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右眼的封印 人界曆三八〇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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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der World》。

這便是這個世界的名字。並非通用語,而是神聖語。幾乎所有在這個世界內生活的居民,都不知道這個名字所擁有的含義。

位于Under World的中心的是直徑一千五百KiloMel的,呈正圓形的《人界》。《人界》的周圍被《終結山脈》環繞,而在山脈的另一側,便是名爲哥布林和半獸人 【Ork】的亞人族所棲息的廣闊的暗之國——《Dark Territory》。雖然這麽說,但似乎並沒有人親眼見過那片土地。

人界被分割爲四個帝國,而統治北方有著肥沃的草原和幽暗的森林及大量湖泊的帝國則是《諾蘭高爾思北帝國》。帝國的首都《北聖托利亞》則位處扇形的 帝國國土南端,正好位于扇子的中樞位置。另外三個帝國也幾乎是同樣的構造,四個國家的首都在人界的中心拼合成一個小圓,而人們則將其稱爲《央都聖托利 亞》。

而在聖托利亞的正中央,則矗立著超越四大帝國的權威的,依靠《禁忌目錄》這一絕對的法律和《整合騎士團》這一絕對的武裝支配人界的《世界中央公理教會》的白色大理石塔樓。

塔樓名爲《中央大教堂》。有著幾乎碰觸到天上的太陽神索爾斯一般威容的這一建築物,在各個意義上都是人界的中心。恐怕,也可以說這個建築物便是Under World這個世界的中心。

這便是優吉歐所知道的,世界的姿態。

從位于北帝國最北端的小村露莉德出發,和搭檔桐人走上向南的旅途,到今年早春已經過了兩年。

優吉歐在被選拔入北域最大的城鎮紮卡利亞的衛兵隊後,拿到了隊長親筆的推薦狀,在去年早春到達了央都。之後他又通過了帝國最頂級的劍士養成機關《北聖托利亞修劍學院》的入學考試,作爲初等練士勤奮鍛煉了一年,在年末的進級考試中,進入了自己視爲目標的前十二名。

這十二人不僅是高等練士,還是被稱爲《上級修劍士》的特待生。他們可以住在配有寬廣的修練場的專用宿舍,擺脫大部分瑣碎的學院規則的束縛,度過爲獲得院內學生最終目標的《帝國劍武大會》的出場權而專心修行的一年。

雖然每天的課程和之後的自主訓練非常辛苦,但對優吉歐來講,卻是如同夢幻般的日子。如果沒有在兩年前遇見那名爲桐人的不可思議的少年,自己應該會 每天從早到晚在森林深處揮著伐木斧,直到年老時才能從這一《天職》上引退吧。因此,在央都和貴族子弟們一起學習劍術和神聖術,也是稍微向自己的目標前進了 一小步。

優吉歐的目標和其他學生不同,並不會在人界最頂級的劍技大會《四帝國統一大會》上獲得冠軍並被任命爲整合騎士時完結。

當自己成爲騎士,踏入就算是一等貴族也無法踏入一步的公理教會中央大教堂的大門時……就能再次見到在遙遠的過去,被帶到大教堂的青梅竹馬,少女愛麗絲•青貝爾克。

正是他的搭檔桐人,爲一度放棄了的他指出了通向遙遠願望的道路。在這兩年間,不論怎樣的困難,都憑借兩人的力量成功跨過了。優吉歐向失去了記憶的 桐人從帝國基本法開始教授各種各樣的規則,而桐人則向優吉歐傳授了他自創的劍術《艾恩葛朗特流》,二人如同兄弟……不,是雙子一般,步調一致地走到了今 天。

成爲了上級修劍士的現在,優吉歐和桐人也住在宿舍的同一間房間內。不過就算這麽說,公用的也只有起居間,寢室則是分開的。雖然露莉德村的家中的床 根本無法相比的寬廣而柔軟的床、可以憑自己喜好隨意享用熱水的豪華浴室以及修劍士專用食堂供應的各種飯菜讓優吉歐稍微感覺到了一點罪惡感,但桐人似乎沒花 多少時間就適應了下來。

然而就算是這樣的桐人,也有著唯一和優吉歐一樣不擅長的地方。

學院中僅有十二名的上級修劍士享有的特權,並不僅限于專用宿舍。每個人還配備了一名優秀的初等練士,以《近侍》的身份照顧他們的日常起居。優吉歐 去年擔當豪放磊落的前輩劍士的近侍的時候,可以說一點都不辛苦……反不如說是非常開心,但立場反過來的時候就是另一回事了。

該怎麽說呢,今年被任命爲優吉歐的近侍的初等練士,是名爲缇卓•施特莉涅恩的,出生于六等貴族家庭的如今剛過十六歲的少女。而桐人這邊的近侍則是名爲蘿涅•阿拉貝爾的,同樣出生于六等貴族家庭的十六歲少女,相比之下來自邊境的兩個男生實在與她們差的太遠。

缇卓根本沒有說過不擅長這一方面。有著北域相當少有的如同燃燒起來一般的紅發和紅瞳的少女總是精神滿滿,有著相當強的上進心和勤奮心,反倒讓身爲 指導者立場的優吉歐從她身上學到了不少東西。然而——優吉歐還是沒法讓自己將被比自己小三歲,而且還是貴族出身,更何況還是女孩子的她照顧自己日常生活的 狀況視作理所當然。每天自己擔心地說『這個我來做就好了』的時候,缇卓就會用『不,這是近侍理所應當該做的!』的話來反駁。

桐人那邊狀況也差不多,每當蘿涅來打掃房間的時候,他就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消失,這樣的情況在這一個月中經常發生——然而。

今天——人界曆三八〇年第五個月的十七日,缇卓和蘿涅打掃完房間的時候,終于爬窗戶回來的桐人卻抱著一個大紙袋。紙袋裏面裝著不少北聖托利亞六區 東三路的老小吃店《跳鹿亭》有名的蜂蜜餡餅,桐人給自己和優吉歐留出了兩個,剩下的全都給了缇卓她們,讓她們「和房間裏的各位一起吃吧」。

由于學院平日禁止初等練士外出,當然也就沒法跑去市場買甜品吃。優吉歐還是第一次看到獲得意外之物的兩位少女喜不自勝地跑回初等練士宿舍的樣子。

和近侍練士建立感情,毫不保留地將劍術傾囊相授乃是修劍士的任務,因而蜂蜜餡餅也是桐人努力的一部分——但就算如此,想到這一點的優吉歐還是斜眼看了過去。黑發的搭檔則是帶著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吃掉餡餅,接著說道:

「接下來,優吉歐君,要不要在晚飯前稍微和我練習一下?」

「我倒是沒什麽關系。不過明天就是上級神聖術的考試了吧。而且不光有筆試,還有桐人你不擅長的《凍素》生成的實技演練啊。」

「嗚……」

聽到優吉歐的批評,剛想抓住練習用木劍的手臂一下子停了下來。糾結了幾秒鍾後,桐人最終發出一聲歎息垂下手臂,發出有著微妙聲響的聲音:

「真是的,爲什麽到了這種地方還得要做備考複習啊……」

確實正如桐人所言,在露莉德村揮動父子的時候,優吉歐也沒想過自己會在央都學習神聖術。和桐人一樣,相比記憶複雜的術式,練習劍技更讓優吉歐感到開心,但如果在學科考試中成績不好的話,就算劍術上取得再好的成績也沒法獲得劍武大會的推薦資格。

——不必費心優吉歐說明就可以理解這一點的搭檔,咔咔撓著和制服一樣漆黑的頭發,無力地說道:

「優吉歐君,我到熄燈爲止都要全力臨陣磨槍一番,如果你有心的話就去食堂幫我帶一份飯好嗎?」

「知道了。……明明平常稍微搞一搞就好了。」

「就算你這麽說沒錯,但也有做不到這一點的人啊……」

留下奇怪的達觀話語後,桐人就砰砰穿過起居間,消失在北側門後自己的房間內。

上級修劍士宿舍和一個半月前還住在那裏的初等練士宿舍不同,是正圓形的樣子。三層樓的宿舍中間留空,周圍是環形的內走廊,而十二名修劍士居住的房間則排列在外周的南側。

食堂和大浴場在一樓,學生用的居室是二樓和三樓的各六個房間。每兩個房間共用一個起居間,優吉歐和桐人的房間就在三樓。

房間的分配按照一年級最後一次綜合考試的順位自動決定,第一名在三樓最東邊的301房間,第二名在302房間……而第十二名則在二樓的206房 間。優吉歐的房間號是305,桐人則是306,也就是說在一百二十名初等練士中,優吉歐的成績排在第五名,而桐人排在第六名。

兩人能夠成功被分在共用起居間的兩個房間,一半是他們事先盯上,而另一半則帶有幸運成分。雖然原本是打算獨占前兩名——如果不能手下留情而住在隔 壁房間的話就只能這麽做了——但在以教官爲對手的檢測考試中,桐人和優吉歐只獲得了第四名和第五名,這因爲房間會被分開而引發的焦躁感,最終在《型》的演 武和神聖術考試中讓桐人又出現了失分,最後跌到了第六名。

雖然結果上達到了獲得相鄰房間的目的,但這樣卻又留下了另外的懸念。

要說原因的話,兩人在一年……不,是十個月後,必須以前兩名的成績從學院畢業,才能獲得帝國劍武大會的出場全。雖然相比入學時桐人第七名,優吉歐第八名的情況也算是進步,但一想到上面還有四人,果然這個目標並不樂觀。

然而桐人則非常冷靜,似乎他就算對手是上級修劍士也能一樣將其打敗。這份自信當然也並非毫無依據,因爲修劍士的名詞並不是按照之前在考試中獲得的 綜合得點進行排序,而是通過每年四次的《檢定比賽》決定的。而且這並非以教官爲對手,而是學生間的比試,因此可以無視打分基准,只需戰勝對手即可。

而且各種意義上都超過了規格的搭檔,在還是初等練士的兩個半月前,就在和當時任主席的上級修劍士間的初擊決勝中漂亮地贏了下來。雖然在實際的判定 中按二人平手處理,但那毫無疑問是桐人的勝利。而且與其交手的,乃是代代擔任帝國騎士團劍術指導的二等貴族家的嫡長子,也是不得了的剛劍使。

正因爲桐人在這兩年間向自己教授了只有他一人知曉的艾恩葛朗特流劍術,優吉歐才不會對自己的劍缺乏自信。然而,和搭檔一樣跨步前進則是另一個問題。就算是筆試的前一天,他也不想省略每日的鍛煉。

一直都一起練習的搭檔,爲了臨陣磨槍而把自己關在房內,優吉歐只好拿著自己的木劍走出寢室。

描出環形的內走廊另一側,是從一樓貫穿到三樓的中空構造,穿過上面圓形的天窗,可以看到赤紅的黃昏天空。造的如此浪費的建築物,不論在故鄉露莉德村還是紮卡利亞鎮都沒有見過。腳下的地板是經過抛光的高級木材,彎曲的牆壁上挂著幾幅以帝國曆史爲題材繪制的畫作。

我住在這麽華麗的建築中,還配備了負責掃除的專屬近侍。就算把這些說給故鄉的兄長們聽,他們也一點也不會相信吧。

沿著長長的走廊,優吉歐邊走邊稀裏糊塗地想著。

雖然說是上級修劍士,但只是學生就能有如此的優待。要是蟬聯統一大會上位的豪強——或者更甚一層,名副其實位于世界的頂點,在某種意義上有著超越四大皇帝的權利的,公理教會的整合騎士們,到底過著怎樣豪華的生活呢?

「……呃,失態了。」

優吉歐用扛在肩膀上的木劍砰地敲了下自己的頭。

入學以來一經過了一年,也許是已經習慣這裏的生活的原因,剛走出村子時懷抱的那份的想法有時仿佛會忽然忘記。如今自己站在這裏,絕對不是爲了背負劍士之名而汲汲于名利。

「愛麗絲……」

優吉歐仿佛是自言自語一般呢喃著這個重要的名字。

不管是在這裏的生活也好,在檢測考試中取勝也好,就連競選整合騎士,都並非目的而只是手段而已。爲了奪回應該在那閑人免進的公理教會的中央大教堂某處的金發的青梅竹馬——

穿過宿舍北側的樓梯走道一樓的優吉歐,向與宿舍相鄰的專用修煉場走去。這也是上級修劍士的特權之一。還是初等練士的時候,還在混合的大修煉場或沒有屋頂的野外練習場揮動木劍,但在這明亮而寬敞的屋內,無論花多長時間,怎麽練習都不成問題。

優吉歐推開短走廊前的門,就聞到了每年春天都會更換的地板的清香。雖然他停下來想要大口吸入這股香氣,但半道就停了下來。在空氣中,還混有一點發粘的香料味道。

當他穿過用于更衣的小房間走入修煉場的時候,不妙的預感變成了現實。

在寬敞的地板正中擺起架勢的二人注意到優吉歐的出現而轉過頭來,臉上帶著露骨的不爽表情。不知他們是不是正在做《型》的練習,一人就這樣保持著揮劍的姿勢停在那裏,另一人正在調整四肢角度,但二人都以不自然的動作垂下了手臂。

就算你們這麽警惕我也不會偷學你們的技能——優吉歐一邊這麽想著,一邊輕輕點了點頭,走向修煉場的角落。原本以爲兩人會和平常一樣無視自己,但今夜不知爲何,先到的兩人中的一人上前一步開口說道:

「嗨,優吉歐……修劍士,今晚是一個人麽?」

出聲的是剛才將劍揮起的男生。高大的身體上穿著紅色制服,波浪狀的金發長長地垂下。修整得當的臉上笑容滿面,在「優吉歐」和「修劍士」之間,貌似有意地稍稍做出停頓,是爲了顯出優吉歐是個沒有姓氏的開墾農民之後吧。

要是對這種做法做出嫌惡的反應的話就連練習的時間都沒了。優吉歐擺出一副撲克臉打了打招呼:

「晚上好,安提諾斯修劍士。嗯,室友不太湊巧……」

然而他的話卻被另一位男生高聲打斷了。

「何等無禮!叫萊依奧斯殿下的名字的時候要加上《主席修劍士殿下》的稱呼!」

優吉歐轉過頭面向灰色頭發用油撫平的穿著淡黃色制服的男生,有點膩煩地稍微低下了頭:

「這一點實在抱歉,吉澤克修劍士。」

剛一說完,男生便勃然大怒,上前一步喊道:

「這又是無禮之舉!稱呼我的時候也給我加上《次席》的稱呼!而且你還做出此等毫無光榮的修劍學院的曆史傳統的舉動……」

「嘛,這也沒什麽,溫貝爾。」

這時男生被從後面拍了一下肩膀,立刻閉上嘴退後。

正如剛才的話一般,灰發的溫貝爾•吉澤克乃是住在這個宿舍的十二名學生中排名第二位的次席上級修劍士。而金發的男子萊依奧斯•安提諾斯,則是排名第一的主席上級修劍士。也就是說,萊依奧斯繼承了上個月和桐人激戰的前代主席,沃羅•利班廷的地位。

相比帶著沈著的武夫氣息的沃羅,可以說萊依奧斯是有著與上級貴族相稱的華麗感的男子,而他的劍法也與這一點很接近。雖然流派同爲高等諾爾吉亞流因 而是理所當然,但總覺得有點沒法接受有著往好了說是優雅,往不好了說則是陰暗的性格的萊依奧斯,和沃羅一樣擅長一擊必倒的剛劍劍技。

以前和桐人提到這件事情時,他曾經這樣說道:上級貴族出身的學生們所展示出的劍的威力,有一半是來自從孩童時就養成的強烈的自尊心。雖然萊依奧斯 對劍術的熱忱度和修煉的強度都遠不及沃羅,但自尊心上卻反過來遠遠淩駕于他。所以萊依奧斯的劍技中,夾雜著令人不快的發粘的感覺。

——但是,要說自尊心的話,不是和自豪感一樣了嗎?要是有著足夠的自豪感的話,爲什麽那幫家夥不管怎樣都總是對我們表現出那麽無聊的嫌惡感呢?

——自豪感,是需要不斷證明自己才行的。然而,自尊心就不需要這樣。萊依奧斯他們一定是在將自身和他人相比的過程中形成了那樣的自尊心吧。所以那幫家夥,才要貶低既不是貴族更不是央都出身的我們啊。反過來講,要是不這麽做的話,他們就沒法保持他們重要的自尊心了。

雖然桐人的話有些讓優吉歐難以理解,但說不准正是因爲優吉歐滿足了總是高高在上的萊依奧斯他們的自尊心,才會讓他們的劍增強威力吧。

然而,就算自己不是沒有想過這邊也做出帶有挑釁或是侮蔑態度的回應,但優吉歐既沒有搭檔那樣打學院規則的擦邊球的技術,也並不喜歡散播無用的爭執之種。

因此優吉歐對自己這太過順從他人的性格也有點不好意思,但他還是低頭行了一禮以表歉意,然後再次走向修煉場的一角。

踏上從央都近處的森林裏開采的,如今還有相當天命的白木地板後,令人不快的感覺一點一點消失了。在幾乎都是石建築的央都裏,能享受新鮮的樹木香氣的場所相當貴重。

——就算萊依奧斯他們從小孩時起就向私人教師學習劍術,但我也在露莉德村的七年裏,每天擊打了兩千次基加斯西達。就算自尊心比不上他們,但自豪感一定是差不多的。……雖然自己揮的並不是劍而是斧子。

優吉歐這樣想著,走到排列在西側牆壁旁的單人練習用圓木前停了下來。這些圓木是和地板一起更換的,側面幾乎還沒有出現凹痕。

雙手握好白金栎木制作的劍,擺出基本的中段姿勢,將呼吸調勻。

「嘿!」

伴隨著簡短的喊聲,優吉歐將舉在頭頂的劍揮下。隨著「咚」一聲沈重的打擊音,被擊中了右側面的直徑三十Cen的圓木連中心都震動了起來。

帶著還不錯的手感退後一步,這次從左側將劍揮下。接著是右,再是左。在擊打了十次之後,意識中已經只有自己的身體和劍,以及面前的圓木了。

優吉歐每晚的練習,就僅僅是這種左右上段斬四百下。像之前萊依奧斯他們所練習的,那些教官教的那些複雜華麗的招式一點也不練。因爲他的搭檔,也是傳授他劍技的師傅桐人,說這些招式沒有必要。

——這個世界裏,重要的是是否將什麽東西注入到劍裏。

在教授優吉歐劍術的時候,他曾經說過這樣的話。

——諾爾吉亞流和瓦爾提歐流,以及我們的艾恩葛朗特流的《秘奧義》都非常強力。因爲只要把握到了發動的時機,接著劍就會半自動地動起來。但是,問 題在這之後。從此之後,像我和沃羅對決時那樣的秘奧義和秘奧義之間互角的決勝會變得更多。到了那種時候,就是由劍上承載的重量來左右戰局了。

劍的重量。

優吉歐也明白這並非單純指的是劍自身的重量。

和桐人戰鬥的沃羅•利班廷將自己家族身爲騎士團劍術指導的自豪感和責任感注入了劍中。而優吉歐在之前一年擔當近侍的前輩格魯葛洛索•巴魯托則是將從自己鍛煉起來的鋼鐵之軀中産生的自信。萊依奧斯和溫貝爾,則是將身爲上級貴族的自尊心變成了劍的重量。

那麽,我又該向劍裏注入什麽才好呢。

聽到優吉歐的這個問題,桐人露出一直以來的輕佻笑容回答:「這要靠你自己去尋找了。」雖然優吉歐想這不愧是他會做出的太過放任的回答,但桐人還加了一句話:「只靠《型》的練習是找不到的。」

因此優吉歐才會在通向聖托利亞的旅途中,以及在修劍學院獲得學籍後,每天只是重複著這樣的擊打練習。既不是貴族也不是劍士的優吉歐所有的,也只有在露莉德南邊的森林裏,在數年間固執地持續揮動斧頭的經驗而已。

不,其實還有另一個。

那就是想要奪回被公理教會帶走的愛麗絲的心情。因此每當揮動木劍的時候,只有那金發的青梅竹馬的身影無法從心頭消失。說不准,在故鄉的森林砍斫基加斯西達的時候,也是一樣的情況。

那個夏日,已經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優吉歐當時只能看著愛麗絲被迪索魯巴特•Synthesis•Seven帶走。當時自己明明握著足以斬斷鋼鐵的《龍骨之斧》,卻無法將其揮動起來。明明有什麽人……似乎是年紀與自己差不多的少年,在自己的身邊對自己拼命地呼喊「這樣真的好嗎!」。

沒錯……那個人到底是誰呢?那樣稱呼優吉歐的朋友,應該只有愛麗絲一個人才對。可是,那稚嫩的喊聲至今仍會在兩耳深處微微地回響起來。

在大腦某處自動地數著擊打次數,優吉歐的意識潛入了記憶的深處。這時——

「呀哈,每次看優吉歐殿下的聯系都感覺不可思議呢。」

背後響起了帶著笑的聲音,讓優吉歐的意識無法集中。劍稍微偏離了軌道,如同砍樹時代揮錯了斧頭一般的不快的反彈感使得雙手發麻。

在寬敞的修煉場一角的優吉歐,與正中央的萊依奧斯他們應該有相當的距離才對,然而這裏卻能清楚地聽到他們的聲音,大概是他們故意大聲說話想要讓他聽到吧。雖然早就聽膩了他們的貶損,但如果現在情緒不穩的話不管怎樣都不合適。

無視掉無視掉,優吉歐自言自語著,再次打算開始揮劍——

「優吉歐殿下每晚都只練那個,像那種沒有《型》也沒有技巧的揮棒到底有什麽意義,溫貝爾你是不是有想要知道的想法呢?」

「不,一點也沒興趣,萊依奧斯殿下。」

再次傳來了不自然的對話,而且後面還發出了咕咕咕的嘲笑聲。優吉歐身體沒有什麽反應,但心裏已經開始反駁了。

——好像總是只有桐人不在的時候你們才這麽精神呢,萊依奧斯君。

從上上個月開始,萊依奧斯他們不知道爲何,就不在優吉歐和桐人一起的時候露骨地挑釁他們了。雖然他們相比只有優吉歐一個人的時候有著加倍的嫌惡感,但與其說是因爲優吉歐這樣不足爲懼的人,似乎更像是因爲對桐人不爽。

仿佛是在初等練士時期快要結束的時候,在桐人和萊依奧斯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事情的樣子,但優吉歐去問桐人的時候,他也只說是『發生了一點小糾 紛』,優吉歐當然也沒法直接去質問萊依奧斯。如果說與此有關的事情的話,就是上個月的畢業式之後,當桐人將種有珍貴的藍色花朵的盆栽送給索爾缇莉娜前輩的 時候,萊依奧斯和溫貝爾都臉色發青到讓人奇怪的程度,但優吉歐自己一點都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不管怎麽說,和桐人在一起的時候那幫人雖然很不舒服但還不會表現出厭煩態度,優吉歐對此也並沒有什麽不滿。然而,從成爲了上級修劍士開始,就不能再像以前一樣把自己藏在搭檔的影子裏了。

在下個月——也就是六月中旬,要舉行今年的第一次檢定考試。雖然最後確定順位要等到畢業之前,但如果在第一次直接對決裏就完敗給萊依奧斯他們的話 之後就太危險了。大概不會再出現像是此前一年一直是第二位的索爾缇莉娜修劍士在最後一次比賽中擊敗了雷打不動的主席沃羅•利班廷那樣的大逆轉了——格魯葛 洛索前輩在如同這是自己的事一般的欣喜中這樣說道。

今年的主席萊依奧斯和次席溫貝爾,和沃羅一樣從年幼時起就接受了高等諾爾吉亞流的精英教育。雖然性格上毫不值得讓人尊敬,但他們的劍技大概比其他 貴族出身的學生們更強。老實說,在距離比賽還有一個月的現在,自己也還沒找到爲了能與他們的剛劍爲伍而需要注入劍中的東西。

——但是,至少在揮劍的次數上絕對不會輸給你們。

如同玩味般思考著這些的同時,第四百下也終于打完,優吉歐慢慢擡起身體。

從腰帶上抽出毛巾,首先將木劍擦幹淨,接著擦去從額頭流到脖子的汗,然後優吉歐才看向後面。萊依奧斯他們還和之前一樣站在修煉場的正中央,互相以毫無要點的語言胡亂吹捧著對方的《型》。

優吉歐轉回視線,稍事休息時,懸在學院主講堂的塔上的《告時之鍾》走向了與故鄉毫無二致的旋律,宣告下午六點的到來。相對于各種規定無所不至的練 士宿舍,修劍士宿舍則有相當多的部分交給學生去裁量,晚飯也是只要在六點鍾到八點鍾之間的任何時候去吃都可以。雖說這樣一來也可以再多練習一會,不過爲了 在宿舍裏忙著抱佛腳的搭檔,今天要幫忙帶晚餐回去才行。

——說起來,桐人沒說想要什麽來著呢。今天要是有他不愛吃的醋腌苦瓜的話就給他帶上滿滿一份回去好了。

在優吉歐想著這種事情,把木劍插進腰帶裏,擦了擦手,開始走向入口的瞬間,還舉著劍的萊依奧斯仿佛是故意要讓人聽見一般地說話了。

「哦呀,優吉歐修劍士似乎是只敲木樁,而不會去練習《型》的樣子呢。」

溫貝爾則間不容發地拍起了手。

「萊依奧斯殿下,聽說優吉歐殿下曾經在不知道哪裏的鄉下地方做過伐木工來著呢。沒准是除了對付木樁的招數之外都不曾涉獵過吧。」

「這可真是。要是這麽回事的話,作爲同一間宿舍裏的修行者,最起碼也得幫忙教導一兩個《型》才行啊。」

「哦哦,萊依奧斯殿下真是好雅量,真是爵士的榜樣啊!」

看著這仿佛是事前排練好的戲劇一般的對話,優吉歐強忍著歎氣的沖動,想要繼續往外走。然而,溫貝爾卻直接向他發話了,讓他不得不停下了腳步。

「如何啊,優吉歐殿下?承下萊依奧斯殿下的好意,接受一下指導如何?這樣的機會,過了這村可就沒有這店了哦。」

話說到這份上,優吉歐也沒辦法再裝聾作啞地直接離開。無視別人詢問自己的話是屬于失禮行爲的。雖說上級修劍士所握有的懲罰權是針對初等練士和高等練士的,所以溫貝爾沒辦法對同爲修劍士的優吉歐做出什麽處罰,但是學院的管理部可能會過來提出申訴。

所以優吉歐打算答道「不勞費心」然後離開,但是又轉念想到:這莫非是個好機會麽?

萊依奧斯和溫貝爾是上級修劍士的主席和次席——也就是學院學生中的第一和第二強的劍士。桐人有時也會說「不能小瞧他們」,優吉歐本人也完全沒有輕視他們實力的意思。

但是相對的,優吉歐也從萊依奧斯他們那『源自自尊心的強大』中感受到了無法接受的東西。對自己的尊貴身份趾高氣揚,蔑視、嘲笑那些出身于比自己家 低微的爵士家系的和平民出身的學生……他們這種心氣帶給劍力量,這是真的嗎?如果承認了這一點的話,那麽不是會玷汙自己從孩提時代起開始一直從雙親、從阿 薩利亞修女、從加斯福特村長,以及從青梅竹馬的愛麗絲那裏學到的『對他人的尊重與愛』嗎?

即使被加以如此蔑視的眼光,優吉歐仍然對萊依奧斯他們保有著最低限的敬意——愛估計有點不現實。但是,如果這樣的態度滿足了他們的自尊心,結果讓他們的力量越變越強的話,實在是太空虛了。

雖然話是這麽說,不過優吉歐是一點都沒有去模仿這兩人,過上汙蔑著別人的生活的打算……但是,他想在下個月的檢定考試之前了解到。想了解到自尊心所生出的強大到底是什麽樣的東西。他們自己提出指導一下的現在,可能正是這樣一個機會。

「……這的確,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呢。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請您教導一下吧。」

話音剛落,萊依奧斯和溫貝爾便雙雙睜大了眼睛,似乎是對優吉歐的反應感到意外。但是很快,兩人的唇上便扭出了輕薄的笑容。

溫貝爾張大雙手,吐出刺耳的聲音。

「哈哈,那自然不成問題了。那麽首先,就先展示下型吧。嗯,就先從簡單的開始,擺一下《猛炎之型•第三式》……」

「且慢,吉澤克次席修劍士殿下。」

輕輕舉起右手,優吉歐慎重地選擇著用詞。

「難得這等機會,比起講評《型》來,要是能得吉澤克殿下高貴的劍直接對我進行指導的話……」

「………什麽?」

溫貝爾的臉上,嘲弄之色一氣淡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對優吉歐真正意圖的疑惑,以及仿佛用爪子戲弄獵物的猛獸般的殘忍。

「你說……直接,指導?這也就是說,想被我的劍打到嗎?優吉歐修劍士?」

「這自然是希望您能夠點到爲止,不過這要求是我提出來的,如果再要求更多的話,實在是偏于無禮了吧?」

「嗬嗬,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也就是說初擊決勝也沒關系麽。」

被仔仔細細地梳平的灰發仿佛一瞬間稍稍地立了起來。本來就細長的雙眼又眯得更細,凶暴的視線從中噴湧而出。比起對于優吉歐過分親昵的舉動的懷疑,似乎還是嗜虐的期待占了上風。

「作爲次席修劍士,作爲四等爵士家的子弟,回應教導的請求是我的義務呢。好,就讓我來給優吉歐修劍士展示展示我的劍技吧。」

話還沒說完,溫貝爾便以誇張的動作把腰帶上別著的木劍拔了出來。木劍的材質跟優吉歐的一樣是白金栎木,但這把劍的側面還雕刻著細細的紋樣。

站在一邊看著的萊依奧斯似乎打算對溫貝爾說點什麽,但是很快不知是轉念了還是怎樣,又把嘴合上了。他緩步走開三Mel,對著轉頭看向他的溫貝爾帶著輕薄的微笑點了點頭。

得到了大哥一樣的萊依奧斯的認可,氣焰變得更加囂張的溫貝爾對著仍然垂手呆站著的優吉歐筆直地舉起劍叫道。

「那麽,我可就獻醜了!高等諾爾吉亞流的真髓……就用身體來領會吧!」

前後分開雙腿,將右手中的劍以仿佛要架在肩上一般地揮起,積蓄著力量。這是諾爾吉亞流秘奧義《雷閃斬》的架勢。與剛說過的話不同,沒有使出以高威力著稱的高等諾爾吉亞流《天山烈波》是因爲顧慮到了優吉歐的身體——怎麽也不會,只是單純的小氣吧。

但是雷閃斬也絕非是可以等閑視之的招式。就算是沒有開刃的木劍,被直接打到頭部的話也會被削減半數的天命,然後暫時失去意識。『減少他人的天命』 自然是對禁忌目錄重大的違法,但是如果有雙方的同意的話,擊中最多一擊也是可以的。而溫貝爾毫無疑問是打算直接擊中而不是點到爲止的。

次席修劍士架起的精心修飾過的木劍上,放出了藍色的光芒。從擺出架勢到奧義發動的速度上來說實在是很了不起。但是,優吉歐對劍可能劃出的軌迹已經胸有成竹。要問爲什麽,那是因爲雷閃斬與艾恩葛朗特流所擁有的衆多秘奧義之一《Vertical》毫無二致。

「……喝啊!」

發出高昂的聲音,溫貝爾的劍開始奔馳。

在那一瞬之前,優吉歐的右手也動了起來。從左腰上拔出木劍,架持一瞬發動了秘奧義。對手從正上方襲來的劍,被這一道從斜下方斬上來的斬擊所擋住。艾恩葛朗特流《Slant》。

桐人所教的衆多秘奧義不知爲何全都不是用泛用語,而是用神聖語所命名的。似乎連桐人自己也不知道是爲什麽。大概是因爲作爲《貝庫塔的迷路人》,失去了在露莉德村出現前所有的記憶吧,這麽一來,他沒有連劍技本身都忘卻實在是太幸運了。

Slant是與雷閃斬同樣的單發技,不過其最大的特征就是能從右上到左下,或者從左下到右上兩個方向放出。尤其是後者,因爲架勢與從腰際拔出劍來的動作相符,所以發動所需的時間可以大幅減短。

一般來說,看到對手所使出的秘奧義後才用秘奧義去接招的話是趕不及的,所以除了拼命向後方或者左右跳開——雖然那基本上也都很難成功——之外是沒 辦法的。但是優吉歐後發的Slant拖著水藍的軌迹,與溫貝爾的雷閃斬在空中激烈地相撞,發出了讓人無法想象是木劍的光芒與聲響。

「坳噢……!」

溫貝爾發出了短短的高聲。但是他臉上的驚愕很快變爲了怒氣,用盡渾身的力量把劍向前抵去。相互交抵的兩柄劍上所包裹著的深藍與水藍二色的光輝並沒 有消失。有哪一方的劍被推回哪怕小小幾Cen的話,秘奧義就會結束,身體就會登時被擊飛吧。優吉歐也拼命地紮緊腳跟,想要把右手的劍揮到底。

吱,吱吱。鈍重的傾軋聲響起,溫貝爾的劍被推回了兩Cen,雷閃斬的藍光開始微微地閃爍起來,招數被逼向停止。

——果然,如果單純比力氣的話,還是我要更強!

雖然預想過,但是得到了這樣一個實證的機會的優吉歐更增了意氣。貴族們那連指尖的角度都練成型的一舉一動無論如何自己都比不過,但是相對的,在故 鄉的森林裏日複一日地揮動著兩千次以上的沈重斧頭所鍛煉出的臂力絕不會輸給他們。以鋼鐵般的肉體爲豪的格魯葛洛索也曾經稱贊過優吉歐的身體是「盡管纖細, 卻鍛煉得很好」。修習著高等諾爾吉亞流的貴族學生們中也有著汙蔑格魯葛洛索的瓦爾提歐流爲『鄉巴佬劍術』的人,但是不說比試優美的演武,要是在實際的切磋 中,臂力也是非常重要的武器。而桐人傳授的臨機應變的艾恩葛朗特流則是無論什麽狀況,都能把它轉成這種力氣的比試。

——就算還沒有找到《應該注入劍中的東西》,只要有兩人所分別磨練出的力量與技巧,不管對手是高等貴族還是什麽都不會輸!

在胸中保持著這種確信,優吉歐奮起全身的力量想要把劍推到底。

但是,就在那一瞬間。從交叉的劍的對面看到的溫貝爾的臉上,帶上了說是凶相都不爲過的異樣的表情。

「別得意……忘形了!」

眼睛和眉毛擡到了不能再擡的高度,露出的牙齒縫隙間迸發出了帶著金屬質感的怒聲。同時,本來已經幾乎消失的藍光帶著深黑的氣勢複活了。

嘎吱。這次是優吉歐的木劍被激烈地沖壓著。右臂上承受的重壓瞬間倍增,手腕和肩上閃過銳利的痛楚。本來推進的兩毫米距離瞬間被逼回,兩柄木劍回到了最初的位置繼續互角。

——這股力量是什麽?!

優吉歐在幾乎出局的位置踏穩了腳跟,睜大了雙眼。平常幾乎不去出汗,就算到修煉場來也只是在修整型的姿勢的溫貝爾,不可能擁有著這種臂力。不是肉 體的力量的話……這就是桐人所說的《由自尊心所生出的力量》嗎?尊崇自己而貶低他人,這種與優吉歐的價值觀完全無法相容的心性,擁有著超越了每日鍛煉所得 來的力量的威力嗎?

無法相信。絕對不想相信,創世神絲提西亞會允許如此道理的存在。

想要否定眼前的事象時,凶相畢露的溫貝爾倒豎起頭發低聲開口了。

「以爲那樣卑劣的偷襲,就能打破老子的劍技麽?」

「卑……卑劣……?」

「不是嗎?裝作任人宰割的樣子,卻放出這種型也好什麽都沒有的招數不是卑劣是什麽?」

「不……不是!這就是我的流派……《艾恩葛朗特流》的戰鬥方式!」

優吉歐反射性地叫了起來。如果說高等諾爾吉亞流是重視招式的威力和外觀的流派的話,艾恩葛朗特流就是無論如何先要保證擊中的實戰流派。所以它的秘奧義重視發動的速度,更擁有著其他流派中不存在的《連續技》。

也就是說艾恩葛朗特流的理念,正與其唯一的傳承者桐人的生存方式一模一樣。不加修飾,不做迂回,筆直地向目標突進而去。就算撞上南牆也不死心,還會再二、再三地反複去挑戰。如果他沒有在身邊的話,優吉歐別說是聖托利亞,就連紮卡利亞鎮都到不了吧。

所以,優吉歐激烈地反對起了斷定艾恩葛朗特流爲卑劣的溫貝爾。

但是,心一旦動搖,身體也受到了影響,劍被微微地迫向了優吉歐。這次,優吉歐的木劍上包裹著的水色光輝開始不安定地閃爍起來。他張開雙腳,身體後趨,拼命地站穩。

溫貝爾從鼻子中噴出一聲嗤笑,用仿佛是用指甲剮蹭玻璃一般的聲音開口了。

「你這醜態中可是滲出了你流派的卑小啊。沒准你是妄圖在下次的檢定比賽中取代老子或者是萊依奧斯殿下的位置吧……但是那能讓你得逞麽?現在老子就打碎你的右肩,讓你這陣子揮不動劍好了。」

「唔……!」

優吉歐咬緊了牙關忍耐著,但是溫貝爾的劍所帶著的重壓又增強了。劍的秘奧義,是即使被推回來,只要還在斬擊的軌道上就能持續相當長的時間,但是優 吉歐的劍已經快要被溫貝爾的雷閃斬推到軌道外面去了。再被推回一Cen,不,五Millise的話,Slant就會被中斷,然後如同溫貝爾宣言的那樣,右 肩吃下痛擊。

當然,修劍學院裏有著了不起的醫務室,其中准備著各種藥品,也常駐著專門修習過神聖術的治療師。但是藥品和術式的作用都是有著限度的,受到了骨頭 都被打碎的程度的重傷的話,除了使用直接把他人的天命注入自身之類的危險的神聖術之外,即時回複是不可能的。如果現在就這樣受傷的話,無法通過下個月的檢 定試驗也不是沒…………

——我是笨蛋嗎!劍士害怕受傷還怎麽行!

優吉歐揮去在一瞬間鑽進心中的恐懼,嘗試著把意識集中在劍上。

明明可以直接離開的,但是回應了溫貝爾的挑釁,更提出切磋的卻是自己。然而自己卻被對手的話語所動搖,對敗北産生恐懼,再怎麽說也太遜了。一旦拔劍出鞘,就只有用盡自身的技藝和力量去爭取,至于之後就交給上天。這就是所謂艾恩葛朗特流的精神。

——並且,我還沒有用盡全力。

不去意識浮現出嗜虐笑容的溫貝爾,腦海中只剩下右手中的木劍。感受著素材白金栎木的硬度和重量,劍上的顫動和傾軋的重量傳上手臂,還能感受到以細微的震動形勢傳來的,即將消失的Slant的威力。

要把劍與自身化爲一體。作爲摯友,更作爲師父的桐人時常這麽說。

雖然還遠遠無法到達那個境界,但是不知是否是拜每天的空揮訓練所賜,有種極其偶爾時會聽到劍的聲音一般的東西的感覺。不是那邊,要這樣動,這樣的聲音。

而現在,優吉歐也有聽到了劍的耳語——的感覺。

一味地從下方接下對方自下而上的招數的話,被逼到窮境也是不可避免的。要更換招數才行。

「——嗚哦!」

刹那,優吉歐少見地喊出吼聲,開始了動作。翻轉右腕,用刀身的右側面接下溫貝爾的劍。在這瞬間,Slant被中斷,對手的雷閃斬迸發著藍黑色的光芒逼近了右肩口。

優吉歐並不去阻擋這股勢頭,而是滑動木劍,做出擔在肩上的姿勢。瞬間,艾恩葛朗特流秘奧義《Vertical》發動——

溫貝爾的劍碰到了練習裝的右袖,撕裂了數Cen藍色的布料。

但是此時,包裹上鮮豔的藍光的優吉歐的劍,猛然地將對手的劍推了回去。

「嗚啊!」

溫貝爾爲這出乎意料的反擊睜大了眼睛。艾恩葛朗特流獨有的《連續技》的存在,溫貝爾他們也是知道的,但是他們卻萬萬沒有想到會把秘奧義接著別的秘奧義發動吧。就算是優吉歐本人,也完全不知道連這種事都可以做到。只是在戰鬥中,身體自然地運動了而已。

溫貝爾的劍瞬間被推回了五十Cen以上,雷閃斬的光芒毫無掙紮地消失了。溫貝爾的體勢也大幅地被擊潰,雙腳離開了地板。

但是這也該算是幸運嗎——如果站穩了的話就會結結實實地被優吉歐的劍擊中左肩的溫貝爾,被秘奧義Vertical的威力打到全身都浮了起來,整個人往後退了三Mel還多。

要是溫貝爾就這樣倒在地上的話,這場切磋就毫無疑問是優吉歐得勝了,但是他卻手忙腳亂地踏著步子,用了不起的頑固拒絕了跌倒。身體後仰到不能再仰的地步,保持住了危險的平衡。

如果現在再追擊的話毫無疑問地能拿下這次的勝利,優吉歐如此考慮著。但是在他從把劍揮到正下方的姿勢再度發動攻擊之前,高昂的聲音就在修煉場裏響了起來。

「到此爲止。這場切磋算作平局。」

說出這句帶著戲劇一般的音調的台詞的人,自然就是紅色的嘴唇上依然挂著輕薄微笑的萊依奧斯•安提諾斯。終于找回了姿勢的溫貝爾用不滿的聲音叫道。

「萊,萊依奧斯殿下!老子,不對,我跟這種鄉巴佬劍士平局什麽的……!」

「溫貝爾。」

主席修劍士只是用平穩的聲音叫了叫名字,但是次席馬上便低下了頭。把劍換到左手秉在腰際,把右拳貼在胸口行了一個騎士禮,然後不等優吉歐還禮就立刻轉過了身。

把溫貝爾帶在左後方的指定位置上的萊依奧斯仍帶著微笑,瞥了一眼優吉歐,一邊故意拍著手一邊開口了。

「閣下珍奇的招式實在是讓我大開了眼界啊,優吉歐修劍士。畢業後到帝立曲藝團之類的地方去尋個天職如何呢?」

「……承蒙您的關心了,安提諾斯修劍士。」

盡管作爲僅有的反擊,省略了《主席》和《殿下》,但是萊依奧斯卻連一點在意的樣子也沒有地居高臨下地點了點頭,開始走向出口。跟在他後面的溫貝爾把眼角提到不能再提的地步瞪向了優吉歐。

吱吱鳴響練習用的軟革靴走過來的萊依奧斯在將要與仍站在修煉場中央的優吉歐擦肩而過時停下了腳步,低聲耳語道:

「下次,就讓我來讓你見識見識什麽叫做貴族的力量吧。」

「……就算是現在開始我也沒意見哦。」

經過了四百下的空揮以及突如其來的切磋,說實話優吉歐已經感到相當疲乏了,但是仍然半是倔強地如此開口了。但是萊依奧斯抿出一抹嗤笑,一邊繼續走出去,一邊用更加細小的聲音說話了。

「並非只是拿劍到處揮舞才是戰鬥哦,無姓小輩。」

留下「庫庫」的喉音的主席修劍士的身後,跟著帶著淩厲的眼神的溫貝爾。但是他卻一言不發地走過他的身邊。少頃,終于從後方聽到了門的開閉聲。

在終于到來的靜寂中,優吉歐一邊大口吐出氣來一邊思考著。

源自《貴族的自尊心》的力量。初次通過劍感受到的這股力量,沈重到超乎預料。要是就那樣以Slant嘗試接下來的話,恐怕現在已經被壓潰,右肩被 打個粉碎了吧。像劍所告訴的那樣,從下方去接下自上而下的劍技的不利也是一方面,但是並非僅僅是那樣。是把優吉歐汙蔑貶低爲下等民的溫貝爾的心性,仿佛詛 咒般地束縛住了優吉歐的劍和身體。

這次是拜能從各種姿勢放出秘奧義的艾恩葛朗特流的變幻自在所賜,但是在接下來這一年裏要持續的檢定比賽中,不能永遠只靠出奇制勝。需要從正面,用力量直接壓倒對方的時候也是會有的吧。

到那時之前,優吉歐也必須要找到。找到能夠對抗溫貝爾和萊依奧斯他們那深不見底的自尊心的『注入劍中的東西』。

舉起仍握在右手中的木劍,輕輕撫摸著酷使了的劍身,優吉歐低語道。

「……多謝了。下次也拜托你了哦。」

把劍插回腰帶,開始向外走出的時候,短短的鍾聲報告了六點三十分的到來。在寢室裏瘋狂補習的桐人差不多也是肚子餓的時候了。快步走過白木制的地板,在門前對著無人的修煉場行了一禮,優吉歐快步趕向了專用食堂。

初等練士宿舍有固定的用餐時間,每天的菜色也沒得選擇,但是修劍士宿舍無論哪邊都很自由。從六點到八點一直開放不說,也能拜托專任料理師的大叔從每天更換的數種配餐裏選擇自己喜歡的做。而且不僅可以在食堂裏用餐,拿回宿舍裏也行。

幸運的是萊依奧斯他們似乎先去了浴場,食堂裏沒有其他修劍士的影子。優吉歐一邊走向調理室的窗口,一邊確認著在告示板上貼出的今天的餐點內容。主菜似乎是從炙烤羊肉、炸白肉魚、炖雞肉丸子裏面選的樣子。

……嗯,主菜就給他選上炖雞肉,然後是一大份加了奶酪的生蔬菜,再加上醋腌橄欖【オリの実】,飲料就選冷希拉爾水好了。

迅速如此決定下來,然後爲自己連搭檔喜歡吃的東西都已經了如指掌的事感到一陣無力,優吉歐向著窗口探出身叫了起來。

「晚上好!麻煩打包兩份,主菜是……」

2

雖說因爲不知道這次對方到底會怎麽來找麻煩而進入了備戰狀態,但是自從那場突發性的比試以來已經過了好幾天了,萊依奧斯他們卻仍然按兵不動。

也就是在修劍士宿舍和中央校舍擦肩而過時溫貝爾會恨恨地瞪過來這種程度而已,根本算不上是挑釁。雖然爲了以防萬一把那天修煉場裏發生的事告訴了桐人,讓他多加小心,但似乎他那邊也完全沒被找上過。

「總感覺有點太奇怪了……我覺得他們可不是這種只不過是一次比試打成了平手就會變得循規蹈矩的角色啊。而且萊依奧斯也放了話說要找我們麻煩來著……」

靠在包裹著用舊了的布料的椅背上,優吉歐歪著頭這麽說。聽到這話,坐在對面的桐人端起陶制的杯子開口說道:

「我也覺得,那些家夥是不可能洗心革面的呢。不過轉念想想的話,在這個修劍士宿舍裏想動些什麽歪腦筋也是挺難的啊。」

他把沒加牛奶的咖菲爾茶湊到嘴邊,帶著一幅很美味的樣子喝了下去。

騷動的一周終于過去,現在是休息日前夜的九點三十分。每天的練習已經做過,晚飯和入浴也都已經完畢,如果是平日的話現在已經是回到各自的房間,鑽進被窩,夢也不做一個地一覺睡過去的時候了,不過每周只在這個夜晚,坐在公用的起居室裏一邊喝茶一邊聊天已經是定例了。

優吉歐也端起自己的杯子,舔了一下裏面熱氣騰騰的黑色液體,不由得皺起了臉。搭檔似乎是非常喜歡這種南國特産的粉茶的樣子,每次輪到自己准備茶時 一定會泡這個,但是對優吉歐來說,就這麽直接喝下去有點太苦了。他拿起小壺,往杯子裏咕嘟咕嘟地倒進牛奶,然後一邊拿小匙攪拌起來一邊用視線催促桐人繼續 說下去,這時桐人卻突然問起了問題。

「嗯……比如說,你小時候在露莉德的學校時都幹過什麽惡作劇?」

喝下一口苦味褪去,只留下了不可思議的芳香的咖菲爾茶,優吉歐聳了聳肩膀,答道。

「我主要是被惡作劇的那一邊呢。桐人你也記得吧?在出發前的祭典上,向我挑起了比試的衛士長金古。我當時是經常被那家夥找麻煩啊……。像是把我的鞋不知道藏到哪裏去,往我的便當袋裏放進惱人蟲,跟愛麗絲呆在一起的時候不停地起哄之類的。」

「哈哈哈,小孩子愛幹的事情不管是在哪個世界都是一樣的呢。……不過,被打之類的事情是沒有的,對吧?」

「這是當然的吧。」

優吉歐睜圓了眼答道。

「那種事怎麽可能幹呢?因爲……」

「——禁忌目錄是明令禁止的。『在沒有擁有其他項目所舉出的理由時,禁止故意減少他人的天命』。……但是等等,把別人的鞋藏起來沒問題嗎?盜竊也是重大的禁忌吧?」

「所謂盜竊,是指把屬于他人的東西擅自據爲己有哦。《絲提西亞之窗》所標注的,證明所有者的神聖文字從一個人轉到另一個人身上,需要隨身帶著物品 或者是把它放在家裏整整二十四小時才行。所以,就算是在雙方同意的條件下所給予的物品,也能在一天以內正當地要求歸還;就算是沒有雙方同意時擅自拿走,只 要立刻放到自宅以外的地方,所有者證明也不會消失所以不會構成盜竊……——你該不會是連這種基本的法則都忘掉了吧?」

優吉歐死死地盯著作爲《貝庫塔的迷路人》的桐人的臉,然後搭檔一邊搔著自己的黑發一邊似乎帶著很不好意思的表情笑了。

「是,是麽,是這樣來著呢。我自然是沒忘,自然是……呃,這麽說?這麽說起來那個要怎麽算?在故事裏面,想要從白龍的巢裏偷走青薔薇之劍的貝爾庫利不算是違反禁忌目錄嗎?」

「我說,龍可不是人啊。」

「是,是這樣麽……」

「好了不扯那麽遠,藏別人東西這種惡作劇雖說不是禁忌,但是如果把東西放到誰的房間都不是的屋外,那麽過上一陣子後物品的天命就會開始減少,所以 如果到那時還不還的話就構成了『損壞他人的所有物』了。拜此所賜就算再晚,鞋總是能在傍晚前找到呢……不過,這事跟萊依奧斯他們變老實了有什麽關系啊?」

優吉歐歪著腦袋這麽一問,桐人便擺出了一幅就像是忘了是自己挑起的話題一樣的樣子呆呆的眨了好幾次眼,然後終于開口了。

「啊,對,是這麽回事來著。呃,這個學院裏除了禁忌目錄以外還有著自己的又臭又長的一大串院內規則。也就是說萊依奧斯他們進不了這個房間,我們的私物也全都保管在這裏。要是哪個公共場所毫無防備地放了重要的東西的話話倒是另說……」

話說到這裏,不知爲何桐人忽然停了下來,但是馬上又繼續開始了說明。

「……但是我們自然是沒做那樣的事呢。所以說,萊依奧斯他們如果要像在金古君在露莉德村欺負嬌小可愛的優吉歐少年那樣,對我們的所有物動手腳的話是不可能的。」

「『嬌小可愛』是多余的。嗯——……是麽。雖說一直以來都沒想過這事,但是確實在這個修劍士宿舍裏除了說壞話以外,就算想找人麻煩也做不到呢。」

「而且就算只是說壞話,要是沒掌握好度的話也會變成足以行使《懲罰權》的無禮行爲呢。」

桐人嘻嘻笑著補充道。

所謂懲罰權,是依據學院守則的規定,只有上級修劍士擁有的,相當于教官代行權的權力。在學生有了雖不至于違反守則,但也不能坐視不理的無禮或者其 他輕舉妄動時,修劍士可以依照自己的判斷給予他們處罰。指出這一點的桐人本人,仍對因爲在前任主席修劍士沃羅•利班廷的制服上弄上了一大塊泥汙,而被課以 了進行一場初擊決勝的比試作爲處罰的事情記憶猶新。

修劍士的懲罰權基本上來說是爲了對初等和高等練士進行教導的東西,但是學院守則裏並沒有寫到懲罰權只能針對練士。也就是說,修劍士對修劍士進行處罰理論上來說也是可能的,萊依奧斯和溫貝爾的壞話和挑釁比起去年多少有點收斂也是這個原因。

看到桐人的杯子空了,優吉歐就又幫他倒了一杯。搭檔稍稍倒進些牛奶後緩緩的攪勻了杯中的液體。他一邊靈巧地用指尖翻動著銀制的小匙,一邊擺出一副沈思的樣子,然後終于點了點頭。

「既然無法對物品下手,那就只能沖著我們本人來了。這樣一來,最方便的方法也就只能是提出初擊決勝的比試,然後給我們來一下了,但是他們跟優吉歐你已經試過這個,然後是平局收場了啊。然後的話,嗯,能想到的……也就只有用金錢籠絡我,然後反間我和優吉歐了吧。」

「诶……」

優吉歐反射性地漏出了無助的聲音,雖然他慌忙閉上了嘴,但是桐人已經帶著一臉壞笑,拖著一幅了不起的腔調開口了。

「無須擔心,少年啊。哥哥是不會抛棄你的哦。」

「我,我才沒在擔心這種事呢!……不過,錢的話還好說,要是你眼前被擺上一堆葛特羅餐館裏的特質肉包子的話不知道到底會怎樣呢。」

「那樣的話倒是真有可能呢。」

對優吉歐的話語嚴肅地點了點頭後,桐人哈哈哈地笑開了。

「嘛,玩笑話先不管,我覺得關于對所有物和我們本人的直接幹涉是不用擔心的。」

說到這裏,桐人卻忽然把臉繃緊,用嚴肅的聲音繼續說道。

「但是反過來考慮的話,只要沒有觸犯禁忌目錄和學院守則,他們幹出什麽來都不奇怪。那些家夥肯定也是沒有一點要讓出主席和次席的位置的打算的呢……。優吉歐你也想想,看看我們是不是忽略了什麽。」

「嗯,我知道了,畢竟現在到第一次檢定比賽已經不到一個月了呢。爲了能夠以萬全狀態與萊依奧斯他們戰鬥,我們互相照應著吧。」

「喔!……話說,也有可能是只是放個話出來讓我們窮緊張也說不定呢。不能失去平常心,我們stay cool地行動吧!」

「什麽?S……sta……?」

聽到優吉歐的反問,他的搭檔不知爲何移開了視線好一會,然後清了下嗓子說道。

「這個是,呃,艾恩葛朗特流的極意之一哦。大概意思就是冷靜地行動……吧。不過也用在告別時就是了……下次再見,這樣的感覺。」

「嘿——。懂了,我會記住的。S……stay cool。」

應該與秘奧義的名字同爲神聖語的這句話優吉歐自然是初次聽到,但是試著說了說卻不可思議地琅琅上口。小聲重複了幾次後,只見桐人帶著副有點難爲情的表情啪地拍響了手。

「好了,十點鍾的鍾也已經敲響了,差不多結束吧。另外關于明天的事情,優吉歐君,不好意思我有要事……」

「不行哦桐人。這次就算你想逃我也不會讓你逃掉的。」

優吉歐一邊收拾著茶具,一邊死死瞪著搭檔。

明天是休息日,兩人預定要與近侍練士的缇卓和蘿涅一起去舉行親睦會兼野遊——雖說地點只是在學院內的森林。從被邀請時桐人的神情上預測到了他很可能臨陣脫逃的優吉歐歎著氣對他說道。

「我說,我們成爲缇卓他們的指導生可是已經有一個月了啊。去年索爾缇莉娜前輩也對桐人你很溫柔吧?」

「除了練劍的時候,呢。……真懷念啊,不知道前輩現在是不是還好……」

「別望向遠方。現在可是輪到你來當個好前輩了。聽好了,明天早上九點她們兩個就會來迎接我們了,你給我在那之前准備好哦!」

被優吉歐伸出食指直直地指著,桐人便「是——」地回答,從長椅子上站了起來。兩人把茶具端到起居室一角的流理台,由桐人洗幹淨後,優吉歐便用布巾 擦幹。在露莉德和紮卡利亞,東西是用打好的井水來洗的,但是在聖托利亞,幾乎所有的建築物都配置了只要一擰旋鈕就會有幹淨的水流出來的金屬管道。最初看到 時是還以爲一定跟《告時之鍾》一樣是神器來著,但是實際上似乎是在各區中的幾個巨大的水井中利用風元素系神聖術施加壓力,再通過無數的配管把水送到各處的 樣子。

所以從水龍頭流出來的水一直是新鮮的,不會像打好放起來的水那樣會有天命的劣化現象。要是露莉德也能建起來這樣的設施,不知道每天早上被派去打水的孩子們會有多高興——一邊考慮著這些事一邊把茶具都洗完,把幹淨的杯壺擺回架子上。

最後從水龍頭裏直接咕嘟咕嘟地喝完水的桐人擦了擦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那,就麻煩你明早八點叫我起來了。晚安,優吉歐。」

「八點就晚了,七點半就要起來!晚安,桐人。」

優吉歐說完,像是突然想到了一樣又補充道。

「……Stay cool。」

聽到後,轉向了臥室的門的桐人扭過半邊臉,帶著苦笑地說道。

「說是道別時的話語,但也不是每晚睡前用的那種哦。這個等到再正式一點的道別時再用吧。」

「呼嗯。還挺麻煩啊。知道了……那,明天再見。」

「噢,明天再見。」

揮了揮右手,桐人走進了北邊的房間,優吉歐熄掉了牆上的燈,打開了對面房間的門。

有著將近初等練士宿舍的十人間一半大小的臥室被近侍練士缇卓打掃得幹幹淨淨,連一點塵土都沒有。優吉歐把室內服換成長睡袍,躺在了柔軟的床上。

不知爲何,與急速襲來的睡衣一同鑽進腦中的,還有之前對話的一部分。

——反過來考慮的話,只要沒有觸犯禁忌目錄和學院守則,他們幹出什麽來都不奇怪。

這是桐人對萊依奧斯和溫貝爾的警戒。盡管優吉歐當時點頭同意,但是那是對于優吉歐來說稍嫌難以領會的考慮方式。

從孩提時代到現在,在露莉德村的村規和紮卡利亞衛兵隊規、以及修劍學院的守則中鑽空子的經驗,優吉歐也是頗有幾分的。但是去挑戰人界的最高法律——禁忌目錄這種事,他連一次都沒有——不,只考慮過一次。

那一次,是在八年前,在村中降下的公理教會的整合騎士打算帶走愛麗絲時。優吉歐雙手握緊龍骨之斧,想要對著整合騎士砍過去,救出愛麗絲,但是實際上卻一步都沒能邁出去。到了現在,只要他一想起那個瞬間,不知爲何右眼深處就會傳來一陣劇痛。

當然現在,優吉歐對于整合騎士和教會是沒有半點叛心的。那名騎士是按照法律帶走愛麗絲的,那我也要通過正當的手段得到走進教會的大門的資格,與愛麗絲再次相會。就是爲了這個,優吉歐才離開村子,跨過了衆多苦難,如今成爲了學院的上級修劍士。

但是,要是真的如桐人所說,萊依奧斯和溫貝爾認爲「只要不觸犯禁忌目錄幹什麽都行」的話……也就是說他們對于公理教會在傳世的時代便定下的絕對之法,是心不甘情不願地順從著的嗎?在內心深處是覺得禁忌目錄是種妨礙嗎……?

怎麽會呢,就算是萊依奧斯他們,也不可能這樣。禁忌目錄是連懷疑都不允許的,就算是皇帝也要遵從的至正、至高的法典。

優吉歐望著被淡淡的月光染上一層藍色的天花板,輕輕地咬緊了嘴唇。如果這種思考可以被允許的話,那天看著愛麗絲被整合騎士帶走卻一步都動彈不得,在那之後六年間都遵守著規定日複一日地砍伐著基加斯西達的自己,到底是遵守著什麽,到底是爲了什麽呢?

吱,從右眼的芯中傳來了細小的痛楚。優吉歐緊緊地閉上眼,揮去混亂的思考,沈入了暧昧的睡眠深淵。

被高高的鐵柵所包圍起來的修劍學院的領地,其中將近三成被茂密的樹叢所占據著。包裹著帶有金色的苔藓的古木連成片,陽光透過樹葉,在綠色的草地上 投射出點點光斑,搖動著的樣子讓優吉歐想起故鄉的森林,但是央都聖托利亞不愧位在露莉德的遙遠南方,林中生息著的小動物的種類相當的豐富。到處都能看到在 北方不曾見過的,小得出奇的狐狸和青綠色的細小的蛇之類的在曬太陽。盡管已經到這裏一年了還是不由得看得目不轉睛。

「優吉歐前輩,你在聽嗎——?」

旁邊忽然插進了這種聲音,優吉歐慌忙把視線轉了回來。

「抱歉抱歉,我聽著呢。……說的是什麽來著?」

「這不是沒聽麽!」

搖動著成熟蘋果般顔色的頭發,如此抗議著的少女,是擔任著優吉歐的近侍練士的缇卓•施特莉涅恩。優吉歐把視線從與她頭發顔色相仿的紅色眼瞳上移開,試著找起了借口。

「那,那個,因爲森林實在是太漂亮了所以,不知不覺地……。少見的動物也有……」

「少見?」

缇卓順著優吉歐的視線看去,然後「什麽嘛」地聳了聳肩。

「诶—,不就是普通的金跳狐【キントビギツネ】而已嗎。就算是在街區裏種的樹上都棲息不少哦。」

「嘿……說起來,缇卓是央都出身來著呢。家很近嗎?」

「家是住在八區的,所以離學院的五區還是有點遠呢。」

「這樣啊……嗯,啊咧?」

優吉歐又重新把視線轉向了走在身旁的缇卓。去年穿在自己身上略顯土氣的這身初等練士制服,穿在她的身上也不可思議地顯得文雅了起來。這也難怪,要不是同爲學院的學生,身爲開拓農民家的孩子的優吉歐,連跟缇卓這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那個,缇卓是貴族出身來著吧?我好像聽人說過,貴族的宅邸都聚集在三區和四區來著……」

聽到優吉歐這略帶客套的詢問,缇卓仿佛是害羞般地縮起了脖子,小小點了點頭後又用力搖了好幾次頭。

「家父姑且算是六等爵士……但也就能勉強算是下等爵士。能夠住到靠近帝國行政府的三區和四區的宅邸街去的只到四等爵士爲止,五等、六等的爵士的權 利是在很多方面上受到限制的。像家父,還有著『當個不用害怕擁有著裁決權的上級貴族的平民還更自在呢』這種口頭禅……啊,對,對不起我真是的……」

似乎是感覺自己對祖祖輩輩都是平民的優吉歐出言不遜了,缇卓一邊走著一邊深深地低下了頭。

「不用在意哦。比起那個……裁決權,並不是只要是貴族的話都有麽?」

優吉歐一邊回想著去年學的帝國基本法的條文一邊問道,話音剛落,就聽到大聲的「那太過谮越了!」的回答。

「被給予裁決權的貴族,真真正正地只到四等爵士爲止,五等以下的爵士反而會變成上級貴族的裁決對象哦。我的父親是在行政府裏作書記官還好,在帝城 或者衙門工作的五等、六等爵士裏,好像真的有不少因爲些小事惹得上級貴族不高興了就被定罪的人。……雖說因爲都是大人,所以幾乎都不是肉體上的刑罰,而是 扣薪水之類的懲罰就是了。」

「是,是這樣啊……。也真是很辛苦啊,貴族的世界……」

瞥了一眼睜圓了雙眼的優吉歐,紅發的初等練士不知爲何稍稍紅了臉,又快速地說道。

「所,所以,像我這樣的六等爵士家的女兒,僅僅是挂著貴族的名字,生活上幾乎是跟平民沒差別的。」

「呼,呼嗯……」

優吉歐一邊發出不置可否的暧昧聲音,一邊重新考慮起了這個國家的結構。

帝國行政府所發布的〈帝國基本法〉決定了諾蘭高爾思北帝國的社會制度。話是這麽說,但是因爲對所有罪責的處罰都是由上位法律的禁忌目錄所決定的,帝國基本法的大部分都是有關國民的身份制問題的。換種說法,就是關于貴族的權利與平民的權利。

初等練士時代,在法學課(雖說別的課也就只有《神聖術》和《曆史》了)上,曾經有某個黑發的男學生對老教師提出過一個問題。那是『老師,爲什麽帝國有貴族和平民呢?』這樣的問題。

自己也身爲下級貴族的教師語塞了一瞬間,然後用嚴肅的語調開口了。

——按照公理教會的古老預言,終將有一天,從終結山脈的四條通路……《北之洞窟》《西之峽谷》《南之回廊》,以及《東之大門》對面,黑暗的大軍會 蜂擁而入。爲了消滅這些可憎的亞人,四帝國中所有擁有衛士或者衛兵之類天職的人民就要作爲《人界軍》而戰鬥。爲了到了那時,能夠作爲指揮官站在人界軍的前 列,貴族們才每日磨練劍技,修習術式,鍛煉著身心。

說實話,聽到這個回答,優吉歐雖然感服,心裏卻也有點不是滋味。

兩年前,優吉歐曾經與桐人一起,在老教師口中的《北之洞窟》與侵略而來的暗之國的哥布林群交戰過。雖然很遺憾地在戰鬥中被隊長哥布林一招擊中,暈 了過去,但是亞人們那可怕的外觀與野獸般的嗓音如今也鮮明地刻在優吉歐的腦海裏。跟桐人討論時得出的結論是在學院裏對這件事閉口不提比較好,而要是真的把 這件事細細說出來的話,恐怕有一半的女生都要當場昏倒。

優吉歐自然是再也不想增加這種經驗了。他對能夠站在戰陣先頭,與那些可怕的哥布林,以及比他們更大更凶暴的獸人和巨魔之類的怪物作戰的貴族的勇氣感到單純的敬佩。

但是相對的,從創世神絲提西亞創造出了這個人界以來,已經有三百八十年的光陰流過。在這期間,黑暗的大軍大舉攻進的事情一次都沒有發生過。也就是 說四大帝國的,尤其是上級貴族們,爲了准備與那些自己見都沒見過——根本不知何時才會攻進來的敵人的戰爭,而被免除了日常的勞動,能夠住在寬敞的宅邸裏, 擁有著對下級貴族的裁決權……。

仿佛是看穿了身旁的優吉歐的想法一般,缇卓輕輕吐出了一口氣,開口了。

「……所以,父親想讓作爲長女的我在將來繼承家業時,至少成爲不用成爲裁決權的對象的四等爵士,才把我送進了學院。因爲如果能夠被選爲學院代表劍 士,在帝國劍武大會拿到好表現的話,這也並非是不可能的事情……。嘛,雖然在入學考試時是第十一名的我身上不太可能發生這種事的樣子就是了。」

優吉歐感到身邊這名小小吐出舌頭笑著的少女實在太過耀眼,稍稍眯細了眼睛。

與抱持著「爲了與當年被教會所帶走的青梅竹馬再會」這種極其個人的動機而進入了學院的自己相對,爲了光耀家名而學習劍技的缇卓的姿態,在真正的意義上體現出了所謂貴族的尊嚴。

「不……缇卓很了不起哦。你可是爲了能讓父親高興而努力,最終進入了新生的前十二名呢。」

優吉歐扭扭捏捏地說出這句話後,立刻就返回來了尖聲的回答。

「沒……沒有那回事啦!……因爲演武的題目很走運地是拿手的型,我跟著父親從三歲就開始學習劍技,到現在這個程度是不算什麽的啦,優吉歐前輩才是 真的厲害啊。衛兵隊推薦參試的最終名額明明是十分少的,但是前輩卻輕輕松松地就取得了其中之一,還成爲了第五位的修劍士呢。我能成爲優吉歐前輩的近侍,真 的感到十分的光榮哦。」

「不,不,哪裏……」

優吉歐縮起脖子,用右手搔起劉海,但是他忽然發現這個舉動簡直跟走在後面的桐人一模一樣,慌忙把手放了下去。

盡管缇卓說自己感到光榮,但是其實她成爲了優吉歐,蘿涅成爲了桐人的近侍練士,說得好聽點是絲提西亞神的指引,說得明白點的話就是完全的偶然使之。

近侍,是新成爲上級修劍士的十二名學生按照席次的順序,從新生的前十二名中指名來決定的。也就是說,今年是應該是由作爲主席的萊依奧斯先選出一名 練士,接下來由次席的溫貝爾選擇,然後優吉歐第五,桐人第六,這樣來決定才對。但是當時優吉歐與搭檔商量過後,決定把兩人的順序放到了最後面。這樣一來, 其他十人沒有選上的新生就是自己的練士了。

而結果,優吉歐和桐人拿到的木牌上,寫著的就是缇卓和蘿涅的名字。當知道了兩個人都是女生的時候,兩人不禁語塞——桐人還露出了十分微妙的表情 ——了一陣,但即便如此,優吉歐也覺得這樣做實在是太好了。要說爲什麽的話,那是因爲她們沒被選上,只是因爲近侍候補的十二人中只有她們是六等爵士出身這 種不講理的理由而已。

缇卓她們自然不知道選考會的內情,而且也沒有必要讓她們知道。優吉歐覺得讓她成爲自己的近侍實在是太好了,而桐人也一定是一樣的想法……吧。

所以優吉歐清了清嗓子,把話題轉移到了自己的經曆上。

「……我也一樣啊。入學考試那時別說並非輕輕松松了,根本就是緊張得要死啊。能夠合格通過也是,現在像這樣成了修劍士也是,有一半都要拜桐人教了我很多所賜……」

聽到這裏,缇卓睜大了仿佛秋日紅葉般顔色的雙眸叫道:

「诶诶!?那麽桐人前輩比起優吉歐前輩還要強嗎?」

「…………關于這個,我是不太願意直接承認啦……」

優吉歐與啊哈哈地開心笑著的缇卓一同向後看去。本來是到現在還在擔心搭檔到底有沒有好好跟近侍相處的,但是斷斷續續地傳來的桐人的聲音卻顯得意外流暢。

「……所以,要應對從高等諾爾吉亞流的上段架勢所放出的斬擊,可以認爲做好兩項准備就行了。劍會從正上方,或者是斜右上方過來……如果要走其他軌 道的話,一定會先踏步,而看到了這之後再做出反應也是來得及的。那麽要如何分清到底是從正上方還是從右上方呢?這個就要……」

——嘛,先不管內容如何,蘿涅本人好像是聽得挺熱心的樣子。

優吉歐一邊苦笑著把視線轉回正面,一邊忽然考慮起來。

優吉歐學劍的目的是爲了與愛麗絲再會,缇卓和蘿涅則是爲了振興家族。而桐人則時時說自己的目的是與優吉歐相同的。

優吉歐當然沒有懷疑他的友情的意思,不過卻時常能夠感覺得到。桐人修煉劍技,沒准並非是爲了得到什麽,而是爲了去追求劍之道的極致吧。名爲桐人的這個人類,與名爲艾恩葛朗特流的這派劍術就是如此牢不可分地結合在一起,緊密到幾乎讓人感覺二者是表裏一體。

優吉歐至今爲止,都只是著挂念來月的正式比賽上會作爲對手出現的萊依奧斯和溫貝爾他們。但是仔細想想,在比賽的進行中,不止會跟那兩人交手,與自己的摯友、師父桐人對上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優吉歐自然不覺得自己能贏。但是在這之前,連跟桐人認真地交手這一狀況都無法想象。到底要以怎樣的想法去握起劍,使出招呢……

「啊,那個池塘邊上看起來不錯呢?」

缇卓忽然伸出手直直地朝前指去,把優吉歐從沈思中拖了回來。他順著纖細白皙的手指朝前看去,只見清澈的池塘邊生長著短短的青草,的確是個理想的野餐地。

「嗯,那裏的確不錯的樣子呢。——喂—!桐人!蘿涅!在那邊的池塘邊吃午飯吧!」

優吉歐轉身喊道,只見他獨一無二的摯友露出了燦爛的笑容,輕輕擡起了手。

把帶來的大塊布單鋪在草地上,四人圍坐在了上面。

「啊啊……肚子好餓……」

看到桐人用誇張的動作按著肚子,兩名少女一邊咯咯笑著一邊把帶來的藤籃打開,麻利地准備著用餐。

「那個,因爲是我們做的,所以不知道會不會合您們的口味……」

一邊擺著盤子,一邊害羞地補充著的蘿涅•阿拉貝爾初等練士身上,感覺不到平日裏的緊張。只要通過今天的野遊能夠讓她明白,這名一身黑的上級修劍士並非如同他的外表那樣難以接近的話,她也一定能很快習慣自己這個指導生的。

放在大號的藤籃裏的,是夾著切成薄片的魚和肉、奶酪和香草類的白面包,加上裹著用了不少香料的棉衣的煎雞肉,以及加了滿滿的幹果和堅果的蛋糕這種豪華至極的菜色。

缇卓確認了下料理的天命,蘿涅獻上餐前的祈禱,大家一同頌唱「阿維•阿德米娜」的聖句——說時遲那時快,桐人已經把手伸出去了。他拿起大塊的煎肉塞進嘴裏,閉上眼睛咀嚼了一陣子,然後帶著一幅任課老師般的腔調說話了。

「唔嗯,好味道。這味道比起跳鹿亭來只好不差哦,蘿涅同學,缇卓同學。」

「哇啊,真的嗎!」

兩名少女臉上泛起光來叫道,然後對看一眼,開心地笑了。優吉歐也不甘示弱地伸出手去,拿起夾著熏魚和香草的面包片一口咬了上去。

跟以前在森林裏獨自一人揮著斧子時愛麗絲每天送來的便當不一樣,潔白的面包上還有著塗滿了黃油的都會風的味道。剛到央都的時候,優吉歐還有些不習慣凝練而高檔的料理,但是現在已經能夠直率地感覺好吃了。他一邊想著這就是所謂的適應麽,一邊向缇卓點頭。

「嗯,非常好吃哦。但是,要湊夠這麽多材料會很辛苦吧?」

「啊……嗯……其實是……」

缇卓又看了蘿涅一下,蘿涅便用機靈的語調開口了。

「正如您所知,初等練士是只能在休息日外出的,所以我們拜托桐人前輩在昨天下課之後到中央市場去買回來了。因爲優吉歐前輩當時去了圖書室所以不在的關系……」

「诶,是……是這樣的麽。」

優吉歐啞然地望向正一心不亂地把料理塞進嘴裏的桐人。

「明明只要說一聲,我就也去幫著買了來著……。不,比起這個,爲什麽桐人你都幫到這個份上了還想著要逃跑啊!我那麽辛苦到底是爲了什麽啊……」

優吉歐一邊感到一陣無力,同時也有點惱火,于是一把拿過切得最大的那塊水果蛋糕,然後一下子咬了上去。

「啊啊!那塊本來是我看上的……。嘛,怎麽說,這還是我特別爲了優吉歐修劍士著想的舉動來著啊。」

「你這是多余的著想啦,真是的……」

瞪了一眼嘻嘻笑著的桐人,優吉歐轉向眨著眼睛的蘿涅和缇卓,不由得用發牢騷般的口氣說道。

「這家夥啊,一直就是這種人。進入紮卡利亞的衛兵隊前也是,在到聖托利亞來的旅行路上也是,開始時明明是被人覺得可疑或者可怕的,結果不知道什麽 時候就被農場或者旅店的老板中意了起來,然後就從人家那裏收到了點心或者別的什麽的。蘿涅你也要小心,不要著了這家夥的道啊。」

但是看來這句話似乎爲時已晚,焦茶色頭發的初等練士微微紅著臉用力地搖起了頭。

「不不,哪裏,著道什麽的……。我已經明白了桐人前輩雖然看起來好像很可怕,但是實際上是非常溫柔的人了……」

「啊,當然優吉歐前輩也是哦。」

對著如此補充道的缇卓還以無力的笑容,優吉歐又咬了一口蛋糕。

斜眼看向在這過程中也一直帶著一副清爽的表情啃著料理的搭檔,有沒有什麽辦法能結結實實地給這家夥來一下呢,優吉歐考慮起這種問題來的時候——不知不覺間缇卓直起了背,用異樣的神情開口了:

「那個,優吉歐前輩,桐人前輩。其實,我們有件事想拜托二位。」

「啊,是?……什麽事啊?」

聽到優吉歐的回問,缇卓搖動著紅發低下了頭。

「雖然是非常難以啓齒的事,但是,那個……關于之前,優吉歐修劍士殿下提過的申請指導生的變更的事情,想勞煩您幫忙向學院管理部開口……」

「什,什麽?」

優吉歐一邊再度啞口無言,一邊回想著「我說過那樣的話嗎」,終于想起來了。自己確實在幾天前,對著左等右等都等不到桐人回來的蘿涅說過:「我可以幫忙跟老師說,換別人來當近侍應該也可以哦。」

那麽,這個局面難道就是告別的宴會嗎?優吉歐一邊被突如其來的消極情緒所席卷,一邊爲了保證完全而再度確認道:

「呃……這意思,是不想再當我的近侍了嗎……?還是說是桐人那邊……莫非兩個人都是嗎……?」

聽到這話,一直低著頭的蘿涅和缇卓擡起臉,呆了一瞬後,同時開始拼命搖起頭來。坐在優吉歐左邊的缇卓急忙張開嘴開始說道:

「不,不是這樣的!不是我們要,怎麽會,怎麽會那樣呢!好多孩子想成爲二位的近侍還來不及呢……不對不是那回事,想擺脫您做變更的,是跟我們同室的一個孩子,名字叫芙蕾妮卡【Frenika】,是個很認真又很努力,雖然劍術很強但是卻不自誇的,非常好的孩子……」

接替沈下了肩膀的缇卓,蘿涅開口說道:

「……其實,指名了芙蕾妮卡爲近侍的那名上級修劍士殿下,似乎是位非常嚴厲的角色……尤其是這幾天,似乎是稍微有一點松懈就會被課以長時間的懲罰,還被命令些在學院內略顯不合適的事情,芙蕾妮卡看起來真的很痛苦的樣子……」

兩名初等練士在胸前握緊小小的拳頭,濕潤了赤紅色和焦茶色的眼眸。

把吃到一半的煎肉放回盤子裏,優吉歐半帶著難以置信的心情交互地看著兩人。

「但,但是……就算是上級修劍士,也不能命令近侍練士去做學院法則的規定範圍以外的事情才對……」

「是,那個……確實沒有下達與院規所抵觸的命令,但是院規也不是把所有的事情都網絡在內了的……盡管不算是違反,但是,那個,作爲女學生來說稍微有些難以忍受的命令是……」

看到臉變得通紅,噤了聲的缇卓的樣子,優吉歐模模糊糊地察覺到了那位修劍士究竟給名叫芙蕾妮卡的近侍練士下了什麽樣的命令。

「不,不用再多說了,那個叫芙蕾妮卡的孩子的情況我已經明白了。雖然我是想立刻就幫忙,但是我記得確實是……」

優吉歐一邊回想著全部記下來了的學院守則的相應部分,一邊繼續說道。

「呃……『爲了最大限度地支持上級修劍士的鍛煉,會在其身邊配予一名擔任照料其日常生活的近侍。近侍從該年度的初等練士中抽取成績最好的前十二名 擔任候補,但是在上級修劍士及管理擔當教官均同意的情況下,可以把近侍練士解任,從其他初等練士之中再度指名。』……這樣來著吧。也就是說,想要解除芙蕾 妮卡的指名,不僅需要教官的,還需要那位修劍士本人的承認才行呢。嘛,我會幫忙去說服看看的……那個修劍士叫什麽名字?」

話說出口的同時,優吉歐的心裏騰地升起了不好的預感,皺緊了眉頭。缇卓猶豫了一會後,仿佛是很難啓齒的樣子小聲說出了那個名字。

「那個……是,溫貝爾•吉澤克次席上級修劍士殿下。」

聽到了這句話,本來一直沈默著聽著的桐人似乎帶著點恨恨的口氣低聲念道。

「那家夥,明明跟優吉歐比試時被打了個落花流水,結果又在背地裏幹這些下三濫的勾當麽?下次你要好好教訓他一頓哦。」

「都說了沒打得落花流水什麽的啦。——但是,說不准,是因爲那件事……」

優吉歐輕輕咬了咬嘴唇,向缇卓她們說明了事情的原委。

「其實,在幾天前,我和溫貝爾修劍士在修煉場交了一次手。雖然是平手收場了,但是溫貝爾似乎是無法接受的樣子……。所以他最近對芙蕾妮卡那麽惡劣,也許是因爲那次比試也說不定……」

「真是,因爲沒能贏過優吉歐就欺負自己的近侍,根本就是個沒資格作劍士的人啊。」

即使桐人一幅不痛快的樣子地這麽念著,兩名少女似乎也還沒法完全理解狀況。皺起了沒頭的缇卓用沒有把握的語調輕聲說道。

「呃……也就是說,吉澤克上級修劍士殿下,因爲跟優吉歐前輩比試時打成了平手,所以爲了,呃……」

說到這裏,代替語塞的她,蘿涅也一幅缺乏自信的樣子補充道。

「泄憤……是這麽叫嗎,這種事……」

「對,就是這個。爲了泄沒能打贏的憤,而對芙蕾妮卡行使懲罰權,還下達了屈辱的命令,是這麽一回事嗎……?」

即使與溫貝爾和萊依奧斯同樣是貴族,但是對于最接近平民的六等爵士家出身的缇卓和蘿涅她們來說,想理解次席修劍士這種蠻不講理的行爲並非是件容易的事情吧。這種思考方式,就是異質到她們會對于用詞感到拿不准的地步。

對于在邊境的開拓村長大的優吉歐來說,溫貝爾的心理即使能推測出來,卻完全無法共感。在露莉德村呆著的孩提時代,雖然曾經被衛士長的兒子金古做了 很多惡作劇,但是他的動機一定是非常單純的。金古喜歡愛麗絲,所以才看一直和愛麗絲呆在一起的優吉歐不順眼,做出了把他的鞋藏起來之類的惡作劇。

但是溫貝爾卻似乎是把與沒能在比試中贏過優吉歐的氣,全都撒在了完全跟這件事沒關系的自己的近侍練士——本來應該親自去教育指導的芙蕾妮卡身上。

泄憤、出氣這種詞的存在,優吉歐是知道的。優吉歐自己,也曾經僅僅在幼小時有過一次,因爲實在太羨慕父親給哥哥買了店家制的木劍,而把父親親手做 給自己的木劍不停地砍向岩石的事。父親當時嚴厲地訓斥了他,說這叫做遷怒,是應當感到恥辱的行爲,以後優吉歐再也沒有做過同樣的事情。

跟把自己的木劍折斷一樣,即使過于嚴厲地對待自己的近侍練士,也不會構成違反禁忌目錄或者帝國基本法,抑或是學院守則吧。但是——就算這樣,這就算是《可以去做的事情》了嗎?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明文記載的法律之外,不也有著別的應該要遵守的東西的嗎……?

這時,仍然低著頭,似乎被與優吉歐相同的疑問所困擾著的缇卓,用仿佛是從喉中硬擠出來一般的聲音自語道。

「我……我,不明白。」

擡起臉來看向優吉歐,作爲六等爵家的繼承人的少女繃緊了仍然殘留著稚氣的臉龐,繼續說道。

「我的父親一直在這麽說。我家……施特莉涅恩家能夠被列爲貴族,只不過是因爲很久之前的祖先立下了很小的武勳,被當時的皇帝陛下所看到了而已。所 以,不能夠把我們住在比平民們大的房子裏,擁有幾項特權的事情看作是理所當然的。身爲貴族,就意味著必須要爲了並非貴族的人們能夠快樂、和平地生活而盡 力,若是有一天爆發了戰爭,就比起不是貴族的人們更早地握起劍,身先士卒地戰死才行,這樣……」

說到這裏停了下來的缇卓,把她那紅葉色的雙眸轉向了南方——轉向了聖托利亞的中心部。她眺望了一會僅能在樹梢上稍稍看到一點的,雄偉的帝國行政府,又把視線轉回了優吉歐和桐人的身上。

「……吉澤克家,是在四區擁有著氣派的宅邸,還在聖托利亞郊外擁有著私領地的名家。那麽,溫貝爾上級修劍士殿下,比起下級貴族們來不是應該應該更 加、更加地爲了人們的幸福而去努力嗎?就算禁忌目錄上沒有寫過,但只要是貴族,就不能不去常常去反思自己的行爲有沒有給誰人帶來不幸……父親曾經這麽說 過。溫貝爾殿下的行爲,確實既沒有觸犯禁忌也沒有觸犯學院守則也說不定……但是……但是,芙蕾妮卡昨晚,一直在床上哭。爲什麽……這種事情是能被允許的 呢……?」

拼命地說完了這長長、長長的一段話的缇卓的雙眼中,浮現出了大顆的淚滴。但是,被與她相同的疑問所纏繞著的優吉歐,沒能立刻找出正確的回答。缇卓接過蘿涅遞過來的白手帕,把它貼到眼角,正在這時——

「真是個好父親啊。想要跟他見一次面呢。」

優吉歐一時無法相信,這太過平穩的聲音,是從桐人的口中發出來的。

擁有著危險的眼光和不拘禮數的言行,更因爲之前與前任主席修劍士沃羅•利班廷的傳說般的對決,讓連同級的學生都畏懼起來的黑衣劍士,憐恤般地把眼睛轉向缇卓,開始一字一句地慢慢說了起來。

「缇卓的父親所教給你的,是英……不是,神聖語中所說的《Nobel Obligation》精神哦。貴族,也就是擁有權力的人,必須要把他的力量爲了弱者們而使用,這樣的一種精神……嗯,說成是氣度也不錯。」

這是已經學習了一年的神聖術課程的優吉歐也初次聽說的詞彙,但是不知道爲何,腦子立刻理解了其中蘊藏著的含義,讓他深深地點了點頭。桐人的聲音伴隨著春風靜靜地流淌著。

「這份氣度,比起任何法律或者規則都要更爲重要。就算沒有被法律所禁止,有些事情也是不能去做的,反之亦然,就算被法律所禁止,可能也有著必須要去做的事情。」

聽到這句在某種意味上是對禁忌目錄——也就是公理教會的否定的話,蘿涅和缇卓倒吸了一口涼氣。但是桐人定定地看著年輕的少女們,用毫不動搖的聲音繼續說了下去。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名叫聖奧古斯丁的偉人這麽說過。『不正之法,即爲非法』。無論是多麽了不起的法律或者權威,都不能夠去盲信。就算沒有觸犯 禁忌或者院規,溫貝爾的行爲也絕對是錯的。沒有道理能容許這種弄哭一個無罪的女孩的行爲。所以必須要有人去阻止他,而放到現在,所謂的有人就是……」

「啊啊……就是我們吧。」

優吉歐一邊點頭同意,一邊把仍然沒有解決的疑問抛向了搭檔。

「但是桐人……法律正確還是不正確,要由誰來決定呢?如果大家都按自己的意思來擅自決定的話,秩序就會徹底亂掉吧?不是爲了防止這個,才有公理教會的存在嗎?」

確實,禁忌目錄上沒有規定人類所有行爲的可否。所以,溫貝爾才能允許自己拿自己的近侍來撒氣。但是,就像很久以前阿薩莉亞修女訓斥做惡作劇的金古一樣,優吉歐和桐人可以作爲同輩對溫貝爾提出意見。這與質疑教會的權威完全是兩碼事。

創造了世界的是神明,而教會是神明的代行者。數百年間一直正確地引導著人界的教會不可能犯錯。優吉歐在心裏這麽補充道。

回答了優吉歐的問題的,並不是桐人,而是至今爲止一直保持著沈默的蘿涅。平常一直很乖巧的她,現在卻帶著有力的眼光開始堅定的說話了,這讓優吉歐有點吃驚。

「那個……我,總感覺能稍微理解桐人前輩所說的話。禁忌目錄上沒有提到的重要的精神……那也就是,所謂自己心中的正義對吧。並不是機械地去遵守法律,而要比照著這正義,去思考爲何會存在這樣的法律……。比起遵從,思考要更重要嗎,這樣……」

「嗯,正是如此,蘿涅。思考,是人類最強大的力量。無論是怎樣的名劍、怎樣的秘奧義都無法跟它媲美,呢。」

微笑地說出這句話的桐人的眼中,看得到感歎,以及似乎別的什麽深邃的感情。對著這個在一起寢食與共了兩年卻仍滿身謎團的搭檔,優吉歐提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但是桐人啊,你剛才提到的,奧古斯……什麽的是何許人也?教會的整合騎士嗎?」

「嗯——說起來的話應該算司祭吧。不過大概已經死掉了。」

桐人這麽說完,嘻嘻地笑了。

優吉歐目送著一人提起一個變得空空如也的藤籃,向這邊揮著另一只手,走向初等練士宿舍的蘿涅和缇卓的身影,優吉歐重新看向了搭檔的臉。

「……桐人,關于溫貝爾的事,你有什麽想法嗎?」

聽到這問題,桐人也面露難色地念叨了起來。

「嗯——……那家夥確實也不是我們說一句別欺負低年級生就會停手的家夥呢……但是啊……」

「但是……什麽啊?」

「溫貝爾先不說,他的老大萊依奧斯,雖然既討人厭又陰險,但並不是笨蛋呢。能當上主席上級修劍士的話,不只是劍術好,神聖術、法學還有曆史的成績應該也是相當優秀的。」

「嘛,比起只靠劍術就當上了六位的某位仁兄來說肯定是了。」

「聽說那樣的學生居然有兩個之多呢,實際上。」

雖然一不注意就快變成一如既往的互相調侃,但是優吉歐想到現在並非做這種事的時候,便重新讓桐人繼續往下說了。

「然後呢……?」

「萊依奧斯是跟溫貝爾同室的吧?那麽,他只是坐看溫貝爾對著自己的近侍練士撒氣豈不是很奇怪嗎?就算不會受到什麽正式懲罰,但是不好的傳言總會有 的,到時候連同室的萊依奧斯的風評也會變差的哦。我感覺對于簡直是自尊心的聚合體的那兩個家夥來說,這應該是跟懲罰一樣討厭的來著啊……」

「但是……溫貝爾在欺負芙蕾妮卡是事實。也就是說,溫貝爾是氣到了連萊依奧斯都放棄插手的地步了嗎?如果那原因是跟我那場比試的話,我怎麽都得去說點什麽……」

「所以說,就是這個啊。」

桐人露出了仿佛咬到了幹卷曲常青藤一樣的表情說道。

「這說不定,是爲了對付優吉歐你,而精心布下的陷阱。你去溫貝爾那裏提出抗議,然後那邊動些什麽手腳,結果上來說讓優吉歐你變成違反學院守則……類似這樣的計劃的話……」

「诶诶?」

優吉歐被這個預料之外的見解弄得睜大了眼。

「怎麽會……這種事不可能吧。我和溫貝爾雖然席次不一樣,但是都一樣是修劍士哦。只要不直接做出侮辱,無論提醒他什麽都不會算是無禮行爲的。我反倒是擔心你會捅出什麽簍子啊,桐人。」

「啊啊,嘛……也對。比如說把泥巴弄到那家夥的制服上之類的。」

看著搭檔認真地這麽說,優吉歐不由得短短歎了口氣。桐人在上學年末,就曾經對著前任主席沃羅做出了這個無禮舉動,結果被命令以使用真劍並初擊決勝這種不得了的規則進行了一場較量。

「我說,到了溫貝爾的房間,首先是我來說話啊。桐人你暫時就站在後面擺幅黑臉就行了。」

「交給我吧,這我最拿手了。」

「……交給你了哦。今天只在口頭上提醒提醒他,如果他還是不聽的話,就向管理部請求更換芙蕾妮卡的配置吧。他們估計至少也會去向溫貝爾確認事情經過吧。這樣就足夠對那家夥造成效果了才對。」

「啊啊……也對呢。」

拍了拍仍然帶著哪裏有些放不下的表情的桐人的背,優吉歐開始走向建在山丘上的上級修劍士宿舍。聽到缇卓的話語時所感到的憤慨沒法輕描淡寫的散開,讓他的腳步不覺間加快了。

一年前,在這山丘上等著還在雲裏霧裏就被任命爲了近侍練士的優吉歐的,是名叫格魯葛洛索•巴魯托的,怎麽看都看不出他不到二十歲的大漢。

他那比優吉歐的身體要大上整整兩圈的身體上覆蓋滿了結實的肌肉,臉上長著仿佛只在畫裏見過的南帝國的獅子的鬃毛般的絡腮胡,優吉歐開始還以爲是進錯了教官的房間。

格魯葛洛索瞥了一眼因爲太過緊張而呆站著的優吉歐,用粗犷的聲音命令他「把衣服脫掉」。盡管優吉歐大驚失色,但是也不能違反命令,他不得不脫下灰色的制服,只留下了一件內褲。

強烈的視線由從他的頭頂掃到腳底——然後格魯葛洛索展開了笑容,說道「好,鍛煉得不錯嘛。」

從心底舒了一口氣的優吉歐重新把制服穿上後,格魯葛洛索對著他說話了。他告訴優吉歐,自己並非是貴族而是從平民的衛兵隊爬上來的,因此也指名了有 同樣經曆的優吉歐。從那之後的一年間,雖然他豪快的言行時常讓優吉歐感到困擾,但是卻從來不要求他做無理的事情,並且手把手地教了他劍。優吉歐覺得,自己 能夠突破修劍士選拔考試,格魯葛洛索所傳授的巴爾提奧流的豪壯劍術給自己的助力和桐人的艾恩葛朗特流一樣大。

格魯葛洛索從學院畢業,離開央都的那一天,優吉歐把自己懷抱了一年的疑問對他提了出來。爲什麽,沒有指名同樣通過衛兵隊推薦而獲得考試資格的桐人,而是選擇了自己呢?

格魯葛洛索撓著亂糟糟的胡子開口回答:

——確實,比起你來那家夥的劍力要更強些,這我看了入學考試的演武就明白了。但是,正因爲這樣我才指名了你。因爲我覺得,你是個會擡頭仰望,拼死的努力的家夥呢,和我一樣……嘛,而且不管怎麽說,次席的莉娜當時一下就把桐人給挑走了就是。

哈哈哈哈,豪快地笑著的格魯葛洛索用他厚厚的大手胡亂地摸了摸優吉歐的頭,對他說了。絕對要當上修劍士,然後要好好地對待自己的近侍練士啊。優吉歐強忍著淚水不停地點著頭,直到遠去的格魯葛洛索高大的背影消失爲止,都一直在校門口目送著。

格魯葛洛索用實際行動告訴了優吉歐,上級修劍士與他的近侍練士,絕非僅僅是指導者和侍奉者的關系。優吉歐心裏想著,恐怕自己是沒法成爲像格魯葛洛 索那樣好的指導者的吧。但即便如此,哪怕只能把他所教給自己的事情教給缇卓幾分之一,自己也要在這一年間盡力去做。對——這不正是桐人剛才說過的,『雖然 規則沒有言明但是比任何都重要』的事情嗎?

對溫貝爾和萊依奧斯他們來說可能無法理解吧。雖然不能斷定,恐怕他們正是因爲討厭擔當近侍,才故意在選考比賽時放水,把自己的成績壓到了第十三名以下。但即便如此,該對他們說的話也不能不說。

伸出雙手推開面前的大門,進入修劍士宿舍後,優吉歐咔咔踩著皮靴,走上了正面的大樓梯。

3

敲響位于宿舍第三層正東位置的房門,隨後聽到的是內部傳出的溫貝爾詢問是誰的聲音。

「是優吉歐修劍士和桐人修劍士,有些話要對吉澤克修劍士說。」

強勢地報出自己的名號後,房間內立即傳來了咔哒咔哒的慌張腳步聲,然後門便被粗暴地推開。皺著眉頭望著兩人的溫貝爾用仿佛能夠穿過速度中央,直達一樓的嗓音喊道:

「沒有事前請示就直接找上門來真是無禮啊!不是要先奉上蓋章的文書請求會面才對麽!」

沒等優吉歐回話,溫貝爾身後一副文雅樣子的萊依奧斯•安提諾斯說道:

「算了算了,我們不都是在同一所校舍內切磋學習的同學麽。讓他進來,溫貝爾。突然到訪,可惜寒舍不能准備茶水啊。」

「……好好感謝萊依奧斯殿的厚意吧。」

嘀咕著噘起嘴唇又說出這樣的話的溫貝爾轉過身去。這到底在演哪檔子短劇啊,優吉歐想著這些,行了一禮走進了房間。

「這到底是……」

優吉歐輕咳一聲讓跟在後面,想著相同的事並且准備說出口的桐人安靜了下來。隨後走到起居室中央的長椅子前。寬闊的程度以及布局雖然和優吉歐他們的房間一樣,不過鋪設的地毯,還有被春天的微風吹拂擺動起來的薄薄窗簾,還有室內裝潢都一律換成了最高檔的物品。

來到填滿繃絲綢的長三米的椅子前,溫貝爾于其右端坐下,並將身體深深地沒入其中。而左側的萊依奧斯則是輕輕地坐在上面,把頭靠在椅背上,雙腳伸直搭在圓桌智商,完全一副睡覺的姿勢。

在此之上,這兩名高級貴族的後嗣,並未穿著學院的制服,而是披著帶有貴族感覺的輕薄舒適的袍子。萊依奧斯著紅色,溫貝爾則是黃色,從鮮豔的色澤推 斷這些都是高級的南方特産絲絹。從桌上的杯子中溢出的香氣應該是東方産的綠茶吧。嘬了一口杯子裏的茶,萊依奧斯擡頭看向優吉歐說道:

「……那麽,我的朋友優吉歐修劍士在休息日的傍晚到訪,到底是因爲怎樣的急事?」

雖然桌前還擺著另外一張長椅,但萊依奧斯完全沒有讓優吉歐二人坐下的意思。這樣正合我意,優吉歐這麽想著,盡量擺出一副嚴厲的樣子俯視萊依奧斯說道:

「稍微聽到了一點關于吉澤克修劍士的不愉快的傳言。在學友的芳名被人玷汙前,有不得不冒昧拜訪的情由。」

聽完這話,溫貝爾的臉色有了些轉變,像是要叫喊出些什麽,不過萊依奧斯卻用左手制止了他,紅色的嘴唇略微翹起,微笑起來。

「哦哦……?」

隔著那從右手茶杯內浮起的熱氣,萊依奧斯很流利的這麽說道:

「這還真是個出乎意料,讓人感到意外的事啊,優吉歐殿下居然對吾友的名聲有所挂心。但非常遺憾,對所謂的傳言我完全沒有頭緒,雖然慚愧,還希望能把事由說明一下。」

「……我聽說吉澤克殿下對自己的近侍做出了卑劣的行爲,你應該對此有所知曉吧!」

「何等無禮!」

這一次,溫貝爾終于站了起來高聲喊道:

「家系都沒有的開墾農民居然對身爲四等爵士長子的我,莫須有地出言不遜!」

「別一下子這麽生氣,溫貝爾。」

萊依奧斯閉起眼睛,揮揮左手讓跟班安靜下來。

「就算身份不同,現在不也是同窗學習的修劍士麽?說了什麽也不可以以越禮來責問哦,在這個學院裏的話……但是嘛,這要是無憑無據的中傷那就得另當別論了。優吉歐殿下到底是從哪裏直接聽到這稀奇的謠言的呢?」

「別互相浪費時間裝傻了,安提諾斯殿下,那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們當然並非無憑無據,是從吉澤克殿下近侍的室友那裏直接聽到的。」

「哦?也就是說這樣麽?溫貝爾的近侍,表達出了自己的意願,並通過同室的初等練士拜托優吉歐殿下來提出抗議?」

「……不,倒不是這樣……」

優吉歐不禁咬住嘴唇。的確芙蕾妮卡並沒有直接拜托自己,如果被他們反咬一口說是缺乏根據的中傷的話,那就難下台了。

但是,現在在完全不掩飾愉快的心情翹著二郎腿呵呵笑著的萊依奧斯面前不能夠示弱。優吉歐厲聲反問:

「……這樣的話,二位是正式否定這件事了?溫貝爾殿下對名爲芙蕾妮卡的近侍下達了脫離常規的命令的這件事?」

「嗯,脫離常規?真是稀奇的詞語呢,優吉歐殿下。能更簡單的說明一下麽?哪裏有違反學院准則?」

「……」

優吉歐不由得緊咬牙齒。學院准則對學生和教官來說都是如同禁忌目錄般的存在,敢于違反的人應該不存在。

就算是傲慢的溫貝爾也不會去違反,這點優吉歐也完全明白。但是,正因如此才更加不能夠原諒——不違反學院准則的話做什麽都可以——做出如此行爲的他。優吉歐深吸一口氣,更爲激動地說道:

「但是,即使學院准則沒有明確禁止,作爲應該教導初等練士的上級生,還是做了不該做的事情對吧!」

「哦?那麽優吉歐殿下到底指的是溫貝爾對芙蕾妮卡做了什麽事呢?」

「……這、這個……」

由于缇卓她們並沒有詳細說明而不知道《脫離常規的命令》的具體內容的優吉歐不禁停下了口。于是萊依奧斯用誇張的動作攤開兩手,搖著頭歎息地說道:

「诶呀诶呀,真是沒法再陪著鬧下去了。……溫貝爾,對于優吉歐殿下所說的事,你還記得麽?」

萊依奧斯問出這話後,至今爲止一直等著優吉歐的溫貝爾,把背靠到長椅上,嚷道。

「沒有!命令了一些什麽,我完全想不起來!還有就是,咱啊,不對,是我啊,完全沒有對芙蕾妮卡做任何卑劣的行徑喲……因爲那個小姑娘,可是連一次討厭的話都沒說出口喲。」

雙手將灰色的頭發由前向後推了推,次席修劍士浮現出了陰險的笑容。

「對,確實命令了些無關的事情呢。優吉歐殿下應該還記得吧,因爲前幾天在比試中我難看的落敗之後,我便下決心盡力開始鍛煉。慚愧的是肌肉受不了這 練習全身痛的沒辦法。不得已讓芙蕾妮卡在每天晚上入浴時幫忙按摩來緩解。而且,還爲了不因弄濕衣服而苦惱,做出了允許芙蕾妮卡穿內衣進來的寬大決定。這究 竟是哪門子脫離常規的事情啊,你明白我的苦心麽!」

呆然看著咯咯從喉嚨裏笑出來的溫貝爾,優吉歐心頭湧上一股莫名的感情。

對于這種人,用這種充滿禮數的話真的能夠說服麽?

最合適的作法應該不是靠言語,而是用木劍不由分說的來一擊,不是麽。

想即刻以木劍指面要求決鬥的右手顫抖著,注意到腰上空空如也的優吉歐大口深呼吸幾次強行鎮靜下來,盡可能地抑制著自己的怒火發出聲音:

「……溫貝爾殿下覺得這樣的命令是可以下達的麽?確……確實學院准則沒有這麽規定,因爲這是無須規定的事情吧?命令近侍脫掉衣服,如此不知廉恥的事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沈默了一會兒之後,萊依奧斯突然嘴角上翹,發出囂張的笑聲。仿佛就是在等著優吉歐說出這句話。

「哈哈哈!優吉歐修劍士殿下還真是用心良苦呢,哈哈哈哈!聽說優吉歐殿下還是近侍的時候,晚晚被那個熊一樣的修劍士脫衣服不是麽!」

「真是稀奇!他自己愛把衣服脫掉,卻說我們不知廉恥,哈哈!」

溫貝爾緊接著也嘻嘻地笑出來。

難以名狀的某種沖動再度襲來,優吉歐的右手大幅度顫抖著。險些就要惡罵出口的瞬間,被身後的桐人踢了下腳而忍住了。

確實指導生格魯葛洛索每個月都會叫他脫掉上衣,但那是爲了檢查肌肉來判斷修行不足的地方,根本不是像萊依奧斯所說的那樣見不得人的行爲。但要是繼 續辯解下去,就會隨著萊依奧斯的步調,不僅是優吉歐,連格魯葛洛索也會被以言外之音汙蔑吧。因此,優吉歐全力忍住要吼出來的沖動,平靜地回答道:

「我的事情和這並沒有關系。能夠確定的就是,在不能違抗命令的情況下,吉澤克修劍士的近侍因你的行爲而苦惱著。要是今後看不到改變,也會考慮正式向教官提出此事,煩請記好這點。」

背對著二人說出「隨你喜歡好了」後更加放肆的笑聲,優吉歐快步走出房間。

不顧背後的門是否關上,把手揚起正要往牆上打去,想到如今鍛煉過的腕力大概足以減少建築的天命——也就是會在牆壁上留下凹痕,這才無奈的將手放 下。有意地損壞學院內的建築和器物無疑是違反禁忌的行爲。已經郁憤到有點懷念起那棵拿斧頭用力砍也幾乎不會動一下的基加斯西達了。

作爲替代,優吉歐將靴子踩得蹬蹬作響,快步走向台階,背後的桐人發出聲音:

「先冷靜一下吧,優吉歐。」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本來像暖爐一樣燒紅的腦袋稍稍冷卻了下來,優吉歐長長地歎了口氣,放慢腳步,和同伴並排前進。

「……但是真讓人意外啊。本以爲你會比我更先暴走。」

聽到優吉歐的話,桐人抿嘴一笑,用左手敲了下腰部。

「帶著劍的話就危險了呢。但是……就剛才的話來看,應該有某種內情在裏面,就忍耐著觀察情況。」

「說起來是這樣呢。都忘記了哎……那麽,你怎麽認爲?」

「不說溫貝爾了,萊依奧斯那家夥果然是想對優吉歐你進行挑釁啊。連缇卓她們告訴你芙蕾妮卡的事都算計在內,在那裏優吉歐要是對萊依奧斯出言不遜的 話,就會被以『明確的侮辱行爲』向教官告發吧。結果你被退院處分,他們舉杯慶祝,這樣的計劃。真是好手段……不對,貴族裏面也有這種擅長陰謀詭計的家夥 啊……」

「也就是說……萊依奧斯放任溫貝爾的行爲,都是因爲他計算到了我們會來抗議的這件事了麽……居然會這樣……」

優吉歐緊緊地咬住嘴唇,握緊拳頭。

「全都是因爲我和溫貝爾比試,羞辱了他啊……太引人注目的話不會有什麽好事,明明聽你說過那麽多次……」

「別這麽責備自己。」

桐人把手在桐人右肩輕輕放下,少有地用安慰的聲音說:

「反正下星期就是最初的選考比賽了。要作爲代表的話就必須贏過那家夥,所以要教訓他只是早晚的事哦。也許那兩個家夥那樣嘲笑過你之後也滿足了吧。要是今後溫貝爾還有侮辱芙蕾妮卡的行爲,事先准備好可以立刻向教官申請知道的書狀就好。」

「……嗯,是啊。不過,既然要教訓他,就幹脆讓他哇哇大哭出來比較好啊。」

輕輕敲下桐人的手以示謝意,優吉歐終于把加在肩膀上的力道卸了下來。

不論是溫貝爾還是萊依奧斯,劍術都很強並且學科考試成績也不錯。每月還能從本家那兒獲得足夠的希安金幣,可以購入幾件衣服以及身上的挂飾,如果吃 膩了宿舍食堂的飯菜,每晚還能去校外的料理店吃想吃的東西。這些對于使用在紮卡利亞鎮衛兵隊時攢下的金錢,才勉強能夠支撐下來的優吉歐他們來說,簡直是羨 慕不已。

不過,他們爲何要對優吉歐産生敵視,凡是都要嘲笑他,讓他屈服呢?做這些事,他們究竟能夠得到些什麽好處呢?是想讓別人知道世間並不都是些善人,也有些愛欺負人的家夥存在麽,但——不論是貴族或者是平民,不都是生活在這個人界的生物麽。

公理教會是這麽解讀的。『善』是絲提西亞神所創造的人界的屬性,而『惡』則是貝庫塔神所統治的暗之國的屬性。既然如此,不管是什麽人,都應該具備一顆善良的心啊。嗯,就算是萊依奧斯還是溫貝爾都不例外。

不是那種應付式的對決,而在檢驗比賽的大舞台上以劍相搏,相互都施展出所有的能力和劍技的話,他們多少也會認識到這些吧。——一定會的。

想著這些推開自己房間的門,走了進去,優吉歐在搭檔跑到什麽地方去之前趕緊說道:

「喂,桐人,神聖術的考試也結束了,明天開始要好好和我練習喲!」

「什麽啊,這不是挺有幹勁的麽。」

「對……一定要變得更強才行。爲了讓萊依奧斯他們明白無需練習就能取勝的劍法實在太過天真這一點。」

聽到這話的桐人笑著點了點頭。

「那我可是會讓優吉歐修劍士殿下體會到修行的嚴格之處喲。」

「正合我意……好了,晚飯時間再見了。」

兩人輕輕擊掌,准備回到各自的房間換衣服,不過桐人卻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很嚴肅的對著優吉歐說道:

「優吉歐,我不在的時候,不管那些家夥對你說什麽,你也不能像剛才那樣頭腦發熱喲,請記住這點。」

「我,我知道了啦。Stay Cool,對吧。」

道出這意爲冷靜同時也包括一會兒後見的神聖語,桐人不知爲何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苦笑起來,回了這句同樣的話。

*

大概是嘲笑夠了吧,第二天,無論是上午的劍術實技還是下午的學科課程,萊依奧斯他們都沒和優吉歐對過臉。直到上周爲止,一看見優吉歐就會投來憎恨目光的溫貝爾,也像是在完全無視他似的。

雖然優吉歐對此也稍稍松了口氣,不過問題卻還是他們是否會對芙蕾妮卡有所改變。爲此昨晚優吉歐就和桐人聯名寫好了寄給指導教官的狀告書。只要將其 提交,萊依奧斯他們和優吉歐這邊就都會被叫去問話,這些對于非常重視面子的萊依奧斯他們來說,應該是無論如何都想避免的。

無聊的帝國史講義終于結束——反正能夠稱作事件的事基本都沒有發生——優吉歐與要去圖書館還書的桐人分別,直接回到了宿舍,等候著缇卓和蘿涅的到來,並把這件事的發展告訴她們。

不一會,兩人准時與四點的鍾聲一同趕到,在一聲活潑的招呼聲後開始了房間的打掃。這時優吉歐自己則是靠在房間的椅子上,溫柔地注視著一絲不苟的進行勞動的兩人。

以前很多次想要幫忙打掃,但每次都被缇卓以「這是我重要的任務!」爲理由斷然回絕了。回想起來,自己也有對格魯葛洛索說過同樣話語的記憶。雖然無奈地注意盡量不把房間弄亂,少女們卻好像對此也不滿,總是喊著根本沒有掃除的必要。

用長柄拖把來回地涮洗,用了三十分鍾完成了起居室和寢室的掃除的缇卓來到優吉歐在等著的房間,隨後把房門關好,喀嚓一聲把靴子並起,隨著鐵皮鞋跟發出的響聲說道:

「報告優吉歐上級修劍士殿下!今日的掃除完成了!」

桐人也不知何時回來了,關著的門對面,隱約也聽到蘿涅的聲音。對著與昨天野餐時不同充滿緊張感的少女的臉,優吉歐忍著讓自己不笑出來站起身還禮。

「好的,辛苦了,總是麻煩你們了。」

「沒什麽,不用那麽說。這些都是近侍該做的事!」

對于這一如既往的回複,優吉歐暗自忍住了微笑的沖動。

「那個……有些抱歉,我有些話要對你們說,可以麽。不用站在那裏,坐下來吧。」

說完,優吉歐忽然想了起來,這間房的書桌配套椅子只有一張。「那就坐到那裏」正當他想說出這話時,缇卓搖了搖頭道出了「不了,我就站著」,爲此優吉歐指了指靠在窗邊的床,說出「那就坐在那裏吧」的話來。

缇卓一下子睜大了眼睛,然後隱約紅著臉說:

「那……那麽就失禮了。」

與女生坐到同一張床上,沒有違反禁忌和學院規矩,內心確認了這點的優吉歐,在離缇卓比較遠的地方輕輕坐了下來。上身對著缇卓,以最大限度的嚴肅的口氣,說道:

「芙蕾妮卡的那件事……昨天去溫貝爾那裏去抗議了。那家夥也不希望事情鬧大,大概不會再對芙蕾妮卡做過分的事情了吧。也會讓他盡快好好謝罪的……」

「是這樣麽! 太好了,謝謝你,上級修劍士殿下,芙蕾妮卡也會高興的吧。」

對一下子綻開笑容的的缇卓,優吉歐苦笑道:

「工作已經結束,叫優吉歐就可以了。而且……也不該對我感謝。昨天也稍微提到了……溫貝爾做出這樣的卑劣行徑,看來是爲了挑撥我。大概是看准我來 抗議時,能得手的話就以侮辱行爲來告發的計劃吧 ……總之本來就是因爲我和溫貝爾交手,而讓芙蕾妮卡受到牽連。我也想好好向芙蕾妮卡謝一次罪,能安排一下麽……?」

「……這……這樣麽……」

缇卓搖動著紅發低下頭,像在思考著什麽似的,然後看著優吉歐輕輕搖了搖頭。

「不,優吉歐上……前輩並沒有錯。芙蕾妮卡那邊我告訴她就就好了。那個……可以…稍微過去一些麽?」

「呃……嗯,好的。」

優吉歐慌慌張張地點頭後,缇卓紅著臉挪動身體,靠到稍微能感覺到相互的體溫的距離。望著正前方牆壁的她,動動嘴唇擠出了這番極低的話音:

「優吉歐前輩……我昨晚在睡前拼命地思考,吉澤克上級修劍士殿下爲什麽要對芙蕾妮卡做這樣過分的事,明明無冤無仇……爲什麽做出這種事情呢?桐人 前輩說過、貴族必須要保持名譽和矜持。但是……我、其實是知道的。上級貴族裏,有那種…肆意玩弄居住在自己私有領地內的女人……」

擡起臉的缇卓,帶著秋天的水橡葉一般顔色的眼睛裏,優吉歐看到淺淺滲出的淚痕。

「我……我,很害怕。我從學校畢業的話,不久就會繼承施特莉涅恩的家業,並被同級或者是高一級的貴族的子嗣結婚吧。……如果,成爲我丈夫的人,和吉澤克殿下一樣的話……?沒有貴族的尊嚴,無所顧忌地對周圍人做出過分的事情……想到這裏我……就非常害怕……」

優吉歐深歎口氣,回視著缇卓濕潤的眼睛。

缇卓的擔心雖然能夠理解,但是同時也感到了自己和她之前存在著很深的身份鴻溝。面對缇卓•施特莉涅恩這個有著出色的名字的六等爵士長女,自己是連正式的姓氏都不被允許持有的開墾農民之子——而且還是排行第三。

在露莉德這種邊境小村落,由于耕地的收獲有限,不能無限制的增加村民。繼承家族,田地的毫無例外的都是長子,而次子、三子——雖然會被賦予天職 ——不過卻無法結婚,只能孤獨終老。如果優吉歐沒有遇到桐人,恐怕會作爲《基加斯西達的刻痕手》,揮舞著斧頭過完一生吧。就像前任加裏塔老人那樣。

現如今,在央都聖托利亞雖然和許多貴族住在一起,如果一年後沒有取得學院代表劍士的資格以後究竟會怎樣誰也不知道。能夠在帝國騎士團或者大型城鎮 的衛兵隊任職的話倒還好,不然的話就只有回到露莉德村到哥哥那裏去工作了。但至少能夠確定的是,這些都與貴族的繼承人什麽的差的很遠。

所以沈默不語的優吉歐突然感覺到缇卓抓住自己右腕時,吃驚地差點停住了呼吸。

「诶……缇卓……」

出生于六等爵家的少女從很近的距離凝視著優吉歐瞪大的眼睛。灰色的制服,隱約散出了索爾蓓葉的香氣。

「優吉歐前輩……我,那個……有個請求。請一定,一定要取得學院代表的資格,並且在劍武大賽上奪冠,出席四帝國統一大賽。」

「那,那個……當然,我就是以此爲目標的……」

「這個……那……」

缇卓的話停頓了一會兒,再臉變得跟發色一樣紅後,她才繼續向下說去。

「聽說只要能,能在統一大賽上獲得靠前的名次,就會像初等侍從宿舍的亞茲莉卡老師一樣,被任命爲終身爵士吧。那個……我知道說這些話不行……不過,如果前輩成爲整合騎士的話……就……就和我……」

之後的話也許是說不出來了,缇卓僵硬的身體顫抖著,優吉歐啞然的望著那小小的腦袋。

花了相當長的時間才理解缇卓所說的話的意思。在領會的同時,腦中便浮現出了用自己的聲音道出的這番話。

——我在這個地方,完全只是爲了和叫愛麗絲的女子再會,僅僅是這樣的原因——

不過,他沒能將這話告訴缇卓。就算是說謊也好,拒絕這個出生以來首次因自己不確定的未來感到恐懼的十六歲的少女……而且還是自己的近侍練士的懇求是不對的,優吉歐打心底裏這麽認爲。

優吉歐左手輕輕摸著顫抖著的缇卓的頭,輕輕地嘟哝道:

「嗯……知道了。大賽一結束,我一定會回來找你的。」

聽到這裏,缇卓的肩膀大大地顫抖著,終于將提心吊膽的臉擡起來。

閃著淚光的臉頰上,如早春的花蕾綻放般浮現出笑容,年輕少女小小的嘴唇動了起來。

「……我也,我也會變得更強。像優吉歐前輩那樣……強到能把那些正確的,不得不說的事情,准確地表達出來。」

4

翌日五月二十二日,是入春以來第一次的糟糕天氣。

大滴的雨珠隨著偶爾挂起的旋風激烈的敲打窗戶。優吉歐忽然停下磨劍的手,望著才剛到講義結束的時間,索爾斯的光芒就已經暗淡下來的天空。

重重相連的黑雲如活物一般蜿蜒起伏,又被瞬間閃過的紫色閃電撕裂。在露莉德的村莊,這種會將剛播下的麥種沖走的春之暴雨是特別忌諱的存在,愛麗絲小時候就成功習得預測天氣的神聖術的事幾乎引起重大的騷動。當然,受其恩惠得以預測天氣也僅僅只有兩年的時間。

直到在學院學習了神聖術,優吉歐才真正對愛麗絲的天才之處産生了實感。能夠作用于天氣以及地形這些自然界之理的神聖術,可是術式有著數十到百行以 上的高位神聖術的代表,因此現在的優吉歐就連預測明天是晴是雨都無法做到。可以提前一周准確預測暴雨的愛麗絲,以後也許連操作天氣的神聖術都能學會吧。真 是這樣的話,也許這暴風雨是愛麗絲對久久不來迎接自己的優吉歐生起氣來的暴雨吧——

「哈——」

氣息同不得要領的思念一起吐出,並用油革仔細打磨朦上氣霧的青銀色刀身。每周一次把這《青薔薇之劍》拿在手裏是自己不可或缺的習慣,但從得到在這 裏就讀的資格開始,只有這時才有機會將之從鞘中拔出。每天的鍛煉被規定必須使用木劍,選考比賽中爲了公平起見,也必須使用性能完全一樣的劍。雖然,比起神 器屬性的青薔薇之劍,學院制式劍十分的輕,若全力舞下青薔薇之劍總有種刀身會飛出去的不安,而且和廉價的鐵劍劍鬥,只需一次便能把對方粉碎掉,因此無法揮 舞這把劍。

能夠毫無顧慮地和這把劍相搏的應該只有那個了啊,優吉歐想著這些,把頭擡起,看著對面的長椅上的搭檔手中的黑色長劍。

將這根切取自露莉德村南部森林,存活了三百年的《惡魔之樹》基加斯西達最頂部,如同鐵塊一樣沈重的樹梢,辛苦地——桐人至少說過三十次「幹脆把它種在這附近好啦」——帶到央都,委托給加裏塔爺爺的舊知工藝師薩德雷,而對方將之打磨成劍的形狀都是一年後的事了。

那個偏執得有如是繪本中會出場的人物似的薩德雷工藝師,皺著眉頭雖然道出了「本來能用十年的黑煉岩的砥石用掉了三塊」,卻又因爲這個工程一生僅會做一次爲由免收了加工費。

完成的劍,散發出的漆黑色澤讓人感覺不出它原本是棵樹枝。桐人在兩個半月前使用這把劍與沃羅•利班廷進行了一場精彩的比試後,就把它收到黑革劍鞘裏,只有在養護的時候才拔出來。

或許我們的這兩把劍,至少在學院中已經沒有使用的機會了吧,優吉歐此刻想到了這些。學院內的比賽上是肯定不會使用的,與其他學生進行《使用私有物的真劍》的比試也是很難想象的。

也就是說,要想握著青薔薇之劍戰鬥,必須被選爲本年度的學院代表劍士,參加帝國劍武大賽。當然,這些都是優吉歐的目標,只是突然登場那麽大的舞台,而且是在先馳得點的比賽中流暢的駕馭這把劍,想想就有些不安啊。

對手恐怕不是學生,而是帝立騎士團以及各流派本家的高手,因此對方使用的應該也是寶劍吧。即便是一回合定輸贏的比賽,只要被命中要害——當然天命是不會損失殆盡的——也有可能會身負要花一兩個月才能完全治愈的重傷。

事實上,上一年度的學院代表沃羅•利班廷以及索爾缇莉娜前輩也在與帝國騎士團代表的戰鬥中敗下陣來,莉娜前輩的鞭子被斬斷,劍被挑飛,而沃羅則是 左肩粉碎性骨折。通常的神聖術所産生的治療,雖然能治愈傷口停止天命的減少,但卻無法接上骨骼,因此沃羅前輩現在應該還在療養之中。

根據校舍內一周才會更新一次的新聞來看,那個騎士團代表劍士像是出身于在帝國貴族中算是名門中的名門,一等爵士烏爾斯布魯格家【ウールスブルーグ】。那人在劍武大賽之後,于四月舉行的《四帝國統一大賽》中也完美的獲得了勝利,獲得了被公理教會招去神聖庭院的榮譽。

敗給這樣的對手,莉娜前輩他們也應該沒有什麽好說的了吧——不過,在優吉歐看來,不管對手是怎樣的豪傑,他都有著必須取勝的理由。獲得諾蘭高爾思代表權,並在來年的統一大賽上獲得優勝,通過中央大教堂的門。必須這樣才行。

——到那個時候還要拜托你喲,請借給我力量。

胸中念著這些,打磨完愛劍劍尖的優吉歐擡起頭,發現桐人也把劍從對折的油布中抽出。望著那在燈光下閃爍著光澤的漆黑刀身,向搭檔搭話道。

「我說,桐人。」

「嗯?」

「這把劍的名字,該決定好了吧?」

這番相同的問題優吉歐從劍被打造好後總共問了有四次了,不過桐人每次的回答都一樣。

「嗚喵……還沒。」

「早點決定啦,總是說成『黑色的』,那劍也太可憐了吧」

「嗯……在我的國家裏,劍的名字從一開始就是定好了的……總覺得是這樣呢。」

對斷斷續續應付著的桐人,一邊苦笑著想再度相勸時,突然把手舉到眼前,優吉歐驚訝地眨了下眼睛。

「怎麽了?」

「等一下,這不是今天四點半的鍾聲麽?」

「呃……」

側耳傾聽的話,的確能聽到夾雜在風聲中的斷斷續續的鍾聲。

「真的啊,已經這個時間了麽。錯過了四點的鍾聲呢。」

望著幾乎已經暗下來的窗外,優吉歐嘟哝著,桐人也用嚴肅的表情短短地說道:

「蘿涅她們真慢啊。」

優吉歐突然吞了口氣。說起來,缇卓和蘿涅從成爲近侍後,沒有一次不是在四點的鍾聲前來做房間掃除的。壓下漸漸湧上的不安感,勉強地笑著說道:

「嘛,這種暴雨天,她們是在等著雨停下來吧?掃除的時間學校也沒有具體規定……」

「那兩個人,不會只因爲下雨而遲到呢……」

桐人像考慮著什麽似地沈下視線,接著說道:

「有種不好的預感啊。我稍微去初等生宿舍看看情況。優吉歐你在這裏等她們兩個。」

把整備完畢的黑劍咔哒一下收進鞘裏,擺到桌上後,桐人站了起來,左手將避雨用的薄革質鬥篷的扣環扣上,右手推開窗戶。

「喂!從正門出去……」

被突然刮進的風雨打濕了臉的優吉歐剛說出這些,黑衣的身姿已經從近旁的樹枝縱身躍下,隨著咔嚓咔嚓的腳步聲沒了影子。忍住恭怨的話語,優吉歐快步上前把窗戶關上了。

暴風雨的聲音變小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不斷變大牆壁上的燭火聲。

優吉歐帶著莫名地不安,回到了長椅處,將桌上的青薔薇之劍拿起,緩慢收入鞘中。

高級神聖術中,有著可以調查某人所在地點的術式,不過那需要大量的空間神聖力,以及媒介物才能施展。而且在學院當中,就算無害,但只要是以他人爲對象而使用術式都是禁止的。因此優吉歐只得坐在長椅上,等待著。

過去的幾分鍾顯得如此漫長——忽然,響起了「叩、叩」般輕輕的敲門聲。

聽到這個聲音,優吉歐不禁長長地松了口氣。看來是因爲從窗戶出去結果錯過了啊,這麽在心裏嘟哝著像要彈起來一樣從沙發上站起,快步橫穿房間把房門打開。

「太好了,真叫人擔心——」

說到這裏,優吉歐驚訝地停下了話語。眼前映入的,不是見慣的紅發和焦茶發,而是被風吹亂的淡褐色頭發。

孤伶伶站在走廊上得,既不是蘿涅也不是缇卓,而是一位面生的少女。短短的劉海和灰色的制服被都已經被淋透,滴著水珠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睜著如同小鹿一般卻憔悴不已的大眼睛,薄薄的嘴唇哆哆嗦嗦地顫抖著。

擡頭看著啞口無言優吉歐,少女擠出細細的聲音:

「那個……是優吉歐上級修劍士殿下麽……?」

「啊……嗯,是的。你是……?」

「我,我是、芙蕾妮卡•謝斯基初等練士。非、非常抱歉沒有預約便到訪此地……但是,我,已經、已經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你就是……芙蕾妮卡嗎。」

優吉歐屏住呼吸,重新審視這個小個子初等練士。看著這大概沒法稱爲劍士的纖細身姿,和更加適合去編花冠的小手,優吉歐對連這樣的孩子都能隨便侮辱的溫貝爾的怒火重新湧了上來。

但是,在優吉歐繼續說話之前,兩手緊緊地握在胸前的芙蕾妮卡狼狽地說出聲音:

「那個……優吉歐修劍士殿下這次對我和溫貝爾•吉澤克殿下的事情全力幫忙,我真的非常感謝。然後……之前的事情我想您都已經知道了先暫且略過……吉澤克殿下命令我在今天晚上,那,那個……在這兒有些不好說明的服務……」

大概作爲語言說出來都會感覺到燒灼全身的恥辱吧,芙蕾妮卡蒼白的臉上染現出令人痛心的血紅,繼續開口說著:

「要,要是還一直被接受這樣的命令的話,幹、幹脆退學算了,我這麽和缇卓和蘿涅商量了,聽到這些的兩人,說著要直接到吉澤克殿下那兒請願後,便離開了宿舍……」

「什麽!」

優吉歐沙啞的聲音呻吟著,握著白革劍鞘的手指一下子發冷了。

「然後,兩個人一直都沒有回來,我、我到底該怎麽辦才好……」

「兩個人出門是,什麽時候……?」

「那個,應該是三點的鍾聲剛響起之後。」

已經過了一個半小時。優吉歐不禁對著天花仰頭、用力咬起嘴唇。這樣的話,兩個人一直都在這樓板之上麽,要說抗議或者請願的話,這時間也太長了。

回頭望向依然被風雨敲打著的窗戶,桐人要回來的迹象一點也沒有。這種天氣,到初等生宿舍往返至少需要十五分鍾。覺得已經沒有可以悠閑等待的余地了,優吉歐盡快對芙蕾妮卡說:

「知道了,我去看看情況。你就在這屋裏等著。毛巾什麽的任意使用好了……如果,桐人回來的話,請告訴他我去溫貝爾他們的房間了。」

留下不安地點頭的芙蕾妮卡,優吉歐轉身出去了。一口氣跑過拼花木板的走廊,到達樓梯時才注意到青薔薇之劍還握在手裏,已經沒時間把它放回去了。于是垂下左手,在走廊轉角處向東急轉。

仿佛每走一步,胸中黑色的不安之塊便隨之增長。

缇卓和蘿涅去請願的原因應該是非常明顯的。優吉歐和桐人的抗議無效,另外還有昨天在優吉歐的房間缇卓的發言——變得更強,強到能夠將正確的東西說出來一般,這句話的原因。她賭上自己的驕傲,想去幫助苦惱的友人。

但是——如果說、這才是……。

「這才是一開始的目的麽……?不是對我。而是缇卓他們……?」

優吉歐一邊跑著一邊呻吟起來。

如果是同等級的修劍士,一般的語言都不會有問題。但是初等練士對修劍士抗議的話,就是另當別論了。不非常認真考慮遣詞用句的話,就會變成學院所定下的越禮行爲。如果成了這樣,上級生作爲指導者便會擁有《懲罰權》。就像之前桐人把沃羅•利班廷的制服弄上了泥巴那樣。

優吉歐拼命在腦海中回想學院的規則。

——上級修劍士行使懲罰權時,可以采用以下命令的其中之一。一、學院地界的清掃(其他條款中對面積有詳細記載);二、使用木劍的修煉(其他條款中有詳細記載);三、與修劍士的比試(其他條款中對比賽規矩有記載)。但,所有的懲罰都必須以上級法的規定爲優先。

上級法也就是指的帝國基本法,和已經無須多言的禁忌目錄。也就是說,不可消減他人天命這樣的禁忌必須置于懲罰權之上。即便溫貝爾下達要與缇卓她們 決鬥的命令,就算不是點到爲止而是先馳得點的規矩,兩人只要不應諾他也不可能會做出些傷害肉體的事情來。因此,就算溫貝爾行使了懲罰權,應該也不需要太過 于擔心。

然而,那心髒刺痛般的不安並沒有消失。

站在圓形的三層走廊的最東側,緊閉的門前,優吉歐不待整理呼吸,便用右手粗暴地敲門。

馬上,裏面悶聲傳來了溫貝爾的應答。

「哦呀,來得真夠晚啊,優吉歐上級修劍士殿下。那麽,快請進來吧!」

從這番回話聽來,對方像是在等著他的到來似的,這更加加劇了優吉歐的焦慮,他一口氣把門推開。

增設的高級油燈被調的很小,共用的起居室比前些日子顯得更爲昏暗。而且還點上了東域産的檀香,房間內彌漫著淡淡的煙氣。刺鼻的味道讓優吉歐皺起眉頭,飛快的朝四周看去。

房間正中的長椅上,坐著身著和前幾天同樣的絲絹袍子的萊依奧斯與溫貝爾。背對著優吉歐的萊依奧斯依舊把雙腿搭在圓桌上,左手端著一只細長的高腳 杯。杯內盛著的少許暗紅色液體應該是紅葡萄酒吧。宿舍規定雖然帶有條件地准許上級修劍士飲酒,不過像這種不在休息日喝酒的行徑卻不是什麽值得推崇的事。

坐在萊依奧斯對面的溫貝爾,也像是喝了點酒似的。稍紅的臉上露出了笑容,視線朝上望著優吉歐。

「不要站在那兒,坐下來吧,優吉歐殿下。剛好我們開了瓶五十年份的酒。這可是平民很難喝到的東西喲?」

溫貝爾不僅讓優吉歐坐在椅子上,還勸說起了對方一同喝一杯,這更讓優吉歐産生了某種違和感,沈默著向四周望去。房間十分昏暗,室內除了他們三人沒有看到其他人的蹤影。

蘿涅和缇卓沒有來這裏,還是說早已離開了呢。如果是這樣的話,爲何她們沒有到位于相同樓層的桐人和優吉歐的房間來呢——腦中浮現出了幾個疑問,優吉歐首先放松了下肩膀,輕輕地搖了搖頭。

「不,我不喝酒的。比起這個,吉澤克修劍士殿下……」

向前邁出一步,一邊組織語言,一邊詢問道:

「雖然很冒昧,但我還是想問問,我的近侍缇卓•施特莉涅恩初等練士,以及桐人修劍士的近侍蘿涅•阿拉貝爾初等練士今天有來過這裏嗎?」

回應了優吉歐沙啞的聲音的,並不是溫貝爾,而是萊依奧斯•安提諾斯。他將左手的酒杯高舉過肩頭,眯著眼睛看著優吉歐。

「……優吉歐修劍士殿下好像臉色不是很好啊,怎樣?來一杯。」

「不勞費心,還請回答我的問題。」

優吉歐意識到還握在劍鞘上的左手已經全是汗水。萊依奧斯仿佛欣賞著優吉歐這個樣子一般凝視著,輕輕舔了一下自己的杯子,眼神又轉回了桌子上。

「嗚姆……那兩個人,是優吉歐殿下和桐人殿下的近侍麽?」

依舊發粘一般的口氣這麽說著,萊依奧斯舌尖舔了舔唇邊的酒滴。

「突然造訪站在所有學生定點的主席,以及次席上級修劍士,還真是些勇敢的初等練士啊。不愧是你們兩位的近侍啊。氣勢太旺,有時也會成爲無禮,成爲 不敬。你不也這樣認爲麽,優吉歐修劍士殿下?……不好,這就是我的失禮了。和優吉歐殿討論貴族禮儀什麽的,稍微有些不厚道呢,呵呵。」

果然,缇卓和蘿涅來過這裏了。

優吉歐忍住想要抓起萊依奧斯前襟的沖動,再次厲聲問道:

「下次有機會再拜聽你的高見。缇卓和蘿涅,現在在什麽地方?」

這次,溫貝爾就像是要優吉歐更加著急似的,一邊往酒杯裏倒入葡萄酒,一邊嘟哝道:

「……優吉歐殿下的任務是不是太重了啊?在遠方邊境上伐木之輩,居然去教導雖說是下級但也是爵家的子女?咕咕咕,也就因爲這樣……優吉歐殿下的指 導存在不足,那兩個人對本應俯首尊敬的、身爲四級爵士長子的我,說了失禮的話。所以我也受此影響,不得不履行自己崇高的義務。讓下級爵士守規矩,也是上級 爵士的職責所在啊。」

「溫貝爾殿下……!你到底……」

做了什麽。像是要制止優吉歐問出這話似的,溫貝爾首先將酒飲盡,站起身來。緊接著萊依奧斯也站了起來,一同朝著房間東側走了數步。

並排站在一起的上級貴族子弟,仿佛親兄弟一樣,嘴角露出了壞笑,目光對視了一下。

「……那麽,就讓優吉歐殿下享受本日最高級別的演出吧,萊依奧斯殿下。」

「是啊,溫貝爾。雖然看客少了一個,不過我已經等不及了。反正對方一會兒就會趕來的。」

「……演出……等不及了……?」

聽到優吉歐呆呆地說出這話,溫貝爾點了點他那細長的下巴。只見兩人的長袍一擺,朝著西側的臥房走去。優吉歐只得邁著不穩的步伐跟在他們身後。

溫貝爾推開的房門內,十分的昏暗,同時滿斥著嗆人的檀香煙氣。首先是萊依奧斯步入到了這個昏暗的房間內消失了蹤影,緊接著的是溫貝爾。

望著那盤踞在地面汩汩流出的淡紫色煙,優吉歐停下了腳步。那些紫煙,就像是不該存在于修劍學院——不,也不該存在于這個廣闊的人界一般的,象征著 真正邪惡的煙塵。讓人感覺這紫煙預示的邪惡,比在兩年前于終結山脈地下洞窟中遭遇的,令人畏懼的暗之種族——哥布林集團焚燒所産生的硫煙還要可怕。

下意識地想轉過頭去,就在此時。優吉歐聞到了某種淡而清洌的香氣。這和記憶中的索爾蓓之葉的味道極爲相似。

是缇卓制服上散出的氣息。

「……缇卓…………蘿涅……」

呼喊著近侍練士們的名字,優吉歐再度闖進臥室時,牆壁上的油燈點亮了。

映入優吉歐眼簾的是——並排躺在帶有天頂的巨大床鋪上的兩名少女。不,應該說「癱」在上面才對。因爲這兩人灰色的初等練士制服上,都被赤色的繩子 綁了好幾道。應該是那濃密的檀香的緣故吧,赤色與茶色的瞳孔正恍惚地望著天花板,一動不動,意識則像是處于半模糊的狀態。

「什……爲,爲什麽會……」

優吉歐驚愕地這麽說道,並打算沖到床邊,幫兩人解開束縛,不過。

「請不要動!」

高聲道出這話的萊依奧斯,張開手掌伸到優吉歐面前。不得已把目光投向他的優吉歐,用沙啞的嗓音擠出了這樣一番話。

「你究……究竟,想做些什麽,萊依奧斯殿下!爲什麽我和桐人的近侍,會被那麽對待……」

「這也是不得已而爲之的處置方式啊,優吉歐殿下。」

「不……得已……?」

「就是這樣。施特莉涅恩初等練士與阿拉貝爾初等練士,在沒有事前預約的前提下,于今晚便來到了我的房間,並且還做出了讓我們無法容忍的極爲失禮的舉動。」

「極爲……失禮……?」

望著呆然並重複念叨這話的優吉歐,從牆角處走來的溫貝爾,壞笑著做出了回應。

「當然是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話語啊。你也聽一下好了……那些個下級貴族的女兒,居然說我這個四等爵士毫無道理的玩弄自己的近侍,都是爲了滿足自己的 欲望什麽的喲。作爲次席上級修劍士,並且給芙蕾妮卡正確指導的可是我喲?——就算我心胸再怎麽寬廣,對于這般無禮的行爲,無論如何都無法放過。」

「還不止這些喲,優吉歐殿下。那兩人,居然還說了些與溫貝爾同一間宿舍的我也有責任的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啊。我說不明白意思,想讓她們解釋一下, 結果可是嚇了我一跳啊……區區六等爵家的女兒,居然對身爲三等爵家長子的我說出了些『你就沒有貴族的尊嚴麽』的話喲!真是讓我服了,服了。」

說完,溫貝爾和萊依奧斯再此面面相觑起來,咕咕咕,呵呵呵,地發出了忍笑聲。

很明顯,他們從一開始的目的就是這個。溫貝爾是在知道自己的近侍芙蕾妮卡和缇卓以及蘿涅的關系很好的前提下,不斷玩弄並屈辱芙蕾妮卡的。而且就連缇卓她們會直接來到這兒抗議都算計到了。

當然,從一開始缇卓她們應該也是謹言慎行吧。然而,在萊依奧斯他們的態度暧昧的言語挑撥下,最終還是把那些只可能被判定爲逾禮行徑並遭至責罰的言語說出口了吧,一定是這樣的。

——不過。

「……就算是這樣,萊依奧斯殿下。假如她們真的做出了這些事……把她們綁起來,關在臥房當中的行爲,再怎麽說也超出修劍士懲罰權的規定了吧…………!」

總算是把欲要爆發出的感情壓了回去,優吉歐這麽指責道。

隔著缇卓與蘿涅的制服進行捆綁,這點雖然不會對身體造成損傷。不過按照學院規則,允許對做出失禮行爲的練士的懲罰內容只有掃除,訓練,還有比試三種而已。用繩索捆綁,很明顯是不能使用的。也就是說,萊依奧斯他們的行爲違反了學院規則——

「修劍士懲罰權?」

突然低語出這話的萊依奧斯,彎下那修長的身子,把臉湊到優吉歐面前。

「我什麽時候說,這行使的是修劍士懲罰權了?」

「不這……這是什麽意思。學院規章上,可是對練士的失禮行爲做出的懲罰內容進行了嚴密的規定……」

「這裏就是你弄錯了喲。你忘了學院規章的附加條款了麽?——不過,所有的懲罰,都要以上級法的規定爲優先。」

此時,萊依奧斯的表情突然發生了改變。鮮紅的嘴唇兩端向上翹起,露出了之前從未見過的嗜虐般的笑容。

「上級法也就是禁忌目錄,然後是帝國基本法。因此,我不能讓她倆的天命受損。所以使用的繩索可是由伸展性良好的東域絲絹做成的高級貨……不管綁得多麽緊,也不會讓人受到傷害的優質道具啊。」

「但,但是!不管是多麽高級的繩索,用它來捆綁學生什麽的,這種懲罰…………」

「難道還沒弄明白,優吉歐修劍士殿下?我說的上級法優先,指的就是……三等爵家長子的我,對六等爵家出身的那兩位女生行使的並不是修劍士懲罰權,而是貴族裁決權!」

——貴族,裁決權。

聽到這個單詞的瞬間,優吉歐便想起了前些日子在森林遊玩時,缇卓所說的話。

由于被賦予了貴族裁決權只有一到四等爵家,因而只要五等以下的爵士做出什麽忤逆的行爲,就會成爲上級貴族裁決的對象……

像是在欣賞優吉歐呆然地表情似的,萊依奧斯沈默了一會兒,隨後他將雙臂大大張開就像戲劇裏的動作一樣,進一步提高音量高聲呼喊起來。

「裁決權才是上級貴族的最大特權啊!行使的對象只有五等,六等爵士以及其家族,還有住在私有領地範圍內的平民,懲罰的內容可以隨意而定!當然,還必須遵循禁忌目錄,不過反過來說,只要沒有違反禁忌目錄的事情,想怎麽做都行啊!」

聽到這話,優吉歐終于從沖擊當中重新振作,開口說道:

「不……不過!就算做什麽都可以,但把還只是十五、六歲的少女綁起來,這未免也太過于殘忍了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間,溫貝爾發出了刺耳的笑聲。黃色長袍變得淩亂不堪,顫動著身子不住地繼續嘲笑道。

「哈哈哈,這可真是傑作啊,萊依奧斯殿下!優吉歐修劍士居然認爲我們的裁決只有用繩子捆綁而已啊!」

「呵呵,那也是沒辦法的啊,溫貝爾。這位修劍士可是從邊境山村不辭辛苦來到央都學習的平民啊!嘛,今天之後優吉歐殿下也會明白的喲……我們上等貴族是多麽尊貴的存在!」

說完這話,萊依奧斯轉過身去。

來到缇卓與蘿涅橫躺的床前,毫不猶豫地把膝蓋放到了床單上。床架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響,讓一直處于朦胧狀態的缇卓的眼睛動了幾下。

慢慢睜開赤色的眼睛,看到了正朝自己靠近的萊依奧斯。纖細的叫聲立即傳遍整個臥房。

「不……不要啊……!」

蜷縮身子,想要逃走,不過手腳都被綁著完全無法動彈。萊依奧斯伸出蒼白的手,撫摸起缇卓的臉頰。

緊跟他之後爬上床的溫貝爾,用手不斷撫摸著蘿涅的腿。遲些醒來的蘿涅也像是了解了狀況,發出了悲慘的叫聲。

就在此時,優吉歐才明白在他三米前所進行的《裁決》的內容。

萊依奧斯和溫貝爾想要用自己的身體去玷汙缇卓和蘿涅。只有得到了絲提西亞神的祝福,結爲夫婦的男女之間才能進行的事——優吉歐一直堅信著這點——卻能在貴族裁決權的名義之下強行索求。

領悟到這點,優吉歐放聲大叫起來。

「住手…………!」

正當他准備奔到床邊時,萊依奧斯突然擡起頭,雙眼放出凶惡的神色,吼道:

「不要動,平民!」

右手持續撫摸著缇卓的臉的他,把左手指向優吉歐。

「這可是卸載帝國基本法,禁忌目錄中的,正式,莊重的貴族的裁決!還有就是,妨礙裁決實施的都是重大的違法行爲!只要你再動一步,我就把你視作破壞法規的罪人!」

「這……」

這種事,我才不管呢!

趕緊離開缇卓還有蘿涅身旁!

優吉歐想要大叫出以上這些話,並同時飛奔到萊依奧斯身旁,不過……

突然間,雙腿仿佛釘在地板上一樣,擅自停了下來。猛地跪了下去。雖然想連忙站起來,不過腿腳卻不聽使喚。

《破壞法規的罪人》,萊依奧斯的這番話不斷在腦中回蕩。法律算什麽,就算要成爲罪人也要幫助缇卓和蘿涅才行。優吉歐明明已做出了這個決定,不過卻聽到了不知從哪兒傳來的,並非自己的聲音。

公理教會是絕對的。禁忌目錄是絕對的。不能違逆。誰都不能違反。

「咕……啊……!!」

緊咬嘴唇,發出這種聲音作爲反抗,同時撐起右腳。熟悉的皮長靴之——以及穿在其中的腳,就像是鉛塊一樣沈重。看著這樣的優吉歐,萊依奧斯用嘲諷的語氣,低語道:

「這就對了,你就在那兒老老實實的看著吧!」

「嗚……嗚嗚……」

沒理對方說了些什麽,優吉歐奮力下達指令,總算是讓右腳總算踩在了地板上,但還是不能支撐其自己的身體。就在這期間,爬到床上的萊依奧斯他們的肮髒的雙手,正不斷地朝缇卓還有蘿涅伸去。

「————前輩!」

聽到這微弱的聲音,渾身無法動彈的優吉歐只得動了下視線。

隨後,映入眼簾的是,被萊依奧斯壓在身下的缇卓,把臉側到一旁,徑直看著優吉歐。往日如同蘋果一般的紅色臉頰,因恐懼變成了青色,不過眼瞳中那堅強的意志卻依舊殘存著。

「前輩,請不要動。我沒關系的……這是我應該,受到的懲罰。」

雖然聲音顫抖、斷斷續續,不過缇卓在毅然決然的說出這話後,點了點頭,隨後又把頭轉了回去。瞪了萊依奧斯一會兒後,緊緊閉上雙眼。身旁的蘿涅則是把臉埋在缇卓的肩上,沒有再發出任何叫聲。

看到少女們得決意,對此多少有些驚訝的萊依奧斯向後退了退——

臉上挂起了陰險的笑容,輕輕的說道。

「六等爵家的小姑娘,居然能有這麽高的覺悟啊。我看你們究竟能夠撐到何時,溫貝爾啊,我們的樂子又多了喲。」

「那麽,究竟哪一位會率先哭喊出來呢,就讓我們比試一下吧,萊依奧斯殿下!」

說出這番毫無貴族尊嚴的話語,浮現在兩人臉上的,只有那無上的興奮與無盡的欲求。

這表情像是在哪裏見過似地。優吉歐一邊拼命拖著無法動彈的腿腳向前邁進,一邊用那近乎麻痹的頭腦不斷的思考。是的,那是在兩年前于北之洞窟之中看到的哥布林的臉。是想要用蠻刀將優吉歐還有桐人切碎的暗之國居民的寫照。

萊依奧斯與溫貝爾,同時把手伸到缇卓與蘿涅的臉上,像是要挑起兩人的恐懼似地不斷把手在額頭還有臉頰上遊走。巧妙的避開嘴唇,是因爲在立下結婚誓 言之前那裏是禁止直接接觸的地方。不過——既然這個都是禁忌事項,那麽可以使勁渾身解數淩辱婚前少女的法律又是什麽狗屁東西?那樣的法律,究竟有何存在的 意義?

刺痛。

突然,右眼深處傳來一陣劇痛。這是在對法律還有教會持有疑問時,往往會出現的奇妙的痛楚。

一般來說,在感覺到這個苦痛時,下意識的會停止思考。但現在,也只有現在,床上那龌龊的行徑讓優吉歐依舊持續著思考。

各種法律和禁忌,都應該是爲了讓人界的居民幸福的渡過每一天的存在才對。不能偷盜,不能傷人。還有就是,不能違逆公理教會。因爲萬民都遵守著這些,才能保證世界的和平。

不過,既然如此,爲何這些法律卻被『禁止』了呢。只要在那長達數百頁的記載了無數項禁止條例中寫下這些不就行了麽。任誰都要尊重他人,持有敬意,仁愛之心,什麽的。只要禁忌目錄中寫了這樣一句,萊依奧斯他們就不會弄出這個陷阱讓缇卓和蘿涅往裏面跳了。

也就是說,這些都不是不可能的。就算以教會的權威,也無法保證所有的人類都只有善良之心。因爲……因爲……

人類本來就是持有善惡兩面的。

禁忌目錄只是壓制了人類之惡的一部分而已。所以,萊依奧斯還有溫貝爾才會鑽了法律名目的空子,不,在某種意義上是借助法律,玷汙了毫無罪孽的少女。而優吉歐卻沒有妨礙這些的權利。在這個瞬間,法律允許了萊依奧斯他們的行徑,而禁止了優吉歐的行爲。

上級貴族們,就像忘記了優吉歐的存在一樣,用放出光芒的眼睛掃視著少女們的全身,同時坐起身來。脫下長袍,終于做出了決定性的行動,直接撲到了兩人的身上。

覺察到男人接近的瞬間,缇卓和蘿涅感受到了數倍于之前的恐懼與厭惡,表情扭曲起來。就像懇求對方不要這麽做死的,猛的左右搖起頭來,不過萊依奧斯他們就像是在享受著這一切一樣,慢慢,慢慢地靠近她們。

終于,蘿涅發出了微弱的聲音。

「不,不要……不要……不要啊…………!」

摯友的叫喊聲,大概讓缇卓也達到了極限吧。大顆淚珠與悲鳴同時溢出。

「不要……幫幫……幫幫我們啊,優吉歐前輩!優吉歐前輩——」

對爲了朋友芙蕾妮卡,鼓起勇氣做出行動的缇卓和蘿涅,施加的如此殘酷懲罰的法律。

對制定計謀,朝少女們設下圈套,此刻還要讓她們的純潔凋零的萊依奧斯與溫貝爾無能爲力的法律。

如果說遵守這種法律,就是所謂的『善』的話——

「我……」

優吉歐拼命支撐起從頭到腳都仿佛灌了鉛似地身體,左手緊握的青薔薇之劍的劍柄朝右手遞去。右眼的痛楚不知何時化作了灼熱的凝塊,視野逐漸染成紅色,不過優吉歐卻無視這些,緊緊握住了劍柄。

把擁有銳利鋼刃的劍拔出,對著萊依奧斯他們的瞬間,優吉歐大概會失去在這個學院得到的一切吧。不論是上級修劍士第五位的席位,還是學籍,還有那成爲學院代表劍士出席劍武大賽的目標。

不過,如果現在不管萊依奧斯他們的行爲,一定會失去更加重要的東西吧。劍士的尊嚴……不,是自己的內心。

前天在森林遊玩時,桐人說過這樣的話。就算是被法禁止,也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情存在。那是比法,禁忌,公理教會都要重要的東西。

如今,優吉歐終于明白了。八年前,愛麗絲爲何會踏上暗之國的國土。

那時,愛麗絲毫無疑問是打算幫助被整合騎士刺穿胸口,瀕臨死亡的暗黑騎士。那些都是爲了她心中的極爲重要的東西。

而現在,輪到優吉歐了。這重要的東西究竟是什麽,雖然無法用言語說清——不過這對于居住在人界的衆多居民來說,可能就是『惡』了吧。

「即便如此……我也要!」

發出這不成聲的呐喊,優吉歐准備將青薔薇之劍從鞘中拔出。

不過。

咔嚓,劍與劍鞘,還有手腕都像是被凍結了一樣,右手的動作突然停了下來。同時,從右眼到頭部中央被一股劇烈的痛楚貫穿。染成紅色的視野散發出火花,意識逐漸遠去。

…………這個……究竟是什麽。

…………不,這和……那時,一模一樣。

八年前,在露莉德村教會前廣場上,准備前去幫助被整合騎士帶走的愛麗絲的那個時候完全一樣。

維持著劍只拔出數厘米的狀態,優吉歐無法活動。聲音也無法道出。

雙腳就像長出了根深深紮進地面一樣,完全無法動彈。

萊依奧斯和溫貝爾覺察到了什麽異變似地,轉過頭來,看到優吉歐握著劍固定在那兒的難看的樣子,發出了冷笑。隨後慢慢的轉過身,就像是故意讓優吉歐看到似地,把自己的腰不斷靠近哭喊著的缇卓。

在他們跟前,優吉歐看到了這樣一個奇妙的符號。

染成淺紅色的右眼的視野當中。出現了由幾個閃著血紅色光芒的神聖文字組成的圓環,並朝右側不斷旋轉。寫的是〖SYSTEM ALERT:CODE871〗,文字內容雖然可以讀出,不過卻搞不清楚究竟是何含義。

不過,優吉歐卻有所直感。這是某種『封印』。施加在右眼深處的這個封印,在八年前的那個時候,也像現在這樣妨礙了優吉歐的行動,強行讓他服從了法規。也正是因爲這個,優吉歐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愛麗絲被帶走。

「嗚……咕……喔喔……!」

拼命將逐漸遠去的意識拉回,優吉歐凝視著深紅色的封印。而在視野的那頭,萊依奧斯和溫貝爾就像是要貫穿少女們的身體一樣。

不能饒恕,絕對不能饒恕。對兩人的憎恨化作了力量,讓右臂活動了起來。刀身漸漸從劍鞘中拔出。同時視野中的神聖文字也逐漸變大,回旋的速度也加快了。

「不,不要啊啊啊————!前輩————!!」

缇卓大叫起來,

「嗚……哦哦哦啊啊啊啊————!!」

優吉歐也大叫起來,也就在這個瞬間。

右眼爆發出銀色的光芒,啪嚓!伴隨著這樣的感覺,眼球從內側迸了出來。

視野少了一半,不過優吉歐沒有理會這些,猛的拔下青薔薇之劍的劍鞘。還未完全拔出時,刀身便放出了青色的光輝。

艾恩葛朗特流秘奧義,《Horizontal》。

萊依奧斯不知是不是以余光看到了這如同雷閃般的一擊,在千鈞一發之際壓低身子躲開了。飄動的金發被刀刃掠過,散落開來。

不過,在裏面一些的溫貝爾覺察到優吉歐的行動時已經晚了。他停下了正准備貫穿蘿涅的動作,不緊不慢地向左望去,頓時瞪大了雙眼。

「咿…………」

溫貝爾發出短暫悲鳴,下意識舉起的左臂肘關節處,被青薔薇之劍直接命中。

傳來不能稱之爲手感的手感。在差不多一半的位置被斬斷的手臂在空中旋轉了幾圈之後,落到了奢華的地毯上。

一段時間內,所有的人都無法動彈,聲音也無法發出。保持著徑直揮劍姿勢的優吉歐,感覺到的只有那已經不存在了的右眼的殘留痛楚。

之後——

噗咻隨著這樣一聲,大量的血液從高舉著的溫貝爾的左臂切面處噴射而出。大部分的血液都落到了帶有光澤的床單上,將其染成的紅色,少部分則是傾注到了優吉歐的身上,藍色的制服上留下了數個黑色斑點。

「咿……啊啊……啊啊啊啊啊——!?」

緊接著,刺耳的慘叫聲從溫貝爾的喉嚨深處迸發而出。他大張著眼睛和嘴巴,凝視著從自己手臂中不斷流出的血液。

「手……手臂……我的手臂啊……!血……流了這麽多的血……!!天命……天命在不斷減少啊啊啊啊!!」

此刻的他終于緊握住了右手的橫切面,不過還是無法阻止血液的流出。望著紅色的液體依舊滴落到床單上的溫貝爾,來到了左側的萊依奧斯身邊。

「萊,萊依奧斯殿下!神聖術!不,一般的神聖術已經來不及了……請把,天命分給我……!!」

對于溫貝爾伸來想要抱住自己的沾滿血液的右手——萊依奧斯躲了過去,跳到了床下。缇卓和蘿涅仿佛還沒有理解發生了什麽似地,依舊一副恍惚的表情,仰躺在床上。

「萊依奧斯殿下,把天命分給我啊啊啊!」

對于不斷發出叫喊的溫貝爾,驚愕的萊依奧斯用冷漠的眼神瞥了這位舍友一眼,說道。

「……不要叫了,溫貝爾。掉一只胳膊什麽的天命不會損耗殆盡的……我在某本書中看到過。趕緊用那個絲絹綁住,進行止血。」

「不,不會吧……」

「比起這些——你看啊,溫貝爾。」

把視線從用綁在蘿涅兩人腿腳的兩根繩子,匆忙開始包紮傷口的溫貝爾身上移開,萊依奧斯向下看了看揮完劍蹲坐下去的優吉歐。舌尖舔了數次,咧到一旁的嘴唇。

「把你的手臂砍下的是,這個山野村夫的劍。真是太棒了……做出這種事……觸犯如此之大的禁忌的人,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我原本只是期待你做出些逾禮的行爲……沒想到你居然會違反禁忌目錄!!真的是太棒了!!」

身著依舊前部敞開的長袍的萊依奧斯轉過身,走到床對面的牆壁處。將挂在那兒的,收納在赤革劍鞘內的大柄長劍取下。

「貴族裁決權的對象,在原則上只能是下級貴族以及私有領地的居民……除非對方是違反了禁忌的大罪人!」

萊依奧斯發出了比侵犯缇卓時更爲興奮的聲音,拔劍出鞘。發出銀鏡般光澤的刀,被右手握住高高舉起。

窗外,傳來了更加劇烈的雷鳴聲。紫色的光通過刀身的反射,映入到了優吉歐的左眼中。萊依奧斯•安提諾斯,很明顯想要用那把劍將優吉歐制裁……也就 是殺掉。不過,優吉歐卻無法動彈。違反禁忌目錄,因謎之封印失去的右眼,還有持劍朝溫貝爾斬下,這些行爲給優吉歐帶來了巨大的沖擊,讓他維持著持劍的姿勢 身體卻一動不動。

「咕,咕咕咕……真是遺憾啊,優吉歐修劍士殿下。我本想在下個月的測試比賽上,享受和你劍鬥所帶來的快感啊。沒想到會用這樣的方式,與你告別啊。」

聲音中參雜著瘋狂般喜悅,萊依奧斯一步,一步的朝優吉歐逼近。

優吉歐用模糊的左眼看著那高高舉起的劍。

如果不動的話,毫無疑問會在這裏被殺死,雖然想到了這點,不過卻又響起了「這樣不正好嗎」的聲音。成爲整合騎士,與愛麗絲見面的夢想已經再也不可 能實現了。愛劍吸食了人類的血液,優吉歐也成爲了大罪人。不過至少最後還是幫到了蘿涅和缇卓。萊依奧斯還有溫貝爾接下來也不會再侵犯他們了吧。如此一來 ——這也算是犯下著滔天罪行的,一縷救贖吧。

「咕,咕咕……我使用真劍砍下他人首級也還是第一次啊。就連父親大人,叔父大人都沒做到過。這樣一來我就會變得更加強大……就連利班廷家族的繼承者也會超越的,一定會的。」

萊依奧斯的劍和臉再次被白光籠罩,緊接著是轟鳴的雷聲。坐在地上抱著左臂的溫貝爾,在這一瞬間像是忘記了傷口的痛楚似地,瞪大了眼睛,而依舊被綁在床上的缇卓也像是奮力想要說些什麽。

優吉歐對著這位,雖然相處只有一個月,但作爲近侍卻一直很努力的初等練士回了一記淡淡的微笑,隨後低下了頭。

「優吉歐修劍士,不,大罪人優吉歐!!三等爵士嫡子萊依奧斯•安提諾斯,依據貴族裁決權對汝施以極刑!!把你所有的天命獻給神明……才能抵消你的罪孽!!」

萊依奧斯•安提諾斯發出高聲的叫喊,緊接著是劍的嗡鳴聲————

叮——!傳來一陣激烈的沖突聲。等了這麽久也沒見刀刃落到自己的脖子上。優吉歐慢慢擡起頭,緊接著,他看到的是——

落到一半位置的萊依奧斯的劍,被其下方的另一把……擁有漆黑色刀身的長劍接下。劍柄後伸直的手臂外包裹的衣物也是漆黑的色澤。闖入者,被雨水浸濕的頭發也是——黑色。

「桐……人……」

聽到優吉歐叫到自己的名字,那位應該前去初等練士宿舍尋找缇卓她們的搭檔,輕輕點了點頭,嘴唇微動輕聲道出「抱歉」這話。很快又將視線轉向前方,嚴肅地說道:

「把劍收回去,萊依奧斯。我不准許你傷害優吉歐。」

聽到這話,瞬時,萊依奧斯惡狠狠地把嘴角咧到一邊,不過很快便恢複了笑容,回答道。

「你終于出現了啊,桐人修劍士。不過……你來的有些遲喲!那個山野村夫,已經不是這個學校的學生了,而且也不是帝國的臣民了。是違反了禁忌目錄的 大罪人!所以——三等爵家的長子同時也是主席上級修劍士的我,萊依奧斯•安提諾斯,擁有裁決這份罪惡的權力!你給我退下,在一邊看著……看著這個罪人的頭 就像之前的那朵花一樣,凋落吧!!」

對于萊依奧斯這番冗長的話語,桐人用更爲簡短,並且份量數倍的言語做出了回應。

「禁忌什麽的,貴族權力什麽的,我才不管那麽多!」

沒有理會從發梢上滴落的水珠,桐人用飽含著光芒的視線瞪著萊依奧斯。

「優吉歐是我的摯友。而你們是些連暗之國的哥布林都不如的人渣。」

聽到這話,萊依奧斯首先顯出了驚愕地神情,隨後轉爲了憎惡,到最後變成了殘暴的笑容。

「居然說出這話。——還真是,讓我驚訝啊!邊境的山野村夫們,居然一同犯下了大逆之罪!這樣一來,我就可以把你倆一同處置掉了。今天還真是個絕佳的日子啊……這一定也是絲提西亞神的指引吧!!」

把交錯的劍抽回,再度擺出上段的姿勢。只不過這次用雙手握住了長長的劍柄。將華麗的長袍向後一甩,側身對向桐人,壓低腰身,刀身發出了黑中透紅的色澤。這便是高級諾爾吉亞流秘奧義《天山烈波》。

看到這個姿勢,優吉歐下意識地站了起來。

兩個半月前,桐人在于前主席修劍士沃羅•利班廷的比試中,便用艾恩葛朗特流四連擊技《Vertical Square》破解了對方的《天山烈波》。不過,萊依奧斯的秘奧義卻比沃羅釋放出了更爲不祥的劍氣。雖然技能本身比不上沃羅,不過膨脹至極限的『身爲貴族 的自尊心』卻在劍中注入了巨大的力量。

就算是桐人,一個人也太危險了,感覺到這點的優吉歐拼命想站起身來,不過腿卻完全使不上力。

不過也在此時,搭檔的左手拍了拍優吉歐的右肩。「沒關系的」桐人低聲說出了這話,並把優吉歐扶到左側的牆壁處之後,便和萊依奧斯一樣,雙手握住了黑色的劍柄。

雖然意識還處于半模糊狀態,不過優吉歐還是很吃驚,並瞪大了左眼。艾恩葛朗特流,和紮卡萊特流一樣,應該都是些單手劍技才對。特別是秘奧義,雙手持劍施展的一個都沒有。而且,不論是桐人的黑劍,還是優吉歐的青薔薇之劍,其劍柄長度都太短了,讓人很難雙手握住。

「…………!!」

想到這裏時,優吉歐被眼前這令人驚愕地情景,弄得屏住了呼吸。

桐人握著的黑劍劍柄,發出噌,噌的聲音,並延伸了一小段距離。不,不光是劍柄。刀身的幅度還有長度都增長了一些。雖然不及萊依奧斯的大型劍,不過應該比青薔薇之劍要長個五、六厘米。

桐人將大型化的黑劍,雙手握住擺在右腰處。嗡,空氣發生了震動,劍放出了翡翠般的綠色光芒。那個技,並不是艾恩葛朗特流。而是在上一年度的檢測比試中,多次見過的——賽璐璐特秘奧義《輪渦》。

「咕,咕哈哈……居然迫不得已使出了模仿的劍技!這種東西,就讓我用秘奧義給粉碎吧!」

「來吧,萊依奧斯!長年累月積下來的債,這次就要討回來!」

雙方的劍氣發出嗡鳴聲,不算寬闊的臥室被染成了紅綠兩種色澤。

蹲坐在裏側地板上的溫貝爾,不知何時坐到了床上,而背靠著背坐起的缇卓和蘿涅,還有在牆邊單膝跪地的優吉歐全都緊閉著嘴,看著對峙中的兩人。

就算沒有今天這件事,恐怕也會在下個月舉行的檢測比試的決勝戰中碰頭的上級修劍士們——以下一次雷鳴爲信號,同時采取了行動。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

發出高聲的吼叫,萊依奧斯徑直將劍揮下。

「呀啊啊!!」

配合著簡短的氣勢,桐人將劍朝斜上方挑起。

兩柄劍拖出紅與綠的色帶撞擊到一起,所産生的沖擊讓地板發生了顫動,窗戶上的玻璃全都碎掉落到了室外。凝視著在交錯點撞擊在一起的黑與銀的刀刃,優吉歐終于明白了,爲何桐人沒有使用艾恩葛朗特流。

速度占優卻在打擊上處于劣勢的單手技,是無法防下高級諾爾吉亞流雙手劍技的一擊的。在劍與劍發生碰撞的同時後跳避開劍的余威,並連攜第二擊,第三 擊才行化解,但在這個比練習場要狹窄很多的臥室當中,這點卻是絕對辦不到的。至少要在附近的起居室才行。而且,桐人還得從萊依奧斯的凶刃中守護無法動彈的 優吉歐,因而他必須在這裏戰鬥。正因這些,桐人才沒有選用艾恩葛朗特流,而是不斷施展賽璐璐特流雙手技秘奧義《輪渦》。

「桐……桐人…………!!」

優吉歐從幹涸的喉嚨深處,擠出搭檔的名字時,桐人的左膝咕咚跪倒了地上。地板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黑劍被不斷向下壓。萊依奧斯的眼睛和嘴上翹到極點,發出歇斯底裏的尖叫。

「怎麽樣……怎麽樣啊!!就你這個無名鼠輩!!是不可能趕上我萊依奧斯•安提諾斯大人的!!即便你能操控妖術將死去的花複活,但在我的劍面前這些仿造的劍技都是行不通的喲喲喲——!!」

萊依奧斯的劍氣不知何時從紅色轉變成了黑色,不僅是刀身就連手腕連同身體都被劍氣所包裹,長袍與金發猛烈的飄擺起來。桐人的劍最後被壓回到了最初的《型》的位置上,綠色的劍氣産生了不規則的搖動。

「桐人…………」

准備再次念出搭檔的名字時,優吉歐猛然覺察到了。

被《天山烈波》壓制的《輪渦》。與此相同的情景,之前曾見到過。

那是在今年三月舉行的,前一屆上級修劍士最終檢測考試最終決戰時。面對沃羅前輩的剛劍,索爾缇莉娜前輩也和如今的桐人一樣單膝跪地……不過在這之後——

「嗚……哦哦哦!!」

桐人再次發出咆哮。黑色的劍身迸發出鮮豔的翡翠色光芒,充斥這個房間。

單發秘奧義二連擊。莉娜前輩在最後大破沃羅主席的大招。

通常來說,各種秘奧義在型被破壞時都會即刻停止。不過,只要斬擊的軌道能夠回到正確的軌道上,就會持續很長的時間。通過桐人與沃羅的比試,覺察到這個現象的莉娜前輩,僅用了半個月的時間修煉而成的,這個賽璐璐特流秘奧義•《輪渦》兩連擊。

桐人雖然是莉娜前輩的近侍,不過在檢測比賽結束後,前輩就畢業了,他應該沒時間直接從前輩那兒習得。也就是說,桐人也是僅看了一眼,便把師父的技能變成了自己的東西。

這才是,修劍士和近侍練士應有的姿態啊。

這才是劍的真髓啊。

優吉歐的左眼流出了眼淚。這是對眼前那漂亮的劍技的感動,還有就是對于想要學習更多更多有關于劍的知識的悔恨的淚水。再次釋放而出的桐人的《輪渦》,將萊依奧斯的劍切成了兩截。

主席上級修劍士的雙臂,手腕稍微靠上些的部分都被砍飛了。

*

被向後打飛,跌坐在絨毯上的萊依奧斯,用一副不可思議的目光望著落在不遠處自己長劍的下半部分,以及那依舊握著劍柄的兩只手。

終于,他的視線朝自己的雙臂看去。從染紅的長袖內伸出的蒼白手臂,手肘之前的部分都被斬斷了。平滑的切斷面迸出大量鮮血,萊依奧斯長袍的胸腹處也染上了同樣的色澤。

「咿……咿……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雙眼和嘴巴張大到極致的萊依奧斯發出了刺耳的尖叫聲。

「手……手臂!!我的手臂啊啊啊!!血,出血了啊!!」

就在不久前,在優吉歐砍斷溫貝爾的一只手時,道出了「不要慌張,趕緊止血」的萊依奧斯,自己遭遇到同樣處境時像是完全無法冷靜似的,睜大的雙眼咕噜咕噜的環視四周,看到了蹲坐在不遠的溫貝爾,立即跪著移動了過去。

「溫貝爾啊啊啊啊啊!!血!!給我止血啊!!把你的那個絲巾解下來,給我包紮傷口啊!!」

即便平日的舉動一直像是萊依奧斯仆人一般的溫貝爾,似乎也無法服從這樣的命令。他抱著纏繞著赤色絲巾的左臂,微微地搖起頭來。

「不,不要!解、解開這個的話,我的天命會減少的!!」

「你說什麽!溫貝——爾,你居然不聽我的命令…………」

不過,此時萊依奧斯的聲音停止了。

原本綁著缇卓和蘿涅的兩根絲巾,都被溫貝爾使用止住左臂的出血了。要止住萊依奧斯雙臂的出血,必須要使用這兩根才行。不過,如果解開傷口還出于未 治愈狀態的溫貝爾的包紮的絲巾,會讓對方再度出血,天命會再次減少。沒有正當理由,或者在他人沒有同意的情況下減少他人的天命——這個,很明顯是違反禁忌 目錄的。

「不過……我的血會……溫貝爾、你……禁忌……但……天命…………」

萊依奧斯呻吟出這些斷斷續續的話語。目光在自己還在出血的傷口與綁在溫貝爾傷口上的絲巾上不斷往複。

身爲三等爵家繼承人的萊依奧斯•安提諾斯,如今正處于在《自己的天命》與《禁忌目錄》之間選擇其一的狀態。對于擁有強大自尊心的他來說,自己的命 應該比什麽都要重要吧。不過,同時,他又不能違反絕對法的禁忌目錄。因爲只要他觸犯了目錄,就和剛才要被自己斬首的優吉歐一樣,成爲犯下大罪的人。

「啊啊啊啊……禁忌……天命……血……禁忌啊啊啊啊啊…………」

桐人緩慢走到持續叫喊的萊依奧斯身邊。

在兩米前停了下來,朝在床上靠在一起的蘿涅和缇卓伸出手。讓她們安心似地碰了碰二人的肩頭,在點了點頭後,開始解開蘿涅上身的絲繩。大概是要把這個給萊依奧斯止血吧,不過繩結卻沒那麽容易解開。在此期間,主席修劍士的狂亂加劇了。

「血……禁忌……天……禁……天命……禁……」

萊依奧斯全身向後仰,持續說出些讓人無法明晰含義的話,桐人在終于解開絲繩後,朝他邁出一步——也就在這時。

「天命,禁忌,天命,禁忌,天,tian,tian,ti,tttt。」

萊依奧斯的話語混雜進了異樣的聲音。這與其人類的聲音,不如說是野獸的叫聲,破碎的器具所發出的異樣聲。

「ttt,t,t,ti,til,tiltiltil,tiltiltiltil——————」

突然,聲音停止了。

萊依奧斯•安提諾斯,就這樣向後仰倒下去。雙臂的傷口依舊向外流出的血,也就是說他的天命應該還有所剩余,萊依奧斯現在還活著,優吉歐這麽認爲。

桐人的表情定格在了驚愕之上,不論是缇卓,還是繩結正被解開的蘿涅也都瞪大了眼睛——溫貝爾則是戰戰兢兢地來到萊依奧斯身前,望著那向後仰至極限的萊依奧斯的臉。

「咿,咿呀啊!!」

很快,便發出了滿斥著恐懼的叫喊聲。

「萊,萊,萊依奧斯殿下……死,死,死了……!被,被,被殺了……被殺了,被殺了啊!!你這個殺人犯……怪,怪……怪物啊……!!」

爬著遠離開桐人,用雙膝勉強支撐起身,逃到了起居室。隨後奔到了走廊上,腳步聲和慘叫聲朝著樓梯處逐漸遠去。

接下來該怎麽辦,該怎麽做,優吉歐完全不知道。連續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就連彈飛的眼球也不值得一提了。

優吉歐將右手握著的青薔薇之劍收入鞘中,總算是站了起來。

先與桐人目光對視,點了點頭,隨後朝著坐在床上的缇卓走了過去。

一步,兩步,但就在這時他的腳步停止了。仔細想想,如今的優吉歐是違反了禁忌目錄,將溫貝爾的手腕砍下的罪人。對于僅有十六歲的少女來說,他就和萊依奧斯一樣……或許是數倍于那人的令人忌諱的存在。

已經不能望向缇卓的臉了,優吉歐深深低下頭,准備轉身離開。

就在這時,缇卓小小的身體,噗通地撲到了優吉歐的懷中。

淩亂的紅發,深深地埋入優吉歐的制服當中。同時,優吉歐聽到了她悲痛的聲音。

「抱歉……抱歉,優吉歐前輩……這……這都是我的錯……」

優吉歐下意識猛的搖了搖頭,打斷了缇卓的話。

「不是的,不是缇卓的錯。是我……我考慮不周。缇卓沒有任何責任。」

「不,不過……不過……!」

「沒關系的,缇卓和蘿涅沒事就好。我才要向你們謝罪呢……抱歉,讓你們受驚了。」

說完,他撫摸起了紅葉色的頭發,缇卓的哭聲也變得猛烈起來。身旁,蘿涅也同樣把頭埋進了桐人的懷中哭泣起來。優吉歐擡起頭,與搭檔目光交彙,只見對方點了下頭。

優吉歐也回應著點了點頭,此時。桐人的頭發就像被人抓起似地,皺起了眉頭。用很快的速度巡視了一下左右,隨後望向了天花板。

黑色的眼睛猛地睜大開來,見狀優吉歐也把目光望向那裏。隨後——看到的是——

臥房的天花板,東北角附近,浮現出了一個紫色面板狀的物體。酷似《絲提西亞之窗》不過尺寸卻要大很多,而且是正圓形狀。從內部像是有幾個人在望著 這間房……不,應該是俯視著優吉歐他們。是男是女,年輕還是年幼這些都無法辨識。看到的是嵌在白皙的肌膚之中的玻璃般的眼睛。

…………之前,在哪裏看到過……

…………我,在很久以前,在哪裏見過那家夥。

在優吉歐想到這裏時,白臉下出現了一個無底洞一樣的嘴。就在此時,桐人用細微的聲音說道:

「不要讓缇卓她們聽到!」

優吉歐立即用雙手緊緊抱住依舊在哭泣的缇卓的頭。同樣的,桐人也抱住了蘿涅,就在這之後。

「Singular Unit Detected. ID Tracing……」

從紫色面板,不,是窗口那一端傳出不知是誰的奇怪聲響。雖然給人一種神聖術式句的感覺,不過卻沒有一個單詞在課上學過。白臉在沈默了兩,三秒之後,

「Coordinate Fixed. Report Complete。」

道出最後一個單詞,白臉閉上了嘴,連同窗口一同消失掉了。雖然出現了這般讓人驚訝又有些害怕的景象,不過優吉歐的內心已經十分疲憊了。解說就交給桐人吧,他將冒到嗓子眼的那口氣吐了出去。

不知何時窗外的暴風雨逐漸變小了,只有缇卓和蘿涅的哭聲還在繼續。優吉歐依舊緊緊地抱著近侍練士小小的身軀,視線由天花板轉到了地面。

那裏躺著的是,將失去了肘關節以下的手臂向前伸出,身體後曲至極限的死去了的萊依奧斯•安提諾斯的屍體。

雖然斬殺了萊依奧斯的是桐人,不過優吉歐也砍斷了溫貝爾的手臂,兩人都是一樣的。優吉歐的耳旁,又響起了溫貝爾的慘叫。

——殺人犯。怪物。

幼時,優吉歐和兄長們深深恐懼的,便是祖母講的故事——暗之國的居民們沒有必須遵守的法則與禁忌,相同種族之間專門出現些相互殘殺的事。而在兩年前,優吉歐又在《終結山脈》的地下洞窟中,親身體會到了其內容的真實性。

……是啊,我已經和那些哥布林一樣了。因爲我被憤怒驅使,砍殺了人類溫貝爾•吉澤克……而且對方還跟自己一樣都是修劍學院的學生。

至少——爲了證明自己至少有一點和那些哥布林們不同——我必須自裁麽……?化作怪物的我,已沒有資格在缇卓的體溫中尋找救贖了吧……?

余下的左眼緊緊閉上,緊咬住嘴唇的優吉歐的肩膀——

被其身旁的桐人伸出的手,緊緊的抓住了。同時,還傳來了極低的私語聲。

「你是人類,優吉歐。和我一樣……是在犯下衆多錯誤,同時爲了尋求其中的意義而不斷作出掙紮的……人類啊。」

聽到這話的瞬間,優吉歐只覺得左眼內溢出了溫熱的液體。難道右眼流血了麽,他戰戰兢兢的睜開眼睛,看到的是在牆壁燈光照射下閃閃發光的幾個金色的碎片。

流下的並不是血液,而是眼淚。順著臉頰,滴落到了缇卓的頭發上。過了一會兒,缇卓緩緩擡起頭,望著優吉歐。那濕潤的紅色眼瞳,就像沾有朝露的秋天的樹葉一樣。

在這個瞬間,依舊留在優吉歐身邊的少女,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從制服中掏出一塊白白的手帕,溫柔地放到了優吉歐的臉頰上,不住地將他不斷流下的淚水拭去。

5

「……實在非常遺憾。」

舍監亞茲莉卡靜靜地說出了這句話。然後她想了一下,又繼續說道:

「原本我還確信今年的學院代表劍士會是你們兩位。」

「我原本也是這個打算呢。」

自己實在沒法像桐人一樣說出差不多的話,而且左眼已經開始微微變熱,所以優吉歐慌忙將臉擡了起來。

五月的天空,如同被昨夜的暴雨沖洗過一般看不到一片雲彩。無數的小鳥棲息在剛剛長出嫩綠葉子的樹枝上。這樣的日子裏,在中央廣場的草坪上睡一覺的話大概會心情大好——然而優吉歐他們,卻再也不會在這個學院裏睡午覺了。

二人昨夜一晚都在背後那扇大門裏面——也就是修劍學院管理樓的地下懲罰室內度過。學校建立以來幾乎從未使用過的房間被打掃得幹幹淨淨,床鋪也是初等練士的樣式,可優吉歐果然還是一夜未能合眼。

雖然桐人一整晚都努力想要通過神聖術治療優吉歐的右眼,但在沒有觸媒的情況下光是堵住傷口就已大費周折,器官的再生更是困難。而且,並沒有受到來 自外部的傷害的右眼爲何會崩裂的原因也不清楚。試過了各種術式後周圍的空間神聖力已然枯竭,就算是不知放棄的桐人也只能一時放下了這個念頭。

天亮之後,朝陽從狹窄的窗口射入,隨著上午九時的鍾聲,懲罰室的鎖也被打開了。原本以爲會是帝國的近衛兵來將二人帶走,然而令人意外的,站在門的另一側的是初等練士宿舍的亞茲莉卡老師。

讓人感覺有二十七八歲的女教官,聽到桐人的話後嘴角稍微緩和了下來,接著就看向了優吉歐。令人聯想到磨光的刀刃的藍灰色眼睛,讓優吉歐想起了露莉德村的修女阿薩莉亞而緊張了起來,然而如今他卻並沒有將眼睛撇開,只是與舍監對視。

亞茲莉卡舍監一度想要說些什麽,但馬上閉上了嘴,接著將上衣口袋裏的什麽東西拿了出來。那是小小的淡綠色球體,雖然看上去像是玻璃飾物但卻並非如此,而是從學院花壇內栽培的《四大聖花》采集到的神聖力的結晶。

舍監左手的指尖毫不猶豫地將摘下來的貴重觸媒撚碎。隨著輕靈的聲音,閃著光芒的粒子在空中飛舞。緊接著她便指向優吉歐的右眼,開始詠唱術式:

「System Call. Generate Luminous Element……」

遠超神聖術的學科教師的高速詠唱。就在優吉歐和桐人呆站在那裏的時候,複雜的多重術式已經流利地組合起來,在優吉歐右眼的傷口處凝集成溫暖的光——

「睜開眼睛吧。」

最後聽到的這句低語,讓優吉歐已經閉上了十六小時的右眼睑戰戰兢兢地擡了起來。接著,右側的視野如同理所當然一般恢複了,優吉歐漏出了帶著驚訝和感歎的歎息。往周圍看了幾下,他這才注意到情況,深深地低下了頭:

「非,非常感謝,亞茲莉卡老師。」

「沒關系。相比這個……優吉歐修劍士,以及桐人修劍士。在把你們交給來迎接你們的人之前,還有一點要說的話。」

在靜靜地說完這句話後,亞茲莉卡舍監露出了少見的躊躇表情,之後便將右手放在桐人的肩上,而左手放在了優吉歐的肩上。

「你們從此就要接受違背禁忌目錄,損害他人天命的過錯的制裁了。但是,不要忘了。禁忌目錄……不,就連公理教會本身,也是由無法成爲神明的人類所制造出來的這件事。」

「诶……那,那是,怎麽……」

優吉歐反射性地問道。

不論多小的孩子,都知道人界是由創世之神絲提西亞制造出來的。而且,統治這個人界的教會也一樣是由神創立的。

「如今……我也只能說這麽多了。但是,你們肯定很快就會知道這個世界的真相的。」

這時亞茲莉卡舍監皺起了臉,緊緊閉上了右眼。優吉歐靠著直覺明白,她在承受尖銳的痛楚。

「優吉歐修劍士。你打破了我未能打破的封印。因此,你也一定能走到我沒能走到的地方……去相信你的劍和你的朋友吧。」

舍監點了點頭,又將臉轉向了桐人。

「然後是桐人修劍士。你到底是什麽人……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你到達那座塔樓的時候,一定會引發什麽事情。我會一直在這個地方祈禱此後有著光輝的未來的。」

雖然這句話更加令人費解,但似乎桐人已經理解了。他點了點頭,將放在自己左肩上的亞茲莉卡的手用雙手包住,移到自己的胸前。

「謝謝您,老師。總有一天會再見面的。到時候,我一定會和您說出您想知道的一切。」

桐人說完後,將雙手包著的細細的指尖,輕輕按在自己的唇邊。亞茲莉卡舍監因驚訝而眨了幾下眼睛,臉上稍微出現了一點色彩——雖然這說不定是錯覺,但還是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途中,桐人像是被什麽人拉了一下頭發一般皺起了臉,但舍監似乎並沒注意到。她輕輕將自己的右手從桐人的雙手中抽回,又將左手從優吉歐的肩膀上收回來——

「那麽,就去吧。迎接你們的人已經來了。」

一直以來都會在教室間移動時與學生們交錯而過的校園,如今陷入了靜寂,一個人的身影都見不到。

取而代之的,優吉歐在大修煉場的廣場上看到了意料之外的東西,剛剛治愈的雙眼一下子睜圓了。

那是反射著晴天降下的索爾斯之光的,閃耀到令人目眩的巨大生物。裝在胸部和頭部的金屬铠自不必說,覆蓋全身的三角形鱗片也閃著白銀色的光輝。那是 有著折起來的,當伸開時如同兩個尖塔一般的雙翼和看不到劃著長長弧線的尾巴的飛龍,是守護法律和秩序的公理教會整合騎士們驅使的,人界最大也是雖強的靈 獸。

周圍沒有看到騎手的身影。亞茲莉卡舍監沒去注意從高處俯視三人的飛龍,將優吉歐和桐人帶到了修煉場的入口,在那裏停下了腳步。

舍監逐個看向二人,輕輕點了點頭,無言地轉過身去。優吉歐和桐人向踩著長靴走向初等練士宿舍的亞茲莉卡舍監的背影同時深深行了一個禮,直到聽不到腳步聲後才擡起頭,確認了一眼飛龍的樣子後,重新走向修煉場的大門。

「…………既然這裏有飛龍……也就是說來迎接我們的,是整合騎士……對吧。」

優吉歐的低語中夾雜著些許顫抖,搭檔則是如同老樣子一般哼了一下鼻子,大剌剌地向關上的門伸出了手。

「見到就知道了。」

說著他就推開門,大步走了進去。優吉歐下定了決心,跟在他的後面。

不知是不是用于采光的窗戶都已關上,裏面有點發暗。不論是修煉場的地板上,還是周圍的觀衆席上,都理所當然地沒有學生和教官們的身影。

正面深處的白牆上,畫著以『擊退了暗神貝庫塔的光之三女神』爲主題的畫作。而廣大的修煉場中央,有一個人背向這邊仰視著壁畫——

優吉歐過去曾在相當近的距離看過教會的整合騎士。當然,那是年幼的愛麗絲被帶走的時候的事。名爲迪索魯巴特•Synthesis•Seven的整 合騎士,有著近兩米高的魁梧身軀。然而如今,站在優吉歐面前的那個人卻比那位騎士小了一號。如果只論身高的話,恐怕比優吉歐還要稍微矮一點。

從雙肩的鎖扣上垂下來的藍色披風上,繡著十字和圓形組合成的公理教會的紋章。然而比那更爲吸引眼球的,是從披風上面筆直流下的金色長發。那是遠比萊依奧斯的頭發更爲鮮豔的顔色,在微弱的光照下如同熔化的黃金一般閃著光輝。

人影沒有動。優吉歐和桐人稍微對視了一下,慢慢向前走去,一直穿過了修煉場,在離那名身材矮小的人約五Mel的位置停下。

「北聖托利亞帝立修劍學院所屬,優吉歐上級修劍士。」

優吉歐好不容易才擠出了這句話,緊接著搭檔也說道:

「同屬的桐人。」

跟平常一樣的話,就別省略掉自稱好好地說出名字啊!雖然優吉歐心中出現了批評他的想法,但如今那樣的思考卻一丁點都浮不上來。不僅僅是因爲緊張。數步前方那在從仍開著的入口處吹進來的微風中搖動的藍色披風和金發,讓優吉歐的心中開始出現奇妙的感覺。

——在什麽地方見過。

這藍色和金色的組合,在什麽地方,好像曾經見過……

這如同纏繞全身一般的焦躁感,在幾秒鍾後,變爲足以讓心髒停止的沖擊。

「聖托利亞市域統括,公理教會整合騎士——愛麗絲•Synthesis•Thirty【Alice Synthesis Thirty】。」

仍然背對著他們的騎士報出了名字。這個聲音不可能聽錯。從懂事後的近十年間,幾乎每天都能聽到的聲音。

還有那個名字。雖然姓氏自己並不熟悉,但名字卻確實地聽到了。『愛麗絲』。

已經沒法認爲這是偶然了。優吉歐一步兩步挪動著無力的雙腿,使勁擠出聲音低聲說道:

「……愛麗絲……?是你嗎……?你是……愛麗絲嗎…………?」

雖然左側的桐人趕緊伸出了手,但優吉歐將那只手撥開,又前進了一步。面前搖晃著的金發和披風,散發出微微的香氣。如同烈日下的花田一般,溫柔而令人懷念的香氣。那是青梅竹馬藍色的圍裙上一直漂浮著的香氣。

「愛麗絲……!」

再次,這回發出了稍微清楚一些的聲音,優吉歐想要把手伸向騎士的右肩。這樣,回過頭來的騎士,就會浮現出那種惡作劇一般帶著清澈的笑容來迎接優吉歐——

的這一預感,被切開視野的一閃光芒打得粉碎。

右臉遭受到驚人的沖擊,優吉歐一下子就被打飛,後背落到修煉場的地面上。

「優吉歐!」

雖然馬上就在桐人的幫助下站起,但優吉歐已經連這都意識不到,只能呆呆地睜大眼睛。

依然背對著這邊的騎士右手橫向伸出,那只手不知何時已經握著一把長劍。然而劍並沒有拔出,而是收在劍鞘裏面。騎士在一瞬間內將劍連同劍鞘一起從劍帶上取下,用其尖端打中了優吉歐。

以流利的動作將劍放下,整合騎士說道:

「……請注意自己的舉止。我有將你們的天命減少至七成的懲罰權。下次再未經允許想要觸碰的話,就將那只手斬掉。」

用化雪時的水一般清冽但卻凜然而嚴厲的聲音說出這句話後,騎士終于轉過身來。

「…………愛麗絲……」

優吉歐沒能止住,這個名字再一次從口中輕輕流出。

佩著黃金之劍的整合騎士,無疑是過去從露莉德村被帶走的優吉歐的兒時玩伴、作爲村長加斯胡特的女兒、賽爾卡的姐姐的愛麗絲•青貝爾克本人——成長以後的樣子。

著裝當然和那時不一樣。胸口和肩膀、腰間都被有著華麗雕刻的薄铠甲覆蓋,長長的裙子幾乎到了腳邊。然而臉絕對不會看錯。

毫無瑕疵的鮮豔金發。帶著透明感的雪白肌膚。而且還有那眼角稍稍翹起的,清澈湖水般深藍色的大眼睛,就算到達了央都,優吉歐也從未在愛麗絲以外的任何人身上看到過。

只是,這眼睛裏浮現的光芒,與回憶中的樣子完全不同。在露莉德村生活時那充滿生命力和好奇心的光輝已經完全消失,只剩下冷酷的視線注視著倒在地上的優吉歐。

櫻色的嘴唇動了一下,再一次流出可愛然而卻極爲冷淡的聲音:

「哦……預想是減少三成天命的打擊,卻只減到了一半程度。如果是在打中的瞬間卸掉了一部分的話,對被任命爲上級修劍士……或者說是對犯下殺人重罪的人來說還算有一套啊。」

雖然她的口氣似乎自己無需呼出優吉歐的《窗口》便能看到他的天命值,可優吉歐已經連這一點都無法去思考了。

耳朵裏流入的話語,優吉歐無論怎樣都無法接受。那個溫柔的愛麗絲不可能說出這樣的話。不,在此之前,愛麗絲見到優吉歐後沒有任何反應,毫不留情地擊中了優吉歐的臉頰,說到底,她作爲整合騎士站在自己眼前,對這件事本身,優吉歐都無法相信。

優吉歐正想無視警告再次呼喊它的名字的時候。

耳邊聽到了桐人短短的耳語。

「那個騎士就是你在找的『愛麗絲』啊。」

就算在這樣的狀況下還能如此鎮定的搭檔的聲音,讓優吉歐稍稍取回了一點點冷靜。他好不容易輕輕點了點頭,桐人再度悄聲說道:

「……這個情況還是遵從指示吧。就算是罪人,能進入中央大教堂的話,多少也能明白些什麽。」

進入——中央大教堂。

聽到桐人這麽說,優吉歐才終于注意到。並非原本的想法,也就是在從帝國劍武大會到四帝國統一大會上不斷獲勝,從而被任命爲整合騎士,而是因違反了禁忌而進入了大教堂,在結果上比預定接近目標的時間早了一年還多。

進入中央大教堂,見到愛麗絲。這就是優吉歐最終的目的。

雖然順序不同,也不知道愛麗絲作爲整合騎士如同另一個人一般的理由,但至少現在這個目的已經達到了一半。那麽,只要進入大教堂的話,一定找得到能讓愛麗絲變回原本的愛麗絲的方法。

在優吉歐好不容易恢複了鎮定的同時,騎士愛麗絲將右手握著的劍再次收回左腰。她翻動披風,開始向大門走去。

「站起來,跟在我的後面。」

已經沒有違背指示的選項了。在桐人的幫助下站起來的優吉歐,無言地追在愛麗絲的後面。

從修煉場出來的愛麗絲走向在廣場上待機的飛龍,右手輕輕撫摸著飛龍嚇人的鼻尖。接著她從放在鞍後面的大型置物架裏拿出了奇怪的道具。那由三條粗皮帶連接的鐵索——是拘束具。和八年前將年幼的愛麗絲捆起來的拘束具幾乎一樣。

雙手各持著一套拘束具走過來的愛麗絲,讓桐人和優吉歐站直後冷酷地開始宣告。那聲音比想要對優吉歐砍下去的萊依奧斯的叫喊更爲沈靜,然而卻如同代言神之音一般夾雜著嚴厲:

「上級修劍士優吉歐。上級修劍士桐人。爾等因抵觸禁忌條目而被捕獲移交,並將在審問後處刑。」

呆立在那裏的兩人的身體被愛麗絲用拘束具捆了起來。雙臂、胸口和腰間都被皮帶緊緊纏住,連動一下身體都做不到。

愛麗絲握著從二人背後伸出的鎖回到飛龍旁邊,將兩條鎖鏈各自固定在覆蓋靈獸粗壯雙腳的铠甲的鎖扣上。這樣,桐人被綁在右腳,而優吉歐則被綁在了左腳上。

八年前,年幼的愛麗絲也是和如今一樣被名爲迪索魯巴特的整合騎士綁在龍的腳上飛走了。然而,飛龍從露莉德到央都聖托利亞需要一整天。無法想象在這段時間裏一直被挂著的話,對只有十一歲的孩子是怎樣痛苦而恐懼的體驗。

而那個愛麗絲又因某種理由成爲了整合騎士,如同八年前被綁起來的自己一般將優吉歐綁在飛龍上。優吉歐一點都無法讓自己對這毫不猶豫的手段有所認識。眼前的騎士愛麗絲,既是愛麗絲•青貝爾克,同時也是另一個人。某種強大的力量讓她發生了改變。

就如桐人所說的一樣,只要去中央大教堂的話,大概就能找出這個秘密了吧。然而——問題在于能不能讓愛麗絲恢複原狀。

不,在此之前,如果自己也發生同樣的事情的話。忘記了一切,變成了另一個自己。在露莉德村生活的時候也好,通向央都的漫長旅途也好……就連在這個修劍學院的事情,一切的一切都忘掉了的話…………

優吉歐再一次被恐怖和焦躁侵襲。這時——

從背後傳來的兩個小小的腳步聲,讓優吉歐和桐人同時回過了頭。

踉跄但卻努力地走過來的,是穿著灰色制服的兩名初等練士。有著紅色長發的缇卓•施特莉涅恩,和焦茶色短發的蘿涅•阿拉貝爾。

走的如此跌跌撞撞,是因爲兩人都雙手抱著東西。缇卓的手上是收在白革劍鞘裏的長劍。而蘿涅則抱著有著黑革劍鞘的長劍。不可能看錯,那是昨晚就放在萊依奧斯房內的優吉歐的青薔薇之劍和桐人的黑劍。

捧著劍鞘的缇卓她們手掌已經割裂,滲出了血。這是理所當然的。這兩把劍,有著就算是身爲主人的優吉歐他們,也是不大喊一聲就無法揮動的重量。

「缇卓……」

「蘿涅!」

優吉歐和桐人同時喊出了聲音。兩名少女忍耐著痛苦露出小小的笑容。接著,整合騎士愛麗絲將視線從飛龍上移開,看向缇卓她們。如今仍殘留在右臉上的疼痛提醒著愛麗絲那猛烈的一擊,優吉歐拼命喊出聲來:

「不可以,缇卓,別過來!」

然而兩名初等練士並未停下腳步。血滴啪啪地落在廣場的石板上,她們最後在距離十Mel的地方停下,在愛麗絲面前一下子跪了下去。

就算呼吸仍然急促,缇卓還是立刻擡起了頭說道:

「騎,騎士大人……求求你!」

接著蘿涅用顫抖的聲音說道:

「請允許我們把劍還給前輩他們……!」

愛麗絲無言地俯視著兩名少女,輕輕點了點頭。

「好吧。然而,罪人是不能帶著劍的。這兩把劍就由我來保管。如果有要說的話就說吧,給你們一分鍾時間。」

愛麗絲先用右手抓住青薔薇之劍,又用左手握住黑劍,輕輕從蘿涅她們的手中拿起。她以幾乎感覺不到重量的動作回到飛龍旁邊,將兩把劍收在之前放著拘束具的置物架裏。

缇卓和蘿涅將帶傷的手掌握在胸前,如同完全感覺不到痛楚一般露出安心的笑容。在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後,缇卓跑向優吉歐,而蘿涅則跑到桐人身邊。

「…………優吉歐前輩……」

在優吉歐眼前停下的缇卓,睜大還留著因哭泣而留有紅腫痕迹的紅色眼睛看著他。

就算優吉歐反射地想要轉開眼睛,可他還是拼命地承受著缇卓的視線。

昨晚,優吉歐在缇卓她們的面前將溫貝爾的手臂砍飛了。和他一樣被斬斷手臂的萊依奧斯,發出異樣的慘叫而死掉了。缇卓和蘿涅雖然身體並沒有受什麽傷,但無疑承受了那場慘劇的劇烈沖擊。

對于缇卓而言,優吉歐已經不是值得信賴的指導生,而是打破了禁忌目錄的罪人。被牢固的拘束具奪走了自由,又被鎖鏈纏住的重罪之人。

這時。

缇卓紅葉色的眼睛裏溢出大顆的淚珠,沿著臉頰流過。

「優吉歐前輩……對不起……都是……都是我的錯……」

她用力地握緊雙手,擠出來的細細的聲音仍在繼續:

「……對不起……因爲我……做了……傻事……」

「不對……不是這樣。」

優吉歐吃驚地,不斷搖著頭說道。

「缇卓沒有什麽錯……你爲了朋友做了正確的事。……變成這樣,全都是我的責任。缇卓沒有任何需要道歉的地方。」

聽到這句話的缇卓像是想要看進優吉歐靈魂深處一般筆直地集中視線,拼命地擠出笑容。

「這次……」

帶著顫抖卻毅然決然的語氣,年輕的近侍劍士說著:

「這次,就由我來救優吉歐前輩。我會……努力,絕對會成爲整合騎士,去救前輩……所以,請等一等。一定……一定……」

因爲嗚咽,後面的話卡住了。優吉歐只有不斷地點頭。

飛龍的對面,結束了短暫對話的蘿涅,將手拿的小小包裹遞到桐人被綁住的手上,帶著哭腔說道:

「那個……這個,是便當。肚子餓的話,就請吃這個吧……」

之後桐人的回話,被飛龍再次大幅揮動翅膀的羽音掩住了。

「時間到了。請離開。」

騎士愛麗絲不知何時已經坐在了飛龍的鞍上。缰繩啪嚓一聲鳴響,飛龍擡起了身體。鎖鏈動了起來,讓優吉歐的身體稍稍飄浮在空中。

缇卓和蘿涅退後幾步,眼裏還不停湧出淚水。揮鳴的銀色龍翼卷起的陣風吹亂了少女們的頭發。

地面因飛龍開始助跑而咚咚震動起來時,兩人依然拼命地追趕著,卻終于被雜亂的石板絆倒。之後飛龍用力蹬地,展開翅膀,飛向天空。

飛龍盤旋著以驚人的升力在天空中翺翔,眼底的缇卓和蘿涅漸漸變小了,身影最終混入石板的灰色中消失。在北聖托利亞修劍學院的整體景象逐漸遠去後——

背上載著整合騎士,兩腳懸挂著罪人的飛龍,開始筆直地向著央都中心的巨大塔樓——公理教會中央大教堂飛翔。


第十一卷 Alicization Turning 轉章Ⅲ
巨大海洋研究母船《海龜》的船體中央設置著一根直徑二十米,高上百米的中空圓柱。

被稱爲Main Shaft的這根钛合金圓柱,在支撐著船體各層的同時,還作爲耐壓隔板擔負著包裹並守護核心部分的作用。其內部,設有船體控制、動力系統、還存放著謎之研究組織《拉斯》開發出來的大量機器設備。

具體來說,就是擺放著擁有讀寫人類靈魂的這類讓人感覺到威迫感的完全潛行機器《Soul Translator》四台。還有與它們相連接的中央演算裝置,《Light-Cube Cluster》一台。

巨大的Cluster設置在Shaft差不多中央的位置上,其下部《Lower Shaft》擺放著STL二號機和三號機。上部的《Upper Shaft》則是四號機與五號機。STL試作一號機並不在這個船上,而是設置在距離這兒很遠的港區六本木的某家拉斯研究所支部當中。

對長時間陷入昏睡狀態的桐人——桐之谷和人,損傷的腦神經進行網絡治療,而連接上的是位于Shaft上部的STL四號機。而要去那個地方,必須先去到下部的Shaft,然後在那兒通過樓梯或者電梯才能到達。

二〇二六年七月六日,星期一,上午七點三十分。

亞絲娜——結城明日奈一邊抓著套在T恤上的夏季短袖衫的領口,一邊沿著昏暗的螺旋狀樓梯向上爬去。

橘紅色的LED應急燈下,刷著防鏽塗料的金屬制樓梯階發出當當的聲音,這讓她不由得回憶起來。在距離這兒很遠很遠的,漂浮于無限天際中的鋼鐵之城中,這樣的樓梯亞絲娜不知道爬過多少次。把守著浮遊城艾恩葛朗特每層的BOSS房與下一層連接的旋轉樓梯——

大體上都是,《血盟騎士團》團長希斯克利夫走在最前,後面跟著因BOSS戰勝利而歡呼雀躍的公會成員,但也有例外。在遊戲攻略初期,亞絲娜還未加入KoB前,有一名身著黑衣的獨行劍士走在她的身旁。

完全感覺不到激戰所帶來的疲憊,總挂著一副悠然的表情,時而會說些拙劣的笑話就讓亞絲娜生氣,時而又會告訴她下一層的情報……還有就是,不知多少次握住了因無盡的戰鬥而十分疲勞的亞絲娜的手。

「…………桐人。」

腳踏著鋼鐵台階發出當當的聲音,明日奈輕輕呼喚起了心愛之人的名字。

當然,沒有回答的聲音。

將欲要迸發而出的寂寞與不安押在胸口。和到前天爲止不同的是,桐人的行蹤已經找到了。他就在樓梯口前的小屋內等待著明日奈。就算現在無法與之交談 ——無法握住他的手,但蘇醒的時刻也越來越近了。根據安岐夏樹護士所言,STL的治療到現在都很順利,在這一兩天腦神經網絡便會再生完畢,進入到意識恢複 的階段。

明日奈不能對父母道出要去造訪這座浮在伊豆七島近海的海龜的詳細原因。而想出這個「與博士同行去某高端企業的研究設施參觀學習幾日」的『算不上完全撒謊』的解釋,也是多虧了神代凜子博士的幫助。

一想到要欺騙父母,明日奈便覺得很過意不去,母親結城京子在近距離看了她一會兒,僅說出了「路上要小心」的話。或許她已經參透些什麽了吧。

雖說如此,明日奈能夠逗留的時間也只有七月五日到七日這三天時間。也就是說,明天傍晚她就得乘坐從海龜飛往新木場的定期直升機離開。雖然不知道能否與和人一同回到東京,不過如果安岐護士說的都是正確的話,應該能和醒來後的他說話了。

那時一定要發牢騷個夠,哭個夠,笑個夠吧。

明日奈一度停下腳步,在深呼吸一口氣後,繼續開始了螺旋階梯的攀登。

旋轉樓梯在再往上二十多階的地方暫時迎來了盡頭。但並不說沒路了,金屬天花板上設有一個敞開著的圓形艙口,只能借助那兒的小型垂直梯通過。

二十多厘米厚的金屬地板,便是把海龜的Main Shaft劃分成上下兩個部分的钛合金制耐壓隔層。就連極近距離的自動小型槍械的設計都能輕松防下,中西一尉曾經這麽說過,不過對于這座不是軍艦的大型浮台來說,那種情形應該是不會發生的。

——菊岡倒還好說,沒想到那些人說的話也是如此誇張啊。

內心嘀咕著這些的明日奈,爬上了鋁合金的梯子,鑽過圓形艙蓋。前方又是昏暗的螺旋樓梯,只不過照明燈光從橘色轉變成了綠色。就像是《樓層》發生了改變一樣,想到這些的明日奈,再度開始了攀登。

現如今所處的Upper Shaft的下部,安放著被稱作《Alicization計劃》物理中樞的巨大裝置——《Light-Cube Cluster》。大概就設置在這個狹小的樓梯間旁邊吧。

涉及Light-Cube Cluster的內容全被視作最高級別的機密,因而其詳細的構造並未被告知,但從名字聽來就像是許多Light-Cube的集合體。

儲存人工Fluct Light——也就是被稱作Bottom-up型AI,同時也是Under World人們靈魂核心的媒介就是Light-Cube。在超過數十萬整齊排列的Light-Cube之中,存在著一個巨大的Cube。正中的Cube內 並未保存靈魂,而是存放了Under World人們膨大的《泛用視覺記憶資料》。這個才是STL技術的核心,《Main Visualizer》…………

雖然拉斯主任研究員比嘉健有些偏離了自己的職責——保守Under World的構成秘密——道出了這些內容,但說實話在明日奈聽來,對方說的那些東西就像是天方夜譚一樣。

既然都告訴了我這些,還不如讓我看看Light-Cube的實物不是更好麽,明日奈道出了這話,比嘉則是苦笑著做出了回答。Cluster整體都 被金屬外殼所覆蓋,外觀看去只是個四四方方的箱子。而且這個外殼,不僅是比嘉這樣的研究員,就連負責該計劃的責任人自衛官,以及菊岡誠二郎二等陸校似乎都 無法將其打開。

所以,明日奈能看到的,也只有Cluster的粗略外形。

無數小水晶井然有序地漂在黑暗之中。構成一個完整正方體的小水晶與坐鎮于中央的大型水晶之間,存在著一根有一根細細的光線。看起來就像是星雲密布的銀河中心部一樣…………

可能是思考著這些,變得有些心不在焉了吧。

明日奈很遲才覺察到有人正沿著螺旋樓梯向下走來。

「啊,對不起。」

下意識地低下頭,低聲做出此番道歉同時向左避讓。那人並未對明日奈做出應答,只是慢慢地從她身旁走了過去。對方在往下邁出步伐時,發出了吱嚓,嗡的聲音。

「………………?」

爲什麽會發出這樣的聲音,感到很奇怪的明日奈終于擡起了頭,望向准備通過自己身邊的人影。

「………………!!?」

隨後,她猛地向後一退,靠到了牆上。

因爲,正往樓下走去的,並不是「某人」而是「某樣東西」。而且怎麽看都不是人類。

雖然整體外形是人形,不過構成骨架的卻是沒有進行過塗裝的金屬框架,手腳以及腰部安放著幾個包有樹脂外殼的氣缸。複雜的齒輪機構暴露于關節處,各種各樣的信號電纜如同血管一樣布滿全身。

背上背著一個大號的箱子,臉則是由大中小三個鏡頭所組成。至少也該把中號的鏡頭弄兩個吧,在想完這些後,明日奈終于回過神來。吐出憋在嗓子眼的那口氣,用沙啞的嗓音低聲說道。

「機……機器人………………?」

就在說出這話時,謎樣的人形步行機械,停下了腳步。

停止向下走去的步伐,機器人發出嗡的齒輪旋轉聲退了回來。和明日奈站在同一階樓梯上,隨後整個身子慢慢向左……也就是朝明日奈轉去。大號與中號的鏡頭一片漆黑,不過小號鏡頭內部卻發出了紅色的光芒,就像是在觀察明日奈一樣,啪嚓啪嚓,不規則閃動起來——

「…………」

喉嚨深處發出細細的聲音,明日奈准備向後退去。不過背靠的卻是樓梯間的牆壁,無法上也無法下。不管是朝左,還是朝右,發出紅色光芒的鏡頭都緊緊的跟隨著她。

在往來各層間的樓梯處應該不會有怪物刷出的啊,更何況是這種機械型的MOB,不對,這裏可是現實世界啊,正當思緒陷入混亂的明日奈在准備逃往艙口處時——

「我說,不要這樣,市右衛門!」

從螺旋樓梯上方傳來了這樣的聲音。朝聲音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個神情慌張的男子順著樓梯跑了下來。身著印花圖案的T恤以及短褲,頭發如同倒刺一樣豎 立著,架著一副粗犷的金屬框架眼鏡,此男子正是Alicization計劃的主任研究員比嘉健。右手還拿著他經常使用的便攜式電腦。

仿佛立即了比嘉那句《我說》的意思似的,機器人將鏡頭的焦點從明日奈身上移開,再此九十度旋轉身體。

明日奈終于放松了下來,擡頭望向站在上層階梯上的比嘉,用稍微僵硬的聲音問道:

「……比嘉健,那個,是什麽啊?」

「诶,那個啊……是《市右衛門》啊。本名是《Electroactive Muscled Operative Machine》……簡稱爲EMOM,由于是一號機因此命名爲1EMOM,喲。」

回答出這番話的比嘉的表情,漸漸從有些抱歉轉變成了自滿,爲此明日奈又瞪了對方一眼,繼續問道。

「…………那麽,那個市右衛門的家夥,爲何會在這裏呢?」

回答此番質問的,並不是比嘉。

「比嘉君只是陪我調試程序而已。我和他明明都不再是研究所前後輩的關系了的說。」

苦笑著道出這話的人,是緊跟著比嘉走下來的女性。身著Dungaree※襯衫與牛仔褲,外套白色外衣,頭發幹淨利落地梳到一旁。外貌只能用理性這類的詞彙來形容,此人正是,爲明日奈潛入這裏給予了很大幫助的神代凜子博士。

【※Dungaree襯衫:用類似牛仔褲的外形的面料制成的襯衫。】

「早上好,明日奈小姐。」

「早上好。」

和站在比嘉身旁的凜子打完招呼,明日奈再次從上到下打量了一下機器人市右衛門,並向兩位研究人員提出了疑問。

「………………難道說,這個也是Alicization計劃的一個環節麽?」

*

市右衛門領隊,一行人順著螺旋樓梯爬了上去,來到目的地副控室後,明日奈便産生了許多問題,總之還是順著通往STL收容室的道路向前走吧。

雖然無法通過狹窄道路前方的門,但左側牆壁是用強化玻璃制成的。雙手放在玻璃上,額頭緊貼上去,窺視著將燈光開到最小的收容室內部。

並排擺放著兩台巨大立方體,便是Soul Translator(STL)四號機與五號機。五號機的電源處于關閉狀態,四號機的幾個指示燈有的持續亮著,有的則是不斷地閃爍。仔細望去,可以看到躺在與本體相連接的凝膠床鋪上的纖細身影。

那便是桐人——桐之谷和人。在很多意義上,都是明日奈的《搭檔》。

一周前,和人在世田谷區的路上,遭到了死槍事件逃犯的襲擊。被注入了大量的劇毒藥琥珀膽堿,曾一度陷入了心肺機能停止的狀態。

雖然經過急救措施總算是保住了性命,不過血液停止流動還是對大腦造成了損傷。最壞的情況就是變成植物人,醫生做出了此般診斷,而將處于這種狀況的 和人,用僞裝救護車帶到了這海龜上的人,正是主導《Alicization計劃》的當事人菊岡誠二郎二等陸校。自己是出于堅信STL技術可以治好和人,才 苦惱著做出了這個選擇,菊岡做出了說明就是這些。

不管怎麽說,和人的意識現如今正存在于利用虛擬世界《Under World》進行治療的VR空間之中。在裏,借用意識、也就是Fluct Light活性化的手段,讓腦內神經網絡得以複生。雖然這些說明詞讓人很難理解,能夠理解的就是桐人還處在昏睡之中。

明日奈現如今只能看著內心遨遊在遙遠的虛擬世界中的和人的身體。仔細回想,和人曾花了差不多三天時間尋找到了被須鄉伸之強行綁到【Dive】至妖精鄉阿爾普海姆的明日奈,而此時的明日奈所處的立場正與那時的和人一樣。

——就和那時的桐人一樣,我明明也可以潛行到那個Under World中去幫助他的說……

想著以上這些,持續看著和人大概有一分多鍾的明日奈離開了那扇玻璃牆。我中午還會再來的,在內心默念出這話,回到了副控室。

與設置在Lower Shaft處的主控室相比,這裏的空間顯得十分狹小。控制器是精簡版,擺放的桌椅也顯得廉價了些。

比嘉和凜子,並未坐在椅子上,站在桌前望著便攜式電腦。而在他們身旁的則是市右衛門那令人膽寒的身影。

明日奈一邊確認機器人是否已進入待機狀態,一邊朝著兩人走去。

學生時代像是同一間研究所的前後輩關系——補充一下,那裏好像還有著茅場晶彥與須鄉伸之的學籍——的科學家兩人,仿佛回到了當時似地,用很快的語速交談起來。

「果然Bottle Neck【瓶頸】還是在穩定器處理速度上啊。預算應該還有吧?就不能換一個速度更快的芯片麽?」

「考慮到散熱還有電池的消耗,在頭部安裝這些就已經是極限了。接下來就只剩對EAP-Actuator進行Tuning【調試】的環節了……」

「而且你那個聚合物肌肉都是上個時代的東西了喲。給我用CNT好麽,那樣的話會更加輕便的。」

「使用那個的話,預算就……總之,先做好這一台吧……」

「在用料方面十分吝啬,你這點還是沒變啊。」

真是的,凜子搖了搖頭,此時她終于覺察到了明日奈,聳了聳肩膀表達歉意。

「啊,真是抱歉啊明日奈小姐。我們吵到你了吧。」

「沒關系,我想桐人也很喜歡熱鬧的氛圍的。」

微笑著做出回複後,目光再次轉到機器人上。根據剛才聽到的那些話,安置在全身的運動裝置像是用人造肌肉這類有機素材制造的。

明日奈懷著以上疑問觀察起來,把腰靠在桌上的比嘉像是發牢騷似地,說出了這樣的話:

「制造這個東西,也是那個大叔的要求。」

「诶……菊岡先生嗎?爲什麽…………」

「我也不知道他究竟對此有多認真啊……」

歎著氣做出回答的是凜子。

「要招待在Under World中培育的Fluct Light到這邊的世界,必須要有讓他們活動的身體是吧?……就是這個。」

「诶……也就是說,那個機器人是爲了搭載AI而研發的?」

「像是這樣。」

「就是這樣。」

凜子和比嘉同時點了點頭,明日奈再一次的從上至下打量了一下市右衛門的身體。的確整體外形酷似人類,不過框架的棱角,還有關節的突出,就算在上面覆蓋什麽矽膠類得東西,也不會看起來像是人類的。

「…………這話雖然對市右衛門有些過意不去,不過身體突然變成這個樣子,我想也會讓AI們嚇一跳吧……?」

至少明日奈與和人的《女兒》——Top-Bottom型的AI唯,應該會拒絕接受這個身體的吧。想到這裏的明日奈道出了以上那番話,隨後比嘉慌忙擺動起右手。

「不不,再怎麽說也不會用這個進行搭載的。市右衛門只是用于收集數據的試做機,頭部采用的是舊式結構,所以外形才會如此的粗犷。除了它還有AI搭載試驗用的二號機,那個就精致了許多喲。」

「二號機……順帶一問,名字是……?」

明日奈唯唯諾諾地問道,比嘉則是一副想當然的面孔,做出了回答。

「《仁右衛門》【2EMOM】喲。」

「好吧……啊不,是這樣啊。」

輕輕點了點頭,繼續詢問起來。

「那個AI搭載型,是怎麽縮小體積的呢?」

「這個啊,由于傳感器和穩定器性能的發展突飛猛進……所以你可以期待喲。」

再次代替比嘉做出了回答的凜子,不知爲何並攏雙腿,踮起腳尖。雙臂略微打開,保持身體緩慢搖晃的姿勢。

「我們人類平時就算什麽都不想的站在那裏,全身的平衡也在無時無刻做著微調。而且,幾乎都是在我們毫無意識的時候。我現在之所以沒有倒下,這並不 是因爲我的頭腦下達了『如果向右傾斜就伸直右腿同時左腿縮回』的命令喲。而是內藏在腦……也就是Fluct Light中的稱之爲自動平衡機能的裝置在控制著肌肉和骨骼的活動喲。」

說完,運動鞋後跟落到了地板上,神代博士微笑起來。

「市右衛門身上,搭載了利用依靠機械、電子信號來再現自動平衡機能的輔助機械喲。只不過,就光是剛才那個緩慢上下樓梯的動作,就需要大量的探測 器,平衡器,以及高性能CPU,還有驅動這些的電池,散熱器,所以必須要有能夠支撐這些重量的牢固的框架才行。所以市右衛門無法變得更加精致。」

「即便如此,與十年前相比,這可是很接近人類的外形了喲。」

面朝向苦笑著插話進來的比嘉,明日奈緩緩點了點頭。

「也就是說……頭部安裝的如果不是舊式CPU,而是人工Fluct Light的話,在自動平衡機能方面就會和人類一樣了咯……」

「YES,就是這個意思。如果輔助機械能夠縮小到幾分之一的話,框架就能變得更輕,Actuator也會減少許多,就能幾乎實現人類的身體了……真是棒啊,不過這些還都只是設想喲。正如剛才所言,擺在開發部的仁右衛門,光看外形的話可是很像人類的喲。」

「既然你這麽自信,那就快點給我看……」

說到這裏,凜子不禁沈默了下來。像是思考著什麽似地皺起眉頭,在壓低了語調後,繼續說道。

「……比嘉君。那個仁右衛門,還沒有自主步行的機能吧?」

「诶?這是當然的。雖然安裝了CPU,不過沒有關鍵的控制程序。還有就是,如果輸入與市右衛門一樣的程序的話,仁右衛門的觀測系統就要改成三眼的樣子了,大概。」

「…………這樣啊…………」

凜子緩緩點了點頭,像是轉換心情似地做了一次深呼吸,轉而望向明日奈。

「明日奈小姐,接下來一同去吃早飯吧?」

「啊,好。」

「那就一同去食堂吧。比嘉君像是要在這裏和市右衛門一同用餐喲。」

原本還以爲這是句玩笑話,沒想到比嘉從短褲的口袋中掏出一包Energy Bar【能量食品】對著她倆左右搖了搖,並道出了「慢用喲」的話。懷著一半驚訝,一半感歎的心情明日奈低下了頭,跟到了凜子的身後。

最後,再次朝STL收容室看了一眼,「再見喲」嘴唇輕輕動了動。

離開副控室來到通路上,看到有人影從電梯那兒從這裏走來。是兩位男性,都身著著T恤上衣外套白大褂。還不清楚大概是十多人的拉斯研究團隊中所有人的名字。對方應該還只是把明日奈認作是之前僞裝的凜子的助手吧。

緊跟著凜子向他們打了聲招呼的明日奈,在與兩人交錯而過時,像是覺察到了什麽似地向旁邊看去。雖然不認識這位將長長的頭發紮在腦後,出于懶散而未 整理胡須的男子,不過——頭腦深處就像被針紮了似的。如果是在艾恩葛朗特中,腦袋浮現出這種感覺的話,就算沒拔出細劍,但指尖也應該碰到劍柄了吧……

「有什麽事麽,明日奈小姐?」

聽到凜子輕輕叫到自己,明日奈才發覺自己已經停下了腳步。而那兩名男性研究員,樹脂鞋底不斷發出啪嗒啪嗒的摩擦聲,朝著副控室的方向走去。

「……不,沒什麽事。」

做出回答後,再次向前走去,明日奈想要探究産生剛才那個奇妙感覺的原因。不過就在她思考這些時,那份感覺便淡薄開來,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第十一卷 Alicization Turning 第六章 囚徒與騎士 人界曆三八〇年五月
1

就算是現在,我也經常會想起被困在浮遊城艾恩葛朗特中的歲月。

那個時候……尤其是死亡遊戲最初的那一年,每一天的時間都顯得相當漫長。只要進入圈外場地,除了要警戒怪物(有時還有玩家)的襲擊,還要經常爲了以最高效率的提升自己的能力值而按照緊張得密不透風的時間表安排自己的行動。

睡眠時間被消減到不引發集中力下降的下限值,即使吃飯的時候也還在默默記誦著從情報販子那裏拿到的各式各樣的數據。就算遊戲後期被稱爲攻略組裏的 不良分子,也經常一睡就是一整天,但也並沒有浪費時間的記憶。主觀感覺上,我「在浮遊城中」的兩年的份量,絲毫不遜色于「在SAO之前」的十四年。

與之相比——

被丟到這個不可思議的世界《Under World》之後的歲月,卻如白駒過隙般轉瞬即逝。

倒也並不是過著冗長而乏味的生活。從露莉德村啓程也好,加入紮卡利亞鎮的衛兵隊也好,在央都聖托利亞的修劍學院學習也好,不如說這兩年內每一天都 令人激動,忙碌的程度相比SAO時代恐怕有過之而無不及。明明如此,回想起來的時候,卻覺得如同在一瞬間發生過的故事一般。

而其理由——是因爲在這個世界,就算名爲天命的HP歸零,也不會有什麽危險嗎?

還是說,是因爲這個世界內時間流動的速度,遠高于現實世界嗎?

我在謎團重重的僞裝企業《拉斯》打工時,他們曾向我說明STL具備的FLA功能最大不過三倍。然而這恐怕,不,毫無疑問是欺瞞。根據多個數據,我 只能推測出目前所處的FLA倍率大概達到了一千倍。如果這個數字正確的話,我在這個世界度過的兩年,到了現實世界只對應十八個小時。一定是生命不會有危險 的這一事實,加上這不得了的倍率,才使得我覺得這裏的日子甚爲短暫吧。

……不對。

說不准還有另外的一個理由。

那就是,我非常享受這裏的生活……也包括在修劍學院和優吉歐、索爾缇莉娜前輩、蘿涅還有缇卓度過的日子。明明當初進入學院磨練劍技,是爲了早一天從這個世界脫離。從心底祈願這樣快樂的日子能夠持續下去的想法,讓時間的流速加快了。

如果這樣的話,那就是背叛——背叛了現實世界中一定還在擔心我的身體的亞絲娜、小直和詩濃她們。

如今的遭遇,正是我這樣的背叛招致的報應吧。在修劍學院的生活,最後迎來了血染的結局,讓我被拘禁在這個連一縷陽光都觸及不到的地底——

我中斷了回憶,擡起上半身,拘束著右手的鐵鎖發出了铿锵作響的厚重聲音。

身邊的黑暗中,傳來了微弱的話語聲。

「……醒了嗎、桐人?」

「啊……剛剛醒一下。不好意思,把你吵醒了嗎?」

以和對方一樣不會讓獄卒聽到的耳語聲做出回應,對方則報以輕輕的苦笑。

「怎麽可能睡得著呢。倒不如說,在被關進這間牢房的第一個晚上就能酣睡如常的桐人你才奇怪呢。」

「這也是艾恩葛朗特流中的一個奧義,『該睡的時候就要睡』啊。」

我一邊說著適當的台詞,一邊環視著四周。

周圍被濃密的黑暗覆蓋,從鐵窗彼端的道路盡頭的獄卒房間透射過來的微弱光線,剛剛能讓我勉強分辨出躺在旁邊床上的優吉歐的輪廓。

雖然說讓小棍發出適當的光照這樣初級的神聖術我早已經掌握,不過在這牢房裏,似乎考慮到了這一點,各種各樣的術式都會被取消發動。

雖然看不到對方的表情,我還是將目光定格在優吉歐的臉龐周圍,有些遲疑的開口了。

「怎麽樣……已經冷靜下來了嗎?」

按照體內的生物鍾來判斷,現在應該是淩晨三點左右。被關到這間地下牢房裏是昨天白天,距離前天傍晚發生的那場事件,才僅僅經過了三十五個小時。而 違背禁忌目錄用青薔薇之劍砍倒了溫貝爾•吉澤克,在此之後還親眼目擊了萊依奧斯•安提諾斯精神崩潰而死的模樣的優吉歐,受到的精神沖擊應該劇烈到難以言表 才對。

一段時間的沈默,然後,聽到了斷斷續續的話語。

「怎麽說呢……好像發生的一切,都是在做夢一樣……。我對溫貝爾拔出了劍的事情……還有,萊依奧斯,居然那樣……」

「……不要再胡思亂想了,現在只需要考慮從今往後的事情就好了。」

我總算能放心的對陷入了沈默的優吉歐說出這句話來了。本來我還想輕輕拍拍他的後背,但卻被鎖鏈阻擋而到不了旁邊的床上。我只能注視著摯友的身影,聽到他微弱地說出一句「明白了,我沒事的。」的回話,這才吐出了一口氣。

將萊依奧斯•安提諾斯的雙手從腕部切斷的,不是優吉歐,而是我。原本傷口是立刻處置的話絕不會成爲致命傷的情況,但他恐怕是陷入了處理『自己的天命』和『禁忌目錄』的優先順位的局面,思考陷入了如同無限循環一般的狀態,就這樣引發了Fluct Light的崩壞。

從結果上來看,我奪去了一名Under World人的生命,對這一點我當然意識到了自己犯下的罪。然而兩年前我在露莉德村北邊的洞窟裏,爲了救下見習修女賽爾卡而殺死了兩只哥布林,不,是#兩 個人#。正因爲萊依奧斯和那兩個哥布林都一樣是人工Fluct Light,如果我在這裏因罪孽而自責從而站不起來的話,某種意義上就太對不住那遠比萊依奧斯更強大的哥布林隊長了。

不過——就算是這樣也完全談不上安心。

在我的推斷中,讓這個世界運轉的拉斯,又或者說是菊岡誠二郎的目的,是要産生完美的人工智能。

在這個世界裏生活的人工Fluct Light們已經擁有了和現實世界的人類幾乎同等級的感情和知性。如果這樣的他們,唯一的瑕疵就是『對法律絕對的盲從』的話,爲了救助缇卓和蘿涅而拔出青 薔薇之劍砍傷了溫貝爾的優吉歐應該已經跨越了這一壁壘。換而言之就是完成了最終突破,現在應該已經進化成了真正的人工智能了才對。

明明如此,就算內部時間經過了三十五個小時的現在,我都沒有察覺到任何實驗結束的迹象。是因爲加速倍率太高了以致于無法監控到這一事態的發生嗎?又或者說,發生了什麽預想以外的事故嗎?

「從今往後的……事情,嗎……」

突然從旁邊的床上傳來的優吉歐的自言自語,讓我把疑問放到一邊,收回一直盯著天花板的視線。在黑暗中看慣了的身影點了點頭,繼續說道:

「就像桐人說的一樣呢。首先必須要從這裏逃出去,然後確認愛麗絲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才行啊……」

對似乎好不容易從沖擊中重新站了起來的摯友松了口氣的同時,我也咀嚼著剛才這句話中蘊含的重大意義。優吉歐毫不猶豫地說出了『從牢房逃走』。也就 是說對他而言,相比象征公理教會的權威的這間牢房——亦即在得到神的原諒前必須留在這裏的場所,愛麗絲已經變得更爲重要了。果然在經曆了前天的事件後,優 吉歐的精神構造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然而,如今已經沒有追究這一點的空閑了。太陽升起後,不論什麽時候出現將我們帶走的審問官都不奇怪。就如優吉歐所說的一樣,必須想盡辦法從這裏逃出去。

「啊啊……一定有什麽從這裏逃走的手段。」

——雖然要以這是RPG裏的《入獄事件》爲前提。

內心在後面加上了這毫無用處的台詞,我重新觸摸著捆綁自己的鎖鏈。冰冷而硬到令人絕望的鐵鏈,一端和由同樣素材制成的铐住右手腕的鐵環熔接,另一 端則和埋入了牆裏面的鐵環連接。不論手铐、牆壁的鐵環還是鎖鏈本身,僅僅是拉直的程度是不會怎麽樣的,這一點已經確認過了。

昨天早上,我和優吉歐終于越過了啓程以來的最終目的地,也就是公理教會中央大教堂的牆壁——雖然是全身都被捆住,挂在飛龍腳下越過的。

我們連鑒賞高聳如雲的白色大理石巨塔的閑暇時光都沒有,就被押送著走下了從後門通往地下的螺旋樓梯,終于到達了地下牢房後,被交給了一個長得嚇人的獄卒。

名爲愛麗絲•Synthesis•Thirty的整合騎士在任務結束後毫不回頭便轉身離去,而戴著像水壺一樣的金屬面具的魁梧獄卒,用慢吞吞的……但卻著實的動作,將我和優吉歐用鎖鏈拴在了這間牢房裏。

飲食就只有晚上有一次將幹燥難咽的面包和裝著半溫不冷的水的皮袋透過柵欄放進來而已。與我們的待遇相比,SAO裏被收監在艾恩葛朗特的黑鐵宮監獄裏的橙名玩家們的待遇,簡直就像是住在高級賓館的總統套房一樣。

不管是去拉扯鎖鏈,還是去咬或是使用神聖術切斷等一系列方法在昨天都已經全部嘗試過了,同時也確認了不管什麽方法都無法對鎖鏈造成任何一點痕迹。 如果優吉歐的青薔薇之劍或是我的那把黑劍還在手邊的話,這樣的鎖鏈只需要一擊就可以切斷才對。然而蘿涅她們冒著手受傷的代價好不容易運來的兩把劍都和愛麗 絲一起消失了蹤影。蘿涅拿來的便當倒是免于被沒收,但也已經消失在我和優吉歐的胃袋裏了。

也就是說,就算說『有什麽手段』,現在也是無限接近所有道路都被堵死的狀況。

「……八年以前……愛麗絲也是,被拴到了這裏啊……」

躺在僅僅是在鐵柵欄上鋪了一張破布的『床』上,優吉歐無力的說道。

「誰知道是怎麽樣呢……」

本來就是不需要回答的話,也順理成章的沒有了下文。如果優吉歐的青梅竹馬,也就是賽爾卡的姐姐愛麗絲•青貝爾克和我們遭受的是同樣的對待的話,那個僅有十一歲的孩子就是像這樣獨自一人被那個鐵面獄卒用冰冷的鎖鏈在這裏拴了起來。這樣的場景讓我不寒而栗。

最後,她被帶到了審訊台上,被判處了某種刑罰——在那之後呢?

「呐,優吉歐。爲防萬一還是確認一下……那個叫愛麗絲•Synthesis•Thirty的整合騎士,確實是你要找的愛麗絲,不會有錯吧?」

有些遲疑的提出了詢問,一段時間的沈默後,聽到了忍耐著痛楚的聲音。

「那樣的聲音……金發和湛藍色的眼睛。怎麽可能忘記呢,她就是愛麗絲啊。只是……給人的感覺卻完全像是另一個人了……」

「也是啊,就算是你的青梅竹馬,那個時候卻也把你打得相當厲害啊。也就是說……她因爲某種手段,記憶和思考都被人控制了,這麽一回事是吧。」

「但是,那種神聖術,教材裏沒有寫過啊。」

「教會的偉大祭司們不是可以操縱人們的天命嗎?那樣的話,能夠對記憶做什麽手腳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吧。」

沒錯——我潛入這個Under World時使用的STL正是讓這件事情變得可能的機器。既然能對人體的大腦進行操作的話,對象如果是用某種電子媒介保存著的人工Fluct Light的話就更簡單,也能操縱到更深的層次。一邊這麽想著,我繼續著之前的話。

「不過……如果那個騎士就是愛麗絲本人的話,『那個』又是什麽呢……?兩年前,在露莉德北邊的洞窟裏……」

「啊……你和我說過的。在和賽爾卡一起治療我的時候,聽到了像是愛麗絲的聲音的事……」

雖然我並沒有向優吉歐詳細說明,但爲了救助在與哥布林的戰鬥中受了重傷的他,我借助賽爾卡的力量,將自己的天命直接分給了他。因爲這相當危險的行爲天命以超過預期的勢頭減少,做好了再這樣下去自己也活不下去的覺悟的時候——我聽到了那個聲音。

『桐人,優吉歐……我等著你們,我會一直等著……在中央大教堂的頂端一直等著你們……』

與這個聲音同時出現的帶著不可思議的溫暖的光充滿了我的身體,將我和優吉歐的天命恢複了。因此那絕不是單純的記憶錯亂。一定是在遙遠的過去被帶到公理教會的愛麗絲,通過未知的力量救了我們。

定下了這樣的判斷的我和優吉歐,依靠那個聲音,以中央大教堂爲目標,到達了央都。

然而,出乎意料地在我們面前現身的『愛麗絲』,卻不是露莉德村長的女兒愛麗絲•青貝爾克,而是有著愛麗絲•Synthesis•Thirty這一名字的整合騎士。從她僅僅把我們當成必須裁決的罪人的態度上來看,也完全沒有任何讓人聯想到優吉歐的青梅竹馬的線索。

到底是她實際上就是僅僅長相和名字極爲相似的另一個人呢,或者說是記憶被操縱了的愛麗絲本人呢。爲了確認這件事情,好歹也必須從這間牢房逃走,真正到達中央大教堂的最頂端——可以了解這個公理教會全貌的地方去看看了。

結果,雖然終于到達了這裏,我們卻連給束縛我們的鎖鏈和鐵柵欄哪怕一點傷痕都做不到。

「啊啊,真是窩火啊……現在如果有所謂的神明在看著這裏的話,就快點給我敞開心扉把真相毫無保留的說出來聽聽啊!」

腦海裏浮現出了菊岡誠二郎那張戴著眼鏡的樂天派男人的臉,我如此這般發著牢騷,優吉歐則苦笑著回答:

「喂喂,就算再怎麽說,在教會裏對絲提西亞大人說出失禮的話還是會很麻煩的啊。說不定天罰會降臨到你頭上哦。」

看樣子就算是禁忌目錄的優先順序發生了變動,優吉歐好像還是沒有失去信仰之心。

——這麽想著,我又接著說出輕率的話來:

「真要那樣的話,可不可以先讓天罰降臨在這個鎖鏈上面啊。」

這麽一說,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麽,改變了口氣繼續說道:

「等等,說到絲提西亞大人的話,這裏能呼出《窗口》嗎?」

「說起來我們好像還沒有試過呢。試試看吧。」

「啊啊。」

我一邊窺探著鐵柵欄另一端通道往左側深處的獄卒房間的樣子,一邊伸出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空間中描繪著這兩年多時間裏已經完全熟稔了的呼出狀態窗口【Status Window】的手勢,然後敲擊在左手握著的鎖鏈上。

一瞬之後,見慣了的淡紫色窗口浮現在了面前,我也稍微放下了心。雖然只是了解了鎖鏈的狀態根本不能說現狀有什麽好轉,不過不管怎麽樣,能夠收集到情報總歸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情。

「哦,出來了啊。」

優吉歐微微一笑看向窗口。顯示在窗口上的只有三行,固有的物品ID,下方是以〖23500/23500〗表示的耐久度,以及〖Class 38 Object〗的文本列。

Class 38的話,相比那些名劍已經是相當高的優先度了,不過果然還是比不上身爲神器的青薔薇之劍的45,以及由生長了幾百年的《巨神的大杉》基加斯西達的枝條磨 砺而成的黑劍的46。也就是說,只要有兩把劍中的任意一把,就應該能切斷這條鎖鏈了。不過現在就算說這個也沒有用就是了。

模仿著我的動作呼出了自己的鎖鏈的窗口的優吉歐,發出了難以置信的低吟。

「哇啊,這樣的話不管怎麽去拉這條鎖鏈都是肯定不會斷的啊。想要切斷這條鎖鏈,最少也要和它同等級的等級38的武器才行啊……」

「是這樣啊。」

我轉而掃視著昏暗狹小的牢獄,然而這裏有的只有粗糙的鐵制床鋪與空空如也的裝水的皮袋,帶著「破壞掉床鋪的話或許可以獲得棍棒的替代物」的微渺希 望呼出了鐵床的窗口,不過它卻是正如我所見的一樣寫著Class 3的廉價物。那樣的話鐵制的柵欄說不定會有希望,但卻發現因爲鎖鏈的原因根本觸碰不到那裏。

就算是這樣,我仍然不想放棄,拼命地左右搖動著頭的時候,旁邊的優吉歐無力地開口說道:

「就算你再怎麽找,也不可能有名刀什麽的掉在這間牢房裏的。倒不如說,也沒有什麽能找的出來的東西吧。這裏就只有床、水袋還有這條鎖鏈了啊。」

「只有……鎖鏈……」

低聲說著,我凝視著束縛住自己手腕的鎖鏈,而後看向綁在優吉歐手上的鎖鏈,然後總算是想到了一個思路,難以抑制自己興奮的開口了。

「不,並不是『唯一』的。不是有兩條嗎,鎖鏈這東西。」

「哈?」

優吉歐的眉間寫滿了「你在說什麽呢」的疑問,搖搖手從床上下來。我也下床站在石制的地面上,確認在淡淡的昏暗中隱約可見的搭檔站立的身影。

從昨天就一直穿著的學院制服裏伸出的右手腕,和我一樣铐著樸素的鐵環,通過與其熔接的長長鐵鏈和深埋在後面牆內的鐵環連接。

首先,我從連接著優吉歐的手和牆壁的鎖鏈下方弓身鑽下,然後回到原來的位置。這樣一來,我和優吉歐的鎖鏈就以X型完成了交叉。招了招手示意優吉歐稍微向後退,而我也向反方向退開。兩條鎖鏈的交叉點發出了刺耳的聲音,繃緊了。

看到這個樣子,優吉歐也總算察覺了我的意圖。

「那個,桐人,難道你想要這樣把它們拉開嗎?」

「當然是要這樣拉開。兩條鎖鏈的優先度應該是完全一樣的,原理上來講,可以讓這兩條鎖鏈相互削減對方的天命。試一試就知道了,快點用雙手把鎖鏈握住。」

雖然優吉歐還有些許懷疑,但還是按我說的雙手握住從右手手腕伸出的鎖鏈,沈下了腰。我也做出了同樣的動作。

「好的,在這之前……」

再一次用右手畫出軌迹,呼出鎖鏈的《窗口》。

如果在現實世界裏做同樣的事情想要切斷鎖鏈的話,光是讓鎖鏈表面出現一絲傷痕就需要大費周折了吧。

但是,在這個Under World裏,萬物遵從著的畢竟不是現實世界那樣嚴密的物理法則。就像使用神器青薔薇之劍在幾天內就把直徑四米的大樹砍倒的事情也是可能的那樣,只要讓兩 個物品上以一定的速度和強度互相沖突的話,優先度比較高而天命也比較多的一方,就能確實的把另一方破壞掉。

我們交換了目光,口中念著「預~備」,在同一個時機,用全部的筋力和體重將緊緊握住的鎖鏈向兩方拉開。

隨著沈重的金屬聲音響起,出乎我意料的,優吉歐的蠻力把我一直向前拽,我的兩腳也緊緊踏住了地面。帶著不甘示弱的想法,我們兩人就這樣一半忘掉了初期的目的,比著各自的力氣。

鎖鏈的交叉部分開始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橙色的小火花斷斷續續的出現。保持著拔河的狀態,我伸出脖子,看向呼出的窗口。

「哦!」

不假思索的想要擺出慶祝勝利的姿勢,然後才意識到兩手都動彈不得,于是只是露出了自豪的笑容。超過了兩萬的鎖鏈的天命,個位數以令我無法目測的速 度的減少,十位數也以可視的速度下降。以這個勢頭,只需要花幾分鍾就會歸零吧。我再次咬緊牙關,將渾身的力氣注入鎖鏈和優吉歐繼續拔河。

這個方法如果不是兩個人的話當然不可能實現,而囚徒的《Object Control權限》——相當于SAO裏的力量值的參數——足夠高也是必需的條件。所以,我想八年以前一個人被關在牢獄之中的十一歲的愛麗絲,是不可能切斷這一鎖鏈的吧。

果然她還是和預定的一樣被帶到了審判場上,在那裏發生了什麽吧。如果那個整合騎士愛麗絲應該就是露莉德村的愛麗絲本人的話,使她的記憶和思考都被控制,成爲公理教會忠實的衛兵的『什麽東西』又是……?

因爲頭腦沈浸在這樣的思考中,我忘記了重要的事情。一直保持窗口打開,是爲了在鎖鏈的天命歸零前停下拔河。因爲,如果不這樣的話——

響起了「呯!」的一聲和之前不同的尖銳的金屬悲鳴。

在來得及反應過來之前,我和優吉歐都以猛烈的勢頭向後翻滾,後腦勺幾乎是同時撞到了石質牆壁上。

仰躺在地板上雙手抱住腦袋,忍受著STL按照一定節律重複著的打擊的疼痛與沖擊感。等到感覺消失後,我向著鐵門外窺視著獄卒有沒有注意到這邊,不過幸好沒有任何反應。我這才呼地吐出一口氣,好不容易站起身體。

在我之後站起身來的優吉歐,還在用左手撓著後腦勺。

「唔唔……剛才那下天命應該減少了一百多吧。」

「這種小事完全不足挂齒吧。喏,你看。」

我伸出右手,鐵環上無力垂下的鎖鏈輕輕擺動著。鎖鏈被漂亮地切斷,只剩下長一Mel二十Cen,不,是一點二米的部分。在地上滾動的四個U字形金 屬片,是位于交點因不斷承受拔河的壓力而從正中被斷開的兩個鐵環的碎片。剛一看過去,金屬片就發出虛幻的聲音崩解消失了。

我好奇地呼出了垂在右手腕上的鎖鏈碎片的《窗口》,天命居然已經恢複到了離原本的值相當近的18000。原本在我的預想——不如說是期待中,因被 拉扯而天命歸零的瞬間長達三米的鎖鏈會整個消失,但也許是因爲由大量鐵環連接而成的原因,似乎被再次設置成了新的鎖鏈物品。

在我想著這些的時候,同樣檢查著自己的鎖鏈的優吉歐聳了聳肩說道:

「真是的……桐人你還真有這種亂來的才能啊,和之前一樣一點都沒變呢。」

「哼哼,無理、亂來、無謀可是我的標志啊。……那麽,好歹把這裏也切斷掉吧。」

現在,雖然已經從只能離開牆壁三Mel,不,三米的狀況下解放了出來,但卻想不出把右手留下的鎖铐摘下來的方法。如果再來一次的話,可以讓長度變短,但不可能完全取下來。

「只能就這麽拿著了呢。雖然有點沈,但卷在手臂上就不會礙事了。」

優吉歐這樣說著開始把鎖鏈卷在前臂上,我在沒辦法之下也只好照做。在做好臨時的鏈子手套【Chain Gauntlet】後,我們互相對視著露出了苦笑。

「……接下來。」

在開始之後的行動之前,只有這一件事不得不確認,我帶著認真的面容轉向優吉歐,深吸一口氣說道:

「姑且還是先問一句吧……真的可以嗎,優吉歐?從這裏逃出去,探求與愛麗絲相關的真實,也就意味著要正面向公理教會揭起反旗。從今往後,若是要進行什麽行動的話,便沒有時間給你猶豫和糾結了。如果沒有這種程度的覺悟的話,你還是留在這裏比較好。」

就算已經交往了兩年多,但我也不能逃避這恐怕是最爲嚴峻的話語。

雖然看上去已經冷靜了下來,但優吉歐的Fluct Light……也就是由光量子集合而成的靈魂,還處于剛剛經曆了劇烈的構造變化之後的狀態。因爲他的靈魂已經將從懂事起的漫長時間內都一直堅信著的公理教 會和禁忌目錄的絕對權威統統否定,而被重新設置了與其相比更爲優先的事項。

即是說,從他現在一望即知的不安定狀態上來考慮,如果給剛剛生成的新的思考回路以過重的負擔的話,說不定他也會像萊依奧斯那樣靈魂出現異常。所以我在這三十五個小時裏,一直回避著關于神聖教會與禁忌目錄的話題。

然而,比起在越獄之後以最上層爲目標前行的過程中,優吉歐因爲要做出過激的行爲而突然糾結不前來說,還是在這裏先讓他最低限度的整理一下自己的意識比較好。無論怎樣我都要讓優吉歐平安到達大教堂的最上層——應該有著爲了脫離到現實世界的控制台的場所。

沒錯,我要讓這獨一無二的搭檔的摯友,和現實世界的人們面對面接觸。

如今的Under World是企業《拉斯》進行的實驗過程中的一環,不論何時完全重置都毫不奇怪。到那時,恐怕在這個世界生活的近十萬人的Fluct Light都會毫不例外地被消滅吧。我絕不會允許這種情況發生。不論怎樣都要讓優吉歐和《拉斯》的工作人員們以及身爲黑幕的菊岡誠二郎直接對話,讓他們認 識到自己創造了什麽。

Under World的人們,絕不是假想世界內的NPC。

和現實世界的人類有著相同的知性和感情的他們,有著在這裏生存的權利。

聽到了我這「現在就下定決心」的話的優吉歐一瞬間睜大了眼睛,然後慢慢低下了頭。他擡起右手,緊緊握在胸前。

「……啊,我知道。」

雖然只是靜寂中的低語,但卻是毅然而毫不動搖的聲音。

「我已經決定了。爲了帶著愛麗絲一起回到露莉德村,就算是教會也可以與之作對。如果必要的話……就算再要我揮起多少次劍也無所謂。……如果那個整 合騎士就是真正的愛麗絲的話,我一定要找出她喪失記憶的原因,讓她恢複成原來的愛麗絲。對我來講,這是比什麽都更重要的事情。」

說完話後擡起臉的優吉歐,眼睛裏帶著強烈的光芒注視著我,露出了一絲微笑。

「在那個森林裏的時候,桐人你說過吧。『有著就算被法律禁止了也一定要去做的事情』。我現在終于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了。」

我將心中充滿的不可思議的感慨和冰冷的空氣一口氣吞進身體深處。接著我點點頭上前一步,拍了拍搭檔的左肩。

「你的覺悟我明白了。……但是,從這裏出去之後,還是要盡可能的避免戰鬥。愛麗絲以外的整合騎士,可不是我們輕易就能贏的對手。」

「上面那句話軟弱的不像是桐人你說的呢。」

對輕笑出來的優吉歐反駁道「那幫人可是這個世界上最強的人呢」,我走向將牢房與通道隔開的鐵柵欄。首先呼出直徑三Cen的粗大的鐵棒的《窗口》。物品的等級爲——20。天命值接近一萬。

站在一旁的優吉歐也看向窗口,發出了「唔」的一聲。

「嗯……雖然比起鎖鏈來似乎容易對付些,但是光憑手就扭彎的話要花很長時間呢……怎麽辦,要用兩個人的身體就這樣撞過去嗎?」

「要是那樣的話會和柵欄一樣削減天命吧。之前稍微想過了,嘛,你看。」

我揮揮手讓優吉歐退下,將纏在右臂上的鎖鏈解下來。雖然說這是之前已經准備好的策略,但其實是在卷起鎖鏈的時候想到的。在修劍學院的時候,指導了我整整一年的索爾缇莉娜前輩,在使完那個武器之後都是和如今一樣卷好的——也就是象征賽璐璐特流的武器,白革之鞭。

看著我慢慢搖晃右手握著的長約一點二米的鎖鏈,優吉歐擔心地低聲說道:

「桐,桐人,你打算用這個弄壞柵欄嗎?要是失手的話搞不好會受重傷……」

「沒事啦,用鞭子的方法以前莉娜前輩教過我很多的。好歹她也是被稱爲《移動的戰術總覽》的人呢……。聽好了,把鐵柵欄擊飛之後,應該會發出一聲巨響,那個時候就一口氣朝著樓梯跑過去。就算獄卒被驚動了出來也不要和他戰鬥,直接逃走。」

「……诶——。很多,呢……」


無視掉優吉歐微妙的反應,我稍微加大了揮動鎖鏈的幅度。雖然鎖鏈用來代替鞭子來使用的話長度略顯不足,不過威力可以憑借著其高達38的優先度來彌補。

——不只是握鞭的手,還要將鞭子的前端也納入自己的意識中,然後揮鞭。

一邊回想著莉娜前輩的教誨,我一邊將鎖鏈大幅度甩到後面,在其伸展到極點的瞬間前,大喊一聲向前揮去。

「嘿!」

急速掠過空氣的鎖鏈宛若灰暗的蛇,前端分毫不差的擊打在了粗三厘米的鐵棒的交叉部位,在黑暗中濺起眩目的火花。

隨著「嘣!」的一聲巨響,鐵柵欄的上下部分向外飛去,撞在對面牢房的柵欄上後倒向地面。如果那間牢房裏也有被關押的囚犯的話,他一定會把這當成是索爾斯神降下的天罰吧。

站起身來,用左手拍落濺得滿身的灰塵,我沖到了走廊裏。就算再怎麽樣,聽到了剛才那聲巨響,那個脖子上頂著水壺頭的獄卒也應該要沖過來了。雖然他大概並沒有整合騎士那樣強悍,但在只有代替鞭子的一根鎖鏈的狀況下我還是想盡量避免戰鬥。

擺好架勢窺探著走廊的深處,然而過了好幾秒鍾,前方依然沒有任何東西出現的迹象。扭頭轉身,發現優吉歐也跟在我身後走了出來,于是迅速的警告他:

「說不准會有人埋伏。注意一下。」

「知道了。」

我們互相點點頭,比之前更小心地避免發出腳步聲向前跑去。

根據被帶進來的時候暗記在腦中的信息,這座公理教會地下監獄,如同車輪的輻條一般放射出八條走廊,每條走廊的兩側各設置了四間牢房。如果所有的牢 房都是雙人間的話,根據計算這裏總共可以收容8×8×2也就是128個人。不過說回來,大概從這個牢房造好以來,都從來沒有出現過滿員的情況。

八條道路交彙到一起的相當于車輪軸心的位置,是一間小小的獄卒房間,在那旁邊就是通往地面上的螺旋階梯。只要能夠想辦法繞過獄卒,沖上樓梯的話,這就是最佳手段。從走廊中沖出來的我,一邊這麽考量著,一邊在小房間跟前停下了腳步,窺探著裏面的情況。

圓形的看守室的內壁上吊著一盞小小的燈,勉強可以照亮周圍。房間裏沒有任何動靜,我總覺得獄卒或許就潛身在出口的死角之中,拿著什麽可怕的武器在等待著我們。

「……呐,桐人。」

「噓!」

「我說,桐人啊。」

感覺到優吉歐正前後搖晃著觀察著角落另一側氣息的我的肩膀,我不耐煩的皺起眉頭,轉過身去。

「到底怎麽了?」

「呐,這個聲音……難道不是鼾聲嗎?」

「……什麽?!」

按照優吉歐所言,改變了一下聽覺的焦點,確實聽到了什麽微弱而熟悉的低沈聲音在周期性的重複著。

「…………」

再一次看了看優吉歐的臉,我輕輕搖了搖頭走了出去。

通道的前方(當然死角裏連一只耗子都沒有)是寬闊的圓形空間,中央有一根直徑五米的石柱。石柱內部的空間被當成了獄卒房間,也是鼾聲的來源。

石柱的側面有一扇黑鐵門,上面有一個小小的用于窺視的窗戶。我和優吉歐蹑手蹑腳的靠近鐵門,臉如同貼在窗戶上一般窺視裏面。

圓形的房間中央有一張和牢裏差不多的床,上面胡亂躺著的酒桶一樣龐大的身軀正是之前見過的獄卒。頭上那像水壺一樣的面具卻還是好好地戴在那裏,馬口鐵制的表面隨著重低音的鼾聲輕輕震動。

雖然這是應該立刻逃走的場面,但我卻開始思考他的境遇。在這個基本沒有囚犯關押的監獄擔任守衛,獨自一人過著數年……搞不好有數十年的生活。因爲 這個世界裏,只要不是貴族之子,十歲的時候都會被地區內的負責人授予《天職》,而自己根本沒有選擇天職或是中途變更的權利。

在這幾乎見不到太陽的地下空間裏,按照隱約可聞的鍾聲准時起床,巡視無人的牢房,又按照鍾聲睡覺。獄卒日複一日重複著身爲自己工作的這些事情。就算我們剛才弄出了那麽大的騷動,都完全無法將他驚醒。

看守室的牆上懸挂著大大小小的無數把鑰匙。在那裏面,應該也有能夠打開鎖在我和優吉歐手腕上的鐵環的鑰匙吧。然而,我並不想驚醒獄卒,破壞他生命中唯一的安甯時刻,于是退後一步低聲說道:

「……我們走吧。」

「啊……是啊。」

優吉歐也像是想到了什麽一樣點了點頭。我們從窗戶前離開,踏上了圍繞房間的樓梯,然後頭也不回的向上跑去。

2

被押送下來的時候似乎走了相當長時間的旋轉樓梯,感覺只花了幾分鍾就跑到了出口。空氣中發黴的味道逐漸遠去,濕漉漉的牆壁和腳邊的石板不知何時也變成了華麗的大理石。

終于,頭頂上看到了昏暗的光線,投影出四方形的出口的形狀。我和優吉歐連最基本的警戒都完全顧不上,用二段跳向前突進。剛一到達地面,我們就開始貪婪地呼吸外界新鮮的空氣。

「…………呼……」

等到呼吸好不容易平緩下來,我們重新打量周圍。雖然天空一片黑暗,但還有微弱的星光,即使沒有照明裝置也能勉強看清周圍。

支配人界的公理教會,位于央都聖托利亞中央廣大的正方形地域之中。昨天早上,我們在被飛龍吊著的狀態下環視周圍的時候,看到正門位于東側(恐怕他們是根據太陽升起的位置推測的吧),從那裏延伸出的寬闊詣道通向教會的本體。

這個本體正是白色大理石制成的巨塔《中央大教堂》。塔樓的斷面也是正方形,垂直的牆壁如同鏡子一般光滑平整,上部高聳入雲,因而沒法從地面看到頂端。

我相信大教堂的最頂端,存在著管理這個世界的什麽人,以及與外部——也就是《拉斯》聯絡用的系統控制台。只要到達了哪裏的話,我就將在主觀時間經過了兩年兩個月後,回到現實世界……

消化著這樣的感慨,我慢慢轉過身體,看向剛剛脫離的地牢入口。

沒有門的長方形洞口,是在純白的牆面上相當唐突地開出的出入口。我從磨光的大理石牆壁上移開視線,先往右,再往左,最後向上眺望,但因爲濃密的夜霧,不論哪個方向都看不到邊。

不,就算沒有霧,我也看不到牆壁的頂端。因爲,就在一米以上的那有著光澤的大理石,正是我們作爲最終目標的中央大教堂的外壁。

也許是和我想著一樣的事情吧,優吉歐和我同時向前走出幾步,擡起左手,觸摸著白牆。他的手左右動了幾下,確認這絕對堅硬和冰冷的感觸。

「……就算現在從這裏出來……怎麽也沒法相信呢。我們居然碰到了中央大教堂。這個巨塔可是不論怎樣高級的貴族……不,就算是四大帝國的皇帝也只能隔著牆看著的存在呢。」

「嘛,雖然我們的身份不是預定中的的整合騎士,而是越獄的囚犯呢。」

對我這毫無感情的反應,優吉歐苦笑了一下,但馬上以認真的表情說道:

「不過,說不准變成這樣反倒是正確的呢。畢竟,要是成了整合騎士的話,我們就會變成愛麗絲那樣……」

「有記憶被控制的可能性嗎。確實如此……不過如果所有的整合騎士都是那樣的話,他們又把自己當成了誰呢……」

聽到我這句自言自語,優吉歐的手從大理石上放下,歪起了頭。我把垂下的左手叉在腰間,試著對剛才那暧昧的疑問進行說明:

「也就是說,如果騎士的記憶被封鎖了的話……雙親是誰,出生在哪裏,這些知識不是應該還有的嗎?因爲,這可是人類最初的根源啊。所以要捏造這樣的知識可是相當難的啊。」

「對啊……騎士騎著飛龍可以飛遍人界啊。如果出生後的真正記憶被封印,而被植入了僞造的記憶的話,只要回到真正出生的地方不就變成了很簡單的謊言嗎……」

突然優吉歐倒吸了一口氣,睜大眼睛凝視著我。讓我因迷惑而眨了幾下眼睛。和僵在那裏的搭檔對視了幾秒鍾後,我終于想到了他會這麽反應的理由。

「是嗎……你覺得能在這座塔樓裏找到讓我恢複記憶的方法呢。」

「啊……不,不對,我…………」

優吉歐皺起了臉,然後把頭深深低了下去。我上前一步,用左手胡亂弄著搭檔亞麻色的頭發。

「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擔心別人呢。我說過了吧,不論記憶能不能恢複,我都會和你走到這條旅途的最後的。」

聽到我這句話的優吉歐,擡起有點發紅的臉,說著「別把我當小孩子了」這樣孩子氣的話。然而他卻並沒有從我的手下逃脫的意思,小聲繼續說道:

「…………我也沒有懷疑過。桐人你也說過很多次的。可是……一想到我們的旅途離終點越來越近,總覺得……」

聽到這細若遊絲的聲音,我帶著從心中湧出的想法,我保持著將手放在優吉歐頭上的姿勢,擡臉看去。

就在我們旁邊垂直向上延伸的中央大教堂的威容,正與世界的中心這一稱呼相應。登上這座塔樓的最頂層,就算沒有任何障礙也絕非易事,但反過來說也只能這麽做了。光是台階就有幾萬個,而登到最頂上時,我和優吉歐的旅程就比想象中的早一年多結束了。

然而,這絕不是永別。就算我一度注銷回到現實世界,也一定會回來。爲了與優吉歐、莉娜前輩、蘿涅、缇卓,以及無數的其他人再會。

「不管怎樣都要結束的話,那就選擇Happy……不對,是幸福的結局吧。你要奪回愛麗絲的記憶,和她一起回到露莉德。……不過,那樣的話不是又要選擇天職了嗎?還是現在想想比較好吧,畢竟下一次就是要帶著它度過一生的了。」

聽到我的貧嘴,優吉歐擡起了臉,說著和往常一樣的「真是的」露出了笑容:

「不管怎麽說也太早了吧。不過,嘛,說不准會懲罰我砍樹吧。」

「哈哈,那倒也是呢。」

我把手從優吉歐頭上挪開,順勢拍了拍他的肩膀。此時,大教堂最上端的《告時之鍾》奏起了一段有著美麗而莊嚴的音色的旋律。淩晨四點。離黎明還有一個小時——

「……差不多也該動一動了呢。」

「嗯,走吧。」

確認了彼此的決心之後,我們輕輕用左拳互相敲了一下。伸出的勢頭、時機、以及握拳的強度都完全一樣。已經不需要別的話了,我們兩人一起重新確認周圍的狀況。

現在只能確定我們處于中央大教堂的後門(也就是西面)位置。當然,東側被大理石的外牆擋住了。

如今面前的目標是侵入大教堂的內部,如果要說近處有通往第1層的入口的話還爲時過早,但肯定沒法從西面沿著光滑的牆壁一點一點往高處爬。唯一的開口也是我們剛剛上來的,通向下面的樓梯,雖然不能說地牢裏沒有其他的通道,但我向絲提西亞大人發誓,絕對不要再進裏面。

這麽一來,下一個想到的當然是沿著外牆向北或向南移動。然而,不論往哪邊,五米前方都有和牆壁成直角緊密連接的金屬柵欄。雖然努力的話可以爬上去,但有一個問題。柵欄的另一側還有數道同樣的柵欄,這一點我在昨天已經確認過了。

被藤蔓植物纏滿的青銅柵欄,從它的閃光來看就比地牢的鐵柵欄更爲堅固。而且這樣的障礙在這個大教堂西側的空間裏設置了無數道。也就是說這裏既是植物園,也是迷宮。恐怕是爲了增加在萬一會出現的越獄情況發生時,囚犯在地上逃離的難度吧。

東、南、北側都被牆壁和柵欄遮擋,西側則有一個門。從那裏延伸出的直線短路,通向迷宮內的一個小廣場。那是昨天早上吊著我們的飛龍降下的位置。

雖然我在著陸之前想要找出逃走用的通道,但迷宮的構造極爲複雜,在短時間裏沒法記到腦子裏。然而,不管怎樣也沒有別的選項了。

「突破這個迷宮,往大教堂的北或南側出去吧。」

聽到我的話,優吉歐點了點頭:

「我期待桐人你的判斷哦。」

「交給我好了。以前我可對迷宮相當拿手。」

聽到我無意間說出的話,優吉歐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于是我在被他追問之前就走了起來。

走了幾步到達西側的門之後,我們首先確定金屬柵欄的優先度。窗口顯示出的優先度是35,果然並非簡單的青銅材質。雖然用卷在右手上的鎖鏈敲幾下大概就能破壞掉,但相比爬上去要更費時間,而且我們也不能發出讓衛兵(說不准還有整合騎士)大舉聚集過來的聲音。

正想和當初預定的一樣老老實實地挑戰迷宮而再次出發的時候,優吉歐的喉嚨裏傳來了某種緊張的聲音。

「什,什麽!?柵欄怎麽了!?」

「不是柵欄……這個葉子是……」

睜大雙眼的優吉歐指著纏繞在青銅柵欄上的藤蔓植物上毫無異狀的葉子低聲說道:

「雖然是第一次見到,但肯定沒錯,這是……《薔薇》啊,桐人。」

「薔薇……诶……等等,诶,真的嗎!?這個迷宮裏生長的全是!?」

雖然一開始還是漫不經心的反應,但Under World離的薔薇可不單單只是漂亮的花而已,而是位于能夠産生蓄積高純度神聖力的果實的冠狀銀蓮、萬壽菊、大麗花和卡特蘭更上端的,最爲貴重的『衆神之 花』。不論平民還是貴族,甚至是皇族都不允許栽培,如果在深山裏找到了野生株的話,在聖托利亞可以賣到不得了的高價。

如此極爲稀有的植物,卻在這個迷宮裏有數千,不,是數萬株……想到這裏的瞬間,我有一種想要拔下一株拿走的沖動,但很遺憾這個世界裏並沒有道具欄【Storage】這樣方便的東西。

相比陷入了物質上的糾結中的我,優吉歐則非常冷靜。他用指尖分開有著鋸齒的綠色葉子,看向深處說道:

「雖然看上去還沒有開花,但已經膨起花蕾了。如果有這麽多的話,應該會放出相當大量的空間神聖力。」

聽他這麽一說,我才感覺這迷宮內的空氣如此甜美而清香,仿佛呼吸一下就可以淨化身體。看到我貪婪地大口呼吸,優吉歐像是被刺激到了一般繼續說道:

「不是那個啦,現在說不准可以使用高級的神聖術了。」

「……就算你這麽說,我們現在又沒有受傷……」

「可是,重要的東西不是沒了嗎,我和桐人的……」

「啊,啊啊,對……劍!」

我終于明白優吉歐想要說的意思,輕輕打了個響指。

雖然纏在右臂上的Class 38的鐵鎖鏈是很強力的武器,但優吉歐卻並沒有學過使用鞭子的方法,如果能盡快回收《青薔薇之劍》和那個『黑家夥』的話會好不少。這麽說的話,就要把回收兩把劍當成最優先解決的問題了。

雖然兩把劍已經被整合騎士愛麗絲帶走,但只要使用神聖術就能找到它們的所在之處。我擡起右手,深吸了一口氣。

「System Call!」

我壓低聲音說出對于優吉歐而言是神聖術的起始句,而對我而言則是啓動系統操作權限的命令。右手的五指被微弱的紫色光包圍,提示我已經啓動的操作權進入了待機狀態。我伸直食指,將另外四根手指緩緩握住,開始詠唱下一個命令:

「Generate Umbra Element.」

隨著腦海中對淡黑色寶石的想象,伸出的手指尖端,出現了一個有著藍紫色磷光的漆黑色微小球體。這是這個世界中八種《元素》中的一個,《暗元素》。雖然是難度相當高的術式,但令人煩悶的神聖術教材和考試,到這裏終于派上了用場。

暗元素與昨天早上亞茲莉卡舍監爲了治療優吉歐而生成的《光元素》相反,攜帶有負面屬性。雖然是如果就這樣釋放【Discharge】的話會一下子抹去周圍空間的危險存在,但利用其附著性,也可以這樣使用:

「Adhere Possession. Object ID, WLSS102382. Discharge.」

詠唱完術式的最後一句後,漂浮在指尖上的暗元素如同被什麽東西吸附一般開始移動起來。元素輕飄飄地搖晃著飛向塔樓東側的角落,在與大教堂的牆壁接觸的瞬間之前,就因能量耗盡而消失了。然而在這幾秒內,已經在空中留下了一道淡淡的藍紫色軌迹。

我立刻移動視線,注視著暗元素描出的線條的延長線位置。優吉歐也一樣擡起頭,有點遺憾地說道:

「果然劍在大教堂裏面啊。原本我還以爲在外面像是存儲物品的小房間一樣的地方呢……」

「不過雖然在裏面,倒也不是在很高的位置呢。第2層……不,在第3層嗎。不需要再往上走實在太好了。」

「是……這樣呢。那最初的目標就定爲從正門以外的什麽地方潛入大教堂,把放在第3層的我們的劍拿回來好了。」

『潛入』和『拿回來』,在學院時代的時候是只有我才會經常用的詞。如今優吉歐這樣毫不在意的說出來,雖然讓我冒出了到底能不能依賴他的煩惱,但還是點了點頭。

就算知道劍在哪裏,但必須穿過這個薔薇迷宮的狀況卻並未改變。雖然曾想過使用像是顯示通向出口的路徑這樣的術式,但很遺憾——應該沒有這麽便利的命令。

我和優吉歐重新轉過青銅門,首先走向正面的廣場。纏繞在左右柵欄上的薔薇如果綻放的話,在黎明時分會是極爲美麗的光景,但如今的黑暗卻正好助了我們一臂之力。在星光之下,我們盡量不發出腳步聲地小跑前進。

接著,下一道門出現了。前面就是飛龍著陸的廣場。雖然我確實記得那裏有長凳和小噴泉,但沒有薔薇園整體的地圖的話就沒法確定。不,廣場的話一定會有這樣的東西。一定要有。

心裏這樣想著,正打算鑽過比上一道門小一點的門時,劉海的根部位置傳來了一陣早已熟悉的輕微疼痛。幾乎同時,上衣被後方的優吉歐緊緊攥住了。

「搞什麽啊?」

「……有人在裏面。」

「什麽……」

我猛地擺好迎擊的架勢,凝視著前方。

廣場是東西向狹長的長方形,我們所在的門位于東方。中央是用青銅雕刻成泰拉裏亞神樣貌的噴泉,周圍則是四條和周圍的柵欄一樣用青銅制成的長椅。

然後,我們視野的右側——也就是北側的長椅上,和優吉歐所說的一樣坐著一個人。

如波濤般的長發遮住了正面,無法看清面容,卻能看到他纖細身體上穿著精心打磨過的白銀铠甲,以及挂在左腰上的長劍。從他的雙肩位置,垂下深色的披風。在我們視線的角度下,可以清楚地看到披風上的圓和十字構成的紋章。

我和優吉歐同時屏住了呼吸,如同發出呻吟般低聲說道:

「整……整合騎士……!」

不會有錯。雖然從體格、發型和裝備的顔色來看不是愛麗絲,但很容易想到他和愛麗絲一樣強。而且沒有劍……不,就算我們有劍,我想他也不是我們能無傷戰勝的對手。

要現在就從北側或南側的們逃進迷宮深處嗎?但即使如此也要回頭,一瞬間我陷入了迷惘。然而在決定好自己的行動之前,廣場傳來了興許是男子的爽朗聲音:

「不要站在那邊看了,進來呀,囚犯們。」

沒想到他擡起來的右手上閃光的東西是玻璃酒杯。仔細看去,長凳上還放著一個瓶子。

意識到了騎士的話語和動作中帶有挑釁氣息的我,還是被不甘示弱的惡習打敗而回答:

「嚯,你是在邀請我們和你分享那杯酒嗎?」

整合騎士並沒有立刻回答我的問題,而是朝著這邊轉過臉來,輕輕地搖晃著酒杯。

「很遺憾,這可不是你們這樣的小孩子……而且還是罪人可以品嘗的東西啊。這是西帝國産的一百五十年佳釀。要是只憑這香味的話可是分不出來的呢。」

手上轉著玻璃杯的騎士那張微笑著的臉龐,在星空之下讓人羨慕不已的美貌。高聳的鼻梁上方是張揚著野性的狹長的眉毛,形成了絕妙的平衡,而犀利的眼睛則放射出冰冷的目光。

騎士以無聲的威壓讓我和優吉歐陷入了沈默後,把盤起的雙腿揭開,在金屬的碰撞聲中站起了身子。深紫羅蘭色的披風和波浪一般的淡紫色頭發在夜風中揚起。

「我的老師,愛麗絲小姐果然明察秋毫。居然預測到了囚犯會越獄這種萬分之一的事態。」

「愛……愛麗絲小姐?我的,老師……?」

我只能呆滯地重複。

整合騎士昂揚地點點頭,繼續說出令人不快的台詞:

「我雖然聽從了她的吩咐,戒備著你們越獄這種不可能發生的事情而在這裏守候一個晚上,但直到剛才我還覺得應該就會這樣相安無事的與薔薇相伴等待黎 明到來的,沒想到你們真的出現了啊。那條鎖鏈是用在南帝國的火山口鍛造的靈鐵鑄成的,能夠把那個都給切斷,你們果然是大逆不道之人,這一點也已經無需懷疑 了。」

微笑著的騎士將玻璃杯放在長凳上,用空出的右手撥了撥頭發,語氣稍微變得強硬起來:

「雖然你們馬上就要被帶回地牢了,但在這之前,有必要對你們做出稍微有點嚴厲的處置呢。不過你們當然已經有相應的覺悟了吧?」

明明淡淡的笑容仍未消失,可瘦長的身影卻傳來壓倒性的鬥氣,我不得不拼命阻止自己後退一步的想法。我重新在身體裏注入力量,好不容易用與之相應的聲音回答:

「那麽,你當然也知道我們不會毫無抵抗地接受處置吧。」

「哈哈哈,勢頭不錯啊。雖然聽說不過是還沒從學院畢業的雛鳥,不過還有點樣子嘛。爲了表達對這徒有其表的精神頭的敬意,就在把你們的天命削減到最 後一滴之前,報上我的名號吧。——吾名爲整合騎士艾爾德利耶•Synthesis•Thirty-one【Eldrier Synthesis Thirty-one】。一個多月前被『召喚』而來,不過是個連管轄地都沒有的後輩,還請多多包涵。」

雖然聽著騎士滔滔不絕的優吉歐中間稍微漏出了氣息,但我並沒有注意搭檔的反應。因爲在騎士用有點討嫌的美聲敘述的台詞中,包含著數條重要情報。

首先,整合騎士的名字明顯是有規律存在的。把整合騎士愛麗絲的全名爲愛麗絲•Synthesis•Thirty與其放在一起考慮的話,最前面的 『愛麗絲』和『艾爾德利耶』是個體名。接下來的『Synthesis』是通用名。然後最後的姓氏,其實並非名字而是編號。雖然是優吉歐聽不懂的英語,但恐 怕愛麗絲就是第三十號整合騎士。而這個艾爾德利耶則是第三十一號——

然而他卻說自己『在一個多月前被召喚而來』。雖然不知道召喚是什麽意思,但如果艾爾德利耶是最新被任命的整合騎士的話,就意味著整合騎士總共只有 三十一人。而且其中應該還有少量的的騎士因負責人界各地的警戒工作而離開了大教堂,塔內留下的騎士不就最多只有十幾個人了嗎。

然而就算這樣計算,如果不能擊破面前這名新人騎士的話,也就只和抓不到的狐狸是一樣的。

我向位于我左斜後方的優吉歐低聲說道:

「我們要戰鬥。我先來對付他,優吉歐等我的信號。」

「嗯。不過……桐人,我……」

「我說過了吧,已經不是迷惘的時候了。如果贏不了那家夥的話,根本上不去大教堂。」

「不,不是迷惑,我,對那家夥的名字……不,還是放到後面吧。明白了,不過不要亂來,桐人,」

雖然聽到我傳達作戰計劃的優吉歐的反應中有些許不安,但已經沒有讓他冷靜下來的時間了。雖然聽到了和往常一樣在我頭上的正體不明的守護靈大人的歎息,但要逃走的話,大概也可以先確認一下敵人的實力。

我上前兩步,鑽過廣場的門,將卷在右手上的鐵鎖緩緩解下,握在手中。盯著我的動作的騎士,眉毛像是感到意外般動了一下。

「原來如此,原本以爲你們在沒有劍的情況下還能怎麽辦,不過似乎你們打算用那條鎖鏈來當武器啊。那樣的話,我就稍微期待一下這場有點戰鬥樣子的戰鬥好了。」

不論是聲音和表情都遊刃有余。內心立刻被流過的冷汗刺激到的我一點點縮短距離。

這邊的鎖鏈,雖然是無法發動秘奧義——也就是劍技的裝備,但攻擊距離卻遠比劍更長。如果腳步不停地通過打了就跑的戰略將微小的傷害累計起來的話,應該就有勝算。

然而我的這一推斷,在下一瞬間被打得粉碎。騎士艾爾德利耶的右手沒有拿出左腰的劍,而是轉到了被披風覆蓋的背後。他接著說道:

「那樣的話,我也不用劍,而是拿這個來當你的對手吧。」

輕輕拔出的右手緊握著的,是收在劍帶背面的第二個武器——有著純銀光輝的細長鞭子。

在陷入驚愕的我面前,鞭子在艾爾德利耶的右手中伸展開來,像蛇一樣垂到了石板上。和我手中握著的粗鄙的鎖鏈不同,那條長鞭是用銀絲編制而成的,堪 稱美麗的藝術品。然而,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鞭子周身都如同薔薇的藤蔓一樣,延伸出無數銳利的倒刺,如同內藏星光一樣發出銳利的光輝。被那種東西打到的話, 絕對不會只是皮開肉綻而已。

除此之外,不管怎麽看,那條鞭子也至少有四米長,而我手中的鎖鏈大概只有一米二十,攻擊距離的差距在三倍以上。這樣一來,打了就跑的戰術就不能用了。

和背後直冒冷汗的我不同,艾爾德利耶依然保持著之前那潇灑的表情,輕輕的抖動著右手。手中的長鞭如同活物一樣躍起,然後「唰」的一聲抽在石板上。

「那麽……爲了向背叛公理教會和禁忌目錄還從監獄裏逃脫的覺悟致敬,就讓我從一開始全力以對好了。」

沒等這邊做出反應,艾爾德利耶用左手將右手的鞭子揚起,以凜然的聲音高聲喊道:

「System Call!」

在那之後複雜至極的術式,我已經幾乎聽不清了。

Under World內的神聖術,和令我懷念的《Alfheim Online》中的魔法一樣,可以進行高速詠唱——也就是快速念出指令。然而越是念得快,也就有越高的概率會念錯才對。

在我所知的範圍內,高速詠唱的第二名是索爾缇莉娜前輩,而第一名則是亞茲莉卡老師。然而艾爾德利耶的詠唱速度卻比老師還快,僅用七八秒鍾就念完了恐怕不下三十個詞的長命令,最後以我沒有聽過的一句話收尾:

「————Enhance Armament!」

Enhance是……強化?Armament是,那個……

然而我已經沒有翻閱腦海裏的英日詞典的時間了。艾爾德利耶毫不猶豫的揮起右手,直接朝著我揮下長鞭。

兩人間的距離大約有十五米,就算是那家夥的鞭子的長度,也打不到我這邊。然而。

艾爾德利耶的鞭子在天空中閃耀著銀色的軌迹,像是用可伸縮的材料制成的一樣伸長了數倍。我在驚愕之中反射性地用雙手將鎖鏈舉到頭頂。緊接著,激烈的沖擊震動身體,散發出大量的藍白色火花。

「咕……!」

由于承受了直擊,鎖鏈被切斷了。憑直覺明白這一點的我,彎下膝蓋,身體右轉繞過鞭子的流勢。隨著「嚓!」的一聲劇烈的摩擦音,鞭子與鎖鏈分開打在石板上,留下一道深痕後回到了騎士手邊。

出了一身冷汗的我看向手中的鎖鏈,然後發出了低聲呻吟。

「欸……」

應該是用Class 38的咒鐵所打造的鎖鏈,半截已經被剛才的一擊削斷了,只剩下一節被切斷的鎖環孤零零的懸挂在末端。

整合騎士稍微收起了笑意,對呆若木雞的我說道:

「嚯……本來是准備切下你一只耳朵的呢。明明是第一次見到我的神器《霜鱗鞭》的攻擊卻能把它給擋下來,本來以爲你們只有學徒的水平而小觑了你們真是失禮啊。」

雖然騎士口中還在說著別的什麽,我卻只是張大了嘴。

強敵。而且是超強的那種。下意識的小觑了對手的,是我才對。

直到現在,我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整合騎士艾爾德利耶•Synthesis•Thirty-one,是我至今爲止從未遭遇過的陌生類型的對手。

當然,這個Under World只不過是拉斯的實驗場罷了。從嚴格意義上來講,在這場對決之中,並沒有賭上作爲劍士桐人——不,是作爲高中生桐之谷和人的我的生命。就算頭被艾爾德利耶的長鞭擊飛,天命歸零,恐怕我也連一點實際的傷都不會有。

也就是說,這場對決在戰鬥的恐怖程度上,和那個真正的死亡遊戲SAO裏發生的對決根本無法相提並論。在艾恩葛朗特和巨大的樓層Boss,或是被狂 氣而驅使的紅名玩家們舉劍對峙時感受到的那種恐怖,如同腳下就是無底深淵一般被恐懼緊緊束縛的感覺,恐怕我一生中不會再有機會去體會,也不想再去體會了。

然而就算是死亡遊戲,那個世界裏的大部分玩家——也包括我在內——實際上都是和所謂的劍術完全無緣的網遊狂熱者罷了。我們只是完全依賴著狀態數值和系統提供的輔助,以及不過在一兩年內才鍛煉出來的反應速度以命相搏。

然而面前的這個艾爾德利耶卻不一樣。他在這個世界裏用了十多年的時間修煉劍術並鑽研術式,累計起來已經讓自己達到了極限。不管是肉體上還是精神 上,都是真正的戰士。和SAO玩家們不同,和靠根據系統運算而動起來的怪物們也不同,真要說的話,他就是幻想小說中登場的魔法騎士【Rune Knight】的具現化。

擁有遠比在終結山脈裏與之戰鬥的哥布林士兵們洗練的技巧和神聖術,以及讓人感覺到遠超過主席上級修劍士萊依奧斯•安提諾斯和沃羅•利班廷的意志力的艾爾德利耶,恐怕如今在各個方面都淩駕于我之上。只用一條鎖鏈這樣戰鬥下去的話,很遺憾,我百分之百會輸。

如果說還有突破這一局面的可能性的話,那就是……

————你不是一個人。

雖然感覺自己的思考被誰說了出來,我還是如同被引導著一般轉向背後的搭檔低聲說道:

「優吉歐,勝機就只有我們是兩個人這一點了。我來想辦法接住那家夥的鞭子,然後你去打倒他。」

然而,卻沒有得到回應。帶著疑惑往身後瞟了一眼,納入眼中的優吉歐的表情,與其說是恐懼倒不如說是感歎。而接著從他嘴裏說出的,也是贊賞的台詞:

「……你剛才也看到了吧,桐人。好厲害啊……雖然我也只在圖書館的舊書裏讀到過,不過應該不會有錯。那就是《武裝完全支配術》……把武器的本質都整合到術式之中,將神的奇迹體現到武器的攻擊力上的超高等神聖術。果然不愧是整合騎士啊!」

「現在是感慨這個的時候嗎!……既然那個能越過這段距離的話,這個叫完全支配什麽的,我們的鎖鏈不能用嗎?」

「不行的不行的!這個術式可是教會的最高機密。而且,就算知道了術式,也只有神器才能使用……」

「那樣的話就趕快把這件事情忘掉,想想用手上現有的東西能做點什麽吧。能夠做到的吧,在我想辦法擋住他的鞭子的時間裏,你去一決勝負。就算用的是沒有用慣的武器,只是筆直揮下去的話應該還是可以的吧。」

爲了確認表情總算恢複正常的優吉歐的決心,我又囑咐了一句。

「做好覺悟了吧。我們兩個,要把作爲教會權威象征的整合騎士給打倒。」

「……我知道的。之前說過的吧,我不會再迷惘了。」

點了點頭,優吉歐也用左手握住卷在右手上的鎖鏈前段,將其慢慢解下。

我們兩人同時看去。然而整合騎士臉上依然保持著潇灑自如的微笑,手中的銀鞭微微作響。

「交談結束了嗎,罪人們?那麽,就讓我稍微愉悅一些吧。」

「……你表現的這麽輕松真的好嗎,整合騎士大人?」

「不用說,膽敢反叛公理教會的人都會遭受嚴厲的神罰……這是最高祭司閣下的意思。然而我等光榮的整合騎士,要是鞭打毫無抵抗的弱者可就有愧于心了。因而我也有期待你們讓我看看至少能傷到一點我的铠甲的矜持呢。」

「……傷到铠甲嗎?至少也要讓你一半的天命耗損,讓那令人不快的笑容消失掉才行啊。」

隱藏著心中膨脹開的焦躁感,我挑釁著對手。雖然還有點在意之前艾爾德利耶透露出的那個『最高祭司』的名字,不過現在不是思考那種東西的時候。右手將鎖鏈一揮,立刻將左手伸展開來,向著艾爾德利耶迅速刺出。

「System Call! Generate Thermal Element!」

隨著真紅色的紅寶石的想象喊出命令,拇指、食指、中指的前方各産生了一個紅色的光點。這便是火焰系攻擊術起點的《熱元素》。我正要展開之後的術式,十五米開外的艾爾德利耶也悠然地擡起了左手。

「System Call. Generate Cryogenic Element.」

在五指前方生成了爲了對抗這一邊的術式而形成的藍色的《冷元素》。雖然元素【Element】的數量上這邊處于下風,但我卻將其無視掉,繼續著這邊的術式。

「Form Element, Arrow Shape!」

吟唱咒式的同時左手向前伸出,之前的光點拉伸開來,形成了三根火焰之箭。這是注重飛翔速度和貫穿力的形態。在敵人有對策的時間之前,我以最快的速度詠唱出最後的術式。

「Fly Straight! Discharge!」

然後,伴隨著激蕩而起的火炎漩渦,三根火焰箭徑直向著艾爾德利耶射出。

在這個以劍戰鬥爲主的世界裏,攻擊型神聖術存在的理由,是爲了和暗之國的軍團戰鬥——這是學院的老教師講的。我在腦海裏的一角想著他如果知道了這樣的術式被拿來和整合騎士作戰會不會昏倒在地,追隨著炎箭躥了出去。

途中,艾爾德利耶一口氣詠唱出了對抗術式。

「Form Element, Bird Shape. Counter Thermal Object, Discharge!」

五個藍色光點變成了適于追蹤目標的小鳥形態,一齊飛起。冰之鳥的速度比我的箭更快,而且數量也更多。兩只小鳥飛過,另外三只則一個個迎擊炎箭,爆炎和冰晶碰撞在一起,同時湮滅無蹤。爆炸的沖擊將長凳上的玻璃酒杯刮飛,落在石板上打得粉碎。

以華麗的光效作爲煙霧彈,我一口氣接近到了距離艾爾德利耶極近的地方。再往前走兩步……還有一步就是我的鎖鏈的攻擊範圍之內了——

突然,對方的右手動了起來,銀鞭如同蛇一樣從地面上一躍而起。不過,在這個距離上,所謂武裝完全支配術帶來的距離上的巨大優勢也失去了其意義。拼盡全力的集中精神預讀出從右邊劃著弧線襲來的長鞭的軌道,彎下身子,回避開來,准備踏出最後一步——然而。

「——!?」

看到的那一瞬間我倒吸了一口氣。空中劃過的艾爾德利耶的長鞭分成了兩叉,新生的那條銀蛇轉過一個銳角,向我所在的方位襲來。

在只有幾厘米的距離遭遇到這種突然襲擊的我,根本無法做出對策,只能任由鞭子打在我的胸口,將我擊飛。身體重重地撞上石板,發出了嘶啞的呻吟。

「咳啊啊……!」

雖然早就有了覺悟,但被生有無數棘刺的長鞭擊中,還是讓我痛到眼前一黑。咬緊牙關看去,黑色的制服從胸口往下和褲子一樣被撕開,露出的皮膚上有一長道赤紅色的傷痕。數不清的血珠從傷口上下滲出,劃出數道平行線向下淌去。

俯視著我倒在地上的慘狀,艾爾德利耶朗聲笑道:

「哈哈哈,那樣的小花招對這條霜鱗鞭可不通用。在完全支配狀態下,攻擊距離最大可以擴展到五十Mel,而且可以最多分裂出七根。要是你們有八個人一起撲過來的話,說不定還能有所作爲。」

雖然他還帶著一副遊刃有余的口氣,但我已經沒有爲之憤怒的力氣了。這樣劇烈的疼痛,自兩年以前被那個哥布林的隊長砍傷肩膀以來還是頭一次品嘗到。

缺乏對痛苦的耐性是我在這個世界中最大的弱點,雖然我總在提醒著自己這一點,然而在學校中的修行嚴格遵守著點到爲止的絕對法則,也就意味著我完全找不到機會進行讓自己習慣痛苦的訓練。之前還和優吉歐誇下海口,就算用身體也要把鞭子擋下來,現在卻完全無能爲力了。

「呼,果然還是高估了嗎?那我就姑且留些情面,趕緊讓你失去意識好了。」

做出宣言的艾爾德利耶,白銀之铠發出聲響,踏出了一步。

此時,不知不覺間向前接近的優吉歐,帶著決絕的表情從噴泉的影子裏跳了出來。

「嗚呀啊啊!」

他發出少有的大喊,將右手的鎖鏈揮下。雖然是初次使用的武器而不甚順手,好歹也是突如其來的一擊——就算如此,也沒能打破騎士的防禦。

艾爾德利耶的右手以如同煙塵般的速度動了起來,銀鞭在空中分裂成了兩支,一支彈開了鎖鏈,另一支捕捉到了優吉歐的身體。優吉歐和我一樣胸口被擊中,連發出悲鳴的時間都沒有,就重重的落到了遠處的噴泉裏,水花四濺。

雖然我周身的劇痛一點也沒有緩解,然而也絕對不能浪費掉優吉歐拼上性命的突擊贏得的寶貴時間。在感覺艾爾德利耶的意識有一半以上從我身上離開的那個瞬間,我擡起身體,將幾秒前握在右手中的東西向騎士的臉投了出去。

和艾恩葛朗特和阿爾普海姆不同,在這個世界裏,大部分物體被破壞之後並不會立刻消失,而會成爲碎片或短片或是死骸開始按新的天命值計算。

當然,那個天命,也就是耐久度在完全破壞之前會以遠快于現實世界的速度消減,當歸零的瞬間,物體才會正式的消滅無蹤,然而到完全消滅爲止最短也需要幾分鍾。

因此,就算是像被打碎的玻璃酒杯的碎片這樣的東西,也可以稍微拿來用作代替品。

我扔出的玻璃片劃過黎明前的黑暗,襲向艾爾德利耶的左眼。而且,我在投出碎片前還在擦上了胸前流出的鮮血,幾乎不會反射出星光。

恐怕從玻璃片進入視野到命中之間的間隔不足0.1秒吧。即便如此,騎士仍然以可怕的反應速度轉過臉去,避開了命中眼球的直擊。掠過左臉頰骨的玻璃碎片僅僅留下了一道淺傷,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嗚哦!!」

在艾爾德利耶再次轉向這邊之前,我以沖刺的姿勢全力飛奔而出。

第二次在地面上一蹬,總算進入了右手鎖鏈的攻擊範圍。我以如同要從左肩上揮下一般的姿勢大幅揚起鎖鏈,從一瞬間的動搖中恢複過來的艾爾德利耶迅速抽回右手,將保持著擊飛優吉歐時姿勢的長鞭再次以我爲目標動了起來。

如果就這樣愚蠢地將鎖鏈揮下的話,鎖鏈會在空中和長鞭交錯,更糟糕的話會在沒能打破分裂開來的長鞭的防守之下只有我一個人遭受痛打。不過,我將這份恐怖抛諸腦後,從閃閃發光的銀鞭上移開視線,瞪大眼睛凝視著——艾爾德利耶背後,優吉歐剛剛掉進去的噴泉。

將目光從攻擊的對象身上移開的行爲,不管在修劍學院中所教授的哪種流派之中都是不被允許的,也就是說,『禁忌』。所以這個世界裏的劍士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就算是整合騎士也不會有例外。

「唔……!」

因而,艾爾德利耶低吼一聲,一瞬間將意識從我的身上移開了。他大概感覺到被打落到噴泉裏的優吉歐立刻會起身反擊吧。然而,這當然是我的視線移動所演出的虛構的連攜攻擊。就算優吉歐的身體再頑強,遭遇神器的一擊後也不可能那麽簡單就站起來。

如同反映出艾爾德利耶的迷惑一般,純銀的長鞭在空中略微偏離了軌道,從離我的鎖鏈數毫米上方沒有一絲沖突地掠過。姿勢別扭的左斜上段攻擊,是爲了讓鞭子和軌道平行,使迎擊的失敗率略微上升。這是在數次被莉娜前輩無情地用鞭子奪走木劍之後學會的攻略方法。

然而,同樣的攻擊不會再度起效。這是真真正正的最後機會。

「呀啊啊啊啊啊————!!」

我帶著全身的氣勢,將靈鐵之鎖如同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一般揮下。

瞄准的是騎士全身唯一沒有被堅固的白銀之铠保護的頭部。不知他是因爲剛才在喝酒,還是因爲小觑了不過是學生的我們才沒有裝備,但發現他沒有帶頭盔 這一破綻的我可沒那麽好心。在沒有防具的情況下頭部被沈重而堅硬的鎖鏈直擊,就算是整合騎士應該也會在短時間內失去意識——。

然而,就算到了這裏,艾爾德利耶仍然展示出了超過我的預想的能力和覺悟。

他的左手如同閃電一般伸出,不是用被手甲保護的手的防具一側,而是用只有薄皮手套的手掌部位抓住了鎖鏈接近末端的位置。

如果用手甲部位防禦的話,鎖鏈會以此爲支點旋轉,就算威力有所降低,末端也會打到騎士的頭。所以艾爾德利耶的選擇是正確的——然而Class 38的鐵鎖的攻擊力,絕不是一層皮革能夠吸收的程度。

「咕…………!」

在接住了鎖鏈的那一瞬間,騎士發出了壓低的呻吟。我的耳邊清楚地響起左手的幾塊骨頭粉碎的聲音。這樣他在一段時間內無法使用左手,卻也沒有將右手的神器《霜鱗鞭》扔在地上。

就這樣跑過去,轉成格鬥戰。我曾莉娜前輩那裏學習過賽璐璐特流的《體術》。雖然並非打擊而是以固定和纏繞爲主的柔法,卻能對穿著重裝甲的敵人大爲起效。

「還沒完呢!」

我大喊一聲,爲了用空著的左手抓住艾爾德利耶受傷的左臂而踏出一步。

「什麽!」

然而,排在第三十一號的最新的整合騎士,又一次做出了超過我預測的舉動。

應當已經骨折的左手緊緊抓住了鎖鏈,拼命地拉了起來。因爲鎖鏈的另一端和我右手上的鐵環熔接在一起,我的身體被強行反向回轉,一下子失去了平衡。雖然我拼命地想要踏住地面,但艾爾德利耶再一次發出了強勁的喊叫——

「哦哦哦!!」

開始想要將我的身體甩開。如果我就這樣被投出去的話,就又會落到鎖鏈的攻擊範圍之外,而處在長鞭的攻擊範圍之內。而且,那家夥不會再讓我接近他了。

我反射性地改變了左手的目標,不再是艾爾德利耶的左臂,而是抓住了握在他右手上的鞭子。就算是有著無數尖銳倒刺的《霜鱗鞭》,在從握把開始到一點五米長度的位置都沒有倒刺。我將這一部分卷在手臂上,這樣就沒法簡簡單單就能摘下來了。

這樣,艾爾德利耶由于不能放開右手的鞭子和左手的鎖鏈,無法和我拉開距離。反過來講,如果他僅僅放開抓著鎖鏈的左手的話,我就可以隨意攻擊了。對方大概也注意到了這一點,粉碎的左手重新緊緊抓住了鎖鏈。

我和艾爾德利耶就這樣被銀鞭和鐵索固定在不到一米的距離上。

雖然騎士握著鎖鏈的左手應該還處于劇痛之中,但他卻絲毫沒有露出痛苦的表情,仍然用悠然的腔調低聲說道:

「……剛才我說高估了你們,看來這句話不得不撤回了呢。沒想到能把我傷到這種程度。」

「……這一點我就心領了。」

雖然我本想說出更多反駁的話,但也不想把話題轉向雙方的傷情。因爲相比艾爾德利耶的骨折,我這邊胸前的傷口,因爲不斷流血而以更快的速度消耗著天命。如果那家夥注意到了這一點,就會這樣繼續拔河,等待我這一邊的力量耗盡。

……不,說不准他已經注意到了。騎士帶著淡淡的微笑再次開口。

然而他說出的話,在拖延時間之中卻有著有點奇怪的內容:

「就算這樣,那樣的技術……那種戰法,雖然不可思議,可總覺得好像見過。」

「嘿……不過,這也沒什麽不可思議的吧。你難道不是以前和與我一樣是賽璐璐特流的劍士戰鬥過嗎?」

「切,那種事情怎麽可能有啊,囚犯君。之前不是說過了嗎,我可是在僅僅一個月前才作爲整合騎士被召喚到人界來的。」

「…………那個召喚到底是……」

就在會話正要繼續下去的時候,我終于注意到了一個聲音。正確來說,相比之前聽到的聲音出現了變調情況。

艾爾德利耶背後的噴泉中央,有著大地之神泰拉裏亞的石像。從石像抱著的瓶子裏流出的小瀑布,至今都僅僅是落在下面的水池裏發出輕快的水聲,但如今水聲卻變得低沈起來。這是——信號。是優吉歐發給我的。

艾爾德利耶馬上也會注意到。雖然繼續著對話,但必須要動起來。

「……就好像是被誰叫到這個人界一樣。」

代替「沒聽到」這句話,我開始了行動。但就算這麽說,也不能放開纏在左手上的《霜鱗鞭》。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將右手的鎖鏈——

一口氣拉開!

艾爾德利耶對我突然的動作做出了反應,想要將鎖鏈拉回。鎖鏈咔的一聲被拉緊,緊接著從幾乎正中的位置斷成兩段。之前被鞭子削出深痕的部分,終于承受不住壓力而粉碎了。

「什……」

艾爾德利耶漏出了「真有兩下子」的驚歎聲,身體失去平衡的這一瞬間。

優吉歐從背後的噴泉裏啪嚓一聲跳了出來。他從胸前被痛打的痛楚中恢複過來,在噴泉流下的小瀑布下面等待著奇襲的時機。

水流的聲音發生了變化,是因爲落到了他身體上的緣故。

「哈啊啊啊!!」

全身滴著水的優吉歐,將右手的鎖鏈向艾爾德利耶毫無防備的頭部揮下。

而在這半秒之前,從騎士的口中,吐出了簡短的術式句……不,是命令。

「Release Recollection.」

我完全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然而其引發的,卻是如此簡短的命令根本不可能引發的,超過了神聖術的現象。

被我的左手緊緊纏住的,艾爾德利耶不論壓也好拉也好都做不到的純銀長鞭,突然發出了眩目的光。長鞭如同獲得了生命一樣劇烈顫動——然後以猛烈的勢頭開始伸長。

化作一條閃光的蛇的《霜鱗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飛過我和艾爾德利耶的頭頂,向優吉歐握著的鎖鏈飛去。不,蛇這個詞已經不是比喻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長鞭的前端那如同紅寶石一般的紅眼,和張開的血盆大口。

蛇咬住了鎖鏈的前端,就這樣將優吉歐拉向空中,摔在離我很近的石板上。背部著地的優吉歐發出了「咕」的一聲短促呻吟。加上之前胸口的傷,他的傷應該比我還要重,但即使如此搭檔還是果斷地想要站起身體。

然而比優吉歐更快一步,尖銳的劍鋒掠過了他濡濕的亞麻色劉海。

從蹒跚中恢複過來的艾爾德利耶,用扔掉了粉碎的鎖鏈從而獲得自由的左手拔出了左腰的劍,將其刺向優吉歐。劍身雖然很細,但卻帶著名刀一般的厚重光輝,明明骨折的手光是保持拿著劍的姿勢就會伴隨劇烈的疼痛,可騎士的眉間卻只是帶著九死一生的表情。

以自己的意志——我只能這樣想——保護了主人的銀蛇,咻咻地縮回身體,在我的左臂上變回沈默的鞭子。看樣子,因這謎之命令——『Release Recollection』而引發的奇迹,生效的時間似乎相當短。

狀況再次陷入了膠著。

艾爾德利耶的鞭子被我的左手封住了。我的鎖鏈有一半被打斷了。而優吉歐則因爲被劍指著而無法動彈。雖然主導權在成功拔出了劍的艾爾德利耶手裏,但恐怕那只手已經無法用力放出斬擊了。

在黎明之前的寒冷中,靜寂終于造訪了這個薔薇園的一角。

首先打破沈默的,這次仍然是艾爾德利耶。

「……愛麗絲小姐應該警告過我的。雖然是沒有任何《型》的攻擊……卻超過了我的預測。居然還讓我使出了《記憶解放》的奧義。」

「記憶……?」

我小聲的重複著,終于明白了這個詞就是之前那謎之命令的意思。Release是解放,Recollection則是名爲記憶的單詞。也就是說,那是解放武器的記憶的術式……是這樣嗎?

武器的記憶。感覺這個短語最近在什麽地方聽過,我開始在自己的記憶中搜索起來。然而在這之前,優吉歐帶著藏有不知從何而來的感歎一般的聲音和表情,從口中說出了令人意外的話:

「你才是……果然很厲害啊,整合騎士殿下。」

「這,這個狀況是感歎的時候嗎?……『果然』又是怎麽一個意思?」

簡直就像是過去就知道這個騎士一般的話,讓我像是吐槽一般反問道。

「我一開始就覺得這個名字好像在哪裏聽過。剛才,終于想起來了。桐人,這個人啊——是#今年的,諾蘭高爾思北帝國第一代表劍士。而且也是四帝國統一大會的冠軍,艾爾德利耶•烏爾斯布魯格【Eldrier Wulsbroog】#啊!」

「怎…………」

怎麽回事,我重新凝視著位于我前方一點五米的整合騎士的臉。

北帝國第一代表。也就是說,他是今年三月下旬舉辦的,帝國劍武大會的冠軍。在第一輪擊敗了修劍學院代表索爾缇莉娜前輩,第二輪又擊敗了沃羅•利班 廷的帝國騎士團代表。他在四月上旬舉行的四帝國統一大會上以壓倒性的劍技不斷獲勝,獲得了今年人界最強劍士的榮譽,被招入了中央大教堂——

仔細想想,我甚至不知道這位豪傑的名字。這個世界當然沒有因特網、電視機和廣播,要說新聞媒體的話也就只有每周才發行一次的原始牆報而已,等到變成學校揭示板的上的內容時已經成了舊聞,可優吉歐似乎每周都會去認真閱讀。

「你還真老實啊……」

我不由得將這樣的感想低聲說了出來,慌忙將思考轉向別的方向。如果正如優吉歐所說,面前的這名整合騎士艾爾德利耶•Synthesis•Thirty-one就是統一大會上的冠軍艾爾德利耶•烏爾斯布魯格的話,他的言行不是有點奇怪嗎?

就在幾分鍾之前,艾爾德利耶還說過自己是在『一個月前作爲整合騎士而被召喚到人界』。如果說是被任命爲整合騎士的話還能明白……可這種說法,簡直就像是…………

「……你說什麽……」

突然傳來的呻吟般的聲音,讓我的視線從右側的搭檔轉回面前的騎士。

艾爾德利耶——不知爲何,如同受到了不可想象的沖擊一般,比之前還要雪白的皮膚變得發青,紫灰色的眼瞳也大大的睜開了。他顫抖著同樣失去了血色的嘴唇,繼續擠出話語說道:

「我是……北帝國、代表劍士……?艾爾德利耶……烏爾斯布魯格……?」

對于騎士預想之外的反應,優吉歐也吃驚的長大了嘴,不過還是把話語繼續了下去。

「不……不會有錯的。上個月的新聞裏,確實是這樣寫的。紫發的美男子,以極爲華麗的劍術在所有的比賽中都一擊決勝……」

「不對……我……我是,整合騎士艾爾德利耶•Synthesis•Thirty-One!烏爾斯布魯格這樣的名字……我不知道……!」

「但,但是……」

我也一下子忘記了現在還是戰鬥中,情不自禁的開口了。

「就算是你,也不是生下來就是整合騎士的吧。在被任命爲騎士之前,不就應該是叫那個名字的嗎……?」

「不知道!我……我不知道!!」

頭發散亂的艾爾德利耶尖叫著,臉上全無血色,眼睛裏發出異樣的光。

「我……我是……經由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大人召喚而來,作爲整合騎士……從天界來到地面……」

接著他的話就停下了——

發生了讓我和優吉歐震驚的現象。

艾爾德利耶光滑的額頭中央,突然出現了一道紫色光芒。

「咯……嗚……」

雖然呻吟著的艾爾德利耶右手已經完全失去了力氣,我也忘記了要將鞭子奪過來,只是一味凝視著騎士的額頭。發光的是一個小小的倒三角形標記。不,不 是單純的紋章。那個東西正從騎士的額頭上徐徐浮起。如同水晶一般透明的三角柱,發出眩目的光芒,一厘米、兩厘米的向外移動。

三角柱的內部縱橫著數道微細的光線。突出的部分超過了五厘米時,長鞭和長劍終于從艾爾德利耶的雙手落下,掉到了石板上。

騎士空虛的眼睛看都不看我們一眼,就這樣退後了一兩步,如同斷了線的人偶一般跪在石板上。額頭上的水晶柱閃爍著眩目的光,還能聽到它正發出「鈴,鈴」一般不可思議的聲音。

要行動的話就是現在了——雖然這麽想,但倉促間卻無法判斷該做什麽。

要攻擊的話很簡單。將騎士的劍從地上撿起,向毫無防備的脖子砍去的話,不論將其無力化還是奪去生命都可以做到。

另外,馬上從這裏逃走也不失爲一種選擇。如果胡亂刺激他讓他恢複了意識的話,恐怕下一次他就會認真地攻擊過來了吧。到時候奇襲就不能再用,反過來這邊更可能陷入天命全損的情況。

同時,還有風險最高的,就這樣觀望著對方的動向。

如今正在我們面前發生的現象,無疑與整合騎士……以及教會的秘密的根基有所關聯。愛麗絲爲何會失去了記憶,變成了另一個人格。艾爾德利耶說出的召喚這個詞到底是什麽意思。就這樣直到結束都一直觀察這個現象的話,說不准可以解開這些謎團。

反正,要讓優吉歐做出對著毫無抵抗的艾爾德利耶出手一類的事情肯定很困難,而且,就算說要逃走,這個薔薇園的迷宮也不是簡簡單單就能脫離的。

那樣的話,就抱著遭遇危險的覺悟繼續觀察吧。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後,我想要走近跪在那裏的整合騎士,就在這個時候——

從艾爾德利耶的額頭向外突出了五厘米的發光三角柱,咔嚓咔嚓地閃爍著,轉而開始沈入額頭。

「唔……」

我咬緊了嘴唇。總有種如果讓三角柱完全沈進去的話,又會發生什麽決定性的事情的預感。

「艾爾德利耶!艾爾德利耶•烏爾斯布魯格!」

下意識的呼喚著他的名字,一瞬間,三角柱的沈入好像停滯了,不過很快又馬上恢複了運動。要想讓現象持續到最後的話,光有過去的名字是不夠的。需要更爲決定性的『記憶』。

憑著這個直覺,我壓下聲音對旁邊睜大了眼睛的搭檔喊道:

「優吉歐,你還能想起些關于艾爾德利耶的什麽事嗎?什麽都行,只要能夠喚醒這家夥的記憶就行了!」

「呃,那個……」

一瞬間皺緊了眉頭的優吉歐,很快便點了點頭。

「艾爾德利耶!你是帝國騎士團將軍艾修德爾•烏爾斯布魯格的兒子!母親的名字……應該是……阿爾梅拉,對,叫阿爾梅拉!」

「…………」

聽到這句話,表情空洞的整合騎士,嘴唇輕微的顫動著。

「阿……爾梅……拉…………」

伴隨著微弱的聲音,三角柱中的光再次變得明亮起來。不過,讓我驚歎的並不是這個。騎士睜開的雙眼中,正無聲的滲出大滴大滴的淚水。接著,微弱的聲音再次響起。

「…………媽……媽…………」

「就是這樣……快點想起來,全部想起來!」

我喊叫著,又想向騎士靠近一步。

然而卻沒能做到。隨著「咚!」的一聲沈重的沖擊,地面爲之顫抖,我向前踉跄了一下。

感覺到讓人眼前一片空白的劇痛,向下看去,才發現自己的右腳趾被一根箭深深地刺穿了。

「嘎啊啊!」

我難以自控的發出短促的悲鳴。喘息著用雙手握住赤銅色的箭矢,用盡全力把它拔了出來,然後咬緊牙關忍受著比剛才加倍的讓我幾乎斷氣的疼痛。

「桐人!沒、沒事吧……」

我沒等聽完他的話,就抓住從優吉歐右手垂下的鎖鏈,將他一口氣拉了過來。

然後,伴隨著「嗖——咚」的聲音,之前優吉歐站著的地方被兩支箭刺穿了。我握著鎖鏈向後跳去,擡頭看著天空。

在不知何時東方已經出現了曙光的星空背景之上,有一只飛龍正緩慢地回旋著。我集中視線,總算可以辨別出坐在飛龍背後鞍上的人影。毫無疑問也是整合騎士——然而,乘坐著飛龍,而且還是從那樣的距離上用弓來狙擊我們,實在是令人驚異的精密射擊。

連留給我思考的時間都沒有,鞍上的騎士再次拉動巨大的弓。我拼命用受傷的右腳踏動地面。緊接著,隨著咚咚兩聲,面前的石板就被兩支箭矢射穿。

「糟,糟糕了啊,那個家夥。」

抓著優吉歐的鎖鏈,我下意識說道。在這個世界裏,我是第一次遭遇到用弓箭發動的攻擊。從那個被稱爲《移動的戰術總覽》的索爾缇莉娜前輩最多也只用 過飛刀這樣的飛行道具來看,遠距離攻擊似乎並不符合Under World的劍士們的性格,然而當對方是整合騎士的時候,這樣的常識也就不再通用了。

眼睛死死地盯住飛龍,同時在腦內飛快的描繪著周圍的地形。沒有任何可以容我們藏身的遮蔽物。就算跳入纏繞青銅柵欄的薔薇叢中,也沒法完全隱沒蹤迹。之後就——

「只能逃了!躲開下一支箭之後就開始跑!」

對優吉歐低聲說過後,我繃緊全身防備下一次射擊。

然而新出現的整合騎士卻停止了狙擊,握著缰繩讓飛龍開始回轉降下。幾秒鍾後,雄壯的聲音響徹整個噴泉廣場。

「從騎士Thirty-One那裏退開,罪人們!」

我反射性的看向艾爾德利耶,之前好不容易像要被拔出來了的額頭上的三角柱,現在又恢複了原狀。

「引誘高潔的整合騎士墮落之罪,決不可恕!我會把你們四肢刺穿帶回牢房的!」

此時,從東方傳來的一道淡淡的曙光,照在天空中的飛龍之上。新出現的整合騎士,全身穿著和艾爾德利耶一樣的銀色重铠,左手拿著一把巨大的赤銅長 弓。恐怕那把弓也和艾爾德利耶的《霜鱗鞭》一樣,都是神器吧。那之前令人畏懼的精密狙擊,到底是《完全支配術》的效果,還是這名騎士真正的實力呢?

魁梧的騎士似乎不想再費口舌,在赤色的長弓上搭上了四枝箭。

「快……快跑!」

判斷出在這個距離只要箭離弦就避無可避的我,攥住優吉歐的鎖鏈開始了全力的沖刺。雖然每走一步右腳和胸口就會傳來劇烈的疼痛,不過絕對不能停下來。優吉歐也夾雜著拼命的呼吸跟在我的後面。

一瞬間,有考慮過重新回到地牢之中,不過那樣的話,就算能躲過狙擊,也無法解決問題。就算知道一旦進入迷宮的死路就再無辦法,我們也只能跑向廣場南側的門。

還沒跑幾步,背後就傳來了「咔咔咔!」的數個命中聲音。

「嗚啊啊啊——!」

發出不知是悲鳴還是咆哮的喊叫聲,我心無旁骛地跑著。雖然憑借通道兩側的柵欄的角度可以藏起來,但到了十字路口的時候身體就暴露在外,周圍一下子落下數道箭矢。

「那家夥到底有多少箭啊!」

我按捺不住的大叫,緊跟在我後面的優吉歐則老老實實地給出了回答。

「剛才那一發已經超過了三十根箭了,好厲害啊!」

「這個MMO到底是有多麽胡鬧啊……不,我什麽都沒說!」

已經完全不明白方位了,然而不知爲何只要一到分叉點,頭發上産生的被拉住的感覺就會指引我向右或是向左轉向,然後繼續全力奔馳。雖然如今好歹是和飛龍拉開了一定距離,但只要有一次走進死胡同就萬事休矣——

不知是不是因爲腦子裏有了如此消極的想法,在好幾個分叉口都往左拐之後,謎之加護的效果也消失了。通道在十米之前無情地堵死了。

事已至此,只能用還剩下一半長度的右手上的鎖鏈破壞金屬柵欄了,然而根據之前確認的信息,柵欄的優先度和鎖鏈差不多。一擊能夠將其破壞的可能性無限接近于零。

然而,已經沒有此外的選項了。我做出了聽天由命的覺悟,揚起了右手的鎖鏈。就在這個瞬間——

「喂,來這邊呀!」

從不知何處出現的聲音,讓我的思考在一刹那間停了下來。用著「來這邊呀」這種老年人的口吻說著話的聲音,不管怎麽聽都是年輕的少女音色才對。

我放慢速度環視四周,在前方正右側的柵欄上,不知道什麽時候打開了一扇小小的門,從那裏探出臉來向我們招手的人,在巨大的黑色帽子之下,卻是一張怎麽看都是十歲女孩的臉。

鼻梁上架著的圓框眼鏡反了一下光後,女孩便消失在門的深處。我一瞬間迷惑著這是不是陷阱。然而這時,頭發中的一根卻一下子被拉緊了,簡直就像是在斥責我「幹什麽呢,還不快進去!」一般。

我和優吉歐就像是做夢一樣,一頭栽進了門後的黑暗中。

3

和預想中的相反,門後是寬闊而深不見底的空間。

「哇啊啊啊啊!?」

帶著無情的悲鳴,我在空中向前翻轉了三圈。緊接著,後背落到了很有彈力的地面上,又如彈力球一般重重彈起,最後咚的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

緊接著,優吉歐也以差不多的姿勢落到了旁邊。我們搖了搖頭找回平衡感,戰戰兢兢地環視周圍。

「……哦?」

優吉歐發出了奇妙的聲音,但這也並非毫無理由。我們進入的,應該是開在薔薇園柵欄上的小門。若是那樣的話,那扇門的前面應該是同樣的迷宮才對。

然而,我們如今卻坐在有著古舊的木板牆和天花板,以及同樣是木質的地板的走廊裏面。落在地面上時感受到的彈力,應該是下面的木板造成的吧。如果是和薔薇園裏一樣的石板的話,天命不知道要減少多少。

走廊向前方延伸了十幾米,盡頭處搖曳著溫暖的橙色光暈。就連空氣裏都不再彌漫著之前還清晰可辨的潮濕的感覺,取而代之的是類似古舊紙張的幹燥氣息。

這裏到底是……我正這麽想著的時候,從後背上方傳來了喀嚓一聲金屬質的聲音。我回過頭去,看到了面前陡峭的階梯,階梯上方的小門,和一個矮小的人影。

我忘記了之前被鞭打的胸口和被射穿的右腳的痛楚,搖晃著站起身體小心翼翼地走上木質階梯。視線前方的小門,在進來之前分明是青銅柵欄門,現在卻變成了和牆壁和地板一樣的木門。然而,與走廊裏古色蒼然的感覺相反,不知爲何只有這道木門是嶄新的白木制成。

走到離階梯頂端只有三級台階的時候,背對我站在門前的人影,一下子舉起右手制住了我。那只手上握著一大串巨大的黃銅鑰匙,看樣子是剛剛從木門上巨大的鑰匙孔裏拔出來。幾秒前聽到的金屬聲音,我想應該就是這個人上鎖的聲音了。

「……那個……」

這裏是哪裏?你又是誰?

我正想這麽問的時候,注意到了那個聲音。從門另一邊的進出,傳來了某種小型硬質生物沙沙爬動的聲音。我的雙臂一下子長出了雞皮疙瘩。

「……被探知到了啊。這個後門已經不能用了。」

謎之人物低聲嘀咕著,如同要把我趕下去一般揮動右手。我只好打斷自己的問題,再一次向走廊走去。回到已經站了起來的優吉歐身邊,轉過頭去,剛才的那個人也順著樓梯走了下來。

周圍沒有任何照明措施,只有走廊盡頭射入的微弱的光,因而我只能看到那個人的身影。頭上戴著巨大的帽子,矮小的身上穿著如同魔法使一般的長袍。右手拿著鑰匙串,左手則拿著比身高還要長的手杖。

那個人如同在驅趕著我們一般向我們揮動那把手杖——或者說是魔杖【Magic Staff】,同時說道:

「喂,快點到裏面去!這條通道要廢棄掉了。」

明明從聲音上來看果然是個年幼的少女,可不知爲何給人的威嚴感卻比修劍學院的亞茲莉卡老師還要更勝一籌,我和優吉歐慌忙站起身來向著光亮的方向一溜小跑。穿過了並不算長的走廊後,來到了一個奇妙的地方。

那是一間相當寬廣的四方形的房間。牆上點著不知道多少盞燈,每盞燈中的都有溫暖的火炎搖曳著。像是家具一樣的東西一件也沒有,正面的牆上,只有孤零零的一扇厚重的木門。

除此之外的三面牆壁上,並列著十余條和我們剛剛走出的狹窄走廊完全一樣的走廊。我向離我最近的走廊看去,通道的盡頭也有一段樓梯和一扇小小的門。

在我和優吉歐呆在原地打量四周的時候,跟在我們後面走出來的穿著長袍的少女向後方180度轉身,向著通道揚起了手杖。

「嚯——!」

伴隨著一聲可愛卻又倍顯滄桑的聲音,少女揮動了手杖。

本來以爲自己已經無論發生什麽都不會吃驚了,然而在看到接下來發生的現象時,我們兩人還是驚訝得如履夢中。從通道的深處開始,左右兩側的石壁發出隆隆的響聲向中間推出,相撞之後伴隨著地面的震動合而爲一。

只過了幾秒鍾,十米以上的通道就被完全封鎖了。最後,我們面前的通道口四周凸出的石塊也嵌入了牆壁之中,呈現在我們眼中的,俨然已是一面牆壁。不用說幾秒鍾之前還存在的通道的痕迹,就連一點凹陷都看不出來。

就算在神聖術的領域裏,這也應該是相當了不得的高等術式了。要一次性移動那麽多的物品,應該需要相當冗長的詠唱和相當高等級的系統登錄權限才是。 然而令人瞠目結舌的是,這個少女只發了一聲,就完成了這樣的法術,連那句「System Call」都沒有聽到。在學院的教材裏,不論怎樣的神聖術,都需要這一句作爲開頭。

「呼。」

少女鼻子裏哼了一聲,然後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將手杖點在地上,這才轉身看向我們這邊。

在充足的照明下再次打量著對方,才發現她是個可愛得如同人偶的少女。泛著絲綢一樣光輝的長袍與同樣材質制成的看起來相當沈重的帽子,相比魔法使更 給人以超然世外的老學究的感覺,然而透過帽子邊緣隱約可以窺見的栗色的卷發與牛奶色的肌膚,卻泛著與少女年齡相應的明豔光澤。

不過,讓人印象最爲深刻的,還是那雙眼睛。架在鼻梁上小巧的圓框眼鏡後面,纖長的睫毛下的眼睛和頭發一樣呈褐色,不知爲何可以從中感受到壓倒性的知識與賢明。我感覺自己在注視這雙眼睛的時候,仿佛被吸入到了深不見底的地方,根本看不透她在思考什麽。

不管怎麽說——這位少女確實把我們從整合騎士的攻擊下救了下來,總之先向她道謝吧。

「那個……謝謝你救了我們。」

「哼,現在還不知道這麽做到底有沒有價值呢。」

所謂的碰釘子,大概就是這麽回事吧。從旅行中的經驗上來看,和初次見面的人打交道這種事情還是交給優吉歐比較好,所以我用胳膊肘悄悄地推了夥伴一下。

被推到風口浪尖上的優吉歐向前走了一步,低下頭發仍然濕漉漉的腦袋行了個禮,先開始了自我介紹。

「那個……初次見面,我的名字是優吉歐。這位是桐人。真的非常感謝你救了我們。那個……你是住在這個房間裏的嗎?」

看起來我的搭檔也已經相當混亂了啊。少女則帶著一臉不可理喻的表情的用手指推了推眼鏡回答:

「這種事情怎麽可能。……過來。」

伴隨著手杖敲擊地面的聲音,少女朝著正面牆壁上那扇唯一的大門走去,我們兩人也慌忙跟了上去。其間,在目睹了女子只是揮了一下手杖,門上的旋鈕就自動轉開的場面之後,我們不由得再次吃了一驚。

跟在少女身後進入門中的我和優吉歐,遭受了進入這個不可思議的場所之後不知是第幾次的沖擊,就這樣呆立在原地。

面前呈現的,實在是太過震撼的光景。要用一句話來描述的話——就是超巨大的圖書室。

在我們眼前延展開來的,是僅僅由『書架和其上的書本』所構成的世界。圓柱形的封閉空間裏,石制階梯和通道沿著牆壁縱橫交錯,其旁排列著無數個書 架。書本的回廊交錯成立體的迷宮,從我們現在立足的地面一直延伸到盡頭的穹頂,高度恐怕超過了四十米,差不多相當于現實世界裏十層樓的高度了。而書架內收 納的書本總數,已經讓人無法想象。

這樣一想,在那個薔薇園裏,不可能存在有著如此寬廣的內部空間的建築物。我擡起頭來看著陷入昏暗的穹頂,輕聲詢問少女。

「這……這裏難道,已經是中央大教堂的內部了嗎?」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少女的聲音裏似乎混雜著一絲驕傲。

「因爲老身把原本的門給消除了的緣故,這座大圖書館雖然還在塔的內部,但是沒有任何人能夠進來了。當然,除了被老身招待進來之外。」

「大……圖書館……?」

優吉歐還在呆呆的打量著周圍,嘴裏重複著對方的話。

「嗯。這裏儲存著從這個世界被創造時開始的全部曆史的記錄,以及天地萬物的構造式,同時也收錄著被你們叫做神聖術的全部的系統命令【System Command】。」

……她說了系統命令?

我像是難以置信自己聽到的詞語一樣,死死地盯著少女的臉。從半張著的嘴唇裏,不由自主的漏出聲音:

「你……你,到底是……誰?」

少女像是理解了我受到的沖擊,同時連其理由都了然于胸一樣,露出了一個盡在不言中的微笑,報出了名字。

「老身的名字叫『Cardinal』。過去是這個世界的調整者,現在則只是這個大圖書館的一介管理員罷了。」

——Cardinal。

在我所知的範圍內,這個名字有三重意義。

其一是現實世界裏天主教會中的高級職位,在日語裏被稱作『樞機主教』。

其二則是燕雀科的一種鳥的名稱,在日語裏叫做「猩紅冠鳥」,因爲全身紅色的羽毛酷似樞機主教的法袍顔色而得名。

而其三則是——茅場晶彥所開發的用以調整VRMMO中的遊戲平衡的大規模AI程序,《Cardinal System》。最初的版本在SAO中投入使用,通過對艾恩葛朗特中包括商品、道具的價格與野怪刷出等各方面平衡進行絕妙的調節,將我們這些玩家玩弄于股 掌之間。

雖然茅場在SAO通關之後便用原型STL掃描自己的大腦而死亡,但在此之前他將Cardinal System進行了精簡【Shrink】,並嵌入到了泛用VRMMO開發軟件《The SEED》之中。

在留在電腦空間內的茅場的思考模仿程序的意志之下遍布全球的The SEED網絡,控制了包括GGO在內的衆多遊戲。然而關于這件事情,連同讓我將其無償發布一事也包含在內,電腦茅場真正的目的到底何在?對此我考慮過很 久,但無論如何也得不出能讓自己接受的答案來。也有想過,那個男人會不會真的是爲了對SAO事件進行贖罪而將遊戲的開發環境完全免費的公開出來,不過這種 事情果然還是……

當然,也有公理教會將處于高位的人工Fluct Light冠以『樞機主教』之名的可能性。不過少女剛才確實說過,自己曾經是這個世界的『調整者』。並非指導者,亦非支配者,只是單純作爲調整者存在的Cardinal。

但是,這個世界爲什麽會有Cardinal System?難道說Under World也是利用了《The SEED》制作而成的嗎?那樣的話,本應完全置身暗處,應該是《神之手》的調整系統,爲什麽會獲得人類的形態呢?和曾是監護用程序的『唯』不一 樣,Cardinal本身應該沒有搭載和玩家對話的機能才對。

在被無數的疑問折磨著呆立在原地的我旁邊,優吉歐也因爲另外的原因受到了相當大的沖擊,顫抖著開口了。

「全部的……曆史……?四大帝國建國以來的編年記錄,全部在這裏嗎……?」

「不是只有這些喲。就連從世界被絲提西亞神和貝庫塔神分成人界和Dark Territory的時候開始的創世紀曆史都保存在這裏哦。」

少女的話語讓作爲重度曆史宅的優吉歐像是喝醉了一樣頭暈目眩。名叫Cardinal的神秘少女推了推眼鏡,帶著微笑繼續說了下去。

「反正接下來老身要說的話還有很長,在這之前先吃點東西休息一下吧?如果讀的下去的話這裏的書也可以隨便讀的,只要喜歡的話。」

伴隨著「嚯」的輕喝,少女揮動著手杖,身旁便憑空出現了一張小圓桌,簡直像是從地板下冒出來的一樣。桌上的大盤子盛著豐盛的食物,三明治、包子、烤腸、油炸小吃堆疊如山,冒著熱氣。

從昨晚到現在只喝了一點湯,啃了一點面包的我們,腸胃受到了劇烈的刺激。然而,優吉歐大概是對在拯救愛麗絲的作戰途中卻自顧自的吃好吃的東西看想看的書感到愧疚,向我投來了糾結的目光。我聳了聳肩,像是自我辯解一般如是說道:

「光是艾爾德利耶一個人就已經陷入苦戰了,要想突破那個乘坐飛龍拿著長弓的整合騎士更是難上加難,現在就稍事休息養精蓄銳吧。反正這裏也像是安全的地方,我們的天命也減少了很多了吧。」

「嗯。食物上施加了咒術,只要吃下去就能治愈汝等身上的傷了。不過,在那之前,先把汝等的右手伸出來吧。」

在少女讓人無法拒絕的話語下,我和優吉歐乖乖的將還挂著枷環的右手向前伸出。手杖幹淨利落的揮舞了兩次,堅硬的鐵環便幹淨利落的從手上彈開,連同鎖鏈一起落在了地板上。

轉動著失去自由接近兩天的手腕,優吉歐雖然似乎還有點糾結,卻突然打了個大大的噴嚏。仔細想想,在和艾爾德利耶的戰鬥中他整個頭都落到了水池裏,全身也濕的一塌糊塗。這樣下去的話,很可能要患上重感冒。

「……你在吃東西前最好暖暖身體。到那條通道的前方的小浴室去吧。吃東西和讀書之後再說。」

不知是不是想到果然還是不能在這裏睡覺,優吉歐有些不好意思的低聲開口了:

「……那麽,承蒙您的好意,Car……Cardinal女士。請問,創世紀一類的書在哪邊呢?」

Cardinal舉起了手杖,指向了房間上部安置著巨大書架的一個角落。

「沿著那個樓梯往前走,就是《曆史的回廊》了。」

「感激不盡!……那我就失禮了。」

深深地低頭致謝後,優吉歐又打了個噴嚏,快步消失在書架間狹窄的通道裏。

目送著他的背影的Cardinal輕輕地歎了口氣。

「……真是遺憾啊,那只不過是教會的最高祭司命令手下的記錄官憑空虛構出來的東西罷了。」

我轉過臉去,面對著少女碩大的帽子,壓低聲音詢問道。

「……那麽,果然這個世界沒有什麽神存在嗎?絲提西亞也好,索爾斯也好,泰拉裏亞也好……貝庫塔也好。」

「沒有。」

Cardinal也轉身直面著我,毫無遲疑的回答道。

「Under World的居民們所信仰著的創世神話,不過是教會爲了確立自己的支配權而傳播開來加以利用的東西罷了。雖然神明們的名字確實作爲應急處理用的最高權限賬 號【Super Account】寫在了系統之中,但那些人一次也沒有用這些賬號登錄過就是了。」

這樣的台詞,也終于讓我心中的一部分疑惑雲消霧散。直直的看進對方淺棕色的眼睛,我開口說道:

「你不是這個世界的居民,而是離這個世界外側……系統管理者更近的存在吧。」

「嗯。而且,汝也是一樣吧,未登錄居民桐人。」

從在這個世界裏蘇醒以來,已經過了兩年零兩個月。我終于可以毫不動搖地確信,這裏並不是什麽真正的異世界,而是由現實世界的人類創造出的假想世界。

心底不自覺的泛出自己都沒有意料到的強烈的感慨,爲了平靜下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想要問的事情多到數不勝數,想要從中選出最初的問題實非易事。不過首先,必須要確認某件事才行。

「創造了Under World組織的名稱是《拉斯》……R、a、t、h,沒錯吧?」

「正是。」

「然後你是Cardinal System。爲了控制假想世界而被編寫出來的自律型程序。」

聽到這裏,少女的眼睛微微睜大了。

「哦,連這個也知道啊。看起來是在那邊的世界裏,接觸過我的同類咯?」

「……算是吧。」

何止是接觸,在艾恩葛朗特的兩年裏,某種意義上還一直把它當做終極的敵人呢。不過現在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

「不過……在我所知的範圍內,Cardinal System應該沒有搭載這樣的擬人化機能才對。那麽,你……到底是怎樣的存在呢?到底又在這裏做些什麽呢?」

聽到我有些性急的追問,Cardinal輕輕苦笑著,一邊用手指將額前垂下的栗色卷發收攏到帽子裏,一邊用惹人憐愛卻又老氣橫秋的聲音開口了。

「說來……真是話長了。爲什麽老身要將自己隔離在這個地方……爲什麽要在和汝接觸之前一直蟄伏等待……那可是個裹腳布一樣冗長的故事啊。」

只有一瞬間,她像是陷入了某些回憶之中的閉上了嘴,不過馬上就擡起了頭,繼續說了下去。

「那麽,老身盡量長話短說吧。……汝先吃點東西好了,傷口還很痛吧?」

因爲一連串出乎意料的展開,讓我完全忘記了疼痛,現在被她一提,才感覺到火辣的疼痛從被艾爾德利耶的鞭子撕裂的胸口與用著長弓的整合騎士射穿的右腳傳來。

聽到她這麽一說,我伸出手抓起了桌上冒著熱氣的肉包子,一口咬了下去,絲毫不遜色于每次偷偷跑出修劍學院去戈特羅店買來吃的肉包的美味在嘴裏擴散 開來,讓我不由自主的大口咀嚼著,整張臉都被撐圓了。也不知道食物裏到底輸入了怎樣的指令,咽下去的那個瞬間疼痛就減輕了,傷口也慢慢開始愈合。

「……不愧是管理者啊,連食物的參數都能自如調控。」

聽到我由衷的感慨,Cardinal卻只是哼了一聲。

「汝弄錯了兩點。首先,老身現在已經不是管理者了。同時,老身能夠操控的,也只有這個圖書室裏的物品而已。」

說著,她慢慢的轉過身去,走進了貼著牆壁的彎曲回廊,我也慌忙抱著一把肉包和三明治跟了上去,同時確認了對面與浴室相連的通道。爲了防止感冒需要相當的時間溫暖身體,優吉歐一段時間內應該不會出來……

「……嗯?那個……既然食物能治療傷口的話,不是也能防止感冒嗎?」

聽到我的指摘,Cardinal一瞬間轉過頭來,露出了一個微笑。看樣子浴室不過是用來讓優吉歐與我們分開的手段罷了。

跟在意外腹黑的賢者後面,在走廊裏不斷拐過岔路口,或是上升下降,很快我就弄不清楚自己到底身處這個大圖書館的什麽地方了。一邊走著,一邊絲毫不 在乎禮節的吃著懷裏的東西,終于在魔法食材快要吃完的時候,面前出現了一個被周圍的書架包圍著的狹小的圓形空間,中央擺放著一張桌子,四周圍著兩腳的舊式 長椅。

在椅子的一邊重重的坐下後,Cardinal無言的用手杖指了指對面的椅子,我也隨著她的指示在那裏坐了下來。

而後,桌上憑空出現了兩個茶杯。拿起自己面前的杯子,抿了一口茶水後,Cardinal慢慢開口。

「汝有考慮過這樣的問題嗎?爲什麽這個和平的人工世界,會有封建制度【Feudalism】的存在呢?」

對于Cardinal的話語中那個沒有聽過的詞,我花了快兩秒鍾才想起這是『封建制度』的意思。

封建制度。由擔任地方領主的貴族和分封給他們土地的君主構成的支配體系。其核心是包括皇帝、國王、伯爵、男爵等在內的,在各類幻想小說與遊戲中隨處可見的——倒不如說沒有這類設定的反而是異類——中世紀的身份等級制度。

因爲Under World的世界設定似乎是基于中世紀的歐洲,所以我從未對貴族和皇帝的存在抱有疑問。所以,被Cardinal這麽一問,我如墮五裏霧中。

「爲什麽……難道不是開發者這麽設計的嗎?」

「不是的。」

Cardinal像是猜到了我的回答一樣,玲珑的嘴角微微滲出笑意。

「創造這個世界的『外側』的人們,只是單純的將所有的元素安置在這個世界裏罷了。讓社會發展成現在這種構造的,完全是居住在這個世界裏的Under World人。」

「原來如此……」

這樣的話確實不能讓優吉歐聽到。

我緩緩的點了點頭。從Cardinal的話語中,我終于想起來了之前就應該去確認的一件事。她知道現實世界裏的《拉斯》的存在。這樣的話,也就是說……

「稍,稍微等下。你能夠和現實世界取得聯絡嗎?有和『那邊』聯系的通信線路嗎?」

對于我神情激動的提問,Cardinal一臉無奈的否定道:

「笨蛋,要是做得到的話老身怎麽會在這個滿是灰塵的地方自閉上幾百年啊。很遺憾,現在掌握著這一手段的,只有那家夥……最高祭司而已。」

「……這,這樣啊。」

雖然對那個最高祭司到底是怎樣的存在有些在意,不過在此之前,我還是帶著殘存的一縷希望,不死心的追問下去。

「那,至少能不能先告訴我現在是現實世界的幾月幾號……或者說我的身體現在在現實世界的什麽地方,之類的……?」

「抱歉啊,現在老身沒有登錄系統領域的權限了。就算是數據領域,老身能夠查詢的範圍也只有很小一部分。比起汝在『那邊』所了解到的Cardinal,老身可是相當無力的存在啊。」

看到Cardinal的臉上不知該說是不好意思的的與其年齡相應的表情,我也有些內疚,忙不叠的搖了搖頭。

「不不,讓我知道了現實世界的存在這一點就很感謝你了。打斷你的話真是不好意思……那個,剛才是說到,封建制度産生的理由,對吧?」

總算回到了原來的話題上,我思考了片刻,繼續說了下去。

「那是因爲……像是維持治安啊,分配生産物啊這一類的事情,必須要有人站在上位進行監督才行吧?」

「唔。但是,汝也是知道的吧。對這個世界的居民來說,不能違背法律是他們的基本原則。傷害他人也好,偷盜財務也好,獨占收成也好,這種事情他們是 做不出來的,只會因爲發自本源的強制力而勤勉公正的生活著。對這樣的他們來說,社會發展成共産主義才是效率更高的選擇吧。像現在這樣,明明只有十萬人口的 世界裏卻有四名皇帝,冠以爵士之名的貴族家族有一千個以上的狀況,汝不覺得是贅余到過分的等級制度嗎?」

「十萬……」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Under World的總人口數。雖然Cardinal說是「只有」,我卻反而爲其龐大而震驚,比起一個制造人工智能的實驗來,這已經可以說成是對「文明」的模擬了。

不過確實,一個皇帝支配下的人民只有兩萬五千個,這比現實世界中的古羅馬帝國和法蘭克王國的人口還要少得多。果然,與其說封建制度是因爲生産生活的必要而産生,毋甯將其看成是對現實中的封建制度的模擬還合理些。

我還在埋頭沈思時,Cardinal又一次突兀的開口了。

「老身之前說過,這個世界上沒有神的吧。不過,在創世的時代——距現在大約四百五十年的時候,還是有著類似于神的存在的。在央都聖托利亞還只是一個小村莊的時候,由四個人類扮演的《神》。」

「诶,四百五十年?不是三百八十年麽?今年應該是人界曆……」

對我這有點跑題的疑問,Cardinal無奈地聳了聳肩。

「剛才說過了吧,創世神話只是教會編造出來的而已。如今這份曆法的起點,也不過是後世規定的罷了。」

「這,這樣啊。那……有四位《神》對吧?他們一定是人類……是《拉斯》的工作人員嗎?」

Cardinal像是看到我做出了正確的反應一般微笑著。

「哦,連這一點也察覺到了啊。」

「……這個世界,不是先有蛋而是先有雞,應該有著將最初的人工Fluct Light從嬰兒養育長大的人存在才對。……不然的話,就沒法解釋爲什麽這裏的人交談書寫的都是日語了。」

「這不是很有條理的推論嗎。正如你所說的一樣。最初……在老身還是沒有獨立意識的管理者的時候,四名外界人員在這片土地降臨,在兩間農舍裏將八個 『孩子』養育成人。教他們讀書,栽種作物的方法,飼養家畜的方法……後來發展成了禁忌目錄基礎的善惡倫理觀也包含在內。」

「沒想到……所謂的《神》真是責任重大呢。僅僅是無心的一句話,都可能左右後世文明的發展方向什麽的……」

我這樣「無心的一句話」,卻讓Cardinal面容認真地重重點頭。

「正是如此啊。可惜老身站在這一出發點開始思考,最後總算得到了某個結論,已經是老身被幽閉在這間圖書館裏之後的事了……即是說,爲什麽這個世界 存在著本應毫無必要的封建制度呢?爲什麽會有著禁忌目錄這種已經超越了常理的法規存在,同時卻也還有鑽著禁忌目錄的漏洞追求自己的利益與愉悅的貴族在呢? 這些問題,只有唯一的答案。」

向上推了推小小的圓框眼鏡,Cardinal以冷峻的聲音把話語繼續了下去。

「『最初的四人』確實漂亮的完成了交給他們的困難的使命,而且老身也知道他們身上具備著人類最高級的知性與智慧。同時,從Under World的居民生來便性格良善這一點來看,他們在倫理道德上也是相當高尚的人吧。——然而,四個人並非都是如此。」

「……什麽……?」

「四個人之中,有一個雖然同樣學富五車,卻並非善類的人存在。換而言之,那個人將自己養育的孩子中的一個或者兩個孩子汙染了。恐怕那也並不是他有 意爲之的吧……不過,本性這種東西,不是那麽容易隱藏的啊。也就是說,他把利己心和支配欲這種人類的欲望,傳達給了自己的孩子。而那個孩子,就成爲了現在 存在的一切貴族與皇族,以及公理教會祭司們的祖先……」

並非善類……的人……?

也就是說,一部分貴族們性格中的惡,是來自于《拉斯》的核心工作人員中的什麽人嗎?而這樣的惡在精神中不斷遺傳下去,最終生出了像是萊依奧斯•安提諾斯和溫貝爾•吉澤克那樣的人嗎?

背後下意識的感到一陣惡寒。我在現實世界的肉體,正處于完全失去意識的狀態連接在不知位于何方的《拉斯》本部的STL上。而就在我的身邊,徘徊著和那個萊依奧斯同類的人。想到這一點,我的心就重重的往下一沈。

那家夥是不是我也認識的人物呢?在腦海中盡力搜索著《拉斯》工作人員的臉,然而一下子能夠想起的,就只有身爲主任研究院的比嘉健,再就是將我介紹 給《拉斯》的謎之公務員菊岡誠二郎而已。雖然位于六本木的《拉斯》分部裏還有其他幾位工作人員,但不論是臉還是名字都只有模糊的記憶。畢竟,我從在《拉 斯》打工到現在,主觀時間上已經過了兩年多了啊。

問題在于,那個人到底只是出于強烈的利己性而單純的爲了金錢與地位加入《拉斯》,還是帶著什麽目的打入《拉斯》內部的。譬如說竊取研究成果售賣給他人,或者說是……爲了破壞。

「Cardinal,那『最初的四人』的名字……你知道嗎?」

然而聽到我的問題,少女卻一臉遺憾,慢慢的搖了搖頭。

「想要知道這個情報,就必須要有系統中樞領域的訪問權限才行。」

「啊,不好意思,總是問些重複的事情。」

反正就算現在知道了名字也什麽都做不了,不過至少現在,和現實世界取得聯絡的必要性又多了一層。

將身子貼在椅子的靠背上,啜飲了一口散發著芬芳的茶水,我將話題拉了回來。

「原來如此……在Under World人裏面,只有少數的一部分擁有支配欲的話,他們轉變成特權階級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了。就和鹿群裏混入了獅子是一回事吧。」

「而且,他們就像無法消除的病毒程序一樣。在這個世界中,自己生育出的後代,不僅是外表,連性格傾向都會遺傳下來。和平民間頻繁通婚的下級貴族們,大多數人的利己心都很淡薄,但是……」

Cardinal的一席話,讓我想起了身爲六等爵士後代的蘿涅和缇卓身上令人尊敬的正義感和友愛心。

「也就是說……如果貴族之間持續通婚的話,利己心就會被保存下來,對吧?」

「正是。體現其精髓的就是四大皇帝的家族,以及教會中的上級祭司們。而站在他們的頂點的,就是這個人界的絕對支配者……公理教會最高祭司,現在更是成爲了系統管理者的一個女人。而現在她使用的名字『Administrator』,可以說充滿著不敬。」

「Admini……strator。」

我小聲地重複著這個在英語中是『執政官』,而在一部分操作系統中還指代了『管理員』的名字。這麽說的話,我記得整合騎士艾爾德利耶在出現謎樣的發 光現象時,也曾說過那個名字。也就是說,整合騎士們發誓效忠的對象,就是這個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是這樣一回事嗎。

想到這裏,我才注意到Cardinal的話中還包含著另一條重要情報。

「诶……你說那個最高祭司是女人嗎?」

從相當早的時候起,我就有著位于公理教會頂點的人是相當高齡的男子這樣先入爲主的意識,然而實際上似乎並非如此。Cardinal點了點頭,皺著臉繼續說道:

「是的。而且……雖然不堪提及,但也可以說那個人也是我的雙胞胎姐姐。」


「什……什麽意思?」

因爲無法理解對方話語的意義而反問回去,Cardinal卻沒有立即作出回答,而是盯著自己白皙而精致的右手,如同對自己的身軀充滿厭惡一般。這樣過了一會兒,她才緩緩的開口說道:

「……按順序說吧。被稱爲公理教會的,這個世界的絕對統治機關的建立是距今三百五十年以前的事情了。也就是說,在這場模擬實驗開始了一百年的時 候。當時人界的人會在二十歲左右結婚,一家人平均會生育五個孩子。當時第五代的居民已經超過了六百,如果加上他們的上一代和上上一代,數量已經接近一千人 了。」

「稍,稍微等等。說回來,在這個世界裏,婚姻和生殖到底是遵循怎樣的系統……」

因爲發現了化解兩年間一直萦繞腦際的疑問的機會,我反射性的問出了這個問題。問題剛出口,心中便慌忙意識到這個問題無論如何都不應該對這個外表只是十歲少女——姑且不論內在如何——的人提出。不過Cardinal卻連眉毛都沒有動,平靜的給出了回答。

「因爲老身不知道現實世界人類的生殖活動是怎樣進行的所以無法斷言,不過Fluct Light的構造原理,應該是一切行爲都以現實爲基准。在系統上登記過婚姻關系的男女之間做出相應行爲的時候,會有某個概率在母親體內孕育孩子。具體來 說,是在Light-Cube集群中的一個空的Light-Cube裏載入一個新的原型Fluct Light,在其中將雙親的外形要素與思考模式的一部分組合起來,就誕生了新生兒。」

「啊,哈,原來如此……。那個,登記婚姻關系是指?」

「只是單純的系統命令而已。雖然形式上會舉行雙方向絲提西亞神宣誓婚姻的儀式。最早的時代是由各村的村長主持的,在各地的教會陸續建立之後,執行婚禮就變成了教會中的修道士和修女們的特權了。」

「唔……啊,不好意思總是在中途打斷你的話,請繼續吧。」

聽到我的催促,Cardinal輕輕點了點頭,再次開始了說明。

「在『最初的四人』注銷數十年後,已經達到了近千人的住民中,已經出現了幾名支配著他們的領主了。他們以從先祖身上繼承下來的利己心爲武器,逐漸 擴大著自己擁有的土地,然後將那些失去了土地的年輕人收編爲自己的下人使喚。當然,其中也有反感他們的做法,離開中央向邊境開墾荒地的人。」

「原來如此,就是這些年輕人開拓出了紮卡利亞和露莉德那樣的城鎮和村落啊。」

「沒錯……支配中央地區的領主們當然也會相互反目,很長一段時間,彼此之間甚至都不會通婚。不過,終于在某一天,其中的兩個領主家庭第一次締結了 政略婚姻,並作爲其結晶,生出了一個女孩子。那是一個有著如同天使一般可愛的外貌的孩子,而且她在這個Under World出現的所有Fluct Light中,擁有最強大的支配欲……她的名字,叫做奎涅拉【Quinella】。」

看向上空的Cardinal的眼睛像是徘徊在久遠的過去中一樣,蒙上了一層薄霧。

圍著房間的書架間安放的燈火輕輕搖曳著,在少女的雪白臉頰上投下複雜的陰影。在宛如鋼針落地的聲音都清晰可聞的靜谧裏,她繼續著之前的陳述,平靜的聲音中滲著悲切。

「當時,給聖托利亞——那時就已不再是小村莊,有了足以被稱爲小鎮的規模——的孩子們分配天職的是身爲領主之一的奎涅拉的父親。十歲的奎涅拉,已 經在劍術、神聖術、歌唱、編織等各個方面都展現出了驚人的天賦,大家都認爲不管給她怎樣的職務她都能漂亮的完成。然而,她的父親卻舍不得讓美麗的奎涅拉去 鎮裏工作……」

Cardinal露出了淡淡的,同時還帶有少許憐憫的笑容。

「真是愚蠢的執著啊……爲了讓奎涅拉每時每刻都處在自己觸手可及的地方,他授予了自己女兒『修行神聖術』的天職。在宅邸深處的閨房中,奎涅拉充分 發揮了自己的智慧,開始了對神聖術——也就是系統命令的解析。在這之前,Under World的居民們都只是機械的背誦基本的命令文然後加以使用,從來沒有人考慮過命令文本身的意義。不過,單純爲了生活的話,這也足夠了。」

確實,還在露莉德村的時候,優吉歐和其他的村民,僅僅只是爲了了解天命數值而呼出《絲提西亞之窗》這樣的程度而已。

「然而……奎涅拉卻憑借著自己放在小孩子身上堪稱可怕的耐心和洞察力,開始研究使用命令時吟誦的單詞的意義了,諸如『Generate』…… 『Element』……『Object』的,奇怪的異世界語言。然後,她終于從日常生活中使用的基礎命令裏,獨力編寫出了《炎熱之箭【Thermal Arrow】》的術式,將原本只不過是爲了讓生活變得更爲便利的道具而已的系統命令,變爲了可以傷害有生命的其他對象的攻擊術式。——桐人啊。」

突然被叫到名字,我冷不丁的眨眨眼看向Cardinal的臉。

「汝能夠理解,爲什麽自己的神聖術行使權限等級,也就是『系統訪問權限【System Access Authority】』值會急速上升嗎?」

「啊……大概知道。因爲和怪獸——洞窟中的哥布林團夥戰鬥過並將它們擊退了吧。」

「唔,正是如此。總之這個世界,本來就有著居民與侵入領地的外敵戰鬥,不斷強化自己的設定,雖然那已經是在進入《負荷試驗階段》之後的事情了…… 也就是說,想要提升自己的權限等級,只有通過打倒敵人或是不斷使用術式才行。奎涅拉在年僅十一歲的時候,就一個人發現了這個規律。那是她在家附近的森林 中,嘗試著以無害的金尾狐爲對手用《炎熱之箭》攻擊的時候……」

「……也就是說,所謂的『打倒對手』不一定要限定爲暗之國的怪獸嗎……?」

「嗯。所謂的『經驗值的上升』,只要破壞包括人類在內的能動單位就必然會發生。當然,這個世界裏的人是沒辦法殺人的,而且大部分人也不會去殺害無 害的動物。但是,擁有濃郁貴族遺傳因子的人則是例外。他們會爲了娛樂而進行狩獵,並因此而在無意識間讓自己的狀態數值也變得強大起來……然而,十一歲的奎 涅拉,是帶著提升數值這一明確的目的去進行狩獵的。」

Cardinal說到這裏就停了下來,將盛有茶水的杯子在嘴邊抿了一下。接著她就這樣雙手捧著茶杯,繼續低聲說道:

「意識到殺掉動物就可以提升自己的神聖術使用權限的她,每天晚上都溜出家門,瞞著家人和村民進行著可怕的殺戮行爲。如果當時負責調節世界平衡的老 身有現在這樣的意識的話,應該也會爲她的行爲戰栗吧。她毫無感情的……不,甚至是帶著一定的愉悅的每晚將聖托利亞周邊的野獸一掃而空。減少的動物單位根據 系統命令被補充回來……而它們也會在第二天晚上再次被全滅……」

——作爲VRMMO遊戲玩家的我,自然也做過這樣的行爲。SAO時代的我,正是像那個女孩一樣爲了強化自己,連日連夜的重複著這樣的『狩獵』。在我看來,所謂的MMO本來就應該是這個樣子。

然而現在,聽到了Cardinal的話,我的背後卻感到了一陣惡寒。

漆黑的夜裏,穿著睡衣在森林深處徘徊,一旦發現野獸就連眉毛都不皺的將其燒殺至死的少女。如果要我用一個詞語概括這樣的圖景,我只能想到「噩夢」二字。

似乎被我的恐懼所感染了,Cardinal也將小巧的雙手緊緊攥住了茶杯。

「奎涅拉的權限等級無止盡的向上攀升著。而她對系統命令的解析也在逐步取得進展。終于,她掌握了包括天命回複和天氣預測在內的,在當時的住民看來 無異于奇迹的幾種術式。于是,以他的父親爲首的聖托利亞居民們,開始相信奎涅拉是神之子而崇敬著她,膜拜著她……而十三歲的奎涅拉,恰恰也擁有著神一般的 美貌……在溫柔的微笑背後,奎涅拉終于領悟到了讓自己內心中那深不見底的支配欲完全滿足的方法。比領主們獲得土地所有權,或是戰士們修煉劍術要有效得多 的,絕對強力的手段……那就是,以神的名義欺騙世人。」

說到這裏,Cardinal的話語突然停住了,視線向頭頂移去,看向大圖書館高高在上的天井——又或者說是還在那之上的現實世界。

「創造這個世界的人們最大的過失,就是爲了說明系統命令所擁有的不可思議的效力,而引入了『神』的概念。在老身看來……對人類而言,神的存在簡直 就是最有效的麻醉劑。不管怎樣劇烈的傷痛都可以被神明治愈,不管怎樣殘酷的罪孽都可以被神明寬恕。幸好,沒有感情的老身聽不到神的聲音的就是了……」

Cardinal淺棕色的眼睛將目光移回手邊的茶杯上,用左手的手指輕輕敲擊了兩下陶器,幾乎已經空了的杯子立刻就被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溫熱液體注滿了。

「直到這裏爲止,還只不過是一種盲信罷了。然而,若是親眼目睹了這樣的奇迹發生的話,人們必然會將其解釋爲神的恩惠吧。……務農時受傷的男人被立 刻治愈了,暴風雨來臨之前三天她就做出了預測,在目睹了這些之後,再也沒有人懷疑奎涅拉的話了。她告訴包括父親在內的領主們,需要一個向神祈禱的地方,以 喚醒更多奇迹的力量。很快,在村子中央就建起了以白色的大理石堆砌而成的塔樓。當時的占地面積還很小,高度也只有三層罷了……不過不管怎樣,那就是這座中 央大教堂的原型,同時也是公理教會三百年曆史的開端。」

聽著Cardinal講述的最初的聖女奎涅拉的故事,我條件反射般的想起了另一個人。雖然我並不認識她,只是從優吉歐與賽爾卡那裏聽聞過她的種種——從小時候就表現出神聖術的天賦,被賦予了在教會擔任實習修女的天職的少女,愛麗絲•青貝爾克。

但是在優吉歐的描述中,露莉德村的愛麗絲是個不管對誰都溫柔以待的少女。同時她也是那個賽爾卡的姐姐。不管怎麽想,我都不覺得她會做出在深夜溜出家門,殺戮周圍的野獸這樣的事。

那麽,愛麗絲又是怎樣提升自己的系統登陸權限的呢?

我的意識逐漸沈入疑問的深淵中,不過馬上就被Cardinal的聲音拉了回來。

「當時的居民毫無例外的相信奎涅拉就是被絲提西亞神祝福的巫女,每天早晚都會去白塔祈禱,將自家收成的一部分毫不吝啬的奉上。那些與奎涅拉並沒有 血緣關系的領主裏,一開始也有並不待見她的人在……不過奎涅拉連這個問題都解決了。她以神的名義,授予所有的領主貴族,也就是爵士的頭銜。此前雖然在一般 農民中還有反感領主掠奪收成的人,不過對方是被神所認可的權威,就算不情願也不得不從。在成爲了貴族之後,領主們也作出了與其與奎涅拉對立不如順從她的判 斷。」

Cardinal將茶杯咔嚓一聲放回碟子,筆直地注視著我。

「雖然相當冗長,但這就是Under World中存在封建制度的理由了。」

「原來如此……並不是爲了維持治安的需要而産生的制度,單純只是爲了支配的身份制度……嗎。這麽一來,高位的貴族們毫無身爲貴族的責任感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了。」

聽到我說的話,Cardinal皺著眉頭點了點頭。

「汝應該已經親眼看到過才對,大貴族和皇族們在自己的私有領地上都是在怎樣胡作非爲。如果不是禁忌目錄禁止了殺人和傷害的話,難以想象這個世界究竟會變成怎樣的地獄啊。」

「……創造出那個禁忌目錄的,就是那個奎涅拉吧?也就是說,即使是她,也有著最基本的道德心……是這樣嗎?」

「哼,真是如此嗎?」

Cardinal從鼻子裏發出了一聲可愛的哼鳴。

「——雖然老身思考了很多年,不過還是沒有想通爲什麽這個世界的人類無法打破來自身處上位的權威所頒布的規則。在這一點上,連老身都不例外。雖然 對老身而言公理教會並不是老身的上級,所以本來就不用被禁忌目錄所束縛,但是對于施加在Cardinal這一程序上的諸多規定老身理應不能違背才對。事實 上,老身把自己關在這個鬼地方幾百年,恰恰就是被無法違抗的命令束縛的結果。」

「無法違抗上位規則……這對奎涅拉也不例外是嗎……?」

「正是。因爲禁忌目錄是她自己創造出來的,所以她不用受到那些法律的約束,但是還是無法違抗小時候被長輩灌輸的幾條規矩,現在只不過是在那之上又 追加了些新的命令而已。想想看吧,如果她的家長沒有教育過她『不能傷害他人』的話,她會僅僅滿足于殺害動物嗎?肯定會去屠殺能讓權限更快提升的人類才對 吧。」

我背上的寒毛再一次倒豎了起來,強忍著不適感開口了。

「唔……也就是說,在這個世界裏,傷害他人是『最初的四人』刻入到孩子們意識中的,從一開始就有的禁忌,而奎涅拉只是把這一點明確成文,然後追加了其他一些細節條款而已……是吧?」

「表面上看,確實是這樣。但是,那家夥絕對不是希望著這個世界能夠和平安甯才這麽做的。——到了二十多歲的時候,奎涅拉的美貌與日俱增,居住的塔 樓也在一層層建高,身下也有了數不清的弟子。各地的村落中,也都建起了與中央相似的白塔,開始正式定名爲公理教會的奎涅拉的統治組織的地位也逐漸堅如磐 石。然而……伴隨著人口確實無疑的增加,人民的居住範圍也在不斷擴大,當其終于擴張到奎涅拉目所不及的遠方時,她開始感到不安了。在邊境的土地上,會不會 有和自己一樣發現了神聖術行使權限的秘密的人出現呢?于是,她爲了能夠確實的支配所有人類,才制定了白紙黑字的法律。其中的第一項便是對公理教會保持忠 誠,而第二項則是禁止殺人。汝覺得,這是爲什麽?」

停頓了片刻,Cardinal靜靜的看著我,繼續說了下去。

「——當然是因爲,如果殺掉一個人,殺人者的權限就會上升。教會禁止殺人,只是因爲這樣的理由罷了。那條法律裏,根本不存在什麽倫理、道德、善性。」

感覺到一陣輕微的沖擊,我條件反射般的試圖辯駁。

「但……但是,本來殺人和傷害不就是『最初的四人』所制定的道德上的禁忌嗎?就算沒有教會的要求,人們也都擁有這樣基本的倫理觀不是嗎?」

「但是,如果家長沒有教育孩子這一點又會如何呢?雖然概率很低,但是那些生下來之後就和自己的雙親,也就是最初的上位存在分開,在沒有接受過道德 教育的情況下長大的孩子會如何呢?如果這樣的孩子身上帶有貴族的遺傳基因的話,說不定真的會順應著自己的欲望屠殺周圍的人類,最終獲得比奎涅拉更高的權限 等級。爲了最大限度降低這種可能性,奎涅拉才編纂了名爲禁忌目錄的書籍,並將其制作成冊發放到所有的城鎮和村莊之中。同時,從孩子能聽懂說話的那天起就要 從第一頁開始教育他遵守禁忌目錄,也成爲了家長的義務。聽好了,如果你覺得這個世界的人類都善良勤勞,充滿博愛的話,那只是因爲對于教會這一絕對統治機關 來說,這才是最理想的狀態罷了。」

「但……但是……」

我像是抗拒著接受Cardinal所說的話一樣,拼命搖著頭。

無論如何我也不認爲,在露莉德村見到的,在旅途中遭遇的,在修劍學院裏結識的那些人——賽爾卡、蘿涅、缇卓、索爾缇莉娜前輩……以及優吉歐身上值得尊敬的善良人性,全部都是程序強制出來的。

「……這並不是全部的原因吧?至少……那個,在Fluct Light中不是還包含著來自于原型的那一部分嗎?難道那份善良,不是從我們人類的靈魂中繼承下來的東西在發揮作用嗎……?」

「關于這一點的反證,汝其實已經親眼見過了。」

Cardinal出乎意料的台詞,讓我眨了兩三下眼睛。

「诶……?」

「就是那些毫不留情的想要殺掉汝和優吉歐的哥布林啊。汝難道覺得,它們只是單純的程序代碼嗎?它們正是給Fluct Light的原型,施加了和禁忌目錄完全相反的命令——即是說,讓它們去殺戮,去掠奪,遵循自己最原始的欲望之後的産物啊。聽好了,它們也是《人類》,是 在某種意義上和汝沒有任何區別的人類。」

「……」

我無言以對。

實際上,我並不是沒有考慮過這一可能性。兩年多前,在終結山脈的地下和我交鋒的怪物——那些哥布林們,對話和動作都太過自然了,完全沒有一般的 VRMMO遊戲裏登場的怪獸或NPC身上共通的像是程序一樣的機械感。別的暫且不說,他們黃色眼中寄宿著的強烈的欲望光芒,絕對不是靠單純的紋理描繪 【Texture Mapping】就能表現出來的。

然而,我卻並沒有斷定他們也是擁有者Fluct Light的《人類》並加以接受。雖然我爲了救助優吉歐和賽爾卡而殺死了兩只哥布林……不,是兩個人,但他們也不過是按照刻在他們靈魂中的欲望而行動罷 了。既然優吉歐能夠突破禁忌目錄的限制,那麽哥布林們也應該有著突破殺戮和掠奪這樣的命令的可能性。明明如此,我卻因爲他們是哥布林,而因他們那嚇人的外 表而相信他們是邪惡的存在,毫不猶豫地揮下了劍……

「不要苦惱了,笨蛋。」

在不知何時深深低下了頭的我的耳邊,Cardinal的聲音突然響起。

「汝難道也想成爲神嗎?有些問題就算汝爲之苦惱一百年、兩百年,都是不會有結果的。就算是老身,現在——在像這樣和汝相遇之前,都還處于深深的迷惘之中……」

Cardinal擡起臉來,纖細的眉毛緊緊絞在一起,兩眼直直地盯著茶杯裏的水,以吟誦詩歌一樣的語調繼續說著下面的話。

「過去,老身也自認是個對一切毫無迷惘的神。對手心裏的微渺生物的所作所爲毫不在意,只是按照不變的法則讓世界運轉著。然而,在像這樣獲得了人的 身體之後……老身才開始帶著執著去了解所謂生命……恐怕,就連這個世界的創造者們,都沒有真正理解自己創造出的究竟是什麽。就算是他們,也絕不是神……對 于奎涅拉可怕的行爲,他們恐怕也只會對其産生些興趣,而絕對不會爲止擔憂吧。然而,如果就這樣進入負荷實驗階段的話,這個世界必然會化作傾盡言語也無法描 述的地獄吧……」

「那個,所謂的負荷實驗到底是什麽啊?之前你也提到過這個東西……」

我忍不住插了句話。于是Cardinal擡起了眼睛,點了點頭。

「我們回到之前的話題,按照順序說下去的話汝就會明白了。——之前說到奎涅拉創作了禁忌目錄在全世界發放對吧。在有了那本書後,公理教會的支配終 于變得不可撼動。因爲其後,奎涅拉又進一步修訂了禁忌目錄,除了用教會喜聞樂見的道德觀念束縛住百姓之外,還在其中加入了幫助百姓排除生活中的麻煩的事 項,比如指明作爲流行病發生源的沼澤並禁止人們進入,或是給出羊吃了之後就不再産奶的草的名稱……也就是說,只要什麽都不去考慮的按照那本書裏寫的去做, 就什麽問題都不會發生。因此,經過了一段時間後,百姓開始習慣于依賴教會,盲信教會,會去質疑禁忌目錄第一條『忠誠于教會』的人已經一個都不存在了。」

這就是所謂的絕對統治吧。不存在饑餓,不存在反叛,也不存在變革的理想社會——

「聖托利亞的人口數得到了爆發性的增加,通過大規模活用命令,建築技術也在不斷進步,過去的小村落逐漸變成了大氣的都市,公理教會的領地也在不斷 擴大,作爲其中心的塔也越來越高……仔細想想的話,這座中央大教堂,恰恰便象征著奎涅拉永難填滿的欲壑吧。她可謂完全不知滿足爲何物。漸漸地,她越過了三 十歲的門檻,走進了第四十個年頭,自己的容貌也終于開始衰微了。當然,這並不是因爲她像那些大貴族一樣成天耽溺于聲色犬馬之中,只是生老病死的自然現象罷 了。于是,從某個時間開始,她不再出現在下層人民面前,而是將自己關在不斷增高的塔樓的最頂層,一個人沒日沒夜的埋頭進行著神聖術的解讀。她所追求的,是 更高的權限,更偉大的奇迹——能夠讓她連束縛住自己的名爲《天命》的界限都給打破的奇迹。」

在這個世界中,名爲「天命」的狀態值明確得有些無情。

在成長的過程中,數值會慢慢增大,在二三十歲的時候達到最高點,然後反過來隨著年歲的增加而緩緩減少,在六十到八十歲左右減少爲零,我的天命就在 這兩年間增長了相當多的數值。眼睜睜的看著這個數值一天天減少,確實是一件相當恐怖的事。對于將世界控制在股掌之中的絕對支配者來說更是如此。

「但是……不管她怎樣去解析命令,甚至掌握了能夠操縱天氣的術式,卻還是對天命上限……也就是壽命束手無策。能夠對壽命進行操作的,只有擁有管理 者權限的人……就是說,只有外界的管理者,或是身爲自動控制系統的Cardinal才行。奎涅拉的天命每天都在確實的減少,五十歲……六十歲……過去可以 迷惑人心的神祗般的美貌早已不複存在,連步行都漸漸無能爲力,最後只能躺在位于這個世界至高點的房間裏的奢華的床上,什麽都做不了。她只是以每個小時一次 的頻率呼出自己的絲提西亞之窗,凝視著自己天命一點點以緩慢卻無法阻止的速度減少著……」

Cardinal說到這裏便打住了,像是感到寒冷一樣用雙手緊緊抱住了身子。

「……但是,即便如此,奎涅拉也不知放棄爲何物。何等可怕的執念……每日每夜,她都用微弱的聲音嘗試著各種各樣的發音組合,試圖以這樣的方式喊出 禁斷的命令。——這樣的努力,根本不可能獲得成功。從概率上來講,就和同時投出一千枚硬幣全部爲正面的幾率差不多……不,應該比那還要少吧……然而……但 是……」

一下子,我的身體也泛起了無法言說的惡寒,不自覺的打了個寒噤。Cardinal——那個自稱爲「沒有情緒的系統」的不可思議的少女,現在分明在向我傳達著明確的恐懼之情。

「……終于到了命在旦夕的時候……天命數值已經下降到只要再受一點微不足道的小傷,或是染上最輕微的疾病就會歸零的地步。在那個夜晚,奎涅拉終于 打開了那扇禁斷的門扉。這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偶然嗎……還是說,在老身看來,或許她是得到了外側世界的某個人的幫助呢。——給汝看看吧,這是汝現在還無法 使用的術式。」

Cardinal用左手握緊手杖,指向空中,以耳語一般的聲音吟誦著。

「System Call! Inspect Entire Command List!」

而後,伴隨著之前從未聽到過的厚重的效果音,Cardinal的前方,出現了一個大一點的紫色窗口。

術式的效果僅此而已,諸如神的靈光傾注而下,天使的喇叭鳴響這樣華麗的場面一概沒有。然而,我卻已經明白了這一術式的恐怖之處。

這確實是究極的神聖術,可怕到本來不應該存在的術式。

「汝已經發現了吧。對,這個窗口裏記載著的,是所有系統命令的一覽表。這是世界的創造者犯的的又一個巨大錯誤。只有這個命令,不刪除是絕對不行的……而且,必須要在『最初的四人』登出的瞬間就進行刪除。」

Cardinal揮了揮手杖,消去了面前禁斷的列表。

「當時的奎涅拉,瞪圓了渾濁的眼睛,凝視著那個窗口,然後全部都理解了,欣喜若狂的從床上跳了起來。她所需要的命令,記述在列表的末尾,那是爲了 讓人能在緊急情況下從內部調整世界平衡而存在的……奪取Cardinal System的全部權限,讓自己成爲真正的神的命令。」

我的腦海中,突然清晰地浮現出一幅畫面。

直沖雲霄的高塔的最上層。環繞四周的窗戶之外是一個星辰也無的,濃黑如墨的夜空。透過窗戶,只能看到翻滾的烏雲與閃爍而過的紫色閃電。

寬廣得有些空曠的房間中央,放著一張帶天棚的床,但其主人卻沒有躺在上面,而是站在柔軟的床墊上,頂著失去顔色的蓬亂長發,用皮包骨的身體跳動著 奇怪的舞蹈。從白色絲質睡衣的袖口伸出的枯瘦如柴的雙手向前伸出,向後仰倒的喉嚨裏卻咕哝著歡喜的咆哮。以激烈轟鳴的雷聲作爲伴奏,老婦用如同怪鳥一般刺 耳的聲音,吟唱著篡奪神權的禁咒……

這樣的話,這個Under World是不是已經不再是AI的實驗,甚至不是假想文明的模擬了呢?

身爲這個世界創造者的《拉斯》工作人員……菊岡誠二郎和比嘉健他們,基本都只有三十來歲。然而,作爲純粹的支配欲化身的奎涅拉,在獲得管理者權限 的那個時候就已經有八十歲了。而且,如果Cardinal所言不虛的話,現在她已經接近三百歲了。現在,她的智慧到底發展到了怎樣的地步,已經沒有人可以 推度了。

菊岡他們真的還能完全控制這裏的局面嗎?對這裏發生的一切,他們又究竟能掌握到怎樣的程度呢?

我和穿著黑色長袍的年輕學者,就這樣各自帶著恐懼抱著身體,注視著對方的眼睛。

大圖書館明明沒有門……也就是說,和外界完全隔離開來,然而我卻感覺能夠聽見遠方的雷聲正轟鳴著低音。

這不祥的聲音,仿佛正宣告著在原本已經接近終點的道路上,新出現的,也是最爲猛烈的風暴即將到來。

(待續)


第十一卷 Alicization Turning 後記
大家好,我是川原礫。感謝各位閱讀這本《Sword Art Online 11 Alicization Turning》。雖然就這樣用了帶有『轉折點』意義的副標題,但本卷在Alicization篇全部的分量上是不是轉折點……不好意思,現在還不能 說……!不過只就內容而言,一直過著平穩的學園生活的桐人和優吉歐遭遇了巨大的轉折,本冊的故事也轉移到了新的舞台。從有著桐人相當懷念的名字的人物口 中,終于說出了Under World建立的秘密……不過這麽說來,很不好意思停在了一個相當微妙的地方,我會爲了盡早能突入第十二卷而努力,也希望各位能夠繼續欣賞二位今後的冒 險。

*

本冊已經是今年刊行的第六本書,維持了從二〇〇九年出道以來一直保持的每年六本的進度。二〇一二年對我來講是發生了Sword Art Online和Accel World兩本系列作均被動畫化這樣重大的事情的一年,在和無數其他人相遇並接觸未知世界的過程中,大概也對我創作時的想法産生了巨大的影響吧。雖然沒辦 法全部寫在這裏,但摘要出來的話就是『認真但卻開心地創作作品』這樣的感覺吧。雖然書寫小說是單獨作業,不論怎樣在進入內部空間的時候偶爾也會陷入抑郁狀 態,但還是要開心地繼續下去,在我看來,這是小說創作的動機中的基本原則,此後我也想要這樣返璞歸真,從明年起開心地一本一本寫下去。當然,我會盡可能的 維持每年六本的進度的!當然不會爲了刊行點數而刻意這麽做,不過在確信自己一旦進度落下就絕對回不來的廢柴性格的情況下,至少希望SAO和Accel World兩本系列作在完結前仍然能夠隔月刊行……所以還是用寫作來鞭策自己吧(笑)。

*

由于今年新開了《SAO Progressive》系列,所以SAO刊行了四本。在這裏非常感謝擔當插畫的abec桑就算在動畫相關的大量工作中仍然能夠畫出這麽多漂亮的插圖。而擔當編輯的三木氏和土屋氏,不好意思又耽擱你們了。這部分後記就已經晚了三十分鍾了!

最後,讀到這裏的各位,請允許我奉上謝意。希望明年也能夠繼續支持我的作品!

二〇一二年十月某日 川原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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