞在心壁上,馥之站立片刻,伸手向門閂,慢慢打開。

  待擺正衣裳,高充緩緩道:“太子可曾想過,王公設計我等詐死,是何道理?”

  王鎮仍品著小菜,淡淡道:“自然是讓我全身以退。”

  高充笑笑,字字清晰道:“不單如此,還有一層。朝廷新政,王公失鹽利,已虛耗不得。巴郡經營多年,兵多糧廣,王公缺的不過一個事由。”

  王鎮瞪他,含糊地“哼”一聲:“我知曉。”

  高充仍笑:“如此,不知太子又可曾發現一處矛盾。京中所餘痕跡皆指太子已死,如今太子回到巴郡,王公又當如何說法?”

  王鎮愣了愣,未幾,不以為然:“父王自會安排。”

  “太子所言極是。”高充看著他:“太子或許不知,王公在西山另建了一處別所,屋舍園囿皆絕景,卻有高牆深池圍繞。”

  王鎮盯著他,面色漸漸冷下。

  “這話何意?”他問。

  高充神色淡定,望望艙中明亮的火光,神色平和:“王公之意,借此事起兵是定了。”他看向王鎮,目光深遠:“可太子無論生死,回到巴郡之後,卻只能當是薨在京城那大火之中了。”

  貨舟甬道狹窄,黯淡的燈光下,果然不見半個人影。

  馥之手握匕首,望望兩頭,朝光照較暗的一頭走去。

  拐角處,是一道木梯,上面的出口透出燭光,馥之聞到一些煙油的味道,似乎是一處庖廚。

  正猶豫要不要上去,突然,她聽到一陣重重的腳步聲傳來,間著刀兵撞擊的響聲。未幾,只聽一聲慘叫,頭頂的猛然壓下一片黑影。

  馥之大驚,忙躲到一旁。

  過了會,只見那陰影被移動,光亮中,一張死前驚懼的帶血面容掠過眼前。

  肚子裡一陣翻滾,馥之睜大眼睛,猛地捂住嘴巴。

  “掌事現在說這話,莫非是教本太子莫返巴郡?”王鎮腦中的醉意消退些許,神色不定地看著高充。

  高充微笑搖頭:“非也,太子必須返巴郡,只不過不是這般模樣。”

  王鎮狐疑地看他,正欲開口,忽然,發現外面進來了許多侍從,手中持刀,火光下,刃上竟染著血一般的顏色。

  王鎮又驚又怒,瞪著他們,喝道:“爾等做甚!”

  那些侍從卻不理會他,只向高充一禮。

  “處置完了?”高充淡淡問道。

  “處置完了。”那侍從道:“十四人,一個不多,一個不少,都拖到了一處。”

  一陣深深的驚駭由心底冒起,王鎮面色發白,只覺身上血液漸漸凝結。他咬牙盯著高充,一字一頓地說:“高充,你做甚?”

  高充看向他,唇邊彎起笑意,緩緩道:“若論起來,太子住在那別所中,有花鳥佳人相伴,倒不失一件美事。只是,”他看著王鎮的眼睛,笑意愈深:“有人不願太子活著返巴郡呢。”

  他話音剛落,只聽“鏘”的一聲,王鎮已經腰中佩劍拔出,指著他和侍從,額上青筋畢現:“爾等欲反耶?!”

  眾人皆看著他。無人答話。

  王鎮愈加暴怒,高呼:“護衛何在!”說罷,一腳踢翻案幾,盯向高充便揮劍劈去。

  劍刃未及觸到,忽然,“錚”地一聲弦響,一支羽箭迎面飛來,正正將他的胸口貫穿。

  王鎮看著胸前插著的箭杆,又抬眼看向持弓立在門前的梁升,睜大眼睛,滿臉不可置信。片刻,手中的劍“鐺”地落下,王鎮沉沉地倒在了地上。

  高充微笑地蹲下身,對猶未閉眼的王鎮道:“充方才說了許多,只願太子走得明白。若非梁升識英主,倒險些折去一壯士。”說完,伸出手,將他的眼睛闔上。

 

67.成郡(下)

  “現下做甚?”梁升向高充問道。

  高充站起身來,看看王鎮的屍首,道:“先將太子移走,其餘屍首留在這舟上,走後點火。

  梁升頷首,又問:“那艙中婦人如何處置?”

  高充看向他,道:“她知曉此事,留不得。”

  梁升答應一聲,轉身朝艙內走去。

  大江上,風平浪靜,一艘大舟駛過,江面倏而被劃開長長的水波。

  “夜中行舟,可賞江上月景,倒不失一件雅事。”成郡郡守坐在席上,舉盞笑道。

  王瓚坐在一旁,望著頭頂上的月亮,緩緩飲下一口酒,唇角微彎。江上的風並不算大,涼涼的吹在面上,和著口中的甘醇,格外愜意。

  成郡與南方百越之地有水道相通,自古為漕渠重地。朝廷每到旱澇之季,都會派督漕下來巡視,以保漕運通暢。王瓚這個督漕來到,卻與往日不同,除了督漕渠,還將各處水道也一併勘察。

  巴郡形勢,郡守心中通透,對這位督漕很是聽命,但凡有話必全力照辦。白日裡,王瓚請郡守撥一艘可容三十人的兵舟,夜遊水道。郡守答應,入夜則請王瓚登上兵舟,一路往西南。

  “成郡兵舟向來堅固,水軍熟稔,即便夜裡也可舟行如飛。”郡守道。

  王瓚頷首,微笑:“果名不虛傳。”

  梁升下到艙內,一路走到王鎮的艙室前。

  門靜靜地闔著。

  梁升將手在上面叩了叩,道:“夫人。”

  無人應答。

  梁升不慌不忙,再叩:“夫人請開門,某有要事……”話未說完,他忽然發現門縫似乎被自己叩開了一些。心中狐疑,梁升猛地將手一推,門竟“呀”地打開。

  燭光照入艙內,梁升面色一變。

  只見幾件箱案床榻在艙內擺得亂七八糟,哪裡還有那婦人的影子!

  甲板上,王鎮的屍體已經移走,侍從們正將四處灑滿油。忽然,有人在舟首向高充喊道:“掌事!前方有大舟正駛來!”

  高充一驚,忙走過去看,只見月色下,果然,一隻大舟正向他們靠近,火光通明,觀其形制,竟是一艘兵舟。

  “可要立刻避走?”身旁的侍從問。

  “避也避不得多遠。”高充望著那邊,道:“若是追蹤而來,我等休矣。”

  “那怎麼辦?”侍從驚惶道。

  高充神色沉著,當機立斷道:“叫他們上來,立刻換舟,將此舟點燃!”

  侍從應諾,轉身去傳命。

  馥之確定無人了,小心地攀著木梯登上去。

  只見上面果然是一間庖廚,借著壁上的火光,可見灶台食器占去了大半地方。地板上,一條血痕觸目驚心,長長的,一直拖到門外。

  馥之轉過眼睛不去看它,朝四周望去,發現此處除了一扇門,還有一處小窗。她走到那窗前,朝外面看瞭望。接著微弱的亮光,隱約可見白色的浪花翻滾在下方丈余之處。再望向遠處,月色下,岸邊似乎還離這裡遠得很。

  頭頂上傳來往返的腳步聲,馥之望瞭望,那裡似乎就是甲板。提起的心又生出些疑惑,夜色已深,這舟竟未靠岸,不知要做甚。方才那可怖的一幕浮上腦海,她愈加感到惴惴。

  此處自是不可久留,馥之望向門口,尋思自己閉門不出,離開艙室一時也不會被人發覺,該找個地方先藏身以等待時機才是。

  正思索著,忽然,她聽道頭頂的聲音突然雜亂起來,這時,一個聲音從那樓梯口隱隱下傳來:“搜!務必找出那婦人!”

  梁升將艙室附近各處搜了個遍,毫無所獲。

  忽然,一名侍從急急跑來向他道:“前方來了兵舟,掌事吩咐回甲板。”

  梁升一驚,答應一聲,召集眾人撤退。上了木梯,梁升回頭看看那梯口,覺得有些咽不下氣,對侍從道:“將各處梯口封起。”

  各侍從猶豫一下,應下,分頭向四處。梁升轉頭看到不遠處,庖廚還亮著燈,想起那裡也有梯口,大步走過去。

  “梁侍衛!兵舟將至!要點火了!”一個聲音在身後大叫。

  梁升應了一聲,仍走到庖廚中,將艙板封起。

  地上,剛才拖走死屍留下的血痕仍在,梁升看一眼,正要離開,突然,他發覺上面隱約有只腳印。仔細看,只見那腳印小巧,並非這舟上任何一個男子的尺寸。

  一個念頭劃過腦海,梁升望望庖中,又向方才進來的門口望去。

  門外,梯口上的光照從甬道盡頭投來,昏暗不已。

  梁升慢慢走向前方,腳踏在木板上,發出沉沉的聲音。

  梯口與庖廚之間,只有一間小小的藏室,內貯糧米油鹽。梁升在藏室門口停下腳步,裡面黑洞洞的,漆黑不見五指。

  “梁侍衛!”甲板上的人催促的聲音又傳來。

  梁升卻不理會,只盯著那藏室,片刻,從腰間“鏘”地拔出劍。

  突然,手上一痛。

  一個陶罐正正砸在他的腕上,劍“鐺”地脫手落地。

  接著,面前寒光一閃,梁升忙躲開,只見一名女子手握匕首從黑暗中劃過來,撲了個空。梁升大怒,一把將她的手腕抓住反剪。

  梁升繳下匕首,冷笑:“夫人好本事!”說著,便欲將匕首割向她的喉嚨。

  不料,面前一陣鬱鬱的濃香襲來,梁升睜大眼睛,只覺渾身突然一陣麻痹失力,被那女子一下掙脫開去。

  喊了幾聲無人理會,梯口上的侍從滿頭大汗,望向高充。

  “掌事!兵舟將至!”舟首的人大喊。

  “點火,離舟。”高充面色陰沉,咬牙道。

  侍從遲疑片刻,忙應下。長長的舟板已將架好,高充領著眾人,走到另一隻舟上,撤下木板。火遇到甲板上厚厚的油,熊熊染起,未幾,即高高竄起。

  馥之奔出甬道,忽然腳下一滑,她忙扶住旁邊的牆壁。低頭一看,腳下,竟淌著油光。只聽“轟”一聲,梯口上突然灼亮,濃煙捲著熱浪迎面而來,艙內瞬間灌滿嗆人的火煙。眼見著火苗順著地上的油燒來,馥之大驚,忙轉身向後奔去。

  突然,臂上突然被人用力扯住,馥之吃痛回頭,一個男人表情猙獰,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手中仍握著匕首。馥之奮力掙扎,集中渾身氣力,將手肘向他肋下猛然一撞。

  男人吃痛,向後跌倒下去。油浸在他的衣服上,未幾,火苗竄來,痛苦的慘叫聲中,男人渾身被火焰吞噬。

  馥之又驚又恐,狂奔向庖廚。那扇視窗就在面前,忽然,看到灶旁有一根才削皮的木頭。心中急智一閃,馥之使盡氣力搬起那木頭,從視窗頂出去。

  “嗵”地一聲悶響,外面傳來木頭落水的聲音。室中越來越熱,刺鼻的濃煙將四周包裹,馥之忙爬上窗口,將心一橫,屏氣縱身躍下。

  烈火包裹下,貨舟如火山一般,把江面映得金光通紅。

  這景象來得突然,兵船上的人看著那邊,無不驚詫咋舌。

  “快駛前,看看可有落水之人!”郡守對從人大聲道。

  “不必!”王瓚面色沉著,指著前方:“繞過貨船,全力往前,必有人借此逃遁!”

  眾人一訝,郡守卻不敢怠慢,忙傳命舟人全速向前。

  兵舟在江面上劃開水波 ,從燒得熾熱的貨舟旁經過,只見前方的月色下,果然,一艘大舟正迅速匿去。

  王瓚心中疑惑,正欲催兵舟追趕,這時,舷便有人驚呼:“江中有人!”

  王瓚忙走過去看,果然,被火光照得明亮的江面上,一人正抱著橫木漂來,在水面沉浮搖曳。

  “救起來。”王瓚吩咐道。

  從人應諾,忙停舟撈人。

  過了不久,一個渾身濕淋淋的人被抬到甲板上,將那面上的頭髮撥開,眾人見竟是一女子,不由又是一驚。

  “讓開!”只聽王瓚突然喝道,眾人不及反應,卻見他已推開旁人,神色震驚地將那女子摟起。

  女子猛烈地咳起來,痛苦地弓起背。

  “快去取被褥!”王瓚急急地朝從人大聲道。

  忽然,袖口被用力扯住。

  王瓚轉頭,卻見馥之面色蒼白,死死地盯著他,雙目中滿是恐懼,顫聲道:“孩子……救我的孩子……”

  夜色漸深,皇帝閱完奏章,從宣政殿內出來,宮侍和期門衛士早已整裝,在宮門迎候。

  皇帝步履緩緩,在步攆上坐下。

  常侍徐成見已穩當,命宮侍抬攆,儀仗整齊地離開了宣政殿。

  宮道長長,明燈的光照中,眾人的腳步聲細碎而響亮。

  走著,徐成小心地問皇帝:“陛下今夜宿何處?”

  皇帝端坐著,正閉目養神,未言語,似乎沒聽到他的話。

  徐成看看他,見他不搭理,也不敢再問,心中想著皇帝定是疲乏了,可直接返紫微宮。

  “去姚美人處。”只聽皇帝淡淡道。

  徐成聞言,忙答應,讓宮侍抬往甘棠殿。

  蕙宮在宮城之北,有大小宮室百餘間,新入宮的各等妃嬪都分在此處。

  皇帝步入甘棠殿時,姚嫣與一應宮人皆已跪拜迎候。

  “起身吧。”皇帝笑意淡淡。

  姚嫣輕輕應了聲,款款起來。她今日穿得甚為素淡,烏髮低綰,僅有一支玉簪飾在髻上。

  皇帝看著姚嫣,神色平和。

  正要往榻上走去,忽然,他嗅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向姚嫣問道:“卿方才在殿中熏了香?”

  姚嫣抿抿唇,答道:“正是。”

  皇帝頷首,目光忽而瞥見不遠處的一張案臺上,擺著一隻小巧的香爐和兩盤時鮮果品,似祭物一般。

  “卿莫非在夜裡拜神?”皇帝唇角彎彎。

  姚嫣抬眼看看他,神色稍黯,少頃,輕聲道:“正是。”

  “哦?”皇帝覺得有趣:“卻為何事?”

  姚嫣低下頭:“妾聽得武威侯夫人數日前失蹤,心中甚憂。常聞拜月乞願甚靈驗,今日見月色正好,又是吉日,便在堂前設案祭拜。”

  皇帝目光微微凝住。

  不遠處,一支蜜燭“啪”地炸了一下,火光微微搖曳。

  姚嫣眼簾半垂,長睫的如羽,影子淡淡掃在臉頰上。

  “若朕未記錯,卿與武威侯夫人是堂姊妹?”只聽皇帝緩緩開口道。

  姚嫣聲音輕柔:“正是。”

  皇帝看著姚嫣,殿中融融的光照下,她的面容素淨,低眉間,光潔的肌膚與烏髮相映,平添一股溫婉之姿。

  “卿抬起頭來。”皇帝嗓音在近前低低傳來。

  姚嫣慢慢抬頭。

  皇帝的臉近在咫尺,注視著她,雙目深沉幽遠,片刻,唇邊揚起一抹笑意,越來越深。

  姚嫣望著他,只覺心跳急急催起,如擂鼓般撞在心間。忽然,腰上一緊,她站立不穩,已被壓倒在了榻上……

  殿外,夜露落滿庭院,新月如鐮,靜靜掛在西天。

 

68.羽箭

  九月初,濮陽王太子火災身亡的消息不脛而走,傳遍天下。同時,更有一個教人聞知驚悚的秘聞——濮陽王太子一行人,死時皆在各自館舍之中,無火起逃走的痕跡,疑是被人謀害致死。

  濮陽王府中,盡皆縞素,哀慟的哭聲遍地。

  “小人未盡護衛之責,恨不得萬死以代,豈王公賜死!”王鎮靈前,高充滿臉涕淚,向濮陽王王欽大哭道。

  王欽一身麻衣,雙手扶著拐杖,一動不動地望著垂下的白幡,蒼白的臉上消瘦許多。

  “我兒啊!”一個淒厲的聲音傳來,只見剛剛暈厥過去的王后從後堂裡奔出來,撲在棺木上,捶胸頓足地嚎哭:“阿母自爾去後日日在神前禱告,誰知竟是再見不得!”

  後面,一身斬衰的王太子妃雙目紅腫,聞得此言,愈加泣不成聲。

  堂上的哭聲愈加哀戚,王后看向默立的王欽,猛然上前抓住他的手臂,嘶聲竭力道:“我兒必是遭人暗算!王公定要將歹人拿來萬剮於靈前!”

  王欽仍看著面前,似恍然未覺。

  “母后……”王瑾一身喪服,滿面淚痕地走過來,將渾身癱軟的王后攙起。

  王后抱著王瑾,痛哭道:“你兄長如今去了,阿母便只剩你一人!”

  王瑾亦大哭。

  蔡纓還未進門,就見蔡暢立在廊下,望著庭中樹木出神。

  “父親。”蔡纓走上前去,向蔡暢一禮。

  蔡暢轉頭看看她,略一頷首。

  “父親可聞得外面的傳言?”蔡纓望著蔡暢,忐忑道:“都說王太子是陛下殺的。”

  蔡暢聽了,淡淡一笑:“阿纓以為如何?”

  蔡纓想了想,道:“王太子雖是濮陽王嫡長,可巴郡還有王子數人可繼,朝廷若為除嗣殺王太子,豈不愚蠢?”

  蔡暢不語,片刻,卻忽然道:“你阿母走了可有十年?”

  蔡纓一愣,頷首:“再過五日,正好十年。”

  蔡暢微笑:“此等大事,須往廟中虔心祈福一番才是。阿纓可還記得為父去年帶你去的白露觀?”

  蔡纓略一思索:“可是蒲嶺中那座?”

  蔡暢點頭:“正是。為父半月前已傳書與觀中真人,托他操辦法會。”他沉吟片刻,看著蔡纓:“錦城至蒲嶺須三日,你下晝啟程,待到達白露觀,還可做主準備一番。”

  蔡纓訝然:“這麼急?”

  蔡暢苦笑,歎口氣:“為父府中事務繁瑣,過得兩日才能動身,家中亦無他人,只得勞你。”

  蔡纓聞得這話,沒有言語。母親過世多年,父親為自己不受欺負,從無繼室添子之意。如今家中冷清,與自己也有莫大干係,想起來亦不免傷感。

  “阿纓去便是。”蔡纓低頭道。

  夜色漸深,前堂上,慟哭聲仍隱隱傳來,帶著些乾澀,耳中一片嗡嗡的響。

  王瑾走到王欽屋外,只見這裡靜悄悄的,兩名侍婢手捧著剛熱好的羹湯,低頭入內。

  門前的近侍看到王瑾,忙迎上前來,向他一禮:“殿下。”

  王瑾輕聲問:“父王可還歇息?”

  近侍答道:“王公方才已醒來……”話音未落,忽而聞得王欽緩緩的聲音響起:“可是仲玟?”

  王瑾忙答道:“正是兒臣。”說罷,小步趨入。

  室中燭光溫和,王欽仰頭靠在榻上,閉著眼睛,手中拿著一支羽箭。

  “你母后如何了?”王欽眼也不睜,低低問道。

  王瑾恭敬答道:“母后方才躺下,已睡去,長嫂與她相伴。”

  王欽沒有說話。

  “你長嫂亦是辛苦,又有幼子,可讓其他婦人去侍奉你母后,讓她回去吧。”過了會,只聽王欽淡淡道。

  “諾。”王瑾應承道。說著,他微微抬眼,目光卻一下落在王欽手中那箭上,瞥見箭頭上泛著烏黑的光亮。

  “他們說,你兄長本已出了京城,可羽林追了來,你兄長中箭而死。”王欽突然睜開眼,看著王瑾。

  王瑾忙垂目。

  “兄長去得甚突然……”少頃,王瑾道,聲音帶著些微的哽咽。

  “你抬首。”

  王瑾一愣,片刻,抬起頭來。

  王欽盯著他,目光明亮而深邃,似要將他的每一點表情看清。王瑾迎著他的視線,雙眸秀美而真摯。

  “上前來。”王欽又道。

  王瑾走過去,站在王欽面前。

  王欽的眼睛仍看著他,一瞬不移。未幾,他的唇邊揚起一個笑容,眉間慢慢舒展。

  “為父聽師者說,你學業甚刻苦,策論射禦,皆有所成。”他倚回幾上,不緊不慢地說。

  王瑾低頭:“師者謬贊。”

  王欽笑起來,聲音洪亮。

  王瑾一驚,抬頭看他。

  “小子!”王欽仍是笑,伸手一拍王瑾肩頭:“師者誇讚有何打緊,嗯?父王如今也只剩你一人了!一人了!”

  他的笑聲似乎將房梁也震得鳴響,肥厚的手掌不斷地拍在王瑾肩上,一下一下,王瑾的身體隨之晃動不已。

  “兒知曉。”王瑾伏在地上向他一拜,緩緩道。

  熱氣從四面八方而來,繞在額頭邊和頸間,憋熱得難受。

  馥之頭昏腦漲,向想睜開眼睛,卻無論如何也辦不到。她想逃開,卻不知該逃向何處,腳下羈絆重重,她被絆得跌倒的瞬間,忽然感覺到腹中似乎有什麼在動。

  馥之一驚,猛然睜開眼睛。

  身上裹著厚厚的棉被,室中,藥氣與溫熱交融,蕩漾在鼻間。

  馥之艱難地動了動身體,卻突然停住,迅速將手探向小腹。

  一切如常,並無害怕中的痛感,腕上,脈搏平穩。難以言喻的激動沖上心頭,馥之覺得有些不可置信,忙翻開被子,欲起身再探。

  “夫人切勿起身!”這時,一名老婦忙過來阻止她,滿面笑容,露出所剩無幾的牙齒:“這湯藥要熏久些才好,夫人著涼,可又要驚了胎氣。”

  馥之吃驚地望著她,卻不再動作。

  喉嚨裡乾澀得像要冒火,馥之張張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老婦見狀,忙端來水碗,喂馥之飲下。

  馥之一口氣將水飲盡,片刻,慢慢覺得好了些。

  “媼是何人?”她望向老婦,問道。

  老婦看看她,卻不答話,將被子捂好,嚴肅而語重心長地對馥之說:“夫婦間總有吵鬧,郎君是個細心人,夫人再不快也該顧及腹中骨肉,切莫再動輒返母家。”


69.遇救

  馥之心中似被什麼一觸,睜大眼睛望著老婦,話也說得結巴:“他……我夫君在此?”

  老婦奇怪地看她一眼,笑起來:“夫人莫非忘了,前夜你落入江中昏厥,正是郎君將夫人送至此處。”

  馥之愣了愣,那時的記憶漸漸浮上腦海,卻只恍然記得自己曾抓住一人大聲呼救,之後再無知覺,至於那人是如何模樣,馥之卻是想不起來了。

  正疑惑,這時,外面忽然響起一人的聲音:“阿媼可在?”

  老婦聽得,笑著對馥之道:“可不是來了?”

  馥之聽那聲音全然陌生,更是詫異。老婦卻不多說,答應著起身走了出去。

  未幾,門被推開,一名中年人低頭走了進來,向馥之一揖:“夫人安好。”

  馥之看著他,只見此人身形結實,神態平和,舉止間頗有些大家掌事的氣度,自己卻從未見過。

  “爾乃何人?”馥之問。

  “小人阿泉。”中年人答道,停頓片刻,他說:“小人奉主人之命前來探視夫人,夫人無恙,小人亦可安心覆命。主人讓小人傳話與夫人,夫人身體未愈,當安心在此,武威侯處,主人已遣人送信。”

  聞得顧昀名號,馥之大吃一驚。

  心砰砰撞起,她按捺激動,問那阿泉:“你主人是誰?”

  阿泉仍低著頭:“主人說,夫人將來自會知曉。”

  馥之看著他,心中沉吟。

  阿泉見她不出聲,又是一揖:“夫人若無吩咐,小人暫告退。”

  馥之見他不欲多說,也不再問下去,頷首答應。

  看著阿泉出去,馥之躺在榻上,思索著他方才說的話。

  她自然不會以為救自己的果然是顧昀,那般情形之下,“夫婦“當是為掩人耳目而不得已胡謅的。可聽阿泉方才所言,他的主人應當認得顧昀和自己,卻想不出到底是何人。倒是這個阿泉,馥之雖覺得他面生,聽到這個名字時卻莫名地覺得耳熟,像是在哪裡聽到過……

  不過,據時日推斷,此處大約是南方了,顧昀若未歸,或許與自己相隔不遠……想到這些,馥之的心又起了些波瀾。

  正想著,這時,老婦端著一碗粥食從門外進來,放到榻旁一隻老舊的小案上。

  她正要喂馥之吃食,馥之婉言拒了,自己在榻上坐起身來。

  “有一事要問阿媼,”馥之看著她:“不知我那時被送至此處,是何情形?”

  老婦用湯匙將粥慢慢攪涼,答道;“那時已是深夜,郎君送了夫人來,開口便是重金,央老婦施救。”

  馥之頷首,又問:“後來呢?”

  老婦慢慢道:“後來,夫人昏睡了一晝夜,郎君也守了一晝夜,也多虧夫人身體康健,否則扁鵲來了也難辦。”說著,她看向馥之,問:“郎君可是府堂中人?今晨來了好些府吏模樣的人來請他,郎君問得夫人無恙方才離開。”

  馥之想了想,沒有答話,卻問老婦:“他曾說他是我夫君?”

  老婦奇怪地看她:“不是你夫君又是何人?方才那家人曾與老婦說,夫人賭氣夜歸母家,卻不慎落水,幸得郎君趕到救起。他說那時情急,郎君聞得老婦多年的穩婆名聲,便將夫人就近送了來。”說著,她笑笑,將粥食遞給馥之,語重心長道:“還是那話,夫妻總有不和之處,多多體諒便是。郎君待夫人可是上心,昨日那一晝夜,郎君可水米未進哩。”

  馥之看著老婦,心中疑惑重重,卻只一笑,接過粥碗慢慢進食。

  秋日的寒氣在高聳延綿的山嶺中穿行,抬頭望去,只見光照陰暗,竟望不見山頭。

  “成郡峽谷深邃,水道曲折,向來為天險之地。”隨行的成郡水軍將官向王瓚道:“舟楫難行,巴郡以為屏障,更勝鐵壁銅牆。”

  王瓚頷首,望著面前的湍急的水道。兩岸猿聲陣陣,在峽谷間回蕩,更教人生出些莫測之感。

  “此地何名?”王瓚沉吟片刻,問那將官。

  將官道:“此地名鳩裡,水軍行舟練兵,只至此處。”

  王瓚點頭,片刻,看向氤氳的天空,默然不語。

  馥之在室中睡了大半日,待醒來,已是下晝了。

  老婦見她睜眼,將熬好的補藥端來。馥之辨了辨藥湯的色味,確定與自己所述無誤,方才輕吹著,慢慢飲下。

  “夫人竟識醫術哩。”老婦驚訝道。

  馥之含笑:“不過些皮毛。”說著,轉而問她:“不知方才我夫君可曾再來?”

  老婦搖頭:“郎君晨早離去,再未見他。”

  馥之頷首,低頭再飲湯藥。

  外面透來的光照漸漸暗了,馥之在榻上躺了許久,覺得疲憊,卻不敢輕易動作。幸而老婦健談,馥之與她聊些育兒之道,卻也甚投機。

  正說話間,外面傳來些人聲。老婦起身出門去看,沒多久,又笑吟吟地進來,對馥之說:“這回可是真來了。”話音剛落,只見門簾掀起,一人身著錦袍革帶,邁步進來。

  待看清那人面容,馥之睜大眼睛,竟是王瓚。

  王瓚瞥見馥之神色,似早有預料,放下門簾,從容地走了進來。

  老婦收拾起馥之的藥碗,向王瓚笑道:“老婦斷言夫人今日必清醒,可未誑郎君?”

  王瓚向老婦一禮:“多謝阿媼。”

  老婦含笑,看看王瓚,又看看馥之,走出門去。

  室中只剩二人,馥之看著王瓚,只覺詫異莫名。王瓚看她一眼,踱幾步,在席上坐下。

  “原來是君侯相救。”稍傾,馥之深吸口氣,微笑著向他一禮。

  王瓚看著她,略一還禮,卻將視線轉向視窗。

  他頰邊映著窗口透來的氤氳光澤。衣冠雖整,卻有些風塵僕僕之色,眼瞼下,青黑隱隱可見。

  “現下可安好?”只聽他淡淡問道。

  馥之答道:“已安好。”

  王瓚頷首,少頃,卻又轉過頭來:“還未問夫人何以至此,深夜落水又是何故。”

  馥之料到這事由必會被問起,卻不敢輕易說出,只笑了笑,道:“歹人劫持,馥之全力逃出,以至落水。”

  王瓚聽這話說得輕巧,眉梢微微揚起。

  二人各不言語,王瓚盯著馥之,馥之亦大方回視,毫無遮掩。

  心底似有什麼撩起,王瓚忽而收起目光 ,悠悠道:“不想扁鵲身懷螟蛉子那般奇物,竟也有受困之時。”

  馥之愣了愣,唇邊浮起一抹苦笑。螟蛉子乃外出防身之物,又對胎兒不利,馥之早已除身。不料逢此變故,馥之幾束手無策。幸而那艙中的香料亦有些麻木之效,馥之靈機之下取來配製,雖比不得螟蛉子,卻終是救得一命。

  她沒有接王瓚的話,卻想到更要緊的事,問他:“馥之聽聞,君侯已遣人給我夫君傳書?”

  王瓚看看她,未幾,頷首:“然。”

  馥之心中一喜:“他仍在南方?”

  “然。”

  馥之忙又問:“書信何時可至?”

  “不知。”王瓚斷然道。

  馥之一訝。

  王瓚掃她一眼,不緊不慢地說:“他行蹤不定,幾日來全無聯絡,我那使者也須尋得他才好。”

  馥之語塞,心中的期待漸漸落下,遂不再言語。

  “濮陽王太子失蹤之後未出幾日,濮陽王使者到京,得知此事即覲見陛下,在殿上向京兆尹公然發難,又請陛下將太子屍骨歸還巴郡。”蜀郡水軍營中,京城來的使者向顧昀稟報道:“此事一度傳開,鬧得沸沸揚揚。”

  顧昀聽他說著,雙眉凝起。

  “濮南王此計甚妙,”曹讓冷笑道:“這麼一掀,燒死的便果真是那王太子了。”

  顧昀看向使者:“陛下如何處置?”

  使者道:“陛下命廷尉嚴加查證,答應給濮陽王解釋。”

  顧昀頷首,問余慶:“巴郡可有消息?”

  余慶答道:“有。濮陽王府中已辦起喪禮,府中皆服縞素。”

  “哦?”曹讓想了想,看向顧昀:“濮陽王動作卻是快得很。”

  顧昀沒有說話,唇邊卻浮起淡淡的笑意。片刻,他又向使者問道:“大司馬府中可有消息?”

  使者目光似一動,低頭道:“無。”

  顧昀點點頭:“如此。”說罷,讓使者下去歇息。

  “大司馬來不得太早。”曹讓看著使者離去的背影,想了想,向顧昀道。

  顧昀看他一眼,笑了笑,卻望向外面。

  天上,月色皎潔,與江上戰船延綿的燈火光相接,似乎能將天際的幽暗也沖淡開去。

  寒氣隨著夜露漸甚,錦城鹽務使府中,馬朱步子匆匆,穿過光照寡淡的庭院,朝謝臻的房中走去。

  燭光在夜風中微微搖曳,謝臻身披大氅,靜靜地坐在案前看書。

  聞得腳步聲,他抬起頭。

  “公子。”馬朱神色緊張,將門掩上,走到謝臻面前:“府外發現好些人影,只怕留不得了。”

  謝臻神色不改,將手上的書緩緩闔上。

  “府中僕役可都安頓好了?”他問。

  馬朱答道:“小人照公子所示,半月來,府中僕役皆已遣散。”

  謝臻頷首,又問:“舟楫呢?”

  馬朱道:“舟楫已備下,單等公子去到。”

  謝臻笑笑,緩緩道:“他們比我急,慌甚。”說罷,將書翻開,繼續看書。

 

70.出逃

  巴郡東邊的蒲嶺中,樹林的顏色已經漸漸蕭索。

  蔡纓走到廂房的屋簷下,只見陽光明亮,與滿地落葉的金黃襯得鮮豔。不遠處殿上的敲磬聲叮叮傳來,在寂靜的庭院中顯得格外響亮。蔡纓看了一會,轉身走回房中。

  心中卻難以平靜。她來到白露觀已有兩日,明日就是母親忌日,卻遲遲未見蔡暢的消息。如今巴郡形勢,她著實猜測不得。王太子遇難,郡人都說是朝廷下的毒手,濮陽王卻對蔡暢這朝廷派來的丞相恭敬無改。蔡暢到王府上探望時,濮陽王還曾親自出來迎送。

  可濮陽王越是這般,蔡纓越是放心不下。若非母親十年法會這般大事,她是決計不離錦城的。

  蔡纓在榻旁坐下,打開自己的行李,一方木匣正在其中。

  這個木匣蔡纓很熟悉,裡面有她母親的遺物,每年忌日,蔡暢都會將此木匣奉在靈前,憑弔一番。

  “……阿纓先將此物帶去,早晚供奉,萬事須聽從真人交代。”臨走前,蔡暢將木匣交給蔡纓,囑咐道。

  蔡纓將木匣開啟,裡面,一綹頭髮端正地放在白絹上,青線紮著,正是母親當年所留。睹物思人,蔡纓歎口氣,將木匣闔上,捧著它起身走向前堂。

  謝臻晨早起來,剛洗漱完畢,便聽得家人來報,說郡守劉堪已經到了。謝臻答應一聲,從容地整理一番衣冠,走出門去。

  堂上,劉堪果然已經等候在此。

  見到謝臻錦袍玉冠,劉堪目光一動,滿面笑容地上前作揖:“使君今日風采甚卓著。”

  謝臻淡笑,還禮道:“府君來邀,臻豈敢失禮。”說著,似一思索,向劉堪問道:“今日隨府君去看郡兵大營,這般穿著可是不妥?”

  劉堪聞言,忙搖頭而笑:“使君此言差矣,怎會不妥?”

  謝臻亦笑,與劉堪相互揖讓出府。

  門前,郡兵佩刀執矛,將劉堪的車駕擁在正中。馬朱與一干家人亦引著一輛馬車出來,謝臻神色從容,與劉堪一禮,坐到車上。

  車駕在從人的前呼後擁之中緩緩走起,日光照在郡兵的矛頭上,泛著白花花的亮光。

  待到了街上,卻是熱鬧非凡。劉堪坐在車上,發覺兩旁不知何時聚集了許多士庶百姓,越來越多。

  “那是明珠公子謝郎!”他聽到有人大聲喊道。

  劉堪一驚,轉頭望去。只見路旁士人平民似乎愈加激動,紛紛圍堵過來。

  後面的車上,謝臻正襟危坐,頰邊掛著溫文的微笑,恰如明珠般光彩照人。

  錦城百姓久聞這位鹽務使美名,可他平日裡出行皆乘帷車,從未在大庭廣眾之下露面。今日難得見到真容,眾人不免喜出望外,皆爭相一睹。

  人群愈發擁堵,塞得車馬難行。郡兵忙揮動手中的長矛,將攔路的人呼喝開,艱難前行。

  好不容易出了大街,前面,水道橫穿錦城,兩岸以長橋相連。正逢圩日,水道開閘同行,時而有舟楫在水道上穿梭來往,運送貨物。

  百姓仍欲跟隨,劉堪甚不耐煩,命郡兵把住橋頭,讓車駕先過。

  這時,水道兩岸忽而傳來一聲驚呼。

  劉堪望去,只見一艘大舟滿載著貨物,正朝長橋駛來。那上面的貨物堆得高高,似乎可撞得橋底。

  劉堪一驚。

  “不成!不成!”岸上的人朝舟上大叫。

  舟上的幾人亦是一團忙亂,趕緊撐出長竿,眼看著貨物要與橋底相撞,倏而停下。眾人皆松了一口氣。

  這時,劉堪突然發現後面的車駕停了下來,望去,卻見謝臻已經棄車。他不知何時寬去了外袍,露出裡面的一身勁裝,跨出橋欄,輕捷地跳到貨舟上。

  事出突然,旁人皆詫異不已,待劉堪大聲教人阻止,謝臻的隨行幾名家人卻不知從何處拿出刀來,將來人逼開。

  劉堪心中大叫不好,忙又大聲喝令郡兵,無奈郡兵正在橋頭忙著與百姓糾纏,待趕來,謝臻和一眾家人已到了貨舟上。

  早有一隻輕便的小舟侯在一旁,謝臻下到舟上,回頭向橋上目瞪口呆的劉堪露出笑容,朗聲道:“府君!軍營之約,謝某難從,恕先行一步!”

  說話間,小舟已行出幾十丈遠,劉堪氣急敗壞,命郡兵放箭,剛取了箭來,橋下貨舟突然前行,貨物與橋底相撞,眾人站立不穩,被震得幾欲倒地。

  帶劉堪驚魂未定地扶著橋欄望去,水面上只剩幾道碧波蕩漾,卻哪裡還有那小舟的影子!

  “謝臻就這麼走了?”濮陽王府中,王欽坐在榻上,往手中的茶湯輕吹一口氣,不緊不慢道。

  前面,劉堪面色發白,身上早已出了一層冷汗。

  “是。”他低聲道。

  王欽瞥他一眼,繼續道:“水道出了錦城直通大江,江口也有郡兵把守。

  “小臣曾領人往江口追趕,在江邊找到了謝臻的空舟,往江口查問也一無所獲。”劉堪眼也不敢抬,低頭道。

  “謝臻不知所蹤?”王欽道。

  劉堪艱難地咽咽喉嚨,忽然向王欽一拜:“小臣……小臣疏忽,罪不可恕。”

  王欽沒有說話,過了會,他忽而輕笑起來,放下茶盞:“府君何以這般自責?區區謝臻,走了便罷。”

  劉堪驚異抬頭,王欽看著他,面帶淺笑。

  “王公……”劉堪心中驚疑不定,結巴道。

  王欽仍是笑,搖搖頭,語帶安慰:“府君與寡人相交多年,莫非還不知寡人脾性?謝臻狡詐,被麻痹的何府君公一人?寡人斷不介懷。”

  劉堪聽得這番話語,心中一陣激動,連聲稱謝。

  王欽唇角微彎,擺了擺手。

  隔日,往京中的使者回到錦城,帶回一隻漆棺,裡面據說裝著王太子的遺骸。

  消息傳出,滿城皆驚。

  王府中更是慟哭聲又起,據說王后看到那燒得面目全非的遺骸,當場暈厥,王欽亦悲痛欲絕,臥榻不起。至此,一直擺在靈堂上的棺木也有了實在的名聲,喪禮正式開始,弔喪者盈門而至。

  夜晚,正當萬籟寂靜之時,濮陽王府外,忽而一片嘈雜。

  吵鬧聲驚動了王欽,他步出府前,只見火光滿目,長史李複及一眾臣子站在階下,後面是王府戍衛士吏,站得密密麻麻,戈矛如林,鐵衣寒光照人。

  見得王欽出來,李複跪下,向他長長一拜,大聲道:“太子京中遇害,兇手逍遙,而朝廷無所作為。我等追隨王公已久,今實不忍旁觀!”

  王欽皺眉,喝道:“爾等欲反耶?”

  李複大聲道:“王公同系天家血脈,龍章鳳姿,豈為小兒所辱!今日我等既來此,即置生死於度外,雖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王欽瞪著李複,正待喝斥,王瑾卻突然走出來,一下跪倒在王欽面前,泣道:“豈父王為兄長討還公道!”

  話音落下,身後眾人群情激昂,皆隨著振臂高呼:“請王公為太子討還公道!”

  王欽看著眾人,好一會,長歎一聲。

  “取寡人權杖來。”他對身側的內侍道。

  內侍應聲,轉身入府。未幾,捧著一物走出來,正是朝廷頒下的濮陽王權杖。

  王欽拿過權杖,面向府前,目光炯炯,在眾人間慢慢掃過。

  只聽他沉聲道:“今上聽信佞臣之言,妄加猜測宗親貴戚,苛待日甚,開朝開餘年來未之有也!今日,寡人興兵討逆,以正天道!”

  眾人聞言,皆鼓舞不已,喊聲震天,誓隨之聲此起彼伏。

  李複等人紛紛下拜,激動道:“我等誓隨王公左右!”

  王欽手握權杖,望著被火把光染得金黃的天空,雙目中深沉如海。

  白露觀文清真人聽得弟子來請,忙走到觀前去看。只見蔡纓站在車駕前,滿面怒容地瞪著幾名攔阻的弟子。

  文清真人心中明瞭,一抖拂塵,走上前去。

  “女君這是何故?”文清真人讓面帶笑意,向蔡纓問道。

  蔡纓見他出來,按捺下火氣,一禮,道:“真人,家母法事已畢,纓告辭。”

  “哦?”文清真人看著她,片刻,讓弟子們下去。

  “女君不可返錦城。”文清真人斂起笑意,緩緩道。

  “為何?”蔡纓心中一沉,緊盯著她。

  文清真人沒有回答,卻問:“蔡公交與女君那木匣,女君可帶在了身旁?”

  蔡纓一怔,點點頭:“在。”

  文清真人歎口氣:“女君現下便將它打開。”

  蔡纓疑惑地望著他,忙將木匣從車上取出,小心打開。木匣中,一綹頭髮置於白絹上,與往日所見並無分別。

  “將白絹拿開。”文清真人道。

  蔡纓一眼翻開白絹,卻見下面放著另一綹頭髮,還有一塊絹布和一張紙。不祥的預感壓在心頭,蔡纓伸手拿起那綹頭髮,指尖微微發抖。

  那頭髮像是新割下的,摻著些花白,與蔡暢的頭髮別無二致。

  “這……這是……”蔡纓面色煞白,抬眼望向文清真人。

  文清真人低聲道:“蔡公當給女君留了書。”

  蔡纓低頭再看向木匣,放下頭髮,拿起那絹布。

  只見白絹上,熟悉的字跡透著暗紅的顏色,竟是一封血書。

  “一月前,蔡公傳書與貧道,言濮陽王將反,請貧道收留女君。”文清真人緩緩道:“女君來前,蔡公便與貧道議定,若夫人忌日時,蔡公仍未至,便告知女君此匣開啟。”

  書中所言與文清真人的話別無二致,蔡暢交代蔡纓儘快離開,將匣中的紙片收好,待出了巴郡再將此物交予鹽務使謝臻。

  還未看完,蔡纓已經淚流滿面。

  “我……”她喉頭哽咽:“我要返錦城!”她說罷,轉身命啟程。駕車的家人為難不已,連聲勸阻。蔡纓見狀怒起,猛然將他拉下,自己坐到馭者的位置上。

  長鞭一響,眾人阻攔不及,蔡纓已趕車奔去。

  “真人……”家人面色發白,著慌地望向文清真人。

  文清真人望著蔡纓離去的方向,唇邊泛起苦笑,沒有言語。

  風呼呼地刮在耳邊,馬車奔在崎嶇的山路上,顛簸不已。

  蔡纓仍淚流不止,風刮在面上,陣陣發寒。她擦也不擦,雙手緊緊抓著韁繩,只盯著前方。

  忽然,旁邊不知何時出來了兩騎人馬。蔡纓一驚,望去,只見他們面容全然陌生。

  “請女君停下!”馬上的人向蔡纓大聲道。

  蔡纓心中著慌,卻不言語,卻朝馬背上加鞭,馬車奔得更快。

  兩騎也不多話,亦加鞭向前,超過馬車,並行堵在去路上。蔡纓駕車本憑著一腔衝動,毫無馭技,躲避不得,只好勒馬停下。

  “爾等何人!”蔡纓微喘著氣,坐在車上,怒視向面前二人。

  “乃謝某家人。”一個聲音緩緩傳來。

  蔡纓詫然,回頭望去。

  謝臻騎在一匹黑馬上,慢慢走來,神色悠然。

  蔡纓睜大眼睛,四目相對,謝臻神色從容依舊,在馬上一禮:“女君別來無恙。”

  心中倏而浮起蔡暢信上的話,蔡纓盯著謝臻,抿唇不語。

  謝臻下馬,走到蔡纓面前,看著她:“丞相托謝某帶女君出郡,如今謝某已至,請女君啟程。”

  蔡纓面露倔強之色:“我要返錦城。”

  “去送死麼?”謝臻淡淡道。

  蔡纓瞪向他。

  “丞相乃朝廷所派,濮陽王謀逆,首誅丞相。”謝臻唇邊帶著一絲冷笑:“丞相知出逃不可為,是以全力將女君送至此處,這些,只怕女君比謝某清楚。”說著,他的笑容漸漸淡去,看著蔡纓的雙眼,目光犀利:“如今女君執意要返錦城,謝某並不攔阻,只歎丞相一番心力,終究白費!”

  蔡纓聽著,已是涕淚交橫。

  “啪”的一聲,鞭子落在地上,她掩面大哭起來。

  當日,丞相府突然被郡兵團團包圍,大門被撞開,幾百郡兵手持兵器湧入府中。

  府中家人早已嚇得四處躲避,待得郡兵奔到堂上,卻見丞相蔡暢身著弁冠朝服,端坐在案前。

  看到濮陽王帶劍走來,蔡暢面上露出微笑:“王公,老夫已等候多時矣。”

  王欽看他鎮定自如,也含笑,道:“丞相睿智,寡人深夜來此,乃為向丞相借一物。”

  蔡暢神色不改:“何必言借,老夫之物,王公但取。只有一事,老夫家人皆無辜,萬望手下留情。”

  王欽笑道:“丞相客氣,寡人自當遵命。”

  蔡暢亦笑,站起身來,向北面稽首一禮,畢後,再次端坐。

  “王公請便。“他緩緩道,閉上雙眼。


71.鎮惡

  王瓚到了老婦家中時,還未進院子,便聽得裡面笑聲陣陣。

  他詫異,走進門去,只見一群小童正在玩竹馬,聲音似銀鈴般歡鬧。

  旁邊,馥之滿面笑容,隨小童們一道念著歌謠,拍手作節。陽光淡淡灑下,她的臉上泛著一層金蜜般的顏色,笑意漾在唇邊,似別樣燦爛。

  王瓚看著那邊,腳步不覺滯下。

  “郎君!郎君來了!”這時,一名小童看到了他,大聲叫道。

  馥之與其餘的小童皆望過來,停住了玩鬧。

  王瓚忽而有些尷尬,輕咳了聲,朝馥之走過去。

  “胡說甚。”馥之語帶責備地點點那小童的額頭,看向王瓚,面上卻不由地有些赧然。

  “童子胡言,君侯勿在意。”她站起身來,對王瓚莞爾道。

  王瓚看看她,唇角勾勾,沒說話,卻逕自踱到院中的一塊大青石面前,坐下來。

  “你今日怎出來走動?”他忽然瞥向馥之,將她看了看。

  馥之笑笑,不以為意:“無礙了,自然要常走動。”說著,在旁邊一塊青石上坐下,拿起一個小小的繡繃,低下頭,穿針引線。

  “既無礙,今日便隨我去城中。”過了會,王瓚道。

  馥之詫異地抬頭。

  王瓚移開目光:“此處鄉野之地,總不如城中方便。”

  馥之明白王瓚時常走來這裡探望,必是負擔,心中也甚過意不去,她點點頭:“好。”

  王瓚看她一眼,沒再說話。

  院子裡,孩童們又玩起竹馬,嬉笑聲充滿耳畔。王瓚閑閑地看著,沒多久,再朝旁邊瞥去。馥之又低頭看著繡繃,專心致志。

  王瓚側目,只見那上面繡的是一隻圓頭圓腦的東西。

  他覺得眼熟,卻說不出在哪裡見過,瞅了半天,道:“虎?”

  馥之抬頭看看他,頷首:“正是。”說著,她頰邊浮起笑意:“這是鄰家阿嬸的,我練練手,回家再自己繡些。”

  王瓚揚揚眉梢,仍不解:“繡來何用?”

  馥之訝然,瞥他一眼:“自然是給小兒鎮惡辟邪。”

  “鎮惡?”王瓚一愣,忽而記起來。自己幼時的玩物中似也有這般圖案的物件,他卻一直以為不過是些普通點綴。

  王瓚看著馥之捏針在繡繃上穿引,一針一線,心情忽而慢慢柔和下來。

  過了不知多久,忽然,袖子上被扯了扯。

  王瓚轉頭,卻見是個幼童,看著他,笑嘻嘻地舉著一個香囊,稚氣地說:“郎、郎君,花花!”

  王瓚一愣,手不由地探向袖中,空空如也。

  “阿青,怎又拿別人東西!”一名婦人忙走過來,呵斥著將小童手中的香囊奪走,交還王瓚,滿面歉意:“稚子不曉事,郎君莫怪!”

  王瓚沒說話,接過香囊。

  “花花!”小童仍指著香囊嘻笑,婦人連聲道歉,急急將他抱走。

  王瓚面色不定,轉回頭,正與馥之目光相遇。

  四目相對,馥之看著他,又看看那香囊,目光微怔。

  王瓚神色微哂,卻強自收起面上的不自然。

  “這是你那時給我的。”片刻,他說。

  馥之頷首:“嗯。”

  王瓚瞥她:“可要收回?”

  馥之一愣,搖頭。

  王瓚將香囊收入袖中,轉過頭去。

  大舟在江上緩緩前行,夕陽映在水面上,火一般通紅。

  馥之披著厚厚的棉袍坐在甲板上,靜靜地望著四周景色。有了幾日前殊死逃難的經歷,她再也不肯坐到艙裡,寧可就在甲板上一路吹著寒風。

  不遠處,王瓚正與從人說著話。自從上了大舟,他就一直未過來搭理,東走西走,似乎有做不完的事。

  馥之朝那便看了看,片刻,轉過頭來,繼續望向岸邊的景致。

  仔細想想,自己從離開京城到現在,已近半月了。家中必是已經焦急不已,她雖然托王瓚給大司馬府去了信,可是路途遙遠,也並非一時到得了。思及這些,馥之心中滿是愧疚與無措,望著岸邊蕭索的秋色,只盼顧昀早日收到信才好。

  夕陽在山巒的那頭漸漸沉下,大河前方,城池的身影愈加清晰。

  大舟在岸邊停靠,早有車馬預備在側,轔轔駛來。馥之坐上車,只聽鞭聲一響,馬車穩穩地向前馳去。

  車馬返回王瓚住所之時,阿泉立在門口,見他們回來,忙上前迎候。

  王瓚下車,看向馥之那邊,只見已有婢女上前將她攙下。

  “今日可有傳書至此?”王瓚收回目光,向阿泉問道。

  阿泉答道:“無。”停了停,道:“方才郡守府的長史來了,要與君侯談兵舟改造之事。”

  “哦?”王瓚精神一振,問:“他在何處。”

  “仍在堂上。”阿泉道。

  王瓚頷首,往前堂走去,剛行兩步,卻又忽然停下。他回頭看向馥之,片刻,走到她面前。

  “我已在宅中安排下住處,你……”他略一停頓,改口道:“夫人自行歇息。”

  馥之微笑,頷首一禮:“有勞君侯。”

  王瓚看看她,不再多說,轉身向宅中走去。

  這處住所並不算太大,馥之由婢女引著走到安排給自己的屋舍,發現此處就是西庭。

  “督漕宅院不大,也只有此處可安頓夫人。”那婢女操著成郡口音,抱歉地向馥之道。

  馥之看著她,不以為意地莞爾一笑。

  室中陳設甚為簡單,被褥是剛鋪上的,一股剛從木箱裡取出曬過的味道。

  剛坐下,家人便送來了飯食,馥之用過膳,又洗漱一番,見左右無事,也覺得困乏了,便躺到榻上安寢了。

  夢境有些紛擾,睡得並不踏實。馥之總夢見些莫名的東西,時而在大司馬府,時而在貨舟上,時而又到了太行,夢到的事情也是張冠李戴,她夢到自己像小時候一樣在母親的園林裡遊逛,心情甚愉快,轉眼,卻進了一個小屋裡,黑漆漆的。她之正想出去,突然,腳下一空,身體猛然下墜。

  馥之一下驚醒過來。

  眼前,黑暗一片,她正躺在榻上。

  心中餘悸未平,馥之望著帳頂,長長地深吸一口氣。這時,她忽然聽到外面有些嘈雜聲,心莫名地吊起,她坐起身來。

  馥之披衣下榻,點起燈燭。待走出門去,果然,只聽有些人聲傳來,似是在前堂。

  屋簷下匆匆走來一個人,馥之看去,是那婢女。

  “怎麼了?”她問。

  婢女身上也披著衣服,頭髮簡單地盤在腦後,見到馥之,忙一禮,神色間仍帶著慌張:“夫人!婢子聽得他們說,濮陽王反了!”

  王瓚半夜到郡守府中議事,天將放明時才回住所。

  他覺得疲倦,卻毫無睡意,吩咐阿泉去熬些粥來,逕自走向堂上。

  不料,馥之卻端坐在那裡,見到他,頷首一禮。

  王瓚怔了怔,看著她,忽然覺得心中似生出些莫名的踏實。

  “我聞得,濮陽王謀逆?”她問。

  “嗯。”王瓚轉開目光應了聲,說著,走到案前坐下。

  “興兵以何名?”馥之又問。

  王瓚瞥他一眼,沒有回答,少頃,卻從袖中抽出一卷文書,遞給馥之。

  馥之接過來,打開細閱。

  只見這是一封濮陽王的檄文,上面洋洋灑灑,以濮陽王太子在京中被害為引,痛陳今上親佞嫉賢、苛待宗親等罪名十餘。

  馥之沉吟,那日貨舟上的事,她也曾仔細思考過,雖不敢肯定緣由,卻明白大致與爭權殺戮脫不了干係。

  不想,那個王太子竟是死了,而且照檄文上的說法,他竟是死在了京中。

  馥之只覺蹊蹺不已,將那紙檄文交還王瓚,問他:“濮陽王太子果真被害?”

  王瓚唇邊浮起一絲冷笑:“他死不死,那棺木中人用的也是他的名字,濮陽王要的不過是個由頭。”

  說著,他將檄文伸到一旁的燈上。紙片遇到火,倏而熊熊燃起,未幾落在地上,化作黑灰。

  馥之知曉此言不虛,濮陽王太子性命如何且在其次,濮陽王興兵反叛卻是實打實的事。

  “朝廷可有應對?”思索了一會,馥之向王瓚問道。

  王瓚明白她問的是顧昀,沉默片刻,道:“甫辰在何處尚且不知,不過方才接到急報,大司馬已至零陵。”

  馥之心中大吃一驚,望著王瓚:“大司馬?”

  零陵郡在蜀郡以北,佔據江險,乃巴蜀通往中原的門戶。古時巴蜀土人曾幾次叛亂,皆被擋在零陵之外。如今濮陽王佔據巴郡,朝廷仍有蜀郡;而濮陽王才起兵,便傳來顧銑坐鎮零陵的消息,可謂時機正當。

  王瓚看向馥之,神色淡淡:“大司馬既至,你也不必留在成郡,若身體受得,我這兩日便遣舟送你到零陵。”

  馥之卻沒有說話,過了會,微微頷首。

 

72.魚羹

  夜色沉沉,月亮帶著一圈朦朧的華光,掛在峽谷上頭逼仄的天幕之間。

  水流不算平緩,嘩嘩的聲音不絕於耳,風卷著清冽的寒氣掠過頰邊,蔡纓只覺一陣激靈,不由地攏緊身上的皮裘。

  江水在面前淌過,卻黑黝黝的,看不清面目。蔡纓忽然記起上次像這般在舟上看夜色,還是幼時隨父親來巴郡的時候。當年,他們從京城出發,乘車走了將近十日才坐上大舟。蔡纓第一次出遠門,萬事皆好奇不已,而第一次在舟上過夜時,她一面擔心著乳母故事裡的鬼怪,卻又一面東看西看,攪得父親不得安寧。

  如今再見到這景象,竟只剩自己一人了。

  蔡纓深吸口氣,努力壓下眼眶中湧起的酸澀。她不禁伸手向懷中,觸到父親留下的絹書,手停了停,卻沒有勇氣拿出來。這時,指尖觸到一片紙一樣的東西,心中微動,蔡纓將它取了出來。

  月亮在天上靜靜地掛著,漸漸斜向峽谷的另一側。光照淡淡撒下,照在那紙上,只見面上白白淨淨,無丁點墨蹟。蔡纓先前曾將它仔細查看過一番,現在再看,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蔡暢在血書上吩咐蔡纓將這紙片收好,且要她出了巴郡再交給謝臻。蔡纓琢磨著父親的話,思忖著這紙片必不是尋常之物,卻也多了個心眼,將它與血書貼身藏起,從未在謝臻一行人面前展露。

  自從出了蒲嶺,他們挑著隱蔽的山野小道趕了兩日路程,又上了大舟,謝臻對蔡纓始終以禮相待;那日在蒲嶺碰面之後,二人間的交談也不過寥寥,謝臻從未問起過與這紙片有關的事。

  是自己多心了麼?蔡纓望著天邊光照隱約的幾顆寒星,有些出神。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傳入耳中,蔡纓一驚,不著痕跡地將紙片收回懷中,片刻,轉回頭去。月光不甚明朗,一人修長的輪廓勉強可辨,卻是謝臻。

  蔡纓怔了怔。

  謝臻似乎也發現了蔡纓,走過來,片刻,道:“女君仍未歇息?”

  蔡纓搖搖頭,道:“來透透氣。”說罷,看看他:“使君亦未歇下。”

  謝臻沒有說話,夜色下,表情不辨。

  “往事已矣,女君多想無益。明日還須趕路,湍流多險,須養足精神。”過了會,他緩緩地低聲道。

  蔡纓知他一貫冷靜,這話雖在理,卻是說得輕巧,心中仍不由得生出些抵觸的惱意。

  “知曉了。”她轉過頭去,淡淡道。

  謝臻看看她,不再言語,未幾,轉身離開。

  “濮陽王竟真的反了。”新安侯府中,竇寬將手中的信丟在案上,長歎一聲。

  大長公主聞言,抬起頭來。她看看那文書,放下手中的湯匙,緩緩地拭拭嘴唇。旁邊的侍婢見狀,忙過來將她面前的湯碗撤下。

  “他遲早必反,何怪乎。”大長公主淡淡道。

  竇寬看向她,片刻,忽而道:“諸王怎不見動靜?”

  “動靜?”大長公主淺笑:“如何動靜?濮陽王剛反,巴郡面前就來了大司馬,何人敢應?”

  竇寬想了想,頷首:“今上動作甚速。只怕濮陽王太子燒死之時便已預下了今日。”說著,他一皺眉,向大長公主低聲道:“我今日可聽得宮中內侍說,那王太子一行人的屍骨還在廷尉署。”

  “哦?”大長公主看向竇寬,滿面訝異,片刻,唇邊卻漸漸浮起微笑。

  她眼睛微微眯起,意味深長:“不想我那皇兄倒是個急性的呢。”

  夜色漸深,室中明燈熒熒。

  大長公主坐在妝台前,雙目闔著,由著侍婢將頭上飾物一一卸下。過了會,她聽到侍婢輕聲告退,一陣窸窣的腳步聲在身後退去。

  “阿萬。”大長公主忽而道。

  何萬聞得,停下腳步:“在。”說著,走了回來。

  大長公主睜開眼睛:“巴郡開戰,至今可有了三日?”

  何萬想了想,道:“巴郡至京中,路途遙遠,即便烽火傳號,也是今日方得信,當有了三日。”

  “果真在蜀郡與大司馬當面交鋒?”

  “正是。”何萬答道。

  大長公主頷首。

  “阿萬。”過了會,她在鏡中看著何萬,面上帶著疑惑:“你說,巴郡雖殷實,與中原相比,卻不過彈丸之地;且朝廷備戰多年,濮陽王也並非不知,此戰何來勝算?”

  何萬一怔,思索片刻,道:“小人以為,濮陽王每年養私兵之用,皆出自鹽利,如今鹽利被奪,若不即刻開戰,濮陽王將無力供養。是以濮陽王此舉,非勝算也,乃不得已也。”

  大長公主未說話,眉間沉凝。

  未幾,她自嘲一笑:“罷了,不去管他。”說著,看向何萬:“宮中可有消息?”

  何萬道:“今日小人打探,皇后氣色安好。”

  大長公主頷首,又問:“我那兒婦呢?”

  何萬略一猶豫,道:“還未見消息,小人只知大司馬府與京兆府仍在找尋。”

  大長公主沉吟,看看他:“你以為如何?“

  何萬道:“照當初跡象,夫人當是被劫持了去。小人曾想,若是劫持,必以為質,過些時日當有人來交涉,可……”他看看大長公主,苦笑低頭:“小人愚鈍。”

  大長公主面上無波,淡淡問:“我記得你曾說,大司馬府一直未告知甫辰?”

  何萬道:“似一直未曾透露,不過大司馬如今到了零陵,說不定已遇見公子。”

  大長公主頷首,心中卻不禁想起那日新婦見舅姑時,顧昀看著馥之的神色。

  心中輕歎口氣,大長公主揮了揮手。

  何萬會意,一禮退下。

  夜裡的一場大雨過後,早晨,天空一掃陰霾,秋高氣爽,麗日青天。

  侍婢端著熬好的羹湯步入西庭中,抬眼便望見馥之正坐在庭中的一截老樹墩上,低頭做著針線。她輕輕走過去,看到馥之手中已完成一半的紋樣,笑起來:“夫人繡工甚好哩!”

  馥之抬頭,笑了笑。她看看侍婢手中的羹湯,問:“這是甚?”

  “魚羹。”侍婢說著,將羹湯小心地放在一旁,道:“是本地特產的小鯽魚,對孕婦最是有益。”

  馥之頷首,看看那魚羹,只見白如牛乳,濃香入鼻,聞之不禁食欲大振。

  侍婢見她吃得有味,笑起來:“夫人若喜歡,下餐仍叫庖人做來,這些魚是督漕晨早命人到江裡打的,還有許多。”

  馥之訝然,正要再問,這時,忽然聽得外面響起一陣說話聲。望去,王瓚一身便捷的衣袍,大步走了進來。

  侍婢見到他,向馥之一笑,收起食器便告禮下去了。

  王瓚眼瞼下的青黑似又重了少許,卻無一絲倦怠的神色。“可收拾好了?”他看向馥之,略略見過禮,對她說:“午時有舟往零陵。”

  “午時?”馥之聞得,一陣驚喜在心中油然而發。

  王瓚將目光從她喜不自禁的臉上收回,看看天色,道:“還有一個時辰,你收拾收拾。”說完,朝外面走去。

  “君侯留步。”馥之在後面喚了一聲。

  王瓚回過頭。

  只見馥之走上前來,望著他:“昨夜君侯整夜未歸,不知戰事可吃緊?”

  王瓚一怔,目光微微掃過四周,片刻,答道:“濮陽王突襲蜀郡,正與大司馬相持。”

  馥之神色凝住,未幾,頷首道:“如此。”

  王瓚不再說話,轉身離開了。

  馥之來時本是孑然一身,並無多少物件可收拾。到了午時,車馬來到,她很快坐到了車上。

  “夫人。”準備出發時,侍婢匆匆跑出來,手裡拿著一隻沉甸甸的布包,放在車上。

  馥之訝然,將布包打開,只見是一包荷葉包起的糗糧,還有一隻陶壺。她將陶壺打開,魚羹的濃香撲來,還冒著熱氣。

  “督漕教婢子帶上。”侍婢笑道。

  馥之愣了愣,問她:“督漕何在?”

  婢子想了想,道:“方才出去了,似是去了府君那處。”

  馥之頷首,不禁將目光投向大街上,只見白花花的日頭下,行人寥寥。

  這時,馭者見從人齊備了,揚鞭長叱一聲,馬車轔轔地走動起來。

  巴蜀突發戰事,雖為波及成郡,江上的舟舸卻明顯少了許多,岸邊,只有幾艘漕船停泊。

  馥之從車上下來,望望四周,早有接應之人過來行禮,引著她與侍婢朝其中一艘漕船走去。

  “夫人可先入艙歇息,稍後啟程。”舟上的掌事對她客氣道。

  馥之微笑一禮。待掌事走開,她看看舟上,卻沒有下艙裡去,只與侍婢走到舟上一處陰涼的地方坐下。

  她望向江面,只見江水準闊,映著天光,遠處的山巒皆成一片淡青的顏色。她忽然憶起了太行山,自己離開已有月餘,不知姚虔如何了。看看自己現下模樣,馥之只覺這半月來的一切恍如做了一場大夢。所幸的是,她遇到了王瓚,不久之後又將見到家人,終是擺脫了。

  想到這些,馥之深吸口氣,雖覺得仍不踏實,卻已安心了許多。

  “唷!好快的舟!”

  忽然,身旁的侍婢發出一聲驚呼。

  馥之回神,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見一隻大舟從大江那邊駛來,行動甚速,將同向先行的幾艘舟舸甩在了後面。舟首,一人身形高大筆挺,臨風穩立。

  “真俊!”侍婢用成郡土話讚歎道。

  “定是兵舟改的。”一名年長的舟子看看那邊,笑道。

  侍婢了然。戰事突臨,大江上常遇見兵舟,倒不算什麼稀罕之事。

  眼見那兵舟要在面前經過,她正欲再仔細看,這時,漕船微微晃動,舟子撐出長竿,漕船慢慢地離岸。

  侍婢正要提醒馥之坐好,卻發現馥之忽然站起身來。

  她雙目定定地望著那大舟,未幾,一下奔到船舷邊上。

  “甫辰!”她攏起雙手朝那大舟竭力地喊,聲音中滿是難掩的激動。

  “夫人……”侍婢一驚,忙過去,要將她拉回。

  馥之卻甩開她的手,雙目只望著大舟,跟著它朝漕船的另一頭奔去。

  大舟從他們面前經過,在江上劃開長長的水波,少頃,忽然停下。在眾人吃驚的目光中,只見它調轉方向,朝這邊駛了過來。


73.白紙

  大江邊的一處船塢中,成百上千的舟骨木料橫在沙地上。鐵錘的敲打聲和木鋸的摩擦聲繁忙地交匯作,日頭下,工匠揮汗如雨。阿泉跟在王瓚身後,看著他與成郡的郡司空討論著舟船之事,似不知疲倦。

  “鵃舟靈便,乃是身輕之故。”一艘成型的舟骨前,郡司空對王瓚說:“也正是因此,鵃舟在寬闊江面上可穿行自如,可到了成郡山川激流之中,便有傾覆之險。”

  王瓚看著面前的舟骨,沒有說話。

  昨夜,一小隊成郡水軍乘著鵃舟,入峽谷中試行,不料,到了一段激流之處,鵃舟竟險些翻覆。

  為此事,王瓚一夜未睡,連夜請郡司空與一眾造舟工匠前往商討應對。

  “司空之意,須改成這般?”他向郡司空問道。

  郡司空頷首:“正是。”說著,他拍拍那木料,自信滿滿:“我等已試過,如這般將舟骨加厚,鵃舟可平穩過湍流水漩。”

  王瓚沉吟許久,向郡司空道:“三百鵃舟,須多久改造得?”

  司空吃了一驚。

  王瓚看著他,毫無玩笑之意。

  “小臣即便召集郡中所有工匠民夫,亦是艱難,須派援手。”郡司空思索了一會,對王瓚道。

  “可也。”王瓚即答道:“每舟十五軍士,皆聽司空調遣。”

  郡司空見他答得爽利,將心一橫,道:“五日。”

  “善。”王瓚唇角微彎。

  二人議定,又談了一會,王瓚終於轉身走開。阿泉見狀,忙將水囊遞上。

  王瓚接過水囊,只覺嗓子幹得要冒火,仰頭便“咕咕”灌下。

  阿泉在一旁看著他,面色微哂。

  “有話便講。”王瓚飲飽了水,掃他一眼。

  阿泉笑笑,見他臉色平和,低聲道:“現下人也走了,公子不若回府……”

  話未說完,手中忽然塞來一個水囊。

  “胡說甚。”王瓚橫阿泉一眼,揚頭走開。

  離開河灘回到大路旁,王瓚正要上馬,忽然見一名家人趕了來。

  “君侯,”他氣喘吁吁,向王瓚一禮:“武威侯已至府上,正尋君侯。”

  王瓚的手停在車沿上。

  阿泉訝然,看向王瓚,只見他看著那家人,目光微微定住。

  青雲驄揚起四蹄,一路飛馳向城中。

  到了宅前,只見這裡已經停著一輛車,正是午時他遣去送馥之的,侍婢從人皆隔著幾丈站著。

  看到王瓚歸來,眾從人面上皆露出釋然的神色,忙紛紛行禮:“督漕。”

  王瓚的目光卻落在那車後一人的身上。他站在那裡,手中扶著簾子,似正與車中人低語。

  聞得眾人的聲音,顧昀抬起頭來,看到王瓚,面上露出笑意。

  “仲珩。”他道,聲音琅琅。說著,伸手向車中,眉間的神色在垂眸間添上一抹柔和,低聲說了句什麼。

  王瓚看向那車中,片刻,只見馥之搭著顧昀的手,小心地下了來。

  她看向王瓚,眼圈紅紅的,淚痕猶新,唇邊的笑意卻一直染到了眼睛裡。“君侯。”她帶著感激,向王瓚深深一禮。

  王瓚看看她,略一頷首。

  馥之起身,未幾,卻又看向顧昀,笑容映在日光下,滿是燦爛。

  王瓚將目光從二人緊緊相握的手上收回,看向顧昀,略一頷首,走過去。

  “何時到的?”他問。

  “就在方才。”顧昀微笑道。

  他看著王瓚,面色斂正,忽而放開馥之,向他鄭重一揖:“仲珩救得吾婦,昀銘記在心。”

  王瓚愣了愣。

  “說甚酸話。”他滿臉不自然,不耐地掃他一眼,聲音生硬。說著,卻轉過頭去:“阿泉。”

  “公子。”阿泉過來一禮。

  “去喚庖廚備膳。”王瓚吩咐道。

  顧昀素知他性格,看向馥之,帶著幾分無奈。“走吧。”他笑笑,執起馥之的手,跟著王瓚朝宅中走去。

  “我昨日去零陵見大司馬,方得知內人之事。情急之下,正好收到仲珩致書,便匆匆趕來。”堂上,顧昀對王瓚道,神色間仍風塵僕僕。

  王瓚頷首,目光微抬。馥之坐在顧昀身旁,雙頰微紅,面上的笑容裡滿是多日不曾有過的舒暢。

  “我得以遇到夫人亦是巧合。”王瓚淡淡道。他看向顧昀,卻將話頭一轉:“甫辰自零陵而來,不知那邊現下如何?”

  顧昀聽得他問起,笑了笑。

  王瓚看向朝堂上的僕從,道:“爾等且退下。”

  侍立的幾人應聲行禮,紛紛退下。

  馥之看看他們,心下會意,向顧昀輕聲道:“我去庖中看看。”

  顧昀莞爾。

  馥之抿唇微笑,又看向王瓚,向他略一頷首,起身朝堂外走去。日光照在庭外,那抹身影翩然而去。

  “濮陽王反叛,朝中早有預料。五十萬大軍,上月即已分撥蜀郡,如今已佈陣完畢。”顧昀緩緩道。

  王瓚回神,見他看著自己,眉間一動:“哦?”

  顧昀頷首,唇角微勾:“我此番來,除了接內人,便是要勘察水道之事。”

  王瓚沉吟,道:“我正要致書與大司馬,那處水道確是可行,舟楫卻還須改進。”

  顧昀一訝:“何意?”

  王瓚將昨夜的事和他與郡司空等人商討的事說了一遍,苦笑道:“你那些鵃舟,到了成郡還須再收拾一番。再有,”停了停,他又道:“那水道鮮有人通行,還須得配些經驗老到的舟子才是。”

  顧昀聽著王瓚的話,眉頭微鎖。

  “舟子之事倒無妨。”過了會,只聽他說:“可通行峽谷之人雖難尋,卻未必找不得。”

  王瓚抬眼。

  顧昀看著他:“只是你說,鵃舟須改?”

  “這亦不算難事,成郡有工匠,五日可完成。”王瓚篤定道:“稍後我領你看過便知。”

  顧昀了然,微笑頷首。

  二人談得未多時,馥之領著宅中僕從回來了。

  只見食器俱全,飯食陣陣飄香入鼻。幾人各有勞累,到得此時,皆已感覺饑餓。待膳食陳好,便各自動箸用膳。

  席間話語不多。

  顧昀見馥之捧著一碗魚湯飲得有味,看看自己面前,端起湯碗,放到她的案上。馥之怔了怔,看看那湯碗,又看看顧昀,面上泛紅,眼睛裡卻彎起笑意。

  王瓚端坐上首,低頭用膳,似什麼也不曾看見。

  顧昀明日才返零陵,順理成章,飯後,馥之仍暫且回西庭歇息,顧昀送她過去。

  堂上只剩王瓚。

  他坐在上首,看看四周,過了會,起身走向堂外。

  秋日裡的庭院,除了些當季的寡淡花草,無甚可看。王瓚閑閑地在廊下踱步,行至一處廂房時,忽然聞得有人在說話,似是幾名侍婢。

  “……那郎君就這麼一下跳上打住來,突然把夫人抱起來。”一個的聲音帶著濃濃的成郡腔調說道。

  王瓚腳步微滯。

  只聽那侍婢笑著,又是羞澀又是掩不住的激動:“我在一旁都面紅哩!”

  旁人皆“嘖嘖”驚歎,發出一陣吃吃的笑。

  王瓚忽然覺得那些笑聲刺耳,加快腳步,離開了廊下。

  未隔得多時,馥之又回到西庭中。

  宅中僕從還未及收走室內的陳設,馥之看著眼前的一切,卻覺得似乎恍然已過去許久,自己的心境竟與之前大相迥異。

  “仲珩甚有心。”只聽顧昀道。

  馥之轉頭,見他淡笑地看著自己。心中似淌過一陣暖流,她亦莞爾,伸手與他相握,輕聲道:“虞陽侯甚關照。我那時自江上逃出,危機之中,若無虞陽侯搭救,我母子性命不堪設想。”

  顧昀方才與她相聚時已得知了此事的大致始末,亦是感慨。看著馥之隱見消瘦的面龐,他心中不禁湧出陣陣愧疚,將馥之往懷中一拉,用力擁起。

  馥之頭靠在他的肩上,分別以來,即便是方才在大舟上,兩人雖激動,卻也不曾靠得這般緊密。如今,二人終得獨處,久違的溫暖環繞下,馥之只覺萬千感觸湧在心頭。鼻間酸澀難當,她哽咽一聲,將雙臂緊緊回擁著他,將頭埋在他的胸膛上。

  顧昀不語,低下頭,細細吻著她的鬢邊。

  二人相擁著,好一會,馥之漸漸平靜下來。忽然,她想起什麼,拭拭面上的淚痕,抬起頭。

  “甫辰。”她喚了聲,將顧昀的手貼在自己的小腹上,看著他,面上漸漸展露笑意:“孩子。”

  顧昀怔了怔,垂眸,亦笑起來。他將手在那小腹上面緩緩摩挲,細長的雙眼彎起,煞是好看。

  馥之卻覺得有些意外,微蹙起眉頭:“你不歡喜?”

  “自然歡喜。”顧昀輕笑,吻吻她的額頭,半開玩笑地說:“仲珩信中曾提及,我笑了一路。”

  馥之聞言,破涕為笑。

  峽谷中的黃昏來得快,未到日落,天色已經暗下了。

  大舟上已經點起了火把,火煙被江上的風吹得明滅飛舞,淡淡的煙火味在寒冽的空氣中飄散開去。

  “到得明朝,便是成郡地界哩!”老舟子灌下一口酒,站在舟首向舟上眾人笑道。

  蔡纓坐在舟上,望向兩岸的山崖,只見高聳崔巍,如斧劈刀削。

  正看著,身旁坐下一人。

  蔡纓轉頭,只見謝臻目光瞥來,神色澹然。

  “不知到岸後,女君何往?”他問。

  突然聽他問起這話,蔡纓怔了怔。心頭倏而晦暗,她沉吟片刻,淡淡道:“纓還要尋找家父。”

  謝臻無所言語。

  “丞相與某有約,女君到得成郡,須將一物交與某。”片刻,只聽他緩緩道。

  蔡纓心中一驚,抬起眼。

  只見謝臻看著她,神色沉靜,目光卻深邃透心。

  蔡纓嘴唇動了動,好一會,轉過頭去,低低道:“我自曉得。”

  謝臻未出聲,片刻,只聽身旁一陣窸窣聲響起,再無動靜。

  江水濤聲入耳,再無阻隔。

  胸中長長地深吸一口氣,蔡纓閉了閉眼。她微微轉頭,那個身影正走向舟首,大風將他的一角衣袖拂起,俊逸修長。

  手不覺地探向懷中,蔡纓觸到那角紙片,心漸漸安定下來。

  望向前面,暮靄沉沉,群山深處,樹影如墨。唯獨江水如帶,翻著白浪,不知將前途引向何方。

 

74.夜月

  王瓚領著顧昀見過郡守,又把成郡水軍兵舟查看過一遍,歸來時,已是夜裡。

  月亮靜靜掛在空中,江邊泊著一隻大舫,四角的燈籠光照明亮。王瓚帶顧昀登舟,只見舫中擺著一張木榻,中間的方案上,酒盞齊備。

  “野中無伎樂,有濤聲明月佐酒亦是美事。”王瓚一邊在榻上悠然坐下,一邊道。看向顧昀:“可願與我共飲?”

  顧昀看他一眼,笑了笑,逕自在他對面坐下。

  從人端來菜肴,置於方案上。王瓚端起酒尊,將各自酒盞斟滿。

  “甫辰一路奔波,聊為洗塵。”他端起酒盞向顧昀道,說罷,一飲而盡。

  顧昀微笑,亦一口將酒水飲下。

  成郡所產酒水向來馳名,淌入喉中,顧昀只覺回味濃醇,身上寒氣似一掃而空。他放下酒盞,不禁笑道:“好酒!”

  王瓚亦笑:“這般佳釀京中也難飲到。”說著,再將各自盞中斟滿。

  顧昀深吸口氣,望向舫外。只見江上黑黝黝的,遠處,巡江的兵舟駛過,火把的光照在風中明滅。

  王瓚亦朝那些亮光處望望,眉梢揚起,道:“我到成郡多日,擔著督漕之名,卻每日在水軍奔走,實不像話。如今大司馬遣了人來,我亦可安逸了。”

  顧昀笑了笑,片刻,道:“若事態果然預期,過不得半月,我等皆可安逸。”說著,忽然想起什麼,向他莞爾道:“我離京時,聞得雍南侯已為你擇好了親事,回京後你也當完禮了。”

  王瓚一怔。

  面上的笑意仍盛,他帶著酒意靠向身後的小幾,默然望向江上。

  顧昀正欲再說話,這時,江面那邊傳來些嘈雜聲。

  二人望去,只見一隻鵃舟正駛來,待到近前,一名軍士上了大舫,向顧昀和王瓚一揖:“稟將軍,方才拘住了一人,疑為細作。”

  “哦?”顧昀雙目清明,與王瓚相視一眼,對軍士道:“押過來。”

  軍士應聲,一禮退下。

  未幾,一個布衣打扮的人被軍士帶上來。“小人實冤枉!府君明察!”見到顧昀和王瓚,那人操著濃重的土音,伏地大聲哀求。

  王瓚沒有說話,瞥他一眼,手握酒盞,緩緩飲酒。

  顧昀看著那人,道:“爾乃何人,不知江中夜間禁行?”

  那人一臉戚色,道:“小人陳安。只因家中婦人得孕,喜吃鄰縣所產鮮梨,小人晨早行舟去鄰縣買梨,水道難行以致晚歸,並非有意犯禁!”

  顧昀沉吟,轉向押來的軍士:“可查看過他舟上?”

  軍士稟道:“已查看過,只一筐梨。”

  顧昀頷首。

  這時,陳安忙又道:“守江郡兵伍長黃午乃小人鄉鄰,可為小人作證。”

  顧昀看向王瓚,只見他仍不作聲,只閑閑地飲盡盞中的酒,伸手再斟。顧昀對軍士吩咐道:“喚黃午來。”

  過不得多久,一名伍長隨軍士前來,與陳安相見,聞知其事,即擔保他所言句句屬實。

  顧昀面色平和,讓軍士將陳安及其舟楫放歸。

  眾人退下,舫中又剩下二人。

  王瓚靠在身後的小幾,看著顧昀,桃瓣雙目微微眯起。

  顧昀瞅他一眼:“有話?”

  王瓚唇角微微揚起,悠悠道:“我聽曹讓說,去年出塞時,你曾在大漠中遇一商旅,見其中有胡人便動了殺念。”

  顧昀一怔,片刻,笑了笑。

  王瓚看著他:“如今怎這般心慈?”

  “既已無嫌疑,自當放了。”顧昀淡淡道,說著,伸伸腰背,在榻上橫躺下來。江上的寒風吹來,與慢慢湧起的酒氣相遇,只覺身上一陣愜意。

  舫外,夜幕墨藍,星斗在雲中隱約可見。

  “仲珩。”顧昀忽然道。

  “嗯?”

  顧昀輕籲一口氣,低低苦笑:“那般鄉野小民婦人有孕,尚不辭辛苦往鄰縣買梨。吾婦得孕,我卻什麼也不曾做,竟連庶人也不及哩。”

  王瓚一愣。

  手中,酒水映著燈照,輕輕地漾在盞壁黑釉的光澤之中。

  “我聽說當初,大長公主屬意的乃是長公主。”好一會,王瓚開口道。

  顧昀看去,他注視著自己,雙目幽遠。

  江上的濤聲傳來,隨風漾在耳畔。顧昀一笑,仰頭望著夜幕,不答卻道:“仲珩可信命?”

  “命?”王瓚訝然。

  “然。”顧昀緩緩道:“譬如我,若無我父母之事,只怕如今也是個好逸惡武的嬌貴子弟,便是跟著陛下也最多做個廊官。”說著,他看向王瓚,目光明亮深遠:“再譬如你王仲珩,若非你家中兄嫂,當初又怎肯出塞一搏?”

  王瓚目光凝住。

  顧昀忽然低低笑起來:“仲珩,我常想,若那時我未曾與你去塗邑,違不違我母親的意,又有甚區別。”

  王瓚看著他,片刻,唇邊揚起一抹笑。

  “甚是。”他低低道,說罷仰頭,將盞中之物一飲而盡。

  深夜裡,顧昀回到西庭中,只見房中仍亮著昏黃的燈光。

  門外,侍婢見到他,忙行禮,說馥之已經睡下了。

  顧昀頷首,思索片刻,朝偏室走去。待沐浴過後,顧昀遣散從人,輕輕地推開馥之的房門。

  室中,油燈的火苗的燈草上靜靜燃著,遇到夜風,微微招搖。顧昀望向內室,幔帳低垂,榻上臥著的一個身影隱隱可見。

  顧昀慢慢地闔上房門,向裡面走去。

  榻上,馥之向外側臥著,身上還穿著外衣。

  顧昀在榻沿坐下,微微偏頭。氤氳的光照下,馥之的睡顏恬靜,長睫在如玉的臉頰上投著兩片影子,嘴唇紅潤。

  心間似也隨著慢慢變得柔和,顧昀雙手撐在她身側,注視著她。片刻,他慢慢將頭俯下,卻又怕將她擾醒,頓住動作。心中苦笑,停頓片刻,顧昀又覺得這樣等著始終不是辦法。他看向馥之身上的外衣,想了想,小心地伸手去替她解開。

  許是飲了酒,手腳分寸不由自主,剛扯開她外袍上的結纓,馥之動了動,睜開眼來。

  到顧昀近在眼前的臉,馥之怔了怔,目光卻倏而一亮。

  “回來了?”她的聲音仍帶著模糊。

  “嗯。”顧昀唇邊漾滿笑意看著她,片刻,伸手揉揉她的頭髮,俯首埋向她的頸間。

  重量壓在脖子上,帶著灼人的熱氣,馥之不禁莞爾。一陣酒氣入鼻,她嗅了嗅,問顧昀:“去飲了酒?”

  顧昀點頭。

  “與誰?”

  “仲珩。”顧昀答道。

  馥之笑笑,將手攀在顧昀肩上,沒有言語。

  靜擁片刻,顧昀忽而支起身起來。馥之訝然看著他,只見那面上泛著淡淡的酡紅,雙眼卻盯著自己的腰間。

  顧昀沒有說話,卻深吸口氣,伸手繼續去解她外衣上的結纓。

  馥之怔住,看著他將自己的衣帶解開,頰邊倏而湧起些燒熱。

  室中靜謐,二人似可呼吸相聞。細細的布帶在修長的指間垂下,未幾,松了開來。領口敞開,馥之軀體的起伏在衣料下隱約可見。

  顧昀專注的看著,深黯眸中漸漸染上熾熱的顏色。

  “甫辰……”馥之剛開口,話音倏而被堵在顧昀的唇齒之間,熱烈而有力。

  大手在身體上游走,感覺到他賁張的□,馥之的心似被什麼塞得滿滿的。她仰起頭,忘情地回應,雙手緊緊箍著他的脖頸,手指撫入他的領口……

  突然,顧昀將她的手按住,抬起頭來。

  唇邊仍留著濕潤的熱氣,馥之望著他,猶自喘氣。

  “入寢。”顧昀聲音粗嘎,說著,僵直地收回雙手,卻看也不看她,轉頭一口將榻旁的燈火吹滅。

  眼前一片黑暗,馥之滿面詫異。

  顧昀卻無多言語,一陣寬衣的窸窣聲傳來,未幾,馥之只覺被褥掀開一角,龐然的軀體在身側躺下。

  “明日還須早起。”旁邊傳來顧昀的聲音,仍帶著沙啞。

  馥之沒有應聲,再無人說話。

  月光透過窗臺,淡淡灑在室中,起伏的呼吸聲交疊,卻不覺絲毫寧靜。

  顧昀躺了一會,側過頭。

  黯淡的光照下,馥之正看著他。

  “怎不睡?”顧昀低低道,身體卻仍一動不動。

  “睡不著。”馥之悶悶道。

  顧昀沒有接話。

  過了會,卻聽他深吸一口氣,喚道:“馥之。”

  “嗯?”馥之攏起被褥,應了聲。

  “可有甚想食之物?”

  馥之一愣,側眼望去,顧昀的輪廓映在窗臺投來的淡光之中,如剪影一般。

  她想了想,道:“無。”

  顧昀頷首,片刻,卻道:“若有,要即刻與我說。”

  馥之看著他,沒有出聲。

  顧昀正要再問,忽然,柔軟的觸感自身畔貼來,帶著溫熱。只覺馥之的手撫上胸膛,緩緩向下。

  身體深處湧起一陣緊繃,顧昀一把將她按住。

  “做甚?”他的聲音帶著壓抑的低啞。

  馥之仍不答話,未幾,吻細細地落在他的唇上,溫柔繾綣。

  顧昀睜大眼睛,黑暗中,隱約可見她眉間彎起的笑意,映著月色,似能將心也慢慢化去……

  “三百鵃舟,待今夜到達,便可著手改造。”江畔,王瓚送顧昀登舟,緩緩道:“五日後,我在此迎候甫辰。”

  顧昀笑了笑,望望遠處的江面,頷首:“必不教仲珩空等。”

  這時,舟上的從人大聲稟報,說已收拾齊備。二人望去,只見舟上,馥之等人皆已等候。

  王瓚目光向那邊掃了掃,片刻,收回來。

  “告辭。”顧昀頷首道。

  王瓚唇角揚了揚。

  顧昀轉身走開,踏上舟板。

  舟子大聲吆喝,撐出長竿,大舟緩緩離岸。王瓚負手而立,只見那舟影與江水相映,漸漸遠去,駛向天際。

  “公子。”佇立許久,王瓚忽然忽然聞得阿泉的聲音傳來。回頭,阿泉看著他,低聲道:“方才水軍來報,往巴郡的水道上攔得一貨舟。”

  “貨舟?”王瓚一怔。

  阿泉頷首,道:“似是上回那一老一少兩名舟子。”

  “哦?”王瓚精神一振,看著他:“可還有別人?”

  阿泉想了想:“似有,小人……”話未說完,王瓚卻已快步離開,飛身上馬。只聽一聲低喝,青雲驄的馬蹄聲驟起,絕塵而去。


75.零陵(上)

  大舟慢慢前行,謝臻立在舟首,看著前方,神色從容。

  岸上,軍士佇列儼然,當前,一人昂首而立,靜靜地注視著他們。

  大舟靠岸,舟子們架起木板。謝臻率先走下來,江風將他的衣袂吹起,兩袖微鼓,雖一路風塵,俊逸的面容見卻不見半點疲色。

  目光相對,片刻,謝臻唇邊露出清淺的微笑,緩緩一揖:“君侯別來無恙。”

  王瓚看著他,神色無波,淡笑還禮:“使君一路辛勞。”

  這時,大舟上的其餘眾人也紛紛下來。

  見到蔡纓,王瓚微訝,看向謝臻。

  “此乃丞相蔡暢獨女,隨某潛出。”謝臻看看蔡纓,向王瓚解釋道。

  王瓚眉梢微不可見地揚了揚,頷首:“原來如此。”說罷,向蔡纓一揖:“見過女君。”

  蔡纓知曉王瓚不是等閒之人,還禮後,再顧不得矜持,看著他,急切地一步上前:“敢問君侯,如今可有家父消息?”

  王瓚詫異,心思轉了轉,既已明白。

  “女君節哀,某幾日前得信,蔡丞相已遭叛軍毒手。”他聲音和緩地答道,面色肅然。

  蔡纓聞言,只覺多日來僅存的一絲念想瞬間湮滅,悲痛襲來,蒼白的臉頰上頃刻淌滿淚水。

  謝臻看著她,心中輕歎,卻轉向王瓚,道:“信中言及之事,不知君侯可有預備?”

  王瓚頷首道:“已備下。”

  謝臻不語,片刻,又看向蔡纓,低聲道:“逝者已矣,女君當自勉,方不負蔡丞相一番苦心。”

  蔡纓仍抽泣著,少頃,微微地點了點頭。

  王瓚看著他們,過了會,道:“車駕已備好,請使君一行隨某返城歇息,他事容後再議。”

  謝臻頷首,一揖道:“有勞君侯。”

  王瓚略一點頭,轉身朝坐騎走去。

  王瑾一早出去巡視水營,回來時,日頭已經略略西移了。

  他上了岸,往大江上望去,只見樓船如壁壘般林立,與陸地上的密密的拒馬和營寨相連,一副巍然氣勢。再眺向極目處,天氣尚算晴朗,可隱約望見對岸朝廷大營上的闕樓,想必也是固若金湯。

  心中暗歎,父親濮陽王招兵買馬,苦掘良將,辛勞十數年方才攢下這副身家;朝廷亦早已處心積慮,如今戰事甫起便派來了大司馬顧銑。

  朝廷雖在蜀郡設下了重兵,可王欽籌備多年,在舉兵時即乘深夜突襲,一下將蜀郡通往巴郡的幾處江險牢牢握在手中。

  記得顧銑至零陵的消息傳來時,王欽正在飲湯,聞言差點哽著了喉嚨。

  可再往後,他卻又恢復神清氣定之態,穩坐督戰。

  朝廷大軍來勢洶洶,甫一來到就牢牢佔據了江北,紮營對峙,將王欽吞下蜀郡的謀劃一下打亂。

  王欽卻不慌不忙。

  他親自坐鎮,憑藉江險幾番退敵。軍中上下見狀,皆鼓舞不已,以為可乘勢與江北一戰。不料,過了好幾日,王欽仍按兵不動,只令嚴守營寨,側翼各路亦無消息傳來,連眾將官也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更教人納悶的是,對岸的顧銑似乎也毫不著急,有模有樣地小打幾次之後,也愈發平靜。兩日來,江上除了斥候窺探的舟影,再無動作,雙方竟似約好了一般。

  “殿下。”這時,李複與幾名偏將走過來,向他一禮。

  王瑾頷首,看看他們,問李複:“父王何在?”

  “王公正在大帳中。”李複恭敬回答,與眾將看著王瑾,面上神色卻有些猶疑,似欲言又止。

  王瑾知道他們心中所想,未等李複開口,他道:“我去見父王。”說著,拍拍李複肩頭,逕自往大帳那邊走去。

  大帳中,微微的醺暖拂動。

  一名男子身著素錦長袍,將手中的一方竹扇輕輕催動著茶爐中的火焰。水汽自壺中溢出,氤氳散開,將他白若瓊玉的側臉和兩道黛青長眉映得愈加動人。

  王欽身上披著一件薄氅,倚幾斜坐在榻上,雙眼微眯,目光在男子的頰邊流連。

  似乎察覺到他在看,男子微微側頭。相視一眼,他的唇邊揚起一抹淺笑,複又轉過去。

  “子桓。”片刻,只聽王欽低低開口。

  男子將水壺開啟,舀出沸水,沒有抬頭:“嗯?”

  “你隨我可有七年了?”

  持勺的手微微停頓,陳瑞抬頭,只見王欽看著他,面色和順。

  陳瑞略略思索,輕聲道:“再過兩月,正好七年。”

  正說話,帳外忽而傳來些人聲,未幾,侍從入內稟報,說王瑾來見。

  陳瑞目光凝起。

  “哦?”王欽看看外面,露出微笑:“讓他進來。”

  侍從應聲退下,過多久,王瑾一身甲胄,昂首闊步地踏入帳中。見到王欽,他上前端正一拜,朗聲道:“兒見過父王。”

  王欽莞爾看著他:“回來了?”

  王瑾答道:“正是。”

  “如何?”王欽緩緩道。

  王瑾垂眸稟道:“兒巡視時,各部皆從父王之名,如常操練,維護戰舟,以備戰事。”

  王欽頷首,沒有說話。

  王瑾等了一會,微微抬眼,卻見陳瑞正將一盞茶湯捧至王欽面前。

  王欽接過茶盞,往湯上輕輕吹了吹,緩緩地抿一口。片刻,他眉間露出歡愉之色,看向王瑾,道:“你也累了,也坐下品品子桓的茶。”

  王瑾應聲,在一旁的席上坐下。

  陳瑞依言將一盞茶捧前,王瑾接過,抬手間,身上的甲胄的鱗甲碰著輕響。目光微微掃過他清秀的臉龐,未幾,陳瑞默默轉身,退回自己的席上。

  “如常操練,維護戰舟。”王欽飲了幾口茶,將茶盞緩緩放下,看向王瑾,饒有興味地問道:“餘多日未動,眾將士可有言語?”

  王瑾一怔,片刻,即答道:“確有。軍中士氣頗足。”

  王欽看他一眼,含笑不語。

  父子二人談了一會,王府掌事高充入帳來見。

  “拜見王公。”高充風塵僕僕,向王欽一揖。

  王欽看著他,面露喜意,和聲道:“掌事奔波一路,何以拘禮?且入座。“

  高充恭敬應下,坐到席間。

  陳瑞看看他們,心知自己不宜再留,從席上站起身來,向王欽告禮一聲,退出帳外。

  那身影隨風一般地翩然消失,王瑾收回眼角的餘光,看向上首。

  “那邊使者可來了?”王欽稍稍坐直身體,緩緩問道。

  “來了。”高充答道,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方帛書,雙手呈與王欽。

  王欽接過,目光在上面掃了掃。

  “十月初五。”他低低道,抬眼看看高充:“可就是十日後?”

  “正是。”高充答道。

  王欽眉頭微凝,手指輕叩著小幾。忽然,他看向王瑾:“仲玟以為如何?”

  王瑾思索片刻,答道:“兒以為,此計雖好,卻是過遲。且不論拖上這些時日,耗費錢糧無數,軍中內外也難免要生猜疑;便是做到,父王又怎知他們定會踐諾?”

  王欽看看他,面露淺笑。片刻,他卻轉向高充問:“京中可有甚消息?”

  高充答道:“皇宮戒嚴,是何緣故卻不得而知。”

  “哦?”王欽聽聞,目中一亮,笑起來。

  高充與王瑾皆看著他。

  “他們必不會失約。”王欽笑容隱去,目光篤定而銳利。

  零陵江口,水面在眼前鋪開,似一眼望不到邊。

  馥之許久未見過這般壯闊景象,站在舷邊,不住眺望。

  一雙大手忽而穩穩地落在雙肩上。

  馥之回頭,顧昀看著她,面上有些不快。

  “不是要你坐在艙裡,怎又出來吹風?”他語帶責備,抬手將馥之身上的皮裘攏了攏。

  馥之笑笑:“我不慣艙中憋悶,吹風倒舒服。”說著,她望向前方,指指岸上高低錯落的城池樓臺:“那便是零陵?”

  “嗯。”只聽顧昀輕聲道,身後,一雙手臂環來腰間,將皮裘裹得溫暖。

  馥之將手與他交疊,後背抵著那胸膛,只覺心滿意足。

  “大司馬也在城中?”片刻,她問。

  “在。”顧昀輕吸口氣,答道。

  馥之想了想,道:“大司馬大病才愈,實不該就來征戰。”

  顧昀聞言,唇邊浮起一絲苦笑,低低道:“你以為家中不曾勸阻?莫看他待人隨和,拗起來我也不及。”

  馥之不語,忽然想起姚虔,片刻,亦笑起來,轉頭看向:“常言類聚,我叔父卻也是這般性格。”

  顧昀莞爾,一邊擁緊她,一邊將目光投向漸近的江岸。

  大舟緩緩慢下,早有從人候在岸邊,見到他們,一番忙碌。

  “將軍,夫人。”顧昀扶著馥之走下來,余慶率先上前,笑呵呵地咧嘴。

  見到他,馥之心中亦是快活,臉上漾滿笑意。

  “這兩日可有甚事?”顧昀將馥之交與兩名侍婢,轉頭向余慶問道。

  “無甚事。”余慶笑道,說著,目光卻向馥之那邊閃了閃。

  顧昀察覺,看著他:“嗯?”

  余慶訕笑,搔搔頭:“零陵這邊平安,倒是京城出了些小事。”

  聽得這話,正欲往車上走去的馥之也停下步子,回過頭來,訝然看他:“京城?”

  余慶咽咽喉嚨,小聲道:“說來還與夫人有些干係,今晨有使者來到,是姚尚書府上托來求將軍的。”

  馥之盯著他。

  余慶想了想:“到底出了甚事小人不知,只隱約打聽得,似乎是宮中哪位貴人出事了。”

 

76.零陵(中)

  馥之吃了一驚:“宮中貴人?是誰?”心思飛快地轉,首先想到了姚嫣。

  余慶苦笑:“我未聽清,那使者還在……”

  “到府再說,一問便知。”顧昀走過來對馥之說。

  馥之看看他,遂不再問,轉身隨他朝車駕走去。

  零陵扼守巴蜀水道通往中原的咽喉,古來乃衛戍要地,不算大,卻築有高牆深池,以堅固聞名。

  馬車在顧銑宅邸前停住,馥之下車,只見面前是一所大宅,磚牆重簷,門前蹲踞的一對碩大的石獅,平添威嚴之氣。

  “走吧。”顧昀過來,對馥之笑笑,待她往宅中走去。

  剛入前庭,幾名武官服色的人迎面走來。見到顧昀,眾人緩下腳步。

  “將軍。”顧昀看到當前呂汜,向他一揖。

  呂汜還禮。

  眾將官與顧昀並不陌生,紛紛見禮,卻好奇他身旁跟著女眷,詫異的目光不時朝馥之掃來。

  “將軍。”馥之去年在平陽郡驅疫時曾見過呂汜,與他不算陌生,亦隨著顧昀向他行禮。

  呂汜看看馥之,頷首道:“侯夫人。”

  眾人見過禮,各自告辭。

  待他們走遠,馥之瞥瞥身後,問顧昀:“呂將軍也來?”

  顧昀道:“呂將軍仍領驃騎之號。”

  馥之頷首,說話間,前堂已至。顧昀才請侍從通報,卻見顧銑一踱步出來。

  “叔父。”顧昀忙一揖,馥之亦隨他行禮。

  “回來了?”顧銑微笑頷首。說著,卻將目光看向馥之。

  馥之微微抬頭,看到顧銑清瘦的面容,怔了怔。

  “昀接得馥之便返程,不敢久留。”顧昀道。

  顧銑唇含笑意,不多言,讓他們上堂入席。“我預得你二人此時必至,教庖廚備下膳食。”從人呈來飯菜,顧銑和藹道。

  顧昀與馥之謝過,下箸用膳。

  過了會,堂上靜靜的,只剩二人的進食之聲。馥之微微抬眼,上首處,顧銑端坐著,目光沉靜。

  馥之忙眼簾垂下。

  上回相見,還是在她去廟宮之前,到堂上向顧銑告出。不料變故橫生,如今歸來再見,竟有些微妙的局促。

  幸得過了會,一名從人上堂送來書冊。顧銑讓他把簡書置於案上,拿起一份展開細細閱覽,馥之這才覺得稍稍放鬆了些。

  顧昀見顧銑看著那書冊眉頭微皺,停箸問道:“可有甚事?”

  顧銑看看他,搖頭道:“無事。只是近日京中文書簡略了許多,覺得不甚慣常。”

  顧昀頷首。

  馥之見他們提起話頭,忙向顧銑問道:“聽聞,今晨有京城使者來到?”

  顧銑看向她,片刻,面上露出一絲苦笑。

  “瞞不得馥之。”他緩緩道:“今晨使者來告,宮中的姚美人不知因何事被拘入了掖庭,那使者正是為姚尚書求助而來。”

  馥之聞得此事確實,心中微微一沉。

  “我抽身不得,已傳書與爾等叔母。”顧銑和聲道:“她在宮裡宮外都極有人緣,可襄助一二。”

  馥之與顧昀相視一眼,微微頷首,片刻,在座上向顧銑一拜:“勞叔父掛心,侄婦深愧。”

  顧銑笑意淡淡:“一家人,勿出見外之言。”

  用膳過後,顧昀與顧銑留在堂上,馥之先行告退。

  “馥之果真為虞陽侯所救?”談了些公務,顧銑忽而向顧昀問道。

  顧昀頷首:“正是。”

  顧銑撫須,緩緩道:“她可曾將劫後之事與你說起?”

  顧昀答道:“說起過?”

  “哦?”顧昀目中意味深長:“甫辰以為如何?”

  顧昀望著顧銑,正容道:“馥之乃我結髮之妻,昭昭其懷,甘苦不避。”

  顧銑看著他,稍傾,笑起來,矍鑠的雙眼中光采明亮。

  “顧氏以純臣自立,宮中糾葛向來不沾。”笑過一陣之後,顧銑沒有說下去,卻移開話頭:“此事,馥之當心中有數。”

  顧昀一怔,了然道:“昀明白。”

  顧銑長歎口氣,將視線望向堂外:“只是無姚尚書之事,馥之身為內眷,此地亦是久留不得。”他看看顧昀:“你也當清楚。”

  顧昀看著他,片刻,一揖:“諾。”

  成郡江畔,日頭下,一具具舟骨擱在沙灘上,密佈如魚鱗一般。

  “篤”,老年舟子伸手拍在一隻打好的鵃舟舟骨上,發出一聲悶響。他仔細地看了看,又蹲下,將舷邊觀察。好一會,他站起來,對身後的三人笑道:“諸位郎君放心,這般舟楫,莫說去巴郡,便是入河也行得。”

  “哦?”王瓚精神一振。

  老舟子撫須笑道:“郎君莫憂,不怕說,當年我頭一次走那水道時,用的舟還不及這些哩!”

  王瓚聽得這話,只覺心頭一塊大石落了下來,不禁笑容滿面。看向謝臻和郡守,只見他們的亦是神色喜悅,謝臻唇邊噙著淡淡的笑意。

  “多謝叟。”謝臻頷首道,說著,看看身後家人。

  家人會意,將手中提著的幾壺陳釀和一隻沉甸甸的錢袋交與老舟子。

  “叟一路辛苦,區區薄力,還望不棄。”謝臻繼續道。

  老舟子看著那些東西,笑顏逐開,連連作揖道謝,未幾,告退而去。

  老叟的身影在密密麻麻的舟骨後面消失,過了會,謝臻轉過頭來,卻見王瓚看著他。

  謝臻神色平靜,將他回視。

  “鵃舟之事既成,巴郡指日可得矣!”郡守掩不住興奮,大笑道。

  王瓚亦笑,卻看著謝臻:“不知使君有何打算?”

  謝臻將他看了看,目光悠然:“什麼有何打算?”

  王瓚將視線望向平闊的江面,淡淡道:“使君既出巴郡,自當面見陛下。郡守今日同我說,往京城的大舟明日就有。”

  郡守聞言,亦頷首,向謝臻笑道:“往京城的大舟已備下,但憑使君吩咐。”

  謝臻看看王瓚,面上浮起笑意,對郡守道:“府君安排便是。”

  正說話間,忽然一名謝臻的家人匆匆走了來。“公子,”見禮後,他向謝臻道:“蔡女君已醒轉。”

  “哦?”謝臻眉間微微一亮,當即看向二人,微笑揖道:“臻有要事,暫告退。”

  王瓚瞥著他,少頃還禮,緩緩道:“使君但去。”

  謝臻不多言,向二人再禮,轉身離開。

  “這明珠公子亦是留情之人哩。”郡守仍覺心情舒暢,看著那修長的身影往堤上走去,撫須向王瓚笑道。

  王瓚看著謝臻那邊,眉梢微微揚起。

  日光帶著些暮色,從窗外投來,將窗櫺上的白絹映出一層淡金的光澤。

  蔡纓望望天色,將手中的水盞輕輕放下。

  昨日她隨謝臻來到這府中不久,便聽得府中僕從說王欽殺蔡暢之後,將他的屍首曝於野中。噩耗入耳,蔡纓只覺天旋地轉,一下昏厥過去。待醒來,已是這般光景,服侍的侍婢說,自己整整睡了一日。

  “女君才醒來,用些粥食吧。”一個清亮的聲音在身旁響起。

  蔡纓抬頭,見侍婢端著一隻大腕走進來,裡面熱騰騰地冒著白氣。聞得味道,蔡纓也愈發覺得肚子裡空了,點點頭。

  侍婢見她肯進食,心中不禁松了口氣,笑意盈盈,將大碗小心地放在她面前的幾案上。

  蔡纓不多話語,拿起銅匙,低頭吃起來

  “女君真好看。”

  過了會,忽然聽侍婢歎道。

  蔡纓一怔,抬起頭。

  只見侍婢笑眯眯地看著她。

  “除了那日來的夫人,我見過的人中就數女君樣貌最好。”她用濃重的成郡口音繼續道。

  蔡纓聽得這般形容,有些哭笑不得。

  “夫人?”她開口問,喉嚨裡仍有些乾澀:“什麼夫人?”

  侍婢說:“婢子只稱她夫人,原以為是督漕內眷,後來才知曉,原來是別人妻室。”

  她的話前言不搭後語,蔡纓不禁淡淡莞爾:“別人又是誰?”

  侍婢想了想,面上泛起淡淡的紅暈,認真地說:“那人生得甚英俊哩!好像叫什麼……嗯……什麼威武侯?”

  “武威侯?”一個聲音自後面緩緩傳來。

  二人一驚,轉頭望去,卻見一人立在門口,夕陽的暉光下,面容俊朗。

  “婢子……嗯,婢子告退。”侍婢看到謝臻,面上倏而漲紅。她的目光中帶著些羞澀的慌亂,分別向蔡纓和謝臻一禮,快步走出房門。

  室中只剩二人。

  蔡纓看著謝臻,停下手中的銅匙。

  謝臻亦看著她,片刻,邁步走入室中。

  “明日有大舟返京城,臻來問女君意下。”謝臻隔著幾案,與蔡纓相對坐下,緩緩道。

  蔡纓注視著他,目光平靜。

  “我去零陵。”片刻,她輕聲道。

  謝臻目中閃過一絲訝異:“哦?”

  “纓如今孑然一身,唯零陵有一舅家可往投奔。”蔡纓緩緩道,停了停,微微低頭:“且將來還要返巴郡為父親收斂屍身。”

  謝臻看著她,沒有接話。

  “明日我往京城之時,可送女君往零陵。”片刻,他頷首,卻看著蔡纓,目光平和:“丞相囑託之事,亦願女君勿忘。”

  蔡纓看著他,心中明瞭。

  “可否請教使君一事?”過了會,她忽而問道。

  謝臻道:“女君但問。”

  蔡纓吸口氣,道:“朝廷下派丞相,乃為輔弼諸王。今濮陽王逆反,若論責任,首究丞相失職。可對?”

  謝臻答道:“正是。”

  蔡纓緩緩道:“即便我父親出得巴郡,亦逃不得一死,可對?”

  謝臻視線微凝,頷首:“然。”

  “纓得以至此,亦是因我父親曾與使君約以要事。”

  謝臻雙眸正視不避:“女君所言確實。”

  蔡纓看著他,目光定定,片刻,唇邊浮起一抹蒼白的淺笑。

  “君子磊落,果如使君。”她深吸口氣,向謝臻一禮:“待明日到得零陵,父親交托之物,纓必奉與。”

  顧昀回到住所,卻見馥之正立在廊下,望著庭中出神。

  “怎不歇息?”顧昀訝然。

  馥之回頭,見是他,笑笑:“睡不著。”

  顧昀沒有言語,只走上前去,將她身上的棉袍攏了攏,皺眉道:“那也不可站在廊下,惹了風寒怎好。”

  馥之看著他認真的樣子,片刻,笑道:“你比我還懂醫。”

  顧昀莞爾,摟在她身後,陪她望著庭中景致。

  “甫辰。”過了會,忽而聽得馥之道。

  “嗯?”

  “我想明日就返京。”

  顧昀沒有說話。

  馥之回頭,只見他望著庭中,目光深遠。

  “怎不出聲?”馥之問。

  顧昀瞥瞥她,神色無波。

  “我不喜。”他淡淡道。

  馥之一怔:“為何?”

  顧昀將她放開,伸伸腰肢的骨節,望著天空:“別家婦人恨不得將丈夫綁在手上,我家婦人卻只想著自己回京。”

  馥之看著他,片刻,訕然道:“你要如何?”

  顧昀低頭瞅向她,聲音低緩:“你說如何?”

  那雙眸近在眼前,深黝得似能攫人心魄。

  馥之望著他,面上倏而燒起,笑意卻漸漸加深,染上一層柔媚的顏色。“你來便知。”她的聲音婉轉,說著,伸出手,一把將他拉向室中。


77.零陵(下)

  夜裡,堂上明燈熒熒。

  顧銑披衣坐在案前,對著案上攤開的地圖沉思。

  外面倏而傳來些窸窣的腳步聲,他抬眼,卻忽而見一個身影走來。燈光氤氳,那面容恍然熟悉,顧銑不禁怔了怔。

  “叔父。”那女子行至他面前,下拜一禮。

  顧銑看著她,回過神來。

  “是馥之來了。”他神色和藹,將案上的絹圖收起,放在一旁。

  馥之微笑道:“侄婦見叔父堂上仍有燈火,料想叔父未睡,便做了些羹湯來。”說著,從侍婢盤中端起一碗羹湯,呈在顧銑的案上。

  顧銑看著瓷碗,面露笑意。

  “難得馥之一番心意。”他和聲道,說罷,饒有興味地拿起湯匙。

  “甫辰出去了?”羹湯仍熱氣騰騰,顧銑攪動地吹了吹,向馥之問道。

  馥之答道:“才出去不久。”

  顧銑含笑,低頭飲羹湯。

  “不知可還合叔父胃口?”馥之問。

  顧銑頷首,誇讚道:“甚香甜。”

  馥之笑了笑。待顧銑吃完,她讓侍婢將食器收拾下去,自己卻不告退。

  顧銑微訝。

  “請叔父賜脈一觀。”馥之望著顧銑,誠懇道。

  顧銑看著她,片刻,笑起來:“到底瞞不得扁鵲。”說著,將手放在案上。

  馥之亦笑,上前為他細心把脈。

  銅漏在一側靜靜滴著,時而一聲細微的輕響。

  “聽少敬說,你父母去時,你還未滿十歲?”顧銑忽而問道。

  馥之怔了怔,頷首:“正是。”

  顧銑看著她:“可還記得音容?”

  馥之想了想,道:“仍記得些,父親好文墨,說話時聲音琅琅。”

  “哦?”顧銑含笑:“母親呢?”

  馥之道:“我母親甚溫婉,總對人笑。”說著,她想起什麼,向顧銑笑了笑:“她與大司馬一般好園。”

  顧銑看著她,目光靜靜地映著燭火,隱現著深邃。

  “如此。”少頃,他頷首道。

  二人不再說話,堂上複又一片寂靜。

  馥之將顧銑的脈仔細把過,眉間漸漸沉凝。

  “叔父出征之前可曾請醫?”她問。

  顧銑道:“盧子曾來診過。”

  馥之眉頭蹙起,低聲道:“如此,叔父當也知曉己身病勢。”

  顧銑沒有說話,少頃,緩緩道:“馥之可知我顧氏列祖之事?”

  馥之一愣,道:“馥之不知。”

  顧銑笑笑,道:“顧氏先祖追隨高祖而起,至今兩百餘年,歷任三朝大司馬,族中戰死者八十有四人,致傷者不計。”說罷,他看著馥之,目光深深:“馥之聽得這些,可還覺得我是任性?”

  馥之望著他,想說些什麼,又覺得啞然。顧氏世出武將,其忠勇之事遍傳天下,馥之也曾略聞一二,卻不想竟是這般沉重,

  顧銑卻神色澹然,將目光瞥瞥外面的天色,對馥之道:“時候不早,你有孕在身,也該多多歇息。”

  馥之一怔。

  顧銑見她詫異,撫須而笑:“稚子。你不知甫辰接到虞陽侯來信時有多歡喜,怎瞞得過老夫?”

  馥之面上一下染滿紅暈,卻也笑了起來。

  “敬諾。”她向顧銑一禮。正起身退下,忽然聞得顧銑出聲:“馥之。”

  馥之回頭。

  顧銑看著她,燭火搖曳的光照下,似有些猶豫。

  他聲音低低:“你母親……可喜歡桂樹?”

  馥之訝然,片刻,答道:“我母親最喜桂樹。”

  顧銑的目中浮起一抹柔色。

  “去吧。”他抬抬手。

  馥之行禮,退出堂去。

  清晨,零陵江上仍飄著白霧,伴著寒氣,將晨曦的光照掩得寡淡。

  顧昀親自查點過舟上的侍婢從人,又交代舟子一番,轉向馥之。

  “這舟乃漕船,最是結實平穩,過得五六日便可到京畿。”他說。

  馥之頷首:“好。”

  顧昀看著她,又道:“驛站車馬我已交代下去,你不必操勞,待到上岸,乘車便是。”

  馥之再頷首:“知曉了。”

  這時,舟子過來問顧昀何時啟程,顧昀看看天色,對他說可即刻上路。

  舟子領命下去,顧昀又看向馥之,將她的衣著上下看了看,再道:“江上風寒甚烈,你坐在艙裡,不可再出來吹風。”說著,伸手再去攏她大氅上的領口。

  馥之卻挪開身體,道:“不冷,再捂可要出汗。”她看著顧昀,好笑地說:“你怎變得比我阿姆還囉嗦?”

  顧昀無奈地瞪她,索性一把拉過她的手,牽著她往漕船上走去。

  “你何時回去?”到了舟前,馥之忽然向顧昀問道。

  顧昀道:“快了,落雪前必可班師。”

  “如此。”馥之道。

  顧昀望望舟上,低頭看向她,片刻,道:“你一路當心。”

  馥之知曉離別在即,沒有言語。

  手被他緊緊握著,溫暖無比。馥之將二人的手相疊,放在小腹上,停留片刻,抬頭對顧昀微笑道:“我們都在京中等你。”

  顧昀看著那手,隔著衣料,似能感覺到一點若有若無的搏動,唇邊的笑意中滿是溫柔之色。

  “嗯。”他應道。

  馥之看著他,又道:“你也須時時想著我。”

  顧昀面上倏而浮起些緋色,笑意卻愈深。

  “好。”他吸口氣,答道。

  馥之望著他微笑起來,彎起的唇角間盡是蜜意。

  過了會,她卻微微蹙眉,道:“我還是不放心大司馬。”

  顧昀苦笑,道:“他出來前曾請盧子來看過,還是舊病,可惜盧子要返太行山,只為他制了些丸藥。”

  馥之頷首。盧嵩的醫術不在她之下,行軍在外不比在家休養,顧銑的病症也只好如此。

  “你須將他看緊些,此病最是勞累不得。”馥之叮囑道。

  顧昀點頭:“知曉了。”

  “再有。”馥之想了想,卻盯著他:“你做起事來也是總不知遲早,須按時用膳。那些將官夜裡邀你飲酒,縱推拒不得也不可多飲。”

  顧昀聞言,不禁失笑。

  “誰像阿姆般囉嗦?”他撫撫馥之的鬢髮,打趣道。

  馥之瞪他。

  顧昀卻笑起來,道:“自然唯夫人之言是從。”說著,一把將她抱起,順著橋板兩步登到船上。

  馥之雙手攀著他的肩頭,看著他將自己放下,只不鬆手。

  “我稍後還須往別處,只送你到此。”顧昀看著她,低聲道。

  馥之抿抿唇,將手放下。

  顧昀笑笑,又對一旁的從人交代幾句,鬆開她,轉身離舟。到了岸上,他回頭,見馥之仍立在船舷邊。

  心中似堵著些柔軟,他站住腳步,回視著那裡。

  舟子們呼喝起來,抑揚頓挫,漕船開動,慢慢前行。薄霧隨著秋風浮動,籠在江上,將二人脈脈的目光漸漸阻隔。大江上,只剩遠去的舟影和一片水色茫然……

  成郡江口,眾人在江亭上置酒,送謝臻登舟回京。

  席間不免談及時局,說到濮陽王與顧銑在蜀郡的對峙,郡守道:“此事某曾聽眾將商議,濮陽王在蜀郡受阻乃是預料之中,早聞他與百越諸部往來頻密,此舉不過緩兵,乃為等待百越之兵來援。”

  王瓚在一旁聽著,沒有作聲。對於濮南王之舉,他也曾仔細思考,所得結論與郡守說的相差無幾。不過,他總覺得以濮陽王的心計,這般意圖未免太過簡單。

  “其實也無甚兇險,”郡守撫須笑道:“朝廷備戰多年,如今大司馬領重兵陳於蜀郡,又有成郡此計,巴郡縱使真聯得百越,卻何足懼哉。”

  這話倒是確實,王瓚看看手中的酒盞,又看看謝臻,只見他面帶淺笑,一派謙和之態。

  “使君此去,必一帆風順。”聊過一番,有前來相送的郡中士人舉盞,向謝臻敬道。

  其餘人等聞言,皆向謝臻舉盞。

  謝臻從容而笑,將盞中之物仰頭飲下,眾人紛紛稱道。

  “蒙諸位盛情,臻感激不盡,就此拜別。”謝臻放下酒盞,向列席謝道。

  眾人看看天色,也不便挽留,紛紛與謝臻道別。

  舟前的車上,蔡纓頭戴羃離候著,見眾人送謝臻出來,亦上前一禮,隨謝臻登舟。

  “諸公後會。”謝臻立在舟首,向眾人拜道。

  眾人還禮。舟子大喝一聲,撐出長竿,大舟緩緩離開岸邊,向江上駛去。

  皇帝的紫微宮前,守衛林立,面色如鐵石般毫無表情。

  鳳駕在宮前停下,竇皇后由宮人攙下,朝宮中走去。

  “皇后留步。”守門的中郎將上前一禮,朗聲道:“陛下有令,今日任何人等免探。”

  竇皇后一訝。

  旁邊的小竇夫人皺眉道:“這是皇后。”

  中郎將仍不讓開,低頭道:“臣奉命行事,皇后恕罪。”

  竇皇后看著他,面色微寒。

  “我且問你。”她緩緩道:“陛下何時下的令?”

  中郎將一愣,片刻,答道:“就在一個時辰前。”

  “一個時辰前?”竇皇后目光明亮,片刻,朝不遠處瞥去。通往側門的宮道那邊,一乘步攆正在遠去。

  “我道是哪個‘陛下’!”竇皇后低低冷笑一聲,不再理會他,回身走上鳳駕。

  “來,吃這個。”樂安宮中,太后看著眼前的男童,疲倦的面上露出笑意,拿起一隻精緻的甜糕遞給他。

  男童望著她,一臉畏縮,將目光瞥向身旁的乳母。

  乳母也笑容滿面,神色間卻帶著緊張,急切道:“太后賜的,殿下快受下。”

  男童目光懵懂,看看太后,又看看那甜糕,目光一亮,伸手接過來。

  “快拜謝。”乳母忙提醒道。

  男童卻不理睬,只盯著甜糕,一把塞進嘴裡,把嘴撐得鼓鼓囊囊,幾乎包不住。

  “這……”乳母又是尷尬又是懼怕,忙向太后下跪稽首:“殿下教養不周,臣婦之過!”

  太后看著仍一個勁嚼食的男童,唇角微微勾了勾,移開目光。

  “秩這般,老婦亦是知曉,爾何過之有。”她淡淡道。

  乳母聞得此言,心中一塊大石落地,又謝罪一番方才起來。

  “秩有八歲了吧?”太后緩聲問道。

  乳母恭敬答道:“正是,入秋時,殿下正滿八歲。”

  太后頷首,看看王秩。

  這是皇帝唯一的兒子,是當年他做太子的時候,一名侍婢生下的。這孩子還不滿兩歲的時候,生母因過觸怒竇妃,杖責而死。此後不久,王秩也得了一場大病,幾乎不治,好容易救回,卻從此渾渾噩噩,遲鈍不堪。

  皇帝對此子教養尚算耐心,卻並不甚喜,在北宮給他辟下一片宮室,由乳母等人侍奉生活。

  “我見秩留在北宮,上下難免疏忽,終不是長久之計。”太后飲下一口茶,對乳母道:“昨日我已同陛下說過,讓秩隨我住在樂安宮,習業教養亦是方便。”

  乳母唯唯諾諾,答應不迭。

  王秩聽到太后這話,卻睜大眼睛,嘟著嘴來向乳母嚷道:“我不留在此處,我那促織還在北宮……”

  話未說完,乳母瞪著眼,往他腰後擰一把。

  王秩吃痛,大哭起來。

  乳母難堪不已,看向太后,脊背上不住冒起冷汗,支支唔唔地說:“這……殿下……”

  太后卻神色淡然,揮揮手:“下去吧。”

  乳母再告罪連連,忙拉著王秩退下。

  王宓眼圈上浮著青黑,匆匆進了樂安宮。還未到堂上,就見一名婦人扯著一個哭哭啼啼的男童從裡面走出來。

  看到王宓,婦人忙下拜行禮:“見過長公主。”說著,拉拉男童的袖子,低聲道:“快說見過姑母。”

  男童卻只顧張著嘴巴哭,抹得滿臉鼻涕眼淚,誰也不理。

  “是秩?”王宓見男童有幾分眼熟,想了一會,向婦人問道。

  “正是。”婦人低聲答道 。

  王宓頷首,看看王秩,又瞥向堂上,眉間浮起一絲疑惑。

  “下去吧。”她淡淡道,說罷,轉身朝殿內走去。

  室中,光照不甚明亮。安神的香氣在銅爐中緩緩沁出,漾滿四周。太后躺在榻上,身下靠著厚厚的錦被,閉目養神。

  聽到細微的腳步聲,太后睜開眼睛,微微側頭,只見王宓走了進來。

  “母后。”王宓上前行禮道。

  太后略一頷首,支撐著從榻上坐起。

  王宓上前幫忙,將她攙扶。

  “你皇兄如何了?”太後坐穩,向王宓問道。

  王宓神色黯下,低低道:“仍是盜汗昏迷,還未醒來。”

  太后沒有說話。

  王宓將一件外衣披在她身上,道:“我方才看到秩出去,母后見了他?”

  太后伸伸手臂關節,應了聲:“嗯。”

  王宓看看她:“為何?”

  “還能為何?”太后眼睛半閉,輕歎口氣:“你皇兄這般狀況,若真有萬一,總要有個應對。”說著,她唇邊浮起一絲冷笑:“我不動手,難道還等別人佔先?”

  王宓目光定住。

  大舟一路順風而下,傍晚時分,即靠上零陵江畔。

  舟子點起火把,將橋板架起。

  “零陵已至,某送女君至此處,還望保重。”舷邊,謝臻向蔡纓緩聲道。

  蔡纓望向暮色中的零陵城池,緩緩地深吸口氣。

  片刻,她收回目光,向謝臻一禮:“一路承蒙使君關照,纓感激在懷。”說罷,從懷中拿出一張紙片,遞給謝臻:“此物,纓亦遵家父所囑,交與使君。”

  謝臻接過,將那紙片展開。

  傍晚的光照下,只見上面白白淨淨,如絹面般整潔。

  謝臻詫異,將紙片翻覆再看,仍是空白,並無半點墨蹟。

  “蔡丞相所囑,就是此物?”謝臻皺眉看向蔡纓。

  “正是。”蔡纓答道。

  馬朱立在一旁,見此情形,冷笑道:“莫不是蔡丞相妙計,讓我家公子白送女君來此。”

  蔡纓聞言,怒視向他:“我父親為人坦蕩,從不訛詐他人!”

  馬朱“哼”一聲,正欲再言,忽然聽謝臻一聲低喝:“收聲。”

  二人看去,只見謝臻看著那白紙,在陰翳暮色中,神色不辨。

  忽然,他看向一旁的火把,將白紙向火中伸去。

  “你這是做甚?!”蔡纓一聲驚呼,忙上前阻止,手還未到,卻被謝臻格住。

  “勿躁,且看。”謝臻微笑道。

  蔡纓抬頭,頓時愣住。

  那白紙張在火把前,金黃的光芒在背面透來,幾道淡淡的線條在紙上漸漸顯現。

  “有字?”馬朱亦是驚訝。

  看向謝臻,卻見他緊盯著紙上漸漸加深的線跡,面上的笑意消失,目光犀利。

 

78.紫微宮(上)

  “紫微宮,連皇后也進不得了?”新安侯府中,大長公主坐在榻上,緩緩問道。

  “正是。”面前的使者低低道。

  大長公主與一旁的新安侯竇寬相視一眼。

  “紫微宮可有甚消息?”竇寬沉吟,向使者問道。

  使者道:“紫微宮衛尉今日加派了許多,不許宮人出入,太醫署的醫官進了去也一直未見出來。不過,”他停了停,低聲道:“太后與長公主進出並不受限。”

  “哦?”竇寬一驚,皺眉看向大長公主:“衛尉卿這是做甚!”

  大長公主唇邊浮起一抹冷笑:“衛尉卿,到底是要聽光祿勳卿的。”她看看使者,問:“還有何事?”

  使者想了想,道:“太后今日將大皇子接入了樂安宮。”

  此言一出,室中忽而沉寂。

  “你回去吧。”過了會,大長公主聲音平靜,對使者說:“告訴皇后,我等自有對策,稍安勿躁。”

  使者應下一聲,行禮退了出去。

  “太后竟這般迅速?審琨與大皇子都為其所掌!”不等他走遠,竇寬迫不及待地向大長公主道。

  大長公主沉吟,搖頭:“今上對審琨甚倚重,我等一直示好拉攏,卻總不見回應。這邊做不到,太后也不見得有那本事。至於大皇子,”她輕吸口氣,微笑道:“皇后不是正有孕麼?一個庶出的蠢兒,怕他做甚。”

  竇寬卻仍覺得不放心:“審琨這般,難道真是今上授意?”

  “我也不曉。”大長公主從案上拿起茶盞,輕吹茶湯的熱氣,道:“她掌宮多年,總有些手段。”

  竇寬頷首,深深思索。

  “這般狀況,今上當是危急了。”片刻,他緩緩道。

  大長公主飲著茶湯,沒有言語。

  “太后這時接去大皇子,只怕也有了心思。”竇寬繼續道,看著大長公主:“我等也須加緊才是。”

  “加緊?”大長公主看他一眼:“皇后再過兩月才得生產。”

  竇寬亦覺得棘手:“那……”

  “此事可不能跟著太后。”大長公主放下茶盞,目光深遠,冷笑道:“他現在,崩不得呢。”

  漕船順著水道,一路往北。

  顧昀把各處安排得甚好,服侍的從人亦是盡心,除卻路上枯燥,馥之對行舟並無不適。

  如他所言,過得六日之後,漕船便到了京畿。從人在驛站裡請來車馬,馥之坐到車上,一路朝京城而去。

  自那番變故之後,京城街市的喧鬧聲再度入耳,馥之忽然覺得倍感親切,在車上不住地朝外面張望。

  車馬很快駛到了大司馬府,早有家人入內傳報,未幾,戚氏從府中快步迎了出來,後面跟著顧昀院中的一眾家僕。

  “夫人!”戚氏滿面驚喜,看著她,眼圈一下變得通紅。

  馥之心中亦是百感交集,望著她鬢邊又多出的一片華髮,鼻子不由一酸:“阿姆。”

  戚氏將她上下地看,嘴唇翕動,愈加泫然欲泣。

  “怎站在此處?”一個聲音傳來,馥之望去,卻是大司馬夫人賈氏。

  馥之見她,忙行禮:“叔母。”

  賈氏唇含淺笑地過來。

  她看看馥之,片刻,轉向賈氏,語中含著埋怨:“馥之有孕在身,怎讓她立在風裡?”

  戚氏忙道:“卻是老婦糊塗哩!”說著,拭拭眼角,破涕為笑,將馥之攙入府中。

  眾人簇擁在後,宅中的家人見到馥之,皆笑臉相迎。

  馥之隨她們一路前行,只見宅中各處與自己離開前別無二致,人人見得她,卻多了些喜色。

  “前日主公書信來到,言及馥之得孕,家中上下倍是欣喜。”賈氏對她道。

  馥之了然,看向周圍,面上不由浮起些紅暈來。

  一路上,賈氏時而問起她一些南方的事,語聲輕緩。馥之一一回答,神色自然,心下卻不住打鼓,不知這位叔母對自己一路上的經歷知曉多少。

  “還有一事。”到了馥之的庭中,賈氏和聲對她說:“姚美人的事,想必你也知曉。宮中的一些人事,我已打點,如今既回來,姚尚書府上,馥之還該去看看。”

  馥之頷首,向賈氏一禮:“馥之知曉,煩叔母費心。”說著,望向她:“不知姚美人此番,究竟因何事?”

  賈氏輕輕搖頭,道:“我也不知為何,宮中此番守口甚緊,半句也難問。”

  馥之一怔,心微微沉下,隱覺此事蹊蹺。

  賈氏卻不再多言下去,淺笑著與馥之寒暄幾句,讓她好好歇息,不久就離開了。

  “大司馬極通事理。”回到室中,戚氏對馥之噓寒問暖一番之後,極力讚揚顧銑:“那時夫人突然不見,老婦回來稟告,大司馬即教京兆尹府遣人去尋。便是後來苦尋不到,家中也不過幾位主人知曉,僕從們只道是君侯接夫人去了南方。”

  她握著馥之的手,看著她,感慨道:“若非如此,夫人名節不可保全。”說著,她的眼圈突然有是一紅,聲音哽咽:“老婦受託照料夫人,竟致此事,將來亦無顏往黃泉見先公……”

  馥之知曉這老孺人當時必是急得日夜不寧,心中愧疚更甚,不住輕聲撫慰。

  戚氏向她問起那日劫後之事,馥之思忖那時自己也是混沌一片,許多事也尚說不清楚,便略略帶過,只說那是歹人圖財,幸而後來正巧遇得顧昀,脫身之後隨他逗留一陣方才回來。

  戚氏還欲細問,幸而沒過多久,侍婢送膳食入內。戚氏見來了外人,不便再說。馥之乘機轉而向她問起些育兒之道,戚氏精神重新一振,又與馥之說了許久。

  王宓拖著疲憊的身體,從紫微宮的正殿裡出來。

  “長公主可要返宮?”內侍在身後低聲問道。

  王宓望望簷外沉寂的夜色,又看向身後的宮室,棱上的白絹透出蒼白的光澤。

  “我獨自走走,稍後再回。”王宓淡淡道,說罷,順著廊道往殿后踱去。

  夜裡的風帶著寒吹來,似乎又冷了幾分,王宓不禁打了個冷戰,攏攏身上的裘衣。

  空中,一輪圓月正亮,輝光如銀。

  王宓望著,忽然憶起上次月圓之時,自己隨著皇帝到宮苑中賞月,還帶去了自己釀的梅酒。再想起方才皇帝蒼白的臉龐和緊閉的雙眼,鼻間酸酸的,眼前倏而模糊……

  “……今上還未醒麼?”這時,一聲低低的說話聲在庭院中傳來。

  王宓一怔,停下腳步。望去,只見隔著幾叢密密的花木,兩名值夜的宮人正在點庭院裡的石燈。

  “未曾哩。”一人往石燈中添著油,道:“不見那些太醫都宿在了殿裡?”

  先前說話的人輕歎口氣:“也不知何時能醒……你說,真是那姚美人做下的?”

  “姚美人?”那人笑了聲:“一個新近美人,無依無恃,還說不定是給誰替死。”說著,她歎口氣,壓低聲音:“只是今上再這般下去,恐怕是不行了,聽說大皇子也給接去了樂安宮……”

  王宓只覺再站不住,轉身快步走開。

  庭院中光照淡淡,重簷在地上投下濃濃的影子,廊道似乎格外漫長。

  “何人!”忽然,前面傳來一聲清喝。

  王宓抬眼,卻見燈燭明亮,是幾名夜巡的衛尉正走來。當頭一人身形挺拔,落入眼中,她怔了怔。

  光照落在王宓的臉上,那人見到她,亦停住腳步。

  “長公主?”顧峻驚訝地看著她,片刻,同身後眾人向她一禮。

  目光相遇,不知為何,王宓忽而有些不自然起來。

  “嗯……我四處走走。”她瞥瞥顧峻,將目光別向一旁。

  顧昀看著她,未幾,答應著低頭再禮,與眾人向一旁讓開道路。

  王宓的目光在他眉間掠過,停頓片刻,提著裳裾,頭也不回地朝前面走去。

  馥之醒來時,已近午時了。

  回到家中,馥之倍感愜意,沒多久,卻忽然記掛起姚征那邊的事。躺了一會,她起身,洗漱梳妝。

  才要出門,忽聞家人來報,說大長公主府上有人來見。

  馥之詫異,不想自己才回到京中,這位姑氏便已經知曉。沉吟片刻,她答應下來,讓家人請來人入內。

  只見那人是一個中年人,有些面熟,似乎在哪裡見過。

  “小人何萬,見過夫人。”他神色謙恭,向馥之低頭一揖。

  聽得這名字,馥之恍然了悟。顧昀曾經同她提起過此人,說他是大長公主多年的心腹,自己覺得面熟,大約是那時見舅姑,他正在大長公主身旁。

  馥之頷首,道:“不知掌事見我,所為何事?”

  何萬道:“大長公主聞得夫人歸來,甚喜,遣小人攜禮來賀。”說罷,將一隻漆盒呈上。

  馥之將盒子打開,只見裡面甚大,裝著好些嬰兒衣衫等物,做工精緻。中間一隻碩大的虎枕,點綴斑斕,憨態可掬。

  心中一動,馥之看向何萬。

  何萬笑容滿面:“這些都是大長公主一早備下,才聞得此事,即刻遣小人送來。”

  馥之微笑,道:“姑氏一片心意,馥之感激不盡,稍遲當登門拜謝。”

  何萬頷首,過了會,卻看看她,道:“夫人現下可欲往尚書府?”

  馥之怔了怔。

  何萬神色從容,緩緩道:“不瞞夫人,姚美人此番獲罪,乃是弒君。一旦坐實,禍及潁川,而如今京城上下,唯大長公主可施援手。”說罷,他看著馥之:“小人此言句句是實,還請夫人定奪。”

  深秋之日,萬木凋零,京中貴人們卻遊興不減。

  承光苑中的宜春亭下的園林中,正是花團錦簇。宮人們將各色彩絹製成絹花綠葉,綴在樹木枝頭,京中貴戚雲集而至,仍在花間酌飲,複以曲水流觴之樂。

  王宓坐在宜春亭上,望著亭下高談闊論的眾人,卻是意興闌珊。

  皇帝病臥的消息,京中早已得知,只是宮中嚴守消息,皇帝的病況到底如何,除了三公等重臣,外界只能猜測。紙究竟包不住火,皇帝半月未露面,朝中的疑慮也日益加重。南方正有戰事,京城若生變故,後果不可預想。

  今日的游苑乃是慣例,王宓與皇帝每年都來。如今皇帝來不得,王宓卻須強撐著出來,以緩和眾慮。

  王宓端坐在席上,維持著面上的笑意,心中卻想著皇帝的病勢,愁雲滿懷。旁邊貴婦們談笑著,似有許多趣事,卻一句也進不得耳朵。

  好容易捱得園中士人開始流觴吟詩,貴婦們亦紛紛退下前往觀賞。亭上終於只剩下自己,王宓輕籲口氣,只覺疲憊不已。

  “公主。”這時,內侍前來,向王宓一禮,低聲道:“大長公主來了。”

  王宓一驚。

  自皇帝病勢加重,太后與丞相商議後,封鎖宮禁。幾日來,紫微宮圍得如鐵桶一般,連皇后探視也不得入內。王宓自幼長在宮廷,雖不喜爭鬥,對母親與大長公主之間的關係卻還是明白幾分的。尤其這時,皇后倚仗的就是大長公主,太后這般作為,所針對的到底還是她。

  如今這滿園的貴戚大臣,王宓最怕的,也就是自己這位姑母了。

  “快請。”王宓深吸口氣,給自己壯壯膽,輕聲道。

  內侍應聲退下。

  未幾,只聞得一陣雅致的馨香傳來,大長公主身披一襲雪白的狐裘,豐姿綽約地出現在面前。

  “姑母。”王宓面上露出微笑,起身向大長公主端正一禮。

  “阿宓。”大長公主看著她,笑意盈盈。

  待入席坐下,王宓望著大長公主身上的狐裘,稱讚道:“姑母今日甚美哩。”

  大長公主看看身上,笑了笑:“人老了,只好憑些金貴之物充充場面。”

  王宓聞言,掩口而笑:“姑母總愛打趣。”

  宮人端來茶壺,將二人面前的茶盞斟滿茶湯。

  王宓垂眸看著案上,茶湯上轉著細微的白沫,熱氣蒸騰。抬眼,卻見大長公主正看著她。

  心中微微一撞,王宓不自然地轉開目光。

  “阿宓今日氣色甚差呢。”大長公主的聲音輕輕傳來。

  王宓一怔,抬起頭。

  大長公主仍微笑,伸出柔荑的長指,輕輕觸在玉質般的盞沿上:“許多日夜不曾安寢了,可對?”

  那目光透徹,似乎能將她的心思通通看去。

  王宓手中沁出一層冷膩。

  “姑母此言何意?”王宓彎彎唇角,掩飾地低頭飲茶。

  大長公主卻輕笑起來,聲音和藹:“阿宓今日強顏來此,卻不知這亭下,誰人真的以為陛下安好?”

  盞中的茶水漾起,王宓突然站起身來。

  “姑母這是何意!”她蹙眉道。

  大長公主卻仍不緊不慢,唇含淺笑:“我是何意阿宓豈不知曉。阿宓,我且問你,陛下這般狀況,太醫已然束手無策,若有一人救得他,你可願試?”

  話音入耳,王宓睜大眼睛,望著大長公主,將信將疑。

  片刻,她忽而一笑:“姑母若有良醫,何不薦與太后或太醫署?”

  大長公主面色平靜,直視她:“阿宓此話不差,以阿宓之見,待太醫署允得外人外人醫治陛下,須得幾時?太后可欲見我?”

  王宓盯著她,抿唇不語,目光糾雜。


79.紫微宮(中)

  夜色濃濃,馬車轔轔走在京城街道上,寂靜之中,車輪聲尤為響亮。

  馥之一身宮侍裝扮,靜靜地望向外面。透過細竹編就的車幃,只見大路上空無一人,唯有車外的琉璃燈火光搖曳。

  “在想甚?”大長公主的聲音緩緩傳來。

  馥之轉頭,只見她不知何時睜開雙眼,正看著自己。

  “並未想甚。”馥之淡淡道。

  下晝時,大長公主親自到大司馬府,說要邀馥之同車前往承光苑賞秋梧桐。大長公主身份不比別人,賈氏見馥之無異議,在大長公主面前不好出言反對,也只得准許了。

  此後的事便水到渠成,馥之隨著大長公主到了新安侯府,換上這身內侍裝扮,聽命婦交代宮中行走的規矩。到了夜裡,換上這馬車,啟程往宮城。

  大長公主淺笑。

  “你在想若果真救得今上,姚美人該如何脫罪,可對?”她緩緩道。

  馥之看向她,沒有言語。

  她說得一點不差,馥之不得不佩服這姑氏的本事。

  昨日從何萬口中,馥之大致得知了姚嫣出事的經過。上月,皇帝甚青睞姚嫣,連日臨幸。本是好事,可就在一夜之後,晨起時,皇帝突然覺得不適,當日發起熱來,時好時壞,幾日之後,即臥床不起。太醫診出是中毒,卻說不清來源。而皇帝發病前,起居皆在姚嫣處,姚嫣被理所當然地被拘了。南方正值戰事,此事一直嚴禁聲張,姚嫣則被拘著,“弒君”的罪名卻說不得,只含混地稱她違犯宮規。

  姚征身為尚書,在朝中地位不低,結交的京中貴人也有許多了。可他竟連姚嫣犯事的細節也打探不出,馥之到了姚征府上探望時,只見他神容消瘦,那往日為人要強的三叔母一見到她,便幾乎聲淚齊下地請她入宮見太后,為姚嫣求些情面。

  只是姚征與鄭氏恐怕萬萬未想到,皇帝一旦不治,姚嫣便要坐實“弒君”的罪名,不僅姚征一家,潁川的姚氏也要牽連其中。

  情勢急迫,盧嵩又在太行山未歸,大長公主要馥之入宮診治皇帝,馥之不得不答應。

  她看向大長公主,外面的光影在她精緻的面龐上交疊,只覺愈加莫測。聽說竇皇后有孕在身,大長公主如此盡心救治皇帝,其中因由,馥之也大約明白。此事處處透著複雜,為免牽連,她從大司馬府中出來時,一個從人也沒有帶。

  “姚美人頻得聖眷,宮人爭寵嫉妒也是自然,眾口鑠金,所授罪名向來無幾分真實。今上並非愚鈍之人,這些干係豈不知曉?馥之只消救得今上,到時即便無他人相助,脫罪亦有何難。”只見大長公主開口,不緊不慢道。

  馥之神色無波,目光沉靜

  “承姑氏吉言。”片刻,她低低道。

  馬車轔轔向前,將近宮城之時,忽然轉頭走入一條小巷。

  琉璃燈搖曳的光照下,只見另一駕馬車已等候在此。

  待她們的馬車停下,那車駕上的車幃掀開,一人頭戴羃離,撩起的輕紗下,面容秀麗。

  “阿宓。”大長公主淺笑。

  王宓沒有說話,片刻,卻看向馥之,雙目深沉。

  夜色中,宮門兩旁的闕樓聳立著,如山峰般崔巍。

  宮門處,火光明亮,幾十名衛士披甲執戈,威武地立在黝黑的大門前。

  見是長公主車駕,守門將官查驗過符令,即命衛士向兩旁撤開。馥之斂眉觀心,垂眸隨著車駕與向前走去。馬車駛過門洞,車輪聲倏而隆隆震響,未幾,視野倏而開闊,宮殿高大雄渾的輪廓嵌在夜幕中,巋然屹立。

  過了幾重宮門,王宓從車上下來,換上步攆。

  “往紫微宮。”她吩咐道。

  內侍應下,抬起步攆,穿過長長的宮道,暢行無阻,一路入了皇帝的紫微宮。宮門處,衛士林立,竟倍于比宮城大門的守衛。

  中常侍徐成正在殿外,見長公主來到,忙迎上前去。

  “殿下。”他低聲一禮。

  王宓看看殿中,不多旁話,問他:“我皇兄現下如何?”

  徐成眉間帶著掩不住的憂色,道:“陛下仍一直未醒。”

  王宓頷首:“丞相等人可曾來過?”

  徐成答道:“下晝曾來過,見陛下未醒,與太醫詢問些話便離去了。”

  “太后呢?”王宓又問。

  “黃昏時已回宮。”

  王宓一訝:“這般早?”

  徐成低頭道:“小臣只知那時樂安宮來報,說大皇子哭鬧。”

  王宓默然。

  徐成微微抬眼,卻視線忽而落在王宓身後。

  感覺到那目光的銳利,馥之低著頭,努力維持著面上的平靜,手指在袖間緊緊攥起。

  “我去看看。”只聽王宓道。

  徐成收回目光,答應一聲,轉身引二人朝殿內走去。

  皇帝的寢殿中,光照昏暗。

  馥之剛踏入,便聞得一股藥氣迎面而來。

  侍候的幾名宮人見王宓進來,紛紛行禮。

  “爾等且退下。”王宓道。

  宮人們微訝的相覷,卻不敢違抗,看看王宓和徐成,再禮退了出去。

  “醫官就在偏殿,”徐成低聲道:“剛為陛下侍藥,二刻之後,便要再來。”

  王宓沒有說話,卻看向馥之。

  “我省得。”馥之輕聲道,說罷,朝幔帳中走去。

  蜜燭靜靜燃燒,撥開重重錦帳,淡淡的光照映在榻中人蒼白的臉上。

  皇帝靜靜躺著,雙目緊閉,雖熟睡,眉間卻微微蹙著,容顏消減,似乎已經失卻了往日那不怒自威的帝君神采。

  “陛下五日前開始昏迷,時而發熱盜汗。每日醒來兩三回,也是神智不清,昨日到現在,卻一次也未曾醒過。”徐成低低道。

  馥之看看他,殿中門窗關得嚴實,燭火無一絲搖曳,徐成圓胖的臉上亦是波瀾不顯。

  沒工夫探詢此人與大長公主的關節,馥之頷首,看向皇帝,在榻旁坐下。

  王宓和徐成立在一邊,緊盯著馥之。

  只見她神色專注,翻翻皇帝的眼皮口唇看了看,又將皇帝的手從錦被下拉出來,凝神把脈。

  殿中靜得落針可聞,銅漏的滴水聲一下一下,似帶著警覺,落在每個人的心頭。

  好一會,馥之將皇帝的手放下,卻將錦被掀開,撩起他的左袖。

  “做甚?”王宓見她動作大膽,皺起眉頭。

  馥之未回答,雙目盯著皇帝的左臂。燈光下,一道細細的疤痕顯露出來,不足半寸,泛著深紅的顏色。

  王宓定睛看去,亦是詫異,睜大眼睛:“這是……”

  “上回遇刺的舊傷。”馥之深吸口氣,緩緩道。

  王宓與徐成相視,皆是驚訝之色。

  她說的遇刺,二人心中皆清楚得很。皇帝在東市被歹人襲擊,幾乎殞命,想起來,至今心有餘悸。

  王宓不解:“那時盧子不是治好了?”

  馥之看著皇帝,沒有抬眼,簡短地說:“多種毒物相配,可隱匿於表,變化多端,雖扁鵲亦難料。”說著,她指指那疤痕:“此傷痊癒久矣,卻忽而再現,便是證據。”

  盧嵩曾對馥之說過,他曾將皇帝那時所中的毒細辨,發覺雖不算複雜,有一味卻無論如何也辨不出來。盧嵩雖不解,卻也不敢斷言,且皇帝痊癒之後,再無異狀,此事便也隨之過去了。

  昨日何萬同馥之說起皇帝是中毒時,馥之頭一樁想到的便是此事。

  “現下如何?”徐成問。

  馥之沉吟,道:“煩常侍將陛下日裡服用的湯藥取些來。”

  徐成看看她,一頷首,即刻轉身出去。未幾,拿著一隻銀碗回來。

  “陛下這兩日來,皆服此藥。”他將銀碗遞給馥之,道。

  馥之接過,將裡面的藥渣細細品驗,片刻,將銀碗放下。

  “有甚可疑之處?”徐成問。

  馥之浮起一絲苦笑,搖搖頭:“無。”

  不出所料,這銀碗中的藥皆溫和之物,有些解毒護元之用,對於皇帝身上的毒卻無濟於事。並非太醫們瀆職,只是皇帝這病非同尋常,對那毒物來歷又不得要領,出了差錯便是滅族之罪,推斷用藥便也保守起來。

  徐成與王宓皆看著馥之,只見她從懷中拿出一隻小小的瓷瓶來,打開,倒出幾粒小小的藥丸。

  “這是甚?”王宓問。

  “解藥。”馥之答道。

  皇帝身上的毒,馥之雖不知其確切之名,依盧嵩與何萬所述,卻已大致摸得其性。白石散人的藥庫中,天下各種毒物應有盡有,馥之常年習藥,對克毒之法還算了解。是以答應為皇帝診治之後,她即刻制了這些藥丸,隨身帶來。

  方才為皇帝診過脈,又查驗過他近來所服湯藥,確定狀況無異,馥之便可大膽施藥了。

  “夫人已有十分把握?”徐成眉間一展,問道 。

  “算不得十分。”馥之一邊將皇帝的嘴夾開,一邊說:“據理,陛下明早當可清醒。”

  王宓不語,看著馥之,只覺心中撲撲地跳。在馥之伸手喂藥的一刻,她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馥之抬頭。

  王宓緊盯著她,低低道:“夫人這藥喂下,今上、我、徐常侍乃至這大殿內外的幾百人性命便全數捏在了夫人手上,夫人心中可有成算?”

  此言出來,旁邊的徐成也是一怔。

  “我省得。”馥之輕聲道,拿開大長公主的手,將藥丸置入皇帝口中,又拿起旁邊案上的水盞,小心喂下。

  王宓和徐成看著馥之的動作,皆不言語。

  銅漏在殿中靜靜地滴著,時而發出一聲輕響。旁邊的燈檯上,蜜燭燒得只剩短短一截,燭花在燈檯上結得厚厚的。

  王宓倚在榻上,身上披著裘衣,許久不曾動過。窗外傳來些低語聲,似是徐成正與內侍說話。隔著一側的紗窗,王宓看到月亮已經西沉了,自己卻一直不曾入眠。

  不遠處,馥之伏在一張案上,靜悄悄的,也許久不曾動過。

  她竟能睡著。

  王宓心中忽然有些不忿,轉開臉去。

  她想起晨早在宜春亭中,當大長公主說出姚馥之是陳勰弟子,亦是去年平陽郡大疫的驅疫扁鵲時,王宓只覺得大長公主在說笑。

  去年那大疫,王宓亦是記憶猶新。那時人心惶惶,皇帝為得此事,半月吃不下飯,後來疫情得解,他們還曾往社中祭拜了一番。據傳,那大疫正是一名女扁鵲妙手所驅,只是一場大戰之後,此人就不見了蹤影。

  “……阿宓若不信,會稽侯何愷就在京中,何不請來一問?”大長公主的唇邊掛著自信的笑容。

  她注視著又是狐疑又是躊躇的王宓,雙目明亮:“阿宓,陳勰醫術,世間無出其右。不知這京城中,阿宓可還尋得出別人?”

  王宓不得不承認,她的確別無選擇。

  這位姑母,總能找到別人心思中的要害,一擊中的。

  當時王宓一心救皇帝,硬是答應了;而現在冷靜下來再想,到底是對是錯,卻愈發沒了底氣……

  思索間,她忽然又想起了顧昀。

  心中一動。去年那大疫時,他正在平陽郡,若姚馥之真是扁鵲,那……

  正在這時,一絲細微的聲音傳入耳中。

  雖然輕得很,王宓卻一下睜開眼睛。

  看向四周,除了自己和馥之,殿內空無一人。

  隔了會,聲音又清晰了些,像是什麼在動。王宓循著看去,卻似是從皇帝的帳中傳來。

  心中猛然一震,王宓從榻上起身,顧不得伸展酸痛的肢體,快步走到帳前,將帷幔一把掀開。

  皇帝仍閉著眼,卻有了動靜,嘴半張著,似在囈語。

  “皇兄!”王宓又驚又喜,急忙喚他。

  聲音將馥之也吵醒了,她睜眼見狀,忙也起身,幾步走到榻前。

  “讓我看看!”見到這般情景,她亦是欣喜,在榻旁坐下,從錦被裡摸出皇帝的手。

  正要把脈,突然,那手一轉,將她的手腕用力抓住。

  馥之嚇了一跳。

  皇帝面色仍蒼白,微喘著氣,雙眼卻已經睜開,死死地盯著她。

 

80.紫微宮(下)

  “皇兄!”王宓驚喜得不能自抑,上前握住他的雙臂。

  皇帝看向她,片刻,似乎清醒了些,眉間緩下。

  馥之腕上的手一下鬆開。

  皇帝躺回枕上,張張嘴,卻一點聲音也出不來。

  “水。”馥之反應過來,對王宓說。

  王宓恍然大悟,連忙從一旁的案上將水盞拿來,將盞中的小匙舀起清水,小心地喂進皇帝口中。

  皇帝飲著水,抬眼,目光卻落在馥之的面上。

  心中一頓,馥之低頭,將他的視線擋在王宓身前。

  這時,殿外的徐成聞聲趕來,後面跟隨著幾名醫官。馥之見狀,站起身來,不著痕跡地退到一旁。

  “陛下!”徐成見皇帝果真醒來,亦喜不自禁,忙讓太醫上前查看。

  一番忙碌,太醫面露喜色,在榻前向皇帝一拜:“吾皇安泰,可喜可賀!”

  王宓徐成等人聞言,心中大石頓時落下。

  “皇兄……”陣陣激動湧起,王宓只覺再也忍不住,伏在他身上哭泣起來。

  皇帝蒼白的面上含著微笑,神色平靜,撫撫王宓的肩頭,聲音仍然幹啞,緩緩道:“朕得以無恙,皆眾卿多日勞累之功也。”

  榻前眾人喜不自勝,紛紛伏跪拜賀。

  皇帝剛剛醒來,體力仍有不繼,沒說幾句話便已面露倦色。

  眾人不敢多擾,紛紛退下,徐成忙教宮人去盛些粥食肉糜來給皇帝充饑,向一旁的馥之遞了個眼色。馥之會意,正要隨徐成出去,忽然,一個低低的聲音傳來:“站定。”

  馥之一驚,回頭。

  皇帝盯著她,目光銳利。

  王宓亦回過神來,臉一白,忙道:“皇兄,他……”

  “此人看著靈醒,留在此處服侍。”片刻,皇帝卻淡淡道,說著,閉上眼睛。

  紫微宮解除戒嚴的消息,不消一個時辰就傳遍了宮城之中。

  竇皇后趕到紫微宮時,宮衛果然不再阻攔。她望向裡面的宮殿,心中暗暗舒一口氣,由宮人攙著走向正殿。

  皇帝的寢宮之中,光照明亮。

  當竇皇后踏入,只見太后已經來到,正與半臥在榻上的皇帝說著話。見她入內,太后停住話語,將目光瞥來。

  “妾拜見母后,拜見陛下。”竇皇后行至榻前,向二人行禮下拜。

  “梓童來了。”皇帝和聲道。

  竇皇后望著皇帝,他的面容仍有些消瘦,較幾日前,卻已有添了幾分鮮活的血色。

  “自從陛下染恙,妾輾轉難眠,焚香禱告,唯願以己身而代。如今見陛下安然,妾心足矣。”竇皇后眼圈微紅,低頭拭淚道。

  皇帝看到竇皇后眼圈上淡淡的烏青,和聲寬慰道:“梓童多日受苦了。”說罷,讓內侍搬一張胡床過來。

  竇皇后謝過皇帝,挺著滾圓的肚子,小心翼翼地坐到胡床上。

  太后看看她,緩緩道:“皇后身體不便,將來無非常之事,留在宮中便是。”

  竇皇后表情謙和,欠身道:“謝母后體恤。”

  這時,醫官進來,提醒皇帝該進藥了。皇帝頷首,旁邊的內侍忙攙他坐起,將身後的軟褥墊高。

  藥湯黑稠,皇帝看了看,目光忽而不經意地瞥向大殿一角。片刻,他試了試,便眉也不皺地將藥湯一口氣飲下。

  徐成忙又奉上一碗清水。

  “還有姚美人之事。”皇帝涑過口,靠回軟褥上,對太后開口道。他面色平靜:“姚美人還在掖庭?”

  太后頷首,道:“陛下染疾,姚美人難辭其咎。”

  皇帝道:“姚美人盡心服侍,朕心甚慰。太醫亦言,此番乃餘毒未清所致,如今既病癒,姚美人亦可釋出。”

  太后看著他,稍傾,面上露出淡笑。

  “掖庭乃皇后所掌,此事還須問過皇后。”她緩緩道。

  竇皇后聞言,向上首二人一拜,溫聲道:“妾謹遵陛下之命。”

  皇帝頷首,唇角微彎。

  竇皇后抬眸,頰邊仍帶著笑容,脊背上卻出了一層冷汗。

  當初經大長公主提點,她曾交代掖庭令不得讓任何人擅動姚嫣。若非如此,只消廷尉那一關,姚嫣不死也只剩得半口氣在,豈捱得今日。而自己在已清醒的皇帝面前,即便理直氣壯,在他心中也會落下一樁不是。

  再說得一會話,太后叮囑徐成好生照料皇帝,起身回宮了。竇皇后亦怕擾了皇帝歇息,也起身告退。

  殿外,日頭當空,煬煬灼目。

  太后走到廊下,望望天空,眼睛微微眯起。忽然,她腳步緩下,轉回頭去。

  走在後面的竇皇后一怔,也連忙停下腳步。

  太后看著她,臉背著日光,表情不辨。

  竇皇后神色無波,微微低頭。

  片刻,只聽太后淡淡對內侍道:“回宮。”窸窣的腳步聲響起,竇皇后再抬頭,太后已經朝一側宮門走了開去。

  樂安宮的宮人們見太后回來,忙行禮迎接。

  太后下了步攆,一語不發,也不要宮人攙扶,逕自走到堂上。

  宮人們見她神色有異,皆不敢出聲。

  太后走到軟榻前,坐下去,緩緩將身體靠在漆幾上,閉起眼睛。

  一名年老的世婦見得這般狀況,走上前去,將一隻小碗奉上,面含笑意:“太后可要試試藕羹?庖中剛送來呢。”

  太后睜開眼,瞥瞥那碗。

  “大皇子何在?”她沒有碰藕羹,卻向世婦問道。

  世婦忙道:“大皇子正在庭園中玩耍,可要將他喚來?”

  “不必。”太后搖頭,眉間卻浮起一絲不耐:“讓他乳母拾掇齊整,送回去。”

  “回北宮?”世婦聞言一訝:“大皇子才來呢。”

  太后冷笑,沒有言語,卻又將雙目闔起。

  世婦不敢再說,答應一聲,行禮退下。

  “她被留下了?”新安侯府中,大長公主看著何萬。

  “正是。何萬答道,停了停,看向大長公主:“可要告知皇后,關照一二?”

  “不必。”大長公主微笑搖頭:“紫微宮是何處?她既無從插手,不如不知。”說罷,她看看何萬:“讓徐成多加留意便是。”

  何萬應聲,退了出去。

  “你這是做甚?”一旁的新安侯竇寬按捺不住,不解地問:“此事傳出去,你那兒婦還有名節?”

  “迂腐。”大長公主看他一眼,含笑道:“你怎不往善處想?他今後的性命可捏在我等手中。”

  竇寬了然,微微頷首。

  “可惜溫容出手太拙,”片刻,他輕歎一聲:“那次若將他了結,也不致這般辛苦。”

  “先前?”大長公主看他一眼,冷笑:“濮陽王準備多年,就等著朝中大亂。他若坐上帝位,話說得再好,我也必無安寧。這回卻不同,濮陽王有顧銑擋住,勝算便在我等了”

  竇寬聽著她的話,想到幾日前收到的密報,仍覺得心神不定。

  “大司馬果然能遣武威侯來?”他狐疑地問。

  “會。”大長公主眼睛微眯,笑意淡淡:“顧銑,我最瞭解呢。“

  “夫人可覺滿意?”宮人紛紛在門外退盡,皇帝忽然開口道。

  馥之轉頭。

  皇帝靠在軟褥上看著她,目光悠然。

  馥之知曉他早看破了自己,也不再掩飾,一禮道:“馥之不明陛下所指。”

  皇帝神色不改,閉起眼睛,將頭靠向後面,不答又問:“聽長公主說,夫人是昨夜來的?”

  馥之頷首:“正是。”

  “驅疫扁鵲,果名不虛傳。”皇帝緩緩道。

  馥之不語。

  自己去年在平陽郡的事,大長公主既能知曉,如今皇帝點破,馥之倒不再覺得驚訝了。

  “馥之此為,乃一心為姚美人脫罪。”沉默片刻,馥之低低開口:“待出得宮門,大司馬府任何人,與此事毫無相干。”

  皇帝眼睛微睜,瞥她一眼。

  馥之與他對視,片刻,轉開目光。

  “你可懂施針?”過了會,忽然聽得皇帝道。

  馥之怔了怔,答道:“會。”

  皇帝不言語,卻忽然支撐著坐起身來,移開身後的軟褥。

  “過來。”他看馥之一眼,說著,寬去外袍:“牆角那檀木櫃中,有針,有酒。”說話間,他解開裡面的底衫,裸出上身。

  馥之一愣,睜大眼睛。

  皇帝轉身伏在榻上,片刻,發現不見動靜,轉頭看向馥之,卻見她還站在原地。

  “扁鵲可知天寒?”他語帶揶揄,淡淡地說。

  馥之深吸口氣:“陛下若欲施針,可傳太醫。”

  皇帝看著她,唇邊勾起一絲冷笑:“怎麼?扁鵲連給朕喂藥都敢,卻不敢用針?”說罷,不再看她,只轉過頭去。

  馥之僵立了一會,按捺著窘迫,依言走向那檀木櫃。打開,只見裡面的施針用物果然一應齊全。她將銀針取出,用酒點火燒過之後,坐到皇帝榻前。

  皇帝伏著,一動不動。

  “朕覺得疲憊之時,常命醫官施針。”只聽他悶悶道。

  “如此。“馥之應道,屏心靜氣,看向他的背上,將針緩緩紮入。

  皇帝不再說話。

  他的身體不算十分魁梧,肌理卻還結實,修長的身線上,皮膚白皙。

  馥之看著手下的動作,忽然憶起那時,顧昀也這樣趴在榻上,任自己手生紮得疼痛,卻不肯哼一聲……心中淌過一陣暖意,馥之看著面前,凝神將針刺入最後一個穴位上。

  皇帝仍舊紋絲不動,馥之看向一旁,將皮裘拿來,蓋在他的身上。

  “夫人跟隨陳扁鵲學了多久?”皇帝動動身體,出聲問。

  馥之道:“七年。”

  皇帝睜開眼睛,想了想:“姚博士未將夫人帶在身邊?”

  馥之將他背上的銀針撥了撥,道:“叔父好雲遊問道,不便帶我,故將我寄在陳扁鵲處。”

  皇帝饒有興味:“姚博士竟放心?”

  馥之卻訝然:“世上最可信之人莫過親友,怎不放心?”

  皇帝眉頭微揚。

  他望向幔帳上,微眯的眼睛中,忽而浮現起當年,頭一次贏了蹴鞠的二人興高采烈地在御苑裡歡鬧。

  “……昀必戮力佐太子!”少年一臉意氣地對他說,笑容燦爛。

  “親友麼?”皇帝低低重複,片刻,唇邊掠過一絲弧度,閉上眼睛,面色無波。

  過得不久,馥之將銀針取下。才收拾好,就聽內侍在殿外稟報,說丞相等人已在前殿等候。

  皇帝應了一聲,披衣坐起。

  未幾,殿門打開。幾名內侍進來,服侍他穿上朝服。

  馥之在一旁,見他雖然面色仍然不佳,身體卻挺得筆直,穿衣戴冠之後,竟絲毫看不出是個大病初愈的人。

  皇帝目不斜視,待整好衣冠,坐在步攆上,由內侍抬出去。

  馥之留在殿中,看看四周,宮人們低頭收拾著,卻無人看過來,似未曾發現她一般。沒多久,外面進來一人,是徐成。

  “夫人隨我來。”他走過來一禮,低聲道。

  馥之略一躊躇,移步跟在他身後。

  出了寢殿,徐成領著馥之向一側走去,不一會,走到一處小偏殿前。

  “夫人辛苦,陛下將此殿賜與夫人歇息。”徐成恭聲道。

  馥之看看裡面,卻沒有動。

  “何時放我回去?”她眉頭微皺。

  徐成神色平靜:“此事須待陛下旨意。”

  馥之盯著他,抿唇不語。

  徐成卻不多言,再禮告退而去。

  馥之獨自站在原處,片刻,望望四周,忽而覺得有些茫然。她走進偏殿裡,只見一張小案上已經擺著食物,似乎是剛做好的,還冒著熱氣。

  腹中早已饑腸轆轆了,馥之在案前坐下,將食物仔細看了看,低頭吃起來。待吃飽,馥之坐了一會,只覺身上的困倦再也耐不得,起身到殿中的榻上躺下,剛剛沾枕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迷糊中,馥之被搖醒。

  睜開眼,卻見是徐成。

  他看著馥之,滿臉焦急之色:“夫人快起來,陛下方才又暈厥了!”

  馥之聞言,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怎會如此?”她一邊起身一邊問。

  徐成神色不定,低聲道:“方才陛下接急報,鮮卑人突襲,連下數十郡,如今距京城還有五百里。”


81.沉夜

  夜色沉沉。

  天空中一點星光也沒有,冷冽的大風吹過江面,一名領著軍士巡江的伍長不禁打了個寒戰,嘴裡罵了聲,催促手下快些行走。

  腳步的聲音隔著舟板,隱隱傳入密閉的艙室中。燈光昏暗,王瑾躺在席上,雙眼微閉,胸口緩緩起伏著。

  一隻手撫上他的小腹,十指修長,瑩白如玉。

  “在想甚?”陳瑞將下巴抵在他的肩頭上,聲音低綿,如玉雕琢的臉龐上,泛著□殘餘的暈色。

  王瑾側過眼來看著他,深瞳柔和。

  “無甚。”王瑾唇角彎起,抬手將一件外袍拉上陳瑞□的肩頭。

  陳瑞沒有言語,望著他的臉,目光癡迷。忽而想起初遇他時,自己不過是個總角少年,隨著做府吏的父親入濮陽王府中拜見王欽。那時的自己,懵懵懂懂,戰戰兢兢;王瑾卻是高貴的世子,生得風采翩翩,站在濮陽王身旁,與自己仿若天壤。那時的自己,何曾想過這樣美好的人,有一日竟會垂青於他……

  外袍倏而滑下。

  陳瑞翻身抱著王瑾的身體,將頭伏在他的頸窩上,悶悶道:“真不想回去呢。”

  王瑾一愣,片刻,笑起來,將手撫上他的脊背,輕輕撫摸。

  “急甚。”只聽他緩緩道:“如今正當戰事,又是我兄長喪期。再者,”停了停,他的聲音微低,在陳瑞耳邊徘徊:“我父王甚歡喜你。”

  陳瑞的身體一僵。他抬起頭來,看著王瑾,面上帶著薄怒而起的淡紅:“我心裡可只念著你!”

  王瑾注視著他,目光在燭火中愈加深邃,神采卻溫柔有加。

  “你的心意我豈不明。”他輕喟一聲,將外袍重新拉起,蓋在陳瑞的身體上,語帶笑意:“怎還像幼兒般賭氣?”

  陳瑞任他動作,沒有抗拒,卻將一雙眼睛望著旁邊案臺上的燭火,定定的。

  “仲玟。”好一會,他出聲道。

  “嗯?”

  “將來你可會一直這般待我?”

  又一陣腳步聲隔著艙板碎碎傳來,未幾,複而寂靜。

  王瑾沒有立即回答,片刻,只聽他的聲音輕柔:“胡想些什麼。”

  火光在運河上連綿一片,黝黝的水面在黑夜裡也泛著耀眼的波光。岸上,奉命放行的漕吏們盯著艘艘兵舟巨大的輪廓,目瞪口呆。

  “這般行速,不出三日可至。”當先一艘樓船上,余慶走到舟首,高興地對顧昀道。

  顧昀一身甲胄,按劍穩立。

  他看看余慶,唇角微彎,卻複又望著前方,凝眉不語。勁風吹來,旁邊火把上的火焰猛然跳動,將顧昀眉間的陰影映得愈加深刻。

  片刻,他瞥向一側。

  曹讓正與謝臻說著話,朝這邊走來。

  謝臻冠戴整齊,一襲大氅將修長的身形襯得沉穩俐落,與邊幅粗獷的曹讓站在一處,更顯得風采儒雅卓然。

  照面相遇,曹讓與謝臻與顧昀見過禮。

  “讓與謝使君一談,方知胸中鄙薄哩!”曹讓笑呵呵地對顧昀說。

  顧昀看向謝臻。

  謝臻莞爾:“曹校尉謙遜。”

  曹讓正要再說,這時,甲板上的軍士向這邊大聲稟報,說後面的舟上請他過去。曹讓當即應下一聲,向顧昀與謝臻告退,與余慶一道轉身離開了。

  舟首只餘二人。

  顧昀將謝臻看了看,未言語,只將目光轉向前方。火把光中,只見得半邊平靜無波臉龐。

  謝臻亦無所表示,面容澹然,隨著他一道面向平闊的江面。

  “過得這兩日,京城也該到了。”少頃,忽然聞得謝臻的聲音淡淡傳來。

  顧昀轉頭,謝臻側臉上的神情一貫悠然。

  “刀兵無情,使君何不待戰事平息?”顧昀低緩道。

  謝臻笑了笑,望向江上點點的燭火光,緩緩道:“若說兇險,將軍處境勝臻十倍,卻怎主動請纓?”

  顧昀睨著他,嘴唇緊抿。

  “夜深了,還請主公早歇。”零陵的大司馬府堂上,一名侍從恭敬地對顧銑道。

  顧銑身披裘衣坐在案前,聞言,眼也不抬。

  “我再坐片刻。”他淡淡道,說完,又低頭閱卷。

  侍從深知顧銑脾性,不再勸他,行過禮,面帶憂色地告退下堂。

  四周複而靜謐。

  過了一刻,顧銑慢慢將卷上的幾行看完,終於抬起頭來。

  堂上一個人也沒有,燭火靜靜燃著,旁邊一隻火盆中的炭火燒得正好,散發著桔紅的光芒。

  顧銑轉轉頭,舒展舒展頸背,目光卻未離開案上,文書堆中,一封信函在露出一角。

  忽而再憶起幾日前,顧昀臨行時,曾在這堂上擦拭一副鎧甲。

  “這是你父親當年那副?”顧銑上堂來,看看那鎧甲,向顧昀問道。

  顧昀頷首,答道:“正是。”

  顧銑笑了笑,拍拍鐵甲上的鱗片:“記得那時,你父親征鮮卑歸來,正是意氣風發,便制了此甲,用的是最好的精鐵。”他看向顧昀:“不想,此甲頭一回上得沙場,竟是披在了你身上。”

  顧昀低頭看看那鐵甲,淡淡地笑。

  二人在席上坐下。

  “甫辰此去京城,若得成功,必威名冠世。”顧銑倚著一旁的小幾,忽然看著他,目光深邃:“你父親做到這般成就時,正是那時征羯歸來。”

  顧昀一怔。

  家人過來,在二人面前奉上水盞。

  顧銑揮揮手,摒退堂上眾人。

  顧昀望著他。

  “我營中將才眾多,如呂汜那等老成有謀之人亦不缺乏,甫辰可知我卻為何單允了你?”待閒人退盡,顧銑手持水盞,話音不緊不慢。

  顧昀道:“叔父委昀以大任,意在多加磨礪。”

  顧銑神色從容,又道:“顧氏自隨高祖而起,歷經五世而未衰,甫辰可知其故?”

  顧昀答道:“顧昀世代為國喋血沙場,戰功赫赫。”

  顧銑頷首,輕歎一聲,正容看著他:“顧氏立身,乃在戎事。列代先人,每逢國難,必殊死以赴,方得今日。”說罷,他笑了笑:“甫辰可知,此番叔父遣你,到底是藏了私心。”

  顧昀淺淺莞爾,沒有說話。

  顧銑飲下一口水,將水盞放下:“甫辰可知我為何與你說這些?”

  顧昀道:“叔父此言,乃為告誡昀勿忘家訓。”

  顧銑笑了起來,忽然咳嗽幾聲。

  顧昀見狀一驚,便要上前。

  “無事。”顧銑將他的手推開,卻正容看著他,目光犀利:“甫辰,你啟程之後,朝中精銳之師便被你帶去半數。這些,不光叔父知曉,大長公主與陛下也都知曉,你可明白?”

  ……

  大長公主麼?顧銑望著案旁的燭火,思量起那時顧昀的神色。

  顧昀面容沉靜,頷首應下,未多言語。

  起身離開的時候,面上卻浮起些猶豫。他看看手中的鐵甲,目光移向顧銑,低聲道:“我父親制此甲時,就是他走那年,可對?”

  顧銑看著他,唇邊露出一絲苦意。

  他微微頷首,片刻,卻道:“你父親抱負比叔父要大,叔父從來比不得他。”

  想到這些,胸口突地一緊。

  顧銑低頭猛烈地咳嗽起來,手臂緊緊支在案沿。

  聲音驚動了侍從,急忙過來給他扶背。

  顧銑咳了好久,方才緩過勁來,待重新坐穩,已面色蒼白。

  侍從扶著他,憂心忡忡:“主公自從出征,咳嗽愈劇,如此下去怎得了?”

  顧銑唇邊含笑,搖搖頭,卻伸手從書冊堆中抽出那信函,扔到火盆之中。

  炭火正紅,沒多久,函上的薄板就冒起了輕煙。火苗從底部舔上來,木函面上,“大司馬親啟”幾個秀致而有力的字跡漸漸被吞噬,沒在濃黑的煙火之中。

  皇帝醒來的時候,只覺渾身無力。

  眼前的燭光已不甚明亮,他卻仍覺得刺目,不由地眼睛微微眯起。

  他覺得榻旁有人,稍稍側頭,一個身影在淡淡的燭火光中清晰入目。姚馥之伏在案上,露著半邊睡顏,內侍石青色的衣袍在她身上顯得有些寬大。

  頭仍有些發沉,皇帝收回目光,片刻,支撐著起身。

  “陛下!”一名宮人正好端著藥碗進來,見皇帝清醒,面露喜色。

  馥之被聲音吵醒,睜眼抬頭,與皇帝的目光正正相遇。

  不等她起身查看,外面的徐成已聞聲趕來,見皇帝坐起,欣喜不已,激動地與眾人上前叩拜:“陛下洪福!”

  皇帝看看他,卻問:“丞相何在?”聲音出來,猶帶著虛弱的沙啞。

  徐成忙道:“丞相與御史大夫等人正在前殿。”

  “傳。”皇帝靠在宮人疊好的軟墊上,簡短地說。

  徐成一怔,正想說些什麼,看到皇帝蒼白而陰沉的神色,不敢違抗,應聲下去。

  皇帝閉起眼睛,靠在軟墊上一動不動,任由宮人為他加上衣物。

  馥之立在一旁,看著宮人們忙碌,只覺進退不是。

  正尷尬間,忽然,她的袍角被人在後面扯了扯。

  馥之回頭,卻見是個少年內侍。

  那內侍不動聲色,朝殿外一指。

  馥之會意,隨他在魚貫進出的宮人們遮掩下,無聲地走了出去。

  殿外,徐成正在等候,與他站在一處的還有一名六旬老者,從衣飾上看,當時個的身份不低的醫官。

  “此乃袁醫正。”徐成對馥之道。

  太醫署的一些名字,馥之並不陌生。這位袁醫正,據說是太醫署最德高望重之人。

  “袁醫正。”馥之向袁醫正一禮。

  袁醫正看著她,手收在袖子裡,面無表情。

  自皇帝昨日清醒,就聽說了皇帝摒退太醫,只讓一名內侍看護的事。當時他就覺得荒謬不已,堂堂太醫署的上百號醫官,在皇帝眼竟不如一介內侍信得?

  袁醫正將馥之上下打量,只見此人相貌甚為秀美,體態可憐。再看徐成對他行禮的恭敬,袁醫正心中即刻想到了原因。

  “陛下欲召見丞相,請袁醫正入殿內勘察陛下病情。”徐成對袁醫正恭聲道。

  袁醫正頷首,目光卻仍留在馥之身上。

  “哼。”片刻,他瞪了馥之一眼,拂袖而去。

  馥之站在原地,啼笑皆非。

  徐成卻似無所覺,轉向馥之:“陛下如今醒轉,可還須服藥?”

  馥之點頭,道:“還有一服,過後便可換下。”

  徐成莞爾:“有勞夫人。”說罷一禮,便要轉身往殿外走去。

  “常侍且留步。”馥之出聲道。

  徐成回頭。

  馥之面帶憂色,猶豫片刻,向他問道:“不知鮮卑現下如何?”

  徐成稍稍環視周遭,低聲答道:“鮮卑來勢甚猛,陛下暈厥前,已遣騎郎將顧峻領京畿戍衛連夜趕往三百裡外雉芒關禦敵。”

 

82.斷韁

  一堆堆篝火在野地裡熊熊燃起,成千上萬地鋪攤開去,似乎能把黑夜也映作白天。

  軍士們圍坐在篝火旁,造飯歇息,無人喧鬧。

  “三日縮作兩日,這般趕路,說話也懶了。”曹讓在各處營地轉了轉,頗有感慨地對一旁的謝臻笑道。

  謝臻聞言莞爾。話雖如此,他這幾日跟隨著,所見所聞,顧氏治軍嚴明之名果真名不虛傳。他望向遠方,黑夜裡,什麼也看不清,心裡卻知曉再走不到百里,就能看到京城了。

  “待打過這次,爺爺定要睡他個三天兩夜!”這時,余慶走過來,壓下一個哈欠,賭咒般道。

  曹讓轉頭看到他,訝然:“你不在將軍帳中,來此作甚?”

  余慶沒好氣,哼哼道:“被支走了。”

  謝臻眉梢微揚,望向不遠處一個小小的營帳,只見兩名衛士立在門口,一個布衣打扮中年人正掀開帳門入內。

  “那是……”曹讓覺得那身影面熟,卻一時想不起來。

  余慶卻看看謝臻,笑笑:“誰知道。”

  帳中燈火微動,映在來人面容謙恭的臉上,更顯昏黃。

  “見過公子。”他面色和順,向端坐案前的顧昀長揖一禮。

  顧昀看著他,面色沉靜,沒有接話。

  何萬不以為忤,開門見山道:“公主得知公子回京,欣喜萬分,命小人迎候在此。”

  顧昀唇邊浮起一抹冷笑,淡淡道:“母親可有話?”

  何萬微笑:“公主言,公子救得京城乃無上之功,特遣小人前來相賀。”

  顧昀聞言,無所表示。

  何萬道:“公主還命小人將此物交與公子。”說著,遞上一隻木盒,打開,置於顧昀面前。

  顧昀視去,盒中,一截鑲著寶石金扣的皮帶映入眼中,似乎已多年呢無人動過,皮質有些黴跡,飾物也已經暗啞無光。

  一股莫名的預感悠然而發,顧昀看向何萬。

  何萬正容,緩緩道:“此乃十年前,先公出事時所用的韁繩。”

  顧昀心中一驚。

  何萬面色平和,道:“此帶乃先公返朝時,先帝所賜,少府打制,精美絕倫。先公那日馳騁,坐騎突然癲狂,韁繩斷裂,先公是以摔下。”

  顧昀盯著那韁繩,片刻,緩緩拿起。

  只見斷口正是兩韁的交叉處,固定的金飾已經扭曲,卻仍能看清鉚接處平整的切口。

  何萬道:“公子亦知曉,少府所造之物,以工藝精絕聞名,這般斷口,非人工不可為。當年先公出事之後,先帝以瀆職之罪將在場從人全數處死,卻隻字不提韁繩之事,若非公主暗中打通關節,此物亦已被焚毀。”

  顧昀目光深沉糾雜,好一會,把韁繩放回木盒,移開視線。

  “母親要我如何?”他深吸口氣,道。

  何萬微笑:“公子回師京城時,並無陛下詔令,雖救國立功,豈知陛下心中無所芥蒂?古來功高蓋世者,或為魚肉,或為梟雄;而如今棋局盡在公子手中,怎麼走,全憑公子決斷。公主還要小人告知公子一句話,”他聲音清晰:“先帝與先公,當年亦有君臣同榻的情義呢。”

  顧昀看著他,風從大帳外吹來,燭火在他臉上投下一片搖曳的陰翳。

  曹讓走到帳前時,看見顧昀站在帳外,背對著這邊,似乎正望著遠方的夜色出神。

  “將軍。”他走上前去,一禮。

  顧昀轉過頭來。

  “拔營時辰已到。”曹讓說。

  顧昀卻沒有答話,雙眸深黝,火光中,似有什麼在那目中泛起。

  “將軍?”曹讓微訝。

  顧昀轉開眼睛,頷首:“鳴角吧。”說罷,轉身朝帳內走去。

  號角聲在夜空中低低響起,將官大聲催促,軍士忙將篝火熄滅,收拾行囊准別列隊。

  “上馬上馬!“余慶吆喝著,飛身跳上馬背。

  謝臻亦從地上起來,拂拂身上的草葉,就著路旁的大勢上馬。

  軍士們很快收拾妥當,在號角的催促下,點起火把,列隊重新上路。夜裡寒氣重,離了篝火,人人不禁跺腳,伍長們不斷鼓勁,讓他們走快些好驅寒。

  步伐聲急急,伴著火把的光照在原野中鋪開去。路旁村莊的幾戶人家被驚動,打開窗來查看,見到密密麻麻的軍士走過,嚇得趕緊闔起。

  顧昀雙目直視前方,馬背顛簸,身上鐵甲的鱗片細細撞動。

  旁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個身影,顧昀轉頭,卻見謝臻稍稍落後,正與他並進。

  “我說過將軍此番甚險。”謝臻望著前面,淡淡道,聲音不遠不近,正好傳入顧昀耳中。

  顧昀看著他,片刻,唇邊浮起一絲冷笑:“既如此,使君跟來做甚?”

  謝臻看他一眼,神色澹然,片刻,亦笑笑。

  “你若護不得她,我來。”他低聲道,說罷,輕叱一聲,縱馬朝前方奔去。

  太陽出來,漸漸升高。空中漂浮的薄霧漸漸被光照沖淡,多日的陰霾之後,竟又是一個晴天。

  京城之中,卻沒了往日晨早的熱鬧。大街上,人影蕭索,平日裡趕早忙碌販夫走卒仿佛全不見了;即便是正值圩日,東市里亦一片冷清。

  馬蹄聲從大街上傳來,時而可見到成隊的戍衛軍士持著兵器走過。

  皇帝剛恢復朝會,鮮卑突襲的消息就不脛而走,一夜間傳遍京城的大街小巷。雖然京兆府連番出榜安民,可街上時而匆匆奔走而過的軍士和戒嚴的城門卻又教人放心不得。

  據說夜裡,有人曾登上京城中最高的樟山向北眺望,看到了雉芒關上的燃起的烽火。

  樂安宮中,宮人們或侍立,或給堂上的端坐的妃嬪們奉上茶點,無一例外地揣著小心,走路也不敢大聲。

  上首,太后正襟危坐,緩緩抿下一口茶湯。

  她的視線在眾人之中微微掃過。妃嬪們端坐著,卻目光閃爍,一個個閉口不語。相比起來,皇后竇氏卻淡定得多,眼眸微垂,一貫面色無波。

  太后將茶盞放在案上,抬眼,面容之間不掩疲憊。

  “陛下今晨可安好?”她緩緩開口道。

  皇后抬眼,在座上欠身,答道:“妾今晨往紫微宮中時,陛下已早起,氣色較昨日已大有改善。”

  “哦?”太后看她一眼,片刻,問:“如今專司紫微宮的太醫是何人?”

  皇后道:“是太醫署袁醫正。”

  太后頷首,收回目光。

  “陛下身體方愈,又為國事操勞。後宮之中,皇后更當盡心,勿使陛下添憂。”她說。

  竇皇后一禮:“敬諾。”

  太后轉向一旁的內侍,吩咐道:“袁醫正醫術精進,服侍天子功不可沒。從我庫中賜他彩帛三十匹並黃金十斤。”

  內侍聞言,忙一禮:“敬諾。”

  “爾等回去吧。“太后揉揉太陽穴,對嬪妃們淡淡道。

  眾人面面相覷,各有驚疑不安。

  小竇夫人忍不住,正要開口,袖上卻被一扯。抬眼,竇皇后目光斜來,面上的神色卻是平靜。

  “妾等遵命。”只見竇皇后向太后一禮,聲音溫和。

  “姊姊。”才出宮門,小竇夫人腳步匆匆地跟上竇皇后,看著她,語帶埋怨:“姊姊方才怎不出聲?”

  竇皇后看看她,面容仍鎮定。“出聲?”她由侍婢攙著,一邊緩行一邊悠悠道:“太后昨日苦勸陛下整整一日無果,我等今日若來太后跟前哭上一場,豈不惹她惱怒?”

  小竇夫人語塞。

  鮮卑攻雉芒關,猶如一聲驚雷炸在京城頭頂。據聞雉芒關下,來襲的胡人聚得密密麻麻,足有二三十萬。事急如火燒眉毛,昨日的朝會上,丞相領百官向皇帝奏議離京避險。皇帝卻不肯,以“天子守國門”駁回。

  太后聞訊大驚,即刻趕往紫微宮中,與丞相一起相勸。

  皇帝執意不改,只說會將太后與皇嗣送離,自己卻要留在京城。太后又急又怒,幾乎暈厥。

  事情傳開,在後宮的女人們之中說起,更是風聲鶴唳。

  小竇夫人絕望地望著竇皇后,面色灰敗,手緊緊地抓著她的手腕,指尖冰涼:“陛下……陛下難道要我等留在宮中等死?”

  “胡說什麼!”竇皇后聞言,忙瞪她一眼,低斥道。

  王宓走入紫微宮中時,皇帝已經從宣政殿回來了。

  寢殿之中,宮人們進進出出,忙碌而有條不紊。皇帝已經寬下朝服,閉眼靠在軟榻上,旁邊幾隻銅盆裡,炭火正紅。

  “皇兄。”王宓從宮人手中接過一碗補羹,朝皇帝走過去。“起來用羹吧。”王宓在榻旁坐下,輕聲道。

  皇帝卻無所動靜,片刻,抬抬手。

  王宓依他,將羹碗放在面前案上。

  只聽一聲長長的呼吸從胸腔中傳出,過了會,皇帝睜開眼睛。

  “什麼時辰了?”他問一旁的徐成。

  徐成笑笑:“陛下午時下朝,現下才過了一刻。”

  皇帝頷首。

  聽著她們說話,王宓抬眼朝殿內瞅去,卻只見都是些平常服侍的宮人。

  “教閒人出去,朕清靜清靜。”皇帝調整一下臥姿,吩咐道。

  徐成應了聲,正要去傳命,忽聞皇帝又道:“這些火盆也撤走。”徐成一愣,忙道:“陛下身體新愈,如今天寒,若著了涼……”

  “朕沒那麼嬌貴。”皇帝淡淡道,閉上眼睛:“撤走。”

  徐成只得應下一聲,為皇帝再添上一層錦衾,讓宮人將火盆移開。

  四周的空氣驟然冷了下來。

  王宓看看退出殿外的眾人,又看看閉目養神的皇帝,片刻,小聲道:“武威侯夫人可還在宮中?”

  皇帝答了聲:“嗯。”

  果不其然。

  “皇兄該早放她回去。”王宓道:“畢竟是臣婦,被人知曉總不好。”

  皇帝睜開眼睛,睨向她,冷笑道:“哦?阿宓也知她是臣婦,當初將她帶來的是朕麼?”

  王宓紅了臉,囁嚅道:“我那時也是想救皇兄……”

  皇帝輕哼一聲,轉回頭去。

  “武威侯夫人去的是甘棠殿,何人敢多言。”只聽他道。

  王宓怔了怔,倏而了然。她自知說不過皇帝,看著他的臉色,閉口不語。

  “阿宓來看朕,就為問武威侯夫人?”沉默了一會,忽然聞得皇帝又道。

  王宓訕然,自己心裡想什麼,總躲不過他。

  “不知雉芒關如何了?”她問皇帝。

  皇帝看看她,面帶揶揄:“怎麼?信不過朕的騎郎將?”

  “不是。”王宓看著他,卻再無玩笑心思。她面上帶著些不自在,片刻,低低道:“皇兄身系天下萬世,若各郡救兵不及趕來可如何是好?不若退一步,也是至善之舉。”

  皇帝聞言,笑意凝在唇邊:“母后教你說的?”

  王宓忙搖頭:“是阿宓自己想的。”她望著皇帝,目光懇切:“皇兄,丈夫能屈能伸,何苦固執一時?”

  “固執?”皇帝笑了起來。

  他長長地呼吸一口氣,枕著軟褥,望著上方:“阿宓可知京城與鮮卑之間,隔了幾州幾郡?”

  王宓想了想,道:“相隔三州三十九郡。”

  皇帝低低道:“鮮卑自大司馬而破,諸部零落,聚得三十萬騎亦是遊散之勇,又怎做到長驅直入而未見烽火?”

  王宓心中倏而一沉。天下堪輿,她也大致瞭解,京城北方諸州郡,各有駐防,鮮卑要無聲無息地兵臨城下,確是不可能。

  她睜大眼睛:“莫非……”

  皇帝唇邊浮起冷笑:“濟北國雖偏僻,卻北接胡地,南臨京畿,濟北王打的好主意!”

  王宓面色發白,手中沁出一陣冷汗。濟北王,文皇帝時始封,乃當今所存諸王國中資歷最老的。一個濟北王一個濮陽王,都宗室皇親,也都同時向他們插來一刀。

  “阿宓。”皇帝眯起眼睛,聲音虛空:“朕已將天下權貴都得罪遍了,若不固執,還能躲到何處?”

  王宓怔怔望著他,咬著唇,久久不語。


83.朱雀門(上)

  安車走走停停,一會似穿過宮道,一會又似走過開闊的地面,許久,才慢慢停下。

  “請夫人下車。”宮人在外面低聲道。

  馥之答應一聲。

  未幾車幃掀開,宮人微微低頭,將馥之攙下安車。

  抬眼望去,只見一處宮室佇立在面前,屋簷似是新修過不久,整潔玲瓏。

  “姚美人就在宮中。”宮人對馥之道。

  馥之頷首,隨她入內。

  庭院之中,卻是有些冷清,待上堂時,出來迎接的卻是姚嫣的乳母。

  姚嫣與馥之自幼長在潁川,乳母對馥之自不陌生。見到她來,乳母滿是倦色的臉上露出笑意,忙上前行禮。

  “阿姆不必多禮。”馥之攙起她,向四周看看,問:“美人何在?”

  乳母抬頭,眉間掠過一絲黯色,輕歎道:“就在寢中。”說罷,領著馥之朝屋內走去。

  到得室前,沒走幾步,忽然聞得低泣的聲音。

  馥之訝然看向乳母。

  乳母眼眶一紅,低聲道:“美人自那日出來,便只這般哭泣,一會說有人害她,一會又說要回家。”

  馥之知曉掖庭是什麼去處,默然。

  乳母拭拭眼角,道:“夫人且稍候。”說罷,推門入內。

  馥之留在門外,只聽著些細語聲。

  “教她走!教她走!”未幾,一聲沙啞的叫喊聲驀然響起:“我誰也不見!誰也不見!”

  乳母出來,看向馥之,滿臉尷尬:“美人心緒不甯,只恐……”

  馥之望望光照黯淡的室中,片刻,微微頷首。

  皇帝答應讓馥之來探望姚嫣,如今姚嫣誰也不肯見,接馥之的宮侍卻遲遲未到。

  乳母過意不去,讓宮人收拾出一間廂房來,請馥之入內暫歇。

  馥之這兩日來時時提著一顆心,不曾好好休息過,乳母這番好意倒是正好。甘棠殿中宮人不多,甚為清靜,馥之靠在一方軟榻上,閉起眼睛,沒多久便漸漸睡了過去。

  夢中亦不甚安寧。

  馥之先是見到顧昀,一喜,忙上前拉他的手,想問他何時回來。顧昀看著她不語,神思一晃,那臉卻又變作姚虔。身後有人跟她說著話,道是鮮卑人來了,馥之似醒過神,忙問他顧峻在雉芒關可有消息,又想托人給大司馬夫人和戚氏送信……

  混沌中,一陣嘈雜聲隱隱傳來,將馥之吵醒。

  她心中一驚,忙從榻上起來。

  窗上透來的天光已經暗了許多,馥之打開門,卻見庭中,幾名宮人正抱頭痛苦,外面,男人的呵斥聲隱隱傳來、

  馥之走出去,堂前,乳母一邊低頭抹著淚,一邊攙著一名衣飾素淨的女子,那樣貌,正是姚嫣。

  “夫人!”乳母看到她,如同看到救星,忙上前來。

  “出了甚事?”馥之問她。

  乳母抽泣不斷,道:“雉芒關要不保了,陛下令宮衛將後宮中人送離,美人無嗣,卻走不得……夫人,夫人快幫著想想辦法才好!”

  馥之吃驚,看向姚嫣。

  姚嫣也看著她,一動不動,神色平靜異常。她的容顏消瘦而蒼白,顯得兩隻眼睛愈加大了,黑黑的雙眸盯著她,帶著毫不掩飾地嘲諷。

  外面又傳來一聲哀號,馥之望去,卻是宮道上,一名宮人想跟著主人離開,被衛士拽離,摔在了地上。

  馥之快步下階,走到宮門前。

  宮道上已擠滿了人。中間,車馬轔轔,兩旁由衛士護著,不斷地將要跟來的宮人和妃嬪推搡開去,哀求聲和哭泣聲交雜一片。

  馥之不忍再看,心中亦升起些隱隱的恐懼。

  “可覺得有趣?”一個幽幽的聲音冷不丁在身後響起。

  馥之回頭,卻見姚嫣不知何時跟了過來。

  她看也不看馥之,卻望著宮道上的眾人,神色似看戲般悠然:“平日裡無論何等架勢,死到臨頭亦是一樣的嘴臉呢。”

  馥之怔了怔。

  姚嫣卻笑,深眸明亮,聲音低低:“看好了,我姚嫣不求人不求神,若這次得倖免,此後必再無階下之辱。”

  馥之正欲開口,這時,忽然聽一聲叫喚傳來:“侯夫人!”望去,卻是方才送自己來的紫微宮侍。他小步跑著過來,氣喘吁吁:“請夫人隨小人回去!”

  馥之問:“何事?”

  宮侍卻不回答,只催促道:“車就在附近,進來不得,請夫人隨小人前往!”

  他正說著,裡面的乳母已經聞聲走了出來。她看見那宮侍,眼睛一亮,忙抓住馥之的手:“夫人可是要去見陛下?可萬萬要為美人求情……”

  宮侍卻不容她說完,轉身要引馥之出去。

  馥之思忖著那邊怕又是急事,不敢耽擱,略略安撫乳母,跟著宮侍走開。宮道上擁擠,馥之行得兩步,轉回頭去。姚嫣仍立在宮門處,看著這邊,雙目沉靜,未幾,那張臉被人群擋去,再不見蹤影。

  安車一路匆匆,駛了好遠,那些哭泣聲似乎還能隱約聽到。

  馥之坐在車中,思及方才那些人臉上絕望的神情,只覺心也隨著車子顛簸,忐忑不定。自己雖不是那些妃嬪宮人,如今卻也深陷這皇宮之中,與她們處境無異。一旦城破,皇宮必是首沖之地,若真有那時……馥之幾乎不敢再想下去,手下意識地撫向腹部,只覺心底一陣緊繃。

  當馥之換上內侍的衣服回到紫微宮,已是日落時分了。

  殿中,皇帝正站在鏡前,由著宮人替他將厚重的金甲穿在身上。

  “回來了?”在鏡中瞥見馥之,他淡淡道:“去備些藥,朕今夜可暈不得。”那神色平和,語氣輕鬆得像要去騎馬郊遊一般。

  馥之微微頷首,道:“還請陛下賜脈一觀。”

  皇帝看看她,讓旁邊的宮人退開,伸出手來。

  馥之上前,托起他的手腕,低頭把脈。殿內似乎瞬間寂靜下來,馥之微微抬眼,金甲上鋥亮的光芒映入眼中,襯得下巴線條堅毅。

  “如何?”皇帝道。

  馥之將手鬆開,欠身答道:“陛下脈象已平穩,可以益氣湯藥鞏固。”

  皇帝頷首,卻不多言,看看鏡中,從旁邊宮人的手中拿過金盔,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雉芒關守軍今夜回撤,宮中正是緊張之時,陛下的湯藥還請夫人盡心。”徐成過來,對馥之低聲道。

  馥之看看他,略一點頭:“多謝常侍提點。”

  徐成一禮,追著皇帝的背影快步走了出去。

  馥之望著殿外,目光微凝。說來,此人待自己可謂不錯,入宮以來,若非得他處處相幫,自己恐怕不會自在。當初,自己就覺得徐成必與大長公主有些關節,時日久些,這個想法愈加肯定,又愈發覺得大長公主實在深不可測……

  許是思慮多了,額邊有些發疼。馥之一邊伸手揉著,一邊向外面走去。在殿簷下抬頭,天空已經擦黑,一片巨大的烏雲將西邊的最後的餘暉遮去,遠處的宮闕重重疊疊,只剩一片延綿的黑影。

  夜幕降臨,到了酉時將盡的時候,忽然有消息傳來,說雉芒關上的守軍已經撤回了城中。

  紫微宮中的氣氛陡然緊張起來。

  明知什麼也看不到,卻仍有不少宮人們走到殿前張望,似乎想從那遠處的黑黝中找出些什麼來。

  “……陛下怎還不回來?”

  馥之到臨時備藥的偏殿裡去查看藥湯,才進門,就聽到裡面有人在低低地說話。

  “哪能那麼快。”另一人道:“陛下必是要去查看城防工事哩。”

  發問那人似沉默了一會,似帶著害怕:“你說……鮮卑人可破得城?”

  話音出來之後,卻是一陣寂靜。

  馥之心中長歎,皇宮雖似深不見底,可對於外面的情勢,每個人心裡都如明鏡一般。想著,她故意將腳步聲放重一些,走了進去。

  只見偏殿內點著幾根蠟燭,兩名太醫署的藥僮正跪坐在案前搗藥,見進來的是馥之,他們連忙一禮,即目光閃爍地各自低頭。

  馥之頷首還禮,亦不言語,自顧地查看爐火。

  事情急轉直下,亥時初,宮外終於傳來消息,卻是人們最害怕的——鮮卑人已經到了城外。

  城頭的烽火紅得耀眼,青煙濃濃沖起,即便夜裡也看得分明。一時間,各種各樣的話語在迅速傳播開來。

  聽說京兆尹的府兵都出動了,皇帝親自在城門督戰。

  聽說此番鮮卑人多得像蟻群,從城上往下看,密密麻麻的看不到空隙。

  聽說太后的侄子,期門校尉郭維在城上中矢死了。

  聽說北邊的高陽門被撞開,胡人沖進來,被羽林騎郎將顧峻領人殺退,堵了回去。

  聽說……

  宮人們似乎再不管禁言,任何消息進來,都飛似的地傳遍了每一個人的口中。常侍們想管,可是就連他們也在不自覺地打探,將來的恐懼已經深深植入了每個人的心中。

  “胡想些什麼!”一名年長的宦官訓斥道:“本朝百餘年來,代代修繕京城工事,如今城牆上的磚都是米湯澆過的,百斤的兵器也休想磕掉一個角!”

  馥之聽著他們議論,並不插話。而聽到顧峻的消息,心中一時寬下許多,過不久,卻又擔心起大司馬府來,不知大長公主對自己幾日來的去向有何解釋,賈氏和戚氏可還在城中?

  正心思雜亂間,忽然,宮門外傳來一陣喧鬧聲。

  眾人已經,忙出去看。

  馥之亦跟著張望,卻見是一名宦官正從宮門急急地走過來,夜色雖暗,卻遮不住他滿面的喜色。

  “怎麼?”一名常侍走上前去。

  那宦官擦一把面上的油汗,氣喘吁吁:“陛、陛下傳儀仗!援、援師來了,陛下、陛下要登朱雀門!”

  “什麼?!”聞得這話,常侍亦是不敢置信,一把扳住他的肩膀。

  宦官掩不住興奮,吸口氣,扯著已經嘶啞的嗓子大聲答道:“援師來了!”

 

84.朱雀門(下)

  話音傳來,猶如暗夜中的一道強光,所有人面上的陰霾一掃而空。

  “傳儀仗!儀仗!”常侍轉頭,中氣十足地對猶自沉浸在驚喜中的眾宮人大喝道。

  宮人們回過神來,趕緊答應,各自精神振奮地散了開去。

  馥之望著殿前,仍有些怔忡。不知為何,‘援師’二字傳入耳中,她便只想到了顧昀。真是他麼?心在胸中撲撲地迸撞,馥之低頭,手不自覺地撫在腹部上,似乎覺察到另一個脈搏在掌心下鼓動。

  甫辰,甫辰……想起那個身影,鼻間忽而一酸。馥之覺得霎時失了力似的,身體靠在身後的柱子上。

  “夫人。”一個聲音忽然在身旁響起。

  馥之看去,卻是一名徐成手下的宮侍,常來向她傳話的。馥之偏過臉,稍稍拭了拭頰邊,再轉向他,略略一禮。

  宮侍欠身,低聲道:“陛下略感不適,請夫人隨小臣往朱雀門。”

  馥之微訝,望望外面。心思轉了轉,她答應一聲,收拾些用物,隨那宮侍往殿外走去。

  夜色帶著寒氣,將水道染得愈加陰森。水流在木舟低下嘩嘩而過,低頭,只隱約可見湍湍水光。

  “比朔北還冷,爺爺!”張騰搓搓手,低聲罵了句。片刻,逕自走到舟板上坐了下來。

  身旁響起一陣腳步聲,張騰抬頭,卻是王瓚。

  只見他走過來,在張騰身旁坐下,未幾,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包,拿出糗糧吃了起來。

  張騰微微揚眉。

  “王參軍。”張騰伸過手去,笑嘻嘻道:“與都尉我分些。”

  王瓚看他一眼,將糗糧掰下一般,放在他手中,繼續吃。

  張騰瞥著他,目光玩味。

  他隨大司馬顧銑來到南方,原本駐在零陵,領的是徙卒。數日前,他卻突然被調入水軍,編入兵舟之中。張騰起初滿腦糊塗,不明白自己一個羽林屯騎出身的都尉,舟也不曾搭過幾回,如何去了水軍。直到隨舟到了成郡,見到領了參軍之職的王瓚,張騰才明白過來。

  “說來還是仲珩靈醒。”張騰吞下一口糗糧,慢悠悠道:“知曉刀法不行,上陣不忘帶上都尉我幫手。”

  王瓚看他一眼,卻不理會他的打趣,低低道:“此番可不必從前。孤軍深入,莫大意了。”

  張騰愣了愣,片刻,“嘁”一聲,邊咬一口糗糧邊不屑道:“那等弱賊,也不看看都尉我去年是跟誰過的刀。”

  王瓚笑笑,轉回頭去望著前方。昏暗搖曳的火光映在他的臉上,眉宇間平添了一股沉靜之氣。

  張騰瞥著他,目光玩味。

  不知為何,此番見到王瓚,總覺他變了些。他似乎變得沉默了許多,以前那種玩世不恭的神情也少了,幾日來,張騰見他處事談話,皆一絲不苟,幾乎像換了個人。

  似乎察覺到他的視線,王瓚轉過頭來。

  “做甚?”王瓚斜他一眼。

  張騰咧嘴笑了笑,道:“都督我聽說雍南侯在京中為你選好了宅邸,此番功成回去,仲珩便要迎佳婦了?”

  王瓚目光頓住。

  張騰繼續逗他:“聽說是個美人。”

  王瓚瞪他一眼,撇回頭去。

  還裝。

  張騰笑起來,片刻,看看周遭的軍士,也不再打趣。他心情大好,向後躺了下去。脖子上寒意颼颼,張騰忽然想起去年,他們隨軍征羯也是這個時節。

  那時的二人,真正意氣初發,都一心想著立個軍功回去,從此海闊天空呢……張騰望著頭頂深邃的夜空,深吸口氣。

  “仲珩。”

  “嗯?”王瓚沒好氣地應道。

  “零陵兵馬,前些日子不知為何走了大半,如今水軍又來了成郡,大司馬手中想是所剩無幾了。”

  王瓚回過頭來。

  張騰疑惑地看著他,低聲道:“蜀郡可守得住?”

  王瓚默然,過了會,瞥瞥他,也躺下去。

  “天知曉。”他閉上眼,沉沉道。

  火光如晚霞一樣,將寬闊的江面染得通紅,兵舟焦黑的殘骸與死去軍士的屍首隨著波浪四處漂浮。

  廝殺聲和吶喊聲混在一處,密集的鼓點擂響,沉沉打在人的心頭。

  呂汜在岸邊的高臺上臨風而立,面色鐵青地看著江面上的水軍舟陣被敵方衝開。

  “將軍快看!”旁邊的副將忽然指著遠方驚呼起來。

  呂汜望去,只見昏暗的光照中,南岸那邊驟然出現一些巨大的黑影,慢慢朝這邊移來。心中一驚,呂汜向身後的軍司馬大喝一聲:“傳令所有艦船撤回!”

  軍司馬得令,忙揮起手中彩幟。

  霎時間,鳴金之聲響徹北岸,江上的朝廷戰船紛紛不再與敵人纏鬥,調轉方向回撤。可終究遲了些,正忙亂之時,那些黑影趕上,將不少兵舟撞得翻覆。

  “他們竟有這麼大的樓船!”北邊的人見得這般景象,無不大吃一驚。

  呂汜皺眉撫須。

  “蜀郡原本不是也有樓船?大將軍匿而不用卻是何故?!”副將見那些樓船的破竹之勢,氣急敗壞地說。

  呂汜瞪他一眼,冷笑:“我等精銳之師,幾征胡虜,豈懼區區樓船!”說罷,喝令道:“令火油上前!”

  軍司馬應下,即又揮旗。

  才傳令下去,忽然聞得一陣驚呼聲,眾人視去,卻是大江左邊,一列樓船疾疾而來,上懸朝廷旌旗。巴郡兵舟正忙於向前,疏忽了側翼,被那些樓船生生撕開陣角,措手不及。

  情勢突而逆轉,呂汜眼睛明亮,大聲道:“擂鼓!令兵舟隨樓船成列!”

  岸上鼓聲再起,隆隆一片。有了樓船的抵擋,江北水寨被沖得分散的兵舟很快重新集結成陣。巴郡水軍反應過來,忙轉而攻擊樓船,可說來也怪,那些樓船雖不如巴郡的高大,卻周身佈滿荊棘一般的利刺,又行動甚速,穿梭自如,大小敵艦皆莫敢近前。

  “是大司馬!”不知誰興奮地喊了起來。往為首的樓船上望去,果不其然,一個硬朗的身影全副鎧甲,穩立大司馬旌旗之下,不是顧銑卻又是誰?

  大司馬親自上陣,北岸眾人士氣頓漲。兵舟與樓船迅速合圍,聯結成陣,一時間,箭矢齊發。巴郡樓船想將陣列再衝開,卻行動緩慢,被北岸的兵舟纏住,左右難顧。

  火光將江面照得如白晝一般。

  就在這時,北岸的樓船上突然投出大石來,又精又准,只往巴郡的樓船上落下來。洞穿的悶響此起彼伏,樓船想躲避,卻力不從心。未過得幾時,當先幾艘被砸開了甲板,慢慢傾斜。船上的人大驚,爭先恐後地跳入水中,箭矢落下,死傷者不計其數。

  鳴金聲在黑夜中急急響起,巴郡水軍棄下毀壞的十幾艘樓船,倉皇撤回。

  “多虧大司馬妙計,否則末將今夜險丟了水寨!”顧銑乘著兵舟回到岸上,呂汜快步上前相迎,行禮後,頗感慨道。

  “伯喬費心。”顧銑笑道,聲音平和。說罷,他轉向一旁的軍司馬,道:“令樓船在前結陣,以為障壁。”

  軍司馬應下,忙去傳令。

  呂汜望著遠方泊著的樓船,撫須道:“大司馬此計甚好,樓船周身布以長矛鐵刺,他們近前也難。”

  “寡勢自有寡勢的戰法。”顧銑道:“幸而匠人趕得及。”說罷,與呂汜一道往營帳中走去。

  提起此事,呂汜面上掛起一抹憂色。

  “不知我軍如今底細,那邊知道多少。”走了一會,他低低道。

  等了一會,卻不見顧銑回答。

  呂汜抬頭看去,顧銑往前走著,步子卻遲緩下來。呂汜訝然,正要再問,忽然見他身形晃了晃,倒了下去。

  “大司馬!”呂汜臉色一變,急忙上前。

  眾人小步快趨得走過宮道,走了許久,朱雀門上的明燈終於落入視野。

  馥之跟隨在儀仗後,前面,華蓋上的織錦在明亮的宮燈照耀中愈加流光溢彩。心隨著步子跳躍著,她的目光望向夜空那頭,似乎能越過重重宮闕城牆,直至城外那廝殺之處。擔憂與興奮在胸中時時翻湧,她只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去看才好。

  城樓下,期門衛士把守森嚴,兩名將官過來,將儀仗眾人查看後,告知常侍,說皇帝有令,讓儀仗在城樓下等候。

  “請隨小臣上城樓。”這時,宮侍向馥之道,說罷,引她往前走。將官及衛士見他們行動,也不攔阻,讓開一條道來。

  馥之登山階梯,微微回頭,看看仍在原地的眾人,一陣寒風吹來,火把光照晃了晃。馥之摟摟身上的皮裘,不知為何,總覺得心中有一股隱隱躁動的不安,如影隨形。

  頭頂的燈火愈加近了,登上城樓時,疾風刮來,城垛上的一排火把上劇烈舞動著火焰。

  似乎有些嘶喊聲在遠處傳來,馥之忍不住,轉頭城樓前方張望。黑茫茫的夜空下,卻只能看到宮外民宅中的燈火。

  城上的期門衛士比城下更多,列隊立在殿外,鐵甲長戈閃著鋥亮的光澤,整齊而肅殺。一人身披金甲立在雉堞前,聽著一名將官稟報,正是皇帝。

  宮侍停住步子,與馥之侯在一旁。馥之朝那邊望去,皇帝側著身,辨不清神容。

  “傳令下去,來犯胡人,除了酋首一個不留。”沒多久,只聽皇帝冷冷道,雖沙啞,卻聲聲有力。

  將官領命,行禮退下。

  “陛下,”這時,徐成上前,對皇帝道:“陛下傳喚之人已至。”

  皇帝轉頭向這邊,看到馥之,片刻,頷首道:“入殿。”

  徐成領命,朝宮侍一招手,宮侍欠身一禮,領馥之跟著走入殿中。

  朱雀門的殿閣雖矗立在城樓之上,卻造得十分寬大。馥之入內,只見裡面燈火明亮,顯得十分空曠。

  正中一張木榻上,皇帝坐下。徐成上前,欲替他解金甲,皇帝卻一揮手,只將頭盔脫下,交給他。

  “朕要施針。”他吩咐道。

  徐成應下,朝馥之投來一眼。

  馥之走上前去,向皇帝行禮。

  “不知陛下何處不適?”她問。

  “頭有些疼。”皇帝道。

  馥之頷首,將他面容細辨。兒臂粗的蜜燭靜靜燃著,只見皇帝面色蒼白,眼瞼下泛著青黑的陰影,卻不見一絲疲憊之色。雙目炯炯地看著她,似心思不辨。

  “請陛下賜脈。”馥之垂眸道。

  皇帝伸出手來。

  馥之將手按在他的腕上。

  “陛下。”這時,徐成走過來,微笑著奉上一隻藥碗:“這是陛下命侯夫人備下的藥。”

  皇帝看了看他,將那藥碗接過。低頭看去,棕色的藥湯蒸蒸地冒著熱氣,蕩漾地映著燭光。一抹弧度忽而浮上他的唇角,皇帝沒有飲下,卻忽而抬起眼睛,徐成不及收回視線,與他正正對上。

  徐成忙垂下眼睛。

  “朕記得你是淮西人,少時受韋氏餘黨株連,闔族之中獨你一人得免。朕還記得,你是定康五年隨的朕?”皇帝話語不疾不徐。

  徐成微怔,答道:“正是。”

  皇帝頷首,繼續道:“那時朕還是太子,有八年了吧?”

  徐成莞爾:“正是,有八年又三個月。”

  皇帝目光漸深:“你們等得八年又三個月,卻等不得多一刻麼?”

  徐成一驚,未等他抬頭,已經被身後兩名侍衛按下,反剪住雙手。

  “臣不明!”他驚恐地望向皇帝。

  皇帝神色平靜,看也不看他,卻轉向旁邊同樣滿面驚詫的馥之,笑了笑:“夫人可是也不明?不若將那碗中之物查驗一二。”

  馥之疑惑地望著他,看看徐成,伸手將那藥碗取過來。

  藥湯仍溫熱,馥之聞了聞,又將指頭蘸一點入口。

  心頭忽而一陣。這方子是馥之多年所用,那味道早已爛熟。如今這湯藥,除了她配入的藥材,還多了一味,不甚明顯,卻藏著詭異,足以教馥之渾身血液凝起。

  皇帝深吸口氣,笑容冷下:“如今情勢,朕本不欲動手,卻是你們迫人太甚!”說罷,轉向侍衛,淡淡道:“將徐成拘下,與偏殿藥僮一併交與廷尉署。”

  侍衛應下,就要將徐成拉走,才動手,卻猛然聞得一陣磔磔的笑聲,由低漸高。徐成抬起頭來,由著侍衛拉扯,卻看著皇帝,仰面搖頭而笑:“可惜我終未報得大司馬大將軍之恩!何辜!何辜!”

  馥之猛然驚住,聽著那猶在大殿中回蕩的聲音,面色漸漸發白。

  開朝以來,有大司馬十數人,而得冠以大將軍之號的大司馬只有一人,就是顧昀的父親顧遷。

  她看向皇帝,他盯著殿外,神色依舊平靜,嘴唇卻緊緊抿起。

  腦中轟轟地響。

  許多自己曾經想不明白的事,如今一下連了起來。大長公主為何費盡氣力將她送入宮中救皇帝,徐成為何處處相助……人人皆是棋子,下棋之人,精心地布下一條線,而線的兩頭,系著皇帝和顧昀。

  皇帝轉過頭來,看著馥之,片刻,道:“甫辰握虎符,領了五十萬大軍前來,就在城外。”

  馥之深吸口氣,強自鎮定地望著他的眼睛:“甫辰為人純正,必無叛逆之事。”

  皇帝蒼白的唇角勾了勾,忽然從榻上坐起,望望外面,神色莫測。

  “夫人可欲隨朕前往一觀?”他低低道,說罷,忽然扯住她的手臂,朝殿外大步走去。

  馥之踉蹌幾步,顧不得臂上的疼痛,向皇帝急急道:“陛下與他少年結誼,許多年來,可曾見他有異?陛下當信他!”

  未出殿門,忽然,一聲驚叫傳來。

  “陛下!”一名侍衛奔過來,匆匆走進來:“徐常侍墜城!”

  馥之睜大眼睛,只覺身上的血氣似瞬間被抽幹。恐懼襲上心頭,她再顧不得許多,向皇帝大聲道:“此事考的是他,又何嘗不是陛下?!”

  話音未落,卻被一陣鼓角聲沒去。

  各處城門上齊奏的得勝樂,由遠及近。京城之中,正閃起起無數星斗般的亮光,彙集起來。各家百姓紛紛從宅中出來,湧向城門,手中的燈籠將筆直的大街照得明亮,口中的歡呼聲此起彼伏,卻只有三個字,隱約可聞。

  “大將軍!大將軍!……”

  馥之僵住,抬頭,火光中,皇帝昂首望著前方,眉間的輪廓隱沒在交錯的光影之中。


85.得勝

  樂的聲音陣陣傳來,城牆下,軍士的人影仍奔走紛雜,火把光匯得如燎原一般。

  “我部在往承光苑附近遭遇一路,斬獲三千餘。”中軍的一處火堆旁,曹讓向顧昀稟道。

  顧昀立在地圖前,盯著上面的標示,覆著重甲的身形在地面上中投下一片寬闊的陰影。

  “雉芒關可有傳報?”他問。

  曹讓道:“如將軍所料,賊眾大部潰往雉芒關,我師先一步占得,正與追襲騎兵合圍。”

  顧昀頷首,片刻,抬起頭來。

  “傳令,”他拿起頭盔,沉聲令道:“務必全殲。”

  曹讓朗聲應下,向顧昀一禮,轉身退去。

  空氣中混著泥土和火煙的味道,遠處,得勝樂的聲音正陣陣傳來,愈加清晰。顧昀抬頭望向城門,烽火已經滅去,只餘一道淡淡的輕煙,離了火把光照,即無影無蹤。

  “將軍!“這時,身後傳來余慶的聲音。顧昀回頭,只見他匆匆走到跟前,道:“有人求見將軍。”

  “何人?”顧昀問。

  余慶面上卻有些猶豫,低聲稟道。“綠蕪。”

  顧昀訝然,望望遠處,沉吟片刻,頷首:“領來。”

  余慶應聲退下,不久,從遠處引著一人走過來。只見那人一身布衣,身姿纖纖,待至跟前,她撩起面前的羃離,正是綠蕪。

  “婢子拜見公子。”見到顧昀,綠蕪雙目中不掩欣喜,忙伏地跪拜。

  “免禮。”顧昀看著她,問:“你怎來此?”

  綠蕪起身,望著他,眸中掠過一抹柔色。“婢子來稟夫人之事。”片刻,她微微垂下眼瞼,輕聲道。

  顧昀一怔,盯著她,目光凝起。

  呼喊聲在城下傳來,漸漸齊整,如波浪般陣陣傳來。明燈彙集一片,從城樓上望去,夜色幾乎被驅散。

  “陛下!”一名將官匆匆走來,向皇帝一禮,聲音洪亮道:“賊眾已潰往北方!”

  馥之感到臂上的力量似倏而一滯,抬眼,卻見皇帝瞥著自己。

  “可知人數?”片刻,皇帝不著痕跡地鬆開馥之,轉向那將官。

  將官稟道:“約五萬餘人。”

  皇帝頷首:“知曉了。”

  將官沒有退下,少頃,又道:“陛下,百姓湧向應天門,京兆府來問,可要清散?”

  皇帝沒有理會,看著遠處的光亮,過了會,卻忽而將視線移到一旁。

  馥之一手扶著臂,滿臉戒備地盯著他。

  “不必。”皇帝道轉頭,理理身上的金甲和佩劍,淡淡對近侍道:“將夫人帶回。備儀仗,朕親自往應天門。”說罷,不再看她,大步朝城下走去。

  “……三日前,婢子返大司馬府中取些遺留之物,聽家人說,夫人往宮中見姚美人,已有數日。”綠蕪向顧昀娓娓道。

  顧昀望著城牆那邊,沒有言語。

  “你的意思,如今她還在宮中?”片刻,他低聲道。

  綠蕪頷首,雙目含憂:“婢子前日返鄉中探望母家,離開時,夫人仍未歸來。”

  顧昀看向她:“可有她消息?”

  “尚無。”綠蕪小聲道,卻看看他,神色間似有猶豫。

  “甚?”顧昀看著她。

  綠蕪輕輕咬唇,望著顧昀,輕聲道:“坊間近來流傳一事,說陛下身邊有兩位姚美人。”

  軍士馬匹的聲音仍喧囂,疾風掠過,地上的絹圖在石鎮下掀著一角,似乎在極力掙脫。

  綠蕪微微抬眸,顧昀仍側著臉,篝火的光亮影在他的眉間,不辨表情,卻似沉沉地透著犀利。

  城門上的樂聲倏而又奏了起來,伴以鐘鳴,似乎變得更加洪亮了。

  “將軍!”余慶跑過來,向顧昀大聲稟道:“陛下親臨承天門!”

  顧昀轉頭看看他,少頃,又望向承天門的方向,點頭,沉聲道:“知曉了。”說罷,將頭盔戴起,朝前方走去。

  綠蕪睜大眼睛,急忙跟在後面向他道:“公子切不可隻身入城!”

  顧昀停住腳步。

  “我記得,你是在我母親再嫁前幾月入的府?”少頃,他轉過頭來,忽然道。

  綠蕪一愣。

  顧昀深吸口氣,看著她,語聲和緩:“這些年來,你雖得我母親諸多交代,可你做事盡心,我心裡亦是明白。如今你既已放出,便不必再聽由誰人,回去吧。”

  說罷,他再不看綠蕪,回身繼續往前。

  “那女子是何人?”馬前,顧昀正要踏上馬鐙,一個聲音忽而從身後傳來。

  顧昀回頭,謝臻正站在身後。他身上僅著便袍,手裡握著劍,衣服上染著戰場的泥灰和血污。顧昀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一抹戴著羃離的身影仍立在那裡,似怔怔的一動不動。

  想起剛才的一番話,心中不禁生起些喟歎。顧昀轉回頭來,道:“從前的家人。”

  謝臻看看他,沒有說話。他望向城門上剛升起的彩幡,火把的餘光黯淡地照在他的側臉上,俊雅的輪廓間仍不見一絲疲態。

  “陛下到了?”片刻,謝臻問。

  顧昀頷首:“正是。”

  謝臻看向他:“將軍欲如何?”

  顧昀望望天色,伸手整理馬背上的鞍,道:“城中傳諭,陛下將親臨承天門,我須往見。”

  謝臻笑了笑,火光中,呼出的白氣淡淡散去。

  “我想起前朝一事。”他緩緩道:“衛明帝時,有大將楚食其。明帝幸驪山別宮,匈人來襲,食其及早得信,未經傳召而領兵往驪山。明帝得救,卻從此深疑,未出一年,食其獲罪入獄。”說著,謝臻看著顧昀:“今將軍無朝廷傳召而私持虎符回師,此事公之於眾前,楚食器之險,于將軍不過百之二三也。將軍雖有百戰之勇,一旦入城,即為魚肉。”

  顧昀回視他,神色不改。

  “陛下不是衛明帝,”他冷笑地轉過頭去,將鞍上皮帶拉緊,不疾不徐道:“我亦不是楚食其。”

  謝臻聞言,眉頭皺起,忽然一把扯過他的肩膀。

  “她在城中!”謝臻盯著他,聲音低低,似壓抑著怒氣:“你若不測,她將如何?”

  顧昀看著他,唇邊微微彎起。

  “正是她在城中,我更該去。”顧昀淡淡道,說罷,用力掙開謝臻的手,上馬高聲一叱而去。

  開道的吆喝聲在熹微的晨光中響起,華蓋龍幡擁著皇帝的御駕在大街上出現,

  湧上大街的百姓望見,連忙伏拜。儀仗來到,只見身姿魁梧的執金吾緹騎和持戟衛士皆服色鮮亮,中間,皇帝騎在馬上,清雅的面容與一身金甲相稱,更添英姿勃發。

  皇帝身覆戰甲親臨,百姓愈加鼓舞,口稱萬歲,聲音一浪高過一浪。

  皇帝目不斜視,走過在街道兩旁密密麻麻跪拜的人群,徑直往應天門而去。

  城門前,衛士早已清道戒嚴。禦人引著皇帝的馬走到乘石前,兩名內侍連忙上前,欲將皇帝攙下,皇帝卻揮開他們,自己就著乘石下了馬。

  “陛下。”光祿勳卿審琨來到,向他一禮。

  皇帝看看他:“齊備否?”

  審琨道:“已齊備。”

  皇帝頷首,望望城樓,邁步登階上去。

  才走幾步,一名內侍忽而匆匆來報,說御史大夫郭淮求見。皇帝微訝,停住步子。

  “傳來。”片刻,他說。

  內侍領命下去,不久,郭淮一身朝服,由內侍引至皇帝面前。

  “臣拜見陛下。”郭淮領著下拜道。

  皇帝看去,只見他面色雖疲憊,鬢髮卻絲毫不亂。皇帝望望天色,又看向他:“卿忙碌一夜,當好生歇息,緣何未詔而至此?”

  郭淮向皇帝再拜:“社稷憂患,臣不敢安睡。”

  皇帝看著他,神色無波。

  “卿未聞得勝樂?”過了會,他唇邊揚起一抹微笑:“憂患已解。”

  “未解。”郭淮抬起頭,望著他,低聲道:“陛下可還記得大司馬大將軍?”

  皇帝笑意停在唇邊,看著郭淮,雙眸中的神采漸漸深沉。

  郭淮垂下眼瞼。

  “爾等暫退下。”少頃,皇帝轉頭,對身旁的審琨道。

  審琨應聲一禮,瞥了瞥郭淮,領著左右從人回避開去。

  四下已無旁人。

  皇帝立在階上,目光斜來。

  郭淮垂拱道:“憶昔,大司馬大將軍破虜凱旋時,京城百姓燃燈慶賀,三日不輟。不知陛下可憶起?”

  皇帝聲音緩緩:“自然記得,故大司馬大將軍乃我朝首屈之勇將,惜英年早逝,天下為之扼腕。”

  郭淮不慌不忙:“然陛下可知其早逝因由?”

  皇帝看著他,沒有答話。

  “卿何意?”

  “當年先帝令擊鮮卑,得勝後,大司馬大將軍握京畿及邊戍重兵,權傾朝野,內外莫有敢逆者。先帝深忌,故設計除之。”郭淮看看皇帝,正色道:“如今城外之勢,與昔日幾無所異,其意不得不防,還請陛下定奪。

  皇帝仍未開口,雙眸在熹微的晨光中愈加深黝,目光平靜而莫測。

  城上的得勝樂仍在奏著,似不知疲倦,鐘鼓的聲音傳來,格外響亮。

  “陛下!”這時,一名將官從城上下來,向皇帝一禮:“城下軍士已列隊完畢,請陛下登城樓。”

  皇帝朝那將官一頷首:“知曉了。”

  將官應諾退下。

  皇帝深吸口氣,抬頭望望城樓,片刻,轉向郭淮。

  郭淮仍正容,穩立如松。

  “卿自為御史大夫以來,寡言淡泊,中庸克己。”只聽皇帝忽而開口道。“今日來此,是母后之意,可對?”

  郭淮心中一提,抬起眼,只見皇帝直視著他,笑意漸冷:“煩卿轉告母后,天下是朕的,任誰人也拿不走。”說罷,他扶扶腰間佩劍,轉身登上階梯。

  東方已露出了一片水色般的明亮,淡淡的霧氣中混著煙火的味道,在晨風中緩緩飄散。

  號角聲在城牆下低低鳴起,士卒軍馬已集結成陣,從城樓上望去,只見佇列方正,幾乎望不到盡頭,各色旌旗迎風張起,上面的神獸威武可辨。

  那個金黃的身影甫一出現在城樓上,軍士們振臂歡呼,一時間,聲音彙聚如海。

  皇帝昂首立在雉堞前,城上火炬的光輝將他身上的金甲映得光亮耀眼。軍士的聲音愈加熱烈,他唇邊帶著微笑,目光直直落下,看著陣前一人。

  顧昀騎在馬上,身上沉重的鐵甲染著戰場的血污和煙塵,身形在晨曦中顯得愈加高大。

  二人隔空相對,視線隔著薄薄晨霧,各顯黝黯。

  “陛下。”審琨走過來,向皇帝問道:“啟門否?”

  皇帝唇間微微緊繃,仍望著前方。

  審琨見皇帝不開口,遲疑片刻,正要再問,這時,衛尉卿褚英忽而走了來。

  “陛下!”他向皇帝一禮,遞上一份木函,急促道:“呂汜急報,大司馬病危,零陵已為叛軍所占!”

 

86.角抵

  “……為眾軍士置帳,賜每人肉食二斤,酒一斛。”帳中,余慶閱著手中的文書,嘖嘖笑道:“眾弟兄聽得早樂跳了,只是我等有五十萬軍士,豈非搬空京城?”

  話音落下,卻無人回應。

  顧昀坐在案前,看著地圖沒有作聲,下首處,謝臻面無表情,正閉目養神。

  余慶訕訕,尷尬地收起笑容。大司馬病危,零陵失守,皇帝觀禮之後,即在城樓上傳諭來,命大軍就地休整,隔日回援。此事急迫非常,顧昀休息也顧不上,待大帳搭起,即刻與眾將商議往零陵之事,才散了,就一直坐在案前看地圖。

  “小子胡言。”曹讓往余慶後腦上拍一記,道:“這些本是軍需,你以為府庫是白設的?”

  余慶不好意思地笑。曹讓看看顧昀,告禮說去巡視,扯著余慶出去了。

  帳中一下變得靜悄悄的。

  片刻,顧昀抬起頭來。他稍稍地活動脖子,看向謝臻:“那急函是你的意思?”

  謝臻眼皮微動,卻沒有睜開,片刻,緩緩開口道:“是大司馬的意思。”

  顧昀看著他,沒有言語。

  “大司馬手中並無多少兵馬,本是撐不得許久。”謝臻繼續道,停了停,他唇邊浮起淺笑:“將軍果不須入城,大司馬算得正好。”

  顧昀未接他的話,道:“使君欲留京中,今日便可離開。”

  謝臻睜開眼睛,看著他,神色平和:“正是。”

  顧昀目光停留片刻,正待再開口。這時,帳外忽而傳來些說話的聲音。

  帳門被撩起,余慶走進來,神色不定,口齒也有些結巴:“將、將軍,大長……”

  “甫辰。”他話音未落,一個柔和的聲音傳來。大長公主頭戴羃離,輕紗撩起,露出精緻的面容。

  余慶滿面通紅,看向顧昀,似為難不已。

  顧昀坐在位子上,紋絲不動。

  他看看大長公主,冷冷地掃一眼余慶:“下去。”

  余慶如蒙大赦,立即一溜煙地出了帳外。

  “要見甫辰可不易。”大長公主彎唇笑道。不待顧昀回答,卻看向下首的謝臻,語聲輕緩:“想來,這就是聞名天下的明珠公子了。”

  謝臻起身一揖:“承謬贊,潁川謝臻見過大長公主。”

  大長公主嫣然一笑:“公子果名不虛傳,何以自謙。”

  謝臻莞爾,向她再禮:“臻暫告退。”說罷,離席往帳外走去。

  看著帳門重新放下,大長公主笑意不減。

  “東洲明珠西京玉。”她看向顧昀,緩緩道:“依我看來,誰人也不及我兒。“

  顧昀無動於衷。

  “母親來作甚?”他淡淡道。

  大長公主看著他,笑意漸漸斂起。她走上前,與顧昀隔案對坐。

  “你要返回援零陵?”她問。

  顧昀料她是此問,頷首:“然。”

  大長公主深吸一口氣,似歎似怒,低低道:“怎如此不聽勸?”

  顧昀神色不改:“母親欲我如何?”

  大長公主雙目深遠,注視著他,片刻,道:“我知曉甫辰想說甚。母親說再多,也不過是為權勢,可對?”

  顧昀神色沉靜,沒有說話。

  “甫辰啊,”大長公主一笑,緩緩道:“權勢有何不好?你父親拼搏一生,為的無非是這二字。”她目光流轉,看著顧昀的眼睛:“甫辰亦是一樣,與馥之離離合合,左右不過是上位者一句話。聽命於人總不那麼好受,不是麼?”

  帳中一片寂靜,風在外面刮來,帳頂“呼呼”地響,光照在二人面上變幻交錯。

  “馥之入宮,母親出了力吧?”顧昀沒有接話,忽而道。

  大長公主似一怔,片刻,冷笑:“馥之為陛下治好頑疾,這功勞難道會落在我身上?”

  “母親,”顧昀望著她,正容道:“今上繼位以來,政令通行,百姓樂業,乃難得的明君。社稷一朝而亂,將置天下於何地?”

  “甫辰同我說天下?”大長公主忽然笑起來,聲音漸漸尖利。她站起來,盯著顧昀:“他們殺你父親時可曾想過天下?若不是我,你以為顧氏還能保全?”

  她目光淒然,卻愈加冰冷,犀利磣人:“甫辰,事已至此,你以為你做忠臣他們就會放過你麼?”

  承光苑中,又是一派祥和之景。

  內侍們來回地忙碌,個個喜氣洋洋。鮮卑人被殲的消息傳來,陰霾掃盡,計畫撤往渚邑行宮的宮眷們才行到半路,便由太后做主回到了不遠的承光苑。

  延壽宮中,宮人正與大皇子在庭院中玩耍,笑聲一直傳到了堂上。

  “這麼說,武威侯領大軍前來,又要原路退回了?”太后拈著一瓣蜜橘,緩緩放入口中。

  “正是。”郭淮在下首應道:“大長公主曾見過武威侯,似無所作用。”

  太后笑了笑:“忠義不阿,真男兒也,大長公主竟是生了個好兒子。”

  郭淮細聽不語。

  太后望向堂外的融融日色,緩緩道:“你知曉,大長公主與竇氏,無論在宮中如何鬧騰,在我眼裡,皆不過兒戲。唯獨牽連軍權此事,”她停頓片刻,垂眸再掰下一瓣,歎口氣:“實教我憂心。”

  郭淮看著太后的神色,心中了然。

  太后瞥瞥郭淮,莞爾:“可須抓緊,今日不比往時。她得了許多,總該教她丟些東西了。”

  “臣明白。”郭淮一禮,又再拜道:“臣告退。”說罷,趨著小步退下堂去。

  京城外的鼎山上,月亮出來,暉光照在滿山的紅葉上,如同落了一層霜。

  山中的聽松觀內,正是寂靜。

  楓樹環抱的庭院中,燈籠熒熒。厚厚的絲毯織著靛青的花紋,一層紅葉落在上面,襯得兩相豔麗。毯前的木榻上,一人身披狐裘,倚著小幾,拿著酒瓶慢慢酌飲。

  忽然,一隻手伸來,將酒瓶奪開。

  皇帝抬頭,就著光照看清來人,唇角勾了勾:“你總算來了。”

  顧昀立在榻旁,看著他,無所表示。

  “陛下身體新愈,不該飲酒。”片刻,他淡淡道,逕自在榻上坐下。

  皇帝倚著身後的小幾,看著他,忽而笑了笑:“甫辰可還記得你我初識?京中子弟在這觀中角抵,你抵朕不過,就給了朕一拳。”

  顧昀望望院子四周,唇邊揚起一抹苦笑:“自然記得。”

  皇帝從榻上起來,脫下身上的狐裘:“難得我二人重至此,甫辰可欲再抵一次?”

  顧昀訝然,未幾,轉頭望向一側。

  不遠處,曹遂等侍衛神色緊張地看著這邊。

  “不敢麼?”皇帝站在絲毯上,看著他,唇角微彎。

  顧昀看著他:“只怕陛下氣力不繼。”

  皇帝冷笑:“朕向來不用蠻力。”

  顧昀沒有言語,片刻,將外面的裘衣寬下,擲到一旁。

  皇帝莞爾,即佔據絲毯一角作勢。

  顧昀亦站好位置,蹲身張臂。

  二人沉著對視,目光炯炯。

  突然,皇帝移步上前,將雙臂抵來。顧昀架住,穩穩地抵著他的手臂。皇帝雖大病新愈,氣力卻充足,不是移著步子,攻勢連連。顧昀吃驚于皇帝勢頭,不敢懈怠。一時間,二人咬牙相抵,各不退讓。

  相持約摸半刻,皇帝果然漸漸有些不繼,顧昀見勢,正要攻前,突然,肩頭被皇帝全力一頂,他站立未穩,身體朝一旁側去。顧昀心中直呼不妙,忙反力回攻,二人手臂死死扭住。突然,皇帝暴喝一聲,攻取顧昀下路。顧昀蹲身架住,乘皇帝收勢未穩,猛力壓下。皇帝欲躲開,卻為時已晚,攻勢被顧昀牢牢封住,未幾,終於被他一舉按到在地。

  “陛下!”侍從們見狀,趕緊奔過來。

  顧昀回神,忙將皇帝放開。

  只見皇帝躺在絲毯上,滿頭大汗,氣喘吁吁。他揮開侍衛,大笑起來:“爽快!”

  顧昀亦疲憊地倒在一邊,劇烈的呼吸化作一團團白氣。望著頭頂,亦覺得渾身有股長久未的舒泰。

  侍從忙將二人的衣服取來,蓋在他們身上。

  “你我扯平了。”好一會,二人站起身來,皇帝吸口氣,對顧昀道。說著,他重新披好狐裘,對曹遂一頷首。

  曹遂會意,向院子一側走去。

  顧昀不解。

  “你不是想見她?”皇帝唇邊掛著輕嘲。

  顧昀一怔,忽而轉向曹遂離開的方向。只見院落深深,燈籠螢光的掩映下,曹遂引著一個窈窕的身影走出來。

  四目相對,柔和的光照下,那張秀美的面孔已淌滿淚痕。

  “甫辰……”馥之顧不得許多,快步奔上前去,撲入顧昀的懷中。

  久違的氣息漾在鼻間,顧昀心中驚喜交加。他擁著馥之,手臂緊緊地環著,卻不敢置信一般,伸手托起她的面龐。

  馥之哽咽著,眼眶裡仍漲滿淚光,雙手緊緊抓著他的手臂。

  顧昀眼眶發澀,喉頭緊緊的,好一會,低嘎著嗓音問:“可安好?”說著,目光緊張地向她的小腹看去。

  馥之顧不得拭去臉上淚水,只連連點頭:“我等俱安好。”

  顧昀頷首,心中一塊大石落下,又問:“府中?”

  馥之吸吸鼻子,道:“今日府中曾送信來,叔母家人俱安好。”

  顧昀點頭,眉間稍解。

  馥之卻仍緊緊抓著他的衣服,將目光不住地在他身上遊移,迫不及待地問:“你可曾受傷?”

  顧昀心底一陣柔軟,唇角不禁彎起,張張手臂:“你看,不曾。”

  馥之不放心地將他細看,似在確認。顧昀笑了笑,抱緊她,低頭在她頰邊摩挲:“勿為我擔心。”

  馥之這才安下心來,聽著他的話語,不禁破涕為笑。一瞬間,淚水卻又一古腦地湧了出來,頭埋得更深。

  月色灑在相擁的二人身上,庭中寂靜,唯有山風掠過森林的聲音傳來,遠而廣闊,如海浪一般。

  “聽聞你明日還要去蜀郡?”許久,馥之抬起頭來,輕輕地問。

  顧昀頷首:“正是。”

  馥之望著他,沒有言語。

  顧昀看著她眼圈紅紅的樣子,莞爾,在她耳旁道:“我出征你也見過,何人傷得了我?”

  馥之瞪他一眼,將一樣冰涼的物事塞在他手裡。

  顧昀低頭看去,只見是一隻瑩潔的小瓷瓶。

  “何物?”顧昀問。

  “正元丹。”馥之咽了咽喉嚨,說:“我新制的。”

  顧昀笑意愈深,將瓷瓶收入懷中。

  馥之看著他,片刻,低聲道:“你手握虎符,他怎敢放你回去?”

  顧昀愣了愣。

  他笑容中帶上一抹苦意:“他不怕。”

  馥之不解:“為何?”

  顧昀看著她,將她鬢邊幾絲淚濕的散發撩起,輕聲道:“他手中有你。”

  馥之定定地望著他,少頃,卻忽而偏開臉去。

  “你就是想惹我哭麼?”她吸吸鼻子,似不滿地低喃道。說著,卻將他的手握得更緊。

  顧昀笑了笑,沒有說話,只將額頭與她抵著。

  “甫辰……”片刻,馥之忽然想起什麼,問他:“你父親當年……”

  話音剛起,身後忽而響起一陣窸窣的腳步聲,二人轉頭,只見一名內侍走來,向他們一禮:“陛下在觀外亭中等候君侯。”

  馥之容色黯然,望向顧昀。

  顧昀注視著她,卻眸光平和。

  “馥之,”他低低道:“可還記得我同你說起過武威?”

  馥之點點頭。

  顧昀雙手握著她的肩膀:“待我歸來就帶你去,可好?”

  馥之望著他,兩月前,二人暢遊的歡愉似又浮現在眼前。她抿唇笑了笑,卻不放心地盯著他:“你可須說話算數。”

  顧昀深深地看她,唇角揚起。

  觀外的留鶴亭中,皇帝長身而立,似在觀賞遠處的月色山景。

  聽到侍從傳報,他轉過來。

  顧昀站在他面前,目光靜靜。

  皇帝笑笑,從旁邊的案上拿起一瓶酒。

  “夜裡寒冷,飲幾口溫酒再走。”他緩緩道,說著,先將酒瓶往嘴裡灌了幾口,遞給顧昀:“亦當為甫辰送行。”

  顧昀接過酒瓶,看了看,又看看他,仰頭將餘下的酒喝光。

  皇帝含笑地接過空瓶,看著他,聲音沉著:“此戰朝廷傾注全力,甫辰多勞。”

  顧昀回視他,道:“煩陛下明日將馥之送回府中。”

  “自當如此。”皇帝莞爾。

  顧昀注目片刻,向他一禮:“臣告退。”

  說罷,轉身走出亭子,與等候在觀前的侍從向山下走去。

  “甫辰。”未走多遠,忽然聞得皇帝出聲道。

  顧昀止步,轉過頭來。

  皇帝注視著他,開口道:“我此生友人,唯你而已。”

  顧昀回視著他,片刻,面上似浮起一抹苦笑。他轉過頭去,不久,火把光映照的身影被樹木遮去,消失不見了。


87.隕落

  天還未亮,京城外已經是一片喧囂。

  角鳴聲低低響起,眾軍士在將官們的催促下紛紛整裝。一時間,軍馬嘶叫,火把光輝彙聚,燦若星河。

  曹讓清點著各處人數,核對名冊。當點到一名年輕的小校時,覺得此人甚眼熟,看看他,又看看名冊。

  “你不是郭三郎的從人?”曹讓道。

  那小校笑起來,道:“郎君好眼力,小人郭池,家裡剛剛送來充軍。”

  郭三郎郭維,鮮卑人攻城時戰死,這些曹讓是知道的。他們素日裡也有些情義,曹讓心中不禁黯然。

  他看著那小校,問他:“你可有擅長?”

  小校答道:“小人擅射。”

  曹讓頷首,拍拍他的肩:“好好幹,建功立業,也對得起家裡。”

  小校笑起來:“那是自然,小人領命。”

  東方亮起微光,大軍開始沿著大道向南行進。無數雙腳蹋起塵霧,夜色中,將火把的光照漫得氤氳。

  馥之站在城樓上,望著那些火光遠去的方向,許久,仍一動不動。

  “夫人。”身後傳來內侍低低的聲音:“該回府了。”

  馥之沒有答應,好一會,才轉回頭來。晨風吹來,面上涼涼的。馥之略一頷首,隨內侍離開。

  不遠處,守衛森嚴,一人身披大裘立在雉堞前,頭上的玉冠潔白,更襯神色清冷。

  似乎聽到了動靜,皇帝回過頭來。

  目光相對,馥之沒有駐步,向他微微欠身,隨著內侍下了一側的階梯。

  青灰的城牆將晨曦擋在了身後,銅炬中的熊熊火焰把臺階照亮,人影在地上鋪得巨大。

  馬車旁邊,一輛漆車穩穩地停著,面前,一人身披鶴氅,火光將俊美的面容映得明亮。

  馥之怔忡地停住腳步。

  “我聽府中人說你還未歸,便尋來了此處。”謝臻笑了笑,聲音清澈依舊。

  馥之望著他,扯扯唇角,想回以微笑,眼眶卻倏而模糊。

  謝臻注視著她,雙目微黯。

  “送你回去吧。”他舒口氣,輕聲道。

  馥之望望身後的城樓,少頃,回過頭來看著謝臻,莞爾頷首:“好。”

  零陵江面上,寒風呼呼地刮過。波浪翻滾,卷著焦黑的木塊殘箭等物,一浪一浪地拍打著岸邊。

  濮陽王的大帳中,眾將齊聚,人人眉頭緊鎖。

  “……那些兵士不知從何而來,一夜之間將十幾縣全占!”巴郡來的使者髮髻散亂,向王欽哭訴道:“我等發信向土人求救,竟無一人前來。郡兵苦苦抵擋幾日,錦城被破,王府官署也盡落入賊人之手,王妃世子俱不知下落!”

  嚎哭的聲音響徹大帳,淒厲得磣人。

  濮陽王王欽坐在上首,連日操勞,神色已經不掩憊態。

  他看看使者,又看看眾人,向一旁的主簿略略抬手。

  主簿會意,上前好言安慰那使者,領他下去。

  帳中瞬間寂靜。

  “諸公有何對策,但說無妨。”王欽緩聲道。

  眾人相覷,皆面色不定。

  下首一名副將率先出列,向王欽一禮:“臣以為,巴郡為我根基,當火速回援,奪回巴郡!”

  話音剛落,另一將出來反駁:“三日前錦城已被佔領,我等竟消息全無,可見其行動周密。回援說得輕巧,焉知不是圈套?”

  此語一出,帳中立刻議論紛紛。眾人有的說回援,有的說要另辟途徑,一時間,吵吵嚷嚷。

  王欽看著他們,眉頭愈加緊鎖。突然,“砰”地擊案。

  帳中眾人一驚,紛紛安靜下來。

  “慌甚!”王欽面色沉沉,通紅的雙眼瞪著眾人。“失了巴郡又如何?我等蜀郡在握,又兼勇兵良將,巴郡收回乃是遲早之事!”

  帳中眾人雖神色各異,卻紛紛應和。

  高充在一旁看著這般情景,心中長歎。

  什麼“蜀郡在握”,要拿下成郡談何容易。別的先不說,單看面前。大司馬顧銑的水寨像塊頑石一般,與他們對峙已近一月。十日前,細作探得,那水寨中所有兵將不過五萬人。濮陽王聞言大喜,即命強攻。不料就是這五萬之勇,憑藉著零陵天險和幾百已經不堪修補的兵舟,硬是把濮陽王的三十萬人擋到了現在。日子一天天過去,人心已是難安,這個時候巴郡被占,無異雪上加霜。

  高充明白,真要說什麼盼頭,大概還要看鮮卑那邊了。濮陽王與鮮卑約好裡應外合,事成之後則分南北而治,若鮮卑能得手,目前的處境倒也不算什麼……

  忽然,高充望見王瑾正看過來,目光相遇,高充緩緩撫須。

  “瑾見方才帳中,眾人皆恐,唯先生神色安然,不知可是有了對策?”江邊上,蘆葦叢生,王瑾與高充並行,溫文向他問道。

  高充笑笑:“小人有甚對策,不過發怔罷了。”

  王瑾想了想,望望四周,低聲道:“以先生之見,父王可是在等鮮卑?”

  “嗯?”高充看向王瑾,片刻,點頭莞爾:“公子果睿智。”

  王瑾皺眉:“可過了許久也不見消息。”

  高充捋捋鬍鬚,緩緩道:“京城路遙,消息總有阻塞。”

  王瑾緊問道:“先生以為如何?”

  高充搖頭:“即便鮮卑得手,亦遠水不救近渴。”

  王瑾懵然不解:“那……”

  高充微笑:“巢覆鳥獸散,公子若為明日計,還當早作打算。”

  王瑾看著他,面色蒼白,眸色漸深。

  “白鹮磯,留以千人即可。”零陵水寨中,顧銑身披大氅,將手指在地圖上指了指。

  “千人?”呂汜訝然,抬頭道:“零陵各處江防堅固,唯白鹮磯江平水淺,若強攻,此處仍是最佳。”

  顧銑面容血色寡淡,神色卻平和如故,搖搖頭:“濮陽王此人,最是猜忌多疑。上回我等於此設伏,他損兵近兩萬,此番他寧可全力攻水寨,也必不肯再……”話未說完,他突然重重咳了起來。

  呂汜忙為他拍背,看看他的臉,勸道:“還是請醫官進來吧。”

  “不妨事。”顧銑緩下,搖搖頭,說著,卻又看向地圖。

  呂汜看看旁邊,為他盛來一碗清水。顧銑就著水碗喝下一口,笑了笑,緩緩歎道:“巴郡被占,濮陽王已是逼急了。三十萬人一齊攻來,只怕到時便是生死之戰。”

  日頭沉入大江的另一頭,天色暗下。天空中沒有月亮,只餘幾點寒星閃著微弱的光。夜幕降下,越來越深。大江的南邊,忽而出現幾點火光,越來越近,倏而連成一片。

  北岸水寨之中,鼓角聲鳴起,響徹夜空。樓船與兵舟紛紛開動,環衛營寨。

  王欽身披金甲,坐在最大的一艘樓船上親自督戰。望著北岸漸近的火光,他的唇邊浮起一絲冷笑。

  “傳命,擂起大鼓。”王欽對身旁的軍司馬道。

  軍司馬答應,忙去傳令。不久,樓船上的大鼓擂起,各舟亦相繼配合,低沉的鼓聲響亮,遠遠地傳開,一下一下,似乎能擊到北岸軍士的心上。

  顧銑立在土臺上,望著遠方,神色從容。

  “令水陸各部勿動,樓船備好火油投石,聽命而動。”他吩咐道。

  將官應下,飛奔傳命。

  呂汜在一旁他的臉色,仍不放心,低聲說:“不若教人移來木榻……”

  話未說完,顧銑淡淡打斷:“不必。”

  呂汜知他脾性,只得收聲。

  南岸的兵舟漸近,突然,北岸鼓點響起。霎時,流火如蝗。被火石砸中的兵舟不計其數,哀號聲不住,江面被團團的大火映得如同白晝。

  “命小舟為先,還以投石!”王欽怒起,向軍司馬令道。

  一時間,叛軍的舟上,箭矢和石塊如雨點般紛紛落來。朝廷兵舟多經修繕,已是傷痕累累,遇得這般重擊,前沿的不少兵舟即刻瓦解。叛軍前鋒的兵舟乘勢上前,一下沖入陣中。

  短兵相接,舟陣上,雙方軍士亦刃相搏,喊殺聲伴著遠處的鼓點,嚷嚷傳開。

  突然,朝廷陣列中,十幾艘身披鐵刺的樓船闖將出來,直直撞向叛軍的樓船。

  “調頭!調頭!”王欽舟上的軍司馬朝舟子大吼。

  舟子們連忙將樓船調開。

  旁邊另一艘樓船連忙來擋,只聽“嘭”地一聲巨響,二舟相撞。朝廷樓船上的鐵刺深深地嵌入了木板之內,各自動彈不得。此時,刀兵之聲鏗鏘響起,未等叛軍舟上的人回過神來,朝廷軍士已經順著舟板掩殺過來。

  “王公!可要暫避?”軍司馬猶豫地向王欽問。

  “不必!”王欽卻直直盯著前方,突然拔劍一指,大喝道:“顧銑就在岸上,傳令下去,得顧銑首級者,賞金千斤!”

  眾人聞言大振,各舟不再後退,爭先上前。

  不久,朝廷水寨被撕開口子,叛軍蜂擁而入。失去了前防,水寨之中的朝廷軍士抵擋艱難,不住後退。

  “得顧銑首級者,賞金千斤!”

  瘋狂的喊聲不斷響起,叛軍軍士如同著了魔,爭先恐後地朝岸上殺去。

  王欽站在樓船上,水寨燃起的熊熊大火將他的臉龐映得通紅,雙目炯炯,笑容中滿是嗜殺的狂熱。

  密集的鼓點聲和搏殺聲越來越近,呂汜風塵僕僕,快步登上岸邊的土台。

  “大司馬!”他急急地說:“叛軍將至,請大司馬後撤!”

  顧銑昂首立在土臺上,沒有說話。片刻,他回過頭來,蒼白的嘴唇含著淺笑,聲音低低:“你聽。”

  呂汜一怔,轉向他所指的方向。

  夜風中,一陣鼓聲正傳來,遠遠的,卻清晰分明。

  呂汜精神猛然一振。只見黝黑的夜色中,一道亮光正向這邊移來,如同火龍一般,將原野照亮。

  “王公!快看!”樓船上,將官指著前方。

  王欽視去,面上的笑容漸漸凝住。火光熊熊,無數軍士突然從濃煙之中沖出來,如潮水般,將本已經攻到棧橋的叛軍殺退。一時間,喊殺聲滿山遍野地傳來,幾乎將樓船上的鼓聲也淹沒殆盡。

  “王公!”一名將官急急跑來,氣也顧不上喘,大聲道:“朝廷……朝廷援師!”

  王欽面色霎時鐵青,這時,朝廷的旗幡在火光中清晰落入眼中。

  胸中一陣氣血翻滾,突然,王欽“哇”地大叫一聲,噴出一口血來,在旁人的驚呼聲中,直直倒了下去。

  夜色濃黑,江上燃起的的火光已漸漸小了。前方還在廝殺追逃,水寨中,軍士們已開始收拾著可用的兵舟,預備乘勝追擊。

  岸上的主帥大帳裡,卻是沉寂一片,哭泣聲低低。

  “大司馬一直立在臺上,直至將軍來到才倒下。”呂汜仰頭吸一口氣,雙目通紅,聲音在喉中已經哽咽。

  顧昀身披鎧甲,定定地站在榻前,一語不發。

  顧銑躺在榻上,雙目緊閉,神色一貫的安詳,卻已經沒有了一絲血色。

  他看著顧銑的唇角,似乎仍帶著微微的上揚。

  “……甫辰此去京城,若得成功,必威名冠世。”臨行時,顧銑含笑的話語在心間徘徊。

  鼻間一陣酸澀湧起,顧昀眼前倏而模糊。

  突然,他轉身,大步走出帳去。

  “將軍?”曹讓和余慶跟著出來,各自擦擦臉上的淚跡,驚訝的看他。

  “大司馬的戰事還未完。”顧昀聲音沙啞,說罷,將頭盔戴上,頭也不回地向前方走去。

  北岸水寨中,舟舸滿載軍士而出,似乎要將大江攔腰截斷。前鋒的兵舟已經攻入了叛軍水寨,鼓聲連綿擂響,似乎已經昭示著勝利。

  顧昀站在在舟首,風呼呼地將鎧甲下的衣袍撩起,血污與煙灰在素色的衣料上格外觸目驚心。舟楫的殘木和屍首漂得滿江都是,不時地被兵舟撞開,咚咚作響。旗幡在叛軍營寨的盡頭飄揚,顧昀望著面前,有什麼貼著臉頰流下來,滿是熱氣,竟分不出是汗水還是淚水。

  “將軍!”曹遂跑過來,興奮地稟道:“我等在江口截獲了叛軍樓船,上面正有濮陽王!”

  顧昀轉頭看著他,火光中,雙目深深。

  他正要開口,突然,破空之聲響起。

  曹讓一怔,只見顧昀的表情定在火光之中,背後,露著一截羽箭的尾巴。

  “咻”,又一聲破空響起。

  “將軍!”曹讓眼疾手快,急忙拉著顧昀臥倒。

  胸中還在喘著粗氣,顧昀睜著眼睛,只覺背後的劇痛正化作絲絲麻痹,渾身漸漸發寒。

  “將軍!”曹讓神色焦急,對著他大喊。

  顧昀張張嘴,心仍在跳,視野卻開始混沌不清。

  黑暗侵來,身下綿綿的,顧昀覺得力氣正在流盡,又覺得似乎正變得輕鬆。

  他覺得自己似乎在騎馬。

  陽光燦爛,他正馳騁在一望無際的荒原中,肩膀被顧銑用力拍著,耳邊回蕩著他爽朗的笑聲;

  恍然間,他又好像回到了那時的氐盧山上,他獨自走在山間,對著漆黑的森林,一邊疾走一邊大吼:“姚馥之……姚馥之……”

  “……你可須說話算數。”一個聲音似遠似近,如風一般在耳畔拂過……

 

88.春鶯囀

  二月的天氣,已漸漸宜人。

  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路旁的積雪消融,露出青草嫩綠的顏色。

  錦衣玉冠的青年騎馬走過鄉間,細長的瓔珞飾在馬身,一柄長劍掛在腰間,俊秀的面容高貴而不乏英氣,引得田間勞作的鄉人注目,幾名在路旁採桑的女子亦忘記了做活,滿臉傾慕。

  “這莫非是哪家出來踏青的公子?”一人紅著臉,嘖嘖稱讚。

  旁邊一人想了想,搖頭:“這等偏僻鄉邑,哪家公子肯千里迢迢來踏青?”

  銀鈴般的笑聲在身後低低傳來,青年似未覺察,只將雙眼望著前方。

  幾棵柳樹立在路旁,青翠的枝條掩映著青瓦的簷角。梢頭,一杆酒旗高高地挑著,迎風飄蕩。

  青年看看那裡,也覺得腹中饑餓,待行至酒肆前,他將馬栓在柳樹上,逕自入內。

  店主人滿面笑容地上前招呼:“郎君請坐,不知郎君用膳還是飲酒?”

  青年往旁邊看了看,挑一處潔淨案席坐下,對店主人道:“可有肉?”

  店主人答道:“還有些肉糜。”

  青年頷首:“來些肉糜和米飯,再上二兩春釀。”

  店主人答應,朝堂後走去。

  “……鄉野之地,雖無胡姬壓酒獻舞,酒味卻是正宗。”一個帶笑的聲音傳來。

  青年側頭視去,另一張案席上,三個布衣之人正在飲酒。

  聽得此言,正中一人咋咋嘴,搖手道:“甚胡姬,紈絝靡風。若說京城,我出來前可聽說了一件大事。”

  “甚事?”另兩人忙問。

  “今上將長公主許給了大司馬長子,長慶侯顧峻。”

  這話入耳,青年眉梢微微揚起。

  “大司馬長子啊……”一人咽下口中的食物,道:“顧氏英傑輩出,先大司馬大將軍及大司馬皆功勳蓋世,可要說年輕一輩,還當數武威侯。”

  “武威侯啊!”話音剛落,店主人端著酒食出來,一邊呈到青年案上一邊滿臉自豪地說:“我們武威侯可了不得,羯人、鮮卑都是他趕走的,郡裡還特地給他立了祠!”

  三人皆笑了起來。

  未幾,先前說話的人重重歎了口氣:“可惜天妒英才,零陵一戰,大司馬與武威侯俱折,大不幸也!”

  “可不是。”旁人介面道:“濮陽王實可殺。”

  “我聽說濮陽王是降了?”一人好奇問道。

  “降?”店主人滿臉不屑,道:“濮陽王可是武威侯率部生擒的,降的是其子。濮陽王前頭才敗,他就領百官遞了降表,朝廷還封了個大庶長。”

  眾人唏噓一片。

  “這等人,說他作甚,飲酒飲酒!”一人擺手道,拿起酒盞。

  其餘二人皆笑,各自舉盞。

  才吃得半酣,鄰近傳來幾聲清脆的碰響,望去,卻是那名錦衣青年付了錢物,起身離去。

  “郎君慢走。”店主人殷勤地在後面送道 。

  “此人是誰?好一身儀錶,打扮得倒似個京中子弟。”一人望著那青年的背影,喃喃問道。

  旁人聞言,“嘁”一聲地笑他,不以為然:“鄉野之地,哪來的京中子弟,你去兩趟京城轉暈了吧?”

  那人亦笑,繼續飲酒不提。

  日頭正正掛在天上,不久,被漂浮的濃雲遮去了臉龐。

  王瓚抬頭看看天色,片刻,朝系著青雲驄的柳樹走去。路旁,一樹桃花開得正盛,王瓚伸手折下,踏著乘石騎到馬上。

  武威的鄉間雖偏僻,景色卻是不錯,有山有水,聽說再過幾十裡就有海。

  那小子做人雖少些情趣,挑地方的眼光還是有的。王瓚心中想著,看著周遭風物,將桃花枝條在指間閑閑地翻轉。

  去年,他從巴郡回到京城時,正遇上顧昀出殯。

  滿城盡素,慟聲震天,顧昀的喪禮可謂隆重。

  不過,王瓚並不相信完全顧昀真的死了。

  因為他一直未看見姚馥之。

  對於她的去向,大司馬府中的人說前些時候已回了潁川,因她有孕,家中擔心路途遙遠又哀傷過度有損身體,故而未將她接回。王瓚曾遣人去潁川打聽,待打聽回來,卻又是一團迷糊,說姚馥之已離去,並不在府中。

  不過,姚府的人還說,馥之離開時,乘的是謝府借來的軟榻暖車。

  王瓚逕自找到謝臻。

  一番軟磨硬泡,謝臻終於答應告知他馥之的去處,不過,條件是要他轉讓手中的一所屋宅。

  想起那屋宅,王瓚心中便似淌血了一般。京城西面,占地十畝。王瓚買來時費了好大一番心機,花五十萬錢買到了手中。本想留著做個家底,不料謝臻開口就要這宅院,出錢不多不少,也正好五十萬……

  狐狸。

  王瓚深深地吸了口氣,他心裡暗罵。

  這時,道路在前方分做了幾個岔口,王瓚怔了怔,將青雲驄的韁繩拉住。他從懷中掏出一張紙來,上面,謝臻的字跡清俊,最後一行寫著“過酒家,東行十裡。”

  十裡?王瓚往身後望瞭望,估了估路程,再看向那紙上,目光幾乎將那字跡穿透,漸漸地,一股無名火氣在胸中聚起……

  “阿芊!你再亂走,當心摔傷了,阿母灌你吃扁鵲的苦藥!”一個中氣十足的童音遠遠傳來。

  王瓚望去,田野中,兩個孩童正在追逐。王瓚無暇理會,正待轉過頭去,一個念頭倏而閃過腦海。

  扁鵲?心中一個激靈,王瓚猛然打馬,朝那邊奔去。

  見到一個陌生人騎馬驟至,兩個孩童止住步子,警惕地望著他。

  “小童,你說的扁鵲在何處?”王瓚彎彎嘴角,問道。

  孩童兩相覷了覷,沒有作聲。

  王瓚看著他們,想了想,伸手向馬背的包袱,想取些米糕。

  “你……你可是仲珩?”這時,較大的孩童突然出聲道。

  王瓚一怔,隨即大喜。

  “你怎知?”他問。

  孩童笑了笑,轉過身去,朝一叢一人高的草間大聲喊道:“扁鵲!仲珩來了!”

  王瓚睜大眼睛望去。

  未幾,那草間,一人直起身來,拿著鐮刀頂了頂頭上的斗笠邊緣。

  “呵!君侯!”阿四看著王瓚,笑容滿面,露出兩排白牙。

  風低低地吹過,涼絲絲的,帶著初春濕潤的草木氣息。

  小道泥濘,阿四坐在牛背上,嘴角悠哉地斜叼著一根青草,後面疊著一捆新割的菖蒲,手裡不時舞著竹鞭。

  王瓚騎馬跟在後面,看著他,少頃,問:“你怎成了扁鵲?”王瓚在馬上睨著他,問道。

  阿四回頭,笑了笑道:“阿姊與人看診不便,我自然就是扁鵲。”

  王瓚揚起一邊眉毛,無所表示。

  “郎君聽說君侯要來,往後山獵些野味去了,教我來此迎候。”阿四補充道。
  說話間,道路前方出現一片竹林,修竹疏疏密密,後面隱現著屋宅的簷角。

  “到了。”阿四笑呵呵地對王瓚說。

  白沙為徑,蜿蜒向前。

  光照透過青翠的竹葉,在王瓚臉上變幻,他望著前方,雙目漸漸深黝。

  木門敞開,二人相依立在前,身姿如璧。

  看到王瓚,他們面上笑意綻露,恰若從前。

  ******

  溪水潺潺,清涼地穿過院中。

  草廬內,一隻紅泥小爐炭火正旺,上面的甕裡,酒香濃郁。

  “……他送信來,我以養胎為名回到潁川,一直等到上月,他才來尋我。”馥之身著裘衣,坐在厚厚的蒲草墊上,聲音娓娓。

  王瓚坐在對面,沒有說話,目光沉凝。

  “那毒實在重,”顧昀將王瓚的酒盞盛滿,緩緩道:“我養了整整兩月,箭瘡才癒合。”

  王瓚看著他,只見他眉間神色舒展,與身上的布衣相襯,一如既往的俊朗,卻多了幾分平和。目光微微流轉,他看向顧昀身旁。馥之正在布菜,低眉間,只見面色紅潤,烏髮間,露出玉簪瑩潔的色澤。

  “如此。”王瓚頷首,吸口氣,轉開眼去。他看看四周,笑笑:“這宅院倒是不錯。”

  顧昀順著他的目光視去,唇角微勾:“鄉野之地,購置些田產本不須多少花費。”

  “說到田產,”馥之忽而想起什麼,問王瓚:“元德信中說他正為蔡丞相之女在京中尋住處,不知可尋到了?”

  王瓚訝然,持盞的手停了停。

  “阿姊!”這時,一個聲音傳來。阿四在庖廚前向這邊大喊:“肉炙該加料了!”

  馥之應了一聲,對顧昀輕聲道:“我去去就來。”

  顧昀微笑頷首。

  馥之莞爾,向王瓚一禮,起身離開草廬。

  王瓚飲下一口酒,目光瞥去,她的腳步緩緩,腹部的凸起已不再隱蔽。

  “她近來挑食,煮食放料,必不肯交與別人。”顧昀向王瓚解釋道。

  王瓚看著顧昀唇邊的柔色,沒有說話。

  一陣風吹過,竹葉簌簌的聲音傳來,鳥鳴清脆。

  “陛下可知曉?”片刻,王瓚放下酒盞,問道。

  顧昀一怔,笑了笑,未言語。

  王瓚沒有問下去,卻道:“竇皇后生了個公主,你可聽聞?”

  “未曾。”顧昀搖頭。

  王瓚道:“陛下下詔,列侯中凡有爵無職者,一律離京遷往封地。”停了停,又道:“他修繕新了安行宮,賜與大長公主為府邸。”

  顧昀看著他,笑意微微斂去。沉吟片刻,他問:“我母親如何?”

  “我來之前曾見到她,比從前憔悴了些。”王瓚答道,說著,彎彎唇角:“不過依舊風華不減。”

  顧昀頷首,頰邊染上一抹苦笑,低低道:“她不知曉,于她於我都更好。”

  王瓚看著他,片刻,點了點頭。

  爐上溫酒的水已經沸了,顧昀取下,將王瓚和自己面前的酒盞添滿,忽然道:“我知曉難瞞得你,曾交代元德,若你來追問,告知便是。”

  “嗯?”王瓚一愣。

  顧昀看看他:“我幾日前接到他來書,說你今日將至,果然如期。”

  王瓚嘴角動了動。

  他望向廬外,深吸口氣,少頃,忽然笑了起來,越來越大聲,雙肩不住抖動。

  顧昀訝然。

  好一會,王瓚突然拿起案上的酒盞,一口將盞中酒水灌下。

  “甫辰,”他深吸口氣,道:“我曾想不來,可總是放不下。你可明白?”他看著顧昀,雙目熠熠:“就像心裡不知何時藏了東西,我發覺了,卻不知如何將它取出,你可明白?”

  顧昀看著他,雙眸中,目光漸深。

  王瓚伸手,拿起酒甕將盞中斟滿,仰頭灌下。酒水濺起,落在他的錦袍上,洇濕一片。

  飲完,他忽而站起身來。

  “你……好好待她。”他轉過臉去,聲音低沉。片刻,大步走開了。

  “人呢?”馥之回來,看到廬中只有顧昀一人,訝異不已。

  顧昀抬頭。

  “回去了。”他站起身來,將她身上的裘衣攏緊。

  馥之愣住,不明所以。

  “為何?”她問。

  顧昀沒有答話,卻注視著她。

  “馥之,”片刻,他低低地問:“若你我那時未曾在大漠遇上,將會如何?”

  馥之望著他,少頃,搖搖頭。

  顧昀唇邊揚起一抹笑意,將她輕輕擁入懷中。

  “你我還會在京城遇上。”只聽顧昀在耳邊輕聲道:“你無論走到何處,都只能隨我。”

  馥之面上一紅,卻綻露出深深的笑意。

  灰白的茅草簷外,露著綠竹纖細的枝條。兩隻黃鶯在牆頭相依而立,清風吹過,它們忽而飛起,在翠綠的竹林間留下鶯啼聲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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