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章IV 公元二〇二六年七月六日

 

    全長四百米,寬達兩百五十米的自走式大型浮台《海龜》,共有十二層甲板。

 

    考慮到世界上最大的客輪——雖然這麽說,但無疑比《海龜》要小——《海洋綠洲》【Oasis of the Seas】共有十八層甲板,《海龜》的空間可以說相當寬大。然而,由于其建造用途並非巡航旅行而是海洋相關的科研工作,內部需要有足夠安放各種觀測和分析 用儀器的空間。當然,明日奈對高懸的天花板也並沒有什麽不滿。

 

    位于吃水線下的一層爲浮體層、二層爲機械室層、而從三層到八層則被用于研究海洋生物、海底資源和地層構造的各種機器占據。九層和十層爲船室,十一層是包含了休息廳、運動室、遊泳池等的娛樂層,而最上面的第十二層設置了雷達和天線,並且還有一個觀光室。

 

    雖然這艘船歸屬海洋研究開發機構【JAMSTEC】管轄,但這不過是真相的一半罷了。由于主動力使用了國産的壓水型核反應堆關系,建造由JAMSTEC和的自衛隊共同完成,竣工後的船上也始終配備著現役自衛官。

 

    不僅如此,貫穿船體中心的複合钛合金圓柱——通稱爲《Main Shaft》的內部完全處于自衛隊的管理之下,裏面進行著與海洋毫無關系的某類機密研究。將新生兒的靈魂加以複制,在虛擬世界中撫養長大,意圖産生世界上 從未有過的Bottom-Up型人工智能——這一研究的名字便是《Alicization計劃》。

 

    *

 

    二〇二六年七月六日,星期一,上午七時四十五分。

 

    探訪在Main Shaft的上半部分,被稱爲《Upper Shaft》的區域中治療的桐人——桐之谷和人的結城明日奈,正與完全潛行技術的研究者神代凜子博士一起,在第十一層甲板的休息廳內享用早餐。

 

    又不是豪華客輪的乘客——關于這一點,根據在計劃的主導者菊岡誠二郎二等陸佐的判斷,說不准會變成被送進禁閉室(不知道有沒有)的情況,因而也無法對餐飲或是住宿表達不滿,不過船上的快餐似乎倒還不錯。

 

    桌子另一邊,用餐刀將生魚片送入口中的凜子,反複看著斷面說道:

 

    「這些魚是在《海龜》上釣的嗎?」

 

    「該、該怎麽說呢……」

 

    亞絲娜小心翼翼地將夾起的魚片放入口中品味。生魚片軟到入口即化,傳來潮濕的口感。雖然無疑相當新鮮,不過在遠洋抛出魚竿,真的能釣到魚嗎。

 

    用右手將餐刀放好,亞絲娜拿起裝有冰茶的玻璃杯,看向桌子左側的窗戶。風平浪靜的海上漆黑一片,別說魚了,連漁船都看不到一艘。

 

    仔細想想,亞絲娜也只聽說《海龜》現在位于伊豆群島外的海面上。但就算是伊豆群島,南北距離也相當遠。如果沒記錯的話,位于中心附近的八丈島距離東京也有近三百公裏的距離。

 

    如果使用從東京帶來的攜帶終端,就可以只靠啓動地圖程序顯示現在所處的位置,但遺憾的是,由于安保方面的某些理由,並不允許在船內連接Wi- Fi。雖然可以播放本地存儲內的音樂文件,但光是沒被沒收就該謝天謝地了,無法『即時搜索在腦海中一閃而過的內容』的狀況,說老實話,相當令人沮喪。就算 是無法獲得現實世界的任何信息——更別說搜索了——的SAO時代,也沒有過如此不滿的感受。

 

    亞絲娜歎息了一下,喝下冰茶,想要轉換一下心情。

 

    只因無法使用網絡就陷入不快,其深層次的原因在于,沒有獲得足夠的信息的感覺始終無法趕走。

 

    菊岡誠二郎和比嘉健正在實施的『計劃』,真的只有昨天向自己說明的那些嗎?實驗世界《Under World》之中,是否還有著不爲自己所知的秘密?此外——正在STL四號機中治療的和人,真的能夠在明天,如護士安岐夏樹所說的一樣醒來嗎……?

 

    不,姑且不論前兩項,必須將第三個疑念舍去。如今自己只能去相信了。明天——也就是七月七日,和人受損的大腦神經網絡就可以再生完畢,意識恢複正 常。雖然明日奈必須在七日晚上乘坐從《海龜》出發的直升機返回東京,但交談的時間仍然足夠。而將爲守護明日奈而受傷了的身體緊緊相擁的時間,也一樣足夠。

 

    腦海中描繪著這個瞬間而稍微恢複了精神的明日奈,一邊再次開始吃飯,一邊向對面的凜子問道:

 

    「凜子小姐,您直到這艘船目前所處的詳細位置嗎?我只聽說這裏是伊豆群島外的海面。」

 

    「……這麽說來,我也是一樣……」

 

    吃完魚片的凜子微微歪著頭,將手伸到了白大褂的口袋裏。她想取出攜帶終端,但似乎很快就想起這裏無法連接網絡,露出了無可奈何的表情。

 

    「嗯,比嘉君好像說這裏是禦藏島西面一百還是兩百公裏來著……诶,是三宅島吧……」

 

    一邊說著含糊不清的信息,凜子一邊看向船上巨大的窗戶。明日奈也再次向藍黑色的海面看去。

 

    由于朝陽是從另一側的窗戶射入,因而兩人視線的方向應該是西側。如果《海龜》現在位于伊豆群島的西側這一消息正確的話,那麽海平線上別說禦藏島或三宅島了,就連本州都看不到……

 

    帶著這樣的想法從右至左眺望海面的明日奈,不由得輕輕發出了「啊」的一聲。之前透過窗戶向外看的時候還沒注意到,但現在正有什麽東西呈現出反射著 朝陽的白光。漂浮在遠處的海面上的細長人造物——那是一艘船。雖然因爲沒有比較對象而難以判斷尺寸,但似乎是艘相當大的船。

 

    「凜子小姐,看那裏。」

 

    明日奈拿起餐刀指去,凜子也眯起眼睛點了點頭。

 

    「哦,是船呢。是捕撈剛才這些魚的漁船……好像也不對呢……」

 

    「诶,不是嗎?」

 

    「要說漁船的話也太大了,顔色也很土氣……而且,上面還有不少天線。」

 

    凜子從座位上站起來,走近窗戶,站在明日奈旁邊。雖然視力並不算差,但不知是因爲海面産生的蒸汽的原因,遠方的船搖晃著,看不清細節。然而,船中 央高高的杆上,清晰可見幾個圓形的天線。這和《海龜》頂端——也就是這個休息廳正上方的大型天線杆很像。船體的造型呈直線狀,與其說漁船更像是輸送船, 不,說不准是……

 

    「軍艦……?」

 

    明日奈嘟囔著,這時後面傳來了一個熱心的聲音:

 

    「那是日本的船。日本可沒有軍艦。」

 

    明日奈和凜子一起轉過頭去。站在背後拿著早餐盤的,是穿著純白色短袖制服的男子——中西一等海尉。

 

    「早上好,中西先生。」

 

    「早上好。」

 

    二人向他打了個招呼,身材高大的中西將餐盤在桌子上放好後,鞠了一個躬作爲答禮。

 

    「早上好,神代博士,結城小姐。」

 

    「好不容易過來,要一起在桌上吃飯嗎?」

 

    聽到凜子的問題,中西稍微思考了一下,回答了一句「那就麻煩兩位了」並點了點頭。他將餐盤移動了一下,坐在明日奈和凜子旁邊的椅子上。一眼看去,自衛官盤子上的早餐量相當大,大碗裏放著堆積如山的雞蛋、鹹肉和沙拉。

 

    「和自衛隊的飯比起來味道如何?」

 

    聽到凜子這有點難以回答的問題,中西微微苦笑了一下,拿起叉子回答:

 

    「說老實話,《海龜》這邊更好。這些番茄和黃瓜都是在船裏栽培的。」

 

    「哇,這裏有菜園嗎?」

 

    自衛官對睜大了眼睛的明日奈露出了略帶自滿的微笑:

 

    「有,就在八號甲板後邊。似乎是在進行海上大規模農場的實驗。」

 

    「不過,番茄有點鹹了。」

 

    「真的嗎?」

 

    中西聽到了凜子的玩笑話,露出認真的表情細細咀嚼著番茄。看到他的樣子,明日奈和凜子不由得笑了出來。當拿起叉子准備繼續吃下去的時候,明日奈回想著中西的第一句話,歪起了頭。

 

    日本不存在軍艦,雖然他這麽說,但其實不該這樣。身爲海上自衛官的他,原本的職場應該就是在軍艦……不,因爲自衛隊本來就不是軍隊,因此所屬的船也不是軍艦,就是這樣的邏輯。也就是說,窗外的那艘船是……

 

    明日奈將目光再次轉向窗戶,一邊注視著直線形的大型船一邊問道:

 

    「這麽說,那個……不是軍艦的哈,嗯,是自衛艦……?」

 

    「不好意思呢。歸屬海自的船叫護衛艦。」

 

    中西輕輕笑了一下,看著遠方的船說道:

 

    「那艘船是新型的通用護衛艦,DD-127《長門》。而它在這片海域航行的理由,很遺憾我沒法說出口……嗯……」

 

    中西明朗的聲音在這裏不自然地中斷了,明日奈將視線從他的臉再次轉回到了海面上。

 

    隨後,灰色的軍艦——不對,是護衛艦,正好在此時開始轉向。不到十秒鍾後,護衛艦便背對著《海龜》,就這樣開始向遠處航行。

 

    看到這一狀況的中西,突然站起來背向明日奈她們,從口袋裏拿出了一個超薄型攜帶終端,快速操作後將其放到耳邊,小聲說道:

 

    「菊岡二佐,不好意思打斷您的休息,我是中西。《長門》之前預定會隨行本艦直至後天一二〇〇(時間)……不過,剛才往西側轉進了……好,我馬上過去彙報。」

 

    結束通話後,自衛官手拿著中斷立刻轉過了身。他一臉嚴肅的樣子和之前完全不同。

 

    「博士,結城小姐,非常抱歉,我要先行一步。」

 

    「去吧。餐具我們會收拾的。」

 

    「多謝您的好意,那麽我先走了。」

 

    聽到凜子的話,保持立正姿勢的中西低下頭,以近乎小跑的速度離開了休息廳。

 

    「……到底怎麽了呢?」

 

    「誰知道呢……」

 

    明日奈微微歪著頭,再次向窗外看去。

 

    消失于遠方的朝霞中的護衛艦的影子,帶來了不明原因的微弱不安,讓明日奈輕輕握住了左手。

 

 

第十三卷 Alicization Dividing 第九章 整合騎士愛麗絲 人界曆三八〇年五月

    嘶。

 

    铿。

 

    每當這尖銳的聲音響起,我的心髒就會緊緊收縮起來。

 

    聲音來源的是那尚未命名的『黑劍』劍尖,它在中央大教堂外牆的巨大石塊之間的縫隙裏,好不容易插進了差不多一厘米的深度。

 

    我那握著劍柄的右手流著粘糊糊的冷汗,無法承受重量的手肘和肩膀的關節現在就像要脫臼一樣。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我那不怎麽強壯的右臂,正承受著兩個人與一把超高優先度的劍,外加一副铠甲的重量。

 

    如同鏡面一般光滑的牆壁,沒有一處地方可抓,劍也無法插得比現在更深了。身體下方,只有無盡的虛空。而且,不光是握著劍柄的右手,拎著身穿黃金重铠甲的女騎士的左手也快到極限了。

 

    在異世界《Under World》中,肉體疲勞這一概念與現實世界多少有些差異。長距離極速奔跑,劇烈的運動,或是搬運重物這些所産生的疲勞度和現實世界完全一樣,不過問題就 在于,疲勞與受傷一樣都會讓《天命》——被數值化的Under World人的生命,也就是Hit Point——減少。

 

    現實世界幾乎不會出現疲勞致死的情況。一般來說,只要肉體沒有受到劇烈的傷害,疲勞只會讓運動無法持續下去而已。不過在這裏,偶爾會産生意志力超 越肉體極限的情況。舉個極端例子來說,就是會出現天命在忍受著疲勞和苦痛的情況下不斷衰減,在歸零的瞬間生命便會即刻消逝這樣的可能性。

 

    我的身體如今正承受著極爲沈重的重量。當然,天命值也正在快速減少。就算我依靠毅力和意志攥緊右手與左手,天命也會迎來歸零的那一刻,到那時我就死了。我的右手恐怕會在那一瞬間脫離劍柄,這位女騎士毫無疑問會墜落到距此數百米的地面上摔死吧。

 

    而且,持續受到傷害的不光是我。只靠劍尖承受巨大重量的我的愛劍,其負荷也已經超過了極限。不光如此,至今爲止的戰鬥中,還發動了兩次天命耗損巨 大的《武裝完全支配術》。這個情況下雖然無法打開絲提西亞之窗確定數值,不過在數分鍾內劍的天命歸零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那樣的話,劍就會完全破損,無法 再用收回劍鞘的方式加以修複。

 

    在還沒有決定好名字的時候就毀掉了真的是太可惜了,更重要的是,到那個時候我也會墜落而亡。因此,雖然很想以某種方式盡可能快的逃離這裏,但光是挂在這裏就已經很勉強了,再加上——

 

    「已經夠了,放手吧!」

 

    挂在我下方的女性——手持神器《金木樨之劍》的黃金之整合騎士愛麗絲•Synthesis•Thirty不知已發出了多少次喊叫。

 

    「我才不要讓自己因被像你這樣的罪人拯救而蒙受被人嘲笑的恥辱!」

 

    同時她晃動身子試圖掙脫被我緊握的右手。這讓我手中那被汗水浸濕的戴著手甲的手,略微向下滑了一點。

 

    「嗚哦……笨……」

 

    我發出毫無意義的叫聲,同時拼命抑制住搖晃。不過插入牆壁中的黑劍劍尖,還是被向外拔出了一毫米。用盡全部體力和精神力量壓制住搖動後,我向下望去,大聲喊道:

 

    「笨蛋不要動!如果你是整合騎士大人的話,肯定應該知道在這裏自暴自棄是解決不了什麽的,笨蛋!」

 

    「什……」

 

    只見位于我腳下方,愛麗絲那蒼白的臉,泛起了些微紅潮。

 

    「又……又來愚弄我了!罪人,收回你的話!」

 

    「吵死了!笨蛋就只會說笨話,你這個笨蛋!笨蛋!」

 

    我已經分不清楚自己的咆哮是帶有挑釁目的的交涉還是說單純的充血上腦。

 

    「聽明白沒有!?你就這樣摔死的話,留在裏面的優吉歐可是會就這樣繼續往塔上走到最高祭司那裏去的哦!你的任務不就是要阻止這個嗎!那麽現在最爲重要的,難道不是是作爲整合騎士拼命活下來嗎!不能理解這個道理的笨蛋就該叫笨蛋!!」

 

    「咕……八,你侮辱了我八次……」

 

    恐怕,愛麗絲自從以整合騎士的身份蘇醒以來都沒有被叫成笨蛋吧,她夾著憤怒和恥辱的臉上眼角向上擡起。看到右手握著的金木樨之劍稍微往上擡起來,我擔心著是否要砍了我然後二人一起掉下去,但她似乎好不容易被理性壓倒,劍再次無力地垂下。

 

    「……原來如此,你說的話理論上是對的。但是……」

 

    整合騎士咬緊珍珠粒般的牙齒反駁:

 

    「那麽,爲什麽不放開你的手!?那個理由,對我來說是比死更難受的侮辱,僅僅是憐憫,你能證明這一點嗎!」

 

    當然——不是憐憫了。因爲,將愛麗絲救出來這件事情,就是我和優吉歐來到這裏的一半目的。

 

    但是,現在沒有時間讓我把這從頭開始一一說明了,更何況優吉歐想要幫助的,正確來說並不是整合騎士愛麗絲•Synthesis•Thirty,而是露莉德村村長的長女愛麗絲•青貝爾克。

 

    身體過度疲憊的我拼命翻動著快要燒盡的腦漿,找出某種可以說服愛麗絲的話。但是,那種東西現在絕對不能說出來。現在只能說出一部分的真相了。

 

    「我……我和優吉歐,並不是爲了消滅公理教會而登上這裏的。」

 

    在愛麗絲那放出強光的碧藍眼睛直視之下,我拼命地把話擠了出來:

 

    「就算是我們,也想從Dark Territory的侵略中保護人界!兩年前,我們在《終結山脈》與哥布林的先頭部隊戰鬥過……這樣說你也可能不相信。所以,不能在這裏失去作爲整合騎士中最強的你,因爲你是貴重的戰鬥力啊!」

 

    愛麗絲因這怎麽說也是意料之外的事情而眉頭緊鎖。短暫的沈默之後,她立即銳利地反駁:

 

    「那麽,你爲什麽朝他人劍刃相向,犯下傷人天命的這種最大的禁忌!」

 

    愛麗絲喊著,她那純粹正義的念頭——縱使那是最高祭司擅自修改的也好——正在雙眼中燃燒。

 

    「又是爲什麽,才傷害了包括艾爾德利耶•Synthesis•Thirty-one在內的衆多騎士!」

 

    很遺憾,我並沒有能夠堂堂正正地反駁她的信心。剛才向愛麗絲說出的『想要守護人界』的話,就算是我的本意,但也是天大的謊言。

 

    我只要登上中央大教堂的最高層,打敗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的話,就能讓隱士Cardinal的權限恢複。然後,她必然會爲了阻止必將到來的慘禍,而將Under World徹底格式化。想要避免這一結果的方法,到現在爲止我也沒有想出一個。

 

    不過,如果我與愛麗絲在這裏一同摔死,人界便會被更爲慘痛的悲劇吞沒。

 

    不讓Cardinal恢複支配權的話,一旦《最終負荷階段》——也就是來自Dark Territory的侵略開始,因爲我和優吉歐而導致戰力減半的整合騎士很容易就會被擊破,人類將會在痛苦和悲傷中遭到大屠殺的命運吧。

 

    更不能忍耐的是,即便在這個世界死去,我也會在現實世界某處的《Soul Translator》中醒來。Under World的全部居民會在地獄般的痛苦中死去,唯獨我毫發無傷地回到現實世界——這種事,我不論怎樣都絕對無法接受。

 

    「……我是……」

 

    在教會和法律的守護者愛麗絲面前,用僅存下來的時間不知能她傳達多少事情。不過,就算傳達不到也好,我也只能傾盡全力將它說出:

 

    「我和優吉歐,在學院裏砍了萊依奧斯•安提諾斯與溫貝爾•吉澤克是因爲……你們所信奉的公理教會還有禁忌目錄是無可救藥的大錯誤!因爲禁忌目錄並 沒禁止這些,像蘿涅和缇卓那樣什麽罪都沒有犯的女孩子,就可以被上級貴族隨便淩辱……這真,真的能允許嗎,你能這樣說嗎!!」

 

    兩天前,在上級修劍士宿舍看到的那個場景——被無情的綁住身體,臉上全是淚水的缇卓她們的樣子在腦中閃過,頓時讓我渾身顫抖起來。支撐著全部重量的劍尖在嘎嘎的聲音中猛烈搖晃著,但毫不在意這些的我只是繼續喊道:

 

    「怎麽樣!回答我,整合騎士!!」

 

    在腦裏蘇醒的悲慘場景,使我不可避免地從眼角流出幾滴眼淚,沿臉頰落下滴到愛麗絲的額頭上散開了。黃金騎士迅速地吸了口氣,睜大了雙眼。在她顫抖的嘴唇裏漏出來的聲音,已經不像剛才那樣激動。

 

    「……法律是法律……罪就是罪。如果允許由民衆的意願恣意判斷的話,又要怎樣才能守衛秩序呢!」

 

    「制定這個法律的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正確與否,到底又是誰決定的?是天界的神明嗎!?那麽,爲何現在不將神罰之雷落下,把我一把火燒死!?」

 

    「神——絲提西亞大人的旨意,正是由我們這些人的行動來判斷出來的!」

 

    「就是爲了證明這一點,我和優吉歐才來到了這裏!打倒Administrator,也是爲了證明她的過錯!所以,因爲完全相同的原因……」

 

    我仰起頭向上望去,確定一下插在牆壁裏的愛劍是否已經到達了極限。愛麗絲要是再動一下——不,只要風吹向劍與牆壁間的縫隙,劍尖就會斷折或是畫出來,最終落得一起摔下去的結局。

 

    「……所以現在,不能就這樣讓你去死!!」

 

    大大地吸了口氣,吞了下去,我將全身殘留的氣力集中起來。

 

    「——嗚哦哦哦!!」

 

    我竭盡全力大喊,把抓住愛麗絲的手的左手往上擡起來。雙臂和雙肩的關節發出討厭的聲音,終于成功將愛麗絲升到和我同樣的高度,我用最後的力量喊道:

 

    「把劍往石縫裏……!這裏快頂不住了,拜托了!」

 

    我拼命地凝視著旁邊露出扭曲表情的的愛麗絲。

 

    一陣緊張的沈默後,愛麗絲晃動左手,握住的金木樨之剣深深的刺進大理石的縫隙裏,發出銳利的聲音。

 

    幾乎同一時間,黑劍從石壁縫隙中脫落,失去力道的左手松開了愛麗絲的右手。

 

    在恐慌中感覺像電流從腳尖通到大腦一樣,我瞬間想到了經過漫長跌落後最後那『死去』的結果。

 

    不過,實際上我體會到的卻是,極爲短促的浮遊感,以及嘎的一下沖擊而已。愛麗絲如同雷光般閃動的右手,抓住了我衣服背後的衣領。

 

    確認了愛麗絲的兩手和劍能夠支撐著兩人的重量後,我呼的一聲吐了一口長氣,心跳如同晨鍾一般鳴響。

 

    「…………」

 

    我無言地仰視著僅在一秒內就逆轉物理和心理上的位置關系的對手。

 

    金色的整合騎士,被各種矛盾的感情折磨得咬牙切齒。在我的頸背後,有種她那小巧的拳頭在重複著松開又握緊的感覺。

 

    在這種極限狀況下還能理順情況的Under World人,除了愛麗絲之外,我就只知道優吉歐一個人了。其他的人類——也就是人工Fluct Light,都盲目地忠實于各種規範,不論它們善惡與否。因此他們基本不會因爲重大決定而煩惱,或者換一種說法,作出重大決定的經常不是他們自己,而是其 他的什麽人。

 

    由此我明白,整合騎士愛麗絲的精神,相比大多數Under World人,擁有『更接近人類』的某種屬性。就算被Administrator改變了記憶,這一點仍未發生改變。

 

    我推測不出愛麗絲的心裏有著怎樣的糾葛。不過,在經過無比漫長的幾秒後,我的身體被輕輕地拉到了原來的高度。

 

    與她不同,我需要煩惱的理由一個也沒有。在用力把黑劍堅固地插進岩石的縫隙後,我又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在我的姿勢穩定後,愛麗絲的右手迅速收回,然後把頭別了過去。隨著風吹過來的聲音,微弱到與她的口氣完全相反:

 

    「……並不是想幫助你,只是還你人情而已……而且,和你的劍技對決還沒有完結呢。」

 

    「原來如此……那這樣就算扯平了。」

 

    我慎重地選擇著話語,張開了嘴。

 

    「我有個提議……總之,我們兩個都處于不管怎樣都必須回到塔內的立場。那麽,要不要先休戰一段時間?」

 

    「……休戰?」

 

    愛麗絲稍微轉過了臉,向我射出看著什麽討厭東西的視線。

 

    「沒錯。破壞掉大教堂的外牆根本不可能,而爬上去也絕不容易,比起一個人,有幫手的話生存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當然,如果你有更簡單的回去方法的話就另當別論了。」

 

    「…………」

 

    愛麗絲失望地咬了下嘴唇,很快又轉開了臉:

 

    「……我要是有這種方法的話早就做了。」

 

    「那也是。那就停戰吧,希望我們能好好合作,這樣可以嗎?」

 

    「合作……說是這樣說,具體該要怎樣做?」

 

    「哪一方快要掉下去的話,就去幫忙,僅此而已。如果有繩子的話倒是更保險,不過這就有點強求了。」

 

    愛麗絲沒有在看我,而是陷入了沈默之中,不久後她以我幾乎發現不到的動作點了點頭:

 

    「不得不承認……這是個合理的方法。沒有別的辦法……」

 

    取而代之的,愛麗絲向這邊盯了最後一眼繼續說道:

 

    「回到塔內的那個瞬間,我就會砍了你。這件事你做夢也要記住。」

 

    「……記住了。」

 

    對著我的回答輕輕點頭,切換了思考的愛麗絲小聲說道:

 

    「那樣的話……需要一條繩子吧?你,有沒有什麽不用的布料帶在身上?」

 

    「布……」

 

    我俯視自己的身體,仔細想想,我的口袋裏連一條手帕都沒有。如果這是普通的VRMMO世界的話,就能從道具窗口【Storage】中取出像山一樣多的預備鬥篷,但不幸的是這個世界並沒有這樣便利的功能。

 

    「……就算你這樣說,就只有上衣和褲子了。想要的話就脫了吧。」

 

    我聳了一下左肩回答,愛麗絲露出從未有過的不快臉色向我罵道:

 

    「才不要!……真是的,只帶上一把劍就趕赴戰場,你真是個呆子。」

 

    「喂喂,把穿著修劍學院制服的我和優吉歐押到這裏的不就是你嗎!」

 

    「你們不是入侵過大教堂裏的武器庫的嗎,那裏的話高級的繩子要幾條都……真是的,沒有時間了。」

 

    愛麗絲「哼」了一聲,擡起穿著黃金手甲的右臂。然而她好像發現自己不能把左手從劍柄放開,皺了皺眉後把手臂向我伸來:

 

    「用空著的手,把我手甲上的扣子解開。」

 

    「啊?」

 

    「聽好了,絕對不要碰到我的手!快點!」

 

    「…………」

 

    根據優吉歐的回憶,居住在露莉德村的愛麗絲是開朗而精神的,對任何人都很溫柔的女孩子。要是這樣的話,如今這個與之完全相反的人格到底是怎麽出現的呢。

 

    邊想著這個事情的我,換用好不容易才有了知覺的左手抓住劍柄,用自由了的右手把手甲的鎖扣解開了。在手甲被我握住後,愛麗絲迅速把手拔了出來,滑動著潔白細膩的手指喊道:

 

    「System Call!」

 

    聽著聽都沒聽過的複雜術式快速展開的同時,我手中的手甲發出光芒,開始一點點變形。僅僅幾秒後,我手裏握著的東西已經變成了漂亮地束好的黃金鎖鏈。

 

    「哦……物質變換術……?」

 

    「你到底聽到的是什麽,還是說,長在你臉上的那個不是耳朵而是蟲咬的洞穴嗎?剛剛的僅僅是變形,能使用改寫物品材質本身的術式的就只有最高祭司大人了。」

 

    顯然,就算與我暫時停戰,愛麗絲那毒辣的話語也沒有任何改變。「對不起」我一邊道歉一邊確定鎖鏈的強度,用口咬著鎖鏈用力一拉,結果差點把牙齒拔了出來,慌忙松開了口。不到小指粗細的鎖鏈不僅有足夠的強度和長度,兩頭還有堅固的扣具。

 

    把一端緊緊固定在自己的皮帶上,伸出另外一端,愛麗絲接過另一端,扣在自己劍帶的扣子上。垂下的鎖鏈長度大概有五米,這樣一來,只要不是兩人一起落下去,應該可以允許一定程度的手滑。

 

    「接下來……」

 

    我向周圍來回看去,確認現在的狀況。

 

    從太陽的方向看來,我們吊在中央大教堂西側的牆壁上。頭上的青空慢慢變成紫色,背後的塔的白牆由白色被染成了橙色,現在應該是下午三點半了。

 

    小心翼翼地向下眺望,透過薄薄的雲層,可以看到如同縮微模型般的庭園與包圍著庭園的石牆,而且還能一眼看到被《不朽之壁》分割成四份的央都聖托利亞,這讓我不得不認識到中央大教堂驚人的高度。

 

    塔樓每一層的高度加上地板的厚度應該有6米,和愛麗絲戰鬥的第80層《雲上庭園》單純按比例計算高度的話有480米,不,加上天花板特別高的第 50層《靈光大回廊》應該有500米了。如果墜落的話,毫無疑問就算有多少天命也會一瞬間消失。緊接著肉體便會化作塵煙,消失不見。雖然現在風似乎停了, 但我也不知道這樣的情況還能持續多久。

 

    我的背脊一震,再次用右手握住黑劍,在褲子上擦著滲入左手手心的汗水。

 

    「那個……我再次確認一下……」

 

    聽到那樣的聲音,旁邊同樣在看著腳邊的愛麗絲擡起了頭。雖然臉色比剛才心驚膽戰的時候還要難看,但她的語氣卻仍和之前一樣冷淡。

 

    「……什麽事?」

 

    「那個……能使用高超的神聖術把物體變形的騎士大人的話,會不會知道什麽在空中飛行的術式呢……啊,應該是不知道的吧,不好意思。」

 

    明明我一看到她吊起來眉頭就迅速道歉了,愛麗絲還是毫不客氣的向我罵道:

 

    「你到底在學院裏學了什麽!?在整個人界能使用空中飛行術的就只有最高祭司大人一個而已,這是不論年齡多小的實習修道士都應該知道的!」

 

    「我就這麽一說而已!沒必要這麽生氣吧!」

 

    「誰叫你說了奇怪的話!」

 

    看來,就算不論所處的立場,這個整合騎士愛麗絲和我在性格方面的相性也明顯很差。雖然明白了這點,但我還是壓制著想要反駁的沖動繼續質問:

 

    「……那麽,這個也順帶問問吧……把我抓到這裏來的巨大飛龍,能把它叫到這裏嗎?」

 

    「你怎麽還是這麽笨。飛龍只能靠近到第30層的升降場那裏。再往上,就算是叔父大人……不對,就算是騎士長閣下的飛龍也不允許接近。」

 

    「什……那、那種規定我怎麽可能知道呀!」

 

    「發現飛龍升降場設置在第30層時就應該察覺到了吧!」

 

    我們在這短時間內不知道是第幾次的互相怒視持續了大約三秒鍾後,同時把臉背了過去。我又花了三秒鍾才把整合騎士大人那不講理的口氣吞到肚裏,轉過臉說道:

 

    「……那麽,首先可以無視空中飛行逃走這條路線了。」

 

    愛麗絲恢複冷靜比我想的要多花了兩秒,不過她還是轉過了碧藍色的眼睛看向我,點頭回答:

 

    「大教堂的上層連小鳥也無法接近。雖然我不清楚詳細情況,但聽說這是最高祭司大人親自編寫的特殊術式導致的。」

 

    「原來如此……做得真徹底。」

 

    再次望向周圍的空間,雖然可以看到相當遠的地方有類似小鳥的影子,不過也沒有接近過來的迹象。該說這是最高權力者Administrator超絕 的魔力和病態的警戒心的象征嗎。這樣考慮的話,這座塔樓超越常規的高度,既是權威的象征,同樣也是對看不到的敵人的恐懼。

 

    「這樣一來,剩下的選擇還有三個……往下走,往上走,再一次打破牆壁,是吧。」

 

    「第三個很難呢。大教堂的外壁與《不朽之壁》一樣,有著幾乎無限的天命和自我修複性能。下層的玻璃窗也是如此。」

 

    「那麽,降落到有窗戶的地方也是白搭啊……」

 

    聽到我此番低語,愛麗絲輕輕點了點頭。

 

    「……說起來像剛剛那樣,從裏面把牆壁打破本來就很難讓人相信……我和你的武裝完全支配術加起來發出的異常威力這是萬分之一的不幸,就只能這麽理解了。真的是做了多余的事呢。」

 

    「…………」

 

    在這裏回話的話又會變成爭吵的漩渦了,我呼呼地讓鼻子喘著氣忍了下來。

 

    「……不過,這麽說的話,再次引起同樣的現象破壞牆壁在理論上可行吧?」

 

    「要說可能性的並不是絕對沒有……在洞穴修複前的幾秒內回到裏面是極爲困難的,還有另外一點,這孩子……《金木樨之劍》的完全支配術我已經使用過兩次了。如果不多在陽光下沐浴一會,或是收回劍鞘一段時間的話就不能再用那個術式了。」

 

    「的確……這邊也是同樣情況。不手回劍鞘幾個小時的話……我說,光是這樣吊著在這已經是相當不妙。也該開始行動了……無論往下還是往上。」

 

    說著再次確認了下牆壁面,這真是絕望得一點凹凸的東西也沒有。整面牆都是由邊長約兩米的白色磚頭緊緊地組合起來,在西面的牆上連窗戶都找不到。就算有窗戶,按照愛麗絲的說法,也無法將其破壞。

 

    說到沿著牆面移動的方法,就只有准備好像攀岩用的岩石錐的東西,不斷地手動打入大理石磚的間隙了。按這程序的話向上向下的功夫都差不多,不管怎樣我都想往上層前進,不過不知會不會有問題——

 

    我帶著盡可能認真的表情凝視著旁邊的愛麗絲,帶著恐怕不會傳來回答的覺悟問道:

 

    「如果從這裏往上走,會有回到裏面去的地方嗎?」

 

    于是愛麗絲的臉上,出現了和預想中一樣的猶豫表情,咬緊了嘴唇。從爬上去的地方回到裏面去的話,那裏已經非常接近Administrator居住的最上層了。把教會的敵人帶到那個地方,作爲守護者的整合騎士等于觸犯了禁忌。

 

    不過——

 

    愛麗絲深深吸了一口氣,用力看著我點頭說道:

 

    「有。在第95層,被稱爲《曉星望樓》的地方,四面的牆壁只由柱子組成,是完全開放的構造。爬到那裏的話,就能很輕松地回到裏面去了。……只是。」

 

    她碧藍色的雙眼中,寄宿著強烈的目光。

 

    「就算到達了第95層,我也一定要在那裏砍了你。」

 

    正面接受著愛麗絲那讓人後脖頸感到一股麻痹的氣魄的視線,我點頭回答道:

 

    「從一開始不就是那樣約定好的嗎。那麽——就往上爬,可以吧?」

 

    「……好吧。這比從這裏降到地面更爲現實。但是……你說得是很簡單,但在這光滑的壁面上打算怎麽爬?」

 

    「那當然是垂直地跑……不,開玩笑的。」

 

    我裝著咳嗽地逃開愛麗絲那急速冷卻到零度以下的目光,換用左手將劍握住,然後伸出右手詠唱術式:

 

    「System Call! Generate Metalic Element!」

 

    立即生成了有著像水銀那樣的光澤的鋼元素,再通過追加術式和想象力進行變形。我把元素拉成全長約50厘米,前端變爲尖銳的薄刃的大型錐子後,將它牢牢抓住。

 

    望著頭上黑劍刺進的石頭縫隙,以全力揮出右手

 

    「哼!」

 

    把注入盡可能多的力量的即制錐子打了過去,所幸刀刃部分並沒有折斷而是在深深地插進了狹窄的間隙裏。試著用力上下撬了撬,看起來堅固得就算附上體重也沒有問題了。

 

    通過神聖術生成的物體天命值非常地低,就那樣放著幾小時後就會消失。因此,雖不能用作系在我和愛麗絲身上的安全帶,但用來當踏板的話,可以提供足夠的保障。

 

    感受到愛麗絲那仍舊帶著的懷疑的視線的我,右手緊緊握住錐子,左手把濫用到極限的黑劍從牆裏拔了出來,收進了腰間的劍鞘裏。接著兩手抓著從牆壁突出約40厘米的錐子,垂吊在鐵棒的重心位置,將身體擡上去。

 

    我在Under World裏的身體能力,雖比不上SAO時代末期如同美國B級電影中超人級的忍者那樣的級別,但還是比現實世界遠遠要敏捷和強韌。我沒花多少功夫就把右腳踩上了鐵棒,左手緊緊地抓著石頭牆壁,成功站在了細細的鐵棒上。

 

    「沒……沒問題吧?」

 

    順著聲音望去,愛麗絲用空著的手握緊黃金鎖鏈,用蒼白的臉望著這邊。這意外地帶有一股幼稚感的表情,讓我不禁産生了想要裝作滑落下去的樣子去仔細端詳一下,但現在不是做這些的時候啊。

 

    「我想……應該沒問題的。」

 

    輕擺右手做出一個信號,然後我再次詠唱術式,做出一根新的錐子。接下來擡起頭,將其猛地釘入縫隙中,用與之前相同的方式向上攀爬。雖然只前進了兩米左右,但還是感到些許成就感的我,朝下方的愛麗絲呼喊起來。

 

    「嗯,能行的!按照我剛才的作法,踩上第一根錐子……不對,是鐵棍攀登吧。」

 

    不過整合騎士卻只是仰望著我,一動不動。一段時間後,嘴唇微動,傳來了輕微的話音。

 

    「……不行的。」

 

    「啊,你說什麽?」

 

    「……我說不行的!」

 

    「那……那個啊,這不是做不到的喲。你擁有的力道,向上拉起自己的身體絕對是很簡單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

 

    聽到我那生硬的勉勵,愛麗絲猛地搖了搖頭。

 

    「……這種情況我還是第一次體驗……雖、雖然很慚愧,但光是挂在這裏就已經耗費我很大的精力了。要爬上那細小的立足點,這怎麽也……」

 

    聽到愛麗絲那逐漸微弱下去的話語,我頓時無言以對。

 

    Under World人似乎都有不擅長應對超出預想或是常識的狀況的傾向。換而言之,對《本應不可能發生的事態》的適應力相當差。被我的劍斬斷雙臂的上級修劍士萊依奧斯,已經達到了Fluct Light在天命歸零前就崩壞掉了的程度——雖然這只是我的推測。

 

    從應該不可能被破壞的塔壁上打開的大洞穴裏被抛到虛空之中,在飛龍都不可能入侵的超高空間裏連立足之地也沒有地吊著的這種狀況,就算是整合騎士應該也沒遇到過吧。又或者說——擁有超高劍技的愛麗絲•Synthesis•Thirty,其本質也只是一個女孩子呢?

 

    不管怎樣,高傲的整合騎士如此示弱的話,現在的狀態真的已經到了極限了。我這樣判斷後叫道:

 

    「我明白了!那麽,我會用鎖鏈把你拉到立足點上的!」

 

    接著,愛麗絲再次因爲衡量著自尊和現狀而咬緊嘴唇,但她似乎一旦決定後優先順位後就不再改變,輕輕點頭後握住了系在腰間的鎖鏈。

 

    「……那就拜托你了。」

 

    對那個極爲微弱的聲音,我壓制住怎麽也想要挑逗的壞習慣,用右手抓住了鎖鏈。

 

    「那麽,我要慢慢拉了。開始了喲。」

 

    說出這一聲後,我慎重地拉起鎖鏈。腳下的錐子一瞬間響起吱吱嘎嘎的聲音,不過看起來能在短時間內承受兩人的重量。一邊當心著不能搖晃,一邊把黃金騎士大人拉上了大約一米後,我暫時把鎖鏈穩住了。

 

    「……好,可以把劍拔出來了。」

 

    愛麗絲點點頭,把就這樣插在石壁上的金木樨之劍慢慢拔了出來。加上劍的重量時,我的右手和背部和立足點同時發出吱吱嘎嘎的悲鳴,但我好歹還是咬緊牙關挺住了。

 

    確認劍已收進腰間的劍鞘後,我繼續將鎖鏈往上拉。待愛麗絲的靴搭上第一支錐子時,再次說道:

 

    「兩手抓緊牆壁……對,好,我要松開鎖鏈了。」

 

    雖然因爲所處角度而看不到表情,但用僵硬的姿勢拼命地按住牆壁的愛麗絲還是慌張地搖起了頭。我一邊想象著被大風吹著的金發下面會是怎樣拼命的表情,一邊輕輕地將右手腕的負重放下。騎士的腳在纖細的錐子上踩上一點後,馬上就穩定了下來。

 

    「呼……」

 

    不由自主地長呼了一口氣。

 

    雖然並不知道還有多少米才到第95層的《曉星望樓》,但不管怎樣持續這個作業的話應該能到達的。問題是,爬上一塊石磚就花了這麽多的時間,在天空還有光的時間內爬上去是有點困難了,必要的時候也得考慮下傍著牆壁以吊著的姿勢露宿了。

 

    「那麽,我就繼續往上爬了。」

 

    我用緊張感的聲音向下面說道。愛麗絲僵硬的臉瞥向這邊,回過來的是混在風聲中幾乎聽不到的耳語。

 

    「……小心點。」

 

    「明白了。」

 

    我伸出右手豎了個大拇指——這是一個Under World文明裏並不存在的手勢——然後開始詠唱系統命令,制作第三根錐子。

 

    *

 

    明明下個月就是夏至祭了,可太陽一旦開始落下,速度便快到毫不留情。

 

    染著白色壁面上的橙色陽光,變爲燃燒著的朱紅色,經過紫色最後沈澱成深邃的藍色。我扭過頭,看到了橫亘于西方地平線上的終結山脈,在暮光之下染成一片紅色。

 

    頭頂上已經有好幾顆星星開始閃爍,但攀登絕壁的進度並沒有預期的那樣快。從大約一小時前開始,意想不到的系統限制便讓我們煩惱不已。

 

    攀爬作業非常單純。用神聖術制造出一個錐子,然後固定在大理石的縫隙中後我再攀上去。之後用鎖鏈把愛麗絲拉上去,拉到我剛剛站過的錐子上,就是這樣。經過10次左右重複操作習慣後,一個循環大概只需要不到三分鍾。

 

    然而問題就出現在生成重要的錐子這個過程上。

 

    在這個世界裏,並不存在類似于ALO中的魔法點數【Mana Point】的參數。神聖術,也就是系統命令,可以在施術者的系統訪問權限範圍內無限次重複使用。

 

    但是這並不代表無限到爲所欲爲的程度。這個世界規定所有的生成行爲都必須要有資源,就連神聖術也被束縛在這個規則內。在發動術式時,必然伴隨著貴重的觸媒、包含人類在內的生物的天命或是施術者周圍積蓄的《空間神聖力【Resource】》的消耗。

 

    這個名爲空間資源的家夥,是數值上無法明確的麻煩東西。基本上,是由太陽光或地力提供的。在陽光充足、土地肥沃的地方有著豐富的資源,能耐得住連 續詠唱高級神聖術,反過來說在石造的建築那沒有窗戶的房間裏空間資源就會很快消耗完,需要很長的恢複【Recharge】時間。

 

    遵從這個法則的話——我和愛麗絲現在陷入的狀況,就是說在地上500米的高空中看著太陽沒入地平線裏的最惡劣情況。換而言之,我反複詠唱的神聖術已經使周圍的資源枯竭,達到了無法生成攀登所必須用到的錐子的地步。

 

    「System Call! Generate Metalic Element!」

 

    我伸直手掌挨近微弱的殘照,但手掌上毫無憑依地漂浮著的發著銀色光的粒子,呼的一聲就變成煙消失了。

 

    在發出歎息的我兩米下方,愛麗絲也用疲憊的聲音說道:

 

    「……物品生成術,會大量消耗空間神聖力。索爾斯落下的現在,一小時裏應該只能做一個吧……——現在我們爬了多高了?」

 

    「那個……我想差不多爬過85層了。」

 

    「到95層爲止,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呢。」

 

    我帶著迷戀凝視著將要消失的紫色天空,點頭說道:

 

    「啊啊……不管怎樣,完全變暗了的話攀登就有危險了。不過……就算要露宿,這個姿勢的話根本不能休息啊……」

 

    最糟糕的情況下,就只能這樣用鎖鏈挂著身體休息了,但如果不繼續制作錐子,現有的錐子十幾分鍾內就會消失,我們又會落入要靠兩人的劍支撐的情況。然而,劍的天命已經到了能否維持到早上都成問題的地步。

 

    得趕緊找找有沒有能挂著鎖鏈的地方了,拒絕放棄的我擡頭看向頭頂的牆面,這時——

 

    「唔……」

 

    在距離我們不過八米高度的牆面上,似乎有些等間隔排布的形狀複雜的影子突了出來。日落之時圍繞著塔樓的霧霭已然散去,隱藏其後的東西隨之暴露了。

 

    「喂,那裏……能看到什麽嗎?」

 

    我指著那裏喊道。腳邊的愛麗絲也擡起臉往上看。她眯起藍色的瞳孔,微微歪著脖子說道:

 

    「確實……有像石像那樣的東西?但是,爲什麽在這樣高的地方……明明誰都看不到的。」

 

    「管它呢,只要能爬上去,坐在上面歇息一下就行。唔,不過距離那兒還有八米……八Mel啊。至少要三支……鐵棒才行……」

 

    「三支……是嗎?」

 

    愛麗絲陷入了一瞬間思考的樣子,很快再次擡起頭,說道:

 

    「我知道了。爲了關鍵時刻而留下來的……現在就正是那個時候了呢。」

 

    她的話還沒說完,便背靠著牆,將左手的手甲取了下來。她凝視著發出淡淡的黃金光輝的防具,開始詠唱命令。

 

    比我要流暢數倍的術式詠唱的結束時——頓時放出強烈的閃光,手甲已經變成了三支錐子。愛麗絲的物體形狀變化術,不知是不是因爲比物質生成術更加節省,就算周圍的資源即將枯竭也能發揮效用。

 

    「請用這個。」

 

    她向兩米上方的我盡力伸出握著重要道具的右手。我站在立足點上彎下腰慎重地接下錐子。

 

    「謝謝,幫大忙了。」

 

    「無論如何還需要的話,還有這個铠甲在……」

 

    我看了一眼覆蓋在愛麗絲上半身的優美胸甲,搖了搖頭:

 

    「不……那個,留到最後面吧。不知道之後還需要什麽……」

 

    我站起來後,把三支錐子的其中兩支插在腰帶上,右手緊緊握住另一支。

 

    「喲!」

 

    隨著號子一起打入石縫的黃金錐子,果然比起用鋼元素生成的鐵錐有著完全不同的強韌度,牢牢地固定在間隙豎了起來。用差不多習慣了的垂直攀爬爬到上面,然後把愛麗絲用安全帶拉了上去。

 

    再一次重複同樣的程序後,已經可以在淡淡的夜色下看清接近到四米距離的神秘的東西了。

 

    果然是石像。像圍著塔的牆壁那樣,左右各延伸出個狹窄露台,在這之上則並立著幾只巨大石像。

 

    然而,卻不是塔內部隨處可見的,女神或者天使一類聖潔的身影。

 

    雖然是人類的形狀,但彎曲的腿部以及將手臂折疊于膝上這樣的姿勢,卻和神聖扯不上半點關系。四肢上都是粗野的肌肉,後背上還伸出了刀子般銳利的翼。

 

    然後,石像的頭部——就只有異形這個詞可以形容了。在前方彎曲得很長並突出的前端上,刻著圓形的嘴巴,只看頭簡直像是蛭一樣。

 

    「呃……總覺得,有種不舒服的感覺……」

 

    我脫口而出。

 

    「啊……!?那,那個是……Dark Territory的……」

 

    愛麗絲吸了口氣——

 

    幾乎與此同時,在我正上方蹲著的石像的頭咕噜咕噜轉動著,如同七鰓鳗一樣的圓口不斷反複開合。看來不是單純的石雕——而是活物。

 

    如果這是現實世界VRMMO遊戲所設定的任務場景的話,石像當然會襲擊過來。

 

    但是現在這個情況,到底是寫事件腳本的編劇的惡趣味呢,還是說是外行人的行爲呢。因爲作爲玩家的我們,正站在凸出牆面不過四十厘米的錐子上,一步也動不了。

 

    必敗事件——這個詞頻繁地在腦海內閃現,我撇了撇嘴打斷了思考。在這裏跌落的話,不要期待有任何人在那裏風姿飒爽地救你。必須開動腦筋,憑自己的力量回避危機,做不到這一點的話,我和愛麗絲都會死掉。

 

    在我下定決心的同時,有翼石像抖動著,全身發生了變色現象。像壁石一般的灰白色身體,從尾部開始變爲深黑色。

 

    我不等黑翼發出啪的一聲巨大聲響伸展開來,便把手放到了腹部的劍柄上,一邊緊盯著石像化成的有翼怪物,一邊向兩米下方的愛麗絲喊道:

 

    「看樣子只能在這裏戰鬥了,優先注意不要掉下去!」

 

    但我沒能很快聽到整合騎士的回應。瞥了眼下方,只見在傍晚中浮出慘白色的愛麗絲的臉上,露出了驚愕的表情。「怎麽可能,爲什麽會有這種事」——嘟哝聲隨著上升氣流依稀傳到我的耳裏。

 

    對公理教會認識透徹的整合騎士,爲何會在這裏震驚不已呢。雖然只是傳聞,但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小心謹慎到了近乎偏執的程度。如果把塔樓上部的空域設定爲不可飛行還不能讓她安心的話,那麽配置派遣守衛擊退強行攀登入侵的鼠輩也沒什麽好驚訝的。

 

    這個守衛——不論頭部的話——與現實世界遊戲裏經常出現的《石像鬼》極爲相似的怪物,用兩手的鈎爪抓住露台邊緣,從圓形的口裏噗咻一聲吐出空氣。 在我們正上方最先開始動作的一只之後,我震驚地發現左右兩邊的石像鬼的身體也開始變色。如果它們是沿著外壁密集排列在四面牆上的話,總數超過一百只都不奇 怪。

 

    「可惡……!」

 

    我一邊咒罵著一邊反轉身體,背靠牆壁將劍架好,但就算是這樣的動作也已經搖晃得很厲害了。不管怎麽說立足點就只有這一根鐵棒。在這樣的狀況下戰鬥的經驗,就算在舊SAO時代也一次都沒有過。

 

    我連想著怎麽辦的空閑也沒有,就聽到了從頭上傳來的啪啪拍翼的聲音。擡頭望去,漂浮在深藏青色的空中的一只石像鬼,那長在細長的頭部兩側的圓形眼珠正怒視著我。

 

    怪物比想象的還要大。從頭頂到腳趾大約有兩米了。而且,從腰後還彎曲著伸出了和身體一樣長的尾巴。

 

    「噗唦!!」

 

    我拼命凝視著放出像在閥門裏出來的蒸汽聲一樣的聲音急速反轉下降的石像鬼。所幸的是那東西並沒擁有遠距離攻擊能力,攻擊過來的會是長著鈎爪的四肢其中之一吧。左邊還是右邊,上邊還是下邊——

 

    「——嗚哇!!」

 

    咻!像鞭子一般飛拍過來的是尖端鋒利如匕首的尾巴。對于這完全出乎意料的狀況,我邊哀鳴著邊把頭扭開。前端銳利的尾巴略微擦過我的左臉,總算是避免了被直擊的情況。

 

    不過這亂來的動作讓我失去平衡,踩在楔釘上的身體斜了一下。

 

    瞄准試圖拼命穩住身體的我,徘徊于眼前的石像鬼的尾巴繼續突刺過來。

 

    左手支撐身體,打算右手用劍防住尾巴,但就算是像盾一樣防禦也已經竭盡全力了。實在沒有盈余揮劍,切斷石像鬼的尾巴。

 

    「唔……」

 

    我做出這已經不是舍不得用的情況的判斷,一刹那從牆壁上放開左手,拿出夾在腰帶上的一根錐子。想象著在SAO時代修煉的投劍技能的動作,瞄准石像鬼身體的中心,將其擲出。

 

    雖然沒多大力氣,不過用愛麗絲手甲制作的錐子大概擁有很高的優先度,劃出微暗黃金軌迹的短槍深深地刺入了石像鬼的下腹。

 

    「噗唏!」

 

    從圓口吐出了一點點黑色血液,石像鬼以不規則的動作拍動翅膀飛了上去。雖然對它造成了傷害,不過果然要擊退的話還是不夠。石像鬼死死地盯著我,那與昆蟲的複眼頗爲相似的漆黑單眼中蘊藏著憤怒。

 

    雖然知道現在並不是這個時候,我仍不自覺的想到——讓那個異形怪物動起來的,是程序嗎?又或者是,與Under World人們同樣是人工Fluct Light呢?

 

    「噗咻—咻!!」

 

    重新響起的怪叫,把我的想法吹散了。又有兩只石像鬼從露台飛起,瞄准這邊的空隙劃出圓圓的軌迹飛來。

 

    「愛麗絲!拔劍吧,那邊也過來了!」

 

    我邊喊著邊窺視腳下,但整合騎士似乎還沒有從原因不明的動搖中恢複過來。在這種狀態下被擊中的話,要麽會被尾巴刺中,要麽就會從立足點跌下去。

 

    要在石像鬼觀望的這段時間裏強行爬到上方四米處的露台嗎?但是,還挂在腰帶上的錐子只剩一根。叫那個憤怒的石像鬼把插在肚子上的錐子還回來,恐怕也是無用功吧。

 

    由于這邊噴出的奇怪聲音震嚇到的三只異形,不久便像准備再次展開攻擊一般放出了格外尖銳的喊聲。

 

    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就只有脫下救生帶,跳到攻擊愛麗絲的敵人身上了。

 

    這樣考慮著,我的左手摸向腰間的鎖扣。

 

    接著,我突然睜開了眼睛。鎖鏈長約5米,而頭上的露台距離我只有四米——

 

    「愛麗絲……愛麗絲!!」

 

    我把劍收回了劍鞘,用盡可能大的聲音喊道。

 

    整合騎士身體微微一震,藍色的眼睛終于往這邊看了過來。

 

    「抓緊鎖鏈!!」

 

    愛麗絲眉頭上帶著「到底要做什麽」的驚訝。我兩手抓緊了系著她的鎖鏈。

 

    咕的一聲用力拉了一下,愛麗絲的身體從立足點浮起。

 

    「等等……你,難道說……」

 

    「等兩個人活下來之後再怎麽要我道歉都行!!」

 

    深深吸了一口氣,用盡全身的力氣——我全力將鎖鏈吊著的騎士大人拉起來——不,是抛上空中。黃金的長發與純白的裙擺隨風擺動,愛麗絲畫出一記半圓的軌道,飛了起來。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發出極富女生般的叫喊,整合騎士從石像鬼之間飛過,在四米上方的露台上著地。說不准用中彈這個詞形容更爲貼切。在悲鳴聲結束之際,高貴的女騎士大人發出與之不相襯的如「咕」或是「噗」之類的聲音,就當作沒聽到好了。

 

    因爲胡亂抛出的反作用力,我的身體從立足點摔了下來。愛麗絲要是不在露台上站穩的話,我們就要一口氣自由落體了。

 

    雖然落下的一瞬間心驚膽戰,不過整合騎士還是回應了我的期待,迅速在狹窄的露台上站起來,兩手握住鎖鏈,踏住露台阻止了我的下落,隨後——

 

    「你……這這這這這!!」

 

    隨著包含憤怒的喊聲,愛麗絲一口氣扯動鎖鏈。

 

    我和愛麗絲一樣劃過空中,雖然背部與大理石牆壁碰撞的時候無法呼吸,但匍匐在這可靠的露台上時,給我的感覺比什麽都要好。雖然很想就這樣在久違的水平面上永遠睡下去,但愛麗絲對我的腹部來了一記飛踢,我不得不被迫站起身來。

 

    「什……你到底在想什麽啊,這個大白癡!!」

 

    「我也沒辦法好吧!只能這麽搞……等等,一會再說,它們過來了!」

 

    我再次拔劍,把劍尖轉向急速上升的三只石像鬼。

 

    趁著在突入真正的戰鬥前僅有的空余時間,目光一掃而過,確認了下周圍的地形環境。

 

    用馬戲團一般的攀登特技爬上的露台,與目測到的一樣寬度只有一米左右。沒有任何裝飾物,只有樸素的大理石板垂直架在塔的外牆上。不,實際上上下也都沒有棚架,這是提供給石像鬼排隊用的實用品。

 

    雖然對這個連愛麗絲也不知道的露台稍稍有些期待,但背後外牆上並沒有像門或窗戶那樣的開口。在遠遠的角落裏,只有一大排排成隊列毫無表情背著石頭 的異形雕像們。重新確認的時候,我才爲這數量感到非常害怕。所幸的是,現在行動著的就只有以我們爲目標飛舞著升上來的三只了。

 

    終于站穩腳跟後心情也放松了些,愛麗絲也把金木樨之劍從劍鞘拔了出來。不過,就像還有心中還有疑問尚未消除那樣,她嘶啞的聲音傳到我耳裏:

 

    「……不會錯的……爲何……要在這兒……」

 

    上升到與露台同樣高度的石像鬼們,似乎是對兩把劍有所警警戒,並沒有馬上飛過來。我邊注視著在空中搖晃的怪物們的舉動,邊向愛麗絲質問道:

 

    「剛才好像注意到了什麽。關于那個怪物,你知道些什麽嗎?」

 

    「……嗯,知道。」

 

    愛麗絲立刻就作出了肯定的回答,這一點倒出乎我的意料。

 

    「那些東西是Dark Territory的暗黑術士們制作並操縱的邪惡的魔物。效仿他們,我們稱那些爲Minion。在神聖語裏就是《爪牙》或是《從者》的意思。」

 

    「Minion……從外觀上看不難理解是Dark Territory的産物……但是爲什麽那樣的東西會排列在人界最神聖的地方的牆壁上?」

 

    「這一點我也想知道!」

 

    用小聲擠壓出話語後,愛麗絲咬了咬嘴唇。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Minion逃過整合騎士的眼睛越過終結山脈,來到遙遠的央都,甚至還入侵到中央大教堂這麽高的地方……這種事是想也不能想的,更不要說……」

 

    「更不要說,是教會內部哪位高級權力擁有者有意配置在這裏的……這樣的事更不可能,嗎?……」

 

    對于下意識間補足了自己半途停下的話的我,愛麗絲雖然投來了惡狠狠的目光,但並沒有作出反駁。把視線重回到懸停在空中的三只石像鬼上的我,繼續向她問道:

 

    「我還有個問題……那些個Minion,有智商嗎?能說話嗎?」

 

    同樣把目光轉向前方的愛麗絲,很快便搖了搖頭。

 

    「這才是不可能的事。Minion並不是像居住在暗之國的哥布林或者獸人那樣的生物,只不過是是信奉暗之神貝庫塔的術師們用土塊所做出來的沒有靈魂的使魔……只能理解主人的幾個簡單命令。」

 

    「……這樣啊。」

 

    我發現愛麗絲好像沒有察覺到,稍微放下了心。

 

    雖然自己很明白如果往後再想這個問題的話也不過分,但果然還是會在自己親手破壞和人類同質的Fluct Light這一方面産生猶豫。

 

    隱者Cardinal說過,這個世界的『嬰兒』只能由公理教會承認婚姻關系——恐怕這方面有專門的系統命令存在——而成爲夫婦的男女之間産生。那 麽,Dark Territory的居民們在這一方面應該也不例外。這麽說的話,通過並非神聖術的暗黑術生成的Minion並不是人工Fluct Light,而只是與野生動物們一樣的程序代碼。

 

    察覺到那樣的意圖後,我從Minion們如同昆蟲一樣的單眼裏放射出來的敵意裏,清楚地感覺到了與SAO時期零散戰鬥過的怪物們共通的數字感。如同狀態從『觀察情況』轉爲『攻擊』一般,三只Minion同時大力揮動著翅膀,迅速提高了高度。

 

    「——要來了!」

 

    隨著一聲呼喊,我重新架好愛劍。可能是因爲增加了仇恨度【Hate】的關系,最先飛過來攻擊的是肚子上還留著錐子的那一只。

 

    這次並不是用尾巴,而是用兩手腕上長長的鈎爪連續攻擊過來。雖然並不是很快速的攻擊,但由于很久沒有與怪物戰鬥過,有點難以跟上節奏。我邊用劍擋開鈎爪邊專心尋找著敵人的空隙,在視角的邊緣看到無傷的兩只向著左旁的愛麗絲急速沖下來。

 

    「小心,有兩只過去了!」

 

    這純粹是擔心女騎士的安全而做出的警告,可聽到的回答卻是冷淡得絕情的聲音:

 

    「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

 

    愛麗絲迅速彎下腰,把金木樨之劍架在左側。

 

    咚,伴隨著非常厚重的斬擊聲,即使在傍晚也仍然炫目燦爛的黃金光輝斬向空中。

 

    並沒有佯攻,也不是連續技,只是單純的左中段斬——用《艾恩葛朗特流》來說就是最基本的《Horizontal》。可是,那是僅僅斜眼看著也讓人 感到冒冷汗的速度和厚重感。在第80層的戰鬥裏將我逼到牆角的,就是這絕不允許回避或招架的超高完成度的一擊。這威力,完全能把我多年的VRMMO經驗凝 聚出來的連續技至上主義輕易粉碎。

 

    在停下斬擊動作的愛麗絲面前,兩只Minion那剛剛還在的四只手臂啪嗒啪嗒地掉下。緊接著,怎麽看也是因爲時間間隔而還留在那裏的Minion的胴體,也從胸口無聲地分開。

 

    連悲鳴的盈余也沒有,分段跌落的兩只怪物的傷口上,這才噴出黑色的血液。當然,一滴也不會碰到愛麗絲。

 

    擺著酷臉站起來的整合騎士,看到我這邊仍在防守後,用聽起來有些諷刺的聲音說道:

 

    「需要幫忙嗎?」

 

    「……不,不用,我能行。」

 

    很鄭重地做出這番有點固執的拒絕後,我總算是看穿Minion那手腳並用的連續攻擊模式並躲開了。向著准備重新拉開距離的敵人,身體自如地放出了連續技。

 

    Under World和SAO世界一樣擁有劍技,這點讓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都覺得很不可思議。在這兩年的時間裏,我雖然做出了許多推論,然而卻都沒能完全解答這個問 題。《拉斯》的技術人員爲了構築虛擬世界,或許利用了來自于SAO的《The SEED》的組件,不過據我所知,《The SEED》並不包括劍技系統。如果不是這樣的話,當我將帳號轉換到GGO時應該也可以發動劍技才對。

 

    躲藏在大圖書室內的賢者Cardinal興許知道真相,不過我卻對要不要向她詢問此事躊躇不決。這都是因爲Cardinal很清楚包括自己在內的 所有Under World人都是現實世界的企業《拉斯》爲了實驗而制作出來的存在,並且對自己的命運十分的苦惱。不由分說地突然向她提出這個世界是由某個種子虛構而成的 問題,這讓她該如何解釋呢。更何況,事到如今,劍技存在的理由已經不重要了。只要能夠發揮作用,賦予我作戰的能力,就已經足夠了。

 

    帶著藍色光澤的右手長劍,施展出水平四連擊技《Horizontal Square》。

 

    「嗚哦……啊啊啊!」

 

    伴隨著有些不文雅的吼叫,釋放而出的斬擊,雖然並不是在和愛麗絲對抗,但我還是把作爲對手的Minion的兩手還有尾巴斬飛,最後橫斬胸口中央將其一分爲二。我一邊控制住自己以防一腳踩空,一邊看著墜落到雲層後被吞沒的魔物的遺骸。

 

    如果肉塊不會在空中消散,掉落在大教堂內庭散步的修道士面前的話,定會引發一陣騷動吧……就在我想到這些時——

 

    「……呵。」

 

    愛麗絲像是看到門生意外努力的教練一般簡短地說道。

 

    將黑劍左右揮了揮後收進左腰的劍鞘——其實應該是裝備在背後的,不過武器庫卻沒有肩挎【Shoulder Harness】版的劍帶——後,我斜眼看著騎士:

 

    「……怎麽了啊?」

 

    「不,只是在想你用著奇怪的劍法呢。在夏至祭弄個小屋表演的話肯定能吸引客人吧。」

 

    「……那真是謝謝了。」

 

    真是個什麽都要譏諷一番的騎士大人啊,我苦笑著做出了回應,看著愛麗絲的臉。不禁將湧到心頭的疑問脫口而出。

 

    「……你,參觀過聖托利亞的夏至祭嗎?那個怎麽說都是庶民的祭典啊,在修劍學院內去參觀的高級貴族出身的學生幾乎可以說沒有……」

 

    當然也有例外的,我侍奉的索爾缇莉娜前輩每年都會沈浸其中。就在我做出這些回憶時,愛麗絲發出了哼的鼻音。

 

    「別把我和那些自命清高的上級貴族相提並論。當然我是去……看過的……」

 

    這番像是在侮辱自己的話語逐漸放緩,最終打住了。

 

    騎士微微張開嘴,緊皺眉頭,像是在尋找什麽似的低下頭去。擡起已經失去了手甲的左手,用手指按了按光滑的額頭。就這樣不只是重重搖了多少次頭後,她終于緩緩擡起了臉,用暧昧的語氣嘟囔道:

 

    「那個……這個祭典的存在……我是聽某位修道士說的。整合騎士……除了任務,是不允許和市井百姓交流的……」

 

    「…………」

 

    這也是想當然的。整合騎士們都相信自己是最高祭司從天界召喚至此的存在,不過實際卻不是如此。Administrator把智力和武力優秀的人類 從人界帶到大教堂內,經由《合成之秘術》封鎖其記憶,將其改造成騎士。因此,假如騎士胡亂造訪下界的城鎮,與過去的親人相見的話就麻煩了。

 

    愛麗絲的編號是30【Thirty】,也就是僅次于今年春季才成爲整合騎士的艾爾德利耶•Synthesis•Thirty-one的『最新』的騎士。恐怕她被『合成化』就在這一年內吧,而在露莉德村被帶走卻是在八年前,也就是說這期間有著七年的空白期。

 

    這段時間愛麗絲在大教堂內究竟過著怎樣的日子啊……是作爲見習修女學習神聖術,還是被Administrator『凍結』了呢,這些都不清楚。不 過,說不准她在成爲騎士之前,曾經參加過聖托利亞的夏至祭。本應被封印的記憶,說不准因剛才那番話,得到了暫時的複蘇——

 

    如果這樣的話,只要繼續詢問夏至祭的事情,也許就能和與艾爾德利耶交戰那時一樣,將封印愛麗絲記憶的《敬神模塊》消除。

 

    想到這裏,我再次開口。不過,就在我吸入一口氣後,卻又咬緊了臼齒。

 

    Cardinal說過。要將騎士愛麗絲恢複成優吉歐的青梅竹馬愛麗絲•青貝爾克,光是除去敬神模塊還遠遠不夠。必須要從最高祭司那裏奪回《最重要 的記憶碎片》才行。所以就算在此去除愛麗絲的模塊,也只會讓她頓時失去意識,無法行動而已。在這個不知道何時會遇到下一個敵人的情況下,必須避免這樣的行 爲。

 

    況且愛麗絲在見到露莉德時代和自己關系很好的玩伴優吉歐時,也毫無動搖的感覺。這就是說,對愛麗絲的記憶封印相當牢固。只靠夏至祭這種程度的話題就移除該模塊的可能性實在太低,一旦失敗了,反倒會增加她對我的警戒心。

 

    愛麗絲狐疑地望向一語不發陷入思考的我,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再次皺起眉來。

 

    「Minion的血會帶來疾病。請好好地將它擦掉。」

 

    「嗯?啊啊……」

 

    聽到她這麽一說,我才發現左臉沾上了幾滴魔物飛濺出的血。我用上衣的袖子擦走濺回來的發出難聞氣味的血,卻聽到了她尖銳的斥責:

 

    「我說你啊!」

 

    愛麗絲用急躁到不能忍耐的眼睛盯著因「上次被別人這麽罵是幾年前的事了……」而啞口無言的我說道:

 

    「啊,真是的,男人爲什麽都這樣……一條手帕都沒有在身上嗎。」

 

    我趕忙把手伸進褲兜尋找,右邊是空的,左邊塞了手帕外的其他東西。于是我縮了縮脖子,低聲做出回應。

 

    「沒,沒有……」

 

    「……真是夠了,用這個吧。」

 

    愛麗絲不知從白色長裙的什麽地方,拿出同爲純白色的手帕,帶著打從心底裏討厭我的表情遞了出來。

 

    反正都被當作是小學生了,我想如果現在提起騎士大人的裙子來擦臉的話會怎樣呢——不過想到正常來說會被殺掉就沒再往下想了。

 

    我帶著感激接過有著染色細花邊的手帕,忌憚地擦著臉。大概手帕上有去汙的術式吧,Minion的血如同被吸收一般漂亮地擦掉了。

 

    「非常感謝。」

 

    老師,我忍耐著自己想要說出這個詞的想法還回手帕,騎士大人哼一聲別過臉去說道——

 

    「在我砍了你之前洗好還我。」

 

    真是前途坎坷呀。到底怎樣才能說服這個騎士大人,在回到塔樓裏面之後避免戰鬥並和優吉歐會合呢。

 

    這時候,我想起在塔裏往上走著的夥伴的身影並環視四周,天空中的余晖已經散去,幾顆星星開始閃爍起來。雖然很辛苦地打退了Minion,但在月亮升起,重新開始供應微弱的空間資源之前,恐怕也無法再制作新的錐子了。

 

    把愛麗絲的手帕塞進右側褲兜,左右看了看狹窄的露台。左右數米外列隊並排著的石化狀Minion,似乎我們不繼續接近,就不會做出行動。或許可以急沖過去在它們解除石化前破壞掉,不過我卻想不出冒險一搏的好處。

 

    到頭來,直到月亮升起的這幾個小時裏,我們只得在這個地方老實呆著了。

 

    能夠坐下來休息倒是不錯,但這時候要想怎樣不破壞愛麗絲的心情恐怕又是一個很大的難題。我咽下了歎息,思索著如何向把頭扭到一側的整合騎士打招呼。

 

 

第十三卷 Alicization Dividing 第十章 整合騎士長貝爾庫利 人界曆三八〇年五月

    名爲孤獨的感覺,已被遺忘很久了呐。

 

    獨自一人攀爬著長長的階梯,優吉歐在胸口的深處自言自語著。

 

    從眼睜睜地看著愛麗絲被捆在飛龍腳上並被帶走,而自己對此卻完全無能爲力的八年前的那個夏天起,優吉歐就緊閉起眼睛和耳朵和心,只是一心一意地過 著在森林中揮舞斧頭的日子。包括家人在內的村裏所有人,都將整合騎士把村長的女兒帶走的這個大事件本身,視爲一個禁忌而絕口不談——不僅如此,對曾是愛麗 絲的親友的優吉歐也是敬而遠之。

 

    然而優吉歐也幾乎和村民一樣,一直逃避著他人、還有那次事件的記憶。他實在無法承認自己的軟弱和膽怯,而是深陷于名爲放棄的渾濁泥沼之中,想要以此無視過去與未來。——可是。

 

    兩年前的春天,身無一物地悄然而至的一位少年,拼盡全力地把優吉歐從無底沼澤中拉了出來。一同擊退哥布林的集團,砍倒基加斯西達,再一次給予了優吉歐自信與目標。

 

    從露莉德村飛奔而出,穿過紮卡利亞鎮到央都那漫長的旅途中,就連在修劍學院修煉的日子裏,總是會有他——桐人陪伴在身旁。雖說事態的發展與計劃相 去甚遠,不過還是成功地侵入了作爲最終目標的公理教會中央大教堂,能跨過衆多的障礙來到這麽高的地方,也毫無疑問是多虧了黑發的搭檔一直引導著、勉勵著優 吉歐,才能堅持至此。

 

    明明如此,桐人卻在將要抵達最上層的這個節骨眼上,從優吉歐的視野中消失了。這是由于在與借由賦予青梅竹馬愛麗絲•青貝爾克以虛假記憶而創造出來 的整合騎士愛麗絲•Synthesis•Thirty的激戰的最高潮時,桐人和騎士的武裝完全支配術相互融合而産生出的異常力量,在大教堂的牆壁上開出了 一個大洞所致的。

 

    兩人在轉瞬之間被吸到牆壁外側,緊接著,大洞就恢複成了原來的牆壁。優吉歐使盡了一切手段想要再一次將牆壁破壞,然而不論是用青薔薇之劍去劈、還是轟出自己所能使用的最大威力的熱元素系攻擊術,大理石制的牆壁依舊紋絲不動。

 

    恐怕,大教堂的外壁上被施以了永續性的自我修複術。這乃是光憑優吉歐的知識,就連術式的最初一行也完全無法想象的超高等神聖術。所以,即便絞盡全 力移動壁石哪怕一Cen也好,都會馬上被還原到原本的位置吧。能夠一瞬間在牆上開出洞來,也是拜桐人和騎士愛麗絲的完全支配術,蘊含了超出在高塔外壁上設 下自我修複術的術師所預料的威力所賜。

 

    反過來說,擁有這等實力的他們,也不會就因爲被扔到牆外這種程度的意外而喪生。特別是桐人,要論應對突發情況的能力,他絕對比高位的整合騎士還要優秀。如果是他,肯定已經想到辦法止住了墜落,現在正沿著外側往塔上爬呢。而且,愛麗絲應該也是一樣。

 

    現在的愛麗絲是不可侵犯的公理教會的守護者,雖說不指望她會和桐人同心協力,但至少不會在攀登牆壁時對桐人窮追猛打吧。只要能在上層的某處和兩人會合,那麽使用Cardinal所托付的短劍的機會肯定會再一次到來。

 

    如此堅信著,優吉歐打開了第80層《雲上庭園》的南側大門,獨自沿著大階梯往上走。同時一邊努力地將變爲孤獨一人時湧上後背的不安與無力感甩開。

 

    由于不管何時遭到襲擊都完全不稀奇,因此優吉歐停下了奔跑而改爲慎重的前進,然而經過了第81層和第82層,卻還是沒有感覺到任何人的氣息。

 

    在至今爲止的戰鬥中,已經擊退了《霜鱗鞭》之艾爾德利耶、《熾焰弓》之迪索魯巴特、《天穿劍》之法娜提歐以及她的部下《四旋劍》總計九名整合騎士,而塔內仍然有被稱爲《騎士長》與《元老長》的人物,當然還有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正在等候著他。

 

    雖然不認爲在公理教會,甚至在人界中也是最偉大的存在的最高祭司會突然出現,不過騎士長和元老長也不可能讓優吉歐暢通無阻地到達最上層。由此,優吉歐保持著將感覺緊繃到極限的狀態,手中握著青薔薇之劍慎重地踏上階梯,不過即便如此,無謂的思考依然在腦海中浮沈。

 

    桐人和騎士愛麗絲,現在怎麽樣了啊。

 

    愛麗絲正對攀爬在塔的外壁的桐人窮追不舍嗎?還是說,即便吊在塔壁上,仍然持續著戰鬥?又或者說……名爲桐人這個人的魅力,能使冷淡如斯的整合騎士愛麗絲也收劍入鞘……?

 

    一想到此,優吉歐就意識到一股不熟悉的感情湧上心頭。以此爲誘因,數小時前,向倒下的整合騎士迪索魯巴特揮劍時的糾葛如針紮般再次複蘇。

 

    當知道了迪索魯巴特,正是在八年前把愛麗絲從露莉德村帶走的當事人後,優吉歐被憤怒與憎恨所驅動著,想要向他刺出致命一擊。但是在他被桐人制止的那個瞬間,優吉歐從自己身上感受到了對親友的強烈的劣等感。

 

    如果是你,那個時候肯定不會像我一樣眼睜睜地看著吧。一定會不顧後果地和整合騎士大幹一場,救出愛麗絲吧——就是這樣的感覺。

 

    或許桐人的那種堅強和溫柔,能夠觸碰到整合騎士愛麗絲的心。當然現在的愛麗絲被最高祭司奪取了記憶,換而言之就是僞物。但是……如果是想要向迪索魯巴特、甚至是予以自己重及瀕死之傷的副騎士長法娜提歐伸出援手的桐人的話……也許能夠……。

 

    「——沒那回事。」

 

    優吉歐呢喃著,強行把思考的流動截斷了。

 

    再往下胡思亂想也沒有任何意義。只要把被保管在大教堂最上層的《記憶的碎片》給拿回來,放回整合騎士愛麗絲的靈魂裏的話,如今的這個整合騎士愛麗絲經曆過的記憶就將會被消除。然後,優吉歐比對任何人都更爲珍視的、真正的愛麗絲就會回來。

 

    用力地緊緊擁住醒過來的她,這次真的要好好對她說。我會保護你……永遠地守護你,就是這樣的一句話。明天、說不定今晚,那個瞬間就能到來。

 

    所以現在,正是抛開一切雜念、一心向前的時候。

 

    *

 

    不知從大教堂的何處傳來的鍾聲宣告著夜晚七點的同時,優吉歐也走到了樓梯盡頭。

 

    每登上一層便默數一次的數字,剛好是十。換言之,這裏是第90層。自己的這雙腳終于要踏進公理教會的中樞了。

 

    寬廣大廳的各處,都看不見往上的台階。只有北側的牆壁上有一扇大門。恐怕在其對側,毫無疑問是和第50層與第80層一樣,占滿了整個地面的巨大空間。

 

    而且,比那兩層更爲強大的敵人,必然正在那裏嚴陣以待。

 

    ——能贏嗎?我一個人?

 

    呆站在大廳的一端,優吉歐自問道。更勝把桐人逼到半生半死的法娜提歐、以及兩人合力也完全敵不過的愛麗絲的強者,自己要如何應戰呢。

 

    不過,回想起來,至今爲止的戰鬥都是由桐人一人去抵禦敵方的攻擊。優吉歐只是藏在搭檔的背後,發動完全支配術而已。盡管桐人說考慮到兩人的技能的性質這是理所當然的戰術,不過在他缺陣的如今,優吉歐只能獨自一人從頭戰鬥至最後。

 

    輕輕地撫摸左腰上的青薔薇之劍,確認著劍柄和護手的感觸。完全支配術還能用上僅僅一回吧,魯莽發動的話冰之藤蔓也沒法捕捉到敵人。必須要從一開始就依靠純粹的劍技緊逼敵人,迫其露出破綻。

 

    「……要上了哦。」

 

    輕輕地對愛劍細語道,優吉歐提起右手,用力推開白色大門。

 

    隨之湧來的,是耀眼的白光和濃密的白煙、以及接連作響的低音。

 

    ——神聖術的攻擊!?

 

    反射性地作出思考、急忙躲開的優吉歐,注意到散出的白霧並非煙而是水蒸氣。即便觸碰也只會打濕手掌和衣袖,沒有痛楚。透過翻騰的熱氣,確認內部的情況。

 

    和預想的一樣,是占掉大教堂整整一層的面積的巨大空間。安置了無數明燈的天花板也相當地高,恐怕有著和《靈光的大回廊》與《空中庭園》甚爲相似的名字吧,不過現在不是去了解這個的時候。近地處被水蒸氣所遮蓋住沒法看清,不過似乎沒有有人在裏面的迹象。

 

    優吉歐往大廳踏進數步,想要找出水蒸氣的發生源。隨即,便靠耳朵而非雙眼,注意到了沙沙作響的水聲。這陣不知從多遠處傳來的轟鳴聲,顯然是大量的水猛然地落到水面上的聲音。

 

    這時,寒冷的空氣從敞開的門扉中流入,驅散了周圍的水蒸氣。

 

    寬達五Mel的大理石通道從優吉歐所站立的地方一直延伸到大廳的深處。通道的左右兩側呈階梯狀低沈下去,在裏面裝得滿滿的是透明的水——不對,是熱水。深度估計有一米以上,實在無法想象如果要把整個大廳裝滿,需要的熱水會高達多少Lir。

 

    「……這個房間、究竟是……」

 

    對于這超出預想的光景,優吉歐不由得發出了嘶啞的聲音。

 

    這溫度要飼養魚或是其他的什麽實在是過高,要說是觀賞用的庭園這濕氣也會讓人不快。幹脆把衣服脫掉,跳進熱水裏反而會更舒服吧——

 

    「啊……難、難道……」

 

    再次低語著,在通道的一邊蹲下身,把右手探進熱水裏。既不太熱也不太冷,如果桐人在這裏也肯定會「真是恰到好處的熱水啊」這麽評價一句的溫度。

 

    也就是說,這裏是超巨大的浴場。

 

    「………」

 

    已經瞠目結舌的優吉歐就這麽跪站著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一直住到兩年前的老家,那時的浴缸也只是個稍微有點大的盆子而已,優吉歐最後進去的時候經常是已經只剩一半熱水了。因此,在第一次看到學院宿舍的大浴場的時候,爲這麽大量的熱水要如何沸騰起來給嚇破了膽。

 

    不過,那跟這個浴池比也完全不是一個檔次。讓修劍學院的練士全員一起入浴一回也是綽綽有余吧。不對,男學生和女學生肯定不可能一起進澡堂啦。

 

    再一次歎息後,優吉歐忍住了順便用熱水清洗雙手和臉的想法站了起來。沿著大理石制的通道,向著應該處于大廳深處的通往上層的樓梯走去。不管怎麽說,總不至于在浴場襲擊過來——。

 

    正因爲是如此深信著,所以當他注意到的時候已經晚了。

 

    通道在大廳,不對是大浴場的正中處彎出了一個圓形。靠近到那裏的時候,優吉歐總算是覺察到,密布于前方右側的水面上的水蒸氣的對側存在著某個人的身影。

 

    「——!?」

 

    反射性地飛身退開,把手架在劍柄上。

 

    雖然被水蒸氣擋住無法看清楚,不過也能知道其相當地壯實。頭發甚短,不可能是女性。熱水直沒到肩頭,雙手雙腳大大攤開。

 

    看來比起是埋伏,更像是單純的入浴而已,但即便如此也不能大意。現狀是只有對方爲自己的敵人這一點絕不會有錯,那麽要不要幹脆趁其還在水中時發動先制攻擊呢……

 

    優吉歐正准備靜靜地將愛劍從鞘中拔出,就在那時。

 

    「抱歉啊,能再稍等一會兒嗎。這才從央都趕回來不久啊,一直坐在飛龍上搞得全身都僵硬了來著。」

 

    傳來了雖低沈而鈍重,卻甚爲洪亮的聲音。話語比在大教堂遇到的任何人都要粗魯,使優吉歐不禁啞口無言。比起騎士,那份樸實更容易讓人聯想到故鄉的農夫。

 

    就在優吉歐還沒決定好如何對應的時候,撲通一聲的水聲響起,覆蓋住巨大的浴槽的水蒸氣往左右散開。

 

    聲音的主人邊使身上的水滴如瀑布般落下邊站了起來。背朝著優吉歐,把雙手撐在腰上甩甩頭,發出了“嗚—唔”的毫無緊張感的呻吟聲。盡管看上去滿是破綻,優吉歐卻也只是握著劍一動不動。

 

    何等雄偉的身軀啊。盡管膝蓋以下還浸在水中,然而男人的身高顯然已接近兩Mel了。稍稍發青的鐵灰色短發,讓粗得驚人的脖頸變得更一目了然。並且,往下連著的肩膀也異常地寬廣。如粗幹般的上臂,不管任何大劍都能夠揮灑自如吧。

 

    最搶眼的,是那被起伏著的好幾重肌肉所覆蓋住的後背。優吉歐在學院侍從的格魯葛洛索•巴魯托也以自己鍛煉出的肉體爲豪,然而浴池中的男人的強壯程度比那個人更勝不止一籌。明明看起來並不那麽年輕,但腰圍也毫不松垮。

 

    被那若將其形容成古代的戰神也不爲過的站姿奪去了目光,優吉歐沒有馬上注意到那遊走于男人全身的舊傷。再重新注視一遍,似乎全是箭創和刀傷。負上 重傷只要盡快使用高位神聖術治療的話也就不會留下傷痕了,如此一來,就說明他曾經長時間地在連治療都難于做到的戰場上持續著戰鬥嗎。

 

    恐怕,浴池中的男人,正是被稱作爲騎士長的人物吧。

 

    換言之,他乃是所有整合騎士中的最強者。阻礙著以大教堂頂層爲目標的優吉歐的去路的,最大的障礙——。

 

    那麽,如今正應該趁男人還沒有拿上任何武器和防具的時候,把他砍下、打倒才對。若是桐人就必定會這麽做。雖然頭腦裏是這麽想的,但是優吉歐仍然沒有做出任何動作。

 

    他沒有辦法判斷男人的背後是布滿破綻,還是已經做好了萬全的准備。反而可以認爲,這是在引誘他發動攻擊。

 

    完全沒有一副去在意正在猶豫的優吉歐的樣子,男人使身體放松好後,開始在水中嘩啦嘩啦地向北邊走去。稍前方的通道上,放置著似乎裝有衣物的籠子。

 

    男人大步邁上呈階梯狀拱起的邊緣,從籠中拉出下衣並伸腳穿上。接著,將薄衣飒地展開再披上。看起來像是東帝國産的衣物,邊比照著剛才的布衣把寬大的帶子卷上,男人這才把臉轉向優吉歐。

 

    「喔,久等了啊。」

 

    與鈍重得深沈的聲音十分相襯的,剛毅的外貌。

 

    盡管口角上刻著的尖銳皺紋暗示作爲整合騎士的這個男子已經年過不惑,但高聳的鼻梁和削尖的臉頰卻沒有半絲松弛。然而,予人印象最深的,是從剛毅的眉毛下投出的目光。

 

    淡水色的眼瞳中並不存在像是殺氣的殺氣,不過相隔十五Mel以上仍能感覺到強烈的壓力。包含在視線中的,估計是對將要與之交鋒的對手的純粹的興趣,以及對戰鬥本身的愉悅吧。也就是說,這個男人和桐人在某些地方有著相似之處。

 

    終于在身體前部把帶子結好的男人,把右手伸向脫衣籠。隨後,一柄長劍從籠底輕輕浮起,被收到強壯的手上。男子將它架在肩膀,開始啪嗒啪嗒地赤足踏走在大理石上。

 

    在距優吉歐僅八Mel距離處停下腳步,撫摸長著淺短胡茬的下颚,男人說道。

 

    「好了。在和你開幹之前,能不能告訴我一件事呢?」

 

    「……是什麽?」

 

    「那啥,就是……副騎士長……法娜提歐她,死了嗎?」

 

    聽到這像是在詢問晚餐菜單的冷淡語氣時,那可是你的部下吧,優吉歐想如此反斥。不過馬上,就注意到了視線飄忽不定的男人的表情所流露出的,那並不高明的掩飾。明明心裏是擔心得不得了,但又似乎討厭被人看穿。這一點,又讓優吉歐想起不在這裏的搭檔。

 

    「……活著喲。現在,正在接受治療……應該是了。」

 

    聽到優吉歐的回答,男人呼地吐出一口粗氣,點點頭。

 

    「是這樣嗎。那我也,留你一條命好了。」

 

    「什……」

 

    再一次無言以對。都已經不能當作虛張聲勢般強烈的自負。相信自己的這份決意本身就能成爲巨大的武器,桐人也曾如此說過,不過即便是他也未曾在強敵 面前展露出如此的從容。眼前的壯漢,那堅如磐石般的自負心的根源,恐怕是桐人和優吉歐都不所擁有的東西——在不計其數的激烈得會全身負傷的戰鬥中勝到最後 的戰曆。

 

    不過對優吉歐來說,即便次數遠不及他,在攀登至此的途中也已經數度擊退了與男人一樣的整合騎士。在交劍之前就心生退卻,就太對不起自己擊敗過的騎士們、磨砺過優吉歐的格魯葛洛索和學院的教官們,當然還有黑發的搭檔了。

 

    振奮起全部的鬥志,優吉歐從正面狠瞪著男人。爲使聲音沒有一絲顫抖,他往腹部貫注力氣說道。

 

    「真是令人不快啊。」

 

    「嗬嗬?」

 

    把右手插在東洋風的衣服的懷裏,男人發出像是覺得有趣的聲音。

 

    「是什麽呢,少年?」

 

    「你的部下,應該不止法娜提歐女士一位吧。艾爾德利耶先生和《四旋劍》的幾位……還有,愛麗絲的生死如何對你而言也無所謂嗎?」

 

    「啊……原來是說這個啊。」

 

    男人仰起臉,用左手握著的長劍劍柄,嘎吱嘎吱擦了擦頭的一側。

 

    「該咋說呢……。艾爾德利耶是愛麗絲小姑娘的弟子,四旋劍的達琪拉、傑斯、霍布連、吉羅則是法娜提歐的弟子。然後呢,法娜提歐是我的弟子。我不喜歡帶著千仇萬恨去戰鬥,不過最起碼,弟子被殺了的話我也得去報個仇吧,就是這麽回事啰。」

 

    輕輕一笑,隨即像是想起什麽般補充道。

 

    「……嘛啊,愛麗絲小姑娘說不定會把我當作是師傅什麽的吧……說老實話,要打起來,現在還真不知道哪邊比較強啊。在小姑娘成爲見習騎士的六年前那會兒還好說,呐。」

 

    「六年前……見習騎士……?」

 

    一瞬間忘記了反駁男人,優吉歐只是呢喃著。

 

    要說六年前的話,那就是被從露莉德帶走之後的兩年後。有關被包含在整合騎士的名字裏的神聖語的《序號》的情況已在登上樓梯時從桐人那裏請教過了, 愛麗絲是三十、艾爾德利耶是三十一、迪索魯巴特則似乎是七。從序號的新舊程度來看,還以爲愛麗絲成爲騎士應該並非那麽久遠的事情——。

 

    「……不過,愛麗絲是Thirty……第三十個整合騎士對吧?」

 

    聽到優吉歐的疑問,男人輕輕側首,隨即「啊啊」地喊出聲來。

 

    「原則上,見習的時候是不會給序號的啦。小姑娘成爲Thirty是在去年,被正式任命爲騎士的時候。雖說單論實力她在六年前就有成爲騎士的充分資格,不過再怎麽說也太過年輕了呐……」

 

    「  不過……菲傑爾和莉涅爾,明明是見習的卻也擁有序號哦。」

 

    一聽到那兩個名字,男人就像咬到澀蟲【シブムシ】一樣彎起了嘴巴。

 

    「……那兩個小崽子成爲騎士的過程可算是錯綜複雜啊。她們是作爲特例,在見習中卻獲得序號的啦。——你啊,和那兩個人打過了嗎?盡管如此卻還活著,真是從與戰勝法娜提歐不同意義上的令人吃驚呐。」

 

    「雖說是被《魯貝利爾的毒鋼》麻痹,還差點掉了腦袋啊。」

 

    邊回答著,優吉歐仍在思考。

 

    男人知道見習騎士時代的愛麗絲。那麽,愛麗絲被《合成之秘術》封印記憶,是在比六年前更早……也就是十三歲的時候,這樣子嗎。自那以來,愛麗絲就相信自己是爲了成爲整合騎士而從天界被召喚而來的存在,一直生活在大教堂裏麽……。

 

    遠眺著陷入沈默的優吉歐,壯漢聳了聳肩。

 

    「嘛,我既沒有想要輸給你,也不覺得和我差不多強的小姑娘會被你給砍掉了。聽元老長那魂淡說過了啊,你好像是有個搭檔的吧。那家夥不在這裏,大概,是不是在哪裏跟小姑娘開打了呢。」

 

    「……大概就是那麽一回事吧。」

 

    像是上釣了似的點點頭後,優吉歐重新緊緊地握住劍柄。男人的話語確實削減了他的敵意,不過現在可不是松懈的時候。往雙眼再注入力量後,投出了挑釁性的台詞。

 

    「順帶一提,要是砍了你的話,不會再有誰跳出來要報仇的吧。」

 

    「哈哈,放心好啰。我沒有師傅。」

 

    輕輕一笑後,男人用右手把從肩上拿開的長劍緩緩拔出。將留在左手中的劍鞘,隨意地插在寬幅的帶子上。

 

    稍稍發黑的厚重刀身,盡管被精心地打磨過,然而隱約留在整個面上的無數古舊傷痕還反射著從天花板上照下來的燈光而熠熠生輝。護手和刀柄都是與刀身采用了相同的材質,不過與至今爲止交戰過的整合騎士們攜帶著的神器不同,沒有施加任何華麗的裝飾。

 

    雖說如此,其絕非能輕視的武器這一點即便是遠目而視也能一清二楚。估計是在長年久月之間吸收了極爲巨大的量的血吧,深灰色的刀刃上纏繞著某種如妖氣般的氣息。

 

    嘶地吸進一小口氣,優吉歐也使左腰間的愛劍出鞘。盡管還不是完全支配狀態,卻似乎正反映出主人的緊張,薄蒼色的刀身處釋放出數縷寒氣,將周圍的水蒸氣化爲閃閃發亮的冰粒。

 

    男人以與其雄姿相稱的勇猛動作,將右手中的劍幾乎垂直地舉起邊收回右腳,穩妥地沈下腰。與諾爾吉亞流的秘奧義《雷閃斬》的架勢甚爲相似,但有些許不同。將劍如此筆直地立起,在發動劍技前就需要做多余的動作了。

 

    作此感想的優吉歐,擺好艾恩葛朗特流秘奧義《Sonic Leap》的架勢。

 

    就優吉歐所知,使用者僅有搭檔桐人一個的這個具有衆多謎團的艾恩葛朗特流,其所有秘奧義都被賦予了神聖語的技名。神聖語是三女神在創世時代時傳達 予公理教會的創始者的神聖的詞語,不論是修劍學院的圖書室——還是據教官所說的四皇帝的居住的城中,都不存在神聖語的辭典。

 

    被允許知曉其意義的,就只有被運用于神聖術的術式中的單詞。所以,在學院充當著好好學生的優吉歐,也只知道限定于《元素》【Element】或是《生成》【Generate】這樣的幾個單詞的意思。

 

    但是桐人他在兩年前現身于露莉德的森林裏時明明失去了以前所有的記憶,卻似乎知道著優吉歐所不知道的神聖語。當然被使用于秘奧義的名字中的單詞也 不例外,據其所Sonic Leap就是《音速跳躍》的意思。雖然不知道聲音實際會有多快,不過正如其名,這是能在十Mel左右的距離以外以極其迅猛的勢頭攻向敵人的強力技能。在敵 人爲縮短距離踏出最初一步的瞬間發動的話,幾乎就能著實地占得先手。

 

    望著抽起全身力氣,擺出把劍架載于右肩的架勢的優吉歐,男人的眉間刻上了新的皺紋。

 

    「沒怎麽見過的把式呐,少年。……難道說,你是連續劍的使用人麽。」

 

    「……!」

 

    聽到這低聲的疑問的瞬間,優吉歐猛地倒吸一口涼氣。

 

    嚴密來說,優吉歐准備釋放出的《Sonic Leap》是單發秘奧義。但是,在流傳于人界的流派中並不存在的劍技的意義,和身爲艾恩葛朗特流之神髓的連續技是一致的。能從一個架勢洞悉至此,這個男人果然不簡單。

 

    但是,即便能察覺到優吉歐使用的是連續技,也應該不至于能看穿艾恩葛朗特流的劍法。只要這個男人以前沒有和失憶前的桐人交鋒過。

 

    「……如果我用的是連續技,你又想說什麽呢?」

 

    低聲地反問後,男人哼地一下發出鼻音。

 

    「沒什麽,Dark Territory的那幫暗黑騎士裏也有會使連續技的家夥,都不知道和他們打過多少回了啊。這是不怎麽好的回憶呐……再怎麽說,我們可完全不會用那些停不下手的巧招啊。」

 

    「……也就是說,我也要用正統流派的劍技來戰鬥?」

 

    「不不不,不管是連續劍還是什麽,都隨你喜歡好了。也不是說見招拆招的啥啦,畢竟這邊是打從一開始就要出絕招的啊。」

 

    翹起一邊的嘴唇壞笑道,男人將用右手筆直地架起的長劍,更往上舉高。

 

    隨即,優吉歐再一次屏住了呼吸。已被使熟的灰色刀身,仿佛如蒸汽般搖曳著。一開始還以爲是彌漫在大浴場中的水蒸氣所致的錯覺,不過不管如何定睛凝視,都像是長劍其本身失去了硬度。

 

    ——難道說,那柄劍,已經進入完全支配狀態了嗎。

 

    保持著秘奧義的架勢,拼命地思考著。

 

    盡管《武裝完全支配術》才剛由那位不可思議的賢者Cardinal所教會不久,不過通過幾次實戰,相對地優吉歐也深入地理解了這個秘術。

 

    在給予劍更爲強大的力量這個意義上與秘奧義甚爲相似,然而說到底完全支配術還是神聖術因此也就需要詠唱。並且,與一般的神聖術相同,從術式本體一直詠唱至『Enhance Armament』這個結句使其發動前,可以暫時保持在待機狀態中。

 

    能夠維持神聖術的發動待機狀態的時間,會被術者的素質與純熟程度所左右。優吉歐閉上口集中精神的話大概能夠維持數分鍾,在關鍵場面發揮出驚人的集中力的桐人,甚至試過維持著術式進行對話。

 

    雖然還未知道眼前的大漢的完全支配術是怎樣的招數,不過僅從他保持著發動待機狀態一直進行這漫長的對話來看,顯然是個相當了得的老手。相對的,優吉歐現在根本就沒有詠唱的空閑,而且比起那個,在這個布滿熱水的空間中,冰薔薇之術也無法發揮出其應有的威力。

 

    如此一來,剩下的道路就唯有一條。只能在男人使出秘奧義——又或者是發動完全支配術的瞬間的空隙間打出《Sonic Leap》,決出勝負。雖然對手應該預想到優吉歐的攻擊是連續技,但也不認爲他能應對超高速的跳躍攻擊。

 

    在心中決定好後,優吉歐把全部的集中力貫入雙眼,注視著男人的全身。

 

    敵我的距離爲約八Mel。

 

    不論是諾爾吉亞流,還是作爲其上位流派的高等諾爾吉亞流中,都不存在能夠到這個距離的秘奧義。因此,假若不從站立位置動身就揮劍的話,那就說明男人口中的《絕招》,是延展斬擊距離的系統的武裝完全支配術吧。想辦法回避掉,用反擊的一擊決勝負。

 

    正如優吉歐所看透的,男人就這樣站在原地,用右手將垂直架起的劍慢慢揮下。從笑容消失了的口中,迸發出震響整個大浴場的洪亮聲音。

 

    「整合騎士長——貝爾庫利•Synthesis•One,來也!!」

 

    曾在哪裏聽過的名字——如此這般的思考在一瞬間于腦中閃過,然而優吉歐將雜念置之不顧,唯獨將意識集中于看透敵人的招數上。

 

    咕咚一聲重音轟鳴,報上騎士長名號的男人的左腳用力地踩在了大理石的地板上。周圍的水蒸氣被一下子吹散。

 

    在迅速得可怕,看上去卻是遊刃有余的動作下,強壯的腰、胸、肩膀、還有手臂都轉動了起來。被筆直舉起的劍,開始倒向右邊,然後在正側面上被揮動起 來。優吉歐感覺到,這正是正統流派所流傳的劍技的,究極的姿態。唯有耗費大量年月的修煉才得以實現,被輕而易舉地完成的動作。

 

    然而,所有正統劍技,都有著共同的弱點。由于《型》實在是太過于坦蕩了,由此可以預測到其攻擊的軌道。當騎士長的劍,開始將白色的蒸汽水平地割開的時候,優吉歐已經向左前方跳去了。不論完全支配狀態的劍能轟出多少攻擊力也好,也應該能回避到臨近極限的距離。

 

    嗡的一聲,空氣在右耳邊震動起來。不過,疼痛和沖擊都沒有到來。

 

    ——避開了!

 

    如此確信著的優吉歐,踏出緊接一步,發動了秘奧義《Sonic Leap》。

 

    「喔……喔喔喔!!」

 

    伴隨著氣勢,劍上纏繞上稍稍顯黃的綠色光輝。全身被不可視的力量所加速,優吉歐化爲了一陣疾風,朝著已然結束揮劍體勢的騎士長突進。

 

    在背後,剛才回避掉的劍風,命中大浴場門扉的聲音——……

 

    不對。

 

    什麽都沒聽到。就連一絲震動也感覺不到。

 

    騎士長應該已經砍出的斬擊,會有這麽慢嗎?還是說,還未到達背後的門扉就消失了?

 

    怎麽會。要真是那樣,騎士長,也就是這個應該比迪索魯巴特和法娜提歐更強的男人的武裝完全支配術,甚至劣于在僅僅一個月前才成爲騎士的艾爾德利耶的完全支配術嗎。艾爾德利耶的《霜鱗鞭》的攻擊速度堪比迅雷,而且還能夠到好幾十米遠。

 

    不應該會是這樣的。那麽,騎士長的招數,並不是遠程攻擊系嗎。然而,事實上,優吉歐卻毫發無損。

 

    如此一來,男人所做的事,不就只是單純的揮空劍而已嗎。和在修劍學院考試裏學生所做的事如出一轍的,《型》的表演。  

 

    ——他在,嘲笑我嗎。

 

    ——還是說,對待一個還在上學的小孩子,那以一個空揮讓他知難而退就好嗎。

 

    作此感想的瞬間,頭腦裏嘩的一下熱了起來。

 

    拜此所賜,當他覺察到時已經遲了。

 

    被秘奧義的光牽引著突進的優吉歐的前方,把劍一揮而盡的男人跟前,有著什麽。在空中橫過的一直線,透明地搖曳著。就像將近斬擊開始之前,包裹著男人的劍的霧一般。

 

    ——那個位置是……剛才,那家夥的空揮斬過的……

 

    深深的惡寒遊走于後背之中。即便反射性地想要中止也好,已經發動的秘奧義是不會如此簡單就停下的。把劍收回,用右腳擦過地面,速度也只是稍有下降——

 

    緊接著,優吉歐的身體,與停留在空中的霧重合了。

 

    灼熱的沖擊,從左胸穿到右腋。優吉歐像突如其來的暴風卷起的抹布那樣被打飛,在空中轉了好幾圈。大量的血液從深深地刻在胸前的傷口中,描畫出螺旋流淌下來。

 

    後背落下的地方,是通道左側的浴槽。高高激起的水柱平息下來後,周圍的熱水馬上就被染成一片鮮紅。

 

    「咕……哈……!」

 

    將灌入喉嚨深處的熱水吐出,飛沫中也混雜著血紅色。傷口的一部分似乎到達了肺部。如果,不是在與霧撞上之前稍微抑制了一下前進的勢頭,身體被割成兩半也毫不奇怪。

 

    「System……Call. Generate……Luminous Element……」

 

    身體浮在浴槽中,優吉歐斷斷續續地開始了治愈術的詠唱。幸好,周圍有大量的溫水。與冷水相比,熱水應該蘊藏著超大量的神聖力。雖是如此,憑自己的能力,也不可能靠短時間的施術治愈如此嚴重的傷口。

 

    站在通道上的騎士長悠然地俯視著總算是成功止住了出血,搖搖晃晃地撐起身體的優吉歐。他已經把劍收到左腰的鞘中,右手插在衣物的懷裏。

 

    「剛才有點危險啊,沒想到你會以那樣的勢頭沖過來喲。抱歉,差點就殺了你啊。」

 

    事到如今,已然沒有對即便是到了這個地步也還欠缺一股認真勁兒的台詞反斥的余地,優吉歐從作痛的肺部中擠出嘶啞的聲音。

 

    「剛……剛才的招數……究竟是……」

 

    「所以我說過了吧,要使絕招啊。我才沒有理由去用空揮來斬空氣呢。可以說……是斬到了稍遠的未來吧。」

 

    稍微花了點時間,男子的話語才在腦裏具體成型。在熱水裏,仿佛僅有傷口處被冰壓住般的痛楚,妨礙了思考。

 

    ——將未來……斬了、他這麽說?

 

    作爲現象,的確能這麽說。

 

    優吉歐發動《Sonic Leap》,毫無疑問是在騎士長揮完劍後的事。然而,一接觸到斬擊的軌迹,劍就像是從過去襲來一般,使優吉歐的身體負上了重傷。

 

    不對——應該說更加正確的表達方式是,將劍發生的斬擊的威力自身,停留在了空中吧。被砍飛之前,優吉歐確實看見了,在空中搖曳著的如霧一般的東西。

 

    要使劍的攻擊命中,就非得在《正確的瞬間》于《正確的位置》砍下不可。不管是位置抑或是時間中的哪一方有所偏差,劍都打不中敵人。

 

    恐怕,騎士長的武裝完全支配術,是將那兩個條件中的時間一方擴張了吧。即便是在揮完劍後,在那軌迹上依舊殘留著威力。換句話說——就是將在未來存在于那個位置上的敵人,斬下。

 

    在交戰至今的騎士們所使用的武裝完全支配術中,外表看來最爲稀松平常,然而卻擁有著可怕的力量。那柄劍所經過的所有位置,全部都會變質爲致命性的空間。其『寬度』遠遠勝于同樣是擴張斬擊的持續時間的連續劍技。以劍與劍的近接戰,實在是勝不過他。

 

    ——那麽,遠距離戰嗎。

 

    騎士長的完全支配術,能擴張時間卻無法延展斬擊的距離。相對的,優吉歐的完全支配術所生成的《冰之蔓》的射程超過了三十米。

 

    問題就是,在這個存在著大量熱水的地方,青薔薇之劍能否發揮出本來的性能這一點了。至少,必須要作好從發動直至産生效果之間,多少會産生延遲的覺悟。換言之,需要把敵人吸引至即便看穿冰薔薇之術的性質,也無法從其射程中逃出的距離之內。

 

    雖然困難,不過,只能這麽幹。

 

    作好要分出聽天由命的勝負的覺悟,優吉歐試著用左手觸摸胸口。雖然仍有如裂開般的銳痛遊走于上,不過傷口在一時之間即便活動也不會裂開。當然還遠遠稱不上痊愈,天命估計減少了三成以上吧,不過還能站起來,也能夠揮劍。

 

    「System Call.」

 

    將聲音混雜在從被設置在浴場四角的吐水口裏發出的轟鳴的水聲中,優吉歐開始了術式的詠唱。雖說如騎士長那般的老手不可能會忽視掉,不過非但沒有妨礙詠唱,倒不如說是在給予優吉歐時間一般,就這樣在通道上抱起雙臂,用氣定神閑的口吻繼續說道:

 

    「我第一次看到黑暗騎士的連續劍,是在剛剛就任整合騎士沒多久的時候來著。最初啊,連啊也沒啊一聲就被幹掉了。連爬打滾地逃回來之後,就用這不爭氣的腦袋想了好久,爲什麽我會輸呢。」

 

    騎士長用指尖猛地擦了一把下颚的傷痕,估計就是在那時留下的吧。

 

    「嘛啊,雖然也不是什麽很難懂的理由啦。簡單來說,跟著我這把骨頭的劍術,僅僅是一心追求一擊的威力,相對的,連續劍是研究如何將對方的猛擊架 開、使自己的攻擊能夠命中的東西呐。哪邊更爲實戰性也不用多說了吧。不管是怎麽強烈的架勢,要是沒打中的話那也不過如一丁點兒的微風吹過而已喲……」

 

    【夏亞的名言「當たらなければ、どうということはない!」/「要是打不中的話,根本不足爲談!」】

 

    從彎著的嘴唇一側,吐出哼的一聲的短歎。

 

    「——不過比起在這知道一點後,馬上就開始了連續劍的修行的那家夥,我可真是不中用啊。真是的,既然要召喚整合騎士,最高祭司殿下叫個更懂得靈活變通的家夥來不是更好麽。」

 

    聽到這句話,繼續詠唱著的優吉歐皺起了眉。

 

    這個報上騎士長名號的男人,果然也被消除了成爲整合騎士之前的記憶。不過,即便本人忘記了也好,世人有可能一個不剩地把有這般身手的剛劍的使用者給忘掉嗎。就連優吉歐自己,在聽到剛才堂堂報上的名字時,也感覺到腦袋的角落裏的什麽被扯住了一般。

 

    貝爾庫利•Synthesis•One。這就是男人報上的名字。

 

    毋庸置疑,是曾在哪裏聽到過的名字。是四帝國統一大會的優勝者嗎,抑或是,帝國騎士團的將軍的某人嗎。

 

    騎士長一副不論是目不轉睛地盯住自己的臉的優吉歐的目光、還是小聲地編織著的術式都仿佛完全不在意的樣子,從容不迫地繼續說道:

 

    「所以呢,使盡這不夠用的腦袋,一直考慮怎樣才能讓我的劍打中敵人呢。得出的答案,就是這家夥了。」

 

    全身鋼色的粗糙的劍,在鞘中锵地作響。

 

    「這柄劍原本是被安裝在中央大教堂的牆壁上、叫《時鍾》的神器的一部分來著。現在呢,安放在同樣的地方的《告時之鍾》會用聲音告知時間,不過很久 以前的那個叫時鍾的家夥啊,是用大根的針指向排成圓形的數字哦。不管什麽,都是在世界誕生的時候就存在的東西……最高祭司殿下,用《System Clock》……這奇怪的叫法來稱呼它。」

 

    雖然是神聖語,不過是優吉歐未曾聽過的詞語。那個,估計和通用語的《時鍾》是一個意思吧。騎士長貝爾庫利就如窺視遙遠的過去一般眯起雙眼,再次動口說了下去:

 

    「祭司殿下曾說,『時鍾並非指明時間,而是創造時間』……就是這樣。完全搞不懂意思啊。不管怎樣,把那個時鍾的針重新鍛造成劍就是這家夥了。相對 于愛麗絲小姑娘的《金木樨之劍》是往空間的橫方向上的廣域猛砍,這家夥是縱向貫穿時間的哦。名字是《時穿劍》……穿透時間的劍。」

 

    雖然很難靠想象描繪出名爲時鍾的道具的具體外形,不過優吉歐總算是理解了騎士長想說的話了。果然,似乎是有著將揮劍瞬間産生的威力,貫穿時間保留 下來的能力。如果能做到此的話,就完全沒有像艾恩葛朗特流那樣,將好幾重斬擊連接起來的必要了。要說連續技爲何需要連續,不外乎是爲了擴展斬擊時間的必要 之舉。若是貝爾庫利的時穿劍使單發技的攻擊力與連續技的命中力並存,那劍技幾乎就是無敵,當然,只限于在其距離以內。

 

    恰如貝爾庫利本人所說,對抗的手段就只有一個。那就是不從時間上,而是只能從空間的寬廣度上決勝負。

 

    在優吉歐如此思考的同時,騎士長壞笑道。

 

    「那就從遠距離攻過來,會這麽想的吧。看到我的招數的家夥,全部都是。」

 

    突然被讀透了思考而吃了一驚,不過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停下詠唱。即便能預想到優吉歐會發動遠距離攻擊,也應該沒有知道術的性質的方法。不知道是否明白了優吉歐的內心所想,騎士長輕輕地聳了聳肩。

 

    「連上法娜提歐和愛麗絲,在我之後被召喚的整合騎士都選擇了傾向遠距離型的完全支配術,和看到了我的招數……也不能說沒關系吧。別看那樣,那幫家 夥可是很不服輸的呐。不過先說在前頭,我在和那幫家夥的比試中可是一次都沒輸過哦。我也說過如果能贏過我的話,從那時起那家夥就是騎士長了。嘛,雖然沒准 哪一天就被愛麗絲小姑娘給幹翻了也說不定啦。不管怎樣,我可是很期待的。能將那幫家夥一個個擊退的你的招數,會是什麽樣的呢?」

 

    「……真是從容不迫呢。」

 

    于數秒前將術式本體詠唱完畢的優吉歐,在無意識之中輕聲說道。不過不知是不是因爲繃緊了精神,待機狀態的完全支配術沒有中斷,仍留在優吉歐體內。

 

    看來,貝爾庫利作此長篇大論,似乎其實是在給予優吉歐詠唱完全支配術的時間。估計是有著不管是怎樣的招數,都能在初次見到時就將其打破的確信吧。

 

    除此以外,遺憾的是,即便冰薔薇之術能捕捉到貝爾庫利,也幾乎沒有能就此將其天命削減殆盡的把握。本來,這個就是以止住敵方的行動爲目的而特化的 術。不,即便如此,以這個男人爲對手的話也無法完全成功。即便能夠奪取他的自由恐怕也只有數秒。如何使用那幾秒時間,將決定這場戰鬥的結果。

 

    邊使水滴從全身上滴下,優吉歐從浴槽中站起。僅僅是走上不過三段的大理石邊緣,胸口的傷口就一跳一跳地作痛。下次要是再挨上同樣的攻擊,估計連治療的力氣也不會剩了。

 

    「呵呵,要上了嗎,少年。話先說在前頭,下一招可不會放水了啊。」

 

    將插在衣物的帶子上的時穿劍鋼鐵制的劍柄緊緊握住,騎士長粗聲地笑了。

 

    在約二十Mel開外的通道上,優吉歐也將青薔薇之劍架在正面。待機狀態的刀身已經早早地纏上薄冰,將飄在周圍的水蒸氣化爲閃閃發光的冰塵。

 

    桐人的話,應該會趁現在反駁些什麽吧,可嘴已經幹透,實在是無法順暢地活動。大大地吸進一口氣,優吉歐將武裝完全支配術的結句慎重地輕聲說出。

 

    「Enhance……Armament.」

 

    「呼」地一聲從腳邊卷起的寒氣,向四面八方吹襲而去。優吉歐將改爲反手握持的愛劍,毅然刺在了地面上。

 

    大理石的平滑表面浸濕的水分一瞬間凍結得如鏡一般。冰帶伴隨著噼裏啪啦地響著如未幹的木頭開裂的聲音,朝站立于前方的貝爾庫利突進。

 

    相對于寬約五Mel的通道,青薔薇之劍所生成的凍結波有近十Mel的跨度。裝滿左右的浴槽的溫水表面上的冰膜也在往四處擴展,不過由于熱氣的緣故其勢頭甚爲緩慢。不過,到此地步也不能再有怨言了。

 

    把全部的意念集中于右手,優吉歐格外用力地將劍握緊。迸發著硬質的咆哮,從結冰的地面下升起的,並非薔薇的藤蔓,而是無數的尖銳荊棘。

 

    它們轉瞬間就化爲粗壯的冰柱,滿布于通道上並邊使銳利的刀鋒熠熠生輝、邊如沿著地面滑去一般沖向貝爾庫利。但是騎士長僅僅是稍稍收緊嘴角,在原地沈著腰一動不動。看來絲毫沒有逃向左右的浴槽中的意思。

 

    看到那堅如磐石的站姿,優吉歐作好了覺悟。那是個不舍身一搏就絕無法打倒的對手。

 

    從地面上拔起青薔薇之劍,開始緊追著冰之槍陣跑起來。看准的,是貝爾庫利在迎擊數十根槍時有可能露出的一瞬的空隙。

 

    疾馳而至的優吉歐的身姿當然也被收于眼內,但是騎士長依然沒有丁點兒動搖的迹象。往左右大大地張開雙腳,將力氣猛地蓄在架于左腰間的劍裏。

 

    「哝!!」

 

    乘著雄壯的氣勢,剛猛的橫一字斬。槍陣還沒有進入其距離,刀刃只是在空無一物的空中橫切而過,不過時穿劍已經斬到了未來。

 

    半秒後,嘎锵!!的刺耳悲鳴聲響起,無數的冰柱在同時粉碎散落。能突破剛才貝爾庫利所設置好的斬擊的槍連一杆都沒有。騎士長悠然得引人生恨地把劍收回到上段,以戒備優吉歐的追擊。

 

    不過,優吉歐終究還是在屬于自己的距離裏捕捉到了敵人,將右手中的兵器高高地舉起。浮遊在周圍的好幾重的細微的冰片反射著從天花板上照下的光,使視野變得朦胧,不過敵人也是一樣的。

 

    「噻啊!!」

 

    「喔!!」

 

    兩重氣勢同時震響。

 

    對著優吉歐的劍描畫出的水色軌迹,貝爾庫利的劍描畫出的深灰色軌迹予以迎擊。

 

    下一個瞬間。

 

    咔襄!地發出胧幻悲鳴,優吉歐握著的劍破碎四散。

 

    貝爾庫利微微睜大雙眼。估計是對毫無手感感到驚愕吧。優吉歐的右手上,也幾乎沒有被傳到劍破碎的沖擊。

 

    那是當然的。優吉歐在開始突進稍早,就把握著的青薔薇之劍投向右邊,相應地折取了一根冰柱代之爲劍。

 

    貝爾庫利的上段斬,是爲了彈開優吉歐的劍的一擊。如果劍不是冰,在角力中告負後應該會被彈回後方吧。但是,右手握住的冰柱幾乎毫無抵抗就碎掉,使得優吉歐保持突進的勢頭,鑽過敵人的劍的空子飛入其懷中。

 

    「喔喔喔!」

 

    伴隨著再一次的氣勢扭轉身體,用依靠左肩的沖撞予以騎士長的腹部重重一擊。這就是艾恩葛朗特流《體術》、名爲《Meteor Break》的秘奧義。技名的意思爲《粉碎流星》。盡管因沒有劍而無法完全發動,不過被預想外的空揮打亂重心的貝爾庫利的巨體還是被稍稍擡起。

 

    本來後面應該接上右水平斬的,不過優吉歐張開雙臂以取而代之,摟住了騎士長的腰。

 

    「嗚喔……」

 

    即便是那般巨漢,也被這兩段架勢破壞了身體平衡,上半身大大地搖晃著。這是最初也是最後的機會。

 

    「嗚喔喔喔喔!!」

 

    以吼叫聲將傷口的疼痛抹去,優吉歐竭盡渾身的力氣,將自己的身體連同騎士長一起甩向右側的浴槽中。貝爾庫利想踏出左腳使勁撐住,然而赤腳在凍結的地面上打滑了。落水的沖擊緊跟身體浮空的感覺,在胸前的傷口上作響。

 

    可是那些跟包裹著全身、令人眩目的冷氣相比只不過是微不足道的東西而已。

 

    「什麽……!?」

 

    被優吉歐緊緊抱著,貝爾庫利發出了第三次的驚呼聲。只到僅數分鍾前還熱得發燙的浴槽中的熱水,現在已經變爲幾近凍結的冷水了。難免會驚訝吧。

 

    邊用左手摁住想要站起來的巨漢,優吉歐用右手摸索著浴槽的底部。記得,是扔到了這附近的——

 

    經過致密的目測和半分的運氣相助,指尖觸碰到了熟悉的愛劍劍柄。

 

    緊接著,使出全力掙開優吉歐的貝爾庫利正准備站起來。

 

    比那快上僅僅一瞬,優吉歐將青薔薇之劍刺進浴槽的底部,喊叫道。

 

    「凍……結啊啊啊啊!!」

 

    這裏,正是勝負的分界線了。

 

    被青薔薇之劍所制冷的,不過是裝滿了巨大浴槽的熱水中的區區一部分而已。在周圍,仍然存在著大量的溫水。要將它們全部凍結起來,大概就算有十個神聖術師同時持續生成冷元素也需要耗上好幾十分鍾吧。不過,只能這麽幹了。

 

    武裝完全支配術,是通過解放劍的記憶,喚起本來不應有的超攻擊力的術式。

 

    曾這樣說的,是不可思議的賢者Cardinal。她爲了構築起青薔薇之劍和黑劍的完全支配術,讓優吉歐和桐人各自去追溯劍的記憶。

 

    優吉歐所持有的神器——青薔薇之劍原本是坐鎮于北方山脈的最高的山山頂上的冰塊。那裏即便時值盛夏也極爲寒冷,冰在一年之中都不會融化,不過同時不管是什麽生物都不靠近那裏。永久冰塊在幾十年之間,度過著孤獨的歲月。

 

    然而有一年春天,吹過山脈的風,在永久冰塊的身旁落下了一顆細小的種子。冰塊每天都漸漸地融化著其身,滴下以此作出的些許的水滋潤著種子。到最後 種子終于發芽,忍受著極寒的冷氣使花蕾鼓起,在夏天到來的同時,微小的、然而又美麗的花朵盛開了。那是比北邊的青空還要藍的,一輪薔薇。

 

    爲自己終于交到朋友而感到喜悅的永久冰塊,每天每天,都和薔薇相互交談。但是在連秋天也將要過去的某天,青薔薇說道——我抵禦不了冬天的寒冷。所以,很快就要分別了——就是這樣的話語。

 

    冰歎息了。因失去第一個朋友的悲傷而淚流滿面,身體也隨之削瘦。看著這樣的冰,青薔薇再次說道。在醜陋地枯萎殆盡之前,你能不能把我關進你的身體裏呢。那樣的話,即便失去了生命,身姿也會永遠地留下。

 

    永久冰塊實現了青薔薇的願望。在由自己的眼淚所作成的水窪中拼命移動,祈禱著,能夠到達青薔薇身旁。凍結吧,凍結吧,永遠地凍結吧。那份祈禱是如此的強烈,以至于冰的心都被凍結了。

 

    青薔薇在冰之中逝去的時候,冰自己也不能再說話、再思考了。在極寒的山頂上,就只剩下由于流了過多的眼淚而變得如劍般細長的冰,以及被凍結于其中的一輪青薔薇。

 

    那個說不定是優吉歐在大圖書室做的夢。呈粗糙外形的冰要如何變爲真正的劍,還有是怎麽從山頂移動到洞窟裏被白龍所守護,這些都完全無從知曉,說到底也不認爲單純的冰塊和薔薇的花朵中會寄宿著心靈。

 

    不過,假使那只是個夢,優吉歐心裏依然清清楚楚地殘留著冰的祈禱。不論是悲傷、還是痛苦、還是生命和時間,全部都凍結吧——這樣的祈禱。

 

    ……借予我力量吧,青薔薇之劍!

 

    強烈地禱念著的瞬間,優吉歐的口中,迸發出新的呐喊聲。

 

    「——Release……Recollection!!」

 

    完全武裝支配術的第二階段。將沈睡于劍中的全部力量解放,下令《記憶解放》的術式句。Cardinal曾說過優吉歐他們尚無法使用,不過現在的話——只有現在。

 

    右手中的劍,激烈地震動起來。

 

    隨即,如無數玻璃同時粉碎般的硬質性的沖擊聲響徹整個大浴場。以優吉歐的右手爲中心,藍白色的光環正高速展開。被其所接觸到的溫水,維持著波紋的形狀在瞬間就凝固了。

 

    寬闊的整個大浴槽被冰凍成一片純白,僅花了區區不到數秒。感受到包裹住完全無法動彈的全身的嚴寒,優吉歐喘息著。即便是一身赤裸地站在嚴冬的露莉德森裏,也感覺不到如此的寒冷。閉上眼睛的話,就搞不清肌膚所觸及的究竟是冰還是灼熱的鐵。

 

    想要撣去粘在睫毛上的白霜,不過左手將貝爾庫利深深地摁在浴槽裏,右手則是反手握住青薔薇之劍的狀態,各自都被牢靠地固定住了。不得已優吉歐只好不停地眨眼以抖落冰之結晶,透過濃密的霧氣確認敵人的情況。

 

    騎士長貝爾庫利的半個頭都沒在冰裏面。由于剛才爲了撐起身體,不論是左手,還是握著時穿劍的右手,都沈在浴槽的近底處。這樣的話,和優吉歐同樣已無法活動。

 

    嘎吱嘎吱地震響著從眉毛和胡須上垂下的細小冰柱,騎士長低聲呻吟道。

 

    「沒想到,會有在敵人面前舍棄劍的劍士呐……這是你想出的戰鬥方式麽?」

 

    「……不。是搭檔教給我的。存在于戰場上的一切東西,都能成爲武器或是陷阱,他就是這麽說的。」

 

    優吉歐姑且用因嚴寒而發硬的嘴答道。貝爾庫利微合雙眼與嘴巴,思考著什麽,最後臉上浮現悄然地浮現出粗犷的笑容。冰的碎片從嘴邊淅淅瀝瀝地落下。

 

    「哼,原來是這樣。憑借所謂地利的家夥嗎……嘛,我承認被你下了一城,不過我可不能在這裏就認輸啊。」

 

    嘶地吸進一口氣,攢起力氣。

 

    在這種情況下還想做些什麽啊,優吉歐緊張了。萬一他開始了神聖術的詠唱,這邊也有必要馬上准備好對抗術。

 

    忽然,貝爾庫利的淡青色雙眸被睜開。從其如野獸般露出的牙齒之間,迸發出裂帛般的氣勢。

 

    「呶唔唔唔嗯!!」

 

    轉眼之間,騎士長的額頭上便鼓起好幾根粗壯的血管。稍稍露出的頸部上也出現了好幾股筋肉,皮膚變得通紅。

 

    「什……」

 

    這回輪到優吉歐發出驚訝聲了。這是因爲貝爾庫利想要純靠力氣將厚重的冰層碎開。

 

    不可能做得到的。即便在身體自由、周圍有充分空間的情況下,要將如此深厚的冰塊赤手破開也很困難吧。更何況,騎士長現在全身都無一絲縫隙地被固定住了。

 

    緊咬的白色牙齒叽呖呖地響起如碾軋鋼鐵的聲音。水色的瞳孔簡直就如自己發光一般,帶著熾烈的光輝。

 

    明明被冰點以下的冷氣所纏繞,優吉歐卻感到一陣更勝于其的寒氣吹拂著脊背。

 

    緊接著,噼啪地一聲,微弱而又帶有決定性的聲音響起。

 

    兩人之間的冰上,産生出一縷裂痕。從那裏又分歧出一縷。隨後,又是一縷。

 

    優吉歐重新認識到,眼前的這個魁梧的男人,並非普通的人類。作爲從四帝國的劍士中篩選的猛將軍團的整合騎士,更立于其頂點——換言之是在人界中最強的男人。他恐怕就是已在戰場中度過了百年、兩百年的歲月的,活生生的傳說。

 

    和這樣的對手交戰,絕不容許有一瞬的大意。原本優吉歐也不覺得僅將敵人和自己冰鎮住就能結束戰鬥。真正看准的是在後頭——強制性地,拖進天命的相互削減裏。

 

    在冰面下用力握緊仍處于記憶解放狀態的愛劍劍柄,優吉歐集中意識。

 

    如果優吉歐看見的記憶是真實的話,那麽青薔薇之劍與桐人的黑劍和騎士長的時穿劍、法娜提歐的天穿劍就有著些微不同的出身了。那就是,作爲劍的起源的存在有兩個。永久冰塊、和被凍結于其中的一輪薔薇。

 

    冰塊的力量是,凍結萬物。而薔薇的力量則是——綻放生命。

 

    「綻放吧——青薔薇!!」

 

    響應著優吉歐的絕叫聲,無數的『花蕾』在冰的表面上誕生。它們各自旋轉著綻放,盛開出如剃刀般輕薄而又清澈蒼藍的花朵。

 

    一輪薔薇邊作響著宛若鈴铛的聲音邊持續著盛開,隨即無數的——約達數百朵的薔薇花接連不斷地滿開。美麗得不可思議,然而又殘酷的驚人的光景。要說爲何,就是因爲這龐大數量的薔薇,乃是依靠吸取優吉歐和貝爾庫利的天命才綻放得如此傲人。

 

    四肢的力氣被抽走,視野也變得一片灰暗。現在別說寒冷了,就連與肌膚相接觸的冰的硬度也已經感覺不到。

 

    估計連那位貝爾庫利,現在也被一點不留地奪去了能碎開冰牢的膂力吧,眼看著赤熱的皮膚變得蒼白、失去了血色。由這場戰鬥最初起就帶有的那份從容,也從剛毅的面容上消失了。

 

    「小子……你這家夥,難道說從一開始,就是看准了同歸于盡……是這麽回事嗎。」

 

    「請你……不要,誤會了。」

 

    拼命提起越發沈重的眼睑,優吉歐擠出嘶啞的聲音。

 

    「我說不定能夠勝過你的,唯一的要素……那就是……天命的,總量。法娜提歐女士,和我的同伴幾乎負上了同樣的傷,也在同時倒下……也就說明,即便是不老不死的整合騎士,其天命的量也與我們差不多……應該就是這樣的吧……?」

 

    即使是在動嘴的時候,從盛開了好幾重的冰薔薇中,也流出了一閃一閃的光粒。從不久前開始,就已經聽不到熱水落下的聲音,這正是連吐水口也被凍結了的佐證吧。

 

    不知不覺間貝爾庫利和優吉歐,除了臉的中心以外的其余部分都覆上了厚厚的冰。打開絲提西亞之窗的話,應該能確認到正以可怕的速度減少著的天命值。邊抵抗著急劇升高的睡意,優吉歐奮力地繼續著話語。

 

    「……從外表來看,你成爲整合騎士,應該是在過了四十歲之後吧……當然,天命的最大值也有所減少。相對地,我的天命值現在已接近最大……即便挨了一刀,要比總量還是我這邊較高。我就是賭在這一點上了。」

 

    優吉歐的話語還未結束,貝爾庫利的雙眼就猛地張開。整張臉都激烈地扭曲起來,垂釣于額頭和鼻梁下的冰柱同時粉碎。

 

    「你這家夥……剛才,說了什麽。」

 

    盡管是在連保全意識都極爲困難的情況下,騎士長的瞳孔中還是浮現出強烈的光芒。

 

    「成爲整合騎士……你居然這樣說……?這不簡直,就像是知道,我們的前世似的口吻嗎?」

 

    優吉歐再度眨眼,絞盡剩下的全部力氣答道:

 

    「我就是……沒辦法原諒,你們的這一點。」

 

    從腹底湧起的強烈感情,使得他在一瞬之間忘卻了全身的虛脫感。

 

    「連自己是誰都忘掉了……連自己侍奉著的公理教會的,真面目也不知道……裝出一張只有自己才是正義的,法律的守護者的嘴臉。……你,根本就不是什麽被最高祭司從天界召喚而來的神的騎士。你也是由母親所生下,被賦予了貝爾庫利這個名字,和我一樣的人類啊!」

 

    正是如此呐喊的那個瞬間——

 

    優吉歐終于想起了,眼前的豪傑究竟是『誰』。

 

    因爲實在是過于驚訝,他不由得短短地喘了口氣。貝爾庫利……那是,在幼時從祖父那裏聽說過的傳說裏面的登場人物的名字。在三百年前開拓了露莉德 村,成爲了初代衛士長的名劍士。在邊境的山脈的洞窟中探險,並打算將入眠的白龍身旁的寶劍……也就是現在優吉歐的右手正握住的青薔薇之劍偷出來的豪傑。

 

    會不會是與貝爾庫利同名的子孫呢,這樣思考了一瞬間後馬上就予以了否定。被凍結了天命的自然減少的整合騎士,不會衰老。換言之,這就是本人。在孩 童時代曾十分喜歡的……然而自從在愛麗絲被帶走的夏天之後就再也沒能回想起來的童話、『貝爾庫利與北之白龍』的主人公,如今就在優吉歐的眼前。他失去了露 莉德時代的記憶,成爲了整合騎士。

 

    總算是從刹那間的巨大的沖擊中回過神來,優吉歐斷斷續續地說道:

 

    「……貝爾庫利。你……對我的劍,應該有印象才對。」

 

    至今仍解放出其擁有的全部力量的青薔薇之劍,在距冰層的表面約十Cen的深處,持續地放出分外澄澈的冷光。

 

    整合騎士長,同時也是三百年前的童話的主人公,將視線落到冰面之下。強壯的下颚變得僵硬,將嘶啞的聲音從緊咬的牙關之間擠出。然而,貝爾庫利的話語,卻與優吉歐的想象背道而馳。

 

    「……的確……在哪裏……——是那個嗎……那時候……」

 

    將一度合上的眼睑緩緩提起,騎士長說道。

 

    「——殺掉北邊的守護龍的時候,在巢裏,有和這很相似的劍……」

 

    被再一次的驚愕所侵襲,連凍結住全身的寒氣也在一瞬之間渾然不顧就脫口而出。

 

    「殺掉……居然說……?」

 

    腦海中,八年前和愛麗絲一起在北面洞窟中探險時的光景漸漸複蘇。

 

    被堆積在洞窟中心的廣闊空間的,無數的巨大骨頭。在那上面,刻滿了尖銳的傷痕。並非由野獸的牙或是利爪、而是由人的揮劍所造成的傷。

 

    「那些,龍的骨頭……那是,你幹的事嗎……?你……把在自己的故事中出現的龍……殺掉了嗎……?」

 

    明明全身凍透,卻毫不抑止那湧上滾燙胸口的感情,優吉歐猛然地搖起頭。雙眼中,也緩緩地滲出了淚水。

 

    「真的,忘記了嗎……全部都……貝爾庫利,你是我所降生的名爲露莉德的村子裏,不論長幼,誰都知道的英雄啊。從央都長途跋涉至北邊,在荒蕪之地上 開拓了村子,是我們的先祖大人啊。最高祭司強行把你帶走,封印了記憶改造成最初的整合騎士。不僅是你,法娜提歐女士、艾爾德利耶先生,就連愛麗絲也是…… 大家都是這樣的。大家在被迫成爲整合騎士之前,都和我們一樣……是人類啊……」

 

    「將記憶……給、封印了、嗎……」

 

    在至今爲止的戰鬥中都沒有一絲動搖的貝爾庫利的雙眼,像是想要遠眺哪裏一般而散開了焦點。從失去力量的嘴角邊,流出了微弱得難以聽清的聲音。

 

    「…………你的話、不能這麽簡單、就信以爲真……不過……我自己也,對被從天界召喚而來的,神的騎士這種說法……在很久之前、就感到……難以、置信了……」

 

    不知不覺間,貝爾庫利的身體的力氣已經被完全抽空了。剛毅的容貌,再次被厚厚的冰霜所覆蓋。流在優吉歐的頰上的眼淚也在轉瞬之間凝結,被包裹住臉的冰膜所吞噬消失。

 

    在幼時聽過無數次的,貝爾庫利與白龍的童話。那個身爲主人公的英雄,居然將作爲另一方主人公的龍斬殺了的這個事實,給優吉歐帶來了難以言道的喪失感和無力感。

 

    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的力量遠超想象。不論是怎樣偉大的劍士都能輕易地操控,將其變爲自己忠實的騎士。說不定,這根本不是僅憑兩個修劍士就將能撼動其的存在。不論是最高祭司……還是公理教會。

 

    優吉歐在頭腦的一角意識到,被無數的冰薔薇吸取著的自己的天命已剩余不多。估計貝爾庫利也是一樣吧。在霜雪深處已閉上一半的青灰色瞳孔中,光幾乎已經消失殆盡了。

 

    ——同歸于盡,嗎。

 

    一想到此,不能在此倒下的那股思緒,就在胸中深處燃起了小小的火花。不過,已經連一根手指也無法動彈。在冰之下,握住青薔薇之劍的右手,正慢慢地失去力氣……

 

    就在那時。

 

    「呵呵—,這正是絕景啊,絕景。」

 

    仿佛用叉子在鐵皿上用力挂撓一般,刺耳的聲音在大浴場中回響。

 

    優吉歐轉動模糊的雙眼,看到了一個有著奇異外形的影子,正沿著通道搖搖晃晃地靠近。

 

    雖然看上去像是人,但也太圓滾滾了。在漲得渾圓的胴體上,長著短得像是在開玩笑般的短小四肢。脖子完全不存在,在肩上直接架著一個同樣圓乎乎的頭。簡直就像孩子們在冬天做的雪人那樣。

 

    但是,穿著的衣服鮮豔得令人眼睛生疼。披著右邊鮮紅、左邊深藍的富有光澤的衣裝,嘭嘭脹起的腹部上勉勉強強地別著紐扣。褲子也是左右異色,細致到連靴子也是如此。

 

    圓圓的頭上一根頭發也沒有,溜滑的頭頂戴著一頂張出金色的角的帽子。雖與大圖書館的賢者Cardinal的帽子外形頗爲相似,然而惡趣味遠在其之上。即便算上那個,身高也不過比一Mel稍高。

 

    夏至祭時,在聖托利亞第六區的廣場上表演各種雜技的藝人劇團裏,也有著同樣打扮的踩球小醜。不過,從矮子的臉上就能很明顯地看出,他根本不是那種溫暖人心的存在。

 

    不論如何都推算不了他的年齡。皮膚異樣的白,圓圓的鼻子,松弛的臉頰,紅過頭的嘴唇呲牙咧嘴地往左右大大裂開。眼呈細長的半月形,就好像笑嘻嘻地描繪出向上的圓弧一樣,從間隙窺視到的眼光異常地冰冷。

 

    穿著紅藍衣服的小醜,沿著大理石的通道蹦蹦跳跳地踏著步,猛地跳落到結冰的浴槽裏。有著銳利靴頭的左右兩只靴子,咔嚓地將兩輪冰薔薇踩碎。

 

    「呵,呵!呵,呵,呵!」

 

    有什麽有趣的嗎,圓形的矮小男子稍稍地拍了拍雙手發出如碾軋的笑聲後,將周圍的薔薇接二連三地踢散化成玻璃小片。就那樣,響著咔嚓咔嚓的喧鬧聲音,向被困于冰中的優吉歐和貝爾庫利走去。

 

    在數Mel開外的地方停下,在最後又將一朵薔薇踢碎後,矮子才終于把臉轉向優吉歐他們。紅色的嘴唇大大地裂開,再次響起令人不快的聲音。

 

    「哦嚯……不行、不行啊,騎士長殿下。該不會,就這麽精疲力盡了吧。那是對我們最高祭司猊下的明顯的叛逆哦。她醒來的話,肯定會生氣的哦?」

 

    隨後,看起來早已失去意識的貝爾庫利的嘴唇抖動,發出低沈的沙啞聲。

 

    「元老長……丘德爾金……。像你那樣的庸人……別對劍士的戰鬥、說三道四……」

 

    「呵、呵呵——!」

 

    聽到貝爾庫利的話語的小醜矮子,邊猛烈地拍著手邊跳起了兩、三次。

 

    「劍士的!戰鬥!真逗笑,嚯哦嚯哦嚯哦!」

 

    叽叽唏唏地散發出不像是人類的高亢笑聲。

 

    「以穢濁不堪的叛逆者爲對手,應該將你那些天真的溫柔體貼擱到一邊,這我可是說過的哦!騎士長殿下,你沒有使用時穿劍的《裏》吧?明明只要你有那心,就可以一言不發地把那裏的毛頭小子給殺掉的!這根本可以說是對最高祭司大人的叛逆了!!」

 

    「別啰嗦……我已經……盡全力應戰了……而且,你這混蛋才是,算計我了啊……這小子……根本就不是什麽Dark Territory的暗殺者……他要比你這種醜陋的肉團、要好得、多多了……」

 

    「真——煩——人啊!看我把你的頭連根拔起哦——!!」

 

    突然把雙眼睜得滾圓,矮子如皮球般跳了起來,用短小的雙腳狠狠地踏在貝爾庫利的頭上。就這樣在騎士長的頭上左右搖晃著,扯著尖銳的聲音繼續叫喚道。

 

    「說到底就是你們這群垃圾騎士連垃圾的任務都幹不好才會弄出這種麻煩事。被區區兩個小鬼揍成這樣子,人家的肚皮都要笑破了。沒下回了,等猊下醒來之後,就把那幫騎士一個一個……至少你和副騎士長已經決定要再處理了哦!」

 

    「什麽……你這家夥、究竟……在說些、什麽啊……」

 

    「啊啊夠了,啰嗦、啰嗦。你就一邊睡去吧。」

 

    矮子邊踩著貝爾庫利的頭,故作姿態地伸出右手的小指。用鮮紅的舌頭舔舔嘴唇,開始以刺耳的尖叫聲詠唱術式。

 

    「System Ca——ll! Deep Free——ze! Integrator Unit, ID: Zero Zero On——e!」

 

    「咕……」

 

    貝爾庫利低聲地呻吟起來。緊接著,其軀體——頭發、肌膚、就連衣物也眼看著開始染上暗淡的灰色。比起被凍結了的這種說法,看起來更像是整個變爲了石質的雕像。

 

    雙眸完全失去了光芒,就連被冰凍住的身體各處都變爲如泥的顔色後,矮子——被稱爲元老長丘德爾金的小醜,終于從騎士長貝爾庫利的頭上輕快地跳下。

 

    「呵、呵、呵……實際上,已經不再需要你這種老頭子了喲,一號。反正也找到了似乎挺能用的棋子呢……對吧?」

 

    如此嘟囔著的小醜,其小若針孔般的瞳孔正以可怕的目光狠盯著優吉歐。比周圍的冰更爲寒冷刺骨的恐懼感爬上了後背。

 

    但是就在那時,優吉歐的極限也到來了。他拼命地凝視著邊踏碎冰薔薇邊靠近的紅與藍的靴子,不過那光景,也馬上被抹上了一片昏暗。

 

    ——桐人。

 

    ————愛麗絲……

 

    優吉歐的意識,就在胸中深處呼喚著兩人的名字的這一刻中斷了。

 

 

第十三卷 Alicization Dividing 第十一章 元老院的秘密 人界曆三八〇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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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被猛烈的戰栗襲擊,我吃驚地睜開了眼睛。

 

    只打算閉著眼睛靠在牆邊,不知道什麽時候就睡著了嗎。腦海中萦繞著如同不管怎樣都要將被從中驚醒的噩夢的已然忘卻的內容說出來一般的焦躁感。

 

    提起上半身往環視一周確認著情況,似乎沒有任何改變。

 

    我大概身處中央大教堂第88層西邊外牆上設置著的露台之上。太陽在很早以前就落入了地平線的下面,頭上覆蓋著墨水刷過一樣的黑暗。但無論我怎樣扭 頭巡視,在被黑暗斷開的雲的間隙裏只看到幾顆星星,盼望著的月亮並沒有出現。在稍早的時間前聽到遠方傳來晚上8點的鍾響,離月之女神開始下放有限的資源還 需要一段時間。

 

    處于與我締結了休戰協定狀態下的整合騎士愛麗絲,不知是不是是用距離表示對我的懷疑,而往右移動到即將進入新出現的石像鬼……不,是Minion 的反應範圍的地方盤腿而坐,閉上了眼睛。雖然我想將這等待時間都變成說服她,抓住能回避即將到來的戰鬥的機會,但騎士大人毫無想回應閑聊的意思。如果優吉 歐在這個場合的話,用他手上Cardinal造的短劍刺過去就解決問題了。

 

    那個優吉歐現在怎樣了呢——

 

    試想的話,從露莉德南邊的森林相遇開始的兩年裏,還是第一次陷入這種想見但見不到的情況。在到央都的漫長旅途中,在草堆上露宿,在便宜旅館中狹窄 的床上分半而睡,也毫無怨言,入籍修劍學院開始宿舍也總是在同室。正因在一起的情況如此理所當然,在被分開而意識不到他的存在的情況下我才會有點放心不 下。

 

    不——恐怕已經不是那麽單純的事了。

 

    在這個終極的虛擬世界Under World裏,我才獲得生命中第一個,這樣親密的同性朋友。雖是害羞的事,但也不得不承認。

 

    被囚禁在死亡遊戲SAO之前的我,是個將同齡的少年們看作幼稚的小孩,僅僅與他們只有點頭之交的人。

 

    就算後來我被關進了虛擬世界中的浮遊城,我這不可救藥的性格也沒有多大變化。雖然幸而和克萊因以及艾基爾這些不一般的大人們建立了友誼,但即使如 此我也並沒有在他們面前暴露自己的一切的想法。就算在與我如同水乳交融一般的亞絲娜面前,我向她透露自己的內在弱點,也是因爲艾恩葛朗特崩壞,兩人的意識 即將消失的時候所以才說的。

 

    我並沒有想過,自己有著與別人不同的特別能力。實際上,在學校中,不論是運動還是學習方面,我都並沒有足以自誇的科目。

 

    恐怕我是被在包括占數個百分點的頂級玩家在內的所有被SAO囚禁的玩家中排序這一『鶴立雞群』的甜頭深深地迷住了。將我推上頂點的主要原因,是從 完全潛入型遊戲開發時期就沈溺于直連VR世界的《熟練度》和狂熱地在SAO測試階段時潛行積累的《知識》,這些無疑只是和自己毫無關系的東西。

 

    然而,在此之後——就算從SAO裏解放也是一樣——我也無法在不去繼續證明自己在『VR世界裏的強大』的情況下維持名爲自己的面具。周圍的人對于 我,有著並不是身體虛弱的桐之谷和人,而是攻破了死亡遊戲的英雄桐人這樣的強烈認識,倒不如說我也無法否定自己也在誘導著這一點。我心裏很清楚,這樣的掩 飾累積得越多,自己就會離最重要的東西越發遙遠。

 

    所以,在這個世界裏與優吉歐相遇,發現在他面前可以暴露出真實的自己而無需任何掩飾的時候,我在驚訝之余也思考著緣由。

 

    是因爲優吉歐和我不同,是人工Fluct Light嗎?因爲他不知道我是SAO的英雄桐人嗎?不,並不是那樣。最重要的理由一定是——在Under World這某種意義上既是現實也是虛擬的世界裏,優吉歐有著遠遠超越我的能力。

 

    他在劍技的天份上堪稱驚人。不論感知、判斷還是反應速度,都遠遠地將曾在無數VR世界裏戰鬥過的我抛在後面。如果將我的Fluct Light裝備的戰鬥回路比喻成舊時代的矽半導體CPU的話,優吉歐的就是最新的鑽石CPU。雖然他現在仍由來我指導,不過理由僅僅就是我累積著更多的經 驗和知識而已。以現在的步調繼續鍛煉優吉歐的話,立場對換的日子離我並不遠。

 

    將有著《艾恩葛朗特流》這樣奇怪的名字的,我至今以來在VRMMO潛行經驗中習得的泛用戰術,如同吸水的沙子一般猛烈的速度爲己所用的優吉歐的成 長,讓我不由得感覺到從未有過的深刻的喜悅和滿足。我覺得,在自己漫長的時間裏于自我所處的場所——同時也不過是遊戲——中修煉的,那些只不過是些花拳繡 腿般招式的《劍技》,在優吉歐的磨練下有所成就,終于成爲了真正的劍技。

 

    將圍繞Under World的問題全部解決掉,能讓優吉歐的Fluct Light順利地往現實世界轉移的話,讓他潛行到ALO裏——幾乎可以毫無疑問的確定,Light-Cube的界面具備和基于《The SEED》開發的VR世界連接的通用性——將他介紹給亞絲娜、莉琺和克萊因他們吧。他是繼承了我的劍技並超越了我的,我最好的弟子兼摯友。

 

    我焦急地等待著那個瞬間的到來。恐怕那時會是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和支撐與幫助了我的衆多人們……

 

    *

 

    「你在那裏傻笑什麽呢。」

 

    不經意間從右邊傳來的話,打斷了眨著眼睛的我腦中的妄想。

 

    轉過臉去,看到愛麗絲用看起來陰森森的臉凝視著我。我慌張地用右手背咯哧咯哧擦了擦嘴角附近,說道:

 

    「不,只是……想到今後這樣那樣事……」

 

    「笑得這麽輕松,讓我搞不清你是個樂觀主義者還是考慮不周了。現在可是連能不能脫離這塊石棚都沒把握的情況吧。」

 

    還是和之前一樣毒舌。我雖然不清楚騎士愛麗絲在過去——也就是露莉德的愛麗絲的人格,但如果她恢複記憶後的性格還是和現在一樣的話,在她和優吉歐一起脫出,我將她們在現實世界裏介紹給大家的時候,不難想象她會與詩乃或者莉茲貝特展開激烈沖突。

 

    不過,確實在繼續展開最終好結局的想象之前,有待解決的問題在眼前堆得像山一樣高。最優先考慮的,是從這並排著的令人毛骨悚然的Minion的石 像的露台裏逃出,但爲制造錐子所必須的空間資源卻並不充足,而且我的氣力與體力資源……具體就是肚子裏的東西不足也差不多到極限了。

 

    邊用右手按著腹部邊往上看去,我用盡可能認真的臉和聲音回答道:

 

    「爬牆的話,月亮上來後應該就能再開始了。能造出錐……楔子的話,這部分工作也就不難完成了。上面應該沒有配置Minion……但是,姑且不論神聖力的問題,僅僅想著還要沿著絕壁往上爬好幾十Mel就會天旋地轉,而且肚子餓了也是問題……」

 

    「……你那樣子就叫做不認真。就不能少吃一兩次飯嗎,又不是小孩子了。」

 

    「啊啊,反正就是小孩,這邊還勉強處在成長時期的範疇裏哦。和整合騎士大人不同,不吃東西的話天命就會不斷減少。」

 

    「先說清楚,整合騎士餓著肚子天命可消耗的更快!」

 

    愛麗絲唏的一下吊起眼梢說道。

 

    期間,「咕」的一聲可愛聲音從她的腹部附近發出,我禁不住就笑翻了。

 

    騎士大人的臉刷一下變紅,隨後我看到她右手握住了劍柄,慌忙往後退了半米。

 

    「哇,等等,對不起!說起也是,整合騎士也是活著的,活著就會餓肚子啊!」

 

    邊辯解邊縮回身體後,發現了自己褲子左邊的口袋裏被裝進了什麽的觸感。到底放進了什麽呢,伸手進去,發現指尖觸碰到的東西的真身後,不由得感謝自己表現出的疏忽和貪吃。

 

    「哦哦,天助我也。你看,有好東西。」

 

    拿出來的是兩個蒸包子。是從Cardinal的大圖書室出來時塞到兩個口袋裏的。中午和優吉歐吃掉了一半,剩下的徹底忘掉了。就算包子經過幾場激戰後多少有些癟著,這個情況下也談不上奢侈了。

 

    「……爲什麽將那東西放到口袋裏。」

 

    愛麗絲露出驚呆了的表情,手放開了劍。

 

    「敲敲口袋就會有兩個包子。」

 

    用愛麗絲無法理解的短語掩飾後,我趕快打開了包子的《窗口》,確認天命仍然沒有損耗。雖然外觀看起來很樸素,但因爲是Cardinal大人用貴重的舊書對象生成的,所以耐久度【Durability】高得驚人。

 

    不過,冷掉變硬後就這樣吃掉也不會好味道。我稍微思考後,張開左手,詠唱起命令。

 

    「System Call, Generate Thermal Element.」

 

    即使不足以生成錐子,生成一個小小的熱元素的空間資源還殘留著一點,轉眼間手中就出現了一個靠不住的橙色光點。將右手抓住的兩個包子靠近熱元素後,我繼續唱著命令:

 

    「Bur……」

 

    st,在那之前,如閃電般橫伸過來的手將我的口封住了。

 

    「唔!?」

 

    「你是笨蛋嗎!這樣做的話,一瞬間就燒焦了!」

 

    憤怒、吃驚和蔑視一起從她的瞳孔中浮現,愛麗絲一邊罵著,突然將包子從我的右手上搶走。「啊」,隨著我發出如此沒出息的聲音,左手上的熱元素也在空氣中溶解消失了。無視我的騎士大人翻動柔軟的左手,像唱歌一樣詠唱起神聖術。

 

    「Generate Thermal Element……Aquarius Element……Aerial Element.」

 

    從拇指到中指的指尖上,分別點燃起橙色,水藍色,綠色的光點。歪著頭的我冒出了她到底要做什麽的疑問,只見愛麗絲活動起發動著術式的手指,加上更 複雜的操作。首先用風元素做出一個球形的空氣漩渦,讓兩個包子在裏面漂浮。接著,加入熱元素和水元素,在接觸的瞬間一口氣釋放。

 

    咻!伴隨著聲音一起,風的屏障中轉眼間充滿了白色的熱氣。雖然從外面看來風平浪靜,但是屏障內部應該旋轉著高溫的水蒸汽。原來如此,用這個就能發揮和蒸箱同樣的效果了。

 

    三十秒左右之後,三個元素結束了使命,輕輕地融化消失了。從空中落到愛麗絲手上的兩個包子,就好像剛做好一般輕輕鼓起,發出熱騰騰的熱氣。

 

    「快,快給我……嘎啊啊啊啊!?」

 

    伸出手的我,在看到愛麗絲打算將兩手拿著的包子一口吃掉後,發出了可憐的尖叫。不過幸運地,整合騎士殿下在那之前停了口,用有趣的臉表示「開玩笑的」,伸手遞出了一個包子。我放下心來快速接過後,放在手裏吹了幾下,就咬了一大口包子。

 

    雖然我很清楚Under World的一切存在都只是從龐大的記憶中再生出來的如同夢一樣的東西——但蒸包子那柔軟的粉皮,溢出的熱汁,碰舌即溶的餡料還是讓我如同置身世外桃源一 般。不過雖然如此,僅僅三口之後貴重的食物就向著胃——正確來說是向Fluct Light的記憶區域裏還原,帶著品味到充實感和空虛感,我呼呼地長歎了一口氣。

 

    旁邊的愛麗絲也四口吃掉包子,和我一樣輕輕吐出了一小口氣。我發現,像戰鬥化身一樣的黃金騎士大人也有些像女孩子的地方,帶著某種感慨說道:

 

    「原來如此……沒想到沒有任何工具,光用元素就能蒸饅頭啊。果然是那個料理能手賽爾卡的姐姐,這樣子嗎……」

 

    還沒等我說完,再次橫著伸過來的手就緊緊抓住了我的衣領。但是這次在愛麗絲臉上浮現的,卻不再是驚訝和輕蔑。

 

    她碧藍色的瞳孔裏放出如同火花般的強光,臉頰一片蒼白,嘴唇也微微顫抖著。騎士大人用右手將我幾乎拎了起來,發出了低沈的聲音:

 

    「你,剛剛,說了什麽。」

 

    這時我才發現自己的嚴重失言,但卻爲時已晚。

 

    在二十厘米的極近距離盯著我看的黃金整合騎士,毫無疑問是露莉德村的見習修女賽爾卡的姐姐兼優吉歐的青梅竹馬,愛麗絲•青貝爾克,但本人卻並沒有 這段記憶。她在八年前被綁架到教會,因《合成之秘術》成爲整合騎士之際,就因被奪走了重要的記憶碎片並代之以《敬神模塊》而無法想起以前的任何事情了。

 

    現在的愛麗絲,相信自己是爲了保護世界和平和秩序,從天界召喚來與暗之侵略者戰鬥的騎士——不,她是被迫那樣深信著的。對于她來說,公理教會和最 高祭司Administrator的威信是絕對的,那個Administrator,爲了滿足自己支配欲的目的從世界各地綁架優秀的人類改造爲一個個棋 子,我這樣的解釋她怎樣也不能接受吧。

 

    說起來,正因爲預測到就算說盡多少話,只憑這種程度不可能說服愛麗絲,所以我和優吉歐爲了使用Cardinal的短劍,定下了將愛麗絲暫時凍結的 作戰計劃。現在雖然不是預計的狀況,不過,我能做的就只有一個——回避掉與愛麗絲的戰鬥並和優吉歐會合,然後制造出讓他能夠使用短劍的機會。

 

    因爲一句沒腦的發言有壞事的可能性而焦慮著的我,只好拼命開動腦筋思考。看愛麗絲的表情就知道,現在明顯已經不是「說錯話了」就能搪塞過去的狀況。

 

    無論怎樣想,選項都只有兩個。和愛麗絲在這裏開打,讓她不受致命傷地打暈後運到第95層——又或者,帶著覺悟全部說出來。

 

    選擇哪一邊,得看相信愛麗絲的什麽。相信她的劍技比我差就開打,相信她的智慧比我優勝的話就對話。

 

    掙紮數秒後,我下定決心,提起勁頂住愛麗絲那猶如藍色火焰般的視線開口說道:

 

    「我說你有一個妹妹。說給你聽吧……雖然不知道你是否能夠接受,但我會將我知道的事實和相信的所有事情都說出來。」

 

    愛麗絲似乎從我簡短的話中察覺到了什麽,這次輪到她猶豫了數秒,然後她就突然張開了右手。

 

    她就這樣用雙膝站著,從高處凝視咚的一聲一屁股坐在露台上的我。恐怕,她這樣聽我說話的行爲,已經超出了整合騎士自身的規範了。在愛麗絲的身體 中,將我一刀砍了的理性和了解自己不知道的事的感情正在互相鬥爭。最後,似乎下定了決心的她慢慢沈下身體,擺出正坐的姿勢對我說道:

 

    「……說吧。不過……如果我判斷出你的話是在算計著我,到時候就砍了你。」

 

    對愛麗絲那壓得低沈的聲音,我長長地吸了口氣到肚子裏蓄力,慢慢地點了點頭。

 

    「……可以,只要那個判斷是你發自內心作出的就行。爲什麽要這麽說呢……因爲你的身體中,存在著你以外的人給予而你無法意識到的命令。」

 

    「……你說的是在指整合騎士的責任和義務嗎?」

 

    「說得沒錯。」

 

    剛點頭,愛麗絲那藍色的瞳孔如同湧上敵意般唰一下縮小了。不過我同時也能看到其中隱藏著的微弱的感情波動。那波動的部分,正是愛麗絲原本的心。我爲了直接與之對話,而繼續說了下去:

 

    「整合騎士,是身爲神的代理者的公理教會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爲了維持秩序和正義從神界召喚而來……你們應該是這樣認爲的。但是,相信這些的,在這個世界上就只有生活在中央大教堂裏的人了。世界上生活著的數萬普通人,都根本不是這麽認爲的。」

 

    「你在說什麽……蠢話?」

 

    「誰都可以,現在降到地上,抓住央都的居民試著詢問吧。每年都會舉辦的四帝國統一武術大會的優勝者的獎勵是什麽,那樣。那家夥就會這樣回答。『當然是沐浴在被任命爲教會的整合騎士的榮譽之中了』。」

 

    「被任命爲……整合騎士?怎麽可能有,這樣愚蠢的事。我每日都和衆多騎士接觸,不論其中的哪一個,都沒說過自己曾是人類。」

 

    「正好相反。原本不是人類的人,根本就不存在。」

 

    我將上半身筆直擡起,看著愛麗絲的眼睛。裏面肯定有著什麽,于是我向著愛麗絲人類的那一部分拼命呼喚:

 

    「愛麗絲。你,應該不記得自己是被天界的什麽人生下來,又在哪裏長大的吧。最初的記憶應該是,Administrator向著你說,你是天上派來的神的騎士,這些話的場景吧?」

 

    「…………」

 

    我的話似乎正中靶心,愛麗絲稍微將身體繃緊,咬住了嘴唇。

 

    「……那是……整合騎士在派遣到地上的時候被絲提西亞神封住了在天界時的記憶,在……什麽時候消滅了Dark Territory的邪惡之徒,履行完整合騎士的責任的時候,再次回到神之國……我就能想起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全部的事了……最高祭司大人……她是這麽說 的……」

 

    黃金騎士毅然的聲音沒能持續到最後,帶著動搖消失了。

 

    就是這裏了。我憑著直覺明白,愛麗絲本人也不能控制從心底探求著親人的記憶的想法。所以剛剛她才會對從我的口裏說出的賽爾卡的名字,有著如此激烈的反應。

 

    我慎重地選擇措辭,繼續向她說道:

 

    「Administrator所說的只有一小部分是正確的。你的記憶確實是被封印了,但做出這件事情的並不是絲提西亞神,而是最高祭司本人。而且 被封住的也不是天界的記憶,而是你作爲人界裏人類的孩子出生和成長的記憶。你之外的整合騎士,比如你的弟子艾爾德利耶也是這樣。他是諾蘭高爾思北帝國內高 等貴族的公子,在今年的統一大會取勝,獲得了成爲整合騎士的榮譽。」

 

    「這……騙人!我的弟子,騎士Thirty-one,怎麽可能是腐敗的上級貴族出身……」

 

    「聽好了,艾爾德利耶在和我們的戰鬥中倒下,並不是因爲被我們砍傷。他的身體上應該沒有重傷口吧?因爲我的夥伴想起了他的真名——艾爾德利耶•烏 爾斯布魯格,他被封印下的母親的記憶刺激到了。艾爾德利耶想要回憶起自己的母親,但是,他怎樣也想不起來。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爲那個記憶已經被 Administrator從靈魂中抽出並保管在大教堂的最頂層了。」

 

    「……母親的……記憶……?」

 

    愛麗絲的嘴唇一瞬間顫抖起來,目光從我的臉上移開,在空中徘徊。

 

    「艾爾德利耶……身爲人類的……貴族的,母親……?」

 

    「並不只是他一個人。整合騎士恐怕有一半以上是在統一大會上取勝的劍技達人,其中的大部分,是在從小就開始練習劍技的環境裏成長的貴族的子女。將孩子獻給公理教會的貴族們得到的補償就是大量的金錢和地位。那樣的機制已經持續了一百多年了。」

 

    「……無法相信……你的話,相當讓我難以接受。」

 

    到現時爲止,毫無懷疑地相信著公理教會和整合騎士的神聖地位的黃金騎士,如同孩子一般將頭左右搖著說不對不對。

 

    「我……很清楚四大帝國的上級貴族……雖然不是全部的貴族,那些令人憎惡的行爲。正因如此,爲了保護人界,才會有我們這些整合騎士。然而……艾爾德利耶和其他騎士的親人,竟然是那肮髒的貴族……不可能。簡直無法相信。」

 

    「正是因爲公理教會給了他們高高在上的地位和數不勝數的特權,這些上級貴族們才會腐化墮落。然而,正因如此,貴族的孩子們能夠從幼年起就接受劍技 和神聖術方面的英才教育。而到了邊境地區,孩子們在十歲的時候就會被授予天職,根本沒有練劍的空閑了……然後,從這些貴族的孩子中選拔出的天才們,在四帝 國統一大會上出場,最終獲勝的唯一一人,就會被招入中央大教堂……愛麗絲,你在大教堂裏見過那位優勝者嗎?」

 

    聽到我的問題,愛麗絲帶著少許不安垂下了眼睛,微微搖了搖頭。

 

    「沒有……——不過,因爲我和大教堂下層的衆多修道士和修女以及見習生們住在一起……說不准統一大會的優勝者們,成爲了他們中的一員,每天都在磨煉自己……」

 

    雖然我想立刻加以否定,但卻隨即閉上了剛剛張開的口。

 

    我和優吉歐在大教堂3樓取回愛劍後沒有繞道,而是直接前往第50層——雖然中間有20層左右,都是在被毒劍麻痹的狀態下,被少女騎士菲傑爾和莉涅爾拖上樓的——卻從未遇到一名修道士。不過,關于他們的出身,倒也能推測出一些內容了。

 

    大教堂下層,負責公理教會實務的修道士和修女,恐怕大部分都不是教會從外部招攬,而是在教會內出生長大的。菲傑爾她們也是一樣。從Administrator的視角來看,大概就是在塔內生産實務用Unit的感覺吧。

 

    愛麗絲不太可能知道教會黑暗的這一面。沒有必要在這裏說出這些話,而給她帶來不必要的負擔。

 

    「……不,你應該和統一大會的優勝者們見過面,只是無法意識到這一點罷了。你們整合騎士的記憶,不光在行使《合成之秘術》的時候……就連成爲騎士之後,也被Administrator親手逐次修正過了。」

 

    「不可能!」

 

    擡起頭的愛麗絲大聲喊了出來。

 

    「那才不可能!最高祭司大人,怎麽會那樣玩弄我們的記憶……」

 

    「當然有!」

 

    我也喊回去。

 

    「因爲你們不光是大會優勝者們的記憶……連自己到現時爲止帶走的罪犯相關的記憶一概都不存在!!」

 

    「罪,罪犯……?」

 

    愛麗絲眉頭緊鎖,陷入了沈默。我筆直地看向她在星光下青白色的臉頰,拼命向她說道:

 

    「對。你,在前天用飛龍將我和我的搭檔從修劍學院運到教會來。這應該記得吧?」

 

    「……怎麽可能會忘記。因爲你們就是我第一次接受命令帶回的罪犯。」

 

    「但是,整合騎士迪索魯巴特•Synthesis•Seven就已經記不起你的事情了。在八年前……」

 

    我停頓了一下,下定決心說出了《那個名字》。

 

    「……他親自從北方邊境的小村露莉德將你——年幼的愛麗絲帶走的事。」

 

    聽到我的話語的愛麗絲的臉色像大理石牆面一樣蒼白。她同樣蒼白的嘴唇顫抖著,吐出了幹啞的聲音:

 

    「露莉德村……那裏就是我真正的故鄉……?迪索魯巴特殿下……將我,從那裏帶走?作爲罪犯……?也就是說,我……過去曾違反了,禁忌……你是這樣……說的吧……?」

 

    聽到她斷斷續續的聲音,我點了點頭。

 

    「對。我剛才說過,整合騎士中有一半都是統一大會的優勝者吧?剩余的一半,正是以罪犯的名義被帶到大教堂的人類。有著能違反禁忌目錄的強烈意志 力,成爲騎士後就能發揮無與倫比的戰鬥力了。對Administrator來說真是一箭雙雕,既能取締動搖自己支配的反動分子,又能變成自己強力的棋子而 脫胎換骨。……來說說你吧。」

 

    在這裏,正是愛麗絲是否接受我的話的分水嶺。我將所有的力量注入兩眼,注視著愛麗絲。她在石造露台上席地而坐,像是因爲心裏沒底而縮起肩膀,如同等待著某種天啓那樣半睜著眼看著我。

 

    「你,真正的名字是愛麗絲•青貝爾克。出生于北方邊境的《終結山脈》腳下的,一個名叫露莉德的小村莊。和優吉歐……我的夥伴同年,今年應該是十九 歲了。你被帶來教會是八年前,即是說事件發生在你十一歲時的時候。你和優吉歐兩人,到貫穿《終結山脈》的洞穴探險……然後離開了山洞,即是說從人界和 Dark Territory的邊界線上踏出了一步。也就是說,你所犯的禁忌是『入侵Dark Territory』,並沒有偷什麽或者傷害什麽……不,說不定你當時是想要幫助快要死掉的暗黑騎士吧……」

 

    突然我就在那裏停下了。

 

    我是從優吉歐那裏聽到這些的嗎……?

 

    應該是這樣,兩年前才在Under World醒來的我,不可能知道遠在六年前發生的事的詳細情形。然而,不知道爲什麽,如同那一場景就發生在自己眼前一般,流著血痕掉下的黑色騎士,和試圖 沖過去的愛麗絲都在腦海中一瞬間閃回而過。耳邊傳來了愛麗絲的手碰到Dark Territory漆黑土壤的「喀嚓」聲音再次響起的感覺。

 

    肯定是我不知何時將優吉歐的話語中想象出的情景,和現實中的記憶混淆了。雖然我帶著這份確信擡起了頭,不過愛麗絲那邊似乎也並沒有察覺我不自然地停下話頭的余力。她蒼白的臉頰震震發抖,漏出低到幾不可聞的聲音:

 

    「愛麗絲•青貝爾克……這就是,我的,名字……?露莉德……終結山脈……想不起來,什麽都……」

 

    「別勉強去想起來,會變成艾爾德利耶那樣的。」

 

    我慌張地打斷愛麗絲的話。在這裏讓愛麗絲的《敬神模塊》陷入不穩,像艾爾德利耶那時一樣被其他騎士來回收的話就全完了。不過愛麗絲緊緊盯住我,用顫抖的聲音毅然說道:

 

    「事到如今還說什麽。我想……知道一切。雖然還不打算相信你說的話……等你說出一切後再決定吧。」

 

    「……知道了。不過雖然我這樣說,但自己知道的事情也不是很多。你的父親是露莉德村村長,名字是加斯胡特•青貝爾克。遺憾的是我並不知道母親的名 字,然後就像剛剛說的一樣,你有一個妹妹。名字是賽爾卡,現在在露莉德的教會裏做見習修女。兩年前,我在教會寄宿的時候,曾和她談過好幾次,她是個想念姐 姐的好孩子……一直在關心著被教會帶走的你。住在露莉德的時候你也是見習修女,還被稱作神聖術的天才。她追趕著你這樣的姐姐,爲了做一個出色的修女而拼命 地努力著。」

 

    就算我將自己所知的全部說完,愛麗絲也沒有表現出任何反應。

 

    之前的不安表情全都消失,在星光下如同陶器般雪白而豔麗的臉,在我面前一動不動。恐怕她現在,打算從記憶深處喚醒我說出的幾個專有名詞,不過看起來明顯以失敗告終了。

 

    ——不行嗎……

 

    我在心中自言自語。原本以爲就算《記憶碎片》被奪走,只要在她冷靜下來的情況下一點點傳遞信息,就能喚醒部分記憶——但Administrator施加的記憶封印術比預料中的更強。

 

    果然,要讓愛麗絲恢複原狀,就只有與管理者有著同樣權限的Cardinal才能做到,而且還必須奪回Administrator保管在某個地方的愛麗絲的記憶碎片。

 

    這時,愛麗絲的嘴唇動了一下,發出了短促的聲音。

 

    「賽爾卡。」

 

    接著,又是一句。

 

    「賽爾卡……」

 

    她轉動深藍色的眼睛,向頭上的星空望去。

 

    「……想不起來。樣子,聲音。但是……這並不是我第一次叫出的名字。我的口,喉嚨……心中,都有著這樣的記憶。」

 

    「……愛麗絲。」

 

    我吞下氣低聲說道。愛麗絲的眼裏已經沒有了我的存在,她繼續用微弱的聲音說著:

 

    「叫了無數次。每一天,每一晚……賽爾卡……爾卡……」

 

    我帶著看到難以置信的事物的感情注視著在愛麗絲長長的睫毛中聚集著的透明的液珠溢出,反射著星光落下。淚水不停的湧出,一滴滴落到我和愛麗絲之間的石板上,發出輕微的聲音。

 

    「是真的吧……我有,家人……父親,母親,還有,血脈相連的妹妹……在這片夜空下的,某個地方……」

 

    斷續的聲音變成了細細的嗚咽聲。

 

    我本能地伸出右手,愛麗絲卻用自己的手甲甩開了。

 

    「別看我!!」

 

    帶著半是哭泣的聲叫喊的愛麗絲,右手粗暴地打向我的胸口,左手擦了好幾次眼睛。不過眼淚並沒有止住,騎士將臉埋在兩膝中間,激動地顫動著兩肩。

 

    「嗚……嗚咕……嗚嗚……」

 

    我看著壓抑著聲音哭泣著的愛麗絲的背影,卻發現不知從何時起我的眼裏也出現了眼淚。雖然知道不是這樣的場合,但我仍阻止不了淚水從眼穴裏滲出。

 

    一定——

 

    一定要,打倒Administrator,把愛麗絲帶回故鄉。

 

    我再次立下決心,卻意識到了自己如今流著的眼淚的理由。

 

    在我和優吉歐達成目的時,在露莉德與賽爾卡再會的,將不再是眼前這個黃金色的整合騎士了。在取回過去的記憶時,愛麗絲就會想起優吉歐和賽爾卡,還有露莉德裏度過的每一天,同時大概也會忘記作爲整合騎士在教會生活的這段日月。

 

    這也就等于說,《整合騎士愛麗絲》的人格會徹底消失。

 

    雖然我勸說自己應當讓她回到原有的樣子——但我卻無法不讓自己想象縮起身體,像孩子那樣哭泣的最強騎士——同時也是一個女孩子的悲哀。

 

    在這數年以來生活在大教堂的每一天裏都常常在心底深處渴望著已然失去,再也無法觸及的家人們的溫暖的整合騎士愛麗絲•Synthesis•Thirty,實在是太可憐了。

 

    *

 

    過了相當長的時間,激烈的嗚咽才徐徐低沈下去,最終變爲微弱的抽泣消失。

 

    而我則停下了兩三分鍾之前就已緩和下來的哭泣,將思考轉到之後的展開上。

 

    如今可以推測到的最爲理想的展開,大概是下面的情況。

 

    月亮升起後重新開始攀登,爬到第95層的時候回到塔內,按預定避免和愛麗絲的戰鬥,再與優吉歐會合。至于是否需要用他拿著的,Cardinal制作的短劍讓愛麗絲陷入沈睡,則根據狀況再行確定。

 

    之後剩下的障礙,就只剩下打倒整合騎士貝爾庫利•Synthesis•One,或者將他也說服——要是優吉歐將他擊退的話就抱歉了,但我終究還是不希望這樣——並突入最終的敵人,Administrator沈睡著的最上層。

 

    在最高祭司尚未醒來的時候將其無力化,然後回收被秘藏起來的愛麗絲的《記憶碎片》,將她的記憶和人格恢複原狀。

 

    最後,我需要通過系統控制台和現實世界的《拉斯》人員取得聯系,使其同意永久保存現有的Under World,將即將到來的《負荷實驗階段》——也就是暗之國的大規模侵略停止……

 

    就算只這麽考慮,也是足以讓人望而卻步的高難度連續任務。所有階段的成功率大概有五成……不,恐怕還不到三成。

 

    然而,我已經到了不能停滯不前的地步。在Under World內度過的兩年,不,大概從登錄SAO這個死亡遊戲的那一天以來的漫長時間,也許都是爲了與優吉歐他們這樣的新人類相遇並保護他們而存在的。

 

    茅場晶彥曾經在艾恩葛朗特崩毀的赤紅的黃昏下說過,自己只是想要創造真正的異世界。我雖然並不打算繼承他的目標,但可以被稱爲《真正的異世界》的存在,如今正在我的眼下向遙遠的地平線不斷延伸。

 

    而且,茅場的複制人格托付給我的《The SEED》程序包,已經在現實世界內造就了無數VR世界。在不知是偶然還是必然的因緣下,存儲優吉歐他們這些Under World人的Light-Cube,具備了和The SEED連接體【Nexus】間的互換性。如果要尋求在SAO事件中,超越了茅場的目的的什麽東西的話——那麽,一定可以在這個Under World中找到,這便是我的預感。

 

    我已經無法回頭了。因爲我從在露莉德南邊的森林裏醒來開始,經過了兩年時間,已經到達了接近這座中央大教堂頂層的位置。

 

    然而,還有一個極爲微小,卻無法將其無視的問題存在。

 

    那是在之前列舉過的所有階段之後,我連是否是自己心底最終的期望都無法確定的唯一一個問題……

 

    *

 

    「……你剛才說過對吧。」

 

    抱著膝蓋蹲著的愛麗絲,突然低聲說道。

 

    我中斷繁蕪錯雜的思考,擡起了頭。過了一會,愛麗絲以仍然夾雜著抽泣的微弱聲音繼續說道:

 

    「在打破塔樓的牆壁,落到外面之後……你說,發動這樣的反叛的目的,是爲了糾正最高祭司大人的過失,保護人類的世界。」

 

    「啊……確實如此。」

 

    我對著愛麗絲垂到後背的金發點了點頭。在幾秒鍾的沈默後,騎士繼續緩緩說道:

 

    「……雖然我還沒有相信你所說的所有的話……但既然塔樓的外壁配置了暗之國的Minion……整合騎士並非來自天界,而是集結了來自人界的人,封 鎖了記憶而被制造出來的這件事,看樣子應該是事實了。也就是說……最高祭司大人深深地欺騙了忠誠于她的我們,這一點無可否認……」

 

    我屏住呼吸聽著愛麗絲的話。

 

    記憶被更改,Fluct Light中也被插入了敬神模塊的整合騎士,應該是被強制在靈魂層次上絕對服從于Administrator的。實際上,至今我們遇到的整合騎士們,不論我們說出怎樣的話,都從未對教會抱有疑念。

 

    考慮到這一點的話,愛麗絲剛才說出這樣的台詞,可以說令人震驚。果然她的身上,有著其他人工Fluct Light沒有的某種特征。在無言注視著她的我面前,仍然抱著小巧的手腳的黃金騎士,如同耳語一般將話繼續了下去:

 

    「然而另一方面,最高祭司大人給予我們的第一使命是從Dark Territory的侵略下保衛人界,這一點也是事實。就算現在,也有十余名整合騎士乘坐飛龍,在終結山脈戰鬥。如果最高祭司大人沒有編成整合騎士團,沒 有了這樣的防禦力的話,人界早就已經被暴虐至極的暗之侵略蹂躏了吧。」

 

    「這,這個……」

 

    ——然而,這絕不是世界應有的樣子。

 

    被整合騎士不斷獨占的成長資源本來應該是分享給大多數一般民衆的。世界中的村民們原本應該和北之洞窟中的我和優吉歐一樣,拿起自己的劍與哥布林侵略者們交戰,提升自己的力量。然而,Administrator卻將這個機會奪走了。

 

    就算我說出這一點,她大概也無法理解吧。對著無話可說的我,愛麗絲又以沈靜而嚴厲的聲音說道:

 

    「你說過,我出生長大的……如今我的雙親和妹妹也仍然生活在那裏的露莉德村位于北方邊境,終結山脈的腳下對吧。也就是說,如果Dark Territory開始侵略的話,那裏將是最開始遭受蹂躏的地域。如果你們擊退了所有的整合騎士,對最高祭司大人揮刀相向的話,到時候包括露莉德在內的邊 境地區,又要由誰來保護?難道說,只靠你們兩個人,就想擊退暗之軍團嗎?」

 

    雖然愛麗絲的臉上還留著淚痕,但她的聲音裏卻包含了明確的意志,讓我一時間無法回答。相比愛麗絲表裏如一的『不論如何都要守護人界』的決心,我隱藏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我將自己如今想要在這裏說出一切——包括這個世界是被制造出來的在內的一切的沖動壓下,開口說道:

 

    「那麽,反過來我要問你……你真的相信,只要整合騎士團以完整無損的態勢迎擊,就可以徹底擊退必將到來的Dark Territory的總攻擊嗎?」

 

    「……」

 

    這次輪到愛麗絲無言以對。我轉頭看向夜空,一邊回想兩年前的記憶一邊繼續說道:

 

    「我之前也說過,我和搭檔曾經和從Dark Territory侵入的哥布林小隊戰鬥過的事情吧。就算身爲暗之軍團最低級士兵的哥布林,也有驚人的劍技和腕力。在Dark Territory裏,那樣的家夥可是數不勝數,而且在他們之上還有不計其數的,和你們一樣乘坐飛龍的暗黑騎士以及操縱著Minion的暗黑術士吧?如果 他們一起攻來,就算集結所有的整合騎士,連Administrator本人也出陣在前,也做不到以寡敵衆。」

 

    雖然這大半是轉述了Cardinal的話,但愛麗絲似乎也同樣認識到了這一點,並沒有像之前一樣以銳利的口氣反駁我而低下了頭。在短暫的沈默後,傳來她擠出的,帶著苦澀的聲音:

 

    「……沒錯,叔父大人……騎士長貝爾庫利閣下心中也藏著同樣的擔憂。如果Dark Territory的數萬精兵一起從《東之大門》攻打而來的話,只有我們騎士團是無法抵抗的……——然而,就算這樣說,人界除了我們之外再無可稱爲戰力的 存在這一點也是事實。剛才你也說過,雖然上級貴族的後代能夠享受到劍技和神聖術方面的天才教育,但他們不過追求一擊決勝的華麗之技,根本不可能將其用于實 戰。到頭來,我們只能相信三位女神的加護,與爲數不多的飛龍一起戰鬥了。你的話應該也能理解這個狀況吧?」

 

    「正如你所說的……如今的人界,真正擁有和暗之軍團戰鬥的力量的也就只有整合騎士了。」

 

    仍然看向前方的我慎重地回答著。

 

    「然而,這是Administrator有意導向的情況。最高祭司害怕人界出現自己無法完全控制的戰鬥力。所以,她才將武術大會的優勝者和違反了 禁忌目錄的人集結起來,封鎖了他們的記憶,把他們改造成了忠實的整合騎士。換句話說,Administrator根本不相信這個世界裏的人類。」

 

    「……!」

 

    愛麗絲倒吸了一口氣,然而她卻並沒有和之前一樣反駁我的話語。我一邊祈禱著她能夠聽進這些話,一邊繼續說道:

 

    「如果最高祭司相信自己支配的人類,建立身經訓練、裝備完整的軍隊的話,如今人界早就有了足以和Dark Territory對抗的戰鬥力了。然而最高祭司卻沒有這麽做,而是容許在戰時應當立于前線舉劍戰鬥的上級貴族們沈溺于怠惰和放蕩之中,最終腐化了他們的 靈魂……就像我和優吉歐揮劍相向的那兩個人一般。」

 

    萊依奧斯•安提諾斯他們意圖淩辱缇卓和蘿涅的事件距今不過兩天而已。如果就這樣進入負荷實驗階段,人界暴露在Dark Territory的總攻之下,那樣悲慘的事件還會不斷發生。

 

    「不過……現在一切都還不晚。在Dark Territory的軍團襲來前剩下的這段時間,雖然我不知道還有一年還是兩年……在那之前,應該可以在人界編成盡可能大規模的軍隊。」

 

    「那種事情根本做不到的吧!」

 

    聽到這裏,愛麗絲終于喊了出來。

 

    「你剛剛不是還說過,這個世界的貴族們已經徹底腐敗了嗎!就算向四大皇家和大貴族們下令讓他們戰爭一開始就拿起劍,他們肯定也會開始打著逃走的算盤了吧!」

 

    「啊,上級貴族確實沒有戰鬥的氣概。然而,一部分高等貴族還有著身爲貴族的尊嚴,在下級貴族和衆多的普通人中,還有著無數懷有不管怎樣都要保護家 人、小鎮或村莊……以及這個世界的意志的人啊。只要將存儲在這個塔樓裏的大量武器全部分給他們,讓他們向你們學習真正的劍技和神聖術的話,在一年內組成精 良的軍隊也不是不可能。」

 

    「普通……人……?」

 

    對重複著我的話的愛麗絲,我深深點了點頭:

 

    「沒錯,就算不強行征兵,僅僅募集義勇兵就可以集結到足夠的戰鬥力……因爲各個城鎮和村莊也已經編成了衛兵隊。然而……如果照這樣下去,這卻絕對無法實現。」

 

    「……最高祭司大人……絕對不會允許……」

 

    「沒錯。就算想要說服,也辦不到。因爲無法在靈魂層次上強制他們效忠的軍隊,對Administrator來說和暗之軍團一樣可怕。到頭來結論只 有一個。只能打破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的絕對支配,最大程度地有效利用剩余不多的時間,形成可以對抗必將到來的侵略的防禦力。」

 

    雖然我對側臉相向愛麗絲說出了這些話,卻感覺到了一股巨大的諷刺感。

 

    創造了Under World,進行如此龐大的試驗的《拉斯》,與身爲現役自衛官的菊岡誠二郎有著密切關聯。那麽,這個試驗的目的,無疑與現實世界中的國防有著深刻的關系。 由此來看,恐怕這個目的就是將優吉歐和愛麗絲這些人工Fluct Light作爲控制武器的裝置加以利用了。

 

    明明無法容忍這種做法,我現在卻說出了要將人界的數萬普通人鍛煉成士兵的提案。

 

    並不知道我的思考正在糾結中掙紮的愛麗絲,因和我不一樣的理由,再一次陷入了漫長的沈默。

 

    如今,她正將刻入靈魂的對公理教會的忠誠,與自己親手捕獲的入侵者的話語在心中的天平上衡量。就算表面上抑制著,但我想她一定也相當糾結,相當苦惱。

 

    終于——

 

    她簡短的話語,隨著夜風飄到我的耳邊。

 

    「……見得到嗎?」

 

    「诶……?」

 

    「如果我幫助你……取回被奪走的我的記憶的話,我就可以再一次和賽爾卡……妹妹見面嗎?」

 

    我一瞬間咬緊了牙齒。

 

    見得到。這一點絕對沒問題。然而……

 

    我陷入了要不要將之前的預測告訴愛麗絲的迷惘中。然而,這裏絕對不可能像之前一樣,挑選適當的措辭了。我下定決心,點頭回答:

 

    「……見得到。乘坐飛龍到露莉德村只需要一兩天。雖然如此……我希望你聽好了。」

 

    我筆直注視著坐在我右邊一米半左右的愛麗絲的臉,說出了後面的話。

 

    「和賽爾卡再次見面的,既是你,也不是你了。當取回記憶的時候,你就會變回尚未被《合成之秘術》改造的愛麗絲•青貝爾克,而同時整合騎士愛麗 絲•Synthesis•Thirty也會不複存在。如今你的這個人格,會隨著作爲整合騎士生活的這段記憶一起消失,將這個身體轉交給原本的人格……雖然 這樣的話很殘酷……如今的你,乃是由Administrator制作出來的『僞愛麗絲』。」

 

    聽到我吐出的話語,愛麗絲的肩膀顫抖了兩三下。

 

    然而,我卻並未聽到和之前一樣的嗚咽流出。幾秒鍾後,拼命抑制著感情的聲音,微弱地傳到了我的耳邊:

 

    「……從聽到整合騎士乃是最高祭司大人制作出的存在這句話開始……我就已經想到,會是這個樣子了。我……從名爲愛麗絲•青貝爾克的少女那裏奪走了這個身體,擅自將其使用了整整六年……是這樣一回事對吧?」

 

    我已經找不到可以回答的話了。大概是在拼命忍耐至今相信的事物全部崩潰的沖擊吧,愛麗絲露出了十分勉強的微笑。

 

    「偷走的東西必須還回去。這是……賽爾卡,父母,你的朋友……還有你的期望吧。」

 

    「……愛麗絲……」

 

    「還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那是什麽……?」

 

    「在將這個身體還給原本的愛麗絲之前……可以帶我去露莉德村嗎?然後……瞞著別人,只見一面就好。我想看看賽爾卡……妹妹,還有家人的樣子。只要這一點能實現,我也就滿足了。」

 

    停下了話語,愛麗絲慢慢轉過頭向我看來。

 

    此時,不知何時已經升到頭頂的月亮,從黑雲之間投下了一道光芒。在金色的光之粒子描繪出的輪廓之中,愛麗絲如同小孩一般哭的紅腫的眼角放松下來,又露出了淡淡的微笑。看到她的表情,我不禁將視線轉向頭頂的月亮。

 

    取回愛麗絲的記憶。這是我獨一無二的搭檔優吉歐唯一的願望。同時,應該也是我的願望。

 

    然而——這也就等于,如今在我身旁,無助地抱著膝蓋的這個整合騎士……不,是一名少女的死亡。

 

    這是不可避免的犧牲,也是不可避免的優先順序。而我卻對此無可奈何。

 

    「啊……約定好了。我發誓。」

 

    我就這麽擡頭看向夜空,說出了這句話。

 

    「在記憶複原之前,一定會帶你去露莉德。」

 

    「……絕對要哦。」

 

    我對提醒著我的愛麗絲深深點了點頭。

 

    「明白了。那麽……爲了保護人界與生活在這裏的人們,我,愛麗絲•Synthesis•Thirty,從此舍棄整合騎士的使命……啊……!!」

 

    愛麗絲毅然的宣言突然變成了尖銳的悲鳴,穿著黃金铠甲的身體劇烈後仰,右手按住了右眼。讓她的美貌扭曲的,大概是劇烈的痛楚。

 

    我在驚愕中站起來的同時,想起了兩天前看到的那個場景。

 

    爲了救助蘿涅和缇卓,優吉歐將次席上級修劍士溫貝爾•吉澤克的左臂砍斷了。當我趕到的時候,他的右眼已經毫無蹤影,噴出的鮮血變爲赤紅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下。

 

    當天晚上,在學院的懲罰室,優吉歐曾斷斷續續地說,在想要對溫貝爾砍下的那一瞬間,右手如同完全不受控制一般凍結了,同時右眼傳來了劇烈的痛楚。之後,在他的眼前,出現了閃著鮮紅光芒的,沒有見過的神聖文字——

 

    如今襲向愛麗絲的,應該和優吉歐所說的是同樣的現象吧。恐怕這是意圖抵抗刻入靈魂的規則時便會被觸發的,某種心理屏障。

 

    「什麽都不要想!快停下自己的思考!」

 

    我喊叫著向愛麗絲靠近,右手按住铠甲的左肩部位,左手抓住正被折磨的騎士的右手腕,將其從右眼上拉下。

 

    「……!?」

 

    原本如同藍寶石一般的愛麗絲的眼瞳,出現了閃爍著的紅光,讓我倒吸一口冷氣。爲了確定紅光的真實情況,需要從近距離窺探。

 

    愛麗絲睜圓的右眼中,出現了正圓形的藍色虹彩。

 

    在其周圍,發出紅光的豎線排成行列,不停回轉著。不同粗細的線隨機排列著。簡直——就是條形碼。

 

    我在聽到優吉歐的話時,曾經推測刻在Under World人靈魂中的這道心理屏障是Administrator構造的。然而在這兩年間,我從未在Under World裏見過條形碼。

 

    ——不是Administrator幹的嗎……?然而,要是這樣的話,到底又是誰……

 

    在我微微喘息的這個瞬間。

 

    圓形的條形碼停止了旋轉,在愛麗絲收縮的瞳孔正上方,出現了橫向排列的奇妙記號,上面也一樣閃著紅光。〖TЯƎɺA MƎƧƧ〗,我的眼睛看到了這些文字。

 

    我在一瞬間爲這是什麽意思而迷惑,但很快就明白了。

 

    這是鏡像文字。應該從文本列正下方的愛麗絲的眼睛裏左右倒過來看。也就是說,這是〖SYSTEM ALERT〗。

 

    系統警報。雖然對我而言早已習慣,是在操作電腦是經常隨著砰的一聲出現的令人不快的東西,但對愛麗絲她們這些Under World而言只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單詞。在這個世界裏人們基本只用《通用語》——也就是日語,英語則是以《神聖語》的方式使用,也就是說人類既無法理解, 也不需要理解。

 

    雖然使用神聖術的人會以通常的「System Call」開始頻繁地說出各種英語單詞,但他們卻並不知道其中隱藏的含義。當我向優吉歐傳授艾恩葛朗特流秘奧義並解釋各種劍技名稱的意思時,他也對我居然了解神聖語而感到不可思議。

 

    也就是說,這行名爲SYSTEM ALERT的文字,在Under World裏沒有任何意義。因此,在愛麗絲和優吉歐他們這些Under World人的意識中設置了這道心理障礙的,不是Administrator而是來自現實世界的人——具體而言就是《拉斯》的工作人員中的某個人嗎……

 

    我高速回轉的思考,被從近距離傳來的愛麗絲壓抑下來的悲鳴打斷了。

 

    「咕……啊……右眼,要燒起來了……!看到了……什麽……文字……!?」

 

    「什麽都不要想!把腦子放空!!」

 

    我慌忙喊著,用雙手壓緊愛麗絲嬌小的臉頰。

 

    「你現在看到的那個,是想要反叛教會的時候就會啓動的心理障礙。通過在右眼中産生的痛苦,誘導意識無條件服從禁忌……這樣想下去的話眼睛會破掉的!」

 

    然而我這倉促的說明,在這個場合大概會起到相反的效果。不管什麽人,都做不到按他人所說的停下自己的思考這樣的舉動。

 

    聽到我的聲音的愛麗絲緊緊閉上雙眼。然而,投影在眼瞳上的紅色文字,不可能就這樣看不見。騎士的雙手在空中彷徨著,剛一碰到我的肩膀就緊緊地抱住。隨著她從喉嚨中斷斷續續發出的悲鳴向雙手注入的力量讓我的肌肉和骨頭嘎嘎作響,但這和愛麗絲忍受的痛苦根本無法相比。

 

    想著至少這樣可以幫助她停下思考,我的手掌緊緊按住了愛麗絲的臉,在腦海中繼續向下思考著。

 

    包括愛麗絲在內的數名整合騎士,已經一度打破了禁忌。因此才會被公理教會帶走,並施加了合成之秘術。

 

    然而,僅對愛麗絲而言,在八年前犯下『侵入Dark Territory』之罪時,應該並沒有出現右眼破裂的情況。我從優吉歐那裏從沒聽過這樣的事情。根據他所說,愛麗絲似乎只是在無意識中踏過了界線。也就是說當時,愛麗絲的意識裏並沒有自發打破禁忌的明確想法。

 

    如今纏繞著她的這道心理障礙,簡直就像是只對主動打破規則的想法才會做出反應一樣。當意識到這樣的行動時,首先右眼會出現劇痛,接著紅色的 SYSTEM ALERT文字會擾亂對象的思考,重新植入對禁忌的畏懼感。就這樣對連打破這一規則的傾向都沒有的Under World人,施加了這只能被當成神之舉措的心理屏障,讓他們對法律的順從性無限接近完美。

 

    然而,我一想到這道障礙是《拉斯》的工作人員植入的,就發現了一個巨大的矛盾。

 

    因爲,讓Under World運轉下去的這個實驗的目的,恐怕應該是爲了尋找能夠打破規則……正確的說,是能夠主動判斷規則正確與否的的人工Fluct Light。好不容易讓Under World人接近了突破的時候,卻用這簡單粗暴的心理屏障強行將其壓制下去,簡直就是本末顛倒的行爲。

 

    也就是說,寫入了這道SYSTEM ALERT的人,有意推遲實驗的成功……應該就是這樣沒錯了。

 

    那麽那個人到底是誰,他的目的又是什麽?

 

    雖然我一瞬間想到這是不是希斯克利夫……茅場晶彥做的好事,但馬上就打消了這個想法。如果是期望創造出真正的異世界的他,絕不會阻擋人工 FLuct Light的進化。更何況,這樣粗暴的手段也不是他的風格。果然這是《拉斯》這一組織的敵對勢力,或是某個個人意圖加以妨礙而做出的行爲。

 

    如果說指揮著《拉斯》的是身爲自衛官的菊岡誠二郎,那麽與其敵對的勢力應該也有很多。當然,這包括了自衛隊內與他對立的派別、以及獨占了國內防衛産業的大型企業,如果讓思考跳躍起來的話,還可能有外國的軍火商或是情報部門。

 

    然而,如果這些巨大的勢力策劃了《拉斯》內部的破壞行動,會使用這樣的手段嗎?要是有可以對Light-Cube內的Fluct Light原型植入妨害程序的人的話,不是早就可以將身爲Under World本質的Light-Cube Cluster整個破壞掉嗎?

 

    也就是說,策劃了這個的人,意圖讓實驗推遲,而並非期望其完全失敗。通過推遲實驗,他們等待著什麽?需要准備時間的大規模工作——也就是說……

 

    奪取包括Light-Cube集群在內的所有研究成果。

 

    在想到這裏不由得毛骨悚然的我的雙手中,突然傳來了愛麗絲微弱的聲音。

 

    「……好過分……」

 

    我一下子回過神,俯視著整合騎士的臉。

 

    她平常一直保持著優美的曲線的眉毛皺了起來,眼角有著小小的淚珠,嘴唇被咬的如同要滲出血來。

 

    從那失去了血色的嘴唇裏,再次顫抖著說出了斷斷續續的話語:

 

    「這……太過分了……不光是……記憶,連意識都……被人操縱……什麽的……」

 

    抓住我的雙肩的愛麗絲,雙手因痛苦以外的不知是悲傷還是憤怒的感覺而劇烈顫抖著。

 

    「將這個……這個紅色的神聖文字……燒到我的眼睛裏的……是最高祭司……大人嗎……?」

 

    「……不,不對。」

 

    我在無意識中回答著。

 

    「是在這個世界外側觀察著我們的存在……在創世紀中未曾登場的《神》的其中一人施加的。」

 

    「……神……」

 

    數顆淚珠從愛麗絲的雙眼中無聲地滾落下來。

 

    「我們整合騎士爲了保護神創造的這個世界……在無限的日子裏不斷戰鬥……可是連神也不相信我們嗎?從我的身旁將家人和妹妹的記憶奪走,還施加了這樣的封印……強制我們服從……」

 

    我已經無法想象以神之騎士這樣的身份生活著的愛麗絲,如今正感受到怎樣的沖擊、混亂和絕望。在屏住呼吸,無言地注視著她的我的面前,愛麗絲突然一下子睜大了雙眼。

 

    橫穿右眼碧藍色虹彩的鏡像文字,其血色的光輝又增加了一層。然而愛麗絲對此毫不介意,只是筆直地凝視著正上方——從黑雲空隙間露出來的藍白色圓月。

 

    「我不是人偶!」

 

    愛麗絲的聲音雖然嘶啞,卻帶著毫不動搖的感情。

 

    「確實,我也許是被制造出來的存在。但就算是我,也有自己的意志!我要保護這個世界……保護這個世界裏的人們。保護我的家人,我的妹妹。這就是我必須完成的,唯一的使命!」

 

    隨著「唏——」一聲刺耳的金屬聲音,鏡像文字開始高速閃爍。圍繞著藍色光彩的條形碼也再次開始旋轉。

 

    「愛麗絲……!」

 

    我因擔心馬上就會發生的現象而喊叫著。愛麗絲沒有看我,而是以斷斷續續的聲音低聲說道:

 

    「桐人……緊緊抱住我。」

 

    「……明白了。」

 

    我已經說不出什麽了,取而代之的,是將雙手從愛麗絲的臉上移開,放到她雙肩的護甲上,透過黃金的裝甲,緊緊按住不斷微微顫抖的騎士的身體。

 

    愛麗絲將金色的長發甩到背後,昂然面向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氣。

 

    「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還有無名之神啊!我,爲了完成我應當完成的使命,要和你們戰鬥!!」

 

    凜然響起的獨立宣言。

 

    接著,如同與其回音重疊一般,深紅色的光柱從愛麗絲的右眼迸出。

 

    溫暖的血液飛沫,潤濕了我的臉頰。

 

    2

 

    優吉歐。

 

    優吉歐……

 

    怎麽了?

 

    做了什麽噩夢嗎……?

 

    伴著「啪」的一聲輕響,油燈被點亮,玲珑的橙光透射而出。

 

    站在走廊上的優吉歐用手中抱著的枕頭擋住自己的下半邊臉,將身子藏在半開半掩的房門陰影之中,窺視著房間內的景象。

 

    算不上寬敞的房間深處擺著兩張粗陋的木床,右邊那張空無一人,上面整齊地疊放著一套洗得幹幹淨淨的被褥。

 

    左側的那張床上,有一個模糊的人影躺在那裏,輕輕支起上身看著這邊。從右手舉著的油燈中輻射出的燈光顯得模糊,讓優吉歐看不清她的面容。然而從華美的純白睡衣稍稍打開的胸襟裏,可以看到白淨而柔滑的肌膚。一直流瀉到床鋪上的長發亦如絲綢一般纖細而柔軟。

 

    橙色的燈光深處,帶著觀察了這邊許久的語氣,豐盈的雙唇露出了溫柔的微笑。

 

    站在那裏很冷吧,優吉歐。快,到這裏來……

 

    床上的被褥被輕輕提起,從被窩裏的黑暗中似乎傳來了無限的暖意,同時優吉歐也突然意識到了走廊中流動的寒冷之氣。不知不覺的,雙腳已經穿過了房門,踏著小到不可思議的步伐一步步向著床邊走去。

 

    不知道爲什麽,越是靠近,油燈的燈光反倒越是微弱,無論如何都看不清躺在床上的女性那隱藏在黑暗中的面容。不過優吉歐只是一心想著要鑽進被窩下溫暖的黑暗之中而向前拼命走著。就算步幅越來越小,視線越來越低,但他都毫無不可思議的感覺。

 

    好不容易靠近的床鋪高與腰齊,于是優吉歐將手中抱著的枕頭丟在地上,然後踏在上面,總算是爬到了床上,然後用柔軟而厚重的棉布裹住了自己的身體,眼前的世界瞬間被黑暗包圍。像是被某種急切的渴望催逼著一樣,優吉歐把身子向著更深處蠕動。

 

    向前伸出的手指,觸碰到了那溫暖而柔軟的肌膚。

 

    優吉歐忘我的將其攥住,把整張臉埋進其中。那水嫩的肌膚像是要將優吉歐吞沒一樣,溫柔的顫動著。

 

    巨大的滿足感讓優吉歐幾乎麻痹,然而心中的饑渴感卻還數倍于此。被兩種感觸不斷玩弄著的優吉歐只能盡全力貼近那具溫暖的身體。而後,感覺到了一雙纖細的手抱住了自己的後背,撫摸著自己的頭,優吉歐用微弱的聲音輕輕做出了詢問。

 

    「媽媽……?是媽媽嗎?」

 

    下個瞬間,便聽到了回答。

 

    對啊……我就是你的媽媽啊,優吉歐。

 

    「媽媽……我的媽媽……」

 

    優吉歐呢喃著這個詞,在溫暖而潮濕的黑暗中越陷越深。

 

    然而,從已然麻痹了大半的大腦的角落中,疑問像是沼澤中的氣泡一樣漂浮而上,「啪」的一聲炸裂開來。

 

    母親的身體……是這麽纖細,這麽柔軟的嗎?每天都在麥田中勞作的雙手,爲什麽連一處傷痕都沒有呢?而且……本來應該睡在右邊床上的父親到哪裏去了呢?在自己和母親親熱的時候,不知何時就會出來打斷自己的哥哥們到哪裏去了呢?

 

    「你……真的是,我的媽媽嗎?」

 

    是的,優吉歐。我就是你唯一的媽媽啊。

 

    「但是……爸爸在哪裏?哥哥們到哪裏去了?」

 

    呵呵。

 

    真是個奇怪的孩子啊。

 

    他們,

 

    不是都被你殺掉了嗎?

 

    手指上突然感受到莫名的濕滑。

 

    優吉歐將左右手在面前張開。

 

    明明是在黑暗之中,然而沿著十指一滴滴淌下的赤紅的鮮血,卻還是清晰可辨。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優吉歐尖叫著坐起身來。

 

    將濕潤的雙手拼命的在上衣上來回擦拭著,一邊悲鳴,一邊無數次的重複著摩擦的動作,最後總算是察覺到,讓自己雙手濕透的並不是血,只是汗滴罷了。

 

    是做夢了嗎——就算意識到了這一點,劇烈跳動著聲如晨鍾的心髒也好,全身上下噴湧而出的汗水也好,都沒有馬上平複下來。那恐怖得無以複加的夢的余韻,現在還緊緊的貼在優吉歐的背後。

 

    ——明明……從村裏出來後,就幾乎沒有想過母親和父親的事了。

 

    優吉歐一邊自我安慰,一邊緊緊的閉上了眼睛,不斷重複著淺呼吸。

 

    在露莉德的少年時代中,母親每天都忙于務農啊照顧羊啊做家務一類的事情而筋疲力盡,像那樣溫柔的撫慰優吉歐的場合幾乎沒有過。而且,從記事時起,自己再也沒有和母親睡在一張床上,優吉歐甚至連對此不滿的記憶都沒有。

 

    ——然而,若是這樣,爲什麽事到如今還會做那種夢呢……

 

    優吉歐重重的搖了搖頭,停下了無謂的思考。睡覺的時候會做什麽夢,都是由月神露娜莉亞【Lunaria】按喜好決定的,之前的那個噩夢也一定沒有什麽特別的意義。

 

    深深的吐了一口氣後,優吉歐總算意識到了一個問題——自己現在究竟在哪裏。保持著蜷縮在地上的姿態,他慢慢睜開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用長到令人稱奇的毛發細密編織而成的深紅色絨毯,這種不論去北聖托利亞第五區的織物店逛多少次都從未見過的織物,不管視線向前方多遠延伸,地面上都被同樣的毛毯覆蓋。

 

    將目光轉向正前方,總算在遙遠的盡頭看見了一面牆壁。

 

    雖說是牆壁,卻並非木板或是石塊砌成。雕刻成巨劍形狀的黃金立柱等間距的排開,在其間鑲嵌著一塊塊巨大的玻璃。所以,與其稱之爲牆壁,倒不如說是連綿的窗戶。不過,如此鋪張的使用貴重的玻璃制成的那種窗戶,恐怕連四大皇帝的居城都不會這樣做。

 

    玻璃牆壁的彼端,可以看見反射著月光的厚重的藍白色雲層。看樣子,這個房間甚至位于比雲更高的地方。

 

    雙眼再向上看去,夜空的一角有著藍白色的圓月。在其周圍聚集的星辰數量,多到令優吉歐吃驚的程度,它們此起彼伏的閃爍著。從濃密的星空中傾瀉而下 的光芒實在太過明亮,讓優吉歐遲疑了片刻才意識到現在已是深夜。從月亮的位置判斷,應該是剛過零點不久。也就是說,在自己睡著的時候,日期已經變更,現在 已經是五月二十五日了。

 

    最後,優吉歐看向房間的正上方。正圓形的穹頂高高在上,卻找不到通向更高一層的樓梯。也就是說,這個房間就是中央大教堂的最上層。

 

    寬大的穹頂上,描繪著華美鮮豔的精妙畫作。閃爍著光芒的騎士們,被擊退的魔物,隔斷地面的山脈……看起來,毫無疑問便是畫著創世紀故事的繪幅。畫作的各處,都埋有如同星辰一般閃著光輝的水晶。

 

    然而不知爲什麽,在這樣的繪畫主題中絕對不可或缺的創世神絲提西亞的身姿,卻並不存在于她應在的中央部分。畫幅的那個部分被塗成了一片純白,讓整幅畫都被一種難以言說的虛無感支配。

 

    優吉歐皺緊了眉頭,搖了搖頭,將臉轉了回來。正當他想爬起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後背正靠在什麽柔軟的東西上。他慌忙轉過頭去。

 

    「……!?」

 

    下個瞬間,優吉歐的身體凍結在了扭曲的姿勢上,啞口無言。自己靠著的,是一張巨大得難以置信的床鋪的側面。

 

    和房間一樣是圓形的床鋪,直徑幾乎達到了十Mel。周圍被四根黃金柱包圍,數層紫色的薄布從床頂的黃金天蓋上垂瀉而下。床上鋪著被純白的東帝國絲綢包裹的床墊,沐浴著窗戶裏透射而入的星光,反射出淡淡的光。

 

    而且——床的正中央,橫躺著一個人影。由于被天蓋上垂下的半透明薄紗遮住,只能分辨出大致的輪廓。

 

    優吉歐猛抽一口氣,跳了起來。明明對方就在自己這麽近的距離內,卻連一點氣息都沒感覺到,自己實在想都不敢想。不,在這之前,我已經靠在這張床的旁邊睡了好幾個小時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想到這裏,優吉歐終于回想起了記憶中斷前的最後一幕。

 

    ——對了……我和騎士長貝爾庫利……傳說中的英雄交戰了。

 

    ——使用青薔薇之劍的《記憶解放術》,將雙方都封在了冰裏。……在兩人的天命都快要耗盡的時候,一個穿著奇怪的小醜服的……好像是,名叫元老長丘德爾金的矮小男人出現在了眼前,嘴裏說著些奇妙的話。那家夥向這邊靠近,腳上的靴子不斷踩碎腳下的冰薔薇……然後……

 

    記憶就在這裏沈入了黑暗之中。是那個小醜把自己搬到這裏來的嗎,可是理由又是什麽。下意識的將手伸向腰間,不過青薔薇之劍也不知道去了哪裏。

 

    拼命按捺住心中不斷湧起的不安,優吉歐將目光投向了床上的人影。是敵是友呢……不,這裏毫無疑問是中央大教堂裏,而且很可能就是最頂層。在這種地方出現的人類,絕對不可能是友方。

 

    雖然覺得,現在理應蹑手蹑腳的從這個房間裏逃出去,然而這一判斷終究還是輸給了想要知道睡著的人究竟是誰的好奇心。然而,不論怎麽把頭向前伸,都看不到床中央那被垂下的薄紗遮住的臉。

 

    優吉歐屏住呼吸,擡起右膝輕輕跪在了床上。

 

    「沙」的一聲,到處都如雪一般柔軟的白絹床墊陷了下去,優吉歐慌忙伸出雙手撐住身子,不過就連手掌也沈入了柔滑的絲綢之中。

 

    一瞬間,之前那個可怕的夢裏吞沒了優吉歐的床的觸感在腦海中複蘇,讓他下意識的打了個寒戰。而後,優吉歐盡量不發出聲音的將左膝也挪了上來,然後保持著四肢匍匐的姿態緩緩的向著床中央爬去。

 

    優吉歐一面在巨大得難以置信的床面上悄無聲息的向前爬著,一面情不自禁的開始思考,如果包裹在這絲綢之中的是最高級的羽毛的話,那究竟要用到多少 羽毛呢?要知道,在露莉德村裏,就算每天都從後院飼養的家鴨身上拔下一點羽毛,這樣積累下半年的分量,也才能夠做成一床很薄的被子。

 

    不知不覺中,從床頂垂下的紗簾已經近在眼前了。優吉歐停下動作,靜耳傾聽著裏面的動靜。傳入耳中的,是相當規律的呼吸聲。看起來,對方還在熟睡中。

 

    戰戰兢兢地伸出右手,指尖透過紗簾的縫隙插了進去,然後慢慢地,慢慢地將其揭起。

 

    藍白色的光輝投在了床的正中央,優吉歐也在這個瞬間瞪大了眼睛。

 

    睡在那裏的,是一名女性。

 

    身上裹著鑲著銀邊的淡紫色——正是《絲提西亞之窗》的顔色——薄衣,潔白而華美的雙手交疊在身體上方,露在袖子外面的手腕和手指如同人偶般纖細。 雙手的上方,是將衣服頂起的兩處膨脹,看起來相當豐滿,優吉歐慌忙移開了視線。透過張開的衣襟露出的胸口也是潔白的像會發光一般。

 

    隨後,在看到女性睡臉的那個瞬間,優吉歐有生以來,第一次切身體會到靈魂出竅的感受,視野中的一切其他存在,也都消失無蹤。

 

    這是何等完美的姿容啊,甚至讓人覺得絕非凡人。

 

    雖然在之前第80層的戰鬥時,曾見過騎士愛麗絲所擁有的毫無瑕疵的美貌,但即便是她的美麗,也還是停留在人類的範疇之中。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爲愛麗絲終究也是一個人類。

 

    但是,現在沈睡于距自己不足一Mel位置的這一存在——

 

    就好像是央都手藝最高的雕刻師,窮盡一生精力雕刻而出的,用來诠釋「完美」這個詞本身的存在。就算只是容貌的一部分,優吉歐都找不出任何詞彙去形容。就算想要用「花一樣的嘴唇」這種比喻的說法,人世間又哪會存在擁有這般可愛的曲線輪廓的花呢?

 

    從緊閉的眼睑邊緣延伸而出的睫毛和向四面八方擴散開來的長發,都與被熔化的純銀一般顔色,吸收著黑暗的蒼藍與月光的潔白,反射出深邃的光彩。

 

    不知何時,優吉歐已經如同被甘甜的花蜜誘惑的昆蟲一樣,喪失了思考的能力。

 

    想要去觸碰那雙手,那頭秀發,那張臉龐——這樣單純的欲求從空空如也的腦海中噴薄而出。

 

    隨著雙膝「沙」「沙」的向前蠕動,之前從未聞到過的濃郁的芬芳鑽進了優吉歐的鼻子。

 

    向前伸出的右手指尖,還差一點……還差一點,就能碰到那柔滑的肌膚了——

 

    不行,優吉歐,

 

    快逃!

 

    突然,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了不知是誰的喊叫。

 

    微弱的火花在腦海中閃現,微微卷走了圍繞著意識的濃霧,優吉歐睜開眼睛,下意識地收回了右手。

 

    ——剛才的聲音……好像,在哪裏聽到過……

 

    一想到這個聲音,思考能力便開始逐漸複蘇了。

 

    ——我……到底怎麽了……?我在這裏,做什麽呢……?

 

    爲了確認自己所處的狀況,優吉歐在此將視線轉向面前睡著的女性,可頭腦卻再次陷入了昏昏沈沈的狀態。他慌忙轉開目光,拼命搖著頭試圖抵抗。

 

    ——好好想想,想想。

 

    ————我應該知道這個人是誰。在中央大教堂的最頂層,在這極盡奢華的床上,一個人安睡的人物。亦即是說,她就是在公理教會中擁有最高權力——又或是說,支配著整個人界的人物……

 

    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

 

    總算回憶起來的這個名字,在優吉歐的大腦中反複來回。

 

    將愛麗絲抓走,奪去她的記憶,把她變成整合騎士的人。連擁有那般驚人力量的Cardinal都無法匹敵的,最強頂尖的神聖術者。自己和桐人最後的敵人。

 

    而這個Administrator,現在,就在自己眼前沈眠著。

 

    ——現在的話……能贏……?

 

    顫抖的左手下意識地向腰間摸去,可青薔薇之劍卻不在那裏,不知是被元老長丘德爾金奪走了,還是被埋在了覆蓋整個大浴場的寒冰底下。就算對手還沒有醒來,可沒有武器的話……

 

    不。

 

    還有武器。雖然小巧,但卻在某種意義上比神器更爲強力的劍。

 

    優吉歐的左手從腰間轉向胸口,輕輕抓住了上衣的布料。堅硬而尖銳的十字的觸感傳遞到了掌心。這是Cardinal給他的最後王牌。

 

    只要用這柄短劍刺中Administrator的身體,越過空間傳送而來的Cardinal的攻擊術式,就能在一瞬間將她燒成灰燼。

 

    「……唔……」

 

    但是,優吉歐只是保持著隔著衣服握住短劍的姿勢,漏出了苦惱的歎息。

 

    這把短劍原本要用在整合騎士愛麗絲的身上,當然不是爲了將她燒死,而是爲了通過Cardinal的術式讓她陷入沈睡,從而讓她的記憶恢複而變回原 本的愛麗絲而存在的。如果做不到這一點,就算打倒了Administrator,對優吉歐而言也沒有任何意義。也許打倒了最高祭司,就能不使用短劍而讓愛 麗絲恢複原樣,但自己卻無法確信能否做到。

 

    因找不出答案而陷入迷茫,只能咬緊嘴唇的優吉歐,似乎又聽到了不可思議的聲音。

 

    優吉歐……快逃……

 

    然而,沒等遠處的聲音傳到他的意識中——

 

    沈眠的女性銀色的睫毛輕微顫動了一下。

 

    潔白的眼睑緩緩的一點點,一點點張開。而優吉歐只能呆呆地看著。不用說動起握住短劍的左手,就是移開視線都已經做不到了。一度取回的思考能力,也再一次消失的無影無蹤。

 

    像是要讓優吉歐更爲著急一般,少女微張的眼睑又再次合上了,這樣緩慢的眨眼重複了兩次,這才徹底睜開了眼睛。

 

    「啊……」

 

    自己口中發出的感慨之音,優吉歐完全沒有自覺。

 

    露出的瞳仁,有著至今從未在任何人眼裏見過的純粹的銀色,如同鏡面一樣反射著虹彩——那是如同字面所說的那樣,放著七種顔色的光輝,伴著眼波流轉光彩四溢。那是令這個世界上存在的所有寶石都相形見绌的,只屬于神明的光彩。

 

    在整個人如同擺出跪在床上的造型的石像一樣定在原地的優吉歐眼前,醒過來的女性用讓人完全感覺不到重量的動作讓上身坐了起來。雙手就這樣放在胸前,像被某種目不可視的力量拉了一把一般直起了身體。明明四下無風,長長的銀發卻向後方「刷」的揚起,然後筆直的垂下。

 

    隨著睜開眼睛,顯得更多了一點稚嫩的女性——或者說是少女,帶著毫不在意優吉歐的樣子將右手放在嘴邊,輕輕打了個哈欠。她徑直向前伸出的雙腳並在 一起向右側彎曲,用左手支在床墊上,撐住重心傾斜的纖細身體。而後,保持著這一豔情的體態,少女總算是向左側偏過了頭,筆直向優吉歐看來。

 

    在邊緣躍動著虹色閃光的純銀的瞳仁正中央,並沒有人類應有的瞳孔。雖然眼睛美麗無倫,卻像鏡子一樣將所有光線都反射開來,讓別人無從窺見自己內心 深處分毫——在優吉歐眺望著這雙瞳仁裏映出的,帶著呆滯的表情的自己時,少女輕啓豔麗的珍珠色雙唇,發出了如同蜂蜜般甜美、如水晶般清澈,而又帶有一絲香 豔的聲音。

 

    「可憐的孩子。」

 

    從聽到對方的聲音,到理解對方在說什麽,優吉歐都花費了一小段時間,然而他甚至沒能察覺到自己思考的遲鈍,只是呆呆的反問了回去。

 

    「诶……?可憐……?」

 

    「是的。多麽可憐啊。」

 

    說話的聲音既帶著無垢的清澈,又暗含著一旦觸碰便會落入彀中的危機,讓聽者的心靈紛亂不堪。

 

    而發出這一聲音的那雙滲著些微紅色的珍珠色嘴唇,現在則浮現著淡淡的微笑,繼續撒落著甜美的聲音:

 

    「你就如那枯萎的盆栽花朵。不管怎樣努力將根脈向土中伸展,怎樣努力將葉片在風中招搖,也無法汲取到哪怕一滴甘露。」

 

    「……盆栽……花……」

 

    優吉歐皺緊眉頭,試圖理解這不可思議的句子的意義。但是,就算是在已然停滯的思考之中,Administrator的話語還是莫名的喚起了優吉歐心中尖銳的刺痛。

 

    「你應該是知道的。自己到底有多麽饑餓,多麽幹渴。」

 

    「……對…什麽……?」

 

    嘴巴擅自運動著,從中透出了低低的聲音。

 

    少女用鏡子般的銀瞳看著優吉歐,保持著臉上的微笑,輕輕做出了回答。

 

    「對愛。」

 

    竟然是……愛?

 

    簡直就像是在說……我……不知道什麽是愛……一樣……

 

    「正是如此。你連什麽是被愛都不知道的,可憐的孩子。」

 

    不是這樣的。

 

    媽媽……就是愛著我的啊。在我做了噩夢,睡不著的時候……會抱著我,爲我唱安眠曲。

 

    「那份愛,真的,是只給你一個人的嗎?不是吧?其實,只是分給你的兄弟之後剩下的殘羹剩飯才對吧……?」

 

    騙人。媽媽她……她只愛著我一個人才對……

 

    「想要讓她只愛著你自己。然而事實上卻不是這樣。所以你才會如此憎恨,憎恨奪走了母親的愛的,你的父親,你的兄長。」

 

    胡說。我……我從來沒有恨過父親或者哥哥他們啊。

 

    「是這樣嗎……?但是,你不是殺掉了嗎?」

 

    ……

 

    殺掉了,誰……?

 

    「大概是第一個吧,只愛著你一個人的人,那個紅頭發的女孩子……奪去那個孩子反抗的力量,想要將她玷汙的男人,你不是殺掉了嗎?因爲憎恨他,因爲他奪取了本應只屬于你的東西。」

 

    不對……我不是因爲這種理由……不是因爲這種理由才拔劍砍向溫貝爾的。

 

    「但是,你的幹渴並沒有被治愈。已經沒有誰能夠愛你了。大家都把你忘掉了。你已經不被需要了,已經被抛棄了。」

 

    不對……不對。我……我,才沒有被抛棄……

 

    是的……這不對。我還有,愛麗絲。

 

    在想起這個名字的瞬間,濃密的覆蓋住整個大腦的霧霾似乎稍微消散了些,優吉歐總算能緊緊地閉上了眼睛。這樣下去不行,現在必須動起來,從心底湧出的危機感這麽低語著。

 

    但是,在恢複行動能力之前,那充滿蠱惑力的聲音再次從兩個耳朵飄入腦海。

 

    「真的是這樣嗎……?那個孩子,真的只愛你一個人嗎……?」

 

    在充滿憐憫的聲音背後,似乎混雜著輕微的笑聲。

 

    「你大概是忘掉了吧。那麽我就讓你想起來吧。那份深埋在你的心底的,真實的記憶。」

 

    優吉歐眼前的世界,突然傾斜了。

 

    膝蓋下柔軟的床墊突然消失了,身體突然落入了黑暗而深不見底的洞穴中。

 

    然後,青草的氣息撲鼻而來。

 

    在視線的角落,綠色的光忽明忽暗的閃爍著。耳畔叽喳的鳥鳴聲和足下踩著草坪的沙沙的腳步聲交織在了一起。

 

    等到反應過來時,優吉歐已是獨自一人跑在了茂密的森林之中。

 

    視點莫名的變得很低,步幅也很小。低頭向下看去,從粗糙的麻布褲子下伸出的雙腳細小而纖弱,分明便是小孩子的腳。但這份違和感很快便消去,取而代之的是壓倒性的焦躁感和寂寥感。

 

    不知爲何,今天從早上開始,就沒有見過愛麗絲。

 

    在完成了上午自己要做的家務,照顧好了牛,鋤好了菜園的草之後,優吉歐便直奔每日例行的集合場所,村莊外的古樹下而去。但是,不管等了多久,愛麗絲都沒有出現。而且,和她一樣生下來便是自己玩伴的那個黑發少年也是。

 

    一直等到太陽升到頂點,優吉歐才抱著某種無法言說的不安向著愛麗絲家裏走去。一定是因爲什麽惡作劇被發現了才被家裏禁止出去玩的吧,優吉歐這麽想著,然而出來迎接優吉歐的青貝爾克家的阿姨卻垂下了頭這麽說著。

 

    真奇怪呢,今天很早的時候就出去了呢。既然是小桐來接她的,我還覺得小優肯定也在一起才對的。

 

    說著感謝的話離開了村長家裏的優吉歐,感覺到心中的不安變成了某種焦慮,開始在村中四下找尋著兩人。然而,不管是作爲村裏衛士長的兒子金古和他帶領的那些小孩子們占據的中央廣場,還是哪片玩耍場地,或是哪裏的秘密基地,都沒有桐人和愛麗絲的身影。

 

    能夠想到的地方,已經只有一個了。在一般情況下小孩子絕對不會進入的東邊的森林深處,最近被發現的一塊,被大人們稱爲《妖精之環》的圓形的草地。那裏生長著各種各樣的花和許多甜美的果實,也是只屬于三個人的秘密場所。

 

    優吉歐加快了腳步,朝著那裏疾步跑去。全身上下,都被寂寞與驚詫,以及另外一種不知名的情感所充滿。

 

    在他跑過蜿蜒曲折的小路,接近了被許多高大的古樹包圍的秘密空地之時,樹幹之間突然閃過一縷炫目的金色光芒,讓優吉歐猛然停下了腳步。

 

    毫無疑問,那是自己早已熟識的愛麗絲金發的光芒。然而優吉歐卻反射性的屏住了呼吸,將耳朵側向那邊。于是,空地裏傳來的輕聲密語便有些模糊的飄入了優吉歐的耳中。

 

    爲什麽……爲什麽會這樣啊。

 

    優吉歐的腦中,已經只有這句話在循環往複著。他緩緩地、輕輕地走近那片空地,心中懷著巨大的悲淒,在長滿苔藓的大樹後面藏起身子,偷偷看向滿溢著索爾斯之光的那片秘密場所。

 

    在爛漫盛放的斑斓的花叢之中,愛麗絲背向這邊坐著。雖然看不到正面,但是那如瀑般直瀉而下的金色長發,和那深藍色長裙與白色圍裙的裝束,優吉歐絕對不會認錯。

 

    而在她旁邊,是頂著刺猬頭的黑發少年。正是自己獨一無二的摯友,桐人。

 

    不知不覺中,滲出的冷汗已經讓優吉歐攥緊的手心濕透了。

 

    微風吹來,將桐人的聲音傳入了站在原地的優吉歐的耳中。

 

    「呐……差不多該回去了吧。會露餡的哦。」

 

    之後,是愛麗絲作出回答的聲音。

 

    「還不要緊的。再稍微……再多呆一會兒,好嗎?」

 

    不要。

 

    我已經,不想呆在這裏了。

 

    但是優吉歐的雙腳卻像在地上生了根一樣,一動不動。

 

    在不管怎麽樣都無法移開的視線前方,愛麗絲的螓首輕輕靠在了桐人身上。

 

    隱約能聽到兩人親密的耳語傳來。

 

    明媚的陽光下,在盛放的花叢中相互依偎的兩人的身姿,簡直如畫一般。

 

    不要。

 

    騙人的。這種事情,全部都是騙人的。

 

    優吉歐在黑暗中慘叫著。然而不管否定多少次,這份光景都毫無疑問是從自己的記憶中再現出來的真實。隨著這樣的確信不斷湧起,優吉歐的胸中也漸漸被苦悶充滿。

 

    「你看……吧?」

 

    咯咯。

 

    隨著混有隱秘的笑聲的低語,森林中的場景也消散一空。

 

    在中央大教堂的最上層,最高祭司的房間巨大的床鋪上,優吉歐雖然恢複了意識,但眼睛深處閃爍著的金色的光芒卻沒有褪去。而且,在耳畔回響的愛麗絲和桐人的低語聲也是。

 

    自己在森林裏和桐人相遇是在兩年以前,已經是愛麗絲被教會帶走之後很久的事情了——這理性的聲音是如此微弱,根本無法融化在優吉歐胸中咆哮著想要淹沒掉一切的黑色硬塊。在優吉歐的身旁,銀發少女帶著一副充滿憐憫的表情看著睜大雙眼,呼吸紊亂的他。

 

    「你明白了吧……?就算是那個孩子的愛,也不是只給你一個人的。不……說到底,到底有沒有給你的那一份都成問題不是嗎?」

 

    甘美的聲音潛入優吉歐的心中,而此時他的心緒已是一團亂麻。從心底緩緩浮上的,是無盡的饑渴與孤獨感,而這又進一步將他的心切成無數塊碎片,逐次剝落而下。

 

    「但是,我是不一樣的,優吉歐。」

 

    聲音比起之前多添了一份誘惑,如同飽含蜜饴的果實一樣散發出的芬芳一般,流入優吉歐的耳中。

 

    「我會來愛你的。我會把我全部的愛,只給你一個人。」

 

    優吉歐眼神迷離的擡起頭,視線前方,銀發銀瞳微微閃光的少女——公理教會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臉上,正浮現著令人心神蕩漾的微笑。

 

    她動了動深陷在柔軟的床墊中的雙腳,將上身直立起來,然後兩手緩緩的上移,輕輕撫弄著淡紫色睡衣胸口用來將衣服系起的緞帶。

 

    少女纖細的手指繞住了銀絲織成的緞帶前端,一點點,一點點的把它向外拉開。前襟的開放越來越大,豐滿的白色膨脹已經有一大半暴露在了優吉歐的視線之中,像是在引誘著他一樣輕輕顫動著。

 

    「來,到這邊來吧,優吉歐。」

 

    這句低語,仿佛是夢中聽到的母親的聲音,卻又如之前的幻境中自己聽到的,愛麗絲的聲音。

 

    紫色的單衣從少女纖細得驚人的腰際滑落,如花瓣一般輕柔地落在床面上攤開。而優吉歐只是在思考被阻礙的狀況下呆呆的看著這一切。

 

    確然是花——而且是散發著濃烈的芳香,花蕊上滴著蜜汁,將昆蟲或小鳥誘惑而來加以捕獲的魔性之花。雖然優吉歐的腦海中還隱約能感覺到這樣的警示, 然而在紫色的花瓣中央如夢似幻的純白色花蕊散發出的誘惑力卻實在太過強烈,像是充滿粘性的液體一樣包裹住了優吉歐因爲之前的幻覺而變得淩亂不堪的思考,緩 緩的拖向彼端。

 

    你並沒有因爲任何一個人的愛而滿足過。

 

    Administrator如是說道。而且,優吉歐也開始慢慢認識到,這便是確鑿的事實。

 

    從小時候起,優吉歐便毫無虛假的愛著父母,愛著兄弟,愛著朋友。自己摘下的花能讓母親微笑,自己捕獲的魚能讓兄長和父親吃飽,便是于他而言的幸福 感。就算是總是對優吉歐進行各種各樣惡作劇的金古和他的小夥伴們,優吉歐也會在他們發燒的時候曆經艱辛爲他們采集藥草,送到他們身邊。

 

    但是,他們又給了你什麽呢?他們給了你什麽,來回饋你的愛呢?

 

    是的……根本想不起來。

 

    眼前Administrator的微笑再次扭曲,過去的場景重又在眼前複蘇。

 

    那是優吉歐十歲的春天……在村子的中央廣場,很多小孩子聚集在一起,等待村長宣告他們的一生的《天職》的日子。站在台上俯瞰著緊張的優吉歐的加斯胡特村長授予他的,是自己之前從未想過的,《基加斯西達的刻痕手》這一職務。

 

    雖然如此,一部分小孩子還是發出了羨慕的喊叫。刻痕手是露莉德村建立以來,由古傳承至今的擁有名譽的天職,雖然不能拿劍,但卻會被給予真正的斧頭。就算是優吉歐自己,那時也毫無不滿之情。

 

    緊握著用紅色緞帶纏緊的羊皮紙書寫的任命證,優吉歐跑回了村邊的家裏,帶著興奮的表情向等著自己歸來的家人宣告了自己的天職。

 

    在一段時間的沈默之後,最先做出反應的是次兄。他啧了啧舌頭,嘀咕著「本來以爲我從今天開始就不用打掃牛糞了呢」的話。然後,長兄則轉向父親說, 這樣一來今年的播種計劃就被打亂了呢。而父親則喃喃念叨著,不住的詢問優吉歐,這項工作什麽時候能結束,回來的話能不能幫忙種下田。像是懼怕著家裏的男人 們洋溢著的不快氛圍一樣,母親一句話都沒說就早早離開了。

 

    那之後的八年裏,優吉歐開始在家裏負擔著各種各樣的任務。而且,明明已經如此,身爲刻痕手而賺到的工資也全部進入了父親的錢包裏,用來增加羊的數 量或者將農具換成新品。而被任命爲見習衛士的金古賺來的錢基本都是自己拿著用的,在午飯的時候去買用白面包夾著大塊的肉的三明治,或是穿著簇新的釘靴,佩 著裝在熠熠生輝的革制皮鞘裏的劍在優吉歐面前神氣活現的走來走去。而在金古的面前,優吉歐只能穿著磨破的鞋,自己的麻袋裏也只有賣剩下來的幹燥的面包而 已。

 

    「你看吧?你愛著的那些人,有哪怕一次爲你做過什麽事嗎?相反,他們不是一直因爲你的悲慘而欣喜,一直嘲笑著你的可憐嗎?」

 

    對……正是如此。

 

    從十一歲的夏天,愛麗絲被整合騎士帶走又過了兩年後,金古對優吉歐這麽說道。「村長的女兒已經不在了的話,村子裏已經沒有哪個女孩子會可憐你了啊……」

 

    那個時候,金古眼中放著的光,簡直就像在說著「真好啊」一樣。那無疑是在爲之前和村子中最可愛的女孩,神聖術的天才愛麗絲比誰都要好的優吉歐已經失去了這一特權而幸災樂禍。

 

    結果,露莉德村裏不管是誰,都未曾回報過優吉歐的感情。明明優吉歐也有著對給予的東西索要等價的回報的全力,卻被不正當的手段剝奪了。

 

    「那樣的話,你只要把這份悲慘和遺憾返還給他們不就好了嗎?你也想這麽做的吧?感覺會很開心的吧……成爲整合騎士,乘在銀色的飛龍上,衣錦還鄉。 讓曾經嘲笑過你的人統統跪伏在地上,用你的靴子狠狠的踩著他們的頭。這樣的話,你就總算能夠取回至今爲止被他們奪去的東西了。還不止如此哦……」

 

    銀發的美少女,將之前爲止都遮在胸前的雙手,用讓優吉歐無比心焦的速度一點點,一點點的放了下來。失去了支撐的兩團豐滿的膨脹,像是熟透了的果實一樣帶著厚重的質感彈跳著。

 

    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將兩手筆直向前伸向優吉歐,臉上帶著蕩漾人心的微笑輕輕低語著。

 

    「你還能初次體驗到,被人所愛所帶來的全身心的歡愉。那可是從頭頂到腳趾都會爲之麻痹的真正的滿足哦。我和那些只知道從你這裏掠奪的家夥是不一樣 的。如果你愛我的話,我也會還給你與之等價的愛。如果你給我的愛足夠深的話,我也會賜予你之前根本想象不到的,頂級的快樂哦。」

 

    終于,優吉歐的最後一滴思考能力,也被魔性的花瓣吸收殆盡了。然而,就算如此,殘留在他內心最深處的最後的理性,還在做著微弱的掙紮。

 

    ——所謂的愛……真的是這種東西嗎?

 

    ——真的只是,和金錢一樣……可以用價值去衡量的,只是這種東西而已嗎?

 

    不是這樣的,優吉歐前輩!

 

    不知從哪裏傳來了叫聲,向那邊投去視線,只見身著灰色制服的紅發少女,正從黑暗的另一端,拼命地向這邊伸出手來。

 

    但是在優吉歐抓住那只手之前,數道厚重的漆黑幕布已然降下,只留下了紅發少女無限悲傷的眼神,隨即便消失了。

 

    然而這次,又從其他方向傳來了另一個聲音。

 

    不對,優吉歐。愛絕對不是用來索取回報的東西。

 

    轉過頭去,在黑暗中突然展開了一片綠色的草原,穿著藍色長裙的金發少女正站在上面。少女藍色的瞳仁,如同能從這無敵沼澤中脫身的唯一的出口一樣放著炫目的光芒。優吉歐拼命的催動著已然萎縮的雙腳向那邊爬去。

 

    然而,黑色的幕布再次降下,綠色的草原也被吞沒。失去了光芒的優吉歐只能迷惘的跪在原地。很快,胸中盤旋咆哮著滿溢而出的饑渴就讓他無法忍耐了。 自己從小時候開始就在被別人以不正當的手段虐待、壓榨,本來應該給自己的東西都會被其他人奪走。越是想著這些事情,悲慘和遺憾就像是濃鹽水一樣讓喉嚨更加 幹燥。

 

    終于,垂著頭的他開始慢慢地運動著自己的四肢,開始向前緩緩爬行,爬向一直不停息的滴著甘甜的蜜汁的泉水。

 

    用手指撥開軟綿綿的絲綢床墊,向前伸出的指尖碰到了柔軟而順滑的肌膚。優吉歐一擡起頭,有著女神般美貌的銀發少女,便帶著超然的微笑,握住了他的手。在少女右手溫柔的引導下,優吉歐毫無抵抗地向前倒在了一絲不挂的身體上,被幾近溶化的柔軟感吞沒了。

 

    在他的耳邊,傳來了夾雜著甜美氣息的低語。

 

    「想要是吧,優吉歐?想要忘卻一切悲傷,貪戀我的身體對吧?但是,還不行。我說過的吧,你需要先來愛我才行。來……跟在我後面重複這些話。只相信我一個人,把你的一切全部獻給我。可以的吧?……首先是神聖術的起始句。」

 

    在優吉歐看來,已經只有包裹住自己的無邊無際的柔軟,才是唯一的現實。自己的嘴巴擅自運動了起來,發出的聲音在他聽來,俨然是和自己完全無關的事情。

 

    「System……Call……」

 

    「對……接下來是……『Remove Core Protection』。」

 

    Administrator的聲音裏,第一次因帶上了某種感情而輕微顫抖著。

 

    優吉歐如同自言自語一般,開始詠唱從未聽過的術式的第一個詞。

 

    「Remove……」

 

    每念出簡短的術式句中的一個音節,優吉歐就越發地意識到自己的身體變得更爲輕盈,更爲飄然。在很長很長的時間裏一直煎熬著他的饑餓與幹渴溶解在了甘甜的蜜中消彌無蹤。與此同時,心中懷有的那份最重要的感情,也隨之崩析殆盡,漸漸消失而去。

 

    ——這麽做,真的好嗎……

 

    在越發空虛的心底深處,疑問如微弱的火花般閃爍了一下。然而在答案成型之前,嘴巴已經自動的念出了接下來的句子。

 

    「Core……」

 

    ——因爲,那些悲傷,那些艱辛,我已經不想要了。

 

    約定中的愛,從未在世上存在過。如果……如果,取回了愛麗絲的記憶,而她卻再也沒有看向自己呢?面對違反了禁忌目錄而砍向溫貝爾,又向公理教會掀起反旗而與數名騎士交戰過的優吉歐,愛麗絲是否會害怕他,會蔑視他……?

 

    相比這樣的結果,還不如在此停下更好一些。

 

    朦胧之中,優吉歐意識到了,如果念出最後一個詞,自己兩年間的旅途將會徹底終止。不過,現在存在于他心中的感情卻告訴他,如果這樣可以讓自己忘卻悲傷而艱難的過去的話——如果可以讓自己深深的沒入銀發少女承諾的愛之中的話,這樣做也沒什麽不好的。

 

    「是啊……來吧,優吉歐,歡迎來到我的身體裏……」

 

    充滿了至上無倫的甘甜的低語在優吉歐的耳邊響起。

 

    「歡迎來到,永遠的停滯之中……」

 

    當優吉歐念出最後一個詞的時候,從他的臉上,流下了一滴眼淚。

 

    3

 

    「總算……哈……了啊啊!」

 

    我發出早已破碎不成句的喘息,擡起不知已經被挂著有幾十次的身體,右腳勾住大理石的邊緣向上攀爬,總算是撲到了水平的地面上。

 

    早就被驅使得超出了承受界限的全身關節與肌肉,像是被火焰直接燒到一樣尖銳的絞痛著,大滴大滴的汗珠從額頭直淌到脖子,而我連擦汗的力氣都沒有剩下,只是趴在地上瘋狂的喘息著。劇烈的疲勞感,讓我甚至不敢相信這個世界僅僅只是由STL生成的虛擬世界這個大前提了。

 

    在月亮出來後之後又經由長達兩個多小時的牆壁攀援,才總算到達了中央大教堂第95層,然而我已經沒有余力去確認這層樓的地形,只是張開四肢,閉著眼睛靜待著天命的自然回複。

 

    從配置了Minion的露台到第95層明明只有七層樓的距離,卻花費了如此長的時間與如此巨大的體力,很大程度上是因爲現在被我背在背後,用細小的鎖鏈緊緊固定住的黃金之整合騎士的存在。

 

    幾個小時之前,騎士愛麗絲•Synthesis•Thirty憑借自己的意志打碎了《右眼的封印》——謎一樣的系統警告,但所付出的代價也相當慘烈。如同碧玉一般的右眼被炸得灰飛煙滅,劇痛與沖擊讓愛麗絲失去了意識。

 

    靈魂被保存在人工記憶媒體Light-Cube中的Under World人,由于某個尚不清楚的理由,面對心理上的沖擊時會表現的比較脆弱。在感受到劇烈的悲傷、恐怖、又或者是憤怒的時候——由于這個世界根本不存在 犯罪行爲,這些負面的感情也變得非常鮮見——爲了從這些致命錯誤中守護Fluct Light,便會陷入一段時間的意識喪失狀態。兩年前在北之山脈的洞窟裏被哥布林集團抓住的愛麗絲的妹妹——賽爾卡就是這樣。

 

    現在的愛麗絲,僅僅是因爲緩和突破封印時的心理沖擊才會陷入失神狀態,之後便會醒來——我做出了這樣的推測。如果引發了Fluct Light內的致命錯誤的話,她應該和主席上級修劍士萊依奧斯•安提諾斯一樣當場死去才對。

 

    從這一點上來看,兩天前在萊依奧斯房間裏遭遇了同樣狀況的優吉歐,卻能維持住自己的意識拔劍揮下,這一精神力實在是令人驚歎不已。到了我們兩人被關在懲罰室中的時候,他緊張的情緒已經緩和了下來,可以流利自如地回答我的問題了。

 

    Under World居民精神上的脆弱性以及他們對于命令的絕對服從性的原因現在尚不可知,但至少可以確定的是,這並不是無法克服的。優吉歐和愛麗絲便親身證明了這 一點。Under World人雖然只是人工智能——也就是AI,但其靈魂中蘊藏的力量,說不准已經與現實世界的人們沒有絲毫差別……

 

    在Minion起飛的露台上,我一邊等待著愛麗絲的恢複,一邊思考著這些事情,然而過了一個小時,騎士大人也完全沒有睜開眼睛的意思。雖然我以神 聖術止住了她右眼傷口的血,然而想要將其完全治愈,不管是空間資源還是身爲術師的技術都不太夠。就算月亮已經高升,周圍的空間資源開始補給,但那些也必須 全部用來生成攀援用的錐子才行。考慮到這一點,我只能把自己上衣的衣角扯下來做成臨時繃帶包住她的眼睛,然後把仍處于昏迷狀態的她背在我身後,開始向塔的 上方攀登。

 

    解開綁住兩個人的身體的黃金細鎖,將愛麗絲雖然纖細但無比沈重的身體背到背上的時候,我也有想過把占去了大半部分重量的胸铠和金木樨之劍丟到一邊去。然而,既然愛麗絲已經下定了共同作戰的決心,抛棄掉她的武器裝備實在是太過愚蠢。

 

    所以,我再一次下定了決心,將背在身後的軀體用鎖鏈緊緊地固定好,然後以隱沒在夜空中的大教堂上層爲目標,開始了絕壁的攀援。經過了兩個小時地獄般的行進,總算看到了新出現的露台,然而就在松了一口氣的功夫,手中的一根錐子便滑落了下去。真希望下面沒有人被砸到。

 

    總之,就這樣向著第95層的目標沿著垂直絕壁爬了90米後,稍微睡一會的程度應該可以被原諒吧。就算這樣不行,我也不想在三分鍾內動起身子。

 

    這樣考慮的結果,便是我現在正沈溺于全身放松的快樂之中。然而,簡直像是要妨礙我一樣,從背上傳來了輕微的動靜。

 

    「唔……嗯……」

 

    我的脖子上感覺到了動起來的騎士那溫暖的氣流。

 

    「……這裏是……我是……怎麽……」

 

    愛麗絲一邊低語著,一邊試圖站起身來,然而卻馬上被纏住全身的鎖鏈拉了回來,稍微離開了一瞬的重量又一次壓回了我的後背上。

 

    「這條鎖鏈……桐人……你,難道說,背著我……一直到這邊……?」

 

    正是如此,快感謝我吧。我在胸中如此自言自語著,然而——

 

    「討厭!你現在可是渾身臭汗啊!連我的衣服都沾上了!快點走開啊!」

 

    伴隨著尖叫,我的後腦勺受到了重重一擊,額頭徑直撞在了堅硬的石地上。

 

    *

 

    「有點過分啊……下手也太重了吧……」

 

    慌忙解下鎖鏈,將背後沈重的「行李」放下之後,我靠在旁邊的圓柱上歎息著。

 

    然而騎士大人卻根本不管不顧我之前英勇獻身的重體力勞動,只是緊繃著臉用手忙不叠的拍打著白色裙子的各處。當我以爲她終于停手的時候,卻發現她只是緊緊抓住了被我背著的時候緊貼著我的脖子的袖口部分,眉毛越皺越緊。看到這一場面,我沒好氣的插了句嘴。

 

    「要是真這麽在意的話,去洗個澡怎麽樣啊,騎士殿下?」

 

    雖然這句話只是爲了諷刺愛麗絲的潔癖症,然而聽及此言,她卻像是開始認真考慮這個措施一樣歪起了頭,我只能慌忙拆自己的台。

 

    「不,這只是開玩笑啊!都到了這裏還要下到中層去,簡直是天方夜譚啊。」

 

    「那倒不用,從這裏往下走五層……也就是第90層,就有一個整合騎士專用的大浴場了。」

 

    「啥……」

 

    這次是我陷入了思考之中。自從逃出地牢以來,迎接著我的是一場又一場激戰,由于超乎預料的攀援,衣服和身體也都沾滿了塵埃和汗水。要說不想好好地洗幹淨身子,那實在是在騙人。

 

    浴室就算了,附近有水池就行——我一邊想著,一邊來回轉著頭打量著周圍的狀況。

 

    大教堂第95層《曉星望樓》,正如其名所示,似乎是一個巨大的展望台。正方形的樓層周圍沒有牆壁——也許這就是這層樓的用途——只在每隔三米左右 的距離會有一根圓柱支撐住上層的天花板。看到這樣毫無防備的構造,我才終于理解Administrator爲了防備幾乎不可能出現的入侵者,在稍下方的外 牆處設立Minion的理由,自顧自的點了點頭。

 

    在我和愛麗絲現在身處的最外圍,有著圍繞整層樓的露台,各處都設有通向內側的短階梯。稍高處的內部空間,充斥著大理石雕塑與郁郁蔥蔥的樹木,以及 精心雕琢的的桌椅。如果不是在這樣的深夜而是在白天,坐在那些椅子上,透過四周鳥瞰向遠方無限延伸的Under World的絕景,想必是一件樂事。通向上下樓層的大樓梯,位于整層樓的北側。整層樓裏,現在就只有我們兩個人。

 

    到頭來,優吉歐到底有沒有通過這第95層呢?

 

    從在第80層和他分開,已經過了七個多小時了。一般來說,比起曆經千辛萬苦從外壁爬上來的我,沿著內部樓梯而上的優吉歐應該在很早之前便到達了這 裏才對。然而問題是,阻擋在他面前的,可是比起和我們戰鬥的Minion根本不是一個等級的強敵——十有八九便是整合騎士長貝爾庫 利•Synthesis•One本人。那是比和我上演了雙方都命懸一線的激鬥的法娜提歐,甚至比根本不把我當成對手的愛麗絲還要強得多的,傳說中的英雄。

 

    毫無疑問,優吉歐也是很強的,單論劍技而言他或許已經在我之上了。然而,只用劍技是無法戰勝已經進入超人領域的上位整合騎士的。只有抓住對手的盲 點,利用周圍的一切條件,采用某種意義上可謂不擇手段的戰術才有希望取勝。而向來一根筋的優吉歐,真的能夠做到這一點嗎……

 

    和糾結的我一樣,愛麗絲也在來回打量著周圍,然後她開口說道:

 

    「那個,和洗澡什麽的毫無關系哦……你的那個叫優吉歐的同伴,應該還沒有上到這一層來才對吧?」

 

    「诶?爲什麽?」

 

    「要說爲什麽的話,你看,這一層可是被抛到大教堂外部的我們唯一能夠回到教堂內部的地方啊。只要看到這裏的構造就會明白的……也就是說,如果他先到達了這裏的話,現在應該在這裏等著你才對的。」

 

    「……原來如此,似乎有些道理……」

 

    我將雙臂在胸前交叉,點了點頭。當然,還有些話我並沒有說出口。如果優吉歐在我們之前就通過了這裏的話,要麽是被抓了,要麽就是——他已經死掉了。雖然和我之前的推測有所矛盾,但我還是相信,優吉歐並不是那麽容易被抓住或是殺害的角色。

 

    「而且,優吉歐他……」

 

    愛麗絲帶著沈思的表情繼續說了下去,不過大概連她自己也沒有察覺,不知不覺間她已經直呼起了優吉歐的名字。

 

    「……如果從雲上庭園沿著大樓梯往上的話,在他到達這個《曉星望樓》之前,應該會遭遇到最強的對手。遭遇叔父大人……騎士長貝爾庫利。」

 

    對于「叔父大人」這樣的稱呼,我突然萌生了一點興趣。

 

    「那位騎士長閣下,果然很強嗎?」

 

    還纏著繃帶的愛麗絲含著微笑點了點頭。

 

    「我一次都沒贏過他。所以,輸給我的你,以及和你旗鼓相當的優吉歐也同樣贏不了。」

 

    「……嘛,道理上來講沒錯。但是,要是就那麽打下去,我會不會輸給你可就……」

 

    完全不理會我不服輸的嘟哝,黃金的騎士繼續說了下去。

 

    「叔父大人不光擁有超一流的劍技,就連武裝完全支配術也達到了非人能及的高度。那個人擁有的神器《時穿劍》,正如其名一樣,可以切斷時間。具體來 說,在叔父大人大人揮劍砍過的空間裏,斬擊的威力可以保持一段時間,這樣說的話你能明白了吧……就算避開了直擊,目不可見的劍刃也會將對手的周圍空間滴水 不漏的包圍,只要做出動作觸碰到的話,手腳甚至頭顱都會被砍下來,然而如果原地不動的話,實體的劍就會一擊奪命。和叔父大人戰鬥的人,面對那個人必殺的一 擊,只能像木偶一樣生生吃下。」

 

    「……會持續的,斬擊……」

 

    只靠聽到的這些話,還是很難想象出全貌的,不過重點大概就是那把劍能夠將其斬擊在時間上的坐標向前延伸這一點。仔細一想確實擁有無比可怕的威力。 因爲我和優吉歐所使用的艾恩葛朗特流連續劍技,其本質是通過降低每一擊的威力來擴大攻擊的空間和時間範圍,而那一劍招則幹脆的將這一優勢完全無效化了。

 

    和這樣的對手交戰,優吉歐究竟會怎樣呢?就算我再怎麽固執的堅信他不會就這麽死去,不詳的預感還是萦繞在我的後背揮之不去。

 

    果然還是應該下樓去找他嗎?但是,如果他已經就擒,被帶到樓上……也就是Administrator的住地,大教堂最上層的話呢?如果他現在被熟知所有命令的最高祭司,施加了某些危險的術式的話……?

 

    向疲勞感總算稍微緩和的四肢灌注進力量,我緩緩地站起身來,再次來回打量著北側的大樓梯,咬緊了嘴唇。

 

    現在需要用神聖術搜索優吉歐的所在之處,但所有的神聖術在原則上都不能把『不在現場的人』指定爲術式對象。如果可以的話,Administrator和Cardinal之間的死鬥早就已經決出結果了。對象如果不是人類而是物品的話還有方法,不過……

 

    想到這裏,我終于注意到有一個單純的解決方法,自言自語著:

 

    「是嗎……是這樣啊。」

 

    愛麗絲用訝異的神情看著突然冒出這麽一句話的我,我對她報以輕笑,揚起右手輕聲吟唱著。

 

    「System Call!」

 

    爬牆時耗費掉的空間資源似乎已恢複了一些,我伸出的手指上出現了淡淡的紫光。我按捺住焦急的心情,小心吟唱出後面的命令:

 

    「Generate Umbra Element. Adhere Possession. Object ID, WLSS703. Discharge.」

 

    想起了一些事情。我指定的搜索對象,無疑是優吉歐的愛劍《青薔薇之劍》的固有ID。雖然這完全是我個人的推測,但ID前半部分的『WLSS』應該 是『雙刃【Double-Edge】•長劍【Long Sword】•單手【Single-Hand】』的省略,而後半部分的數字則是這一分類內包含的劍的編號。我的黑劍的ID是『WLSS102382』,因 此青薔薇之劍被制造出來的時候,整個Under World只有七百把單手劍,而到了兩年前的時候應該已經超過了十萬把……

 

    在我思考著的時候,從指尖放出的一個暗元素,輕輕漂浮著落下,與遠處的地面接觸了一下便彈開消失了。

 

    「……在下面啊。」

 

    「似乎是這樣了。」

 

    我對著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看向這邊的愛麗絲簡短回答。雖然反複握合了幾次右手,確認了因疲勞而減少的體力已經得到了某種程度的回複,但愛麗絲受的傷比我更重。我再次看向愛麗絲那邊,用簡短的話問道:

 

    「右眼可以治療嗎……?」

 

    愛麗絲用指尖輕輕按在被用我的上衣布料制成的黑色繃帶包裹住的右眼上,反過來向我問道:

 

    「這個繃帶……是你幫我弄的?」

 

    「啊啊……雖然好不容易止住了血,但以我的神聖術做到這點已經是極限了。不過,如果是你的話……」

 

    「如果說術式行使權限的話我可比不上你吧……」

 

    她毫不留情的口吻一如既往,僅存的左眼擡頭看向藍白色的圓月。

 

    「要讓失去的眼睛複原需要生成足夠數量的光元素,不過現在的空間神聖力實在太少。在索爾斯升起前都不可能。」

 

    「那如果把高優先度的Ob……不,是物品變換爲神聖力……比如那副铠甲……」

 

    「將物品還原爲神聖力的神聖術,需要不低于其本身量的神聖力。這你應該在學院裏學過吧?」

 

    雖然一瞬間吃了一驚,但愛麗絲還是收起表情,繼續說道:

 

    「雖然還有點痛,而且右側的視野也受到了一些限制,但都算不上什麽會導致無法戰鬥的問題。暫時這樣就可以了。」

 

    「可,可是……」

 

    「——就讓我再感受一會好了。這份痛楚,也是我決心反叛長年來深信不疑的公理教會的證明……」

 

    聽到這句話,我只好點了點頭。從此往後的,將會是騎士愛麗絲開拓自己的命運的戰鬥。

 

    「……明白了。如果需要戰鬥的話,我會保護你的右側。」

 

    我一邊回答,一邊轉眼看向大樓梯。

 

    「那麽,雖然不好意思,但還是要抓緊時間了。根據剛才的暗元素神聖術的感覺,優吉歐應該在相當下面的樓層。」

 

    正確的說,我搜索的不是優吉歐本人而是青薔薇之劍如今所在的位置,不過只要不到危急時刻,他都不會扔掉愛劍。愛麗絲聽到我的話,也一樣看著樓梯點了點頭。

 

    「我走在前面吧,畢竟我熟悉這裏的路線——雖然這麽說,其實只是走下樓梯罷了。」

 

    如此宣言著的愛麗絲,連招呼都不和我打一聲就開始向前方碎步疾走,靴底踏在大理石上铿锵有聲,我慌忙跟在了後面。

 

    從樓層北側向下延伸的大樓梯昏暗的內部傳來空氣微弱的流動,然而卻連一絲人的動靜都感覺不到。雖然說在這座中央大教堂的下層,人類的生活氣息就已 經非常微弱了,然而到了最上層才是真正的荒無人煙,只有清寂寒冷蕩漾在空氣之中,宛如一座充滿了建築美學的廢墟。不管怎麽看,都難以想象這就是統治整個 Under World的組織的中樞。

 

    公理教會的高層除卻整合騎士團之外,還有名爲元老的人,然而現在我們已經快要爬到頂樓,卻根本沒有感受到他們的任何一點氣息,又是怎麽一回事呢?

 

    從右側追上率先走下階梯的愛麗絲,我小聲的提出了這一疑問,而愛麗絲則輕蹙眉頭,用同樣細微的聲音作出了回答。

 

    「實際上……就算是身爲整合騎士的我們,都沒有見過元老們的全貌。從第96層往上就是被稱爲元老院的區域,而那裏是所有騎士都被禁止進入的地方……」

 

    「唔……——說回來,被稱爲元老的那些家夥的工作到底是什麽呢?」

 

    「……禁忌目錄。」

 

    愛麗絲的聲音變得更低了。

 

    「監視並確認人界居住的所有民衆是否有遵守禁忌目錄……這就是元老的工作。當出現了觸犯禁忌的人的時候,就會派遣整合騎士去收拾殘局。兩天前,我到北聖托利亞修劍學院將你和優吉歐逮捕,也是元老院的指令。」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元老院就是最高祭司的工作的代行者對吧。但是,真虧Administrator肯給他們這麽大的權限呢。還是說,那些元老們也和整合騎士一樣被控制了記憶呢……」

 

    聽到我這番話,愛麗絲皺起臉搖了搖頭。

 

    「關于記憶的事情還是別再說了。要是連左眼也痛起來就麻煩了。」

 

    「抱,抱歉。不過,我覺得已經不要緊了……優吉歐從打破封印之後,也沒有發生過什麽事情……」

 

    「……是這樣的話就好了。」

 

    看到愛麗絲用指尖撫摸著右眼的繃帶的側臉,我又想起了之前在外面露台上發生的事情。

 

    在決心反叛教會,與最高祭司戰鬥之前,愛麗絲經曆了數次劇烈的動搖,但這一過程中插入了Fluct Light的《敬神模塊》卻沒有表現出任何一點不安定的成分。雖然在我之前的猜想中,Administrator奪取的愛麗絲的《記憶的碎片》,恐怕是對 優吉歐或是賽爾卡的思念之情,然而不論是在修劍學院和優吉歐直接見面,還是聽到賽爾卡的名字,紫色的棱柱都沒有像艾爾德利耶一樣從額頭冒出來。

 

    那樣的話,現在在Administrator手中的愛麗絲的記憶碎片裏,究竟是什麽呢?

 

    就算再怎麽考慮,終究也于事無補。因爲通過Cardinal進行《逆合成》的話,愛麗絲就會取回過去的記憶,而現在走在我旁邊的這個整合騎士的人格就會消失……

 

    再次感受到胸口深處隱約的痛楚,我只能機械的邁著步子走在愛麗絲旁邊。深夜一片死寂的大樓梯上,只有兩個腳步聲空洞的回響著。

 

    第五次踏過鋪有深紅色絨毯的轉台之後,向下的樓梯盡頭出現了一扇巨大的門扉。雖然沒去查看第94層到第91層的情況,但一路上我們都沒有在地面和牆壁上看到任何戰鬥留下的痕迹。

 

    愛麗絲在我的身旁停下了腳步,我以視線向她詢問:

 

    「是這裏嗎?」

 

    「嗯……這前面就是第90層的大浴場了。雖然我是覺得叔父大人也應該不會把這裏當成迎擊地點……不過那個人的行事方式……」

 

    愛麗絲把最後的話硬生生吞了回去,舉起右手放在了右側的門上,輕輕用力,厚重的大理石門板便無聲的滑開了。

 

    瞬間,濃密的白霧彌漫而出,我下意識的別過了臉。

 

    「嗚哇……好強的熱氣,這是要多大的浴池才能産生這麽多蒸汽啊,已經讓人完全看不見裏面了。」

 

    雖然不是這個時候該考慮的事,不過我還是不禁冒出了「好想脫掉被汗浸透的衣服泡進去啊」的想法,向裏面踏出了一步。然後,我總算意識到了,現在包裹住我全身的白色霧氣,根本不是什麽熱水蒸騰而上的蒸汽——而是極低溫的冷氣。

 

    大概是因爲出乎意料,愛麗絲輕輕打了個噴嚏——隨後我也重重打了個噴嚏。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這個原因,下個瞬間,我眼前凝結的無數白色的珍珠樣的霧氣也散向左右兩邊。終于展露在我面前的大浴場的全景讓我發自心底的驚詫不已。

 

    浴場看起來是把中央大教堂的一整層的全部面積都利用了起來,從中蒸騰而出的水汽將另一側的牆壁幾乎完全遮擋。從我和愛麗絲站立的地點向前徑直延伸出一條寬廣的道路,將浴池分割成了兩塊,每一塊的大小都接近五十米的遊泳池。

 

    不過,真正讓我瞠目結舌的,是位于我們左側的浴池中原本冒著蒸汽的熱水,現在全部被凍成了純白的寒冰。

 

    從設置在浴場角落的獸頭樣式的浮雕上淌下的水流直接凍結成了彎曲的冰柱這一點來看,凍結現象應該是一瞬間發生的。也就是說,這並不是什麽自然現象,而是超大規模的神聖術造成結果。

 

    然而,想要讓如此大體積的熱水一瞬間凍結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如果是使用冰元素的通常的凍結術的話,至少需要十名高位術士。

 

    我向左前方邁了幾步,沿著階梯狀的浴池邊緣走了下去,站在了冰面上。就算承受了帶著劍的我的全部體重,冰面卻毫無破裂的迹象。最下面看來也被徹底凍住了。

 

    「……是誰,又是爲了什麽……」

 

    驚呆了的我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穿過朦胧的冰霧前進了幾步,這時腳踏到了某個硬物,隨後硬物便發出空靈的聲音一瞬間破碎了。我皺緊眉頭俯視冰面,發現上面有很多圓塊。伸出右手,摘下一個舉到眼前凝視,那是——一朵青色的花瓣層疊盛放的冰薔薇。

 

    「……!!」

 

    類似的東西我曾在大教堂第50層《靈光大回廊》與副騎士長法娜提歐•Synthesis•Two戰鬥的時候,以及在第80層《雲上庭園》與整合騎 士愛麗絲•Synthesis•Thirty戰鬥時見過數次。優吉歐爲了拖住她們的腳步而發動武裝完全支配術時,便會出現和這個一樣的冰薔薇。

 

    也就是說,將這個巨大的浴池整個凍住的,並不是神聖術……

 

    「……優吉歐……」

 

    我歎了一口氣,而愛麗絲此時也下到了我的身邊,左眼因爲震驚而瞪圓了,用低微的聲音耳語著。

 

    「這是何等……引發這一現象的,就是優吉歐嗎……?」

 

    「啊啊。毫無疑問,這正是那家夥的青薔薇之劍發動的武裝完全支配術……嘛,說老實話,就算是我……也沒有想過會有這麽大的威力啊……」

 

    雖然按照優吉歐的說法,自己的完全支配術只是爲了絆住敵人的腳步而已,然而現在看來,只要被卷入這寒冰地獄之中,就足以讓任何一個人的天命灰飛煙滅了。

 

    這樣的話,那家夥或許真的擊退了傳說中的騎士貝爾庫利……我這麽想著,拼命地睜大了眼睛左右搜尋。之前搜索青薔薇之劍位置的暗元素確實指向了這個大浴場,那麽優吉歐也理應在劍的附近才對。

 

    就在此時,愛麗絲「啊」的一聲輕叫,右手指向了前方。

 

    「……!」

 

    我猛抽了一口涼氣。在騎士視線前方二十米開外的冰面上,隱隱可見一塊雕塑般的冰塊凸起而出,其輪廓分明便是一個人從頭到肩膀的線條,看來有什麽人被凍在冰裏面了。

 

    我和愛麗絲對視了一下,同時跑了起來,踩過腳下無數的冰薔薇沖向那個人影。不過我很快就發現,埋在冰中的人物絕對不是優吉歐。肩寬也好,頭部也好,都要比優吉歐大上一倍左右。

 

    和因爲失望和警戒心而慢下腳步的我不同,愛麗絲則是伴著一聲尖細的喊叫,一口氣加速沖過了剩下的距離。

 

    「叔父大人……!」

 

    我還來不及阻止,她就已經沖到了凍結的雕塑旁邊。

 

    ——那個是騎士長貝爾庫利!?那樣的話,優吉歐又到哪裏去了呢……!?

 

    雖然有些混亂,我還是一邊打量著周圍一邊追上了愛麗絲。當我在幾秒鍾之後到達她身邊時,她已經跪在了半埋在冰中的巨漢旁邊,兩手交疊在胸前,以幾近悲鳴的聲音無數次的呼喊著。

 

    「叔父大人……!騎士長閣下……!爲什麽,變成了這個樣子……!?」

 

    在第80層親身體驗過優吉歐的武裝完全支配術的愛麗絲應該知道青薔薇之劍的力量才對。然而我的這份疑問立刻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威武的男子被厚重的冰塊埋到了胸口。然而,他並不是僅僅被凍住了而已。肌肉叢生的肩膀也好,武僧一般的頭部也好,甚至連那張如同野太刀一般剛毅的容貌,全部都染上了無機質的灰色。

 

    「……這個……並不是優吉歐的武裝完全支配術造成的啊……」

 

    我用有些迷惑的聲音沈吟著,而背向這邊的愛麗絲則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想也不是。我以前從叔父大人那裏聽說過,元老長被賦予了將所有人類變成石頭的權限……而這一神聖術的對象,也包括整合騎士在內。那個術式的名字,應該是……《Deep Freeze》。」

 

    「Deep……Freeze。那樣的話,對這個大叔……不,騎士長殿下施加這一術式的,是原本該是他的同伴的元老長嗎?……但是,是爲什麽呢?現在他對于討伐入侵者來說不是貴重的戰鬥力嗎?」

 

    「……叔父大人似乎對元老院的指令存有隱秘的疑念……但是,他和過去的我一樣,相信著如果沒有公理教會的存在,人類世界的和平便無以維系,會馬上 陷入永恒的戰亂之中。雖然我不知道元老長到底有怎樣的權限,但是如果要遭受……要遭受的是這種事情的話,我絕對無法接受!」

 

    從愛麗絲左眼流下的淚滴,一滴滴的打在了跪在地上悲喊的她膝前的冰面上。而她甚至顧不得擦去淚水,只是將雙手向前伸去,抱住了變成石頭的貝爾庫利。飛散在空中的淚花打在了騎士長的額頭上,旋即被彈開。

 

    就在這個時候。

 

    「呯」的一聲銳響傳入了我的耳中。

 

    愛麗絲迅速的向後跳開,看向貝爾庫利的脖子。那裏如同被愛麗絲的眼淚中微弱的溫度解除了石化一般,出現了細微的龜裂。裂痕的數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增加著,細小的石頭碎片四下紛飛。

 

    伴隨著身上不斷炸開的無數裂痕,灰色的石像就這樣緩緩的轉動著頭部的角度,而我和愛麗絲只能在原地呆呆的守望著。

 

    擡起頭來的石像,嘴巴的兩側都已經布滿了裂痕,無數幾小時前還是活生生的血肉的尖銳碎片一片片抖落下來。

 

    從Deep Freeze這個名字來推斷,代表的應該是Under World中讓人類的肉體與精神活動完全停止的最高優先順位的術式。並不是像現實世界裏,把人的身體塗上石膏那麽簡單,而是在系統上——也就是說,通過絕 對的神的命令禁止其作出一切動作。而面前這個男人,僅僅依靠著自己意志的力量,就將其打破了。

 

    「叔父大人……不要,快停下!身體……會壞掉的啊,叔父大人!」

 

    愛麗絲含著淚水哭喊著,然而騎士長貝爾庫利對神祗的反叛卻一刻也沒有停下。終于,伴著一聲巨大而尖銳的破碎聲,他的眼睑擡了起來。雖然露出來的雙 眼和皮膚一樣染成了灰色,但眼瞳卻如同水面般搖晃了一下,略微取回了淡藍灰色的光彩。我能夠明確的感受到,他的視線中蘊含著極爲強韌的意志。

 

    而後,他的嘴角緩緩彎曲成微笑的形狀,同時從中傳出了無比微弱的聲音。在這個過程中,碎片還在不斷灑落。

 

    「……喲,小姑娘。不要哭成這樣啊……美貌會被毀掉的哦。」

 

    「叔父大人……!」

 

    「別擔心……只是這種程度,是沒辦法讓我怎麽樣的……吧。比起這個……」

 

    貝爾庫利一瞬間停下了話語,擡頭看向跪在自己眼前哭泣的愛麗絲的容顔,當他看到包裹在右側的臨時繃帶時,石化的容貌上隱約浮現出飽含父親般慈愛的笑容。

 

    「這樣啊……小姑娘。你終于……跨過了那堵牆……啊。把我……花了三百年時間……依然無法打破的……右眼的……封印給……」

 

    「叔、叔父大人……我……我……」

 

    「不要露出……這樣的表情啊……。我真的……很高興……。這樣一來,我就沒有什麽……可以教給小姑娘你的了……」

 

    「哪有……哪有這種事情!我需要叔父多教我一點的東西,還有很、很多很多啊……!!」

 

    愛麗絲顧不得掩飾自己如同小孩子一樣的哭喊,再次伸出雙手抱住了騎士長的頭。貝爾庫利則又一次展露出溫柔的微笑,在愛麗絲的耳邊低語著。

 

    「是小姑娘的話,能夠做到的……去矯正……公理教會的過失,將這個扭曲的世界,恢複到……本應有的……軌道上去……」

 

    我注意到那個聲音正在以很快的速度失去力量。從騎士長的Fluct Light中萌生出的驚人的意志力,現在眼看就要枯竭了。

 

    漸漸失去光芒,恢複成了灰色石頭的貝爾庫利的眼睛微弱的顫動著,徑直看向我。從已經無法動彈的嘴唇中,說出了大概是最後的台詞。

 

    「喂,小子……愛麗絲小姑娘……就拜托……你了。」

 

    「……明白了。」

 

    我點了點頭,能說出的就只有這一句了。古老的英雄也對我點頭示意,這一動作又給他身上帶來了更多裂痕。他的最後一句話,隨著白色的冷氣傳到我的耳邊:

 

    「你的……搭檔,被元老長,丘德爾金……帶走了……恐怕……是被帶到了……最高祭司大人的居室裏……快一點……在那個孩子,迷失在……記憶的迷宮裏之前……」

 

    話音未落,騎士長貝爾庫利便變回了沈默的石像。他那被白霜一直覆蓋到胸口,從脖子到眼角都出現了無數龜裂的樣子,散發出與古老英雄相稱的勇武之氣。

 

    「……叔父大人……」

 

    依然抱著騎士長雙肩的愛麗絲的聲音依然充滿悲痛,我一邊聽著她的悲鳴,一邊全力思考著剛才那句話的意思。

 

    那個名爲元老長丘德爾金的人物對貝爾庫利施以《Deep Freeze》的命令,並且將優吉歐帶走了,到這裏的應該都是實情。我轉動著視線,將目光投向離被凍結的貝爾庫利附近,那裏的冰塊像是被電鋸切斷了一樣, 赫然開出了一個四方形的洞穴,一直深入到浴池的最底部。

 

    優吉歐應該是帶著和騎士長同歸于盡的覺悟才發動了冰薔薇之術吧。而闖入這裏的元老長則抓住這一天賜良機,將優吉歐從冰中切離出來,運到了位于上層 的Administrator的臥室。然而,我對騎士長所說的『記憶的迷宮』這個詞頗爲在意。如果是優吉歐的話,應該不會這麽容易被洗腦才對,但是擁有直 接操作Fluct Light能力的Administrator究竟會用怎樣的手段玩弄他,我完全無法想象。

 

    我一邊思考著一邊看向四方形的坑洞,發現光滑的斷面深處有什麽東西正反射出光輝。我走近洞穴,眯起雙眼,發現那是插在浴池底部的一把長劍。就算隔著數厘米的冰,我也絕不會看錯那流麗的外表——那正是優吉歐的愛劍《青薔薇之劍》。

 

    在某種意義上已經相當于優吉歐的分身的這柄美麗的神器,就這樣被深深寒冰包裹著丟棄在這裏的光景,讓我的不安感越發強烈。我看了一眼仍抱著貝爾庫利的愛麗絲,將挂在左腰的黑劍拔出,劍尖對准了埋在冰裏面的青薔薇之劍的正上方,反手握住劍柄,向雙手使力。

 

    隨著啪的一聲,冰塊被垂直分開,落入旁邊的縱穴深處。我跪在冰面上,左手握住露出一大部分的青薔薇之劍的劍柄,忍受著侵入身體的不知有零下多少度的寒冷,慢慢將劍往外拔。雖然還有著微弱的抵抗感,但劍最終還是帶著微細的冰片被拔了出來。

 

    我右手握著黑劍,左手握著青薔薇之劍就這樣站起,然而雙膝像是在抗議過重的負荷一樣向下彎去。雖然同時拿著兩把高優先度的神器會這樣乃是理所當 然,但這裏絕不可以發出聲音。因爲,近侍練士蘿涅和缇卓在手掌滲出鮮血的情況下,還是將這兩把劍送到了即將被帶到大教堂的我和優吉歐的身邊。

 

    這次,輪到我把青薔薇之劍交給優吉歐了。

 

    我再次看向周圍,發現熟悉的白革劍鞘就被放在覆上了一層寒霜的冰面上。我將黑劍收好,撿起劍鞘,再將青薔薇之劍收回。稍微思考了一下,將第二把劍挂在腰帶的右邊,總算維持住了身體的平衡。

 

    吐了一口氣後,我轉過頭,不經意的撞上了不知何時站起身來的愛麗絲的視線。正在用袖口擦拭著左眼流出的淚水的少女騎士露出了像是害羞一般的表情,然後以一種冷漠的口氣開口了。

 

    「……雖然說,同時裝備兩把劍的瘋子,都是那些用劍來裝點門面的貴族或是皇族……但是你現在看起來好像很像模像樣嘛。」

 

    「唔?是這樣嗎……」

 

    我下意識的苦笑了一聲,聳了聳肩。確實,在SAO時代,兩把長劍便是我身爲獨行玩家的立身之本。然而,不知是不是那時一直沒在他人面前展露過這個技能的緣故,現在同時佩戴兩柄劍時,也總會有拂之不去的輕微不適。

 

    不——或許並不是因爲這個,而是因爲我對于『攻略了死亡遊戲SAO的《二刀流》桐人』這個受人景仰的名號感到恐懼……又或者說是感到嫌惡吧。那樣的角色,任誰都不想去扮演第二次。

 

    「……就算是這樣,同時操控兩把劍也是不可能的啊。」

 

    我聳聳肩這麽說著,而愛麗絲則帶著理所當然的表情點了點頭。

 

    「因爲拿著兩把劍的時候,就會無法使用寶貴的秘奧義了。知道了這一點後,裝備雙劍也便毫無意義了。比起這個……既然劍被留在這裏,優吉歐果然已經落入了最高祭司大人手中了呢。……我們還是快一點比較好,那位大人會做出的事情,根本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程度……」

 

    「……你和她說過話嗎?和Administrator?」

 

    「只有一次。」

 

    對于我的提問,愛麗絲收緊了嘴角,簡短的做出了肯定。

 

    「那是六年前的事了……當我作爲見習整合騎士,在失去了過去的一切記憶的狀態下醒來時,首先就會見到身爲我的『召喚主』,同時也是這個世界中神之代理人的最高祭司大人。一眼看去,那個人別說是劍,就連重物似乎都沒有握過,但卻如此美輪美奂……然而,那雙眼睛……」

 

    她的雙臂緊緊抱住身體,顫抖著繼續說道:

 

    「那是將所有光線反射開來的,如同鏡子一般的銀色眼睛……嗯,現在我理解了。那個時候的我,深深的懼怕著最高祭司大人。絕對不能忤逆她,對她說的話不能抱有一絲疑慮,必須要將自己的忠誠全部奉獻給她——推動著我這麽去想的,恐怕就是這壓倒性的恐怖吧。」

 

    「愛麗絲……」

 

    我關切的看著因爲陷入巨大的恐懼而面色蒼白的低下頭去的整合騎士,不過她像是察覺到了我心中的想法一樣,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擡起了臉,點了點頭。

 

    「已經沒關系了。我已經下定了決心。爲了北方天空下不知何處的我的妹妹……爲了我還未曾謀面的家人,以及爲數衆多的無辜的人們,我要做我相信是正 確的事。——叔父大人也知道我們的右眼被施加的封印。也就是說,即使是統率著全部整合騎士的貝爾庫利•Synthesis•One,也絕對不是盲目的認爲 公理教會的絕對支配就是善良的。下到這一層來,雖然沒有按照我們所想的那樣幫到你的搭檔,不過能夠見到叔父大人,真是太好了……這樣一來,已經沒有什麽能 夠讓我的內心産生動搖的了。」

 

    愛麗絲彎下腰去,伸出手撫摸著已經石化的貝爾庫利的面頰。不過,下個瞬間,騎士便猛然轉過身來,邁著穩健的步子走在了冰面上。

 

    「那麽,快一點吧。根據情況,說不定在見到最高祭司大人之前,還必須要和元老長發生戰鬥呢。」

 

    「喂……喂,騎士長就這樣放著不管可以嗎?」

 

    我慌忙小跑到了愛麗絲的身邊詢問著。而後,整合騎士愛麗絲的左眼閃過一絲銳利的目光,用決絕的口氣開口了。

 

    「我會把元老長丘德爾金綁過來讓他解除這一術式……不然的話,直接把他殺掉,應該也能將其解除的。」

 

    我可千萬不要再次和這個少女爲敵了啊……同時背負著兩柄劍的重量向前跑著的我這麽想著。

 

    *

 

    再次踏過那五層樓梯——但是這次是逆著重力而上——我和愛麗絲總算到達了第95層《曉星望樓》,停下了腳步。

 

    和因爲新加在右腰上的劍的重量而不住喘息的我不同,裝備的重量明明和我沒有太大差別的整合騎士大人的臉色卻還是那樣冷淡。從甚至讓人能感受到冷氣的雪白的肌膚和碧藍色瞳仁裏,浮現出了堅定的決意,看向樓梯的上部。

 

    「……在調整呼吸的時候聽我說。元老們雖然在使用武器的近身戰鬥能力上只是一般民衆的等級,然而神聖術的行使權限甚至還在我們整合騎士之上。就算現在空間神聖力極爲稀薄,他們通過使用從薔薇園收獲到的觸媒結晶,也可以無限的釋放出遠距離的攻擊術。」

 

    「對于……這樣的對手,就必須要通過偷襲來……創造出接近戰的條件才行呢。」

 

    我一邊喘息一邊說著,愛麗絲輕輕點了點頭。

 

    「已經不是在乎戰鬥的體面性的場合了。如果能夠在不被察覺的情況下接近的話這也不是不可能,但是想得這麽美好的事情大概沒辦法順利進行吧。一旦偷襲失敗,我就用金木樨之劍的完全支配術來防住對方的神聖術,而你則突擊過去。」

 

    「……我來當前衛啊……」

 

    看到我因爲回憶起面對使用魔法攻擊的對手是多麽棘手而露出不情願的表情,愛麗絲揚起了左邊眉毛,說出了譏諷的台詞。

 

    「如果要反過來也沒關系,不過前提是到時候你能防住對方的神聖術。」

 

    「我知道了,我做,我做還不行嗎?」

 

    確實,我的那柄黑劍現在還在恢複天命之中,沒辦法發動武裝完全支配術。可能的話,最好在對最高祭司一戰之前都不去使用它。而且說回來,那個必殺技 只是單純至極的將基加斯西達的由來,也就是暗屬性的巨槍召喚而來,就算有著足以逆轉戰局的破壞力,卻缺乏像愛麗絲的劍的《花之暴風》那樣多變的應用性。

 

    看到我點了點頭,愛麗絲繼續認真說道:

 

    「如果不放心的話我會從後面給你施加回複術的。肆意妄爲也無所謂,但是至少要把元老長丘德爾金的性命給留下來。如果是我記憶中的那個樣子的話,他應該是個穿著惡趣味的紅藍配的小醜服的矮小男人。」

 

    「……總覺得……是身毫無威嚴可言的穿著啊。」

 

    「就算如此也絕對不能輕敵。就算抛開驚人的『Deep Freeze』術式不論,他還有很多兼具高速和高威力的術式……恐怕他是這個教會中僅次于最高祭司大人的術士了。」

 

    「啊啊,我知道了。就是和我約定好了,要在那個看起來就是個小醜的人身上,花上最多的功夫對吧。」

 

    對于我的台詞,愛麗絲露出了一副怪異的表情,不過馬上轉以尖銳的視線看向了樓梯,然後,用堅毅的聲音開口了。

 

    「——我們走吧。」

 

    *

 

    這一次,我們盡可能的壓住了腳步聲,沖上了這一層樓梯。在盡頭等待著我們的是一條昏暗的狹路,以及擋在前方的黑色的門。

 

    通過牆壁上令人不快的綠色燈光,可以看見道路寬約一米半,是兩個人交錯就會顯得非常尴尬的寬度。而道路的盡頭的單扇門便更小了。雖然我和愛麗絲只要低著頭就能過去,但若是像騎士長貝爾庫利那樣的威武男兒,可能就需要彎下腰來才行了。

 

    不管怎樣看,這裏都太過寒酸了。一般來說,像這樣最高支配者的根據地——換種說法叫做《最終洞窟【Last Dansion】》的地方,越是深入裏面構造和裝飾就應越是豪華絢爛才對不是嗎?更何況,就在下面一層的《曉星望樓》還是連最小的細節都極盡奢華之能事的 寬廣大氣的設計。

 

    然而,到了這個離最上層只差毫厘的地方,看到的這種寒酸算是什麽呢。

 

    「……這裏就是你剛才說的《元老院》……對吧?」

 

    聽到我的低語,愛麗絲躊躇了一下點頭回答:

 

    「應該就是了……——進去就明白了。」

 

    愛麗絲如同要斬斷迷惘一般搖了搖金發,踏入了狹窄的通道。

 

    這樣的狹路上,會不會有什麽陷阱一類的機關呢?我下意識的考慮著這樣的事情,反射性的停下了腳步,不過馬上腦袋就轉過了彎來,追在了愛麗絲身後。 在身爲絕對支配組織的公理教會的中樞,絕對不會有考慮到入侵者的存在而設置的麻煩的陷阱。就算有類似的機關,也會和排在外壁的Minion們一樣堂堂正正 地擺在我們面前。

 

    長約二十米的通道靜靜的容許了侵入者的通過,我們在什麽事都沒有發生的情況下到達了小門前方。

 

    我們交換了一下目光,同時點了點頭,負責攻擊的我伸出右手握住了小門的把手。我毫無滯澀地轉動沒有上鎖的門把手,順利地拉開了門。

 

    然而,從門內吹來的冷空氣裏,確實挾著什麽東西的濃密氣息——舉例來說的話,就像是在艾恩葛朗特迷宮區推開Boss房間的大門時感受到的那種沈重的氣息——讓我背上躥起一陣惡寒。

 

    但是,就算如此,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再讓愛麗絲代替我充當前衛了。我一下將門拉開,稍稍探進頭去打量著內部的情形。

 

    狹窄的大理石道路往裏面稍微延伸了一段,在那前方便是幾乎沒有光線的昏暗的大廳。可以看到有幾處紫色的光點閃爍著,不過詳細情況卻看不分明。

 

    當我膽戰心驚地鑽過門的那一瞬間,傳來了像是詛咒一樣低沈的聲音。我停下腳步,盡力湊過耳朵傾聽。並不是一個人的聲音,而是幾個——不,幾十個人的規模。在我斜後方的愛麗絲低聲說了句「是神聖術」,而後我也恍然大悟,屏住了呼吸。

 

    我提防著瞄准我們的多重攻擊而擺好架勢,但聽起來卻並不是這回事。從傳入耳中的命令內容的碎片裏,我也沒有聽到幾乎必然會出現在攻擊術式中的『Generate』句。

 

    向愛麗絲微微偏過頭去,她則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催促著我。

 

    「前進吧。看起來元老們正在進行和我們無關的某項大規模術式的施術,那麽對我們來說便是再好不過的機會了。這麽昏暗的條件下,說不定能夠一直接近到劍的攻擊範圍裏。」

 

    「……啊啊,確實。按照說好的,我沖在前面,支援就拜托你了。」

 

    用低語做出了回答,我緩緩地拔出了左腰的劍。雖然在戰鬥中挂在右邊的青薔薇之劍會變成累贅,但不管怎樣也不能把它放在一邊。確認了愛麗絲拔出金木樨之劍的聲音後,我繼續向前走去。

 

    離昏暗的空間越近,我便越是注意到撫在臉上的冷風中夾帶了一種令人不快的氣味。和野獸或是鮮血的臭味不同,而是如同食物發馊的氣息。將其從意識中拂去,後背靠在道路兩邊的牆上,我總算能將元老之間內部的景色收入眼底。

 

    很寬廣——不,應該說,很高。

 

    地面是直徑約爲二十米的圓形,然而四周拔地而起的弧形牆壁卻少說也有大教堂的三層樓那麽高,天花板則潛藏在黑暗之中看不太分明。從構造上來看,倒和Cardinal居住的大圖書室頗爲相似。

 

    用來照明的設施似乎一概沒有設置,能夠成爲光源的,只有牆邊各處昏暗的紫色閃光。此外還有什麽球形東西等間距地排列著,但卻看不清是什麽。

 

    這時在距離我們相當近的地方,出現了新的光芒。那是發出淡紫色光的長方形板——也就是《絲提西亞之窗》。那麽位于後面的球體就是……

 

    人類的頭。

 

    這麽說來,在這圓形的寬闊大廳裏排布的圓形東西全都是……

 

    「……人、人頭……?」

 

    在漏出微弱聲音的我的左後方,愛麗絲以低到極限的聲音輕聲說道:

 

    「不,還連著身體……不過,總覺得,像是從牆上長出來的一樣……」

 

    聽到她的這句話,我拼命眯起眼睛。確實,圓形的頭下面有著肩部,但能看到的也就只有這些了。因爲,整個身體都被收納在牆上的方形箱子裏面。

 

    從這絕不算大的箱子的尺寸來看,裏面的身體的四肢都被彎到了極限。在這完全談不上舒服的環境中,被困在箱子裏的人們又是什麽樣的感覺,我完全無法知曉——這是因爲,從箱子裏露出的臉上,根本不存在稱得上「表情」的東西。

 

    深埋在沒有一根頭發、胡子或是眉毛的慘白臉上的玻璃球般的兩個眼珠,只是呆呆的看著眼前浮現的《絲提西亞之窗》。窗口中逐次出現密密麻麻的文字,每當一段文字過去,從箱中的人們那沒有一絲血色的嘴唇中傳來了毫無抑揚頓挫的聲音:

 

    「System Call……Display Rebelling Index……」

 

    聽到這完全不像活人發出的聲音,我的整個身體都繃緊了。

 

    「這……這幫家夥……是那個時候的……?」

 

    「你知道是什麽嗎!?」

 

    愛麗絲立刻對我的喘息作出了反應,我看向騎士的臉,輕輕點了點頭。

 

    「知道……兩天前,在修劍學院和萊依奧斯戰鬥之後,房間一角出現了像是窗戶一樣的東西。從窗戶的另一側,有一張白臉看著我和優吉歐……沒錯,就是這幫家夥……」

 

    愛麗絲再次側耳傾聽箱中人們的聲音,皺起眉頭說道:

 

    「他們詠唱的術式……雖然完全聽不懂,但似乎是利用某個顯示出的數值,將人界進行區別細分。但我不知道這個數值是什麽。」

 

    「數值……」

 

    鹦鹉學舌一般的我的腦海中,突然有一個聲音蘇醒了。

 

    ——在看不到的參數中,有一個名爲《違反指數》的值。

 

    ——Administrator很早就注意到,利用這個違反指數,可以篩選出對自己定下的禁忌目錄有所懷疑的人……

 

    告訴我這些的,是大圖書室中年幼的賢者Cardinal。已經不會錯了,箱中人所說的,名爲『Rebelling Index』的神聖語便是Cardinal所說的違反指數,換而言之,在這個大廳中的數十名箱中人,正在檢查生活在人界的居民們的違反指數。

 

    如果檢測到了異常值,箱中人就會到現場窺視,鎖定觸犯了禁忌的人並向上報告。接到了這個報告的某個人,再向整合騎士下達將犯人逮捕的命令。我和優吉歐、以及愛麗絲,都是這樣被帶到大教堂來的……

 

    因震驚而只能站在那裏的我,突然聽到了「哔哔——」的如同警報一般的鳴叫。雖然我和愛麗絲同時下意識地握住了劍,但似乎並沒有人發現我們。箱中人們也同時停止了命令的詠唱,沒有看向下面,而是筆直地將臉轉向上方。

 

    這時我才發現,從他們頭上的牆壁,伸出了奇妙的水龍頭一樣的東西,那些人不約而同張開了大口。然後,從水龍頭中一下子流出了一堆茶色的液體,被那 些人用嘴巴接住,機械地吞咽下去。從嘴角漏出的一部分液體順著他們的下巴滴下,沾到了頭和胸口。恐怕這就是那股馊味的源頭了。

 

    終于,嘯叫聲再次響起,從水龍頭裏流出的流動食物也不再滴下,箱中人們重新將頭擺回正面,重新開始了命令的詠唱。System Call……System Call……

 

    ——這絕對不是對待人類的方式。

 

    不,就算以牛羊爲對象,這樣的做法也不可饒恕。

 

    爲了按捺住從腹中一湧而上憤怒,我把牙齒咬得嘎噔作響。與此同時,愛麗絲也從牙縫裏擠出了聲音:

 

    「他們就是……治理人界的,公理教會的元老們嗎?」

 

    將視線轉過去,整合騎士閃著璀璨光芒的藍色眼睛正掃視著大廳。雖然直到她說出來我才意識到,但應該就是這樣沒錯了。這數十名箱中人,正是身爲公理教會上級文官的元老。

 

    「造成這一光景的……是最高祭司大人嗎?」

 

    「嗯……應該就是了。」

 

    我用微弱的聲音給出了肯定的回答。

 

    「應該是在被帶到這裏來的人類之中,挑出戰鬥能力有所欠缺但神聖術行使權限卻十分優秀的人,像這樣……封鎖一切思考和感情,把他們變成了名爲《元老》的監視世界的裝置……」

 

    對,他們只不過是監視裝置罷了。是爲了檢查整個人界有沒有在公理教會的統治之下保持在徹底的和平……或者說是停滯狀態下的裝置。元老們的命運,比 被奪走了重要之人的記憶的整合騎士還要悲慘。Administrator持續了數百年的治世,就是建立于這樣的犧牲之上。

 

    愛麗絲的臉緩緩低了下去,垂下的金發遮擋住了她的表情。

 

    「……不能原諒。」

 

    握在右手中的金木樨之劍,也像是反映著主人的憤怒一樣微弱的顫抖著發出鳴響。

 

    「不管犯了怎樣的罪,他們也是人類的孩子,卻被……甚至不滿足于像對我們騎士做的那樣只是奪取記憶,還要像那樣……連人之爲人的知性和感情都要奪走,關在狹小的箱子裏,喂給他們豬狗不如的食物……這已經根本沒有任何名譽或正義可言了。」

 

    話音一落,愛麗絲踏著重重的步子毫不猶豫地走進了房間裏,我也慌忙跟在了後面。

 

    就算是在黑暗中也美的炫目的女騎士出現在了面前,元老們的視線也沒有從絲提西亞之窗上移動一絲半毫。愛麗絲走向左邊,站在了一個箱子的前方。我從她的斜後方,窺視著元老慘白的面孔。

 

    哪怕靠得這麽近看,從那個可憐的人類身上也已經看不出年齡和性別了。被關押在這暗無天日的大廳——不,是牢獄裏的無盡歲月,大概已經將他身上身爲人的那一部分徹底奪走了。

 

    這時,愛麗絲一下子揚起了金木樨之劍。我本以爲她要破壞箱子,但劍尖卻停在了元老心髒的位置上。我倒吸了一口涼氣,趕緊向她低聲喊道:

 

    「愛麗絲……!」

 

    「你不覺得,了結他們的性命……才是最大的慈悲嗎?」

 

    我沒辦法馬上做出回答。

 

    從他們現在的模樣來看,縱然將他們的《記憶的碎片》——如果還保存著的話——重新統合,他們恐怕也無法恢複原樣了……我不得不承認,元老們的Fluct Light恐怕遭受了無可逆轉的慘烈破壞,修複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

 

    但是,就算如此,如果是Cardinal——或者說是Administrator的話,至少能夠留給他們一線希望。考慮到這一點,我准備出手攔下愛麗絲的劍。

 

    然而,在那之前,從房間深處傳來的奇怪的喊叫,讓我們的動作凝固住了。

 

    「啊啊……啊啊——!」

 

    那是一個男人尖銳如金屬碰撞的高亢聲音。

 

    「啊啊,怎麽能,啊啊,最高祭司大人,那樣有失體統的,啊啊,不行啊,啊啊,哦哦哦——!!!」

 

    這些意義不明的堆疊在一起的感歎詞,讓我和愛麗絲同時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那是我之前沒有聽過的聲音。不是年輕人,然而也絕對算不上老人。唯一能確定的,就是聲音的主人正處于忘我狀態,爲了什麽東西而興奮不已。

 

    在這聲怪叫下,愛麗絲膨脹的怒意像被潑了一盆冷水一樣,轉而提劍迎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而我也往那邊看去。

 

    在圓形大廳的正對面,是一條和之前我們進來的地方毫無二致的通道,門扉微掩。如同全身浴火般的慘叫從通道的深處斷斷續續的向外傳出。

 

    「……」

 

    愛麗絲將劍尖指向前方,無言的傳達出「去那邊看看」的意思。我點了點頭,兩人輕手輕腳的開始向對面移動。

 

    大廳內沒有任何可以用來藏身的柱子或是家具,想到要穿越這樣的地形,我心中有些發怵,不過被綁在牆壁上的幾十名「元老」們卻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我 們的存在——倒不如說,他們早就沒有了對這一存在的意識。對于他們來說,眼前的系統窗口和水龍頭中流出的流質食品就是這個世界的全部了。看著他們,我甚至 無法像之前看到地下牢的獄卒,或是了解到操縱升降梯的少女的境遇時那樣萌生憐憫之情,因爲這些元老們的人生,已經遠遠超出了我能用言語表達的範圍。

 

    而與此同時,對于那個在距離這個慘狀發生的場所如此之近的地方居然還能用那樣輕浮的聲音喊叫的人,我也同樣無法理解。至少,那個人絕對不是我們可以納爲同伴的一類。

 

    愛麗絲似乎也在想著同樣的事,發青的側臉上鮮明地浮現出了和之前不同的憤怒與緊張。輕掩腳步聲一口氣穿過大廳的她,貼在深處的通道入口處窺探著內部,我也在她的後面向裏面窺視著。

 

    和之前一樣狹窄得異常的通道盡頭,是一間稱不上大廳但也絕不算小的房間。在昏暗的燈光之下,內部的景象一覽無余。

 

    第一眼看去,實在是太過光怪陸離的空間。

 

    首先,目所能見的所有家具全部都金光閃閃。從衣櫃和床一類的大型家具,到地面上的小圓凳和收納箱,都在燈光照耀下放著低俗不堪的光芒。

 

    金色的家具上,以及從打開的抽屜櫃子裏滿溢而出的,是無數大小形狀各異的玩具。

 

    其中的大部分,是顔色逼真到可怕的布偶,形狀從用紐扣當眼睛、用毛線當頭發的人偶,到貓狗牛馬一類各式各樣的動物,甚至還有些根本看不出原型的醜 陋的怪物,胡亂的堆積在從地面到床上的各個角落。除此之外,還有多得數不清的積木、木馬以及樂器,如同將聖托利亞第五區的玩具店整個搬進來一樣。

 

    而之前那個叫聲的主人,正背對著我們坐在裏面,像是隨時都會被埋入這玩具山之中一般。

 

    「啊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不斷發出毫無意義的尖叫的人物身姿,只能用「奇怪」來形容。

 

    簡直像球一樣。身體幾乎是個完美的球體,上面更是頂著個渾圓的頭,完全就是雪人的模樣——不過顔色可不是白色的。他身上穿著的,是右半邊紅色左半邊藍色的閃閃反光的小醜服,套在粗短的手臂上的袖子上也密密麻麻盡是藍色和紅色的線條,盯著看一小會兒就讓人眼睛發花。

 

    渾圓的頭上一片空白,一根頭發也沒有——然而和元老們相反,皮膚豐腴得流油。戴在他頭頂上的帽子,也和家具一樣染著低俗不堪的金色。

 

    我靠近站在前面的愛麗絲,用盡可能低的聲音向她詢問:

 

    「就是這家夥嗎?」

 

    「對,這就是丘德爾金。」

 

    雖然騎士的回答聲音幾乎聽不到,但還是滲出了一股厭惡的感覺。我再一次看向小醜服的背後。

 

    既然是元老長,那麽應該是與騎士長貝爾庫利相對的,公理教會中最重要的人物,也是最高級別的神聖術師了。然而,他就這樣把背後毫無防備的暴露在外真的沒關系嗎?不過看起來,他似乎是被雙手間抱著的什麽東西完全奪去了心神的樣子。

 

    雖然在丘德爾金臃腫的後背的遮擋下看不太真切,不過他現在癡狂地注視著的,似乎是一個巨大的玻璃球。每當玻璃球內的色彩閃爍變幻,他向外伸出的兩條短腿便會瘋狂的抖動,口中不住的發出「啊啊啊」或是「哦哦哦」的慘叫。

 

    本來已經做好了這一場大決戰比對迪索魯巴特或是法娜提歐時的戰鬥更爲緊迫的心理准備,可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局面,讓我我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而身邊的愛麗絲則像是再也忍不住了一樣突然采取了行動,甚至不再在意腳步聲,全力沖了出去。

 

    不過,輕巧甩開匆忙跟在後面的我,化作黃金的旋風一樣向前沖刺的愛麗絲,實際上只在地板上踏了四五步,便沖進了滿是玩具的房間裏,在丘德爾金剛剛把圓圓的腦袋向後轉過來的時候,就已經抓住了紅藍相間的小醜服反光的領口。

 

    「哦哦哦哦哦啊!?」

 

    愛麗絲用力將那個不斷放出狂叫的圓形物體從布偶的海洋中拔了起來,高高舉起。這時,終于追上了愛麗絲的我,視線掃向面前的這個房間,想要找到被丘 德爾金從大浴場帶走的優吉歐,可根本就找不到。我帶著失望再次看向房間中央,總算看到了丘德爾金之前看得如癡如醉的東西究竟是什麽。

 

    在直徑大約五十厘米的玻璃球中央,如漩渦般流轉著的光映照出的是半立體的影像。定睛看去,畫面中映出的,是半臥半坐在反射著光澤的床墊上的一名少女。長長的銀發遮住了她的容顔,而身體上卻一絲不挂。

 

    當我只好帶著脫力感接受「這就是讓丘德爾金發出怪叫的場景嗎」的情況時,發現少女前方似乎還有一個人。我爲了看清他的樣子而湊過臉,可不知是不是術式中斷的原因,影像突然放出白色的閃光,而後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對這種影像沒有表現出分毫興趣的愛麗絲,已然用劍刃抵在了被抓在空中的小醜的嘴巴裏。

 

    「在你說出作爲術式起始句的時候,我就會把你的舌頭連根切下來。」

 

    面對冰冷的聲音作出的如是宣言,前一秒還在胡亂慘叫著的矮小男人終于安靜了下來。

 

    在Under World中,使用一切術式都需要先吟誦出「System Call」是基本的原則,因此,將對手控制在這樣的態勢之下,我們這邊的優勢已然無可動搖。就算如此,也不能將意識從他粗短的雙手上移開。注意到這一點的我,轉而看向元老長丘德爾金的臉。

 

    他的容貌足以讓我懷疑他的實質到底是什麽。鮮紅的大嘴占據了渾圓的臉龐的整個下半部分,團子狀的鼻子也碩大得失調,眼睛和眉毛則是像是笑臉符號一樣的弧線。

 

    不過現在,那雙眯縫眼正大大的睜開,黑色的眼珠正一邊滴溜溜的轉動著,一邊盯著愛麗絲。

 

    從顫動著的厚重嘴唇中,透出了像是在軋著生鏽的金屬一樣的聲音。

 

    「你這家夥……三十號……爲什麽會在這種地方。不是和反叛者的其中一個人一起掉到塔外面摔死了嗎?」

 

    「不要用編號來稱呼我!我的名字是愛麗絲。而且,我已經不再是三十號【Thirty】了。」

 

    面對著如同被極北之地的寒氣包圍的愛麗絲,丘德爾金滿是油汗的臉抽搐了兩下,而後第一次將目光看向了我這邊,于是那雙本如新月般向上彎曲的眼睛又一次瞪大到半月左右的大小,喉嚨深處也傳出了「哦」「哦」的喘息聲。

 

    「你……你這家夥……爲什麽,怎麽會!?三十號……騎士愛麗絲,你爲什麽沒有殺掉這個小鬼!?不是告訴過你,這家夥是反叛者……是Dark Territory的先鋒嗎?」

 

    「他確實是反叛者,但是絕對不是什麽暗之國的先鋒。而且,現在的我也和他一樣。」

 

    「什……什……」

 

    被抓在半空中的丘德爾金,粗短的四肢像是房間裏堆著的那些人偶一樣來回僵硬的擺動著。

 

    「叛……想當叛徒嗎你這個混賬騎士婊子!」

 

    像是完全忘記了自己如今身處的狀態一樣,丘德爾金雪白的頭顱一瞬間全部染成了紅色,聲音比之前還要高亢,已然接近超聲波領域的憤怒叫喊在房間中回響著。

 

    「你們、你們這幫混賬整合騎士啊!只不過是木偶!只不過是被教會的命令操縱著的人偶!只不過是這種破爛東西罷了!居然敢背叛猊下!!背叛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大人——?!!」

 

    面對這樣的侮辱,愛麗絲只是轉過臉去躲開丘德爾金飛濺而出的唾沫,而後連眉毛都未動分毫,保持著寒冰一般的冷靜做出了回應。

 

    「把我們變成木偶的就是公理教會吧。通過《合成之秘術》封印了我們的記憶,同時埋入了對教會強制性的忠誠心啊,讓我們相信自己是被從天界召喚而來的騎士。」

 

    「什……」

 

    丘德爾金的臉又「唰」的一下變得雪白,嘴巴失神的顫動著。

 

    「爲什麽,爲什麽會知道……」

 

    「就算記憶是被封印了,還是會有些微的碎片殘留在腦中的。在踏入旁邊的元老院時,我一瞬間回想起了某個場景……在不安與恐懼中顫抖著的幼小少女, 被綁在那個大廳的中間,被元老們連續三日三夜施加多重術式,粗暴的撕開內心的保護牆……這就是合成之秘術的真相。那個大廳裏的地板,應該浸透了我還是少女 的時候流下的滿是恐怖和絕望的淚水才對。」

 

    聽著愛麗絲已經出離忍耐的、字字句句都如鋼刀般鋒利的話語,丘德爾金的臉色不斷由白轉紅,再由紅轉白。

 

    不過最後,身爲元老院中唯一一個擁有自我意識的人類的丘德爾金,像是驟然改變了態度一樣,巨大的嘴巴擠出了一個無比低賤的笑容。

 

    「诶……正是如此。人家現在也還記得很清楚呢,年幼的、純潔的、可愛的你,流著淚水,一遍又一遍的求情的樣子……『求你了,不要讓我忘記……不要讓我忘掉我最重要的人啊……』……呵呵呵……」

 

    愛麗絲看著用無比醜惡的聲音模仿著幼小少女的悲鳴的丘德爾金,目光裏閃爍著如同高溫的烈火一般的光芒。然而丘德爾金的挑撥絲毫沒有停止,還在繼續著自己卑劣至極的獨白。

 

    「哦嚯,嚯嚯,想起來了!就算現在,人家想起那時候的光景,都還能受用一整個晚上呢!你從不知是哪裏的破爛村子裏被帶過來,在最開始的兩年裏是以 見習修女的身份長大的呢。發現了生活規則的漏洞,活蹦亂跳地跑去聖托利亞的夏至祭遊玩,帶著只要拼命學習總有一天就能回到故鄉的信念而努力著呢!不過啊, 怎麽可能會有那種事呢!等你的神聖術行使權限上升到一定級別的時候,就給你做強制合成了!發現自己再也回不了家的時候的你的那個表情啊……真想變成石頭放 在人家的房間裏當成永遠的裝飾品呢!!呵!呵!呵!」

 

    聽到丘德爾金惡毒至極的台詞,我已經無法遏制住持劍的右手劇烈的顫抖。愛麗絲也咬緊牙關,強行保持著自制力向元老長質問:

 

    「你剛才說了很奇怪的話呢。強制合成,說起來簡直不就像還有不強制的合成存在一樣嗎?」

 

    元老長的雙眼眯成一條細線,略帶獰笑繼續說道:

 

    「呵,呵,居然聽到了意外的內容呢。就是這樣沒錯哦?六年前的你,可是堅決拒絕詠唱通常的合成所需要的秘密術式呢。你說自己的天職可還在故鄉的村子裏頭,根本不需要聽我的命令!你這是對人家說了什麽話啊!」

 

    還真像是小時候的愛麗絲會說的話——雖然我對當時的她一無所知,但還是能深刻地體會到這一點。元老長不知是不是回憶起了當時的事情,歪著嘴唇不斷唾罵:

 

    「還真是個活蹦亂跳的熊孩子啊。雖然人家想著要不要等最高祭司猊下醒過來再處理,不過儀式的准備可已經完全就緒了啊。沒辦法,只好讓自動化元老們 的任務停一會,把你守護最重要的東西的心之壁用術式強行挖開呢。嘛,倒也是托了這個福,讓人家好好享受了一把呢!嘻嘻!」

 

    高亢的哄笑聲,在金木樨之劍的劍尖靠近到只有一厘米的時候停了下來。然而,兩眼和嘴唇上的奸笑卻沒有消失。

 

    在饒舌的丘德爾金口中說出的話裏面,包含著數條相當重要的情報。雖然我覺得如果愛麗絲能繼續壓抑自己的憤怒的話,說不准可以趁機再獲得更多的信 息,但違和感卻沒有消失。爲什麽這個小醜,會在沒有任何支援的情況下將與教會中樞相關的秘密內容和盤托出?如果想要保命的話,就應該控制自己挑釁愛麗絲的 言辭,而且我也看不出他像是要窺探反擊機會的樣子。

 

    如同無視了默然思考的我一般,丘德爾金再次開口講起過去的故事:

 

    「強制合成的第一階段結束後,把失去了意識的你運到最高祭司猊下身邊的可是人家哦。雖然之後的場景人家很遺憾沒有看到,不過等儀式結束的時候,以 整合騎士身份蘇醒過來的你,肯定也是相信自己是被天界派遣而來的神的使徒吧?就跟別的騎士一樣呢。人家啊,每次看到你們這幫騎士們提起天界什麽的,就笑的 要脹破肚皮啦……」

 

    仍被舉在空中而說個不停的丘德爾金的眼睛稍微晃了一下,注意到了我的存在,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等待著什麽一樣。換而言之,他滔滔不絕的話語,乃是爲了把我們絆在這個房間裏而拖延時間嗎……?

 

    我想要對愛麗絲說什麽,然而騎士卻搶先一步張開了口。那比滿溢大浴場的寒氣更爲冰冷的聲音,在金光閃閃的房間中響起:

 

    「元老長丘德爾金,可能你也是犧牲者,也是個被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玩弄著人生的可憐的小醜。不過,就算真的是這樣,看起來你也相當享受著自己現在的境遇嘛。那麽,你應該也沒什麽可留戀的了吧?我也已經聽膩了你的話了。」

 

    金木樨之劍的劍尖迅速刺出,直抵膨脹成圓形的小醜服的胸口正中央。反光的布料連最微弱的抵抗都做不到,徑直向內凹陷了下去——

 

    如果丘德爾金的目的是拖延時間,那麽他就會說出某些新的情報。比如說,優吉歐的所在之處。

 

    然而我的預想,在一秒鍾後就被徹底背叛了。

 

    黃金之刃深深沒入了半張著嘴陷入沈默的元老長的胸口。他眯起來的雙眼一下子睜大,紅藍色的小醜服也突然繃緊了。正在愛麗絲轉過臉,打算避開噴出的血液的瞬間——

 

    伴著「啪」的巨大爆炸聲,丘德爾金的圓形身體像是氣球一樣炸開了。迸出的大量血液,染紅了愛麗絲的铠甲——然而,這卻沒有發生。

 

    「什麽……」

 

    「诶……!?」

 

    我和愛麗絲同時驚叫出來。噴射出來的,不是液體而是氣體——深紅色的濃煙很快充斥了周圍的空間,將整個玩具房間覆蓋起來。

 

    艾恩葛朗特裏也存在擁有這類特殊能力的怪物。如果使用打擊屬性以外的武器攻擊鼓脹起來的皮膚,就會噴射出大量煙塵,而本體則趁機逃走。

 

    記憶在腦海中複蘇的我,剛注意到一個細長的影子快速從視野一角穿過,就下意識地揮出了右手的劍。然而,傳來的只有咔的一下輕微手感。在煙塵中滾落到腳邊的,是我之前見過的金色帽子。

 

    我爲了繼續追擊而踏入濃煙之中,然而在吸入了渾濁的煙塵的一瞬間,喉嚨就被針刺一般的疼痛侵襲,讓我不自覺地幹咳起來。

 

    「丘德爾金……!!」

 

    左手掩住嘴邊的愛麗絲一邊怒吼,一邊追著影子飛奔而出。丘德爾金逃跑的方向並不是與元老院相連的門,而是房間的更深處,考慮到那裏應該沒有出口,于是我也屏住了呼吸,彎下腰開始沖刺。

 

    然而,出現在沖出了煙霧中心的我們面前的,卻是滑到右邊的金色壁櫥,以及其後露出的通往更深處的密道。向裏面看去,那個渾圓的頭顱下的身體和四肢纖細得難以置信,而對方正以猿猴一樣敏捷的動作向著深處跑去。

 

    「哦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下賤的笑聲傳入了咳泣不已的我們耳中。

 

    「術式可不是只有需要詠唱來發動的那些呢蠢貨!蠢——貨!!覺得自己追的上的話就追過來呀,下次可要漂亮地把你們幹掉呢,嘻——嘻!!」

 

    如同壞掉的玩具一樣的笑聲,混雜著爬上樓梯的腳步聲回響著。

 

    4

 

    我和愛麗絲只停下了不到五秒鍾的時間。

 

    交換了一下視線,我們便沖入了前面狹窄的通道。雖然吸入了少許紅煙,幸好這煙霧並沒有毒——如果有毒的話,恐怕丘德爾金也不會用這種濃煙充滿衣服裏面了——隨後我們也不再需要忍受咳喘的痛苦了。

 

    隱藏的通道與丘德爾金的身材相稱,我們如果不彎下身體,頭就會碰到天花板。從後面偶爾咔咔響起的,應該是愛麗絲的肩部铠甲碰到牆壁的聲音。挂在我右腰的青薔薇之劍的劍鞘摩擦著牆壁,我只好以別扭的姿勢向前奔跑。

 

    看到正面向上的樓梯之後,我稍微在入口停留了一下,確認沒人埋伏後便沖了進去。丘德爾金的腳步聲已然消失無蹤,前方的黑暗中只有冰冷的空氣在流動。

 

    樓梯比預想中的還長,大概相當于大教堂三層樓的高度。從天花板的高度來看,收容被丘德爾金稱爲《自動化元老》的箱中人們的元老院應該占據了第96層到第98層的空間,那麽這段樓梯的盡頭應該就是第99層了。

 

    從地牢開始的,與公理教會之間的戰鬥——或者說,從露莉德村開始的,我和優吉歐的長達兩年的旅途,還有兩層便會結束。雖然搭檔如今不在身邊,但如 果騎士長貝爾庫利所言不虛,應該能在最高祭司的臥室裏與他再會。將青薔薇之劍還給他,然後和愛麗絲三人一起打倒丘德爾金和最高祭司。在這之後……

 

    我輕輕搖了搖頭,凝視著樓梯前方微弱的燈光。之後的事情,還是等到一切結束後再考慮吧。如今,必須把注意力集中在最後的戰鬥上。

 

    當我將被「過去」和「未來」捕獲的意識集中在「現在」的時候,前方傳來了元老長高亢的聲音:

 

    「System Call!!!! Generate……」

 

    他在詠唱元素系的術式。雖然我提高了警惕,但也不能在這裏停下腳步。前方的燈光,已經離我越來越近。

 

    「……這段樓梯馬上就跑完了!」

 

    提醒愛麗絲注意後,立刻傳來了簡短的回答:

 

    「小心神聖術的偷襲!」

 

    「明白了!」

 

    我點點頭,一邊繼續奔跑,一邊將黑劍架在身前。足以將元素【Element】保持一段時間的這個世界的魔法,很容易用于奇襲。舉其中一例,生成熱元素後在將其變形前一直待機,當看到敵人身影的瞬間發射【Discharge】,就可以達到如同使用火器一樣的效果。

 

    然而另一方面,術式的威力取決于其消耗元素的數量。如果使用的元素只有一個,那麽不論是剛開始學習神聖術的學生,還是長時間修煉神聖術的最高級別 的術師,原則上都會顯現出同樣的攻擊力。雖然熟練的話可以操縱多個元素,但每維持一個元素就需要一根手指,因此同時生成的元素數量上限也只有十個。如果用 這把具有能量吸收屬性的劍,就算攻向這裏的是集中了十個熱元素或冷元素的攻擊術,也足以防禦下來。

 

    如果丘德爾金打算偷襲的話,相比爬上樓梯從出口緩緩露出身子,還是一口氣沖出去更爲安全。做出了這個判斷的我,加速沖過最後的幾米距離,踏著最後一級台階高高跳起。

 

    然而,燒盡一切的火焰或是凍結一切的冰柱都沒有出現。我的身體在空中水平轉動了一圈,卻看不到丘德爾金或是其他任何人的影子。落到大理石地面的我,保持著單膝跪地的姿勢側耳傾聽,但聽到的也只有追來的愛麗絲的腳步聲。

 

    在我站起來的同時,愛麗絲也從樓梯上跑了上來。騎士和我一樣環視周圍後皺起眉頭說道:

 

    「雖然似乎聽到有人詠唱,可這裏一個人也沒有……既然丘德爾金放棄了奇襲……那他是逃到第100層了嗎……」

 

    我和愛麗絲一樣看向天花板,低聲說道:

 

    「但是,上面就是最高祭司的房間了吧?就算他是元老長,也不能隨便進去吧?」

 

    「我也不這麽認爲……再說,通向上面一層的樓梯又在哪裏?」

 

    聽她一說,我再次環視大概是第99層的這個圓形房間。

 

    很寬闊,直徑大概有三十米。地板、天花板、弧形的牆壁都是見慣了的白色大理石,但卻沒有任何裝飾品存在。雖然牆上似乎有一些大型的燈,但現在卻只 有四個亮著,因而房間裏相當昏暗。如果將這一片雪白的房間裏的燈全部點亮,眼睛大概會被晃花,因此現在這樣也是不得已的設置。

 

    我們奔跑而上的這個與丘德爾金的房間相連的樓梯,開口位于牆邊的地板上面。旁邊有一塊大理石制成的活門,如果將門關起來,就會與地面完全化爲一體。

 

    這樣來講,天花板的某個地方,大概也有隱藏著通向上方的樓梯的活門。想到這裏,我尋找著轉鈕或是把手,但卻找不到類似的東西。正當我右手將劍重新握好,想著要不要對天花板發動一次劍技的時候——

 

    「……這個房間……」

 

    愛麗絲突然發出了聲音。我轉過身,看到騎士睜大了碧藍色的左眼。

 

    「怎麽了?」

 

    「……我知道這個房間。這裏是……六年前,成爲見習整合騎士的我醒來的地方……」

 

    「诶……你,你確定嗎!?」

 

    「嗯……那個時候,牆上的燈全亮著……房間裏亮的刺眼……最高祭司大人就站在房間中央,喚醒了躺在那裏的我。『醒來吧,神之子』……她是這麽說的……」

 

    愛麗絲大概也注意到自己的話語中不知何時帶上了一絲恭敬吧。她輕輕皺起眉頭,用更爲堅決的口吻繼續說道:

 

    「……最高祭司大人,對失去了到那時爲止的一切記憶的我,賦予了僞造的過去與身爲騎士的使命,然後將我交給了叔父大人……騎士長貝爾庫利。當時,地面的一部分,就像設在中層的升降盤一樣沈入地面,把我和叔父大人帶到了第95層。在那之後,我就沒有來過這裏了。」

 

    「沈入地面……?」

 

    歪起頭的我用鞋底咔咔踩著大理石材質的地面。然而,傳來的只有石材厚重而堅硬的觸感。在這個寬闊的房間裏尋找隱藏的電梯恐怕會大費周折,再說現在也不需要移動到下層的手段了。

 

    「愛麗絲,你還記得Administrator當時是怎麽回到自己的房間的嗎?」

 

    聽到我的問題,騎士將左手的指尖放在嘴邊陷入了思考。

 

    「記得……我和叔父大人乘坐的升降盤沈入地面的一瞬間前……最高祭司大人擡頭看向了天花板……然後,上面也出現了一個小升降盤……」

 

    「就是那個!」

 

    我喊了出來,一邊再次擡頭死死盯住純白色的天花板。這上面隱藏著的,應該不是拉下來的門而是電梯。然而,就算我重新掃視,也找不到類似開關一樣的 東西。這裏和從第50層到第80層的電梯不一樣,沒有升降士操縱,那麽應該是通過某種機關自動完成升降操作。而這個機關又是……

 

    「啊……難道說,元老長剛才的詠唱是……」

 

    愛麗絲也對我的自言自語有了反應。

 

    「那不是以攻擊術發動的奇襲,而是想要讓升降盤運轉起來嗎……?這樣以來……桐人,你還記得丘德爾金在『Generate』之後詠唱了什麽嗎?」

 

    這裏決不能回答「記不起來」,因此我拼命地在腦海中搜索幾分鍾前的記憶。元老長高亢的聲音,在Generate這個詞的後面,詠唱的應該是——

 

    「lu……lu什麽來著……」

 

    愛麗絲冰冷的目光投向拼命想要想起後面音節的我。

 

    「這些就夠了。Lu開始的元素只有光元素一個。」

 

    是這樣沒錯,我點了點頭。愛麗絲沒再看我,而是先將右手握著的劍收回劍鞘,隨後將十指指向天花板。

 

    「System Call! Generate Luminous Element!」

 

    生成的光元素數量,達到了理論上的上限——也就是十個。愛麗絲沒有對元素作進一步的加工,而是直接將漂浮在指尖的白色光點呈放射狀射出。隨後,傳來了光元素與天花板各處相撞的聲音。

 

    其中的一個地方,放出了比其他地方更強的光——緊接著,天花板上浮現出了一個直徑約一米的光之圓形,位置不是在中央,而是離牆壁相當近的位置。

 

    我一邊警戒著,一邊注視著愛麗絲向旁邊移動。光之圓形很快變淡,但卻沒有消失,最終大理石天花板的一部分從邊界線上流暢地凸出,然後緩緩降下。看 來光元素只是開關,石板的移動依靠的是另一種能量,但具體的機制卻不清楚。這簡直就和賢者Cardinal在大圖書室展露出的數種奇迹達到了同樣的等 級……不,就是這樣的奇迹。這個電梯的動作機制一定也只是最高祭司所擁有的深不見底的力量的一部分罷了。

 

    電梯——也就是愛麗絲所說的升降盤,隨著微弱的震動落到了地面上。上面不是大理石,而是鋪著深紅色的絨毯,在從天花板的圓洞降下的藍白色月光下,反射出微弱的光芒。

 

    這樣,通向中央大教堂最頂層的道路就打開了。

 

    當我和愛麗絲乘上這個升降盤,到達第100層時,最後的決戰就會開始。

 

    當初的計劃裏,是趁著Administrator沈睡之時,用秘藏的短劍刺中她的身體,然後交給Cardinal。然而如今丘德爾金已經逃到了第100層,恐怕最高祭司已經醒來,而且我的短劍也已經用在了救助法娜提歐這一用途上面。

 

    不過不知算不算幸運,騎士愛麗絲承諾會將自己的人格變回原本的愛麗絲。因此,優吉歐拿著的那把短劍已經不需要用在愛麗絲身上了。一口氣上到第 100層,將應該還處于凍結狀態的優吉歐救出,然後趁Administrator還沒有認真起來的時候找機會將短劍刺到她的身上。此外的作戰計劃,恐怕都 沒有任何勝算。

 

    愛麗絲似乎也和我一樣下定了決心。我與她交換了一下目光,點頭說道:

 

    「……走吧。」

 

    「出發吧。」

 

    然後,我——上級修劍士桐人,與整合騎士愛麗絲•Synthesis•Thirty一起向著位于十五米前方的升降盤踏出了腳步。

 

    一步、兩步。當我們走出第三步的時候——

 

    從天花板的洞口降下的,大概是月光的淡藍色光芒,突然被遮住了。

 

    數道炫目的光輝射入停下腳步,擡頭向洞口看去的我的眼中。那是設計考究的金屬铠甲反射的月光。全身穿著重裝铠甲的那個人,從位于頭頂六米的天花板洞口跳了下來,長長的披風在空中飄舞。

 

    從身高來看,不可能是丘德爾金。那麽是最高祭司親自下到第99層了嗎?可那個身影應該是個男性才對。由于逆光,我看不清他的臉。

 

    「還有整合騎士嗎……?」

 

    聽到我的低語,愛麗絲低聲回答:

 

    「那個铠甲應該是……不,不對……」

 

    緊接著,新出現的騎士伴隨著輕快的金屬音站在了升降盤上。他彎下膝蓋作爲緩沖,隨後就慢慢站了起來。

 

    铠甲是滲著藍色的銀色。帶著一點透明感的铠甲表面,在月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眩目的光輝。一眼看去,穿著深藍色披風的騎士腰間並沒有佩劍。雖然低下去的臉被大型的護喉甲【Gorget】擋住,但略帶波浪的頭發……卻是柔軟的亞麻色。

 

    一瞬間,我的全身被雷霆般的戰栗擊穿了。

 

    頭發的顔色。我在Under World度過的這兩年中,一直在我身旁的那個顔色。

 

    怎麽可能。可是。爲什麽。

 

    在陷入了巨大混亂而只能呆立不動的我面前,騎士終于擡起了臉。從半閉著的眼睑深處,綠色的眼瞳筆直地注視著我。已經不需要懷疑了。穿著整合騎士铠甲的,那個青年……

 

    「……優吉歐……」

 

    我帶著幾乎無法稱之爲聲音的喘息聲,呼喚著他的名字。

 

    就是他,我絕對不會看錯。從露莉德南邊的森林中相遇以來,一直一起行動的搭檔——也是獨一無二的摯友。突然被扔進了異世界的我,能夠一直走到現在,也是有他在身旁的緣故。因此,他的面容,我絕對不可能看錯。

 

    然而,從無言站在那裏的優吉歐的眼睛和嘴角露出的表情,我卻從來沒有見過。不對,他的臉上已經不存在什麽表情了。那是比我們在修劍學院的大講堂裏初次見到的愛麗絲更爲冷淡的,如同寒冰一樣的無機質感。

 

    「優吉歐。」

 

    我再一次呼喚他,這次好不容易發出了聲音。然而,他那冰冷的目光沒有一絲動搖。雖然這麽說,但也絕不是無視了我的存在。他如今,正在打量著我。說不准……是將我當成了必須斬殺的敵人。

 

    「……難道說……也太快了。」

 

    站在旁邊的愛麗絲突然發出了聲音,陷入了深深糾結之中的我向她詢問:

 

    「太快了……指的是,什麽……」

 

    「儀式的完成。」

 

    黃金騎士轉過頭看著我,躊躇了一下,隨後說出了那句決定性的話。

 

    「你的搭檔……優吉歐,已經被合成化了。」

 

    合成——的儀式。只有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能夠做到的,對Fluct Light的直接操作。奪走記憶,插入忠誠之心……並改造成整合騎士。

 

    「……騙人的吧。這種事……而且,你那個時候不是花了三天三夜嗎……」

 

    愛麗絲對如同小孩子一樣拼命搖著頭反駁的我,冷靜地回答道:

 

    「元老長也說了,那是因爲我拒絕詠唱必須的術式。也就是說,如果詠唱出那句術式,就不需要長達三天的儀式了……可就算這樣,也實在是太快了。優吉歐從和叔父大人戰鬥之後,才過了沒幾個小時……」

 

    「沒錯……優吉歐,不可能這麽簡單就……這一定是什麽僞造的術式……」

 

    我已經意識不到自己說出的話,在恍惚中向前走去。

 

    然而,耷拉著的右臂突然被愛麗絲的左手緊緊抓住了。與此同時,耳邊傳來了聲音:

 

    「打起精神來!你要是在這裏動搖的話,原本能救的東西都會救不了的!」

 

    「能……能救的東西……?」

 

    「沒錯!你說過吧,有讓整合騎士恢複原本記憶的方法!那麽,這也能讓優吉歐恢複原樣對吧!爲了這些,無論如何也一定要解決這個局面才行!」

 

    隨著尖銳的斥責,從與我的手腕接觸的愛麗絲的手掌中傳來了如同火焰般的意志力,使被寒冷麻痹的我的身體活動了起來。我將不知何時差點落在了地上的黑劍緊緊地重新握在手中。

 

    沒錯——愛麗絲說得對。優吉歐的記憶和人格,絕不是永久性的丟失,只是由于Fluct Light的唯一一個地方被操作,而無法顯露在表面罷了。

 

    只要從Administrator的手中奪回《記憶的碎片》,由Cardinal重新統合,那麽優吉歐就會變回我所熟識的那個溫柔和藹的劍士。爲 此,首先要通過對話收集信息。通過說服現在支配著優吉歐的這個人格,讓他讓開道路……甚至讓他成爲我們的助力也不是不可能。就連那個極難說服的愛麗絲,最 後也通過話語而達成了和解。

 

    「……這裏就交給我好了。」

 

    我對仍抓著我的右手的愛麗絲輕聲說出這句話後,騎士雖然露出了些許躊躇,但還是點了點頭。她放開左手後退了一步,隨後說道:

 

    「明白了。不過,不要大意。那個騎士……已經不是你所熟知的那個優吉歐了。」

 

    「嗯。」

 

    聽到我的回答,愛麗絲無言地拉開了距離。

 

    老實來講,不論變成了整合騎士的優吉歐的力量多強,只要通過愛麗絲的武裝完全支配術——將金木樨之劍變爲無數花瓣,形成致命的暴風,就可以輕而易 舉地奪去他的戰鬥力。我可以確信,愛麗絲的技術就是這樣壓倒性的強度。然而,這是最後的最後,所有可能性都已破滅時才會選擇的手段。我不想讓優吉歐的身體 受到傷害,而讓被封鎖了各自記憶的青梅竹馬互相戰鬥,更是殘酷到無以複加。

 

    我向前走出一步,正面注視著和剛才一樣帶著冰冷光澤的優吉歐的雙眼。

 

    「優吉歐。」

 

    我第三次喊出他的名字,不過發出的聲音已經不再像之前一樣顫抖而嘶啞了。

 

    「記得我嗎?我是桐人……是你的搭檔。從離開露莉德的兩年以來,一直都和你在一起,對吧?」

 

    穿著青銀色铠甲的青年,沈默了幾秒鍾,終于開口回答:

 

    「……對不起,我不認識你。」

 

    這是騎士優吉歐的第一句話。雖然柔軟的聲音和記憶中一模一樣,但卻和臉上的表情一樣帶著如同堅冰般的質感。

 

    果然,就算他被合成前的記憶被封印了,但卻沒有足夠的時間插入和其他騎士一樣的,『從天界召喚而來』一類僞造的記憶。優吉歐如今對自我的認識,存在相當多的空白點。如果瞄准這一缺陷的話……

 

    「不過,謝謝你。」

 

    優吉歐突然說出的這句話令我瞠目結舌。聽到這突如其來而又不帶絲毫敵意的話語,我的話語中不禁多了一點期待:

 

    「……是什麽呢?」

 

    然而,優吉歐的回答卻是——

 

    「謝謝你帶來了我的劍。」

 

    「诶……」

 

    啞口無言的我看向右側的腰間。收在白革劍鞘中的神器•青薔薇之劍就挂在那裏。我擡起頭,再次向他問道:

 

    「要用這把劍……做什麽啊?」

 

    優吉歐眨了一下綠眼睛,說出了對他而言理所當然的話:

 

    「和你們戰鬥。這就是那個人期望的事情。」

 

    「……」

 

    果然——他是在《那個人》——也就是Administrator的命令之下,爲了將我和愛麗絲擊退才會下到這個房間來的。

 

    就算微弱的期望離我越來越遠,我仍然拒絕放棄。

 

    「優吉歐。你要在被人命令的情況下……在不知道自己是誰,連戰鬥的意義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戰鬥嗎?你的敵人不是我。你是爲了與最高祭司戰鬥,救回重要的青梅竹馬才會來到這裏……」

 

    「戰鬥的意義什麽的,對我已經無所謂了。」

 

    優吉歐打斷了我的話。他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像是表情的東西,但很快就消失了。

 

    「那個人已經將我想要的給我了。對我來講,這就已經足夠了。」

 

    「你想要的東西……?比愛麗絲還要重要嗎?」

 

    當我說出對他而言比其他存在的意義更爲重大的這個名字的時候,他蒼白的臉龐上再次出現了微弱的表情。然而這次卻和之前一樣,他的表情消失在了冰冷的寒霜之下。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不論是你……還是別的什麽人。我已經,不想要了……那些……」

 

    優吉歐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了什麽詞,接著就慢慢從升降盤上走下來,向我伸出了手。

 

    「已經沒有什麽需要和你們說的了。戰鬥吧……你們也正是爲此才會出現在這裏的吧?」

 

    「……但我們絕對不是爲了和你戰鬥才來的,優吉歐。所以,這把劍我不能還給你。」

 

    我壓低聲音說出了這句話,將黑劍轉到左手,右手從劍帶上解下了青薔薇之劍。一邊緊盯著優吉歐,一邊想要將劍交給站在後面的愛麗絲——

 

    「不需要你親手交給我。」

 

    我剛聽到這句話,白色的劍鞘就脫手飛了出去。這不是愛麗絲幹的。劍如同被看不見的絲線拉過去一般穿過空中,向站在十米開外的優吉歐手邊移動。

 

    ——神聖術!連術式詠唱都省略了嗎……!?

 

    我倒抽一口涼氣,背後響起了尖銳的低語:

 

    「心意技……!」

 

    「那是什麽……」

 

    我沒有回頭,而是直接問出了問題。愛麗絲立刻向我說明:

 

    「那是從古代便傳給了整合騎士的秘術。既不是神聖術,也不是完全支配術,而是只靠意志力支配物體……能夠使用心意技的騎士,除了叔父大人之外也只有幾個人而已。」

 

    「這麽說,連愛麗絲都用不了?」

 

    「……雖然我有修行過,但別說神器了,連小石頭都沒法操縱。這應該不是剛剛成爲騎士的優吉歐能學會的術式……」

 

    在我與愛麗絲交談的這段時間裏,優吉歐的右手抓住了青薔薇之劍,隨後把劍鞘挂在了铠甲的左腰位置。然後,他握住劍柄,毫無猶豫地將劍拔了出來。從半透明的劍刃裏,冷氣化爲白色的霧霭不斷冒出。

 

    我已經再無辦法,只好用右手握著黑劍,架在身體前方。

 

    在這兩年間,我和優吉歐曾無數次持劍相對,但當時我們的手中握著的,只是用于練習的木劍,而從未用青薔薇之劍和這把黑劍對戰過。

 

    不過這也沒關系了——

 

    在我心中激蕩的,只有「該來的終于還是來了嗎」一般的感慨。沒錯,我在離開露莉德踏上旅途的那一天,就預感到了這個瞬間的到來。

 

    然而,這也僅限于握著作爲自己分身的劍對戰而已了。這場戰鬥的結局,還沒有確定。而且,我也不想讓我們兩人以外的任何人——也包括最高祭司在內——決定這個結局。

 

    「優吉歐。」

 

    我說出了最後的話。

 

    「雖然你大概記不起來了,不過教你劍技的可是我啊。身爲師傅,我可不能輸給徒弟。」

 

    然而,優吉歐沒有開口回答,只是以流暢的動作揮動青薔薇之劍,進入了准備發動劍技的狀態——那是單手劍突進技《Sonic Leap》。

 

    看樣子,就算他忘了我的名字,也還沒有忘掉艾恩葛朗特流的劍技。我帶著微微的喜悅,擺出了同樣的架勢。

 

    從兩把劍上,放出了鮮豔的嫩綠色光芒。

 

    一秒鍾後。

 

    我和優吉歐,同時將腳向大理石地面踢去。

 

    (待續)

 

 

第十三卷 Alicization Dividing 後記

    我是川原礫,感謝各位閱讀《Sword Art Online 13: Alicization Dividing》。

 

    雖然從第9卷開始的Alicization篇已經進入了第五冊,不過具有BOSS特征的人終于出現還是讓我嚇……好像也不是這種場合呢……。基于 上一卷的繼續,這本第13卷基本也是爬牆和上樓的內容。目標是牆壁的時候是『爬』而對于樓梯則是『上』這種漢字使用上的區別在作者校正的時候相當辛苦啊! 負責校對的人員也費了一番功夫呢!

 

    脫線了。因此,雖然還沒有到最終BOSS戰,但在這一卷中,終于對副標題【注:即Alicization】的起源——整合騎士愛麗 絲•Synthesis•Thirty作爲第三名主人公加以著重描寫了。她會怎樣與束縛自己的系統對決,開拓命運……這是本篇的一大主題,我很高興看到大 家爲桐人和優吉歐應援。

 

    然後是優吉歐氏,在本卷快要結束的時候轉職成了上級職業……目前還是劍士的桐人是否還有勝算,還是說這樣下去桐人也只好轉職了呢,這些按慣例拖到 了下一卷,實在非常抱歉!14卷一定會與目前的最終BOSS——Administrator戰鬥,還請各位稍微期待一下!

 

    ……雖然寫在這裏非常抱歉,但SAO的下一本預定是Progressive第2卷。在Alicization篇中仍被分離在現實世界和Under World中的桐人與亞絲娜,將組成搭檔攻略艾恩葛朗特第3層,還請各位多多關照。

 

    *

 

    稍微宣傳一下,雖然大家可能已經通過書腰得知,不過今年(2013年)年底會播放TV動畫版SAO的特別節目。內容基本上是2012年播放的艾恩 葛朗特篇和Fairy Dance篇的總集篇,不過會加入一點新的畫面。時隔一整年後桐人等各位角色又能在TV畫面上活動,還請各位賞光觀看。

 

    *

 

    在此感謝由于日程表拖延常態化而陷入迷惑的abec桑、擔當編輯三木先生、土屋先生,以及閱讀到這裏的各位讀者。讓我們在下一本書中再會吧!

 

    二〇一三年六月某日 川原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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