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王珠晶昇山的故事。

 

序 章
世界的中央是黃海。其四方被四片廣大的內海包圍,北面是黑海。清晨時分,黑海上空出現了一個黑點。
自黑海西面,恭國的沿岸凌空飛起的騎獸,迎著漸近春分的斜陽,皮毛時而折射出銀光,在空中一路向西南方飛馳著。海面呈現著陰鬱的色彩,海天之際綿延著海市蜃樓般隱約若現的山巒。天地彷彿被頂端帶有雕刻的廣闊屏風隔開了一樣,這就是環繞黃海的金剛山。
那匹騎獸以遠快於船舶的速度飛躍大海,然而金剛山卻彷彿只有巖壁的顏色顯得略微變深,怎麼也看不出有接近的樣子。不過,的確在接近著,漸漸變高的山頂就是最好的證明。
於是騎獸更加奮力的飛馳著,天空中的太陽更加西斜,現在金剛山已經完全遮住了眼前的視野。海面中兀然突起了千尋山的山壁,山壁之上重巒層疊的尖峰如狼牙般屹立著,遠遠望去,近乎垂直的陡峭斷崖不斷向上延伸連成一體,最終沒入巨大的山脈中直指雲霄。
終於可以看到斷崖腳下的沙洲了。向著和金剛山相比宛如小山丘的沙洲,騎獸劃下了一個大大的弧線飛降而下。隨著不斷的接近,逐漸看出那並不是沙洲而是廣闊的土地;更接近一些,向金剛山傾斜之地的海岸線就變得清晰起來了。岸邊北部有港口,掛著深色帆布的船隻正緩緩駛入其間。
騎獸又降下了些高度,從港口的上空凌空而過,筆直的超金剛山飛去。它的身影在稻田上落下淺淺的影子,在黑土上落下了深深的暗影。樹梢上長出細密的新芽,騎獸掠過霧氣瀰漫的山林,飛過寧靜閒逸的村落、風格古樸的人裡,每越過一片土地變更降低一些,直至抵達旅程的盡頭——位於金剛山邊緣的一座小山峰腳下的城市。
包圍於四面城牆中的城市沿著金剛山的山勢分佈著。通往城門的路只有一條,斜陽在這條路上留下了長長的陰影,旅客裝扮的人群快馬加鞭地向城市趕去。其中的幾個人發現了從天而降的影子,吃驚地停下腳步,然後慌慌張張的向四周散開,那只騎獸便降落在這樣空出來的大道上。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別在大路上讓騎獸落地,找個空地啊。」
前後傳來不滿的牢騷,但男人聽若未聞地從騎獸背上跳下來。這個三十出頭的男子對周圍也不看,而是抬頭望向城樓上掛著的匾額。
乾城,匾額上這樣寫著。這塊如同金剛山中的沙洲一樣獨特的土地就是恭國的乾縣的縣城,乾的城市。
男人瞥了一眼匾額,微微挺了挺腰舒展了以下四指,然後牽過騎獸的韁繩進入了乾城。穿過人群喧囂的大街,他走進一家位於城市西北部的捨館。
「歡迎光臨!」

穿過古舊的石砌院門時,原本正在門口打掃的孩子用清脆的聲音招呼著,一邊慌慌張張的跑出來。男人看了孩子的模樣,大大地露出笑臉。
「哦,你就是小明吧??」
「是的……」
聽到孩子帶著疑惑的語氣,他蹲了下來
「我是頑丘,不記得了嗎?我可沒少帶你玩哦。」
「頑丘叔叔?」
「沒錯。記起來了?」
「您好久沒有來過了呢!」
少年展開了笑顏。頑丘和善地用手指點了點孩子的額頭。上次見到這個孩子大概是兩年前,當時他才十歲,雖然已經在給父親經營的店子幫忙作些雜用,但還不能勝任在門口招呼客人的工作。
「終於出息到能看門了嗎?」
頑丘一邊揶揄著,以便把韁繩交給孩子。
「那麼就把它交給看大門的大將了——要照看好,絕對不要讓人靠近哦!」
「知道啦!」
孩子調皮地笑著,從頑丘手裡接過韁繩,然後捎帶畏懼的抬頭看著長相兇猛的騎獸。
「上次是這只騎獸嗎?」
「以前的死了,被妖魔吃掉了。」
孩子轉頭仰望頑丘。
「被妖魔襲擊了?那叔叔不要緊吧?」
「你這不是看到了嗎?好歹還算沒事——乾怎麼樣,沒出妖魔嗎?」
「出的,偶爾會出。」
孩子的語氣裡缺少感情的色彩。也許只是因為對這樣的事態已經無可奈何。先王已經駕崩二十七年,國家的衰敗日漸加劇。乾對妖魔的防禦工作原本做的很扎實,既然在這裡已經有了妖魔出沒,別處必然更加嚴重。
孩子吐了口氣,像是想要借此忘掉一切,抬頭看了看自己手裡牽著的韁繩的騎獸。
「這個是什麼騎獸?」
雖然是像馬,但長在頭頂的銳利的獨角以及與馬蹄截然不同的粗壯獸爪還是讓人覺得可怕。頑丘在少年手裡塞進一點小錢,然後卸下了跨放在騎獸背上的行李。
「是駁。」
頑丘輕輕拍了拍騎獸的身體,接著拍了拍少年的頭,穿過院子走進了建築物。正好看到打算往房門裡走的男人。
「能住宿嗎?」
男人抬起頭,轉過頭朝頑丘笑了笑。這樣一轉身,露出了男人身前站著的一個衣著髒污的少女。男人看起來似乎正在為了和眼前的孩子的交涉一籌莫展,這時把那孩子撇在背後,大步朝頑丘走來。
「這不是頑丘嗎?怎麼樣,好久不見了呢。」
「也不算很久吧——有房間嗎?」
「哦,有,當然有。」
掌櫃像是很高興似的露出笑容,從頑丘手裡接過了行李。
「喂喂,事先說好,用不著那麼好的房間,能睡就成了。」
「知道知道。正好還有最後一間空房。」
「那可真是幫了我大忙。」
明日就是春分,這時的乾城裡差不多也就是這個情況了。
「我的騎獸在廄捨,拜託了。」
掌櫃點頭答應,就在這時,一個尖銳的嗓音插了進來。
「我說,等一下!」
是掌櫃剛才在打交道的孩子。那個穿著髒污的孩子用不服輸的眼光瞪著掌櫃。
「我可是先來要房間的,為什麼不租給我?這個人怎麼就行了!?」
頑丘有些吃驚地看了看那個少女,掌櫃則抱頭作頭痛狀。
「大小姐啊,你就別開玩笑了,趕快回媽媽那裡去吧。告訴我你住哪個客棧,我送你回去總可以了吧?」
「我都說了沒有開什麼玩笑,我要住宿,這裡難道不是捨館嗎?」
看來是生氣了,少女的臉上泛起了紅潮。
——看到有趣的事了。
這樣想著,頑丘抓過掌櫃的手往裡面塞了點小錢。他不想失去這最後的房間。
「行李能幫我放進去麼?我去吃飯。」
「——給我等一下!!」
那孩子狠狠地瞪著頑丘。不只是瞪,緊接著就徑直走到頑丘身邊上下打量著他。
「從旁邊冒出來的插隊,不覺的羞恥嗎?」
看她的模樣和看門的孩子差不多大,頑丘輕輕地笑了。
「這哪裡算什麼插隊,小孩子家居然想一個人住什麼捨館,我看大小姐你才應該覺得羞恥吧?」
「開什麼玩笑。不管小孩大人,客人就是客人!」
「那你就找會把你當客人的捨館去好了。」
「有的話我早就那麼做了!」
頑丘笑了。臨近春分的乾,本已經因為旅行者眾多而到處人滿為患了。到了春分前日客人多到客棧收容不了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但是,頑丘沒有讓出睡覺的方的打算。
「那就往回走一個城市。那裡適合做旅行中途歇腳的地方。」
「現在往回走根本趕不上關城門的時間!你難道想要我在這樣的冷天氣裡露宿街頭嗎?」少女頓了頓,接著道,「當然,我的確是孩子,眼下這個孩子就正在為無宿可投而煩惱呢!大叔,你的話在過道邊找個地方也能睡不是嗎?你看我這麼弱小,要是露宿在外非得凍死不可。你難道就沒有可憐可憐小孩子,把房間讓出來的良心嗎?」
「很不巧,我沒那種東西。」
「明白了——看來你是既無慈悲之心,也無插隊可恥的常識是吧?」
「好像是這樣沒錯。」
少女狠狠地瞪著頑丘,然後一手插腰,另一手就想要訓斥不聽話的小孩子死地指著頑丘。
「你這個人到底來這裡幹什麼的?」
「——啊?」
乾是接近黃海的最後一座城市,遠離交通要道,位於乾縣的最深部。從乾在往下走就只有黃海,既不是遊山玩水的去處,也不是什麼必經之路。雖然也不是完全沒有來這裡遊玩的怪人,但會在春分前來到乾的,就只有要去黃海的人了。
「這話該我問你才對,像你這樣的小孩子來這裡做什麼?迷路了還是走錯了地方?你父母在哪兒?」
「我既沒有迷路,也沒有搞錯地方,這裡不是乾嗎?」頓了頓,少女接著道,「問我父母的話,他們在連牆。」
頑丘瞪大了眼睛,不知如何是好。站在旁邊觀望的掌櫃也瞪圓了眼睛。
「連牆!?你家在哪裡?」
「是啊!我可是從連牆千里迢迢來的。這麼多天吃了無數苦頭才來到乾,可是卻連個泊宿的地方都沒有,你們不覺得我很悲慘嗎?」
「怎麼可能,你不會是一直一個人來的吧,同伴呢?」
「沒有,我是一個人。」孩子乾脆地作了回答。
頑丘呆住了。說起連牆,是這個恭國的首都。從那裡到乾,沿著大路步行加上乘船要花費兩的月——小孩的話,兩個月都不夠。
「就大小姐你?連同伴都沒有,只一個人從連牆直到這裡?」
「是啊。感到佩服,有心把房間讓給我了嗎?」
頑丘驚愕的說不出話來。難道說,這個小孩沒有大人帶領庇護著,就這麼一個人完成了即使頑丘自己也會感到厭煩透頂的長途跋涉?
「……你來到這種地方究竟想幹什麼?」
少女揚起眉梢,抬眼望著頑丘的目光裡帶著輕蔑的神情。
「這還用說嗎?只因為旅行經過的話,我會選擇裡大路近的城市的。」
「……『這還用說嗎』……」
「就是升山啊,因為恭麟在蓬山嘛。」
「你等一下,我說……」
升山?
「……就憑你?」
「哎呀,有法律規定不允許小孩升山嗎?」
沒有。至少頑丘沒聽說過,的確是這樣沒錯,但……
「可再怎麼說這也太亂來了……」
「為什麼?這個國家的大人如果有作王的氣量,玉座造就該被人坐上了,所以我要去。」說著,少女用更加露骨的輕蔑表情看著頑丘。
「像你雖然這麼問,但你自己在這裡還不是要進黃海?不過給你個忠告,像你這種從可憐小孩子手裡橫奪房間的人,就算去了蓬山也沒用。」
「……黃海是什麼樣的地方你知道嗎?」
想是對頑丘的問話感到很可笑一般,少女露出一副「當然知道」的表情。
「沒有村落人裡,也沒有捨館道路對吧?」
「不只是這樣。」
「有妖魔出沒對吧,我知道。不過妖魔的話反正在哪裡都會出現的。」
「那和黃海根本沒法比。你要怎麼渡過去,你小孩子家一個人,遇到妖魔襲擊你怎麼辦?」
「那你怎麼對付?面對妖魔時一定能打勝嗎?」
「我——」
「就算如你說的那樣,你就是去也沒有用——所以把房間讓給我吧。」
頑丘抱住了頭,有些頭痛地在少女面前蹲了下來。
「大小姐,我說你呀……」
「在你面前的可是說不定馬上就要成為主人的人,你有這個覺悟還想說什麼的話,聽你說說也無妨。」
「黃海不是你想像的那麼簡單的地方。」
少女露出「那又如何」的神情,毫不動搖地看著繼續開口的頑丘。
「我不是去蓬山。雖然會進入黃海,不過我是為了捕獵妖獸訓練成騎獸。你知道人們怎麼稱呼我這樣的人嗎?」
「不知道。」
「叫獵屍師。即使是熟悉黃海的人,成群結隊地進去也總是捕不到想要的妖獸,而只抬回同伴的屍體,就是這樣的營生。」
前年的秋分,頑丘的上一匹騎獸何在他身邊的同伴一起死在了黃海。那只妖魔吃掉了綁在岩石上的六匹騎獸和待在旁邊的兩個同伴共八條血肉之軀。要不是因為它飽了,恐怕頑丘也無法活著回來。他一直在黃海裡待到冬至,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捕到了給自己坐騎用的駁,之後忙於馴服它,所以去年的春分沒有餘力來乾。
「……因為這樣我的積蓄也消耗殆盡了。來乾的路上,連住宿舍館或乘船的副余都沒有。騎著這匹駁,整整三天兩夜,半睡半醒地好不容易挨到這裡,就算我身體再強壯也會累。而且連錢也不剩了。實際上,因為這裡的掌櫃是熟人,所以本打算求他先賒我一些錢的。」
「是這樣……」少女像是在考慮什麼一樣喃喃自語著。
頑丘輕輕拍了拍少女的胳膊。
「黃海就是這樣的地方。不是要打擊你,但你還是回家去吧。今晚的住宿……」
頑丘說了一半就停下是因為看到少女突然脫去了髒兮兮的薄外套,接著她脫去了外套下面的短裘,在短裘內側下擺上,呈十字狀地排列著一枚枚銀幣,被用針線牢牢縫在上面。
看到這個頑裘驚訝的長大了嘴。一枚銀幣價值五兩,這與以名小官吏一個月的收入相匹敵。而且,這樣子連成一串當然不只一兩枚。
少女把短裘伸到頑丘面前。
「這裡有十三枚,相當於六十五兩——請你把我送到蓬山。」
頑丘驚呆了,愣愣地看著少女。
「用這些雇你。不過,途中的費用要從這裡面出。」
「我說……」
少女展顏一笑。
「我叫珠晶。首先今晚床要讓給我,你睡地板。明白了?」
第一章
1
風從方若虛無般的黑暗之海吹來。
從秋天開始,冷空氣便悄悄開始沉積,在虛海之北形成寒冷的氣團。於是海水開始降溫,溫暖的中層水減少,整個大海逐漸變冷。暖水遇到寒冷的空氣後變得冰冷,這樣形成的緩慢對流再深暗的海面上泛起白色的斑紋。空氣因為也和海水一樣冰凍而變成刺骨的寒風。風吹動著海面的碎冰泛起白浪,逐漸增強為逆轉海流的暴風向大陸吹來——這就是條風。
從虛海東北吹來的條風刮向北方沿岸。冷風吹過柳國東北部,因為遇到山脈阻擋而在那裡形成了大量的降雪,在給柳帶來冰凍後繼續前進,與國境山脈處降下終成雪後,成為乾燥的風進入恭國北部。
名副其實的如帆柱般高聳的凌雲山就屹立在恭國的首都。林立的尖峰像捆成一束的毛筆,描畫著崎嶇的弧線把山麓的城市抱在懷裡。山巒向上逐漸收斂,數座山峰穿過雲海,在雲海上看來之顯出幾個小島。乾燥的寒風從山峰間吹過,穿過斷崖的縫隙時發出輕微的響聲。眾多微響交織在一起,為冬季的連牆配上海鳴一樣的聲響。
平行風與向下吹擊著山峰的風交錯著,在陽光開始傾斜的通路上形成了小小的旋風。風輕輕揚起了少女本來落在腳下的裙擺。
「討厭的風。」
少女把行李夾在腋下,伸出一隻手理順裙擺。
「……好冷。」
正這樣自言自語著,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怎麼了,珠晶,不回去嗎?」
珠晶回過頭,一個少年正從庠學蕭條的院子裡走出來。
「當然要回去。」
珠晶靠著門柱,愛理不理地說道。
「還說回去,那你為什麼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站在那裡?」
「那就是說你一直都在盯著這邊看咯?」
少年臉變得通紅,瞪著珠晶。
「我怎麼回盯著你看,只是偶爾看到了而已,就算被珠晶求我也不會盯著你看的。」
「哦,是嗎。正好我也不會求你看我,這樣就沒問題了。」

少年皺起眉頭,瞪了瞪珠晶滿不在乎的側臉,轉身往回走,然而一隻腳跨在門前的石檻時又轉過頭。
「不回去嗎?」
「回去啦。你不是也要回去嗎,那就趕快走好啦?」
「珠晶既然這麼說到是回去啊。」
少女輕輕歎了一口氣。
「接我的人沒有來。不知道他們在哪裡賣油,但總不能扔下他們不管自己回去啊,所以等著而已。」
少年呵呵地笑了。
「原來你害怕一個人回去啊。」
「怎麼回害怕,只要直接往回走就行了。」
「你就老實承認,珠晶可是大小姐,身邊沒人陪就怕的不敢走了,對吧?」
珠晶狠狠瞪了揶揄她的少年一眼。
「是啊,我是大小姐,走路必須要有人護送。我要是自己回去了,被罵的可不是我,是陪我的人。」
「明明害怕還嘴硬,我來送你也行哦。」
「你這個人,根本不打算好好聽別人講話是不是?」
珠晶正說著,有人從遠處向這裡趕了過來。
「對不起讓您久等了,小姐。」
趕到大門前的是三個身材魁梧的男人,是珠晶的父親雇來給家裡作護衛的杖身門。直起因等得不耐煩而靠在門柱上的上身,珠晶看到杖身們的樣子禁不住輕呼了出聲。
「——怎麼了?這……是血?」
杖身們相互望了望,他們穿的皮甲上的確沾有相血跡一樣的痕跡。
「對不起。剛才來的路上聽到了那邊有悲鳴聲,所以……」
一名杖身一手指著大門前筆直朝南延伸的馬路,臉上露出緊張的神色,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正有人朝那裡趕過去。
「……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只是出現了蟲而已,我們已經解決掉了。讓您久等實在抱歉。」
珠晶皺起眉頭,先帝駕崩後果了二十七年,甚至在首都連牆的這裡近來也常常出現妖魔的身影。比較無害的弱小妖魔就被總稱為「蟲」。但蟲也常常被說成是先找,蟲群出現後,往往緊跟著就會出現大傢伙。
「我們趕快走吧!」
聽到杖身催促,珠晶點了點頭跑下石階準備離開。這時少年從後面跟了上來。
「喂,珠晶,不要緊嗎?」
「什麼?」
「要不然我還是送你一起走吧?」
珠晶無可奈何地回過頭。
「你跟我來有什麼用啊?你如果跟來,杖身們好不容易回到家後,豈不是又得為了送你再出門嗎?」
「但是……」
少年稍微遲疑了一下,然後笑了一笑。
「反正這是最後一次了,最後關頭幫幫你也沒什麼。」
「用不著,」珠晶道,「……你也回去不好嗎?再見了。」
珠晶說完便下了石階朝大路走去。少年目送著她的身影冤屈,輕輕的歎了一口氣,然後這歎息立刻被風吹散,消失得無影無蹤。
2
珠晶的家在離庠學不遠的連牆北面。連牆是位於凌雲山向北延伸的山麓腳下的城市。走上坡道沿著城牆向上走,越過一片道觀和寺院林立的清靜之地,北面的城牆到此中斷,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座建有閣樓的壯觀大門。
門有兩層,左右的閣樓有三層,後面露處主樓縱橫交錯的房簷。瓦是鮮明碧綠的琉璃,軒簷樓飾也透著華麗富貴,大門乾的環途比大路略為寬闊,正面豎立著祈願天神加佑的照壁,左右側環繞著雕有精巧漏窗的擁壁,兩邊的樹木修剪的整齊端正。據說連牆再沒有比這裡更氣派的府邸。家公姓相,由於這個斜坡上的廣大園林過於著名,因此被人稱為相園館或相園。
珠敬就出生於這裡,姓蔡。父親相如升,也被人稱為萬賈,意思是說世上沒有相如升沒經過手的買賣。相如升靠恭國傳統的林業起家,現在則作為連牆屈指可數的豪商揚名天下。
在連牆有句話,「不要奢望擁有萬賈之上的富貴」,就是說根本不存在那之上的富貴。這個富貴不僅指金錢——其妻玻娘被人譽為賢夫人,又有商才人品皆優秀過人的三兒三女,另有一個和兄弟姐妹年齡相差懸殊的女,整個家族和睦團結,數量龐大的傭人對如升都無比崇敬。說沒有在這之上的富貴可以嚮往,原因就是如此。
這如同象徵著富貴一樣的門樓的所有門窗處皆被刻著纖細雕文的鐵欄杆覆蓋著。看著這個走過大門的珠晶喃喃道:「……真蠢。」
不管建築起多麼堅固的樓閣,不論有多強壯的杖神戶喂,哪怕只是出現一隻妖魔引起一場大火,這一切都會化為灰燼。乾旱洪水、寒流暴風,在妖魔和災難面前即使擁有萬賈之富也是無能為力的。
「哎呀哎呀,動不動就把罵人話放在嘴上可不行哦。」
聽到突然傳來的說話聲,珠晶抬起頭。眾杖身看到站在前院的人後一起叩頭行禮。這個看起來溫和穩重剛剛上了年紀的男人,正是連牆久負盛名的如升。
「我這個小女兒就是說話粗魯。」
如生笑著摟過女兒。
「聽說庠學附近出現了妖魔,擔心著出來等候珠晶,結果當頭就聽到這麼句遭報應的話。」
珠晶縮了縮頭。如生笑著,安撫眾杖身道:「看樣子是你們出手處理妥當了吧,做得好。」
杖身們跪在冰冷的前院地上深深叩頭回禮。
「珠晶,不是跟你說過不要再去庠學了嗎?不光你危險,連接送你的杖身也會有危險。」
「不用擔心,庠學關門了。」
珠晶直接朝中門走去。因為等待杖身們使身體冷到了芯裡,只走了從庠學到家裡的這段路程,一點也沒讓身體暖和起來。
「——關門?」
「對,學頭去世了。」
庠學——或者只稱為庠——在每鄉只有一所,庠學裡成績優秀者會被舉薦到個郡的上相。本來馬上就等到這一天了,但現在,「沒有必要去上庠,上到序學就夠了」,和這樣說的父親大吵一架也變得毫無疑義了。
如升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你說搏老師?」
「對。今天一早,老師家附近一帶受到了妖魔的襲擊。據說是馬腹把老師給吃掉了。」
「——珠晶。」
如升追上珠晶,在她面前跪下來安慰道:「怎麼會這麼……」
「用不著露出那種表情。老師死去這已經是第二次了,沒什麼可吃驚的了。把庠學的學生和他們的親人也算進去,死者的人數已經多道讓人心煩了。」
「不可以這樣說話。」
「可是事實不就是如此嗎?」珠晶聳聳肩,「這也沒有辦法對吧?因為老師的窗門上可沒有裝鐵欄杆嘛。」
珠晶說著,環視了一下前院。朝向前院的所有開口部分也全部裝著有漂亮花紋的鐵欄杆。牆上每天都會塗上新的石灰,門上釘著鐵金兵,還有杖身們不分晝夜的在各處把守。
「聽說相鄰之裡的男孩子的父親死了。她父親到遠處賣桶,可到了傍晚也沒回到裡。因為沒見回來,鄰居們擔心就去找。結果發現在十里遠的盧家裡越冬的人全死了,在那裡發現了孩子父親的頭顱。」
「珠晶……」
「這還是沒有辦法的事對吧?那孩子家沒有杖身,因為秋天蝗蟲出來糟踏了麥子,所以不去賣桶賺點錢就會沒有飯吃。據說那孩子的父親把賣桶的的錢含在嘴裡,因為怕被妖魔襲擊時不小心會弄掉。」
如升安慰似的輕撫著小女兒的後背,珠晶躲開父親的手,向主樓走去。
「不用安慰,我不要緊,已經完全習慣了,誰死了我也不會害怕。小時候奶奶去世時會感到害怕真是很傻。」

「珠晶,別說了。」
如升追上女兒,摟住她的肩膀,抱著她似的一起進了主樓,讓她坐在前廳的椅子上。
「……現在是個處處不容易的艱難時代。」
「所有人都這麼說。」
「你看到周圍人的處境心情不好受我知道,但不可以這樣自暴自棄哦。」
「我可沒自暴自棄。」
「——珠晶。」
珠晶坐者抬頭望向父親。
「……父親您不準備升山嗎?」
如升微微睜大了眼睛。
「升山?」
「因為沒有王,世道才變成這樣艱難對吧?那麼父親您去做王不就可以解決問題了嗎?」
如升撫摸著女兒的頭髮,苦笑著搖搖頭。
「雖然我們相家承蒙上天恩惠得以富貴,但再怎樣我也不過是一介商人而已,珠晶。」
3
「小姐,晚飯我端來了。」
從起居室傳來惠花的聲音。珠晶放下筆,把隨意地寫上字的紙張規整起來放進書棚,收拾好筆墨。這時房門打開,露出了惠花的臉。
「小姐,聽說學頭去世了?」
「嗯,對。」
「哎呀,您又在學習,庠學不是已經關門了嗎?」
「是阿……」
惠花是家生,,比珠晶大一歲。所謂家生是指這個家裡的下僕。他們不拿工錢,而是作為家族得到家公的眷養。實際上他們只能得到最低限度的衣食住的保障,而且地位地下。珠晶家裡也有支付薪金的傭工,但身份明顯不同。
惠花是家生的子女,被雙親帶入相家,她自己也從小就作為下女開始工作。不論身份如何,因為從小在一起長大,彼此之間到也沒什麼隔閡。尤其惠花和珠晶年歲相仿,更是如此。
「好像最近總是聽到這樣的消息,真不吉利呢——您不可以這樣消沉哦。」
「我可沒有消沉。」
「可您不是發脾氣說要在自己房間吃飯嗎?」
「只是有點不想見父親的臉而已。」
「是這樣嗎?」惠花一邊帶著懷疑說著,一邊拉起珠晶,把她拉到了旁邊的起居室。那裡的桌子上已經擺好了晚飯。
「家公大人心情很好呢……因為原本就很反對小姐去庠學。」
珠晶坐在椅子上,看著桌上的飯菜露出膩煩的表情。
「是阿……」
「不過也不用擔心,您想讀書的話在家裡也可以是吧?家裡也請了老師來。」
珠晶提不起吃飯的興致,歎了一口氣。
「客家裡的老師們只會教人行議禮法和經商買賣的事情。不過反正沒法得到進學上庠的推薦了,現在怎麼說也沒用了。」
庠學是升入上庠前進行學習的學府,上庠則是為了進入少學的學府。只要出了少學,絕大多數人都可以成為官吏——簡單的說就是珠晶想成為官吏,而她做商人的父親不能理解這一點。
「……真可氣,明明就差一點點就是上士了。」
「沒關係的嘛,家公大人當然也是,您的兄長姐姐們不也是忍耐著只上到序學嗎?」
「我可不想忍耐,都說了那只是因為推薦我去庠學的學頭沒有了」
惠花無可奈何地看著珠晶。
「您又說這種話。這樣不是很好嗎?守著這樣富貴的家,幹嗎非要去當什麼官吏呢?」
珠晶把茶杯放在嘴邊喝了一口,望向窗外。
「成了官吏以後就不會變老了。」
「您真是的,說這樣小孩子氣的話……」
「那樣不是很好嗎?不會死,一直活著,用不著像惠花媽媽那樣變得又胖又一臉皺紋。」
「好難聽,那是我的媽媽,不想聽您那麼說。」
惠花責怪完,看著珠晶的表情。
「您不吃嗎?」
「……不想吃,心情不好。」
「您在說什麼啊!」惠花拿起筷子塞到珠晶手裡。
「說這種任性的話可是要遭報應的。最近吃的東西那麼貴,像這種不是什麼特別的日子的晚飯還能有這樣的菜色,普通的家裡也是絕對做不到的。」
珠晶看了一眼一大排擺在前面的飯菜,把筷子放到了桌子上。
「……真蠢。」
「小姐。」
「我們家很富有,而普通家裡做不到這樣,這個我很清楚。但我吃不吃到底和這個有什麼關係?」
「您要剩下來嗎?這樣好的飯菜,就是想吃也吃不到的人多著呢,甚至有人連今天的飯都吃不上啊!」
珠晶用一副「那又怎麼樣」的表情抬頭看著惠話。
「這種事情我知道。如果聽父親的話只呆在家裡不出門,的確沒法知道別人家的事。但我去了學校見到別人後,當然會看到別人家做不到像我們家這樣,這種事就算不想知道也會知道。」
「既然這樣……
「所以那跟我有什麼關係?難道我吃了這些飯菜,為了伙食犯愁的人家就會有同樣的飯菜從天上掉下來?你覺得吃不上飯的人可憐的話,把這些直接拿給他們不就行了?」
聽到珠晶這樣的話,惠花感到一股血氣衝上臉頰。
「……實話跟您說,這些可比我吃的飯菜好上許多倍。」
近一段時間廚房苦於維持,惠花等家生的飲食也被減少了一品。對正處於成長期的惠花來說,原本的伙食已不算多,近來更是會因為空腹在半夜醒來。
惠花眼中含著怒氣盯著珠晶,珠晶滿不在乎地看著惠花。
「這樣的話,就給惠花了。我不想吃,正好呢。」
「小姐!」惠花尖聲喊了出來。
珠晶用帶著責備的眼神望著惠花。
「老師因為家裡窗上沒裝鐵欄杆受馬腹襲擊死了。那個孩子家用死去的父親嘴裡拿出的賣桶錢,隔了三天才好不容易吃了一頓像樣的飯。而你住在安全的家裡,姑且有飯吃用不著忍饑挨餓。你也是幸運的人,知道嗎?」
「您怎麼可以這麼說……!」
「請你不要對這些事視而不見,反倒總跟我發這樣的牢騷。我不想要——你把它們撤下去,這種東西。」
惠花這次又感覺血氣從自己臉上一下子褪了下去。
「小姐,您……!」
沒等惠花的怒鳴喊出來,珠晶端起湯盆,站起來的同時把湯水潑到了惠花身上。
「你煩不煩!我說了不要!」
惠花驚呆在原地,湯已經涼了許多,並不燙人,但被人這樣對待的事實給了惠花巨大的衝擊。
「您……竟然……」
不只是因為憤怒還是悲傷,淚水湧了出來。惠花慌忙低下頭,想用袖子撫掉湯水,但棉制縕袍和襦裙已經吸進了湯水,怎麼拂也沒有用了。
家生得不到薪金。伙食和住處可以得到最基本的保障,但衣著並不是如此。雖然家公每年給兩次布匹,但襦裙的長度對正在成長的惠花來說很快就會不夠。而且對於忙碌於底層工作的家生來講,衣服破舊的很快。所以常常只能在衣服上用舊布角加強修補勉強穿著。這樣也不夠的話,只有等誰實在看不過眼是給件舊衣服,要不然只能從新年家公賞賜的壓歲錢裡擠出已奠定做。
「……好過分。」
惠花身上這件是好不容易用新年拿到的布匹剛剛做好的。
「——對不起。」珠晶拿出手巾擦拭這說道,「惠花,對不起,很燙嗎?」
「啊,燙……到是不燙……」
「對不起,我衝動了……」
惠花擦著臉。心裡明白自己不過是家升,不可能去責怪珠晶。惠花擦乾眼睛,看到珠晶正跪在腳下帶著歉意揚頭望著自己。
「真的很抱歉,我剛才有些心情煩躁。」
「沒……沒什麼的。」
「脫下來吧,說不定燙傷了。」
「不要緊的……已經不燙了。」
「不過這樣子你沒法回居院啊。外面很冷,會凍的。稍等一下,我給你拿更換的衣服來。」
珠晶跑進臥室,弄出一陣翻騰東西的聲音後又返了回來。
「這是件舊的,不好意思,穿這間吧,給惠花了。」
珠晶拿出來的時間絹地的套裝。惠花吃驚的望著珠晶。
「小姐,這……」
「不要緊的,都怪我弄遭了惠花的衣服,我會這樣跟父親母親好好解釋的……這是最大的一件,惠花穿也大概不會很短。還是這件你不喜歡?這樣的話你來選喜歡的吧。」
「哪裡的話!」
「對不起吧,我真是不應該,沒想過做得這麼過分的。所以請你原諒我好嗎?」
惠花點點頭。本來就不存在她原諒不原諒的餘地,而且竟然還得到了這樣高貴的衣服。
「小姐……真的可以嗎?這樣好的衣服……?」
的確這件是珠晶今年新年剛剛穿過的漂亮衣服。
「你肯原諒我的話,我一點都不在乎的。好了,趁沒感冒趕快換上吧。」
「啊……是。」
惠花當場脫下穿著的衣服,在珠晶的幫忙下穿上了感覺溫暖的絹地套裝。
「像做夢一樣……」
珠晶說到很合身,然後拿起惠花的襦裙。
「這個我會好好洗乾淨的……對不起了,惠花。」
「不用的,怎麼可以讓小姐做這種事。」
不敢真讓小姐親自洗滌,惠花慌張地伸手去抓衣服,卻被珠晶伸手擋住。
「湯如果還燙,就讓惠花受傷了,這點事再不做我就沒法安心了。不要緊的,我不只會學習,家務事也會做的……大概吧。」
笑著說完,珠晶放下襦裙,做回椅子上。
「對不起。那我好好收下了。」
送惠花回到居遠,像她父母解釋了事情的經過,又在父親那裡受了些責備後,珠晶回到自己的起居室。
坐在椅子上沉思了一陣。經過相當一段時間,珠晶輕輕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拿起搭在椅子上的惠花的襦裙鋪展開來,上下看了看輕皺起眉頭。
「……也許用茶就好了。」
珠晶望向裝著鐵欄杆的窗戶。
「有股菜湯味……」
4
館第的後面有一處成為涼院的場所。正面是廚房,接著是水井和洗滌場,又儲存穀物的禾倉,有菜院畜捨魚池,以及收穫加工這些東西的禾坪和作坊,而這些房舍間夾著的土地就是菜園。
在早上的工作告一段落的時候,身著褥子縕袍的珠晶出現在涼院裡。
「小姐,您早。」
看到珠晶,名叫馬子的老漢低下頭問候。
「你早,馬子。」
「我也聽說了,庠學停了是吧?」
「你要是想說『老爺又說了這說了那』我可不想聽——對了,我給白兔餵食可以吧?」
「您請。」
馬子裂開嘴笑著點頭。這個老漢也是家生。在先王死後的混亂動盪中失去家財,隻身帶著孩子受雇進入相家。他的三個孩子有的在別宅,有的在店舖打下手。雖然分散各處,但也都是家生。
「……說是因為學頭去世了?」
馬子一邊給珠晶帶路一邊說著。在珠晶的記憶裡,照顧廄捨的一直是這個老漢。
「真是可憐啊。連牆近來總是聽到這種消息。」
「是啊。」
「我們這些人托了家公大人的富還算過得安泰。」
「這說不定也維持不了多久了。」
「您就別說不吉利的話了。」
馬子說著,低身進了廄捨的入口。
珠晶一直喜歡廄捨的味道,尤其喜歡冬季時這裡的稿草香,還有被眾多馬和騾子的體溫烘暖的空氣。在珠晶看來,母親說不喜歡自己把草屑帶進家裡或是討厭廄捨的味道,完全是因為她不喜歡馬的緣故。
「大家早,都好嗎?」
像打招呼似的挨個看過每一匹馬,珠晶向廄捨裡面走去。他中意的白兔就拴在稿草堆的另一邊。
「你早啊,白兔。」
聽到珠晶的聲音,側身斜躺在柵欄裡的白色動物抬起了頭。這就是像白豹子一樣的騎獸——猛極。聰明且善解人意,,溫順而且容易馴服。這頭騎獸就像認識珠晶一樣,如貓一般伸出腦袋,親暱地發出低低的喉音。
馬子瞇著眼睛看著和白兔打招呼的珠晶。他常年來照顧馬匹,對廄捨的工作有自己的榮譽感,跟廄捨裡的動物們也都有些感情。所以看到珠晶喜愛它們,馬子打心底裡感到高興。
珠晶把手放在柵欄上做出要打開柵欄門的樣子,一邊轉過頭朝向馬子,說道,「我跟它玩一會兒可以吧?」孟極性情溫順,而且珠晶也跟它很熟。珠晶已經來過廄捨很多次,還時而自己動手幫忙,對什麼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非常清楚。所以馬子點了點頭,他還有廄捨以外的工作要忙。
珠晶目送馬子出去,便把柵欄門抬起到胸高處打開,一矮身鑽了進去。坐到乾燥蓬鬆的稿草上,她靠近還躺在那裡的白兔,把臉埋在它脖子上。抱著白兔的大腦袋,手輕撫著它耳後柔軟光滑的毛皮。白兔的毛皮上帶著好聞的稿草味。馬子照看得很精緻,獸類的臭味很淡。
耳邊傳來馬子對著牲口們說話的聲音,不一會兒靜了下來,聽到馬子走出廄捨的足音,再側耳傾聽時,踩著地面的腳步聲已經越走越遠了。
「……嗯。」
珠晶沉吟了一下,朝白兔笑了笑,站了起來。柵欄門還抬起著,出了白兔的騎房,珠晶朝左右環視了一圈後走進稿草堆。一隻腳踩上前面的稿草,另一隻腳踏著固定用的草垛爬上了稿草堆,從草堆和牆壁的夾縫間拽出了一個布包。這是昨晚她偷潛進來放好的行李。
珠晶高高興興地把布包拿到手下了草堆,動作迅速地回到白兔的騎房前。那騎獸奇怪地抬起頭,而珠晶微微一笑,從牆上取下了鞍具。
她很快就給白兔整理好了裝備。披掛上馬鞍的騎獸明白是要出門,馬上站了起來。
「稍等一下哦。」
珠晶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張紙。白兔好奇地把頭伸過來看,珠晶把手放在白兔脖子上。
「我在上面寫了『不要責怪馬子』。」
珠晶把紙放進了飼料箱。
「要是責罵了他,我就一輩子不再回來。」
白兔睜大眼睛抬頭望著珠晶。
「我稍微出一點遠門,你陪我吧。以你的腳程應該能來得及。」
這樣跟白兔說著,對方當然不會回答,只是好奇地眨了眨它金茶色的眼睛。珠晶輕輕地摸著它的腦袋。
「……二十七年了,二十七年了。距離先王過世已經過了這麼久。到了最近,就是連牆也開始有妖魔在出沒,不停有人死去……」
珠晶抬起頭,透過廄捨的窗戶望向外面的天空。沒有了王了,國家就會被災禍蹂躪,就會有妖魔肆虐。
「但是大人們為家裡安沙鍋內了鐵欄杆就安心了,真是愚蠢透了。只要王不在世道就會惡化,真不知道人們都在想什麼。」
不知道白兔有沒有聽懂,珠晶乾過韁繩,朝看自己的白兔笑了笑。
馬子等幾個傭人正圍坐在房簷下有陽光的空地上做手工活,看見突然橫穿過涼院的孟極,頓時個個大驚失色。
「小姐!」
馬子等人站了起來,衝過來想攔住騎獸的去路,但孟極輕輕一抬足便從眾人頭頂跳國躍入了陽光中。
「小姐——珠晶小姐!」
馬子高聲喊著,然而孟極朝房簷一躍,就跳上了碧綠色房簷的樓頂。從手足無措的馬子的頭頂上傳來了珠晶明朗的聲音。
「我稍微出門一下!」
「不可以呀——小姐!」
「不用人陪我了!」
不再理會狼狽不堪的馬子等人,孟極躍上主樓的房頂。坐在上面的珠晶微微側轉過身朝下面揮了揮手。主樓上的琉璃閃著鮮艷的光澤,孟極擺舞著雪白的尾巴騰空飛起。在樓閣上層負責看守的杖身目瞪口呆地指著飛起的騎獸,卻是說不出半句話來。
珠晶對他也揮了揮手,繼續催促孟極前進。
越過主樓的房頂,迎面是一片春天的晴空。
在薄青中微透著淡紫的天空中,白雲像被風吹拂的絹絲一樣筆直地延伸著。觸目所及是一排排沿著連牆傾斜的地勢參差排列的房舍,蜿蜒曲折的城牆背靠著凌雲山,在陽光照耀下反射著微黃的白光,這之外是黑色的土地和綠色的山野,所有東西上都籠罩著柔和的光線,讓人體會到春天正在到來。
白色的騎獸踏著房舍的波浪,飛降在近處的城牆上,把大呼小叫的衛兵甩在後面繼續在城牆上奔馳著。孟極一邊奔跑,一邊詢問似的回頭望著坐在自己背上的珠晶。
「不要緊,連牆的孟極只有白兔……再說他們不可能會對萬賈的騎獸射箭的。」
珠晶對白兔一笑,望向沐浴在陽光中的山野。
「真是忍無可忍。大人既然不去,那就我去好了。」
白兔像是想問去哪裡一樣再次回過頭,珠晶催促著它朝連牆外飛躍而去。
「去蓬山——我去升山。」
5
世界的中央是黃海。
這塊堪於一國匹敵的廣大土地是無水的海洋,妖魔跋扈的世外之地,既不屬於人也不是神的領土,只是位於黃海中央的五山是西王母等神仙的庭院。
人和神之間沒有交接。人只能向祠廟祈禱,神仙也只會從其中吸取祈禱,用這種方法與世界發生聯繫。所以,就算五山是神仙的庭院、黃海是妖魔的住所,那裡也是與人無緣的世界。唯有無山中的東嶽蓬山並非如此。
蓬山是神獸麒麟誕生的聖域,麒麟是品行仁慈、妖力強大的生物,他們諳悟世理,意通天意,聆聽天命。人的世界分為十二個國家,分別由一位王統治,王不以出身與功績評選,只有天命可以令其坐上玉座。一次,王由麒麟選擇。
麒麟於蓬山出生,在女仙的庇護下成長。訪問蓬山向麒麟探尋天意的行為稱為「升山」。當然,要升山必須登上黃海中央的蓬山。而那貫穿雲海並封住黃海的峻峰就是金剛山。
金剛山山勢險峻、無法攀登,可以越過金剛山的通道只有四處,而且道路被門阻隔,這四扇門稱為四令門。沒扇門一年中只開放一天,,而位於西北與恭國相接的令乾門,只在春分這一天開放。
以春分為目標,珠晶從連牆出發了。孟極並不善於飛行,但空行陸行加在一起,一天的行程大概是馬的三倍。連牆到令乾門的距離很遙遠,只靠珠晶自己步行雖然不至於完全無法到達,然而有孟極在的話可以讓辛苦減少到三分之一。而且珠晶從家裡出來時帶上了充足的路費,他父親為了防備在連牆發生什麼事故,做好了隨時捨棄現在的住宅逃往別宅的準備,所以在家中儲備了維持生活的銀兩。
雖然官吏們忙煞於應付妖魔和災害,不可能只為了搜尋一個孩子而分出人手,可是父親大概會來找珠晶,但即使在富豪的相家,也沒有比屬於家公的孟極更快的騎獸了,所以基本上不可能追上珠晶。相家的店舖雖然分散全國,但也並非網羅了所有城市,所以即使向各地送出青鳥報信,打算讓人在途中攔截,大概也根本沒有人能想像得到珠晶的去向。
只要謹慎選擇宿泊的地方就總有辦法順利通過,珠晶這樣考慮著,而實際上的確沒有被人追蹤的跡象。從連牆出發的第六日傍晚,珠晶已經完成了到令乾門路程的三分之二。
「接下來……」
選擇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裡,在附近的空地上停下白兔,珠晶自言自語道。然後並不是直接進入居住區,而是朝位於裡後面的塚堂走去。
不管那個裡都是街道在南面,墓地在北面。總之珠晶為了找一個不容引人注意又能好好放鬆的歇腳地方,繞向裡的北面。因為地方不大,很快就在空地的一邊看到了祠廟的黃色房簷。
大多數里的墓地沒有圍牆,這裡也是如此。佔據空地一角的大概是新塚,這是珠晶至今停過腳的第六個裡同樣看見過的情形。隆起的土墳上插著塗白的梓木——這裡也有這麼多人死去了。
在塚堂旁,珠晶跳下了白兔。塚堂大體上都是十分殺風景的建築物。沒有像樣的祠廟,只有塚堂這一幢房子孤零零地立在平地上。而眼前這所謂的房子也僅僅只是四面勉強能擋住風雨的牆壁。塚堂沒有門,外面有祭祀死者的祭壇,但因為只有客死者才會埋在這裡,所以祭壇上連像樣的貢品都沒有。祭壇後面是放置等待埋葬的死者和出殯的地方,只有這裡是房屋。
珠競走到塚堂旁的井邊,擅自打開井蓋,降下了吊桶。把提上的水桶直接放在白兔嘴邊,珠晶在它身邊蹲了下來,撫摸著白兔的身體,望著眼前在旅途中早已司空見慣的墓地光景——不,隨著前進,每到一處,裡中新墓的數量都在一點點增加。
「……人一死就變成這個樣子了呢。」
被裝進棺材,埋進坑,蓋上土,這樣就完了。
死者會在虛海之東的蓬萊降生,成為仙人;魂魄會飛到蓬山中的蒿裡山,接受上天對其善惡的裁決,根據善惡性的程度,可以在神仙世界裡得到相應的官位。雖然有這樣的傳說,但對珠晶這樣普通的人來說,這種說法大都不足為信。真是這樣的話,隨著死者不斷增加,蓬山也好,神仙居住的玉京也好,人不早就多到沒有立錐之地了嗎?
也有人會相信輪迴轉生的說法,但遺憾的是,珠晶至今從未見過轉生後的祖母。如果說是改變身體相貌,而且連珠晶的事也全忘記了,那麼這個人就只是個徹徹底底的陌生人而已。
不管怎樣,作為人生的終點,這實在是個淒涼的景象。珠晶望著墓地,心裡這樣想著。
為了避免禍災殃及居民,墓地所在的空地既不能建築房屋也不能耕種。墳塚就做在這種開墾廢棄後的荒涼草地,或者做在僅僅撒有瓦礫的荒地上,裸露出那裡的土色。插在墳塚上的梓木在冬季的冷風中歪斜欲倒。已經倒下的也有,但並沒有人來把它們扶起來重新插上。
死者的遺骸一般由家族成員負責收取。子孫、兄弟或是雙親,即使離的很遠,聽到通知後都會趕來,收到死者遺骸後帶回去,然後埋在自己居住的土地上祭祀,做墳塚種梓畝。富裕人家會做祠台,放上貢品,或在季節更換使用紙做成衣物祭供。即使魂魄早已遠離,人們也往往不忘與死者的交流。或許思念珍惜故人的心情,至少可以成為亡靈們依傍的容所。
這種建築在空地的目的本來是為了等待家族的人迎接死者前暫時埋葬的場所。所以只要家族的住所不十分遙遠,那麼即使延長殯禮也要等待埋葬。現在是冬季,更是如此。
結果,埋在空地的只有沒有家人前來迎接的死者。好聽的說是客死,其實並不僅僅是死在旅途中的人,沒有家人來領取的情況也只有成為客死。可能是因為沒有家人,或是家人沒有餘力出來接回死者,或死者沒有受到家人願意來迎接程度的尊重,也可能是一家人都已經死去——又或者,死者是浮民,就算有家族也沒有可以埋葬的土地,於是只有成為客死,被埋藏於空地。
埋在空地一直無人來迎接的死者,七年後棺材會被挖起,在塚堂內連同棺木和屍骨一起被墓土搗碎。碎骨會收於官府的宗廟,這就是結束。
結果,人所佔有的土地也只是從國家借來的一樣東西,所有者死後則轉給新的主人。
裡村境界上的梓樹一般不會有人去動,但因為什麼理由倒下露出棺材的話,還是會被挖掘出來交給墓土做同樣處理——所謂的人就只有這樣結束而已。
「在這之前,必須把想做的事做完才行。」
珠晶呢喃著,一邊撫摸著白兔的脖子,朝著它金茶色的眼睛笑了笑,脫掉了穿在外面的襦袍,下面露出的就是惠花的那件薄縕袍。
「……好冷。」
太陽開始落山後,氣溫下降的很快。從連牆出來後,已經向南走就會變暖一些。
珠晶戀戀不捨的把手裡暖暖的襦子縕袍疊起來,放進搭在白兔背上的行李中。接下來,今晚的住宿該怎麼辦呢。
穿著惠花的縕袍——當然這就是為什麼之前要從惠花那裡弄到袍的原因——因為考慮到衣著如果顯得太富裕,很可能會成為草寇搶劫的目標,可是,珠晶騎著孟極,這就需要宿泊時的捨館有能收容孟極的廄捨才行,的不管怎麼看,珠晶的樣子也配不上那種捨館的檔次。而且看起來也根本不像能持有騎獸程度的富有,所以怎樣都避免不了捨館的人的懷疑。已經有一次差點被人送交官府,讓珠晶不得不慌裡慌張地逃了出去。
「……到底是手段用盡了啊……」
5(下)
一路上,珠晶一般裝作自己是受到家公之命運送騎獸的傭人而撐到了這裡,可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帶著被委託的騎獸獨自走在路上仍舊引人懷疑。而且越往南行治安越糟糕,捨館對客人的選擇也越嚴格。在上一個地方,最後到底是沒能租到房間,結果只好蜷縮在塚堂的地面上睡了一夜。珠晶不想連續兩個晚上在寒冷的塚堂睡覺,而且更重要的是今晚必須讓白兔好好休息了。

治安變壞,是因為越往南荒廢的程度就越嚴重。災害不會選擇場所,但妖魔是從南方來的,尤其是太陽漸漸西沉後,白兔便開始變得不安,可能就是因為感覺到了妖魔的存在。昨晚白兔低吼了一整晚,大概因為這個原因,今天奔跑中讓人覺得腿腳無力。哪怕只能找到野木也好——不知道為什麼,在野木下面是安全的——但在這種寒冷的天氣裡露宿,再怎麼說也不是明智的選擇。
再像以前那樣,招家面善的人家裝哭懇求住宿怎麼樣;或者找個粗枝大葉的旅客,把他騙倒,然後想辦法讓他帶自己進捨館——可是這些方法在上一個裡以徒勞告終了。
「麻煩了……」
像是聽懂了珠晶的自言自語一樣,白兔低聲嗚咽了起來。珠晶連忙把手伸到白兔的下顎,輕搔它的喉嚨安慰起來。
「對不起啊。別擔心,今晚哪怕只讓你睡成廄捨也行,我一定想辦法。」
這樣對它說著話,但白兔的嗚咽依然不止。不僅如此,白兔的眼睛不看珠晶,而是望著塚堂的方向。
「……怎麼了?」
抱住白兔脖子的時候,珠晶聽到了一個輕微的聲音。
珠晶下意識地抱緊了白兔。因為那聲音像極了白兔低聲吼叫的喉音——是類似老虎的動物的聲音。恭國沒有老虎棲居,但經常有類似老虎的妖魔出現。
聲音聽起來像是從塚堂的陰影處傳來。該逃走還是該去看個究竟,珠晶感到迷茫。心裡明白逃走比較保險,但說不清為什麼,如果不去確認那是什麼就逃走她做不到,或許是害怕讓自己處於不明現狀的情況下吧。
想逃走又想知道究竟,而哪一邊都無法做到。就在這種心情搖擺不定、身體僵硬在原地的時候,珠晶再次聽到了那個喉音。與此同時,那個待在塚堂旁陰影中的東西冷不丁地露出了一下臉。
珠晶大叫一聲,望了自己還抱著白兔就跳起來想逃走,結果當然是滾落倒在地上,慌亂中回頭朝塚堂望了一眼,然後馬上鬆了一大口氣。
「……我還以為是什麼呢。」
走出來的傢伙,腦袋比白兔要大上一大圈,樣子像老虎,但一下子就能看出來不是。老虎的眼睛和白兔一樣是金茶色,她在朱旌的節目中看到過,而且眼前的動物脖子上掛著韁繩,很明顯是騎獸。
「不要嚇唬人嘛,真是的。」
珠晶瞪了一眼這只騎獸,然後站了起來朝塚堂後面走去。騎獸沒有想逃的樣子,只是盯著珠晶在看。
「果然是騶虞。」
待在塚堂後面的騎獸身上架著鞍,身體臥在地上,和身體一樣長的尾巴圈著,只有腦袋抬起看著珠晶。珠晶注視著騎獸的雙眼。
「厲害,眼睛真漂亮……」
像黑珍珠一樣的顏色,但黑瞳中隱藏著的光芒比珍珠更有力、更閃亮。
就算是萬賈之家也沒有騶虞。騶虞不但勇猛果敢,奔馳的速度更是號稱騎獸中的最強,當然決不是可以輕易弄到手的角色。珠晶也只是曾在什麼典禮的行列中看到禁軍的將軍帶著這種騎獸而已。
珠晶歪著腦袋猶豫著,不知道可不可以摸摸它。據說騶虞在騎獸中屬於脾氣比較暴躁的一類,往往除了主人決不馴服與他人,但眼前的這匹似乎又不是這樣,而且聽說騶虞很聰明。
就在珠晶伸出手的時候。
「喂喂。」
突然被人叫喚,珠晶嚇得直跳起來。慌忙轉過頭,眼前站著一位頭上蓋著遮風布的男子。
「不要伸手摸為好。要是被咬,小姐的細胳膊一下子就沒有了。」
男人這樣說道,但連上的表情並沒有說的話那麼嚴肅,反而帶著明快的微笑。
「這只騎獸是這位大哥的?這是騶虞吧?」
這個像是只有二十出頭的青年露出了微笑,這樣看起來顯得更年輕了。青年舉止優雅,感覺和騶虞很相稱。
「你很瞭解啊,竟會認識騶虞。」
騶虞很稀少,決不是可以輕易看到的騎獸。
「因為我喜歡騎獸——騶虞會咬人嗎?」
「看它的心情吧。很少會要人,但也不保證絕對不會咬。所以不要輕易伸手碰它比較安全。」
「不能摸摸嗎?」
青年笑了,走道騶虞身旁單膝著地,用手抱住了騎獸的頭顱。然後對珠晶說了聲「請吧」。
「看來你很喜歡騎獸啊。」
「非常喜歡。」
珠晶回答。一邊去摸騶虞寬大的額頭。額頭的毛比看起來的要硬。
「原來如此——那只孟極是小姐的?」
珠晶回頭望向帶著微笑問話的青年。
「……不是。那是家公大人的孟極,叫白兔。」
青年略微抬頭高了聲音笑了。
「真是有趣的小姐。比起自己名字,先介紹騎獸的名字。」
「不可以?我叫珠晶。」
「它叫星彩。」
珠晶也輕輕一笑。
「哎呀,真是好聽的名字——這位大哥怎麼稱呼?」
「我叫利廣。」
看著青年善意明朗的笑臉,珠晶在心理打起了算盤。
「大哥是這裡的人?應該不是吧。看你帶著行李。」珠晶望了望放在騶虞身旁的行李。
「我在旅行。」
「要在這裡住宿嗎?」
「是這麼打算的。」
「我有件事情想麻煩大哥……如果大哥不嫌棄的話。」
「什麼事?」
聽到對方聲音柔和——什麼地方又似乎帶著興致盎然的態度——的回應,珠晶打探似地抬眼注視利廣。
「我必須送騎獸給家公大人,可是今晚找不到住宿的地方,感覺很不安。像我這樣的小孩子,卻帶著騎獸住宿館很奇怪是吧?所以在昨晚的停留地,想住宿卻都被拒絕了。」
「這可真是不容易啊。這麼冷,沒住宿挨了一晚?」
「就是啊。結果只好在塚堂的地上湊合著睡了。好可憐是吧?」
利廣瞪大了眼睛。
「真是亂來。你不知道現在到處有妖魔出沒嗎?」
「可是沒有其它可以睡覺的地方了啊。」
「真是大膽的小姐呢。萬一被妖魔襲擊,你打算怎麼辦?」
「我不會碰到那種事,我品行一直都很端正的。」
「問題不在這個吧。」
「也不用那麼擔心——不過,要是晚上總在塚堂住,就是我運氣再好恐怕也會用光。」
「恐怕是這樣——你打算去哪裡?」
「嗯,……到乾。」
利廣微微睜大了眼睛。
「你說的乾,就是令乾門所在的那個乾城?」
「就是那裡。」
「那可真是難為你了。到此為止都只有你一個人?」
「因為是工作,沒有辦法啊——大哥也要找住宿的房子吧?大哥帶著騶虞,得選擇一個像樣的捨棺才行是吧?能不能就說我是跟你一起的。當然,我的那份房租一定會付清的。」
「啊?」
「唉,就是說啊……我臨走前,家公大人給我了封書信,上面證明我是他家的家生,受命運送孟極,請各方不必疑心、給予關照等等。可我把這封信弄丟了。」
「哎呀哎呀。」
「可是我如果現在再返回去,一定會被家公大人狠狠訓斥的。家公大人是非常非常可怕的人,我一定會受到很可怕的懲罰的。不過話說回來,沒有那封保證信要住宿舍館又會被懷疑,所以我現在很為難。拜託你,救救我吧。」
「哦。」廣利呢喃道,臉上帶著愉快的表情注視著珠晶。
「不可以嗎?嗯,如果是在不行,只幫我帶上白兔也好……如果大哥那麼不願意,就當我是馬伕,我在廄捨和白兔一起睡也行。嗯……這樣還不行的話,那我不管什麼事情都……」
利廣突然大聲笑了出來。
「我知道了。這種小請求很容易辦到。只要說你跟我是一起的就行了吧?」
「真的?謝謝你,我一定不忘你的這份大恩的。」
利廣笑著點了點頭站了起來。
「那麼,趁還沒關門,我們走吧。」
「好的。」
珠晶回答完,正想趕回白兔身邊,被利廣叫住了。
「小姐,教給你一個經驗,要聽嗎?」
「——什麼?」
利廣面朝停下腳步轉過頭來的珠晶大咧咧地露出笑容。
「說謊的時候,少講一點比較像真的。」
珠晶睜大了雙眼,然後仰起頭長長歎了一口氣。
6
「看來小孩子的這點智慧根本微不足道是吧……」
依靠利廣的幫助輕鬆住進了捨館的珠晶,坐在飯廳裡歎著氣。雙手捧著成滿熱茶的茶杯,給凍僵的手取暖。
「也不至於那麼差勁。」
利廣坐在桌子的對面,一邊喝酒驅趕積在身上的寒氣,一邊笑著說道。
「用不著安慰,我只是滿以為自己扮的很成功,對自己生氣而已。」
「有孟極在,所以那種謊話講不通的。」
「沒有白兔的話,根本去不了乾。可是如果衣著華貴,看起來即使帶著孟極也不會讓人懷疑,又馬上會被草寇抓住。」
利廣停下手中的酒杯。
「真的要去乾嗎?」
「是啊。」
「家在哪裡?」
「連牆,從連牆到乾,實在不是靠步行可以完成的距離,而且我必須盡快趕路才行。」
「父母在吧?你是告訴過他們再出來的嗎?」
「怎麼可能告訴他們。要去前者重視,他們根本不可能會同意。」
剛說完,珠晶抬頭看了看利廣。
「……啊,不是的,我瞎說的,忘記我剛才說的。」利廣呵呵地笑道。
「可惜我已經聽到了——當然,我並沒有向連牆的官府聯絡的打算。如果小姐你只是迷了路,我到是會聯絡。」
珠晶鬆了一口氣。
「真是不敢大意。因為大哥你看起來面善,讓人不知不覺就會說漏嘴。」
利廣大聲笑了出來。
「看來我該把這話當作讚揚……那你是瞞著家人出來的咯?」
「對,我在離家出走。」
「哎呀,這可真是大事件——那去乾為了什麼?乾有什麼你要做的事嗎?」
「那裡有令乾門,我要去蓬山。不過這可不是說我有朋友在蓬山。」
利廣收起了笑容,眨了眨眼睛。
「你要升山?小姐你?」
「不可以嗎?」
利廣的表情稍微嚴肅了一些,認真地注視起珠晶。珠晶被那視線注視的感到一些害怕,自然地躲開目光把眼睛朝上望去。
「……沒有什麼不可以。」說著,利廣點了點頭。
「是的,沒什麼不可以——可是從這裡到乾還有相當一段距離。我從南邊過來,從這裡往南治安更加不好,想住宿就十分不容易了。」
「是嗎……」
珠晶咬住了嘴唇。雖然不願意承認,但她的確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以為只要有孟極在,旅途就不會艱難。
「是啊,要是有封可以作擔保的文書就好了。騎獸交給了這個孩子運送,請給與關照。當然,如果有官府的印證就更好了。嘴上不管怎麼說,小姐一個人帶著騎獸旅行,到底還是顯得奇怪。」
珠晶睜大雙眼,抬頭看這利廣。
「你能幫我嗎?」
「小姐知道到蓬山的路途是怎樣的嗎?」
「當然知道。你想說很危險是吧?」
「嗯」,利廣點了點頭,又笑道。
「既然知道,那好吧,我幫你。」
第二天一早,利廣去了官府,辦好了一張秋官做保證人的證書。這張證書到底經過怎樣的手續發行的,住晶不知道。官府不是像珠晶這樣的孩子可以隨便進去的地方,所以只能看著白兔和利廣的騶虞在外面等著。
「這樣可以了嗎?」
利廣遞來的證書是昨晚在捨館和珠晶商量後書寫的東西。現在這上面寫上了保證人官吏的署名並蓋上了朱印,文面已經變得很鄭重了。
「……謝謝你。」
「不滿意嗎?」
「不是那個意思。」
騎獸的所有者寫著父親的名字,運送的人寫著珠晶的名字。珠晶原本還擔心萬一寫的是廣利的名字,他過後如果堅持白兔是自己的可就麻煩了,但看來利廣根本就沒有那種打算。父親的名字如果寫成相如升,那就不一定會被哪裡的相家店舖發覺,但只寫了字,這樣應該可以不必太擔心。
——但是珠晶又想,這個叫利廣的旅行者為什麼能給這種文書取得官印呢。這總覺得難以釋然。
「大哥家住哪裡?」
「很遠的地方。」
「很遠?」
「嗯」,利廣點了點頭。「在奏,知道嗎?」
「知道啊。是南方那個有名的國家吧?」
因為治世的長久和富裕聲名遠播的奏國。那麼,利廣果然不是住在這個地方的人。
秋官不僅僅負責制裁罪犯,也是締結契約時的證人,或是做類似契約的保證書的保證人,由他們來公證各種文書有無差錯。這種工作是由秋官來做的事,珠晶在庠學也學過,所以知道。當然同時也明白,經過秋官印證的證書就可以被人信賴。
但是,正因為如此,秋官不會輕易給遞交上來的文書蓋上印章。當然的,一定會要求前來請求的公證的人明示身份。利廣是旅行者,應該對秋官出示了旌券。可是,證書上寫的名字不是利廣。
「怎麼了?」
「……我在想為什麼秋官會給這種文書做印證。」
這樣啊,利廣笑了。
「那是因為我比小姐更會撒謊。」
「那麼說你在騙我?」
「到也不是這樣」,利廣拉過騶虞的韁繩笑道,「總之這裡面有些緣由,做這種事有各種辦法。」
珠晶把手伸進懷裡。
「——多少錢?」
「多少錢?」利廣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因為你代我給了官吏好處費啊,我付給你。是這麼回事吧?」
「這種事你從哪裡學到的?」
「哎呀,這種事不過是商人的常識罷了。」
利廣笑著拍了拍珠晶的胳膊。
「不是這麼回事。」
「但是——」
利廣在珠晶面前蹲了下來。
「很快就到商店開張的時候了,對吧?」
「啊,是啊。」
「開張的時間一到,拿著各種文書的商人就會一窩蜂地湧來。所以秋官早上這段時間總是忙的焦頭爛額。」
「……是嗎?」
「這個時候一個男人插進來,開始對他講一個正在附近城市裡失去父親的可憐姑娘的事情。」
「……我?」
「對。死去的男人受其兄長所托,和女兒一起正在把一起騎獸運到某個地方,可是途中不幸地被草寇襲擊,為了保護女兒死掉了,女兒命大從那裡逃了出來,因為是責任感極強的孩子,比起追悼父親,這個姑娘決心先由自己來完成父親留下的工作,於是在這種冰天雪地裡,臉上還掛著被凍成冰塊的淚水繼續這運送騎獸的路途,可不巧的是,因為帶著騎獸的她一個人找不到可以住的捨館——」
珠晶拉了拉在那裡滔滔不絕地利廣的袖子。
「喂喂……」
「那麼了不起的姑娘家啊,知道的人都會這麼想,是這樣吧,尤其在這種世道下。其實啊,那個當哥哥的是個相當不怎麼樣的傢伙,把兄弟當作牛馬一樣使喚來使喚去——」
「你就是這麼說的?」
「那個當官的惦記著開門的時間,所以一心只想趕快在繁忙時間到來前把眼前的文書處理掉。但他眼前的男人說起可憐的姑娘的故事後就沒完沒了——就是這樣。」
「……服了你了。」
利廣從骨子裡透著愉快地笑著。
「所以,說謊也有多講一些為好的時候。」
「我真是大大受教了。」
珠晶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抬頭看著利廣。
「可以問你為什麼要為我做到這一步嗎?」
利廣站了起來,重新拿起騶虞的韁繩。
「這個就不要問了。我也沒有問小姐為什麼要去升山對吧?」
「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因為再沒有一個比我更像樣一點的人了。」
「是這樣嗎?總之你小心些上路吧。」
「多虧了你,現在應該不要緊了。」
「到乾為止也許還可以。不過,真正需要下定決心的是在那之後的路。」
「知道了——謝謝你。」
利廣露出了微笑,然後催促騶虞上了路。珠晶在原地站了一陣,目送著利廣遠去。
7
托利廣辦的證書的福,珠晶之後沒有再為找尋住宿犯愁。按照預定的路線,順利地穿過大陸到達了黑海。
珠晶至今為止沒有見過大海,因為她幾乎沒有也不可能走出連牆。震驚於海面如此廣闊,她也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單薄弱小。連牆是匍匐在凌雲山腳下的城市。對於出生在那裡的珠晶來說,眼前的廣闊景觀讓她不能不感到自己是如此渺小。
「世界上真是有各種各樣的地方啊……走吧,白兔。」
好像終於抹去了不安似的,珠晶拍了拍同樣顯露不安的白兔,乘上騎獸加鞭疾馳。
這數日,珠晶就這樣順著眼黑海分佈的城市,向臨乾城一路南下。臨乾位於恭國國土凸起的尖端。隔著乾海門的對岸是乾縣,有令乾門的乾城就在那裡。
「到春分為止還有六天。多虧了白兔啊。」
也多虧了利廣。
被騎在身上的珠晶慰勞一樣輕拍著,白兔更加快了步伐。白兔急於前進,它也不知道為什麼,彷彿只要迎著南風的吹拂就可以讓自己忘記旅途的疲勞,如果沒有珠晶把著韁繩,它簡直就想這樣一下子飛過眼前這片蔚藍廣闊的空間,朝更前方飛馳。
「不要那樣急,不然又會像昨天那樣弄傷腳的。」
即使珠晶拉住韁繩,白兔也不放慢步伐,沿著大陸飛快地穿越著山野,遇到森林則一飛越過。每經過一個裡,珠晶就屈指計算,現在到臨乾還差幾個裡的距離。
太陽漸漸傾斜,朝著西面山巒的輪廓緩緩下落。天空離染上夕陽的朱紅色還有一段時間,白兔留在地面上的身影卻已經變得很長。太陽西沉後,不僅山色會變深,大海的顏色也會變深。珠晶在這次旅途中知道了這一點。
白兔為了跨越盧村做著短短的飛翔,遠方已經可以看見臨乾,同一瞬間看到了那個。
「白兔……」
珠晶拉住韁繩,想讓白兔停在空中。可是白兔已經開始下降,怎樣拉也沒有效果。珠晶的目光被那個景象吸引住了,但視線只能無奈地一劃而過。
「……白兔,飛起來。」
察覺到語言的意思,白兔著地的瞬間又以全身的力量騰空而起。白兔眼前的景像一下子變得開闊,乘坐在它背上的珠晶更是視野驟然變得廣闊。
視野下方是淡淡透露著春意的山野,遠處的村落帶著深黑的顏色,這可能是因為遇到了火災,但珠晶的視線並沒有因這道荒廢的爪痕停留。落入眼簾的,是被白色的浪花描畫出輪廓的海岸線,是向大海突出的山岬,是山腳附近的港口城市,還有水面起伏著灰色的廣闊大海——在那對面的、淡淡的。邊緣融入天空的藍色中,勉強隱約可見的輪廓也只是和天空的色調略微不同的藍,只帶著一點點淡紫的藍色背景上,牆壁一樣的藍色影子若隱若現。
——大海的對面,有什麼巨大的東西浮在那裡。
就是在夕陽中帶著淡淡陰影、在海面上呈帶狀延伸著的那個。正前方是略顯清晰的一角,邊緣的楞線像浮雕一樣凸現著,其身形向左右無止境地延長,然後融入海天之際的藍色中。
「……金剛山。」
竟然,這樣巨大。
珠晶感到身上起了戰慄。無意中放開了韁繩,手觸到白兔的身體,它身上的毛也根根直立著。
黃海的城牆,那巨大的山壁之後就是世外的土地,其中央是五山。
珠晶心理此刻帶著兩種感歎。「我來了」和「就是那個」。儘管珠晶也在凌雲山的山麓下出生長大,但眼前的金剛山仍然巨大到讓她難以置信。
跳躍到了頂點的白兔開始緩緩地加速下降。那道隱約的藍色山壁消失在山野的起伏之後。
「那個,就是金剛山……」
珠晶呢喃著。然後把臉伏在白兔脖子上。
「走吧,白兔。那就是金剛山了。」
白兔以簡直會把珠晶甩落的速度開始奔跑。登上山坡,奔下斜坡,到達了大路,這樣直接跑過了臨乾的城門,然而珠晶沒有拉韁繩。白兔奔走到路的盡頭,越過長滿貫木的山頭就是山岬向海面突出的部分了。
藍色的大海,還有浮現在大海盡頭的金剛山的陰影。
珠晶站在山岬突起部分,她前面那景象由帶著淡紫的藍變成深藍,夕陽射出最後的餘輝照亮山壁的稜角後消失在黃昏中——不,是珠晶站在那裡守望了那麼久的時間。
8
臨乾擁有海港,每天從港口向乾縣發一次船。白兔無法渡海,旅人即使有能飛的騎獸也往往讓其乘船,因為這樣對騎獸來說明顯可以輕鬆許多。
揚著黑紅色帆布的船到達乾海門大概需要花費半日,珠晶乘坐的客船在中午和駛回臨乾的船交錯而過,傍晚後不久進入了對岸的港口。船行途中,珠晶一直在甲板上遙望山影。幾次遠遠地看到有像是妖魔一樣的影子掠過海面,不過船總算沒有受到襲擊,也沒有遇到必須躲進船艙的險情。
船被最後的東北方向的條風推動著向前行駛,海面被船頭切開,化成白色浪花向兩邊擴散開來。落在甲板的反柱影子,變長又變短,延伸向東方。當返航的船影已經變為遙遠海面的小點時,乘客眼前的視野已經完全被金剛山遮擋了。
通知船到達的鐘聲,像在海面匍匐一樣緩緩傳播開來。
「我們這不是好好地到達了嘛。」
珠晶滿臉得意地下了船。到了這裡,離乾的路程就只剩下靠步行也不過三日的距離了,而坐著白兔只需一日。航船到達的地方是個名為北乾的城市。這裡雖然是乾縣的入口,但乾縣原本就屬於邊境,所以這個城市規模也不大,很適合尋找住宿。
混在下船的人群裡進入城內,為了找捨館拐進一條胡同的時候,珠晶被人輕輕拍了拍肩膀。
珠晶回過頭,眼前站著一個圓臉的中年人,男人臉上帶著微笑。
「小姐,那時孟極吧?」
這是旅途中多少次被問過的話。像珠晶一樣喜歡騎獸的人很多。
「是啊。」
男人彎下腰,用像小孩子一樣白胖的手掌摸了摸騎獸的白色短毛。
「溫順老實,真是不錯的騎獸——嗯,很有精神,看來被照顧得很好。」
男人樂呵呵地撓著白兔的脖子,抬頭望向珠晶。
「這麼漂亮的孟極我還從沒有見過。這是小姐你的騎獸嗎?」
「不,是家公大人的騎獸。」
男人望了望珠晶的薄蘊袍,微笑著點了點頭。
「哦,是這樣啊。騎獸養的好是你照顧的好還是因為家公大人愛護的還呢?」
「家公大人很愛護它的——我當然也很努力地在照看。」
「是嘛,是嘛。」男人點著頭站了起來。
「是位好家公,對騎獸好的人對下人也好。」
「這個嗎也不好說。」珠晶說完,抬頭看了看男人。
「我可以走了嗎?我要去找捨館。」
「哦,你現在是在旅行途中?」
「是啊。大叔是這裡的人?是的話,知不知道這裡哪家捨館有好一點的廄捨?」
「好不好不知道,不過帶騎獸的人常去的捨館我到是知道。我給你帶路吧。」
「你太客氣了,只要告訴我怎麼走就行了。」
「沒什麼,我很想牽牽這只孟極的韁繩。我給你帶路,路上就讓我拉韁怎麼樣?」
「不行,這是家公大人的東西,萬一我把它交給過別人的事被家公大人知道了,我會被狠狠責罵的。」
「是這樣啊」,男人遺憾地說著,然後笑了笑。
「真是個小心謹慎的姑娘。也對,照顧騎獸的人不小心些可不行。」
男人笑著,然後抓住了珠晶的手腕。
「喂,你要幹什麼?」
沒等珠晶問完,男人發出了怒吼。
「你這個小賊!」
「——啊?」
珠晶驚呆地望向男人,同時路上的行人也都好奇地停住腳步朝男人望去。
「還我騎獸,你這個醜丫頭!」
珠晶一瞬間被對方的氣勢壓倒,只有呆呆地抬頭望著男人憤怒的表情。
「怎麼了?」,人群中傳來詢問的聲音。男人高聲回應道。
「這個臭丫頭偷了我的騎獸!這是什麼鬼世道,對小孩也大意不得。」
恨恨地說完,男人把抓住珠晶的手用力一牛。耐不住疼痛,珠晶叫出了聲。拚命喊出了「不對」,但幾乎沒能成為明確的聲音。
「請等一下。」
從人群中傳出了一個女子的聲音。
「這是這個孩子的騎獸。我和她乘同艘船來的。」
「你這樣想也不奇怪,我在臨乾的對岸是被這傢伙偷的。這傢伙在騎獸的周圍鬼鬼祟祟地轉來轉去,早覺得可疑了。」
「是這樣……」
「不對!」
珠晶大聲喊了出來,但耐不住胳膊上的疼痛難以再說下去。
「哪裡不對啦?大家看,我可是有證書的。」
男人從懷裡取出了一張書狀,展了開來。
「這是孟極屬於我的證書,這張是被盜的證書,兩張上都蓋著官印。」
現在珠晶和男人四周圍騎了人牆,每個人都對男人投以同情的目光,而不是珠晶。
「我真是倒霉透了!」,男人恨恨地說著,扭住珠晶的手上又加了把力氣。
「肯定是背後有個大人在支使你吧?讓你這種小孩子偷騎獸,真實蠢透了。像你這種小孩子帶著騎獸,怎麼看都明擺著可疑。」
男人說著,用力一推,把珠晶甩了出去。
「你胡說八道!這是我的騎獸!」
珠晶喊道,然後伸手從懷裡拿出了利廣給她的證書。
「證書我也……」
沒等珠晶的話說完,男人一把搶過證書,三兩下撕成了四塊。
「這種騙人的東西!」
珠晶對這種強硬的做法目瞪口呆。
男人把撕碎的證書揉成一團扔掉,解開白兔背上的行李,扔在了地上。
「沒把你送去官府就算你運氣好了!」
男人說著,好不停留地躍上孟極。白兔一瞬間困惑地朝珠晶看了看,受到男人猛烈地呵斥後,慌忙邁步跑了起來。
「等等!停下來,白兔!!」
人群分開,白兔出去之後又合在一起。珠晶急忙想趕上去,卻被周圍的大人抓住了胳膊。
「放開我!」
「怎麼辦,把這傢伙帶去官府……」
「可是,被盜的本人不在了……」
對著議論紛紛的人群,珠晶喊道。
「不是的!那時我的騎獸!那個人才是強盜啊!!」
一個旅人模樣的男人打量了一下珠晶,又望了望白兔消失的方向,撿起丟在地上的紙團,把撕裂的紙片拼在一起看過後,張開了口。
「——真是這樣。」
「我早就這樣說了嘛!虧你們還是大人,這麼輕易就上當!」
有人慌慌張張追了出去,也有人聚上來想看看證書。
「沒錯,有官印。」
「可是,那傢伙也拿著證書。」
「我們只是掃了一眼,並沒有看清楚。」
掙脫圍在那裡不慌不忙地自圓其說的大人,珠晶跑出了人群,當然大路上早已不見了白兔的影子。幾個大人跟在珠晶後面一起找了一番,可最後只是得知了騎獸從附近的城門出去的消息。
「那個……對不起啊,小姑娘。」
一個男人說著遞過來珠晶的行李,大概是他幫忙拿過來的吧,珠晶接了過來,曾放在白兔背上的這兩個包裹,對她來說實在太大了。珠晶禁不住突然的重壓膝蓋一軟坐到了地上,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
「小姑娘……你要不要去官府?」
珠晶抬頭看了看說話的男人。
「……官府已經關門了吧?」
「那,就明天——」
「總之謝謝你。多謝你幫我拿來行李,還有幫我一起找。」
「——沒什麼,不過……」
珠晶望了望已經完全進入黃昏的街道,視野裡當然不會有白兔的身影。
「沒辦法,我現在要先趕路……沒有白兔更需要趕緊了。」
呢喃著,珠晶抬頭看了看為難地呆站在原地的幾個大人。
剩下的路程大人步行需要三天。對珠晶來講,決不是輕易可以完成的距離——但是,一定要走到。
「誰知道哪裡有便宜安全的捨館嗎?沒有廄捨也行。」
第二章
1
春分當日,天還未亮,在乾遇到少女的男人被掌櫃繃著臉目送著走出了旅店。
頑丘手牽著韁繩,在隨著人流前進的路上連連不斷的歎息著。吃飯的過程中,他一直不厭其煩地勸導著珠晶,說她這樣做太鹵芒,可珠晶完全不聽勸告。不僅如此,在頑丘苦心教誨的時候,她竟然用手撐著桌子睡著了。到了這個地步,頑丘也只有硬著頭皮下定決心了。
自己熟悉黃海,升山者的數量也很多。帶著家丁和護衛的升山者也佔有相當的比例。而且,自己還有腳程很快的騎獸在,還有,自己並不是為了捕騎獸而來黃海的,所以不必特意去那些危險的地區。只是送她到達蓬山再回來也不是不可能的。自己雖然沒有做過升山者的護衛的經驗,但有很多以此為工作的剛氏和他一樣出入黃海的朋友。他們在黃海跋涉的經驗自己有所耳聞,如果真遇到了問題,大概自己也能想出辦法來對付吧。在蓬山停留期間還可以乘機狩獵。在即可以狩獵又可以拿到六十五量的條件下,應該算是比不錯的注意了。
頑丘一路上就這樣不停地說服著自己。
「喂,大叔?」
眼前這個給頑丘帶來厄運的罪魁禍首因為寒冷而蜷縮著肩膀,帶著天真無邪的表情抬起頭望向頑丘。
「怎麼了?」
「你為什麼要蒙上頭巾?」
頑丘閉上嘴,因為他的理由根本就說不出口。把自己的整個腦袋用布蒙起來是為了不想讓認識自己的人看到。帶著這樣的一個小丫頭進黃海,這件事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朋友知道的,否則遲早會成為別人的小兵。
「真是個令人頭疼的小丫頭……」
「大叔你也真是想不開,你不是很需要錢嗎?」
「是啊」,自言自語地咕嘟了一句,頑丘低下頭看看珠晶。珠晶脫下了襦裙,在內衣外穿上了頑丘昨晚找來的儉樸的短袍。本以為她會抱怨短袍太寒酸而不願意穿,但意外的是,沒等他向她解釋長裙會妨礙行動,珠晶就已經痛快地答應了更換衣服。
「……問一下,你的那些錢是從哪裡來的?」
「那可不是偷來的呦。是我從家裡順手拿出來的。」
「喂……」
「對了,還有家裡的騎獸。不過,騎獸已經被向你這樣的壞心眼的大叔給偷走了。很過分是吧?連我辛辛苦苦找到的住處也被搶走了,大人可真是些壞到骨子裡的傢伙。」
(事實上我不是沒有搶到嗎?)一邊這樣想著,頑丘問道。
「騎獸?」
「我的騎獸叫做白兔,是孟極,知道嗎?」
接著,珠晶一邊瀏覽著四周的露天店舖,一邊把孟極被搶的事情經過講述了一遍。這麼早就有店舖開張是因為有人會在最後的關頭補充旅途中所需的物品。頑丘昨晚已經基本上準備好了兩人份的行李,但還是留意著各店舖前面擺放的各種物品,以防有所遺漏。
「白兔既馴服又很老實,腳程也很快,甚至好像能聽懂我所說的話一樣的善解人意,可最後卻被人搶走了……」
說道這裡,珠晶禁不住難過的停了下來。
「……原來如此。這麼說來的話,是小姐你不對了。」
「為什麼?」
頑丘咬了一小口砂糖煮過的杏干,一邊放進行李中,一邊回頭看著珠晶。
「孟極容易馴服,不光你的騎獸是這樣,這種騎獸本身就如此。即使是黃海的孟極,只要伸手給它吃的也會靠近人的。作為騎獸訓練過的孟極更是溫順,只要聽到人的命令就會毫不猶豫地跟著走,它們就是這樣的傢伙。所以帶著孟極是,絕對不能鬆開手中的韁繩,即使進入了城鎮也絕對不能下來,直到把它帶進有可以信賴的馬伕看護的廄捨之前是絕對不能放鬆警惕的。」
「是這樣嗎……?」
「當然。其實你根本就不應該從孟極的背上下來,不過,沒被那傢伙送到官府已經是你的運氣了。」
「去官府的話,我就贏了。我可是有正式的證書的。」
「會那麼順利嗎?那些人帶的證書也是真的。」
珠晶呆了一會兒。
「真的?怎麼會這樣?」
「也有這種惡劣的獵戶。不進入黃海,卻在乾縣捕獵,因為去黃海的人很多帶著騎獸,你在到達臨乾的時候就已經被盯上了。看到目標的騎獸上了船,就有人朝對岸的北乾放出青鳥,傳話給對面的同夥說孟極過去了。在北乾等著你的傢伙事先就從預備好的各種證書裡選出孟極那一張。他們總是和騎獸打交道,所以那種證書要多少有多少他們都有。」
珠晶氣憤地沉默不語。
「被盜的證書大概是在臨乾的同夥準備好送過來的。他們都是成幫結伙地作案,騎獸現在恐怕已經到了范國了吧。總之是不可能找的回來了。」
「給我記住。」
聽到珠晶的自言自語,頑丘轉過頭看向她。
「等我登基之後,看我不把他們一網打盡。絕對要讓他們為偷走了我的騎獸這件事後悔。」
頑丘無可奈何地問道。
「你不光要升山,還想當王嗎?」
「哎呀,升山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難道你以為自己會被選定嗎?」
「這麼想有什麼不對?」
「好吧、好吧」,頑丘嘀咕著。
孟極是很不錯的騎獸。那些盜賊會把它當作獵物,就是因為可以賣到一個比較好的價錢。能擁有它的人,家境應該相當不錯。而她看起來也的確是個有些氣度的孩子,也似乎習慣了命令別人。生在富豪之家,不懂人情世故的小姐被父母捧作掌上明珠也就罷了,現在竟然還心高氣傲到想去蓬山這種例子以前從沒有聽說過,就算是有,似乎也並不奇怪。
「不過,錢沒有被偷總算是幸運的了。」
「就是為了這個才特意換上窮人的衣物,假扮成窮人,別人就不會想到這樣的孩子會有那麼大一筆錢了,對吧?」
「的確是這樣……」
真是耍小聰明,頑丘歎了口氣。
「不過,如果小姐長不了口怎麼辦?進入黃海後死掉的人多少都有。因為無法搬運屍體只有扔在原地。到了那一步,就算你像告官也根本不可能吧。」
哼,珠晶輕輕用鼻子笑了笑。
「那種事是不會發生的。」
「為什麼?」
「我要是死了,成為王的人豈不是沒有了?上天的神仙總會替我想辦法度過危機的。」
頑丘無可奈何的回答道:「我說你啊……」
珠經笑著握住了頑丘的手。
「孟極被搶後,我曾經擔心自己趕不上春分了。但結果還是趕上了,這一定是因為天希望如此。」
「是啊……」
「我如果成了王,會好好報答你的。大叔,你的運氣不錯啊!」
這自信究竟是從哪裡來的?頑丘無可奈何的歎息著。
「蓬山可是很遠的地方。」
「有騎獸,沒事的。」
你的騎獸不是被搶了嗎?頑丘想尋求答案似的望著珠晶,珠晶卻抬頭望著頑丘的駁。
「『騎獸寄放在廄捨』大叔你當時是這麼說的吧?所以我才會雇你。」
或許是聰敏,或許只應該說是會耍小聰明。但無論是為什麼,總會讓頑丘覺得無可奈何。
「……真是服了你了。」
珠晶輕輕拍了拍頑丘無意間弓起的腰。
「不要因為和我比而感到洩氣,我在我家附近可是出了名的聰明!」
聽到珠晶這話的頑丘更加的垂頭喪氣,但已經完全沒有了回話的力氣。
2
頑丘沉默不語地走著,珠晶小跑著跟在旁邊。和頑丘不同的是,珠晶的步伐顯得很輕快。天亮前的道路上起著霜,路面很冷。一小孩的腳程來說,腳下的路還很長。而且從港口到這裡大人也需要走三天的路程,珠晶幾乎是以小跑來完成的。只一個晚上的休息根本無法解除腿腳的疲累,然而她對此絲毫沒有放在心上。
真的以為趕不上了。結果總算是趕上,在春分前日抵達了,甚至還雇到了嚮導。珠晶聽說過有人專門護衛升山者為業,當然也知道跨野黃海需要這樣的人。白兔被搶以後,就算趕上了春分,也做好了沒有時間尋找護衛的心理準備。然而現實是她很幸運的找到了熟悉黃海的隨從,那麼以後的路也一定有辦法完成。
現在的心情比起緊張,好奇的成分更多。珠晶和頑丘從城市的西北沿著隔牆向南走。寬廣的街道和連牆的區別不大,但道路上有建築物這點很奇特。在連牆,路與路交界的地方什麼也沒有,只是一塊長寬和道幅相同的四方型土地。但在這裡卻是佔滿了整個道幅的建築物。建築物是石砌的四方型空堂,四面是四扇大鐵門。隔牆和城牆上守衛很多,沿著大路排列的店舖也都裝著門。
珠晶好奇的注視著這些,兩人隨著人流超東南走去,然後到達了一扇門的前面。
「在這種地方有門啊?」珠晶問道。
這是環城一周的大路。眼前的大門前,路變的很寬闊,形成一個廣場般的大空地。人群流動、停滯,隊伍之前聳立著大門箭樓。
「這裡是東南面吧?」
珠晶抬頭望著頑丘,頑丘則輕輕歎了口氣。
「是的。」頑丘抬頭朝五重的樓閣望去。
按照慣例,縣城在十二個方位上有十二道門。但是乾城沒有辰門和己門,代替它們所在的城市南角像是被大大的切掉了一塊似的,在那裡朝著山壁設有另一道大門。
「這是地門。」
山峰緊緊逼近著宗厥,山峰頂上層疊幾重略顯朦朧,峰頂背面的天空上泛起清晨的薄青,而擋在這面前的黑影是一整堵的巖壁。鋸齒狀銳利的山頂隨著山壁的走勢向左右無止境的延伸,既而漸漸模糊,融入未明的天色中。金剛山是由無數直達天頂的群峰所組成,而這正是切開它的一線道路,也是連接黃海內外,天下僅有的四條路之中的其中一條。
地門比城市所有的門都高大堅厚,這是因為它是通往黃海的大門。令乾門每年打開一次,即時棲息在黃海的妖魔就會從門裡蜂擁而出應該說那是曾經的情景。在黃海外側修築有地門和高大堅厚的城樓,黃海內側也累計經歷數百年的歲月修築而起得城塞。如今地門聳立著它巨大的威容,黃海的妖魔再也不能輕易出現了。
「真是扇巨大的門啊……」
聽到珠晶像是被壓倒般的讚歎,頑丘轉過頭。
「我說,你是不是要重新考慮一下?好好看看那些建築物。每年只有一次,只有這一天會打開地門也需要那麼嚴密的準備。這個城市的所有建築物都用石砌,連院子都有屋頂。會有妖魔出現的。」
這個城市不存在向天敞開的院子,建築物的房頂帶著天藍色是因為在瓦礫上貼了銅板。窗口都很小,多數上面還加了鐵柵欄,而且柵欄的網眼很小。門上也都貼著縱橫的鐵板。大路隨處修建著被稱為途城的建築,和隔壁城牆突出的部分一樣,是為了做妖魔出現時逃避用的設施。通知妖魔到來、督促百姓退避的守衛人數是一般城市的十倍,這個城市依靠躲避妖魔襲擊的設置而存在。
聽到頑丘的話珠晶毫不在意的笑了。
「城裡的人真不容易啊,不過我們是用不著擔心的。」
「真高不懂你的自信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望著一臉無可奈何的頑丘,珠晶乾脆的回答道:
「天帝會保佑我們的。」
「好,好」,頑丘無可奈何的嘀咕著拉了拉駁的韁繩。人流停止在地門前,尚未打開的門前站著一對整列好的士兵。步牆上點著明晃晃的火炬,在火光的映照下看得見步牆上站著無數的士兵。儘管人數如此的多,但整個廣場卻完全沒有喧嘩,只有人群輕微的騷動和讓人感到緊張的天明前的冰冷空氣。
「真是安靜啊……」
「一般都是這樣,因為從現在開始要進入黃海了。一旦進去,直到夏至再也無法出來。大家心裡都明白這一點。」
「是嗎……?」
珠晶呢喃著,頑丘催促著珠晶前進。兩人分開人群向門的南面走去。廣場的南面、地門旁邊有一座祠廟。暗淡的夜色中飄蕩著紫色的煙霧,祠廟前聚集著人群。珠晶在連牆都沒有見過這樣的祠廟。
沒有門也沒有院子,緊貼著牆壁建立的祠廟橫向很長,裡面立著無數的燈明台。頑丘在面朝著祠堂進香。珠晶呆呆的看了一會兒,然後朝祠堂裡面望去。一般的祠廟供奉著眾多神仙,但這裡一座神像也沒有。黑暗中立著一個黑色的雕像,看不清樣子,但可以知道它身上披著皮甲,身上圍著披巾一樣的腰帶,這讓珠晶想起曾在寺院裡看到過一次的神將像。珠晶正在直勾勾的看著這些,突然頑丘一把把她的腦袋按了下去。
「大叔,你幹什麼?」
「你老老實實祈禱一路平安。從這裡開始就不是人的世界了。」
地門之外黃海裡,人的持續一概無用,能做的也只有向神仙祈求保佑。
祭壇旁邊有盛滿水的桶,水裡插著無數的桃枝。頑丘從還沒有長出葉子的桃枝中取出一枝,往自己、珠晶和駁身上向是潑灑水滴一樣揮舞著,然後把桃枝插在駁的鞍上。桶邊的石壁上掛著無數的小木牌,頑丘從中取下三個,把其中一個掛在珠晶脖子上。
「這是什麼?」
「你或許不需要,但不管怎樣戴在身上。」
珠晶拿起木牌,放在眼前看了看。
「身份證?」
「是犬狼真君的護身符,能保佑進入黃海旅人的安全。」
頑丘說道,把兩塊古舊的木牌同樣給自己和駁帶上。木牌上的墨跡早已模糊不清,不過就是特意選舊的。木牌越舊意味著它保佑旅人的時間越長,所以每個人都盡量選擇古舊的戴在身上。
珠晶回過頭望了望祠堂,這麼說來那個雕像是犬狼真君?
「我可沒聽說過有叫做犬狼真君的神靈。」
「不許亂說話。他是黃海裡唯一可以依靠的存在。」
「神仙的話,不是很多嗎?」
「黃海是被神仙捨棄的場所,特意降到下界拯救旅人的只有真君。」
「是嗎……」
就在珠晶這樣呢喃時,不遠處響起了鼓聲。身後的廣場一下子變的靜寂無聲。
地門即將打開了。
3
圍繞黃海的是金剛山,其山頂穿越了雲海,山裾的厚度自然也非同小可。把這有如巨大牆壁的峻峰貫穿的寬敞大道也達到了金剛山厚度的距離。而能夠貫穿如此巨大山峰的大道,也有著和金剛山的厚度等同的寬度。
地門打開之後,呈現在眼前的是山峰間如同被刀刃切開一樣的寬敞峽谷。 峽谷兩側的斷崖從地門門前開始漸漸增高,沿著峽谷曲折蜿蜒的道路雖然實際上在往上升,卻給人一種通往地底的錯覺。
峽谷的道幅有六百步,這是足以讓人們可以騎馬列隊來往的寬度。士兵們以城塞為目標走在先頭,人們急匆匆地朝著黃海趕路。道路上,夾在道路兩邊的岩石上,隨處殘留著半通明的雪痕。沒有風,也沒有溫暖。
春分的太陽被前方的金剛山遮擋,天亮前的昏暗很漫長。但隨著深入峽谷,頭頂上如同纖細河川般的天空還是漸漸改變著顏色,然後開始投射下薄弱的陽光。等到太陽剛好到達天頂的那條稜線時,三三五五並排著走在峽谷的人們停下了腳步,人群裡響起喧囂。
峽谷前方聳立著一扇巨大的門。大門看起來向著內側傾斜,不過這是因為它過於巨大才讓人有這種錯覺。門有兩層,一層由一塊巨大的岩石穿鑿而成,中間有人身高數十倍的朱漆門扉緊緊關閉著。第二層的高樓豎立著朱紅的柱子,樓頂是碧綠的瓷瓦,中間有一扇小門,這扇門沒有門扉,門的上端有一副黑地金字的匾額,上書「令乾門」。
「這就是——」
珠晶輕聲歎道。
「有妖魔的畫像啊。」
朱漆的門扉上刻畫者說不清是妖魔還是妖獸的奇妙生物。身體是龍,上面還長有巨大的翅膀。
「那是守衛令乾門的靈獸,稱做天伯。」
令乾門很高,但只要騎著會飛翔的騎獸決非不可能飛躍。第二層門沒有門扉,而且上空是敞開的。但是第二層的高樓上有天伯,傳說它會雷擊犯禁闖入黃海的人,食其靈魂。
聽完頑丘的說明,珠晶的心裡也不禁變得肅穆,仰望著眼前巨大的門向前走去。其他人和珠晶一樣,走向令乾門的人群裡飄浮著沉重的沉默。到達門前停下腳步後,人群頭頂更是飄浮起緊張的空氣。門前的巖棚上有數層削鑿巖壁而成的步牆似的階梯,然而此時上面沒有一個人影——開門實在正午。
就這樣過去了一段時間,峽谷內的空氣一直保持著緊張的狀態。終於,從頭頂的高樓上傳來低沉的咆哮。是一種決不是很響,但低低地震動著空氣底層,讓人感覺不管多久也不會停止的聲音。與其說是咆哮更接近低吼。一些人受了驚嚇似的左顧右盼,人群裡掀起一陣嘈雜,而那個低喉改變了音色,像是嗚咽一樣的許久許久鳴響著。
「——這是什麼?」
珠晶也帶著驚慌的問道。頑丘制止住她的不安到:「是天伯的聲音——別多問,靜靜看著。」
頑丘示意著門樓的方向。
青丹的高樓,沒有風也沒有棲羽的飛鳥。天伯的低吼和人群的嘈雜停息後,四周變得沉默肅穆。
終於,在那個不可能通行的門樓前出現了一個人影。起初只能看到一個很小的黑影,人影站在門扉一邊巨大的岩石頂端,然後輕飄飄地降落下來。很緩慢地、象物體在水中下沉一樣降落到門扉中段時,終於能看出來那時一個老人。這個看起來隨處可見的老人,在人群的注目下緩緩降落,然後落在朱漆的門扉前站定了身形。他就是天伯,是天伯轉化後的姿態。至少人們這樣傳說。那老人手足上纏著的黑鐵般的繩索就是證據。
老人降落在大門中央,沒有特定目標地拱手輕輕一禮。然後轉過身,手按在門扉上。高度在四十丈以上、寬度在兩百步以上的巨大門扉,其中一扇的份量恐怕也超乎人的想像——然而門輕輕巧巧地被推開了。
門緩緩打開的同時,從門的另一邊吹來溫暖的風。捲起人們的衣角、吹散人們的頭髮後順著峽谷而下。這就是乾的人比什麼都害怕的黃海的風。
在老人的推動下門扉緩緩張開。和這邊一樣,門的對面也由一隊士兵排在先頭,他們身後是神色緊張的人群。
老人默默地用兩手推著門前進,門扉緩緩張開,最後終於完全打開了。這時老人停下腳步,這次朝著門的對面拱手施了一禮,然後突然間消失了。與此同時人群間響起了歡聲
歡聲震動了峽谷。風吹動著,引起峽谷的空鳴,然後門前隊伍先頭的士兵開始奔跑。
門外的士兵催趕著胯下的馬,拿著弓矢長槍朝峽谷正麵包去。越過人波的頭頂,可以看到前面有一道像是把峽谷蓋上蓋子一樣的石造隔壁,黃海內側的士兵們也同樣快馬加鞭的朝這邊趕來,和趕去的士兵交匯在一起。隊伍裡響起互相慰勞的話音。他們從去年春分起整整一年,在城塞裡守衛了乾和準備回到乾的人們。經過一年從黃海出來的他們的歡呼著,握著弓矢越過令乾門後,跑上了巖棚的步牆,在那裡擺起最後的陣容。
騎獸擦著步牆飛過。在先頭朝著黃海奔馳的是獵屍師的騎獸,他們要在明天中午之前深入黃海並返回。不緊不慢地跟在他們之後的是打算在黃海待到夏至的勇士們,或者是在黃海平安的從冬至等到春分的歸還者。在後面呆呆看著的是不瞭解黃海的升山者們,而他們也隨即被眼前的喧囂叫醒了一樣,慌慌張張地乘馬騎獸開始動身,在令乾門前交錯的湧進湧出。沒有乘騎的徒步者也醒悟過來似的加入人流奔跑起來。
「好厲害——」
珠晶的感慨混雜在歡笑與喧囂中,好不容易才被頑丘聽到。
「這就是安闔日。」
頑丘露出微笑。他對黃海的可怕深有體會,不過只對安闔日四門開放儀式中的這一瞬間他很喜歡。
「真壯觀呢。」
「想回頭的話,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聽到頑丘說話,珠晶回過了頭。
「現在回頭在地門閉門前還能趕上。」
珠晶的聲音在人群鼎沸的喧囂中依然清晰乾脆。
「不要。」
「真的要去嗎?」
「要去。因為恭需要王。」
「你想說那就是你是吧?」
「當然。你看不出來?」
看著眼前這個少女毫不示弱的目光,頑丘歎了口氣,取過韁繩躍上駁,然後伸出了手。
「——上來。」
4 (上)
駁踩著地面朝稱塞奔跑著。每到安闔日就搬運材料、積年類月建造起堅固城塞,是黃海最初也是最後的休息場所。飛行的話只是一瞬的距離,但峽谷上空已經出現了正在盤旋的羽翼,是察覺到喧囂和恭的荒廢的妖鳥們的翅膀。
峽谷很深,從上空俯視大概看不到什麼,所以在這裡被妖魔捕殺的霉運者並不多見。只要不落後與人群,一路緊趕到城塞,就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危險。進入城塞和道路等寬的宗闕後就是延續的石造隧道。淡淡的陽光從隧道內每隔一段距離設置的天窗外照近來。以石頭與水泥構造的天井有一處間斷,那裡向外突出著小閣樓。只有煙筒大小的房間四壁上裝著鐵柵以排除妖魔,讓空氣和光線進入隧道。單于隧道的大小比起來,很難讓人覺得它起了多大作用。從那裡傳來震動和腳步聲,這是因為士兵們正在跑上隧道上的步牆。
安闔日的這一天,他們將死守這道關門。決不可以讓妖魔通過令乾門——乾的地門。經過長年積累的建設,乾城的防衛很堅牢。可即使在通過黃海的唯一關口的乾擋住荒廢,妖魔還是在逐漸侵蝕著恭國。沒人知道那些妖魔是從哪裡出現的。明明不可能飛躍金剛山,除了開放四門的安闔日,妖魔根本不可能湧出黃海,但實際上妖魔還是會在走向荒廢的國家出現。有人說金剛山上另有通道,有人說黃海與各地的凌雲山之間有隧道,也有人說妖魔曾經遍佈世界各處,由於王的統治潛入地下休眠,一旦聞到國家有荒廢的跡象就甦醒復出。後續這些猜測都不對,有或許每種都有可能。
「乾的人真不容易啊——」
駁在隧道裡緩緩前進,坐在其背上的珠晶呢喃道。
「也許過不多久恭全國都要變成這樣。問題是其他城市沒有乾這樣的防備。
「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妖魔這種東西在——我如果是天帝遭就讓它們滅絕了。」
頑丘禁不住苦笑。
「玉座之後還想要天帝的寶座嗎?真是貪婪。」
「必要的事情沒人好好去做,只好由這樣小小的我去費心考慮了。」
「好,總之不要在黃海丟了小命。」
「哎呀,這可需要大叔你來保護的事哦。就是為了這個雇你的啊。」
頑丘無可奈何的仰起頭,一副「我是拿你沒轍了」的表情。這時前面出現一點光亮,不是松明的光,是白色的不會晃動的日光的光亮。
出來隧道就到了城塞的內部。有一個小小的裡那麼大,雖然沒有城堡和街道,但還是聽到從頑丘周圍傳來人們安心的感歎聲。
「好厲害,這是個城市。」
「稱不上城市。」
城市的道路很窄,道副勉強僅夠兩匹馬並排同行。路的兩邊緊緊排列著石造的低矮建築物。道路的頂上也設置著隧道裡那樣的通光通氣塔,並不昏暗但也決稱不上明亮。地面沉積著濕氣,建築物的石材上都帶著舊斑,城內淤積著黃河特有的熱氣。決不是適合居住的場所,但同時意味著這裡已經真的到了人界的終點。在這裡還有房子可以住——雖然只是最低限度的粗陋房間,雖然簡陋但還有飲食可以保證。本來這裡是為了保衛乾的士兵準備的設施,普通旅人也能受其恩惠。
頑丘和珠晶也享受到這個恩惠,在房間裡度過了一晚。大概是因為昨晚聚集在城塞上空的妖魔的叫聲而沒睡好,早上起來後珠晶的臉色很糟。聽到頑丘說要去祠廟做最後的參拜,她帶著奇怪的表情跟在後面去了。同樣為了最後一次祈求平安的人們在祠廟前排起了長蛇。
過了一段時間,頑丘和珠晶來到了祭壇前面。不遠處有像在乾城裡見到的途城一樣的場地,人們聚集在那裡等待城塞開明。人群裡有人帶著吃驚的表情用手指點著兩人,也有人特意擠過人群來看珠晶的模樣。看樣子珠晶已經在這個城塞很有名了。
「怎麼有那種小孩子?」
「和大人一起來得嗎?簡直胡鬧。」
「不會吧,中午前大概就會回去的吧?不過會對這種地方好奇也真是少見。」
聽到這樣的談論,珠晶用輕蔑的眼神朝傳來聲音的方向看了看,然後朝孔洞一樣的祠堂拜了一拜。
進入黃海的旅人的守護者、犬狼真君,臉上帶著柔和的表情,身體披掛著皮甲和幾條披巾。
「那披巾是幹什麼的?」
珠晶小聲向頑丘問道。
「這個嘛,據說真君穿的皮甲是用一種名叫『鼓』的妖魔皮做的,披巾是用準備給妖魔的玉石做的。」
「妖獸妖魔喜歡玉石?妖獸就是指騎獸吧?」
「妖獸中有能成為騎獸的傢伙,這樣說比較準確。騎獸和妖魔中有的會對玉石迷醉。」
「會醉?像大人喝酒那樣?」
「大概是吧,我也不很清楚。說醉就是因為它們會變的和喝醉了酒得人很像。」
「不可思議——這種事在癢學沒有學到呢。」
「那是當然的,對妖魔妖獸的事人們知道的很少。實際上,就連妖魔和妖獸到底有什麼不同也不怎麼清楚。」
珠晶睜大眼睛望了望頑丘。
「妖魔回襲擊人,妖獸不會,不就是這樣嗎?」
「大家都這麼說。但如果有人突然接近他們,妖獸也會襲擊人,只要不像妖魔那樣特意捕食人類。」
「——哦——」
「獵屍師中有人說妖魔妖獸原本是一家,只根據是否吃人而區別稱呼。但妖魔中也有些並非特意捕食人的。有人說妖獸可以馴服而妖魔不能,但也並不是所有妖獸可以馴服。還有人說國家走向荒廢時湧出的是妖魔,反之是妖獸,但妖獸中也有在那種時候才會出現——只不過妖魔不能被飼養。曾有人捉住無害的蟲想馴服,可是一旦捉住馬上就會死掉。然後就像知道他們的死一樣,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就會有大傢伙出現。」
「那是為什麼呢?」
「不清楚。在人裡徘徊的妖魔不會死,說明他們並不會因為進入人的世界變虛弱。可是仍然是一被捕就馬上死掉,想殺它們時卻總也死不了。」
「——哦——」
呢喃著,珠晶跟上離開祠堂的頑丘。
「妖魔會捕食人。明知如此還是要去嗎?」
「黃海裡沒有野木嗎?」
只要走到生長在山野、長有鳥獸果實的野木下,妖魔或妖獸就不會過來襲擊。
「沒有人在黃海裡見過野木。本來黃海裡就根本沒有普通的鳥獸。獵屍師裡有人找過妖獸的野木,但沒聽說有人找到。」
「對啊,不用狩獵,只要找到妖獸的野木就一切都解決了。」
「的確。就算是妖魔,只要發現野木,事情也就簡單了。」
「就是啊。只要把野木包圍起來,等它們一生下來就殺掉就行了。」
剛說完,珠晶稍稍皺起眉頭。結出嬰兒的裡木野木是神聖的樹。不論什麼野獸都不會在樹下相互爭鬥攻擊,只要待在樹下就算是妖魔也不會襲擊人。為了對這種不可思議的現象表達敬意,人們都說在可以看到這種樹木的地方決不允許殺生。
「妖魔沒有自己的孩子嗎?可是沒聽說過有幼小的妖魔。」
「就是說沒有。」
「真的?」
珠晶問道,然後頑丘點了點頭。
「我沒有見過,也從未聽說有人見過。」
「真不可思議——」
「長出它們的樹在哪裡,他們究竟有多長的壽命,為什麼妖魔妖獸只有雄性、有智慧、能聽懂人語,妖魔從哪裡湧出,具體以什麼為契機才會出現——沒有一樣明白的。正因為不明白,所以沒有確確實實有效的防禦辦法。」
「哦——」
就在珠晶這樣自言自語的時候。
「啊,你平安到了啊。」
聽到一個明朗的聲音,珠晶回過頭朝人群望去。
「——大哥?」
從好奇的望著兩人的人群裡,利廣揮著手走了出來。
「為什麼大哥會在這種地方?」
珠晶吃驚地睜大眼睛迎了上去,利廣笑道:「我還擔心你有沒有平安到達呢——白兔怎麼了?」
珠晶洩氣地垂下了頭。
「——大哥特意為我弄來了證書,後來卻被人搶走了。」
是這樣啊,利廣安慰似的拍了拍珠晶的後背。
「真難為你這樣還能到達乾——或許我跟你一起來就好了。」
「不要緊的。雖然很難過,很想白兔,但這樣一來我更有鬥志了。」
聽到珠晶這麼說,利廣笑了。
「這樣就好。」
「不過,為什麼大哥在黃海?」
「因為我想珠晶一個人大概會有許多為難的地方。」
珠晶抬頭看著利廣一副笑容可掬的表情。
「——你是說願意跟我們一起走?」
「有個護衛對你來說是好事吧?珠晶雖然堅強,但怎麼考慮也不善長拿著武器與妖魔對峙。」
利廣笑著,指了指腰間掛著的配劍。
珠晶也回笑著,這時頑丘拍拍珠晶的肩膀。
「喂——這傢伙是?」
「啊,他是我來乾途中給我幫助的人,叫利廣。他說願意跟我們一起來。」
「啊?」
「果然如此,這就是我德行的魅力吧——利廣,他是頑丘,我雇的護衛,不過當然是護衛越多越好。」
「那是自然。」
說著,利廣臉上露出善意的笑容。頑丘則無可奈何的看著他道:「你就為了這個追這她到了這裡?」
「因為的確很放心不下啊,像珠晶這樣的孩子居然要進入黃海。」
「你知道她準備來黃海?」
「珠晶這麼告訴我了。」
頑丘朝著那張笑臉怒吼道:「既然知道了,就不要笑,阻止她幹這種傻事!」
利廣微微一笑。
「這麼說的你呢?沒有阻止她嗎?」
被這樣一問,頑丘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我阻止過的——」
「但沒有阻止得了對吧?我就想到會是這樣。」
頑丘苦口無言,只有狠很等著對方那張似乎不知憂愁的笑臉。
「頑丘,不許吵架哦,你可是大人。既然你們都是作護衛的,就好好相處吧。」
說完,少女帶著得意的笑臉抬頭看著頑丘。在頑丘眼中那表情說不出的可恨。
「——真不想回頭了嗎?現在還來得及回到乾。」
「問多少次也一樣 。你可是被我僱傭的——趕快帶路。」
珠晶說了趕快,但實際上到城塞朝著黃海的門打開為止又過了相當一段時間。步牆上的聲響安靜下來,門外傳來呼叫開門的聲音,這時站在門前的士兵才拿下了門閂。
4(下)
伴隨著一股腥臭的空氣,強烈的陽光照了進來,珠晶下意識地瞇起雙眼。聽到士兵的號令,已經準備好旅裝的人群開始畏畏縮縮的向外面踏出了腳步。珠晶頑丘也跟在隊列裡走了出去,到外面一看明白了空氣裡帶著腥臭的緣由,城塞外廣場的一角堆積著眾多長相可怖的野獸的死骸。
「頑丘——」
那個,珠晶手指著,頑丘點了點頭。
「想回去了?」
「開什麼玩笑。」
珠晶大聲的說道,但還是禁不住回頭朝後面望去,搜索著走進人群去取騎獸的利廣的身影。很快就看到他出來了,他看到珠晶後揮了揮手,看到那張沒有任何動搖改變的笑臉,珠晶感到了些許的放心。
城塞的步牆上,附近的巖棚上,都站著凝望著天空的士兵,人門的頭頂是溫暖蔚藍的天空,暫時看不到任何影子。
輕輕呼出一口氣,珠晶朝著聚集在廣場的人群眺望,看了看廣場外陷入地面般全是岩石的斜面。在這之下是一望無際的森林——這,這是黃海。
除了向左右無限延長的金剛山,眼前的景色似乎也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黃海意外的給人感覺很普通啊。」
「走著瞧吧。」聽到珠晶的感慨,頑丘在肚子裡嘀咕道。頑丘很瞭解黃海,不是這樣的獵屍師不會倖存下來。
聚集在廣場的人群裡,開始有人三三兩兩的離開。他們是準備到下次安闔日為止留在黃海狩獵的獵屍師。想追上他們,看到身後的人群沒有動靜又遲疑著停下腳步的是升山者。剩下的是總共五百人左右的人群。
升山者基本每人都有眾多隨從跟隨,帶著數十人護衛的也很普通。大多數人攜帶著武器,並用馬車運載著大量的物資。真正的升山者大概只有八十人左右。
看著這些頑丘鬆了口氣。麒麟進入選定王的期間、可以升山後,已經過了二十年,過了這麼久,升山的人數理所當然會減少。所以儘管是恭國自己的安闔日,能聚集到這個人數已經很不容易了。托他們的福,頑丘他們旅程的辛苦應該可以得到相當的緩解。
只要自己能平安就行,所以自己的隨從只為了自己,物資也是自己的東西——不管怎樣,不會有人說出這樣的話。就算有人這麼想,也不會有人說出來。因為他們從現在開始要去接受天對其人格的考驗。
他們所帶的隨從的保護和他們帶來得豐富物質總會要用到。一頭駁可以攜帶的物資很有限,而路途十分遙遠。珠晶他們現在帶上的物質全部只有最低限度,因為根本載不下走完全程的物質,一旦遇到預料外的情況,只有依賴駁的腳力一口氣飛過剩下的路程。但是飛行容易成為妖魔襲擊的對象,所以空行遠比陸路危險數倍。
「好,我們運氣不錯。」
頑丘自言自語的時候,利廣趕了上來。看到他帶著的騎獸,頑丘吃驚地把嘴張的老大。
「——是騶虞!」
利廣笑了。
「對了,看來頑丘先生也喜歡騎獸吧。」
珠晶拉了拉帶著笑臉的利廣的袖子。
「頑丘是獵屍師。」
「哦。」
利廣的反映即不是感慨也不是驚訝,頑丘禁不住跪到了騶虞面前。
「這可真是厲害——這難道是你親手捕到的?」
「怎麼可能——這是別人送的。」
「送的——」
頑丘更加吃驚,抬頭望向帶著笑容這樣直截了當回答的利廣。只要捉住一頭騶虞賣掉,就不必再次進入黃海。
「——真希望能認識那樣慷慨大方的人物。」
「頑丘先生的是駁吧,你自己捕獵到的?」
「叫頑丘就行。被能拿騶虞送來送去的人叫先生,我可擔當不起。」
頑丘歎了口氣,搖了搖頭,開始仔細觀察騶虞。就是頑丘,這樣近距離看到騶虞也只有幾次。其中有一次差了點但沒有捕捉到,這個腳力又強又快而且狡猾的野獸輕易就跳過了陷阱,乘著怒氣撞到了頑丘的三個夥伴後逃了出去,沒死人就算很萬幸了,只能這麼說。
騶虞主要有偏白和偏黑兩種,眼前這頭是偏白的,但像這樣,白地上帶著黑縞條紋的還是相當少見。不管哪種,騶虞的眼睛都是帶著複雜色彩的金色,都拖著長長的尾巴。騶虞回望著注視它的頑丘,既沒有膽怯也沒有顯露焦躁,甚至給人一種超然的感覺,至少原來的獰猛完全沒有感覺到。訓練到這種程度一定很不容易。
看到頑丘帶著癡迷的表情站起來,珠晶用清脆嗓音說道:「我請利廣讓我坐他的騎獸。他說我坐的話星彩不會在意。」
「好好。對大小姐來說,比起駁當然是騶虞更好,不過——」
珠晶側起頭。
「你啊,是不是笨蛋?」
「你說什麼?」
「誰在跟你說那種事?我們可不是到某個城市遊玩。這裡是黃河,你明不明白?」
看到頑丘目瞪口呆,利廣大笑起來。
「我雖然人小體輕,但坐上去對騎獸來說還是會沉許多。遇到萬一的時候,哪一邊回比較不受影響?我說的是這個啊。」
「——是我失禮了。」
「星彩看起來加上我的體重也似乎沒關係,所以我要坐星彩——這麼說來,頑丘的駁叫什麼名字?」
「哪裡有什麼名字。」
頑丘不快地回答道。
「你起一個名字啊。」
「你想起就自己起——不過我的話你好好聽完。決不可以離開騎獸,但是不能坐。」
「為什麼?」
「反正有徒步的隨從在,隊列只會以步行的速度前進。而且還有需要一邊走一邊做的事。進入黃海後不要想能過的舒服。」
「但是——」
沒等珠晶說完,頑丘攔住話頭繼續道:「閉上嘴照我說的做!」
珠晶不服氣的瞪著頑丘。
「你沒有忘記誰才是僱主吧?」
「沒有忘。我會把你平安的送到蓬山,再送回人的世界。」
「回來的路或許沒有必要。」
「隨你怎麼說——我的確被你雇為護衛,但沒打算只用那點錢就把自己的性命也陪上。」
珠晶憤憤地沉默了下去,然後頑丘把視線轉移到利廣身上。
「你來過黃海嗎?」
「很遺憾,沒有。」
「和妖魔對峙的經驗呢?」
「這倒是有過幾次。」
頑丘默默地歎了口氣。就是說外行有兩個人。或許是聽到了他的歎息,利廣抱歉似的說道:「只要你吩咐,什麼事我都願意照辦,就當作學習黃海的事情了。」
「當然會要你那麼做。」
頑丘無可奈何地說完,廣場上聚集的人群從面向斜坡的一角開始鬆動。終於要開始上路了。
「珠晶走在騶虞和駁之間——出發了。」
5
士兵在廣場布好了陣,人群在他們的目送下走下了岩石構成的斜坡。眼前的森林延伸著一條姑且能稱之為道路的通道。寬度只能勉強讓一輛馬車通過,這是升山的人們沿著發源於金剛山的河流,長年累月用雙腳踩出來的道路。
升山者們雖然組成一個集團朝著五山前進,但並沒有經過什麼組織。只是因為落單危險,所以人們都盡量和別人走在一起。因此隊伍整體看起來像一個集團。
下了斜坡,接著進入森林。剛過晌午的時候,森林中出現了一塊足以讓全員休息的草地。只要早上從城塞出發,一定會在同樣的時候到達這個地方。為了做出休息場地要折斷樹枝、砍倒小數,這些行為重複了幾百年的結果就形成了稍微像樣的場地。就在剛好到達這個地方的時候,從隊伍背後遠方傳來了鐘鼓聲,每個人都吃驚的回過了頭。人們的視線雖然被樹海擋住,但他們的背後屹立著令乾門。現在它關上了,這樣就沒有了退路。
每個人都帶著些許失落的感覺停下腳步開始休息,然後又下定了決心似的站起來繼續上路。人們沿著覆蓋著樹林的起伏山路行進著,一路上年僅十二歲的少女已經成了著名人物。每個人都毫不吝嗇的對少女千里迢迢來到黃海的勇氣大加稱讚。
「因為有珠晶這樣的百姓在,恭就一定有希望。」
「這份勇氣大人們也該學學。恭國的大人孩子要是都能這樣像珠晶這樣,不可能滅亡。」
讚賞的辭藻也投向了頑丘和利廣。
「只靠兩個人就有勇氣保護少女前往蓬山,這樣的俠義之士真是從未見過。」
不過頑丘認為自己並非勇敢而是無謀,不是俠義只因為囊中羞澀迫於無奈,然而這些讚揚他還是恭受了。即使現在看起來只是個毫無秩序的集團,但在穿越黃海的這一個半月期間,還是會形成一定的組織。基本上不會結黨組伙的獵屍師在進入黃海後都會自然而然的這樣做。總歸會有人成為組織的領導者,所以頑丘不想樹敵。
落日後妖魔就會變的活躍。當太陽與金剛山的稜線相接時,有人提議是不是該做野營的準備了,正好前面到了一處被踏出來的草地,於是隊伍磨磨蹭蹭停了下來。因為並沒有什麼號令,直到所有人想停下來隊伍才會停,所以實際上開始著手野營的準備時已經是黃昏之後了。一些人開始慌慌張張準備帳篷,沒有帶的人則急急忙忙去找薪柴。
頑丘一邊留意著人們的動靜,一邊環視森林,接著乾脆的決定了野營的場地。然後他選中了空地與森林交界處的一棵樹,把駁栓在了上面。
「頑丘,那邊的平地更好些。」
「不行。珠晶在這裡壘上石頭,利廣把騶虞栓到這邊來!」
聽到頑丘生硬的命令語調,珠晶看了看利廣,他倒是老老實實地把星彩栓了起來。珠晶也只好學著利廣的樣子從附近找來石頭,按照頑丘說的壘起石碓。
「真搞不懂這是怎麼了,一進入黃海就馬上變的很了不起似的。」
不理會珠晶的牢騷,頑丘用枯枝把宿迎周圍的三個方向圍起來,生起了火。頑丘早已讓珠晶和利廣在一路上揀夠了枯枝,積攢到一定程度就讓珠晶坐上騎獸,把柴枝捆成小捆——這一點必須養成習慣,等太陽落山後再找柴火根本來不及,看著腳下找枯枝等於白白給妖魔提供襲擊的機會。
因此珠晶一行很快就吃完了晚飯。等慢慢撐起帳篷的人們開始準備生火做飯時,他們已經收拾好了一切,熄了火,並在兩頭騎獸之間鋪好了縟布。
「熄掉火不要緊嗎?」
聽到珠晶這樣問,頑丘點了點頭。
「不要緊。收拾好了就躺下睡覺。」
利廣插嘴道:「就這樣輕易睡下去沒關係嗎?」
「沒事,只要不是運氣太糟,三天內不會被襲擊。」
「為什麼?」
頑丘微微一笑。
「因為有城塞。」
「還是不明白,矢箭根本夠不到吧?」
「矢箭夠不到,血腥卻可以聞到。」
「血——」
「它們會衝著散發血腥味的地方去。因為作為的襲擊,人和妖魔都有死的。只要有流過血的地方,從那裡離開三天左右的距離就大致是安全的。有那種程度的血腥,就算它們來到這裡附近也會聞著腥氣到那裡去。」
說完,頑丘讓駁側躺下來,然後自己貼在它身邊躺下。
「利廣,你枕在騶虞身上睡。我在駁身邊,珠晶躺在我們中間。」
「我睡在星彩的旁邊好了。」
「照我說的做!妖魔來得時候,騎獸首先會察覺。騎獸稍微有一點動靜就能警覺的人不睡在它們身邊就沒意義了。」
「哎呀,我也能起來的。」
「是嗎?」
珠晶瞪瞪像在嘲笑她一樣的頑丘,批上了溫袍。黃海內比外面溫暖,走路是穿不住溫袍,但睡覺時還是會感到有些涼意。
「真是小瞧人,我可以馬上起來的,又不是很小的小孩子!」
珠晶說完,氣鼓鼓的躺了下來。空場上面難以入睡;行走了一整天的腿也很疼痛;不能挨著星彩睡,躺著的地方很狹窄,頑丘又囉嗦。這樣子不知道到底能不能睡著。
——可是,實際上閉上眼睛後,等再睜開時,已經是早上了。
6
頑丘所說的安全的三天過去了,升山者的人群還沒有走出森林。隊伍一路上都在沿著河岸走,而原來的河面現在已經變成了細細的河溝。
太陽落到西面金剛山的山頂時,隊伍又走道了一處略微寬闊的低地,和以前一樣開始紮營生火。珠晶照管理一路上收集了樹枝,在頑丘決定的場所上壘起石頭、搭起灶台。這天頑丘決定的野營地是在進入樹林後、一片茂盛的樹陰旁邊。不知道是什麼樹,茂密的樹葉散發出強烈的味道。珠晶他們就在這種大樹下,在一塊被周圍的灌木包圍起來的草地上搭起了一個小小爐灶。
頑丘做飯的時候,珠晶去附近的小河取水,途中遇到不少向她問話的人。
「珠晶,怎麼樣,累了吧?」
「也不是那麼累。」
說不累是假的,但珠晶原本就覺悟到會有這種程度的辛苦。雖然道路並不平整,但只是在單調的樹林裡不停的走路,所以反而讓她感覺有些鬆懈。
「珠晶,怎麼樣,露宿很辛苦的吧?」

又聽到有人這樣問,這是一個稍稍上了點年紀、名叫室季和的男人。室季和是升山者中擁有行李和隨從最多的一個。
「還行吧。」
「要不要來我的帳篷?像珠晶這樣的年輕姑娘睡在草地上可實在太可憐了。」
「真是讓人心動的邀請呢。」
珠晶歎了口氣。季和的帳篷很大,據說裡面連床都有。真是難為他能搬來,雖然心裡這麼想,其實季和帶著馬車和貨車。
「——不過,要是去了我會被頑丘說的。」
聽珠晶這麼說,季和皺起了眉頭。
「那個男的是什麼人?」
「是我雇的護衛,我不是跟你講過嗎?」

「剛氏嗎?」
「據說是獵屍師,不過一樣也很熟悉黃海。」
「獵屍師?怪不得,我就覺得他是個自大的傢伙。」
「這一點我不否定。」
剛氏護衛升山者,而獵屍師在黃海狩獵。現在這種情況下,剛氏理所當然地被看中而且受到信賴。但提到獵屍師,每個人則會想為什麼這種人會在這種行列裡。
「獵屍師可算不上專門家啊,而且還聽說他們裡面有些人相當野蠻中粗暴呢。你跟這樣的人一起走不要緊嗎?不然的話,跟我們一起來也行哦。」
「覺得他實在靠不住的時候我會去打擾的。」
「嗯,那就好。別忘了,遇到麻煩的時候隨時可以來找我。」
「謝謝你。」
像季和這樣來邀請珠晶的人很多,她年紀小這一點大概是主要原因。每次都拒絕也感到可惜,但頑丘不點頭她也沒有辦法。丟下只會囉嗦的頑丘投靠到季和的大帳篷那裡的想法,珠晶也不是沒有過。但不管怎麼說,頑丘畢竟是她用所有的錢財雇到的,想到這一點也有些後悔。
「真是沒辦法啊。」
與季和道別後,走在回宿營地的地上,珠晶自言自語道:「——當時看起來他倒是挺好說話的——」
可是實際上不僅不好說話,對一些細枝末節的小事也斤斤計較、囉嗦無比。命令人的時候從不解釋為什麼,被人提問時又一臉不耐煩。也許是因為他進入黃海後情緒有些急噪。珠晶禁不住心想,如果自己再早點到達乾,能有空閒仔細挑選護衛就好了。
「這是不是也算太奢侈了呢——」
雖然自己能支付起不小的一筆佣金,但恐怕也沒有人會認真對待一個揚言要進入黃海的十二歲孩子。事實上,多虧了頑丘,珠晶才得以進入黃海。所以只要他在,應該不會有什麼大問題吧。
途中又被幾撥人打招呼,珠晶應付著做了回答,同時察覺到這兩天裡,隊伍的氣氛開始有所變化。
多數人一起聚集在廣場中心,生起巨大的篝火,在那裡熱鬧著。可是不知不覺的,人一撥又一撥的離開那裡,像頑丘那樣在稍微隔開一端距離的地方野營的人開始增多。今天也是這樣,在進入黃昏的森林邊零散分佈著這樣的人。他們大多沒有帳篷,而是用繩子把重石栓在樹枝上,令其垂下代替屋簷,或者用樹枝圍住篝火,選擇騎獸旁邊的狹小空間來休息,採用了頑丘很類似的宿營方法。
這些就是有剛氏保護的升山者的集團嗎?心裡帶著這樣的疑問,珠晶提著水袋回到了自己的營地。這時候頑丘正好在往容器裡盛粥。
又是這個,想到這裡,珠晶微微感到一股厭膩。頑丘做的食物基本上就是附近摘來的草葉加上些切碎的肉末煮成的東西,味道自然難以恭維,量也不是很多,而且看來他完全沒有改換食譜的打算。
「到蓬山的時候,我恐怕要變的骨瘦如柴了。」
一邊自己發著牢騷,珠晶對頑丘說道:「水我提回來了。」
頑丘抬了抬眼皮。既沒有表揚的意思,也沒有慰勞的樣子。
「辛苦了。」
這是利廣會話道。雖然他並沒有命令珠晶去提水。
「幸好有利廣在,」珠晶心裡禁不住這樣想著。進入黃海後,頑丘的刻板態度簡直讓她喘不上氣來。
吃過毫無滋味的飯,三人圍在篝火前,珠晶清清嗓子說道:「剛才我受到室先生邀請,問我們要不要到他的帳篷那兒去。」
「不行。」
和往常一樣,頑丘冷淡的一口回絕了。利廣則露出微笑,這個男人似乎從來不會露出不愉快的表情。
「珠晶感覺累了嗎?」
「怎麼可能累?路程才剛剛開始沒多久。」
「是啊。」
「只有天氣不冷這一點算是比較幸運——黃海是個暖和的地方呢。」
珠晶衝著頑丘說道。這時頑丘用草擦著空容器,點點頭。
「現在是這樣。」
「以後會變冷嗎?」
「會變熱。黃海很溫暖。」
頑丘用草擦完容器,從水袋往裡面倒進一點水涮了涮,把水撒到快滅掉的篝火上。珠晶剛開始對這樣粗糙的做法目瞪口呆,但心裡明白不能因為嫌棄骯髒表現出不滿,所以只好視而不見。畢竟,這裡是黃海。
「頑丘,不滅掉火不行嗎?非得滅掉?」
「晚上沒有光亮,大小姐就會覺得害怕嗎?」
頑丘的語調讓人感到胸口一陣不快,珠晶壓抑著怒氣,望著滅掉的篝火說道:「不是那樣。」
「不要太顯眼為好。今天有月亮,沒有必要點火。」
頑丘說著朝廣場方向望了望,珠晶和利廣也跟著望去。那裡燃起著明晃晃的篝火,還傳來人們熱鬧的聲音,
「——為什麼?」
「它們很聰明,知道有火的地方就有人。」
「它們——」珠晶嘴裡重複著這個詞。它們是指妖魔的是嗎?如果是這樣——珠晶轉過頭,說道:「頑丘,是不是該告訴那些人知道這件事?」
「不要做多餘的事!他們反正不會聽進去我說的話。」
「不說怎麼會知道?」
「如果有需要說的事,剛氏裡會有人去盡自己的義務,輪不到我這個獵屍師去現眼。」
「可是——」
「閒話少說,吃完了收拾好就去睡覺!」
7
半夜,珠晶被一陣叫喊聲驚醒。
開始是在夢裡。那個叫喊是父親發出的,珠晶從被鐵柵欄覆蓋的房間裡拚命向外看。父親的聲音從距離不遠的園林的樹後傳來,並且是哀嚎。
父親受到了襲擊!珠晶想到自己必須去營救,但是家裡所有的地方都攔著柵欄,她根本沒辦法出去。
必須趕快!可是哪裡都找不到出口,詛咒鐵柵欄的同時,珠晶卻也因此對無法營救的自己感到安心。因為出不去,所以就可以不用看到父親被襲擊的樣子——
受緊緊抓著鐵柵欄,不知道該叫喊還是哭泣,然後醒了過來,同時明白了原來是夢。可是珠晶並沒有時間放心,她立刻明白眼前發生著更糟糕的情況。驚恐中想跳起來,但醒來後她無法發出聲音,有人在背後抱住她,並用手摀住了她的嘴。
(——怎麼會事!?)
用不著多想,因為聽得到激烈的聲響。不知道該說幸運還是不幸,珠晶的身體被壓在騶虞身上,僅僅移動視線只能看到抓住他的是利廣。即使在夜色中,也可以看到他臉上帶著緊張的神情。他抱著珠晶的右手上拿著拔出鞘的劍身,回頭凝視著背後。珠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能聽到人的呼叫、男人們驚恐的喊聲和怒吼散亂的此起彼伏。這時,她聽到了利廣低聲說道:「——靜靜的聽我說,記著教過你的事吧?」
珠晶抬起視線,點了點頭。
頑丘教的事,就是決不離開隊伍。即使看起來就在旁邊也不能離開道路走進森林;看到地面有影子劃過時,不要抬頭看天,立刻躲進樹下;妖魔來時,就躲到樹下或是灌木草叢裡,把身體貼在什麼東西上,決不要發出聲音和動彈身體——妖魔眼睛不是很好,區分不開樹幹和緊靠在上面的人。如果是像松樹那樣的有氣味的樹木,人只要不輕易亂動,妖魔不走到眼前就不會發覺。
這些話珠晶記著,雖說記著但身體仍然在發抖。
耳邊傳來人的哀嚎,馬的嘶啼還有獵捕什麼東西的叫喊。究竟發生了什麼,現在怎麼樣了。無法確認現狀這一點讓珠晶感到恐懼,同時也想到要是沒醒來就好了,要是等醒來時所有事情都已經解決就好了。
珠晶把臉貼在騶虞身上,強忍著內心的焦躁和不安,星彩就像睡著了一樣安靜,但腹部的起伏卻急促而且強烈,看來它也知道該怎麼做。
禁不住閉上眼睛,蜷縮起身體。過了良久,歡聲取代了哀嚎,同時利廣的手鬆弛下來。
(結束了?不過到底怎麼回事?)
珠晶小心翼翼睜開眼睛,想越過利廣的肩膀看看他身後的廣場的樣子,在這之前聽到了頑丘的聲音。
「——動作快點!離開這裡!」
頑丘喊著從廣場的方向跑了過來,同時有股腥臭的味道吹了過來。廣場那邊雖然有火紅明亮的篝火,但還步足以看清發生了什麼,只能看到有人在那裡來回奔走。
「頑丘,發生什麼事了?」
「不是說了叫你趕快嗎!」
嘴裡怒吼著,頑丘已經在駁身上放上鞍具,把為了隨時可以出發而整理好的行李搭在她背上,然後抓起皮包,自己也背上了行李。在利廣著手同樣的準備之前,頑丘已經捲好鋪在地上的布,騎上了駁。片刻之後,待珠晶和利廣跳上星彩時,頑丘短短說了句「走了」,便催著駁跑起來。沒等到利廣發出命令,星彩就自己跟著追了上去。
聽到頑丘「讓開」的喊聲後,廣場上的人驚慌的紛紛躲閃。有人驚慌失措,有人面露膽怯,有人一臉彷徨。在這些人背後,一座小山般的鳥形陰影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利廣——發生什麼事了?」
珠晶向自己抱著的背脊問道。利廣回過頭,月光下可以看到他臉上帶著點為難的笑容。看到這個表情,珠晶稍稍感到鬆了一口氣,看到有人表現的平靜讓人感到放心。
「——稍微遇到了點麻煩。」
「是妖魔?」
「嗯,大概是。」
簡短地回答後,利廣轉過頭,對頑丘問到:「現在移動不要緊嗎?」
頑丘點點頭。這時從旁邊的樹林方向傳來了人聲,有一些和他們一樣收拾好行李的人乘著騎獸從林子裡衝了出來。有從旁邊跑出來的人,有從後面追上來的人,有怔怔的看到這些後慌裡慌張跑起來的人,還有人趕上來呼叫跑在先頭的人。
「喂,你們去哪裡!?」
頑丘沒有回答問話,緊跟在他後面的隊伍理由人應聲到:「快逃,會有其他妖魔聞到血腥後過來!」
追過來的男人吃驚的張大嘴,隨即用異樣的聲調喊叫著,跌跌撞撞的朝自己放行李的地方跑去。
丟下這些人不管,數十人無形中組成了隊伍奔跑著。一路疾馳,待背後的亮光和人聲都消失的時候終於減緩了奔跑的速度,但隊伍仍然沒有停下。
「頑丘,不要緊嗎?妖魔不會突然襲擊過來?」
珠晶盡量打起精神問道,但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她的聲音在顫抖著。

「不要緊的,大小姐。」
這樣回答的不是頑丘,而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騎著鹿蜀並排跑在騶虞旁邊的男人。
「他們之間有勢力範圍,一般一定範圍裡只有一頭。從其他地方跑過來會再花些時間。」
「是——這樣嗎?」
男人點點頭。他是一個背著的大刀像岩石一樣敦實的男人。
「話說回來,帶著朱氏的就是小姐你吧——是那個人嗎?」
「朱氏?」
這時利廣回答道:「不是我,是那個騎著駁的人。」
「是嗎,」男人說著讓鹿蜀繞過騶虞,去了頑丘的旁邊,像是有什麼事要說。
「——利廣,朱氏是指什麼?」
利廣回過頭,停住了星彩。
「到前面來,在前面能安心點是吧?」
抱著利廣後背時的確感到很不安,珠晶說了句「好的」,便從星彩背後跳了下來,被利廣一拉重新坐了上去。坐在利廣身前,被他牽著韁繩的兩臂包圍著,眼睛能看到前面身後又有依靠,這樣感覺安心了許多。
「朱氏就是指獵屍師。」
說著,利廣發出前進的命令。星彩有條不紊的再次前進了。
「——其他人把像頑丘那樣的人稱為獵屍師,他們自己、還有出入黃海的人稱他們為朱氏。」
「頑丘自己說過自己是獵屍師啊。」
「那時因為完全大概個性如此吧。捕捉不到獵物,卻把同伴的屍體抬回來——的工作,那是嘲諷他們的蔑稱,他們對自己不可能那樣說的。所以當著他們的面不那麼叫。」
「哦——」
珠晶朝一邊跟剛才的大塊頭男人交談一邊前進的頑丘看了看。
「朱氏和剛氏也都稱作朱民。」
「朱民是指什麼人?和朱氏不一樣嗎?」
「珠晶見過朱旌吧?知道他們為什麼被叫做朱旌嗎?」
嗯,——我聽說是因為他們的旌卷是塗成紅色的,所以那麼叫。」
嗯,利廣點了點頭。
「他們不定居於某處,而是周遊諸國,靠表演雜技、買賣物品為生。這樣的浮民就稱為朱民。」利廣微笑著繼續道,「本來,丟旌卷的人像官府申告遺失後,會得到臨時的旌卷。這種旌捲上畫著代表它為臨時代理品的朱線。原本朱旌指的就是這種旌卷。因此把拿著這種旌卷、沒有定居而漂泊於各國的人稱之為朱旌。因為是拿著朱旌的人,所以也稱為朱民。」
「哦——」
「他們稱獵屍師為朱氏,是因為獵屍師在朱民中屬於代表者。像頑丘那樣在黃海靠捕獵為生的人在朱民裡最受尊敬。」
「真的?那剛氏呢?」
「剛氏啊,同樣也是朱民,出入於黃海,但受雇於並非朱民的人,靠從其他人那裡收取的金錢生活。所以比起受雇於人的剛氏,不受人僱傭的朱氏地位更高。」
「朱氏比剛氏了不起啊——」
「朱氏還有個別名叫黃氏,或者統稱為黃朱之民。他們自己認為自己就像出生於黃海的人。據說他們以前曾經自己把旌卷塗成黃色。但黃色是麒麟的顏色,因為忌諱就放棄了——如果不是這樣,就是以前被禁止了吧。」
「哦——」
珠晶呢喃著。這時,落在後面追趕的人們的聲音漸漸接近了。
8
結果,這天晚上死了三個人。待在廣場中間圍著篝火的三個男人,受到從空中飛下來的妖鳥的攻擊後丟掉了性命。
天亮後,人們心驚膽戰地回到了野營地。大多數人都把行李仍在了原地,空著手就先逃走了。要想繼續今後的旅程,水、食物、藥品,其中哪一樣都不能缺少。因此只好返回營地,然後在那裡他們看到了已經化為殘渣碎片的妖魔和人的殘骸。他們打倒的只有一隻巨鳥,但看樣子後來的妖魔間像是為爭食而發生了搏鬥,地上還散落著其他大大小小的妖魔殘骸。眼前的淒慘景象令返回的人們發自心底的感到戰慄——他們終於醒悟到自己所處的究竟是什麼樣的地方了。
一行人繼續上路了。除了向前行進,他們也別無選擇。在黃海裡,想得到安全只有到達蓬山。即使回到城塞,令乾門的安闔日只在春分,到下一次春分要等待一年,而且並沒有出現隻身離開隊伍想返回城塞的莽夫。去其他的四門更毫無可能。
人們的情緒低落的收拾起行李再度上路,他們能做的只有這件事。一邊走著,隊伍中的一部分人開始婉娩地責備起扔下同伴逃走的頑丘等人。最明顯的是一個據說現在在雁國做買賣。看起來有些權勢,名叫聯紵台的男人。
「死的三人那時侯去救說不定還有氣。連這一點都沒有確認就不顧一切的逃走,是不是有些說不過去呢?」
回復他的是昨晚跟珠晶交談過、騎著鹿蜀的男人,名字叫近迫。昨晚先逃出來的數十人雖說沒有脫離隊伍,但還是不遠不近的和行列隔開了一點距離。
「留在那裡很危險是再明白不過的事,所以逃走了,僅此而已。很不巧,我們的工作是保護付給我們佣金的主人,沒必要保護你們。
「那麼我們為了什麼要組成集團朝蓬山前進?」
「因為都是懦夫嘛。」
聽到近迫揶揄的語調,紵台露骨的皺起眉頭。
「我看丟棄不幸的人不顧,首先逃走的你們才是懦夫吧?」
「你這麼說也無所謂——那麼你自己呢?留下來保護那三個人到最後了嗎?」
紵台消瘦的臉上升起了血色。
「——狗尾之徒!」
「胡說什麼!」
看到兩個大人怒氣漸盛,珠晶拉了拉牽著駁的頑丘衣角。
「頑丘,不阻止他們行嗎?感覺馬上就要打起來似的。」
「隨他們去。」
頑丘莫不關心地扔下一句。
先王歿身後過了二十七年,對玉座懷有野心的人早已經升山完畢,確認過了自己不會是王。現在這個時候還在升山的人都沒有爭先恐後直奔蓬山的霸氣、但對王遲遲沒有出現感到焦急,於是極力倡導升山的人。這些人裡雖沒有特別傑出的人物,但基本上都是些心地善良之人。如果不是這樣,就是些看到其他稍微有點出眾的人悄然從黃海回來,於是便對自己也燃起微渺希望的小人物。這樣的人對他人、對自己都很圓滑,總之會盡量為善。不管那個叫做紵台的男人屬於哪一類,事態都不可能發展到這裡拚命的地步。
「——喂,頑丘——」
「不要問我狗尾是什麼意思,污蔑我們的名稱要多少。」
「那麼說或許也沒辦法。」
聽到珠晶的呢喃,委曲仰起眉頭轉過臉。
「——逃走是事實對吧?而且頑丘明知篝火很危險,卻沒有告訴他們。」
哼!頑丘不屑的回答道:「就算我說出來,他們能聽嗎?」
「會聽的,因為頑丘是黃海的專門家啊。」
「是嗎。不過就算被人問,對我們來說也是麻煩。」
「為什麼?」
「篝火危險,但是也有需要的時候。『用火危險,不要用』這麼說了之後會怎麼樣?等真正需要用到的時候,肯定也有人出來追問『不是說不要用火嗎』什麼的。話說回來,連這種事都不懂的外行要進黃海本身就是個錯誤。我雖然受你僱傭,但沒有為這裡所有人的無知收拾殘局的打算。」
「即使主人這樣命令也不行?」
「免談。」
「卑鄙小人!」
「好了好了,」利廣插進來勸阻兩人,「兩個人都不要激動。」
「你也想站在卑鄙小人那邊?」
聽到珠晶壓抑住嗓門,利廣也用小聲回道:「對頑丘來說,我們是對黃海一無所知卻硬闖入的無謀之人。我們隨時都有拖頑丘後腿的可能,所以黃海的事情就交給熟悉它的人決定為好。」
珠晶盯著利廣略帶為難的笑容看了一陣後,歎了一口氣。
「——杖身是吧。」
「杖身?」
「不就是這麼會事嗎?惟獨有餘地雇到杖身的人能夠得救——如果沒有雇到杖身的才能和寬裕,只有死路一條。」
「原來如此,」利廣苦笑道,「或許的確是這樣。」
「要進入黃海的人,卻沒有雇到熟悉黃海的護衛,這是他們自己不對,就是這個意思對吧?」
「我想這樣去想並沒有錯。」
「不過這和沒有教給別人生火有危險是兩碼事。頑丘本來能夠救那三個死去的人的,只要他想。可是他沒有那麼做,所以說他卑鄙並沒有什麼不對。」
利廣更加苦笑。
「雖然是這樣——」
「好吧,那我去告訴大家。」
「不許去!」
這樣低吼的是頑丘,珠晶瞪著他的臉道:「頑丘認為自己去說也沒人理會所以沒有說對吧?我不怕沒人理,這樣不是沒問題了嗎?」
「少做這種沒有意義的事。」
「為什麼說沒有意義?」
頑丘用略帶著險惡的表情望向珠晶。
「那些知識我們自己懂得就夠了。」
珠晶感覺熱血衝上了臉頰。
「你的意思是指萬一每個人都知道安全行進的方法,你們就沒面子了?」
「你那麼理解也可以。不要去做些無聊的宣揚。」
「怎麼做是我的自由。」
「珠晶如果到處亂說,剛氏會對你做什麼我可不敢保證。」
「——你這是威脅?」
對珠晶瞪過來的視線,頑丘也以險惡的表情相對。
「是忠告。」
「——告訴你,你真是個卑鄙到極點的人。」
「是嗎。」
珠晶瞪著撇下這句話後把臉轉回前方的頑丘,然後甩過臉,抬頭望想利廣。
「看來他是個貨真價實的卑鄙小人。」
可是珠晶徵求贊同的目光沒有看到笑容,利廣用一種令人膽怯的嚴肅表情注視著她。
沒等到珠晶張口,利廣低聲道:「——你還小。」
「那時什麼意思我是孩子這一點我自己也清楚。」
嗯,利廣點頭笑了笑。
「這裡的事交給頑丘比較好,我是指這個意思。」
珠晶鼓起臉頰。
「我明白了。原來利廣也是卑鄙小人中的一個,你想說大人說的話自有大人的道理是吧?」
「是這樣嗎?」
「好吧,隨你們說好了。王可不分什麼大人小孩——我成了王之後,你們一個個等著瞧。」
第三章
1

走進森林又花去了五天時間。這期間,隊伍中又死了兩人。森林被寬闊底淺的河流截斷,一條鎖鏈連接起遙遠的兩岸。人們抓著鎖鏈,趟過易滑倒的河床,再次進入了森林。和前面一樣,那裡沿著河流有被人踩出來的道路,這次要沿著這條路,朝河流上遊走。
隨著行進,金剛山的顏色日漸變淡。人們走進像廣場似的空曠場地時,一般可以越過樹海的頂端看到金剛山的稜線。而現在這道稜線越來越淡,漸漸朝樹海的綠色下沉。道路又越過了一個山坡,開始向下走的時候,金剛山就已經完全隱沒在綠色之下了。
森林裡伏倒的樹木和枯木逐漸增加,再往後倒木多到疊連在一起。長滿苔蘚的枯樹下,到處是像白骨一樣枯萎的裸樹幹,然後隊伍走到了一個清澈得可怕的湖畔邊。湖面像岩石砌成的巨大凹地,裡面盛滿了清澈的湖水。到達這裡的時候,距隊伍走出城塞已經過了十五天,而死亡者總計超過了十人。
這時候,升山者一行大致形成了基本的秩序。總走在先頭的是剛氏和頑丘等黃朱組成的一團,緊隨其後的是以室季和為代表的二百人左右的集團。他們之中沒有剛氏,所以連升山者和隨從都同樣需要依靠黃朱。另有一個一百五十人左右的集團,以紵台為中心。他們與季和以及剛氏的集團之間時常發生矛盾。其他的人各自擁有通曉武藝的護衛,也帶有不少的物資,姑且沒有加入任何一個陣營,分散著行動。
這些集團中,雖不嚴密但在一定程度上行動比較具有統率的,是帶著黃朱的二十人左右的一小團、季和與紵台的團隊、以及不參與其他集團的小團隊。季和與紵台的集團,都是些未經相處但因為厲害關係而聚在一起的陌生人,所以總有爭執發生。
黃朱的集團也並非結合得很緊密,但相對來說他們互相都明白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所以遇到什麼情況時,即使沒有人發出號令也能自然的團結行動。
默默的集合在一起清除掉阻塞道路的樹木,默默的分散,各自前進,選擇相似的野營地休息。然後基本上,季和的集團慌慌張張發出號令,讓其周圍的人去給黃朱的人幫忙,黃朱們一停下來,他們也在附近支起帳篷。這樣做的時候,紵台集團則裝做看不見的樣子,或者故意尋找迂迴的道路,在其他地方宿營。
「…….好奇怪。」
湖畔,珠晶一邊往倒木間形成的空洞裡扔枯葉枯草,一邊呢喃著。
蹲在旁邊用繩子固定倒木的利廣停下了受裡的工作回答道:「奇怪?什麼事情奇怪?」
「我指室先生和聯先生他們,特別是室先生,真是奇怪的人。」
「為什麼怎麼說?」
說著,利廣繼續起工作。推開朽木、在露出的地面上釘上木楔,在上面栓上繩子。
「因為你看,他們這次也和我們一樣在倒木旁邊撐起帳篷。那個人每次都肯定會模仿我們呢。」
「因為他們也想這樣會比較安全吧。」
「這個我知道。可是室先生那裡,光隨從就有四十多人,這麼多人模仿我們三個人的做法怎麼能合適啊?」
珠晶望向季和一行的那邊。頑丘選擇這裡的理由她明白,他們三人一直選擇這種比較隱蔽的場所野營。但是季和他們畢竟人數眾多,根本談不上能夠隱蔽。
「是啊……」
「只要問別人就行了啊。問頑丘或者剛氏,像他們那樣人數多的集團該這樣做。室先生明明在意著這邊的一舉一動,而且刻意模仿,卻無論如何也不來詢問。」
「珠晶的話會問嗎?」
「當然了。當然是熟悉的人明白該這樣做啊。黃朱雖然都是以比較少人數行動,但我想他們也不會不知道人多時該怎麼辦。」
「實際上……」珠晶望著沉浸在黃昏中的湖面繼續說道。眼前看到的是清澈無比的湖水,但頑丘告訴了她這水有毒。雖然不至於喝一口就致命,但對人和野獸來說都不能飲用。如果不是頑丘說過,珠晶恐怕就會去喝了,如果不是在旁邊聽到了,季和他們的人也肯定去喝湖水了。「聯先生他們也真奇怪。剛才還聚在湖邊,討論是不是真的不能喝呢。」
利廣捲著多餘的繩子,笑道:「…….原來如此。」
「那些人看起來好像總是在討論有沒有不用模仿我們這邊也行的通的辦法。我雖然明白他們和剛氏爭吵過,所以肚子裡有氣。但終究還是剛氏更瞭解黃海,他們為了那種事搞對立也毫無益處啊。」
「是啊。」
「這兩群人腦瓜都那麼笨,真是讓人受不了。還是說,大人其實都這樣?」
「或許是這樣。」
說著,利廣把捲好的繩子裝進了行李。行李總是整理成可以隨時用一個動作就可以放到騎獸背上的狀態,這一點也是頑丘平時總在教訓他們的一件事。
「我感覺頑丘他們本來就不該不教他們這件事。裝腔作勢故意隱藏,真是沒有風度令人討厭。」
利廣沒有接著珠晶的話題回答,站起來說道:「不知道頑丘去了哪裡。」
「他啊,到剛氏那邊去了。」
「去做什麼?」
「頑丘總是進黃海捕獵,並不熟悉升山的路途對吧。因為並不熟悉前面的路,所以去問他們了。這裡的湖水不能喝的事也是從他們那裡聽來的。」
「……原來是這樣。」
利廣微笑道,珠晶眨眨眼睛。
「——什麼意思?」
「就是說,只要去問剛氏,他們就會告訴你。我也看到有幾個從哪個州師來得人去向剛氏問過路。但室先生不問,聯先生也不問。」
「……看起來是這樣。」
「我想不是頑丘故意不說,只是不想講給連詢問的意思都沒有的人聽。」
「這不就是說對方不求到頭上就不告之嗎?所以說到底,他還不是在裝腔作勢?」
「我覺得這有點不同。」
「是嗎……」
「——再往下走,就會到達地勢最低的地方,從那裡可以走出森林。還需要三天左右。」
近迫蹲在頑丘前面,在地面上畫著地圖。這個帶著鹿蜀的壯漢做剛氏的經驗很長,又因為很有俠氣,現在成為數十名剛氏的領頭。
「然後的道路會持續一陣平地嗎?」
「是沼澤地。路面很泥濘,最好坐上騎獸。渡過沼澤大概要花一天,盡量貼著沼澤表面飛行為好。泥裡有很厲害的蛭。」
「有毒嗎?」
「沒有。不過它們會聚過來咬掉人身上的肉。」
「視野怎麼樣?」
「不好。有相當多茂密的樹木,也有朽木和長的很高的野草。」
頑丘點點頭。
「那麼看來白天走沒大問題。」
「沼澤那裡是這樣。但那前面有些麻煩。路上全是枯木,沒有可以隱藏的地方,而且岩石倒木到處都是,路很難走。萬一有早起的妖魔飛起來,根本無計可施。」

「水呢?」
「不行。從這裡往後的水完全不能喝,需要滿翁石。」
滿翁石是流傳於黃朱間的從黃海採取的石頭。把它扔進盛滿水的水瓶,就可以得到一瓶清水。
「……問題就是到達沼澤的路程了。是不是晚上走更好些?」
「這一點的確難辦。從危險性上說白天晚上都好不到哪裡去。關鍵問題是跟著我們的人能不忍耐在夜晚前進。與其被他們在耳邊嘮叨晚上危險什麼的,還不如就在白天前進了。」
「的確如此。」
「你們有腳力好的騎獸,也可以選擇一口氣下到沼澤那裡的辦法。」
「你們呢?」
「我這邊有三個要步行的隨從,僱主騎馬。」
說著,近迫嘴角微微一歪。
「今晚前後,真希望它們能來。」
「……是啊。」
就在頑丘低聲表示贊同的時候,珠晶的聲音響了起來。
「……頑丘,飯做好了。」
頑丘近迫都緊張的仰起頭,望向站在稍微離開一點的地方俯視他們的少女。
「現在就去。」
頑丘回答著,站了起來。近迫保持蹲著的姿勢,低聲笑了笑。
「你那位小姐還真頑強。」
「算是吧。」
「剛開始看到她的時候,還擔心會怎麼樣,意外地能吃苦啊。怎麼看都想富貴之家的女兒呢。」
「好像是那樣。不過與其說能吃苦,不如說好勝心過剩。」
「看來你也不容易。」
頑丘仰頭看著站在斜坡上的珠晶。
「有些小聰明……就是這一點讓人難以應付。」

湖畔的野營地就在那天晚上受到了襲擊。
珠晶在淺淺的睡夢中被頑丘和利廣的動靜驚醒,腦海裡想著「難道是……」還沒等她起來,從野營地傳來了人的哀嚎和叫喊聲。比起害怕,珠晶先是呆在原地。待叫喊剛一變成歡呼,頑丘等人便整理好了行李跳上騎獸,一路衝下了山坡。
其他人也已經習慣了這種場面,從野營地跑出來的人數隨著每次襲擊變得越來越多。人們一聲不響地逃離野營地,馬不停蹄地衝下山坡,離開了湖畔。當騎乘的人停下來開始等待徒步的人時,天色已經開始發白,至少騎馬先行的人們,在等待其他人的時間內有機會得以休息。
頑丘找到一處臨時可以休息的地方,在那裡栓起了駁。
「在這裡——」
頑丘回過頭想說「在這裡休息」時,看到珠晶站在背後,帶著射電一樣的目光注視著他。
「……我有話跟你說。」
「什麼事?」
「請你跟我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去。」
「開什麼玩笑,現在——」
「請跟我來!頑丘到時也知道這不是在人多的地方能講的話!」
頑丘注視了一陣站在眼前、在昏暗光亮下渾身透著怒火的少女。
「……好吧。」
頑丘放開剛剛栓好的駁,鞍和行李也沒有卸下的放著,然後騎了上去。接著朝珠晶伸出手,她也老老實實乘了上去。
「我也去。」
說話的是利廣,珠晶阻攔道:「別過來。」
「那可不行……我不會插嘴的,只在旁邊默默看著,我保證。」
來不及阻止,利廣也騎上了星彩,珠晶沒有再多說。頑丘也沒有表示異議,催促著駁走起來。騎獸穿過倒木的間隙,貼著地面飛行,很快就離開了人們歇腳的山坡,飛到了坡頂。
在這個平緩的山坡上,長著幾棵已經枯萎但尚未倒地的樹木。樹木間倒木重疊在一起,頑丘讓駁聽在這背面,利廣也在稍微離開那裡的一點地方停住了騶虞。坐在倒木上,透過樹枝正好可以看到下面人們休息的地方。頑丘做到倒木的樹幹上,珠晶則站在他面前。
珠晶朝利廣看了一眼,然後深吸了一口氣,把視線移向坐在倒木上的頑丘。
「你昨天傍晚和近迫談了什麼?」
聽到珠晶的問話,頑丘一邊打開手裡的皮袋,一邊微微一笑。
「既然特意叫我出來,就是已經聽到了吧。」
「……妖魔如果能來就好了,我聽到的就是這句。」
「是啊。」
說著,頑丘在駁面前倒起皮袋,啪嗒一聲掉出來的是帶著羽毛的翅膀的有部分。
「……等等,那是什麼啊?」
「妖魔的一部分。」
「為什麼要拿著那種……!」
頑丘帶著「明知故問」的表情望向珠晶。駁迫不及待把臉埋到了肉塊上。
「吃……它吃那個?吃……妖魔?」
「騎獸不挑食。」
頑丘若無其事地說著,用劍從翅膀上割下一塊,抓住羽毛用力扔了出去。肉塊畫著弧線落到星彩面前,它也高興的吃了起來。看到這個,珠晶的聲音顫抖起來。
「……不要給它們吃那種東西啊!」
「騎獸不吃飯也會肚子餓。駁是雜食,騶虞用瑪瑙不是養不了,但肉也需要。否則騎獸的身體就會虛弱——然後呢?」
珠晶皺起眉頭,看著駁和騶虞,搖了搖頭,注視著頑丘道:「你說『妖魔如果能來就好了』,結果,妖魔真的來了——這究竟是怎麼會事?」
「」是我們運氣好。
頑丘用草擦拭著劍回答道。珠晶聽完握緊了拳頭。
「那種偶然……你認為可能會有?」
「既然發生了,只好相信。」
「騙人。再怎麼說我也不會相信那種巧合。頑丘和近迫希望夜裡妖魔能來襲擊,就是這個意思對吧。結果實際上真的遇到的襲擊,遇到襲擊,然後有人死了——」
「還不見得死人了。」
「那不是問題所在!!」
頑丘抬頭望向狠很踩著地面的少女。
「我們的確希望妖魔來襲擊。從那個湖畔開始的三天左右的坡路很危險。」
「所以希望在那裡發生流血!?」
「沒錯。這樣一來就可以渡過危險的三天。」
「所以……你們叫來了妖魔?」
珠晶注視著頑丘。頑丘輕輕聳聳肩。
「這個嘛,我不知道。近迫說『能來就好了』,而我點頭表示了贊同,只是這樣。」
「那麼我換一個問題——有招來妖魔的手段嗎?」

「有。山羊也好、馬或者鳥也行,只要犧牲一頭就可以,但也未必肯定能招來。」
「你這個禽獸!!」
珠晶乘著怒火揮下了巴掌,但手掌被頑丘輕易的抓住。
「別忘了,是你雇的我,是你說要我把你送到蓬山。」
「所以怎麼樣!」
「僱傭我的既然是你,我為了保護你而做的事,就等於你為了保護自己做的一樣。」
珠晶瞪大了眼睛。
「……不要開玩笑!!」
「為什麼?就是這麼會事 ——不是我幹的,而是你做的。所以不要憑著自己的想像隨便亂說。」
「開什麼玩笑!」
珠晶掙扎著試圖從頑丘手中掙脫,但沒有成功。
「誰說過要你去做那種殘忍的事了!?」
「保證你的安全,就是那個意思。剛氏能否保護得了自己的僱主取決於是否會好好利用僱主以外的人。不是這樣的情況一次也沒有過。」
「怎麼可能……」
頑丘放開手,珠晶頓時順勢一下子坐到了地上。想跳起來撲過去,但腿上使不出力氣。
「……竟然做出那樣骯髒的行為……」
「那是認為它骯髒的你太幼稚。」
「黃海不是人應該待的地方。踏入黃海這件事本身就是胡來。妖魔來襲擊的話,只要斬殺掉就行了嗎?那才是在開玩笑。如果那麼做,作護衛的我很開就會倒下。妖魔裡面有一些,不要說我,就是率領一師的軍隊來也根本不是對手。或者是你想要我拼了命保護你,保護不了的時候就拿身體當作盾牌讓你逃走嗎?」
「那個……」珠晶回答不出來。
「難道你以為只要有護衛在妖魔就不會過來嗎?所以才說你是小孩子。這裡是妖魔的土地,人一進入就屬於侵入了它們的勢力範圍,所以無論如何它們都會來襲擊。你以為到蓬山的一個半月,這期間會幸運的碰不到妖魔嗎?你在恭國內的那幾天旅程裡沒有危險嗎?」
「那個……」
「在恭國內行走尚且被人搶走了騎獸,現在要在黃海走上一個半月,認為不會丟掉小命的想法才說可笑。」
「但是,就因為那樣……!」
「把我當作盾牌和把其他人當作盾牌有什麼不同?你拜託人踏入黃海的那一瞬間開始,就是選擇了犧牲他人換取自己的安全的道路。」
「……不是的!」
「很遺憾的是,安全不可能白白得到。升山的人們為什麼要組成集團前進?越多人聚集在一起,妖魔越容易聞到人的氣味,理所當然會很顯眼。可即使這樣也要聚在一起,是因為不起孤零零自己一個人,旁邊有其他人的話更安全。為什麼?」
「別說了!」
「——因為趁在周圍的人被襲擊的時候,自己才有可能逃走。」
珠晶咬住嘴唇——很遺憾,但的確是如此。
「人——不僅僅是人,沒有力量的生物會集群就是因為那樣更安全。把危險分擔到他人身上,這樣自己就可以得到和集體數量相應的安全。」
「……真殘酷。」
「殘酷?所以說你幼稚。這不是殘酷,是自然的法則。」
「法則……」珠晶呢喃著。
「組成隊伍進入黃海,危險就可以按照人數得到分散。當然不可能靠我一個人就把五百人帶到蓬山。你以為就靠十幾個剛氏就能保護得了全體嗎?我能做到的只有保護自己的僱主。只要僱主平安無事,我就盡了義務。所以其他人死了也好,如果因為他們的血引走了妖魔,我可要心存感謝。」
「……別說了。
珠晶抱著膝蓋,垂著頭。頑丘歎了口氣,抬頭望了望倒木上的利廣。頑丘什麼也沒說,利廣也無言著,只點了點頭。月亮斜掛在利廣背後的夜空中,令他的臉藏在陰影中,看不清表情。
「——珠晶。」
「別說了……我自己有多麼幼稚無知,已經很明白了。」
「你為了什麼來到黃海?」
珠晶抬去臉,看不到利廣的表情,但從聲音判斷,至少能知道他沒有在笑。
「你忘記了自己為了什麼要去蓬山嗎?」
「沒有忘……所以……」
「為了王朝的繼續,為了國土的安寧,王會命令臣下做出流血的事情。即使王不親自下令。臣下只要為了王做出那樣的事,流血的責任也在於王。不管從哪種意義上講,都不可能有無血的玉座。」
珠晶注視著站在倒木上的利廣的身影。
「為了自己,就會有其他人流血——這就是所謂玉座。」
「我……」
話說到中途,珠晶低下了頭。
「是啊……也許的確是這樣。」
3
珠晶回到野營地,老老實實鑽進倒木後的空隙去睡了。
頑丘手握著劍柄,在她旁邊默默看守著。利廣靠在騶虞身上,和頑丘一樣默默地坐在那裡。天色開始轉亮,傳來珠晶深深的鼻息,這時頑丘開口問道:「……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嗯?」
「你在認為這個女孩會成為王嗎?」
利廣微微側起頭,看著天空說道:「怎麼說呢,問題是能否平安到達蓬山。珠晶雖然是堅強的孩子,但要渡過黃海怎麼考慮也太小了。」
「聽你剛才的語氣,我滿因為你已經斷定珠晶會成為王了呢。」
是啊,利廣笑道:「頑丘,我在想,只要珠晶到達蓬山,大概就能登基。」
頑丘睜大眼睛。
「為什麼?」
「因為她遇到了我。」
頑丘深深歎了一口氣。
「……真是了不起的自負。你也是、珠晶也是,真搞不懂你們怎麼都會那麼自負。」
「是那樣嗎?」
利廣的臉上已經沒有在笑。
「——有句話,叫『天的安排』。」
「天的……安排……」
「那個孩子遇到了麻煩,而我幫到了她的忙。若是其他人,不管是誰恐怕都不會援助那個孩子。興趣那麼奇特的,也只有像我這樣的人了。」
「也許是那樣。」
「珠晶遇到了我,然後遇到了頑丘——就是這麼回事。」
「我只是因為苦於沒錢。」
「正是她的騎獸被搶了。」
「但並沒有丟掉性命,而且用來僱傭頑丘的銀兩沒有丟失。在我看來,這樣的小孩子帶著孟極獨自一人走在路上,直到渡過乾海門之前都能平安無事,已經足夠不可思議了。」
「也許的確如此,」 頑丘心想。
「原來如此,你就是看出來她的這份器量,才特地跑來保護未來的王吧。這就是所謂俠義之心嗎?」
聽到頑丘的揶揄,利廣微微一笑。
「不是出於俠義,而是巧合……最好不要把我當成什麼大善人。」
「哦?」
「……那麼,是頑丘你們叫來的嗎?」
利廣沒有明言叫來了什麼,但頑丘當然明白他指的是什麼。
「我不知道。雖然珠晶提到的談話是事實,我也的確希望如此。說不定是近迫他們做了什麼——」
「是他做的嗎?」
「不知道……」
狀況並非緊迫到那種程度。雖然心裡想如果能來襲擊就好了,但實際上正是這樣說的頑丘自己最感到吃驚。
「原來如此,頑丘也沒有認為就是近迫他們做的是吧。」
利廣說完,頑丘沉默著。
「那為什麼頑丘不這樣告訴珠晶呢?恐怕她現在心裡認定是你們做的。」
「隨她怎麼想好了。」
「被人怎麼想也不在意——這是黃朱的思考方式嗎?」
頑丘苦笑道:「反正你們會隨意的叫我們獵屍師、狗尾什麼的,所以隨便怎麼認為好了。」
「這樣啊……」
利廣沒有再說。這時頑丘站了起來,朝利廣揚起手,留下一句「拜託」,轉身離開。踩著地上的朽木,轉過了數個倒木。複雜的地形上,長滿苔蘚的倒木形成了一個小山,轉到小山背後,可以看到近迫他們聚集在那裡。
「哦,朱氏的老大,這次真的得救了啊。」
剛氏中有人舉起手打著招呼。
「——來得真是時機。」
「死了幾個人?」
「死了一人,死了三匹馬。我們乘亂把馬肉割下來了,真是賺了。」
「這麼說來,果然不是你們招來的了?」
近迫吃驚地抬起頭。
「聽你這麼說,也不是不招的咯?」
是啊,頑丘回答著,坐了下來。剛氏中一人遞過來竹筒,頑丘感謝的接過,喝了一口,然後轉給了身邊的人。
「……真是……」
「果然是有啊——那個。」
剛氏中的一個人自言自語道。頑丘望過去,男人翹起嘴角笑了。
「這次的升山者裡有鵬。」
頑丘轉過頭望望近迫,近迫也點了點頭。
「走到這裡十三人,這可真是少。而且,人死的很有效率。剛過去不久的那條河,那裡不僅會噴出水柱,還會有妖魚趁著急流出現,是個平時少說會有十人左右犧牲的難關。但這次居然在這種時期干了。」
「對啊,」別的男人接嘴說道:「這裡的朽木林也是,遇到風雨時是個相當難纏的地方。不好走,枯木常常倒下來。而這次,出了城塞後只下過剛好程度的雨。」
近迫點點頭。
「看來我們肯定是乘上了鵬翼,否則不可能這麼順利。」
隊伍裡有王時,路途遇到的困難會減輕數段,剛氏稱此為「乘上鵬翼」,並把混在升山者中、大概就是王的人稱為「鵬」或「鵬雛」。
「你認為鵬雛會是誰?」
聽到頑丘這麼問自己,近迫笑了。
「那個瞎闖誤撞地把朱氏當成剛氏找出來的大小姐。除了她還有誰有王的器量。」
「我被雇和她的器量無關。」
「是巧合的問題,就是這種巧合稱作器量。反正在黃海,人格也好、相貌也好,這些都毫無意義。能把他人——把一個國家都捲入的強運,才是王的器量。」
「你少亂講話,別讓那傢伙再得意忘形了,她的烈性子現在已經夠讓我頭痛的了。」
「怎麼說也是王,有點脾氣也很正常。」
「還不能肯定就是王。」
頑丘情不自禁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手上帶著粘滯的感覺,剛才割妖魔肉時他忘記了擦手。
近迫笑道:「怎麼都好,只要自己人能不出事,把僱主平安帶回去就行。不然報酬就要少一半啊。」
你死了剩下的那一半放心交給我好了,有人這樣插了一嘴,然後人群裡寶發出一陣哄笑。
「那些話原樣還給你——對我來說誰是鵬都沒關係,好不容易乘上鵬翼可以輕鬆賺上一筆,我可不想達水漂白費了。」
近迫環視了一圈眾人,接著說道:「的確還不能斷定那個小姐就是。大家多留意升山者的動向,總之不能讓鵬掉下來。萬一失去鵬雛,欠下的厄運會一口氣到來!」
4
走下遍佈容易傾倒的朽木和碎石的斜面,牢牢紮住根的樹木漸漸增多。這些樹有的帶著不可思議的紫色,有的數枝奇妙的扭曲著,但總算這一帶有樹影木蔭,路面是被踩實的腐葉土,變得好走,這一切讓旅行者放心了許多。
過了樹林是散佈著帶鼓包的葉子的樹木和數枝像針一樣的灌木的沼澤地。道路繞著沼澤地迂迴,消失在對岸附近的沼澤中。然後可以看到在遠處的對岸,路再次從沼地出現,朝斜坡延伸。道路沒入沼澤的地方有不知何人何時做出的石頭的落腳場,像路上的車轍一樣,中央凹進地面。渡向對岸的沼地表面上散佈著石塊壘成的小山、或是倒木堆起的山,從這些能看出來人們為了弄出可以落腳的地方做出的努力。
代替薪柴,剛氏的沒一個人都抱著一捧從來路上撿來的石塊,這時把它們都扔進了沼地。扔下的石塊大部分沉沒到泥中不見,但也勉強有幾塊在水面上露出一角。
——就像這樣,每每升山者通過時就扔進石塊,然後才形成了路吧。
珠晶這樣想著,也扔進自己揀來的小石塊。近迫給自己主人的馬和隨從的腳上纏上了布,這之上再用薄皮帶包了上去。珠晶帶著自己能否去厭惡近迫——頑丘的複雜心情在旁邊看著。
近迫在好好地保護著主人。但是萬一為了保護主人做出了特意招來妖魔的行為、從而導致他人犧牲,那還是過分了吧?他們的做法看起來就像「除了主人的安全以外其他任何事都不重要」。

(明明這是為了保護要去蓬山的人……)
那個主人要是知道了剛氏的做法,大概也會生氣吧——還是說,能夠把它作為「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想通就是大人的思考方法呢。
「真是令人討厭……」
珠晶喃喃道。這樣的心情真的很討厭。但事實上,她也正是靠著這樣的剛氏黃朱保護,並非別人正是自己才得以安全的來到這裡。就在心情難以理清的時候,珠晶聽到頑丘的叫喚,用駁和騶虞先渡過了沼地,然後在對岸等待其他人。
準備完的近迫踏進了沼澤,在後面跟上來的室季和一行也接著踏了進去。季和的隨從進入沼地,蹬上第一處落腳地的時候,隊伍裡響起了慘叫。
珠晶猛的抬頭望向頑丘。
「難道沼澤裡有妖魔?」
珠晶的聲音裡帶著詰問的語調。對她的問話,頑丘淡淡的否定了。
「沒有。」
發出慘叫的男人具痛無比的爬上來了倒木堆成的小山,看起來性命並無大礙。但接著有馬受驚的嘶叫起來。
「……沼澤裡有什麼東西。」
「好像有蛭。」
聽到頑丘回答,珠晶抬眼瞪了過去。
「你又是明明知道卻不說出來。」
「說了也沒用。」
「你這個人……」
「我可沒有做該被珠晶瞪的事。沼地裡有咬人的蛭,所以不用皮革把腳保護起來再渡會吃苦頭,我這樣告訴他們就好了麼?」
「當然了。」
「這可真是好心好意的關懷。那麼,本來就沒有帶著皮革的人怎麼辦?」
「這個……」
「我們有騎獸不要緊,但對你們來說可真是災難啊,這樣嘲笑對方你就滿意了嗎,大小姐?」
珠晶狠狠的瞪著頑丘,強忍住怒火說道:
「——用駁和騶虞至少可以把沒有馬的人送過來吧?」
「胡扯。別讓他們養成依賴我們的毛病。被依賴只會招來麻煩,萬一遇到危險我可是會只帶上珠晶逃走。」
「可是——」
「怎麼了?」
這樣問話的是剛剛渡過沼地走上來的近迫。
「大小姐說要我幫幫那些人。」
「不會吧?」
珠晶歎了一口氣。
「我差點忘了,你們這些人心裡根本毫無相互幫助的念頭對吧?」
珠晶說完,近迫捂著肚子大笑起來。
「笑什麼嘛。」
「相互幫助?你啊,那難道不是能做到最低限度事情的人聚在一起才有意義的事嗎?大小姐的心情我理解,但有能力的人單方面幫助沒能力的人不叫互相幫助,那叫背包袱。」
珠晶瞪著近迫。
「是嗎——黃朱的思考方式我這回非常明白了。」
這天的野營地在蹬上山坡的地方,是和往常一樣的廣場。路途中,白晝漸漸變長。雖然因為走在森林裡並不怎麼敞亮,但吃完飯時還有可以讓人在附近走動的亮度,而空氣溫暖到這樣走走也會讓人想捲起袖子來。
珠晶朝好不容易開始生火做飯的室季和的帳篷走去。那裡散佈著隨從們費勁力氣一路搬運來的馬車貨物,有剛剛撐起來的帳篷,還有似乎是在模仿黃朱的做法升起來的不怎麼顯眼的火堆。
「啊,是珠晶啊?」
最先對珠晶打招呼的人,正是坐在篝火邊的季和。
「怎麼了,想來帳篷了嗎?」
「不是的。因為我看到你們好像有人在沼澤那裡受傷了。」
「是啊,遇到些奇特的蛭,徒步走的人滿腿搞的都是傷,馬也是。」
說著,季和歎了歎氣。
「室先生為什麼沒有向剛氏問該怎麼渡過沼澤呢?」
聽到珠晶這麼問,季和吃驚的眨了眨眼睛。
「啊,我當然知道剛氏們用布和皮革把腳裹起來了。所以我們也照著樣子用布裹了一下,但我們原本就沒準備他們用的那種皮帶。所以好多人受了傷。」
說著,季和圓圓胖胖的臉上露出笑容。
「不過紵台他們還在磨磨蹭蹭的找可以迂迴的路,還沒有到。但願他們在天全黑下來前能達到。」
「我的話,如果知道有比頑丘還熟悉黃海的人,肯定會去問他怎麼做才可以更安全的。」
「可是剛氏不會告訴我們。」
「不會的,頑丘也一直去他們那裡詢問各種事情的。」
「那是因為頑丘是獵屍師,跟剛氏是同行嘛。」
「不是的,別的人也去問的——比起模仿,還是直接詢問來得正確而且迅速,這樣大家才能都安全前進。」
季和舉起帶著戒指的雙手。
「珠晶,只是詢問的話,我也時而讓家生去問過。可是剛氏說的話分不清要領。雖然想現在就從他們裡雇一個剛氏過來,可他們要不先把現在的主人平安送出黃海就得不到令一半佣金。我也想過乾脆把他們和其主人一起招待過來。問他們『一起吃頓飯怎麼樣、要不要來帳篷住』,可實際上就是頑丘也根本不理睬我們不是嗎?」
「是啊……」
「當然,剛氏的心情我也明白。每個人都懂得了在黃海行走的智慧,剛氏的價值就會下跌,就沒法做買賣了。這麼說也許不好聽,像我們這樣的外行如果不吃點苦頭,剛氏們在主人面前就會很沒有面子。誰都能輕而易舉的往返於蓬山的話,他們的主人恐怕也不高興支付另一半佣金對吧。」
「是那樣嗎……」
「在珠晶看來這或許不夠光明磊落,但這就叫做生意。」
季和這樣說道,珠晶則輕輕皺起眉毛。
「因此我才決定不僱傭剛氏。在黃海做生意的人去黃海的時候,即使做出骯髒的事也毫不在意,因為這就是做生意。但被他們那樣保護著,我就算到達蓬山,也無顏面對供麒。所以像現在這樣盡力去做自己能做到的事。」
季和微笑著說完,又詢問珠晶有沒有為難的事,有沒有需要的東西,珠晶回答沒什麼的時候,不遠處轉來聯紵台一行終於到達的聲音。
珠晶站了起來,和季和道別後,朝那邊走去。途中看到有個剛氏和什麼人在爭吵,但沒有管,再剛剛到達的人群裡尋找紵台的身影。
「聯先生——」
紵台正板著臉指揮隨從撐成帳篷,聽到珠晶叫喚回過頭,看到叫他的人是誰時眉頭微微蹙動了一下。
「……有事麼?」
「找到能迂迴的路了嗎?」
算是吧,紵台含糊的做了回答,但能看到隨從裡有人抱著腿在呻吟,大概還是沒能完全不渡過沼澤吧。
「剛氏熟悉黃海,為什麼蓮先生不去向剛氏詢問意見呢?」
紵台露骨地皺起眉頭。
「靠依賴他人旅行的人,天帝是不會放在眼中的。」
「但是如果死了,不是什麼都談不上了嗎。向剛氏詢問旅途的訣竅也好,起碼模仿剛氏們的做法,不是也可以很大程度避開危險嗎?只是室先生在這麼做啊,所以死者和受傷的人都比聯先生這裡少很多。」
紵台皺起的眉頭一跳。
「這是在說我不如季和嗎?」
「我……沒有那個意思。」
「我要憑自己的力量跨越黃海。我想這才是我對自己是王的證明。」
是嗎,珠晶呢喃著,轉身背向著紵台說道:
「大叔的志氣我明白,可是陪著你的隨從們就可憐了。」
珠晶心情煩躁地想離開那裡。她有些生氣,紵台怎麼想是他的自由,但尋找迂迴道路也好、做別的是也好,先去探路的是他的隨從。
「所謂王,必須要傑出。」
聽到紵台壓抑著怒氣的聲音,珠晶停住腳回過頭。
「民眾裡最傑出的人才是王,就是這樣對吧,最接觸的人怎麼能向他人屈膝。」
「庠學的老師曾說過,不能對他人報以敬意的人,也決不能受到他人的尊敬。」
「所以就要像季和那樣奉承剛氏,照貓畫虎嗎?真要表示敬意的話,難道不是應該去付出和剛氏同樣多的努力才對嗎?剛氏的確瞭解黃海,因為那是他們的老本行。但是尊敬剛氏應該做的是努力學習像他們那樣懂得如何渡過黃海,而不是奉承剛氏,變成他們的奴僕那樣只會一味模仿。」
珠晶怔怔地抬起頭望著紵台消瘦的臉。
「我尊敬剛氏對黃海的豐富知識,但剛氏對陷入苦難中的人沒有幫助的意識,我的意思不是要求剛氏來幫我們,但正因為他們是熟悉黃海的人,所以有責任幫助對黃海陌生的人不是嗎?」
「……是啊,這個我很明白。」
「我知道剛氏不能做到這一點,因為他們是為了保護主人而存在的。可是不熟悉黃海的旅人需要像剛氏那樣瞭解黃海的人輔助,剛氏們既然不做,那麼只好我來做。不過遺憾的是我並沒有想剛氏那樣的知識,所以為了獲得那些知識,只好從不斷的失敗中總結經驗。」
「比起從失敗中總結經驗,直接向剛氏詢問不是更快嗎?」
「小姐上庠學時,只向老師詢問答案嗎?」
「……是啊,不會那麼做。」
珠晶歎了一口氣,揮了揮手。
「抱歉,打擾你了。」
說完就轉身離開了那裡。往回走沒多久,途中遇到了利廣。
「天已經黑了,小姐,頑丘已經在火冒三丈了。」
「陪我一起道歉好嗎。」
擅自說完,珠晶和利廣並肩繼續往回走,路上珠晶幾次深深的歎氣。
「怎麼說?」
「好複雜……好多事情。」
5
黃海是人世之外的土地,想要渡過就必須要經歷險阻,這個道理珠晶當然也明白。進入黃海後就不在有道路,也沒有社館,更沒有店舖。那裡是妖魔跋扈的土地,沒有任何一個夜晚能保證是安全的。
「——我聽說的應該是那樣才對。」
珠晶前傾著身體,走在不知何時能到達頂端的山坡上,一邊這樣說道。
但實際上,就像珠晶現在正在爬著的,在黃海其實還是有道路的。
「嗯?」
利廣置疑道。珠晶縮縮肩膀。
「我聽說黃海了沒有路。所以想一路大概會像在山裡行走時那樣。以前我上山揀過栗子,要分開腳下的草,打掉擋路的樹枝,抱著樹幹爬山坡,或者抓著草根走下坡,我以為大概要這樣走。問題是上坡下坡的過程中,這樣才能保證不會迷失方向,所以就會自然而然地向熟悉山路的人詢問這樣判斷方向。」
「哦?」
朝帶著笑臉的利廣苦笑一下,珠晶歎了一口氣繼續道:
「不過黃海裡有路啊。知識迄今為止的路程都是只要沿著道路走就行了對吧?所以問題就是怎麼走都沒有城鎮這一點。」
「哦?」
「在路上走時,累了只要到附近的城鎮就行了。需要的東西只要進到市街多少都能弄到,肚子餓了只要買東西吃就行,渴了就到附近的廬借用一下水井就行對吧。我到達乾之前沒有找到住宿的地方,就在塚堂的地面上睡了一覺,所以想在黃海露宿也大概是那樣,但實際上性質卻完全不同啊。在城市間的道路上露宿時,只要稍微靠近城鎮就有許多東西包含在裡面。」
珠晶一邊說,一邊從地上撿著能用來做薪柴的小樹枝。
「所謂道路,並不僅僅是平坦地面的連續。能讓行走在路上的人免於飢渴、累了能得以休憩,把這些周圍事物保護在一起才叫道路。所以這麼來看,黃海的確是沒有路。」
真令人吃驚啊,帶著半開玩笑的語氣說話的是近迫。近幾日來,近迫肯定就在珠晶他們附近走動,或者該說是擁有黃朱的集團在相互聚集。
「真有膽識啊,你一邊考慮著這些一邊在黃海行走的嗎?」
「是啊——問一下,怎樣才能當上剛氏或者朱氏?」
近迫吃了一大驚似的望向珠晶。
「……你真是會對一些巧妙的事情感興趣,大小姐難道想成為剛氏嗎?」
「第一志願是做王……不過,是啊,如果王不行了,我想做朱氏也不錯,雖然對朱氏我不是沒有不滿。」
珠晶斜眼瞪著頑丘說完,近迫爆笑起來,走在珠晶旁邊的利廣也呵呵笑著。
「好吧,那麼就笑吧。反正馬上就會說朱氏在黃朱裡也是很特別,並不是相當就能當成的,對吧?」
每次珠晶說自己想當什麼時,一般大人都會對她這麼說,然後付之一笑。
「大人根本就是任性。想跟許多騎獸打交道,所以想當騎商,一這麼說,大人就會嘲笑說你太幼稚。既然騎商不是想當就能當成,所以我就說要當只要去學校就一定能當成的官吏,然後這次大人又會說你這個年紀就想當什麼官吏,真是一點兒也不像小孩子。真是讓人受夠了。」
「並不是因為想那麼說才笑的哦。」
近迫搖搖手繼續說著說道:
「只是看你把王和朱氏放到一起比較,感到出乎意料——珠晶喜歡騎獸嗎?」
「喜歡啊,所以覺得作騎商或者朱氏什麼的也不錯。其實很想試試自己馴服騎獸的,不過大人不教給我成為騎商的方法——怎麼才能當上?」
「這個嘛,首先雙親不是浮民可不行。」
「跟父母有關係?」
珠晶看看頑丘,頑丘一臉不耐煩地點了點頭。近迫接著笑道:
「就是這樣,帶著孩子的父母成了浮民,父母為了活下去,就把孩子賣到朱氏或者剛氏的宰領那裡,然後孩子從小開始修煉,這樣就會成為名副其實的黃朱。」
「怎麼這樣,不買賣人就不行嗎?」
「並不是買賣人,父母因為生活貧苦養不起孩子,因為是浮民,也沒法把孩子交給裡家撫養,沒有辦法,只好交給能給予照看孩子的人,運氣好的話,作為斷緣費可以拿到一筆小錢——就是這樣。」
「頑丘和近迫也是這樣成為黃朱的?」
「差不多吧。」
「……是這樣。所以性格才變的擰著勁兒了啊。好不容易成為黃朱了,自豪的作下去不久好了嗎?」
近迫更加放聲大笑起來。
「哪裡有什麼好不容易當上的說法,根本就沒有人是想當黃朱才當上的。「
「人各有偏好的啊——我問你,蓬山沒有麒麟了,剛氏們怎麼辦?我如果成了王,近迫不就沒工作了嗎?」
「沒有升山者的話,剛氏馬上搖身變成朱氏。只要是沒有工作的時候,就進入黃海捕獵騎獸,只是捕獵的方法跟朱氏稍微不同。」
「不同?」
「我獨自營生前,在宰領那裡有三個和我同歲的徒弟。作徒弟的期間不能作為護衛工作,這期間只能跟著前輩狩獵騎獸,不過是沿著升山的路程狩獵。這一點和朱氏不同。」
「哦……」
「一邊沿著升山的路往復,一邊狩獵,這樣就把路上什麼地方有什麼牢牢記在腦子裡了——是啊,就算蓬山沒有麒麟是也只有怎麼做,哪怕只有剛氏也好,如果沒有人在路上往復,路很快就會消失。」
「路會消失?」
「人通過時會除掉妨礙前進的樹枝、割掉雜草,這樣才有路。如果完全沒有人通行,路馬上就會被黃海吞沒。不過路要是沒有了,剛氏可就頭痛了,因為剛氏又要從頭開始重新尋找安全的道路。」
是這樣啊,珠晶呢喃著回頭向後望了望,樹海的山徑上,升山者們默默的向上攀蹬著。
「這是剛氏鋪出來的路啊……」
「怎麼樣,珠晶也想當剛氏嗎?」
「王不行的話,作剛氏也不壞,鋪路,這一點我喜歡,雖然也有不喜歡的地方。」
「哦?」
「剛氏的做法,我雖然明白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但還是不能接受。是啊,反正我是從家裡跑出來的,要不就這樣直接成為黃朱好了,我來教給剛氏和朱氏稍微像樣一點的思考方法也不錯。」
真是奇特的傢伙,近迫這麼大笑道,但頑丘歎了一口氣說道:
「少說胡話,趕快走。」
「哎呀,我可是相當認真的哦!」
「好吧,那就少胡思亂想,老老實實走!」
你什麼意思嘛,珠晶正要這樣反論的時候,走在隊列先頭的一個剛氏喊起來。
「喂——」
珠晶抬起頭,原來前面陡峭的斜坡上橫著一棵倒木,擋住了前進的路。
看來又要人和騎獸合力把它挪開才行,珠晶想起了途中多少次同樣的經驗。心裡半是行程被妨礙的不耐煩,半是對騎獸和馬的同情,同時又因為能看到它們工作的樣子感到高興。
近迫等剛氏和頑丘聚集到倒木那裡,跟在後面的人發覺後,其中有人慌忙往山坡下芳跑,大概是去告訴室季和吧。頑丘他們指著倒木和森林左手方向在談論著什麼,順著看去,勉強可以看出來有一條從主道分開的細細岔路朝森林左手方向伸去。
「怎麼了……?」
珠晶呢喃地說道,利廣也不明所以地歪起腦袋說不知道。
頑丘等人指指森林又望望天空,臉上露出為難的神情。珠晶和頑丘也不禁跟著抬頭望去,太陽傾斜著,相對來看,比起中午更接近傍晚。
剛氏們終於點著頭達成了共識,頑丘等人回到珠晶身邊。
「怎麼了?」
聽到珠晶詢問,頑丘把駁的韁繩往森林方向拽了拽。
「在這裡宿營。」
「可是,天色還早……」
珠晶指指天空。
「這前面的路過不去,必須從森林裡迂迴繞過,但沒有路。所以要在這裡野營,明天一口氣走出森林。」
「為什麼?倒木的話,像以前那樣搬開就……」
「這前面有妖魔,而且是個厲害角色。」
「……啊?」
「那是剛氏特意擋在路上的,而且還很新,是冬季前後做的——倒木正好被橫攔在路上對吧?」
實際上,看看橫擋在路上的倒木的根部,上面的痕跡與其說是折斷的,更像是用利刃砍倒的。
「那是告訴人們前面有無法對付的妖魔,必須迂迴繞道的記號。」
6
「……這前面的路無法通過,真的這樣嗎?」
室季和與幾個人慌張的趕了上來問道。黃朱聚集在離開道路,進入森林裡相當一段距離的地方,已經開始了紮營的準備。
點頭應聲的還是近迫。
「『不行,過不去』,既然有人留下了這樣的記號,還是放棄為好。」
「可是啊……」
「那該怎麼辦?」
插嘴問話的是聯紵台。看到紵台來探訪黃朱,珠晶吃驚不小。
「同伴的提示在說必須迂迴過去,離開這條路,從森林裡繞個大圈。」
「那樣會花費多少時間,安全嗎?」
「比這麼直接走下去安全。這個森林快趕的話,一天大概就能穿出去。然後再回到路上的過程恐怕有些麻煩,但我想同伴應該留下了計劃。」
「有迷路的可能性嗎?」
「不敢斷言沒有——所以要做好相應的準備。」
「那個妖魔真是需要我們這麼冒風險的對手嗎?」
「具體有什麼妖魔不知道,但既然那樣特意擋上了路,可以肯定是相當厲害的對手。」
「是嗎——」
「可以提一個請求嗎?」
「什麼事?」 紵台揚起眉毛回答道。
「希望你告訴你的同伴,要慎重隱藏在森林裡。今晚不要生火,當然更不能烹調魚肉類食物;而且絕對不能宰殺鳥或羊;最好吃些干飯粒,然後就靜靜待著。雖說隔開了足夠的距離,聲音和氣息應該不會被察覺,但盡可能小心一點是最後不過的了。」
紵台臉上顯出不服的神情,但還是點了點頭。
「不敢作保證,但我會盡量謹慎行事。」
說完,紵台轉身沿著來路穿過林木往回走去。目送著他的身影,季和懷疑的哼了一聲,然後朝近迫露出笑臉。
「哎呀,真是多虧剛氏啊。那麼就是說,只要靜靜的度過今晚,就不會被可怕的妖魔襲擊了對吧?」
「或許吧。」
近迫冷淡的回答道。
「那個倒木大概是這個冬天,而且是剛入東時做好的,並不保證那個妖魔不會為了尋找食物再移動地點,也不敢斷言它不會移動到這附近或是我們的前面。反正,今晚要做好夜哨,提高警惕。」
季和稍稍露出不安的表情,用力點點頭。
「可是,想穿過森林的話,馬車沒法通過啊。」
「馬車過不去,把行李放到貨車上靠人推——最好是馬車貨車都扔掉,盡量把行李分散開,由馬和人背上,這樣還拿不了的部分最好分給其他人。」
「這、這怎麼好。」
「你難道以為能帶著馬車到蓬山嗎。反正也很快就要進入惡劣的道路,就算能過了這一段,到後面早晚也要扔掉。」
「可是——」
「盡量安靜地打好行李,如果沒有可以攜帶的東西,就把帳篷撕開現做。最重要的是水和食物,如果還是拿不下,就背水。」
「可是水又能拿得了多少——」
近迫不快地嘖了一下。
「那我可不管,後面的事我們也不知道,搞不好迂迴前進之後會從哪裡走出來。水萬一用光了,那裡就是你們的死地。」
「那麼先派人去探路怎麼樣?」
「你想那麼干隨你便,我們不會那麼做。」
季和為難地沉默下來。
望著季和情緒低落地離開,近迫等剛氏這次轉頭望向聚在一起的珠晶等被黃朱保護的一團。
「就是剛才講到的情況。能否從這裡走出去,我們也不知道。所以抱歉了,需要讓你們辛苦些了。」
近迫的主人是個剛剛上了點年紀的溫厚男人,這位看起來全面的信賴著近迫,只是默默的點了點頭。其中也有人表示不放心,但被自己雇的剛氏勸說一番後,所有人都表示了認同。
原來是這樣,珠晶領悟到,這就是剛氏集體與季和他們的不同。僱主和被僱傭者,僱主從一開始就認為沒有剛氏就不可能跨越黃海。正因為有這樣的想法,才雇了剛氏,尋找到可以托付生命的人,進入了黃海。也正因為如此,對自己托付了生命的人報以信賴。
「沒法照顧不相信自己的人,是這樣嗎?」
珠晶小聲向頑丘問道,頑丘茫然地睜大眼睛。
「——你說什麼?」
「我是說你們對別人冷淡的原因……連信賴你們都做不到,卻要你們一味照顧他們,這樣的事也許的確做不到。」
對近迫,珠晶感覺他是個豪爽很不錯的人。即使是頑丘,雖然也有些討厭的地方,但並不可恨。至少,他帶著珠晶進入了黃海,需要照顧的地方都好好照顧到了。但為什麼他對別人就那麼冷淡呢?對此珠晶怎麼想也想不通。現在感到自己好不容易找到了答案,內心的不滿能平息一點了,可頑丘的回答冷淡無比。
「……你是不是有病?」
這次輪到珠晶楞住了。
「……你說什麼啊。」
珠晶忍住怒氣說道。
頑丘則用莫名其妙的表情看了看珠晶,找近迫商量什麼似的往另一邊去了。
「人家明明在好意幫他解釋!」
珠晶狠狠地啐道。這是利廣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臉上一如既往地帶著讓人生不起氣來的笑容。
「好了好了,來,坐下,……總之,我們老老實實待著吧,這種時候我們只是包袱。」
「不過啊,他那是什麼態度嘛!」
「珠晶能去考慮剛氏的上事,我覺得很好。」
利廣笑道:
「但如果那是為了尋找自己可以接受的答案,就沒有意義了。」
「你這麼說什麼意思?」
「我覺得珠晶是聰明的好孩子,雖然說這說那,但還是很看重頑丘對吧,所以希望他是個好人——我說的對嗎?」
雖然不願意承認,但珠晶還是點了點頭,然後無精打采的坐到星彩旁邊,靠在它看起來已經變的相當髒的身上。
「……也許……是那樣吧。」
「但是我覺得珠晶說的『好人』和頑丘想法中的『好人』不一樣。頑丘有他的想法和觀念,所以珠晶基於自己的想法去下結論也沒有意義。」
「……我不懂,那種事。」
「珠晶喜歡騎獸——對吧?」
「嗯,是啊。」
「所以甚至想成為騎商或朱氏。你想成為黃朱之民嗎?」
「說實話,我很有那個意思。」
嗯,利廣點點頭微笑道:
「可是珠晶明白身為黃朱意味著什麼嗎?」
「你那是什麼意思……」
珠晶抬頭望向利廣的時候,聽到頑丘歎著氣道:
「聽到能把騶虞送來送去的人這麼說,我也不覺得有什麼說服力。」
利廣笑著,空出可以讓頑丘坐下來的位置。
「這可真是嚴厲。」
「事實就是如此吧。反正我不認為騎著騶虞、身著錦袍進入黃海的人能理解黃朱。」
「嗯,大概是這樣吧。」
看著臉上帶著苦笑的利廣,又看看頑丘緊繃的表情,珠晶握緊拳頭說道:
「你這是在說我根本不可能會懂?身為黃朱有多麼不容易,我根本不可能理解?」
頑丘理所當然似的點點頭。
「我想你沒有做過浮民吧,大小姐?」
「……是這樣,你們有多愚蠢我這回徹底明白了。」
頑丘朝臉上失去血色、渾身因為怒火顫抖著的孩子笑了笑。
「珠晶那麼聰明,當然明白了。」
「對,的確明白了。」
珠晶傲然說道:
「我是萬賈的女兒,在庠學也是最聰明的,不是我不懂,而是你們不懂。」
「只要你還在說這種蠢話,黃朱的事就根本不可能懂。」
「你會認為我不懂,是因為你從未做過比狗尾還強一點、還聰明一點的人!」
什麼!頑丘情不自禁從樹幹上挺起後背。珠晶冷冷地看著他,站了起來。
「六十五兩給你——至此為止辛苦你了,再見。」
7
「哎呀,小姐怎麼來了?」
默默的圍坐在一起的人群裡,聯紵台回過頭揮著手道:
「——還有什麼事嗎?」
「我受夠和朱氏相處了。作下手也好什麼都行,連先生能不能雇我讓我留你這裡?」
紵台瞪圓眼睛。
「你是說……你想來?」
「對。我能走到這裡,我想您也明白,至少說明我身體結實,腿腳也好,連我都覺得自己是勤快人……不行嗎?真的只要能做打下手的事就行。」
紵台環視了一圈圍坐在一起的人,招呼珠晶道:
「我勸你還是回朱氏那裡去。」
「不要,我受不了朱氏還有剛氏的做法。」
「做法?」
「對,更多的請別問了,我不想再提。」
紵台消瘦的臉上蒙上一層陰影。
「小姐——叫珠晶是吧,珠晶如果一定要堅持,把你作為客人招待很容易,可遺憾的是,我正如珠晶說的那樣,對黃海的事一竅不通。」
「就算對黃海的知識再多,內心扭曲的人使用它也沒有任何意義。」
「內心扭曲是指?」
珠晶瞪著地面,手還因為怒火顫抖著。
「黃朱是浮民。浮民很不容易我知道。沒有家、不被任何一個王庇護地生存著有多麼艱難,我當然不會不明白。」
「很明顯的道理,」珠晶說著抬頭望向紵台,「沒有王大家就都會吃苦,有妖魔出沒大家就都會受難,所以才有這麼多人明知道危險也要去蓬山,不是嗎!」
紵台默默的看著珠晶。
「說什麼浮民不容易,說我們這些沒有作過浮民的人根本不可能瞭解浮民的心情。要是不明白,根本沒有人會來黃海,不明白的是黃朱他們。黃朱是沒有受到上天恩惠的民眾,這一點只要稍微想一想誰都明白。所以就該對自己沒有受到恩惠這一點耿耿於懷,嫉妒受到恩惠的人,在大家進入只有他們熟悉的地方時,趁機發洩平時的不滿嗎?」
「珠晶——?」
「不管怎麼對黃海有知識,如果使用在報復上,那種知識還不如沒有——更多的話不想再說。至少我還對他把我帶到這裡的事心存感激。」
「是這樣……」紵台露出沉思的表情。
「不過現在我已經不想再見到他了。反正聯先生也會沿著原來的路前進吧?」
珠晶問完,紵台搖了搖頭。
「不。這次我們打算聽從剛氏的建議,跟在他們後面走。」
「為什麼?可是至今為止你們一直都——」
「因為這是屬於剛氏特意要通知我們的事。」
「剛氏派人來了?到聯先生這裡?」
所以紵台才難得地去到剛氏那裡的嗎?
「既然是剛氏特意來通知我們這種程度的事,那麼這前面大概真的不能通過吧。我還沒有無謀到非要去自己試試看的程度。至今為止的路程也不是特意想和剛氏唱反調才去尋找迂迴道路的。」
「可是……」
「我們想繞過沼澤是因為知道沼澤裡好像有什麼。剛氏們知道這一點,而且做好了相應的準備,而我們沒有準備。因為是剛氏們有準備才要渡的沼澤,我們沒有準備所以沒法渡過,就是這樣——不是嗎?」
「的確是這樣……」
「所以我們是為了尋找可以迂迴的道路,而不是為了和剛氏唱反調去找。著前面的路連剛氏都說不能通過,所以我們也想不通過為好。因為必須要尋找可以迂迴的道路,所以只好跟在剛氏後面。」
「是啊……」
「不過,季和他們好像打算搬開倒木沿著現在的路繼續走。」
珠晶睜大眼睛。
「室先生——真的?」
「……這樣行嗎?」
利廣對頑丘問道。頑丘保持著站起來要去追珠晶的姿勢,一動不動,只有視線注視著珠晶消失的方向。
「……隨她的便好了,反正我拿到了所有佣金。」
頑丘這麼說道,可聲音裡缺少了霸氣。
「哦?」
「大小姐的想法我是完全搞不懂。」
「是嗎?」
聽到利廣這麼說,頑丘回過頭。
「怎麼說的你呢,不是為了送那個倔性子的野馬,特地來到這裡的嗎?」
「雖然是這樣。」
「那麼就跟著去吧。」
頑丘說完,一屁股坐了下來。利廣笑道:
「那可太過分,在黃海裡離開黃朱的身邊可是會很危險啊。」
「話雖如此,」頑丘眼中的利廣臉上帶在讓人琢磨不透的笑容。「可我也捨不得性命哩。很遺憾,我沒有可以為了他人無謂犧牲的性命。」
「那你為什麼要來到黃海?」
「因為我認為有必要來。然而現在大概沒有這個必要了。」
頑丘歪起腦袋。
「……完全不明白。」
「我去追珠晶很簡單,但如果頑丘不在,我想就是去也沒什麼意義。」
什麼意思?頑丘疑惑地抬起臉望過來,利廣苦笑道:
「我想珠晶大概去了紵台和季和那裡,因為她還沒愚蠢到以為自己一個人可以走到蓬山的地步。並且我想,如果沒有黃朱,珠晶沒法走到蓬山。」
原來如此,頑丘歪起嘴角說道:
「就是說對不會登基的珠晶,沒有必要去保護是吧。」
「對不會登基的珠晶,我是沒有必要的,是這樣。」
那個孩子說要去蓬山的時候,利廣心中產生了這個孩子就是王的直覺。遇到珠晶的那個裡並不是他的目的地,只是偶然停留在那裡,偶然感覺想看看墓場的樣子而繞到裡的背面,然後又偶然地離開了星彩身邊。
頑丘像是讀懂了他的想法似的說道:
「人和人的相遇,大概就是那麼回事吧……」
「也許吧。不過,珠晶和其他什麼人相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珠晶不是和別人,而是和我相遇了。」
「會自我陶醉的人,除了你恐怕還有別人。」
「頑丘不是……所以不明白。」
圖紙的話頑丘沒有聽清,利廣朝他笑了笑道:
「頑丘是黃朱,不是我的同類,所以不理解我們的想法。」
「是是,您所言極是。」
利廣更加笑起來。
「這是拒絕理解的語言。如果得不到說明,連能理解或是不能理解的關係都不存在。」
「想說我胸襟狹窄對吧?」
「我不是在說那種事。黃朱的心情只要黃朱才明白,這樣的確是事實。不論什麼事,如果沒有自己親身體驗過就無法理解,的確有這種說法。但儘管是事實,那同時也是拒絕理解的語言。是一面在拒絕對方理解,一面又在譴責對方不能理解的語言。」
頑丘沉默下來。
「——但是,珠晶很想理解頑丘。」
「我不認為她能理解。」
「因為嫌說明起來麻煩嗎?」
「不是那樣。」
「那麼就是說,頑丘不希望被珠晶理解咯,還是說害怕說明之後還是不會被理解呢?」
頑丘歎了口氣。
「……不是那樣。我只是認為珠晶不可能理解。」
「哦?」
「因為我不理解說國土需要王的人。為什麼哪怕去升山也想要王,我不明白。」
原來是這樣,利廣苦笑道:
「這也許真的不好理解。」
頑丘自此閉上嘴不再言語,利廣也沉默了下去。
野營地裡沒有火,分散在那裡的人們,在重重的沉默和黑暗中度過了一夜。
夜幕漸淡,等到完全天亮之後,黃朱才起身打上行李。頑丘默默地和其他人一樣把行李放到駁的後背。這時一個人走過來,是近迫。
「頑丘——」
近迫背後站著紵台。
「小姐她……」
「要找那匹野馬的話,她不在,我被解雇了。」
「我知道。」
插嘴說話的是紵台。
「珠晶去了季和那裡。」
「是嗎。」
「」季和昨晚挪開了倒木,沿著路繼續走下去了。
頑丘吃驚地看了看紵台生硬的表情,紵台點點頭。近迫在旁邊歪嘴道:
「看來那位大老爺不管怎樣也不願意放棄馬車,天剛亮就從那條路走了。他要去是他的自由,可是大小姐好像也跟去了——就這樣行嗎?」
近迫說完,頑丘朝他點點頭。
「非要去送死的話,那是珠晶的自由。我被解雇了,跟她沒關係了。」
第四章
1
「從心底裡就認為我不可能明白——我最討厭那樣被人當作傻瓜。」
珠晶發著牢騷,季和在一旁誇張地點著頭。
「那的確是太失禮了。珠晶可不是平常的孩子,畢竟是要升山的人嘛。」
「……嗯。」
「其實獵屍師也就是那樣的人,到頭來是他們在敵視世道。雖然叫他們黃朱、黃朱,但黃朱裡也有出身與恭的人,可是從未聽說過他們有人升山。當然,也根本沒聽說過黃朱中有人成為王。」
「黃朱他們從小開始就在黃海裡生活,對黃海以外的是也不知道。當然我並不是黃朱。但這麼說的話,黃朱也對商家的事根本不懂嘛。可是這樣還擺出一臉自己明白的樣子,不管什麼事都大小姐長、大小姐短地嘲諷人家。如果說黃朱的事只有黃朱明白,我也有權說他們不是出身於豪商家,我的事他們根本不懂呢。」
「沒錯。其實就是小人物對別人的事沒法理解。」
季和說完,環視了一下周圍。
「這麼多行李,怎麼可能靠人來搬呢。是吧,珠晶?」
是啊,珠晶應著聲,也朝四周看去。
馬車上高高地堆著貨物,貨物間鋪著厚厚的毯子,季和胖胖的身體坐在上面。走起來並不舒服,因為路況很糟。
「這麼多行李,靠人搬運的確不可能。」
一輛馬車和三輛貨車。
雖然點了頭,但珠晶帶著些複雜的感覺看了看季和的臉。
「真是好多行李啊……為什麼要用到這麼多行李呢?」
季和笑道:
「因為我有很多隨從。光是全員的食物就不是普通的份量。花多久都不知道的行程期間所需要的水、食物,這些東西不這樣怎麼搬呢?」
說到四十人份的食物,的確是相當大的數量。但是……珠晶微微歪起頭說道:
「隨從的每個人都帶上自己需要的那份不就行了?」
季和像是說那根本不可能似的揮揮手。
「知道行程要花多久的話也許可能。可首先我是用木桶裝的水。讓人背上一桶水容易,但實際上搬運時的艱難決不可能輕易克服。就算想分開來搬,我們原本就沒有容器。」
是啊,呢喃著,珠晶望向背後。因為沒有裝上紗簾,可以看到後面背著行李的隨從們在拚命的推著貨車前進。
「怎麼了,珠晶,好像沉不住氣似的——是害怕嗎?」
「嗯——好像也不是那樣,說不清楚。」
珠晶含糊的說道。
因為他們現在正是在朝著據說有妖魔的地方前進,會感到不安也在所難免。害怕當然害怕,但這是珠晶因為不願意見到頑丘的臉而選擇的結果,所以她不打算對此表率不滿。比起這個,到是自己坐在馬車上被人伺候這一點更令人在意。從進入黃海以來,迄今為止都是走過來的。一邊走一邊揀著薪柴,發現泉水就取水。一直都在做著那些事,所以現在僅僅坐著就在前進的感覺讓她沉不住氣。
「不要緊的,珠晶。雖說有妖魔,但那個倒木不已經是剛入冬的時候的事了。從那時起已經過了那麼久,妖魔也要吃東西,可是那樣擋住路,不是沒有人通過了嗎。沒有食物,所以那個妖魔一定早就到別的地方去了。」
「是啊,也許是那樣。」
對吧?季和臉上浮現出自負的笑容。
「在黃海跋涉這麼久,就是外行也會增長一定智慧。我也不是那麼差勁哦,和紵台可不同,我可是一直在觀察剛氏們的行動。可是再怎麼樣也不能讓我扔掉馬車吧,我也有自己的情況。」
「是啊,因為有那麼多行李啊,」珠晶回答道,「可是……是不是因為想搬上全部的水才會感到勉強呢?如果只考慮帶上能背的動的部分,這樣想點辦法也許……」
「在明明不清楚以後的路上有沒有能飲用的水的情況?」
「雖然如此,但是,頑——黃朱們都最多只帶上一個水袋啊。黃朱既然那樣就行,室先生這邊每人準備上那麼多水也應該夠了吧?」
季和搖搖手。
「把我們和黃朱放在一起比較可不行啊,黃朱啊,有一種讓無法飲用的水變得能喝的石頭。」
「啊啊……這麼說來的確是。」
「但是我們原來根本不知道有那種東西,當然就沒有帶者。所以必須比黃朱他們帶上更多的水。」
說著,季和突然壓低了聲音。

「有件很過分的事聽說過嗎?」
「過分的……事?」
「記得吧,前幾天經過的那個水無法飲用的湖。」
珠晶微微緊張起來。
「嗯……嗯。」
「從那裡到沼澤地之間的路程上,雖然有小溪,但水不能喝。」
「嗯,是啊。」
「剛氏們當時就用那種石頭把那裡的水變成了能喝的水。我想大家都希望他們能借那種石頭用一用吧。」
「大概吧。」
「其實就有沒了水的人去請求剛氏分一點石頭給他們,可是被不由分說的拒絕了。既然被拒絕了,沒有辦法,現有的水用光了,就算是不能喝的水也只有喝了。」
「結果呢,喝了?」
不不,季和搖搖頭。
「後來他們又到剛氏那裡去求了一次,但剛氏還是頑固地不幫忙。結果,無奈下就有人做出了點不軌的事。」
「難道……是去偷了?」
「有人的確去偷了,真可憐。可是我不想責備偷竊者哦,因為沒有水喝,人只有渴死了。然後,去偷的人被發現,受到了很慘的對待。」
「我看到有人在爭執……那是過了沼澤時的事吧?」
的確,見到了那樣的情景。
「對,就是那次。剛氏們聚在一起,對那個人又大又踢,打完了還對那人說『本來的話,要把你扔進妖魔的巢穴裡』。最後,還是我分了水給他們。」
「是嗎……」
「很過分對吧。既然有人在為難,去幫一下不是也行嗎?可是剛氏們卻不那麼做,對方稍微冒犯了一點就對其施加暴力。所以我啊,覺得實在是不能在跟剛氏走下去了——這次選擇的路不同,正好是個分開的機會。」
「是啊……」
的確,正如季和講的那樣,剛氏們只要自己不渴,別人不管怎麼缺水也不在意——可是。
計劃講的石頭珠晶知道,叫翁滿石。頑丘帶著的小袋子了裝著許多那種石頭。扔掉的石頭,有原來的純白色變為說不清是淡黑還是綠的顏色。
「剛氏真是讓人無法搞懂。」、
「可是……剛氏也不是拿著那麼多石頭……」
聽到珠晶這麼說,季和收起下顎,驚奇地睜大眼睛。
「我不是袒護他們,但是剛氏也只帶著僅夠自己用的石頭。他們是考慮好到達蓬山花費的路程,考慮好路上的狀況,根據這些決定需要多少石頭然後準備的。所以把他們給別人的話,剛氏自己就要為難了。正因為有石頭,所以根本沒有準備裝滿水的木桶。」
「可是眼前就有在為了水為難的人啊?」
「雖然是這樣,但剛氏也沒有帶上多餘的石頭,頑丘其實也一直在意著會不會下雨,所以我想他們真的是只帶著勉強夠用的分。送給眼前為難的人容易,但那樣做的話,大家都會說『也給我吧』,是吧?可是剛氏又沒有分給所有人石頭,而且那些石頭只能用一次,給了一次後,恐怕下次還有人來要。那麼一來,石頭很快就會用光啊。」
「那不就是說他們因為不想自己以後不會缺水,而把眼前正在為難的人捨棄不顧嗎?」
「雖然是那樣……但是,如果說把眼前正在為難的人捨棄不顧很殘忍,那麼明知道對方將會為難,還要向對方索求什麼東西不也同樣很殘忍嗎?剛氏身上擔負的不僅僅是自己的性命,還擔負著僱主的性命啊。現在因為同情他人而表現的大度,將來萬一讓主人渴死了,那就是本末倒置了啊。」
「原來如此,只要僱主平安無事,能拿到另一半佣金就行了對吧。」
「不是那樣——啊啊,我說不好。」
歎一口氣,珠晶把頭瞥向一邊。
「別急,」季和笑道:「珠晶因為心存感謝,想袒護剛氏的心情我理解。」
「我不是想袒護他們。」
是的,珠晶根本沒有袒護剛氏的想法。剛氏——黃朱大概也並不想被她袒護。
(可是,在別人眼中看來只像是在袒護吧……)
白灼的陽光直射在路上,薄薄的塵土隨著馬車的前進飛揚而起,汗水不斷從推著火車的隨從額上流淌下來。
行李竟是如此的多。
可是,到下次能從黃海出去的夏至為止還有三個月。不想餓死的話,就需要相應數量的食物。這麼去考慮,或許是只帶著能放在一頭騎獸上的那點行李、就想在通往蓬山的路上往復的頑丘才顯得有些可笑。
「……不是那樣。」
珠晶喃喃自語著。
頑丘沒有帶米之類的糧食,珠晶本來理所當然的以為需要帶上米、小麥等糧食,但頑丘改沒有預備那些東西。一袋磨成粉的穀物,就是主食的全部。一次用半碗,加水一煮,體積就會膨脹,變成滿滿三碗。裡面加著從附近摘來的野草,其他還有從肉乾上削下來的肉末,不是肉末就是小蝦干、海藻或是茶葉。如果帶米或者小麥恐怕就不止那些行李了。頑丘為了減少行李,從一開始就只準備了那樣的東西——這麼說來,利廣也帶著同樣的行李,不知道他怎麼知道那些東西是必要的。
總之,正因為行李很少,遇到妖魔襲擊時才做到了迅速整理好一切快速逃開。
季和攜帶著豐富的行李,因此行動遲緩。可是那樣行嗎——明明會有妖魔來襲擊。
「室先生,我看還是掉頭為好。」
珠晶這麼說完,季和露出不愉快的表情。
「就算扔掉行李,也許還是那樣比較安全吧?」
「那樣一來,我和珠晶不是都非得步行了嗎,珠晶?」
「大家都在步行,並不是做不到。」
「不行的,你應該明白的吧。」
2
季和在中午休息時也撐起了一個小帳篷,地上鋪上了布。生起火,用鍋烙了揉過的小麥麵餅,有配上了湯菜、茶和水果。
珠晶沒有吃那些食物——那不是行走於黃海的人該吃的東西。
到了晚上,這次生起火打算好好做米飯。
「也許不生火為好。」
珠晶這樣勸阻,但季和吃驚地回道:
「不生火什麼也吃不了啊。」
「剛氏他們不是說了不要生火嗎?在過倒木前。」
「可是我們已經走過那裡了啊。」
對季和吃驚的態度,珠晶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
道路前方有妖魔,而且是連剛氏也要迂迴躲避程度的妖魔。所以近迫才說行動不要太明顯、不要生火、不要斬殺牲畜。因為近處有妖魔,人活動時的聲響、篝火、血的氣味都說不定會招來妖魔。所以接近那個妖魔的現在,也必須同樣謹慎行事才行。
「那個——不是說在那裡、在倒木附近的地方不能生火烹煮食物,是因為生火危險才那麼說的。」
「火危險?」
「所以剛氏才那樣只生起小小的火,而且用完立刻滅掉。」
「當然,馬上就會滅的,珠晶。」
「可是在這種地方——」
季和把馬車停在路旁的樹下,撐在旁邊的帳篷完全暴露在空地的外面,篝火就生在稍微離開一點的地方,沒有遮住火的東西。篝火學著剛氏那樣用樹枝圍了起來,但那樣圍起來究竟意味著什麼他們並不知道。
頑丘那樣的謹慎,即使不用說明,意圖也非常明顯。在樹下睡覺是因為樹梢可以擋住火光、人和騎獸的身影,特別是要擋住妖鳥的視線。所以樹枝如果在很高的位置,就是用繩子把樹枝拉下拉,也要做成軒簷擋住。在篝火四周圍上樹枝為了盡量讓外面看不到火光,篝火如果生在露天的空地,不管怎麼圍也毫無意義。
「室先生,篝火周圍的樹枝……」
季和搶先說道:
「啊,那個啊,珠晶沒有注意到嗎?珠晶那裡的獵屍師也是那麼做的吧。為了避風或是什麼法術吧。獵屍師就是會做些奇妙的事,不過既然那麼做了,大概就有什麼含義吧。」
珠晶愕然了。這個男人跟在剛氏後面走,模仿著各種事情,但根本沒有去考慮剛氏那樣做的理由的目的,以為只要照樣模仿就安全了。
「室先生,拜託你讓人把火滅掉。」
「珠晶——?」
「黃朱滅掉火是因為火危險。妖魔知道有篝火的地方就有人,會跟著光亮找來……」
「——滅掉火!馬上滅掉!!」
隨從們吃驚地轉過身,季和高喊呵斥著發出把所有火都滅掉的命令。眾人照著吩咐滅掉火,在變黑的場地上不安的碎語著。
幾個人來找季和。不是季和的隨從,是其他跟著季和一起升山的人。
「室先生,這麼暗不要緊嗎?」
「還沒有煮好飯啊。」
「知道大家有不安,忍耐一下,妖魔會衝著篝火來的。」
看到季和這麼跟人說明,珠晶指著樹林說道:
「在大樹下的話不要緊。盡可能找樹葉茂密,而且低處有枝葉的樹,在那種樹下——」
「別開玩笑!」
季和像是聽到了可怕的事情似的顫抖起來。
「妖魔不是會衝著篝火過來嗎?」
「對。所以要在樹下,小心地生火,不起眼地用樹枝圍起來——」
「那樣怎麼可能遮住火光嘛!」
「可是……」
「透過樹枝還不是能看到火光嗎,即使不這樣,妖魔眼睛晚上也很靈對吧?不行不行,絕對不能生火。」
「那些的話,我們看不到周圍的情況,反而危險。像今晚這樣沒有月亮的時候,需要在離開睡覺的地方整晚生著火。在上面蓋上樹枝,防止火滅掉或燒得太大。」
「能看到周圍,不就意味著在周圍也能看到火嗎?」
「雖然是這樣。」
「那不就是明擺著讓妖魔來襲擊嗎。」
「所以要在離開睡覺的地方——」
「不行,我可不想冒那種危險。」
珠晶費力地說明了一番,但季和像是被「妖魔會衝著篝火來」這個想法附了體似的,完全聽不進去。
「真服了,完全說不通道理。」
生著氣,珠晶向季和的隨從借了一頭山羊。
「我不會偷走的,只是借來當作枕頭。」
說完,珠晶走到近處看起來比較安全的樹下,選擇了一處長有灌木的地方,拴住了山羊。
「小姐……」
聽到有人叫喚回過頭,眼前站著與季和一起行動的幾個升山者。
「小姐從獵屍師那裡學到了安全睡覺的方法是吧?」
「並沒有學……」
「但在旁邊看到了是吧,能不能請你告訴我們怎樣做才好?」
「在樹下。盡量找樹葉茂盛的,像這裡這樣有灌木、岩石或者倒木等可以隱藏起身體的東西最好了。地面凹起的地方也可以。」
「啊,原來是這樣。」
「帳篷因為是白色的很顯眼,所以什麼也沒有反而好些,樹枝高的話用繩子拉低,沒有的話要弄些樹枝蓋在身上也行。」
「啊,這樣啊。」
「在有氣味的樹旁邊安全,最好還可以生著火。」
「可是火——」
「大篝火不行,要在可以看到的範圍內的遠處做上爐灶,生上火。頑丘曾用樅樹枝似的樹枝罩在火上,但他是這樣讓火燒的小又不會滅的,這我不知道。」
「生起火比較好是嗎?」
「火很危險,但完全沒有火光,像今晚沒有月亮的時候,妖魔走近了也看不到對吧?而且火放在身邊反而會讓周圍顯得更暗,所以要特地隔遠些,那樣可以既安全又能看到。妖魔晚上眼睛好,有光亮時反而不靈。還有和馬、騎獸一起睡為好,最好把它們當作枕頭緊貼在身邊枕著。因為牲畜更敏感,有妖魔接近時會動彈,這樣人也跟著醒來。」
「啊,的確如此。」
看著人們明白贊同的樣子,珠晶突然感到一股不自在。
(他們好好聽進去了。)
頑丘說別人不會聽,但不是那樣,人們其實還是很需要黃朱的知識——但是,這樣真的就行了嗎。
他們這樣簡單就聽進去,這樣反而讓人感覺不自在。珠晶並不是像黃朱那樣在黃海長大,只是照著頑丘所做所言模仿,這樣像自己什麼都懂得似的講出來真的行嗎?
「那個……聽我說……」
珠晶慌忙補充道:
「我可不像黃朱那些瞭解黃海,所以……我剛才說的話請不要囫圇吞棗。」
「不要緊的,多謝你。」
沒什麼,珠晶露出放心的微笑,目送人們離去,然後拉過山羊說道:
「今晚拜託哦。」
可是山羊不知是討厭珠晶還是什麼原因,揚起蹄子拚命掙脫開。等珠晶好不容易勸服了它,林子四周亮起了篝火。然後聽到人奔走的聲音和怒吼聲,接著又傳來爭吵聲、潑水聲或是踩滅火聲音。睜眼看著過了一陣,四周再次恢復成原來的黑暗。
「真是……室先生完全聽不進別人的話。」
3
終於讓不停掙脫的山羊老實下來,珠晶盡量鑽進灌木下面躺下了。說不害怕、不擔心是假的,四周變黑,變安靜後,各種事情浮現在腦海裡,好久都沒有睡著。
眾多的行李和馬車,為了守住這些,季和踏上了明知道有妖魔的道路。但這眾多的行李讓珠晶感到不舒服,總覺得這和黃海不相稱。因為不想看見頑丘,衝動地來到了這邊,然而季和雖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其實卻對黃海一竅不通。
「都是剛氏沒有好好教別人的錯……」
這麼想的時候,馬上又想到季和聽到火危險,就不管一切的把火滅掉的情形。
(只知道答案……)
腦海裡浮現出紵台說的話。告訴別人『火危險』,也許就是只告訴了答案。在什麼場合下燒多大的火危險,珠晶並不知道。有需要隔開一定距離生火的時候,也有絕對不能生火的時候。至盡為止的路上,頑丘一直對此做了正確的判斷。單純知道『火危險』等於只知道了答案。
(他要是從一到十,再好好跟我說明就好了。)
可是,那真的可能嗎?黃朱因為在黃海長大,花費了很長的年月,所以掌握了那些知識——反過來說,不積累長期的經驗,就不可能真正有意識上掌握那些知識。
(我在後悔嗎?)
說沒有後悔恐怕是假的,也許不得不承認。怎麼說呢,總覺得有些彆扭。跟季和待在一起,總有種「這裡不是我應該在的地方」的感覺,感到自己和這個地方格格不入。
(還是說我已經受到了黃朱的影響……)
但是,一想到頑丘胸口就因為憤懣而沉重。
(又不來道歉……)
這邊的路不是危險嗎,然而他卻不來勸阻。怎麼說也拿了一大筆錢,哪怕只是嘴上道歉,來勸阻一下不也好嗎?不就應該這樣做嗎?
真是讓人來氣。
(而且連利廣也不來……)
明明是他自己特地跑道黃海來。
(討厭……我在像小孩子似的鬧彆扭……)
這一點最讓自己生氣。
一旦進入夢鄉就睡得很沉,但珠晶在半夜醒了過來。為什麼而醒卻不怎麼明白。
睡意還籠罩著全身,珠晶一半處在朦朧中。目光無意地去尋找山羊,卻看不到它白色的身體。想到它也許繞到樹的背面、或是灌木的另一邊睡了,就無無意識的伸手想去拉將山羊栓在樹上的聲繩子。
珠晶是把腿伸進灌木下,把頭枕在樹根上睡的。正好頭頂在樹幹上,轉過頭眼前就是栓羊的繩節。珠晶伸手夠到繩子,輕輕一拉,繩子跟了過來。無意識地繼續拉,繩子毫無阻力的不他跟過來。
什麼地方不對,這樣想的時候,發覺拽過來的繩子濕了。
——被什麼弄濕了……
沒等考慮其中的意義,繩子收到了頭。
繩子斷了。
(山羊呢……?)
好不容易從心裡醒了過來。摸到的繩頭散開斷了。
(山羊……不在了。)
渾身顫抖起來,手模到繩頭斷的地方又濕又粘。
幾乎就要叫喊出來,珠晶極力忍耐住了。想扔掉繩子站起來,這也動員起全部的意志力忍了下來。忍耐著用顫抖的手把繩子抱緊,屏住呼吸豎起耳朵聆聽。
(不可以動……靜靜待著、不要出聲……)
這樣告誡自己,但只有眼睛管不住地朝黑暗裡收索,同時呼吸無法抑制地變的急促了。盡量靜靜的深呼吸,就已經竭盡全力了。耳朵只聽到心跳的響動,聽不到周圍其他的聲音,至少聽不到能壓過心跳的叫喊聲。
(在身邊……?還是——)
試著尋找氣息,可除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什麼也聽不到。微微看的見樹幹的輪廓、伸手可以夠到範圍的灌木和草叢,看起來誰——什麼都不在的樣子。
(是去了別的地方嗎——?)
就在這樣想的時候,什麼東西滴落在側過頭的珠晶臉上。
像水滴一樣的感觸,一滴、兩滴地掉在臉上,水滴在珠晶臉上流下來。又有水滴落下來了,掉在太陽穴上的水滴順著眼角流了下來。
是雨……還是……
(上面……)
在樹上。從那裡有什麼滴落下來。
映在眼睛裡的是眼前的樹根,視野裡看不到樹枝。僅把目光朝上,也只能微微看到遮在頭頂影子一樣的樹枝。
又有什麼滴落下來了。帶著一股腥腥的、鐵銹似的味道。
無法繼續忍耐,珠晶戰戰兢兢地,揚起了頭。繃緊起全身肌肉不讓身體動彈,屏住呼吸只轉動頭部。
看到了白色的東西。
掛在頭頂樹枝上白色東西,還有它身旁黑色的巨大影子。
那個東西就蹲在緊靠近頭頂的樹枝上。
驚叫如痙攣一般從腹腔低部衝上來,衝過胸膛又通過喉嚨。然而沒有成為聲音。不是珠晶成功地吞下驚叫,是她沒能發出聲音。
全身像麻痺了一樣,很快胸口起了痙攣。
眼前那白色的東西伸長,裂開。然後有液體啪嗒啪嗒地滴落下來。
(會被發覺……一定會。)
這樣待著不動,早晚會被發現。也許趁它對付山羊的現在逃走為好。
只要稍微把視線往下移動一點點,不經意地往下看一眼它就會發現珠晶。
(在那之前必須逃走。)
然而怎麼才能不發出聲響地逃走?
(聲音……)
這樣在意也毫無意義。心跳聲也好,咬緊牙關時漏出的聲音也好,它根本不可能沒有聽到。
(但是……動不了。)
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我……真是愚蠢……)
我真的反省了。
(頑丘……救救我……)
這祈禱彷彿被聽到了,從什麼地方響起了人的叫喊聲。
「——喂!馬!!」
頭頂的樹枝發出響動,坐在上面的那個東西動彈了。
呼叫聲還有人們慌亂地跑動聲響了起來。同時白色的東西掉落在珠晶身邊,發出令人厭惡的聲響,漸起同樣令人厭惡的飛沫。接著樹枝發出響動,深深地彎曲下沉,反彈了起來。
耳邊開始響起人的哀嚎、馬的嘶啼、大群人來回奔跑的聲響。
聽著這些,珠晶一動不動的注視著頭上,搖晃的樹枝現在靜靜地停止了動靜。那裡已經看不見那個黑色的影子了。
4(上)
其中一人醒來,發現本來在自己聲旁的馬消失了。難道它逃走了?帶著這個念頭環顧四周,然後在旁邊的草叢裡看到了橫倒在地上的馬。趕忙走過去一看,發現那裡只有馬的下半身。
他喊起來,然後周圍的人也條起來。有人忍耐不住點起了火,然後他們發現四處散落著身體只剩下一部分的馬和人的屍體。他們拿起武器,點亮松明在周圍找了一番。
他們在一棵樹下發現了山羊的殘骸和少女。誰都以為少女也成了犧牲品,但看到人來,少女哭喊了起來,她知道自己得救了。
搜索持續到天明,結果還是沒有找到那個撕裂四人、屠殺了數頭家畜的東西。
「珠晶……不要緊嗎?」
季和拉過用水擦乾臉的少女,少女總算點了點頭。
「還好……不要緊,還好好活著。」
「可是……」
「拜託,放開我。頭髮上,身上都帶著血腥味,讓我去洗掉。」
但是……話剛說出口,季和沉默下來,從隨從裡叫來三個健壯的女人,命她們跟著珠晶一起去下面的河流。
太陽升起後的野營地是一片綠色,道路是白色,一切如同假象般的明亮。珠晶在三個女人的陪同下,沿著路下了斜坡,然後不遠處是一條細細的小河。珠晶不顧一切的把臉埋進水裡,解開頭髮洗了起來。一個手掌結實的女人幫了她的忙。
河水很涼,這樣一來頭腦冷靜了許多。脫下衣服,一個女人同情地拿去清洗,另一個女人打濕毛巾,幫著珠晶擦著身體。
「很害怕是吧,真可憐……」
「不要緊的,總算得救了,沒事了。」
「怎麼可能沒事,不用那麼勉強自己啊。」
「真的不要緊的……是啊,的確很可怕。」
一回想起來就感到恐怖,但至少現在身體在發抖應該是因為水冷,而不是因為恐怖。擦乾身體,裹上干布後,身體的顫抖止住了。回到暖和的路上,珠晶的心情開朗起來——性命沒有大礙,運氣不壞。
在廣場的一角,死去的人和馬被埋葬起來。妖魔的襲擊不是第一次,但屍體想這樣剩下足以能好好加以埋葬的情況恐怕是第一次——這一點才可怕。
帶著戰慄看著埋葬進行,季和不知所以的來到珠晶旁邊。
「不要緊嗎?靜下心了?」
「嗯,完全好了。對不起,那頭山羊是室先生的東西。」
季和搖搖手。
「不用道歉,珠晶能平安真是太好了。」
說著,季和順著珠晶的視線看去,然後慌忙推著珠晶說道:
「那種東西不要看了,來來,給你弄點暖和的東西喝。」
季和把珠晶帶到馬車旁邊,那裡生著一小堆篝火,上面燒著水。接過綠茶,坐到火的旁邊,心情變的更加平靜。靜下心後才發覺篝火邊沒什麼人,也難怪,空氣很熱。
「他們幹出的好事。昨晚那麼一再強調,還是有笨蛋生了火,恐怕就是因為那個火光引來了妖魔。我得告訴那些愚蠢的傢伙讓他們滾回去。」
「——啊?」
「自己要做蠢事是他的自由,但可不允許他給別人也帶來危險。不要緊,珠晶,那種事我不會再讓它發生了。」
「等等。」
「靜下心了就坐上馬車吧,等埋葬完了我們就出發。」
「等一下,室先生。」
「怎麼了?還害怕嗎?也不怪你,不過留在這裡也危險,我們必須早點通過這種危險地方。」
說完,季和忙著去指揮隨從們了。珠晶啞然地目送著他的背影離開。
「他到底在想著什麼,虧他還是大人。」
季和真的沒明白嗎?受到妖魔襲擊本來就是因為他們踏入了不該踏入的道路。現在該做的是立即回頭,而不是前進——而且,珠晶想到,被襲擊後還殘留著屍體,而妖魔還沒有找到。這意味著什麼,季和連考慮都沒有去考慮嗎?野營地留下了血腥,然而沒有其他妖魔來,所以留下了屍體——這難道不是意味著這裡的妖魔是連其他妖魔都畏懼的厲害角色嗎?
「往前走不行。」
難道剛氏要迂迴了,這個妖魔和至今為止的傢伙完全不同。
珠晶站了起來。考慮自己獨自回去追黃朱,但沒能踏出腳步。季和他們打算前進,能不管他們只自己逃走嗎?不去說服季和他們不行。
告訴季和他們這條路有多麼危險,然後權他們往回走,現在去追的話,或許還能趕上剛氏他們。
「啊啊,不行……室先生還有馬車在。」
必須從那裡開始說服才行。考慮到這一點,又覺得也許只有自己會去比較好些。往回走,追上剛氏說明情況。剛氏的話,這種情況下該怎麼辦他們應該心裡有數。
想到這裡珠晶為難起來。
「可是剛氏不可能因此就來救他們啊……」
而且原本珠晶他們就是無視了剛氏的忠告來到這裡的。就算一個人回去,以她的腳程能在沒有路的森林裡追上黃朱他們麼?有騎獸的話到有可能。
「還是得去說服大家往回走。總之要先讓室先生扔掉馬車,分開行李……」
可是這麼多人往回走,去追黃朱的話,妖魔會不會跟著追上來呢。妖魔聽到人聲後藏了起來,這說明他比至今曾襲擊過的任何妖魔都聰明。萬一這樣做而把危險引到往那邊走的人們身上,如果變成了這樣的後果……
「我好愚蠢。」
對頑丘生氣,也對利廣生氣,但不管怎麼生氣也要忍耐才對。珠晶本應該這樣做的。
「該怎麼辦……」
季和一行繼續沿著路前進了,珠晶進退兩難地乘坐在馬車上。途中隊列三度停了下來,因為走在路邊的人消失了。
——隊伍被妖魔跟上了。
4(下)
他隱藏在樹林裡,見有機可乘就把落在後面的人,溢出隊伍的人抓走,而且只把獵物撕裂,看起來就像在把殺戮當作享樂。
人們的步伐自然而然地變快了,像被恐怖驅趕著一樣,有馬的人乘上馬,肩並肩地擠在路中央急急向前趕。到了晚上,都默默地聚在一起整夜不眠,然後還是有人從邊上一個兩個的消失。
「不在那裡狩獵掉它不行……」
這樣繼續走下去,和黃朱們合流的話,會把他們也捲入危險。在這之前,就算停止前進也必須先把這個狡猾的妖魔除掉。這樣跟季和講了,他當然沒有同樣。
尋找消失的人,想把他們安葬的努力很快就放棄了。隊伍不顧一切的揚著會場向前趕著路。沒怎麼經過休息地急趕了整整兩天,人們歡呼起來,森林走到了盡頭。
這樣一來,妖魔無法隱身了。眼前是長著茂密灌木,散步著岩石的草地。荒涼的起伏延續著,視野可以一直望到遙遠的天邊。
「這下好了,妖魔也沒有了可以藏身的地方,應該放棄追蹤了吧。」
季和露出微笑說道,然後令人馬加緊步伐。在勉強分辨的出是路的路上,人們像是獲得了解放似的急趕著前進。從長長的隊列尾端傳來慘叫聲的,是剛過正午的時候。
珠晶瞥到了一個巨大的類似猿猴的影子。隊伍從尾部開始瓦解,人們向開闊的原野四散開來。馬車奔馳,跳了起來。徒步的人眼睜睜的被拋下,消失在荒野的起伏下不見了蹤影。
「室先生,不行。那麼多人都……」
「我們就是去什麼也做不了啊,珠晶。只有趁這期間逃走。」
「可是!」
「被襲擊的人很可憐,但是我們就算回去又能做什麼?當然心情也許會因此放鬆下來。可是比起這個,我們不是還有使命在身上嗎?」
「使命——?」
「當然了。我們是為了什麼來升山的?我們必須要到達蓬山。必須去到那裡成為王,拯救恭國三百萬百姓。在這裡可憐幾個人的性命,讓要成為王的人死了的話,三百萬百姓的性命就會受到威脅。」
珠晶等著季和。
「你以為在這裡救不了幾條性命的人能救得了三百萬人民?」
「那麼,你認為如果成為王,可以一個人都不殺嗎?」
珠晶閉上了嘴。
「捨棄數人挽救百姓全體,還是為一時的感傷所動去救數人,結果讓國土面臨亡國的荒廢……坐上玉座後,會無數次必須面對這樣的選擇啊,珠晶。」
「那——」
「讓他們犧牲我當然也難過,如果我現在有足以拯救他們的力量,我當然會立即返回去就他們,可是我沒有那種力量。所以這時只有感謝他們寶貴的犧牲,繼續往前走,以後通過為他人鞠躬盡瘁來表達自己的感覺,只有靠這樣做來報答他們的犧牲。」
「那樣……」
這樣不是和黃朱一樣了嗎。歸根結底,還是要在別人犧牲的時候,趁機逃走——可是,對人們來講有這以外的方法嗎?
「……我真的好愚蠢。」
呢喃被奔馳的車輪聲打消了。
強者救助弱者,這是強者的義務。可是在這黃海裡沒有所謂的強者。那是強者保護弱者、而且自己和弱者都能保護得了的世界的理論,即使剛氏們在黃海裡也絕非強者。
保護自己就已經竭盡全力,姑且沒有什麼大的意外——比如遇到必須迂迴躲避的厲害妖魔,除了自己還可以勉強幫到兩三人。所以雖然他們被僱傭,作他人的護衛,但那也並非意味著剛氏在黃海裡是強者。
剛氏能在黃海裡保護自己,最低限度地能讓自己活下來,然後用很微小的餘力竭盡全力保護住自己的主人,其實應該是這樣。更多的事就超過了他們的限度,所以主人以外的人就算被襲擊,他們不會去救也不想救。
「應該是這樣啊……」
不論是怎麼熟悉黃海的黃朱,在黃海裡也不是強者,不能沒有經過準備和覺悟就帶著他人上路。從一開始就要聽從剛氏的建議,全體人員都做好最大限度能保證安全的準備,必須這樣才行。因為有喝不了水的地方,所以需要滿翁石,必須準備好攜帶在身上,因為黃海裡沒有店舖。黃海裡沒有路,有平坦的地面,但那不是路。就算後悔也不能回頭,不能在路途中放棄。所以進入黃海前,做到了那種程度的準備就決定了一切。
接受剛氏的提議,從一開始就毫不懈怠的做好準備,對剛氏的知識表示相應的敬意,信賴並遵從他們的指示——不這樣做的人,就算是剛氏也保護不了。人們僱傭剛氏,但不是剛氏的主人,旅程的主導權必須由剛氏來掌握。
生火滅火,僅僅是這件事,只有黃朱才明白什麼情況下應該生火、什麼情況下應該滅掉。他們觀察地形,通過各種狀況做出判斷。這是他們從小就在黃海生存下來的,為了生存積累經驗得來的智慧。所以旅途的主導權必須由有經驗的人掌握。
僱傭剛氏,就意味著這樣。
「支付佣金,請人跟自己去蓬山……」
和這樣僱傭護衛有微妙的區別。僱傭剛氏請他們去蓬山。他們踏上去蓬山的旅途,僱主則跟著走。僱主被指揮被指導,同時被他們照顧。剛氏考慮好付出這樣代價的人,從一開始就做好準備。所以本來就沒有把季和還有紵台的安全加入考慮範圍內,如果要考慮到,就必須要有更多的剛氏。
「除非所有人都帶著剛氏,否則沒有意義啊。」
一個升山者需要複數的剛氏,這樣才勉強能擁有集合起力量迴避危險的餘力。然而實際上大多數人沒有帶著剛氏。季和帶著的隨從有四十餘人,而他與他的隨從都同樣對黃海一無所知。如果進入黃海前有剛氏在,大概會提議減少隨從,然後用剛氏或者朱氏來填補上缺少的人樹吧。不管怎樣人數,如果誰都不懂得在黃海裡保護自身的方法,那麼除了靠犧牲他們的期間自己逃命外,不可能有其他能做到的事。
「真恨自己……到現在才明白。」
馬車丟下徒步者,在荒野上奔馳。
「這樣我……就是被頑丘嘲笑,也許也沒辦法……」
等到隊伍奔馳的速度降下來時已經到了黃昏。人們把隱藏著妖魔的森林和他人的犧牲拋在後面,終於安心地露出了笑容。
珠晶走下馬車,朝著塵埃逐漸變淡的後方看去。遠方有被丟下的人。環視隊列,剩下的人數只有三分之一,那麼多人被捨棄了。
踩著似乎還在搖晃的地面,珠晶走到了正想生火的季和旁邊。
「室先生,有件事想請求你。」
什麼事?季和回過頭,溫和地說道。
「讓你幫了我這麼多,再這麼說雖然很過意不去。」
「哎呀,這是怎麼了?」
「希望你分給我一點點水和食物。」
「——珠晶?」
「方便的話最好借我把槍或者劍。不行嗎?」
「珠晶!你到底想幹什麼?那種東西,你為什麼——」
「我回去。」
「珠晶!!」
「我往回走,看看能不能和步行的人合流。能順利合流,妖魔就此真的放棄追蹤了的話就好,不是的話,我想和大家商量能不能想辦法把那個妖魔剷除掉。」
季和慌張地拉住珠晶的手腕。
「不要說胡話!」
「室先生心裡也明白對吧?不該往這邊的路來的。妖魔在追著我們,不一定放棄了。這樣順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就會遇到為了不被妖魔襲擊懂得小心行事的人。」
「可是,珠晶,你冷靜下來想想……」
珠晶搖搖頭。
「我好好想過了。我對剛氏的做法生氣,所以跟著室先生一起來了。他們對不瞭解黃海的人漠視不管的態度,我對這一點很氣憤。可是不管沒有騎馬的人,這和剛氏的做法又有什麼區別?」
「聽我說,珠晶……」
「——我明白那也是沒有方法的事!但既然我對黃朱的做法不滿來了這邊,就不能再做同樣的事情。我生氣是因為我很愚蠢。這麼回去,跪下去道歉說『我做了蠢事』也許是一種解決方法——但那是妖魔沒有跟在後面的情況。」
「——珠晶!」
「黃朱的事我完全沒有去理解,卻擅自惱火,無視忠告踏入了危險的道路,這之上還要捨棄步行的人逃回去,把危險也帶給黃朱們?這一點我絕對做不到。拜託你,分給我一點行李好嗎?我能拿的動的份量就行。不行的話也請告訴我好了,我不會怨你的。」
「我怎麼可能給你,怎麼可以回去,那種事——」
「是嗎,我明白了。」
珠晶轉身就走。空著手行動輕便也許是好事。
「珠晶,等等。」
「如果你沒回去的勇氣,那就請便好了,我也不會要求你回去。不敢為由於自己的愚蠢而犯下的錯誤負責的懦夫,不來也好——所以,也請你不要把我當作懦夫。」
「珠晶!」
珠晶回過頭揮揮手道:
「多謝你的照顧。室先生也請小心,夜晚的黑暗和森林的樹蔭沒有多大區別。」

大地上殘留的淡淡煙塵緩緩浮動,給空氣染上了些許黃色。
男人喘著氣,不管怎麼往前趕,也只能看到前方浮在空中的煙塵,視野盡頭早已看不見主人馬車的影子。每往一個山坡上攀爬,每爬上一次坡頂,就禁不住期待這次或許就可以看到馬車的蹤影,或者就可以看到休息等待著他們的人們的身影,可是每次每次的期待都只帶來空虛的失望。
想著不再期待了,但仍伸長脖子蹬上一個山坡,只看到主人經過留下的塵埃,然後垂下頭。走下山坡時,只低頭看見落在自己腳下、每越過一座山丘就逐漸拉長的影子。
「鉦擔,家公大人真的走了嗎?」
男人——鉦擔不得不對喘息著這樣問自己的同輩點了點頭。
「啊……看來是這樣……」
說著呼出一口氣,肋下抽筋似的疼痛起來。跑著追到了這裡,但對自己過了四十歲的身體來說已經到了極限。
「家公大人他們大概要休息,我們不休不停地走下去或許——」
鉦擔這樣說著,但話語裡毫無力氣。人步行的速度歸根結底能追得上讓馬急馳著逃走的季和他們嗎?就算運氣好在季和他們休息的期間爭取時間,勉強追了上去,妖魔再次出現時,季和還是會快馬加鞭的逃走——把鉦擔他們扔下。
「可惡……」
和鉦擔一起跑的男人停下了腳步,跪到在地面。
「喂——」
鉦擔喊道,但男人搖搖頭。
「算了——不行了,我再也跑不動了。」
是啊,說著鉦擔也停了下來。又有一個男人無言的坐了下來,躺到在地上。接著又有一個人這樣模仿。
如果還差一點就能追的上季和,他會對所有人加以呵斥。但這種希望哪裡也沒有。想到這一點,鉦擔也坐了下來。喉嚨冒火,氣喘吁吁,頂著肋下,鉦擔也躺到在當場。
妖魔會來。跟在他們後面追來,什麼時候都可能被襲擊。這樣停下來的期間,他們與季和間的距離也在拉大——不過,那些事已經這樣都無所謂了。
所有人都無言的在那裡躺倒或是坐倒,急促地喘著氣。然後跑在後面的人追了上來,看到鉦擔他們後停住腳步。停住腳步的人還有看著他們的人都向顧無言。停下來的人扭曲著表情,斷了線似的坐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氣。然後誰都無言著,月亮升了起來,放棄逃走的人們聚集到了同一個凹地裡。
他們被主人拋棄了。背後響著人的慘叫,他們推著貨車前進的時候,載著他們主人的馬車跑遠了。帶著被責罵的覺悟,丟掉貨車開始往前逃,但不可能追的上六匹馬拉的馬車,他們和其他徒步者一同被留在了荒野。和妖魔一起。
升山者大體都騎著馬,剩下的幾乎都是隨從。像鉦擔這樣被主人扔下的人佔大多數,也有一些死了主人,只有向前走的不幸者。
只有靠兩條腿跑來逃了,只有這樣,可即使跑得喘不上氣,即使遠離了妖魔跳出來的那個場所,人們的心情也絲毫好轉不起來。他們沒有逃離妖魔的腳程,妖魔遠不他們快,不管他們這樣拚命逃走,誰心裡都明白不可能比騎著馬或騎獸逃來得安全。想到這裡,逃跑的腿就變的無力。誰的心裡都萌生出「隨便怎麼樣好了」這種自暴自棄的情緒,而一旦放棄就再也跑不動了。
月亮完全升到頭頂的時候,凹地裡已經聚集了百餘人沉默的圍坐在一起。偶爾人群裡有人罵兩嗓子,但也沒人回應。
「到晚上了啊……」
沉重的沉默中,誰的聲音冷不丁地浮了出來。
「是啊。」
鉦擔毫無對象的呢喃了一句。晚上到了,危險增加了,這樣待著的時間裡,那個妖魔說不定就在接近了。
「怎麼樣都無所謂了,那種事。」
有人自暴自棄地撇下一句。鉦擔對此點點頭。跟著主人來到這裡的結果就是這樣。
鉦擔本來就是季和的家生。被命令一起走自然不可能違抗地來到黃海,一邊看著坐在馬車上的主人,一邊走過漫長的路程,主人休息的期間也要一直工作。然後這個季和扔下鉦擔逃走了。趁著鉦擔他們徒步奔逃、被妖魔襲擊的間隙,靠著馬和騎獸的健足逃走了。就是怎麼一回事。
「真是好下場……」
有人漏出這麼一句話,鉦擔對此也表示了同意。
「說得沒錯。」
「靠我們一路輕鬆地走過來……遇到危險又拿我們做盾牌。」
「然後想自己得救,跑到蓬山。」
「運氣好的話就成為王,萬千榮華集一身。」
「哼,捨棄隨從自己逃命的傢伙怎麼可能當的成王。」
「誰知道呢,反正世道都是些不怎麼樣的傢伙在操縱。」
「沒錯……」
「反正我們是沒法確認了。」
「是啊,大概看不到蓬山的門在他們眼前關上的情形了。」
「也好,看不到他們變了不起的樣子也算幸運了。」
沒錯,自嘲的笑聲像波紋一樣在凹地裡擴散開來。鉦擔也笑了——只有笑。
「喂……」
人群裡什麼地方傳出一個緊張的聲音。鉦擔反射地壓低了身形。明明心想不管這樣都無所謂了,但聽到叫做的聲音,預感到妖魔來襲的時候,還是馬上想站起來逃跑。同樣俯下身子的人還有很多。這對生命的執著。
「……有什麼——在往這邊來。」
所以人都吃驚地朝前面的山坡方向抬起頭,坐在凹地邊緣休息的人伸長脖子望著那個方向。
「是妖魔嗎?」
「不……」
「不是,是人。」
「有人回來了。」
包含鉦擔在內,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嚥著唾沫,朝那個方向看去。
「是一個人……」
「可是,那……」
坐在邊緣的人們突然閉上了嘴。坐在山坡上的鉦擔也聽到了輕輕的腳步聲。在足以聽得到腳步聲的靜寂中,一個比足音更輕的聲音從人們頭頂傳來。
「——在那裡嗎?」
隨著輕跑的足音,山坡上出現了一個人影。
「你們不要緊嗎?」
人群鼎沸了。聚集在凹地的人們忘我的呼喊起來,鉦擔也不例外。只有少女一個人,只有她回來又能為他們做到什麼呢——不過那種事根本不是問題。他們每個人都知道,那個少女不是隨從,是升山者。
不知何時,喊聲變成了歡呼。少女就像被歡聲嚇住了似的停下腳步,從山坡上朝凹地望著。
「我好像在被歡迎的樣子,但很對不起,行李、劍什麼的我都沒有,我隻身一人來的。」
那不要緊的,有人回答道。
「是嗎?大家都沒事嗎?有人受傷嗎?」
少女說著,面露難色的笑了笑。
「不可能都沒事啊。不過怎麼多人能平安逃出來真太好了。」
鉦擔懷著感激抬頭望著少女。並不是期待升山者能為他們做什麼,升山者裡有人掛念著他們、希望他們平安的心意才是重要的。
少女走下凹地,環視著眾人。
「——你們的行李呢?」
也許是感到了被叱責,有人像是找借口似的解釋道因為要逃走扔下了。
「逃跑的時候行李只會妨礙是吧?不過必須取回來才行。沒有水和食物,今後的路就沒法走了。」
今後的路……鉦擔喃喃道。正好少女在他身邊停下腳步,望向他。
「啊,是室先生那兒的人吧,你沒事太好了。」
「……是,不過……」
「回去取行李吧,還是大家都動不了了?」
「不過……」
「一直在這裡待著也只有餓死渴死,行李是必須的。水還有食物——有多少人帶著自己的那份?」
人群裡零零星星有人舉起手。
「……這點不夠這麼多人啊。還是得回去。」
「可是……」
回去能怎麼辦,又沒有馬。
「怎麼了?需要行李對吧?不是的話,簡直像大家放棄了繼續往下走似的。」
珠晶露出微笑接著說道:
「就算靠步行也可以走到蓬山哦。到了蓬山,妖魔就不會來了——好了,走吧。」
直截了當地說完,珠晶橫穿凹地,開始往回走。
「可是,小姐——珠晶小姐。」
「我們不是已經步行著走到這裡了嗎?剩下的路和至今走完的路比起來短很多了,最多再花半個月左右。已經走了一個多月,現在反而打退堂鼓嗎?」
「可是,妖魔——」
「至今為止不是也出現過麼,而且黃海外面也會出現啊。因為大家運氣好,所以能走到這裡,今後也不會因為被襲擊所有人就都會死掉的。」
「那……」
「可是,如果沒有水和食物,絕對所有人都沒法活長久啊。」
「但是,到時還要往回走。」
「是啊,不過和我一起來的朱氏帶著兩人份往復的行李,並不是健壯的男人背不動的份量。萬一不行,只要到達蓬山就行,到了蓬山就總有辦法的。」
「總有辦法是指?」
「哎呀,蓬山不是有麒麟嗎?在麒麟家門口這麼多人餓死看看吧,麒麟什麼的肯定馬上嚥氣完蛋。跟著麒麟的人決不可能漠視我們不管的,肯定能給我們至少可以活下去的東西的。回去的物品能那到便好,拿不到的話,就一直賴在蓬山好了,反正都要伺候人的話,比起捨棄大家自己逃跑的主人,還是伺候麒麟來得好些,對吧?不管怎麼說,那畢竟也是慈悲為懷的生物嘛。」
鉦擔怔怔地張開口,然後輕輕笑了出來。
「是……是啊。」
「所以啊,往回走吧。再說妖魔也不會總在一個地方待著的。到現在不也沒遇到過那種情況嗎?趁現在回去,整理好行李,自己走到蓬山需要的那份補給要自己帶上。」
慢慢地,從少女周圍開始,人們站了起來。
「對對,打起精神來。總之只要到達蓬山,就算隨從也可能被選為王哦,從和麒麟對面這一點來說都是一樣的。隨從也是升山啊,所以大家不可以服輸放棄哦。」
人們被少女激勵,簇擁著開始往回走。應該不會那麼簡單,鉦擔心裡想。但即使是發自想像的小小希望,被指引出可能性,一旦目光開始轉向將來,不管怎樣都無所謂了的生命也變的無比可貴了。
「總之,大家不要分開。所有人盡量都靠在一起走,要留意周圍的動靜。看到有像妖魔的東西就呼喊出來。但聽到呼喊後大家要只考慮自己,總之先逃走。」
「可是機妖魔跑的更快啊。」
珠晶歎了口氣道:
「是啊。但不能不逃對吧。總之要趕快逃,逃開,然後躲到灌木或者岩石的陰影裡藏起來。」
鉦擔瞪圓了眼睛。
「藏起來?這……」
「沒有灌木和岩石的話,爬在地面也行。把身體緊緊貼在什麼東西上面,絕對不要發出聲音或者動彈。這樣一來,妖魔就會看不見人了。雖然會很可怕,但不要緊,我上次就是這樣才得就的,不知道?」
是啊,鉦擔點點頭。
「我看見妖魔的身影了。距離只有我和大叔間這麼遠,它就坐在我頭頂的樹枝上。不過忍耐著害怕,一動不動地躺著,結果真的沒有被襲擊。所以這不是活下來了嗎?」
周圍的人點著頭。在眼前面對過妖魔,而且生存下來的少女的話很有說服力。
被此激勵,人們時停時歇的回到了路上。天亮時,看到了被扔下的行李。照例,妖魔留下纍纍屍體不見了。這樣人們慌忙打起行李,等整理好的時候,誰都因為疲勞變得睏倦不已,在也走不動路了。
是啊,少女抬頭望著開始升起的太陽說道:
「反正也沒有多少可以藏身的地方,那麼不如在妖魔稍微老實一點的白天休息比較明智。」
「白天休息?那麼,走路呢?」
「晚上走就行了。在森林裡,那種視野不好、陰影很多的地方行走很危險。因為根本不清楚妖魔會隱藏在哪裡。但是現在周圍這麼寬闊,就算是晚上,只要有月亮,有影子接近的話就應該可以看到吧?」
「是……是啊。」
「沒錯,妖魔對光亮很敏感。晚上眼睛好用,但有光的時候視力就會下降。睡覺的時候誰都不會發出聲音或者動彈對吧,靠著灌木或者岩石躺著的話,更不容易被發現的。」
「啊,原來如此。」
「既然這麼決定了就睡覺吧。晚上的時候要加油走路哦——行李記得要放在隨時可以拿到的地方,特別是水,做好把水掛在手腕上睡的準備才行哦。」
從此的路程,人們決不彼此分散、選擇視野極好的地方前進著。珠晶不知不覺成為了隊伍的指揮,對此沒有人有異議。原本他們就習慣了被人命令,反而對自己決定什麼事情感到不習慣。
妖魔的襲擊還在持續,被襲擊的人自認運氣不好而放棄,這期間剩下的人就盡力逃走。眾人按照珠晶說的那樣藏進灌木和岩石陰影處。因此而獲救的例子逐漸增多,這給人們增加了勇氣。遇到襲擊的時候馬上和身邊的人拉著手逃進荒野躲起來。並且從逃避的經驗裡學到,一個人屏住呼吸保持不動需要極大的膽魄,但旁邊有人相互制約的話並不是那麼難的事情。
妖魔離開後,就回去撿回行李。這樣一點點往復著走了三晝夜,雖然人和行李都在不斷減少,但隊伍仍然保持了大多數人的平安,於是人們繼續前進。
6
「……沒有車轍。」
近迫蹲在地面上,檢查著硬質的土地表面。
「他們還沒有到。」
穿過森林,從那裡又根據剛氏留下的標記渡過荒野,總算回到了沿著淺谷延伸的正路上。雖然沒有遇到妖魔的襲擊,也沒有特別難渡的難關,但回到正路上卻看不出季和他們到達過的痕跡。
四周的路面反射著日光,呈現出明亮的白色,近迫回頭望向頑丘。
「也許被襲擊了。」
「當然了。」
朱氏的聲音很冷淡。
「怎麼辦?」
「有什麼怎麼辦的。太陽升起來了,準備開始野營吧。他們活著的話,也許在我們睡著的時候到達。反正他們又不懂得在視野好的地方最好白天睡覺晚上前進的知識。」
近迫點點頭,但還是對路的另一邊放心不下。到底是被妖魔襲擊了,還是……
前方繞過岩石矮丘的來路上連塵埃都看不到。等失望的回過頭,頑丘早已離開去找睡覺的場地了。
「朱氏是朱氏啊……」
近迫苦笑道。朱氏不是剛氏,而剛氏非常清楚失去鵬雛時升山會變的多麼可怕。就算近迫自身不知道,剛氏間流傳的古老逸話裡,那樣的例子多少都找的出來。
怎麼辦?剛氏的同伴來詢問。總之先紮營,近迫這樣吩咐道。
「起來後還沒看到他們來怎麼辦?」
「怎麼辦好呢。就算妖魔出現了,也應該有一兩個人活下來走到這裡吧。只好這麼等著。」
「是不是該讓人去營救一下為好?讓誰去——」
「後面的話不要說出來!」
同伴的話說到中途,近迫瞪著眼讓他住了口。
「不要說——會失去真君的庇護。」
他們在那裡等到了日落,但還是沒有看到有人來到。
好不容易勸服住想急著趕路的人,在原地待著渡過了一夜,等到了翌日中午,太陽開始傾斜的時候,在路的盡頭終於看到了揚起的沙塵。看到從沿著低低的懸崖迂迴延伸的道路另一邊揚起的沙塵,看到了有石塊在往無水的谷底落下。
「——來了。」
不知由誰開始,人群裡響起了歡呼。來的是全都乘著騎獸和馬的十幾人,他們看到道路前面等待的人群,慌忙加鞭急趕了過來。
「難道,活下來的人只有這些嗎?」
騎乘著趕過來的人氣喘吁吁地對前來迎接的近迫回答道:
「不,還有,在後面很遠。」
「妖魔出現了。」
近迫點點頭。
「我想你們也是心裡明知道才去的——其他還有人吧?落在後面嗎?」
「對……季和他們在後面。不過,徒步的人……」
近迫瞪住眼前的男人。
「難道你們是把徒步的人丟下逃跑來的嗎?」
看到男人表示肯定的點了點頭,近迫咂了咂舌頭。
「小姐的情況知道嗎?現在怎樣了,沒事嗎?」
「不知道……我想應該在季和那裡。」
「那個季和呢?」
「落在後面。」
不,另一個騎在騎獸上的男人插嘴道:
「不在季和那裡。我看到她下了馬車往回走了。」
「往回走?回徒步的人那裡去了嗎?」
大概是,那個男人點頭應聲道。
「那麼妖魔幹掉了嗎?」
「沒有,哪有那種餘力。」
「——混帳!」
近迫奔回同伴身邊。
「留下五個人,太陽一落山就什麼也不用管帶著所有人趕快上路!」
「怎麼了?」
「妖魔。那些傢伙沒除掉妖魔就逃過來了。」
「那麼——」
「會追來,看這個樣子。妖魔嘗到甜頭也明白,比起攻擊妖魔,襲擊人容易得多。」
說著,近迫轉頭往向頑丘。
「朱氏的老大打算怎麼辦?大小姐看來是天氣徒步的人被捨棄,回去救他們或是給他們弔喪去了。」
「這倒真像她的作風。」
頑丘低聲呢喃,然後苦笑道:
「我本打算在這裡道別去狩獵,不過留下來幫你照看其他人的事做做也行。」
是這樣,近迫苦笑道。這時頑丘旁邊的利廣插嘴說道:
「頑丘和你們一起去,還有我。」
喂,頑丘望向利廣。利廣笑道:
「跟我一起來吧。」
「你不是對珠晶已經沒有興趣了嗎?」
「『沒有興趣了』這樣的話我可沒有說過。」
頑丘歎了口氣道:
「好吧,那麼我照你的說法再重複一次。對珠晶來講,你不是已經沒有必要了嗎?」
「嗯。但說不定,我對珠晶來說還有必要。我想去確認一下這一點。」
「妖魔在跟著追過來。你既然也愛惜性命,我也不會去幹那種救人的事。」
「我沒說要你救人,我是說要雇你。」
頑丘揶揄地笑道:
「哦?給多少?話說在前頭,一半的預付金可要現銀。」
「用它支付。」
利廣扔過去星彩的韁繩,接著解下了栓在岩石上的駁。
「用一頭騶虞減去駁的價值作為佣金,這樣應該沒有不滿了吧——跟我來。」
7
一邊看著人們穩健地行進,一邊和鉦擔談笑著,但珠晶內心苦惱著。眼下雖然在沿著路前進,但這樣走下去和頑丘他們合流了怎麼辦?妖魔很明顯在跟著珠晶他們。
儘管如此,既然路在延伸,他們就不得不向前走,想在哪裡獵殺妖魔,但該怎麼樣做完全沒有頭緒。
沒有攜帶武器的人很多,帶著武器的人也有不少。如果妖魔會為了吃人停下腳步,仗著人數多還可以想點辦法。可是那個妖魔卻像疾風一樣突然出現,撕裂一兩個人後又如疾風一般離去。想要餌時也不停在原地,而是把人抓走。怎麼樣也找不到下手的空隙。
「您怎麼了?」
被鉦擔問到,珠晶勉強露出微笑回道:
「我想光這樣逃不行,得想辦法除掉那傢伙……」
「那個妖魔……嗎?」
「要是能讓它停下來就好了,哪怕很短時間也好,得設法讓它暫時不能行動。」
是啊,鉦擔呢喃的應聲著,然後突然叫道:
「珠晶小姐,看那裡。」
順著鉦擔的聲音抬頭望去,看到路前方有一樣黑色的東西伏在地上。珠晶一時間心懸到了嗓子眼,但藉著月光看到那不是妖魔,而是馬車。變的破爛淒慘的馬車,被丟棄在視野前方的路上。
「是家公大人的馬車。」
「原來這樣,終於還是扔了馬車啊。」
真是諷刺,就為了不想失去這個,季和才愚蠢的選擇了有危險的路前進的。
接近後,幾個人從馬車的陰影處走了出來。大概就是騎馬被殺或者被季和丟下的不幸的人。
「室先生呢?」
怎麼問道,然後有人回答說他騎著馬逃走了。
「是嗎……真是位好家公大人呢。不過還好你們能活下來。」
怎麼辦?鉦擔前來問道。珠晶看了看馬車。
「總之先看看裡面有沒有能派上用場的東西吧。」
讓全員休息後,珠晶開始在馬車上翻找。
「幌布和帳篷能用得上。白天蓋上這個睡,和周圍的石頭顏色很像,不容易發現對吧?」
鉦擔點點頭。
「是啊,大概是這樣。要把它割開,分給大家嗎?」
「這樣做吧,從足腰不便的人開始分,受傷的人要優先哦。」
「是,我明白了——喂。」
看到鉦擔向同伴們傳令後,珠晶繼續在行李中尋找。
「有水桶啊。有的不行了,也有沒事的。這個也給大家分一下吧——這邊的小桶是什麼?」
「大概是油或者是酒吧。」
「有油的話最好了,是酒的話也可以用在受傷的人身上。問題是有沒有用來裝的容器。如果誰有能用的容器也給大家分分吧。」
說著,珠晶停下了手。
「有絹布啊……」
鉦擔苦笑道:
「家公大人大概是打算拿來送給蓬山的人吧。」
「……真服了他。就為了搬這種東西才要用這麼大架勢的馬車啊。倒是真像商人能考慮到的想法。」
高級的絹布、壺瓶還有擺設。
「有容器了。反正不會因為太昂貴而為難。把這裡的裘衣撕開,就有蓋得了。」
是,鉦擔苦笑著歎了口氣回道。因為家公的愚蠢,也因為少女的果斷乾脆讓人感到些許滑稽。
「——這是什麼?」
一個像是用橡木等堅硬木材做成的箱子。因為箱鈣鬆了,就從附近找來棍子翹了開來。看到裡面的東西,珠晶呆住了。
「真是……」
真不明白季和在想著什麼。裡面滿滿地裝著首飾髮釵等飾品。
「首飾啊……沒什麼用……」
珠晶打算把它倒出來,然後突然停下手來。精雕細刻的金銀和玉石。
「這些東西珠晶拿去,我想家公大人也不會說要拿回去的。」
鉦擔和氣地說道。但珠晶搖搖頭,雙手攥住了他胸口的衣角。
「盡量收集起來……金銀不知道怎麼樣——總之帶著一點玉石的東西都要。把行李全翻遍也要找出來。」
「是……是全部都要嗎?」
「對——油和酒什麼的也都要。」
珠晶用手隔著衣服抓住放在袍下的木排,想起了在祠廟時的情形。黃海的守護、犬狼真君,他穿在身上的皮甲和玉石作成的披巾。玉石對那只紅色的猿猴起不起作用——不過,有試一試的價值。
「還有,幫我把帶著武器的人聚集起來。」
珠晶環視著聚集的人們。月光下逐個臉孔看了一圈,沒有哪個看起來很靠的住的樣子,但數十人集合在一起,也略有些聲勢。
「這裡有室先生留下的油和酒——還有首飾。」
嘩地,人群裡掀起一陣波瀾。
「不殺掉那傢伙,我們就一直會被襲擊。然後人就會不斷減少。下次說不定就會輪到自己。就算運氣好不是自己,每減少一人,加在自己身上的危險就增加一分。對吧?」
帶著那種瘟神,沒法跟黃朱他們率領的隊伍合流——至少珠晶不打算讓事情變成那樣。
「我聽說妖魔中有的會醉玉石。這一點對那個傢伙行不行的通不知道。也許不行,但這裡有酒也有油。玉不行的話,酒或許有效,還不行的話,用油點火也是辦法。」
眼前的人群裡響起一陣碎玉。
「幌桿是竹子做的。能不能用這個做成弓?嗯……那個叫什麼來著,城塞上的那種放在地上用的大弓。」
「是床子弩嗎?」
「對,就是它。沒有武器的人用竹槍也行。不管用什麼都好,有試試看的價值。」
「可是。」
「我們有這麼多堅強的人啊。」
珠晶強迫自己做出笑容,說道:
「只要讓它停下來,就一定能消滅掉。」
珠晶環視著不安地交換著視線的人們。
「由我來做誘餌。你們不會丟下這樣弱小的孩子不顧吧?」
8
人們稱它為朱狷。
很像巨大的紅毛猿猴,只有脖子是白色。四肢比身體更紅,牙齒尖銳,擁有像猛禽一樣的利爪,而且十分聰明狡猾。
那朱狷棲息在黃海的一角。平時總是捕列妖魔,面對其他兇猛的妖魔威嚇時總是先嘿嘿地嘲笑,趁對方一口氣衝過來時冷不防發起攻擊,以撕碎對方的身體為樂。把附近的獵物大概都捕殺光後就改變獵場,這樣在黃海四處移動。時而有長著兩隻腳的弱小獸類闖入它的狩獵場。雙足獸很弱小,不怎麼能添飽肚子,但毫不費力地就能捉到撕裂很讓它高興。
某天,不知道為什麼許多雙足獸進入了它的獵場。一下子都殺掉沒什麼意思,不僅殺死後身體很開就會腐爛,而且一點點捕殺比較有樂趣。所以它從四周追著雙足獸的隊伍,時而從背後、時而又從正面衝出來襲擊。
這樣把爪子勾到的雙足獸帶進岩石的隱蔽處,稍微咬上幾口,然後滿意地短短睡一覺,醒來後把剩下的部分吃掉。雖不怎麼能添飽肚子,但味道不壞。
吃飽後岩石陰影裡出來,眼前的荒野處亮著紅色的火光。朱狷知道雙足獸就帶在火光周圍。呵呵呵地笑著——朱狷會笑——從岩石背後走出來。
到小火光的距離,以朱狷的腳力,全力跳躍三次就可以到達。不管今夜因為有月亮,最初一步它盡量壓低著身形爬了過去。雙足獸近來不怎麼能找得到空隙,不像一開始那樣能輕易讓朱狷接近。看到朱狷接近就嘩的散開,抓住兩三匹的時候,其餘的就都跑掉了,近來總是這樣。
這樣矮著身體偷偷爬進。光線刺眼,看什麼都很費勁,但它知道火光旁邊大概有兩三隻雙足獸。把視線轉向四周的荒野,附近姑且沒有發現其他獵獸。
朱狷試驗地輕輕抬起頭,聞了聞周圍的空氣——並不是沒有,只是藏起來了。很多雙足獸的氣味摻雜在空氣裡,同時還有股不知是什麼東西,散發著非常好聞的味道。
心情不明所以的興奮起來,為了壓抑住這種感覺,朱狷更加壓低身體匍匐在地上。有這種情緒時忍耐一點更有意思,這樣做一定會有好事。
靈巧地使用著前後肢,這只紅色的野獸貼在地面上前進了。為了不和灌木接觸發出聲音,朱狷小心翼翼地行動著。
認為不能不被發現的再接近時,它全力反踢地面跳了出來。一步就跳過了剩下的距離,落在它想捕獲的獵物旁邊,腳剛一著地,就伸出長臂掄倒了獵物。不過手上的感覺有點奇怪,爪子前端傳來一股疼痛。
情不自禁朝獵物看去,原來那只是在綁在一起的木板披上了皮。發覺自己被騙,朱狷憋氣地朝周圍看去,看到兩個正在後退的人,一大一小——不錯。
想去襲擊這兩個獵物,但不知怎麼感覺輕飄飄的。聞到非常好的味道,忍不住開始在四周尋找香喂的來源。小雙足獸倒出了什麼東西,閃閃發亮的落在地上的容器的旁邊,而那個毫不起眼的容器旁邊,有什麼散發著奇妙香味的東西小小地壘起了以堆。
好吧,那麼把那只雙足獸處理掉後在去看看那個吧。
心裡明白這樣做比較好,但朱狷沒能抗拒香味的誘惑。
對,捕獵雙足獸的機會多少都有,但那個也許只有現在才能發現。實際上,它至今為止從沒有遇到過這種東西。
眼裡瞥著一點點後退的小雙足獸,朱狷接近了那個。那個散發著另人陶醉的香味。有帶香味的東西,也有不是的東西摻在裡面。總之它把鼻子湊到那個跟前,用前肢撥弄了把一小堆東西。這樣一來芳香變得更加濃郁,讓它難以忍耐了。很快就發現了散發出香味的東西了,而且還有好幾個。
覺得會很好吃,於是朱狷把它含進最裡。芳香在口中擴散開來,咬碎後更加變得香甜了。腦袋從芯裡傳來一股酩酊的感覺。正在後退的小雙足獸的事情也好,其他事情也好,什麼都從念頭裡消失了。
身體的力量從後肢開始漸漸失去,但這種事不管這樣都無所謂了。它懶懶地躺倒在地上,再用前肢繼續撥弄那堆東西。又發現一個。上面帶著什麼有討厭氣味的粘粘東西,但連這一點也無所謂了。
把這個放進嘴裡,更加陶醉的時候,突然眼前變的一片血紅。眼前充滿了白熱的亮光,什麼也看不見。沒有感到疼痛,陶醉的感覺也沒有消失,但朱狷知道身邊發生不同尋常的事情。
還沒來得及思考發生了什麼,身體上傳來碰到了堅硬東西的感覺。它想到要站起來,但後肢怎麼也使不出力氣。雖然竭盡全力站了起來,但眼睛什麼也看不到,腦袋昏昏的。接著又感覺到什麼在有力地碰著身體。它揮著手想撥開,但沒怎麼起到效果。然後再次被強力的碰觸——不,是被刺著。
對,是被什麼刺著。被捅刺,被劃撓的疼痛。
疼痛感緩緩地恢復起來,不光是被刺的地方,現在全身都疼痛。
一旦恢復了疼痛,那就變成了灼熱的痛感襲擊了朱狷的全身。前肢後肢、頭上背上、眼中都疼痛著。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自己處在危險中這一點它明白了。胡亂的跳躍起來揮舞著手足,但連自己的攻擊是否有效也不知道。
聽不到聲音,除了刺眼的白光什麼也看不到。揮舞的爪子上似乎鉤到了什麼東西。感覺爪子上掛上了什麼有點重量的東西。
揮著前肢想甩掉那個東西,朱狷跳躍了起來。越跳躍越倒,然後再跳躍。白色的視野裡出現了黑色的斑點,眼瞅著黑斑迅速增大。疼痛也增大了,但漸漸地感覺不到了。對疼痛遠去感到安心的時候,眼前已經變成了完全的黑暗。
鉦擔奔跑著。妖魔以驚人的速度跳躍的前方有岩石、有灌木,腳下一絆摔了一交。
能看到在遠遠的前面,渾身化為火球的生物跳躍著,火球再次下降,然後消失不見了。
「在那邊——追!」
竭盡全力的叫喊著,拿著武器的人們奔跑著。
鉦擔也再次站起來趕去。膝蓋在顫抖,腳踏不穩地面。但這還遠比不上那紅色的野獸——恐怕是朱狷——在自己眼前出現時的戰慄。
朱狷為玉而醉。油也起到了作用。對站也站不穩、暴亂掙扎的朱狷很容易實施攻擊。可是。
「——珠晶小姐!」
可是朱狷的利爪偏偏鉤住了珠晶。
鉦擔奔跑著,潛伏在他身邊的人們也奔跑著。在天色開始轉亮的荒野上,跌跌撞撞地朝著朱狷消失的方向奔去。跑的上氣不接下氣時,前面遇到一處斷崖。慌忙停住腳,腳下三丈多深的斷崖下面有光亮,是朱狷的身體還在燃燒。
「在哪裡——在這附近找!」
還是在途中被甩落了呢。
鉦擔伏在地面上似的在周圍尋找少女。不久夜晚結束,四周被明亮的朝陽照亮。他們繼續在周圍尋找,但還是沒有發現少女的蹤跡。
「怎麼能這樣……」
頹唐的想坐下時,遠處跟他一樣弓著腰搜索少女的一人朝這邊喊起來。
鉦擔站起來跑了過去。但那個年長的女人所指的,是從遠方朝想這裡接近的沙塵。
看到十餘頭騎獸的身影,鉦擔呆立在原地。
如果他們早一天來到,那將會多麼讓人期待,給人激勵啊——但是,已經晚了。
第五章
1
珠晶睜開了眼睛。
睜開眼後呼吸的瞬間。發覺胸口痛的厲害,但想坐起來就坐了起來,看來並沒有受什麼重傷。
周圍很暗,不過頭頂相當高的地方能看到一道細細的光亮。
「了不起…… 我還活著。」
珠晶抬頭望著頭頂石壁間的狹窄光線,下意識地喊了一聲。輕聲低語似的聲音在緊挨著頭頂左右的巖壁間迴響著。這是一處類似岩石間隙的場所。

能發出聲音,眼睛也能看見。活動了一下四肢,雖然身體到處疼痛,但都還聽使喚。不能說完全無傷,不過大概也只是些跌打擦傷吧。
「哎呀……真是令人吃驚。」
渾身化為火球的妖魔朝珠晶揚起前肢時,她本以為這下真的死定了。
洞穴一側的巨大岩石突起著,另一側是圓圓的兩塊岩石層疊著,形成了傾斜的階梯。被兩枚巖壁夾著形成的龜裂底部,地下濕潤的土壤上落著一層枯草。底部的空間大約在珠晶躺下後還有一點富余。
試著站起來,手攀著傾斜的岩石,望頭頂望去,可以看到洞穴的開口部並不那麼狹窄。一塊大岩石和外面的土地連著。看來這個龜裂的巖洞是被流向岩石下方的水穿鑿而成的。
「哦……」
珠晶攀著傾斜的岩石向上爬。岩石表面很滑,長著苔蘚,也有枯葉堆積著,但總算沒有滑倒的爬了上去。
把臉探出洞穴之外,外面充滿著溫暖的陽光。洞穴出口處的岩石像石缽一樣凹進地面一大塊,上面長著密集的野草。抓住草根,爬出洞外,躺在半圓形的草地上,感覺心情真舒暢。
看著藍色的天空,珠晶坐了起來。踏著草地蹬上凹地,走過灌木後,前方是荒地。周圍是近幾天看慣了的白色碎石和地面、散佈的草和灌木,大地起伏著,遠方可以遙遙望見森林。
站在荒地環視四周,看不見自己熟悉的東西。無論是人的蹤影,還是那輛被丟棄的馬車。
看來——珠晶一邊蹬上身後的大岩石,一邊想。大岩石是露出地面沒多高的扁平的巖山。站在這個巖山上看,也看不到那輛壞掉的馬車——看來自己是被妖魔的抓子鉤到,被運到了什麼地方。袍的袖子一半從肩頭部分大大地撕開,大概是被帶往什麼地方的途中,衣服被鉤住的部分撕裂開來,結果掉了下來吧。然後掉在那個長滿草的凹地,又順勢滾落到凹地底部的岩石和地面的龜裂裡。一定是這樣。
「我真是運氣好的人呢……從眼下來看。」
能活著也許是運氣好,但不知道現在自己在哪裡,同時升山者們——正確地說應該是被他們扔下的隨從們——的所在也不明白,而且連水和食物也沒有,這種情況也難以值得高興。
總之先一下子扯下撕開的袖子。把它繫在灌木上。把它留做記號,稍微在四周走了走。
「從這種好運氣去考慮,妖魔大概已經被幹掉了,一定是這樣。」
因為畏懼那個猿猴,沒有其他的妖魔在實在是幸運。至少短期內不用擔心妖魔的事了。
影子拉得相當長。雖然沒覺得自己睡了很久,但說不定已經接近黃昏了。
仔細觀察了大岩石的形狀,然後姑且直線的離開了那裡。還是到處看不到馬車的蹤影。再走遠,大岩石就會隱沒在地面的起伏下,這樣保持著勉強能看到大岩石的距離,以它為中心走了一圈,還是看不到馬車,嘗試著呼喚了數次,又側耳傾聽,沒有人回答,也沒有聽到類似人聲的聲音。
「這下有點難辦了。」
必須想辦法回到路上,但這裡,究竟是在哪裡呢。
「迷路後的做法是待在原地不動,可是……」
問題是會不會有人來找自己。它畢竟是被妖魔抓走了,大家很可能都認為珠晶已經死了,因此放棄尋找先走了——至少隊伍是這樣一路走到這裡的。把消失蹤跡的人視為死亡。這麼來考慮,在這裡等著不是明智的做法。
「總之,只有先試著往能走到的地方走走看了。」
從肩頭開始檢查了一下沒了袖子的胳膊。一碰會感到疼痛,但沒有流血的樣子。皮肉沒有撕破,看來真的只是衣服被爪子鉤到了。總之只要能找到路,也許就能追上走在前面的人們。
「只有盡量去試試了。」
這樣對自己說完,點點頭,珠晶返回了大岩石,在那裡用石頭壘成一個石塚。又折斷一根灌木枝,插在了上面。
「這樣就應該不會找不到這塊岩石了。」
只要不迷失大岩石,就不會失去那個安全的龜裂。龜裂的底部是濕潤的,遇到萬一的時候可以挖掘底部來找水。
這樣做完,一邊感覺著太陽的位置和大地的起伏,漠然地定下大致的方向,一邊數著步伐走起來。在能看到大岩石的地方停下,再壘起石碓,做上了塚標。
珠晶繼續走著,一邊揀著石頭做起石塚——這樣至少能會到那個凹地。
影子變得更長了,太陽將要西沉的時候,已經做出了四個石塚,做完第五個石塚,然後從那裡走到勉強能看到它的地方時珠晶放棄了。看來方向完全弄錯了。
無精打采地返回大岩石,這次再重複著同樣的做法朝反方向走去。這邊也什麼都沒發現,失望地回到岩石的時候,太陽落了下去。
四周開始進入薄薄的黑暗,但不僅沒法生篝火、沒法吃飯,連水都沒有。
「沒法不感到氣餒啊……」
這樣對自己說著,坐到大岩石上休息,等細細的月牙升起來,再次開始行走。
月光下尋找石頭無比艱難,而且因為視野看不到多遠,必須頻繁地做上塚標。進入夜晚後,最初走的方向什麼也沒看到,之後的方向上還是什麼也沒有。然後第三次,堆好了第五個石塚,走到勉強能看到那個石塚的地方時,遠遠地看到前方似乎有個影子很像傾倒的馬車。
「我果然還是運氣好。」
周圍沒有光亮,也沒有有人在的跡象。
「——大家真是薄情啊。」
珠晶嘴裡嘮叨著,但腳下輕快地在荒野上跑向前方。跑到喘不上氣、肋下疼痛的時候她停住了腳。
「啊……?」
眼前看到的只是岩石,不是馬車。從珠晶現在停下腳步的地方看去,已經看不出像馬車了。珠晶慌忙轉過身回頭望,她最後壘的石塚當然到處也看不到了。
「……我迷路了。」
2
頑丘掃視一圈悶不做聲的蹲坐在荒野的人們。
他們一樣的悄然不語,帶著一種分不清憤怒還是悲傷的沉默。其中表情尤其頹廢的是曾為季和隨從的叫做鉦擔的中年男人。
近迫為難地看著他們。
「我說啊……小姐已經失蹤快一晝夜了,今天找了一天也沒找到……」
他們花了一天時間,把沿著對朱狷設下陷阱的馬車附近的篝火痕跡和實際上朱狷掉落的淺淺斷崖呈直線的方向徹底的找了一遍。
到頑丘他們到來為止,他們把篝火痕跡和斷崖之間的荒野翻了個遍似的尋找了。他們中的一人下了斜坡,看到了平坦的岩石,但沒有想到那種沒多高的岩石背面會有凹陷。因為沒有想到岩石背面可能會藏起一個孩子,所以沒有繞到岩石後面去看,竭盡全力的高喊了珠晶的名字,但忽視了對方不見得保持著能聽到聲音的意思這一點。
所以尋找方向轉到了珠晶可能在朱狷掉下的斷崖下面的可能性上。人們猜測她可能在朱狷掉下懸崖時,被甩掉在下面平緩但密集著灌木的斜坡上。人們在灌木間進行了搜索,但結果以徒勞而終。
「所以啊……」
近迫的聲音沉默了下去。
「請你們先走吧,我要留下來。」
說話的是鉦擔。
「至少明天我要再搜索一次。請留給我和珠晶小姐兩人份的水和糧食。」
「可是啊,你……」
「我們被丟棄在這個荒野裡時,只有珠晶小姐沒有捨棄我們,泛了回來。這樣得救的我如果扔下珠晶小姐不顧,沒臉面對上天。」
沒錯,沉默的人群裡傳出幾句贊同的聲音。
「怎麼辦?」
近迫說著望向頑丘,頑丘朝利廣示意了一下。
「我現在的僱主是那個人。」
看到頑丘的視線,利廣笑道:
「這樣吧——我們留下來。我於頑丘原本就是和珠晶一起來的,本來就是三人旅途。我和頑丘尋找珠晶,帶著她前往蓬山。一開始就是這麼打算的。這樣正好是恢復正常。」
「但是……」鉦擔話剛說出口,利廣笑著插口說道:
「我們有駁和騶虞。只要發現珠晶,馬上就能追上隊伍。你們和近迫他們一起先走,稍微幫我們拖一拖隊伍的後腿。」
「拖隊伍的後腿……嗎?」
「對。紵台等人都急著往前趕路。你們想辦法拖住他們,讓隊伍走慢一點,我們就能馬上追上去。」
「好的,但是——」
「珠晶不要緊。她可是沒有剛氏的幫助就率領了這麼多人走到這裡,而且還除掉了朱狷的孩子哦。」
是啊,鉦擔咧開嘴笑道。近迫也微微一笑。
「那是當然——竟然知道在晚上行走,真服了她能想到。」
鉦擔外起頭不解,近迫更加笑道:
「在開闊的地方要晚上走。至少黃朱這麼做——頑丘既然沒教,就是珠晶自己考慮到的吧,真厲害。這樣的小姐不用擔心。」
近迫環視著坐著的人們接著說道:
「就這樣,到天亮為止,大家往前走一點吧。珠晶的事交給朱氏的老大就不用擔心了。比起這邊,趕快追上前面的紵台和嚇破了膽準備跑著到蓬山的季和,和他們合流,想辦法拖慢隊伍的步伐才行。」
是,鉦擔終於點了頭,坐著的人們開始動彈了。
近迫放心的望了望頑丘,頑丘也歎了一口氣抬手回應了一下。
「真是……」
聽到頑丘的呢喃,利廣小聲安慰道:
「好了好了。反正對朱氏來說,以少人數渡過黃海就是家常便飯對吧?」
「要是沒有兩個外行的確如此。」
「頑丘被我雇了,你發牢騷也沒用——我們怎麼辦?」
「升起篝火先睡一覺。找人的話,沒有陽光什麼也做不到。如果運氣好,看到篝火,珠晶自己會自己走過來。」
「嗯,的確如此。」
3
一行在近迫等剛氏的率領下上了路,頑丘和利廣留了下來。靠著騎獸——現在主人顛倒了過來——淺淺地睡了一覺,拂曉的時候醒來,吃了點東西填飽了肚子。
「珠晶沒有帶著水和食物啊……這附近有能喝水的地方嗎?」
「挖的話,也不能說沒有。」
「昨天那麼找過了,而斷崖下的斜坡那裡沒有……」
頑丘說完望著四周,頑丘帶著複雜的心情望著他說道:
「怎麼說呢——你真是個怪人。」
「我嗎?」
「當然。你究竟是什麼人?雖然知道你大概不會回答這種問題。」
「只是旅行者而已。」
頑丘失聲笑道:
「想到你會這麼回答。不過利廣為什麼現在又想來找珠晶了?」
「總不能扔下她不管吧。」
「沒關係。」
「真是殘忍啊——頑丘你嘴上這麼說,可還不是跟著隊伍走到了今天嗎?」
這個嘛……頑丘含混其辭地搪塞著。
「頑丘被珠晶解雇了,所以早早離開隊列去狩獵騎獸不是更好麼?為什麼一直留在隊伍裡到現在?說這說那,還不是對珠晶的事放心不下嗎?」
「沒有那回事。」頑丘反駁道:「我也有我的理由。狩獵也有特定的狩獵場所。因為留在隊伍裡走比較有利我才跟著來的。」
「是嗎?好吧,既然你這麼說,我也自有理由。」
「你啊……」
對歎著氣的頑丘,利廣只是笑著。
「頑丘,你這樣很狡猾。自己不說心裡話卻要探聽別人的心裡話。就算真想那麼幹,也要問得在巧妙些才行。」
您言之有理,說著頑丘再次歎了一口氣。「……並不是想知道你的心裡話,只是……」
「只是?」
「想不通。你做的事看起來毫無道理可言。」
「也許的確是沒有道理。」
「有時候你看起來就像個壞到骨子裡的惡棍。」
「怎麼說也沒什麼。」
望著對方笑呵呵的表情,頑丘頭痛地說道:
「……原本你就是在意珠晶才來到了黃海對吧。既然如此,卻眼睜睜漠視珠晶和季和他們一起走了,至少你沒有跟她去。如果是因為不想丟掉性命,這我也懂,那麼為什麼現在又要明知道危險而去找珠晶?」
「不是已經沒有危險了嗎?朱狷已經被珠晶除掉了。」
說著,利廣笑著歎道:
「真是了不起啊。」
「沒有了朱狷,也只是輪到其他妖魔出來而已。珍惜性命的話,就不該在這種地方轉悠,和紵台他們去蓬山才對。你卻特意離開隊伍,而且甚至送出騶虞來找珠晶。現在才要找的話,當初和季和他們一起走不就好了嗎?」
「那可就搞錯了問題點。」
利廣笑著。看起來雖然很和善的笑容,但近來頑丘總感覺他是個可疑傢伙。
「我在恭遇到了珠晶。遇到她,不經意的幫了她,聽說她要去蓬山後,我內心對此表示了認同。珠晶只要到達了蓬山,就一定能登基。大概會成為歷史上最年少的王——所以我跟著來了。我不是怎麼說了嗎?」
「為了看珠晶成為王?」
「簡單的說是那樣。不過實際上,黃海是這樣的地方,升山是怎樣的事情,我有些興趣。順便也想在珠晶登基前盡量跟她熟悉一下。」
「……原來如此。」
頑丘苦笑道,利廣則呵呵地笑起來。
「不對,頑丘,你現在考慮的事情不對,不要那麼擅自去想像。」
「好好。你有你的理由對吧。」
「對。我有我的想法。我是頑丘說的那種,能把騶虞送來送去的人,所以從一開始就沒有通過認識王來獲得地位和財產的必要。」
「也許吧。」
「不過,我很想先和珠晶熟悉一下。」
「——為什麼?」
「我不是說過好幾次了嗎。珠晶遇到別人相助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珠晶不是和別人,而且和我相遇了。既然難得遇到了,比起分開,還是好好接一下緣分比較好,就是這樣。」
「……完全搞不懂。」
頑丘接口說道。利廣笑道:
「嗯。那就是我說的理由——不過,萬一珠晶不登基,那麼我的行為就毫無意義了。而且,和黃朱一起走還是和季和一起走,大概就是珠晶能否登基的交界線。」
「珠晶不登基的話,就對珠晶沒有興趣了嗎?」
「所以我不是說過正好相反嗎?珠晶不登基的話,對我來說就沒有意義了。我因為一些自己的考慮跟著珠晶來到了黃海。珠晶登基的話,這就有了相應的意義。但如果珠晶不登基,這就只能成為我個人的狂熱。然而我並不擁有僅憑著狂熱就可以失去的性命。」
「那是當然。」
「你又誤解了——我有自己要背負的責任,就像剛氏要保護升山者一樣。而且那不是因為狂熱就可以棄之不顧、可以被允許的事情。所謂責任就是這種性質的東西。不對嗎?」
「大概吧。」
「所以,珠晶如果不登基,比起珠晶的安全,我要優先自己的安全。珠晶如果登基,就算多少會冒些危險,也有去試試的價值。」
「……我還是不懂啊。」
或許吧,利廣笑道:
「珠晶愚昧地和頑丘爭吵,跟著季和走了。」
「那是愚昧嗎?」
「當然。如果珠晶會成為王,就不可以在那裡和朱氏爭吵。因為王的安全比其他任何百姓的安全都要優先。」
「真有外理。」
「這就是需要王的時間的理論。你們冷眼看待捨棄隨從的季和,但任何季和要成為王,必須那樣做。因為不能拿王的性命去和百餘條人命相交換。王的肩膀上擔負著數萬的百姓犧牲,現在在這裡犧牲樹百人也沒有辦法。」
「真是骯髒的理論。」
頑丘啐聲道。利廣還是笑著回道:
「的確如此。但這就是需要王的世界的理論——而且,因為王要統治這個世界,所以必須克服這個理論。」
「……啊?」
利廣呵呵地笑道:
「所以啊,那是被王支配的人——臣下的理論。而準備坐到玉座上的人不能是臣下。因為是王所以才會坐在玉座上,而不是把坐到玉座上的臣下稱為王。因此王必須超越臣下的理論。」
頑丘頭疼地回道:
「完全搞不懂,不過……」
「不過?」
「因為珠晶很季和他們去了後又活了下來,所以你才決定去尋找,這一點大致明白了。在那裡不繞道走的是愚蠢的人;繞著走的是普通的剛氏;不繞著走一邊保護主人,一邊除掉妖魔確保道路安全的是傑出的剛氏——就是這麼回事吧?」
「嗯,這是個相當不錯的比喻。
「所以你才沒有把珠晶帶回來是吧?但是啊,這是說你在考驗珠晶有沒有王的氣量嗎?」
利廣笑道:
「當然,我考驗了。」
4
珠晶一個人走著,在一處岩石陰影下睡了一覺。太陽升起來後再次去找自己做的石塚,但結果進一步迷失了方向。
「麻煩了……怎麼辦……」
呢喃著走著,忽然地面劃過一道影子。
當下什麼也沒考慮,身體反射地抱住近旁的岩石,然後靠著岩石把身體縮進岩石的底部。蹲下去後想到或許是有人來迎接了,但聽到頭上傳來怪聲,珠晶情不自禁地抬起頭。
看到空中飛著一羽帶翼的野獸。升山者中沒有帶著長有翅膀的騎獸或妖鳥的人。
那個大猿看來還是死了。所以其他妖魔飛回來了。
「頑丘……看那裡。」
利廣指著荒野的一處。頑丘望去,看到了石塊壘成的塚。
「石塚——是珠晶嗎?」
「沒有其他人。你看,這種巧妙的擺法。石塚等間隔地排列著,而且三個石塚正好擺成一條直線。」
利廣走到石塚旁邊,指著前方直線上的石塚說道。在其更前方有第三個石塚,蹲下來望去,他們毫無偏差地重疊在一起。
「在這裡沒了。看來是從那邊來,在這裡回頭了。可惜再有一個石塚就能看到篝火的痕跡了。」
頑丘回過頭。背後是平緩的斜坡,蹬上這個,就能看到馬車的殘骸和篝火的痕跡了。
順著石塚下了斜坡,見到了做在岩石上、插著灌木枝、裝飾的像模像樣的石塚。
「看來這裡就是起點。」
利廣指著從那裡朝五個方向延伸的石塚列說道。
「只有頭腦倒是真好,那傢伙。」
頑丘說著,很快發現了繫在他身旁灌木枝上的那個。
「利廣……這個。」
利廣繞過岩石,跑下斜坡。繫在灌木上的毫無疑問是袍的袖子。頑丘環視四周,走下灌木另一邊的凹地。下了斜面就看到有一處龜裂。頑丘試著下到裡面。一旦進去,頑丘在裡面無法改變方向。只有這種程度的寬窄,但總算看到了裡面的情況。
「——在嗎?」
「不在。」
說著,頑丘爬出來,觀察四周的情況。
「不過裡面有人往上爬的痕跡,肯定有人來過這裡。那樣的話就應該是珠晶。大人的話下不到洞底。」
「從此會去哪裡?」
「不知道——不過裡面和草地上都沒有挖洞。她沒有挖水喝。」
「沒有水能堅持多久?」
「最多三天吧。」
「已經過去了一天。」
「她是孩子,應該還沒走多遠——只要沒被妖魔捉到。」
珠晶直接在岩石那裡短短睡了一覺,太陽開始傾斜是醒來了。空腹、疲憊而且喉嚨乾渴著,感覺很糟糕。
雖然起來了,但下面應該怎麼辦卻不知道。該往那裡走,現在連回那塊凹地的方向都不知道。眼前能看到的,是毫無變化的荒地,偏白的地面也好、零散的岩石也好、散佈的草地和灌木也好,都幾乎毫無特徵可言,讓人無從分辨。
姑且用手裡拿的石塊在藏身的岩石表面上劃上了痕跡。在手能夠到的岩石上放上石塊,在長著灌木的地方就折斷樹枝。總之想方設法做出了些標記。至少這樣一來,回到同樣的地方時應該可以知道自己回來了。
雖然這樣考慮著,但還是忍不住歎氣。
「這樣恐怕也只能起到自我安慰的作用……」
每次休息的時候就猶豫是不是在救援來之前就坐在原地等著。猶豫著,結果還是走了起來,累了又會感到自己走動的事很愚蠢——對,一開始就待在那個凹地不動就好了。如果待在那裡沒能等到人來找,大概就不會有人來找了。
「事後再後悔也無濟於事,大概就是這樣吧。真是開始有點討厭自己了。」
事到如今只有想辦法去找到路了。想到這裡,還是走起來,但腿上漸漸沒了力氣。不知是因為空腹還是因為一隻胳膊上缺了袖子,感到夜風很冷。
不安而且後悔,沮喪消沉地孤零零一個人走在荒野上,感到無比的難過。毫無目的地彷徨,多少次想坐下來的時候,聽到了一個聲音。
「喂——」,是呼喚人的聲音。
珠晶停下腳步,回頭望向夜晚的荒野。
「喂——」
是男人的聲音。珠晶心裡一半高興,一半想哭,有人來找我了!再次從背後傳來呼喚的聲音,這次珠晶也提起嗓門喊道:
「在這裡!我在這裡!!」
珠晶一邊喊著,一邊朝傳來聲音的方向跑去。不知道是沒有聽到她的喊聲還是因為什麼,男人還在像剛才那樣呼喚著,看來是一個人。說不定是被大猿猴追趕逃走,像珠晶一樣迷失方向的人。那樣也好,有人同行的話,在荒野行走也並不那麼辛苦。
「你在哪裡?我在這裡!」
「在哪裡?」
這次的喊聲好像傳達到了。珠晶注意著周圍往前跑著,腿上的疼痛和疲勞也像飛走了一樣。
「我在這裡!」
她竭盡全力地喊道。然後看到從前方相當遠的岩石背面露出一個人影。珠晶高興地露出笑容。對方好像沒有發現珠晶似的,反而轉入岩石的背面,呼喚著問你在哪裡。
珠晶跑著,一邊跑一邊呼叫著對方:
「我現在就過去。」
男人從岩石後面微微露出臉,然後舉起手招呼道:
「在這裡。」
從遠處看不清對方的容貌。因為不是熟悉的聲音,可能真是被大猿追趕而走失的人。
「你是一個人?」
「一個人。」
「我也迷了路。」
「我也迷了路。」
男人不動地從岩石背後伸出手召喚著。沒有印象的容貌似乎正瞇著眼睛笑著。
「你要不要緊?有沒有受傷?」
「沒有受傷。」
唰地,一陣風吹過。像是被迎面的風阻擋住了似的,珠晶把腳步放慢了。
「請問……你是和室先生一起來的人?」
「一起來的人。」
男人待在那裡不動。只是從岩石背後露出臉,舉起手。
「……怎麼了?你在那裡做什麼?」
「做什麼。」
慢慢地,但仍然在前進的中珠晶止住了腳步,注視著男人。男人依然舉著手不動。
「你……叫什麼名字?」
「你叫什麼名字?」
「我……你也應該知道的。」
「你也應該知道的。」
珠晶走了起來——這次是朝著後面,一點點往後退。
「你是室先生那裡的人……對吧?」
「那裡的人。」
「室先生的名字你記得吧?」
「記得。」
珠晶更加後退。
「……其實是忘記了吧?」
「其實忘記了。」
背後升起一股涼意,珠晶後退著。基本是在擰著身體,一點點從那裡往後退。男人還是舉著手,但眼睛直直的盯著珠晶。
「喂——」
男人的聲音感覺很可怕。珠晶更加後退,腳絆了一下摔倒了。男人還是從岩石背後露出臉,手舉著不動。珠晶用顫抖著的手撐著地面想站起來的時候,男人動了。
男人看起來就像突然一下子消失了。珠晶瞬間明白那不是他消失了,而是跳了起來。男人跳過一人高的岩石,落在了珠晶眼前。
「喂——」
男人無表情的說著。男人的臉下是粗粗的脖子和堅硬且隆起的肩膀,強壯的長臂,從腹部往下是覆蓋著鱗片的獸類的半身,落在地上的腳是鳥的蹴爪,遲了一拍摔落在地面的是如同長蛇的尾。
珠晶驚叫起來,胡亂地揮舞著手。無意識地揚出抓在手裡的沙土,扔在男人——人妖的臉上。然後一邊抓起石頭,抓起手上碰到的任何東西一邊摔過去,一邊往後退。
後退,站起來,跑出去時頭髮被抓住,驚恐間胡亂的擰過身體,用力硬掙脫開,像脫兔一樣奔出去。前面遇到岩石阻擋,伸出手撐住岩石身體一扭繞過,轉到岩石後面,人妖卻連同岩石和珠晶一起跨越了過去。
想翻轉過身體,頭卻被抓住。身體被整個拉起,腳從地上懸了空。然後眼前看見了岩石。
耳中聽到了慘叫。珠晶起初以為那是自己的聲音。岩石衝擊到眼前,思考停滯了。慌亂間伸出手抵在岩石上,額頭順著力量撞了上去,然後身體反彈回來坐到了地上。就在自己發呆的時候,又聽到了一聲慘叫。坐下來的腰上被有力地打擊了一下,情不自禁地轉過身體,背靠在岩石上,同時有一樣白色的東西從頭頂落了下來。
到底發生了什麼,在她開始把握情況前的這長長的一瞬裡?
落在地面的粗壯手臂從肩膀根部被切斷了。那個人妖抓住了珠晶的頭,大概是想把珠晶往岩石上砸。但在那之前胳臂被斬斷了——
抬起頭望去,人妖背著身體,強忍著什麼似的晃動著身體,尾巴隨著身體搖晃大大地甩動,打著珠晶。
又響起了慘叫,這次珠晶明白了那不是自己發出的聲音。
聽起來只像是人的哀嚎和怒吼聲,從那個人妖口中傳出來。它揮舞著僅剩的一隻手臂,然後光芒一閃,從它背上露出了一個尖銳的劍尖。一把劍刃像是長出來一樣,刺穿它的身體露了出來,同時珠晶被從旁邊拉住了胳膊,拽離開來。
抬起臉,看到了利廣——的確是利廣的臉。
「啊……」
看到對它點頭示意的利廣感到放心的時候,身旁的岩石被扭動身體的蛇甩打了一下,緊接著人妖的身體到了下來,撞在岩石上,然後癱倒在地面上。
「喂。」
聽到呼喚,珠晶抬起頭望項站在人妖腳邊的人影。
「——還活著嗎?」
因為發不出聲音,珠晶點了點頭。
「真是個只有運氣倒是很好的傢伙。」
因為自己也這麼想,珠晶對此也點了點頭。
「怎麼了,腿軟得站不起來了嗎?」
眼前的人為甩落血跡似的把劍揮了一揮收入劍鞘說道。
「我……我想我真的很愚蠢……」
頑丘輕輕揚起眉毛。
「真的很害怕……」
再往後沒有形成聲音來,僅從口中發出了嗚咽。情不自禁地抱起腿,把頭埋在了膝蓋上。這時耳邊傳來重重的足音。
然後後領被從後面拽著,身體被拉了起來。
「好了,站起來,離開這裡。」
——沒有必要像對待小貓似的這樣對待我啊。
這麼想著,但沒有發出聲音。珠晶睜開眼。
「頑丘……你的腿……」
頑丘臉上露出只能稱之為苦笑的笑容。
「出來點閃失,被蹴爪抓了一下。」
5
「不……不要緊嗎!?」
「看來不敢說不要緊了。」
頑丘說著,手抵在岩石上,然後就那樣扶著坐到了地上。
褌雖然是泥土的顏色,但膝蓋上面裂開並濕潤了的事一眼就能看出來。坐下來的瞬間,頑丘像是想要撐著右腳一樣把手貼了上去,這個情景珠晶沒有看漏。珠晶慌忙跪下來俯身看去,一下子就看出來褌連同膝蓋上的肉一起被挖開了。利廣也跪下來。
「頑丘——」
「別說。聽到別人用那種語氣說話就提不起力量了。」
頑丘說著,朝放在一邊的腿伸出手。動作突然停了下來,大概是因為痛得很厲害吧。利廣朝珠晶轉過頭。
「珠晶,把膝褲解開,把褌割下來。」
說著,利廣朝大岩石方向跑去。珠晶跪在頑丘腿前,照利廣說的把抱住小腿的膝褲解開拿掉。膝褲已經讓人感到變重了似的被打濕了。想把蓋在小腿上的褌回騶虞身邊捲上去,可它緊貼在腿上,無法捲起。想用手撕開,但布太結實,根本撕不動。
「讓一下,我來試試。」
說話的是帶著騎獸們趕回來的利廣。利廣毫不猶豫地拔出劍,從褲裾割出缺口,然後一口氣撕開到膝蓋上。在旁邊注視的珠晶忍不住移開了視線。膝蓋稍微靠上、略朝外的肉被深深的挖開了,那缺口甚至能蓄積起血液。
「腿能彎曲嗎?」
「不知道。現在麻木了。給我繩子,還有駁——不對,是星彩身上的行李。掛在脖子上的那個小帶子。」
珠晶制止住利廣站了起來,從後面的行李中取出捲起來的繩子扔給利廣,然後把頑丘的劍連同鞘一起解下來,一下子插進綁在頑丘腿上的繩子間,轉動劍固定好。
「……很熟練啊。」
「算是吧,這種程度的事還對付的了。」
微微笑著,利廣蹙起眉頭。
聽到珠晶和男人相互呼喊的聲音時,發覺那是人妖的是頑丘。兩人分為上路的下路潛過去。利廣先發砍落抓住珠晶的人妖的手臂,接著頑丘刺出的劍結果老人妖。 這時看到了頑丘身體失去平衡倒下去的樣子。很明顯那是為了保護珠晶不被慘叫中的人妖揮出的蛇尾擊中而故意倒下的。不愧是隻身出入黃海的人,朱氏很厲害——但正是因為有了這種靠不洗練的技能保護珠晶的餘力,造成了無益的負傷。
「頑丘,喂……你要不要緊?」
珠晶捧著包裹回來了。
「這種程度的傷就倒下可做不了黃朱。」
「可是……」
「你呢,有沒有受傷?」
「不要緊的,多虧了你……這次連我也幾乎以為真要死了。謝謝你。」
頑丘抬起眼睛,微微露出苦笑。
「『連我』啊。」
「頑丘用劍的情況,以前只看到過你砍樹枝,原來真的會用啊。」
頑丘從接過來的皮囊中取出竹筒和小袋,聽到珠晶饒舌後露出一臉無可奈何的表情。
「對你的看法稍微改觀了一點。」
「那可真是承蒙抬舉……道謝的話跟利廣去說吧。不是他砍下了那傢伙的胳膊,你那張惱人的嘴連著腦袋一起早就都貼到岩石上面了。」
頑丘把竹筒中的東西倒在傷口上,然後大大地扭起了臉。從味道來判斷大概是酒。然後從小袋子裡拈出一搓灰一樣的東西撒在傷口上。
「——利廣?謝謝,不過真讓人有點吃驚呢。」
「本因為是個好看不中用的公子哥,意外地能幹啊……難為你竟能不傷及珠晶只砍到人妖。」
利廣笑道:
「我要是連這點優點都沒有,不就麻煩了——幸好對方是人妖。因為聽到了人妖和珠晶說話才趕得及。如果聽到慘叫再找,恐怕就趕不上了。或許該說這因為看到了珠晶留下的標記,我們才走到了能聽到聲音的地方。這一點很了不起。」
珠晶笑著微微外起腦袋說道:
「雖然完全看不出來,難道說利廣是軍人?」
「從前那種事似乎也做過。」
「因此有了騶虞是吧。」
「應該說『有過』。現在星彩和頑丘的駁交換了。」
珠晶瞪圓了眼睛。
「為什麼?」
「騶虞除了星彩,其他的我也有過,但駁從未帶過。」
「利廣真是個怪人……」
「珠晶,你把水袋整個拿過來。」
好,說著珠晶趕忙跑回騶虞身邊,提著水袋返了回來。頑丘接過來說道:
「利廣,你拿著什麼樣的行李?」
「在乾請剛氏做的行李。我想和頑丘帶的東西差不多。」
「好——你們走。」
「頑丘!」
出聲喊的不是被指示的利廣,而是聽到頑丘說話的珠晶。
「他們會聞著血腥味找到這裡……我有這麼多行李在總有辦法。順便把騶虞還你。」
「不要開玩笑!」
「當然不是開玩笑。」
頑丘冷淡地說道。在傷口上貼上奇怪的皮,用舊布捲起。
利廣用剩下的繩子把鞘尖固定在頑丘膝蓋上面,在不碰到傷口的位置上輕輕纏了起來。
「希望你老實告訴我——駁和騶虞哪個好?」
「留下駁的話由衷感謝你。」
「……明白了。」
「等一下!」
珠晶大聲喊道:
「那是什麼意思啊。你以為我們會留下你走嗎?開什麼玩笑,我可不願意!」
「不要搞錯了我的意思。如果沒有一點勝算,我不會說讓你們走——黃朱可是跟自我犧牲無緣的人。」
說著,頑丘從行李中抓出分不出木皮還是木根的東西放進嘴裡。
「快走。我一個人比較好。」
「不要!什麼意思,不要開玩笑!」
「不要大聲喊。星彩從剛才開始就惶惶不安,它們很快就會來。我不是說不要緊了嗎,這種傷我早就習慣了——快走。」
雖然這樣說,即使在晚上也能看的出從頑丘額頭到臉頰上都濕潤著。這樣能說不要緊嗎,流了這麼多的汗。
「利廣,你抬著那邊。星彩的話就算人自己乘不上去,它也能想辦法讓人上去。」
珠晶想抓住頑丘的手腕,但被甩了開來。
「真是說不通的傢伙——快走。你們不在我反而能得救。誰會為了你們賠上性命,我沒有勝算不會說要你們走。」
說著,頑丘放下撕裂的褌,自己把膝褲照原樣捲了起來。
「我不願意。這麼說好了——跟我一起逃,或者跟我一起帶著行李帶在這裡等死,你選擇其中一種吧。」
「兩種我都拒絕——利廣,用繩子把這傢伙綁起來,趕快放到騎獸背上走。」
「不要!不允許你那樣對待我!!」
就像被珠晶的聲音驚嚇到了一樣,星彩和駁轉過頭,然後抬頭望向綴滿繁星的夜空。
利廣呢喃道:
「看來晚了……來了。」
同時星彩朝著夜空低聲震動起吼音。
「頑丘,你希望我怎麼做。」
對利廣的問話,頑丘立即回答道:
「帶著這傢伙快走。」
「——珠晶呢?」
「我絕對不離開這裡。想逃走的話,請自己逃!」
好吧,利廣笑道:
「折中一下好了。」
話音未落利廣便奔跑開,跳上星彩。連頑丘破口大罵、珠晶呼叫他的間歇都沒留下。
「——堅持住,我帶著剛氏回來。」
6
「那個混蛋!」
「這與其說折中,到不如說兩敗俱傷地打了平手呢。」
頑丘朝珠晶怒吼道:
「你倒沉的住氣!」
「因為這是我自己選擇的,我不走。所以留下來正好。」
「所以我說啊——」
「你真是想不開呢。利廣已經走了,騶虞全力奔馳的話,追上剛氏他們也不是不可能。我們就在利廣回來之前堅持住吧。」
「你以為能堅持的住嗎?」
珠晶笑道:
「不要緊的。我運氣很好。」
「現在那個好運也用盡了——把駁帶過來!」
頑丘扶著岩石站了起來。
「你一開始這麼說就對了。」
用惹人恨的口氣說完,珠晶跑過去,抓住駁的韁繩。把它拉到岩石這邊時,駁顯露出稍許的厭惡,一直朝夜空望著,微微地晃著腦袋。總之還是拉了過來,把韁繩交到頑丘手裡,頑丘以雖稱不上敏捷但還算利索的動作躍上了駁,朝珠晶伸出了手。
「……不痛嗎?」
「不是說了嗎,這點傷不值得大驚小怪。」
頑丘嘴上這麼說,但右腳無法踩住蹬子,膝蓋也使不上力量。因為鎮痛藥的關係疼痛漸漸減緩,麻煩的是同時其他的感覺也變遲鈍了。總之把珠晶拉了上來,在駁的脖子上拍了三下。
——隨你的便跑吧。
駁啪地挺起頭,然後唐突地跑了起來。憑它妖獸的本能,躲避危險逃離原地。看來還有逃跑的餘地。如果妖魔已經襲擊過來了,駁應該會伏在原地不動。
駁奔跑著,然後騰空飛起來。拉一下韁繩,讓它降低高度,總之讓駁自由奔跑。不管是多麼不知名的騎獸——即使只是和驢差不多的騎獸也好,和馬不同的是妖獸熟悉黃海。它們知道如何從妖魔爪下保護自己,這一點和其他動物壓倒性的不同。
從背後傳來振翼的聲音,然後聽到了高低交錯的威嚇嘶鳴聲。大概是妖鳥,而且是兩隻,現在正在爭奪獵物。
駁先是朝著似乎要去利廣和騶虞的方向飛行,然後馬上改為在岩石之間穿插,朝反方向奔去。穿過荒野,低低飛躍過覆蓋著灌木的凹地,打算進入混雜著岩石的樹林。
——不好,頑丘心裡呢喃道。
駁果然是想往安全的地方去。當然,那也是頑丘想要的,也正因此他才說想留下記著那個地方的駁,但帶著珠晶沒辦法去那裡。
沒辦法拉住韁繩,勸住反抗的駁朝樹林的反方向跑去。很明顯駁在感到困惑,正因為它知道安全的場所,所以不知道為什麼要背道而馳。總之勸服騎獸,讓它在樹林間奔走。
撥冷不防得跳了起來。然後頑丘突然壓倒珠晶,伏到了駁背上。駁突破樹林的枝杈,躍上了空中。下面,樹蜘稀疏的樹林中,看到有黑影在跑動。
「在……下面。」
「那傢伙不會飛。」
天空開始由墨藍轉白。現在飛起來危險,但沒法降下去。
「你伏著別動!」
頑丘說道,但晚了一步。
「……頑丘,你看。」
珠晶低聲呢喃著舉起手。
「等等——那裡有光亮!」
珠晶伸手指著。樹林對面的樹木影子顏色變深,呈現出森林的模樣。那裡面有塊稍微隆起的地勢。隆起的山頂裸露著白色的地面,在那山腳附近,的確——有光亮。而且不是一個,似乎有三個左右。
不顧珠晶的示意,駁繼續離那裡遠去。珠晶拉住韁繩,想試著讓駁停下腳步。
「珠晶!」
「等等,去那裡!那裡有房子……!」
珠晶喊著,頑丘則咂著舌頭道:
「你看錯了。」
「我沒有看錯!的確——」
駁穿越著天空,回過頭,山麓那裡已經看不見建築物的影子,但是的確現在也能看到有亮光。
「你什麼也沒看到。」
珠晶轉過頭望向頑丘。
「你什麼也沒看到——明白了嗎?」
「為什麼?」
「你非要堅持說看到了的話,我就把你從這裡扔下去。」
珠晶情不自禁看了看下面。稀疏的樹林裡一些細小的樹搖晃,能看出來是有什麼東西在下面奔跑著。就算沒有那個東西,從這個高度掉下去恐怕也保不住性命。
「……請扔下我吧。」
「珠晶。」
「光聽到結論就老老實實照著做的,只有不會說話的家畜。要把人當作家畜對待的話,從這裡推下去也好,扔到妖魔鼻子眼前也好,隨你的便好了!」
這樣喊出來的同時,視野搖晃了。駁發出了嘶啼,比馬的聲音低了數段。
發生了什麼,這樣想著不由自主地去搜索的視野裡,看到了淺藍的天空和從眼前穿過飛向上空的羽翼。
駁如箭一般地下降,珠晶連發出驚呼的間歇都沒有便接近了樹林的上端,同時頭頂上穿來了金屬摩擦一樣的聲音。
如同猛禽的大鳥長著兩個頭,雙方都發著奇聲朝駁撲上來。駁躲閃了過去,頑丘朝撲空後又折起的妖鳥揮下了劍。
駁發出嘶啼。淡藍的天空裡遠遠地有看到有影子出現。沒有翅膀,但正在朝這邊飛來。
「可惡……」
頑丘道,讓駁飛躍了現在的山丘。命令駁往覆蓋著岩石和灌木、陡峭的山丘的另一側森林裡降下,同時手從行李中尋找黑繩子。駁上放的是利廣的行李,只用手摸不容易發現,但既然是剛氏做的行李,就一定放在前面行李袋裡。摸著翻騰了一番,然後找到了。
「把你的行李解下來,還有水。」
朝珠晶說完,等駁剛一著地,就令其伏在原地。然後護著傷腿滾著下了駁,把黑繩繫在韁繩上。用單腳跳著跑向量好距離的樹木,把繩子栓在上面。
「頑丘?我解下來了。」
珠晶說完,頑丘再次回到駁的旁邊,然後接過行李,朝駁回過頭。輕輕的摸摸它的脖子,慰勞似的輕輕拍了拍。
「拿上水了嗎?」
看到珠晶點頭示意,頑丘把住她的肩膀,把她當作枴杖一樣拖著另一隻腳跑起來——留下了駁。
「頑丘——駁還在。」
「那樣就好了。」
「就好?」
珠晶回過頭。可是,頑丘把它綁在了那裡啊。
「趕快!」
「可是!」
繩子又細又長,可事實上的確栓起來了。被頑丘命令伏在原地的駁,睜大眼睛目送著沿著山腳漸漸遠去的頑丘和珠晶。
「頑丘,駁逃不了。有什麼在追過來,那樣的話——」
「那樣,就好了。」
「怎麼能……!」
「你曾說過要我給它起個名字。」
是這樣說過,在剛剛進入黃海的時候。
「黃朱不給騎獸起名字……這就是原因。」
7
在岩石和灌木間穿插,兩人沿著山丘跑著。跌跌撞撞、慎重而又匆忙地憑藉著陰影向前移動。
——不要!珠晶在心裡想著。
從遠處聽到了駁的嘶叫。珠晶甩著腦袋,試著能不能像躲開視線那樣讓耳朵不去聽聲音。現在不是為了前進,而是為了逃離駁。
「……別哭,小丫頭。」
「不要管我。」
珠晶呢喃道。駁目送著自己的樣子,她大概一生也無法忘記。
「起了名字就會生出感情……所以黃朱不給騎獸起名字。」
「……真傻。」
「你們真殘酷,你這麼直說好了。」
珠晶望向頑丘。
「真笨,誰那麼說了。」
珠晶把頑丘扶在自己肩上的手重新扶正,低聲繼續說道:
「……沒部分對吧?因為我們必須逃走。只有犧牲掉駁,趁妖魔聚集在那裡的期間逃走,等到太陽升起來才能得救。可憐駁、陪它一起死也許能讓心情好受,但結果駁還是一樣會死。」
「……你這不是挺明白的嘛。」
「不要把人當傻瓜。」
珠晶抬起帶袖子的手臂擦了一下臉加緊腳步。必須盡快走遠些——遠到聽不到悲鳴。
「黃朱才傻。為了以後捨棄騎獸而不起名字明明就沒有意義。」
頑丘驚訝地看過來,珠晶朝他仰起頭。
「頑丘不是把駁稱呼為『你』、『那傢伙』什麼的嗎……這樣叫在心情上叫名字還親密,你不明白?」
被切中要害,頑丘轉頭看了看眼中含著淚水的孩子。
默默地不做回答,總之先專心往前跑,但有種感覺在胸口翻湧著,令他呼吸艱難——也許珠晶說的很對。這是他第九次失去騎獸。這個數目,還有失去的騎獸,他都忘不了。在什麼地方看到同種的的騎獸就會想起來,所以他從不帶上同種的騎獸。剛氏中也有不少人和頑丘正相反,頑固地執著於同種的騎獸,
「……對不起,都怪我。」
「什麼話。」
「我留下來了,所以駁才成了犧牲。我如果沒留下來,駁和頑丘就能逃進那個建築物裡去了。因此頑丘才說要把駁留下來,才說要留下你一個人……對吧?」
頑丘驚呆的注視著扶著自己的少女。
「那是什麼?是不能讓我看得東西對吧?因為有我在一起,所以沒能逃到那裡去對吧?」
頑丘沉默著。實際上,呼吸急促得連說話也困難。
「如果,在這裡和我分開,頑丘能逃到那裡?有自己走到那裡的自信?」
頑丘停下腳步。
「你想說什麼?」
「我是說如果頑丘能走到那裡,在這裡分開也行——怎麼樣?」

「你啊……」
頑丘在原地坐了下去。正好岩石下有塊像是被挖去一塊的凹坑,頑丘滾著身體滑了進去。
「能走到那裡?那樣的話,我就這麼接著往前走。然後盡量大聲喊叫,把妖魔的注意力吸引過去,努力堅持到見到利廣。」
頑丘帶著不可思議的心情看著跪到自己身旁的孩子。
「你到底在考慮什麼?」
「我在想負起讓駁犧牲了的責任……不過先說清,我覺得頑丘什麼也不說也有一些責任。有可以逃的場所,但我或利廣在的話沒法去,所以留下我走吧,就是我也會稍微考慮的。」
頑丘苦笑道:
「稍微嗎?」

「因為頑丘一點都不坦率啊。總是不說真心話,所以什麼才是你的真心話不就不知道了嗎?所以就算你那麼說,我也許會想那只是你在逞強。這要怪你自己。這就叫自作自受。」
「原來如此……」
「不過一味固執的我的確也有錯。這樣導致了讓駁犧牲的結果,我覺得很對不起頑丘和駁。所以作為補償,如果能讓頑丘到達那裡,我來做誘餌也行……雖然這麼想,但看這樣子似乎做不到了。」
頑丘苦笑道:
「似乎是這樣。」
「對了,我去到那裡請求求助行不行?」
「別去。等不到你求救就會被殺。」
「那我送你到那附近。我保證馬上就忘記——這樣呢?」
頑丘側躺著,仰望著岩石外的天空。
「你為了什麼來到黃海的?」
「為了成為王。」
「那麼就走。我總有辦法。」
「頑丘走到那兒附近為止,至少需要有枴杖。」
「那麼你要放棄做王,成為黃朱嗎?」
珠晶側起頭。
「我是黃朱的話,一起去就沒關係了?」
「如果你真明白成為黃朱到底意味著什麼。」
珠晶歎氣道:
「這就叫侮辱。真是讓人生氣的人。」
「——哦?」
「這就是認為我——像我這樣的孩子根本不可能懂黃朱的辛酸對吧?」
「……不對嗎?」
「我是孩子這一點是事實,你因此小看我可以原諒。說我對黃海一無所知,這也能原諒。但認為我是對世上的事什麼都不懂的傻瓜就不能原諒了。」
「哦?你懂什麼?」
頑丘揶揄地說完,坐在旁邊的孩子帶著當真生氣的表情瞪著他說道:
「你有眼睛是吧?有耳朵是吧?睜開眼睛認真去觀察,側起耳朵認真去傾聽,同樣能懂得很多事情,你不這麼認為嗎?」
頑丘苦笑道:
「小姐認識的人裡有黃朱嗎?」
「我家在連檣也是有名的豪商。」
「貨真價實的大小姐啊……我想就是。」
「不要用那種方式說話!」
頑丘慌忙舉起手。
「別那麼大聲,拜託了。」
「那麼就不要再說這樣侮辱人的話——我家的確很富裕,所以有很多家生。」
頑丘怔怔地注視著珠晶因為怒火泛起紅潮的臉頰。
「我穿著絹的襦裙去庠學的時候,家生的惠花就穿著棉的襦裙滿身塵土的幹活。一整天都要幹活是怎樣的事,我也能想像得到,經過主次旅程,我也很明白那和我的想像差得沒有那麼遠。」
都是同齡的女孩,一方穿著絹衣生活,一方伺候著前者生活。
「家生也是浮民。失去土地職業,失去家園,離開戶籍所在的鄉里,無依無靠,結果為了有飯吃就受雇於人。雖然生活因此能得到最低限度的保證,但沒有家公的許可,什麼都做不到。老師說過,太網上記載著不許買賣人口,不許持有奴隸。但家生就是奴隸,只是不叫做奴隸而已。」
頑丘注視著珠晶。
「家公懷著慈悲把這些沒有飯吃的浮民雇進來,而浮民感謝這分慈悲,永遠作為家生以工作來還恩。表面上是這樣。真是美談啊!可這種事是騙人的。浮民因為實在走投無路,心裡明白將和奴隸一樣而受雇與家公的。」
「是嗎……」
「家生被僱傭時要劈開旌券的,知道嗎?」
頑丘點點頭。旌券是唯一保證身份的東西,從所屬裡的府第得到。離開裡七年,就被視為客死他鄉,土地和住房就回被國家收回。但即使這樣,只要有旌券,回來後也不是不能再次得到支給。至少可以向府第尋求保護——所以為了能放心,浮民的多數會被迫劈開旌券。被賣到黃朱宰領那裡的小孩也是這樣。所以浮民別名又叫割旌。
「劈開旌券,發誓不逃走。父母如果成了家生,子女也是家生。從小開始勞作,學校也去不了,如果拿到旌券,還是會被劈開。這樣即使成為大人也沒有戶籍、得不到土地,無法自立。無法結婚也不能擁有孩子。只能靠服侍家公過活,家公不願意家生攢了錢逃走,所以一概不給薪金。家生只能得到最低限度的東西地工作,即使上了歲數,因為沒有戶籍,也不能進入裡家。工作到死,死也是客死。然後被葬在閒地的角落。」
頑丘默默地點點頭。
「惠花至少到我父親死前都不會自由。但是就算父親死了,只要母親還活著,包括家生在內,所以家財母親都能繼承。直到母親死去,相家沒有了,家財被國家沒收為止都一直是家生。」
「但那個納室也不會正當進行。」
「沒錯。父親以報賞為名義,不斷把店舖和家財送給兄長。父親死了,也只是被子女孝順贍養的身無分文的老人死了。拿來納室的東西什麼也不會留下。相家的家財會被分散到子女那裡保留下來——連帶著家生。」
頑丘點點頭。
「我沒有黃朱的朋友,但我是和浮民一起長大的。為什麼惠花不能跟我一起吃飯,為什麼惠花不在主樓裡居住,為什麼在同樣的廚房裡做的飯,惠花吃的東西和我吃的東西不一樣——因為沒有當過浮民,所以我就不懂浮民的事,這種話我誰也不讓說。」
「原來如此……」
「黃朱的事我雖然不知道,但與家生住在被稱為府第的安全鐵籠不同,黃朱在黃海裡是自由的這一點我非常明白。家生和黃朱都是浮民,但一方要向家公獻媚,讓自己不像浮民那樣,拚命想過正常的生活。另一方捨棄了正常的生活,取而代之稱自己黃朱之民——我的話,比起家公的保護,更想要紅色的旌券。」
「但你不是想去蓬山成為王嗎?」
「是啊。我就是為此而來的。但王做不成的話,當黃朱也行。是啊,當黃朱就不錯。」
「把王和黃朱放在天平上衡量啊……」
「為什麼不行——不知道嗎?王也沒有戶籍啊。」
頑丘輕輕笑道:
「我們黃朱不需要王……」
頑丘在柳出生。被戰亂所迫,父母離開故鄉,失去了戶籍。移住到了雁,可是雁是為了雁國百姓的國家,浮民只有眼看著幸運的百姓,在路邊起居。沒有土地,也不能奢望子女。與所以東西遠隔的流浪之民。
「王不會幫助我們,但只要不持有土地定居,原本就不需要王。恭荒廢的話,只要離開恭就行了。」
「……是嗎。」
「這個世界歸根結底真的需要王嗎?如果說沒有了王災害就會降臨,只要把王幽閉起來,不讓他施行什麼統治就行了。這樣一來,有益的事雖然不能做了,但無益的事也做不了對吧?」
珠晶搞不清頑丘的意圖似的側起頭。
「……麒麟的慈悲能拯救人麼?只能單純憐憫人的話,誰都能做到。王和麒麟那樣的東西,人實際上根本不需要。只要有覺悟不接受國家施政的恩惠。想要王那是依存,就想浮民乞求家公的慈悲那樣,是把自己降格為奴僕的行為。」
不被王支配,穿過天帝的意志——黃朱是妖魔之民。故國是黃海。
「只要還想要王,珠晶就無法成為黃朱。」
「你真是笨。」
珠晶笑道:
「我不是想要王,我要當王。這根本是兩碼事。」
說著,珠晶望向天空。黎明前的天空透著白色。
「天變亮了。是不是該動身了?還是我走為好?」
頑丘坐起身體。
「……肩膀接我。」
「不要緊嗎?」
「應該能堅持到走到那裡。」
「那裡……」
頑丘朝天空仰起頭。
「是黃朱之裡。」
第六章
1
進入黃海的人直到下一次安闔日為止都無法出來。只能在露天起居生活,遇到上病也只能蜷縮在樹蔭下。
傳說這件事從很久遠以前就開始了。朱氏——或者剛氏,為了獲取妖獸、礦石、植物而進入黃海的黃朱,開始往地勢比較有利的安全場所搬運石頭或者磚瓦。總之,就是這樣,可以迴避妖魔的威脅、可以宿泊休憩的地窖開始出現了。
反正黃朱沒有鄉里,絕大多數人沒有可以定居的家。於是一些人開始在黃海裡定居,這些人集合力量,開始建築起裡。
「可那裡不是裡啊。沒有裡木就不叫裡吧。」珠晶扶著頑丘說道。
「開始是那樣。」
珠晶瞪大了眼睛。
「——開始?」
「知道裡木怎樣能增加嗎?」
「 ……不知道。我從未聽說過。」
「裡木可以通過插枝來增加,而能插枝的只有從王宮的裡木折下的樹枝。」
王宮裡有成為一個國家基礎的裡木。它是結出王的子女的樹,同時也能根據王的祈禱結出新種的家畜之果、新的鼓舞之果。而且折下它的枝插在地上,就可以在其國土的任何地方增加裡木。
「哦……」
「黃朱很想要裡木。黃海裡如果有裡木,從那裡出生的孩子就的的確確是黃海之民了。」
「難道,偷了嗎?從王宮裡?」
「從哪個王宮偷?這裡可不是任何國家的國土。」
「可是……」
「聽到黃朱之民的歎息,黃朱之神傳給了黃朱裡木的枝。」
至少傳說中是這麼敘述的。黃海的守護者、犬狼真君、真君向玉京的天帝、諸神請願,求得了十二枝裡木的枝、給予了黃朱之民。
「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
「庠學的老師說過沒有什麼神靈,他們是只存在於人想像中的東西。那不是僅僅是傳說嗎?」
「到底怎麼樣呢。至少黃朱都相信。並不是那麼久遠——三百年、或是四百年左右之前的事。」
「然後裡木扎根了……?」
「對。真君給予裡木枝十,告戒人們決不要把這件事告訴黃朱以外的人。」
真君想諸神請願,求得了裡木枝,但諸神並沒有歡迎給黃朱之民裡木這件事。所以裡木上被施於了一個詛咒。通常的裡木不會因為妖魔、災害,當然也不會因為人枯萎,但黃朱的裡木一旦被黃朱以外的人碰到就會枯萎。
「所以不想把我和利廣帶過去啊。」
「問題比那嚴重。知道了黃海有裡存在,肯定有人去。升山者、還有其他的人,進入黃海的人肯定會想依賴黃朱之裡。如果變的有人往來進出,就一定會有人使裡木枯萎,——很遺憾,人就是這樣的生物。」
「是啊……我想是那樣。」
「不僅如此,任何國家的王恐怕都會對不受王統治的民感到礙眼。我們不受王的保護,取而代之也不受苦役和稅的束縛。黃朱得不到王的福利,漠視這一點,卻嫉妒黃朱能逃脫苦役和課稅。認為給予狗尾裡木是過度保護而發怒,那種人恐怕也會出現。」
「嗯……也許的確會有那種想故意傷害黃朱、想讓裡木枯萎的人……雖然真的很遺憾。」
所以,不允許黃朱以外的人進入。一旦裡被人發現,就算殺掉對方也要守住和真君的約定——黃朱必定守護住裡木、堅守這個秘密,這麼約定了。
「……所以才不能讓我看啊………」
頑丘點了點頭。
黃朱之裡的裡木長著很枯瘦的樹枝。但即使這樣也確確實實的賜予黃朱孩子。和現在的地位、出生的國家都沒有關係,到裡木那裡祈禱,祈禱一旦到了,裡木上就會長出金色的果實。得到裡木的小小的裡,不管怎樣貧瘠也是黃朱的故鄉。對一旦走到黃海外面就要面對數不盡迫害的黃朱而言,也有了應該返回、應該守衛的故鄉。這一點成了黃朱自豪的依憑。哪怕一生沒有踏入過黃海,一次也沒有也親眼見過故里的裡,即使處在被他人嫌棄、被人迴避的環境,黃海也毫無疑問地是黃朱的家園。
「想要孩子的人就進入黃海向裡木祈禱。到孩子長大到能守住秘密的年歲為止,和母親在裡生活,在宰領帶領下修行。」
珠晶輕聲笑了笑。
「所以我們在黃海外生活的人看不到純粹的黃海之子啊——真不愧是妖魔之民,和妖魔一樣。」
頑丘也輕輕一笑。
「怎麼說來的確如此……」
雖然聲很小,但頑丘少見得說了很多話。這是為什麼,珠晶也明白。壓在她肩上的份量越來越重,頑丘的腿明顯的不斷失去力量,與此同時,神情間也失去了霸氣,語調也變的含糊——他的意識開始朦朧,所以通過說話來勉強保持清醒。
珠晶抬起臉。不知道眼前零散生長的是什麼巨樹,樹枝複雜的彎曲著,上面長著茂密的、類似橡木樹葉的大葉子。樹枝見隱約可以看見後面帶著兩個鼓包的山丘。
到天黑為止能走到那裡嗎?到那時為止能撐的住頑丘嗎?每到休息鬆緩綁在他腿上的繩子時就會看到大量血液流出。止血後不怎麼流了,但也沒法完全止住。
「很難受?」
「不……浮民裡黃朱算是幸運的。因為不會客死。就算屍體像被扔掉似的埋在荒山野嶺,也一定不會有同是黃朱的人帶著死者的朱旌進入黃海,葬到黃朱之裡……」
「別說了,不吉利……話說回來,柳是怎樣的地方?」
「是啊,是個很冷的地方……」
恭也很冷哦,珠晶插嘴說道。
實際上現在也很冷——頑丘扶著她肩膀的胳膊很冷。
周圍的巨樹樹幹粗到幾個大人牽著手也圍攏不了,但樹梢高度很低。因為大片的葉子長的茂密,樹下落下綠色的影子,光線顯得很暗。樹根也很粗大,像要把樹幹撐起來似的向四周散播、隆起,鬍鬚似的細根像簾子一樣下垂著。在蒼白的土地上穩穩紮下的根和其他散佈的巨樹根交織在一起。跨越那些凸出在地面、甚至微微隆起騰空的曲根,對普通人而言尚且十分困難,至於腿上受傷的頑丘恐怕更是如此。低矮的向周圍延伸的樹梢微微和旁邊的樹枝相接,從那裡的縫隙間射下傾斜的光帶,從中勉強能看到白晝藍色的天空。
那裡瞬間掠過了一道影子。慌忙間珠晶唐突地把頑丘推進隆起的樹根間隙中。抱著粗粗的樹根往頭上看。不是鳥,而且不是騶虞,不像剛氏帶來的任何一種騎獸。
頑丘有氣無力說道:「是酸與……」
那時有兩人身長的蛇,長著四隻翅膀,緩緩地扇動著翅膀扭動著身體。它在空中游動的樣子讓人從心底產生陣陣寒意。
極力壓抑住想逃的心情,總之先蹲下身體藏在樹根間隙裡。酸與在空中游動,盤旋著從頭頂的空中滑過。覆蓋著鱗片的腹部長著三對腳,以為它飛過了頭上的間隙時,它卻盤旋了一周後又返了回來。像是尋找著什麼東西似的,不離開珠晶他們的上空。數次盤旋後,它的腹部擦過了樹梢的邊,弄出了劇烈的聲響。
「是血的氣味……」
頑丘用微弱的聲音說道:「這裡有血腥味……珠晶,你走。」
「不要。」
「這和駁一樣,不要放在心上。」
「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我如果是駁,當然會把頑丘栓起來和同類逃走。可不湊巧,我是人。」
「你不是說想成為黃朱嗎?」
「的確想。不過為此就需要收我為弟子的宰領。」
「黃朱不浪費生命。所以生存可能性高的人要活下去。因此而做出的犧牲不叫犧牲。」
「很不巧,我還不是黃朱。」
話音剛落,不遠處傳來一聲響動。珠晶感到血液從自己臉上迅速褪了下去。
曲折的根相互交織、隆起著支撐著樹幹,就像在那裡建著巨大的墓塚。從塚邊的樹根間露出頭部的是毛皮為紅色的狼頭,而且像老虎那樣巨大。珠晶感到自己與對方漆黑的眼睛交接了視線。
頑丘握住了綁在右腳上的劍柄。
「……躲進樹根下的間隙去!」
「可是……」
未等珠晶把話說完,頑丘就抓著她的頭,硬按了下去。從像夾板似的被綁起來的鞘中拔出劍很不容易。那大概是褐狙,它現在直勾勾的注視著頑丘不動。
頭頂上有傳來樹枝折斷的聲音。是酸與,它在徐徐降低著高度。
握著劍柄的手上幾乎沒有握力。運氣好的話,酸與或許可以就這樣挨過去,但問題是眼前的褐狙。
「珠晶……你聽好,絕對不要從那裡動。」
縮著身體,不要出聲。
「安靜下來後逃走——抱歉,朱旌幫我帶給進泊。」
「……不要開玩笑!」
受傷的和沒受傷的,年輕的和年長的,不管哪一種,未來和可能性更多的一方要生存下去的可能性更高。
——現在這種情況,誰應該生存下去,非常明顯。
頑丘握好劍——緩緩移動腳步尋找落腳點。剛踏出一步時,從那只褐狙和酸與都不同的方向又傳來一聲鳴叫。那聲音酷似鳥的啼鳴。
又來了新手的敵人!頑丘心驚地臉上失去了血色的同時,褐狙就像因那聲啼鳴而受驚了似的跳出樹根間隙。來不及等頑丘揮出劍,褐狙便徑直的騰空而起,撞開頭頂的樹枝躍入天空,朝酸與飛去。
2
為什麼?問話的是縮著身體躲在頑丘旁邊的珠晶。
是來了褐狙也要逃走的新手嗎?頑丘環顧四周,但看不到任何生物的身影。頭頂響起了驟雨般的響聲,情不自禁抬頭望去,知道了那是酸與發出的威嚇聲,同時也聽到了褐狙高亮的咆哮聲。
酸與扭曲著身體,而褐狙撲咬在它的喉嚨上。
不用說珠晶,連頑丘也啞然的看著這個情形。妖魔之間為了食物和勢力範圍常常爭鬥,但眼前就有散發著血腥味的獵物,把獵物殺死後再爭鬥的話並不奇怪,但怎麼可能無視獵物就相互爭鬥。
樹葉間射下來的光線突然暗了下來。響起大粒的雨滴擊打樹葉的響聲,赤黑的雨降落下來,緊跟著酸與翻滾著墜落了下來。褐狙依然咬在酸與脖子上,酸與的脖子被咬斷了一半。
酸與扭動翻騰著身體,透過樹梢照下來的光線中,鱗片閃爍著五彩的光芒。褐狙踏住它的翼,頭部用力一甩。酸與的頭被從身體上完全扯了下來。酸與長長的身軀跳動著,但很快便安靜了下來。時而突發性痙攣地抽動一下,但很明顯它已經完全死掉了。
褐狙叼著酸與覆蓋著鱗片的頭部,朝頑丘他們看了一瞬。脖子上赤褐色的毛在日光照射下透著紅褐色。褐狙像失去了興趣似的垂下頭,它的腳下,酸與的身體又抽動了一次,使得它的鱗片發出了閃爍。
珠晶推了推呆然注視著眼前情形的頑丘。
「……走吧,得逃走。」
頑丘無意識的點著頭,這時聽到小小的嘶啼聲,然後意識恍然清醒過來。
不久前的啼鳴、剛剛聽到的嘶啼——不過,剛才的嘶啼很像駁的聲音,禁不住想去尋找那聲音的來源。
「——頑丘。」
珠晶伸出手,朝正在收拾酸與的身後指去。
樹蔭對面看到了人影。人影帶著馬——類似馬的獸類。不,的確就是駁。扔下它時的鞍具和行李還照原樣放著,它正被那人影帶著朝這裡走來。
牽著韁繩的人因為走在樹蔭下,看不清長相。
「……人……?」
珠晶呢喃著。是黃朱之民嗎?這麼想是因為,作為男人身形太細、作為女人又顯得太硬的來者對眼前的慘狀毫無畏懼,表現出極其平靜的樣子。
不是利廣,也不是其他剛氏。能看的出來人影頭上蒙著布。聽說過,剛氏為了避風也常常怎麼做。來者用一大塊布從頭捲到身體,從起縫隙處能看得到硬質的線條和銳利的陰影,那大概是甲冑的稜線吧。
人影牽著駁走來,沒有表示出任何感慨的通過了褐狙的身旁,跨過了癱在地上的酸與尾部。有一瞬間,透過樹枝的班駁陽光掠過人影臉龐。可以看出,來者的相貌柔和而且相當年輕。
他牽著駁的韁繩,一直走到呆站在原地的頑丘和珠晶身邊。
「……這頭駁是你的嗎?」
聲音也很年輕。
頑丘點了點頭。然後那小個子男人——不如說是少年點點頭,把拿著駁的韁繩的手向頑丘伸出來。少年的動作極其平靜,與此相比,駁則用力的甩著腦袋。頑丘的手沒有接住韁繩,駁自己低下了頭,把下巴架在頑丘的肩頭。這是馴服駁時,它常表現出的希望得到頑丘讚賞的動作。
頑丘把手放到它脖子上,輕輕拍了拍。
「……難為你……平安………」
不知道它是否明白自己被扔下的事,駁不停的蹭著頑丘。
在駁那帶著優美弧度、因為淋浴著淡綠色日光而折射出綢緞般光澤的脖子上,頑丘多少次地拍勒又拍。
「是黃朱之民?」
人影的語氣始終無比平靜,語調中即不是責備也沒有讚賞。
頑丘點點頭。
「……多謝。是你救了它嗎?」
「因為用黑繩栓著,我想它主人的處境大概相當危險——受傷了吧。」
啊啊,想起來這一點,頑丘用拔出的劍身支撐著身體,放開駁,在園地坐了下去。
「就是這樣。總算得救了。」
請問……珠晶指著正在悠然的進食的妖魔,張口問道:「那應該是妖魔吧。我們在這裡不慌不忙地說話不要緊嗎?還是說那是你的騎獸?」
不,男人搖搖頭。
「不是騎獸,不過我們認識。」
「和妖魔認識嗎?」
「對。」
經過交談,在眼前看清了對方的相貌後,明白他的確很年輕。大概不比珠晶年長多少。
「你也是黃朱?」
「不是。也許這麼說比較妥當。」
「難道說我們是拜你所救了?那可真要感謝你。」
嗯,他的回答很冷淡。
「流了血,移動一下為好。」
說著,他朝頑丘伸出手。
「你的腳不便,騎乘上去吧。我帶你們去安全的地方。」
他伸出了手,因為這個動作,蓋在他肩上的布露出了開口。
珠晶看到後吃了一驚。
雖然陳舊了,但應該是件非常好的皮甲。發著清澈光輝的是掛在肩上的玉。綴連著玉石的五色披巾反射著漂亮的光芒,自右肩開始排列著延伸到左邊的肋下。雖然極其漂亮,但不可思議的是看起來不像裝飾。
玉的披巾——
之間抬起了臉,睜大眼睛望向朝頑丘伸出手的人的側臉。
頑丘伸出手,然後也同樣地睜大眼鏡停止了動作。
3
你難道是……
珠晶幾次想問出口,但又把話吞了回去。
珠晶讓頑丘乘上駁,手牽了韁繩步行前進在它的旁邊。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試探著去拉他的手,他只稍稍回了一下頭,並沒有要特別甩開的樣子,拉起了珠晶的手。他的手非常柔軟溫暖。
他沒有表現出任何不安和猶豫地走出了森林。珠晶本以為他要但他們去的是黃朱之裡。但他繞過了山丘,分開下面茂密的灌木走進去,眼前是一道細細的河流。沿著河流逆流而上,太陽傾斜的時候進入了一處岩石場地,然後看到一棵長在巖邊的松樹,三人走到了從那棵樹根部湧出泉水的旁邊。
對這個安全的場所如此熟悉的樣子看來,似乎他對黃海的事情很精通。但知道安全的場所、並且像是在頻繁利用這一點,這和黃海的守護者不相稱。
「那麼果然,你難道就是……」後面的話說不出來。
開始變暗的樹林中,松樹下,比周圍還低一些的泉畔提早進入了傍晚。朱晶總之讓自己先動起來,摸了好久,終於解下了駁的鞍具,讓它把臉伸到泉裡喝水。
「……太好了。」
抱著飼料彎下脖子,感覺恨溫暖。
你沒是真的太好了。抱著它的脖子心裡這樣呢喃著,眼角微微有點變熱。把臉埋在它脖子上蹭了蹭,珠晶轉過身跑回靠著岩石坐著的頑丘身邊。
「不要緊嗎?疼不疼?」
「啊啊……」
頑丘回答道,但這時一個含笑的聲音插了進來。
「不要撒謊為好,傷成那樣不可能不疼。」
笑聲很有人的味道,珠晶更加困惑了。
「姑娘,你去給他洗一洗傷口先取好飲用水。」
是,回答後,珠晶抱著水袋放進水裡,重新灌滿泉水。放下水袋,再去拉頑丘的手,頑丘站起來,回頭對他說道。
「真君……」
少年般的男子升著火回過頭,等著下面的話似的望著頑丘。
「衷心……表示感謝。我、還有駁都由衷的感謝您。」
「這話對天講吧。你只是運氣好罷了。」
珠晶呆呆地看著他——他被稱呼「真君」後回答了。
「犬狼真君……」
他跪在火的旁邊看向珠晶。
「……看起來只像人啊……」
聽到珠晶的呢喃,他笑了。理所當然地笑了。
「我可從來不記得自己變成了不是人的東西。」
「我本以為真君不是人。」
「如果說仙不是人,那也沒有錯。真君只是天仙而已。」
「天仙?」
「跟飛仙差不多——這麼說也行——只是稍微活得久了點,原本不過是人。」
「哦……」珠晶驚奇地注視著他。
「……真君真的是玉京的人嗎?」
「怎麼說呢……」
「不是嗎?」
「別問了。」頑丘阻攔道。
「本來天仙是不得和人接觸的……所以最好不要問這樣無意義的問題。」
「啊,是,……對不起。」
珠晶道歉後,專心地清洗起頑丘的腿。
「世上真是有許多讓人吃驚的事呢……」
珠晶隨意地說,然後望著真君問:
「這樣行了嗎?不,請問這樣可以了嗎?」
「不用那麼拘束。」
他露出似乎在苦笑的表情,在頑丘腿邊蹲下,制止了頑丘想拉過行李的動作,自己取出一個小竹筒。
「拿塊新布來。」
珠晶慌張地從行李中取出一塊新的毛巾。
他接過來,把竹筒的水浸在布上,然後用布敷在傷口上。蓋上竹筒的蓋子,他把竹筒交給珠晶。
「看到他覺得難過的時候就讓他喝下去。雖然不多,但是到傷口癒合為止應該夠用。」
「請問,這個……」
制止正要問的珠晶,他向頑丘問道:
「你看起來不像剛氏啊。」
「那個,我不是。」
「……你?」
「對,是的。頑丘雖然是朱氏,但是,那個,我請他作為剛氏……」
「真亂來。」
珠晶對他淡薄的語氣感到稍微有些生氣。
「我當然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為什麼像你這樣的小孩子要去升山?」
「因為我認為我有王的器量。」
「……好大的自信啊。」
「老師說過,對自己抱有自信是件好事。」
「過大的自信會自毀其身……你理解王是怎樣的存在嗎?」
珠晶感到臉上湧上了熱血。
「你那是什麼意思……!」
黃朱也好,這個天仙也好。
「請不要因為我是孩子就認定人家什麼也不懂!如果我不懂王是怎麼回事,就根本不會來什麼黃海!」
「你理解,然後仍覺得自己有王的器量?」
「嗯,是啊,你看不出來?」
「那麼,」他用冷淡的目光看向珠晶,「今後的路就用自己的力量走過去吧。事先告訴你,妖魔正朝這裡來。我在的期間雖然不會襲擊過來,但我一旦離開這裡,可以肯定它們會沿著河流過來。」
珠晶瞪著淡淡地說完話的對方。
「這樣啊,不愧是當上了天仙呢,不把人當人看。」
「玉座不是小孩子的玩具。那不是用來坐,而是要去背負的東西,如果真的理解背負起王的責任是怎麼一回事,無論是誰也不會說自己有王的器量。」
「我當然理解。要背負起國家是吧?國民的生命都負擔在王的肩上是吧?選擇左還是選擇右,成千上萬的人就會隨之死亡或者哭泣是吧?」
「你認為自己能完美地做到?」
珠晶叫喊著:「那種事,我怎麼可能做得到!」
頑丘睜大眼睛注視著珠晶。
「珠晶,你……」
「我是孩子,複雜的國政什麼的,我根本絲毫不懂。來到黃海,就連自己一個人不靠別人幫助也走不下去。既然這樣,我又怎麼可能能背負起他人的生命啊!反正我最多也只能拚命學習,去上學,想做個小小的官吏就難如登天了。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我如果真的有王的器量,就算不來這種地方,麒麟自己也會來迎接的啊!」
「既然明白這點,為什麼還要來升山?」
「因為我想這是我的義務!」
長長的黃海之旅,一路上只是不斷地感到自己有多麼無力。
「我是恭的國民。如果我是塚宰,就制定讓全體國民一等到揚起麒麟旗就都去升山的法令!」
珠晶的父親沒有升山的打算,因為他不想失去現在的生活。
「王肯定在哪裡。是誰雖然還不知道,但就因為那傢伙說著『黃海遠啊,可怕啊』畏縮不動,在這個期間,就有人在不斷地死去!」
聽說哪裡有妖魔出沒,就帶著一副憂心沖沖的表情感歎「真可憐啊,真殘忍啊」。
「國民全體如果都去升山,就一定會有王在。可是有人卻不這麼做,帶著一副事不關己的嘴臉,在自家的窗戶上裝上鐵欄杆,隔著欄杆感歎世道真愚蠢!」
「珠晶……」
頑丘伸出手。
「『不去升山嗎?』這麼問別人,對方就笑了。帶著一臉『你還是孩子,不懂做王是多麼不容易的事,黃海是多麼可怕的地方才敢那麼說』的表情。說我是孩子,是小姐出身,不知道世道的艱難,然後就笑——臉上露出只有他們自己才明白這些的表情!」
「是嗎……」
「讓我來說的話,在身邊就有人不停地死去,卻還能掛著一副事不關己嘴臉的人才不通世理呢!死亡也好,痛苦也好,根本沒有誰真正明白。這難道不對嗎?」
「沒錯。」
「說什麼『黃海是可怕的地方,怎麼能亂來』……哪裡亂來了!連我都一橫心就來了!」
頑丘抱起蹲下來的孩子。
「……不用哭,你已經很努力了。」
珠晶站起來,用袖子擦擦臉。
「……不打算升山的話,就像黃朱那樣說『我們不要什麼王』好了。看到妖魔出沒也帶著理所當然的表情去看待的話,就學會和妖魔打交道好了。考慮好怎樣保護好自己,被襲擊的時候怎麼做……」
「……的確如此。」
「就連黃海的人都能生存下來了,沒有在恭就活不下去的道理。舉國狩獵妖魔,保護通過恭的旅人,所有人都成為朱氏或剛氏就行了。」
「那可不錯。」頑丘苦笑道。
「頑丘,現在的你很可惡,知不知道?」
「是嗎?」
「臉上寫著『不跟哭的孩子頂嘴』呢!」
「是事實吧。」
「哼!」
珠晶把頭甩向一邊。這時從背後傳來一個平靜的聲音。
「如果你是王,想怎樣做?」
珠晶轉過頭面向天仙。
「這種事,如果發生了……是啊。萬一我是王,那就說明這個國家裡沒有比我更像樣的人了,那樣的話,我也就只好做了。」
「就是這樣,」說著,他似乎露出了笑容,「你如果成了王,就可以為所欲為地過著奢侈的生活。眾多下官匍匐在你的腳邊對你禮拜。」
「真愚蠢。我至今為止也是一直過著奢侈的生活呢。家是氣派的住宅,一直被人當作聰明可愛的小姐,被人小心翼翼地、視若掌上明珠般地崇拜著。」
「然而你卻無法容忍荒廢……為什麼?」
珠晶露出吃驚的表情。
「那種事,當然是因為只有我自己過得好,就會睡不安穩啊。」
「是嗎……」
「國家變得富饒、安全,所有人都能穿上絹制的衣服,能吃上可口的食物。這樣以後,我每次更衣吃飯時,心裡就不會產生彆扭的感覺了。那時當然就可以放心地盡情奢侈了。」
「是嗎?」他露出微笑,「好了,趁現在吃飯吧。」
4
「好好想想,這真是很久違了的飯呢。」
珠晶放下碗,滿足地笑道。看著這個,頑丘微微苦笑。
黃朱的主食稱為百稼,是把各種穀物炒過後磨碎而成的東西,體積較小。因為憑著這個就能活下去,所以成了黃朱的主食。但味道方面不怎麼好。
不過回頭想想,珠晶對此從未發過牢騷。
「……這種東西能沒有怨言地吃下去的小姐,或許也只有珠晶了。」
「是嗎?不過我也不會說它好吃。」
「在家裡吃的東西應該更好吧?
「那倒是,」珠晶縮縮肩膀,「總是盤子擺滿一桌,真可謂山珍海味……不過,在庠學裡聽到別人說已經好幾天沒有好好吃過飯後,回來後吃飯就根本沒有味道。」
珠晶歎口氣接著說:
「……但即使我不吃,那些飯菜也只會成為家畜的飼料。而且又不能在街頭分給別人,我一說不想吃,就會被斥責為奢侈。但又沒有其他東西可以吃,所以最後還是得吃——是啊,感覺很難吃。不是味道,是心情上的。」
「是那樣嗎?」
「看吧,歸根到底,明知道世上有人在餓死,卻不得不吃下很多美味佳餚的人的心情,沒經歷過的人是不會明白的。眼前擺著滿桌自己喜歡吃的東西,肚子也餓著,喉嚨卻堵塞著吃不下東西。這種經驗你有過?」
「確實沒有。」頑丘苦笑著。
「貧窮的確很辛苦。但有食物卻嚥不下喉嚨的感覺一樣也很辛苦。當然,我不會因此而餓死,但甚至想過自己乾脆也變成那種說不定會餓死的身份有多好。」
頑丘張開口,沒等話說出來,珠晶就蹙起眉頭。
「拜託,後面的話不要說出來。不然我又要禁不住發火了……你想說什麼我知道。『正因為你是沒有餓過肚子的大小姐才會那麼說。』想這麼說對吧?」
說著,珠晶把頭甩向一邊。
「我一想把食物分給吃不上飯的人,就會被認為是施捨。說沒吃過苦的小姐沒有援助別人的資格。覺得別人很可憐,想給別人做點什麼的時候,就被說我在自鳴得意。明明如此,還指責我生活奢侈。『你沒有嘗過貧窮的滋味是吧?』被這麼說了,我只能說『沒有,因為我家很有錢』,然後高聲大笑。不這樣做就不可原諒。」
「……原來如此。」頑丘只能繼續苦笑。
「時而我想說『菜譜是不是再弄得樸素點?』可即使這麼說也毫無意義。因為即使把食物的奢侈程度減低,也只是父親積攢的金錢再增加一點,不會因此讓貧窮的人能吃上飯,什麼也改變不了。」
說著,珠晶深深歎了一口氣。
「的確,我是沒有吃過苦。吃的穿的一直都很奢侈,住的又寬敞又氣派,窗戶上全都加上了鐵柵欄,杖身也有很多……可是家的外面不斷有人死去,即使認為他們很可憐,我也沒有對別人說可憐的權利。那種時候也必須這樣說……」
珠晶停頓了一下,伸出手指。
「為什麼你們連杖身也不雇?」
從駁的身旁和篝火的旁邊傳來兩人極力壓抑的笑聲。珠晶看了看兩個方向,歎氣道:
「……所以我想至少要去當官吏。我想做了官吏多少可以為他人做些事情,然後罪惡感或許就會稍微減輕一些。可是學頭被妖魔襲擊,學堂因此關閉了……我想得太簡單了。上學學習,成為官吏,然後行使有益的政治,可好好想想,那是有王在位時才有意義的事啊。」
「因此就想當王了?」
頑丘問道,珠晶搖搖頭。
「不是,我希望別人能成為王的。再怎麼說,十二歲的孩子也不可能當得上王吧。真成了那樣才可笑呢。有個通曉事理的人成為王的話,妖魔就不會再出現,也就不會再發生饑荒了對吧?所以我向各種各樣的人詢問,『你升不升山』,可是完全不被理睬。反而被人說『小孩子天真爛漫真好啊』。」
「不過,」珠晶歪著脖子繼續說道,「有發牢騷埋怨自己貧困、恐懼、辛苦和嫉妒他人的工夫,自己拉著周圍的人去升山不是更好嗎?我想只有當自己升山之後才有資格發牢騷。不去升山卻光在感慨——仔細想想,升山不才是自己的事嗎?
頑丘注視著正側著頭,表情嚴肅地訴說著的少女。
「為什麼誰都不想成為王,為什麼王不出現?一邊這樣憤懣,一邊認定自己不可能成為王,根本去不了蓬山——這不是和別人一樣了嗎?所以,我想自己先去。去了黃海再回來,我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對別人說『把自己該做的事情做完了再發感慨怎麼樣?』被嫉妒也好,被羨慕也好,那是我就可以說『我的生活雖然很富裕,但我做了自己該做的』。然後就不必勉強自己去做官吏,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從篝火的旁邊傳來這樣一個平靜的問話。
「我想成為騎商。」
珠晶笑著說。
「我喜歡騎獸。所以覺得當朱氏也不錯。『你這種小丫頭懂什麼黃朱的心情』,這種話不要跟我說。我聽夠了。成為朱氏,離開恭,隨心所欲地和騎獸呆在一起,如果在什麼地方遇見熟人,聽到對方說起『因為沒有王,生活很淒慘』這類的牢騷,我就冷冷地對對方說『想要王的話,自己先去升山怎麼樣?』」
呵呵呵。從篝火邊傳來按耐不住的笑聲。
「其實王什麼的有沒有根本無所謂。『有王在的話什麼都會好起來』,大人們雖然這麼說,但是什麼事情怎樣變好,我是一點也不知道。因為從我出生起就一直沒有王啊。」
「……是嗎?」
「雖然從我出生起就一直沒有王,但我父親做著生意,我上著學,府第也好,店舖也好照樣開門開張,大家姑且都照樣過著生活。所以我想就算沒有什麼王,大家不是也能照樣生活下去嗎?」
珠晶詢問似的歪起腦袋,篝火旁的人用平靜的聲音說道:
「是那樣嗎?」
「王不在的話,世間會變得那麼糟糕嗎?」
「會一直糟糕下去。」
「……那確實有點讓人為難。」
珠晶犯愁似的在胸前抱起了胳膊。
「出了恭,就能隨心所欲地生活了——要是恭又遭到讓人產生罪惡感的變故就不好了……」
頑丘望著自言自語擅自計劃著將來的珠晶,靠在駁身上躺了下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敷上藥的關係,傷口幾乎感覺不到疼痛,只感到柔軟的睡意。
感覺著背後駁身體的溫暖,頑丘迷迷糊糊間想到,珠晶似乎適合做朱氏。她說不定可以成為一個好朱氏——不過,恐怕不會發生那種事。
珠晶來到了南方,來到了這個被稱為黃海,沒有水的海洋。
有鳥焉,其名為鵬。
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
振羽鼓旋風,寰弧翱翔。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
(……圖南之翼……)
把企劃大事業稱之為張開圖南之翼,因此,把包含了王的升山之旅稱為「乘上鵬翼」。
(……那也不壞……)
頑丘苦笑著閉上了眼睛。
大概,那比做朱氏更適合她。
5
兩個人和一頭騎獸湊在一起睡了一晚上,早上醒來後,出發的準備已經作好——天仙似乎沒有睡覺。
出發前,珠晶被指示重新包紮了一次頑丘的傷口。解開敷在傷口的布,不僅珠晶,連頑丘也吃驚地瞪圓了眼睛。傷口結了疤,甚至新長出的新肉也已經在傷口處微微隆起。
珠晶望了望給她竹簡的天仙。
「好厲害……」
他對低聲感歎的珠晶笑了笑,和昨晚一樣給頑丘的傷口作了處理。
「記得你說過天仙不得與人接觸的是吧?」
「說了。」
「現在的,不算相當的接觸嗎?」
他微微一笑。
「算是吧……不過,沒關係。我喜歡在黃海放浪,難以掌握尺度這一點玉京也很清楚。」
玉京……珠晶呢喃著。『那個不能說,所以你問也沒有意義『,不是這麼說過嗎?
就像不知道珠晶的困惑似的,他笑著站了起來。
「到蓬山還有一點路程,加油吧。」
「那個……多謝你的照顧。」
「這之後是最後一段難關——是從乾到蓬山的路程中,走起來最艱難的岩石沙漠。精神不要鬆懈為好。」
珠晶放下本來打算給駁裝上的鞍具,抬眼瞄著那人。
「還是……不會來送送我們嗎……」
「喂!」正在整理行李的頑丘勸阻道。
天仙輕輕笑著轉過身,說道「不送「,聲音很平靜。
「妖魔已經不在了?」
「不知道。」
「不知道……不是說已經聚集而來了嗎?你昨晚這麼說的吧?既然昨天明白,那現在還在不在你也應該知道吧?」
他回過頭。
「昨天那是撒謊。」
「想不到你還真是個惡毒的人呢。」
珠晶瞪著他說。
「認為我惡毒的話,那麼請你記住一點:所謂祈禱,若非發自真實的聲音就無法傳達得到。」
珠晶微微注視起那張柔和的臉。
「必須是發自內心的聲音才行,否則姑娘你就得不到上天的庇佑。」
「天仙真是會作弄人呢。」
「那麼,我果然不是人咯。」他笑道。
「不過,你撒的謊如果變成真的了怎麼辦?沒想過至少要把我們送回升山的路上去嗎?」
「沒有必要。因為我感覺不到有那個必要。」
「真薄情……明明有受傷的人在。」
「有受傷的人而我不在,所以妖魔不會來的。」
「這是什麼意思啊。」
「我很少遇見人的。」
珠晶歪起腦袋。
「天仙考慮的事情真是完全搞不懂。」
「我是說你遇到了僥倖。」
他微笑著說。
「你的意思是說:因為遇到了你,所以我把運氣都用完了?」
「不是。不明白也不要緊。走吧,應該會有天帝的庇佑的。」
珠晶不解地歪起頭,看到了頑丘的臉——頑丘像是明白了似的點點頭。
「……有時,大人這種東西真難以理解。」
他笑了笑,然後順著河往下遊走去。
「對了,請問……」
珠晶站了起來,轉身向後追了幾步問道:
「……天仙本來是人吧?」
「是的。」他回過頭微笑著回答。
「那麼應該有名字的吧?真君是號對吧?」
他點點頭,像是察覺到了什麼似的把蒙在頭頂的布拿了下來。
「我忘記了,從這裡往後就是沙漠,有這樣的東西為好。」
他把布解下扔了過來,露出了下面身穿披甲的身資,陽光從松樹的樹梢間射下來,他身上的玉石微微閃爍著光芒。
「……這個?」
「你沒了半隻袖子,那樣子到時會曬腫。」
「謝謝……你的名字叫什麼?」
「知道有什麼用?」
「哎呀,人與人遇到的時候,互通姓名可是基本的禮節哦。」
說著,珠晶微微側起頭。
「我是珠晶,他是頑丘。不過駁還沒有名字。頑丘說讓我給它起名字也行——如果用你的名字,你會不會不高興?」
他輕輕一笑。一陣風吹過,他略微帶著青色的黑髮飄揚起來。
「更夜。」
6
「本來黃海雨水就不多,但這麼久不下也是很少見的。事先灌好水真是賺了。」
「哦……」
越過松枝遠遠地能看到前方顯露出銳利稜角的山丘。珠晶明白他們暫時先要走到那裡。
「喂,頑丘知道怎麼回到路上嗎?」
聽到拉著韁繩的珠晶的問題,頑丘一邊往駁身上加鞍具,一邊一臉不可思議地回答:
「知道路誰還擔心什麼水的問題?」
「……不認識路嗎?」
「我們可是胡亂逃回來的……不過裡在那邊,大致的位置也差不多知道,但我畢竟不是剛氏。」
珠晶握緊韁繩。
「看來就算威脅真君,也要讓他送我們就好了……」
「你啊,真是個膽大包天的傢伙。」
「沒有頑丘那麼厲害。你覺得我們能和利廣、剛氏他們遇到嗎?」
「不知道。不過應該總有辦法的。」
說著,頑丘把得到的布認真地疊了起來。到需要用到這個的地方還有一段距離。
「既然有能遇到天神的好運,剛氏程度的問題也應該不在話下。」
「是啊,我真是個有強運的人呢。托我的福,頑丘也得救了是吧?」
珠晶一邊綁著行李,一邊笑著說道。
頑丘先登上了鞍,朝她伸出手。
「已經走到這裡,不管怎樣你也能到達蓬山。我看你應該早點想想到達之後的事了。」
「王不行的話我就當黃朱。頑丘,你打不打算收弟子?」
頑丘再一次苦笑:
「你不是有雙親在嘛。」
「有倒是有。」
「……不喜歡他們嗎?」
一邊往河流下方走,頑丘一邊問道。
「並不討厭。不過,沒辦法尊敬他們。他們是在窗戶上裝上柵欄,雇上杖身,這樣就滿足的人。問他們升不升山,就笑著回答說自己只是一介商人。」
「那不是很不錯的商人嗎?」
「生意倒是做得很大。給連檣的官吏許多賄賂,趁著荒廢擴大著經營,召集浮民做家生,利用家生幾乎不用花錢的勞力,從窮困人手裡買下穀物,然後到被饑荒蹂躪的裡去高價出售……我不喜歡這種人。」
「是嗎……」
「因為一直在一起,所以成了理所當然的事。能過上比別人好的生活,恩情我也不是感覺不到。不過,到了十八歲,得到了給田,我會離開家。兄長們把土地賣掉去幫父親做生意了,但那種事我決不會做。」
低聲說著,珠晶轉過頭,抬頭望著頑丘說道。
「如果要成為頑丘的徒弟,不用等到十八歲也行是吧?」
「要想做徒弟,連現在的你也太大了……比起這個,是不是考慮一下成為王以後的事情為好?」
「能成為王的話啊……」
珠晶仰望著頑丘呢喃著。
「這樣怎麼樣?頑丘把我收為弟子,但如果事情順利,頑丘就做我的臣下。」
「在連檣都有人因為妖魔襲擊而死去,但看到乾以後,我就覺得那是理所當然的事了。因為連檣沒有任何針對妖魔的防備啊。如果全國都作好像乾那樣的防備,人們哪怕只知道一半黃朱對付妖魔的方法,受到的損害應該也會少許多。」
頑丘笑著:
「你擔心那種事情做什麼?王登基以後,妖魔就不會再出現了。」
「就是像你這樣,都這麼說,所以至今為止誰也沒有做好對付荒廢的防備,我想這一點才是敗因。王在的時候,想著『沒有關係嘛』,大家只知道拚命賺錢。真正應該考慮周到,必須做好防備的是王駕崩以後的事情啊。」
「的確如此。」頑丘苦笑著回答。
「我成了王的話,首先剛氏就要失業。因為所有人就要成為朱氏,朱氏太多,騎獸的價格就一定會下跌。所以事先成為官吏的話會比較合算哦!」
「我不是做官吏的材料。」
「那麼,我再把你當剛氏繼續雇下去。混亂的國府一定是有著眾多比妖魔還要惡劣的人妖跋扈的地方。你要做我的護衛,然後偶爾到黃海來,為我捕捉騎獸。就是捕捉騎獸,升仙之後也一定能輕鬆許多——至少被蹴爪抓一下受的傷會馬上癒合,不至於遇到這麼凶險的情況。」
「好吧,我考慮考慮。」
真不知道她是像孩子還是像大人,想到這裡,頑丘在心裡笑笑。因為憤懣於荒廢而考慮去升山,剛到這裡時還是徹頭徹尾的孩子,但卻真的讓她辦到了——這就不是那麼簡單的事了。
「對了。」珠晶呢喃道,「先要在乾縣捕獵,把那些壞心眼的朱氏抓起來。」
聽到這個,頑丘放聲大笑起來。
「喂~~~~~~~」
就在這個時候,珠晶聽到有呼喚的聲音傳來。抬頭朝傳來聲音的方向望去,看到從不遠處的山丘斜坡跑下一頭騎獸,很明顯是騶虞。
「好厲害,是星彩啊。利廣真的來迎接我們了。」
「我們離開遇到人妖的地方相當遠了,真難為他能找到這裡。」
「是啊,不會是我們留下了什麼氣味吧。」
珠晶笑著舉起手。騶虞跨越剩下的斜坡騰身飛起,降落到駁的身邊。
「看來你們堅持住了。」
利廣笑道。珠晶輕輕挺起胸口。
「那是當然,因為有我在嘛——利廣也沒事呢,遇到剛氏了?」
「雖然珠晶不在。」
「那你可真是運氣好。」
放聲笑了笑,利廣從鞍上下來。輕輕拍了拍騶虞的脖子。星彩收到指示,高高地飛起來,降落在山丘頂上,向山丘這邊和另一邊彷彿對比似的看著。
「剛氏?已經到了那邊?」
聽到珠晶問,利廣笑著點點頭。
「真難為你找到這裡啊。我剛剛還說是不是我們留下了什麼氣味了呢。」
「啊啊,」利廣笑道,「是啊,氣味,是有氣味。引起了很大的騷動呢,所以就徑直來了。」
珠晶歪起腦袋,轉頭看了看騎乘在她背後的頑丘,頑丘也是歪著頭一臉的不解。
利廣沒有再說什麼,只是伸出了手。珠晶內心困惑著,下意識拉著利廣伸出的手下了駁。利廣接著催促著頑丘也下了騎獸。
「傷口怎麼樣?」
「托珠晶強運的福,情況不錯……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
利廣呵呵地笑著說:
「我不是說了,發生了很大的騷動。」
說著,利廣慰勞似的拍拍駁的脖子。
「你也平安啊。」
「說起它……」
聽到頑丘說話,利廣轉過頭。
「看來我還是和駁比較合得來。把騶虞換給你不要緊吧?」
珠晶憋著笑意說:「那樣不行哦,那頭駁比較特別。」
嗯?利廣催促珠晶繼續說下去,頑丘則加以制止地說「不要問!」。
「它得到了一個很了不起的名字,所以朱氏的頑丘是不可能讓給你的。」
「哦?」
「我說了……」頑丘的話剛起了個頭,山丘上星彩漂亮地甩了一下它的長尾。
「……來了。」
利廣瞇起眼睛望著那裡。可以看到山丘的另一邊出現了沙塵。很快,鹿蜀出現在山頂的稜線上,跟著後面出現了騎獸群的身影。
望著隨著星彩輕輕飛過陡峭的斜坡的那團人群,珠晶愣住了。
頑丘也驚呆了似的抬頭看著逐漸接近的人群。穿著鮮艷的人群,之所以這樣覺得是因為衣著鮮艷的人夾雜在服裝樸素單調的剛氏中間——人群裡夾雜著穿著各種顏色襦裙的女子。
走進的騎獸約三十騎,中間最特別的是有位長相沒有印象的男子腿下跨著妖魔而不是騎獸——那很明顯的是妖魔。男子金色的長髮,在蒼天中反射著光芒,閃爍著明亮的黃銅色。
不僅是頑丘,珠晶也久久發不出聲音。
「頑丘,那是……」
「……大概就是吧。」
珠晶轉向利廣。
「為什麼麒麟會來啊……?」
「你不覺得理由只有一個嗎?」
「一個什麼?」
頑丘望著接近的那團人群,輕輕苦笑著。
「……當然是來迎接了,果然如此。」
「迎接?為什麼?」
「那還有什麼為什麼?」
「可是要迎接誰?」
利廣笑著。

「我是奏的出身,還有頑丘是……」
「我出身於柳。而且駁應該是黃海出生。」
「可是……」珠晶還想說什麼的時候,利廣拍拍她的肩膀:
「很不巧,這裡出生在恭的只有一個。」
「怎麼會……」珠晶呢喃著,求助似的看向頑丘。
「我……怎麼辦?」
頑丘拍拍一臉呆然表情的孩子的後背。
「把天神、麒麟都捲進來,你現在還想說什麼?」把一國捲入的強運。
原來如此,原來指的是這回事。
「去吧!」
珠晶被頑丘一推,向前走了兩步,然後困惑著回頭看過來。靠在駁身上的頑丘伸出手指,利廣臉上帶著微笑,催促著珠晶往前走。珠晶點點頭走起來,迎向走下山丘的一行。
有剛氏在。近迫在裡面。神色惶恐的是鉦擔。那些不認識的女子是蓬山的女仙吧。
在呆呆站在原地的珠晶面前,已到達的人開始紛紛下騎獸離鞍。已下了騎獸的人們也開始紛紛在原地下跪。如果面前站著麒麟,人們下跪的原因倒是可以明白,可為什麼女仙也好,剛氏們也好,都在朝著自己跪下來呢?
降落在那裡的人們全部都跪了下來,然後眼前只剩下了那位帶著黃銅色長髮,相貌無比和善的男子。
他稍微注視了珠晶一會兒,然後瞇起眼睛,柔和地露出微笑。這位面帶喜色的男子也從乘騎上降了下來。他看起來身體很結實,但動作上卻感覺不到有體重一樣,而且腳踩到地上時完全沒有發出聲響。
「那個……」
男子走近不知所措但正欲張口說話的珠晶面前,再次露出了微笑,然後也跪了下來。
「恭迎御駕……」
聲音也意外地讓人感到有點軟弱。
「那個……是迎接我……?」
「是的。」
微笑著抬頭看向珠晶的男子臉上,帶著遇到了無上的僥倖的欣喜表情。
「……真的?」
他笑著點點頭。
「我從蓬山就看到了王氣。」
珠晶緊緊盯著眼前的男子的臉孔。
一瞬間在腦海裡回想起了自己一路艱苦跋涉到這裡的遙遠而漫長的距離,珠晶情不自禁地揚起了手掌。
聽起來生痛的一個響聲,令周圍的人們一同驚愕地縮起了身體。
「那為什麼不在我剛出生的時候就來,你這個大笨蛋!」
那個麒麟驚呆地抬頭望著珠晶。
少女尚且年幼的臉頰上泛起紅潮,雙肩因為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著。
那張臉上突然展開了笑容。
然後他露出發自內心的微笑,當場深深叩頭。
終 章
黃海上空出現了一個極小的黑點。
它在雲海之上翱翔。筆直地通過黃海的南邊,跨越了金剛山,然後出現在黃海的南方,赤海的上空。
渡過澈藍的大海,黑點一路向南方前進。整整一天之後,它進入大陸南部奏國,然後繼續南下,消失在首都隆洽。
奏國首都隆洽山,蜿蜒於山頂的是清漢宮,亦是馳名各國的宗王居宮。與其說這裡是山頂,不如說是水上樓閣,白石堆砌而成的宮殿浮在水面上,由同樣潔白的石橋或迴廊相互連接,園林也是在水面上,如此形成了一個完整的王宮。
在其最深處,王的居宮中最靠外的燕寢,其寬廣的庭院也是一方微波蕩漾的水面,水面上倒映著天上的銀河。
女官肅然地穿過庭院,走出了迴廊,然後朝站在那裡的女子跪下行了一禮。
「台輔,您回來啦?」
女子的頭髮是金中帶銀的色澤,她回過頭,露出柔和的微笑。女官看到微笑,更加深深叩頭。
「主上回宮了。」
「是嗎……」女子用玲瓏的嗓音呢喃道。謝過女官,女子走入了仁重殿。
女子號為宗麟。選中了這個奏國現任的王,使其成為了這個盛世王朝的基石。回絕了下官是否要準備渡船的詢問,她穿過到六朝的主殿很近的仁重殿,施禮後進入堂室——王正在下官的幫助下更換禮服。
「主上,您回來了。」
「哦……是昭彰。」
轉過身露出笑臉的男人看起來大約五十歲,正是富態而雍容的大丈夫形象。這就是奏國之主,為宗麟賜字昭彰的稀世之王,不,應該說是稀世之王的軸心。
「交州情況如何?」
她輕輕施禮問道。
宗王帶著福相的臉上展開笑容:
「港口已經變得很壯觀了。」
說著,男人走向裡面的建築物,她緊隨其後。
王在主殿,麒麟在仁重殿,住所本來是這樣定好的,但在奏國從來沒有遵守過這個慣例。王和麒麟都一直住在廣大的後宮的中心典章殿——這裡禁止任何官吏進入,只有王親自選擇的近身隨從和王的親近在這裡起居。
「真沒有辜負從雁國請來技師建造的價值。那個埠頭氣派的樣子,真想讓昭彰也看看。」
「那真是太好了。」
「嗯。」王流露出自滿的神情。
王的名字是櫨先新。
昭彰就是在交州,也就是剛剛提到的港口都市找到先新的。他以前在那裡經營著一家大捨館,曾因為宗麟的來訪吃驚得站都站不起來——這已經是極其久遠之前的事情了。
大概是事先已經知道了吧。剛進入典章殿下,杖身——因為是先新沒有動用國庫自己出資雇的護衛,所以只能稱為杖身——就輕輕施了一禮,打開了門。
先新一邊向昭彰講述令人懷念的港口城鎮的變化,一邊穿過典章殿的迴廊走向正殿。打開正殿的門,有三個人圍坐在桌前正在等候。看到先新,三人都在站起來拱手施禮。若要問他們的稱號,分別是宗后妃、英清君和文公主。
「您回來了。」
房間裡響起三人帶點威儀的聲音,其中必恭必敬地施了一禮的文公主首先抬起頭帶著笑容問道:
「主上,交州怎麼樣了?」
「嗯。」點頭示意著,先新坐到了椅子上。
「變氣派了——一,二,三,昭彰是四,還少一個人啊。我們家的浪蕩兒子還沒有回來嗎?」
先新看向自己的后妃。她深深歎了一口氣,回答道:
「不要說回來,連消息都沒有。」
先新跟妻子同樣地歎氣。
「真是個一年中有一半不知道行蹤的傢伙!」
「誰讓他有個明知如此,還給了他一雙腿的父親呢!」
「給了兄長那樣的騎獸,他當然不會回來了。」
被長男和女左右圍攻,先新沉吟著說不出話來。
昭彰笑著說:
「是主上不對。明明跟您說了不要那麼做的。」
「是這樣的嗎……」
朝仰頭望著天花板裝糊塗的先新眼前伸出手的是文公主文姬:
「話說回來,父親大人,禮物呢?」
「哦……」這樣地回應著,先新從懷裡取出一個小包。看著他們圍著打開毫不希奇的禮物,昭彰會心地露出了微笑。
奏國國王因為構築起了登基以來已經五百年的大王朝馳名各國。提起宗王,便是與東北方的國家雁的延王並肩比讚的稀世名君,但很少有人知道實際上這個「宗王」不是一個人。不,奏國的麒麟選中的是先新一個人沒錯,但談起治事卻決非由先新一個人完成的。
昭彰搜尋著王拜訪先新時,先新只是個荒廢已久的港口城鎮一家捨館的掌櫃。先新和其妻明嬉以及三個孩子商討,尊重他們的意見,經營著那個全城著名的捨館。捨館一般按照明嬉和三個孩子的和議運營,先新則負責和整他們的意見,這個體制在宗王登基後也依然貫徹至今——如果說有什麼改變,那就是昭彰也加入了其中吧。
明嬉和三個子女沒有明確的官位。在旁人看來,他們成為正妃、太子和公主後,沒有參與朝政,而是在後宮過著寧靜的生活。但實際上,宗王的權利是由他們四人共同掌握著。
或許應該稱為三人半。
昭彰這樣想著,偷偷地露出微笑。從在捨館的時候起,次男雖然幫著家裡經營,但興致一來,就會借口出去賺錢乘船走掉。即使立太子後,他這個浪蕩成性的個性也一點也沒有改變。但也正因為如此,奏國正確地掌握著其他十一國的實際情況。
就在想著這些的時候,露台的窗戶打開了,看到那裡露出的人臉,昭彰輕輕笑了出來。
「啊,都在啊……」
看到從容地這樣說著從窗戶進來的兒子,明嬉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你這孩子,那裡不是用來出入的門,為什麼說多少次你也不記得?」
「不過……因為近啊。」
笑著的人,稱號是卓郎君。
「跟父親打招呼去。你父親剛剛才從交州回來。」
「哦……他出門了?」
「是啊,有兩個月呢。而比那再早兩個月就出去了的你,比父親回來得還晚……這像什麼話啊?」
「是是,歡迎您回來。」
「真是的,經過四個月才想起來回家嗎?究竟是走到哪裡去了?」
「這個嘛……去了蓬山。」
「你好狡猾!!」
說話的是文姬。
「狡猾,真是狡猾!我都還沒去過蓬山呢!」
「不過我也不是打算去才去的。」
明嬉睜圓了眼睛。
「去了蓬山?你啊,也沒有玄君的邀請就擅自去了……」
「嗯。雖然是這樣,不過我是好好地從正門進去拜訪的,玄君看起來也沒有生氣。回來的時候,還讓我從後門走了。」
「後門?」
聽到明嬉的問話,他指了指窗外:
「雲海之上。從蓬山一口氣就回來了,不過夠遠的啊,天上雖然只有兩天左右,但陸地上卻比那辛苦得多呢。」
文姬張口問道:
「這麼說來,正門是……雲海的下面?你難道渡過黃海去了蓬山?」
「嗯。」他點點頭笑道:
「跟著升山的隊伍一起,見證了供王登基。」
說著,他來到父親面前拱手說道:
「供王正在蓬山等待吉日,準備接受天赦。很快鳳鳴會報供王即位吧。因為在這之前想先告知主上,就從蓬山先告退回來了。」
先新抬頭看著兒子。
「供王是怎樣的人?」
卓郎君利廣笑著回答:
「那個嘛……是個能和文姬很合得來的姑娘。」
「女王啊。」
「芳齡十二歲。」
十二……聽到這個,在場的人全都睜大了眼睛。
「真令人吃驚。」
「供王登基大概會歷盡苦難。國主年僅十二,朝廷不可能安穩。」
「恐怕會這樣。」
「因此希望主上親筆一書,務必在供王即位時派遣慶賀的使節。」
「你的意思就是想讓我做供王的後盾咯?」
「這個忙如果不幫,珠晶恐怕會太艱難。」
「叫珠晶啊,十二歲的小女孩升山了嗎?」
「是的。」利廣一邊笑著回答,一邊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是個相當不得了的小姐。為人我可以保證。只要闖過朝廷剛開始的動亂,我想那孩子一定就能成為一個好王。」
明嬉放了一杯茶在兒子的面前。
「該不會是你慫恿那個姑娘,帶著她去的蓬山吧?」
「怎麼可能。」
利廣笑了出來。
「那不是我這種程度的人可以勸說得動的姑娘。我在恭遇到了,她正在升山的途中。她是恭著名的萬貫商家的女兒,因為聽說她離開家去升山,我就跟著一直到了蓬山。」
「你這孩子,真實一不管你,就不知道你會跑到什麼地方去幹什麼!」
「這就是所謂的上天的安排。」
利廣笑了。
「十二歲的孩子前往蓬山,然後這孩子遇到了櫨家的次男。浪蕩兒子至少能為珠晶準備好她登基時的後盾……不是我想如何,而是我被捲入供王的運氣裡了。」
真了不起啊,文姬深有感觸似的歎聲道:
「十二歲去了黃海。我是十八歲,可是實在做不到啊。」
「你剛才沒有擅自減去五百來歲嗎?」
文姬吐了吐舌頭,越過桌子朝父親探出身體。
「我來做慶賀的使節,拜託您!讓我去吧!」
這時有人歎了口氣,是英清君利達。
「那麼,利廣你表明自己的身份了嗎?」
「我想這個不讓人吃一驚的話,就沒有意思了。」
「那不讓你去不就沒有意義了嗎?」
「是啊……所以,懇請主上命我作為慶賀的使節前往。」
「你好狡猾!」文姬大喊不服,利達制止道:
「沒辦法,就讓利廣作為使節吧。還要考慮好賀禮才行——父王,這樣行嗎?」
點頭的不是先新,是明嬉。
「既然沒辦法,就那麼做好了。利達去負責指揮,交給利廣辦的話,不知道會幹出什麼來。」
「明白了。」
「考慮到奏國的面子,讓昭彰去倒是再好不過,可惜對方是剛即位後的國家——畢竟昭彰的身體比較弱。」
「母后,這種時候就要說是因為麒麟體質的緣故了。對了,賀禮中加上星彩行嗎?
利廣睜大了眼睛。
「兄長。」
明嬉點頭應道:
「就這樣定了。反正讓利廣帶著它也派不上好用場。」
「……這可麻煩了。好不容易跟它熟了……」
對次男的嘮叨,長男毫不在乎。
「要怨就怨你自己吧,你這個浪蕩子。要是在黃海遇到什麼意外,你想怎麼辦?」
「我也好好小心過了。」
「從你嘴裡說出的小心誰信啊——供王喜歡什麼?」
「騎獸。星彩的話,珠晶也應該沒有什麼不滿。」
「那麼這個就算決定了。」
「是是……」
落寞歎氣的同時,利廣的視線碰上了父親的目光。
「看來我給的東西反而是助紂為虐了。」
利廣笑道:
「也好,珠晶的話,應該會好好愛護星彩的。不過,果然還是騶虞好啊。」
「這是在纏著我要下一頭騶虞嗎?」
「這還要仰仗主上的威光。」
「好吧,看你今後的表現再給予考慮好了。」
「來這一招啊……」
利廣苦笑著,眼睛望著北面的窗戶。
極其輕聲地喃喃低語道:
「反正也認識了黃朱……」
黃海的情況也大致瞭解了,下次自己去獵捕也不壞。
五日後,恭國發出了鳴報。
恭國一聲。
供王即位。
「普白十一年上,燕寢晏駕。同十一年,蓬山結供果。
十二年,蓬山供果孵,號供麒。
十八年,裡祠升黃旗。三十八年春,蔡晶自乾入黃海。台輔迎之締約,蔡晶入神籍,供王踐祚。」
《恭史相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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