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慎入,作者目前只寫到這集沒出後續。

 

文案:

當以為已經死了的法師出現在他的眼前時,弗克爾斯還以為自己在作夢。

但那冰冷高傲睥睨一切的眼神讓他知道,費邇卡仍活著,只是對權勢……乃至於世間除知識以外的所有東西不屑一顧而已。

他知道死靈法師心中只有力量沒有善念,也知道繼續追逐這個沒有感情的法師不可能會有結果。但他無法讓自己放棄,正如同費邇卡永不會放棄追逐知識的狂熱一般。

他知道這個騎士願意為他死,而他也相當樂意利用這一點。

人類的欲望總是這麼簡單,整個王國……或是整個世界,等他得到了上古神祇的知識,這些東西垂手可得!但他卻沒有想到,弗克爾斯選擇的竟然是──性!?

太可笑了,他一邊覺得不可思議,一邊卻被決定要先收訂金的騎士壓倒……可惡,他這輩子最無法忍受的一件事,就是沉淪啊……

 

 

第一章

作為聖凱提卡蘭王國的國王軍總司令,弗克爾斯自認見過不少世面——嗜血的狂戰士啦,散發著寒氣的鬼屍骷髏啦,但若要說到他這輩子遇到最荒唐的情景,無疑就是現在了。

剛才他正在和他的舅媽——法斯廷王國的王后瑪格麗特聊天,這時一個面容緊張的侍者走了進來。

「御醫們對王子殿下的彙診結果已經出來了,」侍者吞吞吐吐地說,「我猜他們是有點太老了,以至於神志不清……」

瑪格麗特皺了下眉,有些不滿侍從的評論——下人總得有規矩不是。

「御醫是怎麼說的?」她柔聲問,一頭子夜般漆黑的長髮以最時髦的髮式挽在腦後,即使已經不再年輕,可良好的保養仍讓她看上去像剛結婚那時一般。法斯廷的女人永遠懂得怎麼永保青春。

「這個……」侍衛明顯猶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弗克爾斯。

瑪格麗特優雅地做了個手勢,示意外甥並不需要離開,他們之間沒有秘密。「說吧,弗克爾斯不是外人。」

「實際上,御醫說……殿下他……懷孕了……」

弗克爾斯剛喝到口中的紅茶整個噴了出來,然後連忙道歉,覺得自己一定發生很嚴重的幻聽。

「懷——」瑪格麗特的女高音發生了奇怪的變調,「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還是那些老古董們記錯了愚人節的時間……」接著她突然靜止下來,像被施了定身魔法般呆若木雞,石化在那裏。

「剛才他說什麼?」弗克爾斯無意識地問,確定自己是幻聽了。

「沒有!」王后大聲說,「沒事沒事,我猜是御醫開玩笑呢!他們總是為老不尊……」纖細的手指絞著手絹,「你請自便,我想我得去看看傑林特,兒子生病時最需要母親在身邊!」她乾笑兩聲點頭告退,房間裏只留下一絲素心蘭的香水味。

弗克爾斯故作鎮定地喝了口茶,那麼他沒聽錯,剛才那個侍者確實是說……傑林特……懷孕了?

 

傑林特躺在沙發上,蹺著腿,侍女小心地把葡萄剝去皮,把肉放到他嘴裏。作為法斯廷的王儲,他是位相當富有吸引力的男子,雖然以貴族的標準他看上去著實有些放蕩和不體面——他的黑髮並沒有正經地束好,而是隨便地散在肩膀上,之下的臉孔倒是彰顯著貴族世代對美女的壟斷,如果不是那副吊兒郎當、不正經的德行,想必會更加好看一點。這會兒他正枕在一個衣著暴露的侍女大腿上吃著水果,態度悠閒。

「傑林特!」王后歇斯底里的聲音劃破了貴族寧靜的私生活,纖細的身影因為憤怒而顯得格外有張力地出現在門口,看到眼前景象她有一種把手中扇子用力丟過去的衝動,但看在有旁人在的份兒上,還是強行忍了下來。

「傑林特!讓她們都出去,我有話跟你說!」她的兒子漫不經心地瞟了她一眼,用讓人恨不得掐死他的懶洋洋語調說:「哎呀,母親大人,您以前進父王的臥室都不敲門嗎?難道父王在和別的女人調情時喜歡您在場?」

瑪格麗特氣得渾身發抖,天哪,為什麼她會養出這麼個女兒!

好吧,現在不得不承認,十八年前作為側妃的瑪格麗特生出了這麼個寶貝,為了在後宮中得到更高的地位,她買通接生婆,謊稱生出來的是個男孩兒,為了使謊言更加完美,她甚至買通了一些法師,讓女兒看上去是個男孩兒。

這個決定後來被證明是正確的,瑪格麗特順利地坐上了王后的寶座,她的女兒也因為是長子而冊封為王儲。瑪格麗特正在找機會提倡修改憲法,讓法斯廷王國成為一個承認女王的國度——這一切最好可以等傑林特即位之後來做,因為規矩永遠是權力者定的。

她的努力眼看成功在即,可是這時候卻偏偏出了這樣的大漏子——她的女兒懷孕了!

侍女無聲地退了出去,瑪格麗特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傑林特一臉不情願地坐起來;那副不耐煩的勁頭讓王后有衝動直接給他一個爆栗!

「說吧,什麼事讓您十萬火急地趕來,母親大人。父王又要納新妃子了?」傑林特說,拿起一顆葡萄丟進嘴裏。

「傑林特!」瑪格麗特咬牙切齒地說,「孩子是誰的!」

「哦,」王子殿下慢條斯理地把葡萄皮丟掉,「好像是個傭兵。」

瑪格麗特幾乎是暈過去了!她用力喘了好幾口氣才緩過勁兒來,「傭……傭兵?你……你居然跟一個該死的傭兵……你難道沒有一點法斯廷公主基本的矜持!居然和一個低賤的人——」

「得啦!」傑林特不耐煩地擺擺手,「我是一個生理和心理都發展正常的年輕人,難道你想讓我一輩子躲在臥室裏自慰?找點樂子而已,做什麼大驚小怪,真是的。」

瑪格麗特很想暈過去,可是她顯然沒有自己預計的那麼柔弱,所以她的神志還很清醒。可她的兒子繼續一顆接一顆地丟下重磅炸彈,「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弗克爾斯下面跑腿那小子,長的倒是標致。」她繼續咬著葡萄,「就是那個戰羽的弗卡羅。」她向母親解釋。作為王儲,她得負責處理法斯廷所有的對外關係,而迪庫爾的弗卡羅無意是最麻煩的一個。

「啊……見鬼,一個跑腿的!你至少也得找那個團長啊……」她說。傑林特做出陣亡的樣子,呻吟道,「你殺了我吧,和他上床像抱著把沒帶鞘的利刃睡覺!」

「那個該死的傭兵叫什麼!」王后咬牙切齒地說,「我們不能讓他活著,他也許會拆穿你的身份!」

「我怎麼會知道那種事情呢,親愛的母親?」傑林特慢條斯理地擺弄著她的甜點,「知道他們為什麼去當傭兵嗎?因為他們的命不值錢。傭兵的產地從邊海到喀卡山脈,從黑暗森林到底綠比斯,只為了一個字,錢!弗卡羅那個笨蛋居然以為可以從傭兵身上找到忠心,」她不屑地冷哼,「他還不如去和一個法斯廷的妓女結婚!」

她把葡萄皮用力擲到桌上,提起弗卡羅這名字就讓她心情很不好,那男人的狂妄和獨裁總讓她有一種把手套丟到他臉上的衝動,不過鑒於她打不過他,所以從沒有付諸實踐過。

「那這個孩子怎麼辦?」她的母親說,「難道墮胎……光明之神在上,這是多麼不能容忍的褻瀆啊!」她做了個祈禱的手勢,「願神原諒我們,這也是迫不得已!我得向菲格洛亞要些墮胎藥,她好像很懂這個!」

「很多人懂,只是不說出來。」傑林特說,「艾美拉城的女人離不開它們,這是幸福生活的關鍵。」

「你得有常識,傑林特!」瑪格麗特絕望地叫道,「你是個女孩子!聽著,別總跟那些狐朋狗友混在一起了!他們除了享樂什麼也不會幹……」

「不,我是未來的國王。」傑林特危險地眯起眼睛,她不喜歡目前說到這個。那雙冰冷的黑色眼睛裏一瞬間流露出的殺氣讓瑪格麗特打了個寒顫,她不自在地移開眼睛。傑林特聳聳肩,恢復了漫不經心的樣子,「貴族分享國王的權力,我可不想還沒登基就讓他們以為我是個無趣的人。」

「而且我不得不說,迪庫爾的避孕藥仍停留在三十年前的階段!大約和那個國家的男人總是毫無情趣有關。」王子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不想再繼續這個無趣的話題,「好啦,母親大人,我要準備去出席晚宴了,你去看看有沒有什麼辦法把這孩子搞定,去找個法師,弄個轉移術什麼的,我可不希望謀殺案在我肚子裏發生。」

瑪格麗特張大眼睛,「你是說……你……要生下來?」

「不是生下來,」傑林特回過頭,「是轉移出去,讓那些法師在培養罩裏養他,動作快點,我三天後要起程去迪庫爾,僵屍待的鬼地方!」

她不耐煩地扯開襯衫的紐扣,招呼侍女來幫她換衣服。瑪格麗特靜默地看著兒子矯健俐落的身影,看上去像個十足的男性,也許即使……她再讓她穿上長裙,把挽起頭髮、輕施脂粉的權利還給她,她也再難以像一個女孩兒了。

她絕望地揉揉眉心,但她想,這孩子至少不用她擔心了,她保護得了自己;她是從小被作為王子教育長大的,深知所有政治的權謀把戲,雖然也把那些貴族的吃喝玩樂弄了個樣樣精通。而且現在頗有成為艾美拉,甚至整個法斯廷領頭羊的趨勢。

女性的矜持?不,她只知道自己享有國王的權力——至少將要享有,而不承認有凡世間的義務可以束縛她,如果有,那也只將是屬於國王的責任。

 

法斯廷雖然相對土地較少,軍隊也較弱,但卻毫無疑問是最有錢的一個國王,王都艾美拉城不光是大陸的商業中心,也是藝術中心。這裏是弗克爾斯母親出生的國度——她是聯姻來到聖凱提卡蘭的。

作為長子,弗克爾斯在另一個國家造就了一副軍人的嚴謹性格,雖然不久前發生的一件事讓他確定他毫不缺法斯廷時,他仍常常會覺得不適應。

宮廷晚宴上,弗克爾斯漫不經心地啜著一杯紅酒,法斯廷的「玫瑰色晨曦」大陸聞名,這個國家的人一向對享樂獨有心得。

他這會兒可沒什麼心情管這些,對於一個國家,即使年輕國王殿下的身上有諸如「坐著巨龍朝太陽的方向飛去」,或是「被梅莎柔斯神所眷寵的勇者,開始了新的冒險」等等美好又凝聚民心的傳聞,但國王失蹤對一個國家都不是件好玩的事。

如果不是多虧了那些神乎其神的民間傳說,恐怕聖凱提卡蘭早已天下大亂,諸侯紛起了。

凱洛斯……注意到自己的手有些抖,他不著聲色地把酒杯放到桌上。每當念起這個名字時,他還是忍不住心中痙攣般的疼痛,弗克爾斯不知道再過一段會不會好起來,現在他只能盡力避免想起。

他疲憊地歎了口氣。他很累,不只聖凱提卡蘭內政的混亂,也因為這些天他一閉上眼睛那個人的影子就會浮現,讓他無法安眠,隨之而來的記憶會帶起太多的愛戀與痛苦。可是那個影子始終孤獨如昔,沒有任何感情可以牽絆,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溫暖……

「我親愛的表哥,」一個誇張的聲音傳過來,「您真是出落得一年比一年英俊,這次來恐怕要帶走不少艾美拉少女的芳心呢!」

「哦?那我豈不是搶了你的東西,傑林特?」弗克爾斯反射性地寒暄回去,對面站著的正是法斯廷的王子傑林特,黑髮用緞帶束在後面,只在前面垂下一縷,俊秀的面孔正笑吟吟地看著他。

弗克爾斯對這位王子表弟的印象並不深,除了他那總是最新潮的打扮。但得到有錢人的支持總是最重要的,所以他大老遠趕來,希望得到他們的援助,這點,是有法斯廷王室血統的弗克爾斯的責任。

「這次準備待到什麼時候?」傑林特親昵地搭著他的肩膀,「最近艾美拉有不少好地方,帶你去找找樂子?」

「最近都忙翻了。」弗克爾斯歎了口氣,突然想到中午那個侍者關於「王子懷孕了」的稟報,這讓他結結實實打了一個寒顫,小心瞟了眼身邊的傑林特,對方依然是那副公子哥兒般漫不經心的德行,纖細高挑的身形,一點也看不出……呃……懷孕的樣子來。

「哦,是為了你們那位傳說中的國王被光明之神回收的事?」傑林特說,拿起一杯酒,「我都還無幸見他一面,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他說。

弗克爾斯覺得心臟猛地一緊,「天知道,那是梅莎柔斯神的事情。」他聽到自己回答。

不會了……他不會回來了……因為他本來就不屬於這裏,他寧願在孤獨的地方一個人死去,也絕不會……他下意識地按著桌沿,抑制往身體的顫抖。

他避免去想那些,可是真的不想就等於什麼事都沒發生了嗎?他知道那不可能……可是,即使是偶爾一閃念的瞬間,也足夠讓他感到難以呼吸,那疼痛竟如此巨大!

傑林特不著聲色地瞟他一眼——確認聖凱提卡蘭那位大名鼎鼎的年輕國王是否健在是個大情報,關於那些神跡、勇者之類的,不管有沒有,對他只代表一件事:政治籌碼。

「弗克爾斯,你看上去操勞得很,」他作擔心狀說,「你們的屬下真是不懂體諒,要不要和我到迪庫爾散散心?」

「迪庫爾?」弗克爾斯問,迅速警覺了起來,法斯廷的王子到迪庫爾幹什麼?

「三天後……老實說吧。我一點也不想去那裏!」他的表弟小聲說,用一種慘不忍睹的誇張表情看著他,「那真是個一本正經,管理嚴厲的國家,那裏的妓院像是給清教徒開的,妓女裹得緊得像被多看一點就會嫁不出去了一樣!」

——法斯廷和迪庫爾不合不只是在政治上,兩方的民風差距也很大。傑林特到迪庫爾究竟想幹嘛?弗克爾斯想,聯合?不,不可能……也絕不允許這種可能!

「那還真是可怕,」他不動聲色地說,「國王殿下派去的公差?」

傑林特歎了口氣,「身為王子,總是得像個雜役一樣負責他老爸所有嫌麻煩又不重要的工作。照我說嘛,傭兵的忠誠就像妓女的貞操,恐怕他們自己都找不著。」

弗克爾斯打量著他,雖然對方看上去一副不務正業的樣子,他可不點也不覺得這位王子是盞省油的燈。

他在向他暗示什麼?

「也許我該陪我的表弟一起去散散心?」他舉起酒杯,「我和弗卡羅團長還有些舊帳沒有算呢。」他說,他是在說上次那傢伙逃出戰俘營的事,腦袋裏卻不期然浮現出閱兵儀式上那個人嘲弄的嘴臉。他毫不懷疑,是他策劃了所有刺殺凱洛斯的行動。

而最後,他成功了……不,不是他,他攥緊拳頭,指甲陷入肉裏,是我!真正害他的,是我!

「那可太好了,」傑林特露出燦爛的笑容,和他碰杯,「我正想找個有趣點兒的旅伴呢。」他說,飲紅酒的唇邊露出一個狡猾的笑意。

和弗克爾斯猜測的一樣,傑林特也看得出大約是弗卡羅策劃了刺殺凱洛斯的事件,可是誰也沒料到的是一隻巨大銀龍的橫空出現。傑林特以為凱洛斯的勇者身份是一種純政治的籌碼,可是早在遠古滅亡的巨獸的出現打破了一切計畫——神的意志是不可預料的,超脫于一切政客的算計之外。

那位國王是否真是……梅莎柔斯神的使者?他到底死了沒有,是否還會回來?就那個人大得可怕的聲望,他的生死足可影響整個大陸的局勢!

不管他是否活著,他在民眾心裏早已成為一個「代表神的意志」的符號,而和「光明」聯合,在任何一個國家都是必要的。

兩個各有打算的人相視而笑。傑林特放下紅酒,今天他得早點回去,希望母親已經讓那班法師準備好,把這個孩子轉移出來;這兩天他得把離開前的所有事宜安排好。他歎了口氣,王子真不是人當的。

 

 

 

第二章

馬車突然停了下來。

「怎麼了?」傑林特揚聲問,拉開車簾,車夫正盯著路中央的什麼東西發呆,聽到王子的聲音,用顫抖驚懼的語調說,「先,先生,前面有怪東西……」

弗克爾斯探出頭去,他們正早抄近路趕往迪庫爾,這會兒已經快到達邊境了。

傑林特跳下馬車,弗克爾斯也緊跟著走了過去,前者皺著眉停下腳步。眼前是一具屍體,實際上不走近點看根本難以看出它曾經有個人形——雙腿和左臂已經被撕下,腹腔和胸膛以及裏面的內臟被掏空,肋骨像腐獸的牙一樣大張著,面孔則只剩一團紫黑色的腐敗肉渣。

車夫一副想要幹嘔的表情,傑林特毫不介意地在屍體旁蹲下身查看。「是牙齒咬的。」他說。

「喪屍。」弗克爾斯說,從屍身上可以看到鈍牙的咬痕——不屬於野獸的尖利,是人類的牙印。

傑林特煩躁地站起來,「他媽的,什麼時候開始鬧這個的?怎麼從沒人跟我報告過!」他說。弗克爾斯思考著他這發音正宗的髒話是從哪里學到的,可接著,傑林特俐落地轉身走向馬車,「我得去看看。」他說。

「我們不能再往前走了,先生!」馬夫恐懼地看著這個不要命的人,「前面是鬧喪屍!我前幾天聽說還不大信,所以才冒險帶你們走這條路,但我們現在去那裏會被撕成碎片的——」

「白天他們不會出來的。」傑林特安慰,「我們可以趕在太陽落山前離開。喪屍聚集的話,只要召幾個白袍來就能擺平了,我只想看看它們的規模。」

車夫依然用力搖頭,眼中的恐懼像深不見底的黑洞,傑林特歎了口氣,「恐懼比光明更容易深入人心,太久的和平真是信仰的大敵。」他攤攤手,「好吧,老兄,我買下你的馬。一匹還是兩匹?」他轉頭看弗克爾斯。

「我和你一起去,你的母親大人要是知道我把你弄丟了,非殺了我不可。」弗克爾斯說,解下其中一匹馬,「如果是幽靈那麼毫無問題,但你有沒有想過死靈法術?」

「可能性之一。畢竟不久前剛有一個愚蠢的王國被巨大的力量所誘,進行了這項倒行逆施的法術。」另一個人嚴肅地點頭,翻身上馬,「帶你真是帶對了,」光明王的子民,「這年頭只有聖凱提卡蘭的人才能真正洗清的死靈法術的關係,我可不想法斯廷被扯進這種不名譽的事件裏去。」

弗克爾斯僵了一下,露出一副不知道是想哭還是想笑的表情。傑林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繼續說道:「雖然人們總說只有失敗是一種罪過,因為歷史是由勝利者編寫的。但我還是覺得不合常理的事總會有另一件奇跡解決,像死靈術被神跡打敗。」

「神跡?」弗克爾斯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誰又知道,那個傳說中金髮俊美的勇者,具有無限神力的光明之神轉世,驅殼裏靈魂陰冷的成色?他想起那個男人嘴角譏笑的弧度,肆無忌憚的大笑,那種毫不動搖的傲慢眼神總讓他打從心裏發寒,現在想來,對那個總是被大陸驅逐的人來說,被奉為這樣一個身份是件多麼絕妙的諷刺。

雖然即使那傢伙以如此決絕的方式離開了,他留下的盛名和那宛如天神般俊美正直的壁畫,依然在全力支撐著這個國家,可事實不容置疑。

「如果是死靈魔法,」他淡淡地說,「我只希望我們逃跑時能動作快點。」

膽大妄為的王子笑起來,驅動馬匹,毫不猶豫地向另一個方向跑去。「雖然這馬比宮裏的遜了點兒,我想還是能跑過兩條腿的喪屍。」

弗克爾斯看了他幾秒,策馬前進。看來法斯廷的貴族遠沒有人們以為的那樣為奢華所腐蝕,曾經開創疆土的戰士血統仍然在後代的血管裏奔流。

 

當他們來到鎮子時已經是傍晚了,道路比想像中難走。

村莊裏是無人的死寂,巨大的夕陽掛在天邊,把一切裝點成曖昧的金紅色,本該炊煙四起的居住地靜地連落下一顆榛子都聽得十分清楚,消失的蟲聲和人聲,村裏流動著一種不屬於人界的邪惡氛圍。

兩人牽著馬慢慢向前走去,村莊乍看之下沒有什麼異樣,除了靜謐得過分;而且離最後留下的人跡顯然已經有一段時日,空氣裏彌漫著一股屍體腐敗的味道,像厄運女神散播在空中不祥的冷笑。

「我們去哪里?」弗克爾斯問,傑林特駕輕就熟地向一個方向走去。

「刑場。」另一個人說,「刑場總是放在東南方,是整個村莊最黑暗的地方。什麼法術都避不開那裏,我得去看看。」

刑場是一片有些簡陋,可面積還頗為不小的空地。「就是這裏。」傑林特說,兩人停下腳步,眼前的地界一絲聲息也沒有,空地中央豎著簡陋的木制絞架,上面結著難看的樹廊,在夕陽下,像某個邪惡怪物的屍體般瘦骨嶙峋,不懷好意。

傑林特走過去,挑起他秀氣的眉頭,「麻煩是從這裏來的嗎?」他說。細細查看,木架上黑不溜秋的東西像乾涸的血跡,它用這種恐怖的外殼囂張地齜牙咧嘴,滿面威脅,讓傑林特有種踹它一腳的衝動。

想必這裏就是亡界力量聚集之所了,弗克爾斯想。可這真是幽靈作崇嗎?那片寸草不生的空地漂浮不散的、濃烈的黑暗氣息讓他很不舒服……

腳底被什麼絆了一下,他讓開腳步,卻發現下面有什麼白色的東西露出了一個角——雖然沾滿灰塵,但看得出那不是石頭,它泛著一層邪惡的灰白色,像被黑暗入侵過度的骨頭。弗克爾斯用腳撥開周圍覆蓋的浮塵,然後倒抽一口冷氣——邪惡的白色骨質竟長長地向外延伸開去,顯然具有相當的規模!

他迅速蹲下身,撥開更多的浮土,一個直徑三米的骨制魔法陣慢慢浮現在眼前,弗克爾斯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驟然浮現的邪惡陣形,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他再一次意識到了從進村子以來就感受到的那股寒意,那是一種游走於死亡邊緣的森冷之氣,他曾經在另一個人身上嗅到過這種氣味。可笑的是,每次靠近那個人,這種氣息總讓他興奮不已,難以自製。

傑林特注意到了這邊的情況,「這是什麼?」他問,走過去,聲音有些緊張。「魔法陣,顯然有法師搞鬼……」

弗克爾斯突然站起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快走!」他叫道。邪惡的味道從四面八方濃烈地湧來,夕陽只剩下一條細細的邊,曖昧地窺探。

弗克爾斯大叫道:「是死靈魔法!」

前方的稻草下伸出一隻手,那是只泛著灰白色的浮腫手指,它試圖抓住傑林特的腳踝,劍士在感到褲角觸動的瞬間迅速逃開,身邊整個草堆動了起來,一具穿著農夫服裝,渾身腐爛但是還被邪惡之法操縱著的喪屍爬了出來。

弗克爾斯抬起頭,鄉村的小路上三三兩兩的人影正在慢慢聚集,那全是會吞吃任何活物的屍體。「快點!」他大叫,喪屍只使先遣軍,不知道後面還會有什麼麻煩,死靈法術是大陸最黑暗的東西!

馬匹躁動著,不安地打著鼻息,弗克爾斯俐落地跳上去,抓緊韁繩,控制住不安的馬匹;傑林特一劍砍掉喪屍的頭,但後者並沒有停止攻擊,雙手狂亂地試圖抓住一些溫熱的血肉,王子的劍再次揮出,砍掉他的腿!

「快走,傑林特!」弗克爾斯說。同伴的臉頰因為怒氣而有些紅潮,他跳上馬,眼神冰冷;自己的國民被弄成這樣誰都不會開心的,接著他看到路邊溝壑上的草動了一下。弗克爾斯見他不動,拉住他的韁繩,「快點……」

「弗克爾斯,那是什麼!」他叫道。弗克爾斯看到那從草叢裏爬出來的東西。

他們最先看到的是它的爪子,看上去還是人類的手,有著人類的肉色和粗糙的皮膚,可是深嵌在他指甲上的,卻是一指長的漆黑色尖刺,它緩緩地爬上來,兩人同時湧起一股想吐的感覺。

這是個怪物。它已經不是人類,曾屬於人類的皮膚像是一層正在蛻動的腐爛皮肉,頭上另一個有著突出嘴部的臉孔正在冒出來,把它的頭撐得很大,以至於屬於人類的灰白皮肉都撐成奇怪的緊繃形狀,一些地方已經爛開,難看地向外翻看。

兩人可以從那曾屬於人類的眼眶中,看到裏面將要破殼而出的血紅色巨大瞳孔!

它繼續向上爬,伸出另一隻腳,弗克爾斯注意到它從胯間又長出一雙腳,正用六隻腳向前爬行著。

「它……變異了……」傑林特結結巴巴地說,「這是死靈魔法的力量?」

弗克爾斯終於反應過來,他叫了一聲,「快走!」用力向傑林特的馬踢了一腳,那同樣嚇呆的動物驚嘶一聲,向前跑去。

傑林特迅速挽緊韁繩,控制住受驚的馬匹,他擁有相當精湛的騎術,最重要的是他能臨危不亂——他的動作十分穩定有效,雖然他的咒駡更加精彩。

法斯廷境內竟然出現了死靈法術,這可出大麻煩了!

 

兩人一路砍開擋路的屍體,死靈術的喪屍可以對抗眼光,也擁有更大的力量。弗克爾斯用力砍掉一隻大張著血口,試圖攻擊自己的喪屍的腦袋,腐臭的腦漿四濺,裏面爬滿骯髒的蛆蟲。

他看到一張張死白的面孔,浮腫的身體……黑暗的法術,弗克爾斯咬緊牙,以及修習這種法術的邪惡的人……

他們策馬狂奔,一邊揮劍砍開饑餓的攻擊者,劍士覺得有些想吐,村莊裏的邪惡氣息讓他窒息!遠遠已經看得見官道,因為仍被喪屍追趕,他們並沒有放慢速度。

四蹄的動物每向前一點,便能讓更加安心,怪物似乎剛剛變異,還不大懂得如何捕獵,弗克爾斯看見那曾是人類的軀體內部蠕動的波紋——是無數個喪屍因為黑暗魔法的力量粘融結合而成的,裏面的東西很快就將撐破人類的皮肉,變成某種他所不瞭解的純粹邪惡的存在!

「見鬼!」前方傳來傑林特一聲咒駡,弗克爾斯一驚,王子殿下已經高難度地停住了馬匹,劍尖指在一個人鼻尖前一寸的地方。

是個人類在橫穿官道!傑林特氣急敗壞地想。把他嚇得心臟都快停了,是的,這是個人類,他穿著法師用的旅行斗篷,看上去相當陳舊,可那之上的一頭金髮卻燦爛奢華得像用金子融出來的,他的面孔英俊得找不到一絲瑕疵,像宗教畫裏的騎士,打從生下來就受神祗的眷寵。

可他的眼睛卻是陰冷淡漠的,流動著黑暗的氣息,這種對比讓他懷有某種令人移不開眼睛的奇異氣質。

看到傑林特的劍尖,年輕的法師不著聲色地皺了一下眉。

確認了眼前人的無害,王子收回劍,「抱歉,」他嘀咕,「體諒被一群喪屍追著的人的驚慌吧!梅莎柔斯神在上,我很多年沒這麼刺激過了。」

「喪屍。」法師低聲說,像在打算著什麼。

弗克爾斯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人,懷疑自己幻視了——因為想得太多的關係。

他大氣也不敢出,看著那張熟悉的臉,以及那雙藍眸中冰冷淡漠的神情,他穿著法師的斗篷,他從沒見過他這樣的裝束,他的金髮束在腦後,因為趕路有些淩亂,可那確實是他在腦中無數次描摹,為之瘋狂思念的人!

他還活著?這怎麼可能……

藍眼睛淡漠地掃到他,金髮法師挑挑眉,眼神顫都沒顫一下,然後轉過身,向和他們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的步伐緩慢,但是優雅平穩。

他不可能還活著,因為我太想念他,所以把另一個法師看成他了?弗克爾斯的腦袋一片混亂,情緒尖叫著卻找不到重點,只能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人。

傑林特叫道:「凱洛斯!想起來了,你是弗卡羅下面的那個副官吧!」

怪不得總覺得面熟,這樣英俊過頭的男人理論上他是不會忘的,可是還不到半年——確切地說是四個月,一個人的氣質竟發生了如此大的變化,使得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嘿,別過去了,那個村莊現在很危險!」他大叫著提醒,沒看到這名字讓金髮男人露出厭惡的表情。

 

看到對方腳步停也不停,傑林特索性跳下馬,急速向前走了幾步,一把拽住凱洛斯的手臂,後者迅速把他的手甩開,傑林特可以看到他眼中的不耐煩。

「那裏在鬧喪屍,你是去找死。」他耐著性子放輕聲音,「你跟弗卡羅鬧彆扭了?」

——他可不捨得看著弗卡羅的寶貝寵物,這麼個金髮美人兒跑去送到喪屍腐臭的肚子裏。

弗卡羅的名字讓正準備離開的男人眼睛閃了一下,緊緊盯著他。看上去猜對了,傑林特想,他和凱洛斯談不上太熟,但這個人對黑髮的傭兵團長不知所謂的迷戀他很清楚。

「前面的村莊有大量喪屍,凱洛斯,你去的話會死的,實際上這裏也很不安全,我們最好離開。」他說。

「你說弗卡羅?他很聰明地失蹤了,」金髮男人喃喃說,「你知道他在哪里?」

傑林特突然打了個寒顫,凱洛斯的聲音輕柔得可怕——真正有力量的人從不需要用大喊大叫來表現權力,那薄薄的聲線下透著某種讓他不自在的冷酷強勢。他想知道弗卡羅的所在理所當然,可是不知為何,傑林特覺得可能不是件好事兒。

年輕王子揮掉這不知所謂的念頭,沒錯,弗卡羅離開時沒有告訴凱洛斯自己現在正在進行的那個計畫,所以這個年輕人在生氣,一定是這樣。

「我可以帶你去找他,他正忙於工作,已經獨處了好一陣子了。但他也許會想見你。他總說你是唯一不會背叛他的人——」他說,露出一個慣有的輕佻笑容。決定為自己的團長做做「好事」。

面前那雙漂亮得不象話的藍色眼睛閃動了一下,然後點點頭。

「好。」費邇卡說,感到自己的雙手因為渴望而有些顫抖。他不動聲色地把它們收到法師袍的袖子裏。

「費邇卡——」弗克爾斯喃喃說,叫出那個不可相信的名字,「你,你怎麼……」

這時法師也看到了他——也許早就看到,只是不想理會。這會兒,他向將要同行的旅伴微點了下頭,移開眼神。

弗克爾斯覺得有什麼想在那裏!前一瞬間他想過無數種可能,這個曾被他束縛,恨自己入骨。幾乎命喪黃泉的男人。再見到他會有什麼反應,也許會殺了他,或者用無數種方法讓他生不如死,可是,他只沖他點了一下頭。

像最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一樣,微點一下頭。疏遠而且毫不經心。

他咬緊牙關。他無數次悔恨於自己對他那個高傲靈魂的自私束縛。可這一刻他再次湧起一種強烈的,渴望把這個傲慢又自以為是的男人在身邊,固定他視線的衝動!

雖然,即使那樣也毫無辦法。他露出一個苦澀的笑意。他連這個靈魂的指尖都觸碰不到。

費邇卡向傑林特淡淡道:「在此之前我必須處理一點事情,我的旅伴在等著救命。」

「那堆東西是你弄出來的?」弗克爾斯說,提高聲音,指著那被活死人佔領的村莊,似乎這種指責可以讓他提起勇氣。

法師看到他眼中的懼怕與厭惡,嘲諷地挑挑眉,如願看到那個人更加憤怒的神色。他知道他恨自己,也許有那麼一點愛,但大多數是恨。但這並不重要,他低低地說:「也許吧。」

那個人怎麼想,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他不理會弗克爾斯複雜的表情,他現在的爛攤子已經收拾不完了,那只愚蠢的蘭精靈居然為了賺旅費而把死靈法器留在這個村莊,以幫他們震懾幽靈,真不知道他那顆漂亮的腦袋裏為什麼會裝了如此之多的垃圾,費邇卡不屑地想,那種法器離開他的手中,除了會帶來巨大的麻煩外,帶不來任何其他的東西——哦,或許還有一點小錢。

現在,自己這個不幸必須與之同甘共苦的旅伴,就得出手擺平他留下的所有問題——那個笨蛋居然生病了,他第一次聽說會發燒的精靈,這個種族不是和自然最契合嗎,為什麼居然會因為露宿而感冒?

「因為該感冒的那個是你!」精靈惡狠狠地說,「你最好去幫我把黑暗之盒拿回來,不然恐怕會發生一件非常噁心的事——我們兩個將共赴黃泉!」

——因為這種族詭異的體質,根本找不到適用的草藥。

費邇卡只能來這裏。他厭惡這種和另一個人命運聯繫在一起的情況,而能快速解除這一切問題的,就是弗卡羅。費邇卡想,只要找到聖獸,讓雙方都厭煩透頂的同伴生涯就可以順利結束了!

「我說……我們最好快點離開。」傑林特緊張地說,纖長的手指緊握在劍柄上,身體繃緊,天空完全暗了下去,月亮還未升起,餘輝無法溫暖黑漆漆的樹叢,他可以聽到裏面傳來悉悉蘇蘇的聲音,仿佛無數人在移動。倒是弗克爾斯鎮定了下來,他只是死死盯著金髮的法師,有這個人在他們會很安全。

叢林中爬出一隻腫脹蒼白的屍體,傑林特驚訝地發現一向討厭魔法的凱洛斯的表情如此平靜,他的笑容變得淺淡溫和,像看到什麼心愛的物件。

他轉身向村莊的方向走去。那腳步堅定得讓傑林特一時忘記了拉住他,他不知道四個月能讓一個人變多少,但那是屬於法師的步伐,因為長久泡在大圖書館裏面輕柔無聲的步子,會捏著藥材或手勢而習慣於收在長袍裏的手指,那完全是一個法師的形象!

凱洛斯停下腳步。

他的身影靜謐而放鬆。

「好啦,孩子們,該回家了。」他柔聲說。

 

 

第三章

傑林特張大眼睛,他前面的官道,突然被完全分解開來!碎石像千層餅一樣粒粒碎開,散發著屍靈陰冷氣味的泥漿從地下翻滾出來,急速地向自己這個方向襲來,像要把整個城鎮化成一個巨大的、翻湧著屍體和骨頭的沼澤!——死靈法術的力量!

可是它在費邇卡的前面停了下來。

斷口散發著淡淡沼綠色的瘴氣,巨大肥厚的泥軀湧動著,像某個來自遠古的龐然大物,張開綠色的觸角,試探著前面生物單薄的身軀,隨時準備一口吞掉。

馬匹發出一聲驚嘶,向前另一個方向跑去,待傑林特反應過來——其實他下一秒就反應過來了,但馬匹速度太快——它們已經沖出了十幾米,並很快消失在黑色的道路上。

「見鬼!」傑林特咒駡了一聲,有些詫異弗克爾斯鎮定的表情,他正死死盯著凱洛斯,雙眼一瞬不眨。基於對表哥、聖凱提卡蘭軍總司令判斷力的信任,傑林特強自鎮定下精神,他可不想在這種時候示弱。「他什麼時候改行當法師了?」他嘲諷地詢問。有些意外那個一向沒用的傢伙竟能和面前龐大的怪物僵持那麼久。

「沒事了。」弗克爾斯說,「有他在,不會有事的。」傑林特聽得出他語調微微的顫抖,但似乎並不是因為恐懼。

「你憑什麼相信……小心——」他叫道。一隻六隻腳的變異妖獸從沼澤邊一躍而出——它的身體也是沼綠色的所以難以發現,滿身的鮮血看上去像剛剛捕食歸來,看到人類,毫不猶豫地向他的側影撲去。

費邇卡正沾了點綠色的煙霧放在鼻端聞了下味道。這裏的死靈物質沉澱很久了,他做出結論,進行施術時竟沒有摻入任何新鮮的藥材以輔助。「這真愚蠢,」他喃喃地說,「只會浪費而不懂建設的精靈,黑暗之盒的力量被消耗了三分之一,卻只換來這種愚不可及的小沼澤地!」

他聽到背後傳來的風聲,那是妖怪撲擊的聲音,可是他並沒有理會,他彈掉手中凝結的綠色粉末,從包裏拿出一個裝著銀粉的小瓶子,撚了一點在手上。

傑林特張大眼睛,不確定自己看到了什麼——那個張牙舞爪的怪獸在觸碰到金髮男人的一瞬間,一隻血紅的,也許還長著細小鱗片的巨大生物從凱洛斯的影子裏以閃電般的速度竄出,一口吞下喪屍!接著它像憑空出現在空中的一抹海霧一樣消失無蹤,仿佛剛才那恐怖的一幕是幻影一般,唯一能證明它存在過的,是喪屍已消失在了空氣中!澤地旁,只有金髮男子一個人站在那裏,晚風揚起他的長髮和斗篷。

「嘿……嘿!看到了嗎?」傑林特用力扯弗克爾斯的袖子,聲音有點不穩,「那紅色的大傢伙是什麼?還是我眼花?」

「也許是咒妖,但怎麼會變成那個樣子。」弗克爾斯說,比上次看到的要大上兩倍之多。

「看上去像他的守護獸!你說什麼咒獸?你知道些什麼——」傑林特叫道,還沒問出滿腹的疑問,眼前,另一個異相瞬間掠走了他的注意力!「天哪,沼澤……在沸騰!」

費邇卡撒下銀粉。那東西轉眼間就分解融進澤地的各處,那些喪屍——死靈沼澤的第一批居民——感覺不到它,卻全部沾染上了它,那不是某種力量,只是一種媒介,感應他力量的媒介!

他伸出右手,手心向下,指尖微曲,垂下雙眼,開始念誦咒語。

「亡界的使者,吞食活物的死人,腐敗的反面是新生,請讓我引領那力量的方向。」

他的手指微微一提,沼澤瘋狂地沸騰和躍動,沾染了他力量的銀白粉末收集起黑暗之沼所有的力量,他得找到這片魔法之沼中深深藏匿並泄出力量的黑暗物件。

綠色的煙霧順著他的指尖升騰、旋轉,費邇卡翹翹唇角,人類擅自開啟黑暗之盒的冒犯給他帶來了不小的方便,不然他還得到那個傳說中的絞刑場上去挖土。迪安真是個天才法師,他嘲諷地想,他以為把骨陣埋在地裏那些人類就不會去翻動它,事實證明人類和精靈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生物——他們動了那只曾為他們震懾黑暗的盒子,並讓盒中的邪惡流淌而出,毀滅一切。

而現在,他就是要來收回那只盒子——那個蠢精靈的白魔法居然已經爛到了對付不了幾個不成氣候的幽靈,為了在這光明盛行的世道賺點錢,居然用上黑暗之盒。

他繼續念誦咒語,指下的綠色越聚越多,越旋越快,逐漸變成墨綠色。

「冥王的盛宴,吞食腐物的新芽,生命總歸要消逝,請讓我引領那死亡的方向。」

在他說完的瞬間,旋轉突然停了下來,像時間被定住了一樣,漆黑的氣體已經變成了實質,此刻正像腐蝕過一般緩慢剝落。弗克爾斯看到費邇卡伸手握住那懸在空中的東西,收進袖中,回過頭。

這動作讓兩人不自然地僵了一下,傑林特下意識地把手放在劍上。可金髮男人毫無表情。「走吧。」他說,做了個手勢,依然是腳步輕柔地——這卻更讓人覺得強勢而恐怖——走了過去。

傑林特愣了幾秒,終於把目光從面前那片像被無數大蚯蚓翻過。變得一塌糊塗的沼地上(這會兒倒是乾淨清爽,沒有陰氣了),轉移到金髮男人的背影上來。

「剛才是什麼!」他叫道,「那是死靈法術!」

費邇卡蹭了一眼年輕王子漲得通紅的臉,他並不習慣於解釋什麼,而且這也沒什麼好辯解的。也許我可以用一些強硬的方法讓他說出弗卡羅的藏身之地,犯不著採取懷柔政策,他想道。

「是死靈魔法,但那又怎麼樣,」弗克爾斯突然開口,「你的上司弗卡羅一樣用死靈法術。」

傑林特哼了一聲,「法術並不是重點,主要是它達成的後果。弗卡羅的失敗幫了我們大忙,我幹嘛對他挑三揀四,他喜歡用就用好了。至於這位,」他警惕地看著凱洛斯,「是弗卡羅教你在我的城鎮裏用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的?我以為他懂得至少不要連法斯廷都得罪!」

弗克爾斯沒待費邇卡回答,迅速開口,「這裏沒有迪庫爾的事。你也許知道凱洛斯曾奉命照顧一位死靈法師,他會些死靈法術不稀奇。」

費邇卡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顯然這個人想幫自己隱藏凱洛斯以及費邇卡的身份,當然,這對他有利無害,所以他沒有說話,畢竟,可笑的光明勇者之類那該死的齷齪東西丟得越遠越好。

「這麼短時間就能學會這麼厲害的法術?」傑林特懷疑地說,就算他對魔法一竅不通,也知道這不是什麼隨便學幾天就能掌握的東西。

「魔法方面的東西誰知道呢,那是不能以常理衡量的技術,」弗克爾斯拿出劍士的一貫論調說道,忽略旁邊費邇卡嗤之以鼻的表情。「你看,凱洛斯只是來收回東西的,這裏的事和他沒關係……」最後一句說得有點不大確定,他轉頭去看暮色中的法師,傑林特肯定也能發現他和以前截然不同的氣質,無論是他的站資,雙手攏在袍子裏的姿態,眼中不耐煩的表情,以及那種詭異的寧靜。

「也許吧,」傑林特不置可否地說,「但你至少得告訴我,你從這裏拿了什麼?」

費邇卡看到眼前人眼中一閃而過的狡黠光芒,在心中哼了一聲,淡淡地說,「一個盒子。」

「您的用詞真簡約,也許我可以再問得明白點?」傑林特說,三人正一道向鎮外走去,這種地方不大適合露宿。接著他注意到,平時總理所當然走在前面的凱洛斯這會兒不自覺落在了後面。

「至少它並不是可以帶來任何你希望利益的東西,」費邇卡冷冷地說,「只是一種類似於祝福聖器的東西,我要用它救人。」

「你……要救人?」弗克爾斯自語,覺得湖澤句話怎麼聽都彆扭。

「誰?」傑林特下意識地問。

「很重要的人。」費邇卡說,注意到弗克爾斯的視線死死盯在他身上,他不屑地直視前方,不理會他。

確切地說,他是要救他自己。除此之外他還真不知道有什麼人值得花力氣去拯救,因為對他來說人死後會比活著發揮更大的用處。可是迪安一旦死亡,自己也在劫難逃,這小小的發抒束縛把他們梆在了一起。

但反過來說,只要自己活著,那迪安就算病得再重也難以被冥王所引領——成為黑暗之盒的領路人這件事,足以把自己從死神之冊上除名。費邇卡滿意地感覺袖中小小盒子中力量的流動,唇角露出一絲笑意,迪安將得到安全,直到他找到方法把他們分開。

「我猜是你的情人,」傑林特好奇地說,「你笑得勉強算是愉快。」

「是的。」法師柔聲說。

傑林特張大眼睛,「哦?你除了弗卡羅外還有別的情人?你幹嘛不早些甩了他,你只是和他上過幾次床而已,他和誰都能上床,他又叫你幹什麼了?難道這次是他……」

「王子殿下,」弗克爾斯冷冷地說,「我猜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樣,另外我們該找個地方露宿了。」

王子的稱呼讓費邇卡有些驚訝地看了傑林特一眼,後者接受了這樣的詫異,畢竟王族的血統並不多見。他並沒有聽到身後法師喃喃地低語,「黑暗之神啊,她身上那麼爛的幻系魔法竟沒有人發現過嗎?」

弗克爾斯抬頭試圖尋覓一片合適的地勢露宿,這時,背後的法師柔聲開口,「弗卡羅在哪里?我們其實可以快一點到達。」傑林特詫異地回頭,發現他也正看著自己,眼中是冰冷的質詢。

這種近乎無機質的冷漠讓年輕的王子很不舒服,他正要說什麼,弗克爾斯一把抓住法師的衣袖,「等一下!」他叫道。

費邇卡看了他一眼,平靜地任他拉著,倒是弗克爾斯注意到自己的失態,有些狼狽地收回手,好象那個人的身體燙傷了他。「我有話要和你說,凱洛斯,」他說,「過來一下好嗎?」

費邇卡平靜地點了點頭,跟他走進旁邊的叢林。夜晚的樹影格外幽暗,弗克爾斯停下腳步,轉過頭,像要把他刺穿一樣緊盯著他,「你……是真的還活著嗎?不是幽靈?」他狐疑地說。

「不關你的事,」另一個人說,「你要說什麼?」

一瞬間,周圍突然靜了下來,可以清楚聽到松果落到地面的聲音,和外頭傑林特手指有節奏敲打劍柄的聲音,空氣像是被凍住了,無法流動半步。

可接著,弗克爾斯用有些煩躁的姿態扒扒頭髮,動作迅速地像要打破一個魔咒,活力又回到了他的身體。「好吧,好吧,那些,那些都過去了!主要是現在!」他叫道,有些刻意地提高聲音,「你剛才是不是想叫你那只龍?你不能那麼幹!」

他慌亂的視線掃過對面冷冷的藍眸——像黑暗之地永不泯滅的燈光一樣堅硬且毫無感情,他迅速移開眼神,繼續說,「全大陸都知道凱洛斯,聖提卡蘭有一隻銀龍,你會對全世界昭告你的身份!」

「我不在乎,」費邇卡淡淡地說,「你們知道了,又能把我怎麼樣?」

弗克爾斯吸了口氣,對面人傲慢冰冷的語調讓他渾身難受。「不能把你怎麼樣,但是會很麻煩,」他拼湊著話語,「比如說,傑林特會帶凱洛斯去找弗卡羅,但不會帶聖凱提卡蘭的王子去,他的身份敏感,和你一樣敏感,如果你真想找那個傢伙的話,該慎重些……」

費邇卡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弗克爾斯說下去,「你最好和我們步行過去,別讓他發現你的身份,據我所知,弗卡羅在迪爾邊境的妖精森林進行一項計畫,離這裏很近。」

他緊盯著他,法師毫無興趣地回望,但那雙冷漠的眼睛像能把一切看穿。「成交,」他清澈卻帶著嘲諷的聲線響起,「畢竟,被法斯廷知道你們的國王陛下是死靈法師對貴國也很不利。」

他說完,轉身走出去。

「你很聰明。」弗克爾斯說,不知道他是不是聽見了。

看到那人消失了,弗克爾斯才狠狠吸了口氣,緊拽著有些發抖的拳頭,他恐懼和不屑於那一刻自己心中的喜悅,他甚至分不清他是為了什麼而喜悅,可它那麼強大,從看到費邇卡開始,幾乎完全淹沒了他的意識。

 

 

第四章

三人在背風處升起篝火,兩位貴族對野外生活還頗有經驗,但因為沒有鍋子,只能找些果子和烤些野味當晚餐,並討論明天重新雇輛馬車的事,據說只要三四天就能到達妖精森林。

作為一個法師,雖然費邇卡對旅行深惡痛絕,但他的年輕時代確實有很大一部分時間是在旅程中度過的,採集草藥啦,探查傳說中的古跡啦,所以還算勉強能接受。

妖精森林是黑暗森林的一道分支,費邇卡更年輕時曾去那裏采過藥,印象中森林裏總彌漫著某種不可知的詭異氛圍,大量黑暗生物茂盛滋長。據說那裏留存著遠古的遺族,當然這件事誰也無法證實,因為到那裏的人很少能活著回來。

而現在弗卡羅竟然停駐在那裏。

是他發現了什麼可以讓他得到利益的好東西?費邇卡想,靜默地看著面前的篝火,那會是一個比弗卡羅本身更巨大的財富嗎?如果是的,又真的是活人可以控制的東西嗎?他眯起眼睛,回憶那片深不可測的樹海。

如果是,那又怎麼樣呢?他會乖乖回去,放棄那不該屬於自己的東西嗎?他閉上眼睛,感到那充斥著身體的、永恆不滅的詛咒和愛情,那樣強烈的甜蜜和渴望燒得他渾身顫抖。

「嘿,凱洛斯,你守前半夜,有問題嗎?」傑林特的聲音傳來,費邇卡不耐煩地抬起頭,反應過來兩個騎士正在討論守夜的問題。

「別把我算進去,兩位,我們並不是旅伴。」他說,然後在傑林特不可理解的目光中逕自走向一處火光照不到的陰暗角落,弗克爾斯死死盯著火焰,裝作看不到這一幕。

「他該合群一點。」傑林特評價,並沒有多做糾纏,「好吧,那你來守上半夜,我可困死了!」他對弗克爾斯說。

棕發男子點點頭,猜測著也許費邇卡這個等級的法師並不需要守夜,比如他們可以在身周準備魔法陣什麼的,而且如果讓費邇卡那種人守夜,也許他會乾脆招那條危險的龍來,那樣所有有常識的生物都不會靠近他方圓十公里內了。

他偷偷抬眼看那個待在陰暗角落裏的人,費邇卡正解開旅行斗篷,把它鋪在地上。他裏面的袍色讓傑林特猛地站起來!

「灰袍!」他叫起來,「是光線讓我眼花嗎,幫我看看弗克爾斯,也許那是白袍或洗得泛灰的黑袍?」

大陸一向對死靈法師厭惡至極,弗克爾斯閉上嘴巴一聲不吭,費邇卡就是這樣,他毫不在意地把他的袍色公諸於世,別人怎麼樣震驚痛苦都和他沒關係,他只關心他自己。

他轉頭看他。費邇卡正拿起一本書在黑暗中翻開,燦爛的金髮在幽暗中散發著溫暖曖昧的色彩。

「他能在那種光線下看書……」傑林特自語,「到底是什麼讓他在短時間裏得到了這樣的力量?」他想了一下,接著拿起一隻烤好的雄雞,向那個人走過去。

「等一下!」弗克爾斯叫道,驚訝于傑林特的冒失,可是王子並沒理他,他毫不介意地走到費邇卡跟前,弗克爾斯渾身緊繃地看著。

「您該吃些晚餐,法師。」他強調最後一個詞,然後笑著把東西遞到他面前,一邊不著聲色地打量他。

法師沒有看他,黑暗中,他的眼中有一種壓抑的不耐,傑林特見他不加理會。毫不介意地把食物放下,蹲在他旁邊,繼續說道:「您披上了灰袍,真令人不可置信。」他想伸手碰了碰他的袍子,在後者冰冷的眼神下還是決定把手縮回來。

「別那麼凶嘛。好歹我們也是老交情了。」他笑咪咪地說,「弗卡羅一定會很驚訝,還是他早就知道了?不過他肯定不會介意,甚至會喜歡,因為他喜歡力量,不在於它的成色,以利益為第一。」

費邇卡放下手中的手,抬頭看他,幽暗中,藍眸閃耀著某種冰一般尖銳與冷森的光芒。他張開唇,「滾開。」

傑林特凜了一下,他的人生中不常有人敢這樣跟他說話,他可以清楚看到金髮男子眼中散發的威脅,他可還清楚記得這傢伙影子裏巨大、動作快如閃電的紅色怪物呢,人總得有危機意識。

他失望地站起來,「好吧,我會走的,你看上去想殺了我。」他抱怨,灰袍的法師再次抬起頭來,冷森森的眼神寫著「你想的一點也不錯」。

「你還有用,所以我不會殺你。」法師柔聲開口,「但我有一千種以上的方法讓你覺得死亡是個絕妙的好主意。我可不管您是王子還是什麼的,小姐,請您離我遠一點兒。」

「小姐……」傑林特輕輕說,重複這個並不經常被使用在自己身上的單字,「我以為你早就忘了呢,你一向缺乏節操,凱洛斯,即使你穿上了法師袍,可有些事還是不該忘,對嗎?」

費邇卡抬頭看他,她眼中的甜蜜和聲音中透出的輕佻讓他很不習慣。

「你身上幻術的施行者大約是防禦術沒學好,施了法術卻半點也不隱藏行跡,一個穿刺魔法就足以解決他的一切把戲了。」他說。她的性別對他沒有任何意義,女性無非是人類中的一個類型而已,在他更年輕時曾偶爾會被她們吸引,但現在一切迷惑早已如過眼雲煙,現在整個人類世界都像是他的敵人,因為他們總沒完沒了地攻擊他,試圖讓他改變主意。

「哦。聽上去我該聘你去當我的專屬法師。」傑林特笑起來,這會兒完全沒有了離開的意思,反倒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靠了過來,繼續剛才的話題。

「說真的,我真捨不得不讓你這樣的美人到弗卡羅那裏送死,」她柔聲說,「每當他需要人死時都會想到你,記得你上次和我說過的話嗎?——「難道我該高興我是他手中最信任的關於送死的棋子」?這次也是一樣,親愛的,你這次去找他,依然是送死,這是我的忠告。」

費邇卡看著她,她露出微笑,她的笑容毫無女性的溫柔嫵媚,而是一種狡黠與慎重。

「你憑什麼以為我現在不會殺你了?」他冷冷地說。

 

傑林特皺了下眉頭,「你不該這麼拒人於千里之外,凱洛斯,你知道我不會傷害你,會傷害你的只有弗卡羅一個人而已。記得嗎,上次你從那個法師……叫什麼來著,一個死靈法師那裏逃回來,沖他大吼大叫說你再也不要回去了,你快要瘋了!他居然送你去一個死靈法師那裏幫手——雖然我承認他會招惹死靈法術那棵毒棘是我建議你的——但我還是很心疼他把你派了去。對你這樣的美人,真是暴殄天物。」

費邇卡說不準要不要把指尖準備好的火球丟出去。傑林特繼續說下去,法師厭惡的眼神一點也沒影響到她漂亮的笑容,這在法斯廷可是社交基本功。

「你那麼憤怒,你懇求他,「我死也不回那座活墓裏去了!求求你,我很害怕,那個幽靈想把我拖進他的墓穴,我感覺地到」!可是你看,弗卡羅只會摟著你說「不會的,聽說,你不是想幫我嗎?你以為我要走的路是怎麼樣的,你竟然這麼一點小問題就想退縮?親愛的,我不會保護你,我只要能和並駕齊驅的人」他只會說這些……花言巧語!」她哼了一聲,雖然對於這方面她同樣是個專家。

「他在騙你,凱洛斯,連你自己也清楚知道這一點,他給你的那些希望像泡泡一樣一戳就破,你從來都看得透那些虛幻的影子,可你卻不停的自己給自己希望,那夢想甚至和他毫無關係……

「啊,這可真不像我會說的話,我該像那天那樣嘲笑你的愚蠢,告訴你「戀愛是凡俗最愉快的果實,你卻非要把它浸透苦藥,我第一次見到這麼自虐的人」,現在我依然想這麼說,你變了很多,也許你擁有了足夠的力量,但弗卡羅,他需要的從不是並駕齊驅者,他由始自終,只需要棋子而已!他只會利用你,然後丟棄你,他不需要同伴,他是匹獨狼。」

對面金髮的俊美男子緩緩露出一個笑容,他是如此英俊,他的笑容挑釁而且目中無人,讓她不由愣了一下。

「那又怎麼樣。」他說。

她揉揉眉心,覺得已經疲憊了。「好吧,如果你堅持,我會帶你去見他。」她說,「實際上你死了對我有利無害,畢竟那個孩子的父親還是不存在最安全。我只是覺得可惜。」她加了一句解釋,有些沮喪地抓抓頭髮,看到微光下那個人微微有些詫異的表情。

「是的,一個孩子,」她無精打采地說,「別緊張,我不準備敲詐你,我的國家還養得起他。」

她的母親曾說過殺死這個傭兵最安全,可是光明之神在上,這可不能怪我,我怎麼可能殺死這麼厲害的國家!——雖然她看不真切,可是她感覺地到,只要靠近這個人,劍士的直覺可以讓她察覺某種強大、讓靈魂震顫的巨大力量。

我還很年輕,不想早死,她自我安慰地想。

「一個孩子。」費邇卡嘲弄地低語,「我和法斯廷的王子,這可真是光輝過往。」

「是的,我們運氣真好,或者真糟,我第一次懷孕。」傑林特笑眯眯地說,「就是你從那個法師那裏回來那次,還記得嗎?你怒氣衝衝的,因為你又敗在弗卡羅的手下——被他打發回去「墳墓」裏去了,我特地去告訴你,最好帶信給那個法師,告訴他弗卡羅要殺他,問他是否願意和我合作,這樣你也許也能逃過一劫,當然最後他好像拒絕了,可憐的人。」

費邇卡挑眉,他從未聽凱洛斯說過類似的話,看來這個年輕人鐵了心置他於死地,可現在自己卻又借他的身體重返人間,仿佛那個救世主的光環,充滿譏誚的意味。

「胎兒是法斯廷那些魔法轉移出去的吧!你們的法師在這方面的法術進展,像他們每一個都是情聖。」他說,「關於這件事要怎麼處理,你可以不必來問我。」

「他也許會成為法斯廷的下任國王,」傑林特說,「你的反應可真冷淡,不過我很喜歡你這一點,故事結束後的糾纏不清實在太可怕了。」她心有餘悸地搖搖頭。

「我贊成。」費邇卡說,「那麼,談話到此結束吧。」

 

傑林特回到火堆邊蹲下,開始解決他的晚餐,一邊讚賞弗克爾斯的廚藝。「野味總歸是要在外面吃才有味道,那些宴會餐桌上的燒烤吃上去毫無風味,您烤的比我好多了,親愛的表哥。」他笑著說,他自己的那份正放在費邇卡腳邊吹著冷風,現在毫不介意地開始吃弗克爾斯的。

火光映出他明亮的眼睛和白皙俊秀的面龐,弗克爾斯盯著他魯莽的親戚:「你們說了什麼?」

傑林特毫無形象地啃掉一隻燒雞腿,又伸手去拿另一隻,聽到弗克爾斯的問話,狡狤底眨眨眼「什麼說了什麼?」他沖著表哥前所未有認真的臉色毫不緊張地聳肩,「哦,我猜他不喜歡我。」他像做結論般點點頭。「雖然我滿喜歡他的,對了,你們是怎麼認識的?」他轉移話題。

「一次宴會上,你們說了什麼?」弗克爾斯隨口胡扯,繼續緊抓著去前一個話題不放,傑林特是個政客,他看上去對費邇卡的力量很有興趣,雖然這個人總是抱著一副光明必勝的言論,可是「正邪是相對的,而力量是絕對的?」似乎才是他的行事準則。

「也沒什麼,我可不能洩漏朋友的隱私……」傑林特無辜地說,然後又忍不住笑起來。「啊,好吧好吧,隱私這東西本身就留著交流的,誰有興趣去談大家都知道的事呢?」他把雞骨頭遠遠丟開「你知道他和弗卡羅的事嗎?」

「我知道他以前在戰羽下面做過事。」弗克爾斯謹慎地回答,這件事傑林特多半知道。

「說實話,表哥,你得跟我說實話!我打賭你知道他和弗卡羅那檔子事。你看,你不能有性別歧視,這很刺激,准喜歡和誰上床他就能和誰上床,但他們唯一不能剝奪我們說閒話的權利。」

「你和他聊弗卡羅?」弗克爾斯說,心想也許對於凱洛斯這是個好話題,可是對費邇卡這種人,它也太過索然無味了些……他突然想起戰場上,費邇卡和弗卡羅交談的一幕,他清楚費邇卡的自私和傲慢,他從不覺得弗卡羅對他會比較特別,可費邇卡和弗卡羅確實有一種執念,那不該是他會有的,卻切實發生了。

「我告訴他再去找弗卡羅是去送死。」傑林特說,並沒注意到同伴陰晴不定的臉色。「即使那傢伙現在還沒個計畫,他留在他身邊根本是提醒他『等到下次有必要時我可以再去送死』,談戀愛把命搭進去就不值了,不是嗎?他躺在乾草上,伸了個舒服的懶腰。「我喜歡談戀愛,那是件愉快的事,但他這樣太蠢了。」

 

「我以為帝王教育不提倡愛情之上,那東西不讓人軟弱。」弗克爾斯說。

「軍人的說法!」傑林特嘲笑「我知道,愛情會讓人充滿力量。」

「可也會讓人發瘋!」弗克爾斯提高聲音。傑林特愣了一下,看到火光下男人眼中一瞬間呈現的近乎猙獰的痛苦,那種哀傷讓他很不舒服,他從不喜歡這樣的愛情。

「弗克爾斯。」他放柔聲音「讓人發瘋的永遠不是愛情,而是你內心的軟弱。

弗克爾斯怔了一下,閉上嘴巴,眼神複雜地看著火光,傑林特閉上眼睛,他必須睡個好覺以應付明天的行程,以及下半夜的守夜。

 

 

第五章

弗克爾斯抬起頭,尋找那黑暗角落裏看不真切的金髮男子,他像是已經睡了,他看不清楚他,他總像是陷在黑暗裏面,模糊又強大,他根本沒有力量去觸碰他的靈魂,真正與他直視。

他緩緩站起來,朝他的方向走去。

我軟弱嗎?他像,也許確實是這樣的,他想起他第一次在大法師之塔里見到那個人的畫像,那時他還是個半大的孩子,出生于軍人家庭,而且是長子,也許有些散漫但永遠知道如何遵守規則,軍人的天職就是服從。

他的母親從法斯廷遠嫁而來,生活得並不愉快。「法斯廷才是我的國家,不要移植那些花朵,那會讓她們死去,即使不死也遠不如在故土上盛放得更加燦爛,親愛的,別讓她們像我一樣不停思念家鄉。」她曾經和試圖從法斯廷移植妻子熟悉花卉的丈夫這麼說。

「可是你這麼不快樂,我知道你是想家了。」她的丈夫難過地說。

「我的確不快,但那又怎麼樣,我必須留在這裏。」她微笑「人不能只為自己的快樂而活著,不是嗎?」

他們為了他們的國家,放棄了如此多的東西,包括他們渴望的人生,弗克爾斯知道自己即將繼承父親的爵位,做一個合格的軍人,他學習各種課程,也許有時偷懶但總體還算合格,他習慣於這樣的生活。

直到他看到了那個只為自己而活的人。

那是父親去大法師之塔見一個朋友,無聊的自己無意間走進了一間藏放肖像的地下大廳,他駐足在無數偉大法師的畫像中,她們的雙眼總是睿智而深邃,柔情而溫柔而且寧靜,然後,當他轉過一個彎,他看到了那個人。

他截然不同。

桔黃色的魔法光球照在冰冷的肖像畫上,那個人坐在那裏,身後窗外的陽光灑落,在他的黑髮上鍍上微弱的光圈,可是一點也無法溫暖他眼中的冰冷桀驁,那雙眸裏是一片化不開的濃厚黑暗,沒有一絲空隙。

像瞬間從溫柔的天落掉入地獄。

他愣愣看著,法師的薄唇緊抿著,帶著毫不掩飾的傲慢與苛刻,以及毫不妥協!

這裏怎會有這樣的人?他站在畫像前,有幾秒鐘甚至忘了呼吸,接著,他急切地低下頭尋找他的名字,看到的,是和黑暗完全不同的優雅字跡:費邇卡•帕法斯•狄斯唯爾。

他就是——

費邇卡?弗克爾斯站在那裏,幾乎不能移動,他就是大陸上惡名昭著的灰袍當值者,一個信奉邪惡,出賣靈魂的男人?他因追求力量而墜入魔道,他沒有憐憫,只有野心!

法師們相信他終將成為黑暗的領路人,並惋惜這樣一個法術天才竟然被邪惡所引誘,這是弗克爾斯唯一聽過關于這個男人的論調。

可此刻他突然無法抑止地去想,去想他是用怎樣一種心情拋棄其他所有呢?他真的很喜歡他選擇的東西吧?不管這時間多少變遷,多少鄙夷與憤恨,多少痛苦與誘惑,即使眾叛親離,即使前方是一片黑暗,仍挺直背脊,又義無反顧地走下去!

他怔怔看著單薄得像稍大一點的風就能吹走的削瘦身軀,他頭也不回走向邪惡,是黑暗中最黑暗的存在——

他明明那麼單薄——

因為這樣,所以,這個人眼中會有這樣的倔強與殺氣嗎?

因為他在與整個世界為敵!

他就這樣怔怔看著,直到很久以後,那個人的影子像深深被印在腦中一樣無法刪除,可他永遠不敢將心中那道黑暗的影子公諸於眾。

這麼自私和……自由的影子。

它就這樣在他心中潛伏著,殺死面前的敵人,進攻城堡裏的軍隊又能怎麼樣呢?那個為理想與整個世界敵對的男人,有他不能擁有的堅強,無論正邪與否,那肯定是一個真正男人的活法,他常常這麼想。他無法把那個邪惡的人驅離自己的思想,因為那片黑暗在他的心中,竟已成為一片聖地。

直到有一天,他愛上了一個人。

他已經記不起他們相處的具體細節,他只記得在他生活的那片喧囂和浮華中,那個人冷漠高傲的眼神;對他的提議總是毫無興致,可本身卻又是熾熱和瘋狂的,他讓一切存在變得蒼白,卻又賦予一切意義。

他相信唯有他才能讓自己從那困擾著自己的幻象中解脫,可是,直到他滿懷希望的伸出手,觸碰到的,卻是那抹他註定無法平視,漆黑堅硬的眼神。

他曾以為可以追逐、平視、甚至得到的人竟然就是他!那個站在黑暗中,強悍到讓他只可仰視的死靈法師……

當曾遠遠相隔,他能容忍自己悄悄對一個男人的崇拜。可當那個人近在眼前,成為他的心上人,他卻半點不能容忍那人這樣的逾越!

憤怒、嫉妒、不甘……他不能就這樣放他走掉,他要把他拉入痛苦的泥沼,他居然膽敢這樣進入他的生命……

一片黑暗中,弗克爾斯站在那裏,眼神複雜地看著沉睡的法師。

那人的情人是魔法,那是他的所有的、唯一的東西。

他慢慢在他身邊跪下,仔細看他,法師睡眠時大都沒什麼警覺性。

遠遠,未熄的火光下,他可以看到他的睡顏,容貌如此俊美,長長的睫毛投下了一小片陰影,和那仍帶著絲倔強線條緊抿的唇,他熟悉這張臉,國王陛下的兒子,他帥氣又頭腦簡單的堂弟,可為什麼這身體裏竟進駐了這樣的靈魂,為什麼這靈魂會讓這軀體散發如此讓人難以喘息的魅力?

耳畔時他深沉均勻的呼吸,他曾有機會佔有他……他的目光掃過他的身體,也許他該慶倖他沒有那麼做,可卻自暴自棄地想,他的自製讓他連唯一的回憶都失去了。

他慢慢伸出手,然後停住,他閉上眼,只是劍士的直覺,那種蠢蠢欲動的危險在法師的身周起伏著,隨時準備擇人而黶。

他可以看到那人周圍黑影中的浮動著微弱的紅光,白天一口吞咽怪物,更加邪惡的魔物也許就棲息在費邇卡的影子裏,隨時準備守護它的主人,殺死任何試圖冒犯他的人!

他抬起眼睛,接著他幾乎跳起來,對面那雙藍色的眼睛已經睜開,金髮男子翹起唇角,用譏誚又滿帶邪惡的眼神看著他。

 

「真令人驚訝,弗克爾斯。」他柔聲說「你是不是在聖凱提卡蘭欲求不滿得厲害?」

弗克爾斯抿緊唇,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睛挖下來!這傢伙總能找到他最容易疼痛的地方踩下去,他無法抑制自己對他的渴望,而且那不只是性欲的問題!

「我一直想向你道歉。」他快速說,語氣乾澀得像曬了三天的麵包。

費邇卡低低笑起來,弗克爾斯生硬地轉過頭,那笑聲中的譏諷與冰冷讓他起了一身疙瘩。

「真令人榮幸,弗克爾斯,也許我身邊沒有那只血魂獸,你剛才表示歉意的動作會做得更加『親密』」

弗克爾斯攥緊拳頭,看著那雙冰冷的藍眸,努力不把視線移開。「我傷害了你,但你也毫不留情地拋下了聖凱提卡蘭那一堆爛攤子!我不會再找你麻煩了,我這次來找你只是想問問弗卡羅的事……」

費邇卡揚起嘴角「兩不相欠。」他柔聲說:「你是這個意思嗎?」

他湊近他,那雙眼睛藍得像把人整個吸進去「給我滾遠一點!」

弗克爾斯笑起來,他也說不清為什麼笑,可他就是笑了起來「那你幹嘛不殺了我?」他說,挑釁般扣住他的下巴,並有些驚訝自己居然成功了,看來法師對於這方面的反應確實有點慢半拍。

他看到費邇卡眼中一閃而過的惱怒,以及殺意!

下一秒,一道巨響轟進他的耳膜,強烈的光芒一閃而過,弗克爾斯待在那裏,他並不想這樣丟臉,可是大腦確實不及反應,他的眼中還殘留著餘光,耳朵嗡嗡直響,一陣焦味沖進鼻腔!

一道雷,劈了下來。石地被炸了個大坑,石子暴烈地飛散,弗克爾斯坐在那裏——那是某種條件反射的躲避,可雷電仍擊中了他的衣服下擺,留下一個燒焦的大洞。只要他慢個半拍,劈中的恐怕就不是他的衣服了。

湛藍色的眼睛冰冰地看著他,裏面一片森冷與殺氣「我很想殺了你」他慢慢開口。

一個清澈的聲音打破兩人間因為殺氣而濃綢的空氣「光明之神在上,這是怎麼了,是法師的攻擊還是要下雨了?」傑林特叫道,像不滿睡到一半被吵起來。

「哦,只是弗克爾斯覺得我的攻擊法術不夠出色,所以想嘗試一下罷了。」法師冷冷地說。傑林特看著這邊的場面——那石頭上的大坑和弗克爾斯衣襟燒焦的痕跡,力量大得看上去能劈死一個巨人。

「我想現在你眼睛證明了他的出色,弗克爾斯,過來跟我聊天好嗎?別耽誤法師大人思考問題了。」傑林特說,一邊沖弗克爾斯使眼色,把那種危險的傢伙若惱了可不是好玩的。

弗克爾斯沒有動,只是看著眼前的男人。「你比我想像中更加生氣」他柔聲說「你生氣的樣子很迷人」

顯然這個人在找死,費邇卡想,考慮要不要乾脆得償他所願算了。傑林特感到氣氛不對勁兒,鼓起勇氣跑過來,把弗克爾斯拽回去,一邊叫道「拜託,你需要找些冷水衝衝腦袋,我很抱歉,他也許被蟲子咬了,以至於神經不正常!」他向費邇卡說,無法掩飾聲音裏的咬牙切齒;弗克爾斯被他拽過去,王子憤怒地斥責道「你希望通過激怒比你強的人得到什麼?弗克爾斯,你智慧賠上性命!」

「我沒想那麼多。」弗克爾斯說「我只是覺得他怒氣衝衝的樣子很有趣。」

「顯然你瘋了。」傑林特做出結論「聽著,夥計,再有趣的東西也不值得拿命來換,像再大的權力也不該以靈魂換取一樣」他俐落地拿起之前盛水的竹筒,把剩下的水順著弗克爾斯的腦袋澆下去。

棕發男人被激得打了一個激靈,他的表弟無辜地看著他「清醒點了嗎?」

「好多了。」弗克爾斯翻翻白眼「你總用這獨特的方法勸慰人嗎?」

「不!我從不會對女人如此無禮,畢竟澆太多的水不利於髮型。」傑林特說,看了看費邇卡的方向「我看他不大想理你,夥計,並且我確定他不是在以退為進,欲迎還拒什麼的,這次算你運氣好……」他想了一下,還是決定聊些有趣的東西勸慰他的親戚。「嘿,我真期待弗卡羅看到他現在這個樣子會有什麼表情,也許會想殺了他。「

弗克爾斯怔了一下「為什麼?」

「因為力量若不能為我所用,至少要杜絕它被別人所用。」傑林特說。「我覺得凱洛斯不會再乖乖聽他的話了,當然只是猜猜。睡吧,我來幫你值班,兄弟,別忘了你是誰,我幾乎真以為你被毒蟲咬到所以神經錯啦!」

他換了個嚴肅的表情看著他「我們咬為自己的國家賣命,人總得有責任心,我說無論怎麼算,一大堆人的性命比你自個兒的命重要,你不在了我真不能想像聖凱提卡蘭要怎麼辦!別再犯傻了,行嗎?我第一次這麼認真地勸什麼人,還是潛在敵人!我今天一點使被梅莎柔斯的神棒點到了!」

他說完,用力抹了把臉,打起精神,然後沖發呆的弗克爾斯做了個驅趕的手勢「去睡覺吧,如果睡不著就好好想想我的話,然後做個好夢。」

 

第二天,費邇卡坐在馬車上,垂下雙眼默背咒語,他的兩個旅伴有些防備地坐在對面,基本上,如果他曾不幸與人同路的話,大部分情形均如此。

他永遠是異類,還好這樣的異類身份可以給他足夠的清淨,至於被當成「同類」的生活他也曾經嘗試過,比如半月前,那關於「俊美王子」的時光,無聊與窒息的感覺讓他無比懷念當年被人懼怕的日子。

馬車平穩地前行,這輛外表華麗的昂貴交通工具是傑林特雇的,據說剛能勉強夠得上法斯廷王室的格調,雖然造型難看到總讓費邇卡想起華麗版的神聖魔法,但行駛還算平穩,少有坐公共馬車時胃部翻湧的症狀。

基於精靈那種善於上竄下跳的體質,費邇卡毫不介意地把生病的迪安丟在了樹林裏,他並不擔心他,只要自己不死那傢伙想進地獄也沒有門路,至於其他,他還不至於無聊到去懷疑一隻精靈的野外生存能力。

但是從在上開始,他就開始不斷收到精靈的質問——因為法術的聯繫,他們可以不用魔法進行心靈通話,雖然這種情況沒有讓人覺得愉快。

「根據拙見,黑暗之盒還不值得您這位偉大的法師犯下判友罪,雖然您的背叛從來毫無理由。」迪安在另外一個空間嘲諷「但這次你卻背叛了自己的安全,你是找到了弗卡羅了對嗎?」他提高聲音:你不能獨吞,費邇卡!你沒有權不叫上我,畢竟你的冒失很有可能會連累我……」

「得了吧」費邇卡毫不客氣地諷刺回去「如果你不是被我」連累「著,現在早就去冥府報到了,若你真不想從我這裏得到任何好處,我不介意事情了結以後收下你的靈魂煉藥,所以你最好閉嘴。」

「但我盒你一起承擔了風險,你不能一個人拿好處……」精靈不甘地大叫。

「沒人想要這風險!」費邇卡怒氣衝衝地說「你該知道我寧願損失十年記憶,也不願意和你有這麼噁心的關係!」

見鬼,他從不知道精靈是如此聒噪的種類,這幾天,他不停在他耳邊喋喋不休,這種心靈感應偏又不是可以切斷的那種,所以一路上費邇卡被吵得渾身每個細胞都寫著煩躁,以及將為此發瘋的跡象。

「他看上去心情不太好。」對面的勁旅他小聲對同伴說「所以你最好放棄去招惹他,那會連累我的……我猜他也許是為了弗卡羅心情不好?」他開始八卦,畢竟沒人能禁止別人背後說閒話,這是公民與生俱來的重大權利。

「弗卡羅?」弗克爾斯擰起眉頭,提到這個名字他的心情更加糟糕「我可不覺得拿傢伙會為任何人心情糟糕。」在這一點上,弗克爾斯有時不得不承認,自己還活著也許是因為費邇卡並不那麼在意他活著的這個事實。

「也許他知道弗卡羅的瘋狂計畫?」傑林特說「他現在變得和他一樣瘋,他們嘗了黑暗力量的甜頭後變得越發想要動用它,當然我承認想要從這世界得到不正當利益,非動用黑暗力量不可,光明之力像白開水一樣誠實乏味,而賭博得到的錢總是更有魅力。」

弗克爾斯看了他一眼,雖然他受的教育告訴他這些話離經叛道——某些邪惡私下做是一回事,大聲把它說出來就是另一回事了,但他最近已經習慣這類討論了。

「傑林特,你知道弗卡羅想幹嘛嗎?」傑林特繼續觀察法師「大陸關於妖精森林的傳說五花八門,他想動用哪些留存的某種力量。」他說,金髮的法師沒什麼表情,他繼續下去,試探著能不能讓他動容。

「他已經在那裏待了半個對月,他說他有把握利用那股魔力,它已在那裏沉睡了億萬年……」他眯起眼睛,費邇卡終於抽動了一下唇角,長長的睫毛覆著藍色的眼瞳中,他看到裏面閃過的鋒芒。這讓他感到一絲微微的寒意,因為他突然意識到他熟悉那種光芒,他有時會在弗卡羅眼中看到那種眼神——那是野心!

對某種東西極度強烈的渴望!

「我不知道具體是什麼。」他有些不自在地說下去「但弗卡羅從不做沒把握的事,也許這次會有熱鬧看。」他折磨著劍柄上的寶石,他從不知道凱洛斯會有這樣的眼神。

天知道什麼讓他脫胎換骨,他愉快地歎了口氣,這回弗卡羅可有麻煩了,這個年輕人遠不如想像中你們容易控制,不,確切地說他現在變得相當可怕。

「巨大的力量總是伴隨著相應的危險」他繼續說下去「你覺得那東西會是什麼,凱洛斯?」

法師揚揚唇角「那並不重要。」

無論那是什麼,無論它有多危險,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無論別人怎麼勸慰自己,他也無法放手。他命中註定了要為那些東西發瘋,直至他死去。

他吸了口氣,這種呼吸總讓他迷醉,也許我的骨子裏也是個賭徒,他想,即使明知危險至極,可如果有那麼一點機會,他都將不惜一切嘗試!

她讓他放棄一切,因為她值得。

 

 

第六章

幾乎是一進入妖精森林的領域,費邇卡就感到了不對勁。

離週邊領域還有好一段路,可是他已經感覺到了空氣中仿佛有什麼東西,他說不清那是什麼,完全不成形狀,微弱,但確實存在地彌漫著,像尋找著什麼……

馬車在顛簸的石路上一路向前駛去,隨著距離的接近,那觸感越來越強烈,仿佛隨時可以化為實體,費邇卡身體因為這詭異的物事繃得緊緊的,身邊遲鈍的劍士們無知無覺地說笑,他們總是什麼忙也幫不上。

或許……只有他一個人感覺得到?那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在他的身側,越來越濃郁,在他一怔間,它們探進他的身體,然後像終於發現獵物般,緊緊纏住了他!

「你怎麼了,凱洛斯?」弗克爾斯說,注意到他蒼白的臉色。

費邇卡緩緩搖頭,他咬緊牙,他的靈魂本質確實被那些藤蔓般的東西緊緊纏繞著,像渾身張滿了牙齒,吞食所有它們纏上的東西!

他猛地抬起頭,死死盯著遠方,他感覺到了,在那遙遠的樹海中,有什麼巨大的東西隱藏著,他可以感覺到它強力的脈動……

「你怎麼了……」弗克爾斯叫道,法師死死盯著外面,像整個正午的太陽都集中在了他的眼睛裏,那麼的狂野,讓人害怕。他伸手去抓住,在碰到法師身體的一瞬間,火熱的溫度讓他幾乎把手縮回「天啊!你這是怎麼了,你身上溫度很高,是不是發燒了……」

費邇卡一把揮開他的手,可是燒得渾身酸軟讓他沒有力氣,越是接近那力量,身體就越發火熱,他仿佛聽到了血液咕嚕咕嚕冒泡的聲音!

「別碰我……」他說,想擋開那礙事的手,但弗克爾斯一用力,他便幾乎整個人倒在他懷裏,棕發男子緊摟著他,向傑林特大叫道「我們得快去找醫生,他很不對勁兒……」

「放開,你這白癡!」費邇卡大叫著,傑林特正在和車夫說話,聽到這話回過頭:「要麼我們回頭,要麼就得下車了,前面車子過不去。」

費邇卡用力扯開弗克爾斯的手,他正為那奇異的力量滿心焦急,這個動作用盡了全力竟然也掙開了。他艱難地跳下馬車,卻狼狽的跌倒地上,他咒駡了一聲,身體酸軟得厲害,難以控制。

他踉蹌地向前走了兩步「你這樣不行,至少讓我扶著你可以嗎?」弗克爾斯的聲音傳過來,但因為身體火熱聽起來有些失真。

「離我遠點兒!」費邇卡警告,傑林特看了這邊一眼,決定還是不插入這危險的爭鬥,老實地盡到劍士的本份好了。「這些路不大好走,我也摸不清……嗯,我們最好走慢點兒。」他說,拔出劍準備在前面開路,小路已經被野草和青苔佔據了。

 

「不超過十天前,有人通過這裏。」弗克爾斯觀察了一下草木的生長情況,心不在焉地說,一邊緊盯著費邇卡,他第一次看到這個總是動作輕柔的法師這麼踉蹌急切的步子。

「當然有人通過,弗卡羅就走過。」傑林特說。

它在叫我……費邇卡想,是的,我聽清楚了,樹林裏的東西在叫我過去!

從他上次來到現在,確實有某種東西被釋放出來,他不知道是不是弗卡羅的傑作,也不知道為什麼它單單找上他,但現在它正緊緊纏著他,用一種歡欣的脈動召喚他過去。

也許是找到了食物的歡欣?

他的血一向是上好的靶子,這種力量讓他在某方面相當方便,但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卻又極度麻煩。

「我覺得你也許需要有一個拿劍的人幫你把那樹枝砍開……」身後的傑林特小心地建議,話剛說完,他表情奇異地愣在那裏,他意識到自己砍開樹枝的動作根本追不上費邇卡的步子,可法師現在衣衫齊整,半絲沒有在樹林裏趕路的樣子。

「不用浪費時間!」費邇卡不耐煩地說「它們自己會讓開。」

傑林特還沒有反應過來,那個人已經消失在茂密的樹林叢中。

「是我看錯了嗎,那些樹……」他結結巴巴地說「確實沒有劃破他的衣服對嗎?他明明川著長袍……」

「見鬼!你是說這樹林有問題!?」弗克爾斯大叫著,加快腳步去追費邇卡。這森林很不對勁兒,一切都像有生命般盯著他們,這讓他很不舒服。而現在更糟糕的是,它們的目標是費邇卡,而他絕不允許他受到傷害!即使……他的關心對他是毫無意義的。

傑林特跟在後面,擰眉思考。「確實有麻煩。」他喃喃地說,他越是往前走就越是感到詭異,因為即使剛才那些枝條的移動是幻覺,他也沒辦法解釋從沒來過這裏的凱洛斯為何一點也沒迷路,像被磁石吸著一樣朝最中心走去的問題。

他轉過頭,一隻青色的蛇從上面吊下來,紅色的眼睛平視他的雙眼。傑林特吸了口氣,加快步伐趕上去,他可不想在這種鬼地方落單。

弗克爾斯緊跟著前面那抹人影,雖然對方走得很急,並且好像來過這裏上百次,但好在費邇卡的身體平衡能力確實不怎麼樣,所以他可以輕易跟上他。

「費邇卡,怎麼了?」他大叫著他的名字,從他的反應看上去似乎發生了什麼不尋常的事。

費邇卡突然停下來,弗克爾斯連忙跑過去,正要問什麼,卻發現他正表情古怪地看著自己的手腕,他順著看上去,感到心頭跳了一下,那裏被劃傷了,大概是哪棵荊條或樹枝的傑作,鮮血順著法師白皙的手腕滑下,落到地上,雖然作為劍士弗克爾斯經常看受傷場面,但不知為什麼,發生在這個人身上格外觸目驚心。

「你受傷了!」他叫道,下意識地去拉他的手,想要幫他包紮,費邇卡不耐煩地揮開他的手臂「看著」他說。

弗克爾斯停下來,不自覺地看著那人要他看的東西,他一愣,費邇卡的傷口……有些不對勁兒。雖然並不深,可是鮮血卻不斷滴下,像斷了線的珍珠毫無阻滯的趨勢,活像割斷了動脈。

法師皺眉「胃口倒是不小。」他說,把右手發放在腕上,默念了幾句咒語。

傑林特追過來時,看到的正是這一幕。

他先是愣了一下,他的魔法成績並不怎樣出色,但作為王儲還算見過些大場面,他確定費邇卡念的是一個上位的治療咒語,一個足以醫活瀕死者,而非治療一個小傷口的頂尖白魔法咒語。

接著,像預料中一樣,費邇卡的傷口綻開一道柔和的白色光線,並迅速擴散開來,那是梅莎柔斯神的輕觸,根據傑林特的經驗它至少該擴散出半徑三米的華麗法術圈,可是這次它的直徑還不到三釐米,像水暈一樣緩慢而艱難地暈開,像被週邊什麼堅硬的東西阻擋一般,傑林特長大眼睛,他清楚看到了那白光週邊竟有一圈淡淡的、透明的黑圈,像泥沼一樣緊緊束縛著它……

「天啊,這樹林裏果然有東西!」傑林特說,光明系的魔法讓它有一瞬間現出了形狀——包裹在治療之光周圍透明的黑暗!它在阻止白魔法力量的擴散!

「這是什麼!」費邇卡撒低呼,落在地上的鮮血竟然沒有消失,仍保持著剛離開體外時的圓珠形,像一粒粒血紅色的珍珠,然後驀然地變大,化成一團紅球消失在空氣中,仿佛剛才的事從來沒發生過似的。

白暈轉眼散去,袖珍度等於一個下位魔法師的練習咒語,但好歹達到了它的效用,費邇卡腕上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並且癒合得相當漂亮。

法師習慣性地舔去部分流出的血——他的血相當珍貴。弗克爾斯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這近乎挑逗的動作,他看到他唇角沾上的一抹豔紅,不自在地轉過臉去。

費邇卡露出一個微笑,他的眼睛亮得可怕。「走吧。」他說,大步向前走去。

 

內殼。

弗卡羅停下腳步。那面古牆上奇異的面孔發生了一點變化。它的唇角竟呈現一種異樣似鮮紅色,仿佛剛剛喝了血……

實際上它經常喝血,弗卡羅從來到這裏開始,每天要有活人的鮮血供應才能滿足,他帶這麼一支軍隊來就是做這個用的,全數的獻祭。現在,隨著蘇醒日期的加快,它的需求量越來越大,這讓他很愉快,它的形象在變得更加清晰,體形也在變大。

可是他剛才並沒有供奉鮮血,弗克爾斯想,但他感覺得到它的心情相當愉快,連自己都能感覺到那些許嗜血的興奮。

血跡像已往一樣慢慢隱去,只是比平時慢了不少,那看不出質料灰白色的石牆上,依然是胎兒模糊不清的線條。

 

慢慢接近中心區域,接著,遠遠地,他看到了叢林中隱現的藏青色帳篷,難於想像在這樣深的叢林中也會有軍隊駐紮,但為了力量人幹出什麼都不奇怪。

他們走進那片營地,在這一點上幾乎沒有遇到任何波折。「去告訴弗卡羅我歸隊了。」傑林特對第一個碰到的士兵說。後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看上去對傑林特並不怎麼熟悉,但對方駕輕就熟的口氣讓他也不好說什麼。「如果你不介意在這裏等一會的話,我就去告訴他。」他說,向營地裏頭走去,離開時還囑咐幾個士兵看好他們。

在這裏同樣被當成陌生人的還有「凱洛斯」,但只有弗克爾斯注意到了,大部分情況下,如果不是某些外界的強制提醒,費邇卡壓根把他的另外一個身份丟到九霄雲外去了。

費邇卡徑直走到一塊石頭上坐下,定了定依然激蕩不已的靈魂,雖然他足夠瘋狂,但他知道什麼情況下應該等待,等待會讓他得到更好的結果。

「這裏的時迪庫爾軍?」弗克爾斯湊近傑林特,小聲說。

後者點點頭「他才不捨得把他的親軍調來這裏呢,不過他竟然叫我來報到,說不定是因為我被拋棄了。」他擺出哀怨的表情。

弗克爾斯翻翻白眼,覺得這可能是弗卡羅做出的英明之舉,他轉頭去看法師,他依然坐在那裏,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息。接著,他的眼睛亮了一下。

弗克爾斯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他看到了那個高大的黑髮男人,他正從營地走過來,和上次看到他時並沒有什麼變化,只是摘去了眼罩,弗克爾斯注意到他那只眼睛是純粹的金黃色。

他看是看了傑林特,沖他懶洋洋地點了一下頭「去領你的帳篷,艾菲斯,晚一點我有事和你商量。」他異色的雙眼瞟過弗克爾斯,微微揚了揚眉毛。

接著,他看到了凱洛斯。

如果不是他坐得太靠近他該第一眼看到他,那個人的俊美像副聖殿裏的騎士畫一樣標準,金髮燦爛得像準備把整個黑森林照亮,那雙眼珠是上等的藍寶石,純淨得沒有一絲瑕疵。他太熟悉那美麗了,比如他無數次在床上品味過。

還真有些想他,他微笑,乾脆地忽略弗克爾斯——到了這個鳥不拉屎的鬼地方料他也翻不出多大的浪——徑直走向凱洛斯。

「你真是越發迷人了,親愛的」他柔聲說「這次你活著比你的屍體更讓我開心。」

金髮男子抬起頭,他的眼神讓弗卡羅愣了一下,雖然仍然笑得不著聲色,可對面人流露出的渴望與專注讓人很不舒服,他條件反射地去直視,他不允許自己在任何人面前有所示弱。

金髮男子慢慢站起來,平視他,放柔聲音「自從分手開始,我每一天,都在思念你。」他伸出手,指尖觸碰到他金眸的眼瞼「漂亮的聖獸,簡直是朝思暮想……」

弗卡羅有些危險地眯起眼睛,他熟悉凱洛斯的一切,從他的單純到他的狠毒,可這幾個月他的變化太大了,他從不知道他的目光可以呈現出如此黑暗,某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彌漫了出來,仿佛面對天敵的戰慄……

他無意識地躲開他的觸碰,反應過來後他立刻後悔起了這樣的懼怕1

他突然湊近他,輕佻地扣住他的下巴,挑釁地微笑「你這次來,是準備幫助我嗎,親愛的?真是個體貼的好情人。」

「為了你,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金髮男子用近乎癡迷的眼神看著他,那種溫柔的語調不知為何讓弗卡羅極不舒服,他也說不清為什麼,他喜歡乖巧的寵物,而凱洛斯的話來說應該沒有任何問題。

也許是因為他的眼神,太過強勢了。

傑林特失望地歎口氣「想不到他們的關係依然這麼好,我還以為有情人吵架可看呢,在這可怕的硝煙彌漫的戰場,還有什麼比與愛情相關的好戲——比如分手和通姦——更能讓人消遣呢。」

他打了個呵欠「我要睡覺了,我想不用替凱洛斯安排營帳了,他住到弗卡羅那裏就行了。」他說完,眼角無意間捕捉到弗克爾斯緊盯著一對情人的複雜眼神,同情地拍拍表哥的肩膀,「你看,老兄,單相思和分手一樣是人生的經歷之一,你該做的就是保持愉快的心情等他們倆分手,然後你就有機會了……」

發覺弗克爾斯沒有在聽他的話,他無趣地聳聳肩「果然我不該指望不解風情的軍人懂得我的幽默,要知道打打殺殺對想像力損傷很大。」他又打了個呵欠,決定還是回去睡覺,昨天守了一夜。

他的身後,弗克爾斯六神無主地看著弗卡羅和費邇卡互訴衷情,直到不忍心的傑林特又轉回來,把他拽離現場。

「行啦,行啦,表哥,你該笑一笑。」營房裏,傑林特很夠義氣的安慰他的朋友「你的臉色比財政大臣每月看到我的帳單時還糟糕。」

「他到底在想什麼?」弗克爾斯說,看上去有點不知所措,他清楚費邇卡的冷酷與邪惡,卻也不得不承認他對弗卡羅異樣的執著。

「如果你知道他所有的想法,你肯定就不會喜歡他了。」傑林特說,一邊吃著從廚房順手牽來的果脯。「因為不具備未知屬性的東西沒有任何可留戀之處。」

他把一顆果脯丟給他,那東西彈到牆上,然後無人問津地滾了下來,傑林特歎了口氣。

「我百分之九十九確定弗卡羅在利用他,剩下百分之一是禮貌性保留。但那和我們一點關係也沒有,因為他們是情人,而咱們不是治安官,愛情雖然是世界上最缺乏隱私權的存在,可卻也是最隱秘的事啦,不是當事人是無法瞭解哪怕一丁點兒的。」

「不。」弗克爾斯說「費……我是說凱洛斯,我從未覺得他會愛上什麼人,一點也不曾懷疑過。」

只是,無論多麼渴望,有些東西註定不是你的,如果強求,便只會痛苦。

也許傑林特說得沒錯,他該去拯救能拯救的人,他的人生註定是另一種,他的快樂和責任都在這裏,他並沒有足夠強勢的羽翼足以抓住費邇卡的發梢。

他只是無法控制自己的眼神。

「如果你從不曾懷疑,你這副愁雲慘霧的樣子是想幹嘛」傑林特說「很明顯你心理不平衡,因為他對團長甜言蜜語,而見到你的臉就露出想劈一道雷到你腦袋上的表情來!好吧,我來安慰你一下,你的戀愛其實談得比凱洛斯還聰明那麼一點兒……」

他咬著乾果「那個人,愛得沒剩下一點兒尊嚴,他在我面前大喊大叫,罵弗卡羅是個雜種——雖然他本來就是的——他告訴我他愛弗卡羅的理由是那人擁有他無法擁有的一切,他也希望像他那樣冷酷陰狠,有領導能力,可他做不到,他的殘忍太孩子氣了。如果那樣一個男人肯愛他,他不介意當墊腳石,因為『愛情總會有矛盾』我告訴他那個人從來不愛他,他卻說『我知道』。」

他哼了一聲,枕著手臂躺在床上「他有時腦袋清醒的很,只是他從不想讓自己清醒。」他閉上眼睛,他的絕望曾經很吸引他。但現在的凱洛斯變成了這個樣子……他回憶起剛才弗克爾斯的話:他不會愛上任何人。

他變得有些像弗卡羅,注意力全然集中在愛情以外的野心上,那是某種骨子裏的氣質的變化,他的臉龐俊美如昔,卻全然不見曾經的稚氣與迷茫。

「是嗎?」弗克爾斯說,尋找記憶裏那個模糊的影子「凱洛斯就是這個樣子,他永遠處理不好那麼矛盾,而且總會選擇糟糕的那個,不知道是愚蠢還是天分。」

「現在他像變了個人。」傑林特說「我不知道他想要什麼,以前他是那麼清澈明瞭啊。」

「其實,也許並不那麼難以猜測」棕發男人喃喃地說「因為他永遠只想一樣東西……」

他的摯愛,唯有那一個而已。

 

 

第七章

營地外,獵人和獵物繼續調情。

弗卡羅輕佻地挑起費邇卡的一縷金髮,放在唇邊輕吻,他湊近他的耳畔,柔聲說「那麼,你沒有死,親愛的,告訴我你怎麼活下來的?」

「一個小意外。」懷中的男人說,身邊彌漫著魔力的氣味,法師的本能讓他心跳加速,激動不已。

「什麼意外?」弗卡羅問。

「一個死靈魔法,我不覺得你會明白。」費邇卡不耐煩地說,但身側「藥材」的氣味讓他的心情還不至於太糟。「你在幹什麼,弗卡羅,我從很遠就嗅到了……迷人又可怕的香味。「

「我只想知道,你為什麼不乖乖死掉呢?「弗卡羅柔聲說,聲音毫無感情。

「我告訴過你,漂亮的聖獸,你走到天涯海角我都會找到你,因為你是我的。「法師說,他可以感到那緊貼著他的軀體內部,強力躍動的心臟伴隨著魔力的脈動,讓他幸福不已!

弗卡羅的瞳孔猛地收縮,一把揪住他的頭髮,湊近他的臉龐「別叫我聖獸!」

費邇卡微笑,這確實是發自內心的微笑,沒有任何譏誚與殘忍,當他真心愉快時,那笑容溫柔得讓人心悸。他伸出手,輕輕撫摸弗卡羅的頭髮,他的發絲很長,他放在手中慢慢把玩。

「如果你不喜歡的話」他說:「我什麼都聽你的。」

弗卡羅眼神複雜地看著他,然後突然抬起他的下巴,兇猛地攫住他的唇。他的動作就像是想把他咬碎吞掉……費邇卡皺起眉,閉嘴,迪安!他在心靈魔法裏斥退另一個憤怒的聲音——顯然他嗅到了喜歡的氣味,他從沒有和人分東西的習慣,何況是這麼好的東西。

他再次不著聲色壓下血液中沸騰的感覺,這裏還有另外一個東西……那隱藏在空間深處的強大脈動,它在熱烈地渴望著著自己的血肉。像自己如此的渴望弗卡羅。

那傢伙竟然想把那樣的力量據為己有?他不屑地想。當然,他知道他富有野心,可是這個人真的以為憑聖獸的力量就能控制它嗎?不,溢散在外的只是微小的一部分,那通往另外一個空間無底深井裏的力量,到底有多少誰也不知道,他感覺到的,只是冰上小小的一角。

「那東西是什麼?」熱吻結束後,他不易不饒地問。

身邊的男人迅速眯起眼睛,警惕地盯著他「那不重要」他說「只是某種獵取力量的方法罷了。」

「我並不想分你的好處,但也不希望受到連累。」法師做出無害的樣子「你知道,混沌之初時誕生的可不只幾個主神,其他的傢伙只是離開了,但並不是徹底消失,希望你不要踢到最硬的那顆石頭。它可不會受到有恩報恩的人類道德觀影響,也就是說它不會聽到的指派。」

如果碰到一個主神層級的,那可有他受的了。

弗卡羅看了他一會兒,表情慢慢放鬆下來,露出溫柔的笑意。「不,我探索的只是遠古殘留下來的一些東西,並不那麼強大,控制得了。」他說「別擔心,我總會做成我希望的事——因為得到任何好處都要代價,而我可以為力量付出無限的代價!」

他的眼中有赤裸的野心和不可逆轉的堅決。

從某個角度來說我並不討厭這個人,費邇卡想,但我不會介意把他拿去為那強大的魔力獻祭,因為我是他的同類。太愚蠢的人只能當犧牲品,因為他甚至不明白他真正招惹的是什麼。

「你在做類似遊吟詩人口中喚醒大魔王的舉動,當然力量總歸是要被叫醒的。」費邇卡說「你有什麼方法?」

「無論什麼船都需要舵手。」弗卡羅笑起來「只要你懂得掌控。」

「掌控?」法師柔聲說。你掌控得了?他在心裏冷哼。他伸手摘下一片木犀葉,在手中揉碎。弗卡羅愣了一下,那本應是綠色的汁液,竟然呈現出一片紅色,染紅了他白皙的指尖,像溢出的血。

費邇卡丟掉手中的碎葉「『我是一草一木,一風一水,我是一切』……它已經來了,弗卡羅,你該知道那是什麼,你有把握嗎?」他背出《光明書?中的臺詞,並不看他。

「它已經相當古老了,現在看來它比我想像的要厲害一點,但現在至少說明它離蘇醒之日已近在眼前。」弗卡羅說。盯著另一人被紅色汁液染紅的手指,意識到也許和他談論一下對自己有些好處。「過久的放逐已經腐蝕盡了它的意識,只;留下力量,或許還包括少量的記憶,我只要擁有足夠的意志力便能取得控制權!也許並不容易,但我想我能主宰它,不是嗎?」他把玩著身邊人的手指,放柔聲音。

費邇卡在心中冷哼一聲,這個人真是白癡得夠徹底——血肉之軀不可能得到神詆的力量,這是造物規則——除非你取而代之,換句話說,就是「封神」

但規則中又有另一種平衡,即既然這只不知名的魔神已被自然淘汰,久說明已經沒有人可以「成為它」了。

簡單地說,規則不允許人類取用它的力量——當然如果弗卡羅只是毫無野心地想要一丁點他無話可說——這可真是劍士的一貫作風,做事毫不顧忌常識。

「你會成功的。」他心不在焉地說,然後看著弗卡羅露出滿意的笑容。

他可沒興趣管他那肯定不會成功的結果。

他渴望的遠比這個人更多,他的野心也更加巨大。

「我能去看看嗎?」費邇卡問,弗卡羅沉吟一下,點了點頭。法師沈默地在那人身後,唇角緩緩扯出一個笑意「規則」並不是無法打破,它有自己的漏洞,只要你足夠聰明。

在此之前,他得藏好自己的野心,他還需要再觀察。毫無準備的冒險是弗卡羅的錯誤,那麼他便註定成為另外一個人的踏腳石,他可不能犯同樣的錯誤。

古老的石牆已近在眼前,看上去殘破不堪,倒是有些像某個神殿廢墟處的殘壁。費邇卡眯起眼睛,打量那之上自然呈現的胚胎,遠古的魔力將通過這裏回到人間,它已被放逐了億萬年,一想到隱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知識和力量就讓他興奮得發抖。

「它自然呈現了這麼個東西,」弗卡羅說「我猜測這胎兒也許代表了它力量壯大的程度……」

「顯然你的魔法棵成績並不值得驕傲。」費邇卡故作驚訝地說「胎兒是『門』的意思,古魔法裏代表著從生到死,從一個世界到另外一個世界的門的標記,你是不是騎士小說看多了?」

弗卡羅的臉色冷了一下,隨即又放鬆下來「是嗎,凱洛斯,你變聰明了,你從哪里制度這些事的,嗯?我可不覺得每個人都知道這種事。」

費邇卡看了他一眼,意外於這個人如此小氣,但他並不準備和他攤牌,凱洛斯的身份可以給他極大的方便。「當然是從書上,肯定不是從那些愚蠢的小說裏。」他說。

弗卡羅還是滿臉疑惑,雖然他更常使用劍——因為他覺得那更有利於他達成目標——可是另一半的聖獸血統可以證明他不是魔法白癡,他可不覺得一個初學魔法的人法術知識會在短時間內達到如此水平,魔法不是朝夕之功,而需要長時間的積累,而他可以確定,他所認識的凱洛斯,魔法應該一直停留在連常識都缺乏的水平上。

不是嗎,這傢伙甚至以為那個死靈法師是幽靈,連灰袍者和不死者都分不清……他怔在那裏,一個念頭溜過他的大腦,快得他幾乎抓不住它!

那個精通死靈法術的上位法師!

他曾答應把凱洛斯的靈魂付給他當報酬,但他最後殺了他,那件事讓他有好幾天都有些心神不寧,畢竟死靈法師是和亡界接觸最多,花招最多的一個行業!

他打量著眼前的金髮男子,是不是那個法師搞了什麼鬼?這些天他的變化太大,這想法讓他覺得那熟悉的臉有些陌生起來。

他迅速鎮定下自己的心情,現在不是表現疑惑的好時候「你知道,親愛的,有些事我並不關心,我只在意結果……」他使用視線細細掃過他的臉孔。「你曾說會為我付出一切,那,現在呢?」他試探這問。

「你要我做什麼?」對面的人說。

「我需要一個先遣者,」弗卡羅說「必須有人先進去,取得它的信任……」

「它意見沒有意識了,你的謊話說得一點也沒有水平。」他的情人輕輕笑了「必須要有人世間的生物先進去,不為信任,而是要以人類的血引領你進入時的腳步,不是嗎?」

他聳聳肩,語氣平靜。「你要祭品。」

弗卡羅的眼神迅速冷下來。「你會去嗎,凱洛斯?」他說。

法師看著他,不明白被拆穿之後,這個人怎麼還能問得如此理所當然。「不,你憑什麼覺得我會為此送命。」他說。

「雖然時祭品,但並不代表會送命。」弗卡羅說「你只要能順利到達他的中心意識——當然我相信你能對付一路那些小陷阱,這古老的魔神已經沒有什麼力量了,我並非找不到別的祭品,但我只信任你,我也只願和你共用那偉大的力量!」

「因為聖凱提卡蘭家血統豐富的養份更值得信任。」費邇卡說「一個軀體內不可能存在兩個意識,而入侵者總是處於劣勢,你真的以為我會蠢到相信自己能戰勝一個魔神的靈魂?還是以為你懂得催眠術?」

他看著費邇卡孤疑又冰冷的眼神,像是已經起了疑心。難道凱洛斯真是各蠢到連送死也會去的傢伙?費邇卡想,他可不想模仿到他這個地步,也許我該現在就殺了他,他忖想,用特製的草藥保管他的屍體——這次可是他先找到,沒有迪安的事。雖然這麼快動手著實有點捨不得……

一滴水落了下來,兩人抬起頭,雨水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越來越大,這附近高大的喬木已經不多了,雖然遠處參天大樹仍陰霾著這片土地,但暴雨轉眼籠罩了一切。

費邇卡正準備去躲雨,他最後無意識地看了眼石牆,正看到滴滴雨水滴落在古老的石牆上,留下道道紋路,他一怔,快步跑回去,修長的手指撫過雨水打濕的石壁。

痕跡。它們看上去不太明顯,像石頭自內部碎裂過再拼起來般,淺黑色的裂痕,佈滿了石牆的四周,而那個胎兒,赫然事由現眼的裂痕拼組而成的!

「秘密之石……」法師吸了口氣,想不到竟然在這個地方看到太古時期保留秘密的天然魔法石!

他撫過冰冷的石壁,觸手之處十分光滑,可是他知道每一個裂縫中,都有一個隱形符字深深嵌了進去。

他轉過頭,俊秀的臉上緩緩露出一個笑容「也許這是各不錯的賭博,費邇卡」他柔聲說「我會成為你需要的祭品進入另一個領域。」

他眼中的光芒讓弗卡羅愣了一下「是什麼讓你改變了主意?我不相信那是因為你愛我。」他說,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為什麼不那麼想。」費邇卡說,站起身「而且你不是說不會有生命危險嗎?」

弗卡羅思量他話語的真實度,沒錯,有時候他覺得他完全是另外一個人,他比凱洛斯聰明好幾倍,雖然同樣都有瘋狂的氣質,但後者的瘋狂因為脆弱,而眼前的他,卻是因為極度的強勢。

可是他卻又總是做出他不能理解的舉動,比如他現在竟答應為他去送死……是的,他在讓他去送死,這旅程根本沒有半點活著回來的可能。

他沒理由不接受這樣的獻祭,他本來希望艾菲斯去做這件事,畢竟那個人足夠聰明和富有力量,魔神想必會滿意這個祭品,從而為他開啟那條血路,但凱洛斯是更好的人選,因為他流著聖凱提卡蘭王的血脈。

他看著他,雨水把眼前男人的長髮淋得濕漉漉的,變成了一種深棕色,在那之下的臉色更顯得蒼白,他曾和這個人翻雲覆雨,被他所深愛……他突然有一種親吻他,讓他蒼白的面孔染上紅暈的衝動,於是上前一步,用力吻住他的唇。

那個人並沒有反抗,弗卡羅深深的親吻他,捕捉他意外有些生澀的舌,這讓他興奮起來。他並沒有看到懷中的人眼中沒有任何沉醉之色,只有那雙藍眸,亮得可怕。

實際上,秘密之石還有另一個名字,叫做封印之石。因為它在另一個傳說中是封印之用,很久以前,一個優秀的法師建造了這塊石牆,他必然用它隱藏了什麼秘密,封印了什麼東西。

封印和解謎的鑰匙是同一個,它們存在於這塊秘密之石之內,在封印複雜的咒符之間隱藏。

根據記載,大陸只有一個神詆的殿堂擁有一塊秘密之石:溫塔。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關於祂的一切已喪失在太古遙遠的時光裏,而且那本就是一個已喪失了封號與力量的古老存在。

祂的靈魂早已消散,據說是黑暗之神塞普洛斯的傑作。

太古神祇們即使毀滅,餘下的本能也總是和那些微的靈魂本質摻雜在一起,而當一個神擁有哪怕只接近於爬蟲類般微弱的靈魂時,祂的王座上都已經有了主人,你永遠不可能在一個神的領域裏打敗祂,坐上祂的寶座。

但溫塔並不如此,據說塞普洛斯用一種極為巧妙和殘忍的方法徹底消弭了祂的靈魂,所以,祂的靈魂之殿,是空的。

如果自己作為祭品進入,他將首先對祂對血肉渴望的「本能」,而如果他能到達已成為空殼的意識之殿,而並不迷失,他便能徹底接管祂的一切,也許規則上他不能封神,但卻可以得到溫塔所有的記憶!

那遠古積累的無數關於魔法,歷史的知識!他興奮得渾身發抖,重要的並不是得到後的通天徹地只能,只是……那些知識!得到那些知識本身,觸摸這世界的奧妙,那種讓人越發清醒又越發狂熱的東西……

他根本沒有在意另外一個人越發興奮的深吻和撫摸自己身體的動作,他因為興奮而有些顫抖,腦袋裏迅速盤算著下一步的棋要如何進行。

胸前幾頁暗黑界法術的手抄紙像擁有溫度一樣讓他渾身發熱——那是幾頁他始終看不明白所以隨手帶出的關於解密的紙,想不到現在竟然能派上用場!

弗卡羅那傻瓜什麼也幹不了,他甚至沒有真正解開最重要的那道封印,沒關係,我會說明他,弗卡羅想,毫不為人所知地幫他把那嗜血魔神的力量釋放出來。

這時他突然意識到有些不對勁兒,身體的某個地方……他回過神來,發現現在的姿勢非常糟糕,弗卡羅緊擁著他,他的手順著他的斗篷探進來,滑到他的小腹,繼續向下。

他條件反射地退了一步,躲開那只手。

「怎麼了,凱洛斯,這裏並沒有人。」聖獸說「我以為你的身體已經很渴望我了。」

雨已經停了,那人露出一個微微帶著邪氣和色情的笑容「把那斗篷脫了吧,都濕透了。我也改換件衣服。」

雖然這會兒費邇卡並不怎麼想脫衣服。考慮到大部分法師都會隨身攜帶施法藥材,所有法師用的斗篷都是防水的,因此他裏面的袍子也還是幹的,脫斗篷也確實舒服一點。

弗卡羅突然僵在那裏,定定地盯著他的袍子,異色的雙眸閃現著極度厭惡與某些更為複雜的情愫「灰袍……」他喃喃地說「你怎麼披上了這麼噁心的顏色!死靈法師!你犯不著開如此該死的玩笑……」

費邇卡看了他一眼,對這種反應他見怪不怪「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去休息一下。」他說,他從不喜歡趕路,而在此之前他已經走了差不多三天。

「如果我是你,就最好換下這件衣服。」弗卡羅冷森森地說「在這裏的偶師正軌的滴堀爾軍人,它們對死靈法師可沒什麼好感,即使你長著救世主的臉。」

「我對將死之人的想法不感興趣。」費邇卡淡淡地說。

「果然,你都知道。是的,他們都是我的祭品,為了最大程度喚醒這沉睡的力量。」弗卡羅說「但親愛的,我覺得你太過聰明了這點,告訴我,為什麼穿著法師袍?是不是那個死靈法師……費邇卡•狄斯唯爾的關係?」

「據說記住死法師的姓名會帶來厄運,但我剛剛相反……」他用一種讓人起雞皮疙瘩的溫柔聲調道「我會記住每一個死在我手中的法師的名字,做帶來好運的戰利品,細細回味。」

「哦。你的愛好很特別。」費邇卡毫不感興趣的說,很高興那人現在一點「性致」也沒有了。「我希望我的帳篷能收拾得乾淨一點,還有在這之前我得洗個澡。」

弗卡羅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凱洛斯,你的袍子讓我很不舒服。」

費邇卡扯回自己的手,他很不喜歡弗卡羅這種動手的習慣。「我這輩子還沒讓誰舒服過。「他冷淡地說,轉身離去,好一會兒都感到背後針刺似的視線。

 

 

第八章

可事情並沒有那麼善了,當費邇卡去採集了一下解開顯現秘密之石咒符所需的調配藥材,走回營帳時,發現弗卡羅正坐在那裏。

他回頭看了看方位,以確定自己沒有走錯地方,剛才指路的士兵確實說他該住在這裏。那麼現在唯一的解釋就是弗卡羅走錯地方。

「你有什麼事?」他問黑髮的男人。

弗卡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覺得我待在自己的營帳幹嘛?」他說「你站在那裏幹什麼,過來,親愛的,我們經常待在一個營帳裏過夜。」

費邇卡遲疑了兩秒,不確定這是否是弗卡羅對凱洛斯「犧牲」的慰勞什麼的,但他並不想和這麼個危險傢伙一起過夜——除卻對方優秀的藥用價值,他絲毫沒有接近這個人的欲望。

「我想一個人待著。」費邇卡說「我有些工作要準備。」

「你不需要辦任何事,親愛的。」弗卡羅柔聲說「你只要過來就行了。」

費邇卡轉身走出去,他可不想和這個人窮蘑菇,他可以看到他眼中的欲望。而他還要調製藥劑——還好妖精森林從來不缺藥材。可弗卡羅並不打算就這麼結束,他上前兩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我得和你談談,凱洛斯。」

費邇卡實在不覺得他和這個人什麼好談的,也不覺得這個男人懂得溝通,但他仍耐著性子轉過頭,畢竟祂他還用得著他。「什麼事?」他用略帶不耐煩的語調。

「我一直很喜歡你,雖然還不到勝於一切的地步,但我並不厭惡你。換下那身袍子,你不能成為一個死靈法師,我不管你以前是不是。」

「你就是要說這個?」費邇卡說「很多人和我說過類似的話,因為這太愚蠢所以我從不回答,所以這次也是一樣。」他皺眉,弗卡羅攥的他手腕很痛,他考慮要不要使用法術。

「雖然我從不覺得你是什麼好人,但你也不需要變成那麼邪惡的東西。」黑髮男人冷森森地說「我發過誓不放過任何一個死靈法師,你也不會成為例外」

費邇卡笑起來「真遺憾,上次要殺你的那個精靈法師還活得好好的,也許當時你瞎了沒看到他?」

他看到弗卡羅氣的臉色發青的樣子,他知道這樣的挑釁不是什麼好主意,但這是長年來與大部分人對抗時的條件反射。

他當然知道為什麼迪安活著,因為弗卡羅殺不了他。後者的劍法以及與生俱來的魔力足以幹掉大部分他看不順眼的人,可是迪安可不是那大部分人之一,這個血液同樣流著魔力的暗精靈是個法術的天才,如果他不是那麼缺乏審美觀的話,他可能會更有趣一點,但也許就是這種純粹追求力量的作風,讓他的法力大得有點嚇人。

——不是每一個人這輩子都有機會碰到極上位的死靈法師,這個男人比較不幸,一次就碰到兩個。

 

「我會殺了他,不管花多少時間。」那個男人陰森森地說,費邇卡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驚訝於這種唯利益至上的人也會去幹吃力不討好的事,以及發出這種毫無必要亦無用處的誓言。

「是你的母親,對嗎,弗卡羅。」費邇卡說「某只聖獸,她被死靈法師拿去煉藥了,然後你準備幫她報仇?」——從弗卡羅渴望迪庫爾的王位這點看來,他應該是父親一方屬於王室,迪庫爾在這方面相當保守。

他看到對面人猛地冷下他的眼睛,以及腕上加大的力道,估計自己猜的八九不離十。

「真是白爛的劇目,異族的孩子,王室的私生子,受盡欺淩什麼的」法師毫無同情心地說「你那只眼睛應該讓你在人類中吃盡苦頭,聖獸可不是什麼好名聲的種族。那些死靈法師大概是唯一對你感興趣的人了……」

他沒有說完,弗卡羅一把抓住他的前襟,力量大得像要把他撕裂,他藍色的眼睛平靜地直視他,毫無情緒,直到那個人慢慢放開他。

「你是誰?」弗卡羅說。

「一個毫無興趣和你待在同一個營帳裏的人。」費邇卡冷冷地說,一把扯開他的手,走出去。

他現在並不怎麼想和弗卡羅過不去,但也沒有到要和他上床以求平安的地步,如果必要,他不介意得罪他,反正很快就要結束了。

他找了個清淨的地方,細細配製手中的草藥,他可不想管弗卡羅正在進行什麼樣的心理活動——猜測或鬥爭,但費邇卡覺得那都不足以打破他獲得統治大陸力量的野心。

對於自己,他肯定查不出什麼,因為這件事本就不是能從調查或推理中確認的類型。只要封印解開,到時他除了把自己送上祭台外無法可想,再退一步想,要了問題人物本人的命不是解決疑問的最好方式嗎。所以他並不擔心弗卡羅反悔。

他小心地計算著草藥的重量,那是解開秘密之石封印的第一步。

 

夜色清冷,剛才又下了陣雨,水珠從翠綠的葉片上滾落,不時發出一聲輕響,空氣清寒而新鮮。

費邇卡走過樹叢,雖然已經被開闢出道路,可仍弄得他狼狽不堪,袍上沾了不少雨水。他用睡眠法術讓兩個守衛沉沉睡去,然後悄無聲息地走到那面古老的石壁之前。

雖然溫塔還沒被真正釋放,強力的封印經過億萬年仍然孜孜不倦地發揮著作用。他並不難猜測釋放之後會發生什麼,它的觸角會吞咽所有溫熱的血肉,神祇與妖魔在遠古時代並沒有多大區別。

 

他把瓶中的藥粉全倒在右手上,那是一種淡紅的色彩,然後把手用力按上冰冷的牆壁。輕輕念出咒語。

月色下,無數細小的字母像線蟲一眼從石壁內部呈現出來,密密麻麻地佈滿所空間。費邇卡露出滿意的微笑,收回手,上面沾著的藥粉已經一點不剩,他湊過去,借著月光細細研究上面的符字。

這將是一個艱難的過程,他得從這無數的古咒語中,像做算術一樣找出一個解答——打開封印的鑰匙。

月亮漸漸偏斜,一絲笑容爬上法師俊秀的面孔,找到了,只要找到一絲不諧和,剩下的便能借之順利推衍而出。

他從腰間拿出另一個小瓶,這次倒出的卻是輕水——那可不是什麼奇怪的藥水,只是剛剛落下的雨水罷了。

他將沾濕的手掌無比小心地,緩慢地落在胎兒的面前,他不能允許有一個字母的錯位,拇指越過了它的臉孔,其他的部分則蓋住它面前的符字,遮住一個巴掌大的咒符空間。

符字們透出淡淡的光亮,除卻了他遮住的那一部分後,其他的部分變成可另一個體系,開始運轉!

他的收下,透明的液體緩慢地流動起來,不仔細根本看不到月光照耀下的細細光線,它們越流越快,費邇卡可以感到掌心的熱度,像是放了一個火焰球一樣。

好一會兒,他慢慢收回手。

他按過的地方,那片手掌內的咒語已經不見了。

封印符咒徹底變成了另一種東西,有了全新的排列方式,不過這次它是以另一種分解方式開始流動。打開的鑰匙已經找到了。

一道淡紅色的光芒慢慢從他的掌印中透出,那片牆壁變成了上等的紅玉,那片紅迅速擴大,把整塊石頭都變化成了另一種物質。深深的紅光從深處透出,像地獄深處不祥的眼睛。

溫塔要復活了,他已解開了封印,很快,這裏所有的冒犯者,都將成為它的祭品。

「你在幹嘛?」一個聲音說,費邇卡轉過頭,傑林特站在那裏,黑色的眼睛警戒地看著他。

「幫弗卡羅的忙。」費邇卡淡淡地說,站起來,他的工作已經完成,接下來只要坐收成果就行了。

「哦,我在失眠。」傑林特笑笑,黑眸依然冷冰冰的。他本來按指示去找弗卡羅。卻被他用一些奇怪的話給打發了出來,毫無頭緒的事件讓他難以入睡,便忙裏偷閒四處散步。

「我對你在搞什麼鬼沒什麼興趣,不過你得知道,總歸要有勝率才叫賭博,弗卡羅的情況更適合叫發瘋。」他說,這個金髮美人總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那雙全然看不透深處的藍眼睛,讓他感到一股子神秘和不祥的氣息。

「並非不能成功。」費邇卡說。

「理論上不可能,但是你冒了出來,如果我說直覺可能會被覺得很蠢,但是直覺就是告訴我你是個異數。

傑林特盯著他「你只是個劍士,消失幾個月後,突然變成了一個有高深魔力的法師,這根本不可能!這世界的規則環環相扣,沒有任何疏漏,但你的存在打破了不該打破的東西,你不能……」

「真遺憾,我不是某個神祇的使者,我有自己想要的東西,沒無聊到特地花時間來陪你們玩遊戲。」費邇卡冷淡地說。

傑林特緊盯著他「我沒說你是神祇使者什麼的!這個大陸只有一個『帶來神意的使者』……」

「你怎麼想的,和我沒關係。」費邇卡轉身離開,丟下一句話。「一切就要結束了。」

傑林特冷了一下,大叫道「等一下,凱洛斯,你不是凱洛斯吧!」

法師停也沒停,他沒有說話,踏著清寒的雨水,消失在黑暗之中。

一切就要結束了……傑林特想,在心中重複法師說過的話,他相信「規則」超越平衡的力量如果出現,必然有另一種力量會與之相克,如同鬼屍骷髏與光明的救世主,而如果弗卡羅不小心成了傳說中的「大魔頭」自然會有別的力量出現對付他……

也許凱洛斯就是那個異數?他這麼想著。還是回去睡覺吧,最糟不過是變回勇者鬥惡龍的時代嘛,而斷然不可能出現一個人淩駕一切的局面。

 

費邇卡回到自己的營帳,這裏相當簡潔,雖然他不大喜歡打地鋪,可是是要能不合弗卡羅住在一起,住哪里都無所謂,那傢伙現在看他的眼神像在看某個殺了他全家的仇人。

他打開書,接下來他需要的就是等待,直到溫塔意識到自己被釋放,並舒展開它沉睡了億萬年的手腳。

他並不怎麼喜歡傑林特,也絲毫不想招惹她,她眼中屬於政客的精明與冷酷讓他厭惡,那不是他世界裏存在的東西,這些天來,他手中練劍磨成的繭子已經淡去,變成法師特有的柔軟雙手,這具身體以前繁複不堪的利益關係讓人心煩,但如果有好處他也不介意加以利用。

只要清楚知道自己是誰就行。清楚地知道什麼,以及怎麼得到。

他低下頭,卷軸中的魔法符字快把他吸引向另一個世界,只有發自內心的平靜,和仿佛延伸到無盡的空間。

天亮的時候,費邇卡抬起頭,他從下半夜就聽到林子裏飛起走獸逃走的聲音,它們遠比人類敏銳,效果已經出現了。

這時,他聽到外面傳來一聲淒厲的尖叫,劃破沉窒的空間,接著是一陣陣驚呼和嘈雜的腳步聲。

「這。這是什麼東西!」

「人,是個人!他死了!見鬼,怎麼會死成這個樣子……」

「魔物,一定有魔物!」有人尖叫「是魔物把他吸幹了!」

嘔吐的聲音,恐懼私語的聲音。

想不到這麼快,法師放下書站起來,他該行動,他並不是懂得憐憫的人,但他不想像弗卡羅一樣無意義地殺死無辜者,對他來說,唯一不能原諒的既不是殺戮也不是貪婪,而是浪費。

又是一聲驚呼。

「這裏,這裏也有……」

「我們……是觸怒了神祇嗎?……」

「是魔物!」

一個棕發男人一把掀起布簾沖了進來,他的臉色更加蒼白,簡直有些發青了。他瞪著他,法師站在桌邊,手邊仍放著書,這些天他都沒敢去找他,實際上他的猜測是對的,法師一如既往地坐在那裏看書,他總在那裏看書,像很久以前看到的那樣寧靜,滿足,仿佛天下太平!

當然,外面的人全死光了和他有什麼關係,他是個法師,沒有信仰,離經叛道,弗克爾斯嘲諷地想,他愛他堅強地自行其事,卻也為此咬牙切齒。

他瞪著他「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法師挑眉「你見過魔法復活不需要祭品的嗎?我以為你看過很騎士小說。」

弗克爾斯粗暴地一把拽住他的衣襟,大吼道:「是你幹的對吧!你該去看看,那些人死得多慘!」

他想起之前那些士兵的屍體,實際上已經很難確定它們曾經是個人了,它們的體液一絲不剩,外表乾枯得如同樹皮,渾身是一種稀釋了鮮血般的紅——他剖開身體查看過,不只是外表,連內臟骨髓都變成了淺紅色——以及那些深深淺淺的深紅色斑點,讓他們看上去如同這詭異森林裏滋生的栽種菌類,人形的紅色菌類!

金髮男人依然毫無感情,只是眼中帶著說不出的嘲諷與冰冷。「顯然你氣昏頭。」他輕蔑地說,伸出手,柔軟的指尖輕觸他的額頭,後者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幾乎站不穩,他踉蹌了一下,還是死死抓住他不願放開!

「放開你的手,弗克爾斯,然後滾出去。」法師說。

弗克爾斯慢慢放開手指。費邇卡看到他眼中一瞬間的恐懼,可是怒火卻更加高漲,並且幾乎只差一點就達到可笑的清醒了。

「我終於明白一件事。」弗克爾斯冷冷地說「我以前那麼喜歡你,真是在發瘋!」

他憤怒地轉身離去,只留下一陣微風拂過費邇卡的臉孔。費邇卡吸了口氣,只是坐在那裏,死死盯著落下的布簾,藍色的眼睛亮得可怕。

他跟在他身後走出去,正要觸碰到布簾,這時他感到腳下的不對勁,他蹲下身,修長的手指碰觸地面,指尖沾上一片微小的淺紅色液體「血露……」他柔聲說,眯起眼睛,看著浸著淺紅色液體的布簾,形成了一種詭異的花紋。

「好快。」他說,與其說是擔憂不如說是興奮。

他掀開簾布,外面,整個妖精森科仿佛變成魔物的胃部。

月光下,每一片草葉、灌木、營帳、地面………觸目所及之處,全都泛起了均勻的、密密麻麻的紅色露水。它們仍在不停地湧出,仿佛浸蝕在一個龐然大物骯髒的胃部。

到處蝕屍體,紅色的,佈滿斑點的屍體,像小時候找畫中人的遊戲,乍看上去好端端的風景,細一看,已被屍骨所堆滿……乾枯的,真菌一般的屍體。

弗克爾斯站在那片地獄裏,他仍活著,實際上還有一部分較為強壯的士兵留有命在,但感覺上這生命留存不了多久,這時他看到費邇卡,他厭惡的轉開臉,沒有人可以幫助他們,這個人從來不是光明的救世主,甚至連中立者都談不上,他只是曾被迫站在聖光之下,但心中陰冷的色彩始終如一;他怎麼曾愚蠢到以為自己可以讓他站在光明的陣營中——至少他的本性是有那麼一點兒善良的。

他從不懂得憐惜人命的死活,憐惜一隻鳥的可能性倒更大些!

「嘿,有麻煩了!」一個聲音打斷他的思緒,他轉過頭,傑林特正從樹叢裏跑出來,長髮淩亂,臉上還有些劃傷,手緊緊放在劍柄上,眼前的景象讓他露出一副想嘔吐的表情。

「我們出不去了!」他清了下嗓子「我剛才試了一下,我們根本轉不出這個林子,我有一種感覺……我們被盯上了!」

「盯上了?」

「當然!」傑林特叫道「不然難道這是自然現象?!」他揮著手,指了一下林中越發倡狂的紅露「肯定有什麼東西在盯著我們,我可不覺得它心存善意!該死的,是什麼鬼東西……」

「你該想想我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傑林特,因為弗卡羅。」弗克爾斯冷冷地說。

「當然,弗卡羅!沒錯,它的計畫!」傑林特說:「哈,還真像他的作風,把我們都當成祭品獻出去,然後他自己坐享巨大的權力,這個人擅長用別人的生命給自己鋪路。」

弗克爾斯看了費邇卡一眼「不只他一個人會用別人的生命給自己鋪路。」

他愣了一下。費邇卡沒有在看他,他的眼中誰也看不見,那種狂熱讓他感到一種異樣的熟悉感。

在柯特爾聖戰的古戰場上!面對那巨大的魔物,當時那雙眼睛像把刀子足以刺透他的五臟六腑!瘋狂,尖銳,不顧一切!

當他拉住他時有一種感覺,這個人的生命會在這一刻因這狂烈的眼神燒盡!

他說不清那是聖徒還是魔鬼的眼睛,但那眼中狂烈的火焰讓他恐懼,也讓他嫉妒,以及,無藥可救地迷戀。可現在,滿目邪惡的紅色屍體讓他前所未有地清晰認識到,救世主只是虛假的外殼,邪惡的死靈法師才是他的內核。

「別再做被拋棄狀了,弗克爾斯,我們現在唯一需要打算的就是逃命。」傑林特焦急地提醒道,一邊左右張望「那混蛋團長死哪兒去了!」

「我沒有被拋棄!」弗克爾斯怒氣衝衝地說,他有時討厭死了這個不負責任的發言。傑林特無辜地看了他一眼,但看上去不想認錯,弗克爾斯準備繼續解釋自己並不是被拋棄的具體情況,傑林特的注意力卻轉移道費邇卡身上,他有些驚訝地打量他。

「他穿的這是什麼?你手腕上劃著的是……祭品的標記?」他小聲說「真見鬼,又開始了,是那混蛋的主意吧……」

弗克爾斯看了費邇卡一眼,這才注意到他穿的並不是法師袍,也不是睡衣,而是一件樣式簡潔的白袍。

祭品?

「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我可不相信現在的你會為弗卡羅心甘情願地賣命,凱洛斯……不,或者說,不知道名字的法師。」傑林特說。

「魔法就是一切的意義。」費邇卡柔聲說,分明是如此輕柔的聲音卻包含了那樣巨大的熱情,弗克爾斯本來想質問他「甚至不顧那麼多人的生命」可是,他咽下到喉嚨邊的話,這個人不是幹過嗎?

這個人不惜丟掉性命,也不願停下那執著的腳步去拯救聖凱提卡蘭。他總是這樣……他有些虛弱地想,所以弗克爾斯只是生硬地轉過頭,不看他。

一個黑髮男人走過來,一隻眼睛像純正的金子,另一隻卻是夜般的漆黑,漂亮卻詭異。那異色的雙眸打出現一刻也沒有離開費邇卡,仿佛其他人不存在「比想像中要快,但總歸是好事。來吧,開始了。」

「聽到了嗎,弗卡羅。」法師說,一貫柔和的語調和他俊美的外表說不出的不相稱,卻又可怕的和諧,「力量的旋律」

「相當美妙。」弗卡羅揚眉。

「你們要到哪里去?」傑林特問,弗卡羅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真令人驚訝,我親愛的副官,你還活著,並且生龍活虎,雖然這是件好事,可是我從沒發現你的體質強到這個地步。」他左右看了一眼,其他的士兵仍在與不知名的力量對抗,看上去毫無反應的只有目前這個四個人,包括他自己。

「我活得很好,值得慶倖!」傑林特恨恨地說「你瘋了,你弄死他們以換得自己的活命與野心嗎?一共是一千七百個人……」

「我活著和殺死他們沒有任何關係,就像你也活著,這只是基於血脈中的力量。」弗卡羅說,異色雙眼冷酷地看著那些士兵「而且我覺得那些迪庫爾人多死幾個也不錯,他們很適合給我的野心奠基。」

傑林特轉過頭,他自己這個人的野心近乎偏執地針對著迪庫爾,但卻又對那個國家有著異樣的憎恨。

「為什麼你一點事也沒有,更讓我好奇,親愛的副官。」

弗卡羅冷森森地說「一切力量虛弱的血脈已被,至少將要被吞咽,只有遠古王族的血脈還剩下那麼點兒抵抗力,比如我,比如那位流著聖凱提卡蘭血統的司令大人……」

「那凱洛斯呢?」傑林特迅速說。

「我更在意的,倒是你的血統,艾菲斯。」弗卡羅說,接著他看看身邊的金髮男人「至於他,你難道不知道?聖凱提卡蘭偉大的國王陛下,光明之神的轉世,拯救大陸脫離黑暗的救世主……都很適合用來形容他。」

傑林特僵在那裏,張了張唇,卻無法發出聲音。他拼命告訴自己要冷靜下來,並對這麼個出乎意料的情況做出了反應,他早該猜到的不是嗎,金發藍眼的形象一絲不差——雖然這種顏色大陸隨便就能抓上一大把——也許事因為太熟了,他怎麼也沒真正去考慮,這個男人竟然是聖凱提卡蘭傳說中收服銀龍,帶來光明的國王!

真見鬼了,那個白癡凱洛斯……

他按著額頭,自語道「好吧……接受不了也得接受,他是國王,一個該死的國王!他媽的,那個孩子……我的天啊!團長大人,您的魅力真讓人嘆服……」

「那麼,你是誰呢?」弗卡羅冷冷地說,眯起眼睛,打量著他能幹且顯然頗有來頭的副官。

「如果我是某王室失散的幼子您會信嗎?……看上去不信。」傑林特扯出一個自嘲的笑容「讓我想想,大陸現在有五家遠古魔力血統的家族,我該說是哪家的可信些?」

他看了弗卡羅一會兒,終於認命地攤攤手,「我是法斯廷的人。」

「法斯廷的王族。」弗卡羅糾正「你也不叫艾菲斯。」

「那是我的教名,」傑林特說「我教傑林特」

弗卡羅的瞳孔猛地收縮「哈,真是莫大的榮幸,法斯廷的王子陛下,居然在我手下當副官」他低低地笑起來,「這次,三大王國的血脈可算是齊了。」

「如果我是你們,救最好動作快點。」法師開口,他根本沒有在聽這些人說話,全副心思都在盤算著自己將可得到的收貨。

「不要著急,親愛的。」弗卡羅吻吻他的金髮「它喜歡這些血肉,你可以等它吃飽了再進去,我的臥底副官,還有貴國勇敢的司令大人會很喜歡這種獨特的死法。」

費邇卡不耐煩地掃過他們「這是浪費時間,費卡。」

弗卡羅撫摸他的長髮「是嗎,真的不是因為你對你的國民還有那麼一點兒擔心?」

這話讓弗克爾斯幾乎笑出來,雖然是無比苦澀的笑意,費邇卡低聲叫了聲塞普洛斯的名字,顯然對他這個反應不知該做出什麼評論。

「它到底是什麼?」傑林特問,這裏只有他才是全心全意關心自己死活的人「而且,國王陛下,你是準備成為他野心的活祭品嗎?」他說,看著那個俊美的金髮男人,他不相信已被徹底神化為光明王的救世主只是弗卡羅的一顆棋子,但除此之外又找不到別的解釋。

光明之神在上,我怎麼能死在這裏,傑林特絕望地想他的快活人生才剛剛開始,他的理想之路才剛剛走出幾步!

「是的,活祭。」年輕的國王柔聲說「為了力量,我可以把一切放上祭台。」

「力量?」傑林特哼了一聲「你指望弗卡羅給你那東西嗎?不,想從他手裏拿到權力像去向一隻惡狼要它嘴裏的骨頭!」

弗克爾斯突然抬起頭來,紅色的光芒從樹林深處泛出……不,那不是紅光,而是某種實物,無數細小顆粒像爆炸時的粉末一樣,緩慢地湧出和旋轉著,速度越來越快,仿佛在不可預知的深處有一個巨大的漩渦,把一切都捲入一個不斷旋轉的空間中。難以想像當速度繼續加快時會發生什麼場面。

它在催促。

弗克爾斯轉頭看費邇卡,在紅色的光線下他俊美得驚人,幾乎讓人不能直視,他正死死盯著漩渦,藍眸中滿是神往,像靈魂都被吸走了。

「法師!」傑林特叫道,那尖銳的聲音像試圖提醒什麼。可是法師的狂熱從不需要被點醒,費邇卡柔聲說「你最重視的東西,對你總是最危險的東西,公主陛下,因為那會讓你不惜代價。」

「一切快樂都要交稅……」傑林特喃喃地說,這是法斯廷的一句話。

費邇卡掙開弗卡羅的手,自己向森林走去,他可不喜歡這些人的磨磨蹭蹭,好像死前有說不完的廢話。黑髮的主謀者正奇怪地盯著傑林特,思量著那句「公主陛下」

「等一下!」弗克爾斯叫道「你要去哪里!」

費邇卡輕輕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這裏。「他說,腳步停也沒停。弗卡羅終於決定了等一下追究那個奇怪的稱呼溫塔,當然如果傑林特死了他救沒有必要計較這件事。

他緊緊跟著費邇卡走過去,緊要關頭他可不那落單。

弗克爾斯盯著那人的背影,半天回不過神來,直到感到傑林特拉扯他的衣袖「我們得跟去看看,弗克爾斯!「他說,同情地看了這個失戀的人一眼,然後一馬當先地跑向了祭典之地。弗克爾斯緊跟著他後面,慶倖這混亂的場面可以讓他不必須繼續追究和感受自己的心情。

那面牆壁已經消失了,確切地說,它已經變成了一道微光般透明的存在,正像水光一樣輕柔地漾動著,像海妖誘惑卻惡意的呼喚。它的周圍畫著巨大而複雜的魔法陣……不,那不是畫上去的,因為昨晚它並不在那裏,而這麼繁複的大魔法陣絕不是一兩天的時間能搞定的。

那是自然形成的。

傑林特徹住表哥不知所謂,繼續向前的身體「停下,你想闖進去嗎?也許會有什麼攻擊魔法!」他叫道,弗克爾斯停下來,他的表弟示意他最好蹲下來,然後體貼地撥開樹葉,兩人在灌木叢後找到了一個還算清楚的位置偷看。

弗卡羅抓住費邇卡的肩膀,親吻他的嘴唇,後者繃緊身體,一雙眼睛只是渴望地緊盯著那片消失的石牆,弗克爾斯嘲諷地想,不知道弗卡羅看到他的眼神後會不會仍那麼投入地吻他。

「親愛的,別緊張,它會引領你進入,好嗎?」聖獸柔聲說。

「我很期待。」費邇卡用激動而略顯沙啞的聲音說,慢慢朝那面牆走過去,他從不喜歡浪費時間。弗卡羅眼神複雜地看著他的背影幾秒鐘,不知在想什麼,他突然向前一步,一把拽住他的手腕,「親愛的,你要小心一點——」他的話沒說完,費邇卡不耐煩地掙開他的手。

弗卡羅一時怔在那裏,最後一秒,他只看到了那金髮男人的背影,看上去像一片會飄上天空然後消失的羽毛,單薄而輕盈,又無視一切。紅光突然暴長,像一張大開的巨口,瞬間把他吞噬!

「天哪,這是什麼……你怎麼了,弗克爾斯!真見鬼!」傑林特叫道,可憐的注意力又被急速地扯回自己的同伴身上,發現他不知何時竟陷入了深深的昏迷!

他固然知道剛才的情況詭異,讓人緊張,可是這傢伙沒有柔弱到會昏倒的地步吧!傑林特用力拍打著那人的面孔,用力詛咒越倒楣就這傢伙就越會添亂!他抬起頭觀察著另一邊的情景,發現那高度透明水晶般的石牆倒是還在,令人驚訝的是凱洛斯也在,弗卡羅正緊抱著他的身體,後者看上去同樣已經陷入昏迷!

他的靈魂過去了,傑林特做出判斷,待到他的靈魂死亡,他那漂亮的屍體會變成和那些士兵一樣可怕的乾屍。再接著,弗卡羅就會帶著那驚人的力量來到這個世界。

他絕望地抓著頭髮,不知道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要怎麼處理才好!「弗卡羅會得到君臨天下的力量」光是用想的,就讓人覺得是世界末日!

 

 

第九章

在被紅光吞入的一瞬間,法師陷入徹底的虛無,沒有身體,只有意識,一切仿佛沒有止境,既沒有空間,也沒有時間。

首先,他要找到門,否則他將永遠迷失在這裏。

找到門的方法很少有人知道,但實際上很簡單,那就是找到自己。

冷靜下來,感覺到自己的存在,而這種尋找,有一個最快速有效的方法——找到疼痛。那是找回自我意識最直觀強烈的一種觸感,他把所有的意識都集中起來,讓整個靈魂只充滿了一個念頭——疼!

這個意識瞬間達到極致,費邇卡突然感到身體內部傳來極度的痛感,整個血脈和骨髓都因為那劇疼一陣震顫,下一個刹那,他發現自己已經擁有了實體,站在了地上。

這裏一片荒蕪。

天空像被凍結了億萬年,一片靜止,他想時間若能像果凍一樣停滯下來,一定也是這樣透明、清澈,又仿佛沉澱了無限色彩的奇妙藍色。

大地是土黃色的,乾裂得張著一張張饑渴的嘴巴,吐納黑暗詭密的氣息,無聲地呐喊。舉目所及,地平線長長的延伸開去,沒有任何阻礙物。只有一根線條的荒涼。

這就是溫塔的意識內部,太古的世界?

費邇卡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身體,他仍是凱洛斯的樣子,因為他是祭品,腕上被畫上了祭祀的咒語,不會用有靈魂本身的映射。他可以看到自己那在一片靜謐中金髮絢爛的色彩,看上去不大和諧,但他早已習慣了這個形象,確切地說他對外表毫不關心。

現在他正急於去尋找他人生中的綠洲。他邁開步伐向前走去,這樣陌生詭異的環境讓他感到有些不安,但心中過於強烈的渴望幾乎沖散了那一切。

他知道他要走到哪里,以及他將要幹什麼。到達溫塔意識的中心,一路作為祭品的自己會經歷無法預知的阻撓和傷害,但他會成功,而且即使死在這裏又有什麼關係,這就是他的生活方式。

視線中終於有了第一件實物。那是一棵樹。

它已經徹底乾枯了,與其說是長在地上,倒更像幽靈之海裏怨靈的結晶。尖銳淒厲的樹枝狠狠地伸向那片毫無感情的天空,樹枝扭曲成猙獰的模樣,仿佛被地獄之火用難以想像的酷刑煆燒過,憎恨和詛咒著這永恆的苦難。

費邇卡在它旁邊停了下來。

漆黑色樹木上佈滿瘤斑,像被什麼力量嚴重地扭曲過,和這片荒蕪死寂的風景倒是怪異的相襯。

一瞬間,樹動了!

它的枝條像有生命般,疾迅地向身邊的人類沖來,枝條彎曲,像想把獵物緊緊縛住,急切而猙獰!

費邇卡條件反射性地後退,卻整個人跌在黃色的地面上。他狼狽地後挪了一步,樹掙扎著從土裏爬出來,費邇卡張大眼睛,地下龜裂的土塊一個個跳起,在它們之下,一個匿藏的巨大怪物正用難以想像的疾迅速度爬了出來!

「樹妖!」他低呼,聲音裏更多的倒是驚訝。

竟然能看到這種已經滅絕了上億年、生活在旱紀的太古生物!——它們的身體四分之三埋於地下,只留下地上仿佛樹木一樣的誘餌,對血肉反應敏感。

而它真正的部分……費邇卡盯著那已經完全爬上地面的東西,像樹瘤一樣長在兩側的黑褐色眼睛正不懷好意地看著自己,身上還沾著黃色的土塊,倒更像一株植物巨大的根莖。

一個炎系咒語迅速在他的腦海裏浮現,如果他沒有記錯,這種生物的軀體十分易燃的,因而害怕火焰。可他不能那麼做。

——他手腕上紅色的字母圈住了一切,那是弗卡羅畫上去的,深入靈魂。代表「祭品」的字母可以令他合理地出現在這裏,但「祭品凱洛斯」根本不能使用法術!

「該死的!」他罵了一句,他並不經常咒駡,因為那毫無用處,但現在的他覺得除了咒駡無事可作。

他可以感覺到巨大怪獸的饑渴與嗜血,讓他無意識地退了一步,樹妖眼中的光芒貪婪卻謹慎,這是生活在那個殘酷紀年大部分生物的生存本能。

他記得所有讀過關於樹妖的情況,包括弱點,可是他毫無辦法,他幾乎連站都沒法站穩,一個法師不可能赤手空拳對付這種東西,他連跑快一點都會跌跤。

地下竄出一綹柔韌的根莖,試圖抓住他的褲腿,那細小的枝條很有力氣,費邇卡奮力救回自己的腿。可剛抽回來,他卻發現自己的另一隻腿已經徹底地陷入了幾根驟然從地底長出的黑褐色的樹根中!

他咒駡了一聲,試圖抽回,可是那東西迅速攀沿而上,帶著股饑渴至極的味道,轉眼已到了膝蓋!

不到三秒鐘,另一隻剛掙出的腳也陷入同樣的境地——這就是樹妖的捕獵方式,像蜘蛛一樣迅速結出柔韌的網,束縛住獵物。他怎麼可以死在這裏,被一個愚蠢的樹妖……

一個巨大的黑影迅速遮蔽了他的視線,瞬間,他的眼前只有無數的根須像蛇一樣貪婪地扭動,樹妖已經覆了上來!他被撞得跌倒在地,甚至沒有喘息的時間,他的雙手猛地被根莖拉開,雙腿也被牢牢地縛在了地上!

那東西迅速長成手腕粗的樹根,像鐵箍般死死銬住他的四肢,把它們張開縛在那裏,成為待宰羔羊!

樹妖伏在他身上,他看到它口中伸出一絲像水晶般纖細的管子,裏面隱隱有流轉的液體,難以想像這種怪獸身上會聲出如此細緻的東西。

我會不會死在這裏?他突然想,他經過了一切縝密的計算,可是人永遠無法預見所有的事,所以你總有一天會付出相應的代價,這只是一個機率遊戲,他已經盡全力減少失敗的可能。

細管靠近他的頸項,而在他視線的角落看見另一個蠢蠢欲動的器官。他用盡全力試圖掙扎,可是那些樹枝把他纏得緊緊的,這會兒已經變本加厲地纏到他的腰上!

他不想死……

那一瞬間,心中對生所有的渴望竟都集中在遠方神殿,不想死,因為有強烈希望得到的東西——

一聲不大卻極為清晰、重物砍在木頭上的聲音!身上的軀體震動了一下,他隱隱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放開他!」那人急切地大叫道!

費邇卡眯起眼睛,來了!

「我在這裏!」他揚聲叫道,讓外面的人知道。

外面的聲音停了一下,接著用欣喜的語調大叫道,「堅持一下!」

費邇卡松了口氣,看來他運氣不錯。他感覺到樹妖的軀體扭曲晃動,以及劍風劃破空氣的聲響,是「勇士屠龍」的聲音,他嘲諷地想,有時他喜歡這樣的聲音,比如在有利可圖的時候。實際上「勇士」們做這些事時,總是有人在後面看著,比如一個國王,或者像現在,一個邪惡的法師。

光線透了進來,樹妖的軀體搖搖晃晃,然後向左邊倒去,他看到在那靜止天空的背景下映出的弗克爾斯,他的棕發一片淩亂,臉上滿是汗水和灰塵,身上仍穿著傭兵的皮甲,臉上的擔切和欣喜讓他不習慣。他始終不習慣這些。

「該死,它會再生!」弗克爾斯罵道,這東西的觸鬚插入土中,像細菌一樣迅速滋長,砍傷的地方很快只剩下一個樹瘤。

想不到他的劍術相當不錯,費邇卡想。雖然認識這個人有一陣子了,可是他對這類體力運動並不熟悉,想不到對方能和樹妖對抗,還占了上風。但那只是短時間的事,人類可沒有它那樣優秀的再生能力與之打開持久戰。

「植物當然會再生。」他說,「它怕火。」

「火?哪里會有火——」弗克爾斯叫道,砍開試圖抓住他雙腿的枝條!

「你難道出門不帶火折嗎?」費邇卡怒氣衝衝地說,「至於易燃物,遍地都是!」

弗克爾斯的反反應比想像中快得多,他迅速沖過去給了樹妖重重一擊,趁它癒合傷口的時間,從懷裏掏出火石,兩相撞擊之際,點點火星迸裂而出,飄到地上乾枯的枝條上。

「該死的!」他一邊不聽的咒駡,一邊控制住因為著急而發抖的手,樹妖的傷口正以讓人咋舌的速度癒合,他索性丟掉手裏的劍——那東西現在只會礙事,用全力把火石撞在一起!

 

他突然感到一陣冷風,條件反射地一偏頭,一根成人手臂粗的樹枝從他腦袋邊狠狠掃過,若是抽中非腦漿迸裂不可!可是他還沒時間慶倖,地下格格突起一條條像脈絡一樣的樹根,把他掀倒在地,手中的火石毫不留情地滾開,他想要去拿劍,可是樹妖看出他的意圖,一道樹網迅速生成,把劍遠遠隔開。

它打量他,覺得找到了新的獵物,弗克爾斯努力站起身,用同樣眼神看回去,雖然他現在手無寸鐵、精疲力竭,且獨自面對因為戰鬥漲大了三倍的樹妖。作為一個劍士,他知道他會戰鬥到最後一刻,即使必然要死,也絕不會屈服。人總是要死的,也許其實他更適合死在戰鬥裏,而不是宮廷爾虞我詐的毒計裏。

下一瞬間,一根枝條帶著勁風掃過,他幾乎本能地避過,可他很快發現那並不是他的目的——他的手被纏住了。

他被拉得跌倒在地,樹妖迅速爬了過來,似乎考慮到這個劍士太危險,尖銳的樹枝向他的腦袋重重砸下去,準備先把他弄暈。弗克爾斯堪堪地一轉身,臉上仍被劃了道瘀傷,而樹幹重重擊入地中,揚起的泥土濺在臉上打得很疼。

他吃力地試圖把纏著他手腕的枝條扯開,它們還沒有發育成熟,所以並不十分困難,但接著要辦?他根本贏不了這場戰鬥,他隨時會死。

但一個戰士的宿命也無非是如此,他只是走到盡頭了罷了。他想起很小的時候父親告訴他的話,父親是聖凱提卡蘭的上位騎士:「如果你意識到將死於一場戰鬥,回憶你正在捍衛什麼,然後我希望那時你會感謝神賜予了你一個戰士最榮耀的死法。」

我在捍衛什麼?他茫然地想。費邇卡,是的,我是為了來救他才發生了這場結束我生命的戰鬥,父親肯定會說為他不值得吧!那是當然的,那個人邪惡又自私,還是個死靈法師,可是……

「看來我們得死在一起了,費邇卡。」他低聲說,可以感到身後法師有些急促的呼吸,在那一瞬間,不可理解地,他感到一種驕傲,一種真正守護了自己想守護的東西、並為之付出生命的驕傲。

「我並不為此感到遺憾。」

周圍靜了幾秒,那是像死亡一般不詳的寂靜,接著,法師的話打破了一切,聲音裏帶著喜悅,「燒起來了。」

一絲極細微的、樹木燃燒的味道傳入鼻腔,而且越來越濃。樹妖迅速收斂起張開的枝條,停止了進攻,它憤怒地轉過身試圖撲滅枝條上的烈火。弗克爾斯張大眼睛,在乾涸的大地上,火種像落入幹紙般狂燃而起,根本無法撲滅!

 

開始只是一根樹幹,很快擴展到一大片。弗克爾斯聽到火焰進攻的劈裏啪啦的聲音,樹妖已經沒空理會它的獵物,自顧自地解決本身的問題去了,他長長松了口氣,感到有些虛脫。

不能不說他運氣好,之前那次撞擊飄下的火花居然燒著了。他拾起劍,艱難地跑到費邇卡身邊,那個人仍被縛在地上,火焰迅速蔓延,已經快要燒到他的身上了。弗克爾斯用力砍斷暴露在外的糾結樹根,把它們弄開,這樣可以保證火焰不會輕易燒到費邇卡的身上,然後目送著完全燒起的樹妖得到「自由」,遠遠跑開,像一個翻滾的活火球。

一個會跳的火球,倒是和這樣的風景意外地相襯,他想。目送著樹妖逃開,轉過頭,費邇卡仍躺在那裏,從地底長出的粗大樹根把他四肢張開地緊縛在地上,那東西緊緊纏繞,要花不少力氣才弄得開,樹妖對獵物相當重視。

藍色的眼睛看著他,沒有畏懼,沒有心虛。即使做了那種事,他仍能如此坦然地和他直視,倒是讓自己有些想把目光移開。

「很高興看到你,弗克爾斯。」那個人柔聲說。

弗克爾斯捂著額頭,「見鬼,我真不知道為什麼要救你……」

哦,你當然不知道,費邇卡想。你總是什麼也不知道,因為你連面對自己靈魂的勇氣都沒有,但是這樣很好,不枉他特意在他的靈魂上做下記號,引領他來到這個世界。

——他們是同時來到這個世界的,因為彼此的靈魂間被法師加上了一根紐帶,但遠古的法術誰也說不準,他們並沒有在同樣的地方降落。

「因為你什麼也幹不了。」費邇卡笑起來,「你是個膽小的可憐蟲。」

藍眸中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弗克爾斯死死攥住拳頭,如果眼前的人不是個法師,他會把劍架到他的脖子上!不知道現在是誰「什麼也幹不了」,他恨恨地想;剛才他遠遠在地平線另一端看到費邇卡被那只妖魔抓住,他沒有看到他使用法術,所以猜測在這個空間他不能使用魔法,那瞬間他渾身像被火燒一樣恐懼,待反應過來時,自己已經拔出劍沖過來了。

剛才生死一瞬間的感覺早已被丟在腦後,肯定是情況過於緊急時產生的錯覺,他想。理智分析,他根本不該救這個人,他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和那個弗卡羅是一路貨色!他曾仰慕他的專注與自由,但不代表能接受他毫不猶豫地為利益殺人!

「那麼,現在你得到了什麼呢?」他嘲諷地說,俯視那個狼狽躺著的男人,「你的魔法沒有了,這回可不是因為我,是因為這個什麼勞什子的空間吧!如果不是我,你早就被那個怪物吞了!」

「剛才拼命保護我,還說什麼和我死在一起沒有遺憾的傢伙是誰。」法師滿不在乎地說,也許這幾乎像是情話,可是輕蔑的語調和譏誚的眼神可容不得弗克爾斯有半點兒甜蜜的誤解。

他猛地蹲下身,抓住他的衣襟,力量大得讓法師蒼白的臉龐泛起紅暈。「你殺了那麼多人,什麼也沒得到,費邇卡,你只會死在這裏,這很適合『邪惡』的下場!」

那個人揚起一個笑容,藍色的眼睛直直攫住他。「是的,所以你要和我一起走,弗克爾斯。」

弗克爾斯想大聲的嘲笑他,可是他笑不起來,他張了張唇,「你憑什麼……」他清了一下自己乾澀的嗓音,「別開玩笑了!在你殺死那麼多人之後,你竟然理直氣壯地要我陪你去得到你那些邪惡的魔法,我憑什麼答應你!你只有在需要我時利用我,不需要時就踢開,不是嗎?」

「哦,我不覺得在比你為了一廂情願的臆想,而試圖抹殺別人靈魂的行為更卑劣。」費邇卡淡淡地說,「你如果不願意,那就放我死在這兒好了,樹妖很快會再長出來的,死在它手裏比和一個患有妄想症的變態一起『拯救世界』更讓人愉快。」

「你以為我不敢嗎?」棕發男人的手猛地收緊。

「你當然不敢,因為你的國家需要我。」費邇卡說,「如果我死了,弗卡羅會接替我,他將得到我的力量,甚至我那頭可愛的『寵物』,他肯定不知道我的力量有多大,那可不只是聖凱提蘭卡家的血脈的事,而你肯定知道他得到了那些將代表什麼。我不覺得他是個仁君。」

「不,不,費邇卡……」弗克爾斯說,「無論是讓他得到力量,還是讓你得到力量都一樣糟糕!你以為我會相信,在你得到那力量、你夢寐以求的知識之後,你會跟我回聖凱提卡蘭?你會保護這個大陸?不,你們誰得到都是一樣的!」

「但至少我對這個大陸不存野心。」費邇卡說。

弗克爾斯盯著他好一會兒,再次緩緩搖搖頭。「不……你是個死靈法師,費邇卡,背棄神意的人……我喜歡你,我承認我喜歡你,但……」他停了一下,「但你是邪惡的!」

費邇卡看了他一會兒,突然低低地笑起來。「那好吧,正直的騎士大人,您就放任我死在這裏好了。」

弗克爾斯慢慢放開手,他意識到自己該離開了,可他只是站在那裏,瞪著他。

費邇卡用一種嘲諷與惡意的眼神看著他,「還站在這裏幹什麼?滾啊!」

弗克爾斯覺得嘴唇都在發抖,那人的眼中只有一片黑暗。

看到他一動不動,費邇卡挑眉,「您的愛好真惡劣,想看我是怎麼慢慢死去,或者您還準備客串一下牧師聽我的臨終懺悔?」法師爆發出一陣大笑,「不,你只能看到黑暗的信徒怎麼不知悔改地死去,別指望看到我會把自己賣給光明之神的道德劇!」

弗克爾斯猛地閉上眼睛,咬緊牙關,他能感到那個金髮男子依然惡意而嘲弄地看著他,這是……一個多麼邪惡傲慢的靈魂!他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聽著……」他艱難地說,「我知道弗卡羅更加危險,我希望你……」

「行了,」那個人不耐煩地說,「別跟我玩什麼無聊的戲碼了,弗克爾斯,滾,讓我一個人死在這裏!」

「你為什麼一定要這麼傲慢!」弗克爾斯大吼道。

那個人仍被緊緊縛在地上,金色的發在黑褐色的樹枝中明媚得讓人難以直視,他曾那麼的……那麼的……迷戀這邪惡、卻也耀眼得讓人心悸的靈魂……

費邇卡發出一陣毫無溫度的輕笑,弗克爾斯吸了口氣,一切已經過去了,他告訴自己,然後轉身離去。他應該離去,即使那個人會死在這裏,他是個死不悔改的人,把靈魂賣給黑暗……

是的,他會死在這裏,死在他的野心中,死在這片太古的幻境之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另一個費邇卡,那個傲然站在整個光明的背面,大聲說出「我絕不背叛自己的靈魂」的男人——

他停下腳步,緩緩露出一個苦笑。看,他說的沒錯,我是一個有妄想症的卑劣的男人……他轉過身,慢慢走回去,在他身邊跪下,伸手扣住他的下巴,像是用盡所有的勇氣,吻了下去。

費邇卡繃緊身體,他的四肢被緊緊縛在地面,那個人扳開他的下頜,唇舌在內部瘋狂地掠奪。他眯起眼睛,眼中的光芒冷厲,而且狡猾。

好一會兒,弗克爾斯慢慢離開他的唇,費邇卡的唇因為親吻而有些豔紅,氣息纏繞,四目相對,這種過於親近的感覺讓他幾乎有些不習慣,可對方的眼睛讓他一瞬間清醒過來——那雙藍眸清醒而精明,用仿佛可以看透他每一寸骨頭般的目光打量著他。

「好吧,費邇卡,我幫你。」他用低啞的聲音說,「邪惡的法師,我一點也不相信你……我只是想要報酬……」

費邇卡眯起眼睛,「你要什麼?」

弗克爾斯的手探進衣襟,輕佻地撫摩那光滑的皮膚,他沒想到有一天一個男人的身體——而且還是凱洛斯的身體——讓他如此渴望。「你說呢?」

費邇卡愣了一下,好像覺得這種情況很奇怪。然後他笑起來,開始是低低的笑,最後終於變成不可抑制的大笑,「天哪,你真是傑作,弗克爾斯!」雖然被縛著不能移動,可他仍笑得肆無忌憚,「你知道我能給你什麼,如果我成功,我將能給你整個大陸,讓你成為人類的王者,你卻要這個……哈哈哈,性,你居然要那種東西……」

他一邊笑一邊輕輕搖頭,長髮像一道道金色的溪流一樣散落在黑褐色的樹幹上,和那完全不相襯的是他眼中的瘋狂與冰冷。

「怎麼樣?」弗克爾斯說,一點動搖也沒有。費邇卡收斂笑意,只是唇角仍掛著一絲譏誚的淺笑,「哦,成交。」

弗克爾斯的瞳孔收縮了一下,「你會遵從諾言?」

費邇卡轉頭看他,露出不耐煩的表情,「行了,弗克爾斯,我會蠢到說不嗎?我說我會,你又信嗎?如果你選擇了這麼做,就不要再疑神疑鬼。」

「不,我只是要先收定金……」弗克爾斯說,手指在他的衣服下緩緩遊移,然後,進入那毫無防備的軀體的雙腿之間……

下面的身體猛地繃緊,他可以感到費邇卡的四肢緊得像張弓弦,可是被樹幹緊緊纏在地上,絲毫無法移動。

他可以看到他大張的藍色眼睛裏一瞬間流露出極度的厭惡,以及快感,這兩種東西竟能如此清晰地出現在一個人的眼中!隨著他的動作,他的呼吸開始慢慢急促,然後破碎,有幾次弗克爾斯以為他會喊出來,可是一絲聲音也沒有,他只是把十指緊攥著再鬆開,然後再次攥緊,隨著動作加快,那雙被欲潮沾染的眼睛竟然如此不可思議的藍!

弗克爾斯湊近他,看著那個人無力掙扎,被壓制的樣子。「我經常想……你不會是第一次吧,不是嗎,你似乎很討厭這種事……」他愉悅地打量他被汗水打濕的金髮,「滋味如何?快樂嗎?」他加快手上的動作,那個邪惡男人眼中的痛苦讓他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感。

藍眸瞟了他一眼,弗克爾斯抿緊唇,在憎厭與欲望之下,費邇卡的雙眼最深處依然是極度的清醒。「性……是沉淪的迷藥……」他輕輕說,聲音因為快感而沙啞,弗克爾斯抑制住下身的蠢動,他從沒聽過他用這樣誘人的聲音說話。「忘卻一切的極樂天堂,因為它非常的愉快……」他停了一下,努力集中精神。「知道什麼最可怕嗎,失去你自己,活著卻死了……我不能……啊……」

他的身體猛地繃到了極致,張大的藍眸中變成一片空白,仿佛一切業已消失。

「沉淪,」弗克爾斯低低地說,「你為什麼不肯沉淪呢……」

緊繃的身體放鬆下來,他無力地躺在那裏,被欲潮佔領過的身體散發著極度誘人的氣息。

但焦距迅速在他眼中聚集,失控不過是一個瞬間,他的自製力總是強到讓人咋舌。

弗克爾斯收回手,看看指間上白色的液體,輕輕舔舐。

藍色的眼睛冷冷地看著他,依然是那樣的自製和冷冽,仿佛什麼也沒發生過。弗克爾斯扯扯唇角,是的,他就是他,無論發生什麼也不會有絲毫改變。倒是自己,他從沒想過他會對這種過程如此興奮,也許僅僅因為對方是費邇卡——讓他想從高處拽下,卻又仰視與嫉妒的人。

「你的白老鼠試驗結束了嗎?」費邇卡冷冷地說,「放開我。」

弗克爾斯站起身,默不作聲地抽出劍,他的劍上因為剛才的戰鬥留下了很多缺口,但用來解決這些樹枝還沒什麼問題。他砍開束縛他手腕的枝條,看著他自己扯開其他樹枝。

那人熟悉的身影在他視線裏燃燒,他厭惡做出這種事情的自己,卻又控制不住。他不想讓他死,因為他害怕。世界上也許再也沒第二個像這樣的人。

他想要他,把他拉下地面,讓他沉淪!明知道不可能,但這種欲望仍卑劣得無法控制!

費邇卡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弗克爾斯,」他揚起唇角,「你犯不著用這種眼神看我,像個怨婦。」

 

弗克爾斯生硬地轉過頭,即使經過那樣的事,他看自己時眼中的冰冷沒有絲毫改變。「我會幫你拿到你要的東西,法師。」他說。

費邇卡挑挑眉,「很好,這才是正確的態度。」他整理了一下長袍,往前走去,弗克爾斯跟在他後面。

「我知道你相當討厭那種事……」他說,觀察著另一個人的臉色。

「因為我更願意用那些精力做點別的。」費邇卡不耐煩地說。弗克爾斯咬了下唇,腦中不可抑制地回想剛才他在自己手下瞬間的破碎、以及失控。

費邇卡沒有理會他,他感覺得到他的眼神,但現在他一點也不想談這個,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比如探尋這片未知的大陸,以及那些太古遺留的記憶,這些東西太誘人,他無從抵抗。

他會不惜代價去尋求逸散的知識,而憑他一個人是不可能的。雖然這傢伙的要求實在是討厭透頂。他歎了口氣,他倒不介意幫他當個國王什麼的,可對方偏找到了一件最讓他心煩的事作要求。

他抬起頭,注視遠方。他可以感受到有什麼東西在呼喚他,呼喚著祭品的犧牲和融合,卻不知道自己正躲在凱洛斯的軀殼下,抱著反噬的野心。

「費邇卡,你最好靠我近點。」弗克爾斯說,警惕地看著四周,雖然視線中仍是一片空曠,可是他有不好的感受。

「叫我凱洛斯。」費邇卡說。

劍士愣了一下,「為什麼?」他說,他不習慣用任性的堂弟的名字叫這個人,雖然他們身體相同,可是靈魂天差地別。

 

「因為我是凱洛斯。」費邇卡說,弗克爾斯不明所以地看著他,雖然……他打量那燦爛的金髮,和之下俊美的面孔,當然,他是凱洛斯,至少身體是。

他怔了一下,死死盯著費邇卡,後者不耐煩地回過頭,發現弗克爾斯的眼神中充滿說不出的怪異與駭然。

「你……沒有影子……」他說,像見鬼一樣僵在那裏。

費邇卡嘲諷地揚起唇角,「我以為貴族的啟蒙課程裏有基礎物理。為什麼會有影子?因為有光照在物體上,也許你需要重念小學課程。」

「可這裏有光!」弗克爾斯叫道,雖然天上沒有太陽,可是這裏光線相當充足,可那個人卻詭異的沒有影子!

「我是說物體!」費邇卡不耐煩地說,「沒有物體,當然不會有影子。」

「沒,沒有物體?」弗克爾斯重複,實在難以理解法師深奧的語言,「可是這明明……」

「難道我解釋的還不夠清楚嗎,你這個笨蛋,我們是在溫塔的意識裏,你以為我們是在大陸某個被遺忘的太古實驗室裏嗎!」他哼了一聲,「你以為這些是什麼?」他做了個手勢,「樹妖,土蟲,巫靈,雷北克蟲,大陸培育出的新品種嗎?」

「在意識裏?」弗克爾斯說,仍不大能理解這種情況,但他很快抓到了另一個重點。「那剛才,剛才我們……」他磕磕巴巴地說,「難道全是我在做夢?」

費邇卡揉揉眉心,他懶得跟這種遲鈍的生物解釋,可是又不得不解釋,所以只好耐著性子回答他的問題。「不,只是『規則』不同,我是說,我們形成的規則不同。在外界,我是費邇卡,你是弗克爾斯,兔子是兔子,石頭是石頭,這是基於造物的規則,實際上我們的基礎都是純能量,只是被規則束縛成現在這樣子。而在這裏,『束縛』我們是誰的是溫塔的意識,所以我們不能稱之為『實體』,但卻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種存在……明白了嗎?」

劍士茫然地搖頭。

「哦,不明白也沒關係,」費邇卡說,「就好像石頭不知道建築學原理,也一樣可以組成房子。」他不感興趣地做出總結。「走吧,別磨磨蹭蹭的。」

「我只知道幽靈是沒有影子的,所以我以為……」弗克爾斯在後面說;費邇卡沒有回頭,發出低低的笑聲,「你很擅長搞笑,弗克爾斯。」

弗克爾斯臉色難看地緊抿著唇什麼也不說,費邇卡停了一下,「也許從某個角度來說你說的也沒錯,在太古之站失敗後,溫塔就成了『幽靈』,受人膜拜的只有勝利者。」他說。

「一切好處都是勝利者的。」弗克爾斯說,這是治國的原理之一。

費邇卡搖搖頭。「也許,但即使失敗了,它仍如此美麗……」他遠遠望向那道地平線,「失敗無非結果而已。」

弗克爾斯揚眉,「如果你不在意失敗,為什麼那樣……要我幫你?」

費邇卡抬起手,指向地平線另一端看不見的地方。「我想要那裏的知識,想得發瘋!」他說,腳步仍有些虛浮,可是他的步伐堅定不移。

 

 

第十章

空曠的土地上單調而無味,偶爾有從沒見過的生物棲息,或有翅影劃過藍紫的天空。繼續前行,地面依然是一片乾涸的土塵,但龜裂已經漸少。

費邇卡突然停下腳步,同時做了個手勢示意弗克爾斯也停下。

「我們得從這裏繞過去。」他說,轉身向另一個方向走去,劍士一頭霧水地跟在他後面,前面一片空曠的大地,沒有任何阻礙物。

「繞過什麼?」他問。

「土蟲。」費邇卡指指那片看上去毫無異樣的土地,「那不是地面,是土蟲。」

弗克爾斯試圖從記憶深處挖掘出古代生物的介紹,可是卻少得可憐,只記得似乎是某個超級巨大的物種。他低下頭尋覓,驚訝地發現了另一個生物——一塊小小的土丘隆起,他竟可以清楚看到裏面流動著某種液體!

「這是什麼!」他驚訝地說。

「胎兒。」費邇卡說。弗克爾斯驚訝地看著他,再看看地面,「土丘」內的確有著生命的脈動。「你是說,土蟲用這種方式孕育後代嗎?我從不知道……」

法師用嘲諷的眼神看著他,弗克爾斯不自在地吞了吞口水,不知為何想起還是孩子時說錯答案時老師讓人敬畏的目光。

「那胎兒和它們一點關係也沒有,土蟲是分裂生殖,那是火族的胎兒。」費邇卡說。

「火族?」弗克爾斯驚訝地說,「我聽過人類是水族的後裔,其他還有土、風、火三支族群,但怎麼會……」

「是的,四大家族輪流做莊,先是風族統治了一千七百萬年,之前是地族的兩千萬年……」費邇卡淡淡地說,「但天地間的平衡不可打破,所以即使失勢也不可滅族,土蟲經常被做為存放失敗者血脈的地方。」

「為什麼那些勝利者不斬盡殺絕?」弗克爾斯說,「這些土丘很容易找到……」

「您把所有的生物都說得像人類,騎士先生,」費邇卡冷冷地說,「這個時代,沒有活著卻不知道規則的東西。」

他停下腳步,在一個較小的土丘前蹲了下來。「刀。」他說。

弗克爾斯茫然地把軍刀拿給他,他的劍已經爛到不能用了,頂多砍砍樹枝。費邇卡接過匕首,修長的手指按在土丘上感覺了一下,然後用力把它劃成兩半!

湧出來的,不是沙子,而是某種淺紅色的水,仿佛母親的羊水般帶著腥甜的氣息。弗克爾斯叫道:「你說那裏有胎兒……」

費邇卡把手伸進土丘中摸索,冷冷地說,「這些東西由火元素聚集而成,偶爾有些發生變異無法形成生命,就會生成……」他停了一下,終於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

他收回手,弗克爾斯不可置信地張大眼睛,那人竟從地下怪物的體內,抽出一把長劍!

「就會形成兵器,供本族復興時使用。」費邇卡說,把劍丟給他,弗克爾斯連忙接住,驚訝於它良好的平衡性。劍柄看不出是什麼質料,但手心感覺得到裏頭某種溫暖強韌的脈動。劍身約有三指寬,呈透明狀態,卻有紅光明滅,弗克爾斯湊近它,竟聽到劈劈啪啪的火焰燃燒聲。

「這種劍很好用,拿著它,」費邇卡冷冷地說,「丟掉你那堆爛鐵。」

弗克爾斯盯著手中的東西,一個不可置信的念頭在腦中漸漸成形。「這東西……」他回憶起遙遠的傳說,「該不會是傳說中的元素聖劍吧?」他的眼神越發不可思議,是的,所有的特徵都相符,可是他怎麼可能如此輕易地得到傳說中為天地四大元素之一的元素之刃,威力足以開天裂地的火之聖劍!

「哦,劍士果然還是對本職傳說更為瞭解一些,」費邇卡說,「別那麼大驚小怪,這東西在太古時期並不難找,只是到了近代越發少了而已。」

弗克爾斯緊抓著那把劍,仍不能想像自己就這樣得到了甚至從沒人見過的、統領火元素的聖劍。「那個……」他愛不釋手地說,「這東西給我?」

費邇卡看了他一眼,劍士像個孩子一樣一臉興奮。「我不需要任何感謝,我幫你只是因為就憑你那身手,沒人會天真到以為你能在一大堆太古生物中保我平安。」他說。

「可我們現在不是在意識中嗎,回到現實世界,它會不會消失?」弗克爾斯說,但想了一下又松了口氣,「意識裏也沒關係,能握到元素聖劍,做夢又怎麼樣……」

「我說了不是夢!」費邇卡不耐煩地說。「算了,要怎麼想隨便你,你只要拿穩你的劍幫我解決麻煩就行了。」

弗克爾斯看到費邇卡終於改變了方向,看上去是繞過土蟲了,他緊跟在他後面。

「我以為土蟲雖然巨大,可是很溫順。」他說。想像這片土地全是一隻爬在地上棲息的土蟲巨大的身體,傳說中這種動物足有一個城鎮大小,土灰色的表面讓它們可以輕易與地表融為一體,這也是它們的保護色,但即使踩過它們據說也不會有任何反應。

「它們是相當懶惰的生物,一般一個月翻一次身,但我寧願多走幾步,也不想遇到不可挽回的地震。」

「什麼意思?」弗克爾斯說,地面突然不明顯地震動了一下,費邇卡轉頭看向那一片平地,弗克爾斯驚訝地發現地竟突然隆起了一塊,仿佛在呼吸一般微微起伏。「土蟲要翻身了。」費邇卡說,死死盯著那片起伏。

下一個瞬間,巨大的轟隆聲震顫著耳膜,仿佛地下同時有上萬隻巨大的雷神在革命一樣,土地像要塌了一般恐懼地震動,一片揚起的濃厚煙塵中,弗克爾斯張大眼睛,所有景物突然消失了,眼前只有一座看不到頂端的山壁,一片黑褐色遮擋了一切,仿佛瞬間隆起的巨山!

可是幾秒鐘後,巨山慢慢矮了下去,一點一點,終於慢慢消失在一片灰土中。

「要是被壓在下麵,可不是好玩的。」費邇卡說,繼續往前行。弗克爾斯連忙跟緊他,當他再一次向後看時,隱隱的煙塵中,突然升起的山壁已經不在,地面恢復了平坦。這就是土蟲的翻身?

如果剛才走在上面,恐怕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他苦笑著想。也許其實是我靠他保命才對。

「太古生物……」他喃喃自語,現在大陸已經不復存在,這些奇妙的,危險的物種……

眼前出現的東西讓他的手迅速放在劍柄上——老實說他很高興有試試劍的機會——他再次看到了那些曾攻擊費邇卡的樹,這次有三棵,猙獰地向天空伸展著手腳。

費邇卡毫不介意地走過去,弗克爾斯拉住他的手腕,「等一下,那些東西很危險!」

費邇卡把自己的手腕扯回來。「理論上只要不碰就沒什麼危險的,它們的眼睛在地底,只有被觸碰到時它們才能感覺到生命,進而攻擊。」他說。

「見鬼,那麼說之前被攻擊是你自找的?」弗克爾斯說,「你幹嘛要碰它們?」

費邇卡哼了一聲,「首先,騎士先生,我們兩類職業的習慣有著很大的不同,我們的求知欲很旺盛,或者你可以解釋為好奇心,我們看到奇妙的物體總想知道它的構成、用處、原因,所以法師的手指,」他攤攤手,「總是很敏感。不像你們遇到不明物體最佳選擇就是遠遠避開,希望世界上沒有任何自己對付不了的東西存在。」

「聽上去比送命好。」弗克爾斯哼了一聲,法師和騎士的職業爭執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它像想把你五馬分屍。」

「第二點,我並沒有碰它們,只是有東西想讓我死而已,樹妖才會不顧規則的攻擊我。對了,它們是想用我的身體做產房,沒你說得那麼粗暴,幼獸需要營養。」

「你的語氣像導遊一樣輕鬆。」弗克爾斯說,為這怪異的生態打了個寒顫,「你說有人想要你死是什麼意思?」

「這就是你的工作了,我的騎士。你以為你為什麼會在這裏?」費邇卡說,並沒有準備進一步解釋。

弗克爾斯覺得他的話有什麼不對勁兒,他呆了一小會兒,「沒錯,」他喃喃地說,「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我以為是法術的副作用,難道……」他警惕地看著費邇卡,法師聳肩,「你大可不必如此自做多情,你肯定比我的龍更加厲害,所以我才找你而不是它。」

弗克爾斯閉上嘴巴,費邇卡繼續觀察著那只樹妖,他並不準備讓他知道太多的事,比如溫塔不喜歡龍族,所以無法在它的領域記憶存在之類的。「它們生活在旱紀,雌雄同體,需要生物作為孵化巢……」他繼續說,「這裏的物種可真是有點混亂,那只巫妖是暗紀的。」他看了一眼漆黑樹身上棲息的一隻怪鳥——它渾身漆黑,有著人類的臉和鳥類的爪子,赤紅的眼睛盯著他們。

「你最好小心點。」法師加了一句。

「你不是說樹妖可以感應生命進而攻擊嗎?它怎麼一點事也沒有……」弗克爾斯說,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像個一無所知的孩子。費邇卡耐著性子解答,「不,那是巫妖,一種怨靈,由負面情緒組成的一種妖物。你的生物課都在上什麼?坐騎的馴養嗎?」

「是亡國之妖嗎?」弗克爾斯忽略他的嘲諷,「聽說它們的叫聲淒厲至極,被聲音籠罩的國度必然亡國。」

「也可以這麼說,和雷北克蟲差不多,國之將亡時的妖孽,」費邇卡揚起一個嘲諷的笑容,「它們感應氣場,如果一個國家儘是怨氣,滅亡也是自然的事。」

「它們會攻擊人類嗎?」弗克爾斯握緊劍,想起剛才法師的提醒,可是面前的人一派輕鬆的樣子。

「它們攻擊所有和它們同屬性的邪惡存在,以壯大自己,所以你要小心些。」

 

「邪惡?你是說我嗎?」弗克爾斯皺眉,「在這邪神的空間裏,你倒成了正義?」

「不,只是太古時期的正邪不以黑白區分,而是以情緒。」費邇卡說,妖物詭異的赤色眼睛不懷好意地看著這個方向,「你心中怨念太多,弗克爾斯,」他停了一下,「不過還好沒多到被攻擊的地步,大約是它覺得划不來。行了,弗克爾斯!」他厭煩地加了一句,「你最好讓你的視線離我遠一點,要是引來一群巫妖我可就和你分道揚鑣了!你難道就不能不把自己搞得這麼鬱悶嗎!」

他說完,不再理會他,曾經的迷惑已經過去,他不能讓這個人拖住他前進的腳步。

弗克爾斯瞪著他的背影,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

第十一章

繼續向前,土地慢慢變得濕潤,一些青色的植物一叢叢分佈著,但大片土地仍裸露在外,像沒褪乾淨的皮。

前面傳來汩汩的水聲,周圍有些赤色的巨岩,前方似乎將要進入山區。

費邇卡突然停了下來,同時警戒地抓住弗克爾斯的手臂。「我們好像有麻煩了。」他說,弗克爾斯怔了一下,眼前的景象讓他以為自己幻視了。

對面的岩石上,露出一隻白皙纖細的手,像有人正試圖攀上來。在這片充滿太古生物的世界,他實在很難想像一個人形生物的出現。

「雷北克蟲!」費邇卡低聲說。弗克爾斯緊張地看著那只手,等著眼前再一次出現一隻傳說中的生物——早已大陸滅亡、代表著滅亡和殺戮的妖蟲。

手的主人慢慢爬了上來,先是黑髮,再是額頭,然後露出赤色的眼睛,再接著,出現在岩石上方的,竟是一張絕美的臉!它看上去約有十六七歲,五官組合完美到讓人移不開眼睛,漆黑的長髮濕漉漉地散下,大約是剛洗過澡,雙瞳中閃耀著無機質的光芒。

費邇卡死死盯著那個生物,它一絲不掛,這會兒正慢慢爬上來,露出平坦的胸膛,接著是下半身。

「見鬼!是雄性的雷北克蟲!」費邇卡咒駡。弗克爾斯被這聲音嚇了一跳,反應過來後迅速叫道,「不可能,雷北克蟲沒有雄性!」

法師哼了一聲,「我還不知道哪種稍微高級點的生物能單性繁殖,雷北克蟲當然有雄性,只是因為它們太危險,已經被創世神禁止成年了!」

雷北克蟲已經爬上了地面,它舔舔唇,它的聲音十分緩慢。「哦……是人類……」

「我們這次才真是遇到了麻煩。」費邇卡歎了口氣,「溫塔給我的禮物確實很大。」

「我們並沒有得罪他,他沒理由攻擊我們。」弗克爾斯說,仍緊握著劍柄,對面那雙眼睛像水晶做的,無機質得近乎妖異。

「你聽上去像在說,為了節省效率,人類不用打仗了,專心研究學術吧!」法師嘲諷地說,「雷北克殺戮是本能,像母蜘蛛吃掉公蜘蛛,沒有理由,也沒人能阻止。」

「你的劍……給我……」漂亮的蟲子說,接著,它突然不見了。幾乎是同一個刹那,弗克爾斯感到眼前一花,那張絕美的臉已經出現在他面前,它纖細的手比閃電更快,忽地閃向他的心臟!

那瞬間弗克爾斯突然想到戰場上碰到的鋼鐵利刃,它們有同樣堅硬、冷酷的鐵器味,他反射地拔劍,雖然大腦反應過來已經太晚,他甚至感到了它指尖觸碰到血肉尖銳的撕裂,——

雷北克蟲迅速後退,像它從沒移動一樣,它站定腳步,看看自己白皙的手腕。與此同時,弗克爾斯聽到遠處一塊石頭迸裂的巨響,河流的另一邊,一塊紅色的巨石已經四分五裂,但他仍可以清楚看到那道身為原凶的、高溫劍痕留下的燒炙痕跡,微風吹來,帶著一股植物燒焦的味道。

雷北克蟲舔了舔腕上的傷口,那裏被劃破了,一道像燒燎物的傷口斜斜劃出一道口子,露出內裏血肉的顏色,並未露骨,很難想像那劍風可以輕易撕裂幾十丈遠的大石,卻只能在他纖細的手腕上留下一道淺淺的灼痕。

弗克爾斯緊握手中的武器,雖然他知道現在正是兇險關頭,自己隨時可能會死,卻無法抑住那種興奮,以至於握劍的手都有些抖,滿腦子是這把奇妙的劍。

「雷北克蟲,你們在這麼貧乏的大陸上不會欲求不滿嗎?」法師柔聲說,蟲子轉過頭,注意到這個看上去沒什麼危險性的人類,赤色的瞳孔像毫無表情的水晶球一樣映出他的面孔。「這大陸太小了,你的對手也太少了。」那個人繼續說。

雷北克蟲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這讓它看上去有些呆滯,它並不清楚自己的欲望是否得到了滿足,它們對於殺戮的欲望是無止境的。

「你可以殺了我們,但你能從中得到什麼呢?」費邇卡柔聲說,他的聲音裏有著法師特有的舒緩與輕柔,「我手無縛雞之力,而那個男人,若沒有那把劍連只樹妖都打不過,而他甚至還沒學會用它。」

弗克爾斯本來想分辨一下自己贏了那只樹妖,不過看到眼前的情況決定還是閉嘴,沒有哪只生物會蠢到在雷北克蟲跟前顯示他的強悍,這像在公牛跟前揮動紅綢一樣蠢。

雷北克淺紅色的眼睛略帶茫然地看著費邇卡,後者微笑,「要來玩個遊戲嗎?我能帶你去『大陸的中心』——以不停旋轉的力量造就這世界的巨大漩渦。在那過程中你將與大陸所有的生物為敵,因為它們每一個都會受命來攻擊我們,你會嘗到你生命中從未有過的,最痛快的殺戮。」

弗克爾斯感到一陣寒意,這個交易聽上去愚蠢透頂,他突然意識到蟲子會答應這樣的交易,也許因為法師語氣中某種非理性的氣息——那是根植於你靈魂的宿命。

「你是……祭品?」雷北克蟲說,看到費邇卡腕上血紅的字母。這個世界只有祭品才能找到傳說中漩渦的位置——它飄移不定,卻是整個大陸力量的中心。

「你血肉的灌溉,將讓這片土地的脈動更為強韌。」有著絕美容顏的蟲子說,一旦認真起來它說話順暢了許多,「我為什麼要幫助你?」

「當然,我能讓你的對手們更加強勁,但也能讓你們一樣變強,」費邇卡說著完全違背邏輯的談判語言,「戰鬥的快感不會因此增加,永遠不會。但現在,只要你跟著我走,這片大陸所有的戰鬥,都將留給你!」

雷北克蟲的身體動了一下,它似乎在思考,從毫無波動的面孔並不容易看出,當然這多半不是因為刻意隱藏,而是情感系統還沒有發達到足以讓心思反應在臉上。

「本能,真是項有趣的東西。」費邇卡柔聲說,弗克爾斯看著那只出現在古老的成語和傳說中的「鬥蟲」,「這真是片奇妙的大陸。」他說。

「它們對戰鬥的欲望無窮無盡,卻不擁有完整的理智體系,以至於神後來要修改造物方程式。」費邇卡說。

確切地說,發現雷北克蟲居然會說話還真讓他吃了一驚,這種生物的大部分數據已經遺失,他第一次知道在傳說中只會殺戮而被稱之為「蟲子」的生物竟然有語言,而且懂得思考。但顯然也只到這種程度了,即使有從昆蟲迅速進化為哺乳類生物的能力,卻仍無法改變它們本身的缺陷。

「這世界會被毀掉。」蟲子說,雖然聽上去並不那麼重要……

「不,它會安好無恙。」費邇卡說,「溫塔已經沒有靈魂,只有本能,維持這世界的僅僅是它的記憶。」

「你不能控制它的記憶之海,你只是個人類。」雷北克蟲說。「梅莎柔斯的世界太無聊了,既沒有巨獸也沒有鬼面鷹,所有她不喜歡的危險生物都被剷除,我可不想去那裏。」

費邇卡眯起眼睛。「我可以接管。」他簡短地說。

雷北克狐疑地看著他,人類很容易自以為是,可是這個人也許不一樣,它可以嗅出那些不一樣的味道,像它們只在負面能力極強的氣場下才會進化,這個男人的氣息純粹得足以飄浮在所有的渣滓情緒之上,而純粹的東西是最強大的。

「好。」它說。然後它把手指伸入口中,看上去像在吹口哨。

可是沒有聲音,劍士詫異地看著太古生物又一次不能理解的動作,「他在幹嘛?」他問。費邇卡露出一個微笑,「如果沒有意外,我們將得到一群雷北克蟲的幫助。它在呼喚同伴,它們用另一種聲波交流。」

「同伴?」弗克爾斯說,「這些傢伙據說嗜殺成狂,像它們的雌性能引誘任何雄性發瘋一樣,它們之間的關係恐怕很成問題。」

「這就是這類昆蟲可怕的地方,它們絕不自相殘殺。」費邇卡說,「所以聚堆後只會商量如何攻擊別人。神把雄性雷北克蟲從這個世界上抹消,因為它們太過危險……」他放柔聲音,「你看,神祗也會為自己的錯誤而反悔和欺騙,它們並不是全能的。」

他的語氣讓弗克爾斯緊張,那句話說得太過傲慢了,他緊盯著他,再次意識到費邇卡的思維體系自己很難理解。「你確定嗎,費邇卡,你能控制那龐大的記憶庫嗎?」他說,「那是太古魔神的記憶,你知道那個概念嗎?那會讓你崩潰,完全融入那龐大的亂流中!」

「哦,我可以試試。」費邇卡淡淡地說,劍士看到他緊抿唇角倔強嚴苛的弧度,移開眼睛。

在赤色石塊的另一端,一個個黑色長髮、有著絕美容顏,和無機質雙眼的雷北克蟲冒了出來。

「我們擁有了世界上最強的大軍。」費邇卡得意地說,「能想像嗎,一群雷北克蟲,它們每一個都強到足以獨闖冥府,單挑他們的守門人。」——他說的是一個古老的典故,曾有一隻蟲子不知何故單槍匹馬挑了冥王的三道關卡,弄得冥界大亂,直到它無意間掉進一個時空裂縫,以這種純偶然的方式結束了這趟瘋狂之旅。

「全是雄性。」弗克爾斯說,有點失望,在大陸上只要是個男人,都會想領略一下傳說中禍亂天下的雌性雷北克蟲,據說它們身上分泌出的某種激素,足以迷惑絕大部分的雄性生物——除了雄性雷北克——但是天性同樣嗜血殘忍。

費邇卡嘲諷地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它們的雄性極度厭惡雌性嗎,是群只知道戰鬥對女人毫無概念的傢伙。」

弗克爾斯聳肩,他的太古生物的知識少得可憐。

但也許因為人類對「會亡國的美女」這種事的執著,雷北克的傳說留下了不少,但現在親眼看到,卻也相當難以想像這世界曾大搖大擺地存在過如此多生態怪異的物種。

一群雷北克蟲正在那裏嘰裏咕嚕地商量著什麼,它們的語言極為簡單,似乎缺乏嚴謹的語法體系,是某種他從未聽過的聲音,大約是太古語言,弗克爾斯驚訝地發現自己竟能聽懂,而他這才發現自己一直說著類似的語言。

因為這是另一個規則下的世界,他想起費邇卡的話,然後決定不去想這麼複雜的問題,反正他也想不通。

雷北克蟲在歷史記載隨著時代的變遷已經越發稀少,據說它們在地底時以兩到三隻雌性與一隻雄性為一組,它們既是夫妻,也是兄妹。幼年期時它們是流著綠色體液的蟲體,直到地面上深重的負面氣流將它們喚醒,接受進化。它們會產下幼卵,然後爬上地面,在三到七天內完成到哺乳動物的進化,之後存活下的只有雌性,雄性會被作為進化的能量源被雌性吃掉。

那兩到三隻雌性已足以成為整個世界的禍端,它們是妖豔和殘忍的結合體,是沒有感情又嗜殺的蟲子。傳說中那是因為它們的欲望永不可能被滿足——它們至死渴望一隻雄性雷北克蟲,可是它卻早已在進化時,被自己以本能撕成了碎片,吞咽下肚。

聽上去是個很有太古野蠻風格的悲劇故事,而實際上在更早時,雄性雷北克蟲是被允許成年的,雖然會有一場死鬥,但互有勝負,而不是之後一邊倒的情況。雖然自然殘酷的進化也讓它們堅決地與妻子們分道揚鑣。

在這片大陸,它們正處於雄性群居的時期,這一群大約有二十幾個,年齡最小的只有十一二歲,最大的,看上去也是領頭的,約有人類的二十五六歲。

它的一頭黑髮長長披到腰下,淺亞麻色布料寬大而隨便地束在略顯纖瘦的身體上,和其他蟲子不同的,它的眼中有著淺淡理智的色彩,智商看上去比它的同伴高些。

「我們一致同意你的提議。」它說,看上去是代表,「現在往哪里走?」它擺出一副立刻就要上路的架式,它的同伴們同樣迫不及待地整裝待發。

「你們不需要收拾一些東西嗎?」弗克爾斯問,這麼一批人遷移應該有不少東西要帶吧。

「這大陸就是我們的家,物質隨取隨用。」領頭的雷北克蟲說。那絕美的容貌和嬰兒般純真的表情,讓弗克爾斯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它的意思是指它們習慣用搶的。

「你的名字?」它問,好奇地看著費邇卡手腕上紅色的咒符,那東西現在像是被刺上去的一樣,完全滲入了他的身體。

「凱洛斯•聖凱提卡蘭。」費邇卡說,確切地說這是祭品的名字。

「哦……」蟲子呆了一會兒,小聲咕噥了兩句——大約是在默背名字——終於得出結論。「好長……我就叫你小凱吧。」它說。

「隨便你。」費邇卡說。弗克爾斯為這可愛的稱呼忍俊不禁,不過不久之後他就知道這群蟲子的思想簡單到什麼程度,它們的名字簡潔到甚至讓人有些苦笑不得,比如它們有人叫天空、樹葉、綠衍(溫塔大陸的一種常青樹)、鳥、伏魚……

所以隨便可以拉上來的蟲子啊,動物啊,植物啊都被潦草地拉來做這群美人的姓名,他知道這族群還有大量重名,但至少同一個群落裏為了方便不用同樣的名字。

同時在這裏,他也第一次極為清楚地感覺到,什麼叫「造物規則」。

以前相處之物多是人類,同類的規則不偏不倚,相似卻不相同。可是這群人,他一眼望去,從沒見過一個種族有如此絕對的,讓人除了驚歎再也找不到詞語的美麗面孔。那種完美與精緻是如此統一與絕對,清楚地寫著「神就是這麼規定」的牌子,卻毫無氣質可言。

以及它們的殺戮。

弗克爾斯這次確實是以親身體驗的方式,瞭解了那些被鑲在狂戰士皮甲上,所謂「殺戮之蟲」的本事。

事情是這樣的,剛上路沒多久他們就碰上了一隻地蛭——它的名字和生態是後來被費邇卡用冷嘲熱諷的語氣告知的。那種在土地裏盤踞的東西驀地從地底竄出,像一條突然昂起的巨龍,把一隻雷北克蟲高高卷起,在那巨大的身軀中它纖細得像根火柴棒。

他們還沒來得及驚訝,地面像有棵參天大樹被連根拔起般,無數道兩人合抱粗的巨大長蛇破土而出,盤根錯節,卻靈活地扭曲以抓住上面的生物,不知從何處還會突然冒出一顆蛇一樣的頭來,噴吐著暗綠色的毒氣!

這是一種生活在地表淺層,並在那裏生長壯大的生物——也就是說這些蛇身其實屬於同一只,它能夠感應地面上的聲音來襲擊獵物,這麼一大群人可算讓它來一頓大餐。

不幸的是,它碰到了一群雷北克蟲。

那會兒弗克爾斯一個沒站穩,重重跌在一堆土塊中,那東西力氣大得出奇,也許還包括刀槍不入,他下意識地抓緊身邊的男人,把他壓在下面,以防他被落下的土塊擊傷,這邊用力詛咒這佈滿太古變態魔物的大陸。

這時,他看到了所謂殺戮之蟲的殺戮方式。

他最先看到的是那只被高高卷到天空的雷北克蟲,地蛭收緊有力的軀體想勒死它,在巨大的身體下它纖細得幾乎看不見,可是弗克爾斯看見了,也許是因為練劍而造就了一雙有著優秀動態視力的眼睛,他看到蟲子纖細的手毫不猶豫地掀起一片地蛭堅硬的鱗甲,然後像把鋼刃般,插進下面柔軟血肉的內部!

接著,那高高昂起的身體靜止了一秒,從卷起蟲子的地方癱軟下來!蟲子俐落地從高空跳起來,在藍紫天空中,它的身影像只白色的風箏。

它弄斷了它的脊髓!弗克爾斯想,視線的一角,他已經看到了它們殺戮的方式——又一隻雷北克蟲俐落地把手伸進巨蛇的身體裏,當它再把沾滿血紅的手臂抽出來後,被廢了行動力的身軀已經癱瘓。

它們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像一群沈默地幹著嫺熟工作的工匠,弗克爾斯聽到費邇卡在大叫——過大的轟鳴聲讓他必須大喊,「拔你的劍,弗克爾斯!」

上面龐大的蛇身壓了下來,一片黑暗遮住了視野,轉眼已到眼前!「劍尖向上,劃弧!」

弗克爾斯迅速照做,他並不明白費邇卡的用意,純粹是劍士的條件反射,因為覺得危在旦夕而必須做點什麼,也因為,說話的是費邇卡,他的意識裏只有聽從。

一道微弱的弧光悄悄在頭頂亮起,像朝霞羞澀的薄紗,微弱地劃過。

「散開!」費邇卡叫道。

弗克爾斯一時沒聽明白,實際上那是個隸屬于古語言的單詞,只因在這個空間他才聽得懂意思。

光弧突然分開了。像被微風分開的水光,鱗鱗散開,變成無數細小的光絲,組成無數小小的菱形,像宮廷宴會華麗的水晶吊燈。

緊接著,頭頂的巨大蛇身嘩的一聲散開,像突然落下的陣雨般。

弗克爾斯怔在那裏,頭上確實像下了場小小的雨,他聽到無數細碎的東西呼呼啦啦地從他們身邊落下,落入猶在飛揚的塵土上;頭頂飛揚的土塊終於慢慢散去,視線中,他看到那蛇身已經消失了一半,另外的部分正在以極快的速度分解——一粒粒比指甲大不了多少的菱形肉塊掉了下來,沒有鮮血,像最和平的分解,轉眼間,像條龍一樣長的蛇身已經被分解殆盡,並迅速蔓延到另一隻交叉的身軀上!

他怔在那裏,看著那只龐然大物慢慢變成一地小小的菱形碎肉。

所有的人都停了下來,雷北克蟲像是感應到了危險迅速後退,只要不沾到蛇身它們就不會有危險,因為力量只能通過實體傳導。

煙塵已經散去,弗克爾斯第一次發現這東西究竟有多大——觸目所及之處全是翻起的土塊,盤根錯節的巨大身軀織成了一張不規則的網,但現在一切已被分解,前面的土地突然塌了一大片,遠遠的幾乎看不見盡頭,他意識到它實際還有一大部分在土地裏。

是他幹的?

費邇卡嘲諷地聲線傳來,「如果你已經從你偉大的功績中回過神來,騎士大人,可否賞臉從我身上離開呢。」

弗克爾斯一怔,注意到自己還壓在費邇卡身上,連忙站起來,後者站起身,拍拍塵土。

「這把劍……」弗克爾斯說,「剛才它……」

「殺死了一隻地蛭,這件事就讓你那麼不可接受嗎,弗克爾斯。」費邇卡說,「不過我得承認,你用得比想像中好一點。還有,你最好小心點兒,它們看那你的目光火熱呢!」他嘲笑道。一群漂亮的雷北克蟲眼睛發亮地盯著這個意外厲害的人類,被它們用這種目光看絕不令人愉快。

細魚——這是那位雄性首領的名字,是某種生活在滾水中速度極快的魚類,比較諷刺的是,很多年後常被作為女性的名字,擁有了纖細靈巧之意——走過來,可它並沒有沖弗克爾斯走過去,而是站到了費邇卡面前。

「你不太對。」它說。費邇卡揚眉,細魚繼續道:「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你不只是你。」它疑惑地看著他。

「只是和束縛之名有些不同罷了。」費邇卡說,「比起這個,我倒是很想知道,為什麼你們看上去年齡不一?」他問,突然扯到不相關的問題,但眼中的興趣卻又不像假的。

「因為進化時的那場戰鬥。」細魚說,「身體被『那東西』吃得多,年齡自然會小一些。」它說,連妻子的名字都不願意提。

「為什麼你看上去年齡最大?」費邇卡問。細魚眯起紅色的眼睛,「因為我把她們三個都吃了。」它說,眼中閃耀著與生俱來的恨意。

弗克爾斯目送它離去,造物的規則註定它們有著只存於傳說的絕世容顏,註定它們雖然夫妻卻必定反目,憎惡終身,他想,為什麼要如此規定?

「它剛才說你不是你,什麼意思?」他問。費邇卡沒說話,雷北克蟲確實是對力量直覺極強的生物,但還好好奇心不強。

他並不準備向弗克爾斯解釋,他不覺得他會明白,他也不需要他明白。

「你只要別弄丟你的劍就行了,弗克爾斯。」他譏誚地說,「我可沒空閒到向一個劍士的腦袋去解釋魔法原理。」

弗克爾斯一點也不在意他的嘲諷,他握了握他的劍,一副愛不釋手的表情。「今天晚上……」他說,費邇卡擺擺手,「是的,今天晚上繼續上課。」

他這輩子最討厭的事之一就是帶學徒,想不到在這麼個地方,居然多出了劍士徒弟來,詭異的是自己竟然在教他劍法。

天色暗了下來,然後維持著一片暗藍色,拒絕變成漆黑一片。弗克爾斯始終不明白這片大陸的晝夜是怎樣區分的,似乎要比人界長上很多,費邇卡也懶得跟他解釋,因為在他看來,這對一個劍士一點也不重要。

 

雷北克蟲們升起營火,之前它們剛剛經過一場惡戰,在蛋壁崖,一群多刺鳥襲擊了它們。

比起多刺鳥,弗克爾斯倒是對那片風景詭異的大山印象更深,它不是由石塊組成的,而是無數個約有三人高的圓形巨蛋堆組。那東西的觸感冰冷硬實,在碎石泥土中高高堆起,間隙處生長著各種沒見過的綠草香花,據說這是太古一種叫做「炎」的怪物的化石,「博學的法師」說——這是最近弗克爾斯送給同伴的外號——這些化石裏還有一些蛋是活著的,等待適合它們生存的炎紀到來。

在這只有一條寬不到半米的小路上,他們碰到了多刺鳥。那些鳥快如閃電,有著鋼鐵般的利爪,可以輕易透骨,它們在懸崖上借地利襲擊。

可它們再次敗在了雷北克蟲可怕的捕獵方式下,有翼魔物快如雷電般的一擊而退時,卻被比雷電更快的雷北克蟲一把抓住,下一秒,纖細的手指伸入魔物的肚子,掏出它們的內臟,然後把屍體丟下崖去。

所有沒過幾分鐘,他們已是滿手鮮血,有時弗克爾斯想,這些蟲子還真是受到溫塔的眷愛。

可是多刺鳥依然從懸崖的另一邊,像烏雲一樣沒完沒了地湧來,然後,在這裏,弗克爾斯學會了怎麼使用「線」。

費邇卡擺出一副手無縛雞之力的樣子站在他身後,面色冷靜得讓他欽佩,聲音依然沉穩磁性,讓他跟著心安不少。

「劍尖向外,平舉,劃過去……動作慢點。」他說,弗克爾斯再次見識到這把劍奇妙的能力——一道細細的光線憑空出現在峭壁空無一物的空氣中,「拉長。」那個人說,弗克爾斯看到這道像初生的朝日般細細的線條慢慢的拉長……

「劍向上指,你是想幫助那些鳥處理自己的同伴嗎,難道你看不到鳥會飛?」法師毫不客氣的諷刺,弗克爾斯很想問問他是怎麼知道這些早已失傳的魔劍口訣,但又覺得他這種人知道這些似乎理所當然——世界上若有他不知道的事才奇怪呢!

一隻巨鳥的俯衝讓弗克爾斯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可那東西撞上空中飄浮的線,竟俐落地被割成兩半,跌落在懸崖之下。

可那戰績絲毫打不動身後的費邇卡,他用譏誚的語調開口,「你是在繡花嗎,弗克爾斯。還沒想好線要怎麼擺?」

「如果你手癢可以自己試試,博學又萬能的法師大人!」弗克爾斯哼了一聲,這邊戰況緊急。費邇卡揚眉,「這些東西,以元素之劍,如果動作夠熟幾秒鐘就可以解決了。」

弗克爾斯並不相信這把劍會有這樣恐怖的力量——山角處的魔物多得像雨前搬家的螞蟻一樣,可是費邇卡沒有理由騙他。「也許可以委屈您示範一下?」他不甘示弱地說,可是費邇卡並沒有再說話,他只是站在那裏,冷冷地看著身邊弗克爾斯的動作慢慢從笨拙到純熟。

為什麼?

這念頭突然跳進弗克爾斯的腦海裏,費邇卡當然可以為他示範!在這樣一個被遺忘的領域裏,他不再受到關於法師禁止使用鐵器的束縛,何況他根本不覺得這把劍是鐵器,它的力量如此強大,劍招如何已經不甚重要,那麼,這個法師為何不自己拿著劍行動,而要求他的保護呢?

他懂得比他多得多的咒語,使用起來必然不會像自己那樣費力。

為什麼他要讓自己幫忙,為什麼他從不動手?

這問題一直在他腦中漫開,他趁動作的空隙偷偷看了身後的男人一眼,他的站姿並不能說是氣定神閑,卻也絕沒有絲毫拿起劍,給他示範如何轉眼間幹掉所有多刺鳥的舉動。

為什麼?

晚上,他斜瞟著篝火邊的金髮男人,若有所思。不遠處,一堆蟲子亂糟糟地湊成一團,雖然這些天路上有些死傷,可數字竟然增加了,想必是間中有新來者加入,而它們是絕計不會懂得什麼叫打招呼。談得妥了、甚至談也不談便一起走,它們的社會的組織方面同它們的伙食一樣粗糙簡潔。

弗克爾斯侍侯完那班鬥蟲吃了飯,回到費邇卡身邊,那個人依然坐在火邊,他始終很沈默,垂著眼睛,像在思考什麼,他總在思考,而他永遠不知道他那龐大堅硬的精神世界裏究竟有些什麼。

「你有了它們,費邇卡,」弗克爾斯說,「它們會幫你鋪平一切道路,你現在根本用不著我。」他看著火邊那群亂七八糟的蟲子,它們的交流極為簡潔,秩序混亂卻又井然有序。

「沒人會蠢到拿一群只服從於本能的蟲子去賭博。」費邇卡說,「你必須留在我身邊,弗克爾斯,直到我允許你離開。」

「那麼……我可以說,你需要我嗎,費邇卡?」那個人說,綠色的眼睛直直盯著他,在火焰下閃耀著明亮的光芒。

費邇卡看著他,沒有糾正他稱呼上的錯誤,這個人喜歡他,他很早以前就知道,甚至在他可以向他承諾整個大陸的時候,孩子般地選擇了另一個不知所謂的要求。

這個人……如果他需要,可以為他死,不需要任何誘惑和承諾,不是嗎,他揚起唇角,他居然會碰到這麼一個人。不久前他再一次遇到他時,他並沒有殺他,雖然他曾經無數次詛咒過他下地獄。他知道那是為什麼,不是什麼不屑,而是因為不想殺他。

他人生裏唯一為之心動、以及渴望的人,他不想殺死他。

「是的,我需要你。」他柔聲說。

那個人的眼神一瞬間變得如此深情……甚至甜蜜,沒有以前那些試探與敵意,只有純粹的溫柔與深情。弗克爾斯伸出手,輕輕磨挲他的面孔,聲音柔和得近乎呢喃。「沒關係,我不想再問你什麼,我不在乎答案。只要這樣就好,告訴你需要我,我可以為你去死……」

費邇卡直視他,火光下,那人俊秀的唇角掛著絲做夢般的柔和笑意,他的手慢慢移到他的腦後,擺弄著他的金髮,他的臉湊過來,唇落在他的唇上。

口腔被撬開,那個吻深沉又火熱,卻又帶著膜拜般的小心翼翼。費邇卡複雜地看著他,並沒有反抗,那個人的力氣越來越大,直到把他壓在草地上。

身體被另一個人的氣息籠罩了,那種過於親近的感覺讓人有些不舒服,他不安地動了動,不確定這個人想幹什麼,畢竟如果他要求現在兌現承諾他也難以拒絕……

他放鬆身體,也許……這樣也好……

四唇略分,他聽到弗克爾斯長長松了口氣,可他依然沒離開他的身體,只是把他籠罩在他的氣息下,溫柔的吻不時落到他的臉上,輕得像雪,卻讓人煩躁不安。

可弗克爾斯顯然沒注意到這些,或者他已經習慣了。「你討厭這種事,對嗎?」他說,直視他眼中的厭惡與回避,「但是,我喜歡……我喜歡看你瞬間的沉淪,也許因為你太過自製和高傲了。那一次……」他的指尖愛憐地撥弄著他的金髮,「我沒想到我會那麼興奮,因為那一瞬間……你的眼中一片空白,沒有魔法,沒有不屑,只有快樂——」

他沒有說完,費邇卡突然粗暴地把他推開,翻身站了起來。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不知為何話裏帶起的記憶讓他感到強烈的心煩,他本以為自己完全不在意那些的。

弗克爾斯抬起頭,看著他透露出極度憎惡的藍眸,開口:「不管怎麼樣,請你一定要記住,我們還有一次約定。我會讓你非常,非常,快樂的,費邇卡,沉淪並不是那麼糟糕的事……」

費邇卡的拳頭緊攥著,微微有些發抖,可失控只是幾秒鐘的事。他慢慢鬆開手。

「叫我凱洛斯。」他冷冰冰地說。

「好吧,凱洛斯,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這麼生氣,」弗克爾斯露出一個無辜的表情,「我們還有多久才能到。」

金髮男子轉頭看向遠方,夜色下,弗克爾斯沒有看到那人優美唇角翹起一絲冰冷殘忍的笑容。「還有兩天。」他說。

 

 

第十二章

就時間而言,兩天大約相等於人界的一個星期。

弗克爾斯過得非常愉快,他熱切地汲取著元素之劍的奇異用處,從不知道時間還可以這樣快樂地度過。這裏沒有家族,沒有國度,沒有責任,只有他們本人而已。

即使這是一片充斥著危險的大陸,但他覺得自己從沒有這麼喜歡過一個地方。

直到有一天。

——「到了。」費邇卡說,指著前方巨大的山頂。

「那是至高山,溫塔大陸最高的山。還有好一會兒的路程呢。」細魚說,揚起手試試風向,「這風有點不對勁。」颶風揚起它的黑髮,幾乎像要把整個人吹走,在這樣的季節確實有些不正常。

「因為漩渦快到了。」費邇卡柔聲說,「感到這能量了嗎,它通過這樣旋轉的巨大能量維持這個世界。」

「可中心漩渦是無處不在的,它隨時可以離開。」一隻年輕的雷北克蟲說。

「不,它會停在那裏等我過去,因為我是祭品,它能吞食我,我也能束縛它的位置。」費邇卡說,揚起手遠遠地指著前方,「看到了嗎,那巨大的漩渦像個向下的圓錐,籠罩在至高山上,帶動周圍的氣場,在那裏完成創造和維持……」

他轉過頭,「你們就停在這裏吧,前面不是你們的地方。」

細魚看著他,它並沒有因為這句話生氣或躍躍欲試,因為那不再是屬於它的戰鬥,除了祭品是沒人能進入那裏的,也許祭品也不行,造物的中心是一片混亂。

「這世界會被毀滅嗎?」它突然問。它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問,但它覺得有必要問一下,畢竟這樣一個人類贏的可能性不是零。

費邇卡揚起唇角,「我並不那麼喜歡搞破壞。」他說,看了一眼弗克爾斯,「走吧,溫塔在等我過去。」

細魚花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他的意思,真是自信的人,它想。棕發男人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那些蟲子,它們並沒有跟過來,可見這確實是這個世界生物不可涉足的兇險之地,細魚依依不捨地盯著他的劍,直到他們消失。

弗克爾斯打開劍的防護,那道淡紅色的屏障讓勁風減輕了不少,可是越往前走,巨大的旋轉之力就越讓人立腳不穩。

「這山好像有點不對勁……」他說,他們明明只走了不遠,可是山卻迅速佔據了視野,以一種充滿壓迫力的姿態出現在了眼前!

「這裏的空間和磁場都很混亂。」費邇卡說,眼睛死死盯著別人看不見的巨大漩渦,它發源自仰視亦看不見的天穹,越往下越是龐大,力量越是強勁,充斥著只屬於造物的無限立場。

弗克爾斯發出一場驚呼,一道風刃飛過,饒是他連忙躲避,還是劃傷了他的小臂,鮮血滲出來,減弱了的風刃割斷了費邇卡的幾綹金髮,並沒有傷到身體。

「這是還沒有被漩渦化解的力量,溫塔的力量要經過旋轉的分散後,才能負責運行這個世界。」他解釋。弗克爾斯露出一個笑容,雖然手臂有些疼痛,但那個人眼中明亮希冀的光芒讓他很愉快。

他總歸是要守護他想要守護的東西,無論付出什麼代價,即使丟掉生命,這大約就是一個騎士的宿命。也許那人的眼中根本沒有他,但這並不重要。

「這裏看似混亂,其實井然有序,」費邇卡繼續說,毫不遲疑地往前走,弗克爾斯緊緊跟上去,「到了中心,就是那片永恆的寂靜之殿了……溫塔的記憶,和它空曠的靈魂之殿……」他說,又是一道強烈的風刃襲來,壁障被輕易擊碎,弗克爾斯迅速舉劍格擋,能量重重擊在劍刃上,他感到手腕一陣劇痛,長劍幾乎要脫手飛了出去!

元素之劍的力量,已經無法對抗太古魔神力量漩渦的巨大破壞力!他咬緊牙關,手腕滲出了鮮血,可是他並沒有時間管這些,又是一道風刃飛向身邊的人,他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沖出去,用劍擋在了他面前。

「越是往裏面,沒化解的能量塊就越多。」費邇卡說,臉色有些蒼白,但腳步絲毫沒有停留,他的臉龐有那樣強烈的、抑不住的渴望!

弗克爾斯勉力跟上去。他知道前面的危險會越來越大,可是無論去哪里,他確定都要跟著這個人,毫不猶豫。幫他實現夢想,也許不能隨著他去,但他希望守護這純粹得不摻一絲雜質的雙眼。

鮮血已浸透了護腕,他的胸前和後背也平舔了數個傷口,這裏的風更弱些,可是更加危險。

費邇卡突然停下腳步。「我到了。」他說。

弗克爾斯怔了一下,費邇卡又向前走了一步,這時他的身形突然靜止下來——那狂舞著長髮和衣衫的颶風消失了。他就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長髮紋絲不動,像站在另一個空間。

「費邇卡——」他大叫,想要衝過去,可一道看不見的牆把他擋在了外面,他狼狽地向後退去,小腹一涼,他伸手捂住它,感到溫熱的液體正迅速滲出他的手指,像止不住的閘口。他緊盯著那個人,那一步的距離遠到不可逾越。

他慢慢跪下來,他也說不清為什麼會跪下來,他只是無法站住。他看到自己的手伸出去,似乎想抓住什麼,這讓他想起法斯廷那些騙人眼淚的舞臺劇裏的死別場面,可是現在這樣做的就是他自己。

「費邇卡,等一下……」他叫道。

「好了,弗克爾斯,我已經不需要你了。」那個人說,頭也不回。

「我不能跟你過去了……」他聽到自己的聲音,「但是你能做到,那是你的一切,對吧……」

他不想再向他索取什麼,他想自己大約要結束那說不清不幸還是驕傲的宿命,而那個人還要繼續。

費邇卡並沒有回頭,他身上的每一寸都是靜止的,在某個完全靜止的空間。前面就是他夢寐以求的東西,他已經沒有精力回頭。他知道把他帶來這裏凶多吉少——非祭品並不能進入中心——但一路必須有人護送他,他不是第一次為了魔法要什麼人的命,也不是最後一次。

他聽到身後那個人的聲音,可他只是張大眼睛看著那片虛空之殿。

……痛苦是什麼?他告訴自己,是換取你所要東西的代價——

他想起很久以前某次的魔法課,那時他還是個孩子,老師詢問要怎樣才能得到更強的力量(實際上他問的是怎樣成為一個優秀的魔法師,可是他離一般意義上的優秀已經很遙遠了),他的同學們的回答都是關於「正直的心靈」、「好學的態度」什麼的。

「用靈魂。」他不屑地低聲糾正那些笨蛋,不巧被身邊的同學聽見了。「我覺得用不著那麼誇張。」她嚷嚷。他盯著她,「我要的和你要的不同,索婭,我要的就是那種用靈魂換取的東西!」

哦,他想起來了,她叫索婭。

 

「可那樣會很痛苦。」她神秘兮兮地說。「我父親說和大部分人作對會很痛苦。」

「想想那痛苦,」費邇卡低低地說,「那樣深深的痛苦能為我換得什麼?真讓人期待。」

他露出一個微笑,吸了口氣,沒有回頭。

他緩緩張開雙臂,他感到身周有無形的力量拉拽著,拉拽著他的每個細胞,準備吞食它們的祭品,這讓他覺得自己像一隻張開了羽毛與靈魂的鳥。準備飛翔。

他閉上雙眼,吸了口氣,然後猛地睜開眼睛。

他的戰鬥,要開始了!

弗克爾斯張大眼睛,下一個瞬間,那個人的身影變成了一片模糊,讓他幾乎懷疑是他的視力出了問題!可並不是,那人確實變成了無數細小的顆粒,在片靜謐中,緩緩,緩緩的散開,化入溫塔那一片深邃的記憶之海。

那一刻,他竟奇異地看到了另一個男人,他不知道是不是幻覺,聽說人死前經常發生幻覺。

——在那一切消散後,有幾秒鐘,仍殘留著一團黑色的影子。那是個黑髮男子,他的個頭不高,身體十分削瘦,柔弱得仿佛轉眼就會被暴風吞噬。他穿著法師灰色的長袍,可那像殘影般轉眼間便消失不見了。

弗克爾斯綠色的眼睛只是盯著那片寂靜——灰袍法師的戰場。一道風刃狂暴地掠過,他被那巨大的力量帶得打了個趔趄,跌倒在地上,可以見骨的傷口像醜陋的蜈蚣一樣趴在胸口,鮮血像開了閘的水,似乎怎樣也不會止住。

他感覺得到,在費邇卡離開的瞬間,漩渦的力量猛地加強了,變得殺氣騰騰,像是發現自己被欺騙了。因為祭品的進入嗎?

弗克爾斯閉上眼睛,他想他的故事的確已經結束了。

 

 

第十三章

正常的人類並不具有能預測太古魔神意識中心的知識基礎,所以連費邇卡對眼前的場面都有些意外。

他站在一個漆黑的宮殿走廊中,這裏的格局看上去有些面熟,大約是在某個古老到找不到出處的典籍上,這裏靜到了極致,沒有風聲,沒有蟲鳴,連呼吸時空氣的流動也沒有。

遠遠走廊的盡頭出現了微微的光亮,走過來的竟是一個女子,她渾身散發著朝陽一樣薄薄的亮光,恬淡而溫柔,長長的金髮一直落到腳踝,雪白的長袍挽著神話時代簡潔的樣式。

她看上去很面熟,當然他不該有機會見過她,可對她就是有一種奇妙的熟悉感……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梅莎柔斯。」

梅莎柔斯神!他想到了,光神聖殿下高高聳立的聖像,教堂的壁畫,白袍們護身的小墜子……

她比他們塑造出的那個東西更加嬌小,表情遠沒那麼溫柔,更多的是一種恬淡冷漠。

多有趣,他正站在一個遠古神祗的記憶裏,和另一個傳說中遠不可及的主神說話。

「讓你那些孩子安份點吧,」她說,表情悠遠得像飄浮在天邊的雲,「它們太嘈雜了,可能會攪亂棋局。」

「是傷害了你那些贏弱的人類子民吧,」溫塔輕蔑地說,「如果你想讓它們占盡便宜,大可不必把他們創造得如此軟弱,而非要求別人修改設定。」

「你的子民違背規則,溫塔,」梅莎柔斯說,「宇宙不該有這樣的造物。」

「只是個遊戲而已,梅莎柔斯,你太認真了。」溫塔說,不再理會她,轉身離去,他可以感到身後她靜默的眼神。

他離開宮殿——確切地說他並不是走出去的,他是分散的。是的,像他本身變成黑暗,他變得無限大,仿佛他就是一切。他從宮殿中落下,那東西是憑空浮在一片黑暗中的,周圍是一片虛無的空曠。

但他知道要去哪里,他看到前面像肥皂泡一樣懸浮的一個個世界,它們在夜色中淡得仿佛看不見,卻又帶著絲微弱的光芒,那裏面有極為美麗的世界。

他來到那裏,裏面是黑夜,他可以感到每棵小草上的露水慢慢聚集,也可以感到樹洞中樹獺的呼吸,甚至火焰飛揚的弧度,多刺鳥眼中琥珀般的細紋。

這是如此奇妙的感覺,以至於費邇卡無法把神志從那絕妙的感覺中拔出,他仿佛變成了靜謐的月光,空中慵懶散步的微風,和隨它搖擺的長葉植物,在路邊沉睡的一粒沙塵。

他隨著這個世界在虛無裏微微漾動,他看到他的子民,讓他的同伴一心不快的生物,那些美麗的蟲子嘈嘈切切地打鬧著,在三到七天內從昆蟲進化為哺乳動物,讓它們缺乏熱血動物們該有的所有感情,只喜歡殺戮和破壞。

可是他喜歡它們,這是他精心創造的生物,他喜歡它們無機質的眼神和俐落的破壞能力。

他感到漾動有些快了,這讓他不大舒服,他試圖調整,可是奇怪的是那波動不肯聽從他的指示。

漾動越來越快,為了怕危害到這個世界,他必須讓那巨大的力量開始旋轉成一個圓形,才可以化解那不知何處來、擾動他的能量——在這未完全穩定的宇宙,經常會有這樣的東西。

他的努力化解了一部分力量,可是並沒有解決,那力量越來越大,施加在他的身上,他只能讓一切拼命旋轉,可是化解後,又一波更強的力量壓了過來。

他終於感覺到了不對勁!

那力量不是來自宇宙,是人為的!他感到它從外界形成一個圓形,緊緊壓制著它的邊緣,慢慢把他縮小,他只能拼命旋轉,以化解縮小而變得密度更大的能量。

怎麼回事?他不明白,他從未碰到過這樣的事,這裏只有混沌初分時一起形成的夥伴,沒有人會襲擊他。

圓形越來越小,旋轉越來越快,可如果不那樣做他就會迸裂死去,所以他只能用盡全力旋轉,化解那道力量,可那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快到不能想像!

他從沒這麼快過,快過他的意識只能集中在這速度上,快到他的意識已經隨之分散,快到他無法集中精神!

在意識越發薄弱的時候,他注意到漩渦之上的始作俑者,這時他已經縮小到了一個手掌大小的圓盒子裏,而拿著那盒子的,是一個有著漆黑頭髮和眼睛的男人,他的頭髮是濃厚夜色無盡的影子,他的眼睛是黑夜中更黑的夜,他還可以感到他身側那一圈柔柔的亮光。

盒子蓋上了,一切陷入了停頓。

一道漆黑的力量重重刺入了他的中心,它結結實實地把那盒子和他貫穿在了一起,很快……他什麼也無法思考了……

他的意識已經消散,只能維持在那旋轉、旋轉、不斷的旋轉之上!他的靈魂慢慢消失殆盡,可是他已經沒有意識去煩惱了……

他是太古時的諸神之戰時,被最早消滅的魔神之一。

那是什麼樣的戰爭呢,是小孩子遊戲一樣的爭鬥嗎,像他說過的,一場遊戲而已。

意識已經渙散,永遠休止的旋轉中,再也不可能恢復。

 

可是一絲執念飄浮著,它並不強烈,只是短時間內還沒有消失而已。

那個人是誰?那個有著黑夜般長髮的男人是誰?因為明明憎恨著,卻想不起他是誰。

我怎麼會想不起他是誰呢,這太可笑了,他是……

賽普洛斯。黑暗之神——

是的,是祂!祂比那些可笑的雕像和畫像上的男人的眼神更加黑暗和悠遠……他熟悉祂氣息的波動,因為祂是他的主神!

我是……費邇卡!

在那一片漆黑不停旋轉的空間,凱洛斯金色的影子已經消散,成為溫塔的養料,可在那之下,另一個黑色的影子站在那裏——費邇卡,凱洛斯之名束縛下的另一個男人!

黑髮男子緩緩揚起唇角,很好,我沒有被迷惑而失去神志,我成功了、而且神志清醒地到達了這個中心!

他抬起頭,看到不遠處那個高高聳立的,黑暗凝結的柱子。他感到周圍有一絲被欺騙的怒意:你不是凱洛斯•聖凱提卡蘭——

哦,他當然不是,這就是他脫離肉身後,還辛辛苦苦維持著那張臉的理由,要求弗克爾斯叫他另一個人的名字,他從不使用魔法、甚至任何會外泄他力量的武器,沒有人知道金髮國王的外殼下,隱藏著另一個漆黑、虎視眈眈的影子!

而且,他賭贏了。黑暗之神保佑,祂並不總像前幾個月那麼惡劣,他想,毫不猶豫地向那個柱子走去。

那東西立在那裏,黑沉沉地看著他,帶著強烈的壓迫感,那是黑暗之神不可侵犯的威儀。虛無之殿,費邇卡盯著他,黑色的眼睛亮得有些可怕,呼吸因為興奮急促得難以壓制,他感到胸膛心臟急切的跳動。

也許他的確對他的主神缺乏尊敬,他不懂服從,他想要更強的力量!

他伸出纖瘦卻靈活的手指,在空中憑空劃了個咒符,黑色的柱子出現了一絲極為細微的波動,下一刻,他把手掌按向柱子,然後,慢慢地,從黑暗中沒了進去。

「讓我來看看,」他聽自己因為喜悅而低啞的聲音,「你到底有什麼了不起,我的主人!」

漆黑的液體從腕處慢慢漫了出來,像靈蛇一樣爬上他的皮膚,漸漸漫過手肘,費邇卡閉上眼睛,漆黑的柱子像活的液體一樣,詭異地慢慢滑了過來,一點一點,無聲地把他吞沒。

這裏,是徹底的虛無。在那可怕的旋轉後,溫塔的力量形成了那個巨大的創造漩渦,因為殘留的記憶創造了這個世界;而它的意識,卻形成了另一種物質,一種漆黑的,絕對的,化為實物的「虛無」。

它無聲地吞沒所有的東西,無論是光,還是意識。但他只要幾秒鐘,說完咒語——

……咒語是什麼?

我是……誰?

我……必須做點什麼,不然我就會成為這柱子的一部分,永恆停留在這片被遺忘的空間。

可是……他已經消失了,黑色的虛無吞噬了他的靈魂和記憶,把他變成它的一部分……

我怎麼會在這裏?

咒語!只有在這裏念出咒語才能打敗它——

為什麼打敗它?打敗誰?我是又是誰?

想不起來……想不起來……

但那不重要,不重要!我在這裏,我要讓這該死的侵犯離開我的身體,它竟想消融我的自我!

最深層的潛意識,條件反射地運行了一個純粹感性的念頭——疼!讓我感覺到疼!

微弱的疼痛從靈魂的深處亮了起來,靈魂猛地一凜,幾乎沒有一個刹那的猶豫——他沒有時間——他念出咒語。

「它比朝陽更加蓬勃,比烈日更加耀眼,比夕陽更加輝煌,那是梅莎柔斯的長袍,消退一切黑暗。

 

「它比無光的子夜更加黑暗,像它的內心不透一絲光亮,因為它既不希冀也不絕望,那是賽普洛斯的長髮,宇宙最深邃寧靜的色彩,吞噬一切光明。

「它比爆發的火山更狂烈,比血髓的寶石更熾烈,那是戰神賽斯的眼睛,勝過戰士鮮血的赤紅,那是一切鬥爭的化身,進化的母親……」

如果被外面那群法師聽到他的咒語,一定會當成是一次荒誕的幻聽,因為他在同時調動了所有不相干、甚至敵對神祗的力量,可是他現在可以做到——一切早已算計在內——他的一切屬性盡已被這片黑暗消融,只剩下靈魂的內核,他已不再屬於任何一個領域。

但他仍清楚記得每一句咒語。

「那是雨際天空的灰暗,因為力量混沌不清,諸神之父,那是宇宙的本質,混沌的色彩,消盡一切仇恨於藩籬——」

他停了一下,感覺灰色的力量悄悄彌漫而起,那是宇宙間最原始的力量,他的眼睛亮得驚人,冰冷的唇吐出最後一句咒語。

「一切歸零。」

他站在空曠的靈魂之殿中。

可怕的黑暗消失了,他並沒有感覺到它們被吞噬的聲音,因為這是宇宙間最悄無聲息的消散。

溫塔的力量仍在不息地旋轉,它們終於在那片空曠的殿堂中找到了主人——一個擁有自我意識的靈魂!

無數的意識湧進法師腦海,那是它積累了億萬年的知識和記憶,雖然大多已經逸散,但那太古神祗的力量仍像無盡的海嘯般狂湧進他的身體,把意識扯成碎得不能再碎的碎片。

而那一刻,法師甚至還沒來得及找回自己的靈魂,比如,我到底是誰?

他的身影因為力量的填充越發清晰,他漆黑的長髮因為那力量極其緩慢的舞動著,他垂下雙眼,睫毛下的黑眸像凍結的天空,透出仿佛永恆的靜謐與內裏狂亂的混戰。

 

那裏慢慢地靜止了下來,他抬起眼睛,裏面是一片漆黑,深邃得看不到底。

 

 

第十四章

弗克爾斯恢復意識的時候,覺得自己可能再次因為疼痛而死掉,雖然是個軍人,可是他很少受這麼重的傷。

他有一兩秒的呆滯,看著這沒有太陽的藍紫天空,他轉過頭,看到身邊有著絕頂美麗面孔的黑髮生物,他腦袋裏終於冒出第一個單詞:蟲子。

他在溫塔的意識裏,他是被費邇卡帶來的,也可能不是,重要的是他在這裏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原來那從來不是什麼回報,而僅僅是自己的宿命。

細魚正在把玩弗克爾斯的劍,它的額頭和身上有數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可是看上去對它並沒有什麼影響,紅色的眼睛仍是副無機質的樣子,它甚至沒有上藥——倒是給弗克爾斯弄了點草藥,雷北克蟲的醫學很發達,當然這得歸功於這世界有大量強力效用的藥草。

看到他的視線,細魚開口,聽上去是在解釋:「這麼好的劍就這樣丟在那裏,太可惜了不是嗎?」

它饒有興趣地盯著那把劍,「因為你還沒死,我就順便把你也拖出來了,你的朋友也許會感激我。」

弗克爾斯笑了笑,他可不這麼覺得,費邇卡才不會感激這種多管閒事,確切地說,他可能根本不會花精神對這種事做出反應。

「我那把劍不能用了。」弗克爾斯說,劍刃在戰鬥中受到了極大的損害,至少有十道以上的缺口遍佈在火焰的劍刃上,弗克爾斯從沒見過一把劍可以損害得這麼厲害。漩渦的力量的確強大。

「元素之劍可以自我冶煉,你不知道嗎?」細魚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纖細的指尖指著劍身,像是想讓那劍刃劃破他的皮膚,可是一道紅光閃過——是一個防禦的圓形,雷北克蟲像被燙到一樣丟下元素之劍。

它張大紅色的眼睛,看看被燒傷的指尖,歎了口氣。「這把劍是你的。難道我們的新領主居然不懂得按勞取酬嗎?」它不滿地說。理論上只有這種不懂規則的人類才敢往漩渦裏跑,可是它還是忍不住劍的誘惑,也跑了進去,那把劍太招人喜歡了。

「我不知道元素之劍會認主人……」弗克爾斯茫然地說,雖然對這些知識不熟悉,他也知道早些年大陸為爭奪這類東西留下來不少傳說,如果它懂得從一而終,哪有那些麻煩事。「你剛才說什麼新領主?」

「當然不會,可是這個世界認為它是你的。」細魚說,「我是說你的那位朋友,在他的意識裏這是你的東西。」

「什麼?」弗克爾斯問。

「如果我沒弄錯,他已經君臨這個世界了。」它說。

他竟然成功了!這是弗克爾斯腦袋中的第一個念頭,那個瘋子竟然成功了!

他愣了好一會兒說不出來話,不確定這究竟意味著什麼。對那個人,或者對這個世界。

至少……那傢伙得到力量比弗卡羅更安全吧!他不確定地想,思維終於從這片奇妙的大陸回到了另一個世界。雖然那人從不是傳說中的救世主,但倒是越發越強大得難以置信了。

他長舒了一口氣,躺在地上,看著那片色彩美麗的天空,無論理論上如何分析,但他知道他心裏的某一處又在為這個人活著而感到興奮,為他達成了願望的狂喜而跟著喜悅。

他突然意識到這一切可能全是費邇卡的算計,從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到不顧性命地幫助他……聰明的人,弗克爾斯咋舌,他竟如此有自信,把一切算得這麼准!

他從視角中看到有人走過來,陰影罩在他的臉上,他迅速抬起雙眼。

他見過這個人,在他還是個孩子時,大法師之塔的肖像存放室裏。他的黑髮束在腦後,法師的長袍罩在他削瘦的身體上,雙手像大部分法師一樣,習慣性地攏在袖子裏,他的雙眼黑得看不見底,唇角劃出冰冷傲慢的弧度。

「費邇卡……」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感覺上有些像呻吟。

「您比我想像中活得更久嘛,騎士先生。」法師說,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像他的袍子一樣柔和。

「你想再給我補一下子嗎,法師?」弗克爾斯說,忍不住笑起來。

「你不必在這裏逞口舌之能,我從不喜歡幹無聊事。」費邇卡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本以為他會大發雷霆的,擺出一副絕望憤恨的姿態。「走吧,你留在這裏會阻礙世界的正常運行。」

細魚看著那個奇妙的人類,沒錯,它最初感覺到的就是這個人,藏在金髮的軀殼下面,一個黑暗而強大的靈魂。「你拿到你想要的東西了嗎?」它問。

「是的。」法師簡短地說,現在,他要花些時間消化這些知識,沒空在這裏浪費時間。他看了一眼死死盯著自己的棕發男人,決定還是不花時間研究他的想法,「你該感激我還讓你活著。」他說,然後抬起右臂,做了個手勢。

毫無預兆地,弗克爾斯掉進一片空曠中,身體像在不停的下墜……也許根本連身體都感覺不出來,只有一片極速轉動的眩暈感——

 

他猛地張開眼睛,視線中是一片墜落星星的夜空,寧靜得像鋪展開來的天鵝絨。人界的天空,他眨眨眼睛,注意到自己躺在那裏,仍保持著昏迷時的姿態,頭頂的樹葉已經褪去了那詭異的紅色,在夜風下打著擺。傑林特正用樹葉捧了一捧水來,看到他醒了過來,驚呼道,「光明之神在上,你再不醒我就要把你埋到土裏了!」說完,法斯廷養尊處優的王子看看手中的樹葉,為了避免自己的工作白做,一股腦兒把水全潑在弗克爾斯的臉上。

冰冷的河水激得後者整個跳起來,「見鬼,你在幹嘛!」他叫道,他突然停了下來,他跳起的動作俐落矯健,哪有一點受傷的樣子,他迅速檢查了一下身體,除了昨天臂上的意外劃傷外沒有一處傷口。

「沒有傷口……」他喃喃地說,果然還是做夢嗎?

傑林特丟掉手中的葉子,奇怪地看著他,「你是睡太久迷糊了嗎,表哥,夢裏你的情敵砍你了?雖然不到一個小時,但也許這裏的空氣對大腦不好。」他做出結論。

「不到一個小時?」弗克爾斯重複,怎麼可能,他明明已經離開了差不多一個月了!他怔怔地站著,他已經離開了那片奇妙的大陸,他不知道它為什麼會存在,以及存在在那裏,但它的確存在著,那裏充斥著奇異的遠古生物,擁有美得讓人窒息的天空。

靈魂還沒辦法從那樣的經歷中返回,他不知所措地低下頭,一把殘破不堪的劍正躺在他身邊,他不可置信地瞪著它,一把拿起來!

這確實是元素之劍,雖然它破得不成樣子,到處是缺口,但確實是他在那片大陸裏最親密的兵器!他緊緊攥著它、磨挲它的劍柄,捨不得放開,像一鬆手它就會消失一樣。

「你該來看看新進展,親愛的表哥。」傑林特說,他撥開前面的灌木叢,正專注地看著那邊的景象。

弗克爾斯湊過去,他注意到石牆仍然處於消失狀態,但顏色卻在迅速變得濃重,可以想像很快就會恢復成以前實體的樣子。在那片劃滿咒符的地面上,凱洛斯的身體躺在那裏,長髮散落,可他手腕和腳踝上祭品的標誌,已經消失了。

冒險在剛才結束了,一切都已經有了結果。

弗卡羅仍站在那裏,表情有些不耐煩,身上同樣穿著祭品的服裝——大約是剛才換上的,弗克爾斯想起費邇卡的話,這個人想利用凱洛斯成為祭品後被吞噬的瞬間,進入溫塔意識漩渦的深處——他身上的咒語大概就是這個作用,和凱洛斯靈魂的死亡緊緊相連,可是他沒想到,凱洛斯消失之後,緊跟著他的,還有一個費邇卡。

所以大概正在為祭祀行為為何還沒有結束而心焦,弗克爾斯揚起唇角,他不知道自己碰到了什麼人,另一個比他更強悍的瘋子剛剛已經掠奪了他苦心經營、並希望得到的一切。

他為自己曾經為他們之間的關係吃醋而覺得好笑,現在想起以前的行為如此幼稚。至於費邇卡,他的眼中果然只有魔法,如果他肯做出退讓,多半是為了更大的利益。

 

他撥開樹葉走過去,毫不介意進入魔法陣,傑林特想拉住他,可是沒有成功,只好緊張地看著,思量如果有危險要不要衝過去。

弗克爾斯在凱洛斯面前蹲下,查看他的情況,黑髮男人用略有詫異的目光看著他,似乎在驚訝於他為什麼還活著。

「你覺得奇怪嗎,弗卡羅。」弗克爾斯柔聲說。

那雙異色的雙眸冷冷地盯著他,「也許我被耍了。」他說,他的聲音依然低沉,直覺告訴他一定出了問題,可是卻不知道是在哪里出了問題。弗克爾斯佩服他現在仍能保持理智。

他看著紅光下沉重的金髮男子,睫毛投下一小片陰影,寧靜的五官看上去柔和動人。為什麼他還沒醒?他伸手撫摸他柔軟的金髮,可是還沒有碰到,手便被地抓住了。

弗卡羅異色的雙眸冷冷地看著他,他開口,聲音低沉但是柔和,「我一直想跟你說,別老那樣盯著他,他是我的人,也許我不喜歡他,但不代表我希望你總用一副欲求不滿的眼神盯著他。」

我就真的做得這麼明顯嗎?弗克爾斯想,他收回自己的手,「他誰的也不是,恐怕以後……一切倒可能都變成他的。」

「什麼意思?」弗卡羅說,他的聲音驀地緊張起來,在弗克爾斯反應過來之前,他的手一把掐住凱洛斯的脖子,「我就知道,是他做了什麼對嗎?」

「你要幹嘛!」弗克爾斯叫道,試圖讓他放開,弗卡羅的手緊得像鋼鐵一樣,不知道是不是聖獸族的異能,「我想我最好阻止他回來。」他冷森森地說,眼中只有陰狠。

弗克爾斯迅速拔出他的劍,雖然它已經殘破得不成形狀了,弗卡羅一怔,他感到一股微弱力量加諸在自己的腕上,很輕,但是輕得讓人毛骨悚然。他低下頭,金髮男子那雙湛藍色的眼睛已經張開,那裏面有著一種混沌不清的深沉與邪惡。

弗克爾斯松了口氣,接著他看到他的唇動了幾下——這是一個法師所能做的最危險的動作,弗卡羅整個身子僵在那裏,再也無法使出一分力氣,下一秒,一道火牆般巨大的火刃從下面沖出,聖獸用盡全力後退了一步,因為無法控制半邊的身軀,在跌了一跤後,也躲過了被劈成兩半的命運。

被這次謀殺行為牽連的弗克爾斯迅速後退,還是被火焰燒焦了發尾。

「看上去我運氣不錯,嗯?漂亮的聖獸。」費邇卡柔聲說,一邊站起身,漫不經心地整理了一下他的衣服。他抬頭看那片異于另一個世界黑天鵝絨般的夜空,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

「你幹了什麼!」弗卡羅陰森森地說。

「只是個麻痹咒語,親愛的,」費邇卡說,「以及一個炎系攻擊咒語,我不喜歡被一個兇神惡煞的傭兵掐著脖子。」

弗卡羅一把拽住他的前襟,大吼道:「你知道我不是說這個!」

——弗克爾斯真為他大膽的動作冒冷汗,他全然不知道費邇卡現在可怕到什麼地步。

「只是拿了些東西,弗卡羅,我難道看上去像站著不動,任由這麼大塊好處溜走的人嗎?」另一個人說,「行了,別擺出這麼副想殺人的表情,它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已經沒有什麼問題要解決了,」弗克爾斯說,「你回來了,完好無損,我博學的法師,這代表什麼?」

「代表什麼?我的騎士,我恐怕沒法跟你解釋清楚,」費邇卡說,「我得到了一個太古神祗全部的知識,以及一片附贈的大陸。」雖然現在他還無法完全取用溫塔的力量,但也只是時間問題。

弗卡羅一點也不甘心被冷落,本應成為祭品的傢伙醒了過來,他便已意識到自己精心的計算泡了湯,現在從費邇卡口中證實,更是讓他怒不可遏!

他一把拽住他的手臂,力量大得像要把它擰斷,「你到底是誰!」他叫道,問出一直以來心裏的疑問。

「很痛,弗卡羅。」金髮男子柔聲說,弗卡羅突然感到胸口一陣劇痛,難以呼吸,他痛苦地抓住衣襟半跪下來,那種壓迫感終於減少了一些,法師在他身邊跪下,抬起他的下巴,藍色的眼睛冷得像冰一樣。

他看著他因為痛苦蹙緊的眉頭,和眼中像要殺死他般的憤怒與憎恨,露出一個笑意:「乖乖的聽話,聖獸,別再做無聊的反抗……」

對面異色的雙瞳收縮了一下,他看到裏面的絕望與痛苦,「我早該知道,死靈法師……」那個人低低說,閉上眼睛,他的呼吸紊亂而破碎,身體有些發抖。「你殺了我吧。」他開口,聲音不帶一絲波動。

他感到那人修長的手指毫無感情地描摹著他的面部,接著額角一陣刺痛,想必是流血了。費邇卡舔了舔指尖的血跡,露出一個微笑。

「這可不像你說的話,弗卡羅,我怎麼會殺死你呢,你必須相信我,我們才能交談,不是嗎?」他柔聲說。

弗卡羅瞪著他,「費邇卡,」他說,「我殺了你,我不覺得我們有什麼好談的!」

「你就那麼想死嗎。」法師說,「不,我不會沙你,我會給你想要的東西,別想著自殺什麼的蠢事,我決定了把你的命先寄存在你身上,你還有更大的用處。」

他湊近他,那瞬間,弗克爾斯看到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傭兵頭子眼中極度的恐懼,他一把推開費邇卡,大吼道:「滾!別碰我!」

費邇卡被推得打了個趔趄,弗克爾斯下意識扶住他,免得他摔倒,倒是弗卡羅因為力量太大,心神不穩,一個沒站穩坐在了地上。

他抬起頭,看著法師冰冷的雙眼,那些死靈法師都是這個樣子,他們毫無感情,視別人的痛苦和生命為遊戲,他腦中浮出很久以前的那個人,他只記得他的聲音乾澀得像枯木,已經被無盡的死靈蒸幹了所有的情感。

母親的屍體被切成一段一段,泡在玻璃的容器裏,蒼白而腫脹,不像他溫柔但是執著的母親,而像是一堆腐敗的壞肉。他費了好大力氣才從那些肉塊裏找到她的頭部,一樣腫得看不出原來的形態,他恐懼地湊近它,猛地,那雙眼睛張開了!

裏面是用盡所有的語言都無法形容的痛苦和絕望!

他嚇得後退兩步,一個乾澀森冷的聲音在身後向起,「看到了嗎,弗卡羅,這才是最適合你們聖獸的形態。」

他曾在心裏,把那個法師擅自看作是他的父親。因為一直以來坐在王座上的男人太過可怕,毀了他和母親的人生,讓他們日夜受苦,卻一副毫不介意、理所當然的樣子,仿佛別人的生命都是該被奉送到他面前的玩具,損壞或膩味了便隨手丟棄,那種漠視比憎恨更不可忍受!

而這個法師不一樣,她是母親深愛著的人,是可以給她幸福的人!她不顧一切逃離宮廷,甚至拋下自己,也要到那個人的身邊,是一種被折磨得快要絕望時,近乎發瘋狂的執念。弗卡羅並不介意被拋棄,因為他很能理解,以保守著稱的迪庫爾是異族的地獄,她應該離開,她有權追求她想要的生活。

而他也要離開,那時還是孩子的他在心裏暗暗計畫,母親給了他那個男人居住的城市,他悄悄把它放在心底,他會去找他們,然後他們將得到平靜,像所有正常的人類一樣生活。

而當他歷盡艱辛,到達他一直夢想的地方時,為他開門的男人一臉茫然。

——「你的母親?我不知道,哦……有這麼一回事,我想她已經死了,」他點點頭,伸手撫摸他的面孔,「你是那個流著一半迪庫爾王族血統的聖獸?真是漂亮……我是說,你願意留下來嗎?」

他茫然地跟著他進了門,男人總在忙著試驗,並沒有工夫多理會他,可是看他的眼神總讓他遍體生寒。

雖然仍有些現在想起來都想大笑的不切實際的夢想,可弗卡羅並不是笨蛋,他利用法師睡覺的時間小心探查著他的宅邸,直到一天深夜,他發現了一個隱秘的地下室,然後,在那個陰冷的房間,看到了那恐怖的屍體!

不可原諒!他的腦中,那一刻,只有這麼一句話在瘋狂迴響!

那之後的事是他比較樂意去偶爾回想的,他殺了那個死靈法師,燒了房子。他想乾脆的死亡對母親也比較好。然後他回到迪庫爾,隱藏了他的眼睛,他沒有別處可去,他想,在這世界上擁有尊嚴生活的方式,只有拿到權力而已。

他拒絕承認聖獸的血統,因為那只會讓他成為可悲的獵物,雖然的確在某些關於魔法的事情上幫了他大忙。他成為了迪庫爾隱藏在暗處的棋子,但是沒有人知道他的野心,他要取得至高的權力,他絕不允許自己成為母親那樣悲慘的存在!

他瞪著眼前的法師,他很俊美,可是眼中冰冷的光芒他絕不會看錯,他無意識地後退,他絕不能容許——

費邇卡站穩身體,看著一臉恐懼的弗卡羅,不知道他怎麼嚇成這個樣子。不過他也不大在意,他做了個手勢,「既然你不肯合作,那我只好採取一些措施。」

他念動咒語,熟悉的發音讓弗卡羅打了個激靈,他大叫道:「等一下!等一下!我聽你的,我聽你的,不要用那個!」

費邇卡停下動作,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弗克爾斯看了看不停發抖的弗卡羅,這樣的恐懼反應實在和印象中相差太大,他小聲問:「你剛才要對他用什麼?」

「只是一個控制咒。」費邇卡說,「聖獸一族的魔抗能力很強,但就是特別吃這個咒語。」

「它很糟糕嗎?」弗克爾斯說,又看了一眼弗卡羅。

「哦,也不能說特別糟,但吃過它虧的人都很怕它,」費邇卡說,「它能徹底控制你的心神,你再也無法獨自思考,如果施咒者不幫你解開的話,就永遠是一個傀儡。如果有幸被解除,人生也很可能會長時間處於痛苦之中。」

「我能問一下,你幹了什麼把我的團長嚇成這個樣子?」傑林特說,從灌木叢裏走出來,看上去是確定了這裏沒有危險。

「只是一個控制魔法。」弗克爾斯說,揀了最不重要的那個回答。

「那可不得了,團長討厭控制魔法,」傑林特說,「他以前因為老和法師過不去,被下過一個,結果……」

「傑林特!」弗卡羅惡狠狠地說,雖然到了這地步仍是氣勢不減,「你還沒跟我解釋那個該死的法師叫你『公主』是怎麼一回事呢!」

傑林特歎了口氣,終於被詢問起這個麻煩的問題,「你肯定是幻聽了。」他說。

弗卡羅下意識地把目光轉向費邇卡作出詢問,可是又生硬地轉回來,這一瞬間他注意到法師沈默地看著樹林深處,有些煩躁地皺著眉,雙眼的焦距有些分散,像在專注著另一件事。

——剛回到這個世界,他就聽闇精靈正喋喋不休地說著關於「你死到哪里去了,如果你想追求你那些偉大又無聊的理想,請記得不要連累別人」,以及「聽著,你不能把那只聖獸獨吞,見者有份,費邇卡,我警告你——」之類的話。

「閉嘴,迪安!」法師不耐煩地說,「實際上我沒有連累你任何事,倒是你,你想把大陸毀掉嗎!」

他把目光轉向弗克爾斯,「也許你該回聖凱提卡蘭了,不然你可能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精靈軍隊已經兵臨聖凱提卡蘭的城下。」

這個炸彈讓所有人愣在那裏,實際上這更像遊吟詩人嘴說出來的內容!

聖凱提卡蘭的南方與精靈的國度接壤,而後者一向是奉行鎖國政策,那個魔法國度的國民從屬於他們種族的習性,不喜歡改變,也對戰爭毫無興趣,可現在……他說他們出現在聖凱提卡蘭的境內?

「等一下,我們和精靈的關係一向和平,為什麼會……」弗克爾斯說,不明白離開了幾天事情竟然會有這樣的轉折。

「他們的聖物丟了,精靈在這方面很保守。」費邇卡說。

「他們丟了聖物找我們幹什麼!」弗克爾斯叫道,「聖凱提卡蘭又不兼職負責精靈們的治安!」

「顯然他們認為是你們的人偷了他們的聖物。」費邇卡說。弗克爾斯捂著額頭,一時間處於六神無主的狀態。傑林特同情地看著他,這可真是飛來橫禍。

「這裏有誰……認識精靈嗎?我們必須解釋一下,能安排私下見見精靈王之類……」弗克爾斯說,精靈們不喜歡到外界旅行,關於他們的傳說一直都很神秘。「法師,我記得你認識一個精靈——」

「得了吧,那種生物被稱為精靈會破壞種族系譜的。」費邇卡說,「而且精靈們恐怕比恨人類還恨他。」

「也許他們願意談判,真該死,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誤會!」弗克爾斯說,瞪著弗卡羅,後者做了個無辜的手勢,「不要隨便遷怒于人,老兄。我是喜歡嫁禍,但你得知道我最近根本沒有時間。」

「我也沒有,法斯廷做這種事毫無利益。」傑林特說。

「是迪安。」費邇卡說。弗克爾斯轉頭看著他,法師漠然地看著他,只像在陳述一個事情。

「你的那個精靈朋友?」弗克爾斯說。

費邇卡哼了一聲,「朋友?如果你的通用語很差,也請不要找最噁心的那個詞放在我們身上。」

「他幹了什麼?」另一個人問。

「偷東西。」費邇卡不感興趣地說,這該死的精靈,難道就不能安靜一會兒嗎?

傑林特突然抬起頭,「什麼聲音?」他問。

另外幾個人警戒地靜下來,細細傾聽。在淩晨寧謐的黑暗中,空中隱隱傳來翅膀拍打的聲音,而且那聲音越來越大……

「龍——」傑林特大叫道。翅膀拍擊的聲音大得像有鼓擂在耳邊,空中出現一個巨大的白色影子,像一座飛行的要塞,它有著優美強壯的身形,巨大翅膀張開,完全遮蔽了月神柔和的光線。可是它比月光更優雅,它落了下來,加雜著強勁的罡風,壓碎了無數不夠強壯的樹木,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

「我只想快點過去。」費邇卡說。

弗卡羅緊盯著那個巨大的遠古王者,眼睛一瞬也不曾移開,他的聲線緊繃。「這就是……你的龍……?」

巨龍已經停穩,費邇卡走過去,一邊艱難地試圖爬上去,一邊不耐煩地向幾個人說,「你們要不要上來?這裏可沒有任何更快的交通工具了!」

「那個……我們可以坐上這東西嗎?」弗克爾斯說,不大確定。

傑林特愣了幾秒,一刻不停地沖過去,動作莽撞的像個小孩子,手腳並用地試圖爬上去,臉龐因為興奮在月光下似乎都能發光。

弗克爾斯怔怔看著龍背上的人,即使在被死亡籠罩的環境下他的金髮依然燦爛,像能刺破一切陰霾,他的身形挺俊而優雅,站在巨龍上,眼中有著傲視一切的高貴。光明之神的勇者……即使知道他不是,可他真是俊美得讓人心醉。

他吞吞口水走過去,感到有些緊張,那龐然大物太有壓迫感,它的一隻眼睛足有窗戶般大,人類在這種古老生物面前顯得極為渺小,他再一次想到傳說中的屠龍勇士們,需要怎樣的技巧和勇氣?那是人類中最頂尖的一群!

傑林特已經爬上龍背,伸手把弗克爾斯拉上來,腳下的鱗片比大理石的路面還要堅硬,從小腹到後背慢慢變大,最大的三隻手掌還蓋不過來。

「弗卡羅。」費邇卡說,傭兵頭子陰沈著臉走過來,他並沒有拒絕的權利。他會服從他所有的要求,只為躲避那個控制咒,因為他曾有過那種感受,當你擁有自主意志,即使機率再小,總會有那麼一點點的機會復仇,而被控制後,連百分之一的可能,都沒有了。

費邇卡沒等他的乘客們站穩,念了一句咒語,一瞬間失重的感覺傳來,弗克爾斯條件反射地抓住他,身體猛地失去重心,接著,他發現他們已經到了天上。

這就是……他看到的景象嗎?

高空的風打在身上有些疼痛,空氣稀薄而清冷,地面縮小成一片模糊不清的小方格,他們待在如此高的地方,沒有人比翼,無需人陪伴,只有極度的孤獨,和身下龐然大物拍擊翅膀的聲音。

他不知道他是以怎樣的心情獨自待在高空的,他吸了口氣,那一定是某種極度的自由和孤獨吧!

冷風突然消失了,費邇卡念了一個咒語,遮罩了冰冷的晨風,然後逕自在龍背上坐下。「我倒是更喜歡吹風的感覺。」弗卡羅說。

「但我不想陪你一起感冒。」費邇卡說,「明天早晨就會到可憐的提拉城了,各位劍士,請離我遠點兒,不然我會直接讓你們離開龍背。」說完,他垂下眼睛不再說話。他迅速開始解讀腦中大量的知識,這可能需要花很長一段時間,而他不想浪費任何一秒。他覺得自己像是守著巨大寶藏的窮人,急切得不可自抑。

弗克爾斯本想問問他為什麼要帶他們去被圍困的城池——他可不覺得他是會為精靈收拾爛攤子的那種人,可是那人渾身散發著法師式拒絕打擾的氣息,他也就閉緊嘴巴。費邇卡想安靜的時候,惹惱他並不是個好主意。

高空中一時陷入寂靜。傑林特眼睛張得大大的,看著那飛快掠過的地界,腳下的一切渺小而微弱,高空中有一種強烈的自由感與力量感。把一切俗世的羈絆踏於腳下的感覺如此美妙,他想,轉頭看那個渾身散發著拒絕卻寧謐氣息的金髮男子,他的世界讓人嚮往。

但那不是她的。她歎了口氣,她是這大千俗世的一員,但她一樣有絕對要握入手中的東西。

弗卡羅躺在龍背上,看著仿佛近在咫尺的天空。身邊的金髮男子垂著眼睛,自成一個世界,他的眼睛靜謐專注得仿佛這世界毀滅也沒關係。他轉過臉,這會兒他不想再去想那些事,只想閉上眼睛,在這片寧靜中,好好睡上一覺。

 

 

第十五章

早晨的時候,他們到達了提拉城,聖凱提卡蘭邊境的要塞,和精靈的土地直接接壤。

「我都不知道,傳說中淡泊懶散的精靈軍軍容如此齊整。」弗克爾斯感歎,從龍背上往下看去,只能看到那些軍隊組成的整齊方格,看到天空龐然大物的影子掠過,雖然驚訝,卻沒有混亂。

「這可真神氣。」傑林特叫道,興奮得像個小孩子,「乘著龍從萬軍上方飛過!」

費邇卡計算了一下位置,命令他的龍開始下降,下面傳來一陣陣驚呼。

「那是什麼!」

「好,好像下來了……箭,弓箭手——」

「龍!那是龍!」

「怎麼可能會有龍——」

「光明之神在上,是國王陛下!」

最後的聲音幾乎激動得吐字不清,銀龍優雅地打了旋,讓下面的渺小生物把廣場讓出來,然後把它巨大的身體落在了大廣場上,那裏早已一個人不剩,被朝陽照耀得一片金紅。

一些人正在探頭探腦地看向這邊,費邇卡站起來,他挺拔的身形被陽光鑲上光圈,一頭燦爛得金髮仿佛造物加諸的冠冕,之下俊秀至極的臉孔讓人難以直視,也許只會有拜倒的衝動。

傑林特驚歎地看著他,確實是天生當被崇拜者的好胚子。

「是國王陛下!」一個聲音打破了沉寂!

接著,周圍迅速沸騰起來,傑林特驚訝于周圍竟躲藏了這麼多人。

「國王陛下騎著龍回來了!」

「國王陛下!聖凱提卡蘭的救世主——」

「光明之神的轉世,拯救大陸的勇者!國王陛下回來了!」

其他的幾人完全被忽略,一行大約是提拉城的官兵迎上來,每個人臉上都揚溢著狂喜,緊盯著俊美的金髮男人,興奮得聯手指尖都在打顫!

在精靈君臨城下之際,那被神召喚、乘龍飛走的國王陛下回來了,乘坐著巨大的銀龍,那頭仿佛可以照亮一切黑暗的金髮再次出現在了聖凱提卡蘭,衛隊長緊盯著那俊美得不似凡人的相貌,他只聽過他的傳說,當看到他時,他發現國王陛下比傳說中更加俊美與神聖,在這聖光的照耀下讓他呼吸困難。

弗克爾斯直到身邊的軍官試探著叫了一聲「司令大人」時,才確定自己沒有隱形。

費邇卡理也沒理士兵們的招呼,俊美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逕自向前走去,前面自動讓開一條通路,人們歡欣狂呼著,迎接他們救世主的回來。

傑林特跟在他身後,把玩著手中的花瓣——不知道這些人怎麼那麼快找到了這種東西——自語道:「哇哦,我終於知道什麼是神的待遇了。」

費邇卡一聲不吭,弗克爾斯很少看到他這麼矯健快速的步伐,他的步子大都是輕柔淡定的,現在想必是有什麼急事待辦,但這給予了民眾一種國王陛下瀟灑和神勇的印象。

弗克爾斯想問問他要到哪里去,可是現在的氣氛太可怕,讓他難以上前一步,而且他估計他說話再大聲他也不一定能聽到,街道兩側的門全都被打開了,街道上不知道何時也擠滿了國民,像被強力磁鐵聚集一樣迅速。

他們狂熱地呼喊著「陛下回來了」、「大陸的救世主」之類的句子,聲嘶力竭,這讓他們像走在一鍋沸騰的粥中一樣,讓人的情緒不可避免地激動而狂熱,這就是群體的力量,弗克爾斯咋舌地想,這曾是他一手策劃的騙局,人民渴望救世主,而到最後,他也不可自製地陷入其中。

聲音直沖天際,並向更遠的地方傳去,聖凱提卡蘭的救世主回來了!

費邇卡輕車熟路地來到提拉最高的塔樓,他並沒來過這裏,可是他感覺得到,那個混蛋就躲在這裏。

他走進長廊,弗克爾斯大約也猜到了他要幹嘛,命令士兵候在外面,雖然人民很不願意眼中失去那抹「照亮黑暗」的身影,可對他的話卻也是毫不猶豫地言聽計從。

 

當弗克爾斯走進塔樓裏時,外面的歡呼猶在耳際,讓他有些耳鳴(旁邊的傑林特正在挖耳朵試聽力),他看著費邇卡越發不耐煩的表情,知道他已經煩躁到了極點,且不說法師本來就討厭嘈雜,他對這個位子更是厭惡至極。

他看了一眼弗卡羅,那個人冷著臉不知道在打什麼主意,但肯定不是好主意——他可不覺得這傢伙是安全的,但不知道為什麼費邇卡一定要帶著他——凱洛斯的號召力在這些天又有所上升,民眾造神的能力有時比王室更強。

費邇卡停下腳步,他要找的人已經出現了,顯然他之前一直躲在塔樓裏,心靈上的聯繫也讓迪安知道他的老同學已經來到了這裏——光是外面的歡呼就足以提醒他了。

精靈站在那裏,他使用了一個擬態法術,讓自己看上去像個人類,可是弗克爾斯清楚記得那雙眼睛,那雙紫眸中的高傲與精明,此時正緊盯著費邇卡。

「我的老朋友,」精靈柔聲說,「你的魅力真讓人吃驚,我猜連洞挖得最深的耗子都能被吵得跳起來。」

「哦,他們不是你引來的嗎,站在城外,隊形整齊,」費邇卡嘲諷道,「他們大概不知道想把你引出來,只要在魚杆上吊塊能量石就可以了。」

「我可不想和你吵架,畢竟我還要仰仗你趕走那些老鼠,不是嗎,偉大的救世主?」

「你憑什麼覺得我不會把你交出去,告訴他們聖凱提卡蘭從不包庇小偷,也許他們會同意把你永遠禁錮在罪人之塔,而不是要了你的小命。」

「實際上我只是拿了本卷軸,我以為書我留著看,而不是膜拜的,知識共用。」精靈厚顏無恥地說,「他們老跟守貞操一樣守著那本從未被翻開的書可不好,我從不知道精靈們有喜歡當老處女的傾向?」

弗克爾斯從沒見過說話這麼輕佻的精靈,印象中他們總是優雅美麗,但想到一個光明陣營的種族他居然披上灰袍,性格方面也可想而知。

「你拿了『未知之書』?」弗卡羅說,「真是個傑作,怪不得那些精靈擺出決一死戰的架式!」

迪安沒理會他的話,他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那只聖獸吸引,他腳步輕柔地走過去,弗卡羅冷森森地看著他,那些法師從走路方式到眼神,都讓他厭惡透頂。

「你把他帶回來了,老對頭,他真讓人驚訝……」他嗅到他額角傷口溢出的血腥味,著迷地伸出手,「他可真漂亮……」

要打發這麼一群人實在是麻煩透頂,但他可不想因為那個愚蠢的精靈而莫名其妙地把命搭上。

他的手伸到一半,手腕被另一個人緊緊抓住,金髮男子冷冷地看著他,「他是我的。」

迪安慢慢收回手,不滿地看了他的同學一眼。「吝嗇可不是項美德,老兄。」

「還好我沒準備去當牧師。」費邇卡說,警惕地看著他,以防任何不軌舉動。

「好吧,好吧,」迪安一臉無趣,「接著我們要幹什麼,小氣的國王陛下?」

「我不是說過了嗎,把你交給精靈。」費邇卡理所當然地說。

弗卡羅把手從劍柄上放下來,他本來盤算著要是這個該死的法師敢靠近他,就要好好給他個教訓,雖然他並沒有把握打贏他,但那絕不代表他會容許他的侮辱。

迪安因為費邇卡的話眯起眼睛,他可不會天真到以為這是老朋友的玩笑,實際上他們從不是朋友,頂多只能說是個匹配得起彼此的對手。費邇卡惡劣的性格沒有人比他瞭解得更清楚,這個人對魔法以外的事物的無視程度讓人吃驚,有時他想,對他來說,世界上大約只有對修習魔法有幫助或沒有幫助的兩類東西。

「好吧,如果你不怕我自殺的話,」他威脅道,雖然心裏也覺得這樣的威脅有點沒品,「到時你恐怕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你會自殺?」費邇卡嘲諷地哼了一聲,「我可不覺得你有這樣的情操,當然也許你在聖凱提卡蘭待久了,被那些蠢貨傳染了騎士道也不一定。」

「如果我是你,就知道要慎重點說話,」精靈繼續威脅,「二十年前他們把我趕出底綠比斯,我發誓再不踏入那裏一步,我絕不會讓自己的屍體待在那讓人噁心的鬼地方!」

「我以為精靈都比較戀家,你該感謝我讓你成為第一個能死在家鄉的闇精靈。」費邇卡嘲諷,「我憑什麼要幫你,這對我沒半點好處。」

「我從不知道你是個這麼會拐彎抹角的人,費邇卡,好處?我只想看看他們的寶貝裏寫著什麼,好奇心是項美德。也許你同樣好奇?我可不像你那麼吝嗇。」

「我完全可以殺了你,再拿到那本書。」

「然後告訴他們你捉到了我,可我身上根本沒有書?」迪安翻翻白眼,「你和那些政客學得還真像啊,費邇卡。」

「如果我是個騎士,就為這樣嚴重的侮辱要求決鬥了,迪安。」另一個法師哼了一聲,「不過,你會留下的,即使你什麼忙也幫不上。」

「等一下,是會帶來一堆麻煩吧!」傑林特插進來,「你難道要為一個小偷和精靈們打仗嗎?」

費邇卡轉過頭,這才想起其他幾個人。「我該介紹一下,」他無所謂地說,「這是迪安•藍凱斯法爾。」

「見鬼,別把那個噁心的姓氏加在後面!」迪安皺起眉,他本來想反駁一下關於「小偷」的論調,但自己名字後的字串讓他更加難以忍受。

弗卡羅異色的瞳孔收縮了一下,「是精靈貴族的姓氏。」

「而且是三大姓氏之一。」弗克爾斯說,打量這個死靈法師,如果他真是藍凱斯法爾家的人,簡直是精靈族最大的醜聞之一了。

「那是一個繼承人總是像蒼蠅被餿掉的食物吸引一樣,對人類情有獨鍾的家族。」迪安嘲諷地說,「別提他們了,一想到和那些蠢貨同族我都會起雞皮疙瘩。」——他的祖父無藥可救地愛上一個人類女子,他的母親則喜歡上了一個人類傭兵,總之他在底綠比斯算是嘗夠了所謂「異族」的苦頭。而大概是因為他流著精靈貴族血統的關係,雖然只有四分之一的精靈血統,外貌卻更像個半精靈,以至於人類也對他冷眼相加。

「你可不該把救命之恩推得那麼乾淨,」費邇卡嘲弄道,「如果不是藍凱斯法爾家的血,你連精靈聖殿的第一道門都進不去。」

「那種東西被我利用是看得起它,」迪安繼續恬不知恥地說,「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我也不關心,重要的只有魔法而已。也許我們該找個地方安靜待著,研究一下有趣的課題了。去你住的地方怎麼樣,那個盒子的蠟封用的是古咒語。」

「原來這就是精靈不吝嗇的理由——要我幫你解開封印。」費邇卡說,「聖凱提卡蘭的圖書館就很好,我沒見過比它們把古典籍保持得更好的地方了。」

「等一下,」傑林特說,繼續剛才的話題,「我們不能和精靈戰爭,那會把一切弄得一塌糊塗。當然這不關我的事,但我覺得這不是個好主意。」

費邇卡興趣缺缺地看了她一眼,「那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小姐。」

另一個死靈法師毫無誠意地做了個「願神保佑你們吧」的祈禱手勢,「請向外頭那些正義的精靈軍帶去我的問候,告訴他們我很想念他們難吃的飯菜,以及廚子們自戀的態度。」

「我們不能收留他。」弗克爾斯說,他用的是陳述的語調,「這會引發和精靈的大戰。」

「即使我離開,老兄,還是會打起來。」精靈得意得說,「因為你們證明不了我是離開了而不是被你們謀財害命了。」

費邇卡轉頭看他,像很多年前一樣,在闇精靈的眼中,看到了對他的同胞們無法抑制的恨意。

他垂下眼睛,他從不想去干涉他的私事,但他不能容許這愚蠢的憎恨影響到自己。「關於你那貧乏的古代語言,提卡的古博物館保管著一本《古語解讀》,可以供你參考。」法師說。

「你的腦袋像大陸圖書館的活字典,也許你願意和我一起去,」迪安說,「你的騎士們一個個表情像想砍了我。」

「我可沒說聖凱提卡蘭會參與分贓,」費邇卡說,「我只是擔心你弄不開盒子,愚蠢到丟個火球過去,把它當柴火燒。」

「沒想到你對我歧視到這個地步,真令人傷心。」迪安說,「你不去?那麼,是什麼讓你突發善心收留我?」

「因為我趕不走你。」費邇卡說,「而且你說的沒錯,我並不怎麼放心把你交給精靈。再說無論你們哪一方得益,和我都沒有關係,但你至少不像精靈那麼討厭。」

「等一下,這樣會引發戰爭——」弗克爾斯叫出來,費邇卡做了個隨便你的手勢,「那你就抓住他交給精靈好了。」他說完,轉身向外走去。

弗克爾斯看了眼那個做了一副「有膽子你碰我看看」表情的精靈法師,「別那麼瞪我,你知道,我可以讓你的親戚們來抓你。」他說,忽略精靈一瞬間變得怒氣衝衝的眼神,轉身去追費邇卡。

「你去哪里?」

「換件衣服。」法師說。

「也許你是為了迪安回來的,但是……謝謝你能再一次回到這個國家。」弗克爾斯說。

「你的麻煩很大,弗克爾斯,你們沒法證明自己的清白,精靈不會相信人類。」費邇卡說,「也許我幫得上忙,但我不會那麼做的。」

弗克爾斯沈默了一下,「我知道,你沒有義務做什麼……但你出現在這裏已經很好了,精靈們信奉光明之神,你會讓他們三思後再決定怎麼做的。」

「也許吧。」費邇卡說,他停了一下,「你的劍。」

弗克爾斯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握住劍柄,他腰間放的是那把破破爛爛的元素之劍,他一直捨不得丟掉。

費邇卡拿起它,查看了一下劍鋒,「伸手。」他說。弗克爾斯伸出手,法師一劍劃過他的手臂,動作居然還很俐落——不知道是不是身體上殘留記憶的關係。弗克爾斯的右臂被劃了一個不輕不重的傷口,帶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鮮血迅速滲了出來。

傑林特驚呼一聲,「天哪,你們這是在幹嘛!」

 

費邇卡拿起劍,他注意到弗克爾斯眼中沒有任何疑惑和責備,他垂下眼睛,「元素之劍可以自我冶煉。」

「細魚似乎說過。」弗克爾斯說,然後他張大眼睛,劍鋒上的鮮血變成了另一種紅寶石般發光的物質,它們緩緩流動著,像是擁有生命,接著它們帶動整把劍的紅光一起流動,形成一個迴圈。

裏頭劈裏啪啦的聲音變得越發強烈,像在煆燒什麼東西,費邇卡把劍給他,弗克爾斯接過來,感到它像變成了一個擁有熾烈生命力的活物,正跳動和修復著。

紅光流過之後,劍身光潔如新,他不可置信地看著這一幕,弗卡羅輕聲驚歎,「天哪,是元素之劍!」

弗克爾斯興奮得手都有些抖,他用力拿穩手中的劍,心中有一種仿佛老友複生般的喜悅。「謝謝,我都不知道……」

「如果你知道你不知道,那就最好多瞭解一下你的劍,讓它在一個白癡手裏一直這麼破破爛爛下去,也未免太可憐了。」法師哼了一聲,弗克爾斯老實地點點頭,這些天的課程似乎讓他養成了惟命是從的習慣。

「嘿,前面那位小姐,你看上去像個好人,」精靈的聲音在後面響起,「能賞臉告訴我一下那個該死的圖書館在哪里嗎?」

幾個人同時回頭看他,法師一臉無辜,傑林特捂住額頭,「天哪,我討厭死這些上位法師了!」

弗卡羅迅速記起之前幾乎被自己忽略的事,「昨天時費邇卡叫你『公主』,傑林特,也許你該解釋一下。」

傑林特在危險人物的逼視下臉色有些蒼白,弗克爾斯想了一下,做恍然大悟狀丟下一個重型炸彈,「我上次和舅母聊天時,有侍者來彙報你……懷孕了?!」

傑林特瞪著他,費邇卡低聲說:「是凱洛斯的孩子嗎?」

場面一時靜了下來,雖然外面呼聲震天,可是精靈覺得掉根針都能聽見,他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也知道自己的話肯定引發了某個大事件,決定還是悄悄溜走,去研究他的魔法書好了。

傑林特呻吟一聲,捂著額頭,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在牆上,擺擺手,「我現在什麼也不想說,請當我不存在,被時空裂縫吞了或是被用任意門轉移走了,你們繼續討論。」

「什麼時候的事!」弗卡羅叫道,「是和凱洛斯還是——」

「凱洛斯!」弗克爾斯咒駡,「那混蛋死了還不消停,居然勾搭上——真是見鬼,是什麼時候的事,傑林特!」

「這可不能怪我,」傑林特呻吟,「都是因為你讓他去服侍什麼該死的死靈法師,對不起,我不是說你,那個……費邇卡?」她說,發生這麼多事後她還猜不出他的身份才是傻瓜。「誰被派去幹這種事都會不滿,他只是……」

她做了個手勢,「解除一下壓力。」

弗卡羅的手下意識地放在腰間,注意到那裏沒有劍時只是攥緊拳頭,死死盯著這個欺騙了他數年的女人。

「你是白癡嗎!」弗克爾斯叫道,「你是法斯廷的王儲,你怎麼能——」

「我怎麼知道他是你的國王!他媽的聖凱提卡蘭的國王為什麼會在弗卡羅下面跑腿!」傑林特怒氣衝衝地叫回去,「你們管不好自己的王子不要怪到我頭上,我只是找找樂子罷了!」

弗卡羅冷森森地開口,「很好,不知道法斯廷的人民知道他們根本沒有王子,而只有一位公主時會是什麼表情,傑林特,也許你有幸嘗嘗被自己國家背叛的滋味了!」他恨恨地說。

——法斯廷雖然毫無擴張野心,可他們實在太有錢了,放在那裏讓人不放心,更何況他們和聖凱提卡蘭的王室關係相當不錯,出點亂子對迪庫爾有利無害。

「不,不,什麼也不會發生,」弗克爾斯突然說,像是想起了什麼,「傑林特,你可以成為聖凱提卡蘭的王后,你和我們的陛下將是神所指定的姻緣,並有了神賜的孩子。這類的傳說並不少,像傳說中的神聖王與蒂斯皇后,而你也將成為傳說,公主殿下。」

「我不要和一個死靈法師結婚……」傑林特說,瞟了一眼費邇卡,這個人的世界雖然很吸引人,可是明顯和她的世界不處於同一位置。

「他也不想和你結。」弗克爾斯說,「你可以繼續回去統治你的法斯廷,神意如此,它可以幫助你的國家很快通過關於女王的憲法。」他緊盯著他的表弟……確切地說是表妹才對,想不到亂七八糟的聖凱提卡蘭竟然突然冒出這麼件好事來。

弗卡羅危險地看著他,「顯然,弗克爾斯,你擁有相當敏銳的政治嗅覺。」

傑林特腦中快速盤算著這樁婚姻的利益,她一點也不覺得費邇卡有什麼入主聖凱提卡蘭當國王的意思,也就是說這個王位將會懸空。佔領它的是光明勇者,任誰也不能忽視的盛名,也是為戰亂所苦的人民的信仰所在,若是尋常人絕對拿不下這個王座。

如果她能借用梅莎柔斯的神旨入主聖凱提卡蘭的話。法斯廷的貴族們必然不會與她作對——他們恨不得多沾上點兒「光明之神」的容光呢,她甚至有可能因此成為民族英雌!至於民眾,她可不覺得他們聰明到能看清真相的地步。

「很好,成交。」她嚴肅地看著弗克爾斯,沒有意外的話,那個金髮美人當不了幾天國王就要走人了,去研究他那堆魔法卷軸什麼的,聖凱提卡蘭早晚是她的囊中之物。當然,在此之前她親愛的表哥還是個大阻礙。

「聽上去真是很不錯,」弗卡羅冷森森地說,「也許你們忘了問我的意思?」

「也許你忘了,現在你還沒有表達意願的權力,聖獸。」費邇卡說。

弗卡羅惡狠狠地看著他,法師擺了下手,「現在你暫時自由了,直到你和我一起離開。」

「我不能和你——」弗卡羅說,法師冰冷的眼神讓他安靜下來。

「哦,那麼就祈禱我改主意吧。」費邇卡說,轉身向前走去。

果然,還是要離開的吧……弗克爾斯想,看著他的背影,他的步子仍是一貫的輕柔,他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棕發男子怔怔看著走廊前方的一線光明,好一會兒,然後,他閉上眼睛。

 

 

第十六章

即使再留戀,弗克爾斯也得回到他所屬的世界裏去。這裏不是那片虛幻的大地,一大堆問題堆在眼前,那裏有他熱愛和發誓保護的人們。

「好吧,現在那些法師們顯然只肯待在書本裏不出來了,」他坐在會議桌邊,對面是另外兩個人,「我們該商量一下該怎麼辦,戰鬥一觸即發,那邊說,要是我們不在三天之內交出那個精靈,他們就不客氣了。」

「可是我們偉大的國王陛下不肯放人,我看他對那本古籍還挺有興趣的。」傑林特哼了一聲,昨晚的時候,費邇卡去看迪安的進度如何,兩人互相冷嘲熱諷了一番後,另一個法師終於忍不住留下來幫他進行古語的解密活動。「精靈們咄咄逼人,那是因為你們聖凱提卡蘭現在好欺負。」她申明重點。

「是我們的聖凱提卡蘭,別忘了我們坐在一條船上。」弗克爾斯說,「現在唯一能幹的事,傑林特,去找個梳粧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雖然我不太能想像那樣子——然後和我們的陛下手拉走到廣場走一圈,皆大歡喜。精靈也許會為此退兵,他們已經在猶豫了,光明之神的聖光沒有比在他們的國度貫徹得更徹底了。」

「如果沒記錯,法斯廷的貴族會議是三個月後,」弗卡羅說,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把自己這個「內定藥材」找來,「而你們的國家裏還不承認女王的存在。」

「正好有三個月給他們『慎重考慮』承認我,」傑林特毫不緊張地說,「這是天降良機。好啦,現在開始叫我傑林娜。」

「現在主要的問題是,不能讓你們的議會以為你欺騙了他們……」弗克爾斯說。

傑林娜笑出來,「親愛的表哥,不要把我們的國民想像得像那些迪庫爾僵屍一樣一本正經,他們是聽著獵奇小說長大的。你看,首先,讓他們相信我們有什麼苦衷,我們可以找個流行小說家來編個故事,我善良又苦命的母親因為被人陷害,為了保護全族的性命,只好把她美麗的小女兒化妝成一個王子,她歷經苦難,苦苦支撐,終於熬到她長大。這時她的女兒遇到了英俊偉大的救世主,他們彼此相愛,她成為他的伴侶,經過神的認可,終於成為傳說中的女王……我們的國民會樂瘋的,他們從不追求真實性。不是嗎,事實是娛樂的大敵。」

她把玩著腰間鑲著寶石的匕首,一副悠閒的貴族架式。「知道一天之內謠言傳成什麼樣子了嗎,自從你向外宣佈我是個女人,而且是你們未來的王后時,他們居然都看見我穿著長裙,長得像天使,和他們英俊的國王手牽著手從銀龍上走下來了。」她指指對面的兩個男人,「你們兩個則隱形了。」

「沒人關心事實。」弗卡羅翹起唇角,「民眾的崇拜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像天災一樣不可制止。」——真是可笑,一個邪惡的死靈法師!他皺起眉,費邇卡之前說的話仍讓他心煩意亂,他可不想丟下所有的一切,陪他到某個深山老林裏去做備用藥材!

「因為還沒有別的娛樂讓他們分散注意力嘛!」傑林娜笑嘻嘻地說,絲毫不理解他的痛苦,「好啦,你最好明天能讓你們的國王陛下陪我到廣場上兜一圈,這樣如果真要打仗,我才有把握調動法斯廷的兵力。至於你,我親愛的團長,你有全大陸最好的軍隊,告訴外界你被光明勇者的個人魅力所折服——勇者跟前總需要有跟班的——現在迪庫爾和聖凱提卡蘭是聯盟,這樣一來和幾乎整個人類種族對抗,精靈們會退兵,他們又不是白癡。」

她湊近表情不以為然的弗卡羅,「行啦,別裝了弗卡羅,你調用溫塔的力量時用的,根本沒有一個是戰羽的人,你用的是迪庫爾軍,雖然我不知道你是怎麼說服你們的國王的。現在你失敗了,老兄,你將失去你父親大人的信任!但是,我可以讓你再次把你的國家握在手裏!想清楚,命運之神可從不給人兩次機會。」

「相信你還不如相信一隻狐狸,傑林特。」弗卡羅哼了一聲,他還是習慣以前那個名字,主要是要把對這個人的印象扭轉到一個女人身上實在太困難了。「還有,別跟我說那些,因為沒有用處,我當然可以動用戰羽的兵力,但現在恐怕我沒有『表達意願的權利』了!」

「費邇卡老盯著你到底想幹嘛?」弗克爾斯說。

「幹嘛?!」弗卡羅叫道,「拿我去煉藥!」

弗克爾斯閉上嘴巴,弗卡羅猶在怒氣衝衝,他覺得自己以前為他們的關係吃醋愚蠢透頂,拿去煉藥……的確是費邇卡會幹的事。

「那個,也許我可以去找他談談。」他乾巴巴地說,弗卡羅冷哼一聲,一點也不相信他會取得什麼成效。

「打個比方,弗卡羅,如果費邇卡不抓你去煉藥了,你會考慮加入這個聯盟嗎?得到聖凱提卡蘭和法斯廷的支持,迪庫爾國王的寶座早晚是你的。」

「我憑什麼要相信你,又憑什麼要相信這個該死的比方?」

傑林娜歎了口氣,「第一個問題,因為我雖然不是慈善家,但也沒精力去做損人不利已的事,而我偶爾會做些于己于人都有利的事。你有軍隊,利益決定一切,團長,別跟我扯你曾想殺了我的鬼話,我是個王儲,于國家無利的事我忘得很快。至於第二個問題,我只是隨便問問。」她聳肩,一副事不關已的樣子。

弗卡羅惡狠狠地看著她,這裏並沒有人真正關心他的死活,倒是有一群幸災樂禍的傢伙,唯一讓他們幫助他的辦法就是利益。利益,他一直致力的目標,他不該為此覺得不快。

「如果你們能讓我留下來的。」他說,異色的雙眼掃視他們,撇開這一點,傑林特的提議相當可行,這次聖凱提卡蘭光明之神騎龍歸來,並且帶回了他的王妃,甚至繼承了王者血脈的孩子,再加上溫塔的力量,他的名望和王位像被焊在了那裏一樣不可動搖。

迪庫爾不同,因為死靈法術的事民心大損,戰敗更讓它的經濟遭到了致命打擊。沒錯,法斯廷一直在算計著呢,雖然現在被她反利用,只是因為某種意料外的原因自己成了受益者。

「我們可以試試。」弗克爾斯不確定地說,「如果,我是說如果,你順利留下來……」

「你不用加那麼多如果!」弗卡羅怒氣衝衝地說,弗克爾斯聳肩,「我們會公開你的身世——當然這裏同樣需要添油加醋——打著代光明之神清理迪庫爾黑暗勢力的名聲,奪取王位,反正你有迪庫爾家的血統,而我們兩國會表示支持你。」——他相當擅長這些。

「洗清迪庫爾的汙名,坐上王位,你們的人民也會很高興的,至少不用在大陸各地遭人白眼。」傑林娜放柔聲音,「而且,你還有選擇的餘地嗎?」

「我說了我沒得選擇。」弗卡羅喃喃地說,「只要別讓我被那個死靈法師……該死的!」他用力一腳踹在桌腳上,發出巨大的聲音,他的盟友們同情地看著他。

去把費邇卡從書本裏叫出來實在是一件相當不人道的事,早些時候,當他有能力強迫他的時候,他把他從圖書館里拉出來,那個人的臉上的表情總讓他覺得自己在做一件十分殘忍、以及危險的事。

現在他並不大願意回憶以前的事,弗克爾斯站在圖書館的門前看著費邇卡,那個人正在專注地盯著那本書,把全部的靈魂投入到另一個世界裏,沒有哪怕一個指頭停留在現實世界。

那時他翻書的動作,每一絲發絲的拂動,總會讓弗克爾斯呆看了好一會兒,他不明白一個人怎麼可以有如此的魅力,仿佛從他的每個毛孔裏鑽出來的東西,像個耀眼的發光體,能緊緊吸住人的視線不放。

他……一點也不想把他從書本裏叫出來,他其實一點也不想放開他,一點也不想。可他的執念只會讓他感到厭煩甚至傷害到他而已。

迪安艱難地抱著一摞書從後面走出來,一邊說著,「聖凱提卡蘭不愧是大陸最古老的國家,到處是古董……啊,司令大人,您是來這裏叫早飯還是晚飯?」他往窗外看看,做出結論,「哦,是午飯。」

「把那個《古咒語詞根》遞給我好嗎,迪安。」費邇卡頭也不抬,「那裏應該有些古咒語的簡化版……天哪,那些白癡把這些句子簡化得亂七八糟,活像被一隻瘋老鼠攪過的麵團!」

迪安俐落地翻出一本黑皮書丟到他面前,費邇卡隨手接過來翻開,查找著自己想要的東西。弗克爾斯艱難地開口,「我想和你談一談,費邇卡。」

「如果我是你,就不會先在這時候聊天。」迪安說,在費邇卡對面坐下來,翻開一本夾著書簽的《風系古咒語原理》,「如果你是叫我們吃飯那把餐盤端過來就行了。」

「不是吃飯,」弗克爾斯乾巴巴地說,「我得和你談談,費邇卡。」

迪安露出失望的表情,「可現在已經是吃飯時間了,你該順便把餐盤端進來。」他理所當然地說,一邊翻動書頁。

弗克爾斯走過去,本來想把手放在費邇卡的書上,但考慮了一下還是放棄,只是用指頭敲了敲木桌,「費邇卡,這件事很重要,你至少得聽一聽。」

費邇卡吸了口氣,顯然他在試圖控制情緒,弗克爾斯不知道他努力壓抑的,是不是叫一道雷把自己這個噪音源轟成焦碳的衝動。

「走開!」法師煩躁地說。

「你明天得和傑林娜結婚。」他快速說,這句話倒是把精靈從書本里拉了出來,張大眼睛看著他。

「只是一起去婚姻女神的神殿走一圈兒,」弗克爾斯不自在地說,「確認一下她王后的身份就可以了。」

「結婚,費邇卡,我都不知道你有一天會結婚!」精靈唯恐天下不亂地嚷嚷,「這太有趣了,不過你最好先出去把餐盤端進來,弗克爾斯,晚上再和他說這件事。」闇精靈建議。

弗克爾斯歎了口氣,這裏每個人都看得出費邇卡的怒氣正在爆發的邊緣,他垂頭喪氣地走出去,他必須學會等待。

剛走到圖書館門頭,就撞到一個快速奔跑的人身上,對方的重心一個不穩,整個人跌到了地上,然後手忙腳亂地站直身體,叫道,「午安,長官。」

「卡菲爾。」弗克爾斯從腦中找到這個隨侍在凱洛斯身邊年輕人的記憶,「你怎麼會在這裏?」

「我是隨王都的援軍來的。聽說陛下回來了!現在每天泡在圖書館查閱古魔法的資料,據說是為了對抗精靈軍——」年輕的男子神采飛揚地說。弗克爾斯羡慕地看了他一眼,恐怕全聖凱提卡蘭的民眾都是這樣興奮而驕傲的心情吧,而那個驕傲的法師卻不肯分神看一眼於他無關的物事,連要他幫點小忙都要冒生命危險才行。

「陛下現在在做非常重要的事,你最好不要打擾他。」他說,「最近都不要給他添麻煩,他很忙。」

「可是,司令大人,他的生活上還習慣吧?提拉城的天氣有些多雨……」

「只要有書,他在哪里都會習慣的。」弗克爾斯說,費邇卡就是這樣一個人,他不懷疑作為法師他可能和大部分的同業者一樣,身體柔弱、厭惡體力運動,或對氣候敏感。他用漠然的眼神看著人命消亡,那些痛苦在他心裏引不起半點漣漪,他只看得到自己。

可那樣的他卻會毫不猶豫讓一支箭刺穿自己的胸膛,流盡自己的鮮血和魔力,那一刻他眼中的厭惡和憤怒……更多是那對於自由渴望時的狂喜吧……至今回憶起那場面仍讓他心寒,當時心中的痛楚幾乎讓他無法承受。

他決心絕不再重複這樣的錯誤,他學習著付出而不是索取。可是……

年輕的侍衛離去,弗克爾斯站在那裏,他哪里也不想去,只是靠在圖書館潔白的大理石柱上,感到被卸光了所有的力氣。陽光溫柔地落在身上,可是他只覺得寒冷。

 

他不該太在意這些,他已經決定了……

「費邇卡……」他喃喃地說,也許是陽光太刺目了,他什麼也沒辦法思考。「費邇卡,費邇卡……」他不停重複著那個名字,近乎自虐地站在圖書館的門前,無法停止。

 

 

第十七章

月之女神最後一次揚起輕紗,接著,那片魔性的皎潔慢慢黯淡了下去,弗克爾斯坐在圖書館的石階上,托著下巴發呆。

提拉雖然是邊境大城,圖書館的規模卻也遠不及王都,但費邇卡的腦袋裏也許真有一個圖書館,解讀對他大概構不成什麼問題。他想起他面前成堆的書本和稿紙,他對於知識的饑渴有時真讓他覺得恐怖。

怎麼才能說服這個人,再一次披上他厭惡的救世主外衣,站到陽光下完成他最不屑的戲碼……他默默地想,強迫把這件實際上他並不感興趣的事塞到腦袋裏,並讓它運行。

他知道這樣不對,但他就是提不起精神思考,他滿腦子都是另外一件事。

「他媽的,為什麼精靈的未知之書裏會放著那種沒用的東西!」迪安破口大駡,激越高昂的聲音打斷的他的思維,他回過頭,兩個法師甚至還沒走到門邊——他們的腳步十分輕柔,以至於他根本沒有聽到,知道精靈法師的大喊大叫遠遠傳來,破壞了這樣的寂靜。

弗克爾斯坐著沒動,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動不了。

從某一個角度來說,他嫉妒迪安,至少他比他更接近那個人,雖然他從不知道他們說的具體是什麼意思,但他知道那種氛圍,知道那種共同的激烈與渴望,他們同樣狂熱地崇拜某種甚至不是神祗的東西。

他聽到另一個法師不屑地冷哼,「肯定是因為他們以為法師裏沒有劍士屬性的,所以才以為你會高興。」

「你不該人身攻擊。」精靈回答,「我承認這東西很難得,可是它對我沒什麼用處,我還沒有對人生失望到希望毀滅世界,該死的,一個滅世咒,難道他們一直在打這種主意嗎!」

「我只覺得你的語氣更像個鐵匠、殺手什麼的,總在不停強調實用。」費邇卡說。

「難道知識不是為了用嗎,難不成學來當嫁妝。」精靈嘲諷。

「我不是為了達到什麼東西才學習它們的,我只想要它本身。」費邇卡說,「我既不想征服世界,也不想被一群傻瓜抓住大叫國王陛下萬歲。」

「征服世界?」迪安笑起來,「哦,那只是說說罷了,因為沒人能做到,誰知道呢。」

「那並不困難,」另一個法師說,「諸神已經在逐漸遠去,不再干涉人界的事物,但太古時期的魔法相當奇妙,被遺忘並不代表不存在。」

迪安迅速站住。「你得到了什麼?」

「溫塔。」費邇卡說,「不知道你是否會賞臉知道一點。」

「見鬼,我當然知道……雖然知道的不多,」迪安揉揉眉心,兩人繼續往前走,「那個被我神背叛的可憐蟲,你說的殘餘記憶就是它的?天哪,你竟做到這一步——」

他再次停下來,紫色的眼睛盯著某個角落,弗克爾斯第一次看到這個驕傲的法師如此激動。

「那你見鬼的還查什麼書本,知識全在你腦子裏了!」

「你是白癡嗎。」費邇卡喃喃地說。迪安意外地沒有反駁,他捂住額頭,「我太激動了,你需要時間消化,才能使用它,那肯定是個龐大的體系!」

「我準備到大法師之塔去。」費邇卡說。

「等,等一下,你該不會是說那個……」精靈瞪大眼睛,「那個『真知者的墓碑』?」

不知道費邇卡做了什麼表情,精靈激動地一把抓住他的衣領。「你在開玩笑?!」他叫道,「如果你說你是去接受大法師之塔的主人我倒更能相信一點,但你肯定不是!該死的,你在這方面沒有野心的讓人不能理解!」

「知識已經逸散了很多,那裏可以提供最大量的書籍和試驗用品,我所有的想法和知識都可以找到對應的東西,進行補充和解釋。」費邇卡說,「把你的手拿開,迪安,我們還沒淪落到要動手打架的地步吧。」

迪安忿忿地放開手,不甘心地叫道,「可你犯不著去受那份罪,你完全可以舒舒服服地讓所有的人敬你為最強者,無數屈服于力量的奴隸為你提供一切你想要的東西……在這一點上我們從來達不成共識,我渴望力量,那可以讓你渺視所有人,洗清輕蔑眼神最好的方式是讓它變成恐懼!可是你呢,你……」

他放輕聲音,「你不可能離開,即使你有多少種自以為可以成功的方案!天知道有多少人永遠留在那裏,他們每一個都是最優秀的法師,並肯定用盡方法嘗試出來,但一個也沒有!你永遠不會知道它可怕的禁錮體系——」

「我知道。」費邇卡簡短地說。

「一切為了魔法!」迪安恨恨地說,「什麼險都值得冒!該死的,你還真敢去,有時候……你真讓人忌妒……」

費邇卡整理了一下衣領,他的聲音輕柔而平淡。「行啦,迪安,好好睡一覺,我明天就要起程了。」

明天這個詞讓弗克爾斯感到心臟像被劃了一刀,看到兩個法師談完了,他連忙站起來,把那些心煩事揮開,他還有別的事待辦。

法師們停下腳步,費邇卡看到了他,暗夜中那雙眼睛藍得不可思議。「我必須和你談談,費邇卡。」弗克爾斯找回自己的聲音。

「你中午好像來過一趟?好像還說了什麼特別有趣的事……呃,我忘了,」迪安說,用一個他能做到的最嘲弄的表情看著他的同學,攤攤手,「好吧,我要回去睡覺了,先在這裏向你道別,費邇卡,我沒有一大早爬起來給死對頭送行的好節操。」

「如果你不想我一大早就復習攻擊魔法的話。」費邇卡說,精靈笑起來,「和你道別總讓我想起畢業典禮,之後很多年我總問自己為什麼要和一個瘋子動手差點弄得畢不了業。但有些事並非那樣難以理解,繼續去找你要的東西吧,你永遠知道你想要的是什麼。」他施了一個法師禮,轉身離去。

那精靈纖細的身形迅速消失在黑暗中,那樣的種族從來都是光明陣營最忠實的臣民,而這個人卻走入黑暗,毫不猶豫,弗克爾斯想,但現在他意識到那並非不可理解。他轉過頭,那雙藍眸看著他,這個人一樣是黑暗的一員,卻沒法讓他不去嘆服。

他做了個手勢,「裏面談。」

費邇卡沈默地點點頭,弗克爾斯走在前面,尋找話題。「你們的研究有結果了嗎?」

「是的,那並不困難,」法師柔聲說,「也許你可以把拆了封的書還回去,但我猜精靈們可能會不高興。」

弗克爾斯苦笑,「你……要去大法師之塔?」他試探著問,「你去那裏做研究嗎?我以為你很討厭和那些法師待在一起。」

費邇卡沈默一下。「大法師之塔至今仍保留著一個真知者的席位,那是遠古時魔法無分界時留下的傳統。為了保證知識的神聖性,總會有一個也許危險但天資很高的法師,被允許參修塔內所有的魔法典籍,我身上已經沒有屬性,很適合那樣選擇,因為我不光可以學習,還可以使用完全不同系別的禁門法術……」

他停下來,弗克爾斯愣了一下,作為劍士他並不瞭解法師的事,但很意外大陸還有這樣奇特的制度,當然法師們一向很奇特。

「也許我以後會有機會到那裏去。」他微笑,「到時我會去找你,也許你能和他們和解,到時……」他有些驚訝於他這樣的選擇,但未來他也許會有更多的機會見到他……

「你永遠無法再見到我了,弗克爾斯。」費邇卡輕聲說,「因為如果我做了那樣的選擇,我今生將再不能離開塔門,為了消除我的危險性,我將終生被禁錮在那裏。說得通俗一點,你可以當我死了。」

弗克爾斯猛地停住腳步,費邇卡也停下來,藍寶石一樣的雙瞳冷冰冰地看著他。

「你在……開玩笑?」弗克爾斯說,他的聲音抖得很難說出句子,這個可能性太可怕,他不停告訴他這是這個瘋狂法師的一個玩笑,可是意識卻在大叫著告訴他那是真的。

法師平靜地開口:「不然你以為他們憑什麼讓我參修所有的典籍呢,弗克爾斯?我會被關在由最堅固的鐵門和最複雜的咒語把守的地下室裏,禁錮我的法陣是以我的血作引,我今生不再被允許見到陽光。」

「你瘋了!」弗克爾斯叫道,「如果你今生只能待在一個該死的地下室裏,取得那些力量又有什麼用!」

「我的自由從不在地域上,」費邇卡轉身往前走,「知識學習不盡,弗克爾斯,那是值得讓我放棄一切的存在。」

他們走進書房,他反手把門關上。

「而且那裏再不會有人打擾我,所有凡俗的人或事,都將徹底被摒離我的視線。」他繼續說,甚至是期待的,「除非有一天大法師之塔毀了,不然沒人能讓我離開那裏。」

弗克爾斯瞪著他,心裏想著最好那個該死的塔立刻毀掉,龍焰也好神罰也好,他怎麼能容忍這個傢伙一輩子把自己關在塔里面,再不見天日?!

但是那不可能,所以他只能用力搖頭。「不,不!這太瘋狂了,你已經擁有了這麼強大的力量,犯不著用這麼極端的方式——」

「你不知道塔里有什麼,」費邇卡不屑地看著他,「那裏保留著最完整的古代典籍,最巨細靡遺的的魔法知識,最威力通天的禁咒……沒有分界,沒有戰爭,那裏有一切讓法師們夢寐以求的東西,那些東西只有真知者可以修習,連首席法師都不能觀看它們……」

「不!」弗克爾斯大叫道。費邇卡還沒弄清發生了什麼,他被重重抓住,後腦磕在牆上有些疼,一個溫暖的軀體死死擁住了他,下一秒,那個人的唇封住了他的。

他感到因為噬咬唇角留下的疼痛,以及淡淡的血腥味,這個人的動作像想把他整個人吞到肚子裏,而且用的是最粗暴野蠻的方式。

他沒有動,一隻有力的手用力扯著他的頭髮,讓他揚起頸項,另一隻手則像鐵鉗一樣緊箍在他的腰身上,這樣的力道讓他覺得全身都很痛。可是口腔中的感覺更糟糕,他厭惡這樣的親密,可那個人的舌席捲了每一個角落,像野獸般狂暴,他只是垂下眼睛,任那個人親吻。

他熟悉這個人的味道,他好笑地想,這大概是他人生中最熟悉的關於人類的味道了。

「不行,不行,你不能那麼做!」弗克爾斯無措地叫道。離開了他的唇,他的吻不斷落在他的臉上,發上,耳邊,他聽到他急促的呼吸,身體不知道是驚慌還是激動的顫抖。

「我當然能,弗克爾斯。」他冷冷地說。他突然想起畢業時老師的評語,簡潔而且頗具他一直以來的刻薄風範——「這傢伙顯然已經瘋了」,他在結業證書上這麼寫,這想法讓他忍不住笑起來。

「沒人能阻止我,所以你最好閉嘴。」他有些煩躁地說,雖然他可以毫不猶豫地利用和背叛這個人,甚至殺死他,但他意識到他並不怎麼喜歡面對面地看他傷心。

「我不理解,我不理解!」弗克爾斯說,「我知道我不該干涉你,我也已經下定決心,可是……可是你竟然要讓自己被關上一輩子,一輩子!」他大叫。

費邇卡皺眉,「哦,是的,我瘋了,我從不指望你理解,弗克爾斯,也不指望任何人理解,這是我自己的事。好了,現在我們來討論一下另一個問題。」他把話題岔開,一邊詛咒著自己的軟弱,他可不該為另一個人的痛苦而不忍。

他直視劍士六神無主的眼睛,「也許你忘了,我們有一個約定,你幫我取得溫塔的記憶,我承諾會給你一些東西。」

弗克爾斯張大眼睛,完全做不出反應。他當然記得那個約定,他一直沒說是因為他以為事後費邇卡會完全不認帳。

「現在,你還有另一個選擇,」死靈法師說,他抬起手,他的指間纖細柔軟,可是毫無感情,他指向外面。「你看到了嗎,外面的精靈大軍,你肯定知道若是打起來會死多少人,又會對這國家帶來什麼樣的災難,但這些,我毫無興趣。」

藍色的眼睛毫無感情地看著他,弗克爾斯突然想起不久以前,他在另一個世界裏看到的那個男人,漆黑的眼睛。那是一種極度濃厚的黑暗,溢不出哪怕一絲的光芒,沈默卻又咄咄逼人。

「我並不想違背我的承諾,但也不想兌現它,你可以用它來換取另一個承諾,關於保護你國家的承諾。」法師用平穩地聲調說,「做個選擇,弗克爾斯,你要你的國家,還是……另一個約定。」

弗克爾斯微微有些發抖,那個人毫不留情地把問題拋給了他,用譏諷又冰冷的眼神看著他的反應,他知道一切,卻沒一點憐憫。

他怔怔看著他,想要他,好想要他,想擁抱他,親吻他,讓他眼中的冰冷被欲望所融化,再看到他在自己手中一瞬間的破碎與空白,看到那雙藍得驚人的眼睛。

慢慢把手放在他腕上,沒用什麼力量,因為他並不準備強迫什麼。他湊近他,吻住他的唇。費邇卡一怔,下意識地想收回手,可是那只手突然握緊了,另一隻手緊緊抓住他的長髮,一個溫熱的觸感緊貼在他的唇上,接著,那個人溫潤的舌探了進來。

他感到他扯開他的衣服,劍士有些粗糙的手從衣服的下面探了進去,那觸感讓他升起一陣戰慄,渾身僵硬。他下意識地想把他推開,可是那人根本不容許他的拒絕,他用一種不可抗拒的強勢和熱情親吻著他,下身被猛地握住,耳畔沒有了他喜歡的靜謐,他滿腦子都是另一個人充滿肉欲的喘息,弗克爾斯咬住他的耳垂,在唇齒間廝磨,讓他完全無法思考。

「等一下!」他叫道。那個人緊貼著他的耳畔,用無比溫柔甜蜜的聲線呢喃,「費邇卡,費邇卡……我喜歡你,我愛你……你知道嗎,我想要你……」

他可以感覺到弗克爾斯的身體已經興奮起來了……

不應該這樣的,他有些慌亂地想,無論從哪個角度想,也許這個人足夠瘋狂,但是他熱愛他的國家,他不可能用那去換取這種毫無實際意義的事,他不應該……

身上手指的動作色情又急切,一想到接下來要發生什麼,費邇卡覺得頭皮發麻,腦袋一片空白!然後,幾乎是條件反射地,他念了一個麻痹咒。

完全是一種反射動作,他甚至沒想過為什麼,實際上,即使討厭,但他是準備兌現他的承諾的。

弗克爾斯感到半邊身子都麻了起來,再也無法移動半步,他瞪著旁邊呼吸急促的法師,他襯衫的扣子幾乎都被解開了,他可以隱隱看到裏面的部分,這又讓他呼吸急促起來,他那副衣衫不整的樣子天生就在引人犯罪。

「我以為——」他慢慢說,控制發僵的舌頭,「你準備兌現你的承諾。」

費邇卡壓抑著呼吸,迅速找回他引以為傲的自製力,謝天謝地它很快就回來了。

做愛,可以說是他最深惡痛絕的事之一,那該死的浪費精力又讓人喪失控制力的東西,而他一秒的自製力都不願失去!他會屈服於自己靈魂的渴望,卻絕不能屈服於肉體的!

實際上當初付給弗克爾斯的訂金,可以算是他人生最慘痛的回憶之一了。

喪失了自製力,在另一個人的控制下達到那個可怕的高潮,大腦變得一片空白……他連想都不願意再想!

「我覺得你有欠考慮。」他快速說,「如果,你真的想要這個……該死的愚蠢行為,我會同意的,但你真的確定嗎?」

「你在怕什麼?」弗克爾斯問,「我知道你討厭,但你眼中……有恐懼。」

費邇卡吸了口氣,忍住把火球丟到他腦袋上的衝動。「不管那是什麼,證明它,你也得不到任何東西。」他冷冷地說,「我還是會走。」

他轉身離開,把那個人獨自丟在這裏,弗克爾斯還有一夜時間好好考慮,在他的身後,費邇卡緩緩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這次卻是針對自己。

是的,弗克爾斯的觸碰讓他格外容易喪失控制力,但那又怎麼樣。一些東西存在於否對他沒有任何意義,他早就想明白了。

 

 

第十八章

在就提拉的服裝和化妝技巧進行了大半天的挑剔之後,傑林娜終於決定自己搞定外觀設計。法斯廷人似乎從血統裏對八卦和流行有著敏銳的觸覺,這當然也包括他們的王儲。她用所有能利用的東西自個兒動手搞定了她的長裙、髮型、發冠……等等。

「你看,身為貴族你不光要治理國家,還要帶動流行。」——她如是說。

當她得意地從化妝間裏出來時,幾個男人——即使不願如弗卡羅——都表示出了對她化妝技巧的驚歎——「這叫天生麗質」,傑林娜這麼說,「但這束腰真可怕,我連把劍都拿不出來,女人真是為了美麗什麼都做得出來。」

她的黑發散下來,打著卷,披在白皙纖瘦的肩膀上,發冠用銀鑽做成了一個簡潔優雅的獨角獸圖騰,襯著她漆黑的長髮像夜空中純淨的星星。

——弗克爾斯終於還是做出另一個選擇,這也是最為理智的選擇,對此費邇卡並不意外。當激動時不要做出任何決定,他把冷靜的權利留給了弗克爾斯,雖然當他第二天要求他去和傑林娜結婚時,他的表情看上去不要那麼理智冷靜他會更快活些。

這樣很好,他終於會知道他人生真正要守護的東西是什麼,他不再是個小孩子了,雖然費邇卡覺得他一直是。但他終於也要長大的。

傑林娜轉過頭,正看到著裝完畢的國王陛下,立刻毫不矜持地吹了聲口哨,在那一瞬間,她眼中閃過的一絲熟悉的輕佻讓弗卡羅找到了那曾經俊秀又無賴的副官的影子,不知為何,這總讓他有一種他在男扮女裝的錯覺,只好生硬地把臉轉過去。

如果大陸上有一個最英俊的男人,肯定是聖凱提卡蘭的國王陛下,如果大陸上有一對最般配的壁人,一定是眼前這對兒。凱洛斯一頭像王冠般純粹的金髮整齊地落在肩上,聖凱提卡蘭的國民總會說「陛下的頭髮是用聖地的黃金融成的」,裁剪合宜的禮服長袍恰倒好處地襯托著他挺拔的身形,每一寸軀體都寫著堪稱完美的線條。

他的禮服以白色為主,這是光明之神的顏色,附有藍色的寶石鈕扣點綴,襯得他湛藍的眼睛像晴空般純淨和讓人迷醉,他腰間配著一支造型優雅的長劍——實際上那是他送給弗克爾斯的,但非常時期只好借來一用——上面的紅寶石在一片淡色裏增添了一種讓人心悸的昂揚、與激情的色調。修長雙腿上的皮靴像第二層皮膚一樣妥帖,和他袖口純淨的水晶鈕扣搭配,渾身散發著高貴得讓人難以直視的光芒。

他伸出手,手指修長卻有些纖細,像象牙雕刻的藝術品,傑林娜伸出手,在這裏才能看出她的手指十分纖細柔軟,緊握在那個男人手上,站在一起即使不用宣傳,任何人都會以為是天生一對,光明之神的恩賜。

「啊,親愛的,」傑林娜柔聲說,「真讓人高興,你知道能找到個漂亮男人結婚是件多困難的事,我一直以為我這輩子註定要娶個女人回去呢。」

「這不能算婚姻,」費邇卡冷淡地說,「我不隸屬光明陣營,在其之下的誓言不能做數。」

「老兄,這宗婚姻只是為了明天我有個和精靈談判的籌碼,我談判課總是拿滿分。」傑林娜笑嘻嘻地說。對她來說誓言無非是某種可以取得利益的口頭合同,而婚姻在她的教育中,也僅僅是為取得更大利益的手段。

「不過從你的那個角度說得倒也沒錯——我雖然隸屬光明,可是梅莎柔斯教導我們要誠實,如果我撒了謊,基於沒有對自己內心誠實的原則,豈不是完全沒有遵守婚姻成立的基本義務?」

「承諾不依附於任何神靈,它只依存於你的靈魂。」英俊的王子說,不耐煩地拉著他的手走出去,傑林娜換了個莊嚴的表情,外面是等待他們的是萬民的歡呼,以及神聖的儀式。

雖然在房間裏面已經夠吵了,可是踏進一片陽光中後,那巨大的歡呼聲像海嘯一樣瘋狂地將他們淹沒,傑林娜覺得現在就算自己大罵髒話,也沒有一個人能聽懂她在說什麼,這讓她有衝動試一試。

「這就是神的感覺嗎……」她說,所有看向她的目光……當然那確實是她所需要的信任與激動,可更多的竟是一種讓人戰慄的瘋狂氣息,與其說是神聖,傑林娜簡直覺得有些野蠻了——文明人總該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緒,而這會兒他們更像回到了太古時期神祗仍全面干預人界的時代。

人們尖叫著,釋放自己所有的狂熱,眼中滿溢著喜悅與崇拜,就是毫無理智。

而她現在變成了他們的神,降臨於人間,可以解決一切、控制一切、帶來一切的神!

她看了一眼身邊的男人,他的眉宇間有一絲厭惡,但絲毫不為所動,她這才發現那雙藍眸如此高傲,是一種能全然不理會其他任何人施於的影響——即使是這樣瘋狂的場面——的傲慢。她吸了一口氣,挺直背脊。

你可不能被自己弄出的把戲迷惑,她告訴自己,自信過度從不是好事,理智才是你的好朋友。

無數的花瓣從上空灑下來——住在樓上的居民自發擔任了這項任務,仿佛自己採集的花瓣能被他們俊美的國王踩在腳下也是無上的榮幸,費邇卡伸出手,他的指間落下了一朵小小的白色雛菊,他百無聊賴地擺弄著它,表情仿佛另一手牽的新娘和這柔弱的花朵毫無二致。

對他來說,今天無非是走個過場,然後他就可以離開這個國家,回到他的世界去。

 

「她就是王的新娘,天哪,她真美!」他們聽到身邊國民激動的感歎。

「她就是法斯廷的公主!那個愛神出生的國度,天哪,她簡直是愛神的化身!」

「這是神賜予的婚姻,他們將協手統治大陸,成為後世的傳說!」那聲音聽上去激動得快哭了,「能看到他們成婚的場面我們會被後代嫉妒的!」

「啊,我該去當遊吟詩人,傳播王的榮光,才能不浪費神讓我看到這美妙場面的心意!」

傑林娜很想笑,但還是努力擺出溫柔的表情,現在的情況和預想中很一致。她需要扮演一個端莊美麗的女人。可如果她曾真正信仰過什麼神,那也是戰神賽斯,拿著開天裂地的長劍,生於戰鬥,死於戰鬥的神祗。

婚姻女神蒂婭溫多的神殿建在提拉城的正中央,這是大陸最古老的婚姻神殿,托聖凱提卡蘭「大陸最古老國家」的福,這裏不缺少任何古董。這種地方無疑是勇者大人成婚的好地方,傑林娜想,精靈選這個城市進攻可算是幫了大忙。

她抬起頭,看著眼前高聳的建築,它的設計因為太過落後而顯得極富有歷史感,那些纖細的長廊和優雅的雕花儘管保養得非常好,可仍能夠清楚看到漫長歲月在它們身上刻下的痕跡,以及沉厚的底蘊。

九百九十九級臺階,傑林娜歎了口氣,光是用看的就很累眼睛,她一路都在提醒自己別忘了提裙子,即使那些民眾的崇拜再瘋狂,因為踩到長裙跌倒在通往幸福婚姻的路上,也不是件什麼值得驕傲的事蹟。

「真見鬼!」她聽到身邊的人小聲咒駡,「黑暗之神在上,結個婚弄那麼長樓梯幹什麼。」

「那是為了考驗新人的誠意,」傑林娜做出解釋,「他們可以在這長長的路程上考慮清楚他們的愛,是否經受得起神的祝福。」

「啊哈,」身邊人嘲諷地說,「給情侶以足夠的時間反悔嗎,蒂婭溫多果然深諳愛情真諦。」

「我們可沒立場反悔,全大陸的人都在趕鴨子上架似的看著呢,」傑林娜歎了口氣,「你晚上會去我房間裏嗎?」

費邇卡愣了一下,「什麼?」他說,明白了她的意思後他搖搖頭,「不,我今晚就走。」

「該死,你不能這麼快就走!」傑林娜咒駡,手指緊抓著他,「明天我要去和精靈軍談判,你不能把你的妻子一個人丟在那種地方!」

「傑林特,」法師毫無興趣地說,「我承諾的事只包括這個愚蠢的婚禮,也就是說從提拉的大街上走一圈。至於你們的戰爭半點興趣都沒有。」

「可是也許會有戰爭,那些精靈沒那麼容易善罷甘休——」

「戰爭。」費邇卡揚起唇角,「傑林特,如果我想要,那些軍隊如同玩具,轉眼便可化為灰燼,但我沒興趣,就是這樣。」

傑林娜沈默想了一下,這個人在說真的嗎?固然那些救世主的神跡應該只是弗克爾斯的一種手段,但他確實已經得到了另一種可怕的力量,而且她的直覺告訴她,他一個字也沒有撒謊!

她默不作聲地拉著他的手繼續前形,神殿已近在眼前,可是他們誰也沒有心情管它。

好吧,她歎了口氣,人類的事總歸要自己解決,如果出現了例外,自然有另一件同樣的例外來抵消,比如弗卡羅的鬼屍骷髏和凱洛斯的銀龍,現在,如果這個男人擁有改變一切的能力,他就將不再屬於她的地界。

費邇卡抬起頭,蒂婭溫多的石像聳立在那裏,帶著甜蜜溫柔的笑意。據說神祗們是結在宇宙之樹上的果子,婚姻之神是次神,大約決定與出生的先後。

他獲得了大量太古時期的知識,這些天的思考已經讓他知道自己得到了一個多麼巨大的寶庫,大法師之塔是個不錯的地方,擁有大量的魔法卷軸和絕對無人騷擾的環境,他正滿心期待著。

可現在,他滿臉陰沈地任眼前一副喜出望外狀的神官念著喋喋不休的祈禱詞,謝天謝地羅西安沒有來,他猜那個人一定在另一個城市百思不得其解,也許他會自以為相通了,然後露出讓他起雞皮疙瘩的溫柔笑容。

他揉揉眉心,雖然以前也不是沒有過,可最近這些無意義的浪費越發不能容忍。「快一點。」他不耐煩地說,不出意外地看到對面神官目瞪口呆的神色,頗像他更年輕時沖那些身為長輩的大魔法師們叫「閉嘴」時,他們的表情。

他吸了口氣,放柔聲音。「我覺得沒必要理這些繁文縟節,婚姻只有一件事是最重要,就是彼此真實的心意,哦,或者加上神的認可。」他說,對於一個生活在光明主宰大陸的黑暗信徒來說,他的謊話一向張口就來,只是大部分時間他懶得說罷了。

「如果我是光明之神的使者,神官大人,我可犯不著讓一個次神來祝福我,我自己就能祝福我自己了。」他快速在身邊的女子的頰上吻了一下,「好了,這就結束吧。」然後轉身往外走,傑林娜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他!

神官從沒見過這架式——一個來結婚的凡人——雖然他來頭不小,但竟然在這裏公然蔑視蒂婭溫多的權威,拒絕她的祝福,而糟糕的是自己竟找不出一個詞來反駁。

費邇卡不耐煩地回過頭,「還有什麼事?」他說,傑林娜挑釁地揚揚眉,「應該吻嘴唇,你沒結過婚總看過人家結婚吧!」

「哦,」法師淡淡地說:「那是蒂婭溫多定下的規矩,和我有什麼關係。」一邊收回自己的手,傑林娜看著他高挑挺拔的身影毫無常識地消失在神殿后面——而且她和神官同樣,也找不到話語來指責,因為仿佛這個人做出的事總能讓那些民眾認可,因為他長的帥?這是多麼不公平……

「等一下,你還沒有完成結婚的程式……」神官終於找回了語言,作為一個聖職者他還太年輕,而且前來參拜者大都謙卑誠摯,從沒見過這副高高在上架式的傢伙。

「他可真是太傲慢了,是嗎?」傑林娜哼了一聲,「連點豆腐都不讓我吃。」她看著一臉不知所措的神官,不耐煩地擺擺手,「照國王陛下的話做就行了,他不是光明之神的轉世嗎?再說你以為是誰在管你吃飯。」

「可我是蒂婭溫多的信徒,他怎麼能這樣蔑視……」

「啊哈!」聖凱提卡蘭的新皇后嘲諷地挑起眉,「我打賭,如果你把這件表現他強烈魅力的事說出去,軍隊肯定會誤會了什麼把你抓起來殺掉的,說不定你的女神一定會顯神跡救你出苦海,是嗎?」

神官怔在那裏,對她居然如此明目張膽威脅神職人員、褻瀆神祗的行為一個字也做不出反應,而且他也沒有勇氣反抗她!

然後他看到那個不像女人的女人姿態優雅地提起裙擺,和她的丈夫一樣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

 

 

第十九章

婚禮畢竟是神聖的儀式,所以理論上宣誓的過程不允許太多人像看熱鬧一樣圍觀,但少數的親友是可以的,所以弗克爾斯遠遠就看到那位法師毫無規矩——當然這個人腦子中大概從不知規矩為何物——拂袖而去,心中暗叫不妙,連忙跑向後殿,希望在他採取行動前阻止他。

是的,行動,他毫不懷疑這個人的下一個動作是大搖大擺地走向廣場,喚醒那頭寧靜趴伏著的巨大銀龍,乘著它向天空而去,讓高空和速度吹拂他染上俗世塵埃的身體,再不回頭看上一眼。

還好神殿的結構都差不多,弗克爾斯成功地抄近路跑到了前面,當看到不遠處那個走過來金髮男子的身影時,他說不上來是松了口氣還是更加緊張。

他向他迎上去,對方看到他倒沒怎麼吃驚,也許他那雙眼睛根本沒有在看他,他看到的只有他的終點,那無數的魔法典籍,和近乎永恆的沉寂。對於這個人,生命真的只在於思考與解讀,其他真的什麼也不代表了嗎?自由或禁錮,人類或幽靈,對他真的毫無意義嗎?

法師看了他一眼:「我答應你的事已經做完了,我要走了。」

弗克爾斯連忙拉住他的手臂,他知道那個人不喜歡這樣,可是他也知道如果他不這麼做出一秒他就會錯身離去,理所當然。

法師不耐煩地看著他。這是和他在一起時,他最常看到的表情——他突然想起昨晚他的表情,那雙藍眸中薄薄的情欲和之下更深層的冷冽,他渴望向他證明什麼,可那一刻他絕望地意識到,即使證明了,也僅會得到感情在他的生命中不占任何地位的結論。

「我說的走一圈不是字面意義上的走一圈,」他艱難地說,希望拖延他離開的時間,雖然這樣很蠢,「你至少演這個救世主到婚禮結束,而且你剛才竟然打斷了誓言,破壞了聖殿的規則……」

「我以為你知道你找的是一個死靈法師,而非你英俊的救世主。」法師不耐煩地說,「我可不覺得我需要完成包括遊街、談判、生孩子一堆的關於婚姻的問題——還好後者凱洛斯早就代勞了。」

弗克爾斯咬了下唇,「我知道這一切對你什麼也不是,費邇卡,這些俗世的名利,別人的死活,對你什麼也不是,魔法是你眼中唯一的東西,你能拒絕世界上最大的誘惑,即使那換來的是全大陸的懼怕與厭惡,我也許永遠弄不清楚你的神經是怎麼構造的,我只是請你……留下來……」

「你無權和我談論這個,讓開。」另一個人冷冷地說。

「見鬼!」弗克爾斯叫他,他以為他已經放棄了,可是這會兒所有的憤怒和懇求都大叫著湧了出來,「我不能放你去那裏,那太瘋狂了!這世界還有別的地方可以研究魔法,也許只是沒有那裏的書多,沒有那裏寂靜——可那卻是永生的寂靜!」

「你永遠不會理解,弗克爾斯。」法師柔聲說,「你想要什麼呢?這個國家的平安?精靈們退兵?甚至這個大陸?哦……那再簡單不過。」他湊近他,藍色的眼中卻是一片窒人的黑暗,「你看看外面,那些精靈軍容肅整,他們的魔法天下無敵雙,但那對我來什麼也不是。你恐怕並不容易想像出我從溫塔那裏得到了什麼,你看,你想要什麼,弗克爾斯?」

他柔聲低語,抓住他的衣襟,弗克爾斯被那眼中的邪惡弄得無意識後退兩步,但雙眼卻像被吸引般無法移開。「我可以幫你得到一切,我只要揮一揮手,這裏所有的一切,千萬大軍,古老的城市,全都將化為齏粉,閃電,火海,巨大的時空裂縫……我可以成為這個世界上絕對的王,所有的人匍伏在腳下……哦,你想。」他盯著他的眼睛,露出嘲弄的微笑,「沒有人不想。但是,我不感興趣……我就要走了。」

他放開那個目瞪口呆的男人,轉身,向外面走去。

弗克爾斯好一會兒才轉過頭,正看到他消失在門外的陽光中,他的身影在光線中被融化得越來越小,直至不見,好像變成了陽光的一部分。

他站在那裏一動也不能動。在那一瞬間,他被那雙眼睛牢牢攫住,他承認那一刻他的心為那誘惑怦然而動,沒有人不會心動,可……

他閉上眼睛,外面傳來巨大的歡呼,他知道那個人已經走向他的銀龍。

「他會回來的。」一個冷冷的聲音說。弗克爾斯回過頭,弗卡羅站在那裏,雙手抱在胸前,看著法師消失的走道。

「你說什麼?」

「我說他怎麼可能這麼乾脆消失,而在不為禍世間前不拉上我?」弗卡羅哼了一聲,「如果他肯,謝天謝地,弗克爾斯,你確定他不會回來嗎?」

「我……我不確定……」弗克爾斯喃喃地說,心中像升起了一小絲曙光,費邇卡身上發生過太多次不合常理的事了,現在他擁有了溫塔的力量,也許真的有什麼辦法……

「他和你說過什麼嗎?我是說,那個藥材的事……」弗克爾斯問,聲音變得越來越小,和他的喜悅相反,弗卡羅的臉色陰沈得像要下起雨來。

「他昨天晚上跑來找我,」聖獸惡狠狠地說,「像是希望我在外頭再待一陣子,說什麼……『希望你記清你的所有者』什麼的,他媽的!」他緊攥著劍柄,像想沖過去把那個人砍死,但考慮到實力差距終於沒有那麼做。

外面的歡呼聲猛地大起來,弗克爾斯順著那個人走過的走廊走出去,陽光燦爛的刺目,他眯起眼睛,光線卻在一瞬間消失了,他張大眼睛,巨大的銀龍映入眼簾!整個天空只看到它不可一世的身影!它揚起的勁風掀起他的長髮和衣擺,他看不到那上面的人,但他知道他的表情,他將要向著另一個世界去了。

到那有著清寒空氣,俯視一切的世界裏去……

他真的會回來嗎?或是那只是他的妄想?只有一件事他是確定的,就是,他不屬於他。

弗克爾斯低下頭,陽光刺得眼睛很不舒服。

大法師之塔。

費邇卡從龍背上跳下來,大法師之塔和以前一樣沒有任何變化,可以想像以後的無數年仍將繼續佇立在那裏。

幾個年輕的法師驚訝地看著這邊,竊竊私語,他們的身後,一個白袍男子艱難的擠出來,一邊叫道:「光明之神在上,我看到了什麼!也許是一隻大過頭的風箏……」他揉揉眼睛,叫道,「真見鬼,我不該這麼年輕就開始老花!」

「人該對自己的年齡有自覺,艾瑞德。」費邇卡說,向他走過去。幾個年輕的學徒下意識的後退一步,一邊死死盯著那頭銀龍,只有艾瑞德站在那裏沒動。

「你認識我?」他皺眉,「該死的,金發藍眼,英俊挺拔,騎在銀龍的背上……你不會是那個大陸最近流行的救世主吧!你那龍是怎麼弄到的?」他同樣好奇地盯著那個龐然大物。

「以你的光明正直,恐怕連自己是怎麼生出來的也弄不清楚。」費邇卡嘲諷地說,對這些人刻薄的語氣幾乎已成了條件反射。

艾瑞德皺起眉,「這挑戰人修養的語氣聽上去可真熟……不過我不記得我見過這麼英俊的男人,還好那無關緊要——」他說話間,一個黑袍紅發的女子從後面走過來,聽到這話,插口道:「英俊的男人怎麼會無關緊要呢?」

「我是來打開真知之門的。」費邇卡說。

這回,所有的私語聲和爭吵聲都靜了下來,所有的人都像見鬼一樣瞪著他。

「你說什麼?」紅發女子說,「能再重複一遍嗎?你剛才好像說真知之門,你是指準備來學習法術嗎?你說的該不是那個見鬼的真知之門對吧——」

「就是那個真知之門,」費邇卡面無表情地重複,「『死者才能進去的真知之門』。」

「顯然你瘋了,」艾瑞德做出結論,「年輕的救世主,你是不是日子過得太缺乏刺激呢?還是你覺得這樣很酷?也許規則上它是供法師學習的,但任何知識無法應用便是徒勞!別抱什麼幻想,小子,不管你的魔力再強,一入真知之門,絕不可再重見天日——」

「我以為你改掉碰到人就要賣弄一番新學課程的毛病了。」費邇卡冷冷地說,他身後的龐然大物突然搧動翅膀,弄得法師們緊張以待。金髮男子站著沒動,翅風揚起他的金髮和禮服,艾瑞德突然發現他的眼神有一種異樣的熟悉感,他說不上來在哪里見過,但肯定不是什麼美好的回憶。

巨龍騰空而起,樹木的葉片被吹得嘩啦作響,掀起陣陣波濤,它轉眼消失在一片蔚藍的天空中,變成一個小點。艾瑞德叫道:「等一下,我還沒有看清楚……」

 

留下來的男子毫不猶豫地向裏頭走去,看架式對大法師之塔輕車熟路。法師們不知所措地看著他,畢竟他們不能像劍士那樣野蠻地進行肉搏,至於一隻龍足以破解法師之塔的大部分魔法防禦,而其他的部分對他好像也沒有效果。

「等一下,你是個劍士!」紅發女子叫道,跟在他身後,「英俊的救世主,今天應該是你的新婚之喜,你娶了法斯廷美麗的公主,這身禮服很適合你。你該回去陪你的新娘。」

「聽我說,小子,我知道你是傳說中的勇者,也知道你很厲害,也許還懂一點別人不懂的東西,但是……」艾瑞德說道。費邇卡沒理他們,他逕自穿過那寬闊的大廳,走過迷宮般的走道。

他的樣貌和打扮引來一些法師的側目,但大部分專注於自己的工作,無暇他顧。他走向那他自少年起就無數次窺探的黑暗角落——在法師之塔無限深的地下,通過黑黑的長長甬道,數道鐵門緊鎖。

「那個……好吧,如果你一定要的話。」紅發女子歎了口氣,看上去是阻止不了了,「我們會讓你進去,大法師之塔歡迎任何為魔法而來的客人。」

「當然,我會印上我的血印。」他邊走邊說。艾瑞德奇怪于這個男人怎麼對地形如此輕駕就熟,他確認他從未在這座塔中見過這個年輕人,雖然這個人的步伐和神情像極了曾在塔中待了頗長一段時間的人。

「等一下,我們需要開會確定……」艾瑞德跟在他後面解釋,因為這傢伙看上去是個劍士,他並不敢太靠近他,至於魔法,他的直覺告訴他那對救世主八成沒有效果。

「哦。」前面的人用譏誚的聲音說:「你們還沒改改塔里死只螞蟻都要開會哀悼的習慣嗎?」

「你怎麼能這麼說——」艾瑞德分辨,他們已經走進了地道,兩側的魔法光球散發著青白的燈光,甬道像太古怪獸的腦子,彎彎曲曲延伸向無限的深處。

 

索婭應該去找其他人了,希望他們可以早點來阻止這個瘋子,這時金髮男子突然停下腳步,輕輕吸了口氣。

一道巨門橫在眼前,它深厚得像由最固執的黑暗所凝結,上面刻著古老的咒符,它們佔領了它的每一寸空間,守護著這古老的學識之殿。

「你必須得知道咒語,而且如果你的決心不足,它是不會讓你進去的……見鬼,你是在送死!一輩子都不能離開一間房子以外的地方,這不是死是什麼!」艾瑞德仍在試圖勸服這個一意孤行的年輕人。

「死,只是對你們來說。」費邇卡喃喃地說。我從不需要別人理解我的喜悅。

「我不能想像會有人做這種事,這太瘋狂了。」白袍說,心裏抱怨那些笨手笨腳的傢伙怎麼還不來——有時候你不得承認,比起行動力,法師永遠落後其他職業一大截。

年輕人這次沒有理會他,他眼中只看得到那扇門。

他伸出右手,五指牢牢貼在面前冰冷的咒符之上,艾瑞德突然感到一陣寒意——他手指放的地方剛好是門鎖!——這個人不是不懂事的鬧事者,他肯定是個上位的法師,並清楚知道大法師之塔的一切!他終於知道了為什麼之前總覺得有點兒不對勁——他的動作!他雖然穿著騎士的裝束,可是他所有的小動作,無論是步伐還是手勢,甚至說話的習慣語,都是法師所慣有的!今天他很可能將進入那百年來沒有人涉足的聖殿!

「我為你而生,真知之殿,也將亡於你之中。請張開你的心靈,容許我的進入。從生至死,我的靈魂為你禁錮永恆。」

艾瑞德抽了一口冷氣,甬道開始震動,那種震動如此輕微而和諧,倒更像在打拍子。門要打開了……他從沒見過這扇門打開,上次也是好幾百年前的事了,他難以想像這個年輕人竟能打開真知之門(重要的是他居然有勇氣去打開它),也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

「請容許一個法師靈魂的進入,我將放棄一切,姓名、財富、名譽、感情、以及我自己。只帶入我充滿渴望的靈魂——」

門開了。

實際上它並不是打開了,但艾瑞德就是知道它開了——封印開了。

費邇卡緩緩收回伸出的手,白袍的法師吸了口氣——血手印!原來這就是血手印!沒有任何動作,可是當他的手收回來時,一個血紅的手印赫然印在漆黑的鐵門上!

看上去很怵目驚心!

真知之門一次只能容許一人進入,而門前的血手印就是進入的記號。當上一個人死去時,血印會自然消失,接著,才能容許下一個人的進入。

他看到那個人唇上緩緩露出一個微笑,他的眼睛亮得可怕,裏面的光芒讓他打寒顫!

他突然想到一個人,他並不是他,但竟擁有一模一樣的眼神!

金髮男子昂起頭,他的發色在黑暗的甬道中像一個小小的太陽,溫暖而柔軟。接著,他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

艾瑞德感到心跳停了一下,他已經不再年輕,也見識過不少事情,可是他第一次有這種心悸的感覺。

那一簇燦爛的金髮就這樣消融在漆黑的門道中——門並沒有開啟,但它仿佛已經容許了那個靈魂的進入,因為他竟就這樣穿過它走了進去!

直到索婭幾個人過來,艾瑞德仍站在那裏發呆。也許是那片金色被黑暗吞噬的感覺太過強烈,那種感覺讓他的心臟一陣陣抽緊。也許是我的預言才能又冒出來的,比如大陸被黑暗吞噬什麼的……他給自己找了個理由,伸手摸摸那黑色的大門,仍像以前摸過的一樣,冰冷又厚重的實體。

「嘿,他哪兒去了?」索婭不可置信地左右看。

「他進去了。」艾瑞德說。索婭看到了上面的血手印,不可置信地張大眼睛!「真見鬼,竟然真的能——」她說,湊過去,「這就是傳說中的血手印,竟然真的有——可是——」

「真知之門認可他是一個真正的法師,不是嗎?」艾瑞德輕輕說,「知道嗎,我曾試圖進去過,可是它拒絕了我。」

「你幹過這種事?」索婭皺眉,「我沒想到你這麼瘋,雖然我也一直很想試試……你為什麼那麼幹?」

「因為我失戀了,覺得外界無可留戀。」艾瑞德長歎一口氣,轉身往外走,那一片黑暗壓迫得他很難受,他渴望清新的空氣和人群的喧鬧,這種渴望讓那個男人的行為顯得越發難以理解。

「年少輕狂,心懷怒意,所以我嘗試了一下,進不去。等我成了首席,也曾不甘心地試過一次……」他搖搖頭,「也許老師說的對,但凡心中有一絲遲疑便不可進入,真知之門只收取最純粹的靈魂。可是……我總想,怎麼會有人有那樣的靈魂——好吧,我承認我在找平衡,現在居然冒出一個小男孩來把一切打破!」

他推開門,爬到地面上,外面透出的光線讓人欣喜,他長長呼了口氣。

「我總覺得那很瘋狂,」他說,「但當真正擁有了可以進入的靈魂,便已不存在痛苦與遺憾了,因為那個靈魂眼裏只有求知。」

他結束了這段對話,他還有很多工作要做,畢竟他從不是擁有那樣瘋狂神經的法師。

索婭轉頭去看那黑色的甬道,它無聲地合了起來,封入了仿佛一整個世界的極度靜謐,拒絕任何人的打擾。

下午燦爛的陽光照在身上,打開的窗戶裏飄入春日那讓人微醺的氣息,天空一絲雲彩也沒有,只有一片蔚藍無邊無際地延伸開去,仿佛伸手可及。

為什麼有人願意放棄這些呢?

她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喜歡的一個黑髮少年,她始終不明白他到底是被束縛,還是太過於自由了。她曾問過他這個問題,那人看也沒看她一眼,只是用一副專注的表情做著他的魔藥實驗。

她露出一個微笑,信步向實驗室走去,那些回憶讓她感到輕鬆了不少。她喃喃重複那個男子略帶不耐煩地回答。

「自由,就是你有真正想去的地方。」

 

——全文完——

 

 

 

番外——

 

夜晚的大法師之塔從不是個好地方,這棟建築從太古時期留存下來,間中做過各種匪夷所思的用途,有很多歷史已經被時間所湮滅,只留下了為數不少的不明用途甚至危險的生物在這裏東遊西蕩,見證著那些深不見底的過去。

它們的存在符合規則,儘管被人類所厭惡,卻無可消盡。

費邇卡正在圖書館裏看書,他是一個年輕的實習法師,黑色的長髮隨便束在腦後,五官對於男性而言有些過於秀氣了,漆黑的眼睛像這裏的夜晚一樣寂靜,他纖長的手指翻動書頁,偶爾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

這個年輕人將來會被披上黑袍幾乎已經是塔中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事實,在上午的課堂上,他剛剛和他的聖系防禦課的老師發生了一點衝突,那傢伙在他面前大肆宣揚邪惡必敗的道理,雖然費邇卡從不是個對這種知識以外的事感興趣的人,可是被人指明道姓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畢竟還是個年輕人,雖然缺乏了大部分年輕人該有的血氣方剛。

「邪惡是必然失敗的,知道為什麼嗎?」那白袍的老頭兒說,「因為邪惡橫行只會導致種族的滅絕,沒有愛、沒有合作、沒有正義的世界難以存續,而歷史已經清楚決定了光明永遠是大趨勢!」

然後他瞪著他的學生,等待他的反駁。可是費邇卡一點也沒有反駁的意思,他正抓緊時間抄寫魔藥課的藥單,對這種毫無知識含量的對話興趣全無。

「老師,」他說,「也許以您認為以經驗主義為基礎可以預言宇宙所有的歷史和未來,不過比起傾聽您真理般的經驗來,我對手中篤定的事實——比如魔藥課的藥單——更加有興趣。」

他的老師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有時費邇卡想自己的性格確實不大像法師,雖然他擁有足夠的求知欲,可是對於經驗之談卻嗤之以鼻,總渴望親手證實,而前者卻正是大部分法師得以越發厲害的基礎理由。

他伸出手去拿桌上的另一本書,這時門砰地一聲被打開,在「墳墓般寂靜」的圖書館裏,像爆破了一包炸藥,把他嚇了一跳。

他抬起頭,幾個穿著傭兵服飾的醉醺醺的男人闖了進來,身上的鐵甲發出難聞的鐵銹味,混合在書卷的寒香裏格外怪異。

「看那,一個小法師一個人在這裏用功!」領頭的紅發傭兵說,「法師塔里都是這麼幫死氣沈沈的書蟲,陪我們聊聊天怎麼樣?」

費邇卡迅速站起身想要離開,可是那三個傢伙轉眼間已經到他的眼前,紅發男人一把卡住他的脖子,把他搡到牆上,法師感到一股徹骨的寒意從那裏侵入骨髓,讓人牙齒打顫!

「別走呀,你討厭聊天嗎,小法師?」他笑眯眯地說,費邇卡無意識地緊攥著拳頭,那人身上極度的寒意讓他難以呼吸。

「長得還不錯,而且很溫暖。」另一個黑色頭髮的傭兵靠過來,手放在他的心臟上,年輕的法師瞬間感到呼吸變得像做完某項體力運動一樣艱難,仿佛心臟會在下一秒鐘停止跳動!我遇到大麻煩了,他想,腦袋因為寒意而反應遲鈍,生命的力量正一點一點離他而去,但他現在必須在最短的時間裏清醒的思考問題!

「你們——想幹嘛?」他說,努力讓語調平和。

「只是喝了些酒,想找人玩玩兒,可是這裏的法師一本正經!」紅發傭兵不屑地說,用冰冷的手抬起他的下巴,「你長得真秀氣,這麼單薄,是個女孩子嗎?」

費邇卡再次深深吸了口氣,以確定自己還活著。喝醉了酒的男人——尤其是傭兵——絕不是可以交流的生物!

「如果你們有時間,幹嘛不去辦你們的正事!」他說。

「班第爾那傢伙閉而不見不知道在搞什麼鬼東西,」黑髮的傭兵哼了一聲,「塞維拉都鬧翻了,可我們只能在這裏等他!」

班第爾,費邇卡迅速在自己仿佛已全然被凍成冰渣的記憶裏搜索著這個名字,以及這個名字代表的歷史。

還有塞維拉的戰役,塞維拉城發生過無數戰役……

「我可以帶你們去找他。」他說。

對方驚訝地挑挑眉,「你只是一個小小的實習法師,還是個人類,你當我們是傻瓜嗎?」

「我是說真的,」費邇卡說,「如果我不能帶你們見到他,你們可以殺了我。」

這次幾人認真地交換了一下眼色。「好吧,」紅發男人說,慢慢鬆開手,「如果我們找不到班第爾,讓我來教教你什麼叫『好玩的事』!」他輕佻地扯扯他的頭髮。

寒冷的感覺離開身體,費邇卡長長舒了口氣,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發軟的腳以不至於直接坐到地上,他可經不起和這些傢伙再一次的親密接觸!他艱難地邁動步子,身體仍是一片麻木的感覺,像被冬天被凍透的鳥。但他知道離開那些傢伙的手掌,充滿暖意的空氣會再度流進他體內,血液也會很快再次開始活動。

他慢慢往前走,沒有回頭,但可以感到身後惡寒的氣息。圖書館很大,但總歸有走完的時候,而現在他的麻煩才剛剛開始——他該怎麼才能找到班第爾?那個人已經死了三千年了!

亡靈騎士,他抿緊唇,他碰到了這個塔里最麻煩的角色之一——也正因為這樣他才確定他們必定有任務在身,大部分劍士在壯年期死於非命都可謂回歸戰神的懷抱,只有身懷任務卻無法完成的傢伙才怨念深重,無法升天。

若是上位的法師還能逃離——但它們是與塔的歷史共存的東西,甚至最高的淨化魔法都不能消滅——至於自己這樣的法師學徒,幾乎每年都會有幾個不幸碰上了不該碰上的東西而送命。大法師之塔就是這麼個地方。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費邇卡喜歡這裏,他並不怎麼喜歡那種平和鬆散而且廢話連天的學習環境,而這也代表著他現在必需得轉到十二萬分的腦筋,想著怎麼逃出生天——這種事似乎在廣大的被害者中還沒有先例。

他在腦中試圖回顧著導致這群劍士死亡的歷史,可那實在太過複雜了——精靈分裂戰打了一百二十年,而班第爾作為一個精靈法師入主大法師之塔足有三百七十三年,再加上歷史被勝利者層層疊疊的修改甚至抹煞,他根本無法抓住重點!

他吸了口氣,他只能繼續說話,並像推算數學題一樣去推算這究竟源于哪段歷史。

他回憶起剛才那個幽靈靠近他時,腐鏽鐵甲上一支咬著兔子的狼的小標記,如果沒有記錯,這應該是那個在精靈分裂戰時盛極一時的傭兵團,血羅傭兵團的標誌。

「我聽說過你們團長,」他向身後的幽靈柔聲說,「他真的是位非常出色的人。」

「我回去時會把一個法師的讚譽帶給他,」紅發幽靈嗤笑著說,「老大肯定會非常意外,雖然不一定高興,哈哈,因為被軟腳蝦(他是指法師)稱讚的傢伙會被他的同伴們嘲笑。」

精靈分裂戰,法師和騎士矛盾最為尖銳的時代,這大概也是他們剛才如此輕薄對待他的理由。離開最慘烈的戰場,被派來大法師之塔執行任務,卻不明不白地死於「軟腳蝦」之手,想必這些傭兵們十分不甘心吧,法師冷靜地分析。

「無論法師還是騎士,優秀者始終是優秀者。」費邇卡繼續說,「也許作為法師想法容易不切實際——雖然沒見過他,但他的外號讓我印象深刻。」

「血修羅?」一個亡靈騎士得意地說,「那是打他一個人挑了七十個精靈戰士時開始的,我聽說法師都有暈血症,你這輩子可沒眼福看到那場面了,到處是血——」

血修羅,唯德利克•法藍加,費邇卡在心中默默地想,總算把他的名字套出來了,血羅傭兵團歷任七位團長,這位是最後一位,而他的死亡,和班第爾的死相隔不過數月。

總算把具體時間弄清楚了,雖然印象中這兩個人沒有任何關係。

唯德利克,那個在當時掌握著大陸最強悍軍隊的傭兵團長竟然曾經和本應是他除之而後快的精靈法師班第爾通過信,這實在是很不可思議——

一個人影突然出現在前面的走廊上!

費邇卡猛地停下腳步!

可當他看清對方是誰後,開始覺得自己今天的運氣真不是一般的糟糕。

如果碰上某個上位的法師,他還能借光離開這種進退不得的境地,可是他碰上的甚至不是那個會三更半夜帶著熱湯來找他拉他回去睡覺的多事室友——至少他的神聖魔法和黑魔法防禦相當優秀——羅西安,而是他的死對頭,精靈血統的迪安。

後者手裏拎著一本書——雖然也是來圖書館用功的——瞪大眼睛看著這本來寧靜夜晚突如其來的可怕一幕,一時做不出反應。

「哦,半精靈,真是個稀罕東西!」一個幽靈說,「下午好啊!」

他們是下午死的,費邇卡想,一邊冷冷盯著迪安。半精靈有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這才結結巴巴地開口,「嗯……下午好……」

費邇卡第一次看到他這麼老實的樣子。

他指指費邇卡身後的東西,努力把目光放溫柔,「那個……你……朋友?」

不用想也知道不是吧!費邇卡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哦,我帶他們去找班第爾大賢者,如果你不知道他在哪里,就先回去上課吧。」

精靈愣了幾秒,顯然沒有反應過來他的同學要到哪里去找一個死了三千年的傳說中人物,可他很快明白了費邇卡的意思,紫色的眼睛裏再次冒出了不服氣的火花,他們之間一直以來互相不服氣,現在看來他更難以接受他的幫助——是的,費邇卡顯然想幫他,讓他先離開這個事非之地。而他自己卻很可能會死。

他怎麼能接受這樣的犧牲?以一個人的幫助、而且是討厭的人的幫助為基礎!半精靈驕傲地揚揚下巴,「我可以和你一起去。」

「哦,」費邇卡嘲諷地說,「你也許和騎士們很合得來,同樣的熱血沸騰。」

精靈狠狠瞪著他,他知道這樣很蠢,他只是不能接受怯懦地離去。活著就還有希望,軟弱則無藥可救!

——背後寒意襲人,兩人之間敵意的火花旁若無人地劈裏啪啦地燃燒了起來。

費邇卡走過去,長袍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他低聲開口,「聽著,他們來自三千年前的精靈分裂戰,那會兒無論騎士和法師,還是人類和精靈關係都差到極點,你這是在找死。」

「當然你倒可以離開,然後快一點把當值的老師叫來,」精靈瞪著他,「我可以拖住它們,只是幾個腦袋跟鐵管一樣的騎士而已!」

「哦,憑什麼拖住?」人類諷刺回去,「憑你那三次補考不及格的白魔法,還是你四分之一的精靈貴族血統?」

即使遲鈍如劍士,也看出了這兩個年輕法師的不對盤,一個幽靈咳嗽一聲,「別吵了,這樣吧,我們一起去怎麼樣?不過我可不想和法師合得來,那行業毫無前途!」它輕佻地拍拍費邇卡的肩,把後者凍得牙齒打戰,但那並沒能化解他眼中的強硬。

「也許吧,但法師至少不會淪落到變成連時間也分辨不出來的幽靈。」迪安不服氣地小聲說——這種幽靈的時間和思維全部停留在死亡當時的情況,這樣就拒絕了時間在它們身上發生作用,因而長久地存在下來。

接著,兩個法師像被押著的犯人一樣向圖書館外面走去,準備尋找那個不存在的法師。

「首先,得找到它們的埋骨之所才能淨化。」精靈喃喃地說,「可是又不能直接問,『嘿,你死後埋在哪里了』?那東西不光它們自己不知道,連大賢者都搞不清楚,不然早讓它們升天了!」

「不,它們知道。」費邇卡說。迪安挑眉,費邇卡繼續說下去,「只是它們根本不肯承認自己死了,自然也不會承認知道自己的屍體埋在哪里。」

「那還是等於不知道。」迪安哼了一聲。

「我們得套出來,」費邇卡沉吟,「不然我們兩個就完蛋了,你錯過了唯一離開的機會。」

「我可不覺得它們碰到活人血肉的味道後真的還會給我機會去找老師。」迪安聳聳肩,「我們現在還活著說話唯一的理由就是它們有比對血肉更大的執念——找到那個死守法師之塔然後被殺死的愚蠢賢者!」

「唯德利克曾給班第爾送過一封信,後者卻把他們殺了,你不覺得很奇怪嗎?印象中班第爾不是個殘暴的人。」另一個說。

「唯德利克是誰?」

「你偶爾賞臉看看歷史書怎麼樣?他是血羅傭兵團的最後一任團長。」

「我對那種無聊的事情沒興趣。」

「果然,你那些了不起的自信都是打天上掉下來的神跡。」費邇卡嘲諷。

迪安本來想諷刺回去,可是身後的寒意越來越強,他只好忽略掉它。「好吧……你說說是怎麼回事?」

「以你那點兒可憐的歷史知識,不知道是否知道,精靈分裂戰前大陸處於被精靈絕對統治的階段。」費邇卡說,迪安聳聳肩,「哦,底綠比斯那群蠢貨天天在宣傳那段『輝煌時期』,聽到我想作嘔。」

費邇卡第一次見到這麼談論自己同胞的精靈,但這並不奇怪,迪安斷然不會披上白袍,而對於光明陣營的精靈來說,披上那以外的袍色則代表背叛,註定會被驅逐。

但考慮到現在的情況危險至極,而他則是身邊唯一一個可能幫得上手的人,費邇卡決定還是和他多解釋兩句。

「唯德利克是個人類,可是之前卻是皇家御林軍的統領,在林壁事件後……你知道林壁事件嗎?精靈在那裏處死了兩萬的人類戰俘……總之那以後他叛逃了,後來成為血羅的團長,那個傭兵團收留的全是人類,半精靈,獸人之類不被主流世界所容的傢伙。血羅在他手裏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輝煌時期,卻也很快像煙花一樣俐落的煙消雲散。」

「然後呢?他和坐鎮大法師之塔三百多年的天才精靈法師有什麼關係?」那個准黯精靈說,「他們是敵對陣營,那個什麼來著……呃,唯德利克代表人類的反抗力量,班第爾則是精靈們豎立的關於『力量不可動搖』的偶像——當然那可憐的傢伙現在成了『忠誠的烈士』的偶像了!」他幸災樂禍地說。

「但矛盾最尖銳的時候,唯德利克給班第爾送了一封信。」費邇卡說。

「唯德利克可能希望班第爾能幫他,可是後者殺了這些送信人。」精靈說。

「我以為唯德利克不會像你那麼笨,」費邇卡說,「班第爾在當時的大陸代表著整個法師界的力量,貴族血統,不可動搖,為什麼一個傭兵頭子以為那傢伙會背叛自己的同伴,轉而去幫助人類呢。」

「我對那段歷史毫無興趣,不知道那些事,」半精靈狡辯,「你既然那麼聰明肯定知道答案,能穿越時間看到他們是怎麼搞上的。」

 

怪不得底綠比斯那些排外的傢伙把他丟到這裏來,費邇卡想,這個人被排斥恐怕遠不只他血統這一個理由。

他不理會他的諷刺——這樣口水戰毫無意義。「唯德利克也不會蠢到以為三個信徒就能打破精靈們對班第爾的信任,那麼事實只能是這樣了——雖然這兩個人看似不可能暗通款曲,但他們確實有聯繫。」

迪安挑挑眉,第一次露出感興趣的表情,費邇卡繼續說下去,「如果你多看一點書,就會知道班第爾曾經說過一句話——當然那種話不可能被精靈們宣傳——他說,『戰爭改變一切舊有格局,是腐物裏的新芽』,雖然被當成溫柔高貴的法師來宣傳,但其實這個人是個好戰分子。」

迪安笑起來,「他說過這種話?那會兒精靈統治大陸很久了,也許他早就對這個高高在上的大賢者位子坐的不舒服,一心想實鑒他的戰爭哲學。」

「『殺戮別人和死亡同是動物於生俱來的本能』,這也是他說的。」

「我沒發現他是這麼個有意思的傢伙。」

「歷史書上可不會寫這種東西,總之,這兩個人認識了,班第爾應該說了什麼讓唯德利克認為他會幫助他的話,所以當血羅傭兵團正在塞維拉城苦戰時他派了信使來找他——當時外界並不知道這個消息,那是場秘密戰爭。」

「但班第爾殺了信使,唯德利克等不到援軍戰死。五個月後,前者和洶湧而來的人類大軍戰鬥直至死亡。」迪安沉吟,「他為什麼改主意了,還改得這麼徹底?」

「我不覺得那樣的人會隨便改主意,」費邇卡說,指指身後,「也許這些人的死亡那位賢者根本不知道,有人蓄意破壞,也許班第爾根本不是戰死的,也許歷史書說的一切都是假的。」

迪安看了他幾秒鐘,揚揚嘴角,「所以你在上課時說,老師作為論證基礎的一切都不足為信?」

 

「不,我當時只想讓他閉嘴。」費邇卡說,圖書館的大門已近在眼前。

「該怎麼讓它們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並說出他們的埋骨之所呢?」迪安說,感到牙齒開始打戰,血液在慢慢冰凍,這種情況下他們根本無法走到主塔。

費邇卡抿了抿唇,迪安覺得他黑色的眼睛比這片幽靈活動的夜更加黑暗,讓他有一種自己都不能原諒的、對他的信任感。

「我們該試試騎士的忠誠心,」那個人用輕柔的,總像在嘲諷一切的聲音說,「既然忠實能讓他們死了卻不升天,想必也讓能讓它們高興地飛灰煙滅。」

 

他想了一下,突然站定身體,向身後的幽靈柔聲開口。「你們團長和班第爾是很好的朋友吧?」

對方愣了一下,似乎有些狐疑一個實習法師怎麼會知道這種事。「還算可以啦……雖然精靈都不可信任,何況還是個法師,可是團長說他沒問題,」一個傭兵聳聳肩。「只要把信交給他,就能解塞維拉裏的圍,我們在這裏耽誤一天,就會有成百人死去!」他皺起眉頭。

「如果他認為他的朋友背叛了他,一定會非常痛苦。」法師說。幽靈一愣,迅速把手放在劍上,紅色的眼睛死死盯著他!費邇卡快速說下去,「你們該回去告訴唯德利克,班第爾沒有背叛他,他一直在等你們來,但他從不知道你們來過,並且在毫無所覺的情況下,他的好友戰死了。」

「你在胡扯什麼——」

「你們沒有把信送到就死了,唯德利克也死了,從那以後又過了三千年,你們該到冥界去向你們團長解釋你們的失誤,而不是在大法師之塔里閑晃尋求不存在的收信人——」

他還沒有說完,一隻冰冷的爪子死死卡住他的脖子,他重重摔到牆上,呼吸被完全攫走,渾身如墜冰窯!他隱約聽到迪安大喊著什麼,可那份寒意迅速侵入心臟,讓他的意識漸漸模糊……

當他再次醒來時,非常高興自己還活著。身邊的幽靈看著一片空氣發呆,一臉絕望。費邇卡翹翹唇角,他打了個危險的賭,而且贏了。

迪安跪在他旁邊,看到他醒過來,咬牙切齒地說,「你不該當法師,費邇卡,你該去當賭徒!」「我承認這很危險,但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辦法!」費邇卡冷哼,「比起拖下去軟弱地被鈍刀磨死,我倒寧願來個乾脆的!」

「該……該怎麼做?」幽靈輕聲說,費邇卡慢慢站起身,「帶我去埋著你們屍骨的地方。」

迪安拉拉他的袍子,「嘿,淨化是上位的白魔法,我們該去找別的白袍!」

「沒時間了,」費邇卡說,「天就要亮了,如果不能在今晚完成淨化,它們會魂飛魄散,騎士一向缺乏利益概念,也許會被太陽曬死。」

迪安奇怪地看著他,「那又怎麼樣,反正事情早已過去,幾個幽靈的去向沒人關心。」

費邇卡沈默了一下,是的,這幾個千年前傭兵的去留並不重要,它們的去向甚至連茶餘飯後的調料都無法充當。

「我想送他們走。」他簡短地說。

埋骨的地方是角落的一片廢園,很多人這樣,無聲無息的消亡,無聲無息地被埋葬,這片土地沉睡著如此之多的過去,它們帶著怨恨在這裏腐朽。

他纖長的手指輕輕蓋在青色的碎石上,感受到屍骨的所在,接著他站起來,垂下雙眼,念動咒語。

「向前面看,那是黎明時的第一道光,靜謐地飄動,新的生命在另一端開始;走過去,那是你心中最溫暖的一道光,溫柔地閃耀,那裏是永恆的寧靜。」

他站在那裏,純淨的白色光芒輕柔地從他指尖散開,這陳舊雜亂的園子被籠上了天國的光輝,洋溢著某種讓人心靈愉快的寧謐。這就是神聖魔法……迪安想,盯著施法的費邇卡,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這個人變得一點也不像他,雖然他承認他是個天才,但他從不知道那也會體現在這個領域。

「淨化之光像花一般綻放,像初雪一般落下,像陽光一般透徹……」

「天哪——」迪安張大眼睛,墨藍的夜空中,雪白的光點紛紛揚揚地灑下,落到身上留下溫暖的感覺,在夜色中像場不可思議的雪!他第一次這麼近看淨化的現場,畢竟幽靈不是到處都有。果然,神聖魔法如傳說中般是一個極為華麗的法系呀!

白光中,幽靈的身體慢慢變得透明,它們臉上的感激與幸福讓迪安感覺很奇怪,不知道為什麼這場面會發生在自己這兩個註定要加入黑暗陣營的男人面前。

法師繼續念出如雪般輕柔的句子:「再無污穢之物,再無悲傷之事,再無痛苦之情。淨化——」

幽靈溶入了那片光之雪,一切寧靜了下來,只剩下紛紛揚揚的雪花。費邇卡慢慢放下手,轉頭看迪安。後者不知為何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明明準備了一大堆嘲諷,可就是張口結舌地呆在那裏。

也許這就是形式決定內容,以及熱愛美是精靈的天性,後來他做出總結,那魔法太華麗了!

雪漸漸停了下來,園子裏恢復了黑暗,神聖魔法仍在他們周圍罩著層寧靜的氣息。

費邇卡揚揚唇角,「我一直覺得淨化咒語很肉麻,想不到有一天要一本正經地念它。」

迪安像魔咒被打破一樣清醒了過來,他挑挑眉,「為什麼做這種事?」

「我想試試淨化幽靈,它們真是有趣的生物,不是嗎?」費邇卡說,轉身離開,「竟然不可消除。」

「你消除它們了。」迪安說。

「用力量不可消除,」另一個人解釋,「必須要解開它們的心結,得知埋骨之所。這世界法力高強的人不知凡幾,會做幽靈開導工作的恐怕不多。」

迪安聳肩,「人心是最複雜的東西,研究起來太花力氣。」

「而這種複雜導致了亡靈魔法本身的強大,也許我以後可以多留意一下。」費邇卡低聲說,他還是個法師學徒,可是他成功淨化了三個幽靈騎士,這讓他很愉快,以及悄悄升起的,另一種找到了新知識的興奮感。

迪安看了他一眼,身邊的人顯然正專注於自己的世界,他總是這樣,輕易陷入自己的空間,因為他有一個極為堅韌而龐大的精神世界。

他吸了口氣,在剛才,無數的光之雪不斷地落在那個人的發絲上、長袍上,那個人轉過來看他,那張對於一個男性來說有些太秀氣了的臉龐上,漆黑的眼映入雪花的柔光,中和了那些叛逆與黑暗,那瞬間讓他覺得他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神聖感。

這念頭讓他忍不住笑了起來。另一個人奇怪地瞟了他一眼,精靈努力想把沒形象的笑容咽回肚子裏,人們總會迷惑於形式而非內在,就是這麼回事兒,他做出結論。

那天回去後,他習慣性地把它記錄在筆記本上。直到很多年後他整理舊物時再次翻出來,那讓已經是頂級死靈法師的他發了好一會兒呆。

「我從沒發現我還有當預言師的天分。」他喃喃地說。

他合上陳舊的本子,那裏用他清秀纖細的字跡記著這麼一行字:表像如此強大,以至於隱藏了靈魂。但那男人的靈魂本身從不迷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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