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I 人界曆三七二年七月

1

握住斧子。
揚起。
砸下。
明明只是這樣簡單的動作,但只要稍微放鬆力道,斧子就會打偏,堅硬的樹皮把雙手回振得生疼。呼吸、時機、速度、體重移動,只有完美控制了這些,隱藏在沉重斧子的刃口中力量才能全部傳遞到樹上,發出響亮清澈的美妙聲音。
可是,即使腦袋裡理解了,也無法完全實踐出來。優吉歐在十歲的春天得到了這個工作後已經迎來了第二個夏天,可是那種會心的一揮十次裡也不知能不能有一回。教給他揮斧子方法的前任加里塔爺爺可以百發百中,巨大的伐木斧不論揮多少次也沒有疲憊的樣子。可是優吉歐不過揮五十次就會兩手發麻,肩膀疼痛,抬不起胳膊了。
「四十……三!四十……四!」
像鞭策自己似的,一邊盡力大聲數著數,一邊用斧頭砍著樹幹。可是流出的汗模糊了眼睛、讓手心打滑,命中率眼看著下降。半自暴自棄的,握緊伐木斧連身體一起轉著。
「四十……九!五……十……十!!」
最後的一擊手法完全紊亂,遠遠偏離刻在樹幹上的斧痕砸在樹皮上,發出震耳欲聾的金屬音。承受不住讓眼中冒出金星程度的反作用力,優吉歐丟下斧子,晃晃悠悠的退了幾步,坐倒在了深深的苔蘚上。
在他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的時候,右邊傳來一個帶笑的聲音。
「發出好聲音的在五十次裡有三次。全部加起來,那個,四十一次嗎。看來今天的希拉爾水該你請客啦,優吉歐。」
聲音的主人是躺在稍遠一點地方的同年紀的少年。優吉歐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坐著抓起皮革製成的水壺。大口大口喝下已經變溫了的水,在總算喘過氣來後,他擰緊壺蓋說。
「哼,你不也只有四十三次嗎。我馬上就會追上了。喏,該你了……桐人。」
「是是。」
優吉歐的青梅竹馬兼獨一無二的摯友,從一年前開始也是這個鬱悶《天職》的搭檔,桐人,攏了攏被汗浸濕的黑色劉海,兩腳向上一伸,嘿呀一聲站起身來。不過,他並沒有馬上去撿斧子,而是插著腰仰起了頭。於是,優吉歐也跟著將視線投向空中。
七月過半的夏日天空藍得讓人吃驚,貼在其正中的陽神索爾斯毫無憐憫的放出刺眼的光芒。不過,向四面八方延伸的大樹枝條上密密麻麻的茂盛的厚葉子貪婪地遮擋了陽光,幾乎射不到優吉歐他們所在的大樹腳下。
就在這期間,大樹也在用無數的葉子貪圖陽神的恩惠,還從根部不停吸取地神泰拉里亞的恩寵,逐漸回復著優吉歐和桐人刻下的斧傷。不論白天兩人多麼努力也好,等到休息一晚第二天早上再來的時候,大樹受的傷有一半都長回去了。
優吉歐輕輕嘆了口氣,視線從空中轉向樹。
大樹——村民用意為《巨神的大杉》的神聖語名《基加斯西達》稱呼的這棵樹,是個主幹直徑四米、樹枝頂端高達七十米的怪物。連村裡最高的教會的鐘樓都不到它的四分之一高,對今年身高總算超過了一米五的優吉歐和桐人來說那簡直是相當於古代的巨神的對手。
本來,以人類之力砍倒它不就是癡人說夢嗎——看著刻在那樹幹上的斧痕,優吉歐不禁這麼想。楔形痕跡的深度總算到達了一米左右,可是樹幹還有相當於那三倍的厚度健在著。
去年春天,他和桐人一起被帶到村長家,接受了《巨樹的刻痕手》這個職務的時候,優吉歐聽到了讓人浮想聯翩的話。
基加斯西達遠在兩人生活的露莉德村開拓之前就紮根於這個土地上,而且從最初的移民時代開始村民就不斷的砍伐著這棵樹。從初代的刻痕手算來,前任的加里塔爺爺是第六代,優吉歐和桐人是第七代,至今為止已經花費了三百年以上的時間。
————三百年!
那是當時才剛剛迎來十歲生日的優吉歐簡直無法想像的時間。當然,那在變成了十一歲的現在也沒有改變。總算能夠理解的只有:從優吉歐的父親、母親的世代,祖父、祖母的世代,還有那之前、再之前的世代開始,刻痕手們無數次地揮動斧子,其結果就是現在不滿一米的斧痕,僅此而已。
為什麼即使這樣也一定要砍倒大樹呢?村長一本正經地說明了理由。
基加斯西達由於它那巨大的身體和過剩的生命力,從周圍相當廣闊的地區奪去了陽神和地神的恩惠。大樹陰影覆蓋到的所有土地,不論種下什麼作物的種子都無法結出果實。
露莉德村位於分割統治《人界》的四大帝國之一《諾蘭高爾思北帝國》,而且還是北部邊境地區。也就是說,這裡是貨真價實的世界盡頭。北、東、西三個方向都被陡峭的山脈包圍,要想擴充田地和放牧地就只能開拓南面的森林。但是森林的入口處聳立著基加斯西達。如果不先想辦法處理掉這個礙事的東西的話,村子就無法發展。
話雖如此,但大樹的木質像鋼鐵一般堅硬,用火燒又點不著,它的根也到達了和樹梢一樣的深度根本挖不出來。因此,我等村子的先祖們用祖傳的、連鐵都能斬斷的《龍骨之斧》砍伐樹幹、再將這個任務一代代傳下去這個方法了——。
村長用因使命感而顫抖的聲音說完這些話的時候,優吉歐首先戰戰兢兢地問:那不能不管基加斯西達直接開拓更南邊的森林嗎?
對此村長用恐怖的聲音回答:砍倒那棵樹是先祖代代的悲願,將此大義委以兩名刻痕手也是村中的慣例。接著桐人歪著頭問:那一開始祖先大人為什麼要在這種地方開拓村子啊。對此村長一瞬間說不出話來,然後有如烈火般憤怒,用手杖前端打了桐人還有優吉歐的頭。
那之後一年零三個月,兩人交替著握著龍骨之斧,不斷挑戰基加斯西達。不過,可能是因為還沒有熟練掌握揮斧子的方法,切入大樹樹幹的痕跡不論怎麼看都覺得沒有加深。到此為止的痕跡用了三百年,那麼兩個小孩子只努力了一年左右沒什麼了不起的變化說當然也是當然的。這種事雖然心裡明白,但作為工作還是相當沒有成就感。
不——要是在意這件事,不止是目測,用更加明了的性質確認這個鬱悶的事實的方法也是有的。
站著優吉歐旁邊,無言的看著基加斯西達的桐人大概也在想著同樣的事情,飛快的走近樹幹,伸出左手。
「喂,算了吧桐人。村長說過了不要總是窺伺大樹的《天命》。」
優吉歐慌忙說,但桐人略微轉過頭,嘴角露出惡作劇般的笑容,若無其事地說。
「上次看是在兩個月前。已經不是『總是』而是『偶爾』了喲。」
「真是的,拿你沒辦法。……喂,等一下,我也要看。」
優吉歐將總算喘勻了氣的身體和剛才桐人一樣用揮腿的反作用力站起來,走到搭檔的身邊。
「準備好了嗎?打開嘍。」
桐人小聲說著,將向前伸出的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伸直,其他手指握緊。就這樣在空中描繪了爬行的蛇的形狀。這是獻給創世神的咒印中最為初步的東西。
畫好了印,桐人馬上用指尖敲了敲基加斯西達的樹幹。輕輕響起的不是原來該有的乾巴巴的打擊音,而是像彈銀器似的清澈的聲音。接著,從樹幹內部浮出似的,一個小小的四邊形的閃光窗口出現了。
在天地間存在的所有東西,不論會不會動,都存在著由司掌生命的創世之神絲提西亞授予的《天命》。蟲或花草被授予的命較少、貓或馬多一些、人更多一些。而森林中的樹木或是長著苔蘚的岩石,則又持有比人類多許多倍的天命。它們的天命都同樣地自出生時刻起增加、到達頂點、接著減少。在臨到生命將盡的時候,動物和人停止呼吸、草木枯萎、岩石破碎。
用古代的神聖文字記載這個天命的剩餘量的就是《絲提西亞之窗》。持有相應魔力之人,結印並敲擊對象就能呼叫出來。石頭或草的《窗口》基本上什麼人都能看見,不過動物的就比較困難,到了人的《窗口》的等級如果不是修習過初等魔術擁有足夠的力量是無法引出的。 ——不過,看自己的窗口對誰來說都是件可怕的事。
一般來說樹木的窗比人的容易看見很多,但到了被稱為惡魔之樹的基加斯西達這個份上,難度還是挺高的,優吉歐和桐人能夠打開窗口還是在半年前左右。
據他零星聽到過一些的傳聞說,之前,央都聖托利亞的《世界中央公理教會》中一位擁有元老之位的神聖術師好像進行了七天七夜的儀式,成功引出了大地——也就是地神泰拉里亞本身的《窗口》。但是,魔術師剛看了大地的天命一眼,就陷入了恐慌,失去了理智不知消失到哪裡去了。
聽了這個故事之後,優吉歐不光對看自己的窗口,對看包括基加斯西達在內的大東西的窗口時都多少有些恐懼,可桐人完全不放在心上。現在也興沖沖地把臉靠近浮上來的發光的窗口。就算是青梅竹馬的摯友也不能總跟著他轉,優吉歐想,可終究敗給了好奇心,也從旁邊窺伺。
發出淡紫色光的四邊形窗口上,排列著直線和曲線組合的奇妙的數字。它們都是由古代神聖文字寫成的,只有數字的話優吉歐也會認,但寫則是嚴格禁止的。
「我看看……」
優吉歐用手指一個個確認著,說出了數字。
「二十三萬……五千五百四十二。」
「啊……上上個月是多少來著?」
「記得是……二十三萬五千五百九十左右。」
「……」
聽了優吉歐的話,桐人誇張地舉起雙手,頹喪地跪倒了樹根上。接著把手指插進黑髮裡。
「只有五十!這麼努力了兩個月,才在二十三萬裡幹掉了五十!這樣下去一輩子也砍不倒啊!」
「不,所以說那不可能啦。」
優吉歐只得苦笑著回答。
「我們之前六代的刻痕手努力了三百年,也只進行了四分之一……。單純的考慮,那個,還要花上十八代,九百年左右喲。」
「你~這~人~啊~~~~~」
抱頭蹲坐在地上的桐人,狠狠地抬頭看著優吉歐,突然抱住了他的雙腿。優吉歐被出其不意地破壞了平衡,向後倒在了苔蘚之床上。
「這種優等生模樣是怎樣!好歹對這種不講理的職務更煩惱一點啊!」
嘴裡說著生氣的話,桐人卻滿臉壞笑地騎在優吉歐身上,胡亂揉著他的頭髮。
「嗚啊幹什麼啊你!」
優吉歐兩手抓住桐人的手腕,使勁往回拉。利用桐人抵抗時撐起身體的力,垂直翻了半圈,讓自己到了上面。
「看我報仇!」
混著笑叫著,伸出髒手抓住桐人的頭髮。不過和亞麻色柔軟頭髮的優吉歐相反,桐人有著黑色的到處豎起來的頭髮,這種攻擊根本毫無意義。無奈只好替換為對側腹的胳肢攻擊。
「嗚呀,你……這太、卑、卑鄙……」
優吉歐壓著陷入呼吸困難卻不停亂動的桐人,繼續胳肢著,突然從背後一個高調的聲音襲來。
「喂——!又偷懶了!!」
優吉歐和桐人立刻停止了打鬧。
「唔……」
「不好……」
兩人縮著脖子,戰戰兢兢的轉過頭。
認出了稍遠一點的石頭上站著的,兩手插腰,高高挺著胸的人影,優吉歐露出抽搐地笑容,說道。
「嗨……嗨愛麗絲,今天真早呢。」
「一點都不早,是和平常一樣的時間啊。」
她不高興地別過臉,扎在腦袋兩側的長髮即使在透過樹枝照下來的些許搖光中也能發出耀眼的金色光芒。少女穿著藍色連衣裙和白色罩衣,輕盈地從石頭上跳下來。她的右手提著一個大大的藤條籃子。
少女的名字是愛麗絲•青貝爾克。是村長的女兒,年齡和優吉歐、桐人一樣是十一歲。

在露莉德——不,在北部邊境地域生活的孩子們全部都會在十歲的春天被賦予《天職》,參加工作的見習,這是老規矩,可是愛麗絲作為僅有的例外接著上了教會的學校。為了發揮村中孩子中最高的神聖術才能,接受阿薩莉亞修女的個人授課。
話是這麼說,可就算是持有天賦之才也好是村長的女兒也罷,露莉德可不是富足得能讓十一歲的女孩在一天裡只學習不幹活的村子。如果不動員全部可以動員的力量,不斷擊退削去作物和家畜天命的不斷襲來的日照、長雨、或害蟲——也就是《暗神貝庫塔的惡作劇》的話,很難全村無事的度過嚴酷的冬天。
優吉歐的家在村南邊的開墾地持有相當大片的麥田,祖上代代都是農夫的父親歐力克對第三子優吉歐被選為基加斯西達的刻痕手這件事嘴上雖然說高興,可內心有時也會覺得遺憾。當然作為刻痕手的工資是從村裡的金庫支付給了家裡,可是能下田的人力少了一個這件事還是沒有改變。
作為風俗,各家的長子基本會被賦予和父親相同的天職,如果是農家的話女兒或次子、三子也會以此為基準。道具商的孩子是道具商,衛士的孩子是衛士,然後村長由村長的孩子繼承。就這樣露莉德村自開拓以來數百年間都維持著幾乎不變的樣子。大人們說這正是絲提西亞神加護的賞賜,但優吉歐對此感到了非常細小的、不可名狀的違和感。
大人們到底是想擴大村子呢?還是想讓現在的樣子一成不變呢?這一點弄不明白。如果真想擴大田地的話,放著這種麻煩的樹不管,稍微繞點遠開拓更南邊的森林就好了。但是,包括村裡第一賢者的村長在內,都根本不會想著去更改代代傳下的慣例。
因此,露莉德不論世代如何遷移依舊貧困,村長的女兒愛麗絲能學習的只有上午,下午就必須忙於照顧家畜或掃除的勞動。其中最開始的一項工作,就是給優吉歐和桐人送午飯。
右手掛著籃子雙手插著腰,愛麗絲輕盈地從石頭上跳下來。深藍色的眼睛瞪著中斷了打鬧的優吉歐和桐人。在她那小小的嘴唇中即將落下巨大雷擊之前,優吉歐迅速站起身來嗖嗖地搖頭。
「沒偷懶沒偷懶!上午規定的勞動已經完成了喲。」
他快速地辯解著,後面桐人也「對對」地附和。
愛麗絲再次用放著強光的眼睛掃視了兩人,然後令人驚訝地突然笑了起來。
「既然做完工作還有打架的力氣,是不是該對加里塔先生說增加些次數比較好?」
「只、只有那個千萬不要!」
「開玩笑啦。——喏,快點吃午飯吧。今天很熱,要在壞掉前吃完才行。」
愛麗絲把藤條籃子放到地上,從裡面取出大塊的白布,啪的一聲抖開。剛把它鋪到選好的平地上,桐人就迫不及待的脫掉鞋撲到上面。接著優吉歐也坐下來,在飢餓的兩位勞動者面前,料理次第排開。
今天的菜單是醃肉和豆餡的餡餅、切得薄薄的黑麵包裡夾著奶酪和燻肉做成的三明治、幾種乾果、還有早上擠出的牛奶。除了牛奶之外都是保存性很好的食物,但七月傾注而下的陽光毫無憐憫地奪取了料理的《天命》。
對撲向料理的桐人和優吉歐,愛麗絲像對狗說別吃似的用手阻止,迅速的在空中結印,首先是對陶罐子裡的牛奶,還有其他料理的《窗口》都一一確認。
「嗚哇,牛奶還有十分鐘,餡餅也只能再堅持十五分鐘了。明明是跑著來的呢……要吃得稍微快一點了。不過要好好嚼喲。」
天命已盡的料理,也就是《腐爛的料理》,即使只吃一口,如果不是身體相當結實的話馬上就會顯出肚子痛和其他症狀。優吉歐和桐人甚至等不及說我開動了,就一口咬住大塊的餡餅。
三人暫時無言地閉著嘴咀嚼。餓扁了的兩位少年自然不用說,連愛麗絲都發揮出以讓人懷疑那個纖細的肚子通向哪裡程度的好胃口,消滅了一道道料理。首先切成三塊的餡餅消失,接著用一整壺牛奶衝下九塊三明治,三人總算喘了口氣。
「——味道怎麼樣?」
轉向突然斜眼看著他們這樣說的愛麗絲,優吉歐忍著笑回答。
「嗯,今天的餡餅很好吃。看來愛麗絲也有進步嘛。」
「是、是嗎。不過我還覺得有點不夠。」
趁這麼說著的愛麗絲為了掩飾害羞轉過頭的空隙,優吉歐給桐人使了個眼色,兩人交換了一瞬的笑容。從上個月開始,兩人的便當就是愛麗絲做的,雖然這樣宣稱,可實際上愛麗絲的母親薩提娜阿姨幫忙和不幫忙時候的區別一目了然。關乎萬事,技能這種東西只有用長年的修煉讓身體記住才行——不過,優吉歐和桐人總算用身體記住了這是不能說出口的事情。
「不過——」
桐人一邊從放著乾果的小筐裡拿出黃色的馬里戈果實,一邊說道。
「難得便當這麼好吃,真希望能吃得更悠閒一點吶。為什麼熱的話便當馬上就會壞掉呢……」
「問為什麼……」
這次毫不掩飾苦笑,優吉歐大幅的搖晃身體聳了聳肩膀。
「真是淨說奇怪話的傢伙。夏天肯定不論什麼天命減少的都很快啊。肉也好、魚也好、蔬菜也好水果也好,放上一會兒馬上就會腐爛了不是嗎?」
「所以說,我是問,這是為什麼啊。冬天的話,把生的鹹肉扔在外面,不是放多少天也沒事嗎。」
「那是……因為冬天冷啊。」
對優吉歐的回答,桐人像聽不懂話的孩子似的撇嘴。北部邊境少有的黑眼中浮現出些許挑戰的光芒。
「對,就像優吉歐說的,變冷的話食物就能放得久。不是因為是冬天。那麼……變冷的話,即使在這個時期便當也應該能保存得更久。」
這回優吉歐真的驚呆了,用腳尖輕踢桐人的腿。
「別說的這麼簡單啊。說什麼變冷,夏天就是熱才叫夏天的啊。難道要用絕對禁忌的天氣操縱術降雪嗎?第二天就會被央都的整合騎士帶走啊。」
「唔、唔嗯……。有什麼好方法呢……好像有什麼更簡單的方法啊……」
桐人皺起眉頭,這麼嘟囔道。一直靜靜聽著兩人對話的愛麗絲,用手指擺弄著長長辮子的末端,突然插嘴道。
「有趣。」
「你、你在說什麼呢愛麗絲。」
「其實根本不用使用禁術喲。不用考慮把村子整個變冷那種大事,比方說就把放進便當的這個籃子裡面變冷就行了吧?」
聽到這種理所當然的事情,優吉歐不由得就和桐人對視了一眼,同時點頭。愛麗絲露出清澈的笑容,繼續說。
「即使是夏天也有很多冷的東西喲。深井裡的水啦,希爾貝的葉子啦。把這種東西一起放進籃子,裡面不就變冷了嗎?」
「啊啊……是啊。」
優吉歐抱起胳膊,考慮著。
教會前廣場正中,有一口露莉德村出現時挖的深得恐怖的井,從那裡打上來的水即使在夏天也能凍得手生疼。還有,只生長在北邊山谷裡的希爾貝樹的葉子,摘下來的話在放出刺鼻的香氣的同時也會迅速變冷,是治療跌打損傷的重寶。確實,把深井的水裝進水壺,用希爾貝的葉子包住餡餅的話,在運輸便當的同時就可能保持涼爽。
但是,考慮著同樣事情的桐人,卻輕輕搖頭,開口道。
「只是這樣多半不行。井水打上來以後放不到一分鐘就會變溫了,希爾貝的葉子也只是稍微涼一點而已。我不覺得那些能讓愛麗絲從家到基加斯西達的路上讓籃子裡一直冷著。」
「那,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啊?」
好不容易抓到好點子的愛麗絲撅著嘴反問。桐人撓著黑髮想了一會兒,小聲開口。
「是冰。有很多冰的話,就足夠冷凍便當了。」
「你啊……」
愛麗絲驚呆了,馬上搖頭。
「現在是夏天喲。冰什麼的,哪裡有啊。連央都的大市場都不可能有啊!」
她用訓斥不懂事的孩子的母親似的語氣一口氣說。
可是優吉歐略微感到了不好的預感,繼續閉嘴看著桐人的臉。他從長年的經驗中得知,這位童年玩伴帶著這樣的眼神,用這樣語氣說話的時候,基本不是在考慮什麼正經事。頭腦裡,去東邊的山採皇帝蜂的蜂蜜時候的事情、打碎了教會地下室裡一百年前耗盡了天命的牛奶壺的時候的事情之類的接連不斷的閃過。
「嘛、嘛啊,算了吧,快點吃就沒問題了。比起這個,如果不快點開始下午的工作的話,又要回去晚了。」
迅速把空盤子放回籃子裡,優吉歐這樣說著,打斷了這個不穩的話題。但,看到桐人的眼裡顯出想起什麼的光芒,只好接受了危險的現實。
「……什麼啊,這回有想起什麼了。」
優吉歐帶著快點死心的意思問著,而桐人浮現出壞笑回答。
「吶……很久之前,從優吉歐的爺爺那裡聽到的故事,你們還記得嗎?」
「嗯……?」
「哪個故事……?」
不光是優吉歐,愛麗絲也歪了歪小腦袋。
優吉歐的祖父兩年前結束了天命、蒙絲提西亞召喚,他白髮下面塞滿了各種以前的故事,經常坐在庭院的搖椅裡說給圍在腳邊的三個孩子聽。不可思議的故事,激動人心的故事,恐怖的故事,總數大概有幾百了,優吉歐不知道桐人到底在說哪一個,和愛麗絲以前歪著頭反問。
「夏天的冰,這麼說就沒有別的了吧。『貝爾庫利和北之白……』」
「喂,停下,開玩笑的吧!」
優吉歐還沒聽到最後,就又擺手又搖頭打斷了他的話。
所謂貝爾庫利,是開拓露莉德村的祖先中最厲害的劍士、擔任初代的衛士長職務之人。不管怎麼說都是三百年前的事情了,口頭傳下的就只剩下武勇傳說之類的東西了,桐人說的,就是那之中最為異想天開的故事的題目。
在某個盛夏之日,貝爾庫利注意到在流經村子東邊的河流裡,飄下了大塊的透明石頭。把它撈上來一看,發現竟然是冰塊。貝爾庫利覺得不可思議,於是沿著河一直往上游走去。不久,他走到了人界的盡頭《終結山脈》,順著涓涓溪流而上,找到了一個巨大洞窟的入口。
貝爾庫利頂著洞中吹出的冰冷的風,踏進了洞窟,跨過了各種危險,終於到達了最深處的寬闊房間。在那裡他看到的是相傳守護在人界東西南北的巨大白龍。那龍蜷縮在無數的大小財寶上面,似乎正在睡覺。貝爾庫利鼓起勇氣偷偷走近,在財寶中發現了一把最為美麗的長劍,無論如何都想得到。他輕輕拿起那把劍,小心翼翼地不吵醒龍,然後正準備轉身逃跑的那個時候——這就是故事的大概。標題為『貝爾庫利和北之白龍』。
就算是喜歡惡作劇的桐人,也不會想要打破村裡的規矩越過北方的山嶺,去尋找真正的龍吧。這樣一半祈禱著,優吉歐戰戰兢兢地詢問。
「也就是說,守著魯爾河,等冰飄下來……這樣?」
但是,桐人像對待笨蛋似的哼了一聲,斬釘截鐵地說。
「那樣等著夏天都要結束了啊。其實,也不用像貝爾庫利那樣真的發現龍。那個故事裡,洞窟入口附近不就長著許多冰柱嗎。折兩三根下來應該就足夠做實驗了。」
「所以說你啊……」
優吉歐有幾秒鐘說不出話來,轉向旁邊,看向愛麗絲,想讓她代為教訓一下這個魯莽小鬼。接著,他注意到那藍色的眼睛深處閃爍著不尋常的光,內心裡垂下了肩膀。
相當不情願地,優吉歐和桐人作為全村第一的搗蛋鬼組合,領教嚴格的老人們的長吁短嘆苦口婆心厲聲訓斥等等簡直是家常便飯。但是,只有少之又少的人知道,在兩人的各種惡行背後,有全村第一的優等生愛麗絲的暗中煽動。
那位愛麗絲用右手的食指抵著嘴唇,疑惑的歪頭想了幾秒,眨了眨眼說。
「——這個主意不壞。」
「那、那個啊愛麗絲……」
「確實小孩子自己翻越北邊的山嶺是村子的規矩禁止的。但是,你們自己想想。規矩正確的說法是:『沒有大人陪伴,小孩子不得自己翻過北邊的山脈玩耍』哦。」
「是……是這樣嗎?」
桐人和優吉歐不禁面面相覷。
村子的規矩,正式名稱《露莉德村民規範》的實體是保管在村長家的大約兩寸厚的一疊古老羊皮紙。所有小孩子到了去教會的學校上學的年齡的時候首先就要學背這個。那之後也會不斷從父母和老人那裡聽到「規矩裡說」「按照規矩」一類的,到了十一歲的現在已經完全滲進腦海裡了——本以為是這樣,但看來愛麗絲把全部條文都一字一句地正確背誦了下來。
……該不會她連比村子的規矩厚兩倍的帝國基本法也……不,連還要再厚一倍的"那個"都完美地背下來了吧,這種事情……。
想著這些,優吉歐直勾勾地盯著愛麗絲。愛麗絲乾咳了一聲,用更加像老師的口吻繼續說。
「明白了嗎?不得去玩耍,這是規矩禁止的地方。但是,去找冰不是玩耍啊。如果能讓便當的天命更持久一些的話,不光是我們,在麥田和牧場工作的人們也能受益吧?所以這件事應該算作工作之內。」
聽到她巧舌如簧地辯論,優吉歐和桐人再次交換視線。搭檔的黑眼睛裡一開始好像還有一點點的憂鬱,但立刻就像夏天河裡的浮冰一樣融化了——
「嗯,就是這樣,一點都沒錯。」
他抱起胳膊,裝作一本正經地樣子點頭。
「是工作的話,即使越過山嶺走到《終結山脈》去也不算違反村子的規矩。巴爾鮑薩老爹不也常說嗎?『光是服從命令不算是工作,兩手空空的話就自己找事來做!』如果大人們生氣,引用這一句就好了。」
巴爾鮑薩家是露莉德村裡田地最多的富農。現在的家長奈古爾•巴爾鮑薩是個身材魁梧、五十歲上下的男人,他家的田地已經比村裡幾乎所有的農家都多好幾倍了,可還是不知足。在路上遇見優吉歐的時候也總是厭惡地說:「還沒砍倒那棵可恨的杉樹嗎?」據說他還向村長要求得到砍倒基加斯西達之後開墾出的土地的優先選擇權。優吉歐忍不住在心裡小聲說:「在那之前你的天命早就到頭了啊。」
桐人的「如果翻越北方山嶺出了問題就拿奈古爾老爹的話當藉口」的想法確實非常有魅力,不過優吉歐從很早以前就在這三人中擔任剎車的角色,總之一定要先說一句「可是」才行。
「……可是,不僅是村子的規矩……連"那個"都禁止前往終結山脈吧?就算翻過北邊的山嶺,也只能走到終結山脈的山腳下,不能進入洞窟啊……」
聽到這裡,愛麗絲和桐人也露出了有些奇怪的表情。
優吉歐嘴裡的《那個》是擁有遠超過《露莉德村民規範》甚至《諾蘭高爾思北帝國基本法》的權威,支配著廣大人界的所有人民的絕對法律——它的名字是《禁忌目錄》。
它由在央都聖托利亞修建了直貫天空的巨塔的《公理教會》發布,是一本用純白的皮革裝訂起來的厚書。不止是優吉歐他們生活的北帝國,東、南、西帝國的所有城鎮和村落裡都必須至少常備一本。
禁忌目錄和村子的規矩或帝國法不同,正如它的名字所說,上面列舉的全部都是《不能做的事情》。上至《反抗教會》、《殺人》、《盜竊》之類廣泛的禁忌,下至一年間捕獲的野獸和魚的上限甚至不能餵給家畜吃的飼料之類細小的項目,總數輕鬆超過了一千。小孩子們上的學校當然也會教授識字和算數,不過最重要的科目就是將這個禁忌目錄全部背下來。 ——更準確的說,「學校不教授目錄」這件事已經被目錄禁止了。
禁忌目錄和公理教會雖然擁有如此大的權威,但依然有它們無法企及的土地。那就是存在於環繞世界的《終結山脈》對面的暗之國——用神聖語說是《Dark Territory》。因此,去往終結山脈這件事也記載在禁忌中相當靠前的地方。優吉歐所說的「就算到了山腳下也不能進入洞窟」就是因為這個無可奈何的理由。
就算是愛麗絲也不會想挑戰禁忌目錄吧,畢竟這種想法本身就是重大的禁忌。優吉歐一邊這樣想著一邊看向另一位青梅竹馬。
像是極細的金絲並排而成的長長睫毛在從樹葉空隙招進來的正午驕陽下閃閃發光,愛麗絲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突然又抬起臉,眼睛裡不知為何有浮現出了那種挑戰性的光芒,她說。
「優吉歐。你這次也沒說對禁止條目的文面。」
「哎……騙、騙人。」
「才沒有騙人。目錄上是這樣寫的:第一章三節十一項,『任何人都不得越過環繞人界的終結山脈』……所謂越過大山,指的當然是《爬過去》了。進入洞窟不包括在內哦。而且我們的目的根本不是去山脈對面,而是得到冰啊。不管怎麼翻禁忌目錄,上面也沒有寫『不得去終結山脈尋找冰』啊。」
被愛麗絲用她那像教會中最小的鐘一般甜美清澈的聲音流利地說了這麼一通之後,優吉歐已經什麼也說不出來了。何止如此,他反而覺得愛麗絲說的對。
——可是,他們之前只去過,北方的山嶺之前、到魯爾河沿岸的雙子湖為止的地方,那之後的路是什麼樣子的就不知道了,而且現在還正是水邊的惱人蟲子出現的季節……。
優吉歐依然頑固地尋找阻止的理由,直到桐人狠狠地——差點就要削減天命的強度——拍了一下他的後背,大聲說。
「喂,優吉歐,村裡學習最好的愛麗絲都這麼說那就沒問題了!好,決定了,下個休息日就去找白龍……不對,冰之洞窟!」
「要是能找到適合保存便當的材料就好了。」
交替看著滿臉放光的兩位摯友,優吉歐的內心深深嘆了口氣,「是啊」,帶著虛弱的笑容附和。

 

2

七月的第三個休息日,看來是個好天氣。
已經被賦予天職的十歲以上的孩子們,在這一天也被允許暫時回到小時候,一直玩到晚飯的時間。優吉歐和桐人平時總是和其他男孩子一起釣魚或假裝練習劍術,不過今天卻在朝露還未消散的時候就出了家門,在村外的古樹下集合等著愛麗絲。
「……好慢!」
桐人把自己也讓優吉歐等了幾分鐘的事情拋到腦後,抱怨道。
「真是的,女人就總是比起約定的時間更注重打扮。這樣下去再過兩年,說不定就會像你姐姐那樣說出會弄髒衣服不要到森林裡去那種話來。」
「沒辦法啊,女孩子嘛。」
優吉歐苦笑著這麼說著,稍微考慮起桐人所說的兩年後的事情。
愛麗絲在身份上還屬於沒有天職的孩子的範疇,周圍也默許她和優吉歐他們一起行動這件事。但是本來她是村長的女兒,基本決定了她在立場上是全村女性的典範。在不那麼遙遠的未來,無疑會被嚴格禁止和男孩子一起玩,也會接受不僅是神聖術還有日常行為規範的課程吧。
然後……那之後會怎麼樣呢。她也會像最年長的姐姐絲麗奈那樣,嫁到某家去嗎?而且那個對像是優吉歐或是桐人也是有可能的吧?對這種事情,這位搭檔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喂,發什麼呆啊。昨晚上睡好了嗎?」
突然被桐人用驚訝的表情盯著,優吉歐慌忙點頭。
「嗯、嗯嗯,沒問題。……啊,看來她來了。」
他聽到噠噠的腳步聲,指向村子的方向。
推開早晨的濃霧出現的愛麗絲,正如桐人所說,用絲帶扎著梳得很漂亮的金髮,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色罩衣。優吉歐不禁和桐人對視一眼,忍住笑,轉過身同時喊到。
「好慢!」
「是你們太早了啊。真是的不管過了多久都是小孩子。」
愛麗絲裝模作樣的說著,將右手的藤條籃子向優吉歐,左手的水壺向桐人伸出。
等兩人反射性地接過東西,愛麗絲轉向後面——從村中延伸出的羊腸小道的方向,彎腰從腳步摘了一根草穗。用球狀鼓起的前端不由分說的指著聳立在遠方的石頭山,精力充沛地喊道。
「那……尋找夏天的冰,出發!」
為什麼總是這樣,弄得跟《公主大人和兩位隨從》似的啊,這麼想著,優吉歐再次和桐人交換了視線,跟在了走出去的愛麗絲後面。
縱貫村子的這條路,南側由於有很多人或馬車來往被踩得很紮實,而向北的方向幾乎沒有人來,上面有很多樹根和石塊,比較難走。但是愛麗絲以輕鬆的腳步哼著歌走在優吉歐前面。
怎麼說呢,身體動作真是漂亮啊,優吉歐想。到幾年前為止,愛麗絲還偶爾混在村子的搗蛋鬼們中間進行連續劍術的遊戲,她手中的細枝,不知打中了優吉歐和桐人多少次,然而己方的棒子,卻像以風精靈為對手似的一直無用地砍著空氣。如果那樣繼續修行的話,愛麗絲也許能成為村子第一個女衛士也說不定。
「衛士、嗎……」
優吉歐突然這樣嘟囔。
直到被賦予巨樹的刻痕手這個天職之前,優吉歐一直模模糊糊思考著的毫無道理的夢想。如果能被選拔為村裡的男孩子都憧憬著的《衛士》的話,就可以擺脫不過是去了樹皮的枝條做成的難看木劍,得到雖然是二手貨的鋼劍,學習到真正的劍術。
不僅是這樣。北部邊境村莊裡的衛士們,每年秋天都能到南邊的紮卡利亞鎮參加那裡舉行的劍術大賽。然後獲得前幾名的話就能作為鎮上的衛兵——被承認為名副其實的真正的劍士,被授予央都的鍛冶工房鍛造的制式劍——還可以炫耀一番。到這裡夢想還沒有結束。在衛兵隊發蹟的話,還能得到央都聖托利亞的古老名門《修劍學院》的測試資格。雖然聽說是個難關,但如果考試合格的、從兩年制的學院中畢業的話,就能參加在諾蘭高爾思帝國皇帝御前召開的武術大會的機會。傳說中故事裡的貝爾庫利,在這個大會裡勇奪冠軍。
然後再接著是究極的,只召集真正的英雄,由公理教會親自舉辦的《四帝國統一大會》。只有在由神明照鑑著的這場戰鬥中奪得勝利之人,才會被任命為所有劍士的頂點、帶著守護世界秩序的神命、不時和棲息在『暗之王國』裡的惡魔戰鬥、乘著飛龍的整合騎士——。
到那裡即使是想像也覺得不太可能,但是,說不定,優吉歐也有時會這樣想。說不定,愛麗絲不做劍士而是作為神聖術士的見習離開村子,去到扎卡利亞鎮的學校,或是能去到央都的《修術學院》也說不定。那個時候,在她旁邊作為護衛,穿著綠色和淡茶色的衛兵隊制服掛著閃亮的制式劍的自己……。
「夢想還沒有結束哦。」
突然,在旁邊走著的桐人小聲說。優吉歐吃驚的抬起臉。看來從那一聲嘆息裡已經讀出了他的全部空想。對他如往常一樣敏銳的直覺報以苦笑,優吉歐小聲回答。
「不,結束了。」
對,做夢的事情已經結束了。去年春天被賦予衛士見習生的天職的是現任衛士長的兒子金古。明明他們用劍鬥技術都不如優吉歐和桐人,當然更不如愛麗絲。優吉歐吐出少許焦躁,還有成倍的放棄。
「已經決定了的天職,即使是村長也不能更改。」
「除去唯一的例外。」
「例外……?」
「工作完成了的情形。」
這次又對桐人的頑固吃了一驚,再次苦笑。這個搭檔,還沒有放棄將比鐵還硬的基加斯西達在自己一代砍倒的巨大野心。
「只要放倒那棵的大樹,我們的天職就完成得一乾二淨了。然後就能自己選擇下一個天職。對吧?」
「雖然確實是這樣……」
「我覺得不是養羊或是種麥子這種天職實在是太好了。那種工作根本沒有盡頭,可是我們的不一樣。絕對應該有什麼方法才對,把那棵樹在三……不兩年內砍倒,然後……」
「出席扎卡利亞的劍術大會。」
「什麼啊,你也是這個打算嗎?優吉歐。」
「不能只讓桐人一個人逞英雄呢。」
用玩笑話應酬著,不知怎的就覺得那也不是那麼遙遠的夢想,真是不可思議。他想像著自己拜受了制式劍回到村裡、讓金古他們瞪大了眼睛,和桐人兩個人一邊壞笑一邊走著。這時走在前面的愛麗絲突然轉過身來。
「喂,兩個人說什麼悄悄話呢。」
「沒、沒有,什麼都沒有。還沒到午飯啊,什麼的。」
「嗯、嗯嗯。」
「敗給你們了,不是才剛開始走嗎。比起這個,喏,看見河了喲。」
順著愛麗絲用草的前端指著的方向望去,路的前面出現了搖曳的水面。那是發源自終結山脈、流經露莉德村東面,一直延伸到南方的紮卡利亞的魯爾河。路在這裡分成兩條,右邊的一條度過北露莉德橋去往東邊的森林,而左邊的一條則沿著河的西岸向北延伸。三人走的當然是向北的那一條。走到分叉口的時候,優吉歐在水邊跪下,把手伸進叮咚作響的透明溪水中。不愧是夏天,在春天剛開始時冰冷的水現在相當溫暖。脫掉衣服跳進去一定很舒服吧,不過在愛麗絲面前不能做那種事。
「不像是會有冰飄下來的水溫啊。」
轉過頭這麼一說,桐人馬上撅起嘴反駁道。
「所以才要去最開始的洞窟啊。」
「那到無所謂,可是如果在晚上的鐘響起的時候還回不去的話可是會被狠狠的罵一頓的。那個……到索爾斯升到天空正中位置的時候就往回走吧。」
「沒辦法啊。那樣的話,抓緊吧!」
在踩著柔軟草地走著的愛麗絲後面,兩人也快步跟了上去。
左側的樹木枝葉交錯,像天蓋一樣遮住了陽光,右側的水面也升起涼氣,即使在索爾斯升高之後三人也能舒服地行走。寬一米左右的岸邊小路被夏季的淺草覆蓋,幾乎沒有絆腳的石頭和坑洞。
明明路這麼好走,但想想竟然從未踏足過雙子湖之後的地方,優吉歐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按照村中的規矩,禁止小孩子獨自通過的《北方的山嶺》還在很前面的地方,所以即使走過湖也不會惹大人生氣,不過也許是對規矩本身的,對——可以說是畏懼一類的東西,讓他們在山嶺前很遠就停下了腳步。
他和桐人兩個總是被大人們教訓要守規矩,但仔細想想,他們何止是沒有觸犯過規矩或禁忌,甚至連"想都沒想過"。今天這個小小的冒險,無疑是他們有生以來最為接近禁忌的行為。
事到如今他突然有些不安,看向走在前面的桐人和愛麗絲,卻發現那兩人正悠閒地合唱著牧羊曲。他們兩個還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啊,優吉歐不禁想要嘆氣。
「喂,我說。」
聽到他的聲音,兩人一邊走一邊動作一致地回過頭。
「怎~麼了,優吉歐?」
愛麗絲歪著頭,用帶著一點威脅意味的聲音裝腔作勢地說。
「現在離村子已經有點遠了……這附近不會出現危險的野獸吧?」
「哎?我沒聽說過啊。」
愛麗絲看向桐人,而桐人也輕輕聳肩。
「嗯……多內提家的老爺爺是在什麼地方看見巨大長爪熊來著?」
「是東邊的黑蘋果樹附近吧。而且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啊。」
「這附近最多只會出現四耳狐一類的吧。真是的,優吉歐害怕了啊。」
兩人一起哈哈大笑了起來,優吉歐連忙反駁。
「才、才不是,我才不害怕呢……。我是說,我們都還是第一次去雙子湖對面吧,還是小心一點比較好。」
聽到這句話,桐人的黑眼睛裡露出惡作劇的光芒。
「嗯,說的也是。你知道嗎?咱們村剛建立的時候,暗之國的惡鬼……《哥布林》和《獸人》之類的會翻過山來偷羊或抓走小孩子哦。」
然後他故意斜眼看向愛麗絲。愛麗絲哼了一聲回答說。
「什麼啊,兩個人合起夥來嚇唬我。我知道,最後是央都來的整合騎士把哥布林的老大趕跑了對吧?」
「——『那之後,每當晴天,便能在終結山脈的上空高處看到白銀龍騎士的身影。』」
桐人念出村子裡所有小孩都知道的故事的最後一節,再次轉向北方抬起頭。優吉歐和愛麗絲也抬頭仰望那不知何時近到了可以覆蓋視野相當一大部分的連綿的純白岩石山,還有那之上的蔚藍天空。
一瞬間,彷彿看見雲的縫隙中鮮果一道小小的光,但再眨眨眼仔細看的時候就又不見了。三人相互看了看,以笑遮羞。
「——那是故事吧。住在洞窟裡的冰龍也一定是貝爾庫利後來編出來的。」
「喂喂,要是在村裡這樣說的話可是會被村長打手心的哦。劍士貝爾庫利是露莉德的英雄呢。」
聽到優吉歐的話,愛麗絲再次露出清澈的笑容,加快了腳步。
「去了就知道了。喂,走得太慢的話,就沒法在中午之前到洞窟了哦!」
*
——話雖如此,實際上優吉歐根本不覺得走上半天就能到達《終結山脈》。
終結山脈和字面意思一樣就是世界的盡頭,也就是東西南北的四帝國組成的人類之國的終點。就算露莉德村在北方邊境地區中也是最為北邊的村子,終結山脈也不應該是簡單的靠小孩子的腳就能走到的地方。
所以,在太陽到達天頂前一點,看到逐漸變窄的魯爾河消失在山崖下的洞窟裡的時候,優吉歐著實吃了一驚。
直到剛才還在左右茂密展開的森林被突然截斷,眼前灰色的岩石筆直向上延伸。抬頭看去,懸崖舉例切開天空的山脊還有不少距離,但這片岩石無疑連接著山脈的一端。
「已經到了嗎……?這就是……終結山脈嗎?有點太快了吧……?」
桐人也一副不敢相信的樣子呆呆地張著嘴低聲說。同樣的,愛麗絲也大睜著藍色的眼睛,微微動了動嘴唇。
「那……《北方山嶺》在哪裡?我們不知不覺就走過了嗎?」
說起來確實如此。那座對於村裡的小孩子來說——或許對於大人也是絕對的邊界線的山嶺,竟然可以這樣不知不覺地就走過了嗎?回頭想想,從雙子湖向前走三十分鐘左右的地方稍微有些上下坡,難道那就是北方的山嶺嗎?
半信半疑地轉身看向來路的優吉歐的耳朵裡,傳來了愛麗絲一反常態地奇怪嘟囔。
「這就是終結山脈的話……那另一邊就是暗之王國嗎?你想……我們雖然走了四個小時,可這種程度連扎卡利亞鎮都到不了啊。露莉德……真的在世界的盡頭呢……」
也就是說,我們連自己常年居住的村莊在世界的什麼位置都不知道嗎?優吉歐呆呆地站著。不——說不定,村裡的大人們也沒有人知道終結山脈就在這麼近的地方?難道在三百年的歷史中,穿過北邊森林的除了貝爾庫利就只有我們了嗎……?
總覺得……有些奇怪。優吉歐突然這樣想。但是,卻說不清那裡奇怪。
每天每天,在既定的時間起床,吃和昨天一樣的早飯,去往和昨天同樣的農田、牧場、鍛造廠或操練場的大人們。剛才愛麗絲說四個小時連扎卡利亞鎮都走不到,但愛麗絲桐人和優吉歐當然都沒有實際去到過鎮上。只是聽大人們說沿著南邊的街道走兩天就能到達扎卡利亞鎮而已。但是,那些大人們中,到底有多少人真的去過扎卡利亞呢……?
優吉歐心中團團亂轉的疑問沒等成型就被愛麗絲一句『總之』吹跑了。
「——總之,都到了這裡只有進去看看了。在那之前先吃便當吧。」
她說著,從優吉歐手裡接過藤條籃子,在矮草地即將變成灰色砂地的地方坐下。被桐人「讓我等好久了,早就餓扁了。」的歡聲催促著,優吉歐也坐到了草地上。餡餅的香味掃去了疑問的殘渣,胃像突然想起來似的訴說著飢餓。
愛麗絲啪啪地打掉優吉歐和桐人爭先恐後伸出的手,依次調出料理的《窗口》。確認它們的天命都還充裕之後,愛麗絲依次擺出魚和豆的餡餅、蘋果和核桃的餡餅,還有李子乾。接著把裝在水袋裡的希拉爾水倒進木製的杯子裡,也確認了一下它沒有壞掉。
說著我開動了的同時就開始大嚼總算吃到嘴的午餐,桐人嘴裡塞得滿滿的用聽不清楚的聲音說:
「在那邊的洞窟裡……找到冰柱的話,明天的午飯就不用吃得這麼急急忙忙了。」
吞下嘴裡的東西,優吉歐側過頭回答:
「但是啊,仔細想想,就算順利得到了冰,它本身的天命要怎麼保持?要是沒到明天中午就化光了不就什麼意義也沒有了嗎?」
「嗯……」
桐人思考著皺起眉頭,不過愛麗絲一本正經地說:
「快點拿回去,在我家的地下室裡放一晚上應該沒問題。真是的,你們啊,這種事情要一開始就想好啊。」
優吉歐和桐人的馬虎像往常一樣被批評了,他們為了掩飾害羞埋首於午飯。不知是不是配合他們,愛麗絲也比平時更快的吃光餡餅,喝完了希拉爾水。
愛麗絲把用來包料理的手巾整齊地疊好放進一乾二淨的籃子裡,站起身來,拿著三個杯子走到水邊,用河水迅速洗乾淨。
「嗚啊。」
愛麗絲發出奇怪的聲音完成工作,走了回來,在圍裙上擦了擦手之後在優吉歐面前攤開。
「河裡的水超級冷啊!像嚴冬的井水似的。」
一看,那雙小小的手掌已經變得通紅。優吉歐不禁伸出雙手,包住愛麗絲的手,立刻傳來了涼意。
「等……不要啦。」
愛麗絲的臉頰微微變得和手同色,使勁抽出雙手。優吉歐這時才意識到自己做出了平常絕對不會做的事情,慌了神。
「啊……不,那個……」
「那麼,差不多該出發了吧,兩位。」
這也算是幫忙嗎,優吉歐輕踢了一腳壞笑著的桐人,為了掩飾害羞用粗暴的動作撿起水袋搭在肩膀上。然後頭也不回的走向洞窟的入口。
走到這裡,三人溯流而上的小溪已經變窄到讓人不敢相信那真的是魯爾河的源流的程度。寬度只有一米半左右。穿過高崖從洞窟中流出的水流左側有同樣幅度的石路,看來可以走進去。
三百年前,衛士長貝爾庫利也踏上過這塊岩石嗎?優吉歐這樣想著,下定決心走進洞窟內部。周圍的氣溫猛然下降,他不禁搓了搓露在短袖上衣外面的胳膊。
確認了後面兩人的腳步聲跟上來後,又往前走了十步左右。
然後優吉歐重要發現他忘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垂下肩膀轉過身。
「糟糕了……我忘帶燈來了。桐人你呢?」
從入口才走進來五米左右,周圍卻已經暗得分辨不清兩人的表情了。優吉歐對連洞窟裡是一片漆黑這種理所當然的事情都忘記了的自己感到幻滅,把轉機的希望託付給搭檔,卻只得到「你沒想到得事情我才不會想到!」這麼一個充滿奇怪自信的回答。
「我……我說啊,你們……」
這到底是今天第幾次聽到愛麗絲的吃驚聲音了呢,優吉歐想著,轉向在微弱的光照中也閃閃發亮的金髮。愛麗絲搖了好幾次頭,把手伸進圍裙的口袋裡,取出一個細長的東西。仔細一看,是冒險開始時摘的草穗。
愛麗絲右手拿著草穗左手靠近它的前端,閉上眼睛。她張開小嘴,用優吉歐聽不懂的神聖語在空中奏響了神奇的術式句。
最後左手快速劃出複雜的印,在漲成球形的草穗前端點亮了青白色的光。光逐漸增強,照出了洞窟中相當長的距離。
「嗚哇」
「哦哦……」
桐人和優吉歐不禁異口同聲地發出感嘆。
雖然知道愛麗絲在學習神聖術,但幾乎沒有這樣親眼目睹過。因為據阿薩莉亞修女所說,所有以生命神絲提西亞、陽神索爾斯和地神泰拉里亞的力量為源泉的術式——暗神貝庫塔的僕人們使用的暗黑術除外——都是為了守護世界的平穩和安寧而存在的,不能隨便使用。
修女和她的學生愛麗絲只有在村中出現草藥治療不了的病人和傷者時才使用神聖術。優吉歐是這樣理解的,所以他不禁轉向在草穗上點起魔法的光的愛麗絲,問。
「愛、愛麗絲……在這種事情上使用魔法,沒問題嗎?不會受罰麼……」
「哼,這種程度就要受罰的話,我至今為止估計已經遭過十次天打雷劈了吧。」
「…………」
在他問出這到底是什麼意思之前,愛麗絲把右手裡發著光的草塞給了優吉歐。優吉歐不禁接了過來。
「要、要我拿著?!」
「當然啦。你想讓我這柔弱的女孩子走在最前面嗎?優吉歐走我前面,桐人走後面。別浪費時間,快點往前走啦。」
「啊,是。」
優吉歐被她的氣勢壓過,轉過身舉起小小的火把,戰戰兢兢地向洞窟的深處走去。
平坦的岩棚雖然曲曲折折,但一直保持著一定的寬度。帶著青色的灰色岩石好像濡濕了似的反射著光,燈照不到的暗處時而傳來沙沙地某些小東西在動的氣息。但不管怎麼看,視野裡都完全沒有像是冰的東西。從天花板上垂下許多冰柱似的的尖銳的灰色物體,但一眼就能看出那不過是石頭。
又走了幾分鐘,優吉歐轉過身小聲對桐人說。
「吶……記得你說的是,進入洞窟以後馬上就有冰柱對吧?」
「我說了嗎?」
「說了!」
優吉歐想一把抓住轉開視線裝傻的搭檔,但愛麗絲抬起右手阻止了他,小聲說道。
「喂,等一下,把燈靠近一點。」
「……?」
優吉歐照她說的把右手的魔法之光靠近愛麗絲的臉。愛麗絲把嘴張成圓形,向著光呵了一口氣。
「啊。」
「喏,看見沒有?像冬天似的,呼出的氣變成了白色的。」
「嗯,真的是。怪不得從剛才開始就覺得冷了……」
無視桐人,優吉歐和愛麗絲相視點頭。
「外面雖然是夏天,但這個洞窟裡是冬天。一定會有冰的。」
「嗯。再往前走走看吧。」
轉過身,感覺洞窟好像稍微變寬了一點似的。優吉歐把魔法之燈朝向洞窟深處,再次開始慎重地前進。
耳中聽到的只有三人的皮靴在岩石上走動的聲音,還有地下水的小溪流動的聲音而已。如此接近源頭,小溪的水流依然沒有減弱。
「……如果有船的話回去就輕鬆了。」
桐人在隊伍的最後不慌不忙地說,優吉歐責備他說:「不要大聲說話。」現在進入到了洞窟中已經遠超預定的深處。雖然覺得不太可能——
「——吶,要是真的出現白龍的話,怎麼辦?」
愛麗絲好像看穿了優吉歐的思考似的,小聲說。
「那就……只能逃……」
優吉歐用同樣的小聲說,卻又被桐人沒心沒肺的話蓋過了。
「沒事了啦。貝爾庫利之所以會被龍追是因為他偷了寶劍對吧?不管怎樣拿點冰柱總會同意的吧。——嗯,但是啊,可以的話想要一片掉下來的鱗片啊……」
「喂,你在想什麼啊桐人。」
「你想啊,要是拿著見到了真正的龍的證據回去的話,金古他們非得羨慕死不可。」
「別開玩笑了!事先說好,要是你被龍追的話,我們可要丟下你先跑啊。」
「喂,聲音太大了優吉歐。」
「都是因為桐人說了奇怪的事情……」
突然腳下傳來奇怪的聲音,優吉歐閉上了嘴。喀嚓的一聲,好像踩碎了什麼東西的聲音。他急忙把右手的光移近,查看右腳的下面,然後不禁叫了出來。
「啊,看這個。」
愛麗絲和桐人彎腰看去,灰色的石地上有一些積水,它的表面結成了薄薄的冰。優吉歐伸出手指,撿起透明薄膜似的一片。
把那片東西託在手心上,幾秒鐘內就變成了一個小水滴,三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禁笑了出來。
「沒錯,是冰。前面應該還有更多。」
優吉歐說著向周圍照去,同樣結著冰的水窪發射這青色的光。而且,完全陷入黑暗的洞窟的最深處中……。
「啊……總覺得,有很多光。」
正如愛麗絲所說,優吉歐一動右手,就有無數的小光點跟著閃動。三人立刻把龍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小跑著衝向那個方向。
又前進了一百米左右的時候,兩邊的岩壁突然消失了。
同時,三人眼前出現了讓人不禁屏住呼吸的幻想般的情景。
好寬闊。寬廣得不像是地下洞窟的、非常非常巨大的空間。無疑比村裡教會前廣場大了一倍以上。
周圍的牆壁基本圍成圓形,那不是剛才那種濡濕了的灰色,而是覆蓋著淡青色的透明結晶。然後,地面則變成了一看就覺得是魯爾河源頭的巨大的水池——不,湖。只是,水面沒有一絲波紋。從岸邊到中央都凍得結結實實。
白色的冰之湖的各處都有比優吉歐他們還高的奇特形狀的柱子突出來。都是些尖頭的、棱角分明的六棱錐。優吉歐覺得它們簡直就像是以前加里塔爺爺給他看過的水晶的原石似的。但是,這些更大、更美麗。無數的透明的深青色的子柱吸收了優吉歐手中草穗放出的魔法之光,向六方向放射,然後又被反射,把廣大的石室整個照亮。柱子的數量越接近湖的中心就越多,在最中間的地方簡直分不開了。
是冰。周圍的牆壁、腳下的湖、奇特的六棱錐,全部都是冰做的。藍色的牆壁垂直向上延伸,在遙遠的高處像禮拜堂的穹頂一樣成弧線閉合起來。
三人忘記了刺骨的寒冷,吐著白色的呼吸,呆立了好幾分鐘。終於,愛麗絲用微微顫抖的聲音說:
「……有這麼多冰,可以把村裡的食物都冰上了。」
「豈止如此,都可以把村裡暫時變成冬天了。——吶,再往裡走走吧。」
桐人剛說完便向前走了幾步踩上冰湖。他緩緩移動體重,終於兩腳都踩了上去,冰層似乎很厚,踩上去完全沒有破裂的聲音。
平時的話,優吉歐會擔當起勸誡這個魯莽搭檔的任務,但今天卻輸給了好奇心。一想到裡面說不定真的有白龍,就無論如何都像進去看看。
高高舉起神聖術之燈,優吉歐和愛麗絲一起追上桐人,小心翼翼地不發出腳步聲,從一個冰柱的陰影走向另一個冰柱的陰影,朝著湖的中心前進。
——要是真的見到了龍的話就太厲害了,優吉歐想。那樣的話,我們這次的冒險也會成為延續幾百年的傳說嗎?如果,只是如果,能夠做到貝爾庫利都沒能做到的事情……取回一件龍的寶物的話,說不定村長也會重新考慮我們的天職……?
「嗚。」
邊走邊做白日夢的優吉歐一頭撞上了突然停下來的桐人的後腦勺,摀住了臉。
「喂,別突然停下啊桐人。」
但是,搭檔沒有回答。優吉歐正覺得奇怪的時候,桐人的喉嚨裡發出了呻吟似的聲音。
「……那是什麼啊……」
「哎……?」
「那個到底是什麼啊!」
優吉歐和旁邊的愛麗絲同時歪過頭,從桐人的旁邊向前方看去。
「你們到底在說什……」
愛麗絲和優吉歐看到了同樣的東西,把話尾咽了回去。
那裡有一座骨之山。
全部由藍色的冰組成的骨頭。那硬質的光輝簡直就像是用水晶雕刻而成的。一根根巨大的、各式各樣的骨頭堆積起來,形成了比這三人還高的山。山的重要有一個道出這是什麼骨頭的巨大的塊狀物。
優吉歐一眼就看出來那是頭骨。虛空的眼窩和細長鼻孔。後面伸出角狀地突起,突出的顎骨上排列著無數利劍似的牙。
「白龍的……骨?」
愛麗絲小聲說。
「死了嗎……?」
「啊啊……但是,死得沒那麼簡單。」
桐人的回答中已經恢復了冷靜,但優吉歐注意到搭檔的聲音裡帶上某種平常沒有的感情。
桐人走近幾步,從腳邊撿起像是龍的前爪的巨大勾爪。
「你看……這上面有很多傷痕,腳尖也缺了一大塊。」
「是和什麼戰鬥了嗎……?但是,能殺死龍的生物甚麼的……」
優吉歐的心中也浮出和愛麗絲一樣的疑問。說到《北之白龍》,那可是棲息在環繞世界的終結山脈的各地、保護人類之國不受暗之勢力的侵襲、世界最強的善良守護者之一。到底是誰把它殺死的呢……?
「這些不是和野獸或是其他龍戰鬥所受的傷。」
桐人用大拇指的指腹撫摸著青色的勾爪緩緩地說。
「哎?」
「這是劍傷。殺死這隻龍的——是人類。」
「但、但是……你看,連在央都的御前大賽中獲得了優勝的英雄貝爾庫利都要逃跑才行。一般的劍士可做不到……」
突然,愛麗絲想起什麼似的閉上了嘴。靜寂再次降臨到了已成為巨大墳墓的冰之湖的表面。
幾秒鐘後,她小小的嘴唇中吐出了充滿敬畏的呢喃。
「……整合騎士……?公理教會的整合騎士,殺死了白龍……?」

 

3

作為法律和秩序的究極體現者的整合騎士,殺死同樣是像徵善性、同時也是人界守護者的白龍。這對於在這十一年的人生中從未懷疑過世界架構的優吉歐來說,的確無法輕易地接受。他屏著呼吸,咬緊牙關苦思著這個疑問,詢問似的看向旁邊的搭檔。
「……不知道。」
但是,桐人的話也增加了混亂。
「說不定是……暗之國裡也有很厲害的劍士,那傢伙殺死了白龍……。但是,要是那樣的話,現在暗的軍勢應該已經越過終結山脈攻打進來了才對——至少,這應該不是以財寶為目的的盜賊幹出來的……」
說完之後,桐人走近龍的殘骸,把勾爪放回骨山上。取而代之地從骨山下面拖出了一個長型的東西。
「嗚啊……沉得要死……」
他搖搖晃晃地拖出一米左右,展示給優吉歐和愛麗絲看。

那是一把有著白皮的鞘和白銀的柄的長劍。劍柄的各處都鑲嵌著非常精緻的藍色薔薇裝飾,一眼就能看出比村裡的任何一把劍的價值都要高。
「啊……這個,難道是……」
愛麗絲屏住呼吸小聲問,桐人點頭。
「啊啊。應該就是貝爾庫利想從睡著的龍懷裡偷走的《青薔薇之劍》。殺死龍的傢伙為什麼沒有把他拿走呢……」
他一邊說一邊彎下腰,雙手握住劍柄想要把它從地上抬起來,但是即使拿出吃奶的力氣也只能從冰面上抬起十厘米。
「……不行了!」
桐人大喊一聲放開雙手,長劍發出重重的鈍音再次落回地上,把厚厚的冰面都砸出了淺坑。看來這看起來纖細的劍有著無法想像的重量。
「……這個要怎麼辦?」
優吉歐問。搭檔站起身來想了一會兒,說。
「不行不行,我們怎麼著都拿不回去的。光是那個伐木斧就每天把我們折騰得夠嗆了。……骨頭底下還有好多其他的寶物,不過……」
「……嗯,不怎麼想拿啊……」
聽到愛麗絲奇妙的聲音,兩人同時點頭。
如果是在睡著的龍的眼皮底下拿走什麼小東西的話,就可以成為向其他小孩子大大炫耀的冒險故事,但從這裡拿走寶物的話就只是盜墓而已。禁忌目錄中規定的《盜竊》是以人類為對象的行為,因此不使用於這種情況,但也不是禁忌中沒有的就什麼都可以做。
優吉歐再次看向桐人和優吉歐的臉,點了點頭。
「按照預定,只拿冰好了。這樣的話龍即使活著也會同意的,一定。」
說著,優吉歐走向旁邊的冰柱,用靴子踢下冰柱根部新芽似的伸出的無數小六角柱。撿起伴隨著好聽的喀嚓聲落下的冰塊,遞了出去。愛麗絲打開空了的籃子的蓋子,把冰收到裡面。
三人暫時沉默著埋首與用冰的碎片裝滿籃子的作業。把巨大的冰柱根部清光後移向下一個冰柱,然後再次重複同樣的事情。幹了三十分鐘左右之後,大籃子裡裝滿了青色剔透的寶石般得結晶。
「好……嘿咻。」
愛麗絲使勁提起籃子,看向懷中的光群。
「……好漂亮。總覺得,拿回去融化了實在太浪費了。」
「能讓我們的便當更持久就不算浪費了。」
愛麗絲聽到桐人的話之後立刻板起臉,把籃子遞給黑髮的少年。
「哎,回去也要我提著?」
「當然了。這還挺重的呢。」
優吉歐慌忙分開兩人又要開始平常的鬥嘴的兩人,說。
「我也輪換著提好了。——比起這個,要是再不往回走,就不能在傍晚之前回到村子裡了。進入這個洞窟已經快一個小時了吧?」
「啊啊……看不見索爾斯不知道時間呢。有那種能知道現在時間的神聖術嗎?」
「沒有!」
愛麗絲哼地一聲轉過頭,看向寬廣的冰之石室一邊的細小出口。
接著,她轉過身,看向正對面的另一個出口。
然後,皺著眉頭說:
「——吶,我們是從哪個進來的?」
優吉歐和桐人同時自信滿滿地指向來的方向。各自朝著不同的出口。
*
看三人的足跡這種意見(在光滑的冰面上完全沒有足跡)、有水流出的方向是出口這種意見(兩邊都有水流出),龍的頭骨看向的方向是出口這種意見(由桐人提出其他兩人駁回)之類的各種意見在十分鐘左右的時間裡統統落空之後,愛麗絲總算想出了看來可行的點子。
「你們想想,優吉歐踩到過上面結著薄冰的水窪對吧。所以從出口稍微走兩步應該就能看見碎冰才對。」
原來如此,說起來正是那樣。自己反而沒想起來真是難為情。優吉歐點頭:
「好,那決定了,就先從近的這邊走走看吧。」
「我覺得是那邊啊……」
桐人還不死心地嘟囔。優吉歐左手推著他的後背,右手舉著草穗,走進眼前的水路。
周圍沒有了四處反射燈光的冰柱,原本那樣可靠的魔法之光也顯得不那麼靠譜了。三人逐漸加快了腳步。
「……真是的,找不到回去的路什麼的,簡直就像是故事裡的貝林兄弟似的。要是我們也在路上也撒下樹的果實就好了。洞窟裡也沒有可吃的鳥。」
優吉歐從桐人的玩笑話裡感到了一點虛張聲勢。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搭檔也會覺得不安嗎,他反而覺得有些可笑。
「說什麼呢,明明就沒帶樹的果實。現在想要吸取教訓的話,在分叉路口放下你的衣服如何?」
「算了吧,會感冒的。」
桐人故意打了個噴嚏。愛麗絲拍了一下他的後背,說:
「喂喂,別說那種傻話了,好好看地面啊。如果看漏了就糟了……啊,說起來……」
愛麗絲停了一下,稍稍皺起弓形的眉毛。
「吶,大概就是這種距離吧?還沒有碎冰……。果然是對面嗎?」
「不,還要再往前一點吧?……啊,等等,安靜。」
桐人突然吧手指放到嘴唇上。優吉歐和愛麗絲便嚥下嘴邊的話,照他說的側耳傾聽。
混雜在地下小溪流動的潺潺聲中,確實聽到了某種別的聲音。時高時低,像是悲涼的笛聲似的。
「啊……風的聲音?」
愛麗絲不確定地說。優吉歐也覺得這個聲音確實和吹動樹梢的風聲相似。
「接近外面了!這邊是對的,快走!」
優吉歐一邊放下心來一邊喊,小跑起來。
「等等,跑太快會摔跤的。」
愛麗絲嘴上說著,同時也加快了腳步。後面桐人也跟上來,扭頭問:
「但是……夏天的風會發出那種聲音嗎?總覺得……像是冬天的枯木似的……」
「山谷裡面風勢比較強嘛。總之,趕快離開這裡。」
優吉歐小跑著,右手的燈光劇烈的晃動。不知何時,快點回到村裡、回到熟悉的家中的心情不斷膨脹。從愛麗絲那裡要來一塊冰,給媽媽看的話,她一定會非常驚訝。
但是,冰馬上就會化掉啊。果然,要是再拿一個古代銀器出來就好了……想到這裡的時候,前方的黑暗中出現了微光。
「是出口!」
他笑著大喊,但立刻又皺起眉頭。光看起來帶著些紅色。進入洞窟的時候是中午,本以為在裡面最多經過了一個小時,但似乎在地下世界裡待了意想不到的長時間。索爾斯若是已經西斜,那回去的路上不論怎麼抓緊也趕不上吃晚飯的時間了。
優吉歐又加快了速度。高亢的風聲已經壓過了水聲在洞窟裡大聲迴響。
「喂,優吉歐,等一下!好奇怪啊,現在明明才兩點左右……」
緊跟在後的愛麗絲發出不安的聲音。可是,優吉歐沒有停下腳步。冒險已經夠了。現在只想快一點回到家裡——。
右拐、左拐、再次右拐,三人的視野終於被紅色的光覆蓋了。出口就在幾米前。優吉歐不禁瞇起習慣了黑暗的眼睛,減慢速度,再往前走了幾步、停下來了。
洞窟在這裡結束了。
但是,在眼前展開的不是優吉歐所知的世界。
天空完全都是紅色的。但是,不是夕陽的顏色。甚至根本看不見索爾斯的身影。彷彿是熟透了的山葡萄的汁水垂下來似的——又或是羊血傾注而下似的,暗淡陰沉的紅。
相對的地上是黑色的。在遠處連綿不絕的棱角異常鮮明的山脈、眼前散落的形狀奇特的岩石、連左一處右一處的水面都被染成了炭灰似的黑色。只有零星散立的枯樹表面是像打磨過的骨頭似的白色。
風像要撕裂一切似的吹著,震動枯木的樹梢,發出長長的悲涼的響聲。乘著風,從遠處又有別的聲音傳到三人的腳邊——恐怕是某種大型野獸的嚎叫。
這個地方,這種被一切的神明遺棄的世界,不可能使優吉歐他們生活的人類之過。那麼——三人現在看到的這個場景是——
「Dark……Territory……」
桐人略帶顫抖的聲音立刻被風吹散。
公理教會的威光無法企及的地方,崇拜暗神貝庫塔的魔族之國,本以為只存在於老人們的故事中的世界,現在就在幾步之前。光是這麼想著,優吉歐就從骨髓中感到了寒氣,站在那裡一動也動不了。簡直就像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接觸到的情報大量流入了從來沒有使用過的心靈區劃裡似的,變得連自己的思考都無法處理了——似的。
一片空白的大腦中,只有寫在禁忌目錄一開始的一句話閃閃發出銳利的光芒。昨天和愛麗絲交談時忘記了的、第一章三節十一項。 『任何人都不得越過環繞人界的終結山脈』。
「不行……不能再往前走了……」
優吉歐拼命轉動僵硬的舌頭,擠出了話語。他張開雙手,擋住了後面的同人和愛麗絲。
正是這時。有一種敲擊金屬似的聲音從頭上傳來。優吉歐猛地抖了一下,反射性地仰望紅色的天空。
以血色為背景,某個白色的東西和黑色的東西糾纏在一起。由於飛在恐怖的高空,變得像豆粒一樣小。但實際上應該比人還大吧。兩個東西——兩個人激烈地交換位置、離開、然後離開接近、交錯的瞬間發出斷續的金屬音。
「是龍騎士……」
旁邊同樣看上天空的桐人用顫抖的聲音小聲說。
正如搭檔所說,那兩個飛行體是有著長長的頭和尾、三角形的兩翼的巨大飛龍。而它們的背上確實能看到拿著劍和盾的騎士的身影。乘著白龍的是白銀之鎧的騎士,乘著黑龍的是漆黑之鎧的騎士。連手中握的劍都是:白之騎士的劍發出耀眼的光芒、黑之騎士的劍發出暗淡的瘴氣。
兩位龍騎士的劍每次相交都發出雷鳴般得金屬聲,散發出大量的火粉。
「白色的那邊……是教會的整合騎士、嗎……」
愛麗絲小聲問,桐人也用同樣的聲音回答。
「是……吧。黑色的,是黑暗大軍的騎士、嗎……。竟然能和整合騎士旗鼓相當……」
「怎麼會……」
優吉歐不知不覺的發出聲音。
「整合騎士是世界最強的。才不會輸給黑闇騎士什麼的。」
「誰知道呢。現在來看,劍技沒有什麼差別啊。兩邊都打不破對方的防守。」
桐人的話音剛落。白之騎士彷彿聽到了他的話似的拉住龍的韁繩拉開距離,黑之龍馬上張開翅膀準備追上來。
但是,在兩者的距離縮短之前,白之龍抬起一直垂下的頭,做了個蓄力的動作。他的頭向前伸出的同時,大張的口中噴出青白色的火焰,包圍了黑之龍騎士的全身。
蓋過風聲的轟鳴衝擊了優吉歐的耳朵。黑之龍痛苦地扭動身體,在空中歪斜。整合騎士沒有放過這個空隙,拉緊不知何時收起劍換成的一把巨大的赤銅色的弓,射出了同樣又長又大的箭。
那箭在空中拉出隱約可見的火焰痕跡,正中目標,射穿了黑騎士的胸口正中。
「啊……」
愛麗絲發出了像是悲鳴的小聲。
黑之龍兩翼的皮膜幾乎被火焰灼燒殆盡,失去了飛翔的力量打著轉從空中落下。黑騎士從它的背上被甩了出來,流出的血沫在空中拖出一條痕跡,徑直向優吉歐他們躲藏的洞窟門口落下。
首先,黑之劍發出乾枯的聲音插進混雜著沙礫的地面。接著,在離三人只有五米的地方,黑騎士咚的一聲墜落了。最後,在很遠的地方黑之龍落下,發出長長的哀號不再動彈了。
在三個孩子無聲的注視中,黑騎士痛苦地扭動,想要撐起上身。發出鈍光的金屬鎧甲的胸部上可以看到醜陋的深深貫穿的傷痕。騎士被厚厚面甲覆蓋完全看不到肌膚的臉,直直轉向了優吉歐他們的方向。
他伸出微微顫抖的右手,像是在尋求幫助似的。但是,緊接著,從鎧甲的喉嚨處迸出大量鮮血,騎士啪的一聲落回了地面。紅色的液體慢慢擴大,被吸入了黑色瓦礫的間隙。
「啊……啊……」
優吉歐的右側,愛麗絲發出了細小的聲音,彷彿被吸引著似的搖搖晃晃地向前——向洞窟外走去。
優吉歐沒有任何反應。但是,左邊的桐人低聲、銳利地大喊「不行!!」。愛麗絲聽到他的聲音,渾身顫抖了一下,想要停下來。但是她腳下拌了一下,身體向前傾倒。這次優吉歐也和桐人一樣,反射性地伸出手,想要抓住愛麗絲的衣服。
但是,伸出去的兩隻手的指尖都將將沒有夠到,一起滑過了虛空。
不過是摔倒而已。即使檢查《窗口》,天命也只會減少一兩點而已。但是,問題不在這裡。愛麗絲由於摔倒而伸向前方的右手,有二十厘米左右,越過了洞窟帶著藍色的灰色地面和前面炭灰色地面之間異常分明的界限,伸到了外面。純白的手掌接觸到了純黑的沙石。接觸到了暗之國、Dark Territory的大地。
「愛麗絲……!」
桐人和優吉歐異口同聲地喊,撲過去伸出雙手,緊緊抓住愛麗絲的身體。平時如果他們這樣做的話肯定不止是被罵一兩句就能了事的,但現在卻只是拼命使勁,將愛麗絲拉回洞窟裡。
握著兩人的手站起來的愛麗絲眼睛睜得大大的,依然看向黑騎士的方向,但過了一會兒,她低下頭,看向自己的右手。柔軟的手心上還留著幾粒沙子和小石頭。它們全部都像是某種刻印一樣漆黑。
「…………我……我……」
愛麗絲自言自語著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優吉歐忘我地伸出雙手,擦拭她的右手,將掌心的沙粒全部掃落,拼命組織語言。
「沒、沒關係的愛麗絲。我們沒走出洞窟。只是手稍微碰了一下而已啊。這種根本不算是禁忌啦。對吧。對吧,桐人!」
他抬起臉,像是尋求依靠似的看向搭檔。可是桐人沒有看向優吉歐和愛麗絲。他單膝跪在地上,用銳利的目光掃視著周圍。
「怎、怎麼了,桐人?」
「…………你沒感覺到嗎?優吉歐。總覺得……有什麼人……有什麼東西……」
聽到這句話優吉歐皺起眉頭,再次環視周圍,但洞窟裡別說是人了,連一隻蟲子也看不到。目光所及的範圍中,只有死在十米開外的那個黑騎士而已。得勝的整合騎士的身影也不知何時從天上消失了。
「是錯覺吧,比起那個……」
趕快帶著愛麗絲從洞窟的另一邊回去吧。
優吉歐剛想這麼說,桐人突然握住了他的肩膀。優吉歐皺著眉頭順著搭檔視線看過去,他的身體突然僵硬了。
洞窟的天花板附近,有一個奇怪的東西。
向水面一樣輕輕搖曳著的紫色的圓形。透過那個直徑五十厘米的東西,可以模模糊糊地看見——人的臉。那是一張平坦得連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分辨不清的臉。皮膚煞白,頭上沒有一根頭髮。睜得渾圓的雙眼裡也看不出任何感情。但是,優吉歐用直覺察覺到,那雙眼睛注視著的不是自己也不是桐人,而是放下心來坐在地上的愛麗絲。
那人的嘴動了起來,透過紫色的膜可以聽到奇怪的話語。
「Singular unit detected。ID tracing……」
玻璃珠似的雙眼眨了一會兒,再次發出謎樣的聲音。
「Coordinate fixed。Report complete。」
然後,紫色的窗口突然消失了。這時,優吉歐才後知後覺地注意到那人的話和神聖術的式句有些相似,慌忙看向愛麗絲、桐人、最後是自己的身體,但沒有感到什麼變化。
話雖如此,這件事又太奇怪了,讓人不能無視。優吉歐和搭檔對視了一眼,兩人扶起愛麗絲,幾乎是抱著還在小幅度顫抖的青梅竹馬向著洞窟深處——原本來的方向小跑起來。
*
優吉歐記不得自己是怎樣回到露莉德村的了。
回到龍骨長眠的湖、橫穿過去、衝進對面的出口繼續跑。踩在濕滑的岩石上,腳下滑了不知多少次,但依然只花了來時的幾分之一的時間就跑過洞窟,總算跑到白色的光裡的時候,下午的陽光還正當時。
但優吉歐他們心中的恐慌沒有那麼容易消失。一想到說不定現在背後就會打開那個紫色的窗口、出現奇怪的煞白面孔,就沒法安心休息。
在小鳥和平歌唱的樹林中、小魚成群游來游去的透明溪水間,三人無言地拼命跑著。翻過大概是北方的山嶺的小丘、路過雙子湖,總算到達了北露莉德橋。
又走了一會兒,回到了早上碰頭的古樹下的時候,放心之情難以言表。三人相互看了一眼,總算露出了微笑。雖然明顯是在逞強。
「喏,愛麗絲,這個。」
桐人說著遞出沉甸甸的藤條籃子。那裡面堆滿了今天一整天冒險的成果《夏天的冰》,不過優吉歐發現自己剛才已經把它徹底忘掉了。為了掩飾害羞,他裝出平靜的樣子說。
「回家以後馬上放進地下室裡比較好。這樣一來,不知道能不能堅持到明天啊。」
「…………嗯,知道了。」
愛麗絲一反常態地乖乖點頭,結果籃子,一次看了看兩個男孩子的臉,總算露出平時那種清澈的笑容。
「你們好好期待明天的便當吧。為了表揚你們這麼努力,我要好好地露一手。」
是薩提娜阿姨露一手吧,這句話優吉歐和桐人當然不會說出來。他們對視了一眼,同時使勁點頭。
「……喂,剛才那是什麼啊。」
兩人從兩側分別拍了拍一臉懷疑的愛麗絲的肩膀,一齊說——
「什麼都沒有!喏,快點會村子裡去吧!」
在真正的夕陽中走回村中的廣場,優吉歐和住在教會裡的桐人還有返回村長家的愛麗絲在那裡道別。回到村長西邊自己家的時候,是在六點的鐘聲敲響的幾秒前。
在剛好趕上的晚餐席間,優吉歐一直沒有說話。他相信哥哥姐姐,甚至父親和祖父,誰都沒有過自己今天這樣的冒險,但不知為何完全不想炫耀。
親眼看到暗之王國——整合騎士和暗之黑騎士的可怕戰鬥,還有最後出現的那個奇怪的臉的事情怎樣都無法說出口,而且也害怕見到說出來後父親和祖父的反應。
那天晚上,早早上床的優吉歐想把冒險最後看到的東西統統忘記。如果不那樣的話,至今為止對公理教會和整合騎士抱有的敬畏和憧憬說不定就會變成其他的東西。

 

4

索爾斯落下、又升起——然後又是毫無改變的日常。
平常在休息日的第二天早上去往工作場所的時候總是有些鬱悶,但唯獨今天,優吉歐不知為何有種平靜的感覺。冒險已經夠了,暫時認真完成伐木的工作吧。他這樣想著,一步步地向村子南面走去,在麥田和森林的交界處和桐人會合。
優吉歐發現常年相伴的搭檔的臉上也帶著一點點放心感。而對方似乎也在他臉上看見了同樣的東西。兩人相視,一起害羞地笑了。
沿著進入森林的小道走了一會兒,從路邊的小屋裡取出龍骨之斧,然後又走了幾分鐘,到達了基加斯西達的根部。刻在巨大的樹幹上的斧痕讓他覺得這樣的一天天從今往後永遠不會改變,但今天卻連這也讓人覺得慶幸。
「好。今天也是,打出漂亮一擊少的人請客喝希拉爾水。」
「最近好像一直是你吧?桐人。」
說著已經有一半成為了儀式的鬥嘴,優吉歐架起斧頭。最開始的一擊發出了咚的最漂亮的聲音。他想,今天的手感一定很好。
上午,兩人一直以平時沒有的高概率向巨樹的樹幹打入會心一擊。究其原因,如果不把心思集中在揮斧頭上的話,腦海裡昨天看到的光景就會甦醒——這一點無法否認。
連續五十次的揮斧兩人各做了九次的時候,優吉歐的肚子咕咕叫了。
擦著汗抬頭一看,索爾斯已經快要升到天空正中了。平常的話,再揮一組,就到了愛麗絲拿便當來的時候了。而且今天還能有可以慢慢吃的餡餅和冰得涼涼的牛奶。光是想像,肚子就餓得受不了了。
「哎呀……」
光想著午飯的事情的話,手感會亂掉的。優吉歐在褲子上擦了擦汗濕的手,慎重地握好斧頭。
突然,日光沙地被遮住了。
陣雨麼,真麻煩啊,優吉歐想著,抬起頭。
透過向四面八方展開的基加斯西達的枝葉看向青空,在相當低的地方看到了一個高速橫穿過去的黑影。心臟一下子提了起來。
「龍……?!」
優吉歐不禁喊道。
「喂……桐人,剛才的是!!」
「啊啊……昨天的整合騎士!!」
搭檔的聲音也被深深的恐懼凍結了。
兩人呆立著仰望的時候,駝著白銀的騎士的飛龍掠過樹梢飛走了,徑直向著露莉德村的方向消失了。
到底為什麼在這種地方?
在小鳥和夏蟲都膽怯的沉默了的完全寂靜中,優吉歐來回來去地想。
整合騎士是懲罰公理教會仇人的秩序的守護者。現在人界被四帝國分割統治,早已不存在有組織的反叛集團,整合騎士的敵人應該只有黑暗軍團才對。因此騎士們的戰場經常是在終結山脈以外。優吉歐聽說過,也在昨天親眼看見過。
對,親眼看見整合騎士那還是第一次。有生以來村中從來沒有來過整合騎士。然而,為什麼今天——
「難道……難道,要把愛麗絲……」
旁邊的桐人嘟囔。
聽到這句話的同時,優吉歐的耳朵裡,那時候聽到的奇怪聲音鮮明地甦醒了。紫色的窗口對邊,長相異樣的人說出的,謎之術式。他像是被當頭澆下一盆冷水似的,後背發冷。
「騙人的吧……怎麼可能,那麼……那麼小的事情……」
優吉歐像是要尋求同意似的這麼反問,看向桐人的臉。但搭檔以平時沒有的嚴肅表情盯著騎士飛走的方向。過了一小會兒,桐人直直地看向優吉歐的眼睛,簡短的說。
「走吧!」
他不知為何從優吉歐的手上拿過斧子,轉過身直線跑回村子。
「喂……喂!」
要發生什麼不得了的事情了。優吉歐深刻地感受到了這種預兆,一蹬地面,拼命地跟在桐人身後。
在熟知的森中小道上,避開樹根和洞穴全力地跑著,跑到了貫穿麥田的街道上。看向村子的方向,晴空中已經沒有了整合騎士的身影。桐人稍微放慢了速度,向綠色的麥穗中望天的農夫喊道:
「利達克叔叔!龍騎士去哪兒了?!」
農夫好像被驚醒了白日夢似的看了優吉歐他們好幾眼,才回答:
「啊……啊啊……看來是落到村子裡了……」
「謝了!!」
道謝的同時兩人再次全速跑起來。
街道和農田的各處都有村民們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僵直地呆立著。恐怕連老人們之中都沒有親眼見過整合騎士的人。大家看到巨大的飛龍的時候,都帶著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呆呆地看著村子的方向。只有優吉歐和桐人拼命地在他們中間奔跑。
穿過村子南門,跑過短短的商業街,越過了一座小石橋,兩人終於看到了那個。他們屏住呼吸,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
圓形的教會前廣場的北半都被白龍長長的身體佔據了。
大大的翅膀像兩座高塔似的折疊在身體兩側,幾乎遮住了教會。無數的鱗片和裝在各處的鋼鎧反射著索爾斯的光,簡直就像是冰之雕塑一樣。只有雙眼是像血一樣的紅色,毫無感情地俯視著廣場。
還有,在龍的前方,是一位更加耀眼的白銀騎士。
身體比村裡的任何人都要健壯。打磨得如明鏡一般的重鎧毫無縫隙地包裹著全身,連關節的部分都被細細編成的銀鎖覆蓋。象徵龍的頭部的甲胄在額頭的部分向前、兩側向後共伸出三根長長的裝飾角,拉下的面甲完全遮住了騎士的臉。
左邊腰間掛著劍柄同樣是銀色的長劍。另外背後還背著寬度一米半左右的赤銅色的弓。沒有錯,就是昨天優吉歐他們在洞窟裡抬頭看到的、射殺了黑色龍騎士的整合騎士。
騎士從面甲的十字窗口中無言地睥睨著廣場的南端,聚集在那裡的幾十位村民全都垂首而立。優吉歐在那群人中一眼就發現了提著籃子的愛麗絲,稍微鬆了一口氣。和平常一樣穿著藍色連衣裙和白色圍裙的愛麗絲在大人的縫隙中睜大眼睛看著騎士。
桐人和優吉歐在房屋和其他東西的陰影間移動優吉歐用手肘捅了捅桐人的側腹,兩人彎下腰悄悄移動,好不容易到達了愛麗絲的身後,小聲叫她的名字。
「愛麗絲……」
少女搖著金髮轉過頭,好像要說什麼似的張開嘴。在她開口前桐人把食指放在自己的嘴前阻止了她,輕聲說:
「愛麗絲,別出聲。趁現在離開這裡比較好。」
「哎……為什麼?」
愛麗絲用同樣偷偷摸摸的聲音回答,好像完全沒有想到危險已經迫近了自己似的。優吉歐如果不是聽桐人說,也想不到那種可能性。
「不……說不定,那個整合騎士是……」
這之後要怎麼說明呢,優吉歐一瞬間迷茫了。正是這個時候。
村民們中間發生了一些小小的騷動。抬頭一開,從廣場的東入口——村公所的方向走來了一位高個的男人。
「啊……是父親。」
愛麗絲小聲說。確實,這個男人是露莉德村現任村長,加斯胡特•青貝爾克。他肌肉緊繃的身體上穿著皮衣,黑髮和嘴邊的鬍鬚修剪得一絲不苟。炯炯有神的鋼鐵一般的目光和這位繼承村長之位短短四年就聚集了全村人民尊敬的名士非常相稱。
加斯胡特孤身一人、毫不膽怯地走到整合騎士前,遵照公理教會的做法把雙手握在體前行了一禮。然後抬起頭,用清晰的聲音報上名字。
「我是擔任露莉德村長的青貝爾克。」
比加斯胡特還高一個頭的整合騎士緩緩點頭,他的鎧甲發出了輕響,然後第一次出聲:
「我是統轄諾蘭高爾思北方的公理教會整合騎士迪索魯巴特•辛謝西斯•賽文(Dussauleburt•Synthesis•Seven)。」
他的音色奇異,幾乎讓人不敢相信是從活人喉嚨裡發出來的。那帶著鋼鐵質感的尾音傳遍了廣場的各個角落,讓在場的所有村民全都沉默下來。就連和他隔了足足有二十米遠的優吉歐也覺得騎士的聲音彷彿不是通過耳朵,而是直插進額頭裡似的,表情扭曲了。就連村長加斯胡特也像被他的氣勢壓迫著似的後退了半步。
不過加斯胡特還是展現出了驚人的膽量,站直了身體,再次堂堂正正地說。
「承蒙統領人界的整合騎士閣下到訪我們這個邊境小村落,真是榮幸之至。我們希望能為您準備歡迎的宴會。粗茶淡飯不成敬意。」
「公務在身,恕難從命。」
騎士用隆隆作響的聲音說,從面甲下射出寒冰一樣的眼神——接著說出了這樣的話。
「因其抵觸禁忌條目之罪,將加斯胡特•青貝爾克之子,愛麗絲•青貝爾克捆縛帶走,在審問後處刑。」
站在旁邊的愛麗絲的後背微微顫抖了一下。但是優吉歐,還有桐人也是,別說發出聲音了,連一根手指也動不了。騎士的話在腦子裡來回來去地作響。
村長魁梧的身材也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從優吉歐的位置只能看見一點的側臉短暫卻完全地扭曲了。
在長長的沉默之後,加斯胡特發出了失去了語氣的聲音。
「……騎士大人,我的女兒到底犯了什麼罪?」
「禁忌目錄第一章三節十一項,侵入Dark Territory。」
在這個瞬間,之前一直秉著呼吸聽著兩人對話的村民們突然大聲騷動起來。小孩子兩眼睜得大大的,大人們紛紛念叨起教會的聖句,結起辟邪的手印。
這時,優吉歐和桐人總算本能地動了起來。他們插到愛麗絲身前,肩並肩,不讓村民們看見背後的少女。但是,除此以外就一動也動不了了。如果現在突然走動的話,一定會引起前面大人們的注意。
優吉歐的腦袋裡不斷重複著怎麼辦、怎麼辦的聲音。他心中浮起如果不馬上採取行動就晚了的恐懼,但卻不知道到底要做些什麼。
在他呆呆站著注視的前方,村長加斯胡特深垂著頭,暫時沒有動彈。
沒關係,那個人一定會做點什麼的,優吉歐想。他沒和加斯胡特村長說過什麼話,但他相信村長是村子裡除了加里塔老人之外最值得尊敬的人。
但是——
「……那麼,我現在就把女兒叫來,問問她本人這是怎麼回事。」
村長抬起臉,說出的卻是這樣一句話。
不行,不能把愛麗絲帶到騎士面前,就在優吉歐這樣想著的時候,整合騎士的鎧甲發出聲音,他抬起了右手。看到那手指指向的正是自己的方向。優吉歐的心臟收縮了。
「沒有那個必要。愛麗絲•青貝爾克就在那裡。我命令你和你……」
移動手指,依次指出了人牆前面的兩個男人。
「把那女孩帶到這裡來。」
在優吉歐眼前,人群驟然分開。整合騎士和愛麗絲之間只剩下他和桐人兩個。
在空出來的路上,兩位認識的村民慢慢走近。他們的皮膚失去了血色,視線也空虛得奇怪。
男人們不由分說地推開擋在愛麗絲前面的桐人和優吉歐,從兩側架住愛麗絲的胳膊。
「啊……」
愛麗絲發出小小的聲音,但馬上鼓起勇氣咬緊嘴唇。她平日臉上的玫瑰色變得淡薄,但依然浮出微微的笑容,好像在說沒關係似的望向優吉歐他們,點了點頭。
「愛麗絲……」
桐人小聲說,那個瞬間愛麗絲的兩臂被使勁一拉,右手的籃子掉到了地上。蓋子打開,裡面的東西有一些滾到了地上。
來不及撿起籃子,愛麗絲就被兩位村民提著,帶到了整合騎士面前。
優吉歐緊緊盯著掉落的籃子。
餡餅和烤麵包用白布仔細地包著,其間埋著細小的冰。其中一些滾落到了外面,反射著陽光發出亮晶晶的光。在他屏住呼吸看著的時候,灼熱的土地上冰迅速融化,把土地染成濡濕的黑色。
旁邊,桐人尖銳地吸了一口氣。
他猛然抬起頭,向被拖走的愛麗絲追去。優吉歐也咬緊牙齒,鞭策著動不了的腿跟在後面。
兩個男人把愛麗絲放在村長旁邊,退下幾步,然後跪倒在地。兩手握在一起深深低下頭,向騎士表示恭順。
得到解放的愛麗絲用蒼白的臉看向父親。加斯胡特用沉痛的表情俯視了一眼女兒,但立刻背過臉,低下頭。
整合騎士輕輕點頭,從鎧甲後面取出了奇怪的道具。粗大的鎖鏈,上面帶著三根平行的皮製帶子,鎖鏈的上端還掛著一個大圓環。
騎士嘩啦一聲把那個道具遞給加斯胡特。
「命令村長。把罪人綁住。」
「…………」

村長呆呆地把視線落到手中的拘束具上的時候,桐人和優吉歐總算來到了騎士面前。騎士緩緩轉動頭盔,正面看向兩人。
閃光的面甲上切開的十字窗裡被深深的黑暗包圍什麼也看不見,但優吉歐被那之中放射出來的視線壓力刺得生疼。他反射性的低下頭,把臉稍微靠近站在左邊的愛麗絲,想說點什麼,但喉嚨像被燒焦了似的什麼也說不出來。
桐人也同樣低著頭,快速地喘著氣,但突然像彈簧一樣抬起頭,一邊發抖一邊用清晰地聲音大喊。
「騎士大人!!」
又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
「愛……愛麗絲沒有進入Dark Territory!只是一隻手稍微碰了一下地面而已!就只有這樣而已!」
騎士的回答很簡潔。
「這樣還不夠嗎。」
帶走,他帶著這種意思向待命的兩個男人揮手。站起身的村民揪住桐人和優吉歐的衣領,不由分說地把他們向後拽。桐人一邊抵抗一邊繼續喊。
「那……那麼,我們也是同罪!我們也在同一個地方!要帶走的話把我們也帶走!!」
但是,整合騎士再也沒有看向兩人。
對……如果愛麗絲觸犯了禁忌的話我們也應該接受同樣的懲罰。優吉歐也這樣想。打從心底這樣想。
但是為什麼發不出聲音。他想和桐人一樣大叫,但好像忘記了動嘴的方法似的,只能吐出顫抖的呼吸。
愛麗絲回頭看向他們,像是在說沒關係似的輕輕微笑、點頭。
她細小的身體被失去表情的父親從背後套上了不祥的拘束具。三根皮帶緊緊地困住她的肩膀、腹部和腰。愛麗絲的表情微微扭曲。最後,用喀嚓一聲上鎖,加斯胡特把踉蹌地退下幾步,低下頭。騎士握走近愛麗絲,握住她背後垂下的鎖鏈前端。 。
優吉歐和桐人被拽回到廣場中央,被按著跪在那裡。
桐人裝出搖搖晃晃的樣子把嘴巴靠近優吉歐的耳朵,快速地小聲說:
「優吉歐……聽好了,我會用斧頭攻擊整合騎士。一定會爭取到幾秒鐘的時間的,你趁這個機會帶愛麗絲逃走。衝進麥田,沿著麥地逃進南邊森林裡的話沒那麼容易被發現。」
優吉歐看向依然握在桐人手裡的伐木斧,總算擠出聲音。
「……桐……桐人……但是……」
昨天,你也看見了整合騎士可怕的劍技和弓術了吧。那樣做的話立刻就會被殺死的……像那個黑騎士那樣。
彷彿讀出了優吉歐無聲的思考似的,桐人繼續說:
「沒事。那個騎士沒有將愛麗絲當場處刑。大概,不審問一下或者怎麼樣的話不能殺人。我會想辦法找空隙逃走的。而且……」
在桐人燃燒般的視線前方,整合騎士確認了拘束具被綁緊了。他使勁拉拽皮帶的時候,愛麗絲都露出痛苦的表情。
「……而且,失敗了也沒關係。把我們和愛麗絲一起帶走的話一定還會有逃走的機會。但是如果現在愛麗絲一個人被飛龍帶走的話就沒希望了。」
「那……是……」
確實是那樣。
但是——這個稱不上是作戰計劃的無謀想法也就是《對教會謀逆》吧?寫在禁忌目錄第一章一節一項的,最大的罪孽——。
「優吉歐……你在猶豫什麼!禁忌算什麼?!比愛麗絲的性命更重要嗎?!」
桐人壓低音量卻迫切的聲音擊打著耳朵。
對。正是這樣。
優吉歐在心中對自己喊。
——我們三個在同一年出生,也約好了要在同一年死去。發誓要經常互相幫助,每個人都為了其他兩人而活。
那麼,沒什麼可猶豫的。公理教會和愛麗絲,哪一個更重要?答案早已確定。應該早已確定了。那是——那是——。
「優吉歐……怎麼了,優吉歐!!」
桐人發出像是悲鳴的聲音。
愛麗絲盯著這邊看。她帶著擔心的表情,不停地搖頭。
「那是……那……是……」
喉嚨中發出不像是自己的嘶啞聲音。
但是,無法繼續說下去。連大腦裡都無法形成接下去要說的話。右眼深處感到尖銳的一跳一跳的疼痛。不斷反覆的奇怪疼痛干擾了思考。咚、咚。鮮血般的紅色在視野中擴散,覆蓋了天地。連手腳的感覺都遠去了。
這時,村長注意到優吉歐他們的異變,慢吞吞地揮了揮手,對站在兩人背後的男人們說:
「把那兩個孩子帶到廣場外面去。」
立刻,兩人又被揪住衣領,拽了起來。
「可惡……放開我!!——村長!!加斯胡特大叔!!這樣行嗎?!能眼看著愛麗絲被帶走嗎?!」
桐人發瘋似的掙扎,甩開男人的手,架起斧頭想要衝出去。
但是,他樸素的皮靴連一步也沒能前進。在他跑出去之前,發生了驚人的事情。
在遠處檢查好愛麗絲皮帶的整合騎士,瞥了一眼桐人的那個瞬間,他用雙手緊緊握住的龍骨之斧發出尖銳的金屬聲高高地彈飛了。騎士沒有既碰腰間的劍,也沒有碰背上的弓,甚至沒有移動一根手指。然而,簡直"像是想本身化作了真正的刀刃一樣"敲打桐人的斧頭,讓它一直飛到了廣場的另一頭。
受到不可思議的衝擊的餘波影響,桐人自身也仰面摔倒。立刻又好幾個男人們衝過來,把他緊緊按住。
右臉被壓在石板上,表情扭曲著,桐人依然拼命地大喊。
「優吉歐!!拜託了!!去啊!!」
「啊……嗚啊……」
優吉歐的全身都在簌簌發抖。
去。快去。從騎士手裡搶回愛麗絲,逃向南面的森林。
心的一角有個微弱的聲音在叫喊。但緊接著右眼裡又襲來一陣針扎一樣的劇痛,把所有想法都驅走了。跳動的紅光迸發開來,另一個聲音像破鐘一樣嘎嘎地響起。
公理教會是絕對的。禁忌目錄是絕對的。絕不允許反抗。不允許任何人反抗。
「優吉歐,至少把這些人弄開!!這樣我就能……!!」
整合騎士早已不理會廣場上的騷動,將手中的粗鏈一頭的金屬環掛在了飛龍的鞍上伸出來的鎖鏈。飛龍低下頭,騎士輕鬆躍上它後背的鞍韉。白銀的鎧甲發出刺眼的光。
「優吉歐————!!」
桐人吐血般地絕叫。
白色的飛龍抬起身體,展開折疊起的翅膀。兩次、三次大動作地撲打。
被綁在龍鞍上的愛麗絲徑直看向優吉歐。微笑了。她藍色的眼睛說著,永別了。龍翼捲起的風吹盪著她的金髮,發出不輸給騎士鎧甲的光輝。
但是優吉歐沒有動。也沒有出聲。
彷彿雙腳在地面深深地紮了根似的,一動也不動。


序章II 公曆二O二六年六月

1

抿下一口混了少許牛奶的冰滴式冰咖啡,邊享受著芳醇的香氣邊緩緩嚥下後,朝田詩乃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把呆呆的視線投往古式玻璃窗外,透過朦朧的雨水可以看見來來往往行色匆匆的朵朵雨傘。雖然不喜歡下雨,但像這樣坐在隱匿於小巷之中的咖啡店裡最內部的桌子上、遠遠望著灰色潮濕的街道時——心情卻是絕對壞不起來。坐在這種毫無科技氣息的店裡,聞著廚房裡邊飄出來的令人懷念的氣息時,總會有著自己是飄在現實世界跟虛擬世界的間隙中的錯覺。一個小時前才聽過的教師的講課,簡直就像是在某個異世界發生的事一樣飄渺。
「下得真厲害啊。」
花了一點時間,詩乃才發覺吧台內側那中低音聲調的嘟囔是在向自己發出的。因為店裡除了詩乃就沒有其他客人了,要說的話也是理所當然的吧。詩乃微微偏過頭來,看著正仔細地擦著玻璃杯的巧克力色肌膚的巨漢,簡短地回答說:
「因為是梅雨啊。好像會一直下到明天吧?」
「我還以為這一定是水妖精族的法師幹出來的好事。」
聽到這面容可怕的Master一本正經地開這種玩笑,詩乃不由得小小地苦笑起來。
「……在開玩笑時就得露出開玩笑的表情,你這樣是不行的啦,艾基爾先生。」
「唔……」
艾基爾試著想擺出一副「開玩笑的表情」而挪動著眉毛跟口型,但不管怎麼擺都只是露出了能讓小孩子們嚇得馬上停止哭鬧的兇惡面容,這讓詩乃禁不住吐出一聲淺笑。她略帶慌張地把玻璃杯放到嘴邊,讓冰咖啡混著笑意沖了下去。
不知道是把詩乃的反應理解成什麼意思了呢,艾基爾一臉滿足地做著更加嚇人的像是兇惡摔跤手的面相——的那一瞬間,入口處的門喀嚓一聲響了起來。往店內踏入了一步的新客人在看見Master臉部時被嚇得目瞪口呆,然後他嘆息一聲搖頭說:
「……我說啊艾基爾,要是每次都用那種臉出來迎接客人,這家店很快就會破產了哦。」
「不、不是啦。剛剛的是開玩笑時用的秘密武器啊。」
「……不,那也不對頭吧。」
冷淡地吐槽了他的話之後,那人把抖乾水滴的傘放入身旁的威士忌桶裡,向詩乃半舉著右拳打招呼。
「喲。」
「好遲。」
被半瞪著這麼說了句,詩乃等著的人——桐谷和人縮了下脖子開始找藉口了。
「抱歉啦,畢竟好久沒坐電車了……」
然後他坐到了詩乃的對面,把開襟襯衣最上邊的鈕扣鬆了開來。
「今天沒有騎摩托來嗎?」
「沒有在雨中開那個的精力啊……艾基爾,我要搖擺動感咖啡。」【Caffe Shakerato】
和人點了個沒聽說過的飲料。從他敞開的衣領下看到的脖子幾乎跟虛擬世界的虛擬體一樣瘦弱了,仔細一看臉色似乎也沒多少生氣。
「……你又瘦下來了?得多吃點才行啊。」
緊繃著臉的詩乃這麼一說,和人便擺著手示意不是這麼一回事。
「不久之前我已經恢復到標準體重了。不過啊,這週五六日三天裡又一口氣瘦下來了……」
「是去山裡修行了嗎?」
「怎麼會,只是躺著睡大覺而已。」
「那為什麼會瘦下來的啊。」
「因為不飲不食啊。」
「……哈?你是打算去領悟什麼境界嗎?」
在詩乃不明所以地歪過頭來的時候,吧台那邊發出了喀鏘喀鏘的輕微聲音。轉頭一看,Master正用完全不像他那巨體所能擁有的——雖然這麼說好像有點失禮——精妙的手法晃著銀色的調酒壺。說起來這家店到晚上就會變成酒吧,才想起這一點,艾基爾就在詩乃的注視下把調酒壺裡邊的液體倒入廣口半球玻璃杯裡邊,然後放在托盤上送了過來。
放在和人面前的玻璃杯裡,滿盛著冒出小氣泡的淡茶色液體。
「這就是剛才說的,搖擺……什麼來著?」
這麼一問,和人就用指尖把玻璃杯推向了詩乃。那就試一口吧,說著詩乃拿起了玻璃杯,輕輕抿了一口。粘稠及廉沫的口感、舒爽的清涼飲料跟咖啡的芳香依次襲來,在嚥下之後又能帶來極為香甜的回味。學校的無人販售機買到的冰咖啡跟這一比,就像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種飲料一樣。
「……真好喝。」
詩乃這麼一說,艾基爾就一臉自豪地拍著自己那粗壯的上臂。
「調酒師的手段不夠好的話,可是調不出這種泡沫的呀。」
「別到了現實還在為技能熟練度而自豪。比起這個,艾基爾,這個香味是什麼?」
被和人看準機會開口吐槽的店主,見他張鼻提問,便輕咳一聲回答說:
「波士頓風情白扁豆燒醃肉【Baked beans】。廚師的手段不夠好的話……」
「哦——是你妻子故鄉的味道嗎。那也給我來一份。」
被打斷台詞的艾基爾憋這嘴轉身離去後,和人拿回放在詩乃身前的玻璃杯,「咕」地灌了一大口。又吐出一口氣後,他端正了一下姿勢,直直地注視著詩乃。
「…………他現在,是怎麼樣了?」
對於這幾乎是唐突的發問所蘊含的意思,詩乃馬上就明白了。但她並沒馬上回答,而是又從和人手中奪過玻璃杯,也大大地灌了一口。粘稠的泡沫從喉中落下,而濃厚的香氣直衝鼻端。她用這刺激感攪拌著散亂漂浮的思考碎片,再把它們串連成簡短的話語。
「嗯……似乎已經穩定得多了。」
半年前,二O二五年尾發生的《死槍》事件。
既是三名實行犯之中的一人,也是當時的詩乃獨一無二的朋友的——新川恭二,在經歷了以少年事件來說長得異常的審判後,在上個月被醫療少年院收監了。
雖然他在審判中頑固地貫徹著沉默,對進行精神鑑定的專家們也幾乎沒開過口,但在事件經過六個月之後的某一天,卻忽然開始斷斷續續地應答教育員的問題了。詩乃也隱隱約約察覺到了其緣由。六個月——也就是一百八十天,是VRMMO遊戲《GunGale Online》註銷未登錄帳號的期限。在這段時間過去之後,新川恭二的分身,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本體的角色《史貝蓋爾》就會從GGO服務器上永久消失,而恭二也終於迎來接受現實的一刻了。
「過一陣子之後,我會再去跟他會面的。下一次的話,我覺得他應該會願意見我了。」
「是嗎。」
短短地回應了詩乃一句之後,和人把視線轉往不停降下的雨水中去。又過了數秒,詩乃才刻意做出一副不滿的表情打破了沉默。
「——我說,一般這種時候啊,不是應該問我要不要緊的嗎?」
「咦,啊,是、是這樣啊。——嗯,詩濃你,不要緊嗎?」
成功地讓和人露出少有的慌張表情後,詩乃把滿足感藏在心裡,惡作劇地笑了起來。
「從你那借到的舊世代動作電影全集,我都看完了。最喜歡的啊,是那個用手槍子彈鏘鏘地跳彈越過遮蔽物打中敵人的片子吧。看起來似乎在GGO裡也能做到那種動作,下次你得做我的訓練靶啊。」
「是……是嗎。那還真是太好了……到時請手下留情……」
看著露出抽搐笑臉的和人,詩乃不得不用上全力,才忍住了噴湧而上的笑意。
讓詩乃痛苦了超過五年的對槍械的恐怖感,到現在還不能說完全消失了。就算已經能享受槍械動作片電影的樂趣,在不經意間看見街頭的海報或是玩具店的展示平台上的槍械時,心臟還是會咚地激跳一下。但是,這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正常的反應、普通的警戒心,最近她已經能有這樣的想法了。畢竟,也許在某一天,現實世界裡會再次出現拿著真手槍的犯罪者——這並不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
再說,光是看到槍的照片或是影像就會馬上倒下、嘔吐之類的激烈的拒絕反應消失,自己也已經是得救了——詩乃是這麼想的。現在即使身處學校也不會有被排斥的感覺了。連平時一起吃飯的朋友也交上幾個了。當然,跟她們交談的那個契機,正是眼前的少年騎著摩托來校門前接詩乃的那件事——這一點讓她的心情多少有點複雜。
雖然看起來並沒發現詩乃在想著這些事,但和人還是變回了平穩的表情,點了點頭。
「這麼一來,死槍的事件,就終於告一段落……了吧。」
「嗯……是呢。」
詩乃也緩緩地點頭——途中卻不自覺地抿起了嘴唇。總覺得有什麼在牽動著記憶之海,但在抓住那一點疑問之前,從廚房裡現身的店主把兩個冒著熱氣的碟子擺上了桌子。
看見烤得接近米黃的豆跟擺放在正中間的柔滑可口的大塊醃肉,早就把午飯的便當消化完畢的胃開始產生暴力性的空腹感,讓詩乃像是被吸引過去一樣拿起了湯匙。然後她才回過神來,慌慌張張地縮回了手。
「啊,我、我可沒點這個啊。」
然後巨漢Master那粗獷的臉上浮起了一絲惡作劇的表情。
「沒所謂啦,請你吃的。桐人他。」
趁著對面的和人啞口無言的空隙,他大踏步地走回了吧台裡邊。詩乃從喉嚨裡發出「咯咯」的笑聲,再次拿起湯匙,向和人揮了一下。
「謝啦—承你款待了。」
「……嘛,我是沒差啦。反正拿到了兼職的工資,現在錢包還算挺鼓的。」
「哦—是去幹什麼兼職了吧?怎麼樣的?」
「之前不是說了嗎,三天間不飲不食的那個。嘛,那件事就放到正事後邊再說吧。總之先趁熱吃完。」
和人拿起桌上的瓶子灑了大量芥末到盤子裡,之後把瓶子交給了詩乃。詩乃也學他那樣做了,然後用湯匙抄起山一樣多的烤豆,送入口中。
徹底煮熟了的烤豆裡吸附著極其軟滑的甜味,嘗得出一種雖帶著洋風卻樸素得讓人懷念的味道。厚實的培根上也切去了多餘的肥肉,在舌頭上被紛紛絞碎。
「這個也……非常的好吃啊。」
輕聲說了句感嘆之後,她向對面大口大口地吃著的和人問:
「剛剛說過,這是波士頓風味吧?是用什麼來調味的?」
「嗯……這個嘛,記得是用了種叫什麼的粗製蜜糖的。艾基爾,那叫什麼來著?」
再次開始擦起玻璃杯來的店主,抬起頭來回答了。
「甘蔗糖。」【Molasses】
「諾,聽到了吧。」
「哦……之前還以為美國的食物只有漢堡包跟炸雞來著。」
把後半部分的聲音壓低說出來之後,和人露出了一個淡淡的苦笑。
「那是偏見。那邊的VRMMO玩家也是,相處下就能發覺都是些好人啊。」
「嗯,說得也是呢。前陣子也在GGO的國際服務器上跟一個西雅圖的女人聊狙擊的事聊了三小時。啊—不過……那傢伙的話應該怎麼都相處不好吧……」
「那傢伙?」
已經清空了盤子的一半的和人,邊嚼著食物邊重複了一次。
「那就是今天叫你出來的原因。你也知道的吧,上星期GGO舉行了第四次Barrett of Bullets個人部分決勝賽。」
簡稱為《BoB》、GunGale Online的官方最強者決戰大會。這個名字一說出來,和人馬上點了點頭。
「嗯,跟大家一起看了直播。這麼說起來還沒跟你說聲恭喜啊。……嘛,就詩濃來看應該是很懊惱的結果吧。總而言之,恭喜你奪得亞軍。」
「謝……謝謝啦。」
被這麼正式地恭賀,詩乃不自主停下了話題。為了掩飾這份羞意,她加快了一下進食的速度,然後才繼續說:
「既然你看過直播那就省事多了。奪得冠軍的,那個叫《沙多拉撒》的人……那傢伙,已經是第二次奪冠了。」
聽到這,和人飛快地眨了眨眼睛,像是要回憶起來似地把視線抬了起來。
「這麼說起來……我也參加了的第三次BoB裡,在場地那聽你說過來著。美國的玩家,光靠匕首跟手槍的武裝就在第一次大會裡完勝什麼的……。——咦,不是說從第二次開始便把服務器分成了美國跟日本,所以從美國那邊連不過來了嗎?」
「原本應該是這樣的……實際上,第二次跟第三次他都沒報名吧。但這次他似乎想出了辦法繞過限制,又或是給運營公司塞錢了什麼的……嘛,不管是什麼情況,就我來說都是歡迎的啦。早就想跟傳說中的《沙多拉撒》交手一次試試看了。」
「嗯。光看直播影像,也能看出詩濃你鬥志十足了。」
和人壞笑著這麼一說,詩乃就把嘴嘟了起來。
「不、不止是我這樣啊。在總決戰出場的三十人全都……不,除他以外是二十九人,大家都是火氣十足的。畢竟其中有好幾個人都是在第一次大會時直接被他打敗了啊。FPS的發源地也許是在美國,但GGO所使用的《THE SEED》引擎可是從日本流出的,他們帶著這種自尊進入了官方決戰的舞台……不過,到勝負揭曉時還是……」
「第一次大會的重現……畢竟結果是那樣子啊。」
詩乃把嘟起來的嘴彎了下來,不甘心地點了點頭。她用右手的湯匙把最後的培根送入口中,再回味了一次這道略顯樸素但口感厚實的料理,然後把想法切換過來,以客觀的角度喚醒一周前的記憶。
「從結果上來說就是這樣,但從過程來看還更加誇張啊。畢竟他這次參加,開始時可是什麼武器都沒帶著的。」
「咦……是空著雙手的嗎?」
「嗯。嘛,其實他還點了《軍隊格鬥術》的技能來作為替代。他偷襲第一個目標然後只用格鬥打倒對方之後,就搶過那傢伙的武器襲擊下一個目標……然後就這麼循環下去了。因為從其他玩家那搶來的槍無法上彈,所以單用格鬥把對方打倒的情況也發生了好幾次。那真是淒慘到……戰鬥的境界相差太遠,只能這麼說了……」
聽完詩乃那嘆息般的話後,和人抱著胳膊附和似地晃了晃頭。
「不過嘛……也就是說,沙多拉撒的角色構建是專攻近身戰鬥的類型吧?那麼,他應該對應不了中、遠距離戰鬥才是啊?應該說,GGO的玩家大半都是那種角色構建吧……?」
「你也看了我輸給那傢伙的場景吧?」
「嗯,在ALO裡邊看的。從畫面看來,詩濃你是一直線地衝往約三分鐘前沙多拉撒用來藏身的地方,所以大家都一個勁地叫著『別去那裡! 』、『詩濃快退回去!』之類的話來著。」
「就是那個啦,哼。」
用鼻音把回憶起來的那一瞬間的驚愕跟屈辱噴出後,詩乃努力用最為冷靜的口吻說了下去。
「在大會之後跟他直接打倒的十一個人談了一下,發現幾乎所有人都是同樣的輸法啊。明明幾乎不知道我們這邊的性格傾向,卻能完美地預測出我們的行動,被他的偷襲逼迫著進行貼身戰、連舉起槍的空隙都做不出來便死去了。雖然不知道美國那邊怎麼樣,但就日本的服務器而言,別說貼身戰,連用匕首戰鬥的場景也幾乎沒多少呢……」
「……呃,我聽說從半年前的第三次大會之後,使用光劍的人可是增加了不少的說……」
聽見和人用微妙的表情說出這話後,詩乃不禁苦笑了起來。
「那個啊,是因為你幹下了那麼華麗的事蹟啊。確實在年初的那段時間裡,練習用光劍斬落子彈的玩家也可以說為數不少,但模仿成功的人一個都沒有。 」
——雖然用的是評論他人的口吻,但其實詩乃自己也買了把小型光劍,以士兵型Mob進行了同樣的訓練——不過這是秘密。進行了一個月的苦練之後,對於突擊步槍的連射,第一發、第二發總算是能勉強擋住了,但至少得練到能把三連射全部擋下才能在實戰中有所作為。像和人那樣把十連射全部擋下什麼的就只能當是遙不可及的夢想了,現在那把光劍只是收在裝備欄裡當作護身符而已。
但是,如果在那個時候,把光劍從裝備欄調出裝備到腰間的話,她就能對沙多拉撒還以顏色了……吧?才這麼一想,詩乃就馬上搖頭擺脫了這種想法。怎麼看都製造不出空隙來這麼做吧。她把思考切換回來,轉回到之前的話題上。
「……總而言之,日本玩家裡邊——別說擊中他了,連能用槍瞄准他的人都沒有。沙多拉撒厲害的地方,應該不止在於他貼身戰的能力,還有那份預測戰況的能力吧。」
「嗯……是這樣啊……。不過,那種事有可能做到嗎……對付初學者的話還可以理解,連出場BoB總決賽的老鳥玩家都能百分百地看穿其行動…… 」
對於還是半信半疑地說著這話的和人,詩乃稍微聳了聳肩回答說:
「十人以上都是同一種輸法,這不能說是碰巧撞上的吧。嘛……正因為是老鳥,行動規律模式化的情況也更顯著呢。這個地形的話應該從這個方向攻擊、應該用這條路線移動——這些套路已經成為習慣了呢。」
這麼一說,詩乃才發現一個直到剛才都沒想到的事實,小小地倒吸了一口氣。
那個時候……在第四次BoB總決賽完結前的那一刻。
為了狙擊剩下的最後一個敵人——沙多拉撒,詩乃選擇的地點是一棟半崩壞的大廈的最上一層。按照詩乃的預測,沙多拉撒應該會橫越過的那條馬路,能從這一層的窗口確認到。
但是敵人預料到了詩乃會作出這樣的預測,先一步進入那棟大廈,在狙擊點附近潛伏了起來。他等著詩乃架好步槍的支架,再擺好伏射姿勢……才從詩乃背後,像是貓科肉食獸那樣襲擊過來。
但是,詩乃原本選擇的狙擊點並不是在最上層,而是在最上層其下一層。在那個高度已經能擁有充分的射角了。沒有那麼做的原因,是因為下一層是書庫。這個能讓詩乃回想起中學時代唯一能讓自己安心的圖書館的空間會擾亂她的集中力,因此就算明知會浪費幾秒時間,詩乃還是多跑了一層樓。但是在那層樓的陰影處,潛伏著她本應狙擊的敵人……就是這麼一回事。
也就是說,沙多拉撒連詩乃不會在下面一層的書庫,而會在最上一層展開狙擊的事也預測到了。但是改變狙擊點的理由,並不是基於身為狙擊手的合理判斷,而是完完全全基於個人的想法。就算他能看穿狙擊手詩濃的行動,也不應該看得穿現實世界的朝田詩乃喜歡書這一點。那麼,潛伏地點選在大廈最上層只是沙多拉撒碰巧地選對了而已嗎?還是說那傢伙,在看見下一層的書庫後,便確信詩乃不會選擇那裡作為狙擊點嗎……?
如果是後者的話,那根本不是憑經驗作出的預測了。而是超過VRMMO遊戲玩家技能範疇的……讀取他人想法的能力…………
「……濃。我說,詩濃啊!」
固定在空中的右手手指被什麼人按了一下,讓詩乃一下子把頭抬了起來。跟一臉擔心的和人的視線對上後,她慌慌張張地開口說:
「啊……對、對不起。剛剛在說什麼來著?」
「老鳥玩家的行動模式啊、套路什麼的。」
「這、這樣啊。呃……嗯,所以說……我想如果採取不同的模式、不像套路那樣行動的話,也許就能反過來向沙多拉撒偷襲了……」
半是自動地開口說出這樣的話,她才回想起今天把和人叫出來的理由是什麼。詩乃咕、咕地把冰幾乎融光了的冷飲喝下,想要把心情切換過來,但背上緊貼著的惡寒卻完全沒有消減。
對了……從背後以流暢的動作捉住詩乃,再以格鬥術技能僅花數秒就壓制了她的沙多拉撒,在緊張得停止了呼吸的詩乃的HP槽減滅前一刻,用低低的聲音說話了。幾乎完全沒發出聲音,而且是用英語說的話,所以當時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但現在耳邊卻似乎又迴響起那句話來。
『Your soul will be so sweet』……你的靈魂一定很甜美吧。
這台詞應該沒特別意義。網遊裡的對玩家戰鬥,在決出勝負時的得勝詞、或是敗落詞什麼的,執著於此的玩家並不在少數。那只是角色扮演的一種,僅僅如此而已。
像是對自己說著藉口一樣,詩乃刻意用開朗的口吻再次續起話題來。
「……那麼,說到無視套路的《沒規矩、亂出牌、不動腦》的傢伙嘛,能想到的人只有一個了吧?雖然現在準備似乎早了點,但為了年尾的第五次BoB,想要跟那傢伙先約好——」
她用作出手槍形狀的右手,往坐在對面的和人虛射了一下。
「就像這樣把他叫出來了。」
「咦……咦咦,我?」
對於身子向後倒去的和人,詩乃露著微笑,說出了早就想好的台詞。
「這個嘛,讓你把ALO的角色再轉換一次到GGO來實在也是過分了點啦,不過呢,我記得你似乎欠我一個人情的吧。怎麼樣啊,在那之後……用傳說級武器的心情?」
和人——桐人在《ALfheim Online》裡所擁有的黃金長劍《Excalibur》,是在即將掉落無底深洞時被詩乃撿回來的。整個服務器只有一把的超珍稀道具都大方地給了他,那麼這種程度的任性要求應該也有權提出來吧。而且就和人本人來說,有跟強者戰鬥的機會,不可能會不感興趣的吧。
而詩乃的預測真是一點失誤都沒有。和人馬上輕咳一聲說:
「這個嘛,我也不是沒跟那個沙多拉撒對戰一次的想法啦……不過,上次大會我之所以能拿到好成績,主要的原因應該也是其他參賽者都不習慣對付劍士而已。但是啊,從你的話聽來,那個沙多拉撒不止是貼身戰的專家,而且槍械也都能熟練使用吧?這有勝算嗎……」
「什麼啊,就你而言可真是軟弱的發言呢。確實那傢伙是很強啦,根本上來說也只是跟我們一樣的VRMMO玩家而已,不用說得像是專家對外行人那樣吧……」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
和人把背靠到古式木椅上,雙手抱上了後腦。
「沙多拉撒啊,真的只是外行人……只是一個VRMMO玩家嗎?」
「……什麼意思?不只是個玩家的話,你想說是什麼?」
「本職啊。不是以遊玩的心態而是而工作的態度,接受過槍械訓練的人。士兵什麼的……或者是警察的特種部隊。」
「咦——!?那種事,不管怎麼樣都……」
詩乃以為對方肯定是在開玩笑,於是只能苦笑以對。但和人卻用預料之外的認真的表情繼續說了下去:
「我也只是從新聞網頁看到一點消息而已……部分國家的軍隊啊警察啊,還有民間的保安公司什麼的,已經把潛行技術加入到訓練當中了。在那種地方研磨出了技術,也就是所謂的專家,為了一試身手而參加BoB……這種事也是有可能發生的吧。」
「…………這個,實在是……」
想太多了吧,詩乃才打算這麼說,卻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嘴唇。因為她想起了沙多拉撒那驚人的預測能力、還有那流暢的動作。完全可以用戰鬥機器來形容的那種戰鬥風格,確實像是超出了外行玩家所能有的水平。
但是,加入那人的本職真是士兵或者警察,在給目標最後一擊時會說出那種台詞嗎?靈魂很甜美甚麼的……那種人,如果要說他的《本職》的話,那應該不是士兵而是殺……
詩乃強行讓自己的思考在這裡斷開來。包含GGO在內,所有的虛擬世界都只是為了娛樂而存在的。沙多拉撒在現實裡是什麼人都沒有關係。下次在戰場看到他的話,這次一定要用必殺的.50口徑彈把他轟飛。用這種決心填滿胸膛,她用堅定的口吻說:
「不管對手是什麼人,在GGO裡邊條件是even的!連續兩次輸在同一個人手裡可就免了,下次一定要贏,不管用什麼手段!」
「……那個《手段》就是我,這樣嗎。」
「正確點說,是手段的一種。」
看和人露出一副「哈?」的表情,詩乃笑著補上了說明。
「對手是貼身戰的專家,所以只靠你的話多少有點不安,於是我跟另一個人也打了聲招呼。特別是,要靠她作為阻止你暴走的制動器,像是控制裝置之類的吧。」
「控、控制裝置?」
重複了一次的和人,似乎從這個單詞裡察覺出什麼的樣子,喀的一下把椅子端正下換回習慣的坐相。然後他從口袋裡拿出薄身形的便攜終端,用手指在上邊比劃著。然後他馬上抬起頭來,帶著苦笑向詩乃說:
「原來如此啊。」
「……什麼原來如此啊?」
這次是詩乃歪起頭來了。然後和人把終端放到桌面上,向詩乃這邊靠了過來。詩乃看了下高清4寸屏幕,發現上邊的是以這咖啡店為中心的御徒鎮周邊的地圖。從車站到店面的路上,有一個閃爍的青色光點。
「這個光點是?」
「詩濃你等的人快要到啦。還有一百米左右。」
正如他所說,光點是向著這間店移動的。走過路口,進入小巷,然後到達地圖中心的、那一瞬間——
喀啦啦~隨著門鈴的響動,詩乃抬起了頭。而收著傘進入店裡的那個人,則是在揮手拂去栗色長髮上的水滴之後,也直直地看向詩乃。然後她臉上浮起了彷彿只有那裡提前脫離了梅雨期的笑容。
「呀——詩諾諾!」

 

2

久違五年才被人起的暱稱被叫到,詩乃不由得綻放出笑容站了起來。
「亞絲娜,午安。」
然後她跟在光滑的地板上踏出輕快腳步聲走來的結城明日奈十指雙扣、小小地為再會慶祝了一下。然後兩人就那樣坐到相鄰的椅子上,而和人則是帶著略微疑惑的臉開口了:
「你們兩個……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要好了?」
「這個嘛,我上個月才去過亞絲娜家裡留宿來著。」
「居、居然是……連我也沒去過亞絲娜家裡啊!」
「什麼啊。說著心理準備什麼的轉頭跑掉的,不就是桐人你自己嗎?」
被明日奈這麼一瞪,和人便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啜了一口搖擺動感咖啡。看著他的樣子,明日奈做出個沒輒的微笑來,然後才看到拿著冰水跟毛巾過來的艾基爾,急忙把身子抬起來打了個招呼。
「好久不見了,艾基爾先生。」
「歡迎光臨。——現在這情景啊,還真讓人想起了以前的事呢。你們倆住在我家二樓的那段日子。」
「說什麼呢,我們現在不是還在你依古城的店裡當著食客嗎。……嗯,今天就……點些什麼好呢……」
在似乎跟相貌魁偉的店主認識了很久的明日奈瀏覽著軟木裝飾的菜單時,詩乃拿起了放在桌上的和人的便攜終端,又看了一次畫面。青色的光點跟咖啡店的位置重疊著,在那裡一動不動。
「……嗯。那麼,我要一杯薑汁汽水【ginger ale】。口味請偏辣一點。」
等明日奈決定好,艾基爾下單離開之後,詩乃一臉挪揄地開口問:
「我說,你們兩個啊,是把對方的GPS坐標登記下來了吧?你們的感情真是好得讓人脫力呢。」
和人馬上擺出一副認真的樣子,揮手說著「不不不」之類的話。
「我的終端上顯示的只有亞絲娜那台終端的位置,而且從亞絲娜那也可以調成不可見模式。至於我這邊,可不是只有這種程度的東西耶。亞絲娜,也讓她看看吧。」
「嗯。」
明日奈笑著從掛在椅背的挎包中拿出了便攜終端,沒解除待機畫面就交給了詩乃。詩乃接過來一看屏幕,上邊顯示著的是正合女孩子口味的可愛的動畫壁紙。
在畫面中央,有著一個用紅色絲帶綁住的大大的心形,正以差不多一秒一次的間隔規律地跳動著。心形上邊常規性地顯示著日期、時間跟信號狀況指示器,而心形下邊則是顯示著無法馬上反應過來的兩個並列數字。左邊比較大的字體顯示著「63」,而右邊小了很多的字體則是顯示著「36.2」。在詩乃專注地看著的期間,左邊的數字跳到了「64」。
「這到底……?」
到底是什麼啊,當她想這麼問的時候,和人露出難為情的樣子說了句「別盯著看啊。」然後詩乃才終於發現了這待機畫面上顯示的是什麼。
「誒……這個,該不會是桐人的脈搏跟體溫吧?」
「猜—中了。不愧是詩諾諾,直覺真好。」
明日奈鼓起掌來。詩乃把視線在終端畫面跟和人臉上來回掃了幾次之後,才把最先想到的問題說了出來:
「但、但是……怎麼做到的?」
「我這附近的皮膚下邊……」
和人用右手的拇指指了一下自己卹衣的左胸。然後他又把手伸向詩乃,用兩根手指表示著五毫米左右的間隙。
「植入了像這麼大的傳感原件【Sensor Unit】。那玩意測量著心跳跟體溫,然後以無線資料的方式傳送到我的終端裡去。然後我的終端再通過網絡,連帶著GPS坐標實時地送到亞絲娜的終端裡去——就是這麼一個機關。」
「誒誒?是生物芯片?」
這次詩乃真的被嚇了一跳,啞了兩秒才反應回來問:
「為什麼要做這麼誇張的……啊,難道是防止花心系統——?」
「不、不是啦不是啦!」
「不是這樣啦!」
和人跟明日奈以完美的協調性使勁地搖著頭。
「沒啦,在我開始幹這份次兼職的時候,那邊建議我植入的。說是每次都貼上電極的話會很麻煩。然後告訴亞絲娜這件事之後,她就硬是要求我把資料也送到她那裡去。沒辦法之下我只有自己編好程序,然後安裝到亞絲娜的終端上邊。」
「那是因為—桐人身體的資料讓那個公司的人獨占的話會讓人很不快啊。說到底,我從一開始就反對往身體裡植入那種奇怪的東西的。」
「咦,之前還一臉高興地說,『一有空就忍不住去看屏幕呢』的,不知道是誰呢?」
和人的話讓明日奈低著的臉上微微地紅了起來。
「沒啦,總覺得……看著這個就能平靜下來。啊啊,桐人的心臟跳動了—這麼一想,就會像這樣……自己的心也跟著跳了起來……」
「嗚哇,總覺得你這發言很危險哦,亞絲娜。」
詩乃笑著說了句之後,又再低頭看向手中的終端。不知不覺間,脈搏變成了67,而體溫也上升了一點點。抬頭偷看了一眼,和人正擺著一副撲克臉卡啦卡啦地咬著飲品裡的冰塊,但屏幕如實地反映了他其實心裡是很難為情的吧。
「哈哈,是這麼回事啊……。嗯……總覺得……真好啊……」
不小心把心聲說出來之後,詩乃趕緊抬起頭來,向眨著眼看過來的和人跟明日奈使勁地搖著頭。
「啊,不是啦,那個,沒什麼特別的意思啊,一點都沒。就是說……G、GGO裡也有心跳監測啦,不過那是在視線不好的場景時輔助用的,像這個那樣能跟少女心聯繫起來的地方,一點都沒有呢——我只是這麼想而已。」
趕忙把終端放回明日奈手裡之後,她用最快的速度繼續說了下去。
「對啦對啦,完全忘記正事了。那麼……雖然已經發郵件拜託你參加第五次BoB了,不過你能出場嗎?啊,不過用不著把角色轉換過來,那畢竟太勉強了。」
「啊,那完全沒有問題啊。我在ALO裡有個小號,家啊道具什麼的全部在那個小號上邊。」
看著展露微笑、用跟往常一樣平穩的口調說話的明日奈,詩乃也慢慢平靜下來,再深呼吸一次之後回話說:
「謝謝啦,要是有亞絲娜來幫忙的話,簡直就是如虎添翼、碉堡上加上重機槍了。只要花上幾天來練習下光劍,我想馬上就能掌握好了吧。」
「嗯,我打算在大會的一個月前轉換過去的,到時就拜託你帶我熟悉一下街道了。」
「當然了。GGO的食物也出人意料地別有風味哦。那麼……雖然說得早了點,請多多指教。」
詩乃把右手伸了過來,然後明日奈用她纖細的五指握住了。在兩人親密地握了下手之後,詩乃用收回來的手敲了一下桌面。
「那麼,正題就到此為止啦。接下來……」
她轉向桌子對面,還在喀嚓喀嚓地咬著冰塊的和人的臉——
「就給我好好地解釋下吧。你那份古古怪怪的兼職,到底是幹什麼的啊?不過嘛,既然是桐人你會去幹的事,我猜多半是做新型VRMMO的內測成員什麼的啦。」
邊瞪著對方的臉,詩乃問出讓她疑惑了將近三十分鐘的問題。
「嘛,雖然不完全是這樣,但也差不多啦。」
和人苦笑著點了點頭,然後用指尖指向埋入了傳感器的左胸附近。
「是在幹內測成員沒錯啦。但是,測試的並不是遊戲系統,而是新型完全潛行技術BMI(Brain•Machine•Interface)喲。
「咦!」
詩乃被這話嚇了一跳,瞪大著眼睛看向他。
「這麼說,終於AmuSphere要出次世代機種了?該不會是亞絲娜父親的會社設計的吧?」
「不,是跟RECT沒關係的公司。不如說……是間直到現在都還沒弄清楚全貌的公司……明明是間連名字都沒聽過的風險型企業,開發費用之類的卻出乎意料地多。也許背後是個很厲害的運營公司吧……」
像是被和人那無法釋懷的表情傳染了,詩乃也向右傾起了頭。
「誒……?那公司叫什麼名字?」
「寫作RATH,叫《拉斯》。」
「理所當然地,我也沒聽說過。嗯——有這個英語單詞的嗎……?」
「我也是這麼想的,但亞絲娜知道這詞。」
在和人旁邊喝著薑汁汽水的明日奈點了下頭,然後開口回答。
「〈愛麗絲穿鏡奇幻記〉裡有一首詩叫〈胡言亂語之詩〉,這是那首詩裡某一節出現的空想生物的名字。記得有個說法是豬,又有個說法是龜。」【該書為愛麗絲夢遊仙境的續作,詩原名是Jabberwocky,RATH在國內似乎被譯為綠毛豬】
「誒……」
雖然很久以前應該讀過這本書,但完全記不起有這麼一個單詞。邊在腦裡想像著圓圓的甲殼裡伸出豬頭的古怪形象,詩乃繼續問:
「拉斯……那麼,那公司是要自行發售次世代完全潛行機器?而不像是AmuSphere那樣好幾間公司一起共同開發?」
「不,這個嘛……」
和人還是用那種帶著疑惑的語氣低聲說:
「總的來說,那個機器本體做得是非常大的。顯示屏跟冷卻裝置什麼的一應俱全,加起來體積應該能撐滿這家店吧……聽說初代的完全潛行實驗機也是差不多這麼大的,足足花了五年才縮成NERvGear那種大小。明明RECT跟其他公司合作開發的AmuSphere2已經要在下年裡發售了……啊,這個是秘密來著?」
看和人縮起脖子的樣子,明日奈微笑著說:
「沒關係啦,似乎下個月的東京遊戲展覽上就會發布了。」
「啊,果然是要推出了啊。……真希望價格別定得太高了啊……」
詩乃只抬起眼睛向明日奈看去。而社長千金則是一臉嚴肅,深深地點了點頭。
「就是說啊。連我都不知道到底價格是多少呢。嘛,就我來說,雖然光玩ALO就夠了用不著馬上去買新機種,但聽說反應速度有著天壤之別後還是心動了啊。軟件好像也可以向下兼容。」
「呃,是這樣嗎。嗚,我要不要也去找份兼職呢……」
詩乃一時間差點把心神都放到了腦海裡的家計資料去,回過神來後轉而向和人問:
「……那麼,那個公司的大型完全潛行機器就不是家庭用的了?是商業用的嗎?」
「沒啦,應該還沒到實用階段呢。話說回來,那東西嚴格意義上跟現在的完全潛行技術根本是兩回事啊。」
「兩回事……?應該還是生成虛擬世界,然後潛行其中的系統吧?裡邊的世界是怎麼樣的?」
「我不知道啦。」
和人輕輕地聳了聳肩,用略微莫名的語氣這麼說著。
「好像是說為了保持機密什麼的,虛擬世界裡的記憶,全部都不能帶回現實世界裡來。我在測試時看到了什麼做了什麼,現在的我全部忘掉了。」
「……哈!?」
不小心發出了過大的聲音,所以詩乃馬上壓低聲音繼續提問。
「記憶……帶不回來?那種事……有可能做到嗎?該不會是在兼職的最後對你用上了催眠術吧?」
「不不不,是單純的電子層面的機制啦。不對……應該說是量子層面嗎……」
和人皺著眉撇了一下前額的長髮後,看了一眼在桌上放了很久的便攜終端。
「四點半了嗎。詩濃跟亞絲娜,時間上都沒問題嗎?」
兩人同時點了點頭。於是和人再次沉下身把背靠到古董一般的椅背上——
「那麼,就從最基本的地方開始說明吧。關於那個……《靈魂翻譯【soul translation】》技術的事。」
然後,又悠然地說出了一個前所未聞的名詞。
聽起來總覺得是遊戲的咒語之類的啊,詩乃是這麼覺得的。要說這個名詞跟最新技術有所關聯,那違和感也太重了。明日奈也輕輕側過頭,低聲說:
「Soul……靈魂?」
「我第一次聽說的時候也在想著,這名字起得真誇張啊。」
和人略微聳了一下肩,然後出乎意料地問出一個唐突的問題。
「你們啊,覺得人的心是在哪裡的呢?」
「心?」
忽然被這麼一問,詩乃的手下意識地伸往胸口。中途把手轉到嘴旁乾咳一聲,回答說:
「頭裡邊……應該說是大腦吧。」
「那麼,把腦部放大來擺到眼前的話,你能說出心在哪裡嗎?」
「你說哪裡……」
「大腦,也就是腦細胞的集合體吧。這樣……」
和人向詩乃攤開了左掌。然後用右手的食指在掌心點了一下,又在掌緣畫了個圈。
「正中間是細胞核,然後周圍包裹著的是細胞體……」
他順序地點著左手的五根手指,最後從手腕到肘部滑出一條線來。
「經由樹突和軸突,跟下一個細胞聯繫著。腦細胞就是這種構造。那麼,心又存在於腦細胞的哪裡呢?核?線粒體?」
「這個……」
見詩乃啞口無言了,明日奈代她回答說:
「桐人剛剛說過了吧,《跟下一個細胞聯繫著》。也就是說,大量腦細胞聯繫著的整個網絡就是心,對吧?你看……被問到《因特網是什麼》的話,只注目於一台台電腦是回答不出來的吧,就跟那一個道理。」
「嗯。」
就是這個意思,和人像是這麼說著似的重重地點著頭。
「腦細胞的網絡整體就是心,我覺得以現在的科學來說這就是正確答案了。但是……比如說,剛剛你說的《因特網是什麼》這個問題,應該會有很多種答案吧。世上所有電腦基於共通規格架構出來的網絡也叫因特網——」
然後他用手指敲了一下桌子上並放著的和人跟明日奈的便攜終端,說:
「像這樣,把一台台電腦當做構成要素的也叫因特網。進一步地說,在電腦前邊的用戶本身也可以算是網絡的一部分。把這些全部加起來,才是因特網本身吧。」
和人說完這句後頓了一頓,說著「我喝口水」把明日奈的薑汁汽水喝了下去。然後他忽然翻著白眼縮起了嘴來。
「哇……這店的辣味還是一如既往的辛辣無比啊。」
「跟便利店裡邊賣的完全不一樣,對吧。好像也有以此為基礎調製的雞尾酒,但我更喜歡這種真正生薑的口感。」
對於詩乃來說,Daisy CAFE的辣味薑汁汽水,是半年前和人第一次帶她來時點的、充滿回憶的汽水。要不是在GGO裡跟他邂逅的話,怕是一輩子都不會踏入這種看起來毫無格調的店子吧。世事還真是難料啊……帶著這種感嘆,詩乃催促著和人快點說下去。
「那麼……人類的心跟因特網,也有著什麼樣的關係嗎?」
把玻璃杯還給明日奈的和人點了下頭,然後用雙手做出包裹著什麼的樣子來。
「嗯。——你看,服務器也好路由器也好電腦也好手機也好,把這些聯繫起來的構造,只能說是因特網的《形式》對吧。」
「形式……」
「那麼,《本質》又是什麼呢?」
詩乃想了一會之後,開口說:
「也就是在那個形式裡……網絡構造裡流動的東西……?電子信號……?」
「電子信號跟光信號都只是媒體。網絡的本質,應該是那個媒體傳達出來的,語言化的情報……就先這樣假定吧。」
和人把帶著骨感的雙手緊扣著,架在桌子上邊。
「那麼,按剛剛說的,把幾百億腦細胞聯繫起來的網絡,當做心的形式的話……那應該從哪裡尋求心的本質?」
「媒體……也就是說,腦細胞裡流動著的電子脈衝所帶著的……情報?」
「不,所謂的電子脈衝啊,是這樣……」
和人右手握拳,靠近了攤開的左手手掌。
「只不過是讓神經元跟神經元之間,也就是突觸發出傳達物質的扳機而已。經由某條道路讓腦細胞連續觸發——這種形式上的事物,不能說是心的本質啊。 」
「咦……這個……」
在詩乃皺著眉頭的同時,明日奈帶著困擾的笑容開口了。
「再說下去也聽不懂啦,桐人~再說,心是什麼這種問題,現在的科學根本無法得出解答吧?」
「嘛,是啊。」
和人終於笑著點了點頭。
「哈、哈!?我說啊,讓我想了這麼久居然才說沒有答案,這太過分了吧。」
詩乃猛地發出了強烈的抗議。和人把視線斜往滿是水蹟的窗,像是自言自語一樣地繼續說:
「但是,有些人正試圖用某個理論找到那個答案。」
「某個……理論?」
「《量子腦力學》。原本好像是上個世紀末某個英國學者提出的理論。原本只是個很長時間裡都被當成笑話的理論,但基於那個理論,《拉斯》成功製造出了那個怪物……。——再往後的事我也是基本上搞不清楚啦。剛才不是說過腦細胞的構造嗎?」
詩乃跟明日奈同時點了點頭。
「細胞裡也有著承載那個構造的骨架。好像是叫《微管》吧。但是那骨架似乎不只是承載用的,連頭蓋骨裡邊也有。可以說是腦細胞的大腦吧。」
「哈、哈……?」
「那骨架是tube——也就是中空的管子。當然那是超微細的……直徑只有幾納米的東西,但裡邊似乎不是空的。在管裡邊,封著某種東西。」
詩乃不由自主地跟明日奈對了個眼神,然後又同時看向和人,小聲提問。
「裡邊有的,什麼東西……?」
「光。」
和人的回答極其簡短。
「光子……似乎正式的叫法是《災變性光子》【evanescent photon】,其實也就是量子的一種。其存在本身就是自由意志論的體現,總是在進行著機率論的不規則晃動。那種晃動……按照那個理論來說,正是人類的心。」
在聽著他的話時,詩乃從背脊到雙手都感到一陣不知來由的惡寒。心就是搖晃著的光。這個想像充滿了某種神秘的美感,但同時也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起——這已經是真真正正的神之領域了。
明日奈似乎也有著同樣的感概吧,淡色的瞳孔裡似乎浮現著不安的神色。然後她用帶點虛弱的聲音低聲說:
「桐人,剛剛你提到的新型潛行機器是叫……《靈魂翻譯機》對吧。Soul,靈魂……那種光的集合體,就是人類的靈魂嗎……?」
「拉斯的工程師是用《量子場》這個說法的。不過,既然他們都給機器起出這麼一個名字了,至少他們自己是這麼想的吧……那個量子場,就是人類的靈魂。」
「不過,這麼說的話,就是這麼一回事?靈魂翻譯機,並不是連接人類的腦,而是連接靈魂本身的機器……嗎?」
「這種說法,已經不是機器而是遊戲裡的魔法道具什麼的了吧。」
像是想要緩和周圍的緊張氣氛一樣,和人無所謂地笑了下,然後繼續說了下去。
「不過,實際上並不是魔法啊神蹟什麼的來驅動的。再往深處說明一下的話……構造腦細胞的微管光子,都是以《庫比特》【qubit,長度單位】為單位的資料保持著矢量的。也就是說,腦細胞並不像以前被認為的那樣只是單純的門閥開關,其本身就可以說是一台量子計算機了……不過我對這方面的話題也是完全無法理解……」
「別擔心,我早就到極限了。」
「我也是……」
詩乃跟明日奈都做出了棄權宣言,而和人也像是鬆了一口氣似的。
「對這個——既是計算機也是記憶體的光子集合體,說不定就是人類的靈魂的東西……拉斯內部是這麼命名的。搖晃的光,用英語說就是《Fluctuating Light》,略稱——」
然後他短暫的停頓了一下——
*
「《布拉克特之光【注:以後寫成Fluctlight】》。」
*
「…………Fluct,light……」
詩乃默默地重複了一次這個聽起來充滿神秘感的字語。如果之前說的理論全部都是真的話,自己的頭裡邊也存在著那個叫布拉克特之光的東西吧。不,應該說是,存在著的就是正在想這種事的《自我》本身……

就像剛才的戰栗再次復蘇一樣,詩乃撫摸了一下夏裝袖子裡伸出的手腕。旁邊的明日奈也是想要抱著自己身體的樣子,但她還是用更低的聲音開口了。
「——進行Fluctlight的讀取……不,是《翻譯》的機器,就是靈魂翻譯機嗎。這麼一來……這個翻譯,不是單方向的吧?」
一時間沒弄懂這句話的意思,因此詩乃歪過頭來偷看著明日奈那邊。她的眼中,明顯滲雜著不安的神色。
「詩諾諾,你看……我們所用的AmuSphere,並不只是讀取腦部向身體發出的運動命令吧。視覺、聽覺……也會把五感的情報送到腦裡邊,讓我們感受到虛擬世界。應該說,這個機能才是潛行技術的核心所在吧?那麼,靈魂翻譯機如果做不到相同的事,就根本稱不上是次世代機體了吧。」
「……也就是說……往連接者的靈魂上,送入情報……?」
說完,兩人同時把視線投往和人的眼睛。
黑髮的少年似乎有點難以啟口的樣子,但最後還是點頭承認了。
「是啊……靈魂翻譯機——在拉斯裡略稱《STL》——的翻譯技能是雙向的。把人類的Fluctlight裡儲存的數百億庫比特的資料,讀取後翻譯成我們自己能理解的語言的同時,也能把由我們的語言編寫的情報再度翻譯送進去。不這麼做的話,就跟亞絲娜說的一樣連潛行進虛擬世界都做不到了。具體來說,它能夠連接布拉克特之光保存、處理五感情報的部分,送入想讓你看到的東西或者聽到的聲音的情報。」
聽到這裡,明日奈像是強調這才是重點所在那樣探起身子,繼續追問:
「難道說……這種機能,也能對靈魂中的記憶使用嗎?桐人你剛才說過吧,沒有潛行時的記憶。那也就是說,靈魂翻譯機……STL,能夠消去記憶、甚至重新寫入記憶嗎?」
「不是啦……」
和人像是想讓她安心下來一樣,輕輕地握上了明日奈的左手,然後搖了搖頭。
「保持長期記憶資料的部分,不僅過於龐大而且保存方法過於復雜,就現狀來說似乎無法介入。我之所以沒有潛行時的記憶,好像只是單純的因為通往那部分的路徑被遮蔽了而已。也就是說,並不是完全沒有記憶,而是無法想起來……這麼一回事。」
「但我還是……很害怕啊,桐人。記憶可能會被操作什麼的……」
而明日奈低下的臉上,卻依然殘留著不安。
「再說,向你提出這份兼職的,是克里斯海特……不,是總務省的菊岡先生吧?雖然覺得他應該不是什麼壞人,但總覺得,那種看不清他心底想法的感覺,跟團長很像啊。總覺得……又要發生些不好的事了……」
「……的確,那個男人身上有些無法讓人安心的部分。真正的身份也好職務也好,到現在都還沒弄清楚。不過啊……」
頓了一頓之後,和人把視線的焦點投往虛空之中的某個地方。
「我啊,在業務用完全潛行初代機於新宿的露天遊樂場舉行第一次發表會時,就已經提前幾天排隊進場了。雖然當時還只是小學生……但馬上就想著『就是這個』了。一直在呼喚著我的世界就在這裡。從那時開始我就一直儲著零用錢,在NERvGear發售的當天就買了回來……然後在各種VR遊戲裡經歷了不知道多少時間。那個時候的我啊,真的覺得現實世界的事怎麼都沒所謂的。之後當選了SAO的測試玩家,發生了那起事件……好多好多的人死了。花了二年回來之後,又連接著發生了須鄉的事件跟死槍的事件……我……我想知道。VR技術,到底會往哪個方向發展呢……那些事件,到底又有著什麼樣的意義呢……這次的靈魂翻譯器,技術雖然是全新的,但基礎設計還是來源於醫療機器Medicuboid的。」
低著頭的明日奈,在聽到和人說的話後,兩肩忽然劇烈地抖動了一下。而和人則是用低低的,但卻堅定無比的聲音繼續說了下去。
「我有這樣的預感。靈魂翻譯器裡邊有著什麼東西。讓它不僅僅只是娛樂用機器的什麼東西……也許確實有些危險的方面吧。不過啊……」
像是要讓兩人冷靜一點那樣,和人做了個握起劍、用力一揮的動作。
「我啊,至今為止不管是去到哪個世界都能平安地回來。這次不也平安無事地回來了?嘛……雖然回到現實世界之後,我就只是個軟弱無力的玩家而已。」
「……明明沒我在後邊支援的話,背後就滿是空隙的。」
明日奈也輕輕地笑了下,「呼」地吐了口氣,看向詩乃的臉。
「真是的,為什麼這人總是這麼自信的呢。」
「嗯——嘛,畢竟他可是傳說中的勇者大人呢——」
雖然對他們兩人的對話有聽不懂的部分、也有第一次聽說的單詞,但詩乃放棄了進一步問下去的想法,轉而用惡作劇的口吻說了起來。
「上個月出的〈SAO事件全紀錄〉我也有看啦,還真令人無法相信那書裡邊的《黑色劍士》就是這傢伙呢。」
「喂、喂,別拿這個開玩笑啦——!」
和人向後傾去揮動著雙手,而明日奈則是輕笑了一下,說著「我也是呢」點了點頭。
「寫出那本書的,是在攻略組裡邊也是極其出名的某組織領導嘛。事件的記錄基本上還是正確的,在人物描寫上就有著很嚴重的偏頗了。他寫到桐人跟橙名玩家戰鬥的時候啊……」
「『當我拔出第二把劍的時候——能在我面前站著的,一個也沒有。』」
兩人爆出了一陣盛大的歡笑。和人則是帶著恍惚的眼神癱到椅子上邊。正當明日奈笑夠了開始緩過臉來時,詩乃像是要追擊一樣繼續說:
「那本書啊,好像還經過翻譯出版到美國去了哦?這麼一來,勇者大人你可是世界知名了啦。」
「……我好不容易才忘掉的……真是的,也該給我寄點出版稅來吧。」
再對縮起來碎碎念的和人爆發出一陣笑聲之後,詩乃想要問一下之前想到的問題,於是把話題轉了回來。
「不過啊,桐人。那個STL,從結果來看機能不是跟AmuSphere一樣嗎?用多邊形生成VR世界,然後讓連接上來的人潛入其中,只是這樣的話用上這麼誇張的系統有意義嗎?」
「哦,好問題。」
和人把身體從椅子挺直開來,點了點頭。
「剛才你說的是『用多邊形生成VR世界』吧。所謂的多邊形啊,就是坐標跟面的集合體……都是些數碼資料啦。雖然說現在的模擬技術已經發展到超高精細的程度了,樹跟家具什麼的已經很難分清真假,但本質上還是跟這個一樣而已。」
他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便攜終端,飛快地操作幾下,然後啟動了機子自帶的迷你游戲。在演示畫面上慢慢迴旋著的未來風格的賽車,其車內製作極其簡陋,車身曲面也頗為呆板,正是典型的多邊形模型應有的樣子。
詩乃抬起視線,微微地歪起頭來。
「這個嘛……ALO也好GGO也好,要是有太多人聚集在同一地方的話,有時也是會發生物體描繪延時的情況啦。不過,從根本上來說AmuSphere跟STL不是一樣的嗎?兩者不都是讓用戶看到或者摸到現實並不存在的東西,從零開始構建3D模型嘛。」
和人一下子沉默下來,然後舉起搖擺動感咖啡那變空了的杯子,示意詩乃看向那裡。
「詩濃,這個杯子,是現實裡存在的吧。」
「…………存在啊。」
一看就是非常可疑的樣子,但詩乃姑且還是回應著點點頭。然後和人再用杯子靠向詩乃的臉,說出了非常難以理解的話來。
「這麼說吧,這個杯子現在,在我的手中跟詩濃的意識……用拉斯的說法就是《Fluctlight》裡邊同時存在著。正確點說,是從玻璃杯那反射過來的光被詩濃的雙眼捕捉,然後在視網膜轉換為電子信號,再在意識中形成玻璃杯這個物體的影像。那麼,接下來,像這樣……」
他忽然伸出左手,遮住了詩乃的雙眼。她反射性地閉上眼睛,於是視界一下子被帶著淡紅的深灰色充填上了。
「怎麼樣,詩濃意識裡的玻璃杯一下子就完全消滅了嗎?」
完全不懂他到底想說什麼,但詩乃還是先照直回答了。
「……怎麼說都不會健忘到那程度吧。都盯了這麼久,玻璃的顏色跟形狀什麼的怎麼都能記住了。啊……不過,似乎漸漸模糊起來了……」
「就是那個。」
終於面前的手移開了,詩乃睜開眼睛,半瞪著玻璃杯對面的和人的臉。
「什麼那個啊。」
「知道嗎……我們在看著這個玻璃杯、桌子還有對方的臉時,"連帶著記錄、再現的方法都會隨著那份資料保存在Fluctlight的視覺處理領域裡邊"。那不是閉上眼就會消失的、單純的字符畫面。就是這麼回事。像這樣讓你看不見杯子的話,詩濃你對它的印象就會逐漸淡薄……」
和人把握在右手的杯子藏到了桌子下邊。
「然後往詩濃的Fluctlight視覺領域裡,輸入跟剛剛看見杯子時同樣的資料、同樣的形狀。這麼一來詩濃就能看到現實裡桌子上並不存在的杯子了。那是遠超多邊形的精細度……應該說,跟真正的杯子沒什麼不同的東西了。」
「…………這個嘛,理論上說不定是這樣了……不過,人的意識保存著的資料,那就是《記憶》了吧?用外部的操作讓其再現什麼的,又不是催眠術,那要怎麼辦才能……」
說到這裡,詩乃才像是想起了什麼一般停下話來。
不過在十幾分鐘前——和人才剛剛說過的,正是可以做到這點的機器。直到剛才還沉默著不說話的明日奈,小聲替詩乃接了下去:
「AmuSphere,是讓用戶的腦裡看見多邊形的資料……而STL,是往人的意識輸入短期的記憶……。也就是說……並不是人造的物體。STL創造的虛擬世界裡看到、聽到的、碰到的的東西都是……我們自身意識層面上理解到的真正的存在,是這麼回事嗎……?」
和人重重地點了下頭,把杯子放回桌子上然後繼續說了下去。
「記憶視覺情報……拉斯內部是叫《助記圖像資料》【mnemonic visual data】的。我也還記得初期進行測試潛行時的事……真不同啊。完完全全的不同啊,跟AmuSphere創造出來的VR世界。雖然只是一個狹窄房間大小的空間,但我——」
在忽然停下話題、露了一個明顯是勉強裝出來的笑臉後,和人繼續說了下去。
「……剛開始,還不知道那個是虛擬世界啊。」

 

3

會跟現實混淆的虛擬世界。
從上個世紀開始,就被大量的架空想像過的題材。詩乃也馬上想出了五個左右的、這種題材的小說跟電影。
到了這個潛行技術實用化、民用的NERvGear跟AmuSphere都在市面上開始發售的時代,我們終於不得不從根本上懷疑《現實到底是否真的是現實》這個命題了——這種新聞或是博文已經是隨處可見了,詩乃本人在第一次潛行前也是多少有些不安。
但是,從結果上來說,不知是應該安心呢還是應該遺憾,這種擔心是完全沒必要的。 AmuSphere創造出來的VR世界,是由最先進的科技誕下的奇蹟,這點是毫無疑問的。能夠用五感去接觸的虛擬世界十分美麗、鮮明,但——也正因如此,跟現實世界的區別也一目了然。看見的景象、聽到的聲音、碰到的東西,一切都過於純粹了,換句話來說就是過於單純了。空氣中不存在塵埃、衣服上不會掉線、桌子上一點毛刺都沒有。由電子代碼生成的3D物體,都是絕對性地受制於設計它們的企業員工、還有構成它們的電腦CPU的。當然以後會怎麼樣誰也不清楚,但至少在二O二六年、現有的科技下,無法創造出能跟現實混淆的虛擬世界——……
詩乃就是這麼想的。直到今天,聽到桐谷和人的話之前。
*
「……這麼說來,桐人。說不定啊,你現在也是……叫STL來著,在那個機器裡邊吧?就像你說的那樣,正在被輸入關於我跟明日奈的《記憶》之類的。」
為了遮掩自己因為和人的話而失神的那一瞬間,詩乃惡作劇地笑著說出了這樣的話。當然她是打算馬上說句「那不可能吧」來揭過這句話的,沒想到對方卻皺著眉盯了過來。
「等……別、別這樣啦。我是真人來著。」
詩乃慌慌張張地搖起手來,但和人依然一副懷疑的樣子。
「如果你是真正的詩濃的話……那麼一定記得昨天跟我約好的事吧。」
「約、約好的事?」
「作為今天叫我出來的回禮,請客讓我放開來吃這裡最美味的《Daisy芝士蛋糕》,這樣的約定。」
「咦……咦咦!?根本沒這樣的約定吧!啊,不、不過這不是說我就是假的啊,我是真人!你說對吧,亞絲娜?」
說著她看向旁邊,卻不知為何連明日奈都緊握著雙手說了起來。
「詩諾諾……你忘記了嗎?約好了讓我隨便吃《鮮莓&櫻桃-水果餡餅》的事……」
「咦咦咦!?」
難不成是在虛擬世界裡正被改寫記憶的實際上是自己嗎……才剛這麼想著,和人跟明日奈兩人的臉同時抖了起來,然後一起笑了出來。然後她才終於發現到自己被反過來捉弄了。
「你……你們還真過分啊,連亞絲娜都這樣!下次到了ALO的話,我就給你們一百根引導箭嚐嚐!」
「啊哈哈,抱歉抱歉,原諒我吧詩諾諾!」
明日奈笑著抱了過來。雖然她這種毫不做作的親熱感讓心中一下子暖了起來,但詩乃還是哼了一聲轉過臉去。但馬上又彎起嘴巴,兩人一起大笑起來。
就像是想延續這平穩的氣氛一樣,和人用緩慢的話語說了下去。
「Fluctlight也好,助記圖像也好,雖然光從造詞來看都是些古怪到了極點的技術啦……但是,STL創造出來的虛擬世界,實際上應該比AmuSphere創造出來的更能讓我們接受吧。說到底,畢竟那就是《真實的夢》之類的東西……」
「夢……?」
意料之外的詞語讓詩乃眨了眨眼,然後ALO內部認定為會向周圍放出睡意的守衛精靈劍士則是認真地點了點頭。
「是啊。喚出作為記憶保存著的物體群,然後組合著創造出世界,讓人在其中活動……這不是跟夢的構造幾乎完全相同嗎?實際上,在STL裡潛行的人的腦波,跟睡眠時的情況也是十分接近的樣子。」
「這麼說,也就是你這傢伙,是在夢裡邊打工了?三天裡邊一直在那躺著,然後時薪就滾滾而來了?」
「所、所以啊,從一開始我就說過了不是嗎。不飲不食就是那樣躺著。當然,營養跟水分都通過點滴注射著啦。」
這麼說起來,和人在剛來到店的時候似乎是說過這樣的話。但沒想到真工作本身就是躺在現實世界的實驗床上一動不動,做著長長、長長的夢。詩乃抬起視線看著他,然後混著嘆息低聲說:
「連續三天的夢嗎……要是有那麼長的話,似乎能幹很多各種各樣的事了呢。起碼不會在吃下蛋糕前醒了過來。」
「很遺憾,我連在裡邊吃了什麼都記不起來了呢。嘛,就算在裡邊能每天都吃到蛋糕……」
開玩笑就到這裡為止吧——似乎是想這麼說的,但和人的話卻說到一半就停了下來。詩乃把視線移過去,發現在長了一點的劉海下,和人的眉頭似乎皺了起來。
「怎麼了嗎,桐人?」
連明日奈的發問他都沒馬上反應過來,只是一副想抓到什麼的樣子,把手伸到嘴旁。
「…………蛋糕……不,不是……。是更加硬的……鹹鹹的……不過,很有風味。那是……」
「記、記起來了嗎?在虛擬世界裡,吃了什麼是不是?」
「…………不行,想不起來。是沒在現實吃過的味道……應該,是這樣來著…………」
和人又花了幾秒鐘,絞盡腦汁地想著,但終於還是放棄般地吐了一口氣。然後詩乃終於忍不住了,把心中一直懸著沒問出來的問題說了出來:
「我說桐人,這真的做得到嗎?現實中沒吃過的東西,在STL裡邊吃到什麼的。畢竟,STL創造出的虛擬世界,是由潛行的人記憶中喚出各種碎片構成的吧?那麼,從根本上來說,就不可能讓那人看到沒看過的東西、吃到沒吃過的東西,應該是這樣才對吧?」
「啊……是啊,也對呢。就跟詩諾諾說的一樣……如果是這樣的話,STL的世界雖然有著究極的擬真度,但自由度也是極端地低吧?像艾恩葛朗特還有Alfheim那樣、跟現實世界差得很多的異世界,是做不出來的吧。」
對於明日奈說出的觀點,和人先是慢慢點了下頭,然後又馬上搖頭笑著開口了。
「你們真敏銳呢,說得真好。我最開始聽到這個助記圖像的事時,根本沒注意到這種事。然後在這次長時間潛行實驗時才終於想到這點,然後問了一下拉斯的工作人員們,才知道這方面是STL技術的核心——所以就是核心一般的秘密,不能向我仔細說明……不過,要說的話……那個員工說的是虛擬世界是從記憶構造出來的,也就是說,並不只限於潛行者本人的記憶。」
「咦……那是什麼意思……?」
詩乃艱難地琢磨著這句話的意思,但旁邊的明日奈卻是倒吸了一口氣。
「難道說……其他人的記憶?不……該不會是,並非是誰的記憶、而是從零開始創造出來的記憶……?」
聽見那一半是自言自語的話,詩乃才終於明白過來。
如果,記憶中的視覺情報……那個什麼助記圖像,有著對自己以外的人也適用的規範性的話?而且那種規範性已經被解析完畢的話……?原理上來說是完全可能的事。到處自己未曾看過的東西、未曾品嚐過的食物、連想都沒想像過的情景——生成一個如此真實的《夢》。
這個想法的潛台詞,馬上就從和人口中說了出來。
「……我啊,從開始在拉斯打工之後已經差不多兩個月了……剛開始的測試性潛行並沒有限制記憶,能回想起來的VR世界也有那麼幾個。其中一個啊,只是在寬闊的房間裡看著一大堆貓在擠啊擠,大概是有幾百隻左右吧。」
詩乃一瞬間想像著都是貓的天國而放鬆了表情,然後小小地搖了一下頭揮去這妄想。然後用視線催促了一下,和人才擺出一副回憶的表情繼續說:
「……現在回想下,那房間裡邊啊,有著好多我都沒見過的各色品種的貓呢。不止是這樣……連長著翅膀在空中飛的、幾乎是圓形在房間裡彈來彈去的都有。那種東西,根本不可能在我的記憶裡存在吧。」
「……而同樣地,也不可能是其他某人的記憶,對吧。因為長著翅膀的貓什麼的,現實世界裡誰也沒有看過吧。」
明日奈如此說著,然後用「如果是這樣」繼續說了下去。
「那個在半空中飛著的貓就是工作人員創造出來讓桐人你看的……或是STL系統自身從零開始創造出來的,是嗎?」
「如果是後者的話那就厲害了。能做到這點的話,就不止於一個個的物體,最後連一整個世界都有可能由系統創造出來了吧。」
聽到和人說出來的話,三人一時間都停下話來。
不經過人為調整創造出來的虛擬世界——
這個概念讓詩乃的心臟高速跳動起來。要說為什麼的話,最近這段日子,詩乃開始對GGO跟ALO這些VRMMO世界中的《隨性式設計》帶有違和感。
現存的VR世界,理所當然地從頭到尾都是開發會社的3D設計者組合出來的世界。建築跟森林、還有河流什麼的,就算看起來再沒有特徵的存在,實際上都是某人根據自己喜好配置著物體構建出來的地形。
在進行遊戲時偶然地想通了這一點之後,詩乃的心中一直有著某種醒悟過來般的感覺。我們終究只是在名為開發者的神明手中東奔西跑的存在——這種想法不由分說地佔據了意識的一個角落。
說到底,詩乃並不是單純地為了娛樂而開始玩GunGale Online的。就算現在已經擺脫了過去的束縛,她依然認為在GGO裡鍛煉自己是帶著某種現實性的意義的。到了現實依然帶著模型槍四處走動的傢伙,還有某些喜歡往身上掛滿勳章的玩家,她不是為了從那些人身上得到共鳴而玩這個遊戲的。遊戲內的詩濃鍛煉出的忍耐力、自制力也會讓現實裡的朝田詩乃一點點地堅強起來——她是帶著這種信念的;反過來說,要不是這樣的話,她根本沒理由去把本來已經緊缺的時間跟金錢投入到虛擬世界裡了。
極度怕生的自己,能只花上幾個月的時間就跟結城明日奈交上如此深厚的友誼,應該也有這方面的原因在吧——詩乃是這麼想著的。雖然明日奈是個一直都在溫吞地笑著的女孩子,但她毫無疑問是跟詩乃抱著同樣價值觀的人。並不是逃避性地玩著VRMMO遊戲,而是用虛擬世界得到的經驗跟羈絆,讓現實的自己得以成長——明日奈也是這樣的人。和人就更加不用說了。
正因為如此,詩乃才不想帶著VR世界只是一個人工造物、而裡邊發生的事也全都是虛構的想法。但是,雖然她不想有這種想法,不巧的是VR世界裡確實有著製作者這種存在。
前一個月時,在明日奈家裡留宿的夜裡,詩乃在打著燈光的房間裡把這藏在心中的違和感一點一滴地吐露出來。然後躺在大床另一邊的明日奈想了一會,便作出了的回答。
『詩諾諾,我想就這點來說,這個現實世界也是一樣的吧。現在我們身處的這個環境,家也好街道也好,名為學生的身份也好,連社會構造也是——全部都是某些人設計出來的東西呢……我想啊,所謂的堅強起來,應該就是指能在這種環境裡往自己想前往的方向邁進的意思吧。 』
然後又過了一會之後,明日奈帶著笑意地繼續說:
『不過,還真想看一次啊。並不是由誰設計出來的VR世界。如果那種事真能做到的話,那一定是個比現實更現實的《現實世界》【Real World】吧……』
*
「Real World……」
詩乃無意之間把這詞說了出來,而明日奈似乎也想起了同一件事,在身旁點了點頭。
「桐人……那麼,按你的說法……用STL的話,就能夠在主觀上創造出跟現實世界相當、甚至更加現實的現實了,是嗎?沒有設計者的,真正的異世界?」
「嗯……」
和人稍微想了一下,結果還是慢慢地搖了搖頭。
「不……就現狀來說應該很難吧。單純的森林或者草原什麼的,只要都讓系統來幹就應該能生成出來了,但要創造出有條理的大規模街道什麼的,不靠人類設計師來幹應該行不通吧。要說其他可能性的話……比如說準備幾百個測試玩家,由原野狀態從零開始,建造出街道、文明社會之類的東西,這樣也許能演變成沒有神明一般的創造主的世界……」
「哇,那還真是很漫長的計劃呢——」
「想完成地圖起碼得花上幾個月吧。」
是當和人在開玩笑吧,明日奈跟詩乃同時笑了起來。但說話的當事人還是擺出那副皺眉苦思的樣子,然後從嘴裡說出了像是猜測一樣的低語。
「這樣子模擬出發達文明嗎。不……那種事不一定做不到。STL的FLA技能再改進一下的話……而且,有必要把帶進去的記憶限制起來……」
「S—T—L的F—L……什麼來著?」
見自己連著說出的簡稱讓詩乃板起了臉,和人連忙抬起了頭。
「啊……那是基於靈魂翻譯技術的魔法之二。剛才,不是說STL創造的虛擬世界跟夢差不多嗎?」
「嗯。」
「有時會做一些很長很長的夢,就算起床了還會渾身疲勞的吧。要是可怕的夢的話就更是……」
「啊——有的有的。」
詩乃還是板著一張臉的樣子,點了點頭。
「從什麼東西手中逃啊逃啊,逃到一半都覺得這應該是夢了,但就算這麼想著結果還是醒不過來。逃了好久之後才想著終於醒過來了,結果連醒來這部分也是夢。」
「這種夢啊,感覺上過了多長時間的呢?」
「誒?兩個小時……三個小時左右吧。」
「就是這裡。把腦波放到屏幕上顯示出來的話就能發現,雖然本人是覺得看到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但實際上做夢的時間只有醒來之前的幾分鐘而已。」
說到這裡和人先停了一下,突然把手伸了出來,遮住了桌上並排放著的兩台便攜終端。他用惡作劇般的視線看向詩乃,輕輕地笑了一下。
「開始說STL的話題時是四點半左右吧。詩濃,你覺得現在是幾點了?」
「咦……」
忽然被這麼一問,詩乃不由得閉起嘴來。才剛過夏至的這個時期的天空還是如此的明朗,無法從太陽下山的情況判斷出時間。沒辦法之下她只好推測著回答了。
「嗯……四點五十分左右……?」
然後和人把終端上的手移了開來,把畫面轉向詩乃。詩乃看了一眼,電子數字顯示著的時間是五點左右。
「哇,已經過了這麼久了嗎?」
「就是這樣,時間其實是一種非常主觀的東西。不止是在夢中,即使是在現實世界也是這樣。要是發生了什麼緊急事態,腎上腺素一下子湧了上來,然後時間的流逝就會變慢了吧。反過來說要是放鬆的情況下專心進行對話,那麼時間就會在轉眼間過去了。拉斯在研究人的意識……Fluctlight的過程中,對於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也得出了一個模糊的結論。總的來說,意識的關鍵部位裡思,有著可以稱作是《思考時鍾振盪器》的電子流。雖然還不知道這是從哪裡發出的啦。」
「時鐘……?」
「你看,不是經常有說電腦的CPU是幾十赫茲的嘛。就是那個啦。」
「就是說一秒鐘的計算次數吧?」
對說出這話的明日奈點了點頭之後,和人又用放在桌上的右手指尖敲出了咚咚的聲音。
「那東西也是,雖然在說明裡記載了最大數值,但實際上那並不是一個定值。平時都為了抑制發熱而慢慢活動,但要是命令它進行大量處理的話——」
咚咚咚,他手指的跳動速度逐漸快了起來。
「用動作時鐘強行帶動,把計算速度提高起來。布拉克特之光,也就是人類意識裡的量子計算機也是一樣的。發生緊急事態的話,應該處理的資料也一口氣增加,讓思考時鐘加速來對應事態。詩濃也是,在GGO的戰鬥裡精神極度集中的時候,會覺得自己連子彈都看得到對吧?」
「啊—嗯,狀況好的時候會這樣。雖然還是做不到像你那樣的《避開彈道預測線》。」
看詩乃嘟起嘴來說出這話,和人苦笑著搖了搖頭。
「現在的我也做不到啦。在下次BoB之前不練回來的話……總而言之,那個思考時鐘,就是影響時間感覺的東西。當時鐘加速的時候,人類就會感到時間的流逝相對地慢了下來。睡眠中這種情況就會更加顯著。因為要處理數量龐大的記憶資料,時鐘被提升到接近極限的速度,而作為結果,在那幾分鐘裡就做了相當於過了好幾小時的夢。」
「嗯嗯嗯……」
詩乃抱起雙手想著。自己的腦,應該說靈魂,是由光子構成的電腦。光是這種話就已經脫離常識了,而《思考》這種行為又會導致電腦的處理速度上升或下降。就算再怎麼解釋,都覺得這種事完全沒有實感。但是,和人像是說著「還沒完呢」地笑了起來,繼續說了下去。
「——這麼一來,如果能在夢中把工作跟作業都完成掉的話,不是很厲害嗎?雖然現實世界裡只過了幾分鐘,夢裡邊可是過了好幾個小時哦。」
「那、那不可能啦。」
「就是啊,怎麼可能做出這種隨心所欲的夢啊。」
詩乃跟明日奈同時反對了起來,但和人還是笑著搖了搖頭。
「真正的夢之所以會支離破碎,是因為那是記憶整理工作裡的剩餘產物。由STL製作出來的夢是更加清醒的……應該說,那個VR世界只有構造跟夢相似而已。在這個世界裡,干涉決定思考時鐘的電子流,強制性讓它加速。而跟這同步地,虛擬世界的時間基準也會跟著加速。結果,用戶就能在虛擬世界裡過上比實際潛行時間多上好幾倍的時間了。這就是STL的另一個關鍵機能,《Fluctlight•Acceleration【布拉克特之光加速器】》,簡稱FLA……就是這麼回事。」
「……總覺得,這已經……」
完全不像是現實性的話題了呢,詩乃如此地小小嘆息了一下。這已經不是跟AmuSphere「有一點不同」的程度了。
光只是潛行技術的應用,就已經讓社會生活發生了很大程度的變化。聽說對於以節省資源為第一要務的一般企業來說,在虛擬世界裡進行會議跟營業報告等已經是家常便飯了;錄入各種場景讓人能從任意一個角度觀看的3D連續劇跟電影也是每天都有好幾部在播放著;以高度重現為賣點的觀光軟件則是在年長者之間大受歡迎;又像剛才和人說的,這是連軍事訓練都開始在虛擬世界裡進行的時代了。
正是因為不出家門也能做到的事一下子多得太過分了,用自己的雙腿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的《散步族》風潮開始刮了起來,而《虛擬散步軟件》也跟著推出然後又是大受歡迎——這種本末倒置的情況也開始出現了。大企業的漢堡店跟牛肉飯連鎖店的虛擬分店更不是最近才出現的東西了。
就像這樣,在虛擬世界刮起的潮流面前,誰都不知道現實世界到底會被沖到什麼地方。已經是這樣的世道了,要是能加速意識的靈魂翻譯器這種東西也跟著面世的話,到底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呢——想到這裡,詩乃感到某種寒意而擦了一下自己的雙腕;而該是想起了類似的事、皺著眉頭的明日奈也低聲開口說:
「漫長的夢……嗎……」
然後她看向旁邊的和人,輕輕地笑了起來。
「SAO事件發生在靈魂翻譯器普及之前,實在是太好了……應該這麼想嗎。如果對應硬件不是NERvGear而是STL的話,艾恩葛朗特大概會有千層左右、而要通關則得在裡邊花上二十年左右了吧。」
「饒……饒了我吧……」
看和人用力地搖著頭的樣子,明日奈又淺笑了一下,然後才接著說:
「那麼,這個週末裡,桐人你一直在做一個很長的夢嗎?」
「啊啊。因為是長時間連續運行實驗啊。三天間不飲不食地在裡邊潛行呢。雖然有做營養劑的點滴,但果然還是瘦了一點啊……」
「已經不是一點的程度了啊。真是的,又在幹這種亂來的事。」
明日奈做出了一個可愛的氣憤表情,雙手在胸前抱了起來。
「明天我會去川越市替你做飯的啊!得拜託小直葉,讓她先準備好大—量的蔬菜才行。」
「還、還請手下留情。」
微笑著看向兩人互動的詩乃,邊說著「這樣啊」點頭,邊把想到的疑問說出了口。
「嗯……這麼說起來,你是在連續潛行的三天內,一直都用著思考加速機能工作著吧?實際上在裡邊過了多長時間?」
和人像是要翻找自己的記憶那樣傾過頭來,然後用不太確定的語氣說:
「嗯——剛才也說過,潛行中的記憶被限制起來了……不過,聽說就FLA機能的現狀來說,最多把時間延長到三倍左右……」
「這麼說是……九天?」
「差不多有十天左右吧。」
「哦……到底是在怎樣的世界幹了些什麼樣的事呢。你說過無法帶出記憶了,那麼現實的記憶能帶進去嗎?還有其他的測試員嗎?」
「沒啦—這方面的事,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說是有預備知識的話,會影響到實驗結果什麼的。不過,雖然潛行中的記憶被遮蔽了,之前的記憶又怎麼樣呢……我去的六本木大廈裡只有一台STL實驗機,潛行的也只有我一個。關於《裡邊》的事我是一丁點都不知道,作為玩家來說,這種測試也沒有一點成就感的。總算是讓他們說出來了的,只有實驗用虛擬世界的代號而已。」
「哦,是什麼?」
「《Under World》。」
「Under……地下世界?是這種風格的VR世界嗎?」
「不知道啊,世界設定是偏現實還是偏幻想又或是偏SF,連這點事都沒告訴我啊。不過嘛,既然是這種名字的話,應該是像地下風格那樣,是個偏暗的世界吧……」
「嗯~總覺得很難想像啊。」
詩乃跟和人一起低過頭來想像。而明日奈則是把纖細的手指點到下巴上低聲說:
「說不定……那也是從愛麗絲的故事裡的名詞。」
「愛麗絲的……?」
「剛剛說過拉斯這個名字也是如此吧,是〈愛麗絲穿鏡奇幻記〉裡選出的名字。那本書,最早的私家版好像是叫〈愛麗絲地底探險記〉的。原本的標題是〈Alice's Adventure Underground〉。」
「哦,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啊。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還真是間有童心的公司啊。」
詩乃笑著繼續說:
「這麼說起來,愛麗絲的書兩本好像都是說漫長的夢境的吧。……這麼說來,桐人你在潛行的時候,說不定也經歷了跟兔子一起喝茶啊、跟女王大人一起下棋啊之類的事呢。」
聽詩乃這麼說,明日奈也覺得很有趣,哈哈地笑了起來。但看向被笑著的和人本人,卻發現他不知為何擺著一副嚴肅的表情盯著桌子的一點。
「……怎麼了?」
「……沒啦……」
他把視線往上抬回應著詩乃的問題,然後一下皺起了眉頭,重重地眨了幾下眼皮。
「剛剛聽到愛麗絲……這個名字的時候,好像要想起什麼事的樣子……嗯……你看,不是常有這樣的事嘛。直到剛剛為止都在想一件很在意的事,但到底在意的是什麼卻完全想不起來,留下的只有這份不安感而已。就跟那差不多。」
「啊—有的呢。夢到了可怕的事而嚇醒之後卻想不起夢裡的內容,就像那樣吧。」
「有什麼……好像忘記了一件必須現在馬上去做的什麼事……」
擔心地看向開始胡亂抓著頭髮的和人,明日奈問了起來。
「你想到的,應該就是實驗時發生的事吧……?」
「不過啊,你不是說虛擬世界的記憶被全部消除了嗎?」
詩乃也跟著說了這句話。和人又再閉起雙眼想了好一陣,終於還是放棄般地垂下了雙肩。
「……嘛,畢竟是十日份的記憶呢。也許還留著沒遮蔽的一些碎片吧……」
「是嗎……這麼想來,如果還留著記憶的話,你就比我們多過了一周的年紀了呢,精神上來說。總覺得……有點可怕啊,這種情況。」
「我是有點……高興啦,好像差距縮小了的感覺。」
比詩乃跟和人大上一歲的明日奈笑著說出了這樣的話,而和人也微笑以對。
「這麼說起來……在昨天潛行結束後,直到今天回學校上課為止,都有著一種怪怪的違和感啊。像是……明明是熟悉的街道啊電視節目啊,總覺得很久沒看過了。班上的傢伙也是……咦,這是誰啊,大概是這種感覺……」
「不過十天而已,別說得這麼誇張啊。」
「真是的—連我都不安起來了。」
聽和人這麼一說,詩乃跟明日奈都板起了臉來。
「桐人,別再去做那種亂來的實驗了。絕對會對身體造成負擔的啊。」
「啊啊,長時間連續運行實驗也完美地成功了,基礎設計上的問題點好像也全部搞清楚了。接下來就終於是設計實用向機器的階段了呢,不過還不知道要花多少年才能到那一天……我短時間內也不會去做兼職的啦,下個月就要開始期末考試了呢。」
「嗚……」
和人這麼一說,詩乃就做出了一個痛苦的表情。
「打住,別讓我想起些討厭的事情啦。桐人跟亞絲娜那邊還好說,紙面考試什麼的幾乎都沒有。我這邊居然還在用答題卡式啊—真服他們了,盡幹蠢事。」
「呵呵,那找個時間來辦次學習合宿如何?」
說著,明日奈抬頭看了下詩乃背後的牆壁,「哇」地低叫了一聲。
「已經快六點了。聊起來的話時間真的是轉眼就過去了啊。」
「也差不多該走了吧。雖然覺得花在正題上的時間好像還不到五分鐘……」
詩乃則是用一個笑容來回應了和人的苦笑。
「嘛,第五次BoB還遠著呢,角色構建跟具體戰術就等轉換了之後再決定吧。」
「也是呢。嘛,我是沒想過用光劍【LightSaber】以外的武器啦。」
「說過多少次了,是能量劍【PhantomSword】啦。」
是這個名字來著?和人這麼笑著拿起了桌上的帳單,說著有72小時的兼職工資所以這裡就由他請客之類的話走向了吧台。詩乃跟明日奈一起說著「謝謝款待」,然後先一步走往出口。
「不客氣不客氣。」
和人把自己的終端放進口袋裡,又從反對側的口袋裡拿出錢包,然後走向吧台。詩乃跟明日奈帶著各自的書包,先一步走往出口。
「艾基爾先生,下次再見了。」
「謝謝招待,白扁豆燒醃肉真的很好吃啊。」
跟為了晚上的準備而忙碌的店主打了聲招呼之後,詩乃從威士忌桶裡拔出雨傘,打開了門。隨著喀啦啦的鈴聲過後,町上的喧嘩跟雨聲就包圍了耳朵。
雖然離太陽下山還有一點時間,但因為厚厚的雲層,潮濕的路面附近已經帶上了濃厚的夜色。張開雨傘,一步跳過小小的台階之後——詩乃猛地停住腳步,迅速地用視線掃了周圍一圈。
「詩諾諾,怎麼了……?」
背後的明日奈奇怪地問了句。詩乃這才回過神來,慌慌張張地讓出路再轉過身來。
「嗯,沒啦,什麼事都沒有。」
她為了隱藏自己的不好意思而笑著。總不能說是頸上唰的一下感覺到了狙擊手的氣息吧。難道是把到了開闊地帶就首先確認周圍狙擊點的習慣帶出現實世界了嗎,想到這裡,她有些許愕然。
明日奈還在疑惑地歪著頭,但馬上掛鈴再次響了起來,而她也像是被鈴聲推著一樣走下了台階。
正把錢包放回背包的和人走了出來,而在下到路面之後,他自言自語般的聲音也傳了出來。
「愛麗絲…………」
「怎麼啦,你還在說這個?」
「不……剛剛想起來了,星期五——STL潛行前一刻,在意識連接還沒開始的時候,好像聽到了工作人員說的幾句話……A、L、I……安迪……雷比爾……尹迪利傑……嗯,是什麼來著呢……」
看著還在念叨著不明所以的單詞的和人,明日奈一臉頭痛的樣子苦笑著,然後把自己的傘遞了過去。
「真是的,被什麼吸引之後馬上就會露出這副樣子來。要是真那麼在意的話,下次去那公司的時候問一下不就好了嗎。」
「嘛……說得也對。」
和人把頭甩了兩、三次之後,才終於撐起了手中的傘來。
「那麼,詩濃,需要我們轉換到GGO時再說一聲吧。」
「明白。下次就在ALO裡邊再見吧。今天能出來真是謝謝了。」
「再見啦,詩諾諾。」
「嗯,有空再見吧,亞絲娜。」
揮手送別用JR離開的和人跟明日奈之後,詩乃往反方向的地下鐵站踏出了一步。然後她再放下傘掃視了一下周圍,剛剛感到的像是粘在身上似的視線,果然還是像幻像一樣,完全地消失了。

轉 章

人的體溫還真是不可思議啊。
結城明日奈忽然有了這樣的想法。
在雨已停下、雲端上還殘留著些許橙色的藏青天空下,兩人正手牽著手慢慢地走著。走在身旁的桐谷和人從幾分鐘之前就像是沉浸在思考之中的樣子,只是一言不發地把視線投往人行道的花磚上。
住在世田谷的明日奈跟住在川越的和人,一直以來都是在新宿站道別然後各自乘坐不同的電車回家的,但不知為何,今天和人卻說出了「我送你到家的附近吧」這樣的話。從涉谷到他家附近得花上差不多一個小時,要是這麼做的話也許會趕不上跟朝田詩乃約好的時間,因此明日奈差點就反射性地拒絕了。但和人的眼神裡似乎帶著一點跟平時不同的神色,所以她自然而然地點了點頭。
從最近的車站下車之後,兩人不約而同地牽起了對方的手。
像這樣牽起手來的話,總會在恍惚間想起某些情景。因為其中並不只有著甜蜜的回憶,也滲雜著一些痛苦的、可怕的記憶,所以平時幾乎都沒怎麼把意識轉到那方面去;但有時跟和人牽起手來時,那些記憶就會一下子浮現在眼前。
那並不是現實世界裡的記憶。是在舊艾恩葛朗特第55層主街道,鐵塔之街「格朗薩姆」時的記憶。
當時,明日奈/亞絲娜身負公會血盟騎士團的副團長一職,而作為護衛有一名名為克拉帝爾的大劍士二十四小時隨行。而克拉帝爾對亞絲娜有著近乎異常的執著,因此對於讓亞絲娜有了退出工會的決心的和人/桐人,他試圖以麻痺毒暗地裡殺掉。
在那過程中有兩名工會成員被殺,而桐人也眼看著要被殺掉的時候趕過來的亞絲娜,憑著一股激憤拔出細劍。毫不留情地將克拉帝爾的HP削減殆盡,就在要給她最後一擊時,亞絲娜產生了猶豫。趁此間隙做出逆襲的克拉帝爾,被剛從麻痺中恢復過來的桐人的刀刺穿了身體。
隨後兩人就那樣回到55層的血盟騎士團總部,再通告完畢脫離工會後,兩人牽起了手,漫無目的地走在格朗薩姆的街上。
雖然表面上能保持著平靜,但那時的亞絲娜心中,正在為沒有對克拉帝爾使出最後一擊而感到失望,而桐人擔負起這個罪名又讓她陷入了罪惡感之中。就在她認為自己愧對攻略組這個名號,沒有權利待在桐人身旁時,桐人這樣說了。只有你,無論如何都會送回原本的世界的。
就在這一剎那,亞絲娜萌生了一種強烈的想法。下次一定要由我來守護這個人。不僅是下一次,無論多少次我都會守護他的。不管是在哪個世界。
在那瞬間,雖然一直牽著但之前還都是冰冷的右手,忽然像是靠在暖爐上一樣變得溫暖起來,而明日奈一直鮮明地記住了那份溫暖。就算在假想世界消失之後、回到現實的現在,像這樣牽起手來的時候,她都會鮮明地回憶起來那份溫暖。
真的,人的體溫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明明只不過是肉體為了維持自身而消費能量發出的熱量,但像這樣彼此碰觸之後明顯能感到一種帶著不知名情報的感觸。而其證據就是,兩人明明只是默默地邁著腳步,明日奈卻能清楚地明白到和人正在為說出某件重要的事情而猶豫著。
人類的靈魂,就是封在細胞微小構造裡邊的光量子,之前和人是這麼說的。而那些光量子,當然也不只是存在於腦細胞裡邊吧。在全身的細胞裡搖晃著的光之粒子們各自帶著某種情報,而由它們組成的量子場,正在通過他們彼此的掌心而連接著吧。所謂的感覺對方的體溫,也許就是這麼一回事。
在想像著這種事的同時,明日奈也在心中低語著。
——放心吧,沒問題的,桐人。不管什麼時候,我都會保護著你的背後的。畢竟我們兩個可是世上最好的前鋒跟後衛啊。
不知不覺間和人站定了腳,而明日奈也以完全相同的時機停下了腳步。是因為差不多七點了嗎,兩人頭上古舊的鑄鐵街燈亮起了橙色的光芒。
在雨剛停下的這個黃昏時刻,住宅街的狹路上除了明日奈兩人以外就沒任何人影了。和人慢慢轉過身來,用深邃的瞳孔直直地看著明日奈的眼睛,開口說了。
「亞絲娜……」
就像是斬斷了迷茫似地,和人向前邁出一步。
「我,果然還是打算過去。」
知道最近和人都在為進路而苦惱的明日奈,在回過一個微笑的同時也問了一句。
「美國?」
「嗯。在這一年裡我調查過很多東西,最後還是覺得那邊大學正在研究的『大腦植入芯片』【Brain Implant Chip】才是次世代完全潛行技術的正常進化形態。Brain•Machine• Interface大概會朝那個方向前進的。無論如何,我都想看著。誕生出下一個世界的地方。」
明日奈也直直地回望著和人的眼,然後重重地點下了頭。
「不僅是開心的事……難受、悲傷的事都發生了很多呢。它是為了什麼、為了前往什麼地方才會導致這麼多事情的發生的呢,不看個清楚可不行啊。」
「……雖然覺得不活個好幾百年的話是看不清楚的啦。」
和人輕輕笑了一下,然後又閉緊了嘴唇。
大概是不想說出兩人即將要分別的話吧,明日奈這麼想著。她再次露出了微笑,試著把一直溫暖著心靈的、她的答案說出來。但是,在她開口之前,和人用過去在另一個世界向她求婚時一模一樣的表情,結結巴巴地說著。
「然後……我、我想你、跟我一起過去,亞絲娜。我、果然還是、沒亞絲娜在身邊的話是不行的。我知道這是在說無理的要求。我想亞絲娜也有亞絲娜想前往的進路吧。但是,就算是這樣,我……」
然後和人不知道怎麼說下去而停了下來。明日奈張大了眼睛,然後一下子笑了出來。
「咦……?」
「對……對不起,笑出來了。不過……該不會桐人你最近一直在煩惱的,就是這件事吧?」
「那、那是當然的吧。」
「笨—蛋。我的答案啊,不是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定好了嘛。」
明日奈把左手也合到右手握著的和人的手上。然後用過去在另一個世界同意他的求婚時一模一樣地重重地點下了頭,繼續說了下去。
「當然,我也會去的,跟你一起。只要是你想去的世界,不管是哪裡我也會跟著去。」
和人倒吸了一口氣,張大著眼呆了一陣之後,才露出了幾乎沒見過的大大的笑容。眨了兩、三次眼睛之後,他把右手輕輕地搭在明日奈的肩上。
明日奈也把暖暖的雙手繞到和人背後合了起來。
彼此相觸的雙唇剛開始時還帶著一絲涼意,但馬上融化在暖意之中,在那瞬間明日奈再次意識到了形成兩人彼此靈魂的光子糾纏著合而為一。不管接下來要前往哪個世界、經過多少年月,我們的心也絕對不會分離了——她如此強烈地確信著。
不,兩人的心,在很久以前就已經連在一起了吧。在艾恩葛朗特崩潰、兩人消散在虹色光輝中的那時開始——或者說,在那之前很久很久、在昏暗的迷宮深處,同是孤獨的Solo玩家邂逅的那個瞬間開始。
*
「不過啊……」
幾分鐘之後,再次牽著手在花磚路上走著的時候,明日奈把忽然想到的問題說出了口。
「Soul•Translator……那機器並不是完全潛行技術的正常進化,桐人你是這麼想的嗎?大腦芯片是跟NERvGear一樣的細胞程度的連結,而STL是更進一步的量子等級的界面對吧?」
「嗯—……」
和人用反對側手上垂下的雨傘尖端,一下下地敲著花磚。
「……確實,就思想來說那應該是比大腦芯片先進上很多。不過,應該怎麼說呢……那過於先進了。那個機器,要精簡到民用程度,大概還需十年,或者二十年吧。我總覺得現在的STL,並不是為了讓人們潛行進入虛擬世界而開發出這種機器的。」
「誒誒?那,是為了什麼而製造的機器?」
「與其說在靈魂層次上潛入到虛擬世界,倒不如說是藉由潛行來探求靈魂……布拉克特之光其本質而製造出來的機器吧……」
「噢……」
也就是說STL並不是一個目的,而是一個手段啊,明日奈這麼想著。探求出靈魂本質之後到底能做到什麼呢,在她繼續想下去的時候,和人又說了下去。
「再說啊。那個STL……我覺得是希茲克利夫的思想延伸出來的機器。那個男人,到底是為了什麼而做出NERvGear和SAO,並造成了幾千人死亡,燒焦自己的大腦,又是為了什麼而把《The SEED》這種東西散佈到世上……雖然對於他的目的、甚至他到底有沒有目的,我是完全搞不清楚……不過在這名為STL的怪物機器上,我感覺到了他的氣息。雖然也想知道他到底是往什麼方向前進的,但並不打算自己也走上那條道路。一直以來都像是在他掌心跳舞一樣,我已經受夠了。」
剎那間,亞絲娜的腦中浮現出了那個人的身影,點了點頭,道:
「……是嗎……吶,團長的意識,或者說模仿他的思考跟記憶的程序,還在網絡的某個地方生存著對吧?也跟桐人你說過話吧?」
「啊……雖然說只有一次呢。那傢伙用來自殺的機器就是STL的原型機【prototype】。為了讀取Fluctlight,是必須要有能夠燒毀全部腦細胞的高輸出射線。大概,他長時間一直承受著比起用NERvGear燒毀自己的腦幹還要高的苦痛吧……如果希茲克利夫複製自己的思考是帶有什麼目的的話,那麼拉斯打算用STL做的東西應該也不會毫無關聯——我是這麼想的。我之所以從菊岡那兒接下這份兼職……可能就是因為我想跟某種東西做個了斷吧……」
說完這話,桐人把眺望著茜色逐漸褪去的天空。明日奈看了一會兒他的側臉,往握著和人的手上加了一份氣力,低聲說道:
「……只有一點,跟我約好了。絕對不要再去做些危險的事情。」
「當然,跟你約好了。明年夏天還得跟亞絲娜一起去美國呢。」
「在那之前,還得努力學習,然後在SAT【升學考試】上拿到個好成績對吧?」
「嗚……」
和人頓時說不出話,隨後輕咳一聲,改變了話題。
「在那之前,得去拜訪一次亞絲娜的雙親啊……雖然跟彰三先生有時會用郵件聯絡,不過在你母親那邊的印像似乎不怎麼好啊,我……」
「沒—事沒—事,最近她明白事理得多了。啊,對了……既然都要來了,不如就今天來如何?」
「誒!?不、不啦……等期末考試結束之後,我再來拜訪吧,嗯。」
「真是的……」
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離自家不遠的小公園處。按照以往的慣例,這裡就是分別的地方。明日奈帶著遺憾的心情停下了腳步,轉過身。面朝和人,直直的望著對方。
正是在兩人的距離縮到只剩十五厘米的時候。從背後嘎、嘎地傳來重重的腳步聲,讓明日奈反射性地縮開了身體。
轉過頭來一看,正看到稍遠處的T字路口上有個人影小跑著過來了。穿著一身黑色服裝的高挑男子,把視線停在和人跟明日奈身上,然後用慢吞吞的語調說著「對不起」走了過來。
「請問一下啊,車站在哪個方向呢?」
他點頭哈腰地問出了這句話。明日奈在心裡嘆出一口氣後,走前一步,打出笑臉開口了。
「這個嘛,往這條路這邊直直下去,在第一個紅綠燈處轉右……誒?」
忽然和人用力扯了一下明日奈的肩頭。在她身不由己地晃了一下之後,和人走到前方,用更大的氣力把明日奈往後推去。
「怎、怎麼……」
「你……從Daisy Cafe起就在附近了吧。是誰。」
和人用尖銳的口吻說出了明日奈意料之外的話。她吞了一下口水,重新看向男人的臉部。
顏色斑駁的長髮。在臉的輪廓線上覆蓋著參差不齊的鬍子。耳朵上掛著銀環,而頸上戴著一個大大的銀鎖。他穿著褪色的黑底印花T卹,再加上同樣是黑色的皮褲,腰間還鏘啷啷地垂著一條金屬鎖鏈。腳上則是不合季節地穿著看起來很重的繫帶長桶靴,整體看上去是塵灰一般的印象。
從他亂七八糟的前髮之間,可以看到一雙笑得瞇細起來的眼睛。那男人似乎是弄不懂和人在說什麼而歪起了頭,皺起了臉——忽然,從那昏暗的瞳孔裡露出了閃耀的危險光彩。
「……果然,偷襲是不可能的嗎。」
他的唇角一下彎曲過來,變成一個像是壓抑不住笑容般的形狀。
「你到底是誰。」
和人再問了一次。男人聳著肩搖了兩、三次頭,然後大大地嘆了一口氣。
「Hey、hey、你是不是太冷淡了啊”桐人”。你忘了我的臉啦……哦,我在那邊是戴著面具的。不過那時發生的時,我一天都沒忘記。」
「你……」
和人的背上一下緊繃起來。他拉開右腳,微微地沉下了身子。
「——《Johnny Black》!」
他的右手如電光般一閃,抓住了肩上什麼都沒有的地方。過去《黑之劍士桐人》裝備著的愛劍《Elucidate【,闡釋者】》如果還在他背上的話,劍柄正好會在那地方。
「唔、唔、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沒有啊,你沒有劍啊!」
名為Johnny Black的男人,仰起頭來爆出了高亢的笑聲。而和人則是緊繃著全身,同時慢慢沉下了右手。
明日奈也知道這個名字。舊艾恩葛朗特裡的積極殺人犯,紅色玩家裡也無人不知的名字。屬於《微笑棺木【Laughing•Coffin】》這個工會,跟名為《赤眼的ZAZA》的男人結成組合殺害了超過十名的玩家。
……ZAZA——這個名字,大概在半年前聽過的吧。對……就是那個可怕的《死槍事件》的主謀者。
主犯ZAZA新川昌一跟他弟弟被逮捕了,但第三個人還在逃亡中,這在事件之後也聽說了。理所當然地認為已經被抓住了的男人,記得是叫金本……然後,是以前作為ZAZA拍檔的男人……也就是說——
「你……還在逃亡嗎……」
和人用顫抖的聲音說著。Johnny Black也就是金本,嘲笑著把兩手食指伸向了和人。
「Of—course。ZAZA在被抓之前,可是拜託我無論如何也要把桐人那傢伙幹掉的啊。找到那家咖啡店用了五個月,在那之前又監視了一個月……還真是hate的日子啊—」
呼呼,他再次用喉嚨發出笑聲,然後來回移動著眼珠。
「不過啊桐人,沒有劍的話你這傢伙……不就只是個軟弱的小鬼嗎?雖然樣子是一樣啦,還真難想像跟那個把我們弄得一團糟的傢伙是同一個人—呢。」
「這麼說著的你也是……沒有擅長的毒武器能幹得了什麼啊?」
「Hey,光靠外表來判斷武裝是菜鳥才會有的行為啊。」
金本以蛇一般的敏捷把右手轉到背上,從T卹裡抓出了什麼東西。
那是一件古怪的東西。單調的塑料圓筒上,突出著一個簡單的握把。剛開始明日奈還以為是水槍,但看和人背上更加緊繃起來之後又是吞了一下口水。她的困惑,在聽到和人接下來的話後變成了驚愕。
「那個是……《Death•Gun》……」
和人把右手伸往後邊,催促著明日奈快點退後。同時,他把左手拿著的收起的傘的尖端,對準了金本的臉。
一步、兩步,不自禁地往後退去的同時,明日奈的眼被那塑料製的槍牢牢吸住。那個道具的事,也從和人跟詩乃那聽說過了。那是利用高壓氣體製成的注射器,內部裝滿了可以讓心臟停止跳動的可怕藥物。
「有啊—我可有著毒武器啊—。雖然很可惜不是匕首啦—」
以注射器的前端畫著圓弧,金本發出了刺耳的笑聲。和人以兩手握著的傘緊張萬分地指向金本,然後低喝:
「亞絲娜,快逃!快去叫人過來!」
在猶豫了一瞬間之後,明日奈點著頭,一下轉身跑了起來。而在她的背後,能聽到金本的聲音傳過來。
「喂,《閃光》!記得跟認識的人說啊……把《黑之劍士》的頭摘下來的,是我Johnny•Black!」
到最近的家的門鈴前邊,直線距離只有短短的三十米。
「誰也好……救命!!」
明日奈用最大的聲音喊著跑著。把和人扔下逃開是不是錯誤的選擇呢……是不是應該兩人一起撲上去、壓制住那把武器的呢,帶著這樣的想法跑了將近一半的距離之後,那個聲音傳到了耳中。
就像是拉開碳酸飲料拉環時的聲音,就像是按下噴髮劑時的聲音,極短、極尖銳的壓榨音。但是,在理解了這聲音的意義之後,明日奈的腳部被恐怖所纏繞、然後顫抖,她一下子把右手撐到了潮濕的花磚地面上。
明日奈慢慢地轉過頭,把視線越過肩膀看回去。
她看到的是一幕慘絕的情景。
和人握著的傘,其金屬制的尖端完完全全地插入了金本的腹部右側。
而金本握著的注射器,則是緊緊地壓在和人的左肩上。
兩人的身體同時劃出一道弧線,然後發出一聲鈍響倒在路面上。
*
在那之後的幾分鐘,就像是看黑白電影那樣毫無現實感。
明日奈鞭策著不能動彈的雙腿跑到和人身邊。把和人從痛苦地捂著腹部的金本身邊拉開,大喊著「振作一點」,然後從口袋裡抽出便攜終端打了開來。
手指冰冷得毫無觸覺。拼命地用僵硬的指尖按下觸摸界面,緊張地向救急中心接線員報告現在的所在地跟狀況。
事到如今才開始聚集過來的人們也出現了。是有誰通報了嗎?警察也分開人群出現了。明日奈用最短的話語回答問話,然後一直緊緊地抱著和人的身體。
和人的呼吸極其短促虛弱。在痛苦地呼吸著的同時,他只是短短地說了一句。 「亞絲娜,抱歉」。
在彷如永遠的幾分鐘之後,終於來到的兩台急救車之一把桐人收了進去,明日奈也跟著坐了上去。
在確保失去意識而躺在擔架上的和人的氣管暢通的同時,把臉貼近他嘴邊的急救師猛地抬起頭來,向同乘的急救隊員吼了起來。
「開始呼吸衰竭了!用袋閥面罩!」
他們連忙準備好了呼吸器,然後和人的口鼻就被透明的面罩遮住了。
明日奈竭力壓住想要悲鳴出來的喉嚨,然後把奇蹟一般地回想起來的藥物名稱告知了護士。
「那個、是、琥珀膽鹼……注射了這種藥。在左肩。」
急救師驚愕了一瞬間之後,連珠炮發地發出了一條條新指令。
「靜注腎上腺素……不,阿托品!確保靜脈!」
脫下卹衣的和人左腕上插入了輸液針,胸部也貼上了心電圖檢測儀的電極。一個個呼喝的聲音。撕裂空氣的警報聲。
「心拍開始下降!」
「準備心臟復甦器!」
緊閉雙眼的和人的臉,在LED車內燈下顯得驚人的蒼白。不要,不要啊,桐人,我不要這樣啊——明日奈不自覺地發出了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聲音。
「心搏停止!」
「繼續復甦!」
騙人的吧,桐人。別扔下我一個,去到別的地方啊。一直……一直在一起,你說過的吧。
明日奈把視線投在緊緊地握著的便攜終端上。
屏幕上顯示著的粉紅色心型標識,在小小地顫動了一下之後,停止了跳動。
數字很殘酷的、明確變成了零,隨後就這樣一直靜止不動。

第一章 UnderWorld 人界曆三七八年三月

1

空氣中瀰漫著一種氣息。
在我甦醒之前的片段思緒,突然意識到了這點。
傳入鼻腔的空氣,蘊含著大量的信息。花朵的芳香氣息。綠草的味道。如同洗淨心胸般爽快的樹木的味道。刺激著乾渴喉嚨的水的氣息。
意識轉移到聽覺之上,便聽到了大量的聲音如同洪水般湧來。無數的樹葉相互摩擦的音符。小鳥充滿朝氣的歌唱聲。以及待在樹下如同奏鳴一樣的蟲之羽音。以及從遠處傳來的小河那微微的汩汩聲。
這裡究竟是哪裡。不過很明顯,這不是在自己的房間內。換做平時,醒來時肯定會聞到乾爽的被單上太陽的味道,以及乾燥運行的空調的微鳴聲,還有不遠處川越輔路上的汽車行駛聲,不過現在這些都不存在。而且——從剛才開始就不斷地撫摸著眼瞼的那不規則的綠色光芒,那並不是忘記關掉的床頭燈光,而是透過樹木灑下的陽光吧。
想要再睡一會兒,這種被深度睡眠的餘韻籠罩的慾求不斷退去,我終於是睜開了雙眼。
搖曳的無數光芒徑直射入眼中,讓我眨了幾下眼。我抬起右手,用手背擦去殘留在眼角處的淚水,同時慢慢坐起身。
「……這裡是哪……?」
不禁脫口而出。
率先映入眼簾的是淡綠色的草叢。以及遍地都是的白色與黃色的小花,閃著光澤的水色蝴蝶在花叢中飛行。草地絨毯在大約五米處的前方消失了,對面是一片由大約樹齡有幾十年的,叫不出名字的巨木組成的深邃樹林。
我凝視著樹幹間的昏暗處,看來在光線能夠抵達的限界,依舊延續著樹木。波濤般起伏粗糙的樹皮與地面被厚實的苔蘚覆蓋,被樹葉間漏下的陽光照射,閃現出金綠色的光澤。
視線轉向右方,緊接著轉身一圈,發現迎接我的是全方位的古樹樹幹。也就是說,我正躺在森林中的小型圓形草坪之上。最後我抬起頭,從四面八方延伸的樹梢間,可以看到漂浮著碎雲朵的藍色天空。
「這裡是……哪裡?」
我再次脫口而出。不過,卻沒人應答。
到這裡來睡午覺,頭腦裡完全沒有這些記憶。是夢遊?記憶喪失?腦海中閃現而過的這些讓人不安的詞語,怎麼可能,我慌忙將該念頭打消。
我是——我的名字是,桐谷和人。十七歲八個月。和母親與妹妹三人共同生活在,琦玉縣川越市。
能夠順利的說出和自己相關的情況,這讓我稍微放心了些,並開始著手更為深刻的記憶。
我現在是高二。不過由於在下學年的前一個學期便完成了畢業的條件,正在考慮是否在秋天升入大學。對了,關於升學的事情我應該和誰談過。在六月最後一個星期天,那天還下著雨。結束完一天的課程後,我便來到了御徒町的艾基爾開的店《Daisy•Cafe》,與朋友詩濃也就是朝田詩乃聊起了GunGale•Online的事。
之後和亞絲娜——結城明日奈會和,三人在談了一會兒後,便離開了那裡。
「亞絲娜……」
我不由得說出了這個,既是戀人,同時也是我百分百信任,並能夠把背後交予對方的搭檔的女性名。這些記憶歷歷在目,我多次環視四周想要找尋她的身影,不過不管是在這片小小的草地上,還是那深邃的叢林中,完全沒有一個人影。
我一邊突然湧上心頭的孤獨感作鬥爭,一邊再次返回記憶的回溯中。
離開咖啡屋的我和亞絲娜,和詩濃分別坐上了不同的電車。乘坐地下鐵銀座線來到澀谷,並換乘東橫線去往亞絲娜的家所在的世田谷。
離開車站時,雨已經停了。我們走在由煉瓦鋪設的道路上,商談著升學的事。隨後我挑明了自己想去美國,並提出了讓亞絲娜陪我一同前往的有些亂來的要求,面對這些她還是像往常那樣,露出了溫柔而陽光的笑容,隨後————
*
記憶到此就中斷了。
*
想不起來。亞絲娜是如何回答的,我們是怎樣分別的,我回到車站了嗎,到家是幾點,幾時入睡,完全記不起來。
稍微有些驚愕,同時拼命的搜尋記憶。
不過,亞絲娜的笑臉就像消失在水面一樣,緊接著的畫面卻哪兒也找不到。閉上雙眼,週緊眉頭,拼命地發掘那灰而苦重的空白。
閃爍的紅色光芒。
氣息變得紊亂,讓我喘不上氣。
小小的氣泡湧上,只有這兩個畫面。我不禁猛吸一口芳香的空氣。至今為止都忘到腦後的乾渴喉嚨,強烈的刺激起我的意識來。
毫無疑問,昨天傍晚時,我應該是抵達了世田谷區宮阪市。不過為什麼,我會獨自一人躺在這個陌生的森林內呢。
等等,那真的是在昨天嗎?微風拂過肌膚讓我感覺很舒服。六月末的熱氣,在這片森林完全不存在。這次,一股真正的戰栗在脊背處遊走。
我現在,就像是在下起暴風雨的海面上,緊緊抱著一隻小小的救生圈的人,《昨天的記憶》究竟是不是真的?我,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我……?
不知多少次撫摸臉頰,拉扯頭髮,仔細眺望下垂的雙手。和記憶中的一樣,右手大拇指根處有著一顆小小的黑痣,左手中指外側發現了小時候留下的燙傷疤痕,讓我稍稍摸了摸胸口。
此時,我終於意識到了自己那微妙的打扮。
完全不是我一般穿著的T恤衫,也不是學校的制服,更不是我手頭擁有的衣服。這身衣服,不管怎麼看也不像是市場上販賣的服裝。
上身是染成淺藍色的,像是由粗木棉製成的麻布半袖襯衣。布的紋理並不規則,給人一種粗糙的感觸。袖口處的絲線也不是機器,而是由手工縫製而成。沒有衣領,V字形開口直至胸口,並且縫上了茶色的鈕扣。用手指摸了摸,鈕扣也不是由纖維製造,而是切得很細的皮革。
褲子和上衣是相同的素材,不過卻是讓人感覺是米白的乳白色。口袋一個都沒有,纏在腰上的皮革腰帶,也沒有金屬皮帶扣,而是一個細長的木扣。皮製鞋同樣也是手工製作,厚度約為一張皮革的鞋底還鑲上了幾顆防止打滑的鞋釘。
這樣的衣服與鞋子,我並沒有見過——在現實世界,不過。
「……這樣啊。」
我肩膀卸下了氣力,輕輕嘆了口氣。
雖然有著無盡的異樣感覺,不過同時這也是我見慣了的衣物。中世紀歐洲風格的,換而言之就是幻想風格,也就是短袖束腰外衣【tunic】,棉布褲【CottonPants】,和皮靴【LeatherShoes】。這裡並不是現實,而是幻想世界,也就是我很熟悉的虛擬世界。
「這樣啊……」
我再次這樣說道,點了點頭。
也就是說,我在完全潛行【FullDive】狀態下睡著了。不過,我是什麼時候,又是進入了何種遊戲中呢,我完全記不起來了。
不管怎樣,只要登出看看就明白了,這麼想到的我擺動起右手來。
等候了數秒也沒見彈出窗口,這次揮動左手。結果異樣。
傾聽著沒完沒了的樹葉摩擦聲,與小鳥的啼叫,我拼命打消盤踞在腰部附近,並準備向上蔓延的違和感。
這裡是虛擬世界。應該是這樣的。不過——至少這不是我熟悉的Alfheim。而且在此之前,這也不是藉由AmuSphere生成的,The•SEED規格的VR世界。
「Command。……Logout。」
我抱著一絲希望這麼說道,不過卻沒有一絲反應。我盤腿坐在草地上,再次打量起自己的手。
指尖有漩渦般的指紋。關節部也有皺褶。淺淺的體毛。以及汗毛尖端處滲出的冷汗。
用上衣將汗擦去,順便再次仔細確認布料的質感。是用粗線,按原始的方法編織而成。就連表面上豎起的極細纖維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這裡如果是虛擬世界的話,那麼生成這些的機器恐怕擁有很高的性能。我把視線鎖定在前方的樹木,右手以很快的速度摘下身旁的一叢草,拿到眼前觀看。
如果是The•SEED規格的VR世界所使用的《Detail•Focusing》技術的話,草的細節質感根本不會隨著我那快速的動作立刻傳入我的眼中,而是會有微微的延遲發生。不過我眼前的草,不管是細細的葉脈還是鋸齒狀的邊緣,就連切口處流下的水滴,這些超微的細節在我凝視的瞬間便再現了出來。
也就是說,這個世界中進入眼簾的所有事物,都能真實再現到毫米級別。換成容量的話,這根草大概要佔數十M的空間吧。這種事情,真的能夠做到嗎?
不能再往下想了,這樣的心聲將我的思緒壓了下去,撥開兩腳之間草,把右手當做鏟子挖起土來。
濕潤的黑土意外的十分柔軟,許多綠草根系交纏在一起的畫面映入眼簾。有著些在間隙中晃動的網眼般大小的物體,於是我用手指將其撥出。
是三厘米大小的蚯蚓。從安逸的土地中被拖了出來,正拼命地蜷縮在一團,不過光澤卻是綠色的。新種類,就在我想這些之前,那傢伙突然抬起了頭,發出kyukyu般的低鳴聲。感到一陣眩暈的我把蚯蚓放回了原處,並把挖掘出的土也填了回去。隨後看了看右手,掌心已被染黑,指甲中也充滿了細細的土粒。
我安心了數十秒鐘,雖然很不情願,但還是列舉出了三個能夠說明如今狀況的推論。
首先,這裡可能是建立在以往完全潛行技術延長線上的虛擬世界。從森林中一個人醒來的這個狀況,可能是這個幻想RPG的遊戲開始定式。
不過,在我的記憶之中,不論是哪種超級電腦,都無法生成如此高清晰的3D模型群。也就是說,在我喪失記憶期間,現實世界已經過了數年,甚至是數十年的時間。
接著,這裡可能是現實世界的某處。也就是,我成為了某種犯罪,非法實驗,或者是某種惡性事件的對象,穿著這樣的衣服被扔到了地球某處——從起來來說大概是北海道,又或者是南半球——的森林之中。不過,日本應該沒有發出kyukyu般金屬音的蚯蚓存在啊,我也不記得世界上有哪個國家有這樣的生物。
最後就是,這裡是真正的異次元,異世界,或者說是死後的世界也說不定。在漫畫,小說,動畫中都是稀疏平常的事情。按照勇者鬥惡龍的劇情,我之後可能要去傾聽村長的委託,救助被怪物襲擊的女生,成為與魔王戰鬥的救世主吧。不過,我的腰間卻沒有一把「銅劍」。
一種捧腹大笑的慾望襲來,不過這也太過了吧,我不由分說的排除了第三種可能性。現實與非現實的界限已經消失,讓我有種神智不清的感覺。
也就是說——這裡是虛擬世界,也可以是現實世界。
假如是前者,虛擬世界能夠達到如此仿真的效果的話,的確很難辨別真偽。不過只要攀爬至附近的樹木頂端,然後頭部朝下,墜落地面就能明白了。如果登出,或者是從某處的寺院存盤點復活的話就是虛擬世界。
不過,如果這裡是真實世界的話,那個實驗就會招來最壞的結果。以前讀過的懸疑小說中,就有某個犯罪組織,為了拍攝真實的死亡遊戲,而抓了十個人,放到無人的小島上讓他們相互殘殺。這種事情應該不會再現實發生的,不過照這麼一說SAO事件也和那個差不多。如果這個真的是發生在現實世界的那個遊戲的話,在開始之際就自殺,也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如果真是這樣,應該會有那種東西吧……」
我無意識間道出這話。至少也應該有著像茅場晶彥那樣,在遊戲開始之際說明各項細節,盡到這個最起碼的義務啊。
望向樹梢對面的天空,我再次說道:
「喂,GM!聽到的話就回答啊!!」
不過,不管等多久,也沒有出現一張巨大的臉,或者是披著雨帽的人影。難不成是這樣,我在仔細調查附近的草地,衣服的每個角落後,還是沒有找到規則說明書一類的東西。
看來把我扔到這個地方的傢伙,並沒打算回答我的求助問題。可能是某種偶發性的事故吧,事態朝著這方面轉移了,不過……
聽著鳥兒們不緊不慢的歌聲,拼命思考今後該怎麼辦。
如果這是現實世界的事故,行動的範圍不宜太廣。現在,可能正有救助的人朝這裡趕來。
不過,究竟是和種事故才能出現這種讓人摸不著頭腦的事情來啊。
如果硬要說的話,就是在某個旅行中稱作某種交通工具——飛機或者是車輛發生了事故,墜落到了森林深處,昏厥了過去,由於衝擊喪失了前後的記憶。不過,要是這樣的話,這個奇妙的服裝又該如何說明,還有就是身體也沒受什麼傷。
或者說,是發生在虛擬世界的事故,也有這個可能。通信管道出現了何種障礙,登陸到了這樣一個本來不應出現的地點。不過假如這點是真的,卻又無法說明周圍的物體擁有讓人恐怖的細節顯示。
果然,這是某人出於某個意圖精心設計的事態,想到這個也是很正常的。假如真是這樣,那麼只要我不行動就現狀就不會有所改變,還是這個推論比較靠譜。
「不管怎麼說……」
這裡究竟是不是VR世界,這點必須得弄清楚,我這麼低語道。
應該有某種辦法的。接近完美的虛擬世界和現實世界無法區分,雖然這話經常被提起,不過要想百分之百完全再現現實世界的萬事萬象,是絕對不可能的。
我坐在淺淺的草坪上,持續思索了近五分鐘。不過,還是沒有找到現實可行的方案。如果有顯微鏡的話,就能調查地面是否有微生物存在,如果有飛機的話就可以看看能否飛到世界的盡頭。不過很可悲的是,只有我這雙手和雙腳,就算挖掘地面也只能得出剛才的結果。
這個時候,如果是亞絲娜的話,一定能夠想出辨別這個世界正體的方法啊,想到這裡,不由得嘆了口氣。或者說,如果是她的話啊,應該不會坐在這裡憂心忡忡,定會採取一些行動的。
再次湧上的孤獨感,讓我咬住了嘴唇。
只是因為無法和亞絲娜取得聯繫,我就像走到了窮途末路似地,這點自己都稍微有些吃驚,大概是這樣的吧,我部分贊同道。這兩年間,幾乎我所有的決定都是在和她交談後做出的。如今,沒有亞絲娜的思考迴路,我的大腦就像是半核無法運轉的CPU似地。
主觀上的話,也就是昨天才在艾基爾的店裡跟她說了好幾個小時的話來著。要是知道會變成這樣的話,就不去說什麼《拉斯》跟STL的事了,應該先問問她如何分清現實跟超精密虛擬世界的方法比較好啊——……
「啊…………」
我不禁挺直身子,周圍的聲音急速遠去。
該怎麼說呢,至剛才為止都沒想到這一點。
我不是應該知道的麼。遠遠超出現有的FullDiveMachine,可以生成擁就算說是超現實都不為過的高質量VR世界的技術。這樣的技術,已經在這個世界……
「Soul•Translator內……?這裡是UnderWorld嗎…………?」
雖然沒人回應我的這番低語,完全沒有意識到這點的我,呆呆的環視起四周。
讓人認為是真傢伙的古木之森,搖曳的草叢,飛舞的蝴蝶。
在風投企業拉斯打工的第一天,我就從研究員兼解說員比嘉健氏那兒,聽他用很驕傲的語氣講述了關於STL的大概組成,以及所生成的世界的真實度。
在之後的測試潛行中,我才沉痛地感受到他並不是在說大話——不過當時我看見的,頂多就是一間屋子。只放置了桌子,椅子,書本等小型物件,空間本身根本算不上是可以稱之為「世界」的尺寸。
不過現在,圍在我四周的森林幅度,換成是現實世界的話大概是以公里作為單位的吧。不,如果樹木那頭的山脈棱線都是真東西的話,這個空間,應該有著幾十,甚至上百公里級別的遼闊度。
如果用現存的技術製作這樣一個東西的話,大概需要聚集網絡上所有存儲器來儲存數據吧。正因如此,才得依靠新技術……比如STL的《Mnemonic•Visual》才能實現這個不可能完成的風景,不過能夠達到這般的效果,我完全沒有預料到。
這就是STL所製出的虛擬世界UnderWorld,假如我的這個推斷正確的話,從內部想要藉用某種手段來驗證該世界的真偽都是不可能的。
因為,這裡存在著的各種事物,不,應該是所有的物體都與我意識中的真東西完全一樣。不管拔多少棵周圍的草,都和在現實世界中做出同樣的行為時,感知到相同的信息——也正是因為此「Fluctlight【布拉克特之光】」帶來的效應,想要判斷這究竟是不是虛擬的存在,理論上是絕對不可能的。
STL技術實用化之際,虛擬世界絕對需要一個讓人很夠很快分辨出來的標記吧……想著這些,我站起身來。
也不是得到了很確定的證據,不過我還是覺得這裡是UnderWorld的結論比較靠譜。也就是說,我現在正躺在位於港區六本木某處的拉斯開發室的STL實驗機上,打著這樣一份時薪兩千日元的工。
「不,但是……也太奇怪了吧……?」
我鬆了一口氣還沒過多久,就又沉思起來。
研究員比嘉好像是說過,為了在正式測試時不讓數據受到污染,潛行中時要把現實世界的桐谷和人的記憶封鎖起來。不過現在,我我所記不起來的事情只有從昨天把亞絲娜送回其住所並到第二天在拉斯進行STL實驗,這僅僅一天的記憶,這和封鎖記憶也相距甚遠了吧。
而且——對了,由於臨近期末考試,我要努力複習已經下定決心最近不再去拉斯那裡打工了的啊。讓我撤銷這份決心的大概是充足的時薪吧,不過我想我也不是那種才和亞絲娜約定還沒一天就食言的傢伙啊。
根據以上的情況,即便這裡是STL的測試潛行,也一定發生了某些問題。我抬起頭,透過樹梢的縫隙凝視湛藍的天空,高聲叫道。
「比嘉先生,如果是在測試的話,請中止潛行好嗎!好像發生什麼問題了!」
我就這樣,等了足足十秒。
不過,卻沒有出現任何的變化,眼前所見的光景依舊是在耀眼的陽光照射下,無數的樹葉擺動著,昏昏欲睡似地蝴蝶不斷地拍打著翅膀。
「……嗚……難道說,這是……」
不經意間,我突然想到一種可能性,低聲說出這話。
難不成,這個狀況是那個,我所不允許的實驗——嗎?
也就是想看看無法確定自身所處環境究竟是虛擬世界,還是現實世界,在這個前提之下人類究竟會做出如何的行動,可能是為了採集這種數據吧,因此只封鎖了我潛行不久前的記憶,並將我投放到這個一個用STL製作的超真實異世界之中。
假如真是這樣的話,我真想敲一敲我這個,如此輕易便答應了此種充滿惡趣味的實驗的腦袋。自己的話應該能夠很快就採取行動,簡單的脫出吧,不能不說我不會做出這種膚淺的想法。
我握緊右手,將能夠說明現狀的幾條可能性,按照可能性百分比順序列舉而出。
「誒……這裡是現實世界某處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三。處於既存的VR世界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七。在雙方都同意的基礎上進行的STL測試潛行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二十。潛行中遇到了突發事故的可能性,百分之六十九點九九九九……還有就是……」
百分之O點OOO一的可能性進入了真正的異世界,我在心中做了這樣的補充。再去絞盡腦汁思考大概也是無用功了吧。想要得到更高的確信度,就必須冒著危險於其他人,或者是遊戲玩家,又或者是測試潛行者接觸不可。
到了應該行動的時候了。
首先,必須得喝點水潤潤我那乾渴的嗓子。我站在草地正中央,環視四周。微微傳來汩汩水音的方向,按照太陽的位置來判斷,大概是東側。
開始移動前,我用右手摸了摸身後,當然背上既沒有劍也沒有棒子。我踢飛心中的不安,大踏步向前邁出,可沒有十步就停了下來。
覆蓋著天鵝絨一樣的苔蘚的森林地面,簡直是個妖媚而充滿神秘的空間。高高在上的繁茂枝葉基本上遮擋了全部的陽光,射到地面的也只有金色的細帶。蜻蜓、飛蛾一樣的奇妙飛蟲替代了原先在草地上飛舞的小小蝴蝶,在空中平滑的飛行,時而會從某處傳來正體不明的啼叫聲。是現實世界的地球完全想像不到的風景。
拜託了,敵對的大型野獸、怪獸什麼的千萬不要出現啊,我默念著這些大約走了有十五分鐘。直到前方出現了大量傾注而下的陽光,我才安心的舒了口氣。已經可以聽到很明確地水音了,在這前方毫無疑問有河流。乾渴的喉嚨讓我急不可待,自然的加快了腳步。
離開鬱鬱蔥蔥的森林,隔著三米寬的草叢,在陽光的照耀下反射出銀色光澤的水面映入眼簾。
「水,水。」
我發出不成體統的叫喊聲,同時步履蹣跚地跑過最後一段距離,從身一躍,趴在河流旁的柔軟草地上。
「嗚啊……」
當我腹部挨上草地時,不禁發出這樣的聲音。
多麼美麗的河流啊。雖然幅度並不寬闊,不過那溫文爾雅的蛇形般的水流,透明度十分的高。就像是在純粹無色的畫布上用畫具沾上一滴青色顏料畫成似地,透過清澈至極的溪水,可以清晰的見到河流底部的白色沙石。
就在數秒前,我還僅存著這裡是現實世界的可能性,因此飲用生水恐怕會有危險。不過,在見到這個如同水晶融化的水流,便無法抵抗誘惑似地把右手朝水面伸去。冰涼的感覺讓我不僅發出了怪聲,並把捧起的液體送入口中。
這就是甘露啊。沒有感到一絲不純物,而且還帶有微微甘爽口感的溪水,有著讓人不再想花錢去便利店買礦泉水的那般美味。雙手不斷的捧起溪水,最後甚至直接把嘴接觸到水面,貪婪的飲用起來。
簡直可以算的上是生命之水,我沉浸在這樣的味道之中,同時在內心的一角,排除了這個是由現存型完全潛行機器製作的虛擬世界的這個可能性。
因為,現存的機型——即便是用AmuSphere,也無法完美再現液體。多邊形也是用在限個坐標平面上緊密連在一起的物體製成,無法再現隨機而又復雜多變的水流。不過,現在在我手中晃動、灑落,流淌的水流的模樣一點也不顯得不自然。
順便我也打算放棄這裡是真正的現實世界的可能性——想著這些,我終於站了起來,再次環視四周。這麼美麗的河流,一直延續到對岸的幻想般的森林,色澤艷麗的奇妙小動物,根本讓我想像不出是地球的哪個地方。所謂的自然環境啊,越是沒經過人手改造就越是對人殘酷的吧?明明我穿得這麼輕便,到現在為止還是沒被蟲叮到一次是怎麼回事? ——想到這裡,我便感覺STL會召喚大群毒蟲來到此處,於是乎我揮去腦中的雜念再次站起身來。並把這裡是現實世界的可能性向下修正一個百分點,隨後,左右張望。
河流劃出一條緩緩的曲線由北至南流去。不管是哪個方向,其前方都沒入那巨樹的叢林,無法看到遠處。不過,從水的美麗與冰涼程度,還有河流的寬幅來看,應該離水源很近吧。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有人居住的村落應該存在於下游的可能性比較高吧。
假如有船的就能順流而下了啊,我邊想著這些,邊朝下游方向走去,也就在此時。
稍微改變了風向的微風,傳來了奇妙的聲音。
是敲擊某種巨大,而又堅硬的物體,發出的聲音。並不是一下。大概四秒一次,按照某種步調。
這不是鳥獸等生物所產生的。百分之九十九是經由人手所發出的。像是,誰在砍伐森林中樹木的聲音。接近應該會有危險吧,這一瞬間的思考讓我苦笑起來。這裡又不是推崇搶奪殺戮的MMORPG世界。與其他人接觸獲得情報,是現在最優先的事項。
我半轉身體,朝向發出清脆聲音的,河流上游。
突然間,我像是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光景似地。
右側是汩汩流動的河面,左邊是鬱鬱蔥蔥的森林,正面是不知道延伸到何處的綠色道路。
在那裡,有三個小孩排成一列跑動著。黑髮男生與亞麻色男生之間,有一個帶著草帽的女生,那隨風飄擺的金髮,在仲夏充足陽光的照射下,像是無所保留似地,綻放出絢麗奪目的金色光澤。
這是——記憶……?
很久很久以前的,已經再也不會經歷到的那段時光。曾相信日子會像這樣會永遠持續下去,並發誓不管用上什麼方法都要守護它。但最後卻像是暴露在陽光下的冰一樣,轉瞬之間便崩裂消解的——
那段令人懷念的歲月。

 


2

就在我眨了一下眼時,飄渺的光景突然間就消失了,如同其出現時一樣。
剛才那個究竟是什麼啊。雖然幻景已經消失,不過萌生的那股鄉愁般的感覺卻依然沒有逝去,胸口正中出現一種揪心般的痛感。
幼時的記憶——看到在河岸邊奔跑的孩子們的身影時,我就有這樣一種強烈的感覺。走到右側的黑髮少年,那就是我。
但,不應是這樣的啊。從我還是懂事起,就一直居住的琦玉縣川越市,應該沒有這麼深邃的森林與美麗的小河啊,也沒和金髮女生,還有亞麻色頭髮的男生交過朋友啊。而且這三名小孩全都穿著著和我一樣的,幻想風格的衣服。
如果這裡是STL的話,剛才的幻境,難道是到上週末時連續進行的潛行試驗的記憶嗎?雖然想這麼認為,不過考慮到STL的Fluctlight的加速技能,那些記憶在我的腦中絕不會超過十天。不過現在這種能夠讓我胸口疼痛的鄉愁,是不可能在這麼短期內就培養出的。
最終,事態像是朝著不可解的方向推進了。我真的是真正的我嗎,再次被此種的疑問困擾的我,戰戰兢兢的望向河面,蜿蜒流淌的水面映出的面孔由於不停地發生扭曲,讓人無法識別。
我首先要做的就是忘記刺痛感的餘韻,依舊傾聽那悅耳的連續音。再次聆聽,該聲音雖然讓我有種懷念的感覺,不過這也就是直覺罷了,究竟是不是樵夫所發出的,這點依然無法弄清。輕輕晃了晃頭,朝著河流上游再次邁出腳步。
就在我雙足不斷向前邁進,總算是把欣賞周圍美景的這份閒暇心收回時,才意識到自己行進的方向稍微向左產生了偏離。看來音源並不是沿著小河,而是離左側森林不遠的地方。
我屈指數了一下,不可思議的聲音也不總是傳來。大約持續五十下就會中斷三分鐘,隨後繼續連響五十聲。此般聲音只有人類才能做出,我越來越這麼確信道。
在三分鐘的無聲時間內我依舊按照之前的方向行進,等到聲音再次傳來時,稍微修正方向,再次前行。如今已經離開了河邊,返回到了森林之中。再次在奇妙的蜻蜓、青色的飛蛾、巨大的蘑菇之間無言的向前邁進。
「……四十九……五十。」
不知不覺低聲數到了五十,也就在此時聲音停下的同時,我突然意識到前方樹木的縫隙間變得明朗起來。是森林的出口嗎,說不定這附近真有村莊的存在。於是乎便朝著光線的方向跑去。
爬上如同階梯般的樹木根系,從古樹的陰影中彈出頭,隨之映入眼簾的是——只能用出人意料來形容的,光景。
雖然森林走到了盡頭,不過卻依然沒有見到村落。不過我無暇顧及這份失望,張著嘴把前方的景色收入眼底。
森林中突然豁開的圓形空地,比我之前醒來的那個草地要寬闊許多。直徑約三十米左右。地面還是覆蓋著金綠色的苔蘚,與之前穿過的森林不同,這裡沒有羊齒類植物,以及低矮的灌木叢。
隨後,在空地正中央,聳立著這樣一個牢牢吸引住本人視線的物體。
該怎麼說呢,這樹是多麼的巨大啊。
樹幹直徑目測不低於四米。和之前在這個森林中所見的樹木,都是凹凸不平枝幹如同浪打一樣的闊葉林相對,眼前的這可巨樹是棵筆直向上的針葉木。而且樹皮近乎是黑色的深色,抬頭仰望,巨木的枝幹分出了好幾重,向四周擴散生長。雖然通過照片或是電影裡見到的屋久島繩文杉與美國紅杉也很大,不過眼前這棵樹所帶來壓倒性的存在感,已經不再是自然界樹木的等級了,給人的感覺,只能用帝王來形容。
我把視線從由於枝葉繁密,無法一眼望穿巨樹上部,再次移回到了根部附近。這大蛇一樣的樹根,朝四周網狀展開,差不多延續到了我所身臨的森林邊線處。倒不如說,這棵樹就像是毫無保留的吸收地面的養分似地,讓苔蘚以外的植物全都無法生長,結果便在森林之中形成了這樣一個巨大的空間。
我方才意識到自己侵入了帝王庭院,不過還是忍不住要去觸碰一下那棵巨木的枝幹,這般誘惑讓我邁出了腳步。腳下多次踩到了蜿蜒的樹根,同時抬頭望著上空,就這樣緩慢前行。
不知道發出了多少次感嘆,來到了巨木樹幹前的我,不知不覺間忘卻了對四周的警戒。也就是說,意識到時候已經很遲了。
「——!?」
猛的將視線望向前方,樹幹的那頭像是有人探出頭正望著這邊一樣,我屏住呼吸。身體彈起似地向後退去半步,同時彎下腰。差一點把右手伸到背後,當然那裡是沒有劍存在的。
不過所幸的是,我在這個世界第一次見到的人,像是並沒持有敵意或者警戒心似地,只是不可思議似地歪著頭,看著我。
是一名看上去年紀相反——大概十七、八歲的少年。看似柔順的灰棕色頭髮,在風中微微擺動。和我一樣質地的短衣與褲子。把巨樹樹根當成長椅,倚坐在上,右手拿著一個圓圓的東西似地。
讓人不可思議的是那份容貌。皮膚是雖是奶白色,但卻不能說是西洋人,也不像是東洋人。眼睛與鼻子的線條纖細,外觀優美,瞳孔則是深綠色。
看到他的這張臉,頭腦……或者說是靈魂深處又產生了一股痛楚。但這份湧現的感覺卻立刻就消散開了。我強迫自己拋開這份焦慮,首先要做的就是對著這個毫無敵意的人,做出些宣告。 ——不過,該說什麼,在此之前要使用何種語氣才好,我都沒有頭緒。就在我擺出一副白痴的表情,嘴巴一張一合時,少年率先開口說道:
「你是誰?從哪裡來?」
雖然有一點,僅有一點點異樣的口音——不過那的確是很地道的日本語。
我受到了和剛才見到那棵漆黑巨樹時一樣的衝擊,總算是放心下來。在這個,怎麼看都不像是日本的異世界,能夠聽到自己的母語,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身著中世紀風格外衣的異國少年居然說出讓我耳熟能詳的語言,給我帶來的非現實感,就像是進入到了配音過的西洋電影中。
不過,這並不是發呆的時候。必須得思考啊。我開始拼命運轉起,最近都能嗅出鏽蝕般氣味的大腦來。
這個世界是由STL所製出的虛擬世界,暫且假定是《UnderWorld》,對於眼前的少年,我有以下幾點推測:1.是潛行中的測試玩家,和我一樣保存了現實世界的記憶,2.雖然那是測試玩家但記憶受到了限制,成為了這個世界的居民,3.是由程序控制的NPC。
如果是1,那切入話題就很快了,只要向他說明我出現的異常狀況,請他告訴我登出的方法就行。
假如是2,或者是3的話,那就沒那麼簡單了。如果是作為UnderWorld的居民行動著的人類,或者就是NPC,突然向他們提出告訴我在Soul•Translator出現異常時的登出方法,這些意義不明的單詞的話,一定會讓他們產生強烈的警惕心,甚至還會妨礙到今後的情報收集。
所以我要選擇安全的詞語進行交談,必須看穿少年的立場才行。我把冒出汗水的掌心在褲子上擦拭了一下,擺出笑臉,張口說:
「那個……我的名字是……」
此刻我口齒含糊起來。究竟這個世界,和式與西式的名字,哪一個比較普遍呢。一邊祈禱著這個念法不管和式西式都不會顯得太異常,我把名字說了出來。
「——桐人。我從那邊來的,有點,迷路了……」
我指了指身後,大概是朝南的方向這麼說道,只見少年驚訝的睜圓了眼睛。把右手上握著的圓形物體放到一旁,身輕如燕般的站了起來,指向相同的方向。
「那邊……森林的南側?是從扎卡利亞那兒來的?」
「不,不是,不是那裡。」
我總算是忍住了沒這麼快就擺出陷入窘境的表情。
「哪個,怎麼說呢……我也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的……醒來時,就已發現自己倒在森林之中了……」
哦呀,這可能是STL產生的異常?稍微等等,我聯絡一下研究員。 ——我在心底期盼著這樣的回答,不過少年卻再次擺出一副驚愕的表情,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誒誒……不知道從哪裡來啊……至今為止居住的城鎮也是……?」
「啊,嗯……記不起來。知道的,只有自己的名字……」
「……真令人吃驚啊……《貝庫塔的迷路人》這話我只是聽說過……真正見到還是第一次。」
「貝,貝庫塔的迷路人……?」
「嗯,你的故鄉不是這麼說的嗎?某日突然不見,或者突然出現在森林,山野平原的人,我們村裡都是這麼稱呼的。暗神貝庫塔把人類抓住後,去除他們的記憶然後扔到遠方的土地上。我所在的村落也是,很久以前,我的奶奶就是這樣消失的。」
「誒,誒……那,我可能就是這樣……」
言談太可疑了喲,這麼想的我低語道。眼前的少年,完全想像不出是進行角色扮演的測試玩家。我懷著被追問的念頭,稍微說出了這番有些危險的話語。
「那個……我有點困擾,曾一度"想過要離開這裡"。不過,卻不知道方法……」
這樣對方應該就會明白了吧,我拼命祈禱著,不過少年綠色的眼瞳卻浮現出了同情般的光芒,點頭說:
「嗯,這片森林很深,不知道路的話,肯定會迷失方向的。不過沒關係,從這朝北走就有通往森林外的路。」
「不,不是,那個……」
還是這樣啊,於是我說出了核心單詞。
「……我想登出啊。」
聽到我這賭上一絲期望的話,少年大大的歪起頭,回答道:
「登出……什麼的?你,剛才在說什麼啊?」
這樣看來就確定了。
他並不是測試玩家裝扮的NPC,完全是這裡的居民,只有著「虛擬世界」這些概念。我注意著不要擺出失望的表情,總算是用補充的話語瞞混了過去。
「抱,抱歉,我是婉轉的說想要離開這兒罷了。怎麼說呢……我想在某個村鎮,尋找居住的地方,就是這個意思。」
自認為這話也太勉強了,不過少年卻很吃驚似地點了點頭。
「誒……第一次聽說啊,這樣的話。黑髮在這一帶也很少見……說不定你是南方出生的。」
「可,可能是這樣吧。」
我露出了勉強的笑臉,望著少年天真的笑臉,緊接著對方像是很在意似地,皺起了眉頭。
「嗯,找住的地方啊。我所在的村落就在北部,不過由於很少有旅行者,因此沒有旅店之類的。但……只要你說明事由,說不准教會的阿薩莉亞修女會幫助你的。」
「哦……這樣啊,那真是太好了。」
這話是發自內心的。村莊的話,可能會有拉斯的工作人員潛行在那裡,或者說能夠從外部監測到。
「那麼,我就去村裡看看吧。是從這兒往北走吧?」
轉動視線,的確在與我走來差不多相反的方向,有一條窄道延伸到遠方。不過,還沒待我邁開步伐,少年便用左手制止了我。
「啊,等等。村裡有衛士把守,突然間出現一個你這樣的人想要進入,解釋說明是很麻煩的。我跟你一同去吧,解釋就交給我了。」
「那真是幫大忙了,謝謝。」
我笑著回禮道,這樣看來你不就是NPC麼,同時在內心這麼嘟囔起來。對於賦予應答對話機能的模擬人格來說,這番回話也太自然了吧,而且這麼積極地要和我一同行動,也不像是NPC的行為。
雖然不知道我是在位於六本木的拉斯開發室,還是在坐落於Bay Area某處的總公司那裡潛行的,不過作為讓眼前這位少年做出行動的Fluctlight的原有者,大概是個十分善良的性格吧。在我平安離開此地後,一定要好好向那人致謝啊。
就在我思索這些時,少年的表情再次變得陰鬱。
「啊啊……不過,現在還不行……我還有工作要做……」
「工作?」
「嗯,現在只是午休時間。」
我晃動的眼球突然瞥到了,放在少年不遠處的布包那兒,裡面像是裝著類似於麵包般的圓形物體。原來一開始他拿著的就是這個東西啊。還有一個皮革水筒,作為午飯來說還真是樸素啊。
「啊,我打擾你吃飯了啊。」
我縮了縮脖子,少年靦腆似地笑了起來。
「如果你能等我做完工作的話,我會陪你一同去教會那兒,拜託修女阿薩莉亞給你找一處落腳的地方……不過還要等四小時。」
迫不及待的想要奔向少年的村莊,找尋能夠說明現狀的人,雖然腦內充滿這樣的念頭,不過一想到還要重複剛才那些如履薄冰的對話就覺得很麻煩。四個小時也不算短,但考慮到STL的意識加速機能,現實世界應該只過了一小時數十分鐘。
而且,我也不知道為何,自己想要和這個親切的少年多交談一會兒,於是點了點頭,說:
「沒關係,我等你。如果沒給你添麻煩,那就拜託了。」
隨後,少年露出了比之前還要高興的笑臉,點頭回道:
「這樣啊,那你就坐在這裡,等一會兒吧。啊……我還沒告訴你自己的名字。」
朝我伸出右手,少年繼續說,
「我叫優吉歐。請多關照,桐人君。」
*
少年那外表看上去很纖細,握上去卻感覺十分有力道,我將他的名字在口中反覆念了好幾遍。沒有這個名字的記憶,也辨認不出這類名字是什麼語言的,但不知為何念叨時總是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叫做優吉歐的少年,放下手後再次坐到了巨樹的根系上,從布包中取出一個圓形麵包,遞給我。
「這,這怎麼好意思。」
我換忙擺起手,不過對方卻沒有收回的意思。
「桐人君應該肚子也餓了吧?什麼都沒吃吧。」
說道這裡,我感到一股強烈的空腹感,不由得摀住肚子。雖然河水十分美味,不過也填飽不了肚子。
「這個,不過……」
沒有必要多慮,他把麵包塞到了我的手上,我也只好收下了。少年——優吉歐微笑著聳了聳肩。
「沒關係的。我雖然說的是給你,但說實話,這個麵包我並不怎麼喜歡吃。」

「……那,我就收下了,謝謝。其實我快餓昏了。」
這樣啊,微笑著的優吉歐彎下腰,坐在了樹根上,隨後我又加上了這樣一句。
「那個,叫我桐人就好。」
「哦?那,你也叫我優吉歐好了……啊,稍等。」
優吉歐抬起左手,將我那迫不及待想要把麵包送入口中的行為打斷了。
「……?」
「不,只能帶這種能夠長時間保存的麵包啊,我得說一句。」
說完,優吉歐揮動左手,指向自己的右手上的麵包。同時伸出食指與中指,其他手指彎曲。以這樣的姿勢,在空中劃出了英文字母S與C組合的軌跡。
我默然地看著這一切,只見優吉歐的兩根手指輕輕敲了敲麵包,發出了金屬振動般的不可思議的音符,同時出現了一個發出淡紫色光芒的半透明矩形框。寬約十五厘米,高八厘米。從遠處看,這個四角形上顯示出了自己很熟知的英文字母與阿拉伯數字的簡單字體。這個——毫無疑問,就是《Status•Window》。
我張著嘴,在腦內低語起來。
——確定了。這裡既不是現實,也不是異世界,而是虛擬世界啊。
這番確認讓我著實冷靜了下來,同時在放鬆之餘,身體也變得輕巧起來。雖說有著百分之九十九的確信,但果然沒有確切的證據的這份不安還是讓全身都受到了影響啊。
雖然還是不明白潛行的來龍去脈,不過總之我確信了這裡是我所熟知的虛擬世界,至少能夠從容的應對現在的狀況了啊。總之我也試著調出窗口來吧,於是乎伸出了左手的兩根手指。
模仿著剛才所見的動作在空中描繪出S與C的字樣,戰戰兢兢的點了下麵包,響起了鈴音版的效果聲,彈出了紫色的窗口。我把臉湊近,凝視起來。
現實的文字列十分的簡潔。 「Durability:7」只有這些。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是該麵包被設定的耐久值。在這個數字變成零時,究竟麵包會變成什麼樣呢,我邊望著數字邊想著以上這些,看到我的這個舉動,在我面前的優吉歐很驚訝似地說:
「我說,桐人,難道說你連《絲提西亞之窗》都是第一次見到?」
抬起頭,之間優吉歐拿著已消去了窗口的麵包,歪起頭望著我。怎麼可能,我慌忙擺出了這樣的笑臉。並匆忙用左手碰了碰窗口表面,只見窗口化作光之顆粒消失了,內心才稍微鬆了口氣。
所幸的是,優吉歐並沒有露出更為懷疑的表情。
「《天命》還有很多,不用那麼急著吃也行。要不是夏天,也不會只剩這麼點。」
大概,他所說的《天命》就是用數值表示的道具耐久力,而顯示出這些的Status•Window,就是《絲提西亞之窗》吧。調出窗口的那個動作命令用言語體現就是神聖術吧,優吉歐並未將其看做是系統機能,而是把它當做了某種宗教,或者是魔術現象吧。
需要思考的事情還有許多啊,但還是先把這些放到一邊,滿足目前最要緊的食慾吧。
「那,我不客氣了。」
話音剛落就大咬一口,不料麵包的硬度讓我翻起了白眼。但還沒有到吐出來的地步,我使足力道開始咀嚼。沒想到虛擬世界能夠做把牙齒咀嚼的感覺做的如此真實啊,我不由得做出了這番感慨。
很像是妹妹直葉經常買的全粒粉麵包,但這個要更硬一些。雖然嚼頭很足,不過咀嚼後的味道卻很簡單,肚子癟癟的我的下顎拼命運動著。如果能塗上黃油或者夾著奶酪……至少能夠烤一下的話,應該會更加美味吧,我想著諸如這些不知恩的念頭,只見咬食著麵包的優吉歐,也跟我一樣皺著眉頭,苦笑著對我說:
「很不好吃吧,這個。」
我連忙搖搖頭。
「沒,沒到那個地步。」
「不用勉強喲。這個雖然是我出村時在麵包店買的,但由於離天亮還很早,所以只能買那些昨天剩下的。中午也沒有時間回去……」
「誒……,那,你從家裡帶便當不就好了……」
我無意中的這番發言,卻讓握著麵包的優吉歐低下了頭。說出了這番太過欠考慮的話的我,縮起了身子,不過對方很快就抬起了頭,微微笑了起來。
「很久以前……午休時,是有人來這裡送便當給我的。但,現在……」
綠色的眼瞳晃動起來,放出強烈的失落感,我一下子忘記了這個世界是製作出來的東西,站起身來。
「那個人,現在怎麼樣了……?」
聽到這個問題,優吉歐抬頭望著上方的樹梢,沉默起來,但最後還是緩緩地張開了嘴。
「……是青梅竹馬。和我一樣大的女生……小時候開始,我們從早到晚都一直在一起玩。自從我被賦予這個天職之後,她就每天帶便當過來……但,就在六年前……也就是我十一歲哪年的夏天,整合騎士來到了村裡……把她帶去了央都……」
整合騎士。央都。
雖然是些不明所以的詞語,不過這應該是某種秩序維護者,以及這個世界的都城吧,我沉默著讓他繼續往下說,
「都是……我的錯。在休息日那天,和她兩人一同去了北方洞窟探險……結果回來時走錯了路,穿過了終結山脈到了另一頭。你知道嗎?那是在禁忌目錄中記載的,決不允許踏入的,那個暗之國喲。雖然我沒有走出洞窟,但她卻摔了一跤,雙手按在了外面的土地上……但就因為這些,整合騎士就來到了村裡,在大家面前把她捆上了鎖鏈……」
優吉歐右手中的麵包被捏碎了。
「……我想要幫助她。我想和她一同被帶走也行,想用斧頭襲擊騎士……但不論是手還是腳,都一動不動。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她被帶走… …」
表情盡失的優吉歐就這樣望著上空,嘴唇微微顯出了自嘲的神色。把捏碎的麵包送入口中,低下頭不斷咀嚼起來。
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的我,也同樣把一塊麵包送入口中,嚼碎,拼命咀嚼並進入沉思。
有Status窗口的存在,因此這裡是基於現實科技製成的虛擬世界,而某些人正在這個世界中進行某項實驗。要是這樣的話,為何會出現這樣的「事件」呢。我嚥下口中的麵包,在猶豫之際問出了這樣的話。
「……她怎麼樣了,你知道嗎……?」
閉著眼的優吉歐微微搖了搖頭。
「整合騎士說過在審問之後,就要行刑……不過,究竟會被施以何種刑罰,我完全不明白。我曾經向村長加斯胡特試著問過……我想應是死刑……——不過啊,桐人,我相信,她一定還活著。」
過了一小段時間。
「"愛麗絲",一定活在央都某個地方……」
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我猛然倒吸一口氣。
腦海中再次出現那種不可思議的感覺。焦躁感、寂寞感、是比這些還要強烈的,能夠震撼靈魂的懷念之情——
是錯覺。我這麼說給自己聽,等待這股衝擊散去。我沒有理由和優吉歐是青梅竹馬,也和這個世界的居民《愛麗絲》有關係啊。一定是,我對這個一般名詞愛麗絲起了放映。對了——一定是昨天在Daisy•Cafe時,亞絲娜說過的。 STL開發企業《拉斯》,以及虛擬世界《UnderWorld》,這些名字不都是取自於小說《不可思議的國度愛麗絲》嗎。
這兩個名字完全一致並非偶然,裡面恐怕有著某種意義。先不管這些,我把精力都集中到了優吉歐言語中所蘊含的另一個情報上。
剛才優吉歐說過,六年前他是十一歲。也就是說他現在是十七,而且從剛剛他的口氣來看,他把這麼漫長的——幾乎是相當於我活到現在的年月相當的時間全部記了下來。
不過這種事情應該是不可能的啊。就算考慮到Fluctlight的加速機能【FLA】能夠產生三倍的加速,要模擬這個世界十七年的時光,現實世界應該要過去六年的歲月才行啊。而且STL實驗機問世以來才僅僅三個月啊。
這些該怎麼解釋才好啊。
這裡不是我所知的STL,是在一個未知的完全潛行中,而且按照最長時間推算,可能在十七年前便開始運轉了。或者說,我聽聞的FLA只有三倍的加速限制有誤,實際上最低也能夠實現三十倍以上。不管哪一個,都無法讓人相信。
這樣的不安與好奇迅速在胸口深處膨脹。好想馬上登出向周圍人打聽這件事,但同時又想繼續留在內部力所能及的追尋疑問的真相。
嚥下最後一塊麵包,我試著朝優吉歐這麼問道。
「既然如此……我們去找如何?去往那個,央都。」
剛說出這話,就感覺麻煩了。這番話,讓優吉歐做出了預料之外的反應。
亞麻髮色的少年,驚呆地看了我數秒,用不敢相信般的語氣,低語起來。
「……這個露莉德村位於北帝國的最北端。要去往最南側的央都,用最快的馬也要一周時間。如果是步行,抵達最近的紮卡利亞鎮也要兩天。而且還是要在休息日的黎明出發才行。」
「那麼……只要能夠好好準備的話……」
「我說桐人。你和我差不多是相同的年紀,應該也被居住的村落賦予了天職吧?要放下天職踏上旅途,這樣做不是不行嗎。」
「……是,是啊。」
我如同雞啄米一般點起頭,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優吉歐的樣子。
這名少年,不是單純的NPC,這點從一開始就明白了。豐富的表情,自然的應答方式,都讓人只會聯想到是真正的人類。
不過同時,他的行動,被比現實世界的法律還要具備效力的絕對規範所束縛。是的,完全就像是VRMMO內的NPC一樣,絕對不會離開被框定移動的範圍。
據優吉歐所說,正因為他沒有侵入《禁忌目錄》上不准許進入的區域,所以沒有被逮捕。看來那個目錄就是束縛著他的絕對法則,大概他的Fluctlight就是被這樣直接管制了吧。優吉歐的天職,可能就是職業一般的東西吧,這點還不得而知,不過這份差事卻比出生那時起就一直待在一起的女生的性命還要重要,這點讓我完全無法想像。
為了確認這點,我精心挑選語言,對著將水筒貼到嘴上的優吉歐問道:
「誒,那個,優吉歐所在的村落,打破禁忌……目錄,被帶往央都的人,除了愛麗絲還有其他人嗎?」
優吉歐再次雙目圓睜,擦了擦嘴角,大幅度搖頭。
「怎麼可能。在露莉德村三百年的歷史中,整合騎士前往這裡也就六年前那一次,這些都是聽加里塔爺爺說的。」
話音落下的同時,他把水筒遞了過來。我接過水筒,謝過之後,拔下那個像是由軟木製成的木塞。貼在嘴上,不算太涼的像是由檸檬與香草混成的芳香液體流入口中。我喝下三口後,把水筒還了回去。
擺出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擦了擦嘴,不過心中卻已經吹過了不知多少次的驚愕狂風。
——三百年! ?
如果說這不是《設定的狀況》,而是要模擬這個長遠的歲月的話,FLA機能要達到數百倍……甚至是一千倍的加速才能實現。這麼一來,如果上週我所進行的連續潛行測試也是用的這種倍率的話,我在內部究竟度過了多少時光啊。現在想到這些,雙臂便浮起了雞皮疙瘩,不過我卻沒有對於這份心理反應的真實度感慨的閒心了。
得到的情報越多,我越像是陷入到這個謎團這種了。優吉歐到底是人類,還是程序,製作這個世界究竟是有何目的——
關於以上這些問題的答案,只有跟隨優吉歐前往名為露莉德村,和其他人接觸後才能了解。在那兒,恐怕還會遇到拉斯的人……我一邊這麼想,一邊勉強裝出笑臉,對優吉歐說:
「多謝款待。真是抱歉,吃了你一半的午餐。」
「不,無須在意。我已經吃膩那個麵包了。」
他用極其自然的笑容做出回答,並用很快的速度收拾起便當包。
「那,你就等我一會兒吧。待我把下午的工作做完。」
說完這話優吉歐迅速站起身來,我面向他,問:
「話說回來,優吉歐的工作……也就是天職,是什麼呢?」
「啊……從你那兒看不到啊。」
優吉歐再次笑了起來,招呼我走過去。我點了點頭,站起身,繞到他身後的巨樹樹幹前。
隨後,感受到一股不同於之前的驚愕,嘴大大張開。
巨大的杉樹,那如同暗夜一般的黑色樹幹上,有著一個約有直徑百分之二十——約一米的切口嵌入。內部的木質也像是石炭一樣黑,金屬般的光澤順著密集的年輪釋放而出。
移動視線,切口正下方,插著一柄斧頭。大概不是用於戰鬥的吧,雖然斧刃的造型簡單,不過不管是這稍有些大的斧刃,還是長長的握柄,都是由相同的灰白材料製作而成,這也是該斧頭的特徵。就像是添加了握墊的不銹鋼一樣,我凝視著這個綻放出不可思議光澤的斧頭,看來其整體都是由一個原料塊切削而出的一體構造。
優吉歐將這個只有握柄部分裹著黑皮材料的斧頭用右手拾起,扛到肩頭。朝著幅度約有一米左右的切口左端走去,雙腿打開,彎下腰,雙手緊緊握住斧頭。
瞇起眼睛,彎曲身體,向身後甩出的斧頭,瞬間撕裂空氣。看似很重的刀刃漂亮的命中切口正中,KANG!響起清脆悅耳的金屬音符。毫無疑問,這就是引導我到此的不可思議的音符的正體。伐木的聲音,看來我那毫無根據的直覺是正確的啊。
身手簡直可以用優美來形容,做出此番感慨的我的面前,優吉歐保持著比機器還要精準的準確步調與軌道,重複著斧頭的擊打。兩秒將斧頭移到初始位【TakeBack】,一秒蓄力,一秒揮斧。一連串的動作,彷彿就像是存在於這個世界的劍技一樣,流暢自如。
按照四秒一次的步調重複五十次,在這二百秒內持續著揮斧的優吉歐,慢慢的把施展了最後一擊的斧頭從切口中拔出,長長地嘆了口氣。把道具立在樹幹旁,坐到了旁邊的樹根上。額頭的汗珠閃閃發光,同時不斷得喘著粗氣,看著他的這個樣子,揮斧還真是比我設想的還要累人的勞動啊。
我等著優吉歐調整好呼吸後,簡短的問:
「優吉歐的工作……不是,天職是《樵夫》嗎?在這片森林中伐木的?」
用從短衣口袋中取出的手帕擦著臉的優吉歐,微微偏起頭,想了一會兒後,答道:
「嗯,這個,這麼說也對。但是,從我就任這份天職的七年間,我一棵樹都沒砍倒。」
「誒?」
「這棵巨大樹木的名字,用神聖語稱呼叫做《基加斯西達》。不過我們村的人,大多數都叫它做惡魔之樹。」
……神聖語……基加……斯西達?
看著不解的我,優吉歐像是浮現出了某種放棄似地微笑,筆直指向遠遠高過頭頂的樹梢。
「這麼稱呼的理由就是這棵樹從周圍的土地,汲取著絲提西亞的恩惠。所以,在這棵樹下只能長出苔蘚,在其影響的範圍內樹木都長不高。」
絲提西亞,雖然不知道這個詞是何意,不過優吉歐的那番說法就和我第一眼看到這棵樹與空地時得到的印象完全一致。我就像是催促著優吉歐繼續往下述說似地,點了點頭。
「村裡的大人們,想要開拓這片森林作為麥田。不過,只要有這棵樹屹立於此,麥子就不會有好收成。所以就想砍掉它,但這棵樹不愧為惡魔之樹,硬度十分的恐怖。普通的鐵斧只砍一下變回崩掉斧刃。放在這裡的這把由古代龍骨切削而成的《龍骨之斧》,是從央都那兒花了重金買來的,並聘任專任的《刻痕手》每天進行砍伐。這個刻痕手就是我。」
驚愕的我看了下若無其事說出這話的優吉歐,又看了下巨樹那幾乎陷進去四分之一的刻印,就這樣來回張望。
「……那麼,優吉歐在這七年間,每天都在砍這棵樹?花了七年,才做到這個程度。」
這回輪到優吉歐瞪大了眼睛,呆呆的看著我。
「怎麼可能呢。如果七年就能做這麼多,那我也太有本事了吧。聽好了,我是第七代刻痕手。露莉德村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了三百年,每一代的刻痕手每天都會來此做這樣的事。大概在我變老,將斧頭傳給第八代,這個差事還要繼續延續下去吧……」
優吉歐雙手擺出一個約有二十厘米的空隙。
「大概就這麼多吧。」
此時的我能做的只有長吁一口氣。
雖然在幻想系MMO中,手工匠人與礦工這類生產系職業,也是只能一直像這樣做些枯燥的機械工作;不過要花上一生去砍一棵樹這種事未免也太脫離常識了。在這個被創造的世界中,配置這棵樹的某人大概還有其他的意圖吧,那究竟是什麼,我完全沒有頭緒。
——不過這些先放到一旁,有一股躍躍欲試的衝動在我的背部遊走。
我對著休息了三分鐘站起身來,準備再次拿起斧頭的優吉歐,半衝動似地說出了這番話。
「我說,優吉歐……能夠讓我試試嗎?」
「誒誒?」
「那個,你都把便當分我一半了。所以我替你做一半的事情也是人之常情啊,不是嗎?」
就像是我出生以來第一次說出這番想要幫助別人的話——實際可能也是如此——優吉歐驚呆地張開嘴,不過最終還是用猶豫的語氣回答道:
「嗯……嘛啊,被賦予天職的人也沒有被規定不能讓別人幫忙……不過,這可是比想像的要難喲。我剛開始時,可是完全掌握不好怎麼揮斧命中的喲、 」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呢?」
我笑著這麼說,並伸出右手。依舊掛著一副不安表情的優吉歐遞出《龍骨之斧》的握柄,我緊緊的抓住。
此斧,完全出乎之前骨製品給我的印象,傳到我右手的是沉甸甸的感覺。我慌忙用雙手抓住皮革纏繞的握柄處,小幅度揮動試著保持平衡。
在SAO,以及後來的ALO這兩個世界之中,從未把斧頭設定為主裝備過,不過也不至於打不中固定目標吧,我是這麼認為的。對著深深的切口左端,模仿優吉歐的姿勢,雙腿分開,輕輕彎下腰。
優吉歐掛著一副依舊帶著擔憂,但同時像是感覺很有趣的似地表情,我在確認離他有足夠遠的距離之後,把斧頭舉到與肩膀相同的高度。咬緊牙,給雙臂施加全部的力量,朝著基加斯西達樹幹上的刻痕中心部位揮去。
喀,發出沉悶的聲響,同時斧刃命中的地點距離刻痕中心部位約有五厘米的距離。發出橘紅色的火花,同時雙手襲來一股強烈的反作用力。無法忍受的我沒有把斧頭拔出,而是將兩個被沖擊麻痺到了骨髓的手腕夾到雙腿之間,呻吟起來。
「疼,疼疼疼疼。」
活該,只能用這樣一句話形容我之前的行為,看到這個樣子的我,優吉歐啊哈哈哈……很高興似地笑了起來。我怨氣沖沖的望向優吉歐,抱歉,只見他抬起右手說出這話,不過笑聲仍在繼續。
「……不用這麼笑我吧……」
「哈哈哈……不,抱歉,抱歉。不論是肩膀還是腰部都施加了過多的力量喲,桐人。全身的力量應該再卸去一些……嗯,該怎麼說呢……」
反覆觀看優吉歐那讓人著急【意思就是揮斧的頻率很慢】的雙手揮斧的動作,我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所在。恐怕這個世界並沒有模擬出嚴密的物理法則和肌肉的收縮。 STL製作的是現實的夢境,所以最重要的應該是想像力,一定是這樣。
終於從麻痺中恢復過來的雙手,拾起了腳邊的斧頭。
「給我看好了,這次一定要命中給你看……」
碎碎念叨出這些話,這次我盡可能的卸去力量。用意識去感應身體全部的動作,用慢而大的動作將斧頭後擺。回想著SAO時代經常使用的水平斬擊系劍技《Horizontal》的動作,把經由體重移動所生成的力量,借助腰部肩部做出的迴旋動作,從手腕處傳導到斧刃之上,並讓其撞擊在樹幹——
這次,斧頭卻砍到了遠離切口的樹皮之上,GANGIN,發出極為難聽的聲音,同時斧頭彈了回來。雖然沒有第一次敲擊的那種麻痺感,不過動作完全由意識操作,瞄準就變得很難做到了。這次又要制止優吉歐的笑聲了吧,這麼想著的我轉過身軀,讓人意外的是少年表情嚴肅,並作出了這樣的評價。
「喂……桐人,這次做的很不錯。不過,途中開始就一直看著斧頭這點很不好。視線要一直盯著切口正中,不要移動。不要忘記這點,再來一次!」
緊接著的一擊也不怎麼樣。不過在那之後,我便在優吉歐的指導下揮動起斧頭,就在我忘記了這已是第幾十次時,終於傳來了清脆的金屬音,斧刃命中了切口正中,極細的黑色碎片飛散而出。
將此作為信號我和優吉歐進行了交換,在看著他漂亮的用斧頭砍了五十下後,我再次接過斧頭,發出嗨嗨的號子,也重複揮斧了五十下。
不知道重複了多少次,回過神來時太陽已經西斜,空地上射入的陽光也變成了淡淡的橘紅色。在我把水筒內最後一口水喝完時,優吉歐也完成了揮斧的動作,說:
「好了……這樣就一千下了。」
「阿勒,居然完成了這麼多下啊。」
「嗯,我五百下,桐人也五百下。加上上午完成的,今天一天已經砍了基加斯西達兩千下了,這就是我的天職啊。」
「二千下……」
我再次望向漆黑巨樹上的深深切口。不管怎麼看,和最初相比也沒有深入多少。這是多麼一份沒有回報的工作啊,就在我驚愕時,身後傳來了優吉歐爽朗的聲音。
「呀,桐人的身手不錯啊。到了最後五十下裡可是有兩三次的打擊發出的聲響不錯喲。多虧了你,我今天十分高興。」
「不……怎麼說呢,如果是優吉歐一個人做的話,估計早就結束了。真是抱歉,本來想幫你的,沒想到拖了後腿……」
我誠惶誠恐的表示歉意,優吉歐卻笑著搖了搖頭。
「我說了我這一生都無法砍倒這棵樹吧。一天的工作所造成的刻痕深度的一半,這傢伙在夜裡就會恢復的……對了,我給你看個好東西。其實我不經常打開的。」
說著這話的同時,優吉歐走到巨樹前,抬起左手。用兩根手指劃出之前印記,敲了下黑色的樹皮。
原來如此,這棵樹也被設定了耐久力啊,這麼想的我也來到了樹前。在鈴聲般的音符響起的同時,Status•Window,不對,應該叫做《絲提西亞之窗》應聲彈出,我和優吉歐一同望去。
「嗚啊……」
之後,我不禁叫了去來。窗口內顯示出了十分驚人的數字,二十三萬兩千多。
「嗯,和上個月查看那時相比只減少了五十左右。」
優吉歐的聲音帶有厭煩般的語氣。
「也就是說,桐人……我就算是揮斧整整一年,基加斯西達的天命也只會減少六百。到我隱退那時,應該還會剩餘二十萬左右吧。這樣你就明白了吧……就算少了半天的工作,也不會對結果產生多大影響。對手也不單單是一棵樹,而是《巨神的大杉》。」
在聽完優吉歐的這番話,我終於想起來了基加斯西達這個名詞的由來。這是拉丁語與英語的合成詞。並不是在基加這裡斷詞,而應該分開為Gigas,Cedar……也就是巨人之杉。
也就是說,眼前這名少年,一方面把像是把日語當做母語一樣,說話流暢自如,而另一方面則是把英語等其他語言當做《神聖語》這類的咒文所接受的吧。如果是這樣的話,他應該也不是把我說的語言當做是日本語吧。而是當做UnderWorld語……不,諾蘭高爾思帝國語?吧。不過,等一下,剛才他把麵包稱作《pan》,pan這個詞好像不是英語……是波蘭語?還是西班牙語?去了。
就在我思索著這些脫線的事情,並嗯嗯這麼說時,不知不覺已經收拾完行李的優吉歐,對我說道:
「桐人,久等了。回村吧!」
*
那之後,在通往村落的路途中,把斧頭扛在肩膀上,提著空空水筒的優吉歐高興地說了許多事。他的前任,叫加里塔的老人,是一位多麼厲害的砍伐高手;村裡邊同一世代的少年們都當優吉歐的天職是很輕鬆的,他對於這多少有些不滿,我一邊附和著他的話,一邊依舊全力思考另一件事。
這件事就是,這個世界究竟是為何目的而製作的,是被用於做些什麼。
用如果是要檢驗STL使用的《Mnemonic Visual》技術的效果的話,這個目的已經完美達成了。我已經切切實實地親身體驗到,這個世界已經打倒了無法和現實區分的程度。不過,這個世界的內部時間少說也模擬進行了三百年,考慮到那棵巨樹——基加斯西達的耐久值加上優吉歐的工作量,恐怕這個世界還要繼續運作近千年的時間吧。
Fluctlight加速機能的上限倍率究竟可以達到多少,我還不得而知,不過被封印了記憶,在這個世界潛行的人們,搞不好會在此渡過整整一生的時光。的確這不會給現實世界的肉體帶來任何危險,在潛行結束時只要把記憶封鎖,對於本人來說就如同做了一場《長長的夢》一樣——不過,經歷的這場夢境的靈魂,Fluctlight又是什麼呢?由人類意識所製成的光量子集合體,應該是沒有壽命的吧?
不管怎麼想,運行這個世界都是那麼的沒道理,亂來,有欠考慮。
冒著這樣的危險也要去做,恐怕有什麼要達成的目的吧——應該是這樣吧。就像詩濃在Daisy•Cafe裡說的那樣,但就做出具有現實感的虛擬空間,AmuSphere就已無法做到了。在足以匹敵現實世界的虛擬世界中,花費幾乎等同於無限的時間,才終於得以完成的《某種東西》——抬起頭,在細細小道的前方森林到了盡頭,只見一片橘紅色的光芒撲面而來。
離出口很近的道路旁,建著一所看上去像是儲物間的小屋。優吉歐走到小屋旁,打開樸素的門。我從他身後朝裡望去,裡面放著幾把普通鐵斧,柴刀一類的小型刃物,繩索、籃子等道具,還有些不知道裝了些什麼東西的皮革包。
優吉歐將《龍骨之斧》放在裡面,啪嗒的關上了房門。轉過身,回到道路上,我慌忙說道:
「誒,不上鎖嗎?那斧頭很重要吧?」
聽到這話,優吉歐又像是很驚訝似地,睜大眼睛。
「上鎖?為什麼?」
「怎麼說呢,那個……你不怕被盜嗎……」
說到這裡,我方才領悟。應該是沒有小偷的。因為在《禁忌目錄》之中,肯定寫了不許盜竊這類的話。
望著話語中斷的我,一副嚴肅面孔的優吉歐回答的話完全符合我的意料。
「那種事沒人會做的啦。能夠打開這間小屋的人也只有我。」
這樣啊,我點了點頭,同時又浮現出一個疑問。
「阿勒,但是……優吉歐,你不是說村裡有衛士麼?既然沒有盜賊,那要那種人作什麼?」
「這不是明擺著嗎。為了保護村落不被暗之軍勢侵襲。」
「暗之……軍勢……」
「看到了吧,那邊。」
優吉歐抬起右手時,我剛從一棵樹下走出。
眼前是一片麥田。還未成熟的,癟癟的青色麥穗隨風擺動。大片傾斜而下的陽光灑在麥田之上,就像大海一樣。田間小道蜿蜒延伸,遠方可以見到一座不算太高的山丘。仔細審視這座被樹木所圍的低矮丘陵,可以見到好幾個沙粒般大小的建築物聚在一起,其中聳立著一座高塔。看來那兒就是,優吉歐所居住的露莉德村。
緊接著,優吉歐所指處,是離村落很遠那一頭——在遙遠的彼方處,連綿起伏的純白山脈。鋸齒一樣的險峻輪廓,在視野可見的範圍內由左到右不斷延伸。
「那就是《終結山脈》。在那山的對面是索爾斯之光無法照耀的暗之國度。即便是白天,天空也被黑色的雲層覆蓋,天之光紅的像血液一樣。不管是地面,還是樹木,都像焦炭一樣漆黑……」
大概是回憶起了遙遠的過去吧,優吉歐的話微微顫抖起來。
「……在暗之國,都是些哥布林、獸人等被詛咒的亞人種,還有許多恐怖的怪物……而且還居住了乘坐黑龍的暗黑騎士。當然,守護山脈的整合騎士會堤防他們入侵,不過偶爾還是會有漏網之魚穿過地下的洞窟來到這邊。雖然我沒有見過。不過,依據公理教會講述……在每一千年才會有一次的索爾斯的光芒暗淡時,暗黑騎士會率領暗之軍勢一起翻越山脈攻打過來。在那次大戰中,村裡的衛士們,以及一些大城市裡的衛兵隊,還有央都的帝國軍都在整合騎士的率領之下與怪物們展開了激戰。」
有些驚訝似地偏起頭來的優吉歐,對著我問道:
「……在村落,不管多小的小孩都知道這些喲。桐人居然連這些都忘記了啊?」
「嗯……嗯,我感覺好像是聽過……不過,細節方面有點不同。」
我戰戰兢兢的說出這些瞞混了過去,優吉歐則是露出了笑臉,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在懷疑,點了點頭。
「這樣啊……說不定桐人可能是從諾蘭高爾思之外的三個帝國而來啊。」
「可,可能吧。」
我隨聲附和道,還是趕緊從這個危險的話題轉移吧,於是我指向了近處的山丘。
「那個就是露莉德村吧。優吉歐的家在哪個地方呢?」
「正面所見的是南門,我家則是在西門附近,從這裡看不到。」
「嗯,那個塔樓就是,修女……阿薩莉亞的教會?」
「嗯,是的。」
我仔細望去,細長的塔樓尖端,可以見到一個十字和圓形相組合的標記。
「感覺……比想像中的要氣派啊。我這種人真的可以住下嗎?」
「放心吧,阿薩莉亞修女是個很溫柔的人。」
雖然很不安,不過要是那個阿薩莉亞和優吉歐一樣是體現了性善說的性格的話,只要能夠回答一些具有常識的話,就沒什麼問題吧。不過,這個世界的常識什麼的,現在的我幾乎都不知道。
如果事態發展理想,那名修女就是拉斯的常駐觀察員的話就好辦多了。不過恐怕作為觀察這個世界的工作人員,應該不會擔任村長、修女等一類的重要角色吧。扮演平凡的村民的可能性要更高一些,必須得找出來不可啊。
不過這也僅限於有觀察員在這個小村落的情況啊……擔心著這些事的我和優吉歐一同穿過了架設在狹窄水路上的,佈滿苔蘚的石橋,走進了《露莉德村》。

 

3

「給,枕頭和毯子。如果天氣冷的話就請到更裡面的屋子吧。由於祈禱的時間是早上六點,所以早飯是七點開始喲。你應該也要來看一下,儘早起床吧。還有熄燈之後是不允許外出的,要注意喲。」
與奔流般的話語同時朝我襲來的是樸素的枕頭和毛絨被褥,我連忙伸出雙手接了過來。
我坐在床上,眼前站著的是,看上去只有十二歲左右的少女。身著白色衣領的黑修道服,亮茶色的長髮垂至腰際。與髮色相同顏色的眼瞳頗有活力的轉動著,在用修女的身份道出注意事項時,彷彿換了個人一樣。
名叫賽爾卡的少女,是住在教會中學習神聖術的見習修女。不知是不是因為擔任了照看同樣住在教會中的少年少女的職務,對我說話的口氣就像是姐姐,或者媽媽一樣頗具犀利,我只得露出微笑,想法子忍了下來。
「那個,還有其他不明白的嗎?」
「沒,沒有了。真是謝謝你了。」
聽到我這番致謝的話,賽爾卡的表情稍微和緩了一些,不過很快又皺起眉頭。
「那,晚安吧。——關燈的方法知道了吧?」
「……嗯,晚安,賽爾卡。」
再次點了下頭,賽爾卡那稍顯有些大的修道服擺動起來,走出了房間。直到她的腳步逐漸遠去,我才呼地,長嘆一口氣。
我所居住的地方,是平時不怎麼使用的教會二樓的房間。差不多六個榻榻米大小。裡面有一張鑄鐵造的床,一組桌椅,以及小書架和衣櫃。我把放在膝蓋上的毛絨被褥和枕頭放到了床單上,雙手置於腦後躺倒床上。位於頭上的燈火,發出了吱吱的聲音,微微搖擺起來。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我在內心說出這話,並把進村到現在發生的事情在腦內逐一再生。
把我帶進村落的優吉歐,首先走到了大門附近的衛士崗哨處。裡面站著的是一名和優吉歐年紀相仿的名為金古的年輕人,雖然一開始用懷疑的眼神看著我,但在聽到我是《貝庫塔的迷路人》後,便立即答應讓我入村了。
不過,就在優吉歐進行說明的期間,我的視線卻一直在盯著掛在金古腰間的那把樸素長劍上,於是乎他們間到底說了什麼我完全沒聽到。真想朝他借用一下這把稍有些古舊的長劍,嘗試一下在這個世界的我——正確來說是,虛擬劍士桐人的技巧能否有效的使用而出,有這種衝動也是沒辦法的,但最終我還是抑制住了。
離開崗哨的我和優吉歐,一邊承受著村民謹慎而又異樣目光,一邊在村落的主路上行走。那是誰啊,這樣的疑問不絕於耳,為此優吉歐停下腳步,開始解釋說明,於是我們花了近三十分鐘才抵達這個小村落的中央廣場。途中還遇到一名提著大籃子的老婦人,她在看到我時立即淚流滿面「真是可憐的孩子」說出這般話來,同時從籃子中取出了蘋果(一樣的果實) ,送到了我的手中,讓我感到了輕微的罪惡感。
在抵達這個,建造於山丘頂峰,同時也是構成該村落一部分的教會時,太陽幾乎已經沉入了地平線。敲了敲門後,一名外表看上去就像是嚴格這個單詞被具現化了一樣的修女出現了,此人正是傳聞中的修女阿薩莉亞,只看了她一眼,我便聯想到了在〈小公主〉裡的登場的敏欽老師【Maria Minchin】,「這樣不行啊!」並在內心中呻吟起來。不過,修女卻立即接納了我,這也出乎了我的預料,而且還招呼我一塊吃飯。
約定好明天再次相見後,我和優吉歐就此告別,來到了教會內。在認識了最年長的賽爾卡以及比她還要小的六個小孩後,一同坐到了安靜諧和的餐桌前(擺放的料理是炸魚一樣的馬鈴薯、蔬菜湯),用餐完畢後立刻遭到了他們的一同盤問,這些都在預料之中,在自認為沒有露出破綻並解答完疑問時,又有三名男生邀請我一同去洗澡……就這樣,熬過了各種各樣的試煉中、總算是迎來了解放的我,獨自一人躺在了客房的床上——事情經過就是這樣。
一天的疲勞早已侵蝕全身,閉上眼睛的話很快就能入睡,不過朝我侵襲而來的混亂卻讓我無法做到這點。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默默自語起來。
結論就是,這個村子都是些NPC,只有我一個人。
從最初遇見的衛士金古,在村落行走時從身旁擦肩而過的村民,還有給我蘋果的老婆婆,嚴厲而又不失親切的修女•阿薩莉亞,見習修女賽爾卡,失去親人的六名小孩。所有人都和優吉歐一樣,擁有相同級別的真實情感,能夠進行自然的對話,身體精妙的動作也能再現。簡而言之,所有人都像是人類一樣。至少也不是那種普通VRMMO裡安裝的自動應答角色。
——不過,這種事應該是不可能做到的啊。
Soul•Translator現如今只有拉斯六本木支部那兒有一台,本社的準備發表的機器三台,合計四台。開發者比嘉確實是這麼說的。即便是增添一兩台,要讓足以組成一個村落的人類潛行進入這裡,應該是做不到的啊。就從我邊走邊觀察得出的數據,露莉德村的村民少說也有三百人,並且那個巨大的STL實驗機應該無法簡單量產才對。而且,如果算上存在於這個世界的幾個村落和城鎮,以及傳說的《央都》的人的話,即便是投入極大的資金添置了機器,想要秘密募集數萬名潛行測試玩家也應該是不可能的。
「……話說回來……」
優吉歐他們並不是真正的人類——記憶受到限制的玩家,大概是這樣吧?而是些遠遠超過我的認知,幾乎接近完美的自動應答程序……?
想到這兒的我的腦中,閃現出了《人工智能(AI)》的詞語。
近些年,主要用於電腦、導航系統、以及家電等的電器操作輔助的,也就是AI,得到了長足的發展。只要用聲音向模擬成人類或者是動物的角色發出命令,都能得到正確操作,或者獲取必要的信息。除開這些還有其他的AI,比如我所熟悉的VR遊戲中的NPC,也是其中的一種。雖然主要是用於提供任務或者事件信息,不過對於漫無目的的談話還是能夠在某種程度上進行應答,以《萌NPC》為信條的一些人則是整天都糾纏在美少女NPC身旁,與其交談。
當然,這些AI並沒有具備真正的智能。簡而言之,只是些對於怎樣的提問做出怎樣的回答的命令的集合體,因此如果遇到數據庫中沒有的提問,就無法做出恰當的回覆。遇到這種情況,大概NPC都會擺出安詳的笑臉,或者是歪起頭,說出類似於「不明白問題的意思」的台詞來吧。
不過,今天這一天內,優吉歐卻一次也沒出現過這樣的情況。
他對於我提出的疑問,全部都夾雜著《驚奇》《疑惑》《微笑》以及其他自然的情感,做出了極為恰當的回覆。不僅是優吉歐,修女阿薩莉亞,賽爾卡,還有那些年少的孩子們也都是一樣,從未出現過「尋找不到資料」的表情。
在我所知的範圍內,現有的人工智能達到的最高程度,就是作為舊SAO維護用指導程序開發出來的,現如今作為我《女兒》存在的,名叫結衣的AI。她在這兩年間從不間斷的和無數玩家進行對話,構築起了龐大而又精妙的應答數據庫。現在的她,就算說是已經達到了《自動應答程序》與《真正的智能的》極限都不為過的程度。
不過,即便是這樣的結衣,也不是完美的。她有事也會因為數據庫中沒有資料,從而做出歪頭的動作,也有時會理解錯誤人類的《像是有些發怒》以及《隱藏害羞的尷尬》的情感。談話僅有那麼一瞬間,會浮現出那麼一小點《AI般》的表情。
不過優吉歐和賽爾卡他們卻完全沒有出現過這樣的情況。露莉德村的所有村民,如果是編程人員製作的少年型、少女型、老婆婆型、成年型……的AI的話,那麼某種意義上STL就擁有了很先進的Over-Technology。不過到頭來,究竟能否實現我還是無法想像出來……
思索至此,我從床上爬起,腳落到了地板上。
床頭的牆壁處,有一個古老的澆鑄油燈,橘黃色的火光搖動著,同時散發出燒焦的味道。當然,雖然我在現實世界也沒碰過這些東西,不過由於在Alfheim中我和亞絲娜的房間內也有這種相同的油燈,因此下意識把手伸了過去,並碰了一下表面。
不過卻沒有出現操作框,我突然想起了什麼,用兩根手指畫出並不是稱為GestureCommand,而是叫做「絲提西亞之印」的動作。緊接著碰了下油燈表面,這次浮現出了閃著紫色光澤的窗口。不過現實的只有油燈自身的耐久度,而點燈•熄燈的按鈕卻一個都沒有。
糟糕了,賽爾卡是絕不會輕易告訴我關燈的方法啊……就在我焦急疑慮時,終於發現了油燈底座處的旋鈕。總之還是先擰下看看吧,咻咻,隨著金屬音的響起,燈芯被擰緊,燈火則在留下一條細細的輕煙後,熄滅了。月光透過窗簾,落到黑暗籠罩的房內,留下一條細長的銀白光帶。
總算是把這個高難度的任務給解決掉了,之後我又回到了床邊,把枕頭放到恰當的位置,再次躺了下去。微微感到些許寒冷,於是把賽爾卡給我的毛毯蓋到身上,不一會兒睡意便侵襲了過來。
——他們,既不是人類,也不是AI。那麼,他們究竟是什麼呢?
思緒的一角,已然浮出了答案。不過,要將其言語化,卻感覺很恐怖。假如我設想的事情是正確的話——那麼拉斯這家企業,已經把手伸到神之領域的深處去了。與之相比,用STL解讀人類靈魂的行徑,就只是用指尖把玩著能打開潘多拉魔盒的鑰匙的程度而已。
邊進入夢鄉,邊傾聽著自己意識深處的聲音。
現在不是尋找脫出方法的時候。去央都吧。前往那兒,尋找這個世界存在的理由吧……
*
喀鐺。
像是聽到了從遠處傳來的鐘聲。
就在我將其當成是夢境中的聲音時,肩頭有種被人輕微推動的感覺,於是我把頭縮進絨毯中,嘟囔道:
「嗚,再睡十分鐘……不,五分鐘就好……」
「不行,已經到了起床時間了。」
「三分……三分鐘就可以了……」
就在肩膀的晃動依舊在持續的期間,一種細微的違和感逐漸消去了我的睡意。如果是妹妹直葉的話,應該不會採用如此慢條斯理的行為才對。而應是大聲叫喊並扯我的頭髮,捏住我的鼻子,諸如此類粗暴的舉動,到最後甚至還會使出把被褥抽走這種惡鬼般的行徑。
此刻的我終於意識到,自己所處的場所並不是現實也不是Alfheim中,於是我把臉從絨毯中探了出來。微微睜開雙眼,和身著整潔修道服的賽爾卡目光交會。只見這名見習修女,正低著頭呆呆地看著我。
「已經五點半了。小孩子們都起床去洗漱了。不快點的話,就要趕不上禮拜了喲。」
「……好,我這就起來……」
將溫暖的床與安詳的睡眠毫不吝惜地拋到身後的我坐起上身。向四下望去,和我昨晚的記憶一樣,這裡是露莉德教會的二樓客房。也就是說,我身處經由Soul•Translator做製作出的虛擬世界UnderWorld的內部。這個奇妙的體驗,看來並不是一個夜晚就能結束似地。
「似夢非夢,啊。」
「誒,什麼?」
聽到我這番不禁脫出口的話語,賽爾卡浮現出了驚異的表情,見狀,我慌忙搖了搖頭。
「沒,沒什麼。我換好衣服馬上就來,是在一樓的禮拜堂吧?」
「嗯。即便是你客人,或者是貝庫塔的迷路人,只要在教堂居住就必須對這絲提西亞神進行祈禱才行。就連每一杯水,那都是神明所賜予,我們必須感恩才行,修女一直這麼跟我們說……」
這樣下去說教會變得沒完沒了的,於是我慌忙從下了床。準備脫下借來的睡衣,就當我把這薄薄的襯衣衣擺掀起時,賽爾卡反倒是發出了慌張的聲音。
「還,還有二十分鐘左右就開始了,不要遲到喲!要好好到外面的水井那兒洗把臉喲!」
發出啪嗒啪嗒腳步,走出了房間並用很快的速度關上了房門,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這種反應果然不是NPC能夠做出的……我邊想這些邊脫下了襯衣,把搭在椅子靠背上的《初期裝備》,青色短袖束腰外衣【tunic】拿在手中。湊到鼻子前聞了聞,沒有汗臭的味道。果然還是無法再現作為味道源頭的雜菌類啊。說不定,污物、開線這些劣化度都是由名為《天命》的耐久度數值所統馭啊。
想到這兒,我調出了束腰上衣的《窗口》看了下,耐久度顯示的是「44/45」的字樣。看來一段時間內還是沒關係啊,不過如果要在這個世界長時間滯留的話,就必須找到替換的衣物才行,為此必須尋找出得到通貨貨幣的方法。

在思索的期間我換好了上下的衣服,走出了房門。
步下台階,從廚房旁的後門走了出去,美麗朝陽已經在我的頭頂了。說是還沒有到六點,那麼這個世界的居民是怎麼知道時間的呢。不論是食堂,還是客房都沒有看到時鐘一樣的東西啊。
我低下頭,踏上石板路。很快就看到了一座用石頭切成的水井。孩子們像是已經用過了似地,周圍的草地已經被打濕了。我揭開井蓋,將掛在繩索下的木籃扔了下去,隨即發出了唰啦唰啦砰的美妙音符。拉扯繩索,把滿滿一籃的透明井水移到了旁邊的盆內。
撩起冰冷刺骨的井水把臉洗淨,順便還喝了一口,此時我的睡意才終於被完全趕跑了。昨天大概是九點前就入睡了,早上雖然起的很早但也應該睡了有八小時……想到這裡,我又陷入了沉思。
這裡如果是UnderWorld的話,大概FLA的技能如今還在運作吧。倍率是三倍的話實際睡眠應該是三小時以下,如果是如同我昨天那番天方夜譚的設想,加速到一千倍這種恐怖的數值的話,那麼八個小時就還不到三十秒。僅僅這點時間,就能讓頭腦變得如此清醒嗎。
真是的,完全搞不懂啊。要儘早地從這兒脫出,以便去確認情況……不過另一方面,昨夜入睡前的那個細微的聲音卻依舊在我耳旁迴響。
我,能夠保有桐人——桐谷和人的意識在這個世界醒來,不管是出於不正常的事故,還是某個人的意志,大概都是有要去完成的使命存在吧?雖然我不是什麼命運論者,不過相反的,我不否定萬事萬物的存在都是有著某種意義。既然如此,那麼在SAO事件中逝去的眾多生命,又是為了什麼呢……
啪唰,我再次捧起井水潑到臉上,打斷了自己的思考。當前的行動方針有兩個。首先是,調查是否有知道登出方法的拉斯的工作人員在這裡。同時,為了探尋這個世界存在的理由,必須找到去往央都的方法。
前者我感覺並沒那麼複雜。雖然FLA的倍率並不確定,但只要有拉斯的技術人員扮作村民居住其中的話,應該不可能在這裡待幾年、幾十年的。也就是說,如果行商或者旅行為由,一時間離開此地的居民存在,那麼他們是觀察員的身份可能性很高。
後者——說實話並沒什麼好辦法。優吉歐說過,從這裡到央都即便是騎馬也得耗費一周的時間。選擇最近的距離步行則需要三倍的時間。盡可能還是想弄到一匹馬,不過卻依舊沒有找到入手的方法,旅行所必須的裝備和資金也沒有。還有就是我對於這個世界的知識還很欠缺。必須要有嚮導幫助,而且我認為優吉歐是最好的人選,不過他卻有著要耗費一生都完成不了的《天職》存在。
乾脆,就違抗禁忌目錄,被那個什麼騎士逮捕並帶走要更快一些。不過,那樣大概會被直接押到牢房中,承擔幾年的運石苦役,這必須得有很強的耐性才行吧。不過在此之前,很有可能會被執行死刑啊。
接下來,還是向優吉歐詢問一下神聖術是否有著開鎖、復活的咒文存在吧,就在我思索著這些時,賽爾卡從教會的後門探出頭來。在看到我的瞬間,便大聲斥責起來:
「桐人,你要洗到何時啊!禮拜都開始了!」
「啊,嗯……抱歉,我就來!」
我連忙抬起手,把井蓋和籃子放歸原處,飛快的回到了建築物中。
*
結束了嚴肅的禮拜和熱鬧的早飯後,孩子們都去做些掃除和洗衣服的雜物去了,賽爾卡與修女阿薩莉亞則是一同學習神聖術前往了書齋。這對於白吃白住於此的我來說多少產生了些罪惡感,我懷著這樣的心情走出了教會大門,前往中央廣場處等候優吉歐的到來。
還沒有幾分鐘,從消失的朝霞方向,出現了一個熟悉亞麻髮色的身影。緊接著,身後教會的鐘樓,奏響了樸素而又優美的旋律。
「喔……原來如此。」
優吉歐聽到我開口就是這樣一番話,驚異的睜大了眼睛。
「早上好,桐人。原來如此是,指的什麼啊?」
「好啊,優吉歐。沒,只是……我發覺每個整點奏響的鐘聲旋律都有所不同。也就是說,村裡的人是通過這個來知道時間的。」
「當然啦,就是這樣。對於《索爾斯之光》的讚美歌,被分成了十二節奏響。而且每個半點,都會噹的奏響一聲。很遺憾的是,聲音無法傳到基加斯西達那裡,因此我只能通過索爾斯的高度來確認時間。」
「原來如此啊……也就是說,這個世界不存在時鐘咯。」
我無意中說出這樣一席話,優吉歐則是微微偏起頭來。
「時鐘……?那是什麼?」
糟糕了,難不成這個詞語不存在於此嗎,我內心直冒冷汗,並嘗試進行說明。
「那個,時鐘就是……在一個圓盤上寫上數字,並通過旋轉的指針知曉時間的工具……」
隨後,優吉歐的臉上意外地放出了光芒,點了點頭。
「啊啊……那個,我小時候在畫冊上見到過。很久很久以前,央都的正中像是有著一座被稱作《時之刻印神器》的建築物。不過,人們卻總是仰望著那件神器,而不認真工作,所以激怒了神明,用落雷破壞了那個神器。從此以後,人們只能通過辨別鐘聲來確定時間。」
「誒,誒……嘛啊,在課程臨近結束時,總是很在意時間啊……」
我又說出了這些沒有經過大腦的話語,好在這次安全通過了。
「啊哈哈,就是這樣啊。我在教會學習那時,總是在等待著中午鐘聲的奏響啊。」
優吉歐笑著同時轉移了目光,我追隨著他的視線,最終落在了教會的鐘樓上。四周被做成圓形倒角的窗內,大大小小的鍾正發出閃爍的光芒。不過,明明鐘聲在奏響,卻看不到人影。
「那個鐘……究竟是如何奏響的啊?」
「……桐人還真是,什麼都忘了啊!」
優吉歐用驚呆又愉快的聲線這麼說道,中途咳嗽了一下後,繼續往下說,
「不需要誰去奏響喲。那個是該村落唯一一個神器喲。每天都會定時,一秒不差地奏響讚歌。當然,不僅僅是在露莉德村,扎卡利亞以及其他村落以及街道都有喲。……嗯,不過,也並不是說神器只有那一件了……」
開朗的優吉歐很少見的,在話說到最後的時候突然沒了聲,這讓我皺起了眉頭。不過,優吉歐就像是不想再繼續談論這個話題似地,啪,的雙手輕輕一拍,道:
「解我要去做事了。桐人今天有何安排呢?」
「這個嘛……」
我稍微想了想。雖然很想在這個村落中探險,不過單獨一人的話可能會被捲入麻煩之中。就如之前設想的一樣,向優吉歐問問村裡有沒有出遠門了的村民就行了,為了能讓唆使他前往央都的我的惡毒計劃能夠實現,必須得調查一下優吉歐的天職才行。
「……優吉歐,可以的話,今天也讓我來幫你吧。」
在思慮後我說出了這樣的話來,只見優吉歐大笑著點了點頭。
「當然我很歡迎啊。我也認為,桐人會這麼說啊,你看,今天我可是帶了買兩份麵包的錢喲。」
從褲子的口袋內取出的兩枚銅幣,在掌心處發出卡郎的聲響。
「誒,這個,再怎麼也太過意不去了啊。」
見到我慌忙左右擺動手與頭,優吉歐聳了聳肩,笑了起來。
「無須在意。我每個月都能從村工作站得到工資,又沒什麼花費的地方,因此只能存下來。」
哦,好啊好啊,這樣一來就有去央都的費用了啊。我在內心萌生出了這個「毫無情義」的念頭。接下來就剩下讓優吉歐完成天職,砍掉那棵粗大的巨樹了。
內心不斷尋思著這個奸計,不過表面卻擺出一副實在不好意思的神情,見到我這個樣子,優吉歐依舊保留著笑容,「那就出發吧!」說出這話後,便朝著南側邁出腳步。我則是跟在他身後,並再次向後望去,仰視著那個每到正點都會自動奏響的鐘樓。
真是個奇妙的世界啊。雖然營造出了真實般的農村生活,不過VRMMO世界的氣息卻依舊無法拭去。以前我所居住的浮游城艾恩葛朗特的各層主街區,也有著告知整點時刻的鐘聲響起。
神聖術——還有公理教會。這些大概都是魔法咒文以及該世界系統的假名吧。如果是這樣的話,存在於這個世界之外的《暗之國》又從何解釋呢。是與系統對立的系統嗎……
陷入思考的我的身旁,優吉歐來到了像是麵包店的店舖前,與身著圍裙的老闆娘打起了招呼,併購入了四個圓麵包。我朝店內望去,只見一個像是店主打扮的男子正把麵粉不斷揉捏,滿屋的香氣透過大型的窗戶飄散了出來。
再等一小時、或者是三十分鐘就能買到剛出爐的麵包了,不過在這方面不知變通,大概也是出於《天職》吧。優吉歐抵達森林開始揮斧工作,都是有著嚴格的時間,是不能輕易更改的。因為只有完成這份《天職》才能讓他和我一同旅行,所以我的計劃並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實現的。
不過,不管是怎樣的系統都是有漏洞存在的。就像我這樣一個來歷、身份都不明的人,卻作為助手,與他一同前去工作。
穿過南側的拱門,踏上穿梭於綠色麥田中的小道,朝著前方深邃的叢林步去。從這個位置,就能夠清晰的見到那棵直達天際的巨樹基加斯西達了。
*
我和優吉歐輪流交替,卯足勁兒揮舞著龍骨之斧,就在不知不覺間,名為索爾斯的太陽已經升到了正午的位置。
我奮力驅使如同鉛塊一樣沉重的手臂,將第五百次揮斧深深打進怪物巨樹之中。 KONG,隨著胸腔發出暢快的音符,巨樹的一端飛濺出了沙礫般的木屑,也就意味著巨樹碩大的耐久度被略微減少了一些。
「唔啊啊,不行了,揮不動了。」
我發出淒慘的聲音,同時把斧頭扔到了地上,如同斷電似地癱坐到了苔蘚地上。接過優吉歐遞來的水桶,貪婪似地吮吸起那名為《希拉爾水》——這究竟是哪國語言我還依然不知——的甘甜液體。
優吉歐從容地露出微笑,低下頭看著擺出這副德行的我,用老師般的語氣,說:
「不過,桐人的天資不錯喲,真的。只用了兩天,就掌握得很不錯了。」
「……不過,還是遠遠不及優吉歐你啊……」
我嘆了口氣,調整坐姿,背靠著基加斯西達的樹幹。
由於上午一個勁兒的揮舞重斧,我已經差不多掌握了在這個世界內自己的能力值。
雖說是知道了,不過這份能力卻遠遠不及舊SAO中桐人所具備的超人般的力量、敏捷度。話雖如此,但也有可能是以現實世界中虛弱的桐谷和人為參照的吧。如果是現實中的自己,要揮動這樣一柄沉重的斧頭一個小時,肯定會因為全身肌肉酸痛而導致第二天起不來吧。
也就是說,我現在的體力,大概是這個世界中十七八歲的年輕人的平均值吧。不愧是從事這份工作長達七年,優吉歐的體力遠遠在我之上。
還好,讓虛擬體行動的手感,或者說是想像力之類的東西,依然像是和我之前玩的VRMMO一樣——不,也許是更有效地運作著。畢竟在留意著重量與軌道的情況下揮了好幾百下斧頭,現在我總算是有點控制好這把力量需求極高的斧頭的信心了。而且,像這種反覆練習同一個動作,在以往的艾恩葛朗特中,我也曾經廢寢忘食的做過,倒不如說這是我所擅長的領域。至少在毅力方面,我是不會輸給優吉歐的——
不……等等。我剛才,好像忘記了什麼重要的……
「接著,桐人。」
優吉歐朝我扔來的兩隻圓形麵包,中斷了我的思緒。我慌忙伸出雙手,接了下來。
「……?怎麼了啊,掛著一副奇怪的表情?」
「啊……沒什麼……」
雖然我好不容易才抓住了這轉瞬即逝的思緒的尾巴,但殘留的碎片只是給了「是在想著某些很重要的事情哦」這樣一個讓人摸不著頭腦、模糊不清的印象。嘛啊,如果是重要的事情,在此期間應該會想起來的吧,隨後我聳了聳肩,對著優吉歐致謝道:
「謝謝,我就不客氣地收下了。」
「不好意思,麵包和昨天的一樣。」
「沒什麼沒什麼。」
我張開嘴咬了一大口。味道不錯——不過,說實話果然口感還是過硬了。關於這點感想優吉歐也是一樣吧,皺著眉頭拼命活動者下巴。
兩人無言地用幾分鐘時間吃完了第一個麵包,目光交匯都浮現出了微妙的笑容。優吉歐喝了一口希拉爾水,望向遠方。
「……真想讓桐人嚐嚐愛麗絲做的派啊……表皮鬆脆,裡面填滿了多汁的餡料……將其和剛擠出的牛奶一同食用,讓人不禁覺得就像是世間少有的美味一樣……」
說著這些話時,不可思議的是我的舌頭也像是嚐到了派的味道似地,口水都出來了。我連忙咬了一口第二隻麵包,毫不顧慮的問道:
「那個,優吉歐。那人……也就是愛麗絲,是在教會裡學習了神聖術吧?為了成為修女阿薩利亞的後繼者。」
「嗯,就是這樣。她被稱作是自村落創建以來的首位天才,十歲時就能偶使用大量的術式。」
優吉歐用自豪的語氣回答道。
「那……現在在教會中學習的,是名為賽爾卡的女生……?」
「嗯……修女阿薩利亞,因愛麗絲被整合騎士帶走變得十分沮喪,並曾經說過不會再收弟子了,不過還是被村長加斯胡特勸服了,而直到前年新見習修女賽爾卡才來到了教會。她可是愛麗絲的妹妹喲。」
「妹妹……誒……」
硬要說的話,應該是嚴厲的大姐姐吧,我邊於腦中回想起這般印象的賽爾卡,邊道出了這話。既然是那女生的姐姐,那麼愛麗絲一定也是個喜歡照顧他人、好管閒事的類型吧。和優吉歐一定能夠成為一對好搭檔啊。
想著這些的我瞥了一眼優吉歐,只見他像是想起了什麼似地,皺起了眉頭。
「……由於相差五歲,所以我並沒和賽爾卡一起玩過。有時去愛麗絲家時,她也總是害羞似的躲在母親或者祖母身後喲……其父加斯胡特村長以及其他大人,還有修女阿薩利亞都堅信著愛麗絲的妹妹也有著神聖術的才能,並對此充滿期待……不過……」
「賽爾卡,並沒有姐姐那樣的才能,是這樣吧?」
對於我這番直接了當的提問,優吉歐只是苦笑著,點了點頭。
「也不能這麼說喲。不論是誰,在剛開始從事天職這份工作時,也不能做的很好。我也是,輪好這柄大斧也用了三年以上的時間。只要有恆心,不管是怎樣的天職,總有一天也會被掌握的。只不過……對於賽爾卡還只有十二歲的女生來說,有些太過於努力了……」
「過於努力?」
「……愛麗絲從學習神聖術那時開始,也並沒有住在教會之中。只學習到中午,隨後就會來送便當給我,下午還要幫忙打理家務事。不過,賽爾卡卻用學習時間不夠為由,而從家裡搬了出去。恰好那天婕伊娜和阿魯古也住到了教會中,只靠阿薩利亞修女一個人肯定會忙不過來的,賽爾卡會搬去教會也有著這方面的因素。」
我想起了認真照顧小孩子們的賽爾卡的身影。雖然看不出有多麼辛苦,但她一天除了學習之外還要照看六名小孩,這對於一個只有十二歲的少女來說,應該也是不簡單的吧。
「原來如此啊……而且我這個『貝庫塔的迷路人』也突然搬去了那裡。至少我也應該,不給賽爾卡添麻煩才是啊。」
明天開始一定要在五點半起床,我下了這樣的決心,並用「照這麼一說」繼續了剛才的話題。
「住在那個教會中的,除了賽爾卡之外的其他小孩,親人都不在了嗎?雙親都已身故了嗎?那麼和平的村落中,為什麼六人同時這樣了啊?」
聽到這番疑問的優吉歐神情憂鬱,低頭望向不遠處生長著苔蘚的地面。
「……是發生在三年前的,村裡的一場傳染病。這裡近一百年都沒有出現過那樣的疫情,導致村莊大人小孩共有二十人身亡。修女阿薩利亞,藥師依文塔婆婆用盡一切方法,都無法治癒那些發燒的人們。教會的那些孩子,就是在那時失去了父母。」
這齣乎預料的回答讓我沉默了一會兒。
——傳染病?不過,這裡可是虛擬世界啊。細菌啊病毒什麼的,都應該不存在才是啊。也就是說,身患疾病而死去的人,都是這個世界的管理者,或者是系統出於何種意圖而製造出的。不過,那究竟是為了什麼呢?恐怕是想假借天災的形式,給他們施加有意圖的負擔吧,但這又是為了模擬什麼樣的事件呢?
最後,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一個方向,那就是這個世界存在的理由——
「不僅是流行病。最近,還發生了許多奇怪的事。離群的熊、黑毛狼群襲擊人、小麥的麥穗無法膨脹……從扎卡利亞發往這裡的馬車,也出現了整月都不會到來的情況。理由據說是……城鎮的南部方向,出現了哥布林集團。」
「你,你說什麼?」
我眨了兩三次眼。
「哥布林……不是有那個,騎士守護著國境嗎?」
「當然是這樣。靠近終結山脈的暗之種族,應該都會被整合騎士瞬間消滅。這是整合騎士必須履行的職責,因為那些種族可是比僅僅觸碰了一下暗之國的愛麗絲要壞很多很多的傢伙啊。」
「優吉歐……」
我感覺優吉歐那一直都很平穩的聲音,忽然間像是混雜進了可以稱之為深沉的語氣,這讓我又吃了一驚。不過這種感覺瞬間就消去了,少年的嘴角,慢慢又浮現出了微笑。
「……所以啊,我只是把那些當做傳言而已。不過,這兩三年間,教會後的確增加了許多新墓碑。但祖父卻說,這種情況很正常【教會增加墓碑】。」
話說回來,如今正是時機提出之前的那個問題啊,於是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很小心地問道:
「……我說,優吉歐,神聖術……那個,可以讓人復活嗎?」
反正,他會再次向我投來不敢相信的目光吧,不料,優吉歐卻神情嚴肅的微微咬了下嘴唇,像是自己也搞不清楚似地,點了點頭。
「……村裡的人幾乎都不知道,在高階的神聖術中,有著能夠增加天命的法術,愛麗絲曾這麼說過。」
「增加……天命?」
「嗯。所有的人與物的天命……包括我和桐人在內,都無法通過方法去增加的。比如人類的天命,從嬰兒到幼兒,再到大人在此期間都在不斷的增加,差不多二十五歲左右達到最大值。之後會慢慢衰減,到了七、八十歲左右會變成零,去往絲提西亞神的身邊。這些桐人都忘了嗎?」
「啊,嗯。」
當然這些都是第一次聽說,我鄭重其事地點了下頭。優吉歐所說的,大概就是HitPoint的最大值依據年齡的不同,會有所增減吧。
「不過,要是生病或者受傷,天命就會大幅減少。傷勢過重,很有可能就會這樣死掉。不過要用神聖術和藥物治療。這樣一來,天命就會恢復,但也不會超過最大量。年老的人再怎麼服用藥物,也無法把天命恢復到年輕時那樣,傷勢過重也不會痊癒……」
「不過,也有著可以做到這些的法術,是這樣吧?」
「愛麗絲說過當她在教會的古書中見到這些時也十分的吃驚。在她向修女阿薩利亞提出這個問題後,只見對方突然擺出一副很恐怖的神情,並說出讓她忘記看到的一切這樣的話來……所以詳細的情況我也不清楚,不過據說那是公理教會中的偉大司祭才能使用的法術。並不是用於治療傷痛和疾病,而是直接對天命產生影響……似地,但具體術式什麼的,當然我連見都沒見過。」
「誒……偉大的司祭啊。也就是說,那個神聖術只要是教會的僧侶,就都會使用咯?」
「當然。神聖術之力的源泉,就是索爾斯神與泰拉里亞神遍灑在空氣與大地中的《神聖力》喲。大型術式,需要大量的神聖力。如果是操從人的天命這樣的厲害的術式,光是集聚這片森林處的神聖力恐怕還有些不夠喲。能夠操縱如此之大力量的術師,恐怕扎卡利亞鎮也沒有。」
話說至此,稍微停了一下,隨後用低沉的聲音繼續說,
「而且……如果修女阿薩莉亞能夠使用那般術式的話,一定不會看著那些孩子的父母,父母的小孩因病死去的。」
「這樣啊……」
——也就是說,就算是我在這兒死亡,應該也不會再教會的祭壇上,伴隨著壯麗的風琴樂曲而甦醒吧。死掉的話,大概會從現實世界的STL中醒來吧。不,如果不這樣我會很困擾的。 STL是沒有破壞Fluctlight的機能的——應該是這樣吧。和NervGear不同。
不過,嘗試死亡這應該是逃離此處的最後手段。 UnderWorld的存在在我腦中已經是既定事項了,即便擁有這份確定,在我沒弄清這個世界存在的目的前就此離去,這樣真的好嗎——靈魂傳出了這樣的聲音。
雖然馬上就想傳送到央都,闖入公理教會本部什麼的地方,把腦中一連串的問題向《偉大司祭》們提出,但卻沒有這樣的方法。城鎮之間無法進行傳送,缺少這方面的可遊戲性【PlayAbility】也該有個度吧。就連那個SAO,幾乎所有的城鎮都安放了傳送門這樣的裝置。
如果這是一般的VRMMO遊戲的話,我可能會考慮向遊戲運營商發出訴苦的郵件。不過,如果做不到這點,就只能在系統允許的範圍內作出最大的努力了。是的,在之前的艾恩葛朗特中,為了BOSS的攻略戰我可算是絞盡了腦汁啊。
吃完第二個麵包的我,把優吉歐遞來的水筒放到嘴邊,邊飲用邊仰望眼前那棵直達天際的巨樹枝幹。
要前去央都,無論如何都需要優吉歐的協助。不過,讓如此認真的他放棄天職,大概也是不可能的吧,大概這些都是禁忌目錄中所不允許的吧。那麼,就只有一個選擇了。想辦法收拾掉這棵粗大過頭了的杉樹。
視線回到原處,只見優吉歐拍了拍褲子,站起身來。
「好,差不多該開始下午的工作了。首先由我來,能把斧頭遞給我嗎?」
「嗯。」
我準備把立在身旁的龍骨之斧放到優吉歐的手中,並用右手握住斧柄時。
突然間,一股電擊感覺在我腦中閃現。剛才從掌心中跑掉某件要事的尾巴,這回著實是被抓住了,於是慎重地思考起來。
優吉歐的確是這麼說的。一般的斧頭很容易就會崩掉斧刃,所以去央都借來了這個巨大的龍骨之斧。
既然如此,只要使用更強力的斧頭就行了。使用那些個攻擊力耐久力更大的,要求的力量值更高的斧頭。
「我,我說優吉歐。」
我屏住呼吸,這麼問道。
「村內有比這個更強力的斧頭嗎?即便村裡沒有,扎卡利亞鎮應該……自從你們藉來這把斧頭也過了有三百年了吧?」
不過,優吉歐卻很乾脆的搖了搖頭。
「怎麼可能會有呢。龍骨是最高級的武器素材喲。它可比南方的大馬士革鋼,東方的玉鋼還要硬。如果說還有更硬的材料的話,那就只有整合騎士手持的……神器了……」
由於話尾在顫動中音量逐漸變小,於是我歪起頭來,等候著後面的內容。大概沉默了五秒,優吉歐,像是對周圍有所顧慮似地,低語道。
「……雖然沒有更硬的斧頭。不過……更硬的劍卻有。」
「劍……?」
「我在教會前,曾經說過這個村落裡除了《告知時間的鐘樓》之外,還有另外一件神器吧,你還記得嗎?」
「啊……嗯。」
「實際上,就在這個附近的地方……村裡知道這些的,只有我一個人。在這六年間,我一直瞞著大家……你想看看嗎,桐人?」
「當,當然!我想看,請一定讓我看看!」
我很在意地說道,不過優吉歐卻依舊是猶豫的樣子,不過很快就點了點頭,把斧頭還到我手中。
「那,就只能讓桐人先開始下午的工作了。把它取來,要很長時間。」
「很遠嗎?」
「不,就在附近的儲物小屋裡。只不過……卻出奇的重。」
如同優吉歐所說,在我結束完第五十次揮斧時,優吉歐終於回來了,一副疲憊的樣子,額頭還冒出了汗珠。
「喂,沒關係嗎?」
聽到這話,連回答的力氣都失去了的優吉歐,簡短地點了下頭,同時把扛在肩上的東西半拋出似地扔到了地上。咚,發出了沉悶的聲響,苔蘚絨毯被砸出一個大坑。我把盛有希拉爾水的容器遞給哈啊哈啊喘氣的優吉歐後,開始凝視起地面的那件東西。
好像在哪裡見過。是個長約一米二的細長皮革袋。毫無疑問這就是昨天優吉歐在放置龍骨之斧時,隨便擺放在儲物小屋地面上的那個包裹物。
「我可以打開嗎?」
「啊……嗯。要……小心喲。如果落到腿上的話,可不只……會受傷喲。」
喘息著的優吉歐這麼說道,我對著他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伸手過去。
隨後,我的腰就像要折了一樣,這東西的重量著實讓我吃驚。不,如果是現實世界的話,腰椎可能真的會脫臼。這件物品真的很重。我明明是用雙手緊握,但它就像釘在地面似地,紋絲不動。
妹妹直葉,由於在劍道部的練習,再加上本身又是肌肉鍛煉狂魔,因此要比從其外表推測出的重量要沉一些——當然這番感想不能對她本人提及——一點也不誇張地說,該包裹物給我的感覺就跟直葉一樣。於是我重新站好雙腳,往腰部注入力量,如同舉起啞鈴似地,使足渾身的力量。
「嗚……!」
咯吱咯吱,我感覺渾身各處的關節就像是發出了摩擦聲,不過包裹終於是產生了移動。我把有繩結的部位抬起並翻轉九十度,而讓物體的下端抵著地面。為了不讓其傾倒,用左手拼命支撐,右手將纏繞的繩結解開,將皮革袋向下挪動。
裡面出現的是一柄,美得讓我不禁發出感嘆的長劍。
劍柄是白銀質地,上面的雕琢十分精細,握柄的位置用白色的皮革仔細地纏好。護手部分則是用植物的枝葉予以裝飾,這種植物的種類很快就明晰了。不論是握柄的上部還是白色皮革的劍鞘上,都鑲嵌著一朵由青玉雕琢而成、閃閃發光的薔薇花。
散發出一種年份久遠的氛圍,不過卻沒有一絲污濁。像是沒有遇到主人,而一直沉睡似地——此劍散發出不禁讓我產生這般感覺的氛圍。
「這個是……?」
我抬頭問道,終於恢復過來的優吉歐,用懷念而珍惜的表情望著那把劍,說:
「《青薔薇之劍》,雖然不知道這是不是真正的名字,不過童話是這麼說的。」
「童話……?」
「只要是露莉德村的小孩……不,大人也是,大家都知道這個。——三百年前,開拓這片土地的初代移民者當中,有一位叫做貝爾庫利的劍士。關於他的冒險傳說雖然有很多,但其中最有名的,就是〈貝爾庫利和北之白龍〉……」
優吉歐忽然望向遠方,用帶有傷感的聲音,繼續說道,
「……簡單來說就是,去終結山脈中探險的貝爾庫利,在洞窟很深處由於迷失了方向進入了白龍巢穴。而守護人界的白龍,所幸正在午睡,貝爾庫利就趁此機會逃了出來,不過散落於巢穴內的寶山之中,有一把劍他怎麼都想得到。就在他悄無聲息的拾起寶劍,準備離開的時候,腳邊突然長出了青色的薔薇,把貝爾庫利纏住了。他摔倒在地的聲音驚醒了白龍……故事就是這樣。」
「接,接下來怎麼樣了呢?」
不禁被故事吸引的我這麼問道,「要說起來話就長了」優吉歐微笑著用這話作為了故事後續的開場白,
「總之,發生了許多事,貝爾庫利終於是得到了原諒,把劍放回原處後就逃回了村裡。可喜可賀可喜可賀……是個很無聊的故事吧。如果,孩提時代不曾有過要去確認一下這話真假的念頭就好了……」
聲音聽起來帶有很濃烈的後悔氣息,我終於明白了。那個孩提時代就是指的優吉歐。還有他的青梅竹馬,名為愛麗絲的少女。村裡面,能夠有如此行動力的小孩,大概就只有他倆了吧。
沉默了一會兒後,優吉歐繼續說道。
「六年前,我和愛麗絲前往終結山脈探尋白龍。不過,卻沒發現龍。反倒是看到了一個附有刀痕的骨頭山。」
「誒……Dra,不,是有人殺掉了龍嗎?究竟是,誰……?」
「不知道。可能是些……對寶物很感興趣的人吧。龍骨下散落著許多金幣與寶物。這把《青薔薇之劍》也在其中。當然,那時的我因為劍很沉重而並沒將其取出……——然後在回家時卻走錯了出口,穿過了山脈來到了暗之國。接下來的話就和你昨天聽得一樣了。」
「這樣啊……」
我把目光重新轉移到,雙手支撐起的劍上。
「不過……這把劍,為何在這裡呢?」
「……前年的夏天,我再次前往北側的洞窟,把它拿了出來。利用休息日每此搬運幾公里,將其藏於森林之中……直到將它搬到儲物小屋之中,總共用了三個月的時間。為何要做到這一步……說真的,我也不知道……」
大概是忘不了愛麗絲的事吧?還是說,總有一天要手持這把劍去拯救她呢?
各種想像在我腦中閃過,不過我對優吉歐這位少年的敬意,卻沒能讓我將這些想法用簡單地道出。我反倒是重振氣勢再次把劍拿起,用右手握住握柄準備做出拔刀的動作。
本以為這個如同樁子般深深刺入地面的劍會產生很大的阻力,沒曾想到的是稍微一發力,刀身就很順暢地從劍鞘中滑了出來。唰啦,隨著清脆的音符,劍被抽了出來,同時從右肩到手腕都感到了很大的重感,我慌忙扔掉左手的劍鞘,雙手握住劍柄。
看似革製的劍鞘卻像是有著很大的重量似地,發出咚的音符後深深插進了地面。差點就砸到了我的左腳上,不過我卻沒有後退的空閒,拼命維持著劍身平穩。
好在除去劍鞘之後,劍的重量輕了三成,總算能夠繼續保持一段時間了。我就像被吸引住了似地,看著眼前的劍身入了迷。
真是個不可思議的素材啊。大約只有三厘米半的略細金屬,在透過樹葉縫隙射下的陽光的照耀下,發出了淡青色的光澤。再仔細一看,日光照在其表面並不僅是鏡面反射,而還有一些光芒像是留在劍身內部,在進行著無止盡的漫反射一樣。總之,就是有些透明感。
「這不是普通的鋼吧。也不像是銀,和龍骨也有所不同。當然更不是玻璃……」
優吉歐用略帶有敬畏感的音色道。
「——也就是說,這不是人手做出來的東西……我是這麼認為的。由強大的神聖術師借助神明之力製成,又或者是直接出自神明之手……這樣的器具,都被稱作《神器》。這把《青薔薇之劍》一定也是神器之一。」
——神。
優吉歐、賽爾卡的話語中,還有修女的祈禱詞中時常出現的《索爾斯》《絲提西亞》名字,這些應該都是該幻想世界中的設定吧,我做出了這樣的判斷,所以並沒多在意。
不過像現在這樣,出現了神明製造的道具什麼的,讓我認為應該重新思量這件事。虛擬世界的神——也就是,在現實世界中的管理者嗎?或者是指的服務器內的主程序嗎?
這似乎又是一個再怎麼思考都得不出答案的疑問。就現在而言,只能認為這個公理教會什麼的是「中樞系統」之類的存在。總之,這把劍,應該在系統上給予了很高的優先級吧。接下來就是將其和同為優先級很高的基加斯西達相比較,看看究竟誰的級別更高——根據這個結果,就能決定我是否能和優吉歐一同前去央都。
「優吉歐,能調查一下如今的基加斯西達的天命嗎?」
依舊握著劍柄的我這麼說道,優吉歐則是用一副疑惑眼神看著我。
「難不成桐人……你想用這把劍去砍基加斯西達嗎?」
「將其搬到這兒,除了這個理由之外還有別的嗎?」
「這倒是……不過啊……」
我朝著低下頭陷入的優吉歐,接二連三地說出了許多讓他不再疑惑的話來。
「還是說,禁忌目錄上,寫了不許用劍砍基加斯西達的這個事項嗎?」
「不……這個,倒是沒有提及……」
「或者說是村長,還是前任的……加里塔爺爺,說過不能使用龍骨之斧之外的東西嗎?」
「不……這個也沒……總覺得……以前也出現過這樣的情況啊……」
優吉歐雖然嘟囔出這些,但還是站起身走到了基加斯西達前。左手劃出刻印輕敲樹幹,凝視起浮現出的窗口。
「那個,二十三萬兩千三百一十五。」
「好,要記住這個數喲。」
「但是啊,桐人。要揮好這把劍,是絕對無法做到的。光是拿著它就有些站不穩了。」
「總之你就看好了。重劍並不是靠力量揮舞,而是利用重心的移動。」
雖然是很久以前的回憶,不過在舊SAO之中,我喜歡有重量的劍。比起依靠攻擊回數取勝的重視速度的武器,我更喜歡那用一擊就粉碎敵人的手感。隨著等級提升、力量值的增加,劍帶給我的體感重量會不斷減少,因此我會不斷的更換劍——作為我最後的搭檔的那些劍,在入手初期也和青薔薇之劍一開始給我的手感相差無幾。而且,以前的我,還是左右手各操縱一把,做著這些體力活。
當然,因為世界系統的根基不同,不能單純用同一種模式,但身體運動的印像這點應該是通用的。優吉歐守候在遠離巨樹的地方,我則是移動到樹幹切口的左側,彎下腰,將光是維持就讓雙手脫力的劍擺出下段架勢。
並不是要施展什麼連續技,右中段水平斬就行。借用SAO中的劍技來說就是《Horizontal》。是遊戲初期就能使用的,基本技。
我調整呼吸,將體重移到右腳,同時把劍朝側後拉去。由於慣性的牽引左腳抬起。有種像要癱坐下來的感覺,不過我在劍尖沒有達到頂端坐標時無論如何都要抵抗下來,右腳猛踩地面將重心移到左半身。同時把腳與腰部扭轉產生的力量從手腕傳到劍端,開始水平斬擊。
劍身發出光芒,雖然劍並沒產生自動加速,不過我的身體還是完美的做出了劍技的準備動作。落地的左腳讓地面產生振動,運動的大質量劍身並未逆反慣性原理,按照理想的軌道向前突進而去——
不過這也只能作為示範而已。沒有站穩的雙腿跪向地面,劍身則是與遠處的樹皮產生了碰撞。
嘎吱!發出刺耳的聲音,樹上的小鳥則是全部四散飛走了。不過,我卻沒能看到這些。無法忍耐反作用力的我鬆開了劍柄,同時臉部與地面的苔蘚來了個親密的接觸。
「哇啊,我不是說了會這樣嗎!」
優吉歐跑到我的身旁,在他的幫助下我坐了起來,把口中的苔蘚使勁兒吐出。除了最先撞擊地面的臉,兩手手腕、腰部、雙膝都產生了讓我想要大叫的痛楚。由於痛覺還會持續一段時間,但我還是拼命擠出了這樣的話來。
「……這樣不行啊……狀態數值是紅色的啊……」
在舊SAO中,如果裝備上沒有達到STR要求的武器時窗口就會出現這樣的顯示,不過這話應該沒有傳到優吉歐耳中,反倒是讓他更加擔心了,為此我匆忙補充道:
「不,那個……只是體力有些不足啊。還有就是,真的有可以裝備那種怪物般的武器的傢伙存在嗎……」
「所以說,我們是不行的啊。要取得劍士的天職……而且,還得是加入街道衛兵隊的人才行啊。」
我垂下肩,揉著右手腕轉過身去。優吉歐也跟隨著望向我身後。
隨後兩人同時驚呆了。
青薔薇之劍,那懸在半空中的美麗刀身近乎一半都沒入了基加斯西達的樹皮之中。
「……不會吧……只用了一擊,就產生了……」
猛的站起身來的優吉歐,在短暫的失語之後,用沙啞的嗓音說道。
戰戰兢兢地伸出右手指,撫摸起劍與樹的結合部。
「刀刃完全沒有損傷……而且真的砍進了基加斯西達的樹皮兩厘米……」
我忍著渾身的劇痛站了起來,拍了拍衣服上的塵土。
「這,只是試著看看的結果。那把青薔薇之劍,攻擊力……要遠高於龍骨之斧。再一次看看,基加斯西達的天命吧。」
「嗯,是啊。」
點點頭,優吉歐再次劃出刻印,敲了下樹皮。望向跳出的窗口。
「……二十三萬兩千三百一十四。」
「什,什麼?」
這回輪到我震驚了。
「只減少了一點啊?明明砍進去那麼多……為什麼啊……果然不是斧頭就不行嗎……」
「不,並不是這個原因。」
優吉歐抄起手,搖了搖頭。
「只是切入的地方不對。如果不是樹皮,而是精準的命中中心的話,天命會減少很多,我是這麼想的……而且,那樣的話我的天職就會完結了……——不過。」
轉過身去的優吉歐,擺出一副複雜的表情,輕輕咬了咬嘴唇。
「但,這些都是能好好的使用劍之後的話了。光是揮一次就如此疼痛,而且還打不中自己瞄準的地方,到頭來可能會比用斧頭還慢。」
「我可能不行,但優吉歐呢?你的話,應該力量很高吧。你揮一次試試看。」
在死纏爛打之下,優吉歐雖然還是一副猶豫的表情,但最終還是在說出「那就試一次吧」後,再次面向巨樹。
雙手握住嵌入到巨樹的青薔薇劍柄,做出剜撬的動作。刀身終於脫離了樹皮,隨後優吉歐的上身搖晃起來,隨後劍尖掉在了地面上,發出了清脆的音符。
「果,果然很重啊。這樣無論如何都不行啊,桐人。」
「我都能揮動,優吉歐你絕對可以做到。要領和斧頭差不了多少。利用體重的情形要比使用斧頭時多,不要光憑腕力,要讓全身都保持平衡。」
話語究竟能傳達給他多少,我不敢保證,果然是長時間持續用斧工作的人,對於我的話,優吉歐一時半會兒沒有理解。淳樸的面容嚴肅起來,並點了點頭,彎下腰拾起劍。
身體慢慢向後拾起劍,稍微停頓了一會兒,隨後猛吸一口氣,用迅猛的速度揮劍。右腳向前沿一直線邁出,這一系列的體重移動技術讓我見了都瞠目結舌。在空中留下一道青色的光之軌蹟之後,劍尖朝著深深的切口中心猛刺過去。
——不過,在最後的一瞬間,支撐全身重量的左腳卻略微滑了一下。揮起的劍砍倒了V字切口上方,在發出沉悶的音符後,停了下來。之後,和我正好相反,向後飛出去的優吉歐,撞到了粗大的根系上,發出了細微的呻吟聲。
「嗚咕……」
「喂,喂,沒事吧。」
我慌忙跑到優吉歐身旁,他雖然伸出右手表示沒關係,不過依舊皺著眉頭。看他這樣子,我終於意識到了這個世界也有痛覺存在的事實。
SAO、ALO這些既存的VRMMO遊戲,會在虛擬體受到傷害時,把應該傳到腦部的痛楚通過《Pain Absorber》組建進行了無效化。要是沒有這些,根本沒人會進行直到把一行HP打完的肉搏戰。
不過,這個世界像是根本沒有娛樂精神似地。雖說痛覺終於有些緩和,不過我現在手腕依舊感到陣陣刺痛。就像是扭傷似地程度。如果被武器重傷的話,究竟會痛到什麼地步啊。
在UnderWorld中,今後如果要和他人以劍交手的話,一定要有著跟現在完全不同的覺悟啊。不管怎麼說,我至今為止,都完全想像不出被帶有重量的刀刃砍中身體的那種痛感。
比我更加能經受苦痛的優吉歐,只用了三十秒,臉上的苦痛就消失了,隨後輕巧的站了起來。
「嗯,還是不行啊,桐人。在準確命中之前,我們的天命可是會減少很多的啊。」
兩人的視線再次落到樹上,青薔薇之劍在以很小的角度命中了切口上側之後,產生了反彈,深深地插到了地面上。
「不過我認為你的步法不錯……」
我本想說優吉歐有些不果斷,不過卻他的表情卻像是被責備的小孩似地,我只好作罷,放棄似地拾起了苔蘚地上的白色皮革劍鞘。優吉歐,則是將拔出的青薔薇之劍,慎重的收納到了我手持的劍鞘內。隨後裝到皮革袋中,將繩結系上,放到了不遠處。
呼的吐了口氣,優吉歐拿起了立在基加斯西達樹幹旁的龍骨之斧,大聲說道:
「唔啊啊,感覺這個斧頭像羽毛一樣輕啊。——好了,剛才耽誤了許多時間,下午的工作必須加油幹了。」
「啊啊……真是抱歉,優吉歐,讓你陪我做這些事……」
聽到我的歉意,少年轉過頭,露出了純真的笑臉,那表情只能用純真這個形容詞來描繪。
「沒事的,桐人,我也很高興。那……就由我先開始五十次。」
KONG,KONG,開始揮舞的斧頭髮出旋律般的聲響,我將視線從優吉歐的背影上移開,走到橫放在一旁的青薔薇之劍處,隔著皮革袋撫摸起來。
我思考的方向絕對沒錯。只要使用這把劍,基加斯西達絕對能夠砍倒。不過,正如優吉歐所言,胡亂揮舞的話,會付出很嚴重的代價。
既然劍存在於這個世界,那麼能夠裝備並自如駕馭它的人,應該也存在於這個世界。我和優吉歐,只是在系統上沒有滿足規定條件罷了。
既然這樣,那條件又是什麼呢。職業?等級?狀態?究竟是什麼,該怎麼調查……
「……」
想到這裡,我微微張開了口。那是出於對自身鈍感的驚愕。
當然,只要能調出狀態窗口看看就行。昨天,不論是在優吉歐點開圓形麵包的《窗口》……或者是我想要關閉教會房間的油燈時,居然沒有想到這些,還真是笨啊。
我伸出左手,劃出之前的指令符號,在思索的同時輕輕點了下自己的右手手背。正如我所想,在發出鈴聲的同時一個紫色的矩形框映入眼簾。
和麵包的窗口不同,這裡顯示有好幾行文字。我下意識的開始尋找登出按鍵,可惜的是哪裡都找不到。
首先,最上行寫有"UNIT ID:NNDL-6355"這一行文字。 UnitID,雖然讓我打起了寒戰,不過現在不是深究這些的時候。謹記著的英文數字,應該是存在於這個世界的人的通用編號吧。
再下方的是在麵包以及基加斯西達上都能見到的都Durability,也就是優吉歐所說的《天命》。顯示值是"3280/3289"。一般來說,左側是當前值而右側是最大值。稍微減少了一些,可能是由於剛才胡亂揮劍所導致的吧。隨後,我的目光再次向下移動。
第二行是"Object Control Authority:38"。再往下是"System Control Authority:1"的文字列。
只有這些。 RPG所必須的經驗值,等級,狀態參數等一切都沒有。我咬了咬嘴唇,反覆念叨起來。
「嗯……Object•Control權限……這個啊……」
單詞給我的感受,應該是和道具使用有所關聯的參數。不過,38這個數值究竟能夠有多大程度,這點完全摸不透。
我嘆了口氣,抬起頭來,看著專心揮舞斧頭的優吉歐的背影。在看他的身影期間我突然有了個想法,於是將自己的窗口消去,這次想調出青薔薇之劍的信息來看看。於是稍微鬆開繩結,把劍柄微微露出,劃出刻印輕輕敲打。
浮現出的窗口上顯示出的,除了197700這個能和基加斯西達相抗衡的天命數值外,還有我想看到的東西。就在天命數值的下方,顯示著"Class 45 Object"的表示,這和剛才的Control權限對應的可能性很高。我的權限是38,還遠不及45。
消去劍的窗口,把袋口紮好,我坐到劍旁。透過基加斯西達的樹葉縫隙仰望青空,不由得嘆了口氣。雖然得到了很多情報,不過我卻無法操控青薔薇之劍,這番事實從剛才的數值上得到了確認。將權限等級提升到45大概就可以了吧,但這個方法卻怎麼也找不到。
這個世界如果是用的一般VRMMORPG系統的話,要想提升參數,就必須藉由反覆訓練或者打倒怪獸獲取經驗值不可,嘗試前者,是否有充裕的時間這點我心裡無底,而後者卻沒有發現一隻怪獸。如果遇見《得到了稀有道具卻裝備等級不夠》這一狀況,一般來說都是朝著賺取經驗值這方面去努力為多,不過假如找不到提升經驗的方法的話,那就只剩下沮喪了。
所謂的MMO遊戲,在不存在攻略網頁的初期開荒狀態下是最有趣的——像這種找樂子的玩家才會說的話,要是回到現實的話絕對不會再說了。就在我想著這些時,揮完了五十下斧頭的優吉歐,邊擦汗邊轉過身來。
「怎麼樣,桐人?還要揮斧嗎?」
「嗯……痛覺已經消散些了。」
我雙腿蹬地站起身,伸出右手。接過龍骨之斧,的確要比青薔薇之劍輕不少啊。
至少祈求通過揮斧的行為能夠提升那個參數吧。我想著這些,同時握緊斧柄,向後側拉【Take back】。
*
「嗚啊啊……真是舒服啊……」
帶著尚未習慣的疲憊身軀沉浸在溫熱的水中,這一剎那,我便不禁說出了這樣的話來。
露莉德教會的澡堂,是在鋪滿燒瓷磚的地面上嵌入一個巨大的銅質浴缸,並往設置於牆外的灶台處添加柴火將水溫燒熱的構造。讓人不由得想到中世紀歐洲的澡堂,是世界的創造者這麼設計的,還是在內部模擬的數百年時間獨自進化的結果呢,我完全搞不清楚。
吃完晚飯,首先是修女阿薩莉亞和賽爾卡這兩名女生使用澡堂,之後是我和其他四名男生入浴,小孩們在一番喧鬧結束後終於是走出去了。然而,這個滿盆的洗澡水卻一點也沒有污濁。我用雙手捧起透明的液體,猛地潑到臉上,再次發出嗚啊的遲緩聲。
到現在這個時刻,我已經來到這個世界約有三十三小時了。
由於我所潛行的FLA的加速倍率不明,因此無法推測出現實那邊究竟過去了多少時間,如果是等倍速——也就是和現實完全同步,再加上我是行蹤不明的話,家人和亞絲娜已經回很著急了吧。
一想到這裡,我便沒有心思悠閒的泡澡了,趕緊搜尋逃離這裡的方法,這股焦慮的心情理解竄上了我的嗓子眼。不過另一方面,我又想找出這個世界的秘密所在。
我,能夠保留有桐谷和人的記憶來到這個世界,只能認為是出現了什麼非同尋常的事情。因為,我的一個行動,就會讓這個模擬實驗產生很大的偏差。污染這個已經模擬了最少三百年的壯大實驗,對於那些研究者來說應該是不願見到的吧。
也就是說,我在遇到這個驚天動地的大危機的同時,也可能遭遇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遇。那就是可以找出拉斯——有著與其規模與知名度不相稱的雄厚資金力量——這個謎樣企業的真正目的,這是最初也是最後的機會啊。
「不……這可能,也是,藉口啊……」
我把嘴沒入水中,嘟嚕著水泡的同時這般說道。
或者說,我只是單純被作為一名VRMMO玩家的慾望所驅使也說不定。想要把這個《世界》給《攻略》掉——在這個沒有任何幫助指南的世界,僅依靠知識和直覺闖蕩,磨練劍技,打倒許多厲害的傢伙,朝著最強者的目標前進,這種愚蠢至極的幼稚般的慾望。
虛擬世界的強,說到底也都是數值上的參數所創造的假象,我以前也多次想到過這點。被希茲克利夫擊破我二刀流最高級的劍技時,在妖精王歐佩隆前面不成體統的倒在地上時,被死槍追趕無計可施疑惑是否逃走時,我都咬緊牙關忍耐著悔恨,決心下次絕對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不過同時,我內心深處燃起的火焰,就像是要把執拗的我燒盡似地。我無法揮舞的青薔薇之劍,在這個世界究竟有多少人能夠輕鬆的駕馭呢?守護律法的整合騎士,以及暗之國的黑闇騎士究竟有多強?坐在支配這個世界的公理教會的最高位置上的,又究竟是什麼樣的傢伙……?
下意識間我揮動右手,劃破水面,飛濺的水花碰撞到正面的牆壁上,發出微微的聲響。
同一時間,通往脫衣間的門的那頭傳來了聲音,讓我回過神來。
「阿勒,又有誰進來了啊?」
我意識到是賽爾卡,於是乎慌忙站了起來。
「啊,那個,我——桐人。抱歉,我馬上就出來了。」
「嗯……嗯,慢慢洗沒關係的,出去的時候要記得拔出浴缸的塞子,關掉燈喲。那就再見了……我回自己房間了,晚安。」
意識到賽爾卡準備離去,我突然間隔著門喊住了她。
「啊……賽爾卡。我有點事要問問你,今晚你有時間嗎?」
突然停下腳步的賽爾卡,雖然猶豫似地稍微沉默了一會兒,不過最後還是用勉強能夠聽到的嗓音,說道:
「……只是一點點的話,倒也可以。我房內的小孩應該都已經睡了,我就在你的房間等你吧。」
沒等我回答,她就邁著小步離去了。我慌忙從浴缸中出來,拔出缸底的木塞,關掉牆壁的燈火,走到了脫衣間。就算不用毛巾擦拭,水滴也會很快乾掉的,於是我在披上一件家居服後,便來到了已恢復平靜的走廊處,順著樓梯向上攀爬。
打開客房的門,坐在床上前後擺動著雙腳的賽爾卡抬起了臉。和昨晚不同,他身著著木棉睡衣,棕色的頭髮紮成三股麻花辮。
表情沒有變化的賽爾卡拿起擺放在身旁桌子上的大水杯,朝我遞過來。
「哦,謝謝。」
我接過水杯,坐到賽爾卡身旁,一口氣喝完了冰涼的井水。感覺著水分灌注進乾渴的身體裡,一點一滴地滲透到四肢前端去,這種感覺讓我不由得感嘆道:
「嗚,甘露甘露啊!」
「甘露?那是什麼啊?」
隨後,賽爾卡擺出一副不解的表情傾斜頭部,糟糕了,該詞彙是這個世界所沒有的啊,我慌忙覺察到。
「誒……就是說很美味,只需飲用就能得到治癒一樣的水……大概就是這樣。」
「嗯……就像艾里克希爾【Elixir】一樣?」
「那,那是什麼啊?」
「教會的修道士大人們的祝福聖水。你可能沒見過,不過只要和一小瓶那個東西,因傷勢疾病而減少的天命瞬間就能恢復。」
「誒……」
既然有這種東西,為何傳染病會造成許多死者出現啊,我雖然想到這點,但意識到還是不要追問為好,於是陷入了沉默。至少,被稱作公理教會這般了不得的名號所統治的世界,並不是當初我所想的樂園,就是這樣。
從我手中接過喝乾的水杯,賽爾卡用很快的語速說道:
「如果有什麼要問的話,就快一些吧。洗浴過後是禁止進入男生的房間,不過客房不包括在內,但要是被修女阿薩莉亞知道了可是會被責備的。」
「那……真是對不起。我就簡單說一下吧,那個……我想聽的是,關於你姐姐的事。」
突然,白色睡衣下的纖細肩頭,微微顫抖了一下。
「……我是沒有姐姐的。」
「是,現在吧?我從優吉歐那裡聽說了。你的姐姐,愛麗絲的事……」
在我的話還沒說完之際,賽爾卡抬起了臉,這讓我稍微吃了一驚。
「從優吉歐那?他跟你說了愛麗絲姐姐的事?說到哪裡?」
「啊……嗯。那個……愛麗絲也在這個教會學習神聖術……六年前,被整合騎士帶到了央都……」
「……這樣啊……」
賽爾卡微微舒了口氣,低下了頭,用細微的聲音,繼續說道,
「……優吉歐,還沒忘記啊……愛麗絲姐姐大人的事……」
「誒……?」
「村裡的人……不管是父親、母親、修女,都絕不會說起愛麗絲姐姐的事。姐姐的房間在幾年前就收拾乾淨了……就像是一開始愛麗絲姐姐都不存在一樣……所以,我認為大家都已經忘記愛麗絲姐姐了……優吉歐也是……」
「忘記什麼的,優吉歐可是很掛念愛麗絲的。正因如此……如果他沒有天職的話,可能馬上就會奔往央都的。」
聽到我這話,賽爾卡沉默了一會兒後,低聲說,
「那種事……那,優吉歐無法笑出來,果然也和愛麗絲姐姐有關啊。」
「優吉歐……笑不出來?」
「嗯,姐姐在村裡的那時,他一直都是保持微笑。很少見到他不露出笑臉的時候。我那時還很小,但依舊清晰的記得……不過,在姐姐不在後,就幾乎見不到優吉歐的笑臉了。不僅如此……在休息日他不是悶在家裡,就是前往樹林,一直都是一個人……」
邊傾聽著這些,邊在內心思考起來。的確優吉歐是個處事冷靜的人,但沒有給我一種封閉情感的印象。去往森林,已經從那兒回村,還有休息時間,他與我交談時露出微笑也不止一兩次啊。
他在賽爾卡以及村民面前無法展露笑臉,那個理由恐怕是——罪惡感吧。讓被人愛戴,被寄予厚望的下一代修女愛麗絲被抓走,而且連幫她都做不到的這份罪惡意識……?只有在不明白當時的情況,身為外人的我的面前他才不會責難自己,大概就是這樣吧。
如果是這樣,優吉歐的靈魂就絕不是程序構造的。他擁有和我一樣的真正意識與靈魂……以及Fluctlight。而且在這長達六年的時間裡,他一直被深深的苦惱所傷害著。
必須得去央都。我再次加強了這個念頭。並不是只是為了我一個人,還要想法讓優吉歐離開村子,見到愛麗絲,兩人團聚不可,這種想法也在我心頭久久無法散去。為此,必須得把基加斯西達給砍倒……
「……嗯,你在想什麼呢?」
賽爾卡的話音把我從思緒中拉了回來,於是我抬起臉,對她說:
「沒……只是想起一些事。優吉歐,就像你所說的,一直都把愛麗絲看的很重。」
就在我把心中所想說出之時,賽爾卡的臉像是有些顫動。秀麗的眉毛與大大的眼瞳,滲透出了一種寂寞的神色。
「這……樣啊,果然。」
看著她耷拉下肩膀,低聲道出這話的樣子,即便是我這種木頭疙瘩也都覺察到了。
「賽爾卡……喜歡優吉歐嗎?」
「什……你在說些什麼啊?」
雖然眼角上揚表示抗議,不過她面朝我的臉都已經羞紅到了頸部。本以為她會就此低下頭,不料她卻用稍有些緊張似地說出了這話。
「……只是感覺,無法忍受罷了。……不管是父親,還是母親,雖然沒明說,但他們拿我和不在了的姐姐大人作比較時總是會不由得發出嘆息。其他大人也是如此。所以,我才離開了家,搬到了教會。即便來到這裡……修女阿薩莉亞也是,在教授我神聖術時,我總是認為她會說姐姐大人只需教一次就能學會。——優吉歐就不是這樣的人……不過,他卻總是避開我。可能一看見我,就會想起姐姐大人吧。這些……都不是我的錯啊!我連姐姐大人的面容都不記得了……」
裹在單薄睡衣下的嬌小背影顫動起來,說實話我內心也受到了很大觸動。這可能都是因為,到剛才為止,在我腦海的某個角落,總認為這個世界是在進行著某種模擬試驗,而賽爾卡等人儘管不是程序,但也都是些短暫的存在。就在我看著十二歲的女生哭泣,不知如何是好,渾身變得僵硬時,賽爾卡用右手擦了下眼角,將淚水拭去。
「……抱歉,我有些激動了。」
「不……沒事,那個。想哭的時候,我認為還是哭出來比較好。」
我為何說出這樣的話來呢。雖然這麼認為,不過這番在二十一世紀的日本氾濫的偶像劇台詞,卻讓賽爾卡露出了微笑,並且率直地點了點頭。
「……嗯,是啊。總感覺有些高興啊。在別人面前哭泣,很久都沒有過了。」
「誒,賽爾卡真是厲害啊。我在你這個年紀還在別人面前哭喲。」
腦海中浮現出了我在亞絲娜與直葉面前哭泣的這樣那樣的情景,同時這麼說道,只見賽爾卡睜大了眼睛,望著我,
「那個……桐人,記憶恢復了?」
「啊……沒,沒有,怎麼會呢……我只是有這種感覺……總,總之啊,自己就是自己。而不是別人……所以,賽爾卡只要做到自己能做的,我認為就行了。」
這依舊是些引用的台詞,賽爾卡在思考了一陣後,再次點了點頭。
「……是啊。我……可能一直無法正視自己還有姐姐啊……」

看到她充滿鬥志的說出這些話,我總覺得把要把優吉歐從她身邊帶走的這事充滿了罪惡啊。就在我陷入苦惱之時,頭頂上傳來了鐘樓奏響的和旋。
「啊……已經九點了。我該回房去了。對了……桐人想要打聽的事,就這些嗎?」
對著偏頭說出這話的賽爾卡,「嗯,已經足夠了」我做出了這樣的惡回答。
「這樣啊,那我就回去了。」
離開床站起身,賽爾卡朝著房門走出數步之後,停下了步伐,轉身過來,
「我說……桐人,連姐姐為何會被整合騎士帶走的原因,也知道了嗎?」
「嗯……啊,這又怎麼了?」
「我都不知道喲。父親什麼都不說……雖然很久前我就朝優吉歐問過,但他不肯告訴我。那個,理由是什麼呢?」
我稍微有些猶豫,不過一想到那個原因,就不由自主地說了出來:
「那個……好像是,進入了位於河流上游處的某個洞穴,並且通過那個洞穴穿過了終結山脈,手觸碰到了暗之國的土地,我聽說的就這些……」
「……這樣啊……穿過了終結山脈……」
賽爾卡像是思索著什麼似地,不過沒過一會兒便點了下頭,繼續剛才的話,
「明天雖然是休息日,但祈禱的時間還是和之前一樣,要記得起來喲。我可不想再來叫你的。」
「我,我會試試看的。」
一瞬,賽爾卡露出了微笑,隨後便打開了門離去了。
我聽見她的腳步聲遠去後,才躺倒了床上。雖然想得到愛麗絲這位謎之少女的情報,不過對於當時只有五六歲的賽爾卡來說,果然是沒有任何記憶啊。知道的只有,優吉歐對愛麗絲的感情十分的深。
我閉上眼,嘗試想像那位名叫愛麗絲的少女的身影。
但腦海中肯定浮現不出她的面容,眼瞼中只看到了一縷金色的光芒閃過。
*
第二天早上,我痛切地被事實告知了我的考慮有多麼不周到。

 

4

鐺,五點半的鐘聲敲響的同時我睜開眼睛,一邊想著「想做還是能做到的嘛」一邊爬下整潔的床。
打開東邊的窗戶,伸了個大懶腰,深深地吸了一口帶著拂曉顏色的清冷空氣。深呼吸了幾次,殘留在後腦勺附近的睏意殘渣便完全消失了。
側耳傾聽,走廊對面房間裡的孩子們也開始起床了。為了能在他們之前到井邊洗臉,我動作迅速地換起衣服來。
我的《初期裝備》束腰上衣和棉褲子上還沒有明顯的污漬,不過優吉歐說衣服如果不經常洗的話天命會迅速減少。既然這樣,差不多到了必須考慮獲得換洗衣服的時候了。今天找優吉歐商量一下這件事吧——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走出後門,來到井邊。
從桶裡舀了幾杯水到臉盆裡,俯下身擦了幾把臉的時候,突然感到身後有人快步走近。大概是賽爾卡吧,我一邊想著一邊抬起身,擦著手上的水轉過身。
「啊……早上好,修女。」
站在那裡的是身穿讓人感覺不出一絲馬虎跡象的修道服的阿薩莉亞修女。我慌忙低下頭,對方也點頭回答「早上好」。看到她那嚴厲的嘴角比平時繃得更緊,我心裡嚇了一跳。
「那個……修女,有什麼事嗎……?」
我戰戰兢兢地問。修女遲疑地眨了眨眼,簡短地說:
「——賽爾卡不見了。」
「哎……」
「桐人,你知道些什麼嗎?賽爾卡好像很親近你……」
這難道是在懷疑我對賽爾卡做了什麼嗎?一瞬間倍感狼狽,但立刻又覺得不是這樣。這個世界裡有禁忌目錄這個無人違背的絕對法律,拐騙少女這樣的大罪恐怕修女連想都想不到。也就是說,她認為賽爾卡的消失是基於她本人意志,純粹只是想問我知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那個……不,我也沒有聽說什麼……。今天是休息日對吧?是不是回家了?」
我一邊用尚未睡醒的大腦拼命思考著一邊說,但修女立刻搖頭。
「賽爾卡來教會之後的兩年裡一次也沒有回過家。即便真的回去了,她也不會一句話也不和我說,連早上的禮拜也不出席就走了。即便——沒有規則禁止她這樣做……」
「那麼……是不是去買東西了?早飯的材料平時都是怎麼準備的?」
「昨天傍晚已經買好了兩天的食物儲存起來了。因為今天村裡的店鋪也全都休息。」
「啊啊……原來如此。」
至此,我貧乏的想像力就已經到頭了。
「……她一定是有什麼急事。肯定馬上就會回來了。」
「……如果是那樣就好了……」
阿薩莉修女依然擔心地皺著眉頭,但最終還是輕輕嘆了口氣說。
「那麼,就等到中午,如果還不回來的話就去找村公所的人商量。抱歉打擾你了,我還要準備禮拜,先告辭了。」
「哪裡……。我一會兒也在附近找找看。」
目送修女點頭行禮之後離開,把臉盆裡的水倒掉的時候,我的心裡湧起一股不安的感覺。記得昨夜和賽爾卡交談的時候,感到了一點擔憂。但想不起來到底是什麼擔憂。我說了什麼導致賽爾卡從教會失蹤的事情嗎?
帶著心中的不安做完了禮拜,一邊安慰七嘴八舌地詢問著「賽爾卡姐姐去哪裡了?」的孩子們一邊吃完早飯的時候,少女依然沒有回來。我幫忙收拾完早餐的碗筷,走出了教會的正門。
雖然之前沒有和優吉歐約好碰面,但八點的鐘聲敲響的同時,依然看到了亞麻色的頭髮從北邊的大路走進廣場,我鬆了一口氣向他跑去。
「嗨桐人,早上好。」
「早上好,優吉歐。」
看到和昨天一摸一樣地微笑著的優吉歐,我也簡短地打了個招呼,繼續說。
「優吉歐今天一整天都休息對吧?」
「嗯,是啊。所以我今天想帶桐人在村裡走一走。」
「那太好了,可是在那之前我想請你幫個忙。賽爾卡從一大早就不見了……。我想四處找一找……」
「哎?」
優吉歐睜大了綠色的眼睛,接著擔心地皺起眉頭。
「一句話都沒和阿薩莉修女說就離開教會了嗎?」
「似乎是的。修女說這種事還是第一次發生。優吉歐知不知道賽爾卡大概會去哪些地方?」
「大概會去哪裡,就算你問我也……」
「我昨天晚上和賽爾卡說了一些愛麗絲的事情。所以我想說不定是和愛麗絲有過回憶的地方……」
說到這裡,我終於,真的是晚到讓人驚訝地地步,察覺到了盤踞在心裡的不安的真相。
「啊……」
「怎麼了,出了什麼事,桐人?」
「難道……。——喂,優吉歐。從前賽爾卡問你愛麗絲被整合騎士帶走的原因的時候你沒有告訴她對吧?為什麼?」
優吉歐眨了好幾次眼,終於緩緩點頭。
「啊啊……確實有這麼一回事。為什麼……為什麼沒說出來呢……。雖然沒有明確的理由……不過也許是因為不安。覺得賽爾卡似乎會追隨愛麗絲的腳步一樣… …」
「就是這個。」
我小聲呻吟。
「我昨晚告訴賽爾卡了。告訴她愛麗絲碰到了暗之國的土地的事情……。賽爾卡一定是去終結山脈了。」
「哎!」
優吉歐的臉頓時白了。
「那太糟糕了。要在村裡的人發現之前趕緊追上她把她帶回來才行……。賽爾卡是什麼時候出發的?」
「不知道。我五點半起床的時候已經不見了……」
「現在這個季節,天亮大概是五點。再早的話沒法在森林裡走。這樣的話,三小時前嗎……」
優吉歐抬頭看了一眼天空,繼續說。
「我和愛麗絲去洞窟的時候,以小孩子的腳程也只花了不到五小時。賽爾卡大概已經走了一大半的路了。現在馬上去追,也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抓緊時間。馬上出發吧。」
我著急地說,優吉歐也使勁點頭。
「沒時間做準備了。所幸一直都是沿著河走,不用擔心水的問題。好……走這邊。」
我和優吉歐以剛好不會讓其他行人感到奇怪的速度向北方走去。
商店變得稀疏、周圍不再有行人之後,便以接近摔下去的速度衝下石板的台階。花了大約五分鐘走到水渠上的橋邊,躲過崗亭裡衛士的眼睛跑到村外。
和麥田一望無際的南側不同,村的北側緊挨著深深的森林。構成露莉德村的小丘外環繞著一周水渠,一條河與之相連,筆直地穿過森林向南北延伸。河岸邊有一條長著細草的小路。
優吉歐目不斜視地衝進河邊的路,走了十步左右站住了。他一邊用左手攔住我一邊對下來,用右手碰了碰一叢稍高一些的雜草。
「就是這個……有踩過的痕跡。」
他嘀咕著,快速結印叫出草的《窗口》。
「天命減少了一點。如果是大人踩的話會減少更多,不久之前肯定有小孩子經過這裡。快走吧。」
「啊……啊啊。」
我點頭,跟在快步走起來的優吉歐身後。
不論走了多遠,右邊是河、左邊是森林的風景都幾乎沒變。途中只經過了一個大湖和一處稍微有點上下坡的地方而已。簡直讓人懷疑是不是陷入了RPG中常有的《環狀地形》陷阱中。村裡鐘樓的聲音早已聽不到了,只能從一點點升高的太陽中推測時間。
我和優吉歐以小跑的速度沿著河邊前進。如果是現實世界的我,這樣做的話用不了三十分鐘就會完全喘不上氣來。不過所幸,這個世界中男性的平均體力貌似相當高,比起疲勞感,反而覺得活動一下筋骨感覺很舒服。我曾經向優吉歐提議稍微加快一點速度,但優吉歐說如果跑得再快的話天命就會迅速減少,不長時間休息的話就會無法動彈。
就這樣用適度的速度跑了整整兩個小時,但前方依然看不到少女的身影。說起來,從時間上看,賽爾卡說不定已經到了洞窟了。不安和焦慮伴著鐵味在嘴裡擴散開來。
「我說……優吉歐。」
我一邊注意著不打亂呼吸一邊說。跑在右前方的優吉歐回了一下頭。
「什麼事?」
「這麼問這是以防萬一……如果賽爾卡進入了暗之國,她會立刻當場被整合騎士抓走嗎?」
對此優吉歐像是在回憶似的視線梭巡了一下,立刻否定。
「不……我想整合騎士大概會在明天早上飛到村裡。六年前就是這樣。」
「這樣啊……。那麼,即使是最壞的情況,也還有機會解救賽爾卡。」
「……你在想什麼啊,桐人?」
「很簡單。在今天之內帶著賽爾卡離開村子的話,也許能躲過整合騎士的追捕也說不定。」
「…………」
優吉歐把臉轉回正面,稍微沉默了一會兒,小聲說。
「這種事……怎麼可能啊。還有天職呢……」
「我也沒說要優吉歐也一起走啊。」
我故意用挑釁的語氣說。
「我帶賽爾卡逃走。都是因為我多嘴,這算是負責任了。」
「……桐人……」
看到優吉歐的側臉上浮現出受傷的表情,我心中一陣刺痛。但是,這也是為了動搖他堅固的《遵法精神》。雖然利用了賽爾卡的危機心裡有些自責,但現在必須要搞清楚對生活著這個世界裡的人們來說,禁忌目錄到底只是一個倫理上的戒律,還是擁有絕對強制力的規則。
終於,幾秒之後,優吉歐緩緩地搖頭。
「不行啊……不可能的,桐人。賽爾卡也有天職啊,就算知道騎士會來抓她,也不能和你一起走。而且我想事情根本不會發展到那一步。賽爾卡不可能犯下踏足暗之國這樣的重大禁忌。」
「但是,愛麗絲就做了。」
我簡短地舉出範例。對此,優吉歐緊緊地咬住嘴唇,再一次使勁搖頭表示否定。
「愛麗絲……愛麗絲是特別的。她和村裡的所有人都不同。和我也……當然,和賽爾卡也不同。」
他說完之後,好像不想繼續說話了一項略微加快了跑步的速度。我跟在他後面,在心裡向著目前只知道名字的少女小聲說。
——愛麗絲……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對包括優吉歐和賽爾卡在內的居民們來說,禁忌目錄果然不是想打破就能打破的東西。就像生活在現實世界的人們無法打破物理定律在天上飛一樣。這也可以說是佐證了我《雖然他們擁有真正Fluctlight但其蘊含的人類之義依舊和我不同》這個考察的材料。
但是,打破重大禁忌……可以打破重大禁忌的少女愛麗絲到底是怎樣的存在?是和我一樣使用STL的測試玩家嗎?或者——。
雙腳自動移動著,到自立剪切粘貼著各種想法的片段。這時優吉歐打破了沉默。
「看見了哦,桐人。」
我猛地抬起臉。確實,前面森林中斷,卡呀看到灰白色的石頭連成一片。
兩人並排著最後衝刺跑過剩下的幾百米,在腳邊的草地變成沙礫的地方停下了。略微喘著粗氣,我啞然地仰望眼前的場景。
「又不是虛擬世界」——區域交替實在太過乾脆,讓人不禁想要說出這句話來。從茂密的森林的邊緣,只隔了非常窄的緩衝帶,突然便是幾乎垂直的石頭山。令人驚訝的是,舉手就能摸到的地方便覆蓋著薄雪,雖然不知道有多高,但煽動附近都閃著純白的光。
雪山向我站的地方的左右兩邊延伸,一直到看不見的地方,彷彿是要把世界完美地分成《這邊》和《對面》兩部分一樣。如果這個世界存在設計者的話,真想抱怨他邊界線畫得也太簡單了。
「這就是……終結山脈嗎?它的對面立刻就是暗之國……?」
我不敢相信地小聲說。優吉歐點點頭。
「我第一次來的時候也嚇了一跳呢。世界的終結……」
「……竟然這麼近。」
帶著感嘆接過後半句話,我無意識地歪過頭。沒有任何阻礙、也沒有岔路,走得快的話只要兩個半小時就能到的的距離。這簡直——像是在故意引誘一樣。引誘居民接近禁斷之地。或者是反過來,引誘暗之國的居民的入侵……。
面向放下心來的我,優吉歐著急地說。
「喏,快走吧。和賽爾卡之間大概還差三十分鐘的距離吧。找到她以後馬上拉回去的話,還能趁天亮的時候回到村裡去。」
「啊、啊啊……說的對。」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可以看到我們一路沿著走的小河被吸進了——正確的說是從中流出——岩壁上一個突兀的洞穴裡。
「是那個嗎……」
小跑著走進。洞窟的高度和寬度都不小,在潺潺流動的小溪左側,有可以容納兩人並排行走的石路。洞窟裡面一片漆黑,偶爾吹出刺骨的寒風。
「喂,優吉歐……要怎麼照亮?」
我完全忘記了探索洞窟的必要物品,慌忙說。優吉歐一副「交給我吧」的樣子點頭,舉起不知何時撿起的一根草穗。那這種狗尾巴草要做什麼?在我啞然的視線前方,優吉歐用認真的表情開口說。
「System call!Lit small rod!」
《System call》? !就在我驚訝的時候——。
優吉歐握著的草穗前端噗地一聲亮起了青白色的光,亮度足以照出幾米遠的黑暗。優吉歐舉著它,踏入了洞窟。
我的驚訝一點也沒有消退,趕緊跟上他,並排走著問。
「優、優吉歐……剛才的是?」
優吉歐雖然依舊嚴肅地皺著眉頭,但明顯露出了得意的神色,回答說。
「這是神聖術哦,不過是非常簡單的就是了。去年下決心去拿《青薔薇之劍》的時候拼命練習學會的。」
「神聖術……。你知道……System還有Lit之類的……意思嗎?」
「意思……沒有什麼意思啊,因為是式句嘛。是呼喚神明,請求賜予奇蹟的話。上級的神聖術的式句好像比剛才的要長得多呢。」
原來如此,沒有作為語言的意義,只是被當做一種咒文。我在心裡點頭。不過,這咒文還真是實事求是啊。設計這個世界的果然是相當現實的人。
「我說……我也能用嗎?」
雖然是在這種情況下,但我依然有些躍躍欲試地問。優吉歐不確定地思索起來。
「我每天在工作的空餘時間裡練習,花了一個月才學會這個術。愛麗絲說過,素質好的人一天就能學會,學不會的人一輩子也學不會。雖然不知道桐人的素質怎樣,但現在馬上學會估計是不可能的了……」
也就是說,要使用魔法……神聖術,必須要通過反覆練習提升技能才行。這確實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掌握的。現在只能暫時放棄,凝神看向前方的黑暗。
濡濕的灰色的石路曲曲折折,不斷向前延伸。前方不斷吹來彷彿可以割破皮膚的冷風,雖然旁邊就有夥伴,但手上別說是劍了,連木棒都沒有一根,多少有些不安。
「我說……賽爾卡真的鑽進這種地方來了嗎……」
我不禁小聲嘀咕。優吉歐沉默地將點亮的狗尾草照像地下。
「啊……」
青白色的光圈內照出一個凍上了的淺淺的水窪。水窪的中央被踩破了,向四周發散出裂紋。
我試著踩了一下,冰發出喀嚓的聲音,裂痕變得更大了。也就是說,不久前有一個比我體重輕的人走過了冰上。
「原來如此……看來沒錯了。真是的……該說她是魯莽呢還是不知道害怕呢……」
我不禁嘟囔。優吉歐聽到以後疑惑地歪過頭。
「其實也沒什麼可害怕的啊。這個洞窟裡已經沒有白龍了,甚至連一隻老鼠或蝙蝠都沒有。」
「這、這樣啊……」
我再次提醒這個世界裡即使有動物也沒有攻擊性的怪物。至少在終結山脈的這邊可以認為是VRMMO中的圈內地區。
不知何時緊張起來的後背也放鬆了下來——的這個時候。
前方的黑暗中乘著風傳來一個奇妙的聲音,我和優吉歐對視了一眼。那是一個嘰、嘰的聲音,好像是某種鳥類或野獸的叫聲。
「喂……剛才的是什麼?」
「……不知道……那樣的聲音第一次聽到。……啊。」
「這、這次又是什麼?」
「你有沒有……聞到什麼味道,桐人……?」
聽他這麼一說,我使勁聞了聞吹來的風。
「啊……好像有股焦臭味……。而且……」
混雜著樹脂燃燒的味道,帶著一點點野獸的騷臭味。聞到這種味道,我的表情變了。這實在不能說是讓人放心的味道。
「這是什麼……」
就在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傳來了一個新的聲音,我倒抽了一口涼氣。
呀啊啊啊啊……拖著長長的尾音,毫無疑問是女孩子的慘叫。
「不好!」
「賽爾卡……!」
我和優吉歐同時大喊,在結冰而變得滑溜的石路上全力奔跑。
被放逐到這個世界一來最大限度的——甚至比完全不知道這是在哪裡的那個時候更加巨大的——危機感向冰一樣迴盪在身體內側,麻痺了手腳。
《Under World》果然不是完全的樂園。薄膜般的和平之下包裹著漆黑的惡意。否則就不合理了。因為這個世界恐怕是夾著其中所有居民的一把巨大的鉗台。有某個人花費數百年的時間,緩緩地、緩緩地旋轉螺絲。為了觀察居民們到底是會團結一致地抵抗,還是會無力地被壓垮。
露莉德村恐怕是最接近鉗口的地方之一。隨著《最後的時刻》不斷臨近,村民中裂開消失的魂魄會逐漸增加。
但是,我絕不允許賽爾卡成為這之中的第一個。因為正是我把她引進這個洞穴中來的。為了負起干涉她命運的責任,絕對要把她平安帶回去……。
僅僅依靠著草穗上的微弱光芒,我和優吉歐全力奔跑著。呼吸變得紊亂,每次吸氣的時候胸口都劇烈地疼痛。好幾次腳下打滑、撞到冰壁的膝蓋和手腕也不斷發痛,不難想像兩人的《天命》都減少了。然而即使這樣也不能減慢速度。
隨著前進的步伐,燃燒樹木的焦臭和野獸的腥臊也漸漸變濃。混雜著嘰嘰聲,匡噹匡噹的金屬聲頻繁地傳來。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人等在前面,但容易想像出那不是什麼友好的傢伙。
既然腰間連一把匕首也沒有,那就該制定些作戰計劃再慎重地前進……作為遊戲玩家的自己在耳邊低語,但認為「現在不是猶豫的時候」的心情站了上風。
而且優吉歐臉色比我變得還厲害,用迅猛的速度奔跑著,不論說什麼也不可能攔住他。
突然,前方的岩壁上有橘黃色的光在晃動。從反射的感覺來看,裡面似乎是個相當寬闊的拱頂。皮膚上感到一陣明確的、針扎一般的敵人氣息。而且還是複數——相當多。我一心祈禱賽爾卡沒事,和優吉歐同時踏入拱頂狀空間。
環視一切,然後採取最適合的行動——盡可能快地。
遵從刻在腦海中的行動準則,我睜大雙眼,像廣角照相機一樣喀嚓地截取情況。
基本是圓形的拱頂直徑大約五十米。地上被厚厚的冰覆蓋著,但中央的部分裂開了一大塊,露出青黑色的水面。
橘黃色的光來自兩簇篝火。黑色的鐵籠中,木柴啪啦啪啦地燃燒著。
還有,在那兩簇篝火周圍,三三五五地圍坐著一群姑且是人類外形、但明顯既不是人也不是野獸的東西。數量超過了三十。
每一個人、或者是每一隻的體型都不大。站著的傢伙的頭只到我的胸口高度。但是他們略微駝背的身體橫向相當結實,特別是那長得奇怪的胳膊和前端長著尖銳爪子的手好像能撕裂任何東西。他們身上穿著亮閃閃的皮革盔甲,腰間過著許多混雜的皮毛、骨頭、還有各種小袋子。還有——雖然粗陋、但能確實感到威力的鑄造蠻刀。
皮膚是暗淡的灰綠色,長著稀疏的剛毛。頭上無一例外是光溜溜地禿頂,只有尖耳朵旁邊長著密集地鐵絲一樣的長毛。沒有眉毛,突出的額頭下面貼著一雙大到和全身不匹配的眼珠,帶著渾濁地黃色。
那是無比異常——同時又是長年見慣了的樣子。
他們完全就是我熟悉的RPG中即便必然會登場的低級怪物《哥布林》。認識到這一點的同時,我稍稍放鬆了一點。哥布林基本上都是用來讓初學者練手兼賺經驗值的怪物,它們的能力值通常都設定得很低。
但是,這種放心也只維持到了站得離我和優吉歐最近的一隻發現我們、將視線轉過來為止。
感受到那傢伙的黃色眼珠中浮現出來的感情,我連骨髓都被凍住了。它的眼睛裡露出懷疑和驚訝,接著是殘忍的喜悅,還有無底的飢餓。寄宿著足以讓我像被大蜘蛛的網黏住了的小蟲一樣瑟瑟發抖。
這些傢伙也不是程序。
我在壓倒性的恐懼中明確地認識到了這一點。
這些哥布林也有真正的靈魂。與優吉歐和我在某種程度上完全同質的、由Fluctlight生出的知性。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會有這種事? !
我在被放逐到這個世界後的大約兩天裡,對優吉歐和賽爾卡等居民到底是怎樣的存在有了一個大致的推測。他們恐怕是保存在某種人造媒介中、而不是保存在活人大腦中的所謂《人工Fluctlight》。雖然想像不出什麼樣的媒介能夠保存人的靈魂,但至少不難想像,既然STL可以讀取靈魂,應該也能複製吧。
作為複製源的,雖然是個讓人戰栗的推測,但恐怕是剛出生的新生兒的Fluctlight。將那種可以稱之為《靈魂的原型》的東西無限複製,讓他們在這個世界裡作為嬰兒從頭成長。除此以外沒有別的假說能夠解釋Under World的居民們《擁有真正的知性》和《數量遠遠超出現有STL》之間的矛盾了。我在第一天的晚上感到害怕的、Rath向神明發起挑戰的目的也就是——創造真正的AI,人工智能。而且是把人類的靈魂當做模具。
這個目的已經完成了九成。優吉歐的深謀遠慮在我之上,複雜的感情變化也非常深遠。也就是說,即使現在結束Rath的這個極其壯大而傲慢的實驗也不奇怪。
但是,實驗現在依然在繼續,這就表示Rath對現在的成果不滿意。到底哪一點不足?想來想去,也許和那個《禁忌目錄》,和那個優吉歐等人從根本上無法打破的規則不無關係。
總之,這個假說基本可以解釋優吉歐他們的存在。他們和我雖然在物理上存在的世界有差異,但靈魂都是完全相同的《人類》。
但是——這樣一來,這些哥布林是什麼東西?從黃色眼珠中迸發出來的這個幾乎要溢出來的強烈惡意是……?
我不認為,也不願意認為他們靈魂的原型也是人類。說不定Rath在現實世界抓到了真正的哥布林,讓它使用STL——這種支離破碎的思考塞腦海裡閃爍。
和哥布林視線相接的時間還不到一秒鐘,但足以把我嚇得縮成一團。在不知道該怎麼做、只能呆呆站著的我面前,哥布林發出嘰嘰的聲音——說不定是笑聲,站起來。
然後,它說。
「喂,快看!今天是怎麼回事,又有兩隻白紐姆的小鬼跑來了!」
頓時,拱頂中充滿了嘰嘰、嘻嘻的叫聲。從近處的開始,哥布林一個個地單手拿著蠻刀站起身,發出飢餓的視線。
「怎麼辦,把他們也抓走嗎?」
一開始的哥布林大喊。這時後面傳來一聲咕嗷哦的嚎叫,所有哥布林都止住了笑聲。從分成兩邊的怪物群中走出的是一隻體格比其他的大一圈,看上去是指揮官級別的哥布林。
只有這傢伙裝備著金屬的鱗鎧,額頭上插著原色的裝飾羽毛。羽毛下帶著紅色的雙眼放射出光用視線就讓人幾乎昏倒的壓倒性的邪惡和像冰一樣的知性。哥布林隊長的嘴角翹起,露出黃色的不整齊的牙齒,用嘶啞地聲音說。
「男的紐姆就算帶回去也賣不了幾個錢。太麻煩了,把他們就地殺死變成肉吧。」
殺死。
要在什麼程度上接受這個詞才好呢,我一瞬間迷茫了。
應該可以排除真的現實的死亡,也就是我的肉體實際受到致命損傷的可能性。這些哥布林不吭能危害到躺在現實世界的STL中的我的肉體。
但是話雖如此,也不能認為是和通常的VRMMO一樣,只不過多了一個不好的統計數據而已。因為在這個世界裡——除了公理教會的中樞部這個例外——不存在復活魔法或道具。在這裡被他們殺了的話,這個《桐人》多半就The End了。
那麼,如果死了,作為主體意識的我到底會怎樣?
在Rath的六本木支部醒來,操作員比嘉健說著「辛苦了」遞來飲料?或者,又從一個人在森林裡醒來那裡從新來過?還是說,會變成一個沒有肉體的幽靈,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世界毀滅?
還有在這種情況下——同樣在這裡死去的優吉歐和賽爾卡又會面臨怎樣的命運呢?
和擁有自己的大腦這個《專用保存媒介》的我不同,他們那存在於某種大容量記憶裝置中的Fluctlight說不定會隨著死亡完全消除……這種事情是可能的吧?
對了……賽爾卡在哪兒?
我中斷思考,將意識轉向眼前的場景。
按照哥布林隊長的指示,四名手下拖著蠻刀向這邊走來。步調慢悠悠地,露出牙齒嗜虐地笑著,看來滿心要把我們殺掉。
池邊其他二十多隻哥布林的眼睛裡也露出興奮的神色,嘴裡發出嘰嘰的歡呼,在它們身後,我終於發現了要找的東西。雖然混在黑暗裡看不太清楚,但身穿黑色修道服的賽爾卡正躺在簡陋的手推車上。她的身體被稻草繩捆著,緊閉著眼睛,不過從臉上看來應該只是昏過去而已。
回想起來,剛才哥布林隊長說:男的《紐姆》——大概是指人類——就算帶回去也不能賣,所以就地殺掉。
反過來說,女的就會被賣掉。它們打算把賽爾卡綁架到暗之國當做商品賣掉。如果再這樣下去什麼都不做的話,我和優吉歐恐怕會被殺掉。但是,等著賽爾卡的命運恐怕比死亡更加殘酷。這種事,我絕對無法把它當做模擬的一部分就死心。絕對做不到。因為她也和我一樣是人類——是個只有十二歲的女孩子。
既然如此,該做的事情——
「只有一件。」
我小聲念叨。旁邊,同樣僵住了的優吉歐的身體猛地哆嗦了一下。
絕對要救出賽爾卡。即使要支付我暫時的性命為代價。
當然,這並不簡單。戰鬥力的差距過為巨大,面對用蠻刀和鎧甲武裝起來的三十隻哥布林,我們這邊連一根木棍都沒有。即使是這樣也一定要上。招致這種情況的,正是我不小心的一句話。
「優吉歐。」
眼睛盯著前方,快速地小聲說。
「聽好了,要去解救賽爾卡。現在別動。」
立刻得到了「嗯」的回答。和我想的一樣,他的穩重之中相當堅強。
「我數到三,就撞向前面的四隻,突破它們。體格有差距,只要不害怕得縮手縮腳一定能成功。然後我把左邊的、你把右邊的篝火扔進水池裡。別把那個亮光的草丟了哦。火熄滅了以後,從地上撿起劍,守住我的後背。不用勉強打倒它們。我趁這個機會收拾那個大個頭的。」
「……我從來沒揮過劍啊。」
「和斧子一樣。上了……一、二、三!」
雖然是在冰上,但我和優吉歐都沒有打滑、跑出了最高速度。祈禱著這個運氣能夠延續到最後,我從丹田發出吶喊。
「唔噢噢噢噢噢!!」
遲了一拍,優吉歐也「哇啊啊啊啊!」地叫了起來。雖然有點像慘叫,但似乎還是挺有效果的,四隻哥布林瞪圓了黃綠色的眼睛站住了。不過,也許不是因為喊聲,而是因為驚訝於《紐姆的小鬼》捨身撲過來的緣故。
跑了十步,我壓低身體,瞄準最左邊和它旁邊的哥布林終結的縫隙,右肩朝前全力衝刺撞了過去。也許是由於出其不意和體格差距的修正效果,兩隻哥布林整個轉了個圈,手腳亂舞著在冰上滑跑了。向旁邊看了一眼,優吉歐的衝撞也漂亮地成功了,兩隻哥布林同樣向翻了殼的烏龜一樣滑走了。
我腳步不停,向著哥布林的圓陣繼續加速。所幸,那些傢伙對情況變化的對應能力不怎麼高,包括隊長在內都還沒站起來,只是呆呆地看著這邊。
對了,就這樣待著別動。我像叫罵一樣祈禱著,穿過哥布林之間的縫隙跑過最後的幾米。
這時,大概是擁有比其他傢伙稍高一點的智能,哥布林隊長充滿憤怒的聲音轟響起來。
「別讓他們接近火——」
但是,晚了一點。我和優吉歐衝到篝火邊,把它們想著水面踢倒。散落著大量火星,兩簇火焰沉入了水裡,頓時留下哧的一聲和一團白色的蒸汽熄滅了。
拱頂中一瞬間陷入了完全的黑暗——緊接著,一團朦朧的青白色光芒驅散了黑暗。是優吉歐左手裡握著的狗尾草的光。
這時,出現了兩個僥倖。
周圍密密麻麻的哥布林一齊發出尖銳的慘叫,有的摀住臉,有的背轉過身。放眼看去,連面向水池的哥布林隊長都反轉上身,用左手遮住眼睛。
「桐人……這是……?!」
優吉歐驚訝地小聲說。我簡短地回答他。
「大概……那些傢伙害怕這個光,現在是機會!」
我從水池周圍胡亂堆放的武器中撿起一把巨大鐵板似的粗陋直劍和一把前端較寬的曲刀,把刀塞進優吉歐手裡。
「這把刀的用法和斧子一樣。聽好了,用狗尾草的光牽制,把靠近的傢伙趕走就行了。」
「桐……桐人呢?」
「打倒那傢伙。」
我簡短地回答,向著從捂著臉的手指縫裡狠狠瞪過來的哥布林隊長擺出一步。我雙手握住直劍,快速左右揮了揮。和外表相反,手感有些不足,不過比青薔薇之劍那樣過重的要好太多了。
「咕嗷啊!紐姆的小鬼……你竟然想和我《蜥蜴殺手烏嘎奇》大人對陣嗎!」
隊長單眼瞪著慢慢靠近的我,大吼。同時右手鏘的一聲拔出腰間的巨大蠻刀。漆黑的刀身上粘著鏽跡似的血,帶著異常的迫力。
能贏嗎——? !
面對身高差距不大、但體重和肌肉量遠勝於我的敵人,一瞬間膽怯了。但我立刻咬緊牙關繼續前進。如果不在這裡打倒這傢伙、救出賽爾卡的話,那簡直就成了我來到這個世界只為了給她帶了最糟糕的命運而已。大小不是問題。在舊艾恩格朗特,我也曾和比自己大三四倍的敵人進行過數不清的戰鬥。在只要輸一次就會真正死去的條件下。
「不對!不是和你對陣——而是戰勝你!」
一半向著隊長,一半向著自己大喊著,我一口氣衝過剩下的距離。
左腳大踏出一步,用劍瞄準敵人左肩斜向下斬。
雖然沒有小看對方,但哥布林隊長的反應還是比預想中要快。它無視我的攻擊順勢平揮蠻刀,我壓低身體剛好躲過。頭髮被掃到了一根,有種撕裂的感覺。我的劍雖然命中了,但只打碎了金屬的肩甲。
停下的話會被力量壓倒的,帶著這種想法我壓低重心轉過敵人身旁,瞄準大放空門的側腹使出水平斬。這次也是,雖然有手感,但沒能貫穿簡陋的鱗甲,只不過打飛了五六塊甲片而已。
好好磨刀啊!我一邊在心裡罵著劍的主人,一邊將將躲開從頭上落下的反擊的一刀。蠻刀厚重的刃口深深貫穿了地下的冰板,我再次對哥布林的臂力感到戰栗。
用單發攻擊解決不了。我做出這個判斷,趁哥布林從僵直中恢復之前踏出一大步發起反擊。身體一半自動地移動起來,準備再現曾經在別的世界中無數次使出的動作。以《劍技》為名的必殺技。
這個瞬間,發生了一個完全沒有想到過的現象。
我的劍放出了非常微弱、但確實存在的光。同時,身體以超越這個世界物理法則的速度閃動。簡直就像是有人用看不見的手在背後推動似的。
從右下較低位置向上斬的第一擊掠過敵人的左腳,阻止了他的動作。
從左向右橫掃的第二擊切開了鎧甲的胸甲,淺淺掠過裡面的肉。
從右上迅速斬下的第三擊沙的一聲從手肘下面一點的地方切斷了敵人抬起來準備防禦的左臂。

從切斷面中迸出的鮮血在青白色的光中顯得一片漆黑。哥布林飛走的左手咕嚕咕嚕打著轉掉進左邊的池子裡,發出撲通一聲沉重的水聲。
——贏了!
在這樣確信的同時,我深深地震驚了。
剛才的攻擊……單手劍三連擊技《Sharp nail(尖爪)》並不是空有其表,而是貨真價實的。在斬擊途中,刀身在空中留下紅光的軌跡,我的五體被不可見的力量加速。換一種說法就是《光效》和《系統輔助》。
也就是說,這個世界,Under World裡存在劍技。在推動世界的系統中編入了劍技。只用「通過想像來再現」無法解釋這一現象。因為我幾乎沒有意識到自己放出的技是什麼。系統檢測出了我的初期模式,發動劍技,通過輔助來補正動作。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這種現象無法發生。
但是,如果是這樣,就又有了一個新的疑問。
昨天,我為了砍倒惡魔之樹基加斯西達,用《青薔薇之劍》使出了單手直劍用單發劍技《Horizontal(水平斬)》。那是比Sharp nail難度更低的初期技——只是水平斬擊而已。然而,系統卻沒有幫助我。劍沒有發光,身體也沒有加速,劍刃完全偏離的目標,我難看地摔倒了。
然而現在為什麼能發動劍技了?因為這是實戰?但是,系統到底如何判斷玩家是不是在認真戰鬥……?
做出這些思考,我只花了眨一次眼的功夫。在舊SAO,這根本算不上是破綻。因為我自己正處於連續技後的僵直中,而敵人也被大量傷害擊退暫時無法動彈。
但是——在這個世界,即便存在劍技,也不是VRMMO遊戲。我愚蠢地忘記了這一點。
左臂被砍飛的哥布林隊長和多邊形的怪物不同,連一刻都沒有停止。它閃光的黃色眼睛裡既沒有畏縮也沒有空寂,只有壓倒性的憎惡在翻滾。從傷口中迸發出烏黑的血,從嘴裡則迸發出灼熱的咆哮。
「咕嚕哦哦!!」
迅猛地揮舞右手的蠻刀。
面對橫向飛來的厚重刀刃,我沒能完全躲開。靠近尖端的地方掠過左肩,光靠其中的壓力就將我打出兩米以上,後背狠狠地撞在了冰面上。
至此,哥布林隊長終於俯下身,把蠻刀叼在嘴裡,用右手握住左臂的斷面。咯吱咯吱的可怕聲音響起。哥布林隊長用力把肉握碎,以此來止血。他的動作明顯不是那種統一的AI。對……在那傢伙報上《烏嘎奇》這個固有名稱時我就該注意到了。這不是玩家於怪物之間的戰鬥,而是拿著武器的人之間的廝殺。
「桐人!被打了嗎!!」
稍遠處,優吉歐正右手拿著曲刀、左手拿著發光的草牽制哥布林手下們。
我想回答「只是擦傷」,但僵硬的舌頭無法按照心裡想的那樣活動,只發出了些顫抖的聲音點了點頭。為了站起身來單手撐住冰面的那個瞬間——。
從左肩彈出一陣彷彿要將全身神經全部燒毀的灼熱感,視野中冒出啪嘰啪嘰的火花。忍不住流出眼淚,喉嚨裡也露出嗚咽。
多麼——劇烈的疼痛!
遠遠超過了忍耐的極限。除了蜷縮在冰上,不斷重複淺淺的呼吸以外什麼也做不了。即便如此,他依然努力轉過頭,看向左肩受傷的地方。只見束腰上衣的袖子被完全撕碎了,露出來的皮膚上開著一個醜陋的大傷口。比起刀傷,更像是巨大的勾爪一類撕開的傷口。皮膚和下面的肉被整個削去一塊,鮮紅的血源源不絕地噴出來。左臂已經只剩下麻痺和熱的感覺,指尖彷彿已經不是自己了的一樣無法動彈。
這怎麼可能是虛擬世界,我在腦海裡呻吟。
所謂虛擬世界,就是為了將現實的疼痛與苦難、醜陋與污穢全部消除,實現只有清潔和舒適的環境而存在的不是嗎?真實地描寫這種程度的傷和痛苦倒地有什麼意義?不——這種痛苦感覺還在現實之上。如果在現實世界中受到這樣的傷,大概會啟動分泌腦內物質或昏迷之類的防禦機制吧?不可能有人能忍受這種程度的疼痛……
——也許不是這樣。
拼命從傷口上移開視線,我自嘲地改變了想法。
我,桐谷和人這個人,完全不習慣真實的疼痛。在現實世界裡,懂事以來就沒有受過什麼重傷,被祖父強迫學習的劍道也很快就放棄了。 SAO生還後的康復雖然很嚴苛,但多虧了最先端的訓練機器和輔助藥物,不用為疼痛而煩惱。
在假想世界裡就更不用說了。 NERvGear和AmuSphere的疼痛吸收機能幾乎將疼痛完全去除,其程度甚至有過保護的嫌疑,也因此對我來說,戰鬥中的負傷只是簡單的數字增減而已。對了,如果艾恩格朗特中存在這種疼痛的話,我一定無法走出起始的城鎮吧。
Under World既是被創造出來的夢境,又是另一個現實。
雖然不確定是多少天前的事情了,但我自己在艾基爾的店裡說出的話的意義,現在終於明白了。所謂現實,也就是指存在真正的疼痛、苦難與悲傷。只有能夠忍受並超越這些反覆襲來的東西的人,才能在這個世界中變強。哥布林隊長,不,烏嘎奇早就明白了這一點,而我卻連想都沒想過。
被淚水模糊的視線前方,烏嘎奇把為切斷的左手止住了血,靜靜地看向我。它眼裡放射出的竟然的憤怒彷彿把周圍的空氣都振動了似的。它把咬在嘴裡的蠻刀交到右手上,刷的揮了一下。
「……這個屈辱,把你大卸八塊、吃乾啃淨也無法償還……不過總之,先這樣幹吧。」
烏嘎奇把蠻刀在頭上呼呼地轉著慢慢走近。我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緊緊盯著躺在遠處的賽爾卡。心中想著必須站起來,必須站起來戰鬥,但身體卻無法動彈。彷彿從心中產生的負面印象化為現實的拘束力綁住了自己一樣……。
沉重的腳步聲在我面前停止了。空氣在振動,感到巨大的刀刃被高高舉起。迴避也好反擊也好已經都來不及了。我咬緊牙關,等著從這個世界被放逐的瞬間。
但是過了很久斷頭台的刀刃都沒有落下。取而代之地,背後傳來沙沙地腳蹬冰面的聲音,接著還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大喊。
「桐人————!!」
我驚訝地睜大眼睛,看見優吉歐越過我砍向烏嘎奇。他胡亂揮動右手握著的曲刀,將敵人逼退了兩三步。
哥布林一開始也很驚訝,但他立刻找回了從容,用一隻右手巧妙地操縱蠻刀,將優吉歐的攻擊左右撥開。我一瞬間忘記了疼痛,大喊。
「住手,優吉歐!快逃!!」
但是他忘我地大喊著,繼續揮舞著劍。他不愧是長年揮動那個沉重的斧子,每一擊的速度都令人瞠目,但無奈步調太單調了。烏嘎奇先是像在享受獵物的抵抗似的一個勁的防守,然後「嗚哦!」的大喝一聲,用腳尖掃倒優吉歐的支撐腿。面對失去平衡、一腳踩空的優吉歐,它從容地舉起蠻刀——
*
「住手啊啊啊————!!」
在我的喊聲傳到之前,漫不經心地橫掃。
*
優吉歐腹部吃了一擊,被遠遠地打飛,發出一聲鈍響正好落在我旁邊。我反射性地轉過身去,左肩發出一陣閃光似的疼痛,但這次我無視疼痛挪了過去。
優吉歐的傷比我的嚴重好幾倍。上腹部被筆直地切開,鋸齒狀的傷口裡咕咕地溢出多得恐怖的鮮血。在依然握在左手裡的草穗的照耀下,傷口裡不規則運動的內臟不由分說地映入眼中。
咳喝,伴隨著沉重的聲音,優吉歐的嘴裡也噴出混著泡沫的血。綠色的眼睛裡已經失去了光芒,空虛地看著上方。
但是,優吉歐依然沒有停止想要站起來的努力。他嘴裡吐出混著紅霧的空氣,顫抖地支撐起雙臂。
「優吉歐……已經夠了……已經……」
我不禁這樣說。優吉歐身上的痛苦不是我所能比擬的。絕對超出了正常的意識所能忍耐的範圍。
這時——。失去了焦點的眼睛筆直地看向我,吐出被鮮血濡濕的話語。
「小……小時候……我們約好了……。我、桐人……和愛麗絲,要一起出生、一起死去……這次一定……要守住……我要……」
這時,優吉歐的胳膊突然失去了力量。我趕緊伸出雙手扶住他的身體。就在優吉歐那纖細卻充滿肌肉的重量,傳到我身上的那個瞬間。
視野被斷續的白色閃光包圍,屏幕的深處浮現出朦朧的影子。
在火紅的夕陽下,走在麥田間的小路上。握著我右手的是亞麻色頭髮的年幼少年。握著左手的,則是滿頭金髮的少女。
沒錯……相信世界永遠不會改變。相信三人永遠都在一起。然而沒能保護她。什麼也做不到。那種絕望、那種無力感怎能忘記?這次一定……我這次一定要……。
肩膀的疼痛已經感覺不到了。我輕輕把昏過去的優吉歐放到冰面上,伸出右手,握住掉在地上的直劍的劍柄。
然後抬起臉,將烏嘎奇正好揮下的蠻刀水平一閃彈開。
「嗚哇……」
敵人驚訝地大喊,身體微微搖晃了一下。我用藉著站起身的勢頭猛地撞向它的腹部。哥布林又晃了晃,後退了兩三步。
將右手的劍直指對手的正中線,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吐出來。
確實,關於肉體的疼痛我完全是外行。但是,我很清楚比遠遠超過那種東西的絕對的痛苦。和失去重要的人的痛苦比起來,這種傷不過是小意思。只有喪失的痛苦,是不論怎樣機械地操縱記憶都絕對不會消失的。
烏嘎奇發出忍無可忍的大音量咆哮,周圍嘰嘰叫喚的部隊頓時都閉上了嘴。
「白紐姆……別得意忘形了!!」
我把意識集中到猛地衝過來的烏嘎奇的蠻刀刀尖上。伴隨著「吟~」的耳鳴聲,視野的其餘部分成放射狀流失了。忘記許久了的,腦神經變得紅熱般的加速感覺。不——在這個世界裡應該說是「靈魂在燃燒般的」。
面對斜著揮下的蠻刀,我向前踏出一步躲過,從左下方一刀將敵人的右臂從接近肩膀的地方斬下。連著巨大手臂的蠻刀呼呼地轉著圈飛進周圍的哥布林人群中,造成了許多慘叫。
失去雙臂的烏嘎奇的黃色雙眼裡露出憤怒和更多的驚訝,搖搖晃晃地向後退。從傷口中吧唧吧唧地滴出黑色的體液,落在冰上引起蒸汽。
「……本大爺怎麼會輸給紐姆……輸給區區紐姆的小鬼……」
不等那混在著喘息的聲音說完,我全力突進。
「不對。我的名字不是《紐姆》!」
無意識地說出這些話。同時,從左腳的腳尖、經過右手的指尖、直到指尖的劍尖變得像一整條鞭子一樣鋒利。刀身再次發光,這次是淺綠色的光。看不見的手強力推動我的後背。單手劍突進技,《Sonic Leap(音速跳躍)》。
「我是……劍士桐人!!」
噗,空氣的撕裂聲傳到耳邊的時候,烏嘎奇巨大的頭顱已經高高地飛到了天上。
那頭顱幾乎垂直上升,然後咕嚕咕嚕打著轉落下來,我伸出左手接住了。攥著雞冠般豎著的裝飾羽毛,高高舉起依然滴著鮮血的首級,我大喊道。
「你們老大的首級被我拿下了!還想打的人一起上來吧,不想打的人馬上給我滾回暗之國去!」
優吉歐,再努力撐一會兒,我在心裡念著,兩眼使出最大限度的殺氣環視周圍的集團。哥布林見隊長死去非常驚慌,面面相覷急得嘰嘰叫。
過了一會兒站在前列的一隻晃著扛在肩上的棍棒走出來。
「咯咯,既然這樣,只要殺了你我阿布里大人就是下一任頭頭……」
現在的我可沒有耐心聽他把開場白說完。左手攥著首級猛然衝刺,用和剛才同樣的技將那傢伙從右肋到左肩一刀兩斷。咚的一聲,緊接著血沫飛散,隔了一會兒上半身順著切面滑落到了地上。
這樣一來,剩下的那群哥布林總算下定了決心。它們一齊發出尖聲慘叫,爭先恐後地跑向拱頂的一角,幾十隻哥布林推推搡搡地擠進另一個、不是我們進來的那個出口,不一會兒便無影無蹤了。腳步聲和叫聲的回音漸漸遠去、消失了,冰做的拱頂陷入了一片冰冷的寂寞,彷彿剛才的喧囂是一句謊言。
我深呼吸一次忍住左肩又冒出來疼痛,同時扔掉右手的劍和左手的首級,轉過身,跑向倒在地上的朋友。
「優吉歐!!振作一點!!」
我大喊,但他蒼白的眼瞼一動不動。微微張開的嘴唇中可以感到微弱的呼吸,但似乎隨時都會停止。腹部的淒慘傷口依然在流血,雖然心裡明白一定要止住才行,但卻不知道怎樣止血。
我用僵硬的右手快速結印,敲了一下優吉歐的肩膀。帶著祈禱的心情看向浮現出來的窗口。
生命力——Durability Point顯示為"244/3425"。而且,當前值還在以約兩秒一點的恐怖速度減少。也就是說,再過不到二百四十秒,優吉歐的生命就會走到盡頭——只有不到八分鐘了。
「……你等著,我馬上回來救你!別死了啊!!」
我又叫了一聲,站起身來。全力跑向被丟在拱頂一角的手推車。
手推車上,在內容物不明的木桶和木箱、還有眾多武器之間,躺著被綁住的賽爾卡。我從附近的箱子裡翻出一把匕首,迅速切斷繩子。
抱起她嬌小的身體,放在寬闊的地板上快速檢查,不過沒有明顯的外傷。呼吸也比優吉歐要平穩得多。我握住她修道服的雙肩,用將將可以允許的力量搖晃她。
「賽爾卡……賽爾卡!醒醒!!」
於是賽爾卡的長睫毛立刻顫抖了一下,淡棕色的眼睛啪的一下睜開了。單靠扔在優吉歐身邊的狗尾草的光似乎一下子沒有認出我來,她的喉嚨裡漏出小聲的慘叫。
「不……不要啊啊……」
賽爾卡揮動雙手,想要把我推開,而我壓住她的身體繼續喊。
「賽爾卡,是我!是桐人!不用擔心,哥布林已經被趕跑了!」
聽到我的聲音,賽爾卡立刻不再亂動了。她戰戰兢兢地伸出手指,輕輕碰了碰我的臉。
「……桐人……是桐人嗎……?」
「啊啊,我來救你了。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沒……沒有,我沒事……」
賽爾卡的嘴巴一撇,然後猛地撲過來抱住我的脖子。
「桐人……我……我……!」
耳邊傳來絲絲的吸氣聲,迸發出小孩子一樣的號哭——的前一刻,我雙手抱起賽爾卡,轉過身再次跑起來。
「抱歉,待會兒再哭!優吉歐受了重傷!!」
「哎……」
臂彎中的身體立刻僵硬起來。我踢開地上的碎冰和那伙哥布林丟下的破爛一口氣衝回優吉歐身邊,放下賽爾卡。
「普通的治療已經來不及了……用賽爾卡的神聖術救救他吧,拜託了!」
賽爾卡一邊聽我說著,一邊屏住呼吸跪下來,戰戰兢兢地伸出右手。碰到優吉歐深深的傷口的時候,她猛然縮回手。
過了一會兒,賽爾卡晃著紮成三股辮頭髮,使勁搖頭。
「……沒辦法……這種……這種傷……我的神聖術,沒辦法……」
她用指尖撫摸優吉歐變得蒼白的臉頰。
「優吉歐……騙人的吧……因為我的錯……優吉歐……」
賽爾卡的臉上劃過淚水,滴落在冰上的血泊裡。她收回雙手摀住臉,發出嗚咽。面對這樣的少女,我雖然覺得殘忍,但依然大聲喊道。
「要哭也要先治好優吉歐的傷再哭啊!不管有沒有辦法,先試試再說!你是下一任的修女吧?!是愛麗絲的後繼者吧?!」
賽爾卡的肩膀猛地抖了一下,但立刻無力地垂了下去。
「……我……無法成為姐姐……。姐姐三天就能掌握的術,我花上一個月也記不住。現在我能治好的只有非常……非常細小的傷口而已……」
「優吉歐他……」
我被心中湧起的感情驅使著,拼命地說。
「優吉歐他是來救你的,賽爾卡!不是為了愛麗絲,而是為了你拼上了性命!」
賽爾卡的肩膀又一次、幅度更大地顫抖。
在這期間,優吉歐的天命也在向著零突進。剩下的時間只有兩分鐘,甚至只有一分鐘了吧。長得讓人倍感煎熬的,一瞬間的靜寂。
突然,賽爾卡抬起臉。眼睛裡已經沒有了幾秒前的那些恐懼和猶豫的神色。
「——普通的治療是來不及的。只能嘗試危險的高位神聖術了。桐人,我需要你的幫助。」
「知、知道了。你說,我什麼都願意做。」
「把左手給我。」
我立刻伸出左手,賽爾卡用自己的右手使勁握住。接著,她用左手緊緊握起放在冰面上的優吉歐的右手。
「如果術失敗了的話,我和你也許都會死掉。做好覺悟了吧。」
「那種時候只要讓我死就好了。——隨時都可以開始!」
賽爾卡用閃著堅定目光的眼睛筆直地看向我,點頭,然後立刻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System call!」
高昂清澄的聲音響徹了冰組成的拱頂。
「——Transfer human unit durability, right to left!!」
連著話音的迴聲,一個叮~~的尖銳聲音逐漸變高變大——緊接著,以賽爾卡為中心豎起了一個藍色的光柱。
比草穗的光要亮得多,極其刺眼,把巨大拱頂的各個角落都染成了淡藍色。我不禁瞇起眼睛,但這也是轉瞬之間的事情,被賽爾卡握住的左手突然被一種異樣的感覺包裹,讓我再次睜大了眼睛。
彷彿四肢百骸都消融在光之中,從左手流出去了一樣。
仔細一看,我全身確實產生了許多小光球,通過左邊移動到賽爾卡的右手。沿著光球前進的方向看去,光的奔流通過賽爾卡的身體,又增加了亮度,最終被吸入優吉歐的右手。
Transfer durability,也就是說那是從一個人向另一個人轉移天命的神聖術吧。如果現在打開我的窗口,應該會發現數值在迅速減少。
沒關係,全部拿去用吧。我在心裡默念著,左手更加用力。充當能量的導線兼加速器的賽爾卡看上去也非常痛苦。我再次意識到了這個世界中嚴酷地、作為代價而存在的痛苦有多麼的巨大。
疼痛、苦難、還有背上。如此有意圖地強調這些在假想世界中本部需要的東西,顯然和Under World存在的原因緊密相連。如果Rath的技術員們通過折磨居民們的fluctlight是為了得到某種突破的話,那麼作為預料外的闖入者的我在這裡幫助優吉歐的行為顯然是一種妨礙。
但是,要我說,這種事都給我見鬼去吧。即便只有靈魂,優吉歐也是我的朋友。絕對不會讓他就這樣死去。
隨著天命轉移的進行,全身被一股強烈的寒氣包圍。我用逐漸變暗的視野拼命觀察優吉歐的樣子。腹部的傷看起來比法術開始前明顯小多了,但是遠沒有完全治癒,流出的血也沒有止住。
「桐……桐人……還,還好吧……?」
賽爾卡痛苦地喘息著,斷斷續續地說。
「沒問題……再多一點,多給優吉歐一點!」
我立刻回答,但實際上我的眼睛已經幾乎失去了視力,右手右腳的感覺也消失了,唯有賽爾卡握著的左手在炙熱的跳動。
即便在此失去這個世界中的性命也完全沒關係。如果能就回優吉歐的性命,我能忍受比剛才多一倍的痛苦。不過唯一遺憾的,是沒能看到這個世界前進的盡頭。如果那群哥布林不過是個開端,如果接下來暗之國的侵略會繼續激化,那就不得不擔心最先暴露在這股激流中的露莉德村。我登出的同時會失去所有記憶,因此一定不可能再次登入了。
不,即便我消失了——。
親眼看見哥布林、拿起劍戰鬥過的優吉歐,一定會做些什麼的。警告村長、增強衛士、把危機告訴附近的村子和城鎮。他一定會這樣做的。
為此,不能讓優吉歐死在這裡。
啊啊,但是——我的性命馬上就要走到盡頭了。不知為何,我就是能明確地知道。優吉歐仍未睜開眼睛。即便花費我全部的性命,也不足以治癒他的傷口、將他從死亡的邊緣拉回來嗎?
「……已經……不行了……再繼續的話,桐人的天命會……!」
賽爾卡的哭喊彷彿來自遙遠的彼方。
別停下,繼續,心裡想這樣說嘴卻動不了。連繼續思考都漸漸變得困難。
這就是死嗎? Under World中靈魂的疑似死亡……。還是說,靈魂之死會把現實的肉體也一起殺死?讓我不禁這樣想的是那無法忍受的寒冷,還有可怕的孤獨……。
突然,雙肩上感覺到了某人的手。
好溫暖。讓我被冰封的身體內部緩緩融化了。
我——認識這雙手。像小鳥的羽毛一樣纖細,卻比任何人都強有力地握住未來的手。
…………你是誰…………?

我用沒有出聲的聲音詢問,於是左耳感到一陣溫柔的呼吸,然後,聽到了懷念得讓我想要哭出來聲音。
『桐人,優吉歐……我等著你們,我會一直等著……在中央大教堂(Central Cathedral)的頂端一直等著你們……』
黃金色的光發出恆星般的光芒,充滿了我的內部。壓倒性的能量奔流滲透了身體的各個角落,之後又像是尋找出口似的從左手溢出。

 

5

打擊樂器般的清脆聲音擴散在了高空的春霞間。
優吉歐揮完了五十下斧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轉過身來。我放下裝有希拉爾水的水桶問道。
“你的傷怎麼樣了?不疼了嗎?”
“嗯,休息了一整天,已經完全好了。不過留下了一點疤痕。不僅如此……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這把龍骨之斧也變得特別輕。”
“好像不是錯覺哦。剛才的五十下裡面有四十二下打中了正中央呢。”
聽到這句話優吉歐一下子抬起眉毛,接著笑了起來。
“真的嗎?那麼,今天的賭注就歸我了。”
“那可不一定。”
我也回以笑容,接過龍骨之斧單用右手輕輕揮了一下。確實,手感比記憶中要穩定的多。
終結山脈的地下洞窟中,像噩夢一樣恐怖的體驗已經過去了兩個晚上。
優吉歐在賽爾卡的神聖術幫助下總算撿回了一條命。等到我右邊架著優吉歐,左手提著哥布林隊長首級回到露莉德村的時候太陽已經下山了。大人們正聚集在廣場上討論要不要派出搜索隊,他們看到我們三人突然出現,先是一齊放心地呼出一口氣,緊接著加斯胡特村長和阿薩莉亞修女叱責的轟音就當頭砸下。面對三個年輕人打破了《村中的規矩》的這個不可能發生的事態,也許是大人們更加地慌亂吧。
不過當我把左手上的首級伸到大人們的鼻子前的時候,一切都成了另一幅模樣。被烏嘎奇那比人類大上一圈的黃綠色眼珠和露出長而雜亂的利齒的兇惡面孔盯著,大人們在沉默了一會兒後,發出了比剛才大好幾倍的驚愕聲和慘叫。
之後以優吉歐和賽爾卡為主說明了在北方洞窟裡野營的哥布林集團的事情,還有他們可能是暗之國派來的偵察隊的事情。村長等人似乎很想把這當成小孩子的胡說八道,但誰都沒見過的怪物首級就鎮座在石階上,讓他們無法付之一笑。議題立刻轉向了村子的防衛,我們被平安釋放,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家了。
在教會的房間裡讓賽爾卡治療了左肩的傷口之後,我就像一灘爛泥一樣倒在床上睡著了。第二天,我和優吉歐一起得以免除工作,享受了這個幸運和懶惰。又過了一晚到了今天早上,肩膀的疼痛和全身的疲勞已經完全消失了。
吃完早飯,和同樣一臉精神表情的優吉歐一起走向森林,他揮完了最開始的五十下——的現在。
我看著右手的斧子,對在稍遠處坐下來的優吉歐說。
“我說,優吉歐,你記得嗎……?在那個洞窟裡,你被哥布林砍了的時候……。你說了奇怪的話吧。就好像我和優吉歐還有愛麗絲從很久以前就是朋友一樣……”
優吉歐沒有馬上回答。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一股清爽的風吹過,帶得樹梢沙沙地響。一個小小的聲音乘著風的尾巴飄進耳朵裡。
“……我記得的。明明是不可能的……可是不知怎的,那時候我非常清楚地覺得,我、桐人和愛麗絲是在這個村子裡一起出生一起長大的……愛麗絲被帶走的那一天也一起站在那裡。”
“……這樣啊。”
我點點頭,沉思了起來。
極限狀態中的記憶混亂,應該可以這樣解釋吧。既然構成優吉歐的意識、人格的東西是和我一樣的《搖動的光》,那麼在生死的鬼門關發生一些錯誤的記憶連接也沒有什麼不可思議的。
可是,問題是——那時我也發生了同樣的記憶混亂。看到眼前漸漸死去的優吉歐,我確實也有一種好似是和他一起在露莉德村長大的鮮明感覺。而且,甚至想起了那名金色長髮的少女,我連見都沒見過的愛麗絲。
這是不可能的。本人,桐谷和人,擁有在琦玉縣川越市和妹妹直葉一起生活到今天(正確來說是直到在這個世界醒來為止)的詳細記憶。我無論如何都不覺得,也不想覺得那些都是捏造出來的。
這個現象,果然不過是我和優吉歐同時看見了同樣的幻覺而已嗎?
如果是這樣,那就有唯一一個無法解釋的事情。在賽爾卡用神聖術將我的天命轉移給優吉歐、嘗試救活他的時候,在我逐漸稀薄的意識裡確實感到了第四個人的存在。而那個人說:桐人、優吉歐,我在中央大教堂的頂端一直等著你們。
我無法把那個聲音也當成是自己那渾濁的意識中所產生的幻覺。因為我至今為止從來沒有聽說過《中央大教堂》這個詞。現實世界中自然沒有,就是在各種各樣的虛擬世界中,那樣的地方或建築物別說是去過了,我絕對連聽都沒聽說過。
那麼那個聲音就不是我,也不是優吉歐,更不是賽爾卡其中的某人實際對我說過的話。把她……推測為六年前從村中被帶走的少女愛麗絲是否太過跳躍了?如果真的是她,那個我和優吉歐還有愛麗絲一起在露莉德村生活的那段不可能的過去是否也真的存在呢……?
我中斷了從昨天早上醒來以來進行過無數次的思考,開口說。
“優吉歐。在洞窟裡,賽爾卡對你使用神聖術的時候,你聽見什麼人的聲音了嗎?”
優吉歐這次立刻便回答了。
“沒有,我那時完全失去意識了。桐人聽見了什麼嗎?”
“不……是我的錯覺,忘了吧。……那麼,該工作了。我的目標是超過四十五次。”
趕走在腦子裡打轉的念頭,我再次轉向基加斯西達。雙手緊緊握住斧子,將意識傳導到全身的各個角落。
揮出去的斧子分毫不差地沿著想像中的軌跡,像被吸引著一樣命中了刻在樹幹上的半月形的中心。
*
今天比平時早了將近三十分鐘就完成了上午兩人合計一千次揮斧的定額。這是因為兩人都不怎麼累,基本不需要休息。會心一擊也比上週增加了許多,也許是錯覺,巨樹上的刻痕似乎也以肉眼能夠分辨的程度變深了。
優吉歐滿足地伸了一個大懶腰說:“雖然有點早,不過先吃午飯吧。”他在平時的樹根上坐下,我也坐到他身邊。優吉歐從旁邊的布包裡拿出照例的圓麵包,遞給我兩個。
我一手接過一個,對著依然像石頭一樣硬的麵包苦笑著說。
“要是像斧子變輕那樣,這個麵包也變軟就好了。”
“啊哈哈哈。”
優吉歐愉快地笑著,咬了一大口麵包聳聳肩。
“……很遺憾,還是一樣。說起來……為什麼突然就覺得斧子輕了呢……?”
“誰知道呢。”
我嘴上雖然這樣說,但早在昨天晚上打開自己的《窗口》時就預想到了這個現象。那個有問題的物體控制權限和系統控制權限,再加上天命最大值都大幅度上升了。
原因也能想到。通過在那個洞窟裡擊退了哥布林的大集團——換言之就是完成了高難度任務,發生了用一般的VRMMO來說就是《升級》的現象吧。雖然絕對不想再來一次,但挑起困難的戰鬥確實有所報償。
今天早上,我也裝作不經意地問了賽爾卡,果然她也是,上週失敗率還很高的神聖術好像突然就能用好了。實際上沒有參加戰鬥的賽爾卡也獲得了升級效果,多半是因為我們三人被當做是組隊,全員都獲得了經驗值,這麼一想就能接受了。
優吉歐的物體操作權限恐怕也和我一樣上升到了48左右。這樣一來,沒有理由不再試一次那個。
我幾口吃完兩個圓麵包,站起身來。優吉歐還在慢慢吃著,看了過來。我走到基加斯西達樹幹上的大型樹洞前,向從前幾天起就一直放在那裡的青薔薇之劍的包裹伸出手。
我帶著一半確信和一般祈禱的心情攥住皮革的包裹,用全身力量向上抬。
“哎呀……”
頓時,我差點向後摔倒,連忙退了兩步。記憶中像加滿配重的槓鈴一樣的重量竟然劇烈減少到了充其量只是粗鐵管的程度。
劍依然沉甸甸地壓著手腕。不過這種重量不如說是讓人心情愉快,這種手感正好讓我想起我舊艾恩葛朗特末期的愛劍們。
我用左手單手拿著皮革包裹,解開上面的鈕扣,用右手握住露出來的裝飾精美的劍柄。優吉歐一邊咬著麵包一邊瞪大了眼睛,我向他微微一笑,帶著“喀嚓!”一聲讓人背脊一顫的出鞘聲拔出了劍。
青薔薇之劍完全不像前幾天那樣桀驁不馴,宛如深閨中的美貌公主一樣靜謐地躺在我的手中。這把劍真是越看越漂亮。不論是白皮革握柄那彷彿將手吸住的質感、刀身上那彷彿蘊含著複雜光芒的透明感,還是那薔薇藤蔓圖案的裝飾的精細程度,都不是我所熟悉的多邊形製成的武器可以再現的。總覺得難怪故事裡的貝爾庫利會想要把它從龍那裡偷出來。
“喂……喂,桐人,你拿得動那把劍嗎?”
優吉歐一臉啞然,我刷刷地將劍左右揮了兩下給他看。
“雖然麵包沒有變軟,但這把劍好像變輕了哦。喏,你看著。”
我再次面向基加斯西達,沉下腰。右腳退後一步變成側對著目標,並利用這個轉體將右手的劍從身體側面引到後面。在一瞬間蓄力的同時刀身包裹上了淡藍色的光。
“——嘿!!”
我簡短地喊了一聲用力蹬地。和劍技的印象融合的系統輔助將我的動作加速,賦予了斬擊驚人的速度和精密的照準。單手劍單發劍技、《Horizontal》。
青薔薇之劍宛如一道水平的雷光一樣閃過,正確命中了目標的一點,轟響起猛烈的衝擊聲。基加斯西達的巨大樹幹沙沙地顫抖,連落在周圍樹梢上的鳥兒們都一齊飛了起來。
我沉浸在許久沒有體會到了的《劍人一體》的成就感之中,順著直直伸向前方的右臂看去。淡藍色的湛銀刀刃有一半一樣邁進了像金屬一樣閃著黑光的木紋裡。
優吉歐這回不只是眼睛連嘴巴也張大了,吃到一半的圓麵包從手裡掉落到了青苔上。但是以伐木為天職的少年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一樣,用顫抖的聲音說。
“…………桐人……,剛才的……難道是《劍術》嗎?”
我想是的。從剛才的話來看,這個世界中存在劍術技能的感念。只是還不清楚那指的是不是系統上的劍技。我把劍收回左手的劍鞘裡,慎重地回答。
“啊啊……我想,大概是的。”
“這樣的話……你在被暗神拐走之前的天職一定是衛士……不,說不定是大城鎮的衛兵。因為只有衛兵隊才會教正式的劍術。”
優吉歐少見地不停說著站起來,他的綠色眼睛裡帶著閃閃光芒。看到這一幕的瞬間,我明白了。他受命將伐木作為一生的工作,並在六年間每天每天毫無怨言地揮動斧子——但他毫無疑問有著一個劍士的靈魂。對劍這種東西的憧憬和對自在操控劍的技藝的渴望正刻在他心底的最深處。
優吉歐向前走了一步、兩步,來到我的面前,筆直地看著我的眼睛用顫抖的聲音問。
“桐人……你的劍術是什麼流派的?流派的名字,你也不記得了嗎……?”
我想了一瞬間,然後使勁搖頭。
“不,我記得,我的劍術是《艾恩葛朗特流》。”
當然,這是我當場編造出來的名字。不過一旦說出口,便覺得除此以外的名字都不可能。因為我的技藝全部都是在那個浮游城中學會、磨練出來的。
“艾恩……葛朗特流”
優吉歐輕聲重複了一邊,點了點頭。
“真是不可思議的名字。雖然沒有聽說過,不過這也許是你的老師或者之前住的城鎮的名字……。——桐人,那個……我……”
優吉歐突然垂下視線,吞吞吐吐起來。不過幾秒鐘後,他再次抬起頭,毅然的光芒又回到了眼中。
“——你能把你的《艾恩葛朗特流劍術》教給我嗎?當然,我不是衛兵,甚至連村子裡的衛士都不是……也許會違反某種規則……”
“禁忌目錄或者是帝國……基本法裡面有《不是衛兵的人不得修習劍術》這樣的條目嗎?”
我平靜地問。優吉歐輕輕咬著嘴唇,過了一會兒小聲說。
“……雖然沒有這樣的條目……但是《兼任多個天職》是被禁止的。一般只有被賦予衛士或衛兵的天職的人才會修習劍術。所以,我修習劍術的話……也許會變成懈怠自己的天職的事情……”
優吉歐的肩膀慢慢垂了下來。不過他緊緊握著雙拳,繃緊的肌肉小幅度顫抖著。
我彷彿看到了他心中的糾葛。居住在這個《Under World》中的人——也就是Rath通過某種手段大量生產出來的所謂《人工Fluctlight》們擁有一個我們現實世界的人類沒有的特點。
恐怕他們"絕對不會違背記入意識中的上位規則"。最高支配者公理教會發布的《禁忌目錄》和在公理教會下實行具體統治的諾蘭高爾思帝國的《帝國基本法》自然不用說,就連在這個露莉德傳承的《村中規矩》都絕不會自發性地去違反。無法違反。
因此優吉歐只得在六年間一直壓抑著想要前去尋找被帶往央都的兒時玩伴愛麗絲的渴望。壓抑著自己的心,不斷揮舞斧子。面對著在自己的生命中絕對不可能打倒的巨樹。
但是現在,他第一次想要以自己的意志開拓命運。他說想讓我教他劍術,當然有對劍術憧憬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他一直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最大的希望……想要救出被抓走的愛麗絲,為此想要得到戰鬥的力量。這句話不正是這個願望的流露嗎?
優吉歐低著頭,顫抖著。我無言地看著他,在心裡拼命地對他說。
——加油,優吉歐。不要放棄,不要輸給束縛自己的東西。踏出一步……踏出最初的一步。因為你是劍士。
這時——
彷彿聽到了我的這句話一樣,亞麻色頭髮的少年抬起臉。他那雙漂亮的綠色瞳孔中前所未有的強烈目光貫穿了我的眼睛。從緊緊咬住的牙齒中間,斷斷續續地發出顫抖的聲音。
“…………但是。但是,我……想要,變強。為了不會再次,重複,同樣的錯誤。為了奪回……失去的東西。桐人……教我,劍術。”
我心中頓時感慨萬分,但依然努力壓下這些心情,笑著點頭。
“明白了。我把我會的技都教給你。——但是,修行很辛苦哦。”
我一邊把表情變成惡作劇般的笑一邊伸出右手,優吉歐的嘴角也總算放鬆了一些,緊緊握住了我的手。
“正合我意。啊啊,真的,這是我……一直、一直不停盼望著的事情啊。”
優吉歐再次低下頭,從他臉上滑落了兩三滴透明的水珠,在樹葉縫隙中照下的陽光中閃著光輝。不等我驚訝,優吉歐便上前一步,噗咚一聲把臉埋進我的肩膀,極其微弱的呢喃聲通過靠在一起的身體傳來。
“我現在……現在知道了。我一直在等你,桐人。六年來,在這個森林裡,一直等著你到來……”
“————啊啊。”
我也用不成話語的聲音回應,用握著青薔薇之劍的右手輕輕拍了拍優吉歐的後背。
“……我也一定是為了和你相遇,才在這個森林裡醒來的,優吉歐。”
我強烈地感到,這句無意識中說出的話,才是確鑿的真實。
*
惡魔的杉樹、森林的暴君、鋼鐵的巨樹基加斯西達終於——或是說輕鬆被砍倒,是在我和優吉歐開始用青薔薇之劍修習《艾恩葛朗特流劍術》後的僅僅五天的事情。
理由很簡單,那個巨大的樹是個正好適用的練習台。每當我示範《Horizontal》的時候,還有優吉歐一遍一遍反覆練習的時候,樹幹上的切口都不斷加深,而當切口到達直徑的約八成的時候,那件事發生了。
“————吒!”
巨樹受到優吉歐使出的動作洗練的水平斬一擊,發出了之前沒有過的不祥的碾壓聲。
我們啞然地對視一眼,接著轉向一直延伸到遙遠頭上的基加斯西達的樹幹,然後因為愕然而凝固了。因為我們看見巨樹向著我們緩緩倒下來。
不過這時反而有種不是巨樹倒下來,而是我們站立著的大地向前方傾斜的錯覺。直徑超過四米的巨樹屈服於重力垂下頭來的情景就是如此的非現實。
只剩八十厘米——以這個世界裡的單位來說是《八十厘》——左右的樹幹建在部分無法承受過於巨大的自重被壓垮了,散落出石炭似的碎片。巨樹最後的慘叫比十道天雷連續劈下還要壯烈,據說破壞的聲音甚至穿過村中央的廣場,一直傳到了最北端衛士的崗亭裡。
我和優吉歐同時發出慘叫,分別向左右逃去。漆黑的基加斯西達切開逐漸被染成橘黃色的天空,緩緩地、緩緩地倒下,它的巨大身軀終於躺倒在了地上。我們受到巨大無比的衝擊被吹上了天,落下來的時候屁股著地,天命減少了五十左右。
*
“我嚇了一跳啊……這個村子裡竟然有這麼多人。”
我接過優吉歐遞來的裝滿蘋果酒的大酒杯,嘀咕道。
現在露莉德村的中央廣場上正點著好幾簇熊熊燃燒的篝火,照亮了聚集在那裡的村民們的面孔。噴水池旁樂團正用貌似管風琴的樂器、非常長的橫笛、還有獸皮蒙的鼓即興演奏歡快的華爾茲,村民們合著節拍踏起腳拍起手,在夜空下舞蹈。
我坐在稍稍遠離喧囂的桌子旁,腳下打著旋律的節拍,突然有種加入想要村民們的圈子一起跳舞的衝動,真是不可思議。
“我好像也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多村民聚在一起呢。比年末大聖節的祈福還要多,絕對的。”
優吉歐說著笑了起來,我向他伸出右手的酒杯,不知第多少次的乾杯。味道和蘋果汽水差不多的發泡酒似乎是村裡最輕的酒了,但一口氣喝下去的時候臉還是一下子熱了起來。
得知基加斯西達被砍倒之事,村長等有聲望的人們不得不接著上週又在安息日召開了村會議。期間似乎針對如何處理《巨樹的刻痕手》優吉歐——連帶著我進行了激烈的議論。
可怕的是,甚至有人覺得比預定稍微早了一點,具體而言是早了九百年左右,完成任務是種過錯,要加以處罰。最後還是村長加斯胡特一錘定音,決定不管怎樣都要舉全村之力召開慶典,關於優吉歐就依照法律規定處理。
至於法律規定到底是什麼我也不知道,便去問優吉歐,結果他只是笑著說你馬上就會知道了。
不過,看他的表情,至少不會被批鬥。我喝乾了杯子裡的酒,從旁邊的盤子裡抓起一串滴著肉汁的巨大串燒,咬了一大口。
仔細一想,來到這個世界以後吃的東西都相當乏味,只有那個圓麵包和教會裡以蔬菜為中心的料理,這還是第一次吃到帶肉字的東西。塗了厚厚醬汁的柔軟牛肉——似的肉充滿著芳醇的香氣和味道,簡直讓人不敢相信這是虛擬世界。光是為了這個味道,就有和基加斯西達苦戰的價值了。
不過,這當然不是全都圓滿結束了,反而應當認為是終於站在了起點上。我移動視線,看向優吉歐自豪地掛在腰間的青薔薇之劍。
他在這五天裡,以基加斯西達為目標充分練習了單手直劍用的初期基本技——單發水平斬擊——《Horizontal》。
就像艾恩格朗特流這個胡編出來的名字所暗示的一樣,這是過去存在的VRMMO遊戲《Sword Art Online》裡設定在系統中劍技。
能夠再現動作這一點姑且還能理解。之前到訪以槍戰為主的VR遊戲《Gun Gale Online》的世界時,我使用過好幾個劍技以突破苦戰。但那終究只是讓虛擬體的動作照貓畫虎,沒有產生技能所伴隨的光效和將劍加速的系統輔助。這些沒有編寫進遊戲系統裡所以那樣是理所當然的。
可是——在這個異世界Under World裡,劍技完全奏效了。做出規定的動作,著重想像整個技能的動作的話,劍就會發光身體就會加速。在修行的第一天,我還擔心是不是只有我能做到,但第二天的下午優吉歐便第一次成功發動了《Horizontal》,證明了只要滿足條件的話任何居民都能使用劍技。
問題是,為什麼會產生這個現象。使用Rath開發出的STL技術運營的虛擬世界Under World和現在已經不存在了的企業阿卡斯【ARGUS】開發的SAO之間應該沒有任何聯系才對。如果有的話,那就是……給我介紹Rath中的奇怪兼職、曾經所屬於SAO事件的國家方面對策組的那個男人…………。
“難道說……”
我嘟囔著,開始吃第二根串燒。如果剛才的想像是事實的話,那麼那個男人就何止是介紹人,而是無限接近事件核心的人物——但現在沒有辦法確認這件事。如果想要得到進一步的情報,就必須離開露莉德村,到達遙遠南方的央都才行。
這個計劃最大的阻礙基加斯西達已經被砍倒了。接下來該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吃光穿在鐵籤上的肉和蔬菜,我轉向桌子,對盯著村民圈子的搭檔說。
“我說,優吉歐……”
“嗯……什麼事?”
“你今後……”
但是,在我說下去之前,一聲尖銳的聲音從頭上落下。
“啊,竟然在這種地方!你們在做什麼啊,慶典的主角們。”
我花了一點時間才注意到眼前這位雙手叉腰、挺胸站著的少女是賽爾卡。她解開了平時的三股辮,戴上了髮箍,身上穿的也不是黑色的修道服而是紅色的背心和草色的裙子。
“啊,不……我不擅長跳舞……”
優吉歐一邊吃著一邊找藉口,我也搖了搖頭和右手。
“喏,我也是,失去記憶了……”
“不過是跳舞嘛,跳著跳著就會了啦!”
她同時拉起我和優吉歐的手,硬是把我們從椅子上拉起來。賽爾卡不由分說地把我們拽到廣場正中央,猛的推了出去。周圍立刻發出哇的歡呼,我們立刻被舞蹈的圓圈淹沒了。
所幸,他們跳的舞很簡單,和學校體育節上的那種差不多,換了三次舞伴的時候總算能照貓畫虎地跳起來了。於是漸漸地,伴隨著樸素的旋律,身體動作變得愉快,腳步也越發輕盈。
長相既不像東方人也不像西方人的女孩子們臉上帶著健康的紅暈,歡快地笑著。和她們牽著手一起跳舞,便有種自己真的是沒有記憶的流浪者的感覺,實在是不可思議。
——這麼說來,我以前也在虛擬世界裡跳過舞。舞伴是我的妹妹直葉在Alfheim裡的分身、sylph劍士莉法。她的微笑和眼前女孩的臉重合在一起,讓我鼻子有些酸痛。
在我沉浸在意想不到的鄉愁之苦中時,音樂越來越高昂,節奏也不斷加快,然後突然結束了。看向樂團的方向,發現一位留著漂亮鬍鬚的魁梧男子登上了設置在各種樂器旁的演講台上。他是露莉德村的村長、也就是賽爾卡的父親加斯胡特。
村長拍了兩下手,用富有穿透性的男中音大聲說。
“諸位,宴會也進入高潮了,不過稍微聽我說一件事吧!”
村民們舉起為了冷卻因舞蹈而變得火熱的身體而準備的麥酒和蘋果酒,對村長報以歡聲,然後全都靜了下來。村長環視了一周,再次開口說道。
“——開拓露莉德村的祖先們的大願,現在終於實現了!從肥沃的南方土地上奪走泰拉里亞和索爾斯恩惠的惡魔之樹被砍倒了!我們將會開墾新的麥田、豆田和牛羊的放牧地!”
加斯胡特的美聲再次被歡呼聲蓋過了。村長舉起雙手,等大家再次安靜下來,然後繼續說。
“完成這個壯舉的年輕人——歐力克的兒子優吉歐啊,到這裡來!”
村長朝著廣場的一角招手,於是那裡的優吉歐一臉緊張地站了起來。他旁邊那位略顯矮小的壯年男子就是他父親歐力克先生吧。他和優吉歐頭髮顏色之外一點也不像,臉上也沒有自豪,反而看起來有些不知所措。
優吉歐不是被父親,而是被周圍的村民催促著走上前。他走上演講台來到村長身邊、面向廣場的時候,人們發出了第三次、也是最大的一次歡呼。我也以不輸給他們的氣勢鼓掌。
“按照規矩——”
村長的聲音傳開,村民們都閉上嘴巴豎起耳朵。
“徹底完成天職的優吉歐將獲得選擇自己下一個天職的權利!可以繼續在森裡伐木,也可以跟隨父親耕田,想要放牛想要釀酒還是想要做買賣,什麼樣的道路都可以自己選擇!”
————什麼? !
我感到舞蹈的餘韻迅速冷卻了下來。
現在可不是握著女孩子們的手飄飄然的時候。果然必須早點最後推優吉歐一把才行。要是現在他說出什麼“我想種麥子”的話就萬事休矣了。
我屏住呼吸盯著台上的優吉歐,只見他苦惱地低著頭,右手撓著頭髮,左手不停地握住又張開。乾脆我衝到台上,抱住他的肩膀大喊一句我們要去央都吧——就在我這樣想的時候,身旁有一個小小的聲音說道。
“優吉歐……打算離開村子吧……”
是不知何時站到我身旁的賽爾卡。她的嘴角勾起混雜著寂寞和喜悅的微笑。
“是、是嗎?”
“嗯,絕對沒錯。除此以外,還有什麼可猶豫的啊。”
彷彿聽到了她的聲音似的,優吉歐用左手緊緊握住掛在腰間的青薔薇之劍的劍柄。他抬起臉,先是看向村長,然後環視村民們,用大而清楚的聲音說。
“我要——成為劍士。我要加入扎卡利亞鎮的衛兵隊,磨練技藝,總有一天要到央都去。”
在一片寂靜之後,村民中泛起陣陣波瀾。可是這種波瀾看起來不像是善意的。大人們全都皺著眉頭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偷偷摸摸地說著什麼。父親和他周圍的兩個年輕人——大概是優吉歐的哥哥們——的表情也非常不高興。
這次也是加斯胡特村長鎮住了場面。他抬起一隻手讓村民們安靜下來,帶著同樣嚴厲的表情開口說。
“優吉歐,你難道——”
他說到這裡停了一下,摸了摸鬍鬚繼續說。
“……不,理由就不問了。選擇下一個天職是教會的規定賦予你的權利。好吧,作為扎卡利亞的長者,我承認歐力克的兒子優吉歐的新天職為劍士。如果你願意,可以離開村子磨練劍術。”
呼,我長出了一口氣。
這樣一來,就終於能用自己的眼睛確認這個世界的核心了。如果優吉歐成為農民的話我自然是打算單身前往央都,不過我既沒有知識也沒有路費,漫無目的的走的話不知要花上幾個月或是幾年的時間。想到這幾天的辛苦有了報償,肩膀頓時輕了許多。
村民們似乎也接受了村長的決定,雖然有些猶豫,但依然開始鼓掌。但是,在掌聲大起來之前,一個尖銳的喊聲劃破了夜空。
“等一下!”
只見一個大個子的年輕人分開人牆跳到台前。
一頭枯葉顏色的短髮和嚴厲的面容,掛在其左側腰間的那把造型簡單的長劍我有所印象。此人正是一直戍守於南邊崗亭處的,這個村子的衛士。
年輕人像是和台上的優吉歐對峙一樣挺起胸,粗聲大喊。
“以扎卡利亞的衛兵隊為目標首先應該是我的權利!照理說,優吉歐應該在我之後才能離開村子吧!”
“沒錯,就是這樣!”
一邊跟著他大喊一邊走出來的是一位和那個年輕人髮色和臉型都非常相像,不過腹部頗為發福的中年男子。
“……那是誰?”
我把臉靠近賽爾卡問。賽爾卡愁眉苦臉地回答。
“是前任的衛士長多克和他的兒子、現在的衛士長金古。他們是村子裡身手最好,卻最討人厭的一家人。”
“原來如此啊……”
在我思考接下來該怎麼做的時候,加斯胡特村長聽取了金古和他老爸主張,勸解似的抬起手。
“可是金古,你就任衛士的天職才六年。按照規矩,要再過四年才能參加扎卡利亞的劍術大會。”
“那優吉歐也應該再等四年!怎麼能把我放在一邊讓劍術還不如我的優吉歐去參加大會!”
“嗯。可是你要怎麼證明呢?證明你比優吉歐厲害?”
“什麼……”
金古和他老爸的連頓時一模一樣地漲紅了。這回換他老爸怒氣沖沖地逼近加斯胡特。
“就算你是露莉德的村長,這樣的暴言我也不能裝作沒聽到!既然你說我兒子的劍還不如區區一個樵夫,那現在就來比試一下吧!”
聽到這句話,村民們立刻“沒錯沒錯”地瞎起哄。他們都滿心期待地想要觀看這齣這意想不到的慶典餘興節目,舉起酒杯,跺著腳,大喊“比試!比試!”
就在我發呆的時候,金古向優吉歐提出了挑戰,優吉歐只得接受,結果兩人就在台前人們讓出來的空地上對峙了起來。真的假的啊,我心想,悄悄對賽爾卡說。
“我稍微離開一下。”
“你、你想做什麼啊?”
我沒有回答,而是分開人群來到噴水池前,跑到優吉歐身邊。相比於像一匹悍馬一樣來勢洶洶的對手,優吉歐一臉不知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的表情,看到我頓時鬆了口氣,小聲說。
“怎、怎麼辦啊,桐人,事情好像鬧大了啊。”
“到了這個地步道歉也沒用了吧。先不提這個,這個比試是要真的互砍嗎?”
“怎麼可能,雖然用劍,但都是點到為止的。”
“嗯……。但是,這把劍如果沒停住砍倒對方的話,說不定會出人命的啊。聽好了,你不要瞄準金古本人,而是要瞄准他的劍。衝著劍腹打中一記《Horizontal》就結束了。”
“真、真的?”
“絕對,我保證。”
我啪地拍了一下優吉歐的後背,衝著在不遠處用可疑的眼光盯著我的金古和他老爸點了一下頭,退回了觀眾的隊列中。
台上的加斯胡特村長拍了拍手,大喊:“肅靜!”
“那麼——雖然沒有預定,但現在將進行衛士長金古和刻痕手……不,劍士優吉歐比試!雙方點到為止,不得有損對方天命,明白了嗎!!”
他的話音未落,金古便鏘的一聲拔出腰間的劍,稍微遲了一些,優吉歐也緩緩拔劍。村民們看到在篝火的映照下散發出美麗光芒的青薔薇之劍都發出讚歎之聲。
金古好像也被對手的劍上散發出的氣勢壓倒了。他的頭微微後仰,但立刻又返回原來的姿勢。年輕的侍衛臉上更多了幾分憎恨,用左手指著優吉歐說出了意想不到的台詞。
“優吉歐,那把劍真的是你的嗎?!如果是借來的東西,那我有權阻止你使用……”
不等他喊完,優吉歐便用毅然的態度回應。
“這把劍——是我在北方的洞窟裡得到的,現在的所有權在我手上!”
村民們頓時竊竊私語起來,金古也說不出話來。我本以為他會要求優吉歐證明他的所有權,但金古似乎沒有這個意思。恐怕在這個不存在盜竊行為的世界裡,在宣稱所有權的同時就確實地證明了那是《他或她的所有物》,產生疑問這件事本身說不定就是某種侵害行為。
——我的這種猜測也不知道對不對,不過金古沒有再多說,而是衝自己的雙手吐了兩口吐沫,將自己的直劍高高舉起。
而另一邊,優吉歐則用右手單手握劍,把劍尖直直地指向對方的眼睛,左手和左腳向後退,壓低重心。
在幾百名村民屏住呼吸地注視中,加斯胡特高高舉起右手,在喊出“開始!”的同時揮了下來。
“喔噢噢噢噢!!”
和預想中一樣,金古立刻衝了過來。他粗聲大喊著,用讓人懷疑他是否真的會點到為止的氣勢從正前方下劈——
“…………!!”
剎那間,我漏出輕微地吸氣聲。金古的劍在空中大幅度改變了軌道。他做出從上方向下劈的樣子,實際上是右水平斬。雖然這只是初級的假動作,但放在現在很糟糕。優吉歐按照我的建議準備用《Horizontal》瞄準金古的劍攻擊,但用橫斬迎擊橫斬是非常困難的事情。很可能造成空揮被對手擊中…………
“嘿……呀啊啊!!”
和金古相比有些欠缺迫力的吶喊結束了我在轉瞬間的思考。
優吉歐使出的劍技不是《Horizontal》。
把劍扛在右肩上似的準備動作。刀身發出略微濃厚一些的藍光。彷彿要晃動大地似的踏出一步,緊接著在空中銳利地描繪出斜四十五度的圓弧。這是……這個技是我沒有教給過他的斜斬,《Slant》。
遲了一拍開始啟動的優吉歐的劍以雷光般的速度閃過,從上方集中水平斬擊途中的金古的劍。凝視著鋼鐵的劍刃極其輕易地粉碎的樣子,我在捫心自問。
優吉歐回家以後,也一定用木棒進行了無數次劍技的練習。他大概是在那練習中發現了《Slant》的存在,不過剛才的動作裡完全沒有臨陣磨槍的生疏感。優吉歐和青薔薇之劍合為一體舞動的樣子甚至帶著一種美。
在他今後不斷鑽研、學會多種多樣的劍技、甚至經歷過實戰的修羅場考驗之後,到底會成為何等程度的劍士啊。如果……如果有一天要和那樣的他真刀真槍地交戰的我,到頭來我真的能站在他面前嗎……?
看到這沒有人預想到卻乾淨利落的決勝,村民們發出大聲的歡呼。我也混在他們中間使勁鼓掌,同時卻感到背後流下了陣陣冷汗。
*
金古父子茫然自失地退下之後,音樂立刻再次響起。慶典的氣氛比之前更加熱烈了,直到教會的鐘樓敲響十點的鐘聲時才結束。
我又喝了三杯蘋果酒,總算忘記了沒來由的不安,乘著讓人心情愉悅的醉意再次加入了跳舞的圓圈,最後幾乎是被賽爾卡拖回教會的。在門口的時候,和對我的樣子一陣苦笑的優吉歐約好明早一起出發後道別,總算想辦法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倒坐到床上。
“真是的,就算是慶典,你也喝得太多了啦,桐人。喏,給你水。”
我一口氣喝乾賽爾卡遞出的冰冷井水,頭腦總算冷卻下來,長出了一口氣。在艾恩格朗特和Alfheim裡不論和多少酒都不會醉,但Under World裡的酒看來是真傢伙。我一邊想著下回要注意,一邊抬頭看向一臉擔心地站在一旁的少女。
“……有、有什麼事?”
不知在我臉上看到了什麼表情,賽爾卡驚訝起來。我趕緊低下頭。
“那個……抱歉。你不多和優吉歐說幾句話嗎?”
依然穿著盛裝的賽爾卡的臉頰頓時染成了櫻桃色。
“你在說什麼啊,這麼突然。”
“因為,明天早上就……不,首先先要就這一點道歉才行啊。抱歉,事情發展得好像是我把優吉歐帶出了村子一樣。如果那傢伙一直在這個村子裡伐木的話,說不定有一天會和賽爾卡,那個……組成家庭一類的……”
賽爾卡呼的大大嘆了口氣,在我旁邊坐下來。
“你真是的,在說什麼啊……”
她萬分驚訝地搖了好幾次頭,然後繼續說。
“……唉,算了。——嗯,優吉歐離開村子,我當然會覺得有點寂寞了……但是,我很高興哦。優吉歐自從愛麗絲姐姐不在了以後就一直過著好像什麼都放棄了一樣的日子,現在又能笑得那麼開心了。能夠自己下定決心去找姐姐。看到他的那個樣子,父親心裡一定也是高興的。因為優吉歐沒有忘記姐姐。”
“……是麼……”
賽爾卡點頭,抬頭望向窗外滿月,繼續說。
“我啊……其實不是為了學姐姐那樣接觸暗之國的土地才跑到那個洞窟裡去的。我知道我做不到那種事。雖然知道……但是我還是想,即使只有一點點也好,想要接近姐姐。一直接近到自己能夠到達的地方……直到再也無法前進的地方,然後在那裡,好好地確認……我無法代替愛麗絲姐姐這件事。”
我思考了一會兒賽爾卡話中的意味,輕輕搖了搖頭。
“不,你很厲害。一般的女孩子,在離開村子的橋那裡,或是森林中的路上,又或是洞窟的入口處就會折返回來了。然而你卻一直走到了那個陰暗的洞窟深處,發現了哥布林的偵察隊。你做到了只有你能做到的事情。”
“只有我能……做到的事情……?”
賽爾卡張大了眼睛,歪過頭。我向她用力點頭。
“你不是愛麗絲的替代品。賽爾卡身上一定有只有賽爾卡才有的才能。你只要慢慢培養這種才能就好了。”
事實上,我確信從今以後賽爾卡的神聖術才能會加速增長。因為她也跟我和優吉歐一起擊退了哥布林小隊,因此系統上的權限級別應該上升了。
不過,這不是本質的問題。她對於自己到底是什麼人這個疑問發起挑戰,並得到了答案。這件事本身會賦予她比任何東西都強大的能量。相信自己,這才是人的靈魂中產生出的最大的力量。
差不多,也到了我該找出某個一直拖延著的問題的答案的時候了。
我的意識——名為桐人或是桐谷和人的這個自我,到底是什麼人?是寄宿在生體大腦中的Fluctlight,也就是《真正的我》嗎?還是說,是通過STL讀取真正的我、保存在媒介中的《複製》呢?
確認這件事的方法只有一個。
優吉歐和賽爾卡等Under World人,也就是人工Fluctlight不會打破《禁忌目錄》和《帝國基本法》。但是,即便我能夠抵觸這個世界的禁忌,也不能成為我不是人工Fluctlight的證據。因為我基本上不知道禁忌目錄的條款……也就是說那些規則沒有寫進我的靈魂裡。
反過來說,我必須確認我能否用自己的意志打破在至今為止的人生中我一直堅守的規則……也就是道德。在這幾天裡我進行了各種各樣的思考,不過這還挺難的。用劍砍傷村民或是偷東西自然不在討論範圍之內,可是如果只是說某人壞話的程度的話作為確認又有些靠不住。剩下能相當的行動就只有這個了。
我轉過身,直直地盯著坐在旁邊的賽爾卡的臉。
“……什麼事?”
我向著賽爾卡那疑惑地眨著眼睛的臉頰伸出手,在心裡向亞絲娜和結衣道歉。然後又說出“抱歉”對賽爾卡本人道歉,將臉靠近,把嘴唇輕輕貼到她髮箍下潔白的額頭上。

賽爾卡的身體猛地抖了一下,然後一動也沒有動。大約過了三秒鐘,當我的臉離開她的額頭的時候,賽爾卡的雙頰一直紅到了耳邊,直直地盯著我。
“你……剛才,做了什麼…………?”
“我想想……大概是《劍士的誓言》一類的東西吧。”
我一邊找著不像樣的藉口,一邊在心裡為一個認知而咬緊牙齒。
由於實行了真正的我一定不會做的行為,我就是真正的我。如果是複製出來的Fluctlight的話,應該會在離賽爾卡的額頭幾厘米遠的地方身體自動停止才對。
在我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賽爾卡依然凝視著我的臉,用右手碰了碰自己的額頭,輕輕嘆了口氣說。
“誓言……。——這也許是你的國家的風俗,但是,如果不是在額頭上而是……的話,現在就會有整合騎士飛過來了啊。那是違反禁忌目錄的事情。”
中間有一個地方沒有聽見,不過我沒有追問。賽爾卡再次搖頭,臉上換上了帶有一些經驗的微笑,問我。
“那麼……你立下了什麼誓言?”
“那不是一定的嗎……我會和優吉歐一起救出愛麗絲,把你的姐姐帶回到這個村子裡來。我向你保證……”
我稍微停了一下,然後緩緩說出了下面的話。
“因為,我是劍士桐人。”

 

6

第二天早上是個大晴天。
我和優吉歐感受著各自手上提著的賽爾卡手製的便當,向南方踏上了大概很久都不會回來的道路。
來到前往基加斯西達所在的森林的小路路口的時候,我看到那裡站著一位老人。他的臉上刻著深深的皺紋、長著白色的鬍鬚,但背脊挺得筆直,眼睛也炯炯有神。
一看到老人,優吉歐立刻高興地笑起來,跑了過去。
“加里塔爺爺!你來了啊,我真高興,昨天都沒有見到您。”
這個名字我聽說過。記得是前任的《基加斯西達的刻痕手》。
名叫加里塔的老人在鬍鬚下露出溫和的笑容,把手放在優吉歐的兩邊肩膀上。
“優吉歐啊,那棵基加斯西達我不過砍出了一根手指長的深度,而你竟然把他砍倒了。你能告訴我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嗎?”
“多虧了這把劍,還有……”
優吉歐把左邊腰間的青薔薇之劍拔出一點點,然後鏘的一聲插會鞘中,接著轉過身看向我。
“更重要的是他……我的朋友。他的名字叫做桐人。他真的是個了不起的傢伙。”
我一邊想著“這算什麼介紹啊”一邊慌忙低下頭。加里塔老人走到我面前,像要把我射穿一樣用銳利的目光看向我——然後立刻笑了。
“你就是傳聞中的《貝庫塔的迷路人》嗎?原來如此……是變化之相啊。”
我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聽到別人這麼說,正在疑惑這是什麼意思,老人便指著森林繼續說。
“那麼,雖然打擾了你們難得開始的旅行,不過能稍微陪我一下嗎?沒什麼,用不了多久的。”
“啊,嗯。沒關係吧,桐人。”
沒有什麼要拒絕的理由,我點點頭。老人再次笑了,說著“那麼跟我來”,踏入通向森林的小路。
每天走這條路的時間也只有一周左右,我卻依然湧起一種類似懷念的感慨。走了二十分鐘左右的時候,我們到達了一片寬闊的空地。
在數百年漫長的時間裡一直貫穿天地聳立在這裡的森林支配者,它巨大的身軀現在正靜靜地躺在地上。這麼快便有細小的藤蔓開始爬上它漆黑的樹皮,讓人覺得在遙遠的未來,總有一天它會腐朽殆盡回歸大地。
“基加斯西達怎麼了,加里塔爺爺?”
聽到優吉歐的聲音,老人無言地走向倒下的樹幹頂端的方向。我們連忙跟在他後面,途中基加斯西達的枝葉和它掃倒的其他樹木糾結在一起簡直成了一個迷宮。仔細一看,基加斯西達上的樹枝不論是多麼細小的分支都一根也沒有折斷地插進地面或岩石裡,不禁再次為它的強韌而咋舌。
我們費盡辛苦鑽過這些枝條,裸露的胳膊上被劃出了一道道傷口,終於來到了早已一臉輕鬆地站在那裡的加里塔爺爺身邊。優吉歐一邊用手擦著額頭上的汗一邊抱怨著。
“來這裡到底有什麼事啊?”
“是這個。”
老人手指著的是倒下的基加斯西達樹幹的最頂端、伸得筆直的樹梢。那根主幹相當長的一段沒有分叉,最頂端像細劍一樣尖銳。
“這個樹枝有什麼問題嗎?”
我問。老人伸出關節突出的右手,撫摸著約五厘米粗細的樹梢部分。
“在基加斯西達所有的枝椏中,這是吸收了索爾斯最多恩惠的一根。來,用那把劍從這裡把它切斷吧。要一刀砍斷哦,如果砍好幾次的話說不定會裂開。”
老人用手刀比劃了一下離頂端一米零二十厘米的地方,然後退後幾步。
優吉歐和我對視一眼,決定先點頭照做。我接過優吉歐手裡的便當,退到後面。
青薔薇之劍出鞘,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淡藍色的光,旁邊的老人看著發出輕聲嘆息。我覺得這聲嘆息中彷彿帶有“如果我年輕的時候得到了這把劍,一切都會不一樣”——這樣的感慨,但偷眼望去,老人的側臉十分平靜,看不出心中的想法。
優吉歐舉起劍,卻有一陣子沒有動。劍刃像是映照著他內心的迷茫似的微微搖晃。他大概沒有自信一擊斬斷手腕粗細的那根樹枝吧。
“優吉歐,讓我來。”
我走上前伸出手,優吉歐順從地點頭,將劍柄遞給我,接過便當,和我交換了位置。
什麼也不想,只看著那根黑色的枝條,我舉起劍,筆直地斬下。帶著喀嚓一聲脆響和些微的手感,劍刃通過了瞄準的地方。用刀身的側面接住略遲一些落下的黑色細長的樹枝,向上挑起。樹枝在空中咕嚕咕嚕地打著轉落下,這次換用左手接住。那樹枝沉甸甸地壓著我的手腕,又像冰一樣冷。
把青薔薇之劍還給優吉歐,我雙手捧著黑色的樹枝遞給加里塔老人。
“你就拿著吧。”
說著,老人從懷中取出一塊厚厚的布,小心地將我手裡的枝條包起來,又在外面綁上一圈圈的皮帶。
“這樣就行了。你到了央都聖托利亞之後,可以把這根枝條交給在北七區開店的一位叫做薩德雷的手工藝人。一定能做出一把強力的劍來。絕對不會輸給那把美麗的青銀色的劍。”
“真、真的嗎?加里塔爺爺!這真是太好了,我正想著我們兩個人只有一把劍以後不好辦呢。對吧,桐人。”
優吉歐高興地說。我也同意地笑著點頭,但樹枝有點太重了,讓我無法舉手歡呼。
我們兩人一起向老人低頭道謝,而老人微笑著說。
“沒什麼,不過是一點小小的餞別禮物而已。路上要小心啊。現在這個世界已經不是全由善神統治的地方了。……我要再在這裡看一會兒這棵樹。再見了,優吉歐,還有旅行的年輕人。”
*
我們沿著小路走上街道的時候,剛才還是一片晴朗的天空的東面湧起了小塊黑雲。
“風有些潮濕了呢。趁現在趕緊走會比較好。”
“……是呢,快點吧。”
我點頭同意優吉歐的話,用皮帶把包著基加斯西達樹枝的包裹綁在背後。遠遠傳來的雷聲和樹枝的重量共振,微微顫動了我的心。
成對的兩把劍。
這是從未來而來的,暗示著什麼事情的信號嗎?
我一瞬間產生了想把這個包裹埋到森林深處的念頭,站住了腳步。但其中的原因,我到底有什麼害怕的,也同樣完全不明白。
“喂,走了啦,桐人!”
抬起臉,看到的是優吉歐對未來世界充滿期待而光彩四溢的笑臉。
“啊啊……走吧。”
我和一周前才認識的,卻總覺得是出生就在一起的摯友一樣的少年肩並著肩,向著通往南方——Under World的中心,所有謎題的答案等待著的地方的道路,快步前進。

(Alicization Beginning 終)

後 記

我是川原礫。這裡獻上我在二O一二年的第一本書〈Sword Art Online9 Alicization Beginning〉。
第八卷是在去年八月出版,中間隔了半年。這期間發生了各種各樣有的沒的的事情,不過首先還是要向久等的諸位道歉。十分抱歉!我下次一定努力!
……那麼,接下來想說一些關於書中內容的事情,不過到底要說什麼呢……考慮到有先讀後記的人,因此必須要避免劇透才行啊,但不管說什麼都會透得底朝天!因此,我想還是在這裡拉一條警戒線吧。請注意,這條線之後是不仁不義的Dark Territory!哈……已經劇透了……。
——————劇透警告線——————
總之,在以亞絲娜為主人公的第七卷、外傳組成的第八卷之後,在這第九卷中桐人老師終於開始了新的旅途。他雖然從SAO走過ALO、GGO等多個虛擬遊戲世界,但在這次的世界裡終於禁止了《滿級開始新遊戲》,要從Level 1開始挑戰。 ……本應如此,但是……竟然這麼快就開始使用各種劍技了,還請多多包涵……
身為作者的我自己在本卷登場的《Under World》世界中也進行了各種各樣的新嘗試。具體舉例的話,與桐人邂逅的並不是女孩子……不,應該怎麼說呢,直到之前為止都只是用網遊風格寫出來的王道幻想故事,但之後就要開始把焦點放在一直都沒有多少戲份的NPC、也就是AI身上了,所以我想把《VRMMO這個概念》展開到極致來寫。至於之後收局能不能收好,就以後再去想好了。我會在下一卷裡也帶著這種決意努力!
*
還有雖然有點太遲了,但這裡我還想說一些關於本作〈Sword Art Online〉的TV動畫化的事情。我從二OO一年年末開始寫〈SAO〉,並在第二年開始以Web小說的名義悄悄在互聯網的角落裡連載,沒想到竟然能有動畫化的一天……。如果對當時的我說這種話的我,我絕對不會相信,覺得「反正是GIF動畫吧」。讓這個奇蹟得以實現的插畫家abec老師,三年前說出“這個也出版吧!”的責編三木老師,被走鋼絲一般的時間表整得HP條血紅血紅的副責編土屋老師,還有至今為止一直為作品和作者聲援的各位讀者們,我要再次向你們表示感謝。當然原作小說也會長久地繼續下去!

二O一一年十二月某日 川原 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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