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他是王爺,病弱體虛只剩一口氣的那種,

  她是平民,悲慘到要被賣至妓院的那種,

  因為一碗粥,他們的命運悄悄有了交集,

  快要病死的多了一口氣,快要賣笑的暫時不必笑,

  他救了她,她也救了他,

  從此,他成了她的二爺,她成了二爺的廚娘,

  可這位病美男是怎麼回事?

  吃飯見到他也就算了,

  無時無刻都能遇見他鐵定是有鬼吧?

  且看在煮飯一年就有很多銀子拿的份上,

  有時她就稍稍『犧牲色相』被他莫名緊抱不放,

  但看他的樣子,似乎想吃的不僅是她做的菜那麼簡單……

 

 

 

 

 

楔子

  叩地一聲,御書房裡,當今聖上手中吸飽硃砂的筆掉落在正在批閱的奏折上,硃砂慢慢的暈染開來,形成一片艷紅。

  可皇帝看也沒看一眼,只瞪著立於御案前的白袍年輕男子--王朝現任國師,年僅二十八,是前任國師最年輕卻是最得意的弟子。

  「你剛剛說什麼」皇帝咬牙,一字一字地說得清楚。

  「臣言,楠王爺度不過明年端月初十。」

  「大膽!」皇帝怒喝拍桌,猛地站了起來,一雙眼怒瞠充血。

  國師對於九五之尊的怒喝卻是無動於衷,連眼皮也不曾眨一下。

  「皇上,臣夜觀天象,王爺主星之南現輔星,代表貴人現世,若王爺往南行之,或有遇貴人之福,屆時便能逢凶化吉,安然度過。」

  「時節即將入冬,國師要朕讓楠弟在這種時期離開京城?」

  「皇上,臣僅是如實所述所觀之象,做決定不在臣的職責範圍之內。」

  「若遇不到貴人呢?」皇帝沉沉地問:「你說『或有遇貴人之福』,就表示不一定能遇到,此次南行若沒遇到貴人呢」

  「若王爺不幸未與貴人相遇,也只是像留在京城一樣,度不過明年端月初十。」

  皇帝聞言跌坐在龍椅上,一臉慘淡。

  國師的能力他最清楚不過了,三歲便通陰陽,精卜算、奇門遁甲之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十六年前端月初十的深夜,若非當時年僅十二的國師入夢警告喚醒他,他也來不及趕上解救楠弟,也因此在他登基之後,便封他為新任國師。

  「楠弟……知曉此事嗎?」皇帝一臉哀慟。

  「王爺不知,亦不可知。」

  「朕……明白了,朕會好好的考慮。」

  「皇上,要快,王爺最遲七日內必須離京。」

  「否則?」

  「超過七日,便與貴人無緣。」

  「所以朕得決定是要留下楠弟,度過最後數月的時間,或是讓楠弟離京,拚著七日後再也見不到面,賭上那一線生機?」

  「正是。」國師仰首望著主子。「皇上若為難,何不交與上天?」

  「此話何意?」

  「由上天做決定。」

  「朕又如何得知天意為何?」

  「當上天做了決定,皇上定會知曉。」

  「是嗎……」皇帝無力的揮手。「退下吧。」

  國師望著龍顏須臾,才低首拱手,無聲退下。

  宮門外,一輛樸實馬車候著,國師掀開車簾上車,馬車立即向宮外駛去。

  「如何?」車內,端坐著另一名男子,蒼白而清瘦,他是楠王爺,聖上唯一同母所出的弟弟。

  「三日之內,王爺向皇上提出意願,皇上便會應允,今日算起七日之內離京,否則一切將有變量。」

  「多謝。」楠王爺對國師輕聲道謝。

  國師望著他。「王爺為何會突然心血來潮,想要離開京城呢?」

  「本王也不知道。」他淡笑。「或許是想在同樣的時節,遠離這塊是非之地吧。」

  「王爺,心病需心藥,惡夢是存於自己的意識中,而非地點。」

  「心藥啊……」除非那個人有醒來的一天,否則……「國師可知本王心藥為何?」

  「王爺的心藥只有遇到了才能得知,但是絕對不是王爺心裡想的那個,那是毒非藥。」

  楠王爺一震,望著國師。「是毒嗎?」

  「是毒,造成王爺心病之毒,皇上歷經十六載依然無法為王爺解的毒。」

  「可……解鈴還需繫鈴人,不是嗎?」

  「當然不是,繫鈴者並非全都擁有解鈴的能力。」

  是嗎?楠王爺垂眼沉吟。

  國師望著他,突然道:「王爺可有目的地?」

  「尚未。」楠王爺抬眼。

  「既然如此,何不到『憩龍山莊』?」

  「憩龍山莊?」楠王爺略微思索。「國師提議興建並親自設計的那座山莊?」

  「正是。」國師淺淺一笑。「憩龍山莊環境清幽,風景秀麗,建好三年,也該是讓那兒的僕人見見主子了。」

  「或許本王會去吧。」他點點頭。「國師,你道本王這次離京,可有活著回來的可能?」他突然問。

  國師定定的望著他,無語。

  「原來這是不可洩漏的天機嗎?」楠王爺也不勉強。「本王近日一直有種感覺,覺得自己熬不過這一次了,國師,你說這種直覺靈不靈?」

  「所以王爺是打算死在外面,才決定離京。」國師直言,「皇上若是知曉王爺的想法,肯定會很傷心。」

  楠王爺沉默,淡淡一笑,轉移話題。

  「國師尚未回答,本王的直覺靈不靈?」

  「王爺往年可有這種感覺?」

  「雖然每年眾人都為本王擔心著,但是這種感覺,本王倒是第一次有。」

  「臣只能說,今年是異變的一年。」

  「是嗎?異變啊……」楠王爺沉吟,不再言語。

  「可往哪個方向變,變好或變壞,往往存於一念之間。」

  馬車內在這句話後又沉寂了下來,直到馬車駛入楠王府的後門,停下。

  「臣便送王爺到這,王爺珍重。」

  楠王爺點頭,車簾已被掀開,在僕人的攙扶下,他踏過已擺放在馬車外的兩層踏板,步下馬車。

  「國師。」回身,他仰首望著馬車內。

  「臣在。」國師低應。

  「本王雖不知國師是如何對皇兄說的,不過難為國師冒著欺君之罪幫了本王這回,多謝。」楠王爺拱手以禮。

  「不為難。」國師也微一拱手。

  車簾放下,馬車使出宅第。

  「不為難,因為臣所言,句句屬實。」馬車上,國師低聲自語。


第一章

  大大的雙轡馬車慢慢駛入小村莊的主街,吸引了街上眾人的注意。

  坐在前方駕車的,是兩名高大挺拔的男子,車內也有兩人,一名年輕公子以及一名隨從打扮的男子。

  馬車內部寬敞,佈置得非常溫暖舒適,擺上了矮榻,榻上鋪著厚厚的軟被,還放了好些個軟墊。

  此時,年輕公子閉著眼,半臥在舒適的軟墊上休憩。

  「二爺,過了這個村莊之後,馬車大約再行一個時辰,便能抵達連城了。」安冬望著主子,輕聲的說。

  他是個太監,八歲入宮,十歲被派到當時年僅七歲的主子身邊伺候,可以說是和主子一起長大的。

  「嗯。」段毓楠沒有睜眼,只是低低的應著。

  安冬眼底滿是憂心地望著主子蒼白的臉色,一如過去十數年,一入孟冬時節,主子的胃口就開始變差,愈到末冬愈嚴重,到早春的時候,可嚴重到粒米難進。

  每年每年,他們都擔心著他是不是會熬不過,直到初春過去,仲春來臨,春暖花開時,主子的胃口開始慢慢恢復,他們才會鬆了口氣,慶幸又熬過一次,然後在下次入冬之前,想盡辦法為主子進補,養精蓄銳做準備。

  可,這樣的準備總是有限,也因此,主子的身子狀況一年比一年差,他們也一年比一年擔心。

  這一次主子突然挑了這個時節說要遊山玩水,已經夠讓他們錯愕了,更讓他們震驚的是,竟然連皇上都同意,還讓主子輕裝簡從的只帶了他和兩名護衛出門。

  「好香。」突然,閉著眼的段毓楠緩緩睜開眼睛。

  香?安冬回過神來,連忙嗅了嗅,果然聞到一股特殊的香味。

  他掀開後方車窗的簾子,梭巡著街道兩旁的攤子,小地方小市集,攤子並不多,賣吃食的就更少了,他一攤一攤看,這香味不似包子,不是豆腐腦,不是舌餅,所以只剩下……那圍坐了好多人的攤子是賣……粥?

  看那飄揚的布旗,確實只寫了一個『粥』字。

  「二爺,好像是賣粥的,生意頂好,圍了好多人,奴才去買碗粥給二爺嘗嘗可好?」安冬興奮的問,難得主子竟然會說香,至少要試試。

  段毓楠沉默了一會兒,那特殊的香味在鼻尖繚繞,他的食慾好像被勾了出來,雖然只有一點點,不過他還是點點頭。

  「軍清,停車!」安冬立即對前方駕車的護衛喊道。

  待馬車一停,安冬立即打開後方的門,跳下馬車,衝到賣粥的攤子聞了聞,果然是這裡的味道。

  「不好意思,在下趕時間,可否讓讓?」安冬客氣的對前頭排隊的人說,並大方的遞上一串銅錢。

  那人一愣,開心的收下銅錢,讓個位置給他。

  於是安冬就這麼一個一個送出一串銅錢,終於來到最前頭。

  安冬瞥了一眼賣粥的,手巾蒙著口鼻,發巾包覆著頭髮,身形嬌小纖細,似乎是個姑娘。

  「給我兩碗粥,帶走。」他說。

  「帶走?」杜吉祥烏亮的眸訝異地瞥向那停在街旁的豪華馬車,剛剛那馬車遠遠的駛來,就引起大家的注意了,所以她知道這位大爺是從馬車下來的,也看見他送銅錢插隊的舉動。「可粥很燙,在馬車上吃不太方便喔!」

  「粥是給我家主子用的,他身子微恙,不方便下車。」安冬輕聲的解釋。

  基本上,以主子尊貴的身份,是不可能吃這種路邊的東西,要不是入冬後這十來天,主子胃口開始變差,又因為舟車勞頓,健康狀況更是每況愈下,現下難得贊香,他也不會拿這種粗糙東西給主子食用,不過至少……他看著姑娘的打扮,還有攤子整潔的樣子,至少算乾淨吧。

  「身子不好啊……」杜吉祥眼底滿是同情,想起以前爹爹的身子也是不好,心裡頓時升起滿滿的憐憫。「唔……這樣好了,我用大碗盛粥,不盛滿,這樣就比較不會溢出,連同竹箸小湯勺都給你,可以嗎?」

  「可以,我一起買了。」安冬感激的點頭。

  「不打緊,等大爺您下次經過,再拿到攤子來還就成了,我每天早晨都在這兒賣粥,就算沒經過也沒關係,我不缺這兩副碗筷。」杜吉祥動作利落的舀了兩碗粥,拿出一個托盤,將粥放在盤上,再放了兩副竹筷和湯勺。「一共是六文錢。」

  安冬給了一錠二兩的銀子。「不用找了。」

  「咦?太多了啊,大爺。」杜吉祥驚嚇。拿二兩銀子買兩碗粥,又不是用燕窩魚翅下去熬的。

  「無妨,如果妳的粥我家主子能吃得下,再多銀子都值得。」

  「你家主子胃口也不好嗎?」杜吉祥關心地問,不過想想,身子不好,胃口就差,似乎是理所當然的,記得爹爹也是這樣。

  「嗯。」安冬淡應,端起托盤就打算離開。

  「等等,大爺。」杜吉祥突地喊住他。

  「還有事嗎?」

  「大爺,我這兒有幾樣開胃的小菜,也可給您家主子嘗嘗,開開胃。」杜吉祥拿了幾個小碟,夾了小菜放在盤上。「這都是以我家家傳秘方醃製鹵制的,以前我爹身子也不好,所以胃口不開,這些都是我娘特地為我爹做出來的,保證開胃。」

  「多謝。」安冬並不推辭,希望真的能開主子的胃就好。「多少錢?」

  「不用不用,這二兩銀子已經太多了。」她連忙搖頭揮手。「希望你家主子爺早日康復,長命百歲。」

  「多謝。」他再次道謝,端著盤子快步回到馬車上,將托盤放至矮几,用銀針插試了所有的吃食,確定沒問題,才轉身將主子扶起,塞了幾個軟墊到後面讓主子靠著,然後將矮几放到榻上,端起一碗粥送到主子面前。

  「二爺,東西雖然粗糙,不過那賣粥的姑娘挺講究,不僅遮掩口鼻,頭髮包覆,連根髮絲也沒掉出來,裝束還挺像御膳房裡的御膳大廚呢。」安冬閒聊地轉移主子對吃食的注意力,舀了一匙稍稍吹涼,送到主子嘴邊。「二爺,您趁熱嘗嘗。」

  「我自己來。」段毓楠接過。

  「二爺,要不要讓馬車暫時在路邊停下,讓您方便食用,您就不必擔心擋了他人的路?」安冬問。

  「不用了,放慢速度,穩著點便成。」段毓楠婉拒。

  「是。」安冬立即吩咐前方駕車的護衛。

  粥的香味盈滿了車廂內,讓段毓楠終於有了點飢餓感,看著托盤上幾個小碟子裝著的不明東西,他疑惑地望向隨從。

  「這小碟裡的東西是什麼?」

  「賣粥的姑娘說是以家傳秘方做的小菜,保證開胃,奴才想,試試也無妨,二爺,您要不要嘗嘗?」

  段毓楠猶豫了一下,最後點頭。

  安冬欣喜的拿著竹箸,替主子夾了一筷送進碗裡。

  段毓楠拿起湯匙先舀了一匙粥送入口,微微訝異的揚了揚眉,溫熱的香味瞬間盈滿齒頰,滑順的口感讓他順利的吞下第一口。

  「二爺,如何?」安冬期待地問。

  「還不錯……嗯,挺好的。」段毓楠改口。

  他驚喜的瞠大眼。「那再嘗嘗小菜。」

  段毓楠從善如流地夾了一點那不知名的小菜入口,清脆爽口,這是……

  「好像是醃蘿蔔。」他不太確定的猜測。

  「醃蘿蔔?」安冬眨眨眼。是他記錯了嗎?怎麼看起來和他幼年時進宮前吃過的醃蘿蔔不一樣?不過這麼寒酸的食物,真是委屈了主子。

  「味道很不錯。」段毓楠點點頭,吃了醃蘿蔔,他的胃像是才終於醒了過來,開始真正感到飢餓。「再給我其它的試試。」

  安冬差點歡呼出聲,趕緊又夾了其它小菜送到主子碗裡。看著主子又吃粥又吃小菜,動作雖然緩慢,卻是一口接一口的吃著,最後竟然吃光了兩碗粥和所有菜,他高興得幾乎要喜極而泣了。

  「太……太好了!」剛剛給二兩銀子實在太少,應該給那賣粥的姑娘一錠大元寶才對!「二爺,您還要不要?奴才再回去買?」

  「不了,已經飽了。」段毓楠淡淡地笑望著他,知道自己讓這個忠心的僕人擔心了。

  安冬欣慰的拉著袖子抹抹眼角,在心裡暗暗決定,如果之後主子的胃口又不好,就算要天天從連城跑到這兒買粥,他也會命人來買的,要不,就把賣粥的姑娘請到莊裡去也行!

  兩個月後

  彩舫笙歌吹落日,畫樓燈燭映殘霞。

  隨著黃昏彩霞,夜幕將至,點點紅光逐一亮起,宣告著綠曦湖上的夜生活即將開始。

  綠曦湖,是連城最負盛名的銷魂地,一艘華麗的畫舫即代表著一處銷魂窟。

  杜吉祥苦著一張俏麗的臉蛋,纖細身形僵硬的立於湖畔,一雙烏亮水眸充滿無助與恐懼,盈盈的望著湖面粼粼波紋。

  怎麼辦?

  垂放於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她極力壓抑自己頻頻的顫抖,在心裡不停自問,她到底該怎麼辦?

  「妳還杵著做什麼?快上船啊!」杜大娘不耐煩的扯過她。這個死丫頭平日逆來順受,外表看起來似乎軟弱好欺,可是只有她知道這死丫頭骨子裡有多倔,不管她怎麼凌虐,隔天她還是開開朗朗精神抖擻的上街擺攤,怎麼弄都弄不死,白費了她好幾年的米糧!

  「可是伯母,我……」杜吉祥掙扎著。

  「還可是什麼?妳要知道,要不是我們好心收留你們一家三口,妳那個病癆子爹不會多活了那幾年,而且在妳爹死了,妳娘又馬上拋棄妳跟男人跑了的時候,這幾年還不是我們收留妳的?如今只是要妳報答一下我們的養育之恩,怎麼,為難妳了」杜大娘尖刻的叨念。

  杜吉祥咬牙。娘才不是跟男人跑了!不管伯母再怎麼說,她都不會相信的!

  「伯母,吉祥會報答你們的恩情,可是要吉祥淪入風塵,這種會讓爹蒙羞的事,我絕對不會做的!」

  「閉嘴!妳爹早在妳那個無恥的娘跟男人跑了的時候就蒙羞了,妳如果不是個忘恩負義的賤蹄子,就給我上船去!」杜大娘用力的揪住她的耳朵。

  「啊!」杜吉祥痛叫。「求求妳,伯母,吉祥會努力賺錢,求求妳不要……」她被粗壯的伯母扯住,逃不離也躲不開。

  「賺靠著早上賣粥,替人洗衣縫補做女紅嗎?就算妳日夜不停的工作,一輩子又能賺多少銀子?當初吳員外要收妳做妾,誰知道妳竟然跑去躲了起來,一躲就是一個多月,害我白白損失了幾十兩的聘金,妳要賺多久賠我。」杜大娘尖聲痛罵。

  杜吉祥抿唇。當初知道的太遲,看到小紅轎停在後門她才知道,所以逃得匆促,爹娘留給她的重要東西都沒來得及拿,若非如此,她也不會偷偷回去,因此被伯母逮個正著,還被關起來。

  「現在李姑答應花五十兩銀子買妳,妳若真有心報答,就乖乖的上李姑的船去,只能說,這是妳自找的!」

  「伯母……」

  「我告訴妳,李姑可是綠曦湖上名聲最響亮的老鴇,她的『艷霞舫』名冠連城,能跟著李姑是妳的福氣,往後穿金戴銀,吃香喝辣過好日子,不用每天辛苦工作還不得溫飽,妳可要感激我!」杜大娘硬是將她扯往等在湖邊的其中一艘小船。

  「不要啊!伯母,求求您……」杜吉祥邊哀求邊掙扎,想掙脫箝制,無奈卻掙不開。「我想辦法賺五十兩給您,我……」

  「這件事由不得妳!」杜大娘毫無商量的餘地,銀子她愛,但是最重要的,是讓這個眼中釘下場淒慘,她心裡才舒坦快活!

  硬是將杜吉祥推上小船之後,杜大娘接過沉默的船夫丟來的一包銀兩,數了數銀子的數目,便滿意的轉身離開。

  「伯母--」杜吉祥徒勞無功的哭喊,眼睜睜的看著自己唯一的親人愈走愈快,愈走愈遠。

  船夫將小船撐離岸邊,冷風拂來,她全身竄過一陣惡寒,烏亮的眸盈上一抹不認命的倔強。

  不,她絕不從!

  過去做牛做馬,一天只准吃一餐,被當作出氣筒責打,她都可以忍受,就算賣了她為奴為婢,她也會接受,可為什麼伯母偏偏要將她推入火坑

  她做了什麼,讓伯母這麼怨恨她?她哪裡對不起伯母了

  就因為她不願意嫁給年紀已經七十,而且妻妾成群的吳員外當妾嗎?他的曾孫年紀都跟她差不多大了啊!

  她並沒有期望嫁富嫁貴,也沒有妄想未來的夫君英俊倜儻或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只希望能嫁給自己喜愛的男人,像爹和娘一樣,就算跟著對方吃苦她也無所謂。

  不,伯母對她的怨恨,早在她逃婚之前就存在了,所以並不是她做錯什麼。

  她唯一的錯,就是過去太順從了,她對不起的人,是自己!

  要教她當個一雙玉臂千人枕的鴇兒,她絕對不從!

  視線落在湖面上,她估量著與岸邊的距離。她會泅水,這樣的距離她有把握能泅回岸邊,可是……就算泅上岸,又該何去何從?

  不能再想了,她有能力養活自己,甚至,只養活自己的話,她的日子會很輕鬆,所以別再猶豫,愈拖離岸邊愈遠,她得立即行動才成!

  瞪著撐篙船夫的背影,她輕輕的拉出塞在衣裳裡、垂掛在胸前的玉墜子,緊緊的握在手裡。

  爹,請保佑女兒平安脫險。她在心裡祈求,再將玉墜子塞回去,緩緩的移向船邊,在小船與一艘畫舫錯過時,趁著一陣微浪,小船微微的顛簸,一側身,毅然決然的跳入湖裡。

  這次若能成功逃離,她發誓,再也不委屈自己。

  綠曦湖畔的綠曦大街,是連城最熱鬧的一條街,整條大街是環繞綠曦湖而建,街上的商家店門林立,吃的、穿的、住的、用的、觀賞的,應有盡有。

  在大街上最負盛名的『煙雨閣』,面闊九間,是一棟三層樓建築,面對綠曦湖方向的開敞設計,為的是讓遊客一覽湖上美景。

  此時,煙雨閣三樓,段毓楠憑欄而立,修長的身軀迎著拂面的冷風,保暖的雪貂披風披在肩上,隨著冷風飄動,烏黑的髮絲也微微飛揚。

  他清冷的眸凝望著湖面晚霞落日,比常人略微蒼白的臉色映著紅霞,倒為他俊美的五官添了幾許艷色。

  他身後恭立著另外三名男子,身佩寶劍,端正戒備的兩個人是他的貼身護衛宋問之和洪軍清,另外一個則是他的侍從安冬。

  「二爺,咱們到這兒都兩個月了,是不是該準備返京了?」安冬輕聲詢問。

  「不急。」他懶懶地說。

  「可是……」說不急才讓他更急啊!「二爺當初不是承諾皇……喔,承諾大爺說,您過年前會返回京城嗎?現在不動身的話,會來不及的。」

  看著他焦急的模樣,段毓楠似乎覺得很有趣,俊逸的面容漾出一抹莞爾的笑容。

  「放心,你們大爺心裡有數。」離京前夕,皇兄親至楠王府,他們兄弟倆徹夜未眠,品茶賞月,天南地北的聊,雖然都沒明說,但是他看著皇兄的眼,就知道皇兄確實心裡有數,知道這次一別,兄弟倆可能再無相見之日。

  「嗄?」安冬眨眨眼,難不成……難不成主子早就打算好了?「二爺啊,這欺君之罪可是要殺頭的啊!」

  「我和大哥兄弟情深,不用在意。」段毓楠淡淡一笑。

  「可是……」

  「安冬,別掃我的興。」望著一臉無奈的侍從,他一句話就堵死了他。

  「……奴才不敢。」安冬真的是很無奈,卻又只能乖乖閉上嘴,不過嘴巴閉了,可還有眼睛呢。

  幹麼?宋問之用唇形無聲的問。這個安冬,眼睛也眨得太厲害了吧?

  想想辦法。安冬無聲的回答。

  不幹。宋問之爽快的拒絕。

  安冬沒好氣的瞪他一眼,改望向洪軍清,誰知洪軍清更絕,乾脆當作沒看見的直視前方,讓他氣得鼓漲了臉,像只大青蛙。

  日陽即將沒入山頭,若入了夜,就更冷了。

  「二爺,天色晚了,咱們是不是該回莊了?」大家都不說,那還是只能他開口了。

  「晚點。」段毓楠還是淡漠。

  他不死心的又嘗試問:「那麼奴才吩咐店家準備晚膳,可好?」

  「不必了,我不餓。」段毓楠懶洋洋的拒絕。

  安冬心裡一歎。主子養了八、九個月才養出的一點肉消失得好快,身子又愈來愈單薄,他真的好擔心啊!

  兩個月前抵達連城的隔天,他就立即請憩龍山莊的楊總管派人到隔壁村莊找那位賣粥的姑娘,結果賣粥的姑娘那天並沒有出現,連續等了好幾天,也找了幾天,那姑娘卻依然不見蹤影,問附近的攤販,也只得到『不知道』、『沒聽說』的答案。市集並不大,卻沒有人知道那姑娘到底是誰,叫什麼名字,住在哪裡。

  楊總管曾詢問她人長什麼模樣,他好多派幾個人打聽,可那姑娘覆面束髮的,他哪會知道她長什麼模樣啊!不得已,最後只好用最沒效率的辦法,派個人留在那邊守株待兔,只可惜,兩個月過去了,依然毫無消息。

  現在他真的很後悔,當時二爺順利吃完粥時,自己就應該馬上回頭找人才對!

  「二爺最近的食慾愈來愈差了,要不讓奴才請總管再找些廚子試試可好?」

  「不必麻煩了,是我的問題,和廚子沒關係,你也不用擔心,大哥給的那些藥丸子夠多了。」

  安冬又是歎氣。那些『藥丸子』,是當年太子爺--現今聖上,為了弟弟,親自跋山涉水到隱世神醫竹居前跪地三天三夜,幾乎被雪埋了時,神醫才點頭看診,開了一帖藥方。之後又費盡千金萬兩,搜盡藥方上的珍稀藥材,命御醫依照神醫的指示熬製練成的補身續命保命丹啊!

  「安冬。」突然,段毓楠喚道。

  「奴才在。」他立即上前響應。

  「那是怎麼回事?」舉手往下一指,指向湖岸邊。

  在場三人都順著主子手指的方向望去。

  就見湖邊一婦人與一名年輕姑娘正在拉扯,隱隱的哭聲傳來,最後,那位婦人硬是將年輕姑娘推上船,接過船夫遞給她的一包東西便走人。

  「回二爺,依奴才猜測,大概是賣女吧!」在八歲進宮前,他是成天都在市井混的,雖然那時年紀還小,不過也看盡了人生百態、人情冷暖,一下子便猜出個大概。

  「賣女?」段毓楠蹙眉。

  「應是賣給了某艘畫舫當鴇兒了。」綠曦湖可是連城有名的男人銷魂地、銷金處,姑娘家上了船得幹什麼,大家心知肚明。

  「我以為現今王朝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民生富足,為何還需賣女求生?」段毓楠眉頭緊蹙,實在無法接受。

  「二爺,貧者除了世道影響之外,個人的因素也是主因之一,好吃懶做者,或吃喝嫖賭,或時運不濟……等等,種種情況,就算是一國之君也無法控制的。」安冬立即稟告。

  段毓楠挑眉,似笑非笑的望向他。

  「安冬,我的心沒那麼敏感。」皇兄是怎樣的明君他很清楚。

  「是奴才多事了。」安冬只得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二爺!」一直凝望著那方的宋問之突然凜聲喊叫。

  「怎麼?」

  段毓楠望過去,才發現小船上的姑娘已經不見,湖面泛著一陣漣漪,小船搖晃,船夫對著水面大叫,莫非……

  「問之,救人。」他臉一沉,原本就淡漠的語調,一瞬間更沉得凍人。

  「是。」宋問之解下佩劍,瞥了一眼同袍,示意將保護王爺的責任暫時由他獨自承擔之後,便直接從三樓飛縱而下。

  他身形快速的竄到湖邊,接著一個縱身躍入水中,朝那姑娘落水的地方游去,在接近時潛入水底搜尋那姑娘的蹤影。

  「那姑娘還真是寧死不屈啊!」安冬感慨的說。

  段毓楠蹙眉不語,靜靜的凝視水面,看著護衛沉入水裡許久,不自覺的,垂在身側的雙手握緊成拳。

  「你不該活著,你根本不該存在!」

  「母后!您在做什麼」

  「他不該存在的,我早該殺了他,他不該存在……」

  「母后,好痛,我的手……」

  「母后,放開楠弟好不?現在水好冷,等夏天到了,我和楠弟再一起陪母后玩水,好不?」

  「我要殺了他!只要他不在了,你就可以安穩的坐上王位……」

  「母后!」

  「死吧!你快點死!你該死!該死!快點死!」

  「母后!放開楠弟!」

  「好冷,咕嚕……噗!我不……皇兄……好冷……咕嚕……皇……」

  「二爺,您看,找到了!」安冬忽地叫了起來。

  他的喊叫瞬間驅離了段毓楠腦海中糾纏的夢魘,也拉回他的神智。

  他倏地深吸了一口氣,彷彿方才真的無法呼吸一般,臉色冷凝地看著手下將那姑娘托出水面,往岸上游來。

  「下去看看。」段毓楠說,轉身離開廂房下樓。

  安冬和洪軍清立即跟上。

  來到岸邊,剛好宋問之也將人救起,段毓楠冷冷的看著躺在地上的女人。

  「還活著?」他問。凍得反紫的臉,讓他無法肯定對方是生是死。

  「回二爺的話,是還活著。」宋問之喘著氣說,臉上還有三道紅色的抓痕。

  「不過這姑娘似乎求死心切,方才在水底掙扎得很厲害,不讓屬下救她,所以……咳,未免兩人一起溺水,屬下將她打昏了。」

  「求死心切?」段毓楠冷哼一聲,突然低喝。「那就把她丟回去。」

  「嗄?」宋順之不禁傻眼,不懂主子為何突然發火。

  安冬微凜,瞬間便理解了主子發火的原因,因為二爺痛恨尋死之人。

  至於為什麼,洪軍清和宋問之或許不知道,但是他知道。

  「二爺,那船夫過來了。」安冬指向撐篙朝岸邊而來的小船,轉移了大伙的注意力。

  臉色冷凝的望去,段毓楠看了一會兒,才道:「軍清,看這姑娘多少銀子,贖了她。」

  「是。」洪軍清領命,飛身輕縱,落在小船上,小露一手算是下馬威,接下來交涉才會省事一點。

  宋問之抓抓頭。那現在呢?這姑娘到底要如何處置?真要丟回湖裡嗎?

  「帶她上樓。」段毓楠冷漠的說,轉身走回煙雨閣。

  安冬跟上,回頭望見宋問之還愣在那裡搞不清楚狀況,趕緊朝他揮揮手,比比手勢。

  宋問之這才會意,抱起被他打昏的姑娘跟了上去。

  「問之,把人放在裡頭的榻上,你先去把衣裳換了,臉上的傷也去上個藥。」段毓楠見他一身濕,開口吩咐。

  「是。」宋問之將人話在屏風後頭的榻上,才拿過隨身包袱,走到另一個小屏風後面換衣裳。

  站在榻前,安冬憂心地望著主子,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問:「二爺打算怎麼處置這位姑娘?」

  「去請掌拒夫人過來幫她把濕衣裳換掉。」他依舊冷著一張臉。

  「那……得先準備一套衣裳才行。」

  「讓掌櫃夫人買一套回來。」

  「是。」安冬立即辦事去了。

  冷眼看著榻上的人,段毓楠的視線忽地被垂吊在女人頸側的一抹碧綠吸引,他上前,以指挑起那個墜子。

  這玉墜質地細膩,翠色晶瑩溫潤,是上等的翡翠精製而成,價值不菲,既有這樣昂貴的飲品,何在落得被賣的下場?

  沉吟了一會兒,他手勁一使,抽走了那條玉墜項鏈。

  求死心切嗎?

  哼!想在他面前求死,也得看看他允不允!


第二章

  杜吉祥是被冷醒的。

  還沒睜眼,意識就因陣陣寒入骨髓的冷意而清醒,她緩緩的睜眼,映入眼簾的是陌生的屋頂。

  才剛轉動脖頸,她便覺得頸後似乎像是要斷了般疼痛,一時之間還無法理解自己發生什麼事,直到發現自己全身濕透,才驀然記起了現在的處境。

  她被伯母賣了,跳水打算逃離,一個男子出現,打算抓她回去,她在水底拚命掙扎踢打,就在她覺得胸腔因閉氣閉得快爆開了的時候,頸後一痛,她便不省人事了。

  一定是那個男人把她打暈,所以……她被抓回來了!

  絕望瞬間充斥心懷,可僅一瞬間,她又振作起來。

  不行,她必須逃,說什麼她都不會做那種事,一次不成功,就逃第二次、第三次,不管怎樣,她絕對不會死心認命的。

  她立刻觀察四周,這裡以一個高高的白色屏門隔出內外,床榻這邊的空間並不大,不像寢室,只像是一個暫時休息的地方。

  她不知道屏門的另外一邊有什麼在等她,所以她無聲的下榻,繞過屏門,倏地一凜,猛地停下腳步。

  眼前右邊是一大片敞開的落地長窗,從這兒望出去,可盡覽綠曦湖美景,左邊則是一扇門,緊閉著。

  她不是不知道該走哪邊而停步,而是因為看見落地長窗前擺放著一張軟榻,軟榻上,一名男子意態閒散地半臥在榻上,望著窗外的姿勢讓她看不見她的面貌。

  不過榻邊站著另一個高大的男子,在她一出屏門時便轉頭望向她,臉上明顯的抓痕,讓她一下子就認出,就是這個人抓她回來的。

  「二爺。」

  她看見男人微彎身,聽見他對著軟榻上的男子低聲喚著。

  那個二爺,原本望著窗外紅光點點的綠曦湖夜景,在男人低喚之後,才慢慢的轉頭,視線落到她身上。

  那是一張她十八年來見過最俊美的面孔,可卻是蒼白消瘦。

  「醒了?」段毓楠開口,表情冷漠,眼神更冷,聲音顯得飄渺,輕緩中帶著嘲諷。「打算去哪兒?再去跳水?還是乾脆直接從這兒跳樓?」

  杜吉祥抿唇不語,眼神溜了一下窗外天色,依照天色還沒有完全暗下來判斷,她被擊暈的時間並不長。

  她心裡飛快猜測著這個『二爺』的身份,就算他姿態看起來閒散,蒼白清瘦,可眼底冷傲的神情以及那一身綾羅綢緞,外加護衛傍身,顯然是個富家公子爺。

  那是尋芳客?抑或是畫舫的老闆?

  「你們是艷霞舫的人?」她做出最直接的猜測,若非畫舫的人,為何要抓她?

  「姑娘,你……」宋問之才剛開口打算解釋,誰知主子就抬手制止了他。

  「你是艷霞舫的人,不是嗎?」段毓楠不答反問。

  杜吉祥一凜。他們果然是!

  那個像是護衛的男人佩著劍,想必身懷武功,她若想逃,恐怕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可是她不能不逃!

  如果引開那男人的注意,或是讓他無暇他顧,就能爭取多一點時間,只要讓她逃到街上,躲進人群中,就有成功的機會!

  「我不會上畫舫的。」她堅定的說,溫婉秀麗的面容略顯蒼白,可眼底卻閃著決心。

  「所以呢?你想以死保全名節?」段毓楠嘲諷地望著她,心裡閃過一絲疑惑。為何她的神情顯得如此倔傲,不似軟弱之人?

  這男人,只給她死亡的選擇嗎?

  杜吉祥垂下眼,一會兒又揚睫,面容變得嚴肅。

  「我知道女人的名節重於性命,可是很抱歉,就算走投無路,我也不會輕賤自己的性命。」她秀麗的面容泛出一抹凜然氣勢。

  段毓楠微挑眉,淡漠冷寂的眼總算漾起一抹光彩生氣,對於一名小村姑竟會有這樣高貴的氣勢而詫異。

  是的,高貴不可侵犯,他不可能看錯。

  「不會輕賤自己的性命?那你又為何跳水?」

  「我會泅水,跳水是為逃生,而非求死。」仰起小巧的下巴。「我絕對不會接客,若大爺硬要我上畫舫接客,我只會鬧得大爺您生意做不下去,我會一直逃!」

  「逃?你可知青樓妓院對付不聽話的姑娘都是怎麼處罰嗎?很多懲罰是可以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天真的姑娘,不過……有骨氣。

  「鞭子?炮烙?夾棍?大板?針刺?」她嘲弄的一笑。長年受伯母虐待,她身上的傷從不曾好過,她主瓣這些她都受過,沒說的還更多,根本不放在眼裡!「什麼樣的皮肉痛我都能忍受,除非打死我,否則我還是會一直逃。」

  「你不會以為花了大筆銀子的人,會因為這樣就放你走吧?」

  「我當然不會有這種天真的想法,我可以為奴為婢,償還那五十兩銀子。」杜吉祥無法克制自己全身因寒冷而顫抖,那敞開的長窗灌入的陣陣寒風,吹得她幾乎凍成冰棍。

  可雖然如此,她依然挺直著身子,試圖與眼前這個人談判。

  至少,先文後武,動口無法解決,再想辦法動手。

  「我不缺奴婢。」段毓楠說的是實話。

  「我可以寫下借據,分期償還。」她又提。

  「這點小錢我也不看在眼裡。」這也是實話。

  杜吉祥握拳,忍耐的問:「那你到底想怎樣?」

  「這應該是我問你的問題,你想怎樣?」段毓楠平淡的神色中透出微微興味,很想知道這個有骨氣的姑娘會做出什麼有骨氣的事。

  總之,他就是不放過她, 不是上船接客就是死,是嗎?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再客氣!

  杜吉祥垂下眼,瞥見長几上有兩個盆景,心裡瞬間有了主意。

  她以著打小幹粗活兒練就出來的俐落手腳,快速抓起一個盆景丟向那個軟榻上的男人,盆景一離手,她同時也往門奔去。

  「二爺!」

  一切如她所意料,那個護衛竄身擋在他主子的前面,打掉了那個來勢還算洶洶的盆栽,分散了對她的注意力。

  瞬間盆栽撞上牆,發出一聲巨響,碎裂一地。

  「糟!二爺?」剛回來的安冬在外頭聽見世響,心下一驚,加快腳步直接衝了進來。

  同一時間,杜吉祥已經逃到了門口,才想伸手打開門,冷不防門板卻從外頭被猛力撞開,硬生生的撞上她的頭,一陣劇痛,她眼前一黑便往後倒在地上。

  「出了什……」安冬沒料到他會撞到人,有些錯愕的看著倒在地上的姑娘,又看見那一地的盆景碎片。「這到底……」

  「安冬,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你回來的正是時候。」段毓楠唇角慢慢往上勾,須臾,低笑聲溢出,漸漸變大。「哈哈……哈哈哈……」

  安冬和宋問之頓時面面相顱,他們何時曾見過主子這般暢快的大笑了?

  段毓楠無法控制的大笑。這種狀況真的是太好笑了,最有趣的是這姑娘,行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本以為她的手段不出苦苦哀求或是以死明志這類的,沒想到她竟是先試圖提出解決方法,行不通又評估之後,確認攻擊他會轉移問之的注意,可以讓她爭取一點點逃離的時間,便大膽放手做了。

  他想,她應該是認為逃到街上之後,要躲比較容易吧。

  她的想法並沒有錯,綠曦大街上愈來愈熱鬧,人群川流,只要她能逃到大街,確實有可能遁入人群中成功逃走。

  如果安冬沒有剛好回來,不小心撞暈她的話,她應該能順利逃出門才對,但是也僅止於逃出這個房門而已。

  「二爺,屬下回來了。」洪軍清回到廂房內,旋即也錯愕的望著房內的景象。

  毀壞的盆景,暈倒在地的姑娘,一臉呆愣的安冬和問之,還有大笑的主子?

  「發生什麼事了?」他疑惑的問。

  「我也很想知道。」安冬瞪向宋問之。

  段毓楠這才慢慢的斂了笑。「軍清,事情辦好了?」

  「是的。」洪軍清立即回過神來,雙手奉上賣身契。「這是這們姑娘的賣身契,鴇娘開口要一百二十兩,不過最後屬下以八十兩成交。」

  段毓楠淡淡地點頭,並不介意那點銀子。

  伸手接過賣身契,看著上頭記載的文字,沒有什麼有用的資料,只有名字和年齡。

  「杜吉祥。」他低聲念出她的姓名。「吉祥……真是個好名字。」

  十八歲?她嬌小柔弱的外貌,一點也不像是已經十八歲的大姑娘,不過她的性子,也完全與她的柔弱外貌不同呢。

  「安冬,掌櫃夫人呢?」段毓楠將賣身契摺起,收進懷裡。

  「掌櫃夫人到隔壁織坊替姑娘買衣裳,隨後就來。」安冬立即說。

  他點頭。「安冬,把她送回後面榻上。」

  「是。」安冬上前將不幸再次因外力襲擊而暈倒的姑娘抱走,送回原位後再回來,望向宋問之。

  「問之,剛剛發生什麼事?」

  「那位姑娘拿盆景襲擊二爺?打算逃走,才剛跑到門邊,正好被你撞暈了,就這樣。」宋問之簡單的說明。

  「什麼?她襲擊二爺?」安冬震驚,立即衝到主子跟前。「二爺,您沒事吧?」

  「沒事,問之揮開了。」段毓楠微笑。

  「問之,你應該接住盆栽,要是碎片打到二爺怎麼辦?」安冬還是責備。

  「事出突然,我也沒料到那姑娘會有這種舉動。」宋問之摸摸鼻子。真的是太突然了。他只來得及將盆栽揮開。

  安冬氣急敗壞的瞪了他一眼,又轉向主子。「二爺,那姑娘居心不良,一不定期是有陰謀,想要傷害二爺的,不能留!」

  「你想太多了,沒人會這麼神機妙算。」

  「光是襲擊二爺您,就可以直接將她斬了!」他愈說愈氣。

  「所謂不知者無罪,更何況那姑娘應是把我當成逼良為娼的惡人,襲擊我是為了逃走。」段毓楠笑說。

  「嘎?」安冬錯愕。「什麼?簡直大逆不道!二爺可是她的救命恩人,竟然污蔑二爺,簡直罪該萬死……」

  「安冬,閉嘴。」段毓楠懶得勸說了,直接下令。這個忠僕啊,只要事關他的安危,平時溫和的樣子就像變法一樣消逝無蹤。

  「可是二爺……」

  「嗯?」他音調略微揚高,帶點警告。

  「是,奴才閉嘴。」安冬很無奈。

  洪軍清突然低聲說:「二爺,有人接近了。」

  「應該是掌櫃夫人來了。」段毓楠點頭。「安冬,去開門。」

  「哎呀,大爺,真巧啊,我才剛到,正要敲門呢,你就開門了。」掌櫃夫人捧著一疊衣裳走進房內。「那落水的姑娘呢?」

  「在裡面,請跟我來。」安冬領著她到屏門後。

  「哎呀!怎麼濕衣裳還穿著,整個人都凍成冰棍了,這樣會生病的啊!哎喲!額頭怎麼還腫了個大包?」掌櫃夫人驚呼。

  「勞煩你了,掌櫃夫人。」安冬很鎮定的丟下話便離開。

  「安冬,準備準備,等掌櫃夫人把杜姑娘打理好,我們就回憩龍山莊。」段毓楠交代。

  「是。」聽到主子要回山莊,他總算安十大半的心。轉身正打算收拾東西,卻想到——「爺,那位姑娘呢?」

  「帶回去。」

  憩龍山莊的所在地,據說是一塊寶地,是三年前國師奏請皇上興建的,位於連城地勢最高之處,既遠離市街的吵雜,又盡覽綠曦湖美景。

  憩龍山莊的建築並不大,只是一棟一落四進的中心型宅第,正落進大門為門廳和轎廳,大廳為二進,三進為上房,是三上五下的樓房,附二耳房,末進則為下房,是僕人居住的地方。

  正落西側以高聳照寺為區隔的,則是佔地寬敝的庭園,名為『憩心園』,園中一主要建築為『憩心小築』。

  說起來段毓楠是憩龍山莊建好之後,第一位蒞臨的主子。

  第一天抵達時,段毓楠緩緩地走了一圈,最後他沒住進正落主人居住的廂房,而是選擇住進憩心園,並訂下了憩龍山莊第一一條矩——沒有得到允許,禁止踏入憩心園一步。

  清晨,段毓楠張開眼睛,聽見房門外隱隱傳來侍從和護衛低低的交談聲,想開口喚人,卻因為他們談話的內容又閉上嘴。

  「軍清,那位姑娘的身份查清楚了沒有?」安冬壓低聲音問。那姑娘膽敢襲擊主子,姑且不論理由是什麼,他都得查清楚她的身份以防萬一,因此昨晚回到憩龍山莊之後,他便請洪軍清去找買了那位姑娘的鴇娘問清楚。
 
  洪軍清聞言搖頭。

  「我問過那個叫李姑的鴇娘,不過誰家賣女還會報祖宗八代身家背景的?只知道賣身契上的名字是杜吉祥,不是連城人氏,呆能是連城周圍某個小鎮或村莊吧。賣了杜姑娘的大娘也不是杜姑娘的親娘,而是伯母,其他一概不知。」

  「這樣啊……」安冬蹙眉。

  不知身份,不知來歷,尤其她又攻擊王爺主子……留著總讓他不安心。

  「問之,那姑娘現下情況如何?」他轉而詢問宋問之。昨晚回來之後,他就將人送到客房去,派了一個丫環去照顧。

  「到現在都沒有什麼動靜,看來你那一下撞得可不輕呢!」宋問之忍不住調侃。

  「若非你打破了盆景,發出那聲轟天巨響,我會那麼著急的衝進房嗎?」安冬橫他一眼。

  「這……就說事出突然,我怎料到那姑娘會有那樣的舉動?」他也很羞愧好嗎?別再扯他的傷疤了啦!

  安冬哼了一聲。「還不都怪你學藝不精!連個姑娘家丟出的盆景都接不著,幸好二爺沒被礁片給傷到,否則定要你提頭來賠!」

  「你對我和對軍清的態度未免差太多了吧?」被罵得狗血淋頭,宋問之紅著臉抗議。

  「軍清為人正經,做事謹慎認真,可不像你吊兒郎當的,若非二爺念情,我早請二爺把你給換了!」說著又白了他一眼。

  「真偏心。」宋問之嘟嘍,橫眼睨了一眼忍著笑的洪軍清。呿!什麼正經啊,明明是悶騷的傢伙!」

  「安冬,二爺為什麼那麼痛恨輕重之人?」宋問之不解地問。想來想去,似乎就是因為他說那姑娘尋死心切,主子才發起火的,可為什麼呢?他覺得以那姑娘的處境,願用一死以保清白,很讓人敬佩啊!

  安冬歎了口氣,警告地低語,「主子的事可不是咱們能嚼舌根的,下次別再多問了。」

  宋問之這才明白的點頭,知道自己逾矩了。

  突然,扣聞腳步聲遠遠傳來,安冬立即蹙眉,往迴廊盡頭望去。這兒除了負責打掃的僕人定時進來打掃之外,平日能進這憩心園的也只有楊總管了,而且是有事的時候才可進入。

  一會兒,果真看見楊總管彎過轉角,出現在視線內,行色匆匆的樣子。

  「這一大清早的,楊總管走的這麼急,莫非發生什麼事了?」安冬疑問。

  宋問之開玩笑地說:「難不成杜姑娘逃了?」

  話一說出口,三人不約而同的互視一眼。不無可能!

  逃了?房內的段毓楠挑起眉。是有這個可能。

  「莫不是夜裡醒來,便趁夜逃了吧?」安冬沉吟猜測。

  「很有可能喔!」宋問之愈說愈覺得有道理。

  「安爺、洪爺、宋爺。」楊總管才接近,就一喧拱手,一邊快步上前,匆匆的喚著。

  「噓,安靜些!」安冬立即禁止。「二爺還睡著,別嚷嚷。」

  「啊,對不住。」他立即壓低聲音。

  「有什麼事嗎?」安冬問。

  「回安爺,昨晚你們帶回來的那姑娘……」

  「逃了嗎?」宋問之感興趣的插話。

  「不不,不是的,丫環今早進房查探,發現那姑娘發著高熱,怎麼叫也叫不醒呢。」楊總管焦急的說。

  病了?段毓楠不自覺的蹙眉。那倔強的姑娘病了?

  也是,這種寒冷的天氣,先是泡了冰寒的湖水,又沒馬上換掉濕衣裳,然後又被南暈了兩次,病了其實也不意外。

  「請大夫了嗎?」安冬倒是一臉從容。

  「小的已經派人去請了,先過來稟報一聲。」

  「那就讓大夫瞧瞧。該怎麼照顧用藥,聽大夫的吩咐去做就行了。」就算對方是個可憐的姑娘,但襲擊了主子,他就是對她生不起惻隱之心,反倒覺得總管一大早這麼急匆匆的跑來稟報是多餘的。

  「安冬。」段毓楠終於開口喚人。

  「奴才在。」安冬一凜,對其他三人使了個眼色,要他們機靈點,便立即推門而入,快速的越過外堂,走入內室,撩開床帷固定在兩旁。「二爺,您醒了。」

  「嗯。」

  他拿來披風先為主子披上,免得主子受了寒,又跪在地上為主子穿鞋,接著便起身準備幫主了漱洗。

  段毓楠抬眼看著他端了盆熱水過來,才啟口問:「那姑娘病了?」

  「二爺聽見了?」他一邊服侍主子漱洗,一邊道:「是病了,不過楊總管已經派人去請大夫,二爺不用掛心。」

  「莊裡可有人可以照顧?」漱洗完畢,段毓楠才問。

  「有派個丫環照顧著呢。」安冬捧著主子的衣裳上前放在床旁的矮櫃上,解下主子的披風放置在一旁。

  「既然如此,為何到早上才發現不對?」他的眉頭未舒,起身張開手,讓安冬為他著裝。

  「丫環夜裡回房睡了,所以早晨才得知。」主子似乎有些在乎那個身份未明的姑娘?這可不是一件好事。

  「那就再找一個日夜輪流照顧她。」段毓楠想也不想的就說。

  「二爺,那姑娘可是攻擊過您的,根本不需要管她死活。」想起這事,他又氣起來。

  「你要我說幾次?杜姑娘只是誤會了,而且還是我故意誤導的。」段毓楠說:「反正再找個丫環照顧著就對了。」

  安冬儘管不太想對那個可疑人物那麼好,可換個方向想,那姑娘若有個三長兩短,他可不希望人死在這兒,不僅穢氣,壞了主子的心情更不好。

  於是他點頭。「是,奴才會請楊總管再派個丫環去照顧杜姑娘。」

  「對了,讓問之跟總管一起過去,看大夫怎麼說,再回來稟報。」

  「是。」安冬有些驚訝,可最終還是沒說什麼的躬身退下。

  段毓楠端坐在椅上,從懷裡掏出那條玉墜子,拇指輕輕撫著玉墜,表情莫測。


第三章

  好熱……

  杜吉祥覺得自己宛如處於烈火中,受著焚燒極刑。

  所以,她在地獄嗎?

  誰……誰來……

  她忘了,沒有人了,爹死了,娘夫蹤,這世上沒有人會愛她、疼她了。

  可……她是惡人嗎?她做了什麼傷天害理之事嗎?

  為何她要隨地獄之炎的焚燒?

  她不從!她不服!她恨……

  一陣清涼的感覺突然從頭上灌下,雖然身體依然焚燒著,可是額上那清涼的感覺,讓她被焚燒的神智稍稍冷靜了下來,消彌了剛萌芽的怨恨。

  是什麼?

  察覺那清涼的感覺消失,她焦急、慌亂。

  不!別走!

  她奮力的伸出手,抓住了那股清涼的源頭,往自己火熱的臉上貼。

  好涼,好舒服,是……爹爹的手?就像小時候傷寒發熱時,身子不好的爹爹總是用他那逞點冰涼的手為她降熱……

  放手!

  一聲不悅的命令穿破黑暗,進入她的意識。

  放手?什麼?

  察覺手中清涼的源頭似乎想掙脫,她恍然大悟,那聲音是要她放開爹的手。

  不,不放,放開了,爹又要走,她桑葚受到地獄之火的焚燒,她下過決心不再委屈自己的,所以她不放了!

  可她不放,那掙脫的力道便更強,最後她無力了,被那清涼源頭給掙脫開來。

  「別走……爹……」她懇求低喃,眼角滑落兩滴淚水。
 
  我不是你爹!那聲音又響起,接著,冰涼的觸感又回到她的額頭。

  她舒服的吁了口氣。

  「別……丟下吉祥,爹……」緊蹙的眉頭緩緩鬆開,是爹爹,一定是爹爹。「吉祥……好想爹……」意識沉入深眠中時,她彷彿又聽見那涼薄的聲音又說了什麼,可她也不管了,只要爹可以陪著她一下下就好……讓她開心一番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這女人!

  段毓楠蹙著眉,瞪著自己失去自由的手。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來探望她,原本只是夜裡睡不著,至字子散散步,想起昨兒傍晚間之稟報說她一整日高熱不退,大夫說是寒氣侵腑,會發熱幾天,只要按時喝藥,退了熱,就不會有事,只是不乏有人高燒不退因而死亡。

  大夫的『只是』,他相信,因為他本身就曾經差點成為那個『只是』。

  他並沒有考慮到她房裡會有人在照顧她這點,甚至可以說,他什麼都沒想,只是不知不覺的就走到這裡來,可當他發現她房裡竟然沒有別人時,忍不住皺了眉頭。

  明明交代楊總管派兩人日夜輪流照顧,為何放她一人自生自滅。

  看著她因高熱而痛苦申吟,臉頰燒得艷紅,他不自覺的伸出手探向她額頭。

  額上的高熱燙了他的手,讓他心驚,想回頭叫人來,才剛抽回手,沒想到昏迷中的人竟然伸手抓住了他。

  「好涼……」低低的囈語,雖模糊,但他卻聽清楚了。

  打從十六年前大病一場之後,他的手向來就是冰冰涼涼的,不管怎麼調養都無法改善,尤其到這個季節更是明顯,沒想到倒因此讓高熱的她舒服了些。

  不過……他可沒打算一直這麼出借自己的手。

  「放手。」

  他抽手,沒想到她竟然對著他喊爹!

  「我不是你爹。」他反射性的反駁。

  看見她臉上的淚,他皺了皺眉,眼底閃過一抹掙扎,最後歎了口氣,在床沿坐下,把自己的手貢獻出去。

  聽她喃喃囈語,說著想念,他忍不住再次強調「我不是你爹」這句話,只可惜床上的人根本沒聽進去。

  算了,何必跟一個病得糊里糊塗的人計較。

  身子向後靠在床柱上,他就這麼坐在床沿靜靜的看著她,清麗雅致的容顏不是他見過最美的,卻另有一股婉約柔美的味道,那微蹙的眉讓他想起她眼底的那抹倔強神情。

  她並不白,他伸出食指輕輕滑過她的臉頰,也不柔嫩,比起他的皮膚糟多了,定是風吹日曬的結果。

  抓著他的手雖小,卻也比他的粗糙許多,是一雙做粗活的手。

  她說她不會輕賤自己的生命,說著這話時,還散發出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而那盆景攻擊他時……他的眼底泛出一抹笑意。真是個有趣的姑娘呢。

  看她似乎燒得很痛苦,連自己冰涼的手也被溫熱了,他偏頭望向一旁的面盆,然後輕輕的,一點一點的將手抽回。

  才剛站起身,一陣輕微的暈眩倏地襲來,他連忙抓住床柱穩住自己,閉了閉眼,等待那股他早已習慣的暈眩感退去。

  待回復過來後,他輕吁了口氣,才緩緩的睜開眼睛,轉身走到盆架前,取下掛在上頭的布巾放入盆裡擰濕,冰涼的水讓他微微一顫,他稍微擰掉些水,將巾子折成長形,回到床邊將冰涼的布巾放置在她額上。

  看著她艷紅的雙頰,再望了望自己冰冷的手,他沒多想,傾身靠近她,將兩隻手平貼在她的頰上。

  近在咫尺的秀麗臉蛋讓他有些恍神,腦海裡浮現她身材奕奕的烏亮眸子,外表看似柔弱,卻擁有旺盛生命力,堅強,不屈不撓。

  她不該這樣病弱的躺在床上,他寧願她拿盆景丟他。段毓楠心裡突然浮現這樣的念頭。

  之後,他又替她換了幾次巾帕,弄涼了幾次自己的雙手,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看見她眉頭慢慢舒展開來,神情似乎也平靜了些。

  他這才鬆了口氣,向來平淡的臉上緩緩露出微笑,坐直身子,直到此時才覺得疲累,也才想起,他其實不該來這裡,孤男寡女的,就算她昏迷不醒,依然不合意。

  起身再替她換了一次濕布巾之後,段毓楠才轉身離開床邊,拿起方才進屋後解下,隨手丟在桌上的披風披上,離開客房。

  拿下掉在簷下的燈籠,突然發現不知何時已經開始下雪。

  吐出一串白霧,他提著燈籠,穿過備弄,進入憩心園,沒有沿著迴廊走,反而定進雪中,慢慢的往小築走去。

  行到半路,他停下腳步,緩了口氣,微仰高頭,望著飄飛的銀白,片片雪花飄落,將眼前妝點出一片迷濛,他的思緒不禁飄遠。

  十六年前,也是在這樣的季節,這樣一個飄雪的夜晚,母后披散著發,僅著白色單衣出現在他床前,將熟睡的他搖醒,不顧他的掙扎,把他拉出寢宮。

  那天,寢宮外守夜的侍衛不知為何在門旁睡得很沉,連安冬都在他大叫了好幾聲之後才掙扎地醒過來,痛苦的在雪地上爬著,想要追上被母后硬拉著往荷花池走去的他,卻力不從心……

  「二爺!」

  一聲驚呼,將他從過去的夢魘中拉了回來。

  段毓楠嘴角又微微勾起,緩緩的收回視線,望向前方,看見安冬焦急的奔了過來,身上連件外衣也沒穿,腳上連鞋也忘了套,看來自己又嚇壞了這個忠心耿耿的侍從了。

  「天啊,二爺,奴才剛進房探視,卻沒有看見您,簡直嚇壞了!」安冬差點哭出來。「我急忙叫醒軍清和問之,分頭找您。」

  「我只是睡不著,出來走走。」他淡淡地說:「安冬,下雪了呢。」

  「是啊!」安冬火速撐開手裡拿著的傘替主子擋雪,一手再接過主子手上的燈籠。「二爺,下一次您若睡不著,想散步,拜託請叫醒奴才,讓奴才陪著您,要不然奴才夜裡都不敢睡了。」

 「知道了。」段毓楠望著他,有些恍惚的問:「安冬,你跟著我多久了?」

  「十九年,二爺。」

  十九年了啊……

  長長的十九年,總是讓安冬提心吊膽的,頭三年他健健康康,卻要顧著他的小命,接下來的十六年,要他小命的人不在了,他的健康卻一敗塗地,得更勞心勞力的顧著他的命。

  「真是辛苦你了,安冬。」

  「二爺……您怎麼突然這麼說?奴才一點兒也不辛苦,辛苦的是二爺您啊!」安冬詫異,心生不詳的預感。這樣的主子,就好像,好像在交代什麼似的……

  不不,別胡思亂想!他在心裡斥責自己。

  「沒什麼,只是突然這麼覺得罷了。」段毓楠笑得有些飄忽。「瞧你急得連鞋也沒穿,我真的覺得很過意不去呢。」

  「啊……」安冬低下頭,這才望向自己僅穿著襪子的腳。「不見二爺,奴才急慌了腦,哪還記得穿鞋。」

  不記得穿鞋,卻記得為他帶傘?

  「回去吧。」段毓楠又是一笑,手搭上他的肩。「順便把肩膀借我,我有點累了。」

  「二爺?」安冬察覺肩上的重量倏地一沉,驚慌的丟下燈籠和傘,兩手急忙抱住癱軟的主子。「二爺?來人啊!快來人啊!」他驀地放聲大喊。

  「安冬!」宋問之首先聞聲飛躍奔來,接著是洪軍清,看見癱在安冬懷裡的主子,兩人俱是一驚。「二爺怎麼了?」

  「快!二爺暈倒了!你們一個快去請大夫,一個回小築到二爺房裡多點幾個火爐,被窩弄暖,動作快!」安冬明快的交代。

  「知道了。」兩人分別行動。

  安冬交代完後,馬上抱起清瘦的主子快步走回憩心小築,察覺主子的重量較從前更輕,眼眶立即紅了起來。

  這一夜,憩心小築紛紛擾擾,過了一個不平靜的夜。

  杜吉祥猛地睜開了眼睛。

  刺眼的光讓她立即又閉上眼,好一會兒之後,才又慢慢的抬起眼睫。

  瞪著床頂那華麗的雕刻,她知道自己又換地方了。

  不過這裡是哪裡?

  她只記得自己逃到門邊,眼看就要成功逃出門,結果門板卻毫無預警的迎面撞了過來,她只覺得腦門一痛,便不省人事了,然後……就是現在……

  不,還有夢。

  烈火焚燒的夢,以及……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夢裡有個聲音,還有一隻冰涼的手,混沌中,她以為是爹,那是夢嗎?

  房門咿呀一聲被推了開來,一會兒,一名丫環端著一碗藥接近,看進昏迷多日的人睜開了眼睛,驚喜的湊到她面前。

  「杜姑娘,你醒了?」秋玉將藥放在床邊的矮几上。「真的醒了嗎?」

  杜吉祥望著眼前這名姑娘,一時之間有些茫然。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杜姑娘。」見狀,秋玉擔憂地輕問。

  「知道,我醒了。」杜吉祥有些無力的回答。「我……睡了多久?」

  「太好了!醒了就好。你得了風寒,發高燒,好危險,昏迷了七日了呢。」秋玉這才鬆了口氣。

  「這裡是什麼地方?」杜吉祥只問重點。

  「這兒是憩龍山莊,是我們的主子救了你。」秋玉微笑著替她拉好錦被。「你昏迷這麼多天,我們大夥兒都以為你醒不過來了呢,這下子討人厭的總管夫人和千金肯定會氣死啦……啊,你別理我,只要記得看見她們躲遠點就好。」

  杜吉祥愈聽愈糊塗了。憩龍山莊?她好像聽過,是連城那座沒人知道主任是什麼身份的憩龍山莊嗎?

  憩龍山莊的主子救了她?是從那個『二爺』手中把他救走了?那總管夫人什麼的又是怎麼回事?

  「對了,喝藥。」秋玉笑盈盈的將她扶起,在她身後墊了兩個軟墊再讓她躺下。「你昏迷的時候,藥都喝不入口,所以病才會好得慢。」秋玉舀了一匙藥,送到嘴邊。「現在醒了,藥能入口,應該就能好得快一點了。」

  杜吉祥被動的將苦口的藥汁吞入,一邊聽著丫環滔滔不絕的說著話。

  「我叫做秋玉,另外還有一個彩兒,我們兩個是負責照顧你的丫環,日夜輪流。」秋玉一邊餵她喝藥,一邊繼續說:「我們主子身子不好,好像是到這兒養病的,前幾日半夜還突然發病,整個山莊瞬間一片混亂,幾位爺和總管可是急壞了呢。」

  杜吉祥靜靜的聽著。這位秋玉姑娘說話的速度好快,她差點來不及聽。

  「聽說我們主子是大人物喔,不過真正的身份咱們這兒也沒人知道,總管或許知道吧,不過也很難說啦!反正咱們當下人的,只要做好份內的工作就成了,在這兒,只要勤勞做事,少談論主子的事,日子就能過得好,上頭絕對不會虧待我們,噢對,還有別去招惹總管夫人及千金,這樣就能安穩度日,你懂嗎?」

  她慢慢的搖頭。

  「不懂啊?哪裡不懂?」秋玉偏頭望著她。

  「為什麼對我說這些?」

  「喔。」秋玉點頭,繼續餵藥。「因為安爺說,等你痊癒之後,如果願意,可以留下來,若不願意留在這兒,就看你自己的意思,想去哪兒,他都會幫你安排。」

  「安爺?是主子?」杜吉祥問。

  「不是,主子是二爺。」秋玉笑著搖頭。

  二爺?她心下一突。是那個二爺?

  秋玉說主子身體不好,她知道的那個二爺,看起來也是身體不好的樣子,所以根本沒有人救了她,她只是被抓回來了!

  「安爺是專門伺候二爺的隨從,另外還有洪爺和宋爺,三位爺都是跟在二爺身旁,至於為什麼同樣是僕人,我們還稱他們三位一聲『爺』,是因為他們看起來就是給人感覺頗有地位的樣子,和咱們這種普通的僕人硬是不一樣,所以也才有二爺可能是大人物的猜測。」

  一碗藥順利喂完,秋玉滿意的笑了。

  「現在不用想太多,這段時間你先安心的養病,慢慢考慮。」秋玉扶著她躺好,再替她蓋上杯子。「你好好休息,我趕緊去通知三位爺,還要請大夫過來瞧瞧。」說完,便拿著藥碗離開了。

  杜吉祥無力的閉上眼睛,顯然山莊裡的人根本不知道他們的二爺是幹什麼勾當的,秋玉這會兒去叫人,她必須快點逃才行!

  她吃力的起身,覺得全身酸痛無力,而且很沉重,不過她還是勉強下了床。

  發現自己身上僅著單衣,她有些慌,逡巡四周,沒有看見可穿的衣裳,只得繞到床榻後方的別室,這裡放著各種箱櫃、衣櫥,終於在箱櫃上方看見有套折放整齊的衣裳。

  她立即上前拿起,是她的!

  穿好衣裳,她小心翼翼的走到門旁,擔心外頭有人守著,聽了一會兒,感覺很安靜,於是嘗試打開房門,本以為會從外頭鎖上,可是門卻輕易的打開了。

  甩開疑慮,她探頭,發現外面確實沒人,立即跨出門,反手輕輕的將門闔上。

  好了,現在她要往哪裡去?

  左右兩邊都是迴廊,通過幾間屋子,不知通往什麼地方,前面則是個小庭院,庭院後接著一條備弄,深而長,不知痛往何處,不過那裡感覺比較像出口……

  如果不是呢?

  突然,她聽到談話聲由左邊迴廊傳來,緊接著右邊迴廊在視線不及之處,似乎有開門聲音,她當機立斷,忍著身子的不適,邁開沉重的雙腿,快步跑過小庭院,閃入那條備弄裡。

  她貼著牆,屏息等著,悄悄探出頭來,看見秋玉領著兩位中年人往她剛剛逃出來的那間房掠去。

  「不好了,杜姑娘不見了!」沒多久,秋玉驚慌的聲音便響起。

  糟了,她該往哪裡逃?

  聽見腳步聲往這兒接近,杜吉祥立即旋身往備弄的另一端跑去,希望那兒有個門。

  有了!

  穿過備弄之後,眼前是一池庭院水景,水上一座小橋,連接著池的兩岸,接著便是一道高聳照牆,以及一個洞門。

  那一定是出口!

  加快腳步越過廊橋,才穿過洞門,雅致美麗。寬敞優美的庭院景色豁然出現在眼前,她愕然呆立。

  這裡不是出門,而是這棟宅第的園林!

  她迅速旋身奔出洞門,卻又聽見了從那備弄傳出來的雜沓腳步聲以及說話聲,猛地停下腳步。

  四處張望,除了身後的庭園之外,沒有其他退路了。

  杜吉祥懊惱的只得轉身再次奔入洞門,視線這次掃到洞門上方一石區,浮雕著憩心園三字。

  方纔應該看見的!

  她心裡惱,可是先下惱什麼都太遲了,她得想想自己要躲到哪兒去。

  視線最後停在一處高聳複雜的假山造景,那兒似乎是個不錯的藏身地點。

  邁開腳步衝了過去,她硬是強迫自己忽略身體上的不適,踩穩腳步攀爬上假山,側身鑽入縫隙之中。

  沒想到假山中別有洞天,山腹裡平整空曠,置有一小圓桌與圓凳,她尋了一圈,看見有條蹬道蜿蜒而上,直通山頂不知延伸至何處,看來是這假山的出入口。

  她急忙在一個邊角窩下,仔細聆聽外頭的動靜。

  腳步聲經過又遠去,不知過了多久,遠遠的說話聲漸漸接近。

  「楊總管,不是讓你們好好照顧著嗎?怎麼會把人照顧到不見了?杜姑娘還病著啊!」

  她認得這個聲音,是那個下水抓她的男人!

  果然,這裡的主子就是那個說她不接客就得死的二爺!

  杜吉祥身子顫抖,屏住氣息更往牆角縮。

  「對不住,宋爺,照顧她的丫頭只是離開通知我杜姑娘醒了,誰知回房的時候杜姑娘就不見了。」

  「問之,現在追究這個是多餘的,咱們還是分頭找吧。」另一個陌生的聲音說。

  「洪爺說的是,小的也已經拍其他人在莊裡仔細搜尋,現在只擔心杜姑娘有沒有可能跑進憩心園裡了!」楊總管誠惶誠恐的說。

  「憩心園裡由我們找,別讓閒雜人等進來擾了二爺的安寧。」洪軍清嚴峻的說。

  楊總管急急點頭,可又躊躇了半晌才開口問:「宋爺,洪爺,小的有件事不甚明白,還請兩位解惑。」

  「楊總管請說。」

  「小的不明白,為何杜姑娘要逃呢?二爺救了她,又從老鴇手中贖回她的賣身契,還請大夫為她治病,雖說二爺並沒有期待她報恩,可好歹道聲謝也不過分吧?」

  「那是因為杜姑娘並不知情,誤以為我們就是她想逃離的惡人,當然要想盡辦法逃了。」宋問之笑說。

  杜吉祥頓時倒抽了口冷氣,錯愕地搗住嘴。她剛剛聽見什麼?沒聽錯吧?

  他們不是畫舫的人,他們救了她——雖然她覺得那不是救,但他們還贖回她的賣身契!

  可那二爺明明承認……

  思緒一頓,仔細回想那日的一切,不,那男人從頭到尾都沒有承認他是艷霞舫的人,之後的對話,現在想起來,似乎也是事實,如果他是這兒的主子,確實不缺銀子奴婢,只是問她想怎樣,只是……故意誤導她,耍弄她而已!

  「好了,別閒聊了。」洪軍清打斷兩人的談話。「楊總管,你到正落宅第指揮尋找,找著了就馬上來稟報。」

  「是。」楊總管匆匆離開。

  「問之,我們分開找。」洪軍清對宋問之打了個眼色,抬手指了指前方不遠處那座名為『別有洞天』的假山造景。

  宋問之不動聲色的點頭,他們方才都聽見了抽氣聲。

  「好,你從西側開始搜索,我從東側找過來,若杜姑娘真跑進園裡,務必在驚擾到二爺前找到她。」宋問之也比了比手勢,兩人一西一東往假山包夾。

  腳步聲都沒了之後,杜吉祥緊繃的身子才像是脫力一般軟了下來,癱軟地趴在地上,腦袋昏了,思緒亂了。

  所以,是她誤會了?

  她試圖從混亂的思緒中理出頭緒,習慣性的想拉住掛在胸前的玉墜子,卻摸索不到。

  她一驚,連忙坐了起來,兩手慌張的摸著頸子。沒有?沒有?

  她的玉墜子到哪裡去了?那是爹爹留給她唯一的東西,是她的精神支柱啊!

  難不成是在水中掉了?

  不可能,繩結她打得很牢,紅繩也很堅固,不可能脫落或斷掉。

  所以是有人拿走了?

  她腦海裡倏地浮現一張蒼白的俊美面孔。

  不知為何,她第一個直覺就是他拿走的,就像他在第一次醒來時,故意誤導她。讓她認為他們是艷霞舫的人一樣。

  雙手抱膝,杜吉祥手足無措的將臉埋在膝上。

  現在,她該怎麼辦?

  裡冷靜下來,杜吉祥,靜下心來好好的想一想!她在心裡命令自己。

  好,首先,既然他們不是艷霞舫的人,就代表她根本不需要逃,所以她可以出去,不必躲在這裡。

  出去之後,她可以求見『二爺』,問他是不是拿了她的玉墜子……

  「找到你了!」驀地一聲大喊,從上頭轟下。

  她一驚,腦袋來不及做思考,身子已經下意識的做出反應——

  她鑽出假山,把腿就跑。


第四章

  段毓楠拿著銀簪,厭煩地撥弄著碗裡的粥看著桌上十數道色相俱全的佳餚,勉強加了一箸入口,一種熟悉的反胃感覺立刻出現。

  「問之和軍清人呢?」將嘴裡的『美食』連同往上冒的酸氣一塊兒吞下,他緩了緩氣後才淡漠地問。

  「方纔楊總管匆匆來報,杜姑娘不見了。」安冬不敢有所隱瞞,據實稟報。「所以他們兩人找人去了。」

  段毓楠皺眉。「為何沒向我稟報。」

  「是奴才的錯。」安冬立即咚地一聲跪了下來。「奴才只是不希望為了這種小事,擾了二爺用膳,而且二爺這兩日身子才稍微好轉,奴才……」

  「算了,起來吧。」段毓楠歎道,他又何嘗不知安冬事事以他為優先的做事方法。

  「謝二爺。」安冬起身。

  「說吧,怎麼回事?」

  安冬簡單解釋。「杜姑娘醒來,照顧她的丫鬟去向楊總管稟報,領著大夫到客房的時候,杜姑娘就不見了。」

  「還沒找著嗎?」段毓楠眉頭愈蹙愈緊。

  「尚未。」見主子難掩擔憂,他心下又是一突。主子對杜姑娘的態度……真的太反常了啊!不過為了讓主子寬心,他還是道:「二爺,杜姑娘不見,其實也算是個好消息。」

  「為何?」段毓楠沉下臉,不喜歡他對杜吉祥的敵意,原因?他也不明白。

  「那代表她身體已經好轉了,不是嗎?」安冬急忙解釋。

  段毓楠微怔,這才收斂了怒氣,點點頭。

  「說的也是。」能逃能躲,確實是好轉了。

  「那……二爺,午膳都快涼了,您多少吃點吧,身子要緊。」他不敢奢求主子胃口大開,只祈求主子能多吃兩口他就謝天謝地了。可僅須臾,他的希望便徹底破滅。

  只見段毓楠僅勉強的吃了兩口,便一臉厭煩的放下銀箸。

  「我不餓,把午膳撤下吧!」他放棄了,直接吩咐。

  「二爺……」

  「撤下吧!」段毓楠歎息。「今兒個天氣不錯,我到外頭散散步,曬曬日陽,你把午膳撤下,然後去問問人找得怎樣了。」

  「是。」安冬最後還是領命,匆匆拿來披風為主子披上,仔細的繫好帶子。

  「二爺,雖然又日陽,可風還是寒的,那您別走太遠啊!」

  「不會,就沿著迴廊賞梅。」段毓楠起身走出房門。

  安冬一臉擔憂地目送主子出門,他很想跟上,可是也知道主子現在只想一個人走遠。

  回頭望著桌上分毫未動的午膳,他又是長長一歎。

  那日暈倒之後,主子的身子狀況可說是一落千丈,往年是端月時才進入粒米難進的最危機狀態,可這會兒竟提早了將近一個月。

  不管了,他得趕緊命楊總管再去找個廚藝好的廚子回來才行,這個不能讓主子開胃,就換另一個,他就不信整個連城找不到一個能煮出讓主子多吃兩口的廚子。

  就算整個連城都找不到,也可以到鄰近的城鎮去找,找不著,就命人快馬回京,請皇上派來御廚,至少御廚煮的菜,往年主子狀況最差的時候,也還能勉強吃上一兩口!

  反正,為了他家主子,他一定的找一個廚子就對了,說不定讓他找到另一個能讓主子開胃的廚子,就像那個賣粥的姑娘!

  想起那個姑娘,安冬忍不住在心裡咒罵。

  可惡!明明自個兒說天天都在那兒賣粥的,到底跑到哪裡去了?

  段毓楠雙手背在身後,漫步在環繞著整個憩心園的迴廊。

  園裡的白梅盛開著,風是寒冷的,帶來縷縷白梅的幽香。

  迴廊外暖暖的冬陽卻讓他覺得刺目,有些頭昏眼花,身子晃了一下,趕緊扶住欄杆,在迴廊兩邊都有設置的長椅下坐下,閉上眼,緩緩的吁了口氣。

  今日是臘月初二,拒年關僅剩不到一個月,每日清晨睜開眼,他總會有種「原來我還活著啊的體會。」

  他在等待死亡,其實……早在十六年前他就應該死了。

  國師說,心病需心藥,他固定時節的厭食,確實是心病,源自於『自己不該存在』的慢性自戕吧。

  嘲諷一笑,他痛恨輕生尋死之人,自己這般模樣,與尋死之人又何嘗有異?所以他其實是痛恨自己吧,因為他是不該存在的……

  或許他該欽佩杜吉祥才是,因為她即使遭逢了困境,都很堅持求生不求死,瞧,這會兒不就又逃了嗎?

  想到她第一次醒來,為了逃走而那盆栽攻擊他的舉動,他忍不住笑了。

  只是她的病應該還沒有痊癒吧?

  算了,那又關他什麼事呢?他對她似乎放了太多心思了,對一個將死之人來說,太不必要。

  幽然一歎,他站起身,繼續散步。

  一陣急亂的腳步聲從前方傳來,段毓楠疑惑的停下腳步,抬眼望著前方迴廊的轉角處。

  在憩心園裡,不會有人跑得這麼急,腳步又這麼亂,因為安冬、軍清、問之他們三人都有武功,所以……是誰?

  腦海裡馬上出現一張秀麗的臉孔,心頭才一動,緊接著,一道慌急的嬌小身影已經出現在他視線內。

  那纖細嬌小的人兒從轉角繞了過來,速度不慢,所以當他發現她是邊跑邊回頭望,根本不知道前方有他這個『障礙物』的時候,不管是想出聲警告,或是他自己識相讓路,都已經來不及了。

  那人,直接撞進他的懷裡。

  「哇啊——」杜吉祥驚叫。

  若是在夏、秋季節,段毓楠或許勉強能擋得下這樣的撞擊力道,可是現下這個時期,正是他最為體弱氣虛的時候,所以兩人撞成一團時,他整個人被那力道撞得踉蹌的退了幾步,接著砰的一聲,和她一起摔在地上。

  而他,理所當然成為肉墊。

  他只覺得胸口的氣全被撞了出來,一時之間喘不過氣,幾乎暈厥過去,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厥,否則這個女人定會被安冬毫不留情的凌遲致死。

  「你……」杜吉祥認出他,手忙腳亂的想起身,手腳卻不聽使喚,畢竟他還病著,所有的力氣在剛剛『逃亡』的時候幾乎用罄。

  「別再……亂動了……」段毓楠一口氣幾乎提不上來,她這樣在他身上跌跌撞撞,起起落落,是一次沒壓死他,所以不屈不撓繼續努力嗎?

  杜吉祥也發現他的臉色變得青白,心下一驚。

  「你沒事吧?」她驚慌的低問。

  「只要你……安分一點,不要再……試圖壓死我,我就會……沒事……」段毓楠望著她,見她聽了之後一臉愧疚的樣子,竟有些於心不忍。「別慌,慢慢來。」

  她這才點頭,鎮靜了下來,疊在他身上不敢亂動。

  「我不是有意的,只是……四肢無力,起不來……」

  「沒關係……我也一樣。」若不是太過無力,他真的很想笑。

  兩人身子密密相貼,她身上的熱度竟透過了厚厚的冬衣,暖了他冰涼的身子。

  原本他並沒有意會到兩人的姿勢有多不宜,直到自己身子開始發熱,才察覺。

  然而一意識到這點,他的心跳竟慢慢加快,呼吸也變得急促了。

  他忍不住在心裡嘲弄自己,這樣破敗的身體,竟然還會有這種反應?

  耳邊的心跳聲撲通撲通的敲進杜吉祥耳裡,原本覺得身下人冰冰涼涼的,靠起來很舒服,在對方心跳聲愈來愈響,愈來愈快的時候,莫名的,她的心跳似乎也跟著應和了起來,後知後覺的意識到男女之別。

  天!她竟然就這樣趴在一個陌生男人身上!

  就算這個男人是她的恩人,對她來說一樣是陌生人啊!

  不對,就算不是陌生人,就算是熟得不能再熟的熟人,也不會有這樣的親密。

  「我……我要起來才行……」她結結巴巴的說,原本就發熱的身子更燙了,她心裡清楚不是因為病情加重,而是因為害羞。

  「好。」段毓楠微啞著聲應道。確實該分開,否則要不了多久,他會更尷尬。

  杜吉祥小心地用因無力而顫抖的雙手撐起身子,再從他的腿間『拔出』自己的右腳,接著是左腳,然後慢慢往旁邊移動,費了好一番力氣,最後一鼓作氣,直接倒到一旁的地上,總算脫離糾纏。

  「你還好嗎?起得來嗎?」稍微喘了口氣後,她又翻身爬起,跪坐在他身旁,焦急詢問。

  懷裡溫熱的軀體一離開,身子立即竄過一陣寒,如果不是一時之間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的話,段毓楠可能會忍不住伸手將她再拉回來。

  「扶我一把。」他無力的說。

  杜吉祥立即上前,可現在的她也沒啥力氣,所以只能用盡全身力氣,勉強從他背後將他頂起,結果也只能讓他坐起來,沒辦法將他扶上長椅。

  「讓我靠著柱子就行了。」他也察覺她的不適,便道。

  「好。」兩人合力,終於讓他靠著迴廊的圓柱坐在地上。

  杜吉祥望著他,老實的下結論。「你的身體很差。」

  「嗯,我知道。」段毓楠淡淡一笑。

  「我爹也是。」她偏頭。「你有在吃東西嗎?瘦得只剩皮包骨了呢,可惜長得這麼還看,如果能多長點肉,一定是個大美人。」

  大美人?段毓楠頓時哭笑不得。

  「你的熱還沒退,不好好躺在床上養病,倒是玩起捉迷藏了?」他轉移話題,剛剛雖然被撞得差點斷氣,但還是發現了她身體的熱度不正常,畢竟兩人的身子是那麼緊密的貼合在一起……

  下身的騷動讓他思緒一頓,趕緊收斂心神,不敢再想。

  「我……」杜吉祥張口,有些糊塗的腦袋像是突然清醒,突然啊了一聲。「對啊,我……我已經知道你們不是艷霞舫的人了,怎麼剛剛被找打,下意識的還是逃了呢?」

  「你已經知道了?」段毓楠有些訝異,接著帶點調侃的說:「我以為你剛剛是打算趁機把我壓死好報仇呢,沒想到你已經知道了。」

  她瞬間漲紅了臉。「我……我說了我不是有意的。」

  段毓楠輕笑,「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聽見……」才要解釋,突然竄來兩道身影,她便指著來人說:「他們和一個總管談話。」她指了指兩人。

  「二爺!」洪軍清和宋問之是在接近之後才看見被圓柱擋著的主子,一看見主子坐在地上,一臉慘白,心裡大呼不妙。

  「杜姑娘,你又攻擊二爺了?」宋問之憤怒質問。她藏身在假山時,不是都聽見他們是恩人非惡人了嗎?

  攻擊?杜吉祥一愣,剛剛那樣也算……攻擊嗎?那應該是意外吧!

  「我……」她想解釋,可是沒機會了。

  鏘地一聲,洪軍清抽出劍,直接抵上她的頸子,大有一劍砍了她的意圖。

  「你對二爺做了什麼?」他冷聲怒問。

  肌膚感受到劍尖冰寒的冷意,杜吉祥的臉色瞬間也變得死白,頸上只覺一陣刺痛,鋒利的劍已經劃破她的肌膚。

  她有種感覺,如果不是一劍看了她,會讓他們的二爺噴濺到她『污穢』的血,這個男人的劍絕對會直接隔斷她的喉嚨,不會只是像現在這樣隔著!

  「軍清,把劍收起來。」段毓楠見她纖細的頸子滲出了血絲,低聲喝令。

  洪軍清一頓,雖然默默的收劍入鞘,卻仍一臉戒備。

  「軍清,問之,杜姑娘沒有攻擊我,也沒有對我做什麼。」緩過氣,段毓楠臉色稍微好了一些。低低的開口。「軍清,過來扶我一把。」

  「是。」洪軍清上前將主子扶起,讓他坐在廊邊的長椅上。「二爺,您還好嗎?屬下去請大夫……」

  「我沒事。」望向依然跌坐在地上,明顯嚇呆了的女人,段毓楠心下沒來由的有絲不忍。「問之,把杜姑娘扶起來。」

  宋問之皺了皺眉頭,不甚情願的上前,拽住杜吉祥的手臂將她『扶起』。

  「啊!」杜吉祥痛呼一聲,因為她的手臂差點被扯斷。

  這些人……這些……

  一把火在胸口燒著,讓她原本覺得無力的身子,湧上一股氣力。

  是!她病了,是他們為她請大夫治病,但若追根究底,她其實並沒有欠他們什麼,反而是他們欠她的!

  當初跳水逃生時,她就向自己發過誓,不再委曲求全,不再對不起自己,她不許他們這樣對待她!

  「夠了,放手!」她咬牙,憤怒的命令,用另一隻手用力拍打抓著自己的手背。

  啪地脆響,宋問之一怔,竟然下意識的放開手,瞥了一眼辣痛的手背,才抬眼瞪她。

  段毓楠和洪軍清也訝異的望向她。

  「你們……不要太過份了」揉著手臂,她怒視三人。

  「過份?」段毓楠揚眉,她生氣盎然的黑眸現在益發晶亮有神,雖然他不知道她為何突然發火,不過這樣的她,宛如迎著霜雪綻放的傲梅……很美。

  「杜姑娘,你這話說反了吧?」宋問之還在瞪她。

  「哪裡反了?」杜吉祥怒問。

  「我們可不是畫舫的人,二爺還是你的救命恩人呢!」宋問之抬手指了指自己臉頰上那三道已經結痂的抓痕。「看見沒有,這是為了救你被你抓傷的!」

  「不,你們的二爺不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們也不是!」她傲然的抬起下巴。

  「我跳水是準備逃生,偏偏你們多事,阻撓我逃走,你——」她一指指向他。「你不僅擊昏我,還將我擄走——」

  「擄走?」宋問之不敢置信的喊道。

  杜吉祥沒理會他的抗議,繼續道:「……等我醒來,你……」她瞪向段毓楠。

  「你還故意捉弄我,讓我誤以為你是畫舫的人,所以才不得不想辦法逃避。」

  這點段毓楠無活可說,他確實是故意的。

  「之後又遭到陰險的偷襲……」

  「偷襲?」宋問之又誇張的叫了起來。拜託,偷襲的人是她吧!

  「再一次的將我打暈……」杜吉祥逕自說下去。

  「明明是你自己去撞門的!」

  「……你們一而再的攻擊我,導致我昏迷不醒,因此不能及時把身上濕透的衣裳換下,被迫在這種天寒地凍的時節穿著濕衣,以至於染上風寒,所以,為我請大夫治病本就是你們的責任,我沒有欠你們什麼!」她傲然的說完。

  「你還真是……」宋問之忍不住搖頭。

  杜吉祥照樣不理會他,改瞪向洪軍清。

  「至於你,大英友、大俠客,有劍好了不起喔!一個大男人身懷武功,拿著劍對我這個病弱的女子揮舞,真是好威風,喔?請問你的功績冊上,砍掉多少老弱婦孺的頭?割斷了多少弱女子的頸子了?」可惡,她的頸子好痛!「您平日閒暇的娛樂,是不是就砍幾個小寶寶的腦袋玩玩啊?」

  洪軍清不禁臉頰抽動,還額上青筋暴跳。

  「還有你!」杜吉祥總算瞪向宋問之。「你又扯掉了多少老弱婦孺的手臂,來展現你的威武勇猛?就只因為認為我們這些可憐人會用捏不死螞蟻的力氣捏死你們偉大的二爺?」她的手臂明天一定會黑一圈五指印!

  宋問之頓時和洪軍清呈現相同的表情。

  「呵……」段毓楠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杜姑娘,我想我沒有那麼……脆弱,捏不死螞蟻的力氣『應該』也不能捏死我。」

  「喔?是嗎?那大概打死老鼠的力氣就足夠打死你了。」她從善如流的換了句話。

  這會兒他又成了老鼠了?看她的表情,可能還是只過街老鼠呢。

  段毓楠又笑了,沒有被冒犯的不悅,反而覺得有趣。

  「還有,你們誰偷了我的玉墜子?」問的雖然是『你們』,但是杜吉祥的視線卻筆直的身向段毓楠,意思不言而喻。

  段毓楠表情閃過一絲不自在,之前沒有多想,可現在她這麼一說,他的行為好像……真的就是偷。

  「偷?」宋問之震驚的大喊。「我們怎麼可能年直你什麼破爛玉墜子?你不要血口噴人,愈說愈離譜了!」

  「是你,對不對?」杜吉祥指著段毓楠。

  「杜姑娘,你太放肆了!」洪軍清嚴肅的厲喝。

  「如果不是你們多事,我早已逃出連城,現在可能在某個地方落腳,根本不會在這裡放肆!」她不客氣的反擊。

  「好個牙尖嘴利的刁婦!」驀地,另一道聲音響起,緊接著安冬飛身而至,落在自家主子身邊。「光是你說的那些話,就可以割了你的舌頭!」

  因為主子出來太久,他不放心,才找了過來,沒想到恰巧聽見這個女人正在大放劂詞,對主子說些大逆不道的話!

  「姑娘別忘了,你的賣身契還在二爺手上!」安冬氣憤的道:「你若這般不滿,二爺大可再把你送回艷霞舫,一切可以從你上小船開始重來一次!」

  杜吉祥聞言,僅是蹙眉望著他。奇怪,這個人很眼熟……

  「怎麼?方才嘴不是挺刁的,提到賣身契,這會兒就沒聲音了?」安冬冷哼。敢對他們主子不敬,罪該萬死!

  「你……」杜吉祥遲疑的開口,還伸手指向他。

  「怎麼?有意見?」

  段毓楠忍不住歎氣了,雖然他覺得挺有趣,不過沒什麼氣力繼續看下去了。

  「安冬,我累了。」

  「二爺,奴才扶您回房休息。」安冬立即撇開和眼前女人對峙的眼,彎身將主子扶起,承擔了主子大半的重量。

  「杜姑娘……」段毓楠望向她。「你就安心留在莊裡養病,待痊癒之後,你想去哪兒都行,至於賣身契,就當作是我對『多事』給杜姑娘的補償,我會交還給你。」

  看見她眼底閃過一絲慚愧,他忍著笑裝作沒看見。果然,她那些強詞奪理,都是在逞強,並不是真心那麼想的——雖然知道真相之後,他也覺得確實是自己多事,壞了她的計劃。

  「二爺,您太寬待她了!」安冬瞪了一眼杜吉祥。「杜姑娘快點離開憩心園,這裡不是你這種身份的人可以進來的,往後也請你不要再接近,她她養病,痊癒了就趕緊離開。」說完,就攙扶著主子準備回房。

  可惡。當她會死賴著不走嗎?是他們硬把她『擄』回來的耶!

  「杜姑娘,你的腦袋就暫且寄放在你的脖子上,請好自為之。」洪軍清冷漠的說完,也跟了上去。

  「怕劍鈍了,要不要我幫你找幾個老弱婦孺讓你砍他們的腦袋練劍啊?」杜吉祥對著他的背影諷刺,看見他握著劍的手一緊,她心裡有些快意,不過……

  那個叫安冬的,她到底為什麼覺得眼熟?

  「杜姑娘莫再得寸進尺,若非二爺寬厚,你的腦袋早就掉了。」宋問之警告。「請杜姑娘回客房去吧。憩心園不是你能進來的地方。」他盯著她說,準備監視她離開。

  杜吉祥卻不再說話,一直瞪著離去人的背影,若有所思。

  「杜姑娘,請!」宋問之不悅的催促。

  「啊,我想起來了!」她突然大叫,指著攙扶著他家二爺,已經在十數步之外的安冬。「你就是那位花二兩銀子向我買兩碗粥的大爺!」

  像是杜吉祥突然學會隔空點穴這門高深武學般,前方三人的步伐瞬間停止,而站在她旁邊的宋問之則張著嘴,錯愕的瞪著她。

  她一會兒之後,前面的三個人才慢慢的轉過身來,除了段毓楠之外,其他兩人都跟宋問之一樣,一臉錯愕的瞪著她。

  「你……是秀容村市集裡賣粥的姑娘?」好半晌,安冬才繃著聲問出口。

  「對啊,就是我。」

  完了,得罪『貴人』瞭解三人心裡同時想著。


第五章

  杜吉祥被恭恭敬敬卻不容拒絕的『請』入憩心小築。

  那個氣虛體弱的寶貝二爺則先被攙扶上床歇著,然後她才被『賜座』在床榻前三步遠的距離。

  真的是賜座,因為那個寶貝二爺對『二兩大爺』這麼說:「安冬,給杜姑娘賜座。」

  二兩大爺便立刻乖乖的搬了張凳子,請她坐下。

  她也不客氣的坐下,因為她真的累了,畢竟她還病著,腦袋還熱烘烘的呢。

  接著,她便靜靜聽著二兩天爺解說原由。

  總而言之,他們偉大、寶貝的二爺身子不好,胃口不好,打從入冬以來,她那兩碗粥和幾碟小菜,是他們寶貝二爺唯一吃飽的一餐,所以這兩個多月他們一直在找她。

  說真的,她很感動,因為那些粥和小菜,以及其他很多寶貝二爺尚未有機會嘗過的好料,都是娘親傳給她的,很多是娘親的娘家代代相傳的祖傳秘方,有的則是娘親為了身子不好的爹爹,自己花了很多時間和心神一再嘗試改良的。

  娘親的心血得到這樣的肯定,她真的很開心,所以在聽聞了這件事之後,當下便決定會盡一份心力,不過……

  哈!哈哈哈!

  杜吉祥很想直接仰天大笑,不過她忍住了,只在心裡大笑。

  長這麼大,就數此時此刻最得意了。

  雖然心裡已經有了決定,不過她不是要刁難一下這三個除了他家二爺之外,全視他人如糞土的傢伙。

  「我會煮的粥不只一種喲!」她故意裝出輕快可愛的語調說:「我會煮二十幾種不同的粥品,很有信心的粥就有十一種。」看見他們三個全都眼睛一亮,她更是拚命忍笑,繼續道:「而且我不只會煮粥,還會很多很多美食喲!」

  眼睛更亮了,非常期待的樣子。

  「二爺身子狀況好的時候挑嘴嗎?」她問。

  安冬搖頭。「二爺不挑嘴。」

  「我爹的身子也不好,胃口也很差,而且他還非常挑嘴,以前我們住在京城的時候,我爹可是連一品軒的『一品御宴』都嫌棄過呢。」

  一品軒可是京城最大最有名的酒樓。『一品』之名,乃是聖上所賜,而一品御宴,便是當初為皇上所辦之宴席,共六十六道珍饉佳餚,皇上食後讚不絕口,賜名一品御宴。

  往後,京城達官貴人擺宴,想訂一品御宴者,至少得提前半年預定,因為許多稀有珍貴的食材皆是尋找不易。

  「連一品御宴都嫌棄,那還真不是普通的挑嘴了。」

  「沒錯,可這麼挑嘴的爹卻對我娘煮的膳食讚不絕口,每次都吃得連舌頭都差點吞下呢!而我呢,說有信心的東西,煮出來都不輸我娘喲。」

  看到三人欣喜得彷彿看見救星的樣子,她暗暗一笑。

  「不過……我覺得還是趕緊離開這個地方比較好,畢竟憩心園不是像我這種卑微的人能進來的地方。再不走,我好怕一不小心就把腦袋丟了,或是被人割了舌頭。」站起身,她故意裝出一副擔驚受怕的樣子,瞥了一眼聽了她的話便淺淺一笑的虛弱男人,臉上莫名一熱。

  怎麼?他看出來她是故意的啊?

  段毓楠嘴角微勾,確實看出來她是故意的。

  當然,其他三人也都聽出來了,人家都把他們說的話丟回他們臉上了,還聽不出來的話,乾脆直接抹脖子算了。

  不過段毓楠還看出了其他三人沒察覺到的。其實她聽了原由之後,似乎已經決定留下來,所以他只是保持沉默,沒有多說什麼。

  「杜姑娘……」三人同聲喊住轉身準備離開的女人。

  「別催別催,我馬上就走,別砍我的腦袋啊!」杜吉祥沒回頭,只是揮揮手,更加快腳步打算離開內室。

  「杜姑娘請留步。」洪軍清壅竄身擋住她。

  「哎呀!別砍我腦袋啊!」她假意尖叫。

  「對不住,杜姑娘。」洪軍清一拱手,腰一折,就這麼對她行了一個大禮。

  杜吉祥登時嚇了一跳,傻了,誰知緊接著又來兩個。

  「是我們不對,請杜姑娘原諒。」宋問之走過來,也是一個大禮。

  跟著,安冬也拱手折腰。「對不住,杜姑娘,奴才向杜姑娘賠罪了。」

  杜吉祥心頭一揪。她是想刁難一下沒錯,可是並沒有想到他們竟然會對她行這麼大的禮賠罪,這樣忠心耿耿的僕人,讓她感動得要命,眼眶忍不住發起熱來。

  回頭望向段毓楠,見他只是靠坐在床上,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望著她,她才強自鎮定,微啞著聲音對他說:「我……要找我的玉墜子,雖然只是破爛玉墜子,但那是我爹的遺物,很重要……」

  原來是她爹的遺物啊!段毓楠心裡想著。

  「杜姑娘,我們真的沒注意到你的玉墜子,不過我會盡全力尋找,就算是掉進綠曦湖,我也會負責找到。」宋問之立即保證。「還有,很抱歉我說那是破爛玉墜子。」

  「不用找了。」段毓楠終於開口,從懷裡掏出那個玉墜。「玉墜在我這裡。」

  「果然是你!」杜吉祥立即奔到床前,伸手搶走玉墜子,寶貝的戴回脖子上,愛惜的摸了摸,才塞進衣服裡。

  其他三人則是徹底傻眼,萬萬沒想到真的是他們主子偷了……喔,不,是『拿』了人家姑娘的玉墜子!

  「我只是先幫她收起來。」接收到三人的眼神,他多此一舉的解釋。

  察覺自己的失禮,三人立即同聲道:「是,當然。」

  「呿!」杜吉祥哼笑,重新坐回椅子上,好笑地望著段毓楠蒼白的俊容竟然泛起一抹淡淡的紅暈,還擴散到脖子。

  「我是真的幫你收起來而已。」聽見她的取笑,段毓楠有睦羞惱地瞪她。
 
  「是——當然。」她也學著他的三個忠僕說,只不過故意拉長了語調,就顯得很敷衍了。「二爺怎麼說就怎麼是嘍,卑微如小女子我,哪敢說聲不是?我可是很愛惜我的舌頭,還想要它伴著我一輩子呢。」

  「杜姑娘……」安冬苦了臉,心裡直罵自己活該,可自己被怪罪是罪有應得,但如果讓主子沒了這個貴人,他就算萬死也不足惜啊!

  「杜姑娘,他們三人是護主心切,全都怪我這個做主子的沒用,才讓他們這般勞心勞力,我代他們向杜姑娘賠罪。」段毓楠緩緩的說。

  「二爺!」聞言,三人立即咚地一聲齊齊跪下。

  「哎哎哎,你們是故意要讓我嫉妒的對不對?」杜吉祥不禁抗議。主僕情深,真讓人羨慕。「你叫他們起來啦,我沒有怪罪他們的意思,只是吐吐委屈而已啦啦隊」

  「你們聽見了,杜姑娘不怪罪咱們,起來吧。」段毓楠微笑地對手下說。

  「多謝二爺,多謝杜姑娘。」三人這才起身。

  「那……杜姑娘可願意留下?」安冬焦急地問:「如果杜姑娘心裡依然不痛快,有任何條件都但說無妨,奴才一定……」

  「停。」她突地抬手制止。「條件一,安爺別對我自稱奴才,我不是你的主子,你這般自稱,會折我的壽。」

  安冬眨眨眼。「是。」

  「條件二,『如果』我願意留下來,也只是一個廚娘,你們不用對我必恭必敬,只要別把我當成事業心的蟲子急著驅離就行了。」

  這樣要怎麼回答?該告訴她,就算同樣是『下人』,等級也大大不同嗎?

  「我知道了。」安冬想了想,還是決定陽奉陰違。

  「條件三,你們都會武功,對吧?」她眼珠兒一轉。

  三人都點頭。「是的。」

  「那……要神不知鬼不覺的潛入民房,帶一些東西離開,應該……不難吧?」

  「杜姑娘,你就明說,我們也才好衡量。」

  她點頭。「我娘留了兩本食譜和一些種子給我,我留在伯父家中,我想把它們拿回來,食譜裡面還有很多調養身體的藥膳,我還沒研究透徹,我想二爺一定會需要的。」

  調養身體的藥膳食譜?那當然一定要拿回來了!

  「沒問題。問之,這件事就交給你負責。」安冬二話不說就點頭,順便給了宋問之一個眼神。

  「成,杜姑娘告訴我地點,我會拿回來的。」宋問之點頭,理解安冬的意思,就是順便查清楚杜吉祥的身份。

  「還有其他條件嗎?」安冬問。

  「這個嘛——」這次刀子望向段毓楠,有些猶豫要怎麼開口,因為這個要求似乎比較過份一點,可不說又不行……

  「杜姑娘但說無妨。」段毓楠見她猶豫,於是主動開口。

  「你們不是連城人氏吧?口音不對。」

  「確實不是。」段毓楠點頭。

  「你們在這裡只是暫居,是嗎?」她又問。
 
  「是。」他也再次點頭。

  「大概多久時間?」

  「不一定。」誰會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呢?

  「會超過一年嗎?」她皺眉。

  「這……很難。」他應該活不了那麼久吧。

  果然。杜吉祥低下頭緊張的撫著衣裳的皺摺。

  「杜姑娘,你就快說吧!」安冬焦急的催促,真懷疑她是不是在吊他們胃口。

  「我是想,在你們留在連城的這段時間,我可以留下來當你的廚娘,等到你們離開,你必須將我的賣身契還我。」她終於說出來。「我知道不到一年的時間就想抵銷那一大筆銀子太過分了,可是……」

  「杜姑娘。」段毓楠微笑地打斷她。「賣身契現在就可以還你,我本就無意留著,也沒打算要你還銀子,留不留下全依你的意願,銀子的問題你毋需顧慮。」

  「真的?」她欣喜的抬頭。

  「當然。」段毓楠微微一笑,從懷裡拿出她的賣身契,安冬才想上前轉接,卻讓段毓楠不著痕跡的用眼神摒退。

  安冬微微一愣,立即會意,識相的站在原地不動。

  「吉祥姑娘,你的賣身契。」段毓楠對她說。

  聽見自己的閨名從他嘴裡吐出,杜吉祥心跳不爭氣的漏了一拍,愣愣的望向他形狀好看的唇。若是養好身體,這好看的唇,一定會紅艷艷的,更美吧……

  「吉祥姑娘?」段毓楠聲音低了些,眼底染上了抹笑意以及溫熱,她盯著他的眼神,會讓人想入非非。

  「嘎?」她慢半拍的回過神。

  「你的賣身契。」段毓楠微微笑著。她呆呆的樣子好可愛。

  「啊,對!」她趕緊甩開那些遐想,欣喜的上前欲接過,卻發現他握得挺緊的。

  疑惑的抬眼望向他,對上他的眸,她又是一愣。望著他的微笑,突然間,她發現自己熱度似乎又提高了。

  「二……二爺?」被他瞅得有些呼吸困難,如此俊美的臉靠得那麼近,她都分不清是一處福利,還是一種折磨了。

  段毓楠微笑地鬆開手,讓她從手中拿走那張賣身契。

  「謝謝……」她以手微顫地接過,心思總算全部回到時手中她記掛著的東西,打開仔細看,是她的賣身契沒錯,可……

  「八十兩?」她驚呼。伯母不是說賣五十兩嗎?

  「艷霞舫的鴇娘出價一百二十兩,我殺價殺到八十兩成交。」洪軍清有些自豪。

  一……一百二十兩?杜吉祥更加傻眼,簡直是獅子大開口嘛!

  「真是……好賺。」她連船都還沒上呢,這麼一轉手,就讓李姑賺了三十兩。「八十兩……我得要還多久啊……」多了三十兩,真的可以當不到一年的廚娘抵銷嗎?

  「吉祥姑娘。」段毓楠輕喚。見她抬頭之後才繼續道:「我說過毋須顧慮銀子的問題,我不缺銀子,就算八百兩我也不放在眼裡。」

  「可是……二爺就這樣把它還給我,不擔心我拿了就跑嗎?」她喃喃地問。

  段毓楠只是輕笑。

  「你覺得我逃不了嗎?」她逕自解讀他的笑意,有些不悅。

  「吉祥姑娘旺盛的行動力看來,要逃絕對沒問題。」這點他已經不懷疑了。

  「那你笑什麼?你認為我不會逃嗎?」

  「你會嗎?」他反問,幽深眸子直盯著她。

  發現他又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看自己,杜吉祥這回迅速移開視線,撇撇唇,才很不甘心的小聲說:「不會。」

  段毓楠滿意的淺淺一笑。

  不過光是不會逃,恐怕已經無法滿足他了,他想將她留在身邊,不是因為她煮的膳食他能入口,而是因為和她在一起,他……很快樂。

  「吉祥姑娘,如果我要回京城,你可願意跟我一起回去?」這是十幾年來,他第一次想規劃未來。

  「不。」她想也不想的搖頭。

  「為何?」段毓楠不解,他以為她會願意,而非拒絕得這般乾脆。

  「我對自己發過誓,從今以後不再委屈自己,所以我要為自己而活,這段時間就當作是我拿回賣身契的回報,以後我會找個寧靜的小寺方自給自足。」

  「和我回京城,以你的廚藝換取報酬,也是自給自足。」

  「那不同。」

  「有何不同?」

  「比方說好了,今天主人想吃麵,偏偏我剛好沒心情煮麵,我可以不煮麵,逕自煮飯上桌,而不會受到譴責嗎?」

  「這個照常理來說,確實不可能。」段毓楠不置可否的回答。

  「所以嘍!」她聳聳肩。「相反的,今天我若是自己擺攤上街叫賣,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食物,今天想賣什麼就做什麼,不想做的也不會有人逼我做,所以兩者當然是大大不同。」

  「說的也是。」段毓楠點點頭。「那……如果我說你跟我回京城,你想做什麼,不想做什麼,都不會有人干涉,你是完全自由的,這樣你願意嗎?」

  「嘎?」她怔愕,傻傻的回望著他,她一會兒才喃喃冒出一句。「看來二爺您真的是餓昏頭。」

  「什麼?」段毓楠有些糊塗的眨了眨眼。不是在問她要不要跟他回京城嗎,怎麼話題突然轉到他是不是餓昏頭呢?

  「我看我現在就到灶房去,看有什麼現成的食材煮鍋粥,再炒點小菜讓二爺填填肚子吧!」杜吉祥邊說邊搖著頭,轉身離開。

  段毓楠愣愣地目送她離開,須臾,才有些茫然的望向一旁的三位忠僕。

  「我不太懂吉祥姑娘的意思,你們呢?」

  「二爺,奴才猜測,杜姑娘應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寶貴,以為二爺您是餓昏了頭,才會提出那麼寬厚的條件帶她回京城吧!」這個時節,連御廚煮的御膳,王爺最多也是比其他的多吃兩口而已,所以桂花姑娘有多寶貴,貼身跟在王爺身邊的他們比誰都清楚,也因此才願意這般低聲下氣。

  原來是這樣啊!段毓楠恍然大悟。

  一會兒,外頭又傳來腳步聲,四人同時望過去,就見杜吉祥探頭進來,似真似假的問:「我想問問,灶房在哪兒?我去不會受到阻撓吧?還是你們誰陪我去一趟,先交代清楚,免得我又被當成噁心的蟲子驅離?」

  段毓楠忍不住低笑,看來她的怨氣還沒完全吐光呢。

  「安冬,你陪吉祥姑娘到灶房,順便對其他人交代清楚,吉祥姑娘可以想做什麼便做什麼,若需要什麼,就立刻幫她張羅,全都依她,不可過問干涉。」

  「是。」安冬迅速走向吉祥。「杜姑娘,請隨我來。」

  杜吉祥聞言,樂不可支的點頭,有點暈陶陶的。二爺似乎給了她很大的權利呢。

  一刻鐘後,安冬返回。

  「二爺,杜姑娘說,既然上次那種繼合二爺胃口,她就先做那種粥讓您填肚子,其他口味的,等您填飽肚子之後,再慢慢嘗試看看喜不喜歡。」

  「好。」段毓楠毫無異議。

  「二爺,杜姑娘說大約需要半個時辰,您要不要先躺下休息?」安冬提議,主子的臉色很不好,讓他很擔憂。

  「也好。」在床上躺了下來,段毓楠安靜了一會兒,又突然開口。「她識字。」

  三人一愣。

  「好像是,杜姑娘看得懂那張賣身契的內容,確實是識字。」洪軍清搭腔。一個小村姑,竟也識字。

  「她剛剛還提到她爹吃過一品軒的一品御宴。」段毓楠又說。

  「而且還嫌棄呢。」可那又如何,主子為何說這個。

  心思較為細膩的安冬提出自己的猜測。「二爺,您是不是認為杜姑娘的爹娘不似匹夫匹婦?」

  「嗯。」段毓楠點頭。「她剛剛說他們以前住在京城,你們也清楚,有能力進一品軒用膳,甚至吃到一品御宴者,通常是富貴兼具之人。」

  「也許只是跟在主子身邊伺候的下人?」洪軍清說。

  「你真的認為有那種能嗎?」段毓楠望向他。就算跟在主子身邊伺候,也不可能吃得到。

  「是不可能。」洪軍清歎道。

  「她那條玉墜子很特殊,那是冰凝翡翠,非常稀有珍貴,價值不菲,絕對不是一個下人有能力擁有的。」段毓楠又沉思起來。

  「所以二爺才……拿走?」宋問之大膽地問。

  「宋問之!」安冬低斥,拚命使眼色。「二爺只是先幫杜姑娘收著!」

  「是。」宋問之尷尬一笑,趕緊轉移話題。「可是二爺,杜姑娘是被她伯母賣掉的,也就是她爹的嫂嫂,可見她爹以前不可能是什麼權貴之士。」

  「兄弟之間,有人權傾,有人落魄,並非不常見。」段毓楠逕自陷入沉思,像是自言自語的說:「也有可能是她的娘親……」


第六章

  不到半個時辰,杜吉祥便提著兩個大大的竹籃氣喘吁吁的回到憩心小築。

  「裡面的人,可以出來用膳啦!」她一邊將一鍋粥和三碟菜餚、四副碗筷擺放在桌上,一邊對著內室喊,食物的香味立時盈滿整個房內。

  一會兒,四個男人走了出來。

  「這香味……好特殊,好香,是什麼?」宋問之感興趣的問。

  「既然是秘方,當然就是秘密,我怎能隨便告訴你?」杜吉祥白他一眼。「除非你入贅到我杜家,任勞任怨聽我使喚,等個十幾二十年之後,我或許會告訴你。」
  
  即使口頭上被虧,宋問之也只能乖乖閉上嘴。

  「我做了四人份,你們吃吧。我去灶房看看做醬料的材料齊不齊,齊的話我就可以準備醃製一些小菜,不齊的話就得先採買了。」杜吉祥說:「對了,上次那些小菜二爺喜歡嗎?」

  「嗯,很開胃,我很喜歡。」段毓楠點頭。這些話可是非常真心。

  「那我就先做那幾樣,其他的之後再做,可以吧?」

  「當然,都照你的意思。」他還是點頭,微笑地望著她。

  杜吉祥一臉狐疑的睨著他,最後還是決定什麼都別說別問,直接轉身去忙了。

  段毓楠坐下,安冬也才剛替主子添了一碗粥,連湯匙都還沒來得及送上,便聽見外頭傳來砰一聲大響,四人同時一驚。

  「軍情,去瞧瞧。」段毓楠立即說。

  「是。」洪軍清馬上奔了出去,看見杜吉祥倒在憩心小築門口,心下一驚,飛快上前。

  「杜姑娘?」他蹲在一旁喚道,發現她沒反應,趕緊將她抱起,送進屋裡。

  裡面三人一見,立即圍了上來。

  「她怎麼了?」段毓楠蹙眉急問。

  「杜姑娘暈倒了!」

  「問之,去請大夫;安冬,在那張軟榻上鋪上被子;軍清把杜姑娘放到榻上。」段毓楠一連串迭聲吩咐,沒發現自己狂亂的心跳有多麼不若平常。

  三人立即動作。

  良久之後,大夫來了又離去,四人圍在軟榻旁,看著緊閉著眼,氣息淺促的女人。

  「看杜姑娘這麼有精神,都忘了她還病著呢。」宋問之低聲一歎。

  「是啊,咱們都忘了。」安冬心裡也有愧疚,因為他知道,就算記得他們也不會在乎,管她病得多重,只要不影響她幫主子準備膳食就成了。

  「她是個外柔內剛的姑娘。」段毓楠低喃。「你們只想著要她留下為我煮飯,為了我,你們願意紆尊降貴的向她賠罪,可其實並不是真心認為自己那對待她有錯,對吧?」

  三人沉默,算是默認了。

  「她在聽完安冬的解釋之後,其實就決定留下了。」他將自己的觀察娓娓道來。「縱使她強調不會再委屈自己,要為自己而活,嘴上說著刁難的話,可是她的行為卻背道而馳,不顧自己還病著,只想先為我煮粥,你們道,是因為什麼?」

  「因為她善良。」段毓楠凝望著楊上人,神情不自覺的放柔。「而她這麼做並不是因為我的身份,而是因為我需要。」他抬眼望向三人,「就像我說的,我知曉你們護我心切,不過,你們也該試著拋開用身份地位去衡量他人價值的行為,開始用心去看待別人了。」

  「奴才慚愧。」安冬羞愧的低頭。

  「屬下會謹記王爺的教誨。」洪軍清和宋問也一拱手。

  「希望如此。」視線停在她臉上,知道她又開始發熱段毓楠於是在軟榻邊坐下,伸出手輕輕覆在她額上。

  其他三人看見主子的舉動,皆錯愕的面面相覷,這個推那個,那個推另外一個,最後還是由安冬開口。

  「二爺,風寒是會傳染的,您身子虛弱,太接近杜姑娘的話,恐有傳染之虞。」他低聲勸說:「讓奴才來照顧杜姑娘吧,奴才是太監,比較沒有男女授受不親的顧慮。」

  「不用了。」段毓楠沒有離開,仍是用自己冰涼的手替她降熱。「安冬,隔壁的廂房整理一下,讓吉祥居住。」

  吉祥?從杜姑娘變成吉祥姑娘,這會兒還直呼姑娘家閨名,這……

  「二爺,這樣妥當嗎?」他遲疑。

  段毓楠蹙眉,「有何不妥?」

  「二爺,杜姑娘畢竟是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要她一個姑娘家和幾個大男人住在同個院落,容易引人非議。」

  「莊裡有什麼人敢亂傳話?」他可不認為。

  「莊裡是無人會多嘴,不過二爺是不是要顧慮一下杜姑娘的感覺?說不定杜姑娘很介意這種事呢。」安冬低聲力勸。

  「我已經決定了,別再多言。」段毓楠沉聲道。

  「……是。」算了,住哪裡不重要,既然杜姑娘對主子有那麼大的用處,破例讓她住在小築裡也無妨,現在最重要的是讓主子用膳。

  「二爺,您先用膳吧,這兒讓奴才來照顧。」

  「等會兒再說。」他依舊拒絕。

  三人再次面面相覷,主子對杜姑娘異常的態度,讓他們有些不安。

  不過不管他們擔心什麼都是多餘的,主子若有什麼打算,他們也沒有能力改變,眼下比較重要的,還是想辦法讓主子吃些東西。

  安冬拚命思考怎麼勸主子,瞧著主子對杜姑娘的溫柔,腦子頓然開了竅,改了一個勸說的方式。

  「二爺,那些膳食是杜姑娘抱病為您烹調熬製的,二爺若不用,可就白費杜姑娘的辛勞了。」他故意說得聳動。

  段毓楠登時沉默,一會兒,才點點頭。

  「好吧。問之,你去端盆冷水過來;安冬,你來照顧她,替她降熱;軍清,你去看看總管派人抓藥回來了沒有,若回來了,就先熬一帖送過來。」

  「是。」三人同聲領命,各自動作。

  段毓楠這才起身,走到一旁桌子坐下,視線越過桌面,又看了榻上的人好一會兒,才端起粥,慢慢的吃下一口。

  味道一如記憶中的美味……不,是更好,熱熱的粥滑過食道,進入長期空虛的胃囊,想起這是她抱病為自己熬的粥,讓他整個胸口都跟著暖了起來。

  「很好吃。」他又慢慢的吃下第二口,笑暖,心更暖。「比上次的更好吃。」

  安冬驚喜,當下,心中有了決定。

  這樣一個寶,不把她留在主子身邊怎行?

  隔了幾日,杜吉祥的風寒幾乎痊癒了,加上三餐正常,整個人恢復得比過去更好,神采奕奕,紅紅潤潤的,煞是可愛。

  段毓楠穿著保暖的狐裘,坐在事先鋪上軟墊的廊上階梯,看著在不遠處花圃裡挖土的她。

  這幾日,他經常這樣,只要她在他的視線範圍內,他就會不由自主的盯著她瞧,有時候瞧著瞧著,便會失了神。

  就算她不在,他也會問她的行蹤走到她在的地方——就像現在,然後繼續看著她,有時候和她聊天,什麼都談。

  真正察覺自己心境變化的關鍵,是在前天,當他看著她從問之手中接過她的東西,對著問之漾出好美的笑容,而他竟嫉妒起問之時,就知道自己對她產生了佔有慾,希望她只對他一個人笑,只看他一個人,只和他在一起。

  他喜歡她。

  「你在做什麼?」看著她整出一塊長約三丈,寬一丈的土地,他好奇地問。

  「鬆土。」用袖子抹了抹額上的汗水,她很有朝氣的抬眼望向他。

  段毓楠輕笑。他也發現自己和她在一起,心情很容易處於『愉悅』的狀態,好似和她在一起,快樂就是這麼容易。

  「嗯,我想這點我還看的出來。」他忍不住微微調侃,「我問的是,你準備拿這塊地做什麼?」

  「喔!」幾天下來,她已經很習慣這個主子動不動就出現,更習慣他促狹的表情。「我要種一些藥草和香草,就是宋爺幫我拿回來的那幾包種子。」

  問之拿回來的東西還不少,除了她之前說的食譜,剛剛說的種子之外,還有好幾包『乾草』,以及數包用『乾草』磨成的粉末,香味不同,有他熟悉的——這幾日膳食中的味道,但大部份是他還不曾聞過的。

  「現在?臘月天?」

  「不是啦,現在這個是播種前的準備工作,因為是新地,所以要讓它變成適合那些藥草生長的環境,今天松土和施第一次底肥,立春時施第二次肥,驚蟄的時候松第二次土,施第三次肥,到了春分,就能播種了。」

  「這麼麻煩啊!」

  「其實還好,這些藥草很有趣,雖然事前準備工作挺麻煩的,可是種子發芽出土之後,幾乎就不必太管它們,不能施肥也不能澆水,它們也不會長蟲,只需要在拔除雜草的時候注意,別一不小心把它們當雜草拔掉就行了。」

  段毓楠又笑了。

  「不能直接到藥鋪子買嗎?」他問

  「買不到的。」她笑著搖頭。

  「為什麼?」

  「因為這些藥草不常見,也很不起眼,知道它們功用的人更是稀少,就算平時在山林野地看見野生的,也不會引起注意,所以不可能在藥鋪子裡看見它們。」

  「它們有什麼功用?」段毓楠又問,很享受這種他問她答的時光。

  杜吉祥對他調皮的一笑。「這是秘方的一部分,除非你入贅到我杜家,任勞任怨二十年,我或許會考慮告訴你。」她將上次回答問之的話丟給他。

  「我沒有優待嗎?譬如十年就告訴我?」段毓楠也開玩笑地回答。

  她哈哈一笑,「二爺坐在那兒沒問題嗎?」

  「當然沒問題。」段毓楠立即說:「我坐著厚厚的軟墊,身上穿著保暖的狐裘,旁邊爐上還溫著一壺熱茶,而且生病的人又不是我。」

  說到生病,杜吉祥就覺得很不好意思了,今天早膳剛用完,安爺就突然倒了。

  「安爺還好嗎?」她話中全是關心。

  「我怎麼知道?你又不是不是道,我們兩個是他禁見的人。」段毓楠咕噥抱怨。

  杜吉祥有些愧疚,因為她認為安冬的風寒是被她傳染的,這會兒安冬雖然還住在憩心園裡,可因為擔心傳染給段毓楠,就選了一間離憩心小築最遠的廂房,並且禁止她和段毓楠接近。

  最後段毓楠只好交代宋問之隨時回報安冬的病情,不過就連宋問之也只能在門外探問,因為安冬說他還要跟在主子身邊,怕藉由他把病傳染給主子。

  「宋爺怎麼說呢?」杜吉祥拍了拍手上的土,起身走到他身邊坐下。

  「發熱,而且可得很厲害。」段毓楠說,被她身上的清新草味弄得有點心猿意馬。「大夫說咳症最難醫治,得多花些時間。」

  「你呢?真的沒事嗎?」她還是不放心,這也是她覺得奇怪的地方,身強體健的安冬都被她傳染了,這個體虛氣弱的二爺卻反而沒事?

  「沒事。」看見她頰上沾著一塊泥,他抬手替她抹去。

  「哦!」杜吉祥一愣,想閃,下巴卻被他輕輕捏住。

  「別動,你臉上沾了泥。」段毓楠以一手替她抹掉頰上的泥,看見抹不太乾淨,又掏出帕子,沾了杯子裡的茶水弄濕一角,細心替她擦拭。

  杜吉祥怔楞的望著他專注的模樣,他的神情就好像在做什麼大事般,看著他近在咫尺的俊美容顏,她的臉慢慢發起熱來,心兒咚咚咚地,重重敲擊著她的胸口。

  「好了,乾淨了。」

  段毓楠淺笑著拿開手帕,視線迎上她的眼,瞬時忘了收回手她烏亮水盈的眸像兩潭深泉,泉底的暗流緊緊將他吸住,往泉底拉去,他卻沒有窒息的感覺,只是呼吸開始急促。

  「吉祥……」他低喃,視線滑過她暈紅的臉,落在她紅潤飽滿的唇上,不自覺的往前傾,準備擷取這朵盈潤的紅花。

  就在他的唇即將貼上她的時,他卻被猛地推開,只見杜吉祥驚慌的跳起,往後退了兩步,眼看就要撞上一旁溫在火爐上的熱茶——

  「吉祥!」段毓楠驚喊,急忙抓住她的手,將她扯回來。

  「啊!」她腳步本來就不穩,低呼一聲,整個人便踉蹌的跌進他懷裡,兩人順著她的衝勢往後仰倒在廊上。

  段毓楠摔得有些頭暈目眩,可是雙臂卻依然牢牢的圈住懷中嬌小的身子。

  待衝擊退去,他睜眼,望著藍藍的天空,突然,忍不住笑了起來。

  「吉祥,自從遇到你之後,咱們倆好像常常摔成一團。」他一邊忍俊不住的低笑,一邊調侃。

  「是二爺突然……」杜吉祥抬起頭瞪他,可一對上他帶著淺笑的俊顏,抗議的話說到一半便說不下去,臉紅了。他剛剛是想……親她嗎?

  「突然怎樣?」段毓楠壞心的問,感覺到兩人的心跳應和著,一股滿足油然而生。

  「突然……突然拉了我,要不然我也不會沒站穩。」她迅速改口,責怪地瞪他一眼。

  「你剛剛差點撞翻了熱茶。」段毓楠好笑地為自己辯白,也只有她敢這樣明目張膽的用這種責備的語氣和眼神對他。

  「咦?」偏頭望向那壺熱茶,剛剛驚惶失措,她是真忘了那壺熱茶和火爐的存在了。

  「怎樣,不是我的錯吧?」

  「怎不是?要不是你突然……」啊!她怎麼又自己把話題扯回來啊!

  「『又』突然什麼?」他悶笑。

  「你……」她這下肯定他是故意的了!羞紅著臉瞪他,想起身,卻動彈不得,他的雙臂緊圈著她的腰身不放。「二爺,請放開吉祥。」

  「不放。」他說得正大光明。

  「二爺?」她錯愕。

  「你話沒說完,我不放。」決定了,他不會放手。

  她又羞又氣。「我沒有話要說!二爺快放開我,這樣……成何體統!」

  「我喜歡就好。」現在段毓楠簡直是耍賴了,不鬆手,反而抱得更緊。

  「你喜歡?」她傻傻的重複。

  「對啊,我喜歡。」段毓楠笑望著她,甚至低頭蹭了蹭她的發旋。「你的身體很暖,抱起來很舒服。」

  「我又不是暖爐。」杜吉祥紅著臉抗議。

  「還有一種特殊的清香,聞起來讓人舒心暢意。」段毓楠又說,一個翻身將她壓在身下,將臉湊進她的頸項,深吸了口氣。

  這舉動,讓她身子幾乎要燒起來了。

  「我也不是香包!」

  明明是要大聲抗議的,她卻覺得自己的聲音綿軟無力,連身子也跟著虛軟了起來。發熱又虛軟,她該不會又病了吧?

  可是……雖然症狀差不多,可感覺又不太一樣。

  「吉祥……」段毓楠的唇輕輕印在她的脈上,感覺到那脈動急促的躍動,知曉她也是有感覺的。

  「二……二爺,你讓我起來……」她閉上眼,奇怪的異樣感覺使她心頭一陣顫慄。

  「不讓。」段毓楠貼著她的肌膚,含糊的回應,在她頸上吮出了個印子,聽聞她低低的申吟,才從她頸間抬起臉,看著那個漸漸轉紅的記號,心中漾出一股滿足感。

  「地上……很冷,你的身體……」杜吉祥感覺到他的退離,才張眼迎上他專注的凝視,看他慢慢又要湊近,混亂的開口,手還推著他的胸膛。

  「我的身體還不錯,都是你的功勞。」段毓楠撫上她的手,低低的說。這幾日她雖然病著,卻還是為他烹調三餐,怎麼禁止都不聽,所以連續幾日,即使他的食量還差上正常男子一大截,不過已經比過去好太多了,體力也因此恢復了一些,雖然不可能神速的恢復健康,但至少不像過去那般不堪一擊了。

  「可……可是……」她知道他想做什麼,試圖從一團糊的大腦裡挖出什麼可以勸退的詞句,卻在下一瞬間,所有的言語都被他的唇封住。

  不該這樣的,她應該要立刻推開他的。

  她心裡這樣想,可是他帶點涼意的唇在她熱燙的唇上留連,讓她全身虛軟無力,他的手明明是冷的,卻能在她身上點起一把又一把的火,讓她全身陷入火熱中,不知該如何是好。

  「二……二爺……」她無措的低吟,在他挪開唇的空隙間輕喘,試圖抓回一絲理智,「不……不可以……」

  「可以的,吉祥。」段毓楠抵著她的唇,溫柔卻堅定的說。

  「不要……不要這樣……」她從來沒有這種感覺,不知道自己的身子怎麼了,她好慌,最後只能無助的啜泣起來。

  「吉祥?」段毓楠一怔,被嚇到了,焦急的離開她,將她拉坐起來,輕輕把她擁在懷裡。「好好,不要了,不要了,吉祥,別哭……」

  埋頭在他懷裡,她抽泣哽咽著,模樣很是可憐。「我只是……一個廚娘,你不可以……」

  「你不只是廚娘。」可杜吉祥也堅持,她不能……不能喜歡上他,她還有重要的事,不能留在這裡。

  「我很喜歡你,吉祥。」段毓楠認真的表白。

  杜吉祥側頭靠在他胸膛,聽著他的心跳,緩緩閉上眼睛,一滴眼淚從眼角滑落。

  「那是因為我能煮出你喜歡的食物。」

  「不是這樣的!」他嚴肅的稍稍拉離她,審視著,須臾蹙起眉頭。「你知道不是這樣的,故意這麼說,是在逃避什麼,對嗎?」

  「二爺,我只是一個廚娘,也只能是廚娘。」她垂頭低喃,避開他探究的眼神。

  「……我們走著瞧。」

  他不逼她現在做出決定,但她的決定,只能和他的一樣!

  說他霸道也好,可打從心底想抓住一個人的心情,他還是第一次有,所以,他不想放棄。

  「你不能這麼霸道!」

  「我當然可以。」

  「我不……」杜吉祥羞急的想回嘴,剛好迎上他再次俯下的唇。

  頓時,理智又飛了,眼裡心裡只剩下唇上急切的肆虐,以及捧著自己臉的那雙微涼溫柔大手……

  「二爺。」突然,洪軍清走來,手裡拿著一封信函。

  原本看見坐在迴廊階梯的主子和杜姑娘,他有些猶豫,不過看了看手中的信函,他還是開門打擾了。

  原本恍惚的杜吉祥被這聲叫喚嚇得身子一僵。被看到了……被看到了……被看到了!

  她猛地推開身前的男人,連頭也不敢回,看也不敢看一眼洪軍清,便低著頭漲紅著臉逃開。

  段毓楠臉色有些難看的瞪向手下。

  「二爺,是大爺二百里快馬送來的信函。」洪軍清硬著頭皮說,雙手呈上皇上的親筆信函。

  段毓楠聞言訝異挑眉,伸手接過,盯著信封上那熟悉的字,是皇兄的筆跡沒錯。

  「洪護衛。」他沒有立即拆閱,反而抬起頭,沉靜地望著眼前人。
  
  洪軍清一凜。「屬下在。」主子有多久不曾這樣喚他們了?

  「年關將近,雞鳴狗盜之徒似乎比平常更猖獗,連城府衙裡的通緝榜上應該有不少懸賞告示,洪護衛何不去抓幾個回來,為民除害,讓百姓過個安心的好年?」

  洪軍清錯愕的張著嘴。「屬下是二爺的護衛,職責是保護二爺的安全——」

  「本王知曉。」段毓楠又抬出身份,很清楚的告訴他,這是命令。「不過反正本王身邊也沒什麼危險,暫時由宋護衛負責便足夠了,洪護衛就去捉拿幾名通緝在案的犯人,對地方比較有實質的益處,就當作是本王送給連城府衙和百姓的過年賀禮。」他不容反駁地決定。

  洪軍清這才會意過來,這是剛剛打擾了主子『好事』所得到的懲罰。

  「是,屬下遵命。」他苦著臉接下命令。

  「記得,挑些棘手的交差。」

  洪軍清在心裡暗暗叫苦,不過也只能回答那句老話——「屬下遵命。」


第七章

  她在躲他。

  段毓楠的心情差到了極點,瞪著桌上香味撩人,讓人忍不住食指大動的美食,卻完全沒有動箸的意願。

  自從那天在廊下吻了她,被軍清撞見,讓她跑走之後,她就開始躲他了。

  這十日,只要他在的地方,她就不會出現,不管他到哪裡找她,她總能早一步離開,就連他趁著她煮膳的時間突擊灶房,她也能在他抵達的前一刻脫逃。

  他當然知道有人在幫她,本來是想給她一點時間適應接受。可是如今看來,他的『體貼』、『忍耐』,似乎太多餘了,她就是鐵了心要躲他到底,甚至無視他的命令召見,拒絕出現!

  他毫不懷疑,如果他不採取行動打破現在的僵局,她會躲到她要離開的時候。

  「二爺,今日的晚膳有什麼不對嗎?」安冬關心地問。

  他的風寒早在兩天前便已痊癒,而在更早之前,得知了洪軍清幹的好事,便已經狠狠地責備他一回了。

  這幾日洪軍清老是被主子『外借』,頂著寒冷的天氣幫連城的府衙捉拿犯人,還沒賞金可領。他只能說他活該,早不出現晚不出現,竟然挑那種時候出現,就算出現,看見那種場面也要識相且無聲快速的退下,不可驚擾嘛,偏偏他還出聲打斷,才導致如今的局面。

  拜託喔!人家姑娘家臉皮薄,當場被人撞見那等親密之事,有誰會不在意啊!

  雖然洪軍清喊冤,說他是因為收到京城二百里快馬送來的信函,而且是皇上御筆親書的信函,當然得『立刻』交給主子,才不得已打擾主子的好事。

  這確實是情有可原啦,不過還是太不識相了,雖然這麼說有點大逆不道,不過信又不會跑掉,可杜姑娘會啊!

  主子不悅,洪軍清是罪魁禍首,搞得大家心驚膽戰日子不好過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主子的身體啊!

  就算杜姑娘依然替主子料理三餐,可是她避不見面,主子的心情就不好,心情不好胃口就差,這次的胃口差已經無關主子的「病症」,而是心情問題了。

  「叫吉祥過來。」段毓楠決定不再姑息。

  「哦。」安冬微歎。他就怕是這種命令,也很擔心主子是不是知道都是他們在幫著杜姑娘躲他呢?

  他安冬絕對不是對主子陽奉陰違的不忠僕人,這是權宜之計,誰教杜姑娘這樣『要求』他們,否則她就不煮膳了。

  他是擔心杜姑娘真的說到做到,到時候主子怎麼辦?

  所以他現在一邊幫杜姑娘躲主子,也是一邊開導著杜姑娘啊!

  「怎麼?有問題?」他冷冷拋來一眼。

  「奴才也不知杜姑娘現在在何處。」

  「那就去找。」

  「是。」安冬苦著臉領命,「奴才先服侍二爺用膳,之後再……」
  
  「不。」段毓楠打斷他,起身走到窗邊,望著窗外昏暗的庭園。沉聲說:「吉祥來到我面前之前,我不會用膳。」

  「嗄?」安冬錯愕地望著主子清瘦的背影。怎麼這樣啊!一個見了就不煮膳,一個不見就不用膳,那他們該怎麼辦?

  「安冬,你告訴她,她若不來見,若打算繼續躲著,不用等到我們離開連城才離開,現在就可以走了。」

  「萬萬不可啊!二爺……」安冬聞言,焦急得不得了。
  
  「去找!」段毓楠沉聲命令。

  「可是二爺……」

  他冷聲打斷,「你要我遣你回京嗎?」

  將軍!「……是,奴才遵命。」他很無奈的退下,找人去了。

  段毓楠閉了閉眼,賭她對他的於心不忍。賭她對他是有情意的。如果這樣她還是不見他,那他就知道她的意思了。

  時辰不知過了多久,他站得雙腿都僵硬了,冷風從窗口灌入,直接吹拂在他身上,段毓楠已是渾身冰涼,血液幾乎凍結。

  她沒有出現。

  閉上眼,他疲憊的以額靠著窗,心益發揪緊。

  她是不是迫不及待的離開了?

  「你這樣算什麼?」

  突然,從他身後傳來一場輕柔的斥責,帶著些許懊惱,些許不滿,些許責備,以及很多很多的無奈。

  段毓楠先是一僵,接著猛地回身,卻因為站了太久,身子僵硬,又回身過猛,眼著一暗,人便往前倒。

「二爺!」杜吉祥急忙衝上前,張開雙手抱住了他。「還好嗎?」

  靠著她柔軟的身子,他閉著眼,徐緩地做著深呼吸,心頭的糾結疼痛,一點一點的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愈來愈多的喜悅。

  兩人都沒發現,方才衝進來的安冬和宋問之,又無聲的退了出去。

  「我沒事。」她來了,終究來了。

  「先坐下。」杜吉祥扶著他坐到一旁的軟榻,見他臉上毫無血色,忍不住生氣。「你這樣算什麼,靠你自己的身子威脅我,你以為這樣有用嗎?」

  她來了不就是最好的證明。段毓楠心裡想,不過聰明的沒有說出口,免得弄巧成拙。

  「別躲我。」他額頭靠在她肩上,雙手握著她的手臂,低聲呢喃。

  她歎氣。被他這樣低姿態的請示,氣也生不起來了,只能柔柔地說:「我已經來了,二爺可以先用膳嗎?」

  段毓楠抬頭望著她,她眼裡對他的擔憂是那麼明顯,讓原本想要先談再說的他,不忍讓她為他擔心。

  「好,我們先用膳。」

  膳後,桌上的餐盤已經收拾妥當。段毓楠靠坐在窗前的軟榻上,一手抓住杜吉祥的手,將她拉到身旁坐下。

  「告訴我,你的想法。」段毓楠直截了當地問。

  這幾日他不是沒想過,如果只是因為被軍清撞見兩人親吻而害羞的話,她最不想見的人應該是軍清而不是他。可偏偏她誰都見,就是不見他,一定有其他理由。

  「我不知道二爺的意思。」她垂下眼。

  「你知道。」不讓她逃避,他輕捏著她的下巴,強迫她抬起頭面對。「我說的是我和你,我們之間的事,我們的現在和未來,這樣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我和二爺之間,不就是一場交易嗎?我當廚娘,償還二爺的恩情,之後便一拍兩散,互不相欠……」

  「吉祥!」他沉聲打斷她,嚴肅的板起臉。

  杜吉祥閉上嘴。

  「不要故意說這些讓人傷心的話,我很清楚我們之間有什麼,很清楚說出這些話,在你以為會傷害我的同時,其實受傷的人是你。」他不會受傷,只是心疼她。

  「我要聽的是你的打算,你的理由。」

  「就算我和二爺之間真有什麼感情,終究是要離開的。」

  「為什麼?」段毓楠望著她,在她開口前,先一步聲明,「不要對我說什麼配不配的,門當戶對的藉口,我不接受。」

  杜吉祥原本張口欲說,被他搶白後只能無奈的一歎。他似乎都料到她要說什麼了。

  「就算二爺不接受,可事實依然存在。」深吸口氣,她低聲道:「二爺出身富裕,而吉祥只是一名孤女,兩人身份有如雲泥,確實是不相配的。」

  「事實是,只要你願意,那些都不是問題,就算有問題,也請相信我有能力化解,絕對不會讓你受到任何委屈。」段毓楠認真的允諾。

  「那只是二爺一相情願的想法,二爺孤家人絕對不會贊同的。」她太瞭解一樁不被親人承認的姻緣會有什麼下場,她並不怕受委屈,只是不願他為了她受委屈,如果他的家人反對,他又不願棄她,有可能會被逐出家門,就像……她的娘親一樣。

  「這點你更毋須擔憂,我的家人僅剩兄長一人,兄長疼愛我勝於一切,只要我喜歡,就算今日要迎娶的是名乞兒,大哥也不會反對。」更何況,她是讓他有了『存在意義』的存在,皇兄應是求之不得吧。「所以,留下來,留在我身邊,好嗎?」

  杜吉祥低下頭,一會兒,輕輕的搖了搖。

  「對不起,我不能。」

  「為什麼?告訴我真正的理由。」

  她再次歎息,無奈的妥協。「我要找我娘。」

  「你娘?她不是……」段毓楠一頓,沒有說下去。

  「拋棄我,和男人私奔?」她接口,「我就知道宋爺去幫我拿回東西的時候,一定會順便調查我的事。」

  「不是我交代的。」怕她誤會,他立即澄清。

  杜吉祥不禁失笑。「我並沒有生氣,因為沒什麼好隱瞞的,如果你們直接問我,我也會說。」只是不會說到那些謠言就是了。

  「既然你娘……那樣,為何還要找她?」

  「因為我相信我娘。」她堅定的眸子裡全是信任。「我爹娘非常恩愛,他們的親暱,有時候連我這般做女兒的看了都會害羞,我爹的身體不好,我娘為我爹費盡心力,毫無怨言,這樣的娘,不可能在爹過世不到一個月,還每天夜裡在以為我睡了之後以淚洗面的時候,便跟男人私奔。」

  段毓楠沉默的望著她。

  「你不相信?」

  「不是,我只是有件事沒告訴你。」他抬手輕觸她的臉頰。「問之那次去,在你們村裡聽到了一些關於你的傳言。」

  「什麼樣的傳言?」這點她並不意外,小村子的傳言總是傳得特別快,非常久,時常可能『溫故知新』。

  「說你伯母待你非常刻薄,時常施予凌虐責打。」他眼底冷光流動,那天聽到這些事,他差點就命令問之回頭把那個賤婦給殺了。「這是真的嗎?」
  
  她默默的撩開袖子,露出臂膀,上頭有著新舊交錯的疤痕。

  「很醜,對吧?」她自嘲的一笑。「看不到的地方更多。」

  段毓楠瞪著她的手臂,心中怒極。他應該殺了那個賤婦的!

  直到此時他才領悟,初見時她為何會說什麼皮肉痛她都能忍受。那不是逞強的話,而是她真的受過!

  他輕輕的、溫柔的撫過那些痕跡,心疼不已。

  「已經不痛了。」她說,看見他臉上的不捨,心裡很感動。

  「傳言說,你伯父放任你遭妻子虐待,又好吃懶做,家徒四壁,這兩三年來都是你辛勤工作,在市集擺攤,收攤之後又幫人做女紅、刺繡、洗衣,賺些微薄的收入度日,甚至還下田耕種,種些蔬菜自用,多的就帶到市集販賣,供養你伯父一家三口,收入若少了些,還少不了一頓罵,是嗎?」

  「嗯。」她扯唇,笑得苦澀。

  段毓楠不捨且憐惜的低頭在她手臂上的疤痕印下一吻,溫柔的輕撫著。

  「二爺……」他的舉動讓她眼眶發熱。

  段毓楠抬起頭來,放下她的衣袖,伸手替她抹去頰上的淚水。「你好傻,為什麼要忍受這些呢?」

  「我不怕吃苦,能忍受疼痛,伯母怎麼虐待我,我都不怕,只怕伯母毀掉我的一生,所以她要把我嫁給七旬老翁時,我才逃了,把我賣入畫舫,我也逃了……」

  「七旬老翁?」段毓楠難以置信。

  「是啊,就在安爺找我買粥的那天。」她點頭,「我賣完粥回去的時候,發現一頂小紅轎停在後門,覺得古怪,偷偷靠近,才聽到要接的人是我,我伯母收了人家三十兩聘金,所以我就逃了,躲到山裡一個多月才偷偷潛回去,想要拿回爹娘的東西,不過被伯母逮到,關了起來,直至被帶到連城賣給艷霞舫。」

  段毓楠心下一突,突然想起國師的話——七日之內必須離京,否則一切將有變數。

  他一直以為是皇兄會改變心意,莫非不是,而是……她?

  只要晚個一日,安冬就不會買到她的粥,就不會知道他能吃得下,所以就算後來他們依然在綠曦湖相遇,可是因為不知道,也就不可能有接下來這些事情發生,他們的未來,將會大大的改變,極有可能在她病癒之後便離開了這裡,兩人再無交集!

  異變……她是異變之源?

  「吉祥,你想知道你最新的傳言嗎?」他驀地開口。

  她猜,「村裡的人知道我被賣了嗎?」

  段毓楠搖頭,「村子裡的村民們都以為你是跟男人私奔了,所以談到你的時候,一開始或許同情,可談到後來就剩下搖頭鄙夷了,直道有其母必有其女,有的則是認為情有可原,畢竟你在那兒日子也不好過。」

  她錯愕的張大嘴。

  「看來你伯母編派可很多謠言來隱瞞自己賣掉小叔遺孤這件醜事,所以我相信你,你娘一定不是和男人私奔,她的失蹤,可定不是自願的。」

  杜吉祥突然哽咽,搗著嘴,睜著盈滿淚水的眸望著他。

  「我……我不知道該不該開心。」

  「為何?」

  「我忍耐著伯母的虐待,不敢離開那裡,就是因為怕我娘回來找不到我,我一直……一直相信我娘,可是沒有任何證據來堅定我的信念。有時候我真的好怕,可是有時候我又會想,如果娘是被迫的,那……她是不是出事了?是不是會被傷害?還是……跟爹一起走了?這時候我又希望娘是真的和……男人私奔,至少……那代表她活得好好的……三年了……這三年,娘她……她……好不好呢……」

說到最後,她已是掩著臉,哭得不能自已。

段毓楠將她擁進懷裡,輕輕的搖晃,拍撫泣不成聲的她。

「留在我身邊,和找你娘並不衝突啊?」

「可是……茫茫人海,我不知道自己要找多久,我不能……不能讓二爺空等,我……」

「傻瓜,笨吉祥!」段毓楠又心疼又有些生氣。「我怎麼可能讓你自己漫無頭緒的亂找呢,我當然會幫你!」

  「不行,不可以,二爺的身子禁不住奔波的,不可以!」她慌張的搖頭。

「天啊,你真的……」他頓時哭笑不得。「我一直以為你挺聰慧的,可原來也有這麼蠢的時候啊!」

「你!二爺愈罵愈順口了。」傻瓜笨蛋愚蠢,全都罵了,真過份,她是關心他的,替他擔憂耶!

「我會幫你。」他輕笑著傾身親吻可愛的她。

她登時紅了臉,「可……」

「我會幫你,我們一起找你娘。」他打斷她,「沒人說找人一定要親自到處去找,別忘了,我有人力、財力、權利,一定比你自己盲目的找還快,懂嗎,小笨蛋。」

「啊!」她才恍然大悟。

「讓我幫你吧!你就安心的留在我身邊,好嗎?」額抵著她的,她溫聲低喃,嗓音中透著奇異的魅惑。「好嗎?吉祥。」

「好……」杜吉祥感動的緊緊抱著他,在他懷中哽咽承諾。「好,我留下……我留下來把你養得白白胖胖的……」

段毓楠終於放下胸中僅存的不安,笑了。「好,我會努力吧自己吃得白白胖胖。」

擁著她,他輕柔的安撫,聽著她的哭聲,心裡也滿是酸楚,為她心疼。

知道哭聲漸歇,慢慢變成啜泣,最後他才發現,她在自己懷裡睡著了。

原本想送她回房,讓她能睡得舒適,可欲抱她時段毓楠卻懊惱的發現自己壓根力不從心,連這麼嬌小纖細的女人都抱不起來,只得喚來安冬。

「這幾日杜姑娘其實也不好過,聽說她夜裡都沒睡呢。」安冬低聲稟告,「大概是因為和二爺您把話談開了,安了心,才會睡著。」

「你倒是很清楚。」他睨了一眼手下。

安冬尷尬的撓腮。「奴才是跟兩個和杜姑娘交好的丫鬟打聽的。」

「沒怪你,我曉得你也為難。」他沒有說破他們和她『狼狽為奸』的事他都曉得。

安冬總算安下心。「二爺能體諒奴才,奴才銘感於內。」

「幫我送吉祥回房吧。」

「是。」安冬立即上前,將人從主子懷裡接了過來。

段毓楠跟在後頭,走進隔壁的寢房,在心裡默默發誓,一定要養好身體,至少得要抱得動吉祥才成。

等安冬將人放在床上,他在床沿坐下,替她蓋上被子,看她安穩的睡著,心裡多日的糾結抑鬱全都舒展開來。

「安冬,有個像吉祥這樣的王妃,你們應該會喜歡吧?」他頭未抬,逕自伸手撫著床上小人兒的髮。

安冬錯愕的張著嘴,不過僅須臾,便恢復過來。

「只要二爺喜歡,奴才們當然會喜歡,杜姑娘人美心善,性情開朗隨和好相處,個性堅毅,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姑娘。」最重要的,是有一手好手藝,能煮出讓二爺入口的東西,光是這點,就足夠得到大家的擁戴了。

「嗯。」安冬說的,他都同意。「我們走吧,讓她好好的休息。」

「是。」安冬上前攙扶主子回房。「二爺,您真的沒事吧?方才……」

「方纔只是站太久,我沒事。」拍拍侍從的肩,段毓楠在桌前坐下。「放心,安冬,我已經答應吉祥回吧身體養好的,有吉祥在,你也不用擔心我會吃不下了。」

「是。」他好感謝杜姑娘啊!「二爺,那關於您的身份,是不是該找個機會告訴杜姑娘?」

段毓楠一愣,他都忘了這件事了。

「是啊,是該找個機會告訴吉祥……」眉頭不自覺地蹙起,心頭閃過一絲不確定。「安冬,你道吉祥知曉後,會有何反應?」

「肯定非常喜歡的。」安冬理所當然的說。能嫁給王爺,成為王妃,榮華富貴集於一身,怎能不喜歡?

是嗎?喜歡嗎?

為什麼他無法像安冬這般肯定,甚至心裡反而有些憂慮,現在她僅是認為他是富貴人家,便有了『門戶之見』,若是知道他貴為王爺,真的會喜歡嗎?

「二爺,您打算何時讓杜姑娘知曉?」安冬迫不及待的問。

他不確定了,「不急,我再想想……」他得好好想想。

「二爺?」安冬疑惑。怎麼主子似乎有些猶豫,為何?

「這件事我自有主張,休再多言。」段毓楠有些煩躁地揮了揮手。

「是。」

房內靜了一會兒,段毓楠才歎了口氣,打破沉默。

「安冬,讓軍清回來,我又事交代他去辦。」

「是有關杜姑娘她娘親的事嗎?」安冬聰明的意會。

「嗯。」段毓楠點頭,「剛剛的話你都聽見了吧?」

「是的。」

「那麼你覺得,若吉祥的娘親是被迫離開,最可疑的犯人是誰?」

他一愣,蹙眉思索,一會兒想到一人。「杜姑娘的惡伯母?」

「沒錯,所以我打算叫軍清去找她問話。」段毓楠嘴角泛起一抹冷酷的笑。「不擇手段。」


第八章

整個憩龍山莊,因為大爺將蒞臨而忙碌了起來。

杜吉祥是在灶房準備午膳的時候,才聽說這件事。

「咦?原來杜姑娘還不知道啊?」總管夫人一臉刻意的裝出驚訝。「奇怪,怎麼二爺沒對你提起嗎?」

「吉祥只是個廚娘,二爺沒有必要對我提啊?」她只是淡淡一笑,手上依然不停的忙碌著。

「呵呵,杜姑娘客氣了。」總管夫人呵呵假笑。「整個山莊誰不知道杜姑娘正得寵,就連我這個總管夫人也得服侍你,看你臉色過日子,生怕稍有不順杜姑娘的意,就得落得被趕出山莊的下場呢。」

杜吉祥在心裡直歎氣。她不知道總管夫人和千金為什麼對她懷恨在心,這陣子只要有機會,兩人一見到她,總是有意無意的嘲諷她幾句,說起話來酸溜溜的,好像醃了幾百年的老醋似的,怪不得先前秋玉會要她避開她們了。

幸好,她通常都待在憩心園裡,只有煮膳的時辰才會來灶房,和她們見到面的機會也不高就是了。

不過……這幾天見面的次數似乎有增加的趨勢,每次她來灶房,總管夫人或是千金不是已經在了,就是不消多久就會出現。

尤其這兩天她開始幫二爺料理一些藥膳,待在灶房的時間就更多了,因為有的藥膳需要長時間熬煮,譬如今天這甕,從早晨便得開始準備,經過三個時辰文火熬煮才能完成。

稍早是總管千金映珠姑娘來『陪伴』她,這會兒午膳快到了,又輪到總管夫人來找她練嘴上功夫。

「杜姑娘,不是我愛說……」

那很好啊,沒人逼你說,閉嘴吧!杜吉祥在心裡咕噥。

「……我可是為你好才說的啊,姑娘家總得顧著自個兒的名節,我知道榮華富貴總是會吸引人想攀附,不過沒名沒份,便時不時地帶著一些歡愛過的痕跡大大方方的出現在眾人面前,唉,失貞失節的,要是我那個女兒啊,早就沒臉見人的自盡了。」

所以她是一個攀附權貴,貪慕虛榮,失貞失節,不知羞恥的女人就對了?

杜吉祥好脾氣的沉默著,雖然她和二爺之間還是清清白白的,也不知道什麼是歡愛過的痕跡,不過她沒有多說什麼,反正總管夫人也不是想聽她解釋,她希望的大概是她能接受她的『好意』,聽話的去『自盡』吧。

「我告訴你啊,男人有沒有把你當一回事,不能靠換愛的時候判斷,那種時候男人的話不能信,而是要看平時的態度,最多就是比綠曦湖的娼妓好一點,你自己可要好好地想清楚啊!」

切切切!剁剁剁!

杜吉祥加快手裡的動作,對於她說的話,就當作是從耳邊吹過的一陣風。

「就算你曾經是娼妓,後來被二爺贖了身,但是要要懂得自愛,別人也不會繼續把你當娼妓看待,你懂嗎?」

原來她曾經是娼妓啊!這是屬於她最新的八卦了嗎?

丟了兩根柴火到灶裡,加大灶火,這是最後一道青蔬了。

熱鍋燙油,倒入清洗好地青蔬,嗤地一聲大響,掩去總管夫人幾句難入耳的話,伴入她特調的秘方調料,快炒兩三下,翠綠青蔬便可起鍋。

將那盤青蔬放置一旁,杜吉祥轉身拿起墊布,打算將爐上的陶甕拿起,卻看見總管夫人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陶甕前,正打算掀開陶甕的蓋子。

「不能開!」她焦急的大喊,那藥膳在離火前,都得悶在翁裡,藥效才能滲入食材中,這一開,整甕藥膳就前功盡棄了!

總管夫人嚇了一跳,手一歪,將整個陶甕給推倒,哐啷一聲,整個陶甕摔到地上,頓時間精心烹製的藥膳全都毀了,滿室飄散著令人垂涎三尺的清香。

「啊——」總管夫人尖叫,被熱騰騰的藥膳給燙著了腳。

「快浸水!」杜吉祥上前,迅速拉著她到水缸旁,舀了盆水讓她浸泡。

「你放開!好疼啊,你……你想害死我,你這個惡毒的女人!啊啊——救命啊,來人啊!」

杜吉祥踉蹌的被推開,傻眼的站在那兒看著她尖叫控訴。

外頭幾個人匆匆的跑進灶房,其中一人是楊總管。

「老爺,救命啊,好疼啊——」總管夫人渣渣呼呼的喊,聲音尖銳刺耳。

楊總管看著一地狼藉,又看見妻子一臉淚水,不禁皺眉,「怎麼回事?」

「是杜姑娘!她用陶甕丟我,想害死我,好燙啊……」

杜吉祥眨了眨眼,無辜的回答,「總管夫人,那是要給二爺的午膳,我熬了一整個早上,不可能拿它來丟你,太浪費了。」

「你你……你說什麼,你的意思是我污蔑你嗎?」總管夫人抖著手指著她。

「對。」

「你……你目中無人!明明是你氣不過我知道大爺要來你不知道,所以拿我出氣!」總管夫人假意哭泣著指控。

「知道大爺要來的消息很偉大嗎?」她不解地反問,聳聳肩,「我一點也不在意不知道這個消息啊。」

「所以你是故意找我麻煩的了?老爺啊,你要替我做主啊,我知道我只不過是個總管夫人,不像杜小姐爬上二爺的床之後就能要風得風,囂張跋扈,可也不能這樣糟蹋我啊!」

「楊總管。」杜吉祥望向一臉鐵青的楊總管,她不知道他信了妻子還是信了她,不過她也不在意就是了。「您夫人的腳最好浸泡在冷水裡,對燙傷比較有幫助。」

深吸了口氣,楊總管對她點了點頭,「多謝,對不住。」

聞言,她不禁挑眉。楊總管不僅信了她,還道歉?

這讓她非常驚訝,他的妻女對她酸言酸語也不是第一次了,也有幾次當他的面污蔑她的紀錄,他也是表現出『因為她有二爺罩著,所以要忍耐』的樣子,今天這樣,還真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呢。

「老爺?你……」總管夫人不敢相信的驚呼,正想控訴,卻被打斷。

「閉嘴!」楊總管低喝,「把腳伸進盆裡。」

總管夫人不甘心的抿唇,不過震懾於丈夫的怨氣,也因為腳疼,所以乖乖的把腳伸進盆裡浸泡。

一早上的心血毀了,杜吉祥暗暗歎了口氣,動手準備清理,卻讓楊總管給制止。

「杜姑娘,這些等會兒讓內人整理就成。」

「什麼?我不要!」總管夫人立即大叫抗議,「是她弄得,為什麼我要替她收拾?」

「你等一下灶房收拾乾淨之後,就回房收拾行李,帶著映珠搬回城裡後街那間屋子去!」他瞪向妻子。

「什麼?我受傷了耶!你這個死沒良心的——」

「住口!再敢吵鬧,我就休了你!」楊總管怒道。

杜吉祥看得嘖嘖稱奇。楊總管今兒個似乎有些反常啊!

撇開眼,當作沒看見總管夫人朝她瞪來的憤怒怨恨眼神,她將四位爺的午膳分別裝進兩隻大大的竹籃裡,拿根扁擔挑起竹籃離開灶房,不再管身後雜七雜八的事。

  不知道大爺是怎樣的人?杜吉祥邊走邊想。他會……接受她嗎?

  她只是一個平凡的小村姑,最多……大爺只會答應二爺納她為妾吧?

  其實她並在意名分,她在意的是感情的專注,或許看過了爹娘恩愛的樣子,心裡對於婚姻,她已經有了一個藍圖,不求榮華富貴,但求真心相許。

  只是……男人的一顆真心,能許給幾位姑娘呢?

  她在意的,恐怕反而是最困難的吧!

  「吉祥。」秋玉和彩兒跑了過來,她們是當初她生病時照顧她的人,後來她就搬進憩心園,所以山莊裡她也只和她們兩個比較熟一點。

  「秋玉,彩兒。」她站定,從肩上卸下扁擔,小心的將竹籃放下。

  「你還好吧?」秋玉關心的問。

  ***

  她不解的回答,「我很好啊!」她看起來不好嗎?

  「總管夫人的話你別放在心上。」彩兒急急安慰。

  原來她們知道灶房發生了什麼事,所以特地來關心她的。

  「我沒放在心上,謝謝你們。」杜吉祥感動的說,「我只是不懂自己到底是什麼時候得罪了她們,有點想不通而已。」

  秋玉忍不住笑了,「嘻嘻,吉祥,我就是喜歡你這樣明明挺聰明,有時候卻會犯傻的樣子,很有趣呢。」

  她愣了愣,抓了抓頭,「我想……現在我應該又是『犯傻』的時候吧,因為我聽不懂你的意思。」

  「哈哈!」秋玉和彩兒都大笑了。

  「好啦,我就好心告訴你好了。」彩兒笑著,將她拉到一旁低聲的說:「總管夫人她啊,是因為自己的女兒送不進憩心園,所以嫉妒你。」

  「咦?」杜吉祥疑惑,還是老話一句,「不好意思,我又犯傻了。」

  「不懂啊?」彩兒笑睨了她一眼。

  杜吉祥搖頭,「映珠姑娘善廚嗎?」

  「善廚?」這下換彩兒犯傻了。有誰提到廚藝的事了嗎?

  「你說映珠姑娘想進憩心園,所以嫉妒我,不是因為她善廚,想為二爺煮膳嗎?」這就是她現在的工作啊。

  「唉,秋玉你跟她說,我投降了。」彩兒受不了的搖頭。

  秋玉失笑,「吉祥,你也知道憩心園沒有園門吧?」

  「知道。」

  「因為沒有園門,所以二爺他們剛到山莊那天,就訂了一條規矩,沒有得到允許,任何人都不准踏入憩心園一步,所以山莊裡,除了總管有重要的事需要稟報,可以在沒得到允許的情況下進入憩心園之外,沒有人敢擅自進入。」

  彩兒接話,「誰知道總管夫人和她女兒平常作威作福慣了,根本沒把這規矩放在心上,特地等幾位爺休息之後,打扮得花枝招展,想把映珠姑娘送進憩心園『伺候』幾位爺,嗯……說伺候你可能不懂,以為是真的伺候,我就直言,她們母女的打算是『侍寢』,這樣你懂了嗎?」

  啊……懂了。簡直不敢相信。

  「懂了就好,結果根本連二爺的面都沒見著,就直接被安爺給轟了出來,警告她們再不守規矩,就直接趕出山莊,還要總管看好自己的妻女呢。」

  杜吉祥皺眉,從前的回憶湧上心頭。「怎麼這樣,難道她女兒不是她親生的嗎?」

  「噗,吉祥,你又犯傻了啊,那對母女外貌性情幾乎一樣,任誰一看就知道是母女,怎麼可能不是親生的?」秋玉笑說。

  「既然這樣,她怎麼做得出這種事?」

  「吉祥吉祥,你真的好天真呢,當然是她映珠大小姐自個兒也願意啊!」彩兒搖頭哀歎。

  「抱著飛上枝頭當鳳凰的妄想,只要上了二爺的床,或是退而求其次,其他三位爺也成,就算撈不到正室的位置,當個侍妾也能享榮華富貴啊!」

  杜吉祥張著嘴,真的傻了。「不只要二爺?其他三位爺也可以?」

  「沒錯。」兩人用力的點頭,「所以她們現在可是嫉妒你嫉妒得要命。」

  「可是……我沒有……我是說我和二爺並沒有……」紅著臉,她說不出話來。

  「咦?你是說你和二爺還沒有……那個?」

  「當然沒有!」杜吉祥羞赧地瞪了她們一眼。

  「可你頸子上有……」彩兒湊近她,小小聲的說:「有吻痕呢,在這兒。」說著便伸手碰了碰那個吻痕。

  杜吉祥漲紅了臉,反射性的抬手搗住。

  她現在總算知道為什麼二爺每次吻她,都會在頸子停留許久了。

  難怪總管夫人方才說什麼歡愛的痕跡,原來……

  「我和二爺真的沒有……」她又羞又氣。「二爺只是……只是有時候會……會……」

  「親你。」秋玉咯咯地幫她說完。

  杜吉祥硬著頭皮點了點頭。「可是……最多只到這裡……」她羞赧的比著脖子。

  「好啦,你說沒有我們當然信你,你不要急成這樣啦!」彩兒覺得這個同齡女孩實在太有趣了。

  「謝謝。」杜吉祥這才鬆口氣,對她們溫柔一笑。

  「喔喔喔!」秋玉抬手遮額,佯裝一副快暈倒的樣子。「別這樣對我笑啊,這麼迷人的笑容會讓人發暈呢。」

  「瞎說!」她又紅了臉,羞赧的輕斥一聲。

  彩兒卻促狹的搖了搖手,「秋玉可沒瞎說,你這樣的笑容會讓人骨肉都軟了,我看二爺八成是故意的,這樣大家才知道你是他的人,不敢對你有非分之想。」

  杜吉祥的臉更紅了,羞得不知道該說什麼。

  「是啊是啊!」秋玉笑著附和。「最厲害的是,你竟然能煮出讓嘴刁的二爺吃下肚的東西,難怪憩心園裡的幾位爺把你當成寶,保護得緊呢。」

  聞言,她愣了愣,「保護?」

  「你不知道嗎?」彩兒疑惑,「剛剛宋爺就站在灶房外頭守著呢。」

  「嘎?」她一呆,這才恍然大悟,難怪楊總管會一反常態,她還以為他信了她,原來不是啊!

  「原來你不知道啊!」秋玉笑了,「這下可好,總管夫人這會兒可要遭殃了,可能連總管自己都自身難保。」

  「憩龍山莊建好三年,二爺他們是第一次來這兒,這三年他們都以為自己才是主人,大夥兒可是忍受總管夫人和她女兒的氣焰很久,這下子肯定很開心。」

  「吉祥,你要加油喔!努力往上爬,替咱們丫鬟爭口氣!」

  「什麼啊……」她羞瞪她們一眼。「不能聊了,我得趕緊送午膳給幾位爺呢。」

  「快去,哪天有空我們再聊。」

  「好。」她趕緊跟她們道別,挑起兩個大大的竹籃往憩心園去。

  如果剛剛的情形宋爺都看到了,想必現在已經稟報給二爺知道了吧?

  唉,她一點也不希望有誰因她而遭殃啊!

  段毓楠的寢室裡,宋問之立於主子身旁,微彎著腰,低聲向主子稟報事情。

  「事情就是這樣。」稟報完畢,他忍不住惋惜。「二爺,真的好可惜哪,屬下在外頭都能聞到那藥膳的香味,口水差點流下來,現在光是想,都還忍不住垂涎呢。」

  段毓楠有些吃味。「你們就知道吃!」

  「嘿嘿,杜姑娘說做一個人的份反而麻煩,屬下們也不敢拂逆杜姑娘的好意,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宋問之嘿嘿一笑。「托二爺的福,讓我們大飽口福。」

  段毓楠懶懶的瞪他一眼,才撫著下巴沉吟。

  「那兩個女人留不得,看來只好對不起楊總管了。」

  「二爺放心,楊總管很有自知之明,已經吩咐他的夫人收拾行李,帶女兒搬回街上的老房子住了。」宋問之微微一笑。光是看見他站在灶房外頭,就差點嚇破了楊總管的膽子,哪敢不秉公處理。

  「吉祥不知道你在外頭吧?」段毓楠問。

  「杜姑娘並不知道。」宋問之低聲說,偏頭望向外面。「杜姑娘回來了。」

  「下去吧。」

  「是,屬下告退。」宋問之轉身退下,剛好和走進內室的杜吉祥打了個照面。

  「杜姑娘。」宋問之朝她一拱手,上前接過那個大竹籃,替她提到桌上。

  「多謝你,宋爺。」她對他一笑,「你們的午膳在外廳,安爺和洪爺已經開動了,宋爺也快點去吧。」

  「啊!他們又這樣!」宋問之聞言,懊悔的飛快往外衝。

  杜吉祥忍不住失笑。他們對她煮的東西還真是非常捧場呢。

  將竹籃裡的食物一一拿出擺放在桌上,抬眼想喚人用膳,卻發現那雙美眸早直勾勾的凝望著她,也不知看多久了。

  不由自主的兩抹紅暈飛上臉頰,她微垂下眼,一會兒才有佯裝鎮定的抬起頭。

  「二爺,用膳了。」

  段毓楠走到桌旁坐下,掃了桌上一眼。

  「你是不是忘了什麼?」他故意問。

  她一頓,無奈的抬眼望向他。明明都聽宋問之稟報過了,還故意問。

  「二爺,藥膳被我煮壞了,明日吉祥會再煮一次。」她說,從竹籃裡拿出碗筷,替她天了一碗養生五穀飯,送上銀箸。

  「煮壞了就算了,反正你明兒個還打算試一次,不用掛在心上,再試個十次也沒關係,總會讓你成功的。」他故意笑說。

  「我早就成功了,根本不用再試。」她沒好氣的白他一眼。都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就是喜歡捉弄她。「今天是意外,明天一定讓你吃到。」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段毓楠笑說,一副等著瞧的樣子。

  「我一定讓你連陶甕都想啃下去!」杜吉祥在嘴裡咕噥,逕自添了一碗飯,在他斜對面坐下。

  「對了,吉祥,有兩件事還沒告訴你。」段毓楠一邊用膳,一邊狀似隨意的說起。「唔……好吃……」剛好吃了一口不明的蔬菜,清甜的味道及爽脆的口感,還有翠綠的色澤瑩亮亮的,光是看就覺得好吃的樣子,讓他忍不住又夾了一口,慢慢的嚼。

  「你是要告訴我這道『翠玉』好吃?」她疑惑。這是第一件事?

  「是我大哥……啊!真的很好吃呢。」他又夾了一道糖醋蓮白捲入口,讚賞不已。

  「你大哥真的很好吃?」杜吉祥眨眨眼。這是第二件?

  「噗。」段毓楠噴笑,幸好他已經把嘴裡的食物吞下去了。「你真可愛。」

  她羞赧的白他一眼,然後有些遷怒的說:「二爺,麻煩您,看是要說話還是用膳,要說話就好好的把話說完成嗎?」

  「遵命,吉祥姑娘。」段毓楠悶笑,「第一件事,我大哥要來這兒和我們過年。」

  她揚眉。果然是聽過宋爺的稟告了,不過幹麼告訴她啊,她才在想,沒告訴她是不是代表沒有什麼她需要謹慎注意的地方呢。

  段毓楠仔細的審視著她,接著莞爾一笑。

  「你不用緊張,我大哥很疼我,我喜歡的人,他也絕對會喜歡,光是知道你讓我每餐至少吃下一碗粥或飯和無數的補身藥膳,他就會喜愛你喜愛的不得了了。

  「我……我沒緊張啦!」她才不承認,只是明白知道自己確實緊張極了。

  因為她知道他一定是富貴人家出身,而她只是一個小村姑,她怕他的兄長會反對,他們真的太不相配了。

  「知道我為什麼現在才告訴你嗎?」

  「不知道。」

  段毓楠帶著一點曖昧笑容望著她,「因為這個消息是初五那天收到的。」

  「初五?」今天都已經二十了呢。她夾了一箸今天第一次上桌的西湖醋魚進他的碗裡。「試試這個西湖醋魚,看合不合你的胃口?」

  見她還沒搞清楚,段毓楠微笑地更湊近她。

  「就是你鬆土施肥,我坐在廊前看,然後……」

  「啊!」她低呼,後知後覺的漲紅了臉,「知道了知道了,二爺不用說下去了!」

  「軍清就是那天收到我大哥送來的信函。」段毓楠輕笑,「之後你躲了我十天,這幾日我想你會害羞,所以才一直沒跟你提。」

  「你你……你被刻意提……提那事兒不就行了。」根本是故意的嘛!

  吐了口氣,她趕緊轉移話題。「大爺是從京城來?全家人嗎?」

  「從京城來,只有他一個和幾名隨從吧。」

  「大爺尚未成親嗎?」杜吉祥訝異。

  「成親了。」

  「既然成親了團圓的日子,怎麼能丟下你嫂嫂自己在家呢?」

  「嫂嫂們會自己打發時間。」

  「嫂嫂們?」她一愣。

  「大哥有四名妾室。」尚未立后,僅有四名嬪妃,與王朝歷代皇帝相比,簡直少得可憐。

  杜吉祥緩緩垂下眼,心中五味雜成。他的兄長正室尚未迎娶,就已經先納了四個妾了?當他妻子的人未免太可憐了。

  那他呢?在京城的家中,又有多少妻妾等著他?

  心,惶惶然,因為她突然沒了把握。若真有,她該怎麼做?


第九章

  「吉祥?」段毓楠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在想什麼?」

  「你呢?」杜吉祥望著他,鼓起勇氣問:「你京城的家中,是不是也有人在等你回去?」

  「沒有。」段毓楠笑著搖頭。「傻吉祥,你沒忘我之前的身體狀況如何吧?遇到你之前,我是那種早上睜開眼,才確定自己又活了一天的人,在那種情況下,怎麼可能去耽誤人家姑娘?」

  「這麼嚴重嗎?不是食慾不好導致體弱嗎?」杜吉祥詫異,不自覺的抓住他的手。

  段毓楠淡淡一笑。厭食和食慾不好是有程度上的差別的,只是他不想解釋太多,既然他現在已經沒事,就沒有必要讓她知道那些黑暗的過去。

  「現在沒事了,不用去想那些,你只要知道,我只有你而已。」

  「嗯。」她甜甜一笑,「那大爺來的時候,我該做什麼?」

  「大哥大約除夕那天抵達,剛好可以吃團圓飯,那天你勿需下廚,我想要你陪在我身邊,我們一起接待我大哥。」

  「不成。」她卻搖頭。

  段毓楠蹙眉,「為何?」

  「我若不下廚,二爺吃得下其他人的膳食嗎?」杜吉祥挑眉問。

  「這……」是吃不下。

  「所以嘍!」她得意的一笑。

  「你很開心我只吃得下你做的東西?」段毓楠伸手越過桌面,輕輕的碰觸她的臉。

  「雖然我也很希望二爺什麼都能吃,不過這種非我不可的狀況,也是挺讓人開心的,有種『啊,原來我很重要』的喜悅。」她俏皮的吐吐舌。

  「相信我,你的重要性遠超乎你的想像。」段毓楠愛憐的撫著她的粉頰。

  以前這個時節,他除了厭食之外,幾乎天天都會夢見從前的情景,那聲聲『你該死』、『你不該存在』的話語,像是詛咒般一直不停不停的重複著,讓他每夢見一次,就更深陷於『自己是不該存在』的意念中。

  還有那種冰冷的、窒息的感覺,以及冰冷的湖水灌入肺部那痛苦的感覺,還有他在水底失去意識的剎那最後看見的景象,那嫣紅慢慢擴散開來,染紅了湖水……

  「二爺?」杜吉祥擔憂的輕喚。他的表情自私突然變得那麼難看?

  段毓楠回過神,看著近在咫尺的關心俏臉,露出一抹釋懷的溫柔笑容。

  他最近的夢,都是她,笑著的、哭著的、調皮的、可愛的、生氣的、溫柔的、堅強的、千變萬化的她、喜愛著他的她,以及他深受著的她。

  「吉祥……」他湊上前,溫柔灼親吻她。「我的吉祥,等找到你娘,我們就成親,好不能好?」

  她驚訝地望著他。「成親?」

  「對,我想娶你為妻,你願意嗎?」

  「可是大爺……大爺真的不會反對嗎?」

  「我保證不會。」

  她只覺得整個人飄飄然。「找到我娘……就成親?」不過茫茫人海中要找到一個人不容易吧?所以她還有些緩衝時間,如果二爺的家人不贊同,她可以努力得到他們的認同。

  段毓楠認真的望著她。「對,你願意嗎?」

  「我真的可以嗎?」

  「當然,除了你,沒有別人可以了。」

  他的話給了她勇氣,杜吉祥深吸了口氣,點頭。「好,我願意。」

  段毓楠笑了,開心的吻著她,然後將她抱在懷裡。

  「對了,我還沒告訴你第二件事。」

  「什麼事?」

  「我已經查到你娘的下落了。」看著她張口結舌的模樣,他心情很好的等著她反應過來。

  杜吉祥呆愣愣的瞪著他,好一會兒,腦子才終於慢慢恢復運作。

  他說,已經相到娘親的下落了。

  而在這之前又說,找到娘親就成親……

  「啊!」她恍然大悟。

  段毓楠忍不住哈哈一笑。

  「拐到你了,不准反悔,乖乖等著成為我的妻子吧!」

  「你這人真是無賴!」她嬌嗔。

  段毓楠毫不羞愧的點頭。「我只賴你。」

  「我娘……在哪兒?她好嗎?出了什麼事?」一會兒,杜吉祥垂下頭,帶著些許顫意輕聲地問。

  「根據你伯母的口供……」

  「伯母?」她疑惑的抬起頭。

  「我讓軍清去問她的,我想既然流言是她傳出去的,那她多少都會知道出了什麼事,甚至可能是她主導的,因此就決定找她問問。」

  她皺眉。「難道洪爺問,伯母就會乖乖回答嗎?就算花銀子,如果事情是伯母幹的,她也不會老實說,問了也是白問不是嗎?」

  「哦,我想軍清他……咳,有他問話的方法,是不是實話,軍清自會斟酌,一直問到他滿意為止。」段毓楠乾笑。他都下令『不擇手段』了,軍清哪還會客氣。

  她挑眉,深思地斜睨著他。一會兒倏地漾出一抹莞爾的笑。

  「我懂了,他的方法大概是找人練劍吧?」亮晃晃的劍一抽,擱在脖子上,伯母大概也嚇得尿褲子了!

  段毓楠立刻撇清關係。「我沒問,不清楚他用了什麼方法。」

  「好吧,不追問這個,結果呢?」怎麼問的都不重要,能問出來就好,對於伯母,她已經沒辦法付出一絲絲同情了。

  「事情起因在你伯父身上,你伯父一直覬覦你娘,在你爹過世之後就一直想要收你娘入房……」

  「無恥!簡直……簡直不敢相信!」杜吉祥先是錯愕氣憤的大吼。

  「你伯母也是這麼生氣,不過她怨恨的對象是你娘。正巧,有個京城來的大爺認出了你娘,當初那位大爺也愛慕你娘,所以你伯母就跟他談條件,把你娘賣給了那個人,當天夜晚在茶水裡放了蒙汗藥,讓那個人把你娘帶走了。」

  「太可惡了!真可恨,太過分了!」杜吉祥驚得慌了手腳。「知……知道是誰嗎?」

  「還不知道,不過我已經修書一封,快馬送回京城給我大哥,有了你娘的名字、年齡及長相,要找人就容易些了。因為住在京城的人都是需要設籍的,不論是臨時或是永久,都需要上報官府,還有,要在京城找一個人,沒有人比我大哥更行了,說不定這次大哥來,就會帶來好消息了。」
  
  「謝謝你,二爺,謝謝……」她不禁喜極而泣。

  「這麼大的恩情,可不是謝謝兩個字就能報答的喲。」他溫柔的笑。「我的吉祥,你就以身相許吧!」

  相信他是真心,杜吉祥心甘情願的點頭。「是,我的二爺。」

  結果除夕到了,大爺沒有出現,只有一匹駿馬飛馳而至,再次送來一封信函。

  楊總管匆匆來報,宋問之立即前去大廳。接過過信使送來的信,看見上頭的字跡,交代總管招待信使後,便拿著密函匆匆奔入憩心園,往憩心小築而去。

  「安冬,二爺呢?」遠遠的看見安冬一派無聊的坐在廊外階梯丟石子,他立即問。

  「在琴室,你沒聽見琴聲嗎?」他比了比上方小築的二樓。

  宋問之臉部扭曲了一下。

  「那『琴聲』不可能是二爺彈的吧?」

  「二爺正在教杜姑娘彈箏呢,你道斷了幾條弦了?」安冬懶洋洋的問。

  「我哪知。」宋問之搖頭。頂多是一條,再誇張些就兩條吧。

  安冬歎氣,公佈謎底。「全換過了。」

  「嘎?全換過了?」宋問之傻眼。

  「我瞧杜姑娘八成是和箏犯沖,明明手巧得很,偏偏擺不平那幾根弦,好像指尖帶著刀似的,壓彈挑撥沒幾下——」當啪一聲傳來,打斷了他,惹得他一陣笑。

  「聽,才說著,又斷了。」

  「人各有長,學不來就甭學了嘛。」宋問之也忍不住搖頭。

  「你又不是不曉得杜姑娘骨子裡就是倔,不服輸的就是要學。」安冬搖頭笑說:「二爺也寵,全都順著她,反正這會兒日子悠悠閒閒、輕輕鬆鬆的,斷了二爺就換,當作是情趣嘍!」

  「那把箏若有靈,肯定在哭。」宋問之聽著那聲音,萬分同情。

  「你方才急慌慌的,有事?」瞥了眼他手上拿著的信,安冬這才想正事。

  「啊!不能聊,大爺送來的信函,二爺正等著呢。」宋問之急忙揮了揮手裡的信,跑上樓去,邊丟下話。

  安冬也跟著他奔上樓。

  「二爺,大爺的信到了。」宋問之在門外喊。

  斷續不成調的箏聲倏地停止,緊接著段毓楠的聲音響起。

  「進來。」

  兩人立即推門而入,段毓楠已經快步上前。

  伸手接過信函,他抽出信紙,看著看著,臉色漸漸凝重起來。

  安冬和宋問之相識一眼,臉上皆閃過一抹不安。

  皇上信上寫了什麼嗎?怎麼王爺的表情這般沉重?

  安冬小心翼翼的望向端坐在箏後的杜姑娘,她正面帶疑惑的望著他們——大部分都是望著主子。主子是背對她的,所以她應當是沒看見主子的表情,但或許感受到什麼吧,表情也漸漸浮現不安。

  段毓楠沉默地將信摺好收起,命安冬至書房備文房四寶,之後才望向杜吉祥,對她露出一抹淺笑。

  「吉祥,家中突有急事,大哥不克前來,咱們過節吧。」

  「還好嗎?」她關心地詢問。他的微笑,為何讓她覺得虛浮,好像神魂不在似的。

  段毓楠還是淺笑。「沒問題,只是分不開身而已。」

  就處切覺他似有隱瞞,擔心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可是既然他不說,她也問不出口。

  「我到書房回個信,去去就來。」

  「我也該去灶房準備晚膳了,團圓飯就大家一起用吧,我也會做三位爺的份。」她跟著起身。

  「好。」兩人並肩走下樓去。

  在兩人要分頭走時,杜吉祥忍不住回頭喚。 「二爺——」

  「嗯?」段毓楠停下腳步,慢慢的轉回身望向她。

  她望著他,很想對他說『讓我陪著你』,可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

  「不,沒什麼,我到灶房去了。」說罷,微笑著轉身離開。

  段毓楠目送著她的背影,啟唇,一句『別走』含在嘴裡,最後吞了回去,雙手不自覺的握拳,回身走向書房。

  「二爺,文房四寶已經備妥。」書房外,安冬正在待命。

  「嗯。」段毓楠有些心不在焉的點頭,走進書房,在書案後坐下,靜坐了好久,似乎在思考著什麼,最後終於提筆,在紙上寫了幾個字便放入信封,封上蠟,蓋上印,將信交給宋問之。「問之,把我的回信交給信使。」

  「是。」宋問之領命,接過信便趕往大廳。

  段毓楠靜靜的坐在桌前,一會兒,才雙提筆寫了另一封信。

  「軍清。」

  洪軍清立即自門外出現。「屬下在。」

  「這封信由你送往京城,務必親手交至一品軒前大廚梁丞江手中,然後……」示意他低下身,他在他耳邊說了幾句。「明白了嗎?」

  「是,屬下明白,屬下立刻出發。」

  他卻搖頭。「今晚吉祥為我們大家做團圓飯,明日再走吧。」

  從除夕那日收到大爺的信之後,二爺爺就不太對勁,不明顯,但是杜吉祥就是感覺到應該出了什麼事才對。

  那天雖然大爺不克前來,她照樣依計劃煮了一點醒團圓飯,連同三位爺也一起請上桌,熱熱鬧鬧的官運亨通了夜。

  隔日,洪軍清就不見了。

  「軍清?我差他去辦些事情,過幾日就會回來。」當她發現整天都沒見著洪軍清的人,閒聊似的問起時,二爺是這麼回答她的。

  又過數日,端月初上,洪軍清回來了,一身風塵僕僕,滿臉鬍髭,眼底充滿血絲,看起來好像幾日不曾合過眼。

  進入房裡,他彎身在二爺耳旁稟報了幾句,隱隱約約她似乎聽見『來了』兩個字。是什麼來了?誰來了嗎?

  瞧見二爺震驚的表情,看來連他也很意外。

  然後他們四人便關進書房裡談了好幾個時辰,傍晚,書房門才打一工。安冬攙扶著臉色蒼白的主子回到寢房躺下,將人交代給她。

  「我沒事,睡一下就好,你不用擔心。等我睡醒,我有事要告訴你……」段毓楠這麼對她說,昏睡了過去。

  「杜姑娘,麻煩你守著二爺,我還有事,請你今夜務必要守著二爺。」安冬慎重地交代,然後轉身又和洪軍清、宋問之回到書房去了。

  稍晚,晚膳時間,杜吉祥發現輪到宋問之不見了,洪軍清因為太累,用完膳之的在安冬強硬的堅持下才回刻意休息,安冬則回到書房,繼續關在書房裡,不知道在幹什麼。

  杜吉祥坐在床沿,看著依然睡著的段毓楠,心裡的不安層層堆疊。

  「出了什麼事,不能告訴我嗎?我不能與你分擔煩惱嗎?」她低喃著。
 
  拿起巾子溫柔地為他拭去額上薄薄的冷汗,外頭正下著雪,昏睡中的他,竟冒著冷汗,他病了嗎?

  她擔心的摸摸他的額頭,溫度很正常,似乎也沒什麼其他症狀,可是……他為何看起來很痛苦的樣子?

  儘管他沒有什麼掙扎申吟或痛苦的表情,只是微微地蹙著眉頭,可她就是有這麼感覺。

  她起身步出他的寢房,決心去找安冬問問。

  沼著迴廊走到書房門口,裡頭傳來隱隱約約的談話聲。奇怪,安冬不是一個人嗎?

  顯然不是。

  聲音聽不真切,但確定是安冬,以及……一個陌生的聲音。

  所以,是某人來了,這幾個時辰都在書房裡,連晚膳時也沒出來。

  那……她該打擾嗎?

  可想到床榻上那個痛苦不已的男人,她不再猶豫,上前一步抬手敲門。

  談話聲倏止,眨眼間,房門打開。

  「杜姑娘,你怎麼會在這裡?二爺呢?」安冬見了她,大驚失色的急問。

  「二爺還睡著,我有事想問你。」

  「現在不行,你必須守著二爺啊!」他焦急的跨出門檻,朝主子的寢房衝去。

  杜吉祥一怔,也趕緊跟了過去,舉步前回首望了一眼書房,便對上一雙清靈純淡的眸,眼眸的主人一身白袍,無風,門卻砰地一聲關上,阻隔了她的視線。

  沒有多想什麼,她追上安冬的步伐,在房門口差點與折返的安冬撞在一起。

  「怎……」她才剛開口,安冬便匆匆推開她跑出房門。

  「二爺不見了,我去找國師!」他丟下一句話,便跑了。

  二爺不見了?

  杜吉祥錯愕立即衝進房,床上果然已經不見他的人影。

  怎麼會這樣?

  她離開前他明明還睡得很熟,她只是離開不到一刻啊!

  反身跟著衝出去,已經不見安冬的人影。

  他剛剛說……找國師?

  是剛剛在書房裡那個白色身影嗎?

  國師?王朝的國師嗎?

  如果是,國師為何會在這裡?二爺到底是什麼身份?

  視線看見院子積雪上的排腳印,一直往前延伸,她心頭微凜,收回心神,拿下吊在簷下的燈籠,跟隨著腳印而去。

  現在不是想那些的時候,先找到人再說!

  雖然她覺得就算二爺身子差了些,但那麼大的人了,自己到庭園走走,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心就是滿滿的不安。
  
  或許是因為安冬臉色發白,一臉倉皇;或許是因為稍早二爺回房時狀況不太好,反正她就是感覺到,她必須盡快找到他,必須馬上看見他安好的在她面前,她才能安下心。

  「二爺!」突地,她驀地大喊,遠遠的看見前方僅著白色單衣的人。

  天啊!正下著雪啊!二爺竟然連件外衣也沒披上!

  「二爺!」

  他沒有反應,杜吉祥加快腳步跑了過去,嘴裡還是喊著。「二爺,停下來!」

  為什麼沒反應?他不可能沒聽見她的聲音吧?

  突然,她錯愕的停下腳步,睜著大眼看著僅剩幾步距離的人。

  只見段毓楠一步一步慢慢的走著,一隻手伸在前方,就好像……好像被什麼拉著走一樣,可……他前頭沒人啊!

  「二爺?」她快步走上前去,跟在他後頭試探性地說:「二爺,天冷,咱們回房去好不好?」

  依然沒有回應。

  杜吉祥不安極了。她走到他身側,仰頭望向他,立即怔愕的張嘴。

  那是一張表情空白的臉,微睜的眼呆滯無神,沒有焦距。

  二爺根本沒有醒來!

  這是……離魂病!

  她曾經聽過這種病症,可是並不懂,也不知道該怎麼做,只能焦急的跟在他身邊。

  她很想回頭幫他拿件外衣,可又不能現在離開,園子裡到處是假山小橋流水的,平時是美不勝收,可是此刻卻充滿危機啊!

  誰知道他這樣走著,會走到哪裡去?

  水裡!

  杜吉祥一驚。幾步距離外,就是憩心園裡的蓮池,二爺筆直的走著,再過幾步,便會一腳踩進蓮池裡!

  「不!」她大喊,連忙丟下燈籠,衝上前擋人。「醒醒,二爺!」

  可是沒用,他腳步沒停,而她竟然擋不住他!

  「別再往前走了,二爺,前面是……」嘩啦一志,她跌進池裡,水面結成的薄冰瞬間破裂,刺骨的冷意瞬間凍上大腦,尚未來得及適應,緊接著段毓楠也整個人踏入。

  「二爺!」她趕緊游上前,拉著毫無反應,落水後直接下沉的人。「醒醒,二爺,醒來啊!」她對著他大喊,想拉他上岸,偏偏在這時,他開始掙扎了。

  「不……皇兄……救我,母后,放開我……好痛苦……」

  什麼?皇兄?母后?

  她呆住,倏地整個人被他往水底扯。

  不行!現在不要想其他事!

  水底一片黑暗,她掙脫出他無意識的抓扯,從他後面拉著他竄出水面。

  「二爺!」岸邊總算有人跑了過來。

  「安冬,快來幫我!」杜吉祥勉強看清來人大喊,邊拚命的抓著掙扎不已的段毓楠。

  糾纏了好一會兒,兩人好不容易才終於合力把人拉上岸。

  「他還沒醒來!顧不得刺骨的寒風凍得自己直打顫。杜吉祥便驚呼,因為段毓楠依然的掙扎著,無聲的掙扎著,彷彿無法呼吸,彷彿……在水底!

  「發病了。」一道陌生的嗓音傳進杜吉祥的耳裡。

  她猛地抬起頭來,看見了那個身穿白袍男子。

  他就是安冬口中的國師?

  皇兄?母后?國師?

  那麼二爺是……

  「安冬,王爺來此之後,是首次發病嗎?」國師輕聲詢問。


第十章

  二爺竟然是王爺。

  杜吉祥難掩震驚,可是現在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

  「回國師,是首次出現這種情況。」安冬必恭必敬的回答。

  「看來是那個消息給他帶來的衝擊。」國師點了點頭。

  杜吉祥極力制止拚命掙扎的段毓楠,渾身因寒冷而顫抖。

  「別發呆,安冬!」她不管是什麼消息,現在最重要的是先保住二爺。「快來幫我,把二爺送回房去,換下濕衣裳,否則二爺會生病……啊!」冷不防被的男人賞了一拳正中臉頰,她整個人跌趴在一旁,痛得眼淚掉了出來。

  「杜姑娘!」安冬趕緊幫忙壓制掙扎不休的主子。「你沒事吧?」

  「我不要緊,不用管我,壓著他。」杜吉祥忍下痛楚爬了起來,回到他身邊。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她一點也不痛!

  「二爺,醒醒啊!」安冬大喊。

  「壓制、圍堵,不是好辦法,愈是壓制,王爺愈是痛苦,愈是掙扎,愈是讓王爺陷入惡夢中,就像過去十六年來一樣。」國師低低的說:「杜吉祥,你得想辦法將王爺從被母親親手扼殺的惡夢中拉出來,否則王爺將會在今夜被帶走。」

  聞言,杜吉祥吉祥震驚的瞪向白袍男子。

  被母親親手扼殺?

  猛地望向掙扎不已的男人。這就是他的惡夢?

  他曾被他的母后企圖殺害?

  「王爺十歲那年,端月初十,皇后下藥迷昏了王爺寢宮裡所有的守衛和宮女太監,深夜下頭上大雪,王爺在睡夢中被當時的皇后拉出寢宮,沉入荷花池中,欲將王爺溺斃……」安冬低低的說著。

  杜吉祥顫抖地吸了口氣,瞬間衝上眼眶的淚水怎麼忍也忍不住。

  今日,正是端月初十,下著大雪的深夜。

  該怎麼辦?她該怎麼將他從惡夢中拉出來?

  她不知道啊!

  「今夜會被帶走是什麼意思?國師要將二爺帶回京城嗎?」她寧願是這樣,而不是她心裡那種毛骨悚然的預感。

  「不,是被太后的魂魄拉走,太后在數日前辭世,今日是頭七。」國師波瀾不興的平靜告知。

  杜吉祥震驚不已,看見安冬的臉色也變得異常慘白。

  他的母后,竟然連死了都還不放過他?為什麼?

  怒火瞬間充斥著她的胸口,她怒瞠著眼,瞪著虛無的夜空。

  不准!我不許你帶走他!

  她霍地張開雙手抱住段毓楠,不在乎他的掙扎垂打打育了她,因為她的心更痛更痛,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才能將他拉出惡夢,她只是好心疼好心疼的想擁抱人。

  「二爺,二爺……」她溫柔地對掙扎著,痛苦地陷在惡夢中的段毓楠低喚。「二爺,我是吉祥。二爺的吉祥,我在你身邊,已經沒事了,你安全了,吉祥陪著二爺,不會有事的!二爺,求求你醒過來啊,看看吉祥。二爺,吉祥抱著你,吉祥陪著你,已經沒事了。沒事了,沒事了……」

  「杜姑娘,二爺……二爺的臉發黑了!」安冬忍不住哭了出來。「國師……您救救二爺啊!」

  國師表情悲憫,卻沒有動作。「我若有能力,何需拖了十餘載?」

  「二爺!你若跟著她走,你若拋下吉祥死了,我發誓,上窮碧落下黃泉,吉祥也會跟隨二爺。二爺死,吉祥也絕不會獨活!」杜吉祥著急的大喊,緊抱著無法呼吸,卻依然拚命掙扎的男人。「放了他!不許你帶他走。我杜吉祥,不准你帶走他!」她朝夜空怒喊。

  「二爺,吉祥不軟弱,吉祥很堅強,吉祥的肩膀或許無法替二爺挑起重擔,可是它可以借二爺依靠;吉祥的雙臂或許無法為二爺撐天,但是它們可以擁抱二爺,給二爺撫慰。二爺,你醒來,吉祥陪著你,永遠陪著你,醒來,好不好?」

  她不斷不斷的說著,不知道過了多久,發現他掙扎的力道慢慢減弱。

  「別丟下吉祥,二爺,你聽見了嗎?你若死了,吉祥不會獨活!」

  「不,不許死!」見狀,杜吉祥再也忍不住淚水的哭喊。「二爺,吉祥陪著你,吉祥會一直一直陪在二爺身邊,守著二爺,二爺你聽,『二爺吉祥』、『二爺吉祥』,只要吉祥陪著,二爺就會吉吉祥祥的,二爺……二爺……二爺……」

  「吉……祥……」痦痖的嗓音不確定的逸出,像是被勒著喉嚨,痛苦的無法出聲。

  杜吉祥一怔,隨即表情狂喜。「二爺,吉祥在這兒,吉祥陪著二爺!」她淚水撲籟籟的落著,不停的在他耳邊溫柔述說。

  「吉祥……」段毓楠原本無力垂落的手臂,慢慢環上她嬌小的身子。

  「吉祥在這兒。二爺,吉祥在……」

  「吉祥……」他雙臂緊緊的抱住她,開始急促的、大口大口的喘著氣,卻也一聲又一聲,不停地喚。「吉祥……吉祥……」

  國師仰望夜空,淡然的面容徐徐漾出一抹淺淺的笑。

  雪停了,稀疏的星空顯露,屬於楠王爺的主星曾經黯淡到幾近消逝,如今重新發出燦亮的光芒。

  子時已過,端月初十過去了

  寢房裡點燃了幾盆火爐,屋內一片溫暖的亮光,將寒冷阻隔在屋外。

  杜吉祥與段毓楠兩人都已經換上溫暖的衣裳,喝下了驅寒的薑湯,此刻,她坐在高背的軟榻上,而段毓楠則側躺著,頭枕在她的腿上。

  「我以為我好了。」將臉埋進她胸腹,他手環著她纖細的腰。「嚇到你了。」

  「嗯。」她輕輕的低應。溫柔的手一下一下撫摸他的頭。

  段毓楠閉著眼,低聲問:「生我的氣嗎?吉祥。」

  「生什麼氣?」她微笑。

  「氣我隱瞞我的身份。」

  「沒有,我沒有生氣。」撫摸他的手沒有停頓,她輕觸他柔軟的耳垂,滑過他烏亮的發。「震驚有,可是不氣,身份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知道你是王爺,並不會讓我多愛你一些或是少你一些。」

  段毓楠聞言,抬眼望向她,剛好迎上她溫潤如玉的眸。

  「真的?」他不確定。

  「真的。」她微笑。給他溫柔卻堅定的保證。她說的是實話。如果是在平常的時間意外得知他的身份,她或許多少會生氣吧。可是在方纔那種狀況下得知,根本無暇生氣,而且心疼他都來不及了,怎還地為那種事生氣呢?

  「你會永遠陪著我,對吧?」

  「嗯,我會永遠陪著二爺,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她承諾。

  他這才信她,慢慢吐了口憋著的氣,放下心來,又閉上眼睛,重新將臉埋進她的腹中。「吉祥,我平時不會這樣的,你不要擔心,也不要……怕我,好嗎?」

  「擔心難免,可我不怕。」

  段毓楠又望向她,眼底有著愧疚自責。

  「是我,對不對?」抬高手,輕顫地碰觸她頰上那處紅腫傷痕。「吉祥,對不起,我不是有心的。對不起。」

  「我不痛。」杜吉祥也沒瞞他。「二爺,我不痛的,比起為二爺心痛,二爺不小心揮到的這一拳根本一點也不痛。」

  「對不起。」段毓楠仍是很懊悔。

  「別自責,二爺,別為這件小事自責啊!」她捨的輕撫他,安慰著。「我不知道二爺聽見多少,但我還是要再告訴你一次。我很堅強的,二爺。雖然我的肩膀纖細,無法替二爺挑起重擔,可是它可以讓二爺依靠;我的雙臂雖然無法為二爺撐天,但是它們隨時可以給二爺一個擁抱,給二爺撫慰。所以,二爺心裡有苦,都可以告訴我,不要一個人悶著,好不好?」

  「我只想給你快樂,那種醜惡的事,我不想……不想讓你知道,我……不想讓你難過。」他斂下眼,搖頭。

  「我愛你,二爺,很愛很愛你。」杜吉祥溫柔的說,看見他美麗的眸子倏地睜開,閃現欣喜的晶亮,心頭一陣柔軟,輕撫著他那比她細緻的臉頰肌膚。「因為很愛二爺,所以如果我能夠分擔二爺心裡的苦和痛,對我來說,也是一種快樂啊!就像二爺幫我找娘,二爺覺得是招攬了一件麻煩事嗎?」

  「當然不是。」他立即表態。

  「二爺高興幫了我的忙嗎?」

  「嗯,很高興。」他總算笑了。「我知道了,吉祥,我會告訴你。」

  段毓楠坐起來,將她擁在懷裡,開始低低的敘述。

  「當初,是皇兄及時趕到,試圖說明母后放開我,可是母后大約是瘋狂了,一心想要置我於死地。皇兄上前,拚命的想要拉開母后,可是瘋狂的母后力氣甚大,眼看我就要溺斃在池裡,最後皇兄……」他停頓下來,將她緊緊的抱著,似乎這樣就能從她身上汲取說下去的勇氣。「皇兄回頭從昏迷的守衛身上撥出佩刀,朝背對著他的母后……砍下……」

  杜吉祥抽氣,緊緊的回抱住他。

  「皇兄為了救我,親手殺了母后,母后傷重,雖然後來傷勢痊癒,可是卻躺在寢宮裡十六年不曾醒來。為了我,竟然讓皇兄背負這麼沉重的罪。如果沒有我,皇兄就不必……」

  「別這樣說!」她搗住他的嘴。「你的母后瘋子,皇上所做的,是當時唯一的選擇,弒母確實痛苦,但是如果他眼睜睜的看著你死在你們母后的手上,我想皇上會比現在痛苦千倍萬倍。」

  「我……不是父皇親生的。」段毓楠突然拉下她的手說,道出這樁皇室醜聞。
 
  杜吉祥猛地抬頭望向他。「是你母后說的?」

  他搖頭。「是我自己發現的。母后昏迷之後,我有時候會到寢宮去探望她,問她什麼非要我死不可?為什麼我的存在會威脅到皇兄坐上帝位?父皇非常重視皇兄,我也沒有和皇兄爭奪帝位的意願。三皇弟是德妃所出,六皇弟是賢妃所出,兩人的能力根本不足以撼動皇兄的地位啊,這樣的質問當然不會有答案。

  「直到有一天,我又到母后的寢宮,照顧她的宮女不知為何不在,我發現母后的床前站了一個人,那個人是宮裡的侍衛統領,一個有著和我六分相似的男人,那時我才恍然大悟,為什麼母后要我死,為什麼說我不該存在,原來我是她與侍衛統領私通的證據!

  「當她發現我愈大,面貌與那個男人愈相像時,生怕這件醜事被發現,因而連皇兄的血統都被質疑,影響了皇兄的太子之位,恐懼讓她慢慢的瘋狂,終發不可收拾,非除去我不可。」說著,他痛苦的閉了閉眼,然後將她用力抱緊。

  「吉祥,我……殺了那個人……」

  「二爺?」她震驚的望著他。

  「皇兄為了我弒母,我當然也能為皇兄弒父!」段毓楠閉上眼,不敢看她,低頭將額頭靠在她肩上。「我一看見那個人就知道一切,我非殺他不可,否則會害了皇兄;可是我年紀還小,而他是侍衛統領,我根本贏不了他……他卻在看清我的容貌之的,像是理解了我為何要殺他,我永遠忘不了他看我的眼神,是那麼愧疚、哀傷,他對我說『屬下罪該萬死』,然後就離開了。

  「當夜,宮晨就傳來他自盡的消息,他……引火自焚,身體焦黑難辨,他毀了自己的容貌,所以,是我殺了他……」

  「二爺……」杜吉祥不禁哽咽。

  「有時候我會想,我真的是為了皇兄所以想殺他嗎?還是其實我是為了自己,為了保有皇子的身份,所以想殺他?如果是為了皇兄,我該做的應該是離開,應該是讓自己消失才對,所以我其實是為了自己吧!這麼醜惡的我,是真的不該留在世上,是吧?」

  「不是的!不是的!」她擁抱著他,心好疼。一件又一件醜事的累積,重傷了他的心,讓他的心殘破不堪,所以開始生病,她懂了,她瞭解了。「你沒錯。二爺,你是最無辜的啊!」

  「可是……他是為了保全我才自盡的……」

  杜吉祥很想否定這個答案,因為與皇后私通,本就死罪一條。那個人也或許是畏罪自殺。她恨那個人,竟然讓二爺背負這樣的傷痕,在二爺已經千瘡百孔的心再狠狠的劃上一刀,可是……
  
  她望著他。二爺心裡,是不是也期望著,那個人最後給的,是『父愛』,而非懦弱的逃避?

  「二爺,他本就死罪難逃,我想他是有了這個領悟,為了避免拖累你,所以以自毀容貌的方式自盡,這是他最後也是唯一能為你盡一份父親的責任,他保全了你,也成全了他自己。」

  段毓楠望著她,輕輕的吁了口氣,無力的靠著她肩頭。

  「吉祥,永遠陪著我,不要離開我。」

  「我不會離開二爺的,我說過我會一直一直陪在二爺身邊,往後只要看見二爺,就能看見吉祥,然後喊一聲『二爺吉祥』。」她擦去淚,溫柔的一笑。「二爺,言語是有靈的,俗稱言靈,往後,常常說著『二爺吉祥』,每個人都這麼喊,這樣一定能讓二爺永遠吉祥,好不?」

  「好。二爺和吉祥永遠都在一起。」段毓楠輕笑,總算露出了笑容。

  「二爺,天快亮了呢。」她望向窗外。

  叩叩,兩聲輕敲,安冬在門外說;「二爺,國師求見。」

  結果,國師並沒有說什麼,只是辭行返京。

  離去前,他與段毓楠有段對話——

  「王爺求得心藥,毒已解。」

  「心藥?毒已解?」段毓楠疑惑。有嗎?他不是才剛發病……

  「正是,王爺心裡可還覺得生無歡,死何懼?心裡可有拋不下的掛念?」

  偏頭望向身邊的女人,段毓楠瞬間懂了。

  吉祥讓他有了存在的意義,他不能死,他若死了,吉祥也會死。

  他愛見她笑,愛聽她說話,他愛親吻她、擁抱她,想與她一起活到好老好老。

  「從今而後,王爺有佳人相伴,貴人相輔,一生幸福康泰。」國師微笑地說,拱手以禮。「臣先行回京恭候王爺與王妃。」

  「好,我們隨後就到。」段毓楠微笑答應。

  杜吉祥則是心裡微怔,不過沒有說什麼。他要回京,她就陪他回去。

  目送馬車離去,初升的旭日剛好躍出綠曦湖水面,金燦燦的光芒閃爍,天,亮了。

  帶著崇敬的心望著眼前景象,彷彿一切的黑暗皆已消失,眼前又是美好的一日。

  「二爺,我們要回京城嗎?」她輕聲問。

  「對,我們必須回去。」段毓楠將視線轉移到她臉上。「國為除夕那天皇兄送來的信上,除了告知母后狀況惡化,恐時日無多之外,還提到已經查我娘的下落了。」

  「啊!真的?在哪裡?」她驚呼。

  「京城。」

  睽違三個多月之後,雙轡馬車回到京城,可沒有回到楠王府,反而先抵達一棟簡樸的宅邸。

  馬車方停穩,後方車門被打開,久別多日的宋問之笑嘻嘻的站在外頭。

  「二爺,杜姑娘。」

  「宋爺!」杜吉祥驚訝微嚷。二爺說先讓宋問之回京到某人家中,那麼這裡就是……

  「問之,事情可辦妥了?」段毓楠笑問。

  「回二爺,屬下幸不辱命,梁老爺子正恭候兩位大駕。」宋問之笑說。

  梁?杜吉祥微怔。正要起身下車的身子頓了頓,又坐了回去。

  「吉祥?」段毓楠疑惑,也重新坐下,眼神一瞟,望向手一,宋問之立即意會,將馬車門重新闔上。

  「怎麼了?」他問。

  「這裡是哪裡?」杜吉祥低低地問。

  「一品軒前大廚梁丞江的宅第。」段毓楠也不隱瞞。

  她雙手握拳。「為什麼來這裡?」

  「因為你娘現在在這裡。」

  「什麼?」她一愣。「不可能!他……已經和我娘斷絕關係,他根本不承認我爹和我的存在,我娘怎麼可能會拋下我回來這裡?我不相信!」

  「的確,事實確實不是這樣。」段毓楠輕輕握住她的手,溫柔的一隻一隻扳開她的指頭。「聽我說,吉祥,你希望你娘幸福嗎?」

  「我當然希望!」

  「就算忘了你爹,忘了你的存在?」

  她一窒。

  「好,現在你不用回答這個問題,聽我慢慢說。」段毓楠心疼地拍拍她。「之前收到皇兄的消息,你娘人在一品軒現任大廚林柏毅家中,他是梁老爺子的大徒弟,也就是你娘的大師兄。

  「我立即派軍清回京城來查探,證實了這件事,也問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低頭望著她。「你想聽嗎?」

  見她咬唇不發一語。他不捨的撫了下她的唇,才繼續說下去。

  「林柏毅其實並不是壞人,只是從以前就一直愛著你娘。梁老爺子也準備將女兒嫁給他,卻沒想到半途會出現你爹這個人,讓你娘一見鍾情,不顧梁老爺子的反對,決意嫁給你爹。

  「林柏毅對你娘念念不忘,就算後來你們離開京城,他也不曾停止對你們的關注,三年前聽聞你爹過世的消息後,他立刻趕了過去,沒想到一到你伯母家,才開口詢問你們母女,你伯母的態度讓他非常擔心你們,而你伯母見他似乎對你娘有意,竟然主動提及要將你娘賣給他……」

  「所以他就趁機順勢得到我娘!」她恨恨地怒吼。

  他拍拍她的肩。「他說,若他不帶走你娘,你伯母也會把你娘賣給其他人,與其如此,不如由他帶走,至少你娘會是安全的。」

  杜吉祥抿唇,無法反駁。因為這是事實。

  「他並沒有打算強迫你娘做什麼,只是想帶走你們,至少回來京城,可是你伯母竟然不讓他帶走你們母女,硬是要將你留下,不得已,他只好先帶走你娘。沒料到你娘醒來之後,情緒激動,執意要回秀容村找你,搶了馬匹就往回跑,結果摔下馬背,撞傷了頭,醒來之後,就只記得十二歲以前的事了。」

  她愈聽臉色愈蒼白,眼神空洞。

  「十二歲……」她喃喃低語。「遇見爹,是娘十七歲那年,我是在娘十八歲那年出生,所以……娘不記得爹,不記得我……」

  「吉祥,你外祖父和林柏毅告訴你娘,她和林柏毅是夫妻,所以你娘一直住在林柏毅家中,以妻子的身份。」

  她一顫,她半晌才深吸口氣。「林柏毅……對我娘好嗎?」

  「他很愛她,對她無微不至,以軍清的角度來看,他覺得你娘看起來很幸福。」

  「幸福嗎?」她代喃。眼淚一滴滴滑落。「這樣……也好。如果爹有靈,他也一定希望娘過得幸福,而不是天天為他們淚洗面;我也長大了,能自己照顧自己,只要娘幸福,那……不記得我也沒關係……」

  「不親眼確認嗎?」段毓楠溫柔地為她抹去眼淚。「這幾日梁老爺子叫要柏毅帶你娘回來這兒小住,就是要等你來。」

  「是你請宋爺過來處理的,對吧?梁老爺子應該不好說服吧。他對我們父女可是恨之入骨。」從前她沒機會喊外公,現在也沒有必要喊了。

  「要進去嗎?」

  「如果我娘真的過得很好,我不想打擾她。」她搖頭。

  「不會打擾。只是暗中觀察,讓你親自確認。林柏毅也不知道你要來。」段毓楠牽著她的手。「別怕,吉祥,你身邊有我陪著呢,你不是一個人。」

  「二爺……」她不林鼻酸,點點頭。「好,我們進去。」

  那是一個美麗的婦人,懷裡抱著重個大約週歲大的小女娃,坐在鞦韆上,高大的男人在後面輕輕推著她們,眼神專注,表情溫和。

  「相公,如意睡著了呢。」美麗的婦人輕聲對身後的男人說。

  杜吉祥渾身一震。身旁的段毓楠察覺,擁著她的手臂緊了緊。

  看著男子來到母女面前,溫柔的親吻女兒的面頰,擁著妻子,杜吉祥的眼淚更是掉個不停。

  「如意這個名字,是你娘堅持要取的。」梁老爺子不知何時來到身後。「如意出生的時候,你娘已經三十八,差點死於難產。明明神智已經不太清楚,卻還是喃喃地說著,是女兒就取名如意。」

  「那是我爹和娘常常掛地嘴上的,說還要再生個妹妹給我,如果生了妹妹,就取名如意。吉祥如意……」杜吉祥將臉埋進段毓楠的懷裡,泣不成聲。「二爺,我想離開這裡……」

  「好,我們離開。」心疼的摟緊她。「梁老爺子,多謝費心,告辭。」

  他們步出藏身處,往門口走去。

  杜吉祥不捨地回頭,不意對上一雙與她相像的眸。那雙眸子有些疑惑,紅唇輕啟,似乎要武器說什麼……

  「哇哇——」如意突然哭了起來,引走那雙眸子的注意,低下頭,喃聲安撫。「如意乖,乖乖不哭喲!」

  吉祥撇開頭,望向前方,兩步外,她的男人溫柔的望著她,朝她伸出手。

  她深吸口氣,結束這兩步距離,將手放進他的掌中,兩人並肩朝前方邁去。

  她沒發現身後那雙眸子又揚起,不知不覺的盈上淚霧。

  「家吟,怎麼了?」男子低沉溫柔的聲音關心的響起。

  「嗯?什麼?啊,我怎麼會哭了?奇怪……」女子輕柔的聲音疑惑的說著。

  杜吉祥沒有回頭,堅定的往前走。


尾聲

  時值盛夏七月,艷艷日頭高照。

  楠王府後山,青青翠綠草地上,高大茂盛的老樹下,數名男男女女小小或坐、或臥、或站、或跑,不時傳來孩童的笑鬧聲。

  「娘,妹妹說要到湖裡泅水,若楓帶妹妹去嘍!」一名年約七歲的小男孩對著杜吉祥喊。

  「小心點,只能在岸邊,別游得太遠了。」她揚聲喊了回去。

  「知道了。」段若楓揮揮手,牽著五歲妹妹若雪的手,往湖邊走去。

  「問之,你也去。」段毓楠對立於不遠處的護衛說。

  「是,二爺。」宋問之領命,快步奔向那對兄妹。

  「安冬,安冬,若柳想摘花,安冬陪若柳去。」一名四歲的小女孩拉著安冬的手,直往不上那片萬紫千紅走去。

  「哎呀,小祖宗,安冬還要伺候二爺呢。」

  「不要嘛!不要嘛。人家要安冬陪。爹爹有娘伺候,安冬陪若柳嘛!」小女孩不依的跺腳。

  「去吧,安冬。」段毓楠失笑。對著妻子眨眨眼。「我有吉祥伺候就夠了。」

  杜吉祥紅了臉。羞赧地瞪了夫君一眼。「在孩子面前說什麼呀!」

  段毓楠輕笑,接過妻子懷裡兩歲大的男孩,直接丟給身後的洪軍清。

  「二爺!」杜吉祥驚喊。可是一聽到小兒子咯咯的笑聲,她也只能去偽存真的搖頭。看來兒子很愛這種空中飛人的遊戲。

  「軍清,帶若鬆去玩,最好玩到他筋疲力盡,今晚一沾床就睡。」段毓楠命令。

  「是,二爺。」洪軍清抱著小少爺飛走了。

  「好,終於只剩下我們了。」段毓楠住後仰躺在草地上,順手將妻子給拉下,趴在自個兒身上。

  杜吉祥側頭貼靠著他的胸膛。兩人已經成親九年了。至今,他的膳食依然由她親手料理。

  當初單位薄的身子,如今已經被她養出了肉。結實了,強壯了。雖然到了冬末春初的時節偶爾還是會食慾差了些,但都是短暫的,並不影響健康,每個人都會有食慾不振的時候,這很正常。

  趴在夫君的胸膛上,她舒服的瞇著眼,微風吹拂送來一陣陣青草香、百花香,鳥鳴啾啾,讓她有些昏昏欲睡。

  「吉祥。」

  「嗯。吉祥在這兒,二爺。」她喃喃回應。

  「昨兒個皇上在一品軒設宴,問我說你怎麼沒出席,抱怨連他這個皇上都請不動你。可惜了你沒享用到一品御宴。」

  她嘟嘴。「我睡過頭了,二爺也沒叫我。」

  「也是,你懷了孕就容易累,想睡覺。我是捨不得叫醒你,我也是這麼對皇兄說的,說你絕對不是因為在一品軒設宴才不去的。」

  「那不就好了……」咕噥咕噥。

  「對了,下個月是岳父的忌日,咱們是不是該準備準備,到連城去了?」

  「早準備好了,就等二爺得空呢。」她懶洋洋的回話。

  「吉祥。」

  「嗯?」她快睡著了。

  「你有想過這兩年來岳父忌日時,墳上都會有祭拜的吃食,是誰準備的嗎?」

  聞言,她睜開眼,望著碧綠草地,無語。

  「吉祥?」段毓楠疑惑地喚。低頭卻看不見她的臉,只能試探性地問:「睡著了?」

  杜吉祥還是沒說話,只是緩緩的閉上眼睛。

  「已經睡著了啊……」他低語,透過綠葉枝椏縫隙,望著藍藍的天。「睡了也好,你啊,懷了孕就會拚命的睡,這次去,你大概會睡整路吧。那麼如果多兩個人,應該也不會發現……」

  「二爺……」她咕噥。

  「咦?不是睡了?」段毓楠像是很驚訝。

  「二爺好吵,嘰嘰咕咕的……」喃喃抱怨。

  「那真是抱歉,我只是自言自語。」段毓楠笑著道歉,輕輕的拍著她的背,哄著睡。「你啊,脾氣一倔起來,連我都拿你沒轍,堂堂楠王爺,還得偷偷摸摸的做事……」

  「二爺。」她又抗議,作勢要起身。

  「好好好,乖乖睡,我不吵。」段毓楠安撫,「我只是在想,反正目的地一樣,那結伴一同走也是好的,只要你乖乖的,倔脾氣別發作,那就好了。」

  「你說不吵的,二爺……」

  「不吵,你當我在唱曲兒吧。」他皮皮的笑說。

  杜吉祥默默地望著草皮上一朵小黃花。

  「吉祥,我知道當初你心裡也苦,不過岳母也是情有可原,她雖然沒有恢復記憶,可是自從知道真相之後,這兩年她也是很努力想要彌補你,吉祥啊,你每次拒絕她,心裡也不好過,你心裡難受,我的心也就跟著難受呢。」

  閉上眼,唱曲兒,當他是唱曲兒……

  「這一次咱們就同岳母他們一起到連城吧,你以前說過,只要你娘幸福,你爹也會開心的,就讓你爹安心,看見你們母女平平安安、幸幸福福的,好不?」

  恍恍惚惚間,杜吉祥似乎看見了爹爹的笑臉映在眼前,對著她輕喚——吉祥,乖女兒,要幸福喔!

  「你不反對,我就當你是贊同嘍!」段毓楠低低的說。

  沒有聲音,他微微一笑,雙手圈抱住妻子,滿足的吁了口氣。

  天氣真好。

  【全文完】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garasu 琉璃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