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恩葛朗特第三十五層
2024年2月
「求求你……畢娜……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滑過西莉卡臉頰的兩行眼淚不斷滴落在地面的大羽毛上,最後化為光的粒子四散開來。
那淡藍色的羽毛,是長久以來唯一的朋友,同時也是搭檔的使魔「畢娜」所留下的遺物。幾分鍾前,畢娜為了保護西莉卡而死去。牠受到怪物用武器給予致命一擊,在發出一聲悲鳴後,就像碎裂的冰塊般四散。只留下一根每當被呼喚名字時,就會高興地晃動的長尾羽——

 

 

1

西莉卡是艾恩葛朗特裡罕見的「馴獸師」。不、應該說曾經是。因為她身為馴獸師證明的使魔已經不在了。
馴獸師這個名稱並非系統上規範的等級或技能,而是一種俗稱。
通常在戰鬥中總是積極發動攻擊的怪物們,偶爾會發生向玩家示好的事件。若能抓准這個機會,給予餌食之類而成功馴養的話,怪物就會變成能給予玩家各種幫助的珍貴存在「使魔」。而大家則會帶著贊賞與羨慕,將這些幸運的玩家稱為馴獸師。
當然,並非每一種怪物都能成為使魔。有可能的,只有一小部分的小動物型怪物而已。事件發生的條件尚未被完整判別出來,唯一確定的只有「倘若殺害太多該種怪物,事件就絕對不會發生」這項條件而已。
光用想的就覺得這頃條件實在太過嚴苛了。就算試圖不斷地反複接觸有可能變成使魔的怪物,但那些怪物通常會主動攻擊,根本無法避免交戰。換言之,想成為馴獸師的話,就必須不停接觸目標怪物,而且只要是沒有觸發事件的情形,就得二話不說地逃跑。不難想像這作業有多繁雜。
關於這點,西莉卡可說是難以置信的幸運。
沒有任何相關知識的她,一時心血來潮來到下層,漫無目的在森林裡閑晃。第一次遇到的怪物沒有發動攻擊,反而主動靠近。而西莉卡丟給牠吃的,是前一天順手買來的袋裝堅果,正好是那個怪物喜歡的食物。
種族名稱為「羽翼龍」,全身覆滿輕飄飄的淺藍色柔軟的毛,由兩根大尾羽代替尾巴的小型飛龍,原本就是極少出現的特殊怪物。西莉卡似乎是第一個成功馴養的人,所以當她與趴在肩上的飛龍一起回到作為據點的第八層主要街道區「斐立潘」時,立刻引起非常大的話題。隔天,好像有許多玩家開始以西莉卡所提供的情報嘗試馴養羽翼龍,卻不曾聽說有人成功。
西莉卡將這只小型飛龍命名為「畢娜」,與在現實世界中飼養的貓同名。
使魔怪物的直接戰鬥力都不是太高,畢娜也不例外,但卻擁有數種特殊能力。例如能夠探知怪物接近的搜敵能力、能幫主人回複少量生命值的治癒能力等等,每種能力都很寶貴,能讓每天的狩獵更加輕鬆。然而比起這些,最讓西莉卡感到高興的,就是畢娜的存在帶給自己安心與溫暖。
使魔的AI程式並沒有設定得那麼高。說話當然是不可能的事,能理解的命令也只有十種左右。然而對年僅十二歲就被這遊戲——封閉世界SAO所囚禁,幾乎快被不安與寂寞壓垮的西莉卡而言,畢娜所給予的救贖根本是筆墨難以形容。可以說在得到畢娜這個搭檔後,西莉卡的「冒險」——也就是在這個世界裡「生存下去」——才總算開始。
從那之後的一年,西莉卡和畢娜順利地累積經驗、磨練身為短劍使的技術,逐漸成為在中級玩家當中相當有名的較高等級玩家。
當然,她的等級還遠不及在最前線戰鬥的頂尖劍士們。但實際上,在七千名玩家當中只占了數百人的「攻略組」,從某個角度來說,是比馴獸師更稀有的存在,幾乎沒什麼機會親眼見到他們,所以在由大多數人所形成的中級玩家中聲名遠播,就跟晉升為偶像玩家沒兩樣。
況且女性玩家壓倒性的稀少,再加上年齡的關系,「龍使西莉卡」沒多久便成為擁有許多崇拜者的知名人士。希望偶像加入的隊伍與公會絡繹不絕,年僅十三歲的西莉卡會對這種情況感到飄飄然可說是理所當然。但最後卻因為這股傲慢,遭致再怎麼後悔也無法挽回的過錯。

原因出自不值一提的爭論。
西莉卡加入了約兩周前邀請她的隊伍,一起到第三十五層北邊、通稱「迷路森林」的廣大森林地帶冒險。當然,現在的最前線是遙遠上方的第五十五層,這個樓層早已被攻略完畢。然而頂尖劍士們基本上對攻略迷宮區以外的事都不感興趣,所以像「迷路森林」這種次要迷宮就被放著不管,也因此成為適合中級玩家們的目標。
西莉卡所參加的六人隊伍聚集了各式好手,從早上開始就不斷地戰鬥、發掘寶箱,賺取了不少的錢與道具。冒險因為周圍逐漸染上夕陽的色彩,大家的回複藥水也差不多用盡而結束。他們開始准備回主要街道區時,裝備細長槍的另一名女性玩家,像是要牽制西莉卡般對她說:
「關於回去後道具的分配,因為妳已經有那只蜥蜴幫忙回複,所以應該沒必要給妳回複水晶吧。」
被觸到逆鱗的西莉卡立刻反擊:
「妳才是吧!一個完全不上前線,只會躲在隊伍後面晃來晃去的人根本用不到水晶啦!」
之後便是你來我往的言語交鋒,而隊長盾劍士的仲裁也只是杯水車薪。怒火中燒的西莉卡最後丟下這些話:
「道具我不要了!我也絕不會再跟妳組隊了!何況想要我加入的隊伍根本多到滿出來!」
雖然隊長極力挽留,要她至少在離開森林到達城鎮前先一起行動,但對此充耳不聞的西莉卡立刻與五人分開,往岔路跑去,就這樣帶著滿肚子怒氣走了。
即使是獨行,對已習得七成短劍技能,而且又有畢娜輔助的西莉卡來說,第三十五層的怪物算不上是什麼強敵。應該能輕鬆打敗敵人,回到主要街道區——如果沒有迷路的話。
被稱為「迷路森林」的森林迷宮可不是浪得虛名。
由茂密的巨大樹木並列而成的森林以棋盤狀分割成數百個區塊,並且被設定為在踏入其中一塊區域一分鍾後,四周鄰接區塊的連結就會隨機變換。要離開森林,只有在一分鍾之內不斷突破每個區塊,或是使用主要街道區的道具店所販賣的高價地圖道具,一邊確認四方的連結一邊前進。
擁有地圖的只有隊長盾劍士,而且在迷路森林使用轉移水晶也無法回到城鎮,只會被隨機送到森林的某個區域。因此西莉卡不得已只能馬不停蹄地奔跑,試著突破。然而要在蜿蜒的森林小徑上,邊避開巨木的樹根邊奔跑是件比想像中更困難的事情。
雖然是往北方直直前進,但抵達區域邊緣時早已超過一分鍾。在不斷重複被轉移到不明地點的情況下,西莉卡也越來越疲憊了。夕陽的顏色越來越濃,因為慢慢降臨的夜色而感到焦急,想逃出區域是越來越困難。
最後,西莉卡終於放棄奔跑,開始邊走邊期待能有被送到森林外側區域的偶然。只是幸運卻始終沒有降臨——而且在蹣跚前進的途中,怪物們也毫不留情地襲擊而來。雖說在等級上有餘裕,但隨著周圍變暗,腳邊也看不清楚了。就算有畢娜的輔助,也無法完全不受傷地結束每一場戰鬥。到最後除了剩下的道具外,連緊急用的回複水晶都用光了。
仿佛感受到西莉卡的不安似的,她肩頭上的畢娜咕嚕咕嚕地嗚叫著,並把頭往西莉卡的臉頰靠了過去。像是安慰畢娜般撫摸著牠長長的脖子,西莉卡對自己的急性子跟傲慢所招致的窘境感到後悔。
西莉卡邊走邊在內心向神禱告:
「我會反省的。絕對不會再覺得自己很特別了。所以,拜託在下一次的轉移把我們送出森林吧。」
她如此祈禱著,並踏進如同熱浪般搖晃著的轉移區。在一陣類似暈眩的感覺後,出現在眼前的景象——理所當然地,是跟到目前為止一樣的幽深森林。森林的深處已陷入黑暗之中,包圍森林的草原則是連個影子都看不到。
就在垂頭喪氣的西莉卡准備再度邁開腳步時——肩頭上的畢娜突然抬起頭,並發出「啾!」的尖銳叫聲。是警戒通知。西莉卡立刻從腰間拔出慣用的短劍,同時往畢娜注視的方向擺出架勢。
數秒後,從長滿青苔的巨木陰影中,傳來了低沈的呻吟。把視線往那裡集中,接著出現了黃色箭頭。是複數。二……不對,三隻。怪物的名稱是「醉狂猿人」,是出現在迷路森林的怪物中最強等級的猿人。西莉卡不禁緊咬嘴唇。
話說回來——
就等級而言,這種怪物並不是那麼危險。
像西莉卡這種中級玩家離開安全區域時,通常都是對出現的怪物做好充分過頭的安全措施。最低程度也會做到即使在沒有回複方法的狀況下,獨自被五隻怪物包圍也能獲勝的地步。
因為他們與在最前線戰鬥,以完成攻略為目標的頂尖劍士不同,中級玩家會去冒險的理由,一是獲得日常生活所需的金錢,二是得到能留在中級所需的最低經驗值,三是無聊到受不了。不論是哪一點,都很難說是足以賭上現實死亡的目的。實際上,在「起始之城鎮」中,避免任何一點死亡的可能性增加的玩家也還有千人以上。
然而為了不餓肚子,並且能夠睡在旅館的床上,必須定期有收入進帳。另外,MMO玩家們那種若不能持續置身在乎均等級圈中,就會感到不安的特有宿疾也是原因。在遊戲開始將近一年半的現在,形成主要階層的玩家們在取得充分的准備之後,開始慢慢走出安全區域,享受屬於他們的冒險。
因此——就算是三隻第三十五層最強等級的醉狂猿人,應該也不是龍使西莉卡的對手。
鞭策疲勞的精神,西莉卡握緊了短劍。而畢娜也輕飄飄地從肩頭上飛起,進入備戰狀態。
從樹林後方出現的,是全身裹著暗紅色毛皮的巨大猿人。右手握著粗糙的棍棒,左手則提著像在葫蘆上綁了繩子的壺。
當猿人舉起棍棒、露出犬齒高聲吼叫的時候,想搶得先機的西莉卡已經往最前方的敵人飛奔而去。先以短劍技能的中級突進技「急咬」命中,大幅削減對方生命值,接著順勢用短劍特有的高速連續技進一步攻擊。
醉狂猿人使用的是低等級的錘矛技能,雖然單擊的威力頗大,但攻擊速度跟連續技的段數都不怎麼樣。西莉卡採取反複在連續攻擊確實命中後,就迅速後退躲開敵人反擊,接著再度搶攻的打帶跑戰法,立刻削減了第一隻的HP條。畢娜有時也會吐出泡泡般的吐息,迷惑猿人的眼睛。
在第四次攻擊放出連續技「短刃」,企圖給最前方的猿人致命一擊的前一刻。
一瞬間的空檔,新的敵人從目標的右後方切換到前面。西莉卡只好跟著改變目標,開始削減第二隻的生命值。第一隻猿人退到後方之後,舉起左手上的壺大口喝著——
接著,西莉卡用眼角確認第一隻醉狂猿人的HP條,發現了一個讓她嚇了一跳的現象。HP條正以相當的速度回複。看來那個壺裡似乎放了回複劑之類的東西。
西莉卡過去也曾在第三十五層與醉狂猿人戰鬥過,那時輕輕鬆鬆就打敗了兩只。因為沒讓對方有切換的餘地,所以沒注意到牠們有這種特殊能力。西莉卡咬緊牙關,為了確實打敗第二隻怪物而傾盡全力。
然而,在一輪猛攻,將第二隻的HP條減少到紅色領域之後,為了發出最後重攻擊而拉開距離的瞬間,又遭到第三只醉狂猿人從旁硬生生地插了進來。定睛一看,第一隻猿人的生命值已經幾乎完全回複了。
這樣下去會沒完沒了。焦急的滋味逐漸在西莉卡的嘴裡擴散開來。
西莉卡原本就沒有什麼獨自與怪物作戰的經驗。等級上的安全保障終究只是數值,與玩家本身的技能是兩回事。這預想之外的狀況,令西莉卡內心的焦急開始逐漸染上恐慌的色彩。她的攻擊失誤越來越多,同時也給了敵人反擊的機會。
就在她總算把第三只醉狂猿人的HP條削減到一半左右時,猿人沒有放過想不斷發出連續技,而太過窮追不舍的西莉卡產生的硬直時間,最後發出會心一擊直接命中。
雖然棍棒只是用木頭削成的粗製品,但重量產生的基本傷害,加上醉狂猿人的筋力值補正,沒想到瞬間就將西莉卡的生命值消減了大約三成的量。一股寒意竄過西莉卡的背脊。
手邊已經沒有回複藥水這件事,也讓西莉卡大大地動搖。畢娜的治癒吐息只能回複一成左右的HP,而且不能頻繁使用。這樣算起來,只要再受到三次同樣的傷害——就會死。
死亡。當這個可能性竄入腦中的瞬間,西莉卡不禁全身僵硬。不但舉不起手臂,腳也動彈不得。
到目前為止,戰鬥對她而言,雖然緊張,但跟現實的危險相距甚遠。她從來不曾想過,真正的「死亡」會在戰鬥的延長線前方等待著——
在發出吼叫並再次高舉棍棒的醉狂猿人面前張大眼睛、全身僵硬,西莉卡這才理解,在SAO中與怪物的戰鬥究竟是怎麼回事。理解這雖然是遊戲,但可不是鬧著玩的——這充滿矛盾的事實。
隨著低沈吼聲一起落下的棍棒,擊中呆站在原地的西莉卡。她因承受不了強烈的衝擊而倒地,HP條更猛然減少,進入到黃色警戒區。
已經完全無法思考了。明明還有轉頭逃跑或使用轉移水晶這些選擇,西莉卡卻只能呆望著第三次舉起的棍棒。
粗糙的武器發出紅色的光芒,就在西莉卡反射性想要閉上眼睛的前一刻。
有個小小的身影從空中飛到棍棒前面。接著是厚重的衝擊音。水藍色的羽毛伴隨著效果光飛散開來,短小的HP條也同時減少到左端。
被打落到地上的畢娜抬起頭來,用牠那圓圓的藍色眼睛看著西莉卡。在發出輕微的一聲「啾嗚……」鳴叫聲之後——便化為閃亮的多邊形碎片散開來。只有一根長長的尾羽輕飄飄地從空中飄落,最後落在地面上。
西莉卡內心突然響起某種東西斷裂的聲音。束縛住她身體看不見的線也全都消失了。在難過之前,先感受到的是憤怒。是對自己只受到一次攻擊,就恐慌得無法動彈感到憤怒。還有對之前為了一點小事就爭吵、鬧別扭,愚蠢到自以為可以單獨突破森林的自己的憤怒。
西莉卡以敏捷的動作退後,與怪物的追擊交錯而過,並發出怒吼,對敵人進行猛烈的襲擊。右手上的短劍閃著光芒,不斷往猿人身上砍去。
眼見同伴的體力減少,第一隻醉狂猿人揮著棍棒想再次做出切換動作,西莉卡沒有閃躲,而是用左手擋下攻擊。雖然不算是受到直接攻擊,但HP條仍然減少了。然而西莉卡完全無視這點,一心追著殺害畢娜的第三只猿人。
活用自己嬌小的身體衝入對方的懷中,用盡全身力量將短劍刺進猿人的胸口。在會心一擊那華麗的效果出現的同時,敵人的生命值也跟著消滅。先是悲鳴,接著是破碎音效。
在爆散開來的物體碎片當中,西莉卡轉過身去,不發一語地對新的目標展開突擊。雖然生命值已經來到紅色警戒區,但她已經不去在意這些事了。狹窄的視野中,只有非殺不可的敵人身影不斷擴大。
就在她忘了死亡的恐懼,打算從揮落的棍棒下方強行突擊時。
一道來自猿人背後的純白光線橫向一砍,將並排的兩只醉狂猿人切開。
一瞬間,猿人的身體上下斷成兩半,接連發出慘叫聲與破壞音碎裂四散。
當場呆住的西莉卡直到物體碎片蒸發後,才看到一名男性玩家站在那裡。黑髮加上黑色大衣,身高並不算高,但感覺男子全身散發出強烈的威嚴。本能感到恐懼的西莉卡微微往後退了一步。兩人的視線跟著對上。
對方的眼神非常沈穩,如同夜晚的黑暗般深邃。男子「鏘」的一聲將握在右手上的單手劍收進背後的劍鞘中,接著開口說道:
「……抱歉。沒能救妳朋友……」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西莉卡全身無力,再也無法忍住的眼淚不斷流了下來。沒注意到短劍從手中滑落,掉在地面上,西莉卡的視線移到地上的水藍色羽毛,在羽毛前面跪了下來。
化為滾燙漩渦的憤怒消失的同時,深不見底的悲傷與失落感從內心湧上來。這股情感化為眼淚,不斷自臉頰滑落。
使魔的AI中,應該不存在主動襲擊怪物的行動模式。所以在那一瞬間,畢娜是以自己的意志選擇衝到揮落的棍棒前面。那可說是對這一年來朝夕相處的西莉卡友情的證明。
雙手撐著地面,不斷嗚咽的西莉卡好不容易擠出話來。
「求求你……畢娜……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然而,水藍色的羽毛沒有做出任何回應。

2

「……對不起。」
黑衣男子再次開口。西莉卡努力止住淚水,搖了搖頭。
「……不……是我自己……太笨了……謝謝你……救了我……」
強忍住嗚咽,西莉卡總算把話說了出口。
男子慢慢走近,先在西莉卡面前跪下,然後再次謹慎地發出聲音:
「……關於那根羽毛,有沒有設定道具名稱?」
男子這番意料之外的話,讓西莉卡感到困惑地拾起頭來。她擦去淚水,重新凝視那根水藍色的羽毛。
這麼說來,這樣單單留下一根羽毛,實在是不可思議。不論玩家或怪物,在死亡四散時,通常裝備等所有東西都會消失。西莉卡戰戰兢兢地伸出手,用右手的食指在羽毛上輕輕一點。在浮現出來的半透明窗口上,悄悄地顯示了重量與道具名稱。
「畢哪的心。」
就在西莉卡看了之後,再次快要哭出來時,男子的聲音慌慌張張地傳了過來:
「等、等一下等一下!如果有留下心道具,那牠還有複活的可能性。」
「咦?」
西莉卡連忙抬起頭來。嘴半開著呆望男子的臉。
「這是最近才知道的情報,所以還沒有傳開來。在第四十七層的南邊,有個名為『回憶之丘』的圈外迷宮。雖然名稱如此,難易度卻高多了……在那個丘頂所開的花,似乎是給使魔用的複活道——」
「真、真的嗎?」
男子的話還沒說完,西莉卡就大喊著並准備起身。一道希望的光瞬間射進充滿悲傷的胸口。但是——
「……第四十七層……」
西莉卡嘀咕著,肩膀再度垂了下去。那是離現在所在的第三十五層遠遠高出十二層的樓層,實在不能算是安全範圍。
就在她的視線悄然落到地面上時。
「嗯——」
眼前的男子發出煩惱的聲音,抓了抓頭。
「只要妳支付必要的支出跟一些報酬,那由我跑這一趟也是無妨。但失去使魔的馴獸師本人沒去的話,那朵重要的花似乎就不會開……」
面對這名意外善良的劍士所說的話,西莉卡稍稍露出了微笑說道:
「不……光是告訴我這項情報,就很感激了。只要我努力提升等級,總有一天……」
「這也沒辦法。使魔似乎只有在死亡後三天內才能複活。期限一過,道具名稱的『心』就會變成『遺物』……」
「怎麼這樣……!」
西莉卡不禁叫了出來。
自己現在的等級是業。假設SAO是一般的角色扮演遊戲,那就是適合在該層活動的等級,跟樓層的數字相同這種淺顯易懂的設定。但是如今變成異常的死亡遊戲,考慮到安全保障就必須高個十級左右。
換言之,若想前往第四十七層,等級最低也要55才行。然而只有三天,不,考慮到實際攻略所需的時間,就要在兩天之內提升10級以上,這不管怎麼想都是不可能的事。即使是勤于不停冒險的西莉卡,在一年內也只能達到現在的數字而已。
再度被絕望給束縛住的西莉卡垂頭喪氣。她從地上撿起畢娜的羽毛,用雙手抱在胸前。對自己的愚蠢、無力感到悔恨,眼淚自然而然地流了下來。
西莉卡感覺到男子站起身來,心想他大概要離開了,應該再跟他道一次謝,但卻連開口的氣力都沒有了——
突然,眼前出現帶著亮光的半透明系統窗口。是交易視窗。拾起頭來,看到男子正在操作手邊那個相同的視窗。交易欄的道具名稱一個接一個出現。「銀線甲」、「漆黑短劍」……每個都是沒看過的東西。
「那個……」
就在西莉卡因困惑而開口時,男子用平板的語調說道:
「這些裝備足以抵個五、六級左右。我也一起去的話,應該就沒問題了。」
「咦…………」
嘴巴微張的西莉卡跟著站起身來。為了看出男子真正的想法,她仔細盯著對方的臉。系統會自動檢測視線集中的事物,男子臉的右上方浮現出綠色箭頭,但依照SAO的設計,那裡很無情地顯示著HP條,所以看不出名字跟等級。
這是一名很難看出年齡的男子。一身黑色裝扮散發出的壓力,以及相當冷靜的態度都讓人覺得應該比自己年長許多,但隱藏在偏長的瀏海後的眼神卻相當純真,有點女性化、線條柔和的長相,也給人少年的印象。西莉卡提心吊膽地說道:
「為什麼……要幫我幫到這種地步呢……?」
老實說,她先是起了警戒心。
到目前為止,西莉卡有幾次被比自己大很多歲的男性玩家搭訕的經驗,還曾被求過一次婚。對十三歲的西莉卡而言,這些體驗只令她感到恐懼而已。在現實世界中,她可是連被同學告白的經驗都沒有。
因此,西莉卡現在會事先避開別有居心接近她的男性玩家。何況在艾恩葛朗特,「口蜜腹劍」可是基本常識。
男子像是不知該怎麼回答般抓了抓頭。原本開口打算說些什麼,卻又立刻閉上。最後他移開視線,輕聲嘀咕:
「……又不是漫畫劇情……妳答應我不笑的話,我就跟妳說。」
「我答應你。」
「因為……妳跟我妹妹很像。」
實在是過於難為情的答案,這令西莉卡忍不住笑了出來。雖然急忙用手捂住嘴巴,但還是無法忍著湧上來的笑意。
「妳明明答應我不笑的……」
男子一副受傷的表情,垂下肩膀並失望地低下頭。但這個模樣更令人發笑。
——他不是壞人嘛……

西莉卡一邊拚命忍住笑意,一邊想著就相信他的善意吧。何況曾經已對死有所覺悟,只要能讓畢娜複活,沒有什麼東西好覺得可惜的。
西莉卡用力地低下頭說:
「麻煩你了。我明明已經受到你的幫助,卻連這種事情都……」
她看向交易視窗,在自己的交易欄上填入擁有的珂爾全額。男子所提出的裝備道具多達十種以上,而且似乎全都是非賣品的稀有道具。
「那個……雖然我想這個金額應該完全不夠……」
「不,不用給我錢。反正都是些用不到的東西,而且這樣應該也算是多少達到了我來這裡的目的……」
男子說著滿是迷團的話,同時不收分文地按下OK按鈕。
「真的很抱歉,讓你幫了那麼多忙……那個,我叫做西莉卡。」
報出名字的同時,西莉卡期待男子會有「妳就是那位……?」的驚訝反應,但看來他似乎對這個名字沒有印象。雖然一瞬間感到遺憾,但立刻又反省,就是因為自己的自以為是才招致這次的事態。
男子輕輕點了點頭,並伸出右手。
「我是桐人,這段時間就請多指教啦。」
兩人用力地握手。
這位名為桐人的玩家從掛在腰帶上的袋子中,拿出迷路森林的地圖道具,一邊確認與出口連接的區域,一邊慢慢地走了起來。西莉卡跟在後面,同時將握在右手的畢娜羽毛拿到嘴邊,在內心低語。
等我喔,畢娜。我一定會讓你複活的——

第三十五層的主要街道區並排著白牆壁紅屋頂的房子,充滿了牧歌風情、農村的氣氛。雖然並不算是大的城街,但現在這裡是中級玩家們的主要戰場,所以來往的人數相當多。
西莉卡的據點雖然在第八層的斐立潘街,但她當然沒有買下自己的房子,所以基本上住在哪個城鎮的旅館都沒有太大差別。最大的重點在於旅館所供應的晚餐味道如何。關於這一點,因為西莉卡十分中意這間旅館的NPC廚師所做的起士蛋糕,所以她從攻略迷路森林的兩周前開始,就一直住在這裡。
西莉卡拉著感到新奇而四處張望的桐人通過大街,來到轉移門廣場後,立刻就有認識的玩家來跟她搭話。他們早就聽說西莉卡恢複自由之身,所以來找她加入隊伍。
「那、那個……很感謝你們願意找我,但是……」
努力讓自己的應對不要讓人感到不高興,西莉卡拚命地低著頭拒絕他們。她往站在一旁的桐人看去,並繼續說著:
「……我要暫時跟這個人組隊,所以……」
幾個圍著西莉卡的玩家分別發出「咦咦——」、「哪有這樣的!」之類的抱怨,並對桐人投以懷疑的眼光。
雖然西莉卡已經見識過桐人一部分的實力,但單看站在那裡無事可做的黑衣劍士的外表,怎麼樣都不覺得他很強。
尤其是沒有裝備任何看起來很高級的防具——完全沒有配戴鎧甲,短衫上只披著有點舊的黑皮革長大衣——背上只背著一把簡單的單手劍,而且也沒拿盾。
「喂!你啊——」
最熱衷邀請的高大雙手劍使走到桐人面前,用向下俯視的模樣開口說道:
「雖然沒見過你,但是可不可以請你不要插隊。我們可都是從很久以前就開始邀請那孩子了耶!」
「就算你這麼說……我已經跟她約好了……」
桐人露出困擾的表情,抓了抓頭。
西莉卡想著,「再多反擊個幾句也無妨啊。」並為此感到有些不滿的同時,開口對雙手劍使說:
「那個,是我拜託他跟我組隊的,對不起。」
最後深深地一鞠躬,便拉著桐人的大衣袖子離開。為了早一刻遠離那群仍不肯放棄,一邊揮手一邊喊著「下次再傳訊息給妳!」的男性玩家們,西莉卡用非常快的步伐走著。橫越過轉移門廣場,接著踏入往北延伸的主要街道區。
終於看不到那群玩家的身影後,西莉卡鬆了口氣,抬頭看著桐人的臉說:
「……對、對不起,造成你的困擾。」
「不會啦。」
桐人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態度,微微露出笑容。
「西莉卡小姐相當受歡迎耶,真是厲害。」
「直接叫我西莉卡吧——沒這回事。一定只是想把我當成吉祥物才邀請我罷了。明明只是這樣……我卻因此感到自傲……以為自己可以突破森林……才會發生那種事……」
一想到畢娜的事,眼裡自然而然又泛著淚水。
「沒問題。」
桐人以始終相當沈穩的聲音如此說了:
「不用擔心,我們絕對會讓牠複活。」
西莉卡擦去眼淚,對桐人露出微笑。同時覺得不可思議,如果是這個人說的話,總覺得能夠相信。
不久,在道路的右側看到一棟比其他建物大的兩層樓建築。那就是西莉卡住的旅館「風向雞亭」。這時,西莉卡才發現自己什麼都沒問,就把桐人帶來這裡了。
「那個、桐人哥的據點是在……」
「啊啊,平常是在第五十層啦……不過太麻煩了,我也住這裡吧。」
「是這樣嗎!」
西莉卡高興地拍了一下手。
「這裡的起士蛋糕很好吃喔!」
就在她邊說邊拉著桐人的大衣袖子,准備走進旅館時,一個四、五人的集團從旁邊的道具店走了出來。他們是西莉卡這兩周來參加的隊伍成員。走在前面的男子們沒有注意到西莉卡,便往廣場的方向走去,但走在最後面的一名女性玩家則回頭瞥了一眼,讓西莉卡反射性與對方的視線直接對上。
「……!」
她是現在最不想見到的人。在迷路森林造成自己與隊伍吵架並離隊的長槍使。原本西莉卡想低著頭,不發一語地走進旅館。
「哎呀,這不是西莉卡嗎?」
但對方先打了招呼,她只好停下腳步。
「……妳好。」
「喔喔——妳成功離開森林啦,那真是太好了。」
這名留著一頭大紅色波浪卷發,名為羅莎莉雅的女性玩家,嘴角歪曲地笑著說道。
「不過現在才回來已經太遲囉。道具已經在剛剛分配完畢了呢。」
「我說過我不需要了啊!我另外有事——」
雖然西莉卡想中斷對話,但對方卻沒打算就這樣放過她。當她眼尖注意到西莉卡的肩膀上空無一物時,臉上浮現出令人討厭的笑容。
「哎呀?那只蜥蜴怎麼了嗎?」
西莉卡緊咬嘴唇。使魔無法收進道具欄,也不能寄放在別處。換言之,無法在馴獸師身邊看見使魔的理由只有一個。這件事羅莎莉雅當然也知道,但她卻露出淺笑,故意接著說:
「哎呀,該不會是……?」
「牠死了……但是!」
西莉卡用力瞪著長槍使。
「畢娜絕對會複活的!」
原本一直露出痛快笑容的羅莎莉雅微微睜大了雙眼。她吹了聲口哨說道:
「哦,這麼說,妳是打算去『回憶之丘』囉。不過,妳這種等級攻略得了嗎?」
「沒問題的。」
在西莉卡回答之前,桐人便先往前站出一步,像是要保護西莉卡似的,將她藏進了大衣陰影中。
羅莎莉雅露骨地用品頭論足的眼神掃視桐人,紅豔的嘴唇再度浮現嘲諷的笑容。
「你也被那孩子騙了嗎?她可沒有看起來那麼強喔。」
強烈的悔恨,讓西莉卡的身體發起抖來。她低著頭,拚命忍住眼淚。
「走吧。」
桐人將手搭在西莉卡的肩膀上。西莉卡在桐人的催促下,往旅館邁開腳步。
「反正,你們就加油囉。」
羅莎莉雅那帶著笑意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但他們沒有再回頭。
「風向雞亭」的一樓是寬廣的餐廳。讓西莉卡坐到後方的座位上,桐人便往站著NPC的櫃台走去。先完成住宿登記,接著將櫃臺上的菜單迅速點過之後就回到座位。
西莉卡原本要向坐在對面的桐人,為了因為自己的關系而讓他感到不愉快的事道歉。但才剛開口,桐人就舉起手制止,並輕笑著說:
「還是先吃飯吧。」
就在這時,服務生端了兩個冒著熱氣的馬克杯上來。放在面前的杯子裡,裝滿了傳出不可思議香氣的紅色液體。
桐人說了聲「慶祝組成隊伍!」並互相敲杯,西莉卡啜了一口溫熱的液體。
「……好好喝喔……」
香料的香氣以及酸甜的味道,跟在很久以前,父親讓她稍微試喝過的熱紅酒有些類似。但住在這裡的兩個星期內,把這間餐廳菜單上的飲料全部試過一次的西莉卡,卻對這個味道沒有印象。
「請問,這個是……?」
桐人笑了一下,回答:
「NPC餐廳也接受客人自己帶飲料來喔。這是我擁有的,名為『等價•紅寶石』的道具。只要喝一杯就能讓敏捷力的最大值上升1喔。」
「這、這麼貴重的東西……」
「就算讓酒放在道具欄裡面,味道也不會變好啊。而且我的朋友很少,實在沒什麼機會打開它……」
桐人開玩笑地縮著肩膀。西莉卡則笑著又喝了一口飲料。那令人感到懷念的味道,似乎讓在這發生許多悲傷事情的一天中,萎縮硬化的心慢慢溶解開來。
不久,就算杯子空了,捨不得那股溫暖的西莉卡仍將杯子抱在胸前好一段時間。她將視線落在桌上,輕聲說道:
「……為什麼……要說那種惡毒的話呢……」
桐人露出認真的表情,將杯子放下後開口:
「SAO是妳玩過的MMO裡的…………?」
「是第一款。」
「是嗎——不論是哪種在線遊戲,都有許多一披上角色的外表,人格就會改變的玩家。變成好人的家夥、變成壞人的家夥……一直以來這都被稱為角色扮演。但我覺得在SAO裡的情況是完全不同的。」
桐人的眼神在一瞬間變得銳利。
「現在明明陷入了這種異常的狀況……我可以理解要全體玩家通力合作、完成攻略是不可能的。但對於他人的不幸興災樂禍的家夥、掠奪道具的家夥——甚至殺人的家夥實在太多了。」
桐人直視著西莉卡的眼睛。他的眼神中除了憤怒,還帶著很深沈的悲傷。
「我覺得在這裡幹盡壞事的玩家,都是些在現實世界中也爛到骨子裡的家夥。」
他唾棄般說著。之後,發現西莉卡那被自己的氣勢嚇到的表情,桐人輕笑著說了句抱歉。
「……其實,我也沒有資格對別人說三道四。畢竟我很少幫助別人,甚至——還對同伴見死不救……」
「桐人哥……」
西莉卡隱約察覺到,眼前的黑衣劍士似乎抱著某種深刻的懊悔。雖然想說些話安慰他,但可恨的是自己詞窮到根本無法說出想要表達的事情。取而代之的是,西莉卡在無意識中,用雙手包覆住桐人那在桌面上緊緊握著的右手。
「桐人哥是好人喔。因為你救了我嘛。」
桐人瞬間嚇了一跳,想把手收回來,但又立刻放鬆了手臂的力道。嘴角露出平穩的微笑。
「……結果反而是妳安慰我啊。謝謝妳,西莉卡。」
在那一剎那,西莉卡的胸口突然感到一股強烈的痛楚,心髒的鼓動沒來由地加速,臉頰也跟著熱了起來。
連忙放開桐人的手,並將雙手用力壓住胸口。但那股強烈的疼痛卻完全沒有消失。
「怎、怎麼了嗎……?」
對著越過桌子探出身來的桐人用力搖頭,硬是擺出了笑容。
「沒、沒事啦!我的肚子餓了!」

結束由燉肉、黑麵包,和甜點起士蛋糕所組成的晚餐後,時間已經來到晚上八點了。為了准備明天的第四十七層攻略,打算早點休息的兩人便往風向雞亭的二樓走去。寬廣的走廊兩側,並排著許多客房的房門。
桐人的房間很巧地就在西莉卡房間的隔壁。兩人面對面,笑著互道晚安。
進入房間後,為了熟悉桐人給的新短劍,西莉卡決定在換衣服前先複習連續技。雖然想將意識集中在比之前的愛劍更重一些的武器上,但刺痛的感覺卻持續盤據在胸口,讓她實在難以上手。
即使如此,終于還是成功發出了五連擊後,西莉卡便叫出窗口解除武裝,只穿著內衣躺到床上。接著,敲了牆壁叫出彈跳式窗口,將室內的燈關掉。
全身都感覺到沈重的疲勞,原本以為可以立刻睡著,卻不知為何怎麼樣都無法入睡。
自從和畢娜成為朋友以來,西莉卡每晚都抱著牠那軟綿綿的身體入睡,所以這寬敞的床鋪實在令她感到不安。在床上翻來覆去,最後放棄睡覺的西莉卡挺起上身,並往左邊——連接著桐人房間的牆壁盯著看。
真想再多跟他聊一下。
西莉卡對不自覺想著這種事情的自己感到有些不知所措。認識對方才半天,而且還是個男性玩家。之前明明堅決與他人保持一定距離,為何現在會如此在意一個來曆不明的劍士呢?
就在自己也無法解釋內心想法的情況下,她瞄了一眼視野右下角的時鍾,已經快十點了。走廊上來往的玩家腳步聲也在不知不覺間停止,如今只能微微聽見狗的遠吠聲。
不管怎麼想,這都很不合常理,還是早點睡吧。
雖然腦袋裡這樣想,西莉卡卻還是放輕腳步下了床。只是去敲個門看看——如此說服自己後,便揮動右手。開啟裝備選單,從擁有的衣服裡選出最可愛的連身裙穿上。
在朦朧燭光照耀下的走廊走了幾步,停在門前猶豫了數十秒後,西莉卡舉起右手輕輕地敲了兩下門。
一般來說,所有的房門都有遮蔽聲音的功能,所以對話不會洩漏出去。但敲門後的三十秒內則不在此限,立刻就聽到桐人應門的聲音,門也跟著開啟。
解除武裝後只穿著樸素短衫的桐人,在見到西莉卡的瞬間不禁睜大眼睛說道:
「咦?有什麼事嗎?」
「那個——」
來到了門口才發現自己沒有准備好理由,這讓西莉卡整個人慌了起來。只是想找人說話,這種理由實在太過孩子氣了。
「呃、那個、是這樣的——我想先問一些關於第四十七層的情報!」
幸好桐人看來並不訝異地點了點頭。
「喔喔,可以啊,要到樓下去嗎?」
「不,那個——可以的話,我想在房裡聊……」
西莉卡在反射性地如此回答後,才急忙解釋:
「啊,因為,是很貴重的情報,如果被別人聽到就糟糕了!」
「呃……啊……這麼說……是沒錯啦……」
桐人傷腦筋地搔了搔頭,最後還是嘀咕著「好吧,無所謂。」便退了一步將門打開。
房間的構造理所當然跟隔壁相同。右手邊是床鋪,裡面則擺了茶幾與一張椅子。日常用品就只有這些。而掛在左側牆壁上的壁燈則綻放出橘色的光芒。
讓西莉卡坐在椅子上,自己坐上床鋪後,桐人便開啟了窗口。迅速地操作著,將一個小箱子實體化。
把放在桌上的箱子打開來,裡面收藏著一個小小的水晶球。水晶球在壁燈的光芒照射下閃閃發亮。
「好漂亮……這是什麼?」
「這是名為『幻影天球』的道具喔。」
桐人用指頭輕觸水晶後,選單窗口便跳了出來。他迅速地操作,然後按下OK按鍵。
接著,球體發出藍色的光,並在上方照出巨大的圓形立體影像。這似乎是顯示艾恩葛朗特某一層的整體畫面。街道、森林,甚至是一棵棵樹木,都以細致的立體畫像描繪出來,與系統選單上顯示的簡單地圖實在是天壤之別。
「哇啊啊……!」
西莉卡陶醉地看著那藍色半透明的地圖。她有一種只要凝視著,甚至連在街道上來往的行人都看得到的感覺。
「這裡是主要街道區。然後這邊就是回憶之丘。要順著這條路走……但在這附近會出現有點麻煩的怪物……」
桐人用手指指著地圖,以流暢的語調說明第四十七層的地理關系。光是聽著那平穩的聲音,就讓人陷入放鬆柔和的氣氛當中。
「通過這座橋,就可以看見山丘……」
桐人的聲音突然中斷。
「…………?」
「噓……」
拾起頭來就看到桐人面露嚴肅的表情,將手指放在嘴唇上。銳利的視線盯著房門。
突然,他的身體動了起來,以閃電般的速度從床上衝了出去,接著拉開房門。
「是誰……!」
西莉卡的耳朵聽見「啪噠啪噠」跑走的腳步聲。她慌張地跑了過去,從桐人身下探出頭來,剛好看見一個從走廊盡頭的樓梯急奔而下的人影。
「怎、怎麼了……?」
「……剛剛說的話被偷聽了……」
「咦……可、可是,門外應該聽不到聲音啊……」
「盜聽技能等級很高的話就辦得到。雖然很少人……會把等級練得那麼高就是了……」
桐人關起房門,回到房內。在床上坐下,露出一副沈思的表情。坐到他身旁的西莉卡用雙手抱住自己的身體,一股不明的不安油然而生。
「可是,為什麼要偷聽呢……」
「——應該馬上就會知道了。等我一下,我稍微打個訊息。」
對西莉卡微微露出笑容的桐人,首先將水晶地圖收好,然後開啟窗口,叫出虛擬鍵盤,接著開始打起字來。
在他身後的西莉卡在床上縮成一團。遙遠的現實世界的記憶在這時蘇醒過來。西莉卡的父親是個外勤記者,總是表情嚴肅地坐在舊式計算機前面敲著鍵盤。以前西莉卡很喜歡看著父親那樣的背影。
不安感已經消失。從斜後方看著桐人的側臉,讓西莉卡覺得彷佛被遺忘已久的溫暖包圍住,接著在不知不覺中閉上了眼睛。
耳邊響起的鬧鈴聲,讓西莉卡緩緩地睜開眼睛。這是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起床鈴聲,時間設定在早上七點。
西莉卡掀開毛毯起身。平時的她總是會賴床,今天卻意外地愉快醒了過來。拜深層且充足的睡眠所賜,腦袋清晰得就像剛清洗過一樣爽快。
就在西莉卡大大地伸了個懶腰,正准備下床的時候,她整個人僵住了。
從窗戶灑入的朝陽中,有個人坐在地板上,上半身靠著床邊睡著。就在她以為有入侵者,並吸氣准備尖叫時,才終於想起自己昨晚究竟睡在什麼地方。
——我,就那樣直接睡在桐人哥的房間……
在認知到這點的瞬間,臉頰就像被怪物的火焰吐息燒烤一樣發熱。因為是在感情表現過於誇張的SAO中,頭上搞不好真的冒出了蒸氣。看來桐人讓西莉卡就這麼睡在床上,而自己只好在地板上睡覺。不知是感到難為情還是抱歉,西莉卡用雙手捂著臉龐扭動身體。
花了幾十秒讓思考冷靜下來後,西莉卡輕輕地下了床。放輕腳步繞到桐人面前,並且盯著他的臉龐。
黑衣劍士意外天真無邪的睡臉,讓西莉卡忍不住露出了微笑。雖然在清醒時,那銳利的眼神使得他看起來比自己年長許多,但現在的睡臉看來,又讓人覺得搞不好他的年紀跟自己差不了多少。
雖然看著他的睡臉也很愉快,但畢竟不能一直這樣下去,於是西莉卡輕點劍士的肩膀,同時開口叫他。
「桐人哥,天亮了喔。」
桐人立刻睜開了雙眼。他眨了眨眼睛並凝視西莉卡的臉幾秒後,馬上浮現慌張的表情說:
「啊……抱、抱歉!」
接著立刻低頭道歉。
「原本是想要不要叫醒妳的,但看妳睡得很熟……而且就算想送妳回房間,房門也打不開,只好……」
玩家所承租的旅館房間在系統上是絕對不可侵犯,只要沒有登入朋友,不論用什麼手段都無法入侵。西莉卡連忙揮了揮手回答:
「不、不會,我才應該道歉呢,對不起!霸佔了你的床……」
「無妨啦,反正在這裡不論用哪種姿勢睡覺都不會肌肉酸痛。」
站起身來的桐人與所說的話相反,將脖子嘎嘎作響地左右彎曲,同時舉起雙手伸了懶腰。然後像想起什麼似地低頭看著西莉卡開口說:
「……總之,早安。」
「啊,早安。」
兩人相視而笑。

來到一樓,為挑戰第四十七層「回憶之丘」而好好地吃了頓早餐,接著走到大街上時,明亮的陽光已經籠罩整個城鎮了。准備出發去冒險的白天型玩家,以及剛結束深夜狩獵回來的夜貓族玩家,帶著相反的表情交錯而過。
在旅館旁邊的道具店補充好藥水類回複道具後,兩人便往轉移門廣場出發。很幸運的,在沒有遇到昨天那群勸誘玩家的情況下就抵達了轉移門。就在准備飛身躍入發著藍色光芒的傳送空間時,西莉卡停下了腳步。
「啊……我還不知道第四十七層的城鎮名稱……」
才打算叫出地圖確認,桐人就先伸出了右手。
「沒關系,由我來指定吧。」
於是西莉卡怯生生地握住了他的手。
「轉移!芙洛莉雅!」
炫目的光芒與桐人的聲音同時散開來,將兩人包圍起來。
緊接在瞬間的傳送感覺之後,效果光消散時,西莉卡的視野立刻闖進各式繽紛的色彩。
「哇啊啊……!」
她不禁發出了歡呼聲。
第四十七層主要街道區的轉移門廣場上,遍佈無數的花朵。狹窄的道路以十字貫穿圓形的廣場,其他地方則是用磚塊圍成的花圃,不知名的花草在其中爭奇鬥豔。
「好壯觀喔……」
「大家習慣叫這層樓為「花之庭園』,不光是街道,整個樓層都布滿了花朵。如果有時間的話,還可以去北邊的『巨大花森林』逛逛。」
「那裡就當作下次的娛樂吧!」
對桐人笑了笑,西莉卡便在花圃前面蹲了下來。接著把臉湊近有點像矢車菊的淡藍色花朵,輕聞它的香氣。
從布有纖細紋路的五片花瓣、白色的花蕊到淡綠色根莖,這朵花以令人驚訝的精細度被製造出來。
當然,包含這個花圃當中綻放的所有花朵在內,全艾恩葛朗特的植物或建築,都不可能時常以如此精緻的對象存在著。若是這麼做,不論SAO的主機性能再高,系統資源也會在瞬間就消耗殆盡。
為了在避免發生這種情況的同時,又能提供玩家如同現實世界般真實的環境,SAO採用了稱為「細部聚焦系統」的構造。當玩家對某對象產生興趣,並集中視線的瞬間,便只將該物件真實的細部呈現出來。
打從聽說這個系統開始,西莉卡就被對各種事物產生興趣的行為,會對系統造成無謂的負擔這種強迫觀念牽制,還因此感到膽怯。但只有現在,這股無法壓抑的心情,讓她不斷在花圃間移動、欣賞著花朵。
盡情地享受了香氣,終於站起身來時,西莉卡再次環視周圍。
漫步在花間小路的人影,幾乎都是男女兩人組。每個人都牽著手,不然就是勾著手開心地邊走邊談笑著。看來這個地方似乎已經變成那種地點了。西莉卡抬頭瞄了無所事事站在旁邊的桐人一眼。
——其他人會不會也是這樣看我們呢……?
像是要掩飾想著這些事情而瞬間變得紅通通的臉頰,西莉卡充滿活力地說道:
「走……走吧!往練功區前進!」
「嗯、嗯。」
桐人一度眼神閃爍,但又立刻點頭,邁開腳步與西莉卡並肩而行。
即使走出轉移門廣場,城鎮的主要街道也同樣埋沒在花海當中。西莉卡與桐人並肩漫步在其中,同時想起了昨天與桐人相遇時的情形。她無法相信從那以來其實還沒經過一天。這名黑衣劍士在自己心中的存在感,已經大到這種地步了。
不知道桐人是怎麼想的,西莉卡窺視他的表情,但劍士依然充滿了謎團,讓人無法瞭解他的內心。西莉卡猶豫了一段時間,下定決心開口:
「那個……桐人哥,我可不可以問關于你妹妹的事情……?」
「怎、怎麼突然說這個?」
「因為你說她跟我很像啊,所以讓我很在意……」
在艾恩葛朗特中提到現實世界的話題是最大的禁忌。理由有很多種,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倘若讓「這個世界只是假想的虛構物」這種想法深植在心中,將會無法接受在SAO中的「死」等同於現實的死亡。
即使如此,西莉卡還是想問關於桐人那個與自己相似的妹妹的事情。她想要知道,就算只是被當成妹妹,桐人是否想從自己身上得到些什麼。
「……其實,我們的感情不是很好……」
過了一會,桐人才斷斷續續地說了起來。
「雖然說是妹妹,但其實是表妹。因為某些原因,從她出生開始,我們就在一起生活,所以她應該不知道這件事。不過,大概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想跟她保持距離,在家裡也避免碰到面。」
他輕輕地歎了口氣。
「……而且,祖父是個很嚴厲的人。他在我八歲的時候,就強制我跟妹妹到附近的道場學習劍道。怎麼樣都無法適應的我,在兩年後便放棄了,還因此被祖父打了一頓。那時,妹妹哭喊著說:『我會加倍努力,所以不要再打了。』來保護我。之後我開始沈溺在計算機的世界中,妹妹則真的致力於劍道,在祖父去世前不久,甚至在全國得到了不錯的名次。祖父應該感到很滿足吧……所以我一直覺得比不上她。其實她應該有其他想做的事情,應該很恨我。一這麼想,我就不知不覺地更加想要避開她了……就這樣,我來到了這裡。」
桐人說到這裡,悄悄低頭看著西莉卡的臉。
「所以,會想幫妳可能只是我自私的自我滿足,覺得這樣能向妹妹贖罪。對不起。」
身為獨生女的西莉卡,其實無法完全理解桐人想要表達的事情,但不知為何,她總覺得能夠瞭解桐人妹妹的心情。
「……我覺得,桐人哥的妹妹絕對沒有恨你喔。因為啊,人根本沒辦法在不喜歡的事物上努力啊。所以,她一定是真心喜歡劍道。」
拚命想著措辭的西莉卡如此說著,桐人聽了露出微笑。
「結果我總是被妳安慰啊……是這樣嗎……如果是這樣就好了。」
西莉卡感受到一股溫暖在內心擴散開來。能聽見桐人的內心話讓她很高興。
不知不覺間,兩人已經走到街道區的南門了。藤蔓植物圍繞著由銀色細鋼材組成的巨大拱門攀爬,並開滿無數的白色花朵。主要街道通過這個拱門,變成由綠色山丘所圍繞的街道,消失在春霞的另一端。
「那麼……我們差不多要開始冒險了……」
「是!」
西莉卡放開桐人的手臂,露出嚴肅的表情點了點頭。
「以妳的等級加上那些裝備,這裡的怪物絕非打不倒的敵人。不過……」
桐人邊說邊翻找腰帶上的小袋子,接著從裡面拿出一顆水藍色的水晶放到西莉卡的手中。是轉移水晶。
「在練功區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聽好囉,如果發生了什麼意外的狀況,只要我要妳逃跑,妳就一定要用這個水晶轉移,到哪個城鎮都無妨。不用擔心我的狀況。」
「可、可是……」
「答應我。我……曾經害隊伍全部滅亡。我不想再犯相同的錯誤了。」
桐人那極為認真的表情,令西莉卡只能點點頭。他又說了一次「我們約好了喔。」並為了讓西莉卡安心而露出笑容說:
「那,出發吧!」
「是!」
確認裝備在腰間的短劍,西莉卡下定決心,至少不要再像昨天一樣陷入恐慌,要拿出自己的全力作戰。

——然而。
「呀、呀啊啊啊啊啊!這是什麼——?好惡心啊——!」
在第四十七層的練功區往南方前進幾分鍾後,很快就遇到第一隻怪物,不過……
「不要啊啊啊!不要過來——」
撥開高聳的草叢出現的那個東西,有著西莉卡想都沒想過的外表。若用一句話來形容,就是「會走路的花」。深綠色的莖與人類的手臂一樣粗,根部則分成複數的枝幹穩穩地踩著地面。莖稈,或者是身體的頂端有著類似向日葵的黃色巨大花朵,中央大大張著長滿牙齒的嘴巴,露出內部看來似乎有毒的紅色。
莖稈的中央附近伸出兩條飽滿的藤蔓,看來那個手臂和嘴巴就是牠的攻擊武器。食人花露出惡心的笑容,揮舞著手臂,或者該說觸手,往西莉卡飛奔而去。就是因為很喜歡花朵,這個怪物誇張的醜陋外表,更是激起西莉卡生理上的厭惡感。
「我不要啦——」
她幾乎是閉著眼睛胡亂揮著短劍,站在一旁的桐人以傻眼的語氣說道:
「沒、沒問題的。這家夥其實很弱,只要對准花朵下方那個帶點白色的部位攻擊,就可以簡單地……」
「可、可是,這真的很惡心嘛——」
「要是連這家夥都覺得很惡心的話,那接下來會很麻煩喔。有長了很多花朵的家夥、類似食蟲植物的怪物,甚至還有長滿濕黏觸手的家夥……」
「呀啊——!」
西莉卡因為桐人的話而起雞皮疙瘩,並尖叫著不斷胡亂揮出的劍技,當然是完全揮空了。兩條藤蔓看准放出劍技後的硬直時間趁隙而入,捆住她的雙腳,以不可思議的怪力輕鬆將她吊了起來。
「哇!」
西莉卡的視野整個反轉過來,同時被頭下腳上地倒吊著,她的裙子也就乖乖地順從假想的重力往下攤開。
「哇哇哇!」
雖然她連忙用左手壓住裙襬,准備用右手切斷藤蔓,但可能是因為在這個姿態下,所以實在無法辦到。滿臉通紅的西莉卡拚命大叫:「救、救命啊,桐人哥!不要看但是救我!」
「這、這有點難耶。」
以左手遮住眼睛的桐人傷腦筋地回答她時,巨大花朵彷佛很高興地將倒吊的西莉卡左右搖來晃去。
「這、這家夥……給我差不多一點!」
無計可施之下,西莉卡只好把左手從裙子上放開,抓住其中一條藤蔓,並用短劍切斷它。身體往下掉的西莉卡抓准花的脖子進入攻擊範圍的時機,再度放出劍技。這次漂亮地命中目標,在巨大花朵的頭滾落的同時,整個身體跟著爆散開來。西莉卡在掉落的多邊形碎片當中落地後,轉頭詢問桐人。
「……你看到了吧?」
黑衣劍士從左手的指縫間往下看著西莉卡回答:「……我沒看喔。」

在經曆了五次左右的戰鬥之後,西莉卡總算習慣了怪物的模樣,兩人順利地快速消化著行程。雖然她在碰上有點像海葵的怪物,被沾滿黏液的觸手捆綁住全身時,一度還以為自己快昏倒了。
桐人在戰鬥時基本上都不出手,貫徹輔助的角色,在西莉卡有危險時才用劍把攻擊彈開。組隊攻略的經驗值分配,是以給予怪物的傷害值比例來做計算。因為不斷打倒高等級的怪物,經驗值以比平常高出數倍的速度增加,所以等級立刻上升了一級。
順著紅磚道路直直前進,就出現一座橫跨小河的小橋,在橋的另一端可以看見一座有點高的山丘。道路環繞著山丘連綿至丘頂。
「那裡就是『回憶之丘』了。」
「這樣看起來,似乎沒有岔路耶?」
「是啊。只需要爬上去而已,不用擔心會迷路。但是怪物的數量相當多,路上可千萬不能鬆懈喔。」
「是!」
再一下,只要再一下,畢娜就能複活了。這麼一想,腳步便自然地加快。
如同桐人所說,在踏入開滿繽紛花朵的山路後,遇到怪物的機率便一口氣激增,植物怪物的體型也跟著變大。然而西莉卡手上的黑色短劍威力比想像中更強,只要發出一組連續技,就可以解決大部分的怪物。
說到比想像中強,桐人的實力更是深不見底。
在看到他能一擊宰掉兩只醉狂猿人時,西莉卡就料想他是個等級相當高的劍士,但即使來到比那裡高了十二層的地方,那股餘裕也完全沒有消失。就算同時出現複數的怪物,他也能立刻擊破,只留下一隻,並且從旁幫助西莉卡。
但越是這樣,「如此高等級的玩家,究竟是為了什麼而到第三十五層?」的疑問就越是揮之不去。雖然從他的說法可以得知,他是因為某個目的而到迷路森林,但是並沒有傳聞那裡有什麼稀有道具或特殊怪物。
就在西莉卡想著,等冒險結束再問問看,並不斷揮舞著短劍的這段時間,蜿蜒小路的角度也變得越來越急。在他們不斷擊退怪物越來越強大的襲擊,穿過成排的高聳繁茂樹木後——那裡正是丘頂。
「嗚哇……!」
西莉卡不禁往前跑了幾步,發出了歡呼聲。
這是個非常符合空中花田這個形容的場所。四周被樹木所包圍,美麗的花朵爭奇鬥豔地布滿敞開的空間。
「總算到目的地啦。」
從背後走近的桐人一邊把劍收入背後的鞘中,一邊這麼說著。
「那花……就在,這裡……?」
「嗯。中央附近不是有個岩石嗎?就在那個頂端……」
桐人話還沒有說完,西莉卡就已經跑了出去。在花田的中央確實有個閃著白色光芒的大岩石。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向那高度到達胸口的岩石,心驚膽跳地窺視岩石上方。
「咦……」
然而,那裡什麼都沒有。凹陷的岩石頂端只長了如線般短小的草,完全看不見任何像花的東西。
「沒有……沒有啊,桐人哥!」
轉頭看向追了上來的桐人,西莉卡叫了出來。無法止住的眼淚奪眶而出。
「怎麼可能……不,喏,妳再看一次。」
被桐人的視線催促著,西莉卡再度將視線轉回到岩石上方。接著——
「啊……」
在柔軟的草堆中,有一根細芽正在逐漸成長。將視線集中過去,聚焦系統就開始運作,嫩芽也瞬間變成鮮活的模樣。兩片純白色的葉子如貝殼般張開,從中央長出細尖的莖稈。
如同過去上生物課時看的快轉影片一樣,那根細芽迅速長高變粗。不久,在尖端結出一個大花苞。那鼓成淚滴狀,閃著純白光輝的部分,確實從內部發出珍珠色的光芒。
在西莉卡與桐人屏住呼吸注視下,花苞的前端緩緩綻放——發出鐮啷一聲鈴聲,整個花苞打開來,光的粒子在空中飛舞。
兩人有好一段時間一動也不動,一直盯著那彷佛小小奇跡般綻開的白色花朵。七片細小的花瓣像星光似的展開,光芒不斷從中央非常輕柔地流泄而出,最後在空中消散。
覺得怎麼也無法用手觸碰的西莉卡,悄悄抬頭看著桐人。桐人露出溫柔的笑容,輕輕點了點頭。
西莉卡也點點頭,將右手輕輕伸向花朵。當她的手觸碰到那細如絲線的莖杆時,莖杆就如同冰塊般從中碎裂,只留下花朵落在西莉卡的手中。她屏住呼吸,用手指輕點表面後,名稱視窗就無聲無息地跳了出來。「靈魂之花」——
「有了這個……就能讓畢娜複活了對吧……」
「是啊,只要把囤積在花中的水滴灑在心之道具上就可以了。不過這邊有太多強大的怪物,所以等回到城鎮再執行會比較好。再忍耐一下,我們立刻趕回去。」
「是!」
西莉卡點了點頭,開啟主窗口把花放到上面。確認花已經收進道具欄後,便將窗口關閉。
老實說,西莉卡很想用轉移水晶一口氣飛回家,但她還是忍耐著邁開了步伐。畢竟高價位的水晶是在碰上真正的危機,在千鈞一發的時刻,才應該使用的東西。
幸好,在歸途中幾乎沒有遇到怪物。他們可說是以飛奔而下的速度抵達山麓。
接下來只要在街道走一個小時,就可以再次見到畢娜了——
就在她努力壓抑內心的衝動,准備渡過小河上的橋時。
走在後面的桐人突然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西莉卡驚訝地轉過頭去,看見桐人表情嚴肅地瞪著橋的另一端道路兩旁繁茂的樹叢。他以比平常低沈的聲音開口說道:
「——埋伏在那裡的家夥,待會會跑出來。」
「咦…………?」
西莉卡慌張地凝視著樹叢,但完全看不見人影。在過了緊迫的幾秒之後,樹叢的葉子突然動了一下。顯示玩家的箭頭跳了出來。顏色是綠色,並不是犯罪者。
現身在短橋另一端的——令人驚訝地,是西莉卡認識的人。
如同火焰般的大紅髮色,同樣鮮紅的嘴唇,裝備黑得發亮的琺琅皮革鎧甲,單手拿著細十字槍。
「羅……羅莎莉雅小姐……?為什麼妳會在這裡……?」
沒有回答傻眼地提問的西莉卡,羅莎莉雅揚起單邊嘴角笑著。
「竟然能看破我的隱身,你的搜敵技能等級還真高啊,劍士大人。我似乎太輕敵了?」
這時她才總算把視線移到西莉卡身上。
「看妳那個樣子,應該是成功得到『靈魂之花』了。恭喜妳啦,西莉卡。」
無法掌握羅莎莉雅的本意,西莉卡往後退了幾步。她有種無法形容的不祥預感,而她的直覺沒有落空,一秒後,羅莎莉雅就說出了令西莉卡傻眼的話。
「那麼,妳就快點把那朵花交出來吧。」
「……?妳……妳在說什麼……」
這時一直不發一語的桐人走上前來,開口說道:
「恕難從命啊,羅莎莉雅小姐。不對——應該稱呼妳為犯罪者公會『泰坦之手』的會長大人才對。」
羅莎莉雅挑起眉毛,掛在唇邊的笑容跟著消失。
在SAO當中,玩家若犯下竊盜、傷害,或是殺人等系統上的犯罪行為,表示箭頭就會從平常的綠色變成橘色。因此,犯罪者就稱為橘色玩家,其集團則稱為橘色公會——這種基本知識西莉卡當然也知道,但她還不曾有實際看過的經驗。
然而,不管怎麼看,眼前的羅莎莉雅頭上浮現出的HP箭頭都是綠色的。西莉卡呆愣地看著身旁的桐人,並用沙啞的聲音發問:
「咦……可是……因為……羅莎莉雅小姐是綠色……」
「即使是橘色公會,也有很多並不是所有人都是犯罪者顏色的情形。綠色成員負責在街上挑選目標並混入隊伍當中,最後再把隊伍誘導到埋伏地點。昨晚偷聽我們談話的,也是這家夥的同夥。」
「怎……怎麼會……」
西莉卡愕然看著羅莎莉雅的臉。
「這……這麼說,這兩周妳加入那個隊伍的目的……」
羅莎莉雅再度浮現出仿佛有毒的笑容回答:
「妳說對了。我在評估那個隊伍的戰力,同時等待他們在冒險中獲得大量金錢,變成肥羊的時機啊。原本預定今天也要大幹一票的——」
她盯著西莉卡的臉,用舌頭輕舔嘴唇。
「因為最讓我期待的獵物,也就是妳跑掉了,害我還在想該怎麼辦,沒想到妳是要去取得稀有道具。『靈魂之花』現在可搶手了,行情高得很啊。收集情報果然很重要啊——」
話說到這裡停了一下,把視線移向桐人後聳了聳肩。
「不過啊,這位劍士大人,你明明知道這些事情,卻還蠻不在乎地陪著那孩子,你是笨蛋嗎?還是說,你真的被她用身體引誘了?」
羅莎莉雅的侮辱,令西莉卡感到視野幾乎染成一片紅色般的憤怒。就在她移動手臂准備拔出短劍時,肩頭被用力抓住。
「不,兩邊都不對。」
桐人的聲音依然冷靜。
「羅莎莉雅小姐,其實我也在找妳。」
「——這話怎麼說呢?」
「十天前,你在第三十八層襲擊了名為『銀色旗幟』的公會對吧?四名成員遭到殺害,只有會長成功脫逃。」
「……啊啊,那個貧窮隊伍啊。」
羅莎莉雅眉毛動都沒動一下便點頭回應。
「曾是會長的那個男人,每天從早到晚都在最前線的轉移門廣場,哭著尋找能夠幫他報仇的人。」
桐人的聲音包覆著一層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氣,就像磨過的堅硬冰刀,將觸碰到的所有東西全都砍裂。
「不過,那個男人並沒有要求接受委託的我要殺了你們,只說希望可以把你們關進黑鐵宮的監獄——妳能理解那家夥的心情嗎?」
「怎麼可能懂啦。」
羅莎莉雅一副嫌麻煩地回答。
「什麼嘛,幹嘛跟笨蛋一樣那麼認真啊!就算在這裡殺了人,也沒有那個人真的就這樣死掉的證據。所以,也不可能在回到現實後被當成犯罪,更何況連能不能回去都還不知道呢。滿口正義、法律之類的,別笑掉人家的大牙了。我最討厭這種家夥了,把奇怪的道理帶進這個世界的家夥。」
她的眼神帶著殘暴的光芒。
「所以,你就把那個沒死成的會長說的話當真,一直在找我們?你還真是閑啊。我承認我確實因為你准備的餌而上勾了……但是啊,你以為區區兩個人會有什麼辦法……?」
嘴唇刻畫出殘虐的笑容。舉起的右手指頭,在空中迅速揮了兩下。
突然,延伸到對岸的道路兩側樹叢開始劇烈地搖晃,接著跑出一個接一個的人影。西莉卡的視野中連續出現幾個箭頭,而且幾乎都是可恨的橘色,總數為——十。若是沒發現埋伏直接過橋,肯定會被完全包圍住吧。在一片橘色當中,有個唯一擁有綠色箭頭的人,那一頭針插般的尖聳發型,一定是昨晚在旅館的走廊瞥見的那個人。
新出現的這十個盜賊,全是身上掛滿銀飾或副裝備,外表打扮華麗的男性玩家。他們臉上掛著不懷好意的笑容,並對西莉卡的身體投以黏膩的視線。
感到極度厭惡的西莉卡躲進了桐人的大衣陰影處,小聲說道:
「桐、桐人哥……他們人太多了,如果不逃走的話……!」
「沒事的。在我要妳逃走之前,妳只要准備好水晶在旁邊看就好了。」
桐人以平穩的聲音回答,然後摸了西莉卡的頭,就往橋的方向邁開腳步走去。西莉卡呆站在原地。她心想,不管怎樣這都太亂來了,便再度大聲叫著:
「桐人哥……!」
當這陣叫聲響徹練功區的瞬間——
「桐人……?」
其中一名盜賊突然喃喃自語。他的笑容消失,眉頭深鎖,視線彷佛在搜尋記憶般遊移著。
「——那副打扮……持單手劍卻沒裝備盾……『黑色劍士』……?」
男子的臉瞬間變得蒼白,並往後退了幾步。
「羅莎莉雅小姐,不、不好了。這家夥……是從封閉測試一路玩上來的攻略組……」
聽了男子的話,其餘的成員表情跟著僵硬起來。西莉卡也同樣感到驚愕。她呆望著站在前方的桐人那不算高大的背影。
雖然可以從至今的戰鬥中,推測出桐人是等級相當高的玩家。但西莉卡作夢也沒想到,他會是不斷挑戰最前線的未攻略迷宮,接連打敗頭目怪獸的「攻略組」,真正的頂尖劍士之一。明明聽說他們把心力全投注在攻略SAO上,幾乎不曾下到中間樓層來——
羅莎莉雅在張口結舌了幾秒後,像回過神來般高聲喊道:
「攻、攻略組的人才不可能在這種地方閑晃!這家夥肯定只是個用名號嚇唬別人的模仿者而已!何況——就算是真正的『黑色劍士』,以我們的人數要對付一個人還不簡單!」
就像是要趁著這段話的氣勢,橘色玩家中站在前方的一名高大斧頭使跟著大叫:
「沒、沒錯!而且攻略組肯定擁有很多錢跟道具!這可是非常肥的獵物啊!」
在各自發出的同意聲中,盜賊們一同拔出了武器。無數的金屬閃耀著凶惡的光芒。
「桐人哥,不可能的,我們快點逃走吧!」
西莉卡緊握住水晶拚命叫著。就如同羅莎莉雅所言,就算桐人再強,面對這個人數眾多的對手也沒有勝算。不過桐人動也不動,甚至連拔出武器的打算都沒有。
將桐人的模樣解讀為放棄,除了羅莎莉雅與綠色玩家外的九名男子全都舉起武器、露出猙獰的笑容,爭先恐後地跑了起來。把短橋踩得喀喀作響地飛奔而過——
「喔啊啊啊啊!」
「去死——!」
將站在原地的桐人以半圓的陣勢圍了起來後,接二連三把劍與長槍往桐人的身上砍去。同時受到九發斬擊,令桐人的身體左右搖晃著。
「住手啊啊啊!」
西莉卡用雙手捂著臉大叫:
「拜託你們!住手!桐人哥會……會死的!」
然而男子們充耳不聞。
他們全都醉心於暴力中,有人高聲大笑、有人不停咒罵,同時不斷用武器砍著桐人。站在橋中央附近的羅莎莉雅,臉上浮現無法壓抑的愉快神情,舔著右手指頭醉心地看著這出慘劇。
西莉卡擦去眼淚,手握短劍的劍柄。她知道就算自己衝過去也幫不了什麼忙,但就是無法繼續旁觀下去。就在她往桐人所在的方向踏出一步時——發現某件事而停下了動作。
桐人的HP條完全沒有減少。
不,正確來說,雖然因為受到不斷的攻擊,而一點一滴逐漸減少,但在幾秒後又急速回複到最右端。
不久,那群男子注意到眼前的黑衣劍士完全沒有倒下的跡象,浮現出困惑的表情。
「你們是在幹什麼!快點殺了他啊!」
在羅莎莉雅急躁的命令下,如雨般降下的斬擊又持續了幾秒鍾,但清況依舊沒有改變。
「喂……喂,這家夥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其中一人停下手部動作,露出像看見怪物般的扭曲表情退了幾步。因為這個人的反應,其餘的八個人也停止攻擊並拉開了距離。
沈默籠罩四周。站在中央的桐人緩緩拾起頭來,以平靜的聲音說道:
「——每十秒約400左右,這是你們九個人能給我的傷害總量。我的等級是78,生命值為14500……加上戰鬥時回複技能每十秒會自動回複600,你們不論攻擊幾個小時都沒辦法打倒我。」
這群男人全都愕然地張開嘴巴呆站在原地。不久,似乎是副隊長的雙手劍劍士以沙啞的聲音說:
「哪有……哪有這樣的……這實在太誇張了吧……」
「沒錯。」
桐人丟出回答。
「只要增加一點數字,就會造成如此懸殊的差距。這就是等級制MMO不合理的地方。」
像是被桐人那帶著難以壓抑的某種感情的聲音給壓制住,那群男子開始往後退,臉上的表情也由驚訝轉為恐懼。

「嘖!」
突然,羅莎莉雅先是一聲咋舌,接著從腰間掏出轉移水晶,並高舉到空中大喊:
「轉移——」
但她的話還沒說完,只覺得仿佛聽到呼的一道空氣震動的聲音,瞬間桐人已經站在羅莎莉雅的面前了。
「什……」
桐人從全身僵硬的羅莎莉雅手中奪下水晶,就這麼抓住她的衣領,將她拖到橋的這一端。
「放……放開我!混蛋,你是想怎樣!」
仍舊不發一語地將羅莎莉雅丟到呆立的男子群中央後,桐人伸手往腰間的袋子探去,接著拿出一個藍色水晶。但這比轉移水晶的顏色還深。
「這是拜託我的那名男子用全部財產買來的回廊水晶,設定的出口位置是黑鐵宮的監牢區。你們全部通過這個轉移過去吧。之後會由『軍隊』那群人負責關照你們。」
就這麼坐在地上的羅莎莉雅咬著嘴唇,沈默了幾秒之後,紅色的嘴唇浮現出強硬的笑容並說道:
「——如果,我說不呢?」
「就把你們全都宰了。」
桐人這簡潔的回答,令她的笑容當場凍結。
「我是很想這麼說啦……若真是這樣,那我也只好動用這個了。」
桐人從大衣內側拿出一把小小的短劍。仔細觀察刀身,就會發現上面似乎沾著一層淺綠色的黏液。
「這是麻痹毒。等級5的毒素,足以讓你們無法動彈十分鍾。要把你們全部丟進回廊,這點時間已經足夠了……要自己走進去,還是被我丟進去,你們就自己挑喜歡的吧。」
已經沒有人敢再逞強了。看到所有人都垂著頭不發一語,桐人收起短劍,高舉深藍色的水晶大喊:
「回廊。打開。」
水晶霎時粉碎,前方的空間出現散發藍色光芒的漩渦。
「混帳……」
第一個跳進去的,是垂頭喪氣的高大斧頭使。其餘的橘色玩家,有人一邊咒罵,有人則不發一語地消失在光芒當中。負責偷聽的綠色玩家也跟著進去,最後只剩下羅莎莉雅一個人。
就算同伴全都消失在回廊當中,這名紅髮的女盜賊依然倔強地動也不動。她盤腿坐在地上,用挑釁的眼神往上看著桐人。
「……你想的話就試試看啊。要是傷到綠色玩家的我,你可是會變成橘色……」
羅莎莉雅的話才說到一半,桐人就再度揪起她的衣領。
「話先說在前頭,我可是獨行玩家,變成橘色一、兩天根本不算什麼。」
粗魯地撂下這番話,桐人便將盜賊騰空抓起,往回廊走去。羅莎莉雅仍揮動著手腳反抗。
「等一下、住手,住手啊!拜託你!原諒我!不然這樣吧……你要不要跟我合組隊伍?以你的實力,不管哪種公會都……」
她的話沒能說到最後。桐人使盡力氣,將羅莎莉雅以頭朝前的姿勢丟進回廊,當她的身影消失之後,回廊也跟著放出刺眼的光芒消失。
四周恢複寂靜。
春天的草原上傳來小鳥的鳴叫及小河流水聲,數分鍾前的喧囂彷佛騙人般,回複風和日麗的景象。但是西莉卡依舊無法動彈。對桐人真面目的驚訝、犯罪者們消失後的安心,許多感情同時湧上胸口,讓她甚至無法開口。
桐人歪著頭,沈默地凝視呆站著的西莉卡一會,才總算輕聲說道:
「……西莉卡,實在很抱歉。結果把妳當成了誘餌。雖然我曾經想過,要把我的事情告訴妳……但是怕妳會害怕,所以就沒有提。」
西莉卡只能拚命搖頭。許多感情在心中如同漩渦般打轉。
「我送妳回城鎮吧。」
桐人說著准備邁開步伐。這時,西莉卡才對著他的背影發出聲音。
「那個——我的腳,動不了了。」
回過頭來的桐人微笑著伸出右手。在緊緊握住那只手後,西莉卡總算能稍微露出笑容。

在回到第三十五層的風向雞亭前,兩人幾乎不發一語。想說的話明明很多,但西莉卡的喉嚨就像被小石頭堵住一樣說不出話來。
當他們來到二樓,進入桐人的房間時,窗口已經灑入夕陽的紅色光芒了。這時西莉卡總算是用顫抖的聲音,對如同黑色剪影般站在那道光輝中的桐人說:
「桐人哥……你要離開了嗎……?」
在短暫的沈默後,剪影緩緩點頭。
「嗯……我已經離開前線五天了,必須馬上回去進行攻略……」
「……說的也是……」
其實,西莉卡很想對桐人說,請帶我一起去。
但是她說不出口。
桐人的等級是78,自己的等級是45。差距為33——兩人之間的距離明確到足以稱為殘酷。就算跟著桐人到戰場上,西莉卡多半隻會瞬間被怪物殺害吧。雖然登入了同一個遊戲,卻有著比現實世界更高更厚的牆壁,將兩人的世界分隔開來。
「…………我……我……」
西莉卡站在那邊緊咬著嘴唇,拚命壓抑著那快要流泄而出的感情。那份感情就這麼轉化成兩行眼淚,不斷自臉頰滑落。
突然,西莉卡感覺到桐人的雙手輕輕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低沈穩重蛇紐語聲也從身旁傳了過來。
「等級只不過是數字,這個世界的強大也只是單純的幻想,我們還有比這種東西更重要的事物。所以下次在現實世界碰面吧。這麼一來,我們又可以作朋友了。」
其實,她很想撲到眼前的黑衣人懷裡。但是在感到桐人的話語如同一股暖流般,滲入幾乎快破裂的內心後,自己不再奢求什麼了——這麼想著的西莉卡悄悄閉上眼睛,輕聲地說:
「好,一定喔——約好了喔。」
西莉卡拉開距離,抬頭看著桐人的臉。這時,她才總算能發自內心地露出笑容了。桐人也微笑著說:
「那麼,把畢娜叫回來吧。」
「好!」
西莉卡點點頭,揮動左手叫出主窗口,卷動道具欄將「畢娜的心」實體化。
把浮出窗口表面的水藍色羽毛放在茶幾上,接著將「靈魂之花」也叫了出來。
用手拿起綻放珍珠色光芒的花朵,關起窗口後,西莉卡抬頭看著桐人。
「把囤積在花中的露珠灑在羽毛上,這樣畢娜就能複活了。」
「我知道了……」
看著水藍色的長羽毛,西莉卡在心中低語。
畢娜……我有好多、好多話要對你說。關于今天刺激冒險的事……還有幫了畢娜,當了我一天哥哥的那個人的事。
雙眼湧出淚水,西莉卡輕輕地將右手上的花往羽毛傾倒。

002-02
心的溫度
艾恩葛朗特第四十八層
2024年6月

巨大水車平穩地轉動著,那讓人心情平靜的聲音充滿了整間商店。
雖然只是間不大的職人等級用的玩家專屬房屋,但就因為這個水車,價值也跟著水漲船高。當我在第四十八層主要街道區「琳達司」的街道上發現這間屋子的時候,腦中瞬間浮現「就是這裡了!」的念頭,接著則是因為它的價格而驚訝不已。
從那之後,我就開始拚命工作,甚至從各方管道借錢,最後只花了兩個月就存滿目標金額的三百萬珂爾。若這裡是現實世界,我揮動鐵錘的次數應該足以讓自己全身長滿肌肉,右手布滿厚重的繭了。
這麼做總算有代價,我比幾名勁敵稍早一步拿到了證書,在這間附有水車的房子開了「莉茲貝特武器店」。這是在三個月前,還帶有涼意的春天發生的事情。

1

在水車匡啷匡啷的震動聲背景音樂下,我慌張地喝完早晨的咖啡——艾恩葛朗特裡有這個,實在是太好了——換上冶煉商店的制服,並面對牆上的大鏡子整理儀容。
雖然說是冶煉商店,但服裝的設計卻不是工作服,真要說的話,應該比較接近服務生的制服。暗赭紅色的泡泡袖上衣、同色的傘裙,上面再套著純白的圍裙,胸口別上紅色蝴蝶結。
這套服裝的設計師不是我,是身兼朋友與重要客人、跟我同年的女孩子。她是這麼說的: 「因為莉茲貝特有張娃娃臉,太正式的服裝一點都不適合妳啦。」我原本還覺得這根本是多管閑事!可是換了這套制服後,店鋪的營業額就上升了一倍——所以雖然並非我的本意,但從那之後就一直延用這套制服。
她建議的不只服裝,就連發型也斤斤計較。我現在這頭嬰兒粉紅的輕柔短發也是在她幾近威脅下訂制出來的。但是就周圍的反應看來,似乎也不是完全不適合我。
我——冶煉商店老闆•莉茲貝特,剛登入SAO時是十五歲。在現實世界就常讓人覺得比實際年齡小,而在來到這個世界後,這種傾向又變得更加強烈。映照在鏡中的我,有著粉紅色頭髮、深藍色大眼睛和小巧的口鼻,配上古典的連身圍裙後,更醞釀出如同洋娃娃般的氣息。
因為在另一邊的我是個跟流行絕緣的認真國中生,所以很難不感到隔閡。直至最近我才好不容易習慣了這個外表,但個性就是改不過來,對客人怒吼、使客人驚慌失措更是家常便飯。
確認沒有忘記裝備後,我走到店門口,將寫著CLOSED的木牌翻過來。露出最燦爛的笑容面對在店外等著的幾名玩家,並大聲說出「早安,歡迎光臨」招呼他們。能自然地招呼客人其實也是最近才習慣的事情。
經營一家店是我從小就抱持的夢想。就算是在遊戲中,夢想與現實還是有很大的差距。招呼客人等服務業的難處,在以旅館為據點擺攤販售時,就已經嘗到討厭的地步了。
我自覺不擅長擺出笑臉,所以決定以商品質量來決勝負。所以很早就開始專心致力於提升武器製作技能的等級,就結果而言,這是個正確的選擇。自從在這裡開店後,就有很多固定的客人非常愛用我製作的武器。
大概都打過招呼後,就把接待客人的任務丟給NPC店員,我則是躲進與賣場相鄰的工作室當中。因為一定要在今天完成的特製訂單,還有十件左右堆積在那裡。
拉起裝設在牆上的控制杆,以水車為動力的風箱開始往火爐送入空氣,旋轉磨刀石也跟著發出聲響。從道具窗口中取出高價的金屬素材,放入火紅燃燒的爐內,等溫度充分上升後再用鉗子夾起,放到鐵砧上。單膝跪在地上,拿起慣用的鐵錘,在自動選單上指定要製作的道具後,接下來就只剩下在金屬上敲下固定的次數,製作出武器道具。這個作業並沒有什麼特殊技巧之類的,雖然完成的武器質量完全是由隨機數決定,但相信敲擊時的氣勢會影響結果的我,還是一邊集中精神,一邊緩緩地舉起鐵錘。就在准備向金屬素材敲下第一擊的瞬間——
「早安啊!莉茲!」
「哇啊!」
因為工作室的門突然打開,讓我的手整個偏掉。鐵錘敲到的不是金屬,而是鐵砧的邊角,伴隨著丟臉的效果音蹦出火花。
抬起頭來,就看到闖入者搔著頭髮、吐出舌頭笑著。
「抱歉,我下次會多加注意。」
「妳這句台詞我已經聽膩了……算了,不是在開始敲擊後才這樣已經很好了。」
歎了口氣起身,並重新把金屬放回火爐中後,我雙手叉腰轉過身去,看著那位身高稍微比我高的少女。
「……亞絲娜,早安。」
身為我的摯友,同時也是重要客人的細劍使亞絲娜非常自動地在工作室裡走動,往白木制的圓椅坐了下去,接著用指尖梳開長及腰間的栗子色秀發。她的每個動作都像在拍電影一樣,就連認識她很久的我也不禁看得入迷。
我也往鐵砧前的椅子上坐了下去,並把鐵錘靠在牆壁上。
「……所以,這麼早就跑過來,究竟是有什麼事?」
「啊,要麻煩妳處理這個。」
亞絲娜解開拍在腰間的劍鞘,把細劍連鞘一起輕輕丟了過來。我用單手接下,並稍微把刀身拔出。雖然因為不斷使用使得光芒變弱,但銳利度應該沒有降低。
「還不到不能使用的程度,要拿來打磨還太早了一點吧?」
「是沒錯啦,但是我希望可以保持閃閃發亮的樣子。」
「嗯?」
我重新審視亞絲娜。白布上印著紅色十字架的騎士服配上迷你裙,這打扮與平常沒有兩樣,但靴子像全新的一樣閃閃發亮,耳朵上甚至還戴著小小的銀制耳環。
「實在是很可疑啊。仔細一想,今天可是平日耶,公會的攻略預定怎麼樣啦?不是聽說第六十三層相當麻煩嗎?」
我這麼一說,亞絲娜便浮現出害羞的笑容。
「嗯——我今天請假,因為等一下跟人有約……」
「咦咦咦——?」
我不顧椅子被我弄得喀喀作響,直往亞絲娜逼近幾步。
「給我從實招來!妳要跟誰見面!」
「秘、秘密!」
臉頰越來越紅的亞絲娜撇過頭去。我交抱雙臂,深深地點頭說道:
「原來如此,才覺得妳最近莫名地開朗,原來是交到男友了啊。」
「才、才不是那麼回事哩!」
她臉頰上的紅暈又更明顯了。亞絲娜清了清喉嚨,然後餘光看著我說:
「……我跟之前真的差很多嗎……?」
「這個嘛,我們剛認識時,妳不管睡著還是醒著,滿腦子都是攻略迷宮。我還在想妳會不會繃太緊了,可是從春天開始妳就稍微變得不一樣了。至少我實在無法想像之前的妳會翹掉平日的攻略活動。」
「是、是嗎……果然被影響了啊……」
「所以,是誰?我認識嗎?」
「妳應該……不認識吧……應該。」
「下次把人帶來讓我瞧瞧吧。」
「真的不是妳想的那樣啦!根本就還只是……單相思……」
「啥——!」
我這次可是打從心底嚇了一跳。亞絲娜不但是最強公會KOB的副會長,同時也是艾恩葛朗特前五名的美女,想追她的男人多如繁星,我作夢都沒想過會有她反過來倒追的一天。
「怎麼說呢,他可是個怪人啊。」
喃喃述說的亞絲娜陶醉地看著半空中,嘴角還露出微笑。這要是少女漫畫,用來襯托她的背景肯定是大量的花朵四處飛舞。
「該說是捉摸不定嗎……還是我行我素……而且還強得亂七八糟。」
「哎呀,比妳還強嗎?」
「強太多了,單挑對決的話,我連一分鍾都撐不了。」
「哦哦——這樣就可以把名單縮減到一定程度了。」
當我開始翻起腦中的攻略組名冊的瞬間,亞絲娜慌張地揮舞雙手。
「哇啊!不用想像啦!」
「好啦,我就衷心期待妳帶他來見我的那一天。不過要是有機會,就多幫我宣傳一下吧,拜託囉。」
「莉茲真的很努力推銷啊。我會幫妳介紹的——啊!糟糕,快點幫我研磨啦!」
「啊,是是,我立刻動手,妳就稍等一下吧。」
我拿著亞絲娜的細劍站了起來,往裝置在工作室角落的旋轉磨刀石移動。
從紅色劍鞘中拔出細劍。武器類別「細劍」,專有名「閃爍之光」,是我至今冶煉出來的劍當中最高級的逸品之一。即使使用現在能取得的最高級材料,配合最高級的鐵錘與鐵砧,因為數值完全隨機,做出來的武器質量也參差不齊,每三個月能打出一把這種劍就該偷笑了。
用雙手支撐住刀身,往緩緩旋轉的磨刀石送過去。研磨武器並不需要特殊的技術,只要抵著磨刀石一段時間就能完成。即使如此,我還是不想隨便做做了事。
從刀柄開始往前端仔細地滑動刀身。橘色火花伴隨著尖銳的金屬音飛散開來,同時銀色的光芒也逐漸蘇醒過來。當研磨完成時,細劍也回複成被朝陽照射時會閃亮反射,甚至還有種穿透感的純銀色。
將劍完全收回鞘中,往亞絲娜丟了過去。同時用指頭接住她彈過來的一百珂爾銀幣。
「謝謝惠顧!」
「下次再請妳幫忙修理鎧甲——我還要趕時間,先走囉。」
亞絲娜起身,把細劍吊上腰間的劍帶。
「實在讓人很在意啊——我也跟妳一起去好了。」
「咦!不、不行啦!」
「哈哈哈,開玩笑啦,不過妳下次要帶他來喔。」
「有、有機會再說。」
揮了揮手,亞絲娜便逃跑般飛也似地奔出工作室。我歎了口大氣,重新坐回椅子上。
「……真好。」
這突然脫口而出的台詞,讓我不禁露出苦笑。
來到這個世界一年半,個性生來就是直來直往的我,把熱情全投注在讓生意興榮上並一路走到現在。冶煉技能幾乎都已經完全習得,還開設了自己的店鋪。最近似乎是因為找不到目標,有時也想要談談戀愛。
因為女性在艾恩葛朗特占壓倒性少數,至今我也不是沒被人追過,但就是提不起勁來。果然還是由自己主動喜歡上的人比較好——我是這樣想的。所以就這層意義來說,我真的很羨慕亞絲娜。
「我也能觸發『華麗的邂逅』這種事件嗎?」
我邊說邊把頭搖得跟波浪鼓一樣,將這奇怪的想法甩開後站了起來。從火爐中取出燒得通紅的鑄塊重新放到鐵砧上。腦中想著這暫時就是我的戀人,同時高舉鐵錘用力敲下。
響徹工作室的規律敲擊音總是能讓我的腦中變得一片空白。但只有今天,某種令我焦躁的東西怎麼樣也揮之不去。

那個男人來店裡光顧是隔天下午的事情。
我昨晚勉強把特製武器的訂單全部完成,因為睡眠不足而陷在擺設於店頭門廊的大搖椅上打瞌睡。
甚至還作了個夢,那是我小學時的夢。我雖然是個認真且文靜的孩子,但總是在午後第一節課感到愛困,常在半夢半醒間被老師叫醒。
我很崇拜那個大學剛畢業的年輕男教師,所以覺得被他抓到自己打瞌睡是很丟臉的事,但我又很喜歡他叫人起來的方法。輕輕地搖動肩膀,同時用低沈又平穩的聲音——
「那個,不好意思打擾妳……」
「是、是!對不起!」
「嗚哇?」
在像上了發條般彈跳站起並大叫出聲的我面前,有個一臉驚訝且全身僵硬的男性玩家。
「咦咦……?」
我癡呆地環視周圍,這裡是並排著桌子的小學教室——才怪。有些過剩的行道樹、寬廣的石板路與環繞四周的水渠,以及鋪滿草坪的庭院。這裡是我的第二故鄉,琳達司的街道。
看來是很久沒有過地徹底睡糊塗了。咳了兩聲掩飾自己的不好意思後,向應該是客人的男子回打招呼。
「歡、歡迎光臨。找武器嗎?」
「啊,嗯、是的。」
就第一印象而言,實在不覺得他是個高等級玩家。年紀應該比我大一些,黑髮、同為黑色的樸素短衫及長褲、靴子,武裝只有一把背在背上的單手劍。我店裡的商品幾乎都是要求高能力值的武器,所以我實在很擔心這名男子的等級夠不夠。話雖如此,我還是面不改色地帶他走進店裡。
「單手劍都在這個櫃子上。」
當我指出陳列量產武器展示品的櫃子後,男子便露出困擾的微笑說道:
「啊,這個,我想要的是特製武器……」
這讓我越來越擔心了。使用特殊素材製造的特製武器價格最低也超過十萬珂爾,若是在出示價格後讓客人發火或是嚇到,我自己也會很尷尬,所以怎麼樣都要避免這種情況。
「現在金屬的價格有點貴,所以費用應該也會跟著提高……」
雖然我這樣表示,但黑衣男子卻擺出一副這沒什麼的表情,還回了個令人吃驚的回答。
「妳不用在意預算,我只要妳做出至今最棒的劍就好。」
我好一陣子只能呆呆地望著男子的臉,最後終於開口:
「……雖然你這麼說……但沒給我個具體的性能目標值……」
我連語氣都變得有點顧不得禮儀了,但男子卻完全不在意地點點頭。
「說的也是。那……」
他取下用細劍帶吊在背後的單手劍,往我遞了過來。
「跟這把劍同等以上的性能,這樣如何?」
就外表看來,我並不覺得那是多了不起的武器。黑色皮革制的柄、同色的劍鞘。不過,就在我用右手接過來的瞬間——
好重!
差點就要掉到地上了。這個筋力要求值實在高到恐怖。身兼冶煉師與戰錘使的我,筋力值也算相當高,但似乎還是無法揮動這把劍。
戰戰兢兢地拔出刀身,幾近漆黑的厚重刀刃反射著光芒。一眼就可以看出這是相當銳利的劍。用指尖輕點,將自動選單叫了出來。種類「長劍/單手」、專有名稱「闡釋者」,製作者名不存在。由此可知這東西不是出於同業的手。
存在于艾恩葛朗特的所有武器,大約可分為兩個種類。
一種是我們冶煉師製作的「玩家制造型」,另一種則是在冒險中獲得的「怪物掉落型」。因為冶煉師們自然而然對掉落物的武器不抱好感,無名或雜牌等揶揄名稱也就跟著橫行起來。
但我覺得這把劍在掉落物中也是非常稀少的道具。一般來說,若將玩家制造型的普通價格物,與怪物掉落型的一般出現物做質量上的比較,前者更勝一籌,但偶爾也會出現這種「魔劍」——大概吧。
總之,這東西大大刺激著我的對抗意識。賭上我身為冶煉師的自尊,怎麼樣都不可以輸給掉落物!
把重劍還給那名男子後,我取下一把掛在店鋪正後方牆上的劍。這是半個月前冶煉出來,我目前的最高傑作。出鞘的刀身上帶有淡紅的光輝,看起來就像纏繞著火焰一樣。
「這是我目前製造出最好的劍,應該不會輸給那把劍才對。」
他不發一語地接過我遞去的紅劍,用單手揮了幾下後歪著頭說:
「稍微輕了點耶?」
「……那是因為使用了速度系的金屬……」
「嗯——」
男子擺出一臉適應不來的表情再度揮了幾次劍,最後看著我說:
「我可以稍微測試一下嗎?」
「測試……?」
「嗯,耐久力。」
他拔出左手上的劍打橫放在櫃臺上,站到前方擺出姿勢,右手緩緩舉起我的紅劍——
察覺到男子意圖的我慌張地說:
「等、等等,這麼做你的劍可是會斷掉喔。」
「斷了就表示它不夠格啦,到時再說吧。」
「太……」
我硬是把到嘴邊的「太亂來了」吞回肚子裡。把劍高舉過頭的男子,眼神帶著非常銳利的光芒。瞬間,刀身就被淡藍色的效果光包圍住。
「喝啊!」
趁著氣勢的一擊,劍以非常快的速度揮下。下一瞬間劍與劍互相敲擊,衝擊的聲響令店內的空氣為之震蕩。炸開來的閃光過於炫目,讓我瞇起眼睛退了一步,就在這個剎那——
刀身完美地從中問斷成兩半飛了出去。
——我最佳傑作的刀身。
「嗚啊啊啊啊啊!」
我慘叫著往男子的右手飛奔而去,搶過留在他手上的下半截劍,拚命從各個角度觀察。
——不可能修複了。
當我下了這個判斷,更因此垂頭喪氣之後沒多久,剩下一半的劍也變成多邊形碎片四散消失了。在幾秒鍾的沈默後,我慢慢拾起頭來。
「你……你……」
我的嘴唇顫抖著,右手同時用力揪住男子的胸襟。
「你在搞什麼鬼啊!竟然把我的劍弄斷了!」
男子也表情僵硬地回答:
「抱、抱歉!我沒想到會是發動攻擊的劍斷掉……」
……瞬間,一把火冒上來。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的劍比你想像中的還要不堪一擊?」
「咦——啊——嗯、大概、就是這樣吧。」
「啊!竟然還承認了!」
放開男子的衣服,兩手叉腰挺胸說道:
「我話先說在前頭!如果有材料的話,能簡單砍斷你那把劍的武器,要幾把我都冶煉得出來!」
「——喔喔。」
聽了我順勢吼出來的話,男子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那我鄭重拜託妳,做出一把可以簡單砍斷這把劍的家夥。」
看著他從櫃台拿起黑劍收回鞘中,我的血液也跟著全部往腦袋衝——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就陪你玩到底!先去找金屬素材吧!」
想到「啊,糟了。」的時候,話已經脫口而出,不過我也沒有退路了。男子挑了挑眉,用肆無忌憚的眼神觀察我好一陣子。
「……這倒不必,我一個人去會比較好吧。我可不想被妳礙手礙腳。」
「唔呀——!」
這男人到底有多惹人厭啊。我不斷揮動雙臂,像個小孩般抗議。
「不、不要小看我!我好歹也是個熟練的戰錘使!」
「喔喔——」
男子聞言便吹了聲口哨。根本完全把我當笑話看。
「既然如此,那就讓我瞧瞧妳的實力吧——總之,我先付妳剛剛那把劍的錢。」
「不必了!相反的,如果我做出比你的劍還強的武器,我可要好好敲你一筆!」
「請便,要多少錢我都會付給妳——我的名字是桐人,在妳做出劍之前請多指教。」
我交抱手臂,刻意撇過頭說:
「請多指教,桐人。」
「哇啊,直接省去稱謂了喔。算了,沒差啦,莉茲貝特嘛。」
「唔啊!」
——以隊友來說,這真是壞到不行的第一印象。

2

跟「那個金屬」相關的傳聞,大約十天前開始在冶煉師之間流傳。
SAO中最終的大型任務自然是指突破到最上層。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大大小小種類繁多的任務。例如NPC委託的任務、擔任護衛,還有尋找物品等,雖然任務內容廣泛,但因為報酬中有著令人滿足的道具,而且一旦有人完成後,就要隔好一段時間才能再觸發,其中甚至有只會出現一次的任務,所以非常受到玩家們的矚目。
這種任務其中之一,是在第五十五層角落的小村莊中發現的。某個擔任村長的白鬍子NPC說——
有只白龍棲息在西邊的山中,每天將水晶當食物吃下,並囤積大量經由肚子精製而成的貴重金屬。
這很明顯是個能得到武器素材的任務,所以立刻就有大隊人馬組成了攻略隊伍,輕鬆地討伐山上的白龍。
——然而,什麼都沒拿到。掉落物只有少量的珂爾與窮酸的裝備道具,甚至連藥水跟回複水晶的費用都補不回來。
之後大家猜想金屬可能是采隨機數掉落,所以許多隊伍與長老對話、觸發事件並把白龍打倒,但還是完全沒有出現。一星期內大家宰了不計其數的白龍,卻沒有任何一個隊伍得到金屬。最後有人提出一定是少觸發了什麼任務條件的意見,所以現在大家似乎正努力進行考證。

聽完我說的話,那個啜著我原本不想泡的茶,翹著二郎腿坐在工作室的椅子上,名叫桐人的男子回了「啊啊」一聲,並輕輕點了點頭。
「這件事我也有聽說過。確實是很有得到素材道具的可能啦。可是還沒有人得到過不是嗎?我們現在跑去真的能取得嗎?」
「在各種傳聞中,有個內容是『隊伍裡面可能一定要有冶煉師』,因為有進行提升戰鬥技能的冶煉師沒幾個。」
「原來如此,那的確有嘗試的價值——既然如此,我們就快點出發吧。」
「…………」
我非常受不了地盯著桐人的臉。
「真虧你這麼沒有危機意識還能平安活到今天。這又不是去狩獵小妖精,要是不好好募集隊伍成員……」
「但這麼做,就算目標物真的掉落了,也可能分不到吧?那只白龍是第幾層的怪?」
「……第五十五層。」
「嗯——這樣我一個人應該就能搞定了,莉茲貝特不出手也沒關系喔。」
「……你到底是超級強者,還是超級笨蛋啊?算了,我沒差,反正看你邊哭邊轉移逃走好像也很有趣。」
呵呵地笑了笑,什麼話都沒回的桐人迅速喝完茶,把杯子往作業台一放。
「那麼,我隨時都可以出發,莉茲貝特呢?」
「啊——算了,反正你也沒打算加稱謂,叫我莉茲就好……白龍棲息的山範圍似乎不算大,可以當天來回的話,我稍微准備一下就好了。」
打開窗口,先在連身圍裙上裝備簡單的防具,確認慣用的戰錘收進了道具欄後,再檢查手上的水晶跟藥水的數量是否充足。
我關掉窗口說了聲OK,桐人也跟著起身。從工作室來到店面一看,幸好現在一個客人都沒有,我便趁機將門口的木牌翻過來。
從玄關抬頭往外圍看去,透進來的陽光還相當燦爛,看來還要好一段時間天才會黑。不論是成功取得金屬還是失敗——怎麼想都覺得後者機率比較高——我都不希望太晚回家。
話雖如此。
——事情好像演變成有點奇怪的狀況……
走出店外,我一邊往轉移門廣場移動,一邊在內心仔細思考。
我對悠閑地走在身旁的黑衣男子絕對沒什麼好印象——應該。不但發言令人火大,還是個自以為了不起的自大狂,最重要的,還弄斷了我的傑作。
話是這麼說,我卻跟這個剛認識的男人並肩走在一起。而且還組了隊,准備出發到頗遠的樓層進行狩獵,這樣不就是——不就是約……
想到這裡,我硬是將思考停了下來。過去我從來沒碰過這種事。雖然有幾名感情不錯的男性玩家,但我一定會找各種理由避開兩人單獨出門的狀況。若要這麼做,第一個一起出去的,一定是自己主動喜歡上的人,我原本一直是這麼打算的。
然而等我回過神來,卻是跟這個奇怪的男人……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完全沒發現我內心的糾葛,桐人一看到轉移門廣場入口處的食物攤販,就直接往那裡衝了過去。當他回過頭來,嘴上已經咬著一根巨大的熱狗。
「粒烏黑透要吃嗎?」
……我的內心瞬間充滿無力感,更覺得剛才煩惱的自己根本像個笨蛋。於是我大聲回答:
「要!」
口感很脆的熱狗——正確來說,那是外表類似熱狗的謎樣食物——殘留在口中的濃厚味道還沒完全消失,我們就已經抵達第五十五層北側那個傳說中的村落。
而且在練功區遇到怪物時也沒發生任何問題。
考慮到現在的最前線是第六十三層,出現在這裡的怪物應該也算是強敵的類別。不過我的等級在65左右,而且說了大話的桐人也有差不多的實力,所以好幾場戰鬥幾乎都在無傷的狀況下結束。
唯一的失算,就是這個樓層的主題是冰雪地帶這件事——
「哈啾!」
當踏進小村落的圈內而放鬆下來的瞬間,我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其他樓層的季節都是初夏,所乙太大意了。這裡的地面不但積著雪,每間房子的屋簷還垂著巨大的冰柱。
這股仿佛連骨頭都能凍結的寒冷,讓我整個人喀噠喀噠地發起抖來。而站在一旁的桐人,則是擺出一副驚訝的表情問道:
「……妳沒有帶別的衣服嗎?」
「……沒有。」
接著,看來也沒穿很多的黑衣男子便操作起視窗,先將大件的黑皮革鬥蓬實體化,然後往我的頭頂放了上來。
「……你自己不要緊嗎?」
「我說啊,這是意志力的問題。」
這男的真是每一句話都要惹人生氣耶。不過這件有毛皮襯裡的鬥蓬看來很暖和,我無法抗拒它的魅力,立刻穿了起來。感覺不到冷風的瞬間,著實讓我鬆了口氣。
「好了……哪一間是長老的家呢?」
桐人這麼一說,我環視這小小的村落,發現中央廣場的對面有間屋頂特別高的房子。
「應該是那間吧?」
「應該吧。」
互相點了點頭,我們便邁開腳步。
——幾分鍾後。
我們如料想般找到了長滿白鬍子的村長NPC,也成功觸發了對話。因為他的故事是訴說從漫長的兒童時期開始,經過青年、壯年期時的苦水,然後才唐突地提到棲息在西邊山脈的白龍這種拐彎抹角的廢話,等他全部講完時,夕陽已經完全籠罩整個村莊了。
我們筋疲力盡地離開村長家。覆蓋住所有房子的雪被夕陽染成橘色,這幅景象實在美不勝收,不過——
「……沒想到光是觸發事件就花了這麼多時間……」
「受不了……怎麼辦?等明天再挑戰?」
轉頭與桐人對看。
「嗯——不過也有聽說白龍是夜行性的啊。是那座山吧?」
往他指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不遠處聳立著一座陡峭的白色山峰。雖說如此,在艾恩葛朗特構造的限制下,高度絕對不會超過一百公尺,所以爬上山頂應該不是什麼多難的事。
「也是啦,出發吧。反正我也想早點看到你哭的樣子。」
「妳才不要被我華麗的劍術給嚇到腿軟咧。」
原本面對面的兩人哼了一聲便轉過身去。不過,該怎麼說,明明在跟桐人互相鬥嘴,我的心裡卻開始感到有些小鹿亂撞——
我用力搖了搖頭,把沒營養的想法重置後,便踏著雪走了出去。

白龍棲息的山脈遠看時相當險峻,真的開始攀登時卻毫不費力就爬了上去。
仔細想想,至今許多混合隊伍都毫無困難地登頂成功,難度本來就不可能太高。
雖然跟時間也有關系,在會出現的怪物當中最強的,只有名為「霜之骸骨」的冰制骷髏。何況骸骨系的怪物完全不是我戰錘的對手。我就這麼敲出鏘鏘的清脆聲響同時不斷擊倒敵人。
在堆滿雪的路上走了幾十分鍾,轉進陡峭的冰壁,就抵達了山頂。
上層的底部看來距離很近。到處聳立著突破積雪的巨大水晶柱。夕陽的紫光不規則反射而發出七彩光芒,這幅景色只能用夢幻一詞來形容。
「哇啊……!」
不禁發出歡呼的我正准備跑出去時,卻被桐人一把抓住衣領。
「唔咕……你在幹嘛啊!」
「喂,妳先准備好轉移水晶。」
面對那過度認真的表情,我只能乖乖點頭答應。我將水晶實體化,並放進圍裙的口袋裡。
「還有,接下來會很危險,所以由我一個人出面就好。只要白龍一出現,妳就躲到那邊的水晶後面,絕對不要出來。」
「……什麼嘛,我的等級明明就還滿高的,我也要幫忙。」
「不行!」
桐人那黑色的瞳眸直視著我的眼睛。在眼神相交的瞬間,我瞭解到這個人是打從心底擔心我的安危,因此屏住氣息當場呆立。我什麼話都沒回,只是再次點了點頭。
露出笑容的桐人拍拍我的頭,說了聲「那麼,走吧。」而我只能不斷用力點點頭。
總覺得突然連氣氛都整個改變了。
會跟桐人一起跑來這裡,要說是想轉換心情呢?還是順勢而為——總之,我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是要賭上生命的戰鬥。
何況我升級的經驗值本來就有一半以上來自製作武器,根本不曾去過毫不容情的戰場。
但我覺得這個人不一樣。他有著每天都在充滿危機的地方戰鬥的人才會有的眼神。
抱著混亂的心情走了一會,立刻抵達山頂的中央。
迅速看了看四周,沒有發現白龍的蹤影。不過看到了那個被水晶柱圍起來的空間——
「嗚哇……」
開了個直徑少說有十公尺的巨大洞穴。表面結冰而閃閃發亮的壁面垂直向下延伸,深處更覆蓋著令人看不見底部的黑暗。
「好深啊……」
桐人用腳尖將一小塊水晶碎片往洞穴踢了下去。掉下洞穴的碎片反射出的小光點立刻消失不見,而且連個回音也沒有。
「妳可不要掉下去啊。」
「才不會咧!」
在我嘟起嘴唇回話沒多久,一陣像是猛禽的尖銳叫聲,將被最後一抹夕陽染成藍色的空氣撕裂開來,響徹整個冰雪山頂。
「躲到那後面!」
桐人指著附近的大水晶柱,用命令的語調說著。我慌忙照他的話做,對著桐人的背影比手畫腳大喊:
「那個……白龍的攻擊模式是雙手的鉤爪、冰凍吐息和暴風攻擊……你、你要小心喔!」
很快地補上最後那句話,便看到桐人保持背對著我這種耍帥的姿勢,揮出豎起拇指的左拳。他前方的空間幾乎同時晃動起來,巨大的對象跟著如滲透般湧出。
局部粗大多邊型接二連三凹凸不平地不斷出現。隨著那些多邊型一一接合,情報也跟著逐漸成形的外表而增加,最後巨大的身軀幾乎完成——才剛能辨識外貌,令人全身顫抖的吼聲再度響起。無數的碎片往四方飛散,接著閃著光芒蒸發消失。
出現的是鱗片如冰塊般閃耀的白龍。牠緩緩拍動著巨大的翅膀懸停在空中。那個姿態令人感到恐懼——其實用非常美麗來形容會更合適。牠瞪著那紅玉般的大眼睛,居高臨下睥睨著我們兩個。
桐人以冷靜的動作把手伸向背後,高聲拔出漆黑的單手劍。接著,那個聲音仿佛信號般,白龍張開了牠大大的下顎——伴隨硬質的音效,噴出閃著白光的氣體洪流。
「是吐息!快點閃開!」
我不禁如此大叫,但桐人卻一動也不動。他直挺挺地站著,將右手的劍往上刺了出去。
那麼細的武器怎麼可能擋得住吐息攻擊啦——我才剛這麼想,劍就以桐人的手為中心,開始像風車般旋轉起來。從包覆著淡綠色的效果光判斷,那應該是劍技的一種。沒多久,旋轉的速度快得看不見刀身,外表看來就像是光做成的圓盾。
冰的吐息從正面往光盾襲擊過去,發出炫目的純白閃光,讓我不禁別過頭去。不過,冷氣洪流打在桐人用劍做出的盾牌上,就像被吹散般擴散、蒸發。
我連忙凝視桐人的身體以確認他的HP條。可能因為沒辦法完全擋下吐息,他的生命值正一點一點往左邊減少。但令人驚訝的是,那些損傷在經過幾秒後又立刻回複了。這應該是超高等級戰鬥技能中的「戰鬥時回複」——然而,想讓這個技能的等級上升,就必須在戰鬥中持續受到很大的傷害。以現實層面考慮,這個技能根本不可能安全修行。
他——到底是誰……?
事到如今,我才開始努力思考這名黑衣劍士的身分。實力如此堅強,只會讓人聯想到是攻略組玩家。但是以KOB為主的頂尖公會人員名單中,並沒有這個名字。
這時,算准吐息攻擊結束的桐人有了動作。他踏出爆炸般的雪塵,往停在半空中的白龍撲了過去。
一般來說,面對飛行的敵人時,理論上都是先使用戰戟系或投擲系,這種攻擊範圍較長的武器將對方拖到地面後,攻擊範圍較短的成員才跟著加入戰局。但桐人卻令人驚訝地飛到幾乎快碰到白龍頭頂的地方,接著在空中發動單手劍連續技。
發出鏘鏘尖銳的聲音,桐人的攻擊以眼睛根本跟不上的高速不停往白龍身上招呼。雖然白龍也用左右手的鉤爪應戰,但效果實在差太多了。
當桐人經過漫長的滯空重新落到地面時,白龍的HP條已經減少了三成以上。
——單方屠殺。看著這讓人不敢相信的戰鬥場面,讓我不禁背脊發冷。
雖然白龍瞄準落地的桐人噴出冰凍吐息,但他這次用衝刺進行閃避後再度跳起。隨著重低音響起,單發的重攻擊也接連擊中目標,這時白龍的生命值也大規模地減少。
HP條立刻從黃色變成紅色,應該再進行一、兩次攻擊戰鬥就會結束了。我決定這次就率直地誇贊桐人的實力而站起身來,從水晶柱後面踏出一步。
這個瞬間,桐人彷佛背後有長眼睛似的,突然大叫:
「笨蛋!還不要出來啊!」
「什麼嘛,明明就要結束了不是嗎,快點解決……」
當我高聲回話時——
飛得比原來更高的白龍將雙翼大大展開。兩只翅膀在身體前方拍打的同時,白龍正下方的積雪「砰!」的一聲飛舞起來。
「……?」
在不禁呆立現場的我前方數公尺處,將單手劍刺入地面的桐人像是要對我說什麼似地動著嘴,但他的身影立刻被雪塵掩蓋。下一瞬間,我在空氣障壁的撞擊下被輕輕鬆鬆吹到半空中。
糟糕……是暴風攻擊!
在空中翻滾時,我才想起了剛剛從自己口中說出的白龍攻擊模式。不過很幸運的,這可說沒什麼攻擊力,所以我幾乎沒有受到傷害。我張開雙手,擺出著地姿勢。
然而——在雪塵散開後的前方,沒有地面存在。
是山頂上的巨大洞穴。我被吹到那個洞穴的正上方了。
思考瞬間停止,身體也整個凍結。
「騙人……」
我在無意識中只能喃喃說出這句話,右手徒然往空中伸出去——
——一隻戴著黑皮革手套的手,緊緊抓住了我的指頭。
我大大地睜開幾乎失焦的雙眼。
「…………!」
在遙遠的地方跟白龍對峙的桐人以驚人的速度奔馳而來,豪不猶豫地往空中縱身躍起,並用左手抓住了我的手,就這樣把我拉到他的懷裡。然後將放開的手臂環繞到我背後,緊緊地抱住我。
「抓緊了!」
我聽著桐人那在耳邊響起的吼聲,並且忘我地用雙手抱住他的身體。下一瞬間,兩人開始墜落。
在巨大洞穴的中央,我們兩個人抱在一起直直往下掉落。耳邊風聲大作,鬥蓬也啪嚏啪嚏地翻飛。
若是這個洞穴延伸到樓層表面,從這個高度掉下去肯定會死。這個想法掠過腦袋,但我怎麼也不覺得是現實中發生的事,只是呆滯地看著那逐漸遠去的白光圓圈。
突然,桐人握著劍的右手動了起來。先是用力往後舉起,接著向前方揮了出去。光芒伴隨「鏘咻!」的一聲金屬音飛散開來。
強大突進技的反作用力改變了我們落下的角度,往洞穴的壁面彈去。藍色的冰壁眼看著漸漸逼近,我不由得咬緊牙關。要撞上了——!
就在差點撞上去前,桐人再度舉起右手上的劍,全力往壁面刺了過去。就像武器與旋轉磨刀石接觸時一樣,激烈的火花飛散而出。這瞬間的衝擊使得落下的速度減緩下來,但還是沒辦法停住。
彷佛切開金屬的聲音不斷響起的同時,桐人的劍正削著冰壁。我轉動脖子往落下的方向看去,已經能看見積滿白雪的穴底了。眼看著越來越靠近,只剩不到幾秒就要撞上去了。我心想至少不要發出慘叫而拚命咬住嘴唇,並用力抱住桐人。
桐人將手上的劍放開,用雙臂緊緊抱住我,並旋轉身體使自己位於下方。接著——
衝擊。巨響。

順著爆發之勢飛起的雪花輕輕飄落在臉頰上,接著消失.
那股寒冷將飛散的意識拉了回來。睜開眼睛,在非常近的距離下跟桐人的黑色眼睛視線相交。
桐人依舊緊緊抱住我,僵硬地揚起一邊嘴角微弱地笑了。
「……還活著啊。」
我也輕微地點了點頭,出聲回答:
「嗯,還活著。」
數十秒——也有可能是數分鍾,我們動也不動地保持這個姿勢躺在那裡。桐人身上傳來的熱氣讓人整個放鬆下來,腦袋也一片空白。
不久,桐人放開了手臂慢慢站起身來。先將掉在附近的劍撿了起來收回鞘中,接著從腰間的袋子拿出應該是高級回複藥水的小瓶子,還拿了一瓶給我。
「好歹還是喝了吧。」
「……嗯。」
我點著頭坐起上半身接過瓶子,並確認自己的HP條。我還剩將近三分之一,但直接撞上地面的桐人則已經進入紅色區域了。
我拔開瓶蓋,把酸甜的液體一口氣喝完後,往桐人的方向轉過身去。保持有點隨便的坐姿,我動起還不太能好好說話的嘴唇。
「那個……謝、謝謝你救了我……」
桐人微弱地露出一如往常的冷笑回答:
「要道謝還太早了。」
將視線往上空一瞥。
「……白龍沒有追來是謝天謝地,但現在要怎麼做才能離開這裡呢……」
「咦……用瞬間轉移就可以了啊?」
我伸手探進圍裙的口袋,把閃著藍色光芒的轉移水晶抓出來給桐人看。可是——
「應該沒用,這原本就是要讓玩家掉落的陷阱,我不覺得能用那麼簡單的手段逃出去。」
「怎麼這樣……」
桐人用視線示意我實際試試看,於是我緊握住水晶說出命令:
「轉移!琳達司!」
——我的叫聲空虛地在冰壁上造成回音,最後消失。水晶只是無言地發出閃光。
桐人不動聲色地輕輕縮著肩膀。
「要是我確定可以使用水晶,剛剛在墜落的時候早就用了。因為這裡感覺很像水晶無效化空間……」
「…………」
我失望地垂下頭去,桐人啪的一聲把手放到我頭上,還把我的頭髮摸得亂七八糟。
「好啦,別那麼沮喪。不能使用水晶,就表示一定還有別的方法可以從這裡離開。」
「……很難說吧,這可能是以讓掉下來的人百分之百死亡為條件的陷阱耶……應該說,通常已經死了吧!」
「原來如此,說的也是。」
看到桐人輕易地點頭同意,讓我再度感到全身無力。
「你……你這個人啊!能不能有精神一點啊。」
看到我瞬間吼出聲,桐人露出了笑容說道:
「莉茲還是比較適合生氣的表情,就是這股氣勢!」
「什……」
我的臉不知不覺間紅了起來,而且身體僵硬。桐人把手從我頭上拿開,並站起身來。
「接下來就開始做各種的嘗試吧……點子募集中!」
對於桐人那就算遇到這種狀況依然我行我素的態度,我只能露出苦笑。覺得自己也稍微提振起精神後,我啪的一聲用雙手拍了自己的臉頰,跟著站起身來。
環視周圍,這積著薄薄的雪、還算平坦的冰地板確實是洞穴底部。直徑應該與洞口相同,大約十公尺左右。經由冰壁反射進來的夕陽餘光,從又高又遠的入口處無力地照了下來,但應該立刻就會完全被黑暗包圍。
看來不論是地面還是周圍的牆壁,全都沒有像是可以離開的通路。我把雙手叉在腰間,拚命地動著頭腦,接著將最先浮現的點子說出口:
「那個……找人來幫忙呢?」
「嗯——這裡算是迷宮吧?」
遭到桐人簡潔地否決掉。
雖然跟登錄在朋友名單上的玩家,例如亞絲娜,有類似郵件、名叫友人訊息的聯絡手段,但是這個機能無法在迷宮中使用。附帶一提,也無法追蹤對方位置。慎重起見,我還是開啟訊息窗口來看了一下,但就如桐人所言無法使用。
「那……大聲呼叫來狩獵白龍的玩家呢?」
「這裡距離山頂大約有八十公尺……聲音應該傳不上去……」
「是嗎……喂!你也好好想想辦法啊!」
當我因為意見不斷被打回票而有點動怒地回嘴後,桐人就說出了非常不得了的發言。
「順著牆壁跑上去吧。」
「……你是笨蛋嗎?」
「是或不是,試了就知道……」
在我驚訝的視線下,桐人先是往牆壁靠到最近,接著突然以非常快的速度朝另一邊牆壁飛奔而去。積在地板上的雪花激烈地飛起,強風也打到我的臉上。
就在快撞上牆壁時,桐人瞬間低下身去,隨著跟爆炸一樣的聲響往上跳起,在又高又遠的牆上立足後,就這樣斜著往上方跑去。
「怎麼可能……」
距離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的我遙遠的上方,桐人跟美國拍攝的三流電影中的忍者一樣,在冰壁上呈螺旋狀往上奔馳。他的身影眼看著越來越小——在爬到約三分之一的高度時,腳一滑跌了一跤。
「哇啊啊啊啊啊!」
桐人啪噠啪噠揮著手臂,對准我的頭頂掉落下來。
「哇啊啊啊?」
我尖叫著往後退開。下個瞬間,「砰!」的一聲,就在我剛剛站著的地方撞出了一個人形凹洞。

一分鍾後,與喝完第二瓶回複藥水的桐人並肩靠牆坐著的我,忍不住歎了口大氣。
「雖然我一直覺得你是笨蛋,但沒想到會笨到這種地步。」
「助跑距離再長一點就爬得上去了啦。」
「才沒這回事咧。」
我輕聲嘀咕著。
把喝乾的瓶子往袋子扔的桐人無視我的吐嘈,用力伸了個懶腰後開口:
「嗯,總之天色也暗了,今天就在這裡露宿吧。幸好這個洞穴似乎不會出現怪物。」
確實,夕陽的顏色已經完全退去,深不見底的黑暗完全包圍著洞底。
「也是……」
「既然決定了就……」
桐人打開窗口,移動手指,開始把各種東西一個接一個實體化。
大型露宿用提燈、鍋子、幾個神秘的小袋子,以及兩個馬克杯。
「……你一直隨身攜帶這些東西?」
「在迷宮徹夜未歸可是家常便飯啊。」
他擺出認真的表情回著話,看來不是在開玩笑,並點擊提燈點火。啵的一聲,明亮的橘色光芒照耀四周。
將小小的鍋子放在提燈上,桐人先拿起雪團丟了進去,接著又把裝在小袋子裡的東西全倒下去。蓋上鍋蓋,連點兩下鍋子,倒數料理等待時間的窗口便浮現出來。
不久,藥草類的芳香傳進了我的鼻子。仔細想想,中餐根本只啃了一根熱狗。我現實的胃就像清醒過來一樣,開始強烈主張自己餓了。
伴隨砰的效果音,定時器也跟著消失。桐人拿起鍋子,把裡面的東西倒進兩個杯子裡。
「我料理技能的熟練度是零,所以別期待味道啊。」
「謝謝……」
接下遞過來的杯子,一股溫暖慢慢在雙掌間擴散開來。
雖然只是用藥草跟肉乾簡單做成的湯,但食材道具似乎很高級,味道真是好得不得了,溫暖漸漸滲透冰冷的身體。
「真是……奇妙的感覺……好不真實……」
我喝著熱湯輕聲嘀咕。
「像這樣……在沒來過的地方,跟初次見面的人坐在一起吃著飯……」
「是嗎……因為莉茲是職人等級嘛。闖蕩迷宮時,跟遇到的玩家組成野團露宿的狀況可是屢見不鮮呢。」
「嗯——這樣啊……再多講一些關於迷宮的事嘛。」
「咦、嗯、好吧,我是不覺得多有趣啦……啊!在那之前……」
桐人動手回收兩個空掉的杯子,和鍋子一起收進窗口。接著又繼續操作,這次拿出的是兩塊大布塊。
從攤開後的模樣看來,應該是露宿用的攜帶式床鋪。外表跟現實世界裡的睡袋很像,但是非常大。
「這可是高級品喔,隔熱效果絕佳,還附有對主動怪物用的隱蔽效果。」
他笑著丟了一個過來。我接住後在雪地上攤開,發現這東西大到足以裝進三個我。我再度驚訝地說:
「虧你可以帶著這種東西到處跑,而且還兩個……」
「要徹底利用道具持有量嘛。」
桐人迅速解除武裝,鑽進左邊的攜帶床鋪中。我也跟著解除了鬥蓬跟戰錘,把身體滑進袋狀的布團中。
不傀是他得意的道具,裡面確實很溫暖,而且還比看起來要輕盈柔軟。
我們之間放著提燈,各自躺在相隔大約一公尺的地方。不知為何——我感到有些害羞。
彷佛要驅散這股害羞,我開口說道:
「欸,繼續剛剛的話題吧。」
「啊啊,嗯……」
桐人將兩只手臂交叉放到頭後面,接著開始娓娓道來。
在迷宮區踩到MPK——刻意聚集怪物以襲擊其他玩家的惡質犯罪者——陷阱時的事。面對攻擊力雖低但異常堅硬的頭目怪物,大家輪流小睡、連續戰鬥整整兩天的事。為了分配稀有道具而舉辦的百人擲骰子大會的事。
每個故事都很刺激、令人痛快,有時也有些滑稽。而且,所有的故事都明確地指出,桐人是不斷在最前線戰鬥的攻略組成員之一。
然而,如果是這樣——這個人的肩上可以說背負了數千名玩家的命運。應該不是可以為我這種人付出性命的人。
我轉過身看著桐人的臉,那反射著提燈光芒的黑色眼睛看了我一眼。
「那個……桐人,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怎麼突然那麼慎重?」
「那個時候,為什麼要來救我……?又不是保證一定能得救,不對……應該說你也一起死掉的機率還高得多,可是……為什麼……」
桐人的嘴角瞬間微微僵住。不過又立刻和緩下來,用平穩的聲音回答。
「……比起對人見死不救,那還不如一起死了算了。而且對象又是像莉茲這種女孩子。」
「……你真是笨蛋耶,不會有像你這樣的家夥了。」
嘴上這麼說著——眼眶卻不禁滲出眼淚。我努力地否定自己的內心深處緊緊地揪成一團。
這種老實到不行又直接的溫暖話語,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後還是第一次聽見。
不對——即使在原本的世界也不曾聽過。
這幾個月來持續留在我內心深處,不斷刺痛我的那股想多與人接觸的心情與寂寞的感覺,突然變成大浪侵襲著我。我想要以能接觸到內心的距離,更直接地確認桐人的溫暖——
無意識中,簡短的話語從我口中流泄而出:
「欸……握住我的手。」
將身體轉向左邊,從攜帶床鋪中伸出自己的右手,往旁邊伸過去。
桐人微微睜大了黑色眼睛,不久便小聲地答了一聲「嗯」,然後戰戰兢兢地伸出左手。在指尖相觸的瞬間,兩人都先縮了一下,接著才再度握住。
用力緊緊握住的桐人的手,比剛剛裝了湯的馬克杯還要溫暖許多,手的下方明明接觸著結冰的地面,但我完全沒有意識到那股寒氣。

 

是人的溫暖啊……我這麼想著。
來到這個世界以後,時常盤據在我一部分內心的那股渴望,我現在似乎終於瞭解它的真面目了。
因為這裡是幻想的世界——真正的身體被放置在遙遠的地方,不論我怎麼伸手都無法觸及,因為害怕意識到這件事,所以我不斷訂定目標,全心投入工作當中。不斷告訴自己磨練冶煉的技術、讓店鋪更繁榮就是我的現實生活。
但是在我的內心深處,仍然覺得這一切都是假的,只是單純的檔案。我渴望著真正的人的溫暖。
當然,桐人的身體也是檔案的構成物。現在包圍住我的溫度,只不過是電子訊號讓我的腦產生溫暖的錯覺。
但是,我終於瞭解到那根本不是問題所在。感受對方的真心——不論在現實世界或這個虛擬世界,只有這點是唯一的真實。
緊緊握著桐人的手,我面帶微笑閉上了眼睛。
心髒跳得比平常快,但很可惜的,睡意卻早早就降臨,將我的意識帶往舒服的黑暗當中。
清爽的香氣輕飄飄地掠過鼻子,慢慢睜開眼睛,看見白色的光芒充斥整個世界。經由冰壁反射了好幾層的朝陽,將積在洞穴底部的雪照得閃閃發亮。
轉動視線,發現提燈上放著茶壺,而且還不斷飄著蒸氣。看來這就是香氣的來源。提燈前坐著一個從這個角度只能看見側臉的黑衣人。一看到那個人影,我的內心就彷佛點起了小小的火焰一般。
桐人轉過頭來,露出小小的微笑說:
「早啊。」
「……早。」
我也跟著回話。准備起身時,才發現原本擺在外面的右手,已經好好地放回攜帶床鋪當中了。將彷佛還殘留在掌中的那股溫暖往嘴唇輕觸後,我用力地跳了起來。
桐人將冒著熱氣的杯子往爬出床鋪的我遞了過來。道了謝接過之後,我在他的身邊坐了下來。裝在杯子裡的是以前沒有喝過帶有花與薄荷香氣的茶。一口接著一口慢慢喝下,內心都暖了起來。
我挪動身體,正好與桐人的身體靠在一起。轉過頭去,兩人的視線便在一瞬間相交,但又立刻撇開來。好一段時間,只有兩個人啜著茶的聲音。
「欸……」
終於,我將視線放在杯子上小聲嘀咕著。
「嗯?」
「……要是就這樣無法從這裡離開,該怎麼辦?」
「每天睡覺混日子。」
「你回答得真乾脆啊!再多想一下嘛!」
我笑著用手肘戳了戳桐人的手臂。
「……不過,這樣也不錯……」
說完,准備把頭往桐人的肩膀靠過去時——
「啊……?」
桐人突然叫了一聲並往前探了出去,害得失去支點的我整個人倒在地上。
「你幹嘛啦!」
我在挺起上身的同時發出抱怨,但桐人頭也不回地直接站了起來,就這樣往圓形洞底的中央跑了過去。
一頭霧水的我也跟著站起來,往他身後追了過去。
「到底怎麼了?」
「啊,只是有點……」
桐人跪在地上,開始用雙手撥開積雪。隨著嚓沙嚓沙的聲音,挖出了一個深洞。接著——
「啊!」
一道銀色的光芒突然射進我的眼睛,有某個東西在積雪的深處反射著朝陽閃閃發亮。
桐人挖出那個東西,用雙手緊緊抓住並站了起來。我也興致勃勃地從非常近的距離觀察。
那是個透明的白銀色長方形物體,比桐人的雙掌更大一些。那是我非常熟悉的形狀和大小的商品——金屬素材。但這種顏色我還不曾看過。
我動起右手的指頭,輕輕點擊金屬的表面。自動窗口立刻浮現出來,道具名稱是「水晶石英鑄塊」。
「這——該不會是……」
往上看著桐人的臉,他也一副搞不清楚的表情點了點頭。
「嗯……應該是我們要找的金屬啊…………」
「可是,怎麼會埋在這種地方啊?」
「嗯……」
桐人一邊仔細觀察用右手手指抓住的鑄塊一邊思考著,突然輕輕「啊……」了一聲。
「……白龍吃下水晶……在腹中精製而成……哈哈,原來如此!」
他像是想通什麼似的笑了出來,並把金屬往我這邊丟了過來。我慌張地用雙手接住,將它緊抱在胸前。
「到底是怎樣啦!不要自己想通就算了!」
「這個洞穴不是陷阱,是白龍的巢。」
「咦、咦咦?」
「那個鑄塊其實是白龍的排泄物,也就是糞。」
「糞……」
我的臉頰抽搐,同時將視線落在懷中的鑄塊上頭。
「嗯!」
接著不由得往桐人那裡丟了回去。
「喔!」
桐人非常靈巧地用指尖將它彈了回來。我們像小孩一樣互相丟來丟去,最後是桐人迅速開啟道具欄,敏捷地將鑄塊收起來才告一段落。
「好啦,無論如何我們的目標都達成了,接下來就是……」
「如果能離開這裡……」
兩人互看了一眼,歎了口氣。
「總之只能先把想到的方法一個個試試看了。」
「也是啦。啊~~要是跟白龍一樣有翅膀……」
話還沒說完,我就因為想到了一件事而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莉茲,怎麼了嗎?」
轉身面向歪頭看著我的桐人。
「欸,你剛剛說這裡是白龍的巢對吧?」
「是啊。既然有糞便那就應該……」
「那個怎樣都好啦!白龍是夜行性,那天亮之後不就會回來巢穴嗎……」
「…………」
與沈默的桐人對看一會,接著兩人同時抬頭往空中,也就是洞穴入口看去。沒想到就在這個瞬間——
在又高又遠的圓形白色亮光中,一個黑影如滲透般出現。那個黑影眼看著越來越大。不久,就連一對翅膀、長長的尾巴、長有鉤爪的四肢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出……出……」
我們一起往後退。當然,並沒有任何地方可以逃走。
「出現了——!」
我們同時大叫,並各自拔出武器。
往洞穴中急速降落的白龍,在確認我們的身影後先是尖銳地吼了一聲,接著懸停在快要碰到地板的地方。有著細長瞳孔的紅色眼睛,浮現出對侵入巢穴者明確的敵意。然而這狹小的洞底沒有任何可以躲藏的地方,我只能壓抑住緊張,緊握住戰錘。
同樣握住單手劍的桐人站到我的面前很快地說:
「聽好了,躲在我的背後,生命值只要稍有減少,就要立刻喝下回複藥水。」
「嗯、嗯……」
這次我乖乖地點了點頭。
白龍大大地張開嘴,再次發出吼叫聲。翅膀卷起的風壓令雪花飛舞,長長的尾巴不斷拍打地面,將積雪挖出了深溝。
為了搶得先機,桐人舉起右手的劍准備突進。但是——不知為何他突然停止了動作。
「……啊……難道……」
低沈的聲音流泄而出。
「怎、怎麼了嗎?」
「嗯……」
桐人沒有回答就把劍收回鞘中。接著突然轉過身來,用左手把我的身體抱了過去。
「咦?」
搞不清楚狀況而陷入混亂的我,輕輕鬆鬆就被桐人扛到了肩膀上。
「等、等一下,你到底想——哇啊!」
隨著乓的一聲衝擊音,周圍的景色變得模糊。桐人以猛烈的速度往冰壁飛奔而去。接著在撞上去之前高高地跳起,與昨天嘗試脫離方法時一樣,在彎曲的冰壁上跑了起來。但似乎沒有攀登的打算,軌道保持在水準的狀態。白龍彎曲脖子,持續鎖定我們為目標。但桐人以比牠跟隨的動作還要快的速度持續在冰壁上跑。
幾秒後,當桐人終於在洞底著地時,我已經頭昏眼花了。反複眨了幾次後才睜開的眼睛前方,出現白龍的背影。牠正因為跟丟了我們而慌忙地左右晃著腦袋。
就在我想著「接下來應該打算從背後攻擊吧。」的這段時間,桐人不知為何躡手躡腳地往白龍走去——伸出了右手,用力抓住白龍搖晃著的尾巴尖端。
這時,白龍發出了尖銳的叫聲。驚愕的慘叫——會這麼覺得應該是心理作用吧。就在我越來越無法理解桐人的意圖,也要發出尖叫聲的時候……
白龍突然展開雙翼,開始以猛烈的速度上升。
「嗚噗!」
空氣打在臉上。才剛這麼想,我們的身體就如同被弓射出的箭般往空中飛了出去。被龍尾拖著,一邊左右搖晃一邊在洞穴中上升,離圓形的洞底越來越遠。
「莉茲,抓緊囉!」
聽到桐人這麼說,我便忘我地抱住他的脖子。照射周圍冰壁的陽光越來越亮,風聲的速度也出現微妙的改變——爆出白色的光芒!當我這麼想著的瞬間,我們已經飛到了洞穴外面。
睜開瞬間瞇起的眼睛,就看見第五十五層的全景在眼下寬闊地展開。
正下方是美麗的圓錐形雪山。稍遠處有個小村子。在廣大雪原與深邃森林的另一側,主要街道區的每戶人家那尖尖的屋頂並排著。看著這些全都在明亮光芒的照射下閃閃發光,我忘了恐懼,不禁發出歡呼。
「哇啊……」
「耶——!」
桐人也放聲大叫,右手放開了白龍的尾巴。他輕鬆地將我橫抱起來,順著慣性在空中轉圈飛舞。
飛翔的時間應該只有幾秒,但感覺上卻有十倍久。我想當時自己是笑著的。滿溢的光與風洗滌著心靈,將鹹情升華。
「桐人——我啊!」
我放聲大喊。
「什麼?」
「我喜歡你!」
「什麼?我聽不見!」
「沒——事!」
緊抱住他的脖子,我發出了笑聲。不久,這奇跡般的時間結束,我們越來越接近地面了。最後一個轉身,桐人將雙腳大大地張開,擺出了著地姿勢。
「磅!」的一聲,雪花向上飛起。在長距離的滑行中,我們像鏟雪車一樣將白色結晶撥開,同時慢慢減速,最後在山頂的邊緣停了下來。
「……呼。」
桐人呼了口氣,將我往地面放了下來。我依依不捨地放開了抱住他脖子的雙臂。
兩人同時抬頭往大洞的方向看去,就看見找不到我們的白龍在上空慢慢盤旋著。
桐人握住背上的劍,並稍微將劍身拔出,但又立刻鏘的一聲收回鞘中。他露出微笑,小聲地對白龍說:
「……一直以來的狩獵行為讓你很困擾吧。只要把取得道具的方法傳開,應該就不會再有人來殺你了。你以後就悠哉地生活下去吧。」
——你對著只是照系統設定好的規則而動作的怪物說什麼蠢話啊!如果是昨天的我,肯定會這麼想吧。但不知為何,現在的我覺得桐人的話語很直接就滲進內心。我伸出右手,悄悄握住桐人的左手。
在兩人的無言注視下,白龍轉過頭髮出一聲清澈的吼聲,便往巢穴中降落。四周變得一片寂靜。
沒多久,桐人往這裡瞥了一眼說道:
「好啦,回家吧。」
「嗯。」
「要用水晶飛回去嗎?」
「……不,走回去吧。」
我微笑著回答,然後牽著桐人的手走了出去。這時,我想起了某事,往桐人的臉看去。
「啊……提燈跟攜帶床鋪那些東西,全都忘在那裡了耶。」
「聽妳這麼一說……算啦,沒差。搞不好哪天有人用得上吧。」
我們相視而笑,這次是真的踏上了歸途,在山路上慢慢地走著。從距離很近的外圍看著天空,是個萬裡無雲的好天氣。

「我回來~了~!」
我用力推開懷念的自家大門。
「歡迎回來。」
對著站在櫃台、很有禮貌地回話的少女NPC店員揮揮手,我環視整個店鋪。只不過一天不在,我卻有股奇妙的新鮮感。
在昨天那個攤販買東西吃的桐人,則是咬著熱狗跟在我後面進到店裡。
「快中午了,好好去餐廳吃個飯嘛。」
聽到我的抱怨,桐人笑著揮動左手叫出窗口。
「在那之前,快點把劍冶煉出來吧。」
快速操作起道具欄,將白銀的鑄塊實體化。接住他輕丟過來的素材——同時盡量不去想道具的來源——我點了點頭。
「也是,開始動工吧。過來工作室。」
一開啟櫃台後方的門,匡啷匡啷的水車聲變得更大了。拉下牆上的控制杆,風箱開始往火爐送進空氣,火爐立刻燃成一片火紅。
將鑄塊丟進爐中,我轉頭面向桐人。
「單手用直劍對吧?」
「嗯,就拜託妳啦。」
坐上客人用的圓椅,桐人點了點頭。
「瞭解——話先說在前頭,做出來的東西會受到隨機數左右,不要抱太大的期待啊。」
「失敗的話再去拿素材就好啦。下次我會記得帶繩索。」
「……要帶長一點的對吧?」
想起那大規模的墜落,我就忍不住笑了出來。往火爐看去,鑄塊似乎已經燒夠了,我便用夾子取出,放在鐵砧上。
從牆邊拿起我常用的冶煉用鐵錘,設定好選單後,我再次往桐人的臉看了一眼。對著沈默地點頭的他回以笑容後,我高高舉起鐵錘。
全神貫注往發出紅光的金屬敲了下去,隨著鏘的一聲清脆聲響,一陣明亮的火花跟著四處飛散。
在說明的冶煉技能項目中,關於這個工程只寫了【根據要製作的武器種類與使用金屬的等級,對鑄塊敲擊相對應的次數。】
也就是說,用鐵錘敲擊金屬的這個行為中,沒有玩家技術介入的餘地。雖然只能這樣解讀,但在各種傳聞與特殊現象交錯的SAO中,有敲擊節奏正確與否以及氣勢會左右結果這項根深蒂固的意見。
雖然我認為自己算是個理性的人,但唯有這個說法,讓擁有長年經驗的我深信不疑。因此,我有一種信念——在製作武器時絕不思考別的事情,只將意識集中在揮著鐵錘的右手,保持內心空明地持續敲擊。
但是——
將鑄塊敲出「鏘!鏘!」清脆的聲音,現在的我卻無法揮去腦中的各種想法。
如果順利製作出好劍,完成了委託——桐人當然會回最前線進行攻略,也就不可能時常見面了。就算會為了要維修劍而過來這裡,但了不起十天一次就很不錯了。
我不要——我不要這樣。我的內心不斷這麼喊著。
明明渴望人的溫暖——應該說,正因為這樣,我至今才會對與特定男性玩家進一步發展感到猶豫。害怕內心的寂寞轉變成愛慕,因為那不是真正的戀愛,只是虛擬世界創造出的錯覺。
但是昨晚,在感覺桐人的手傳來溫暖的同時,我發現那股猶豫正是捆綁住我的假想荊棘。我就是我——既是冶煉師莉茲貝特,同時也是筱崎裡香。桐人也一樣,他並不是遊戲的角色,而是活生生的真人。那麼,這股喜歡他的心情絕對是真的。
冶煉出令他滿足的劍後,就把這樣的心情跟他說吧。就告訴他,我希望待在他身邊,希望他每天從迷宮回到這個家來。
就在鑄塊的光輝隨著冶煉不斷增加的同時,我心中的感情也逐漸變得穩固。我有一種心裡的感情從右手滿溢而出,通過鐵錘流進了誕生中的武器這種感覺。
——接著,那個瞬間終於來臨。
不清楚究竟是第幾次——大約是兩百下到兩百五十下之間——敲擊音響起後,鑄塊發出了更加耀眼的白光。
長方形的物體發出光芒一點一點地改變模樣。前後開始變薄延展,接著應該是刀鍔凸起的部分膨脹了起來。
「喔喔……」
桐人用低沈的聲音發出感歎,從椅子上起身,往這邊靠了過來。我們並肩注視著,對象花了幾秒完成生成,一把劍終於就此誕生。
那是一把很美、非常美麗的劍。以單手長劍來說甚至有點奢華,劍身很薄,但是沒有細劍那麼纖細。像是接收了鑄塊的特性,感覺視線還能隱隱約約穿透過去。劍刀的顏色是炫目的白,柄則是帶點青色的銀。
就像在附和「在這個世界,劍就是玩家的象徵。」這段詩歌一般,SAO中設定的武器種類多到不行。一般認為若把各種類型的武器專有名稱從頭條列出來,恐怕不下數千種。
與普通的RPG不同,武器的等級越高,專有名稱就越多樣化。等級低的武器,例如單手直劍,在這個世界存在著無數把冠上「青銅劍」、「鋼鐵刀」這種無聊名稱的劍。但現在出現的最高等級武器,像是亞絲娜的「閃爍之光」,在這個世界恐怕只有一把,只能製造出一次。
當然,不論是玩家製作型還是怪物掉落型,都存在著擁有相同程度性能的細劍,但名稱、外觀各異。正因如此,高等級的武器會吸引使用者,將它當作分享靈魂的搭檔。
因為武器的名稱與外觀都是由系統決定,就連身為製作者的我們在完成前也無從判斷。當我打算用兩手從鐵砧上拿起閃著光芒的劍時——就因它有著從優美的外表看不出來的重量而感到驚訝。它的筋力要求值不亞於桐人所持有的黑劍「闡釋者」。紮穩腳步,一鼓作氣將它舉到胸前。
伸出支撐住劍身底部的右手手指輕輕點了一下,看著浮現出來的自動窗口。
「呃——名稱是『逐暗者』。這名稱我第一次聽到,所以應該是還沒被記載在情報商店名冊上的劍——來,試試看吧。」
「嗯。」
桐人點點頭,伸出右手握住劍柄,接著以完全感受不到重量的動作輕鬆舉起。揮動左手叫出主選單,以白劍為目標操作著裝備人偶。就這樣,這把劍在系統上也裝備到了桐人身上,能夠確認數值上的能力值。
但是桐人立刻關起選單,往後退了幾步。將劍換到左手,咻咻地揮了幾下。
「——如何?」
等不及的我如此問道。桐人先是沈默地看著劍身好一段時間——最後露出大大的笑容。
「好重……真是把好劍。」
「真的嗎?……太棒了!」
我舉起右手擺出勝利的姿勢。接著將那只手伸出去,與桐人的右拳互擊了一下。
以前——自己還在第十層的主要街道區擺攤販售時,當一心一意做出來的武器受客人贊賞也是這種心情。那瞬間會打從心底覺得,當上冶煉師真是太好了。這也是在鑽研技能、只與高等級玩家做生意的這段時間裡,不知不覺中忘了的心情。
「……完全……是心的問題啊……」
因為我突然說出的話語而感到奇怪的桐人歪著頭納悶。
「不,沒什麼,什麼事都沒有——對了,我們去好好慶祝一下吧!我肚子餓了!」
我為了掩飾害羞,一邊大喊一邊從桐人背後推著他的雙肩。正准備就這麼離開工作室——我突然浮現出一個疑問。
「……欸。」
「嗯?」
轉過頭來的桐人背上吊著黑色單手劍。
「對了——你一開始說,要跟這把劍同等級,對吧?那把白色的劍確實是一把好劍,應該跟你這把掉落物差不多喔。為什麼你需要兩把相同的劍呢?」
「喔喔……」
桐人轉過身來,擺出猶豫的表情盯著我看。
「嗯——我沒辦法全部跟妳明說。如果妳答應不多問,我就告訴妳。」
「裝什麼神秘啦!」
「稍微離我遠一點。」
我退到工作室的牆邊後,左手依然提著白色劍的桐人,用右手高聲拔出黑色的劍。
「…………?」
完全搞不懂他要幹嘛。既然剛剛操作過裝備人偶,現在系統上呈現裝備狀態的,就只有左手上的劍。就算右手上多拿一把武器也不會有任何效果。不僅如此,還會被視為非正規裝備狀態而無法發動劍技。
桐人只瞄了一眼我不解的表情,緩緩將左右手上的劍擺出架勢。右手的劍在前,左手的劍舉到背後,重心放低——接著,下一瞬間。
將工作室染成一片紅色的效果光爆發開來。
桐人雙手上的劍以肉眼看不見的速度交互往前方揮擊。「咻啪啪啪!」的效果音壓迫著空氣。只是往空中揮擊,卻讓房間裡的對象全都喀啦喀啦震動起來。
這很明顯是系統規定的劍技。但是——我從來沒聽過有同時操作兩把劍的技能存在啊!

在驚訝地呆立的我面前,放完大約十連擊連續技的桐人靜靜地起身,將左右手的劍同時揮舞了一下——只把右手上的劍收入背上的鞘,然後看著我說:
「總之,就是這麼回事——這把劍也需要個鞘,能隨便挑一個給我嗎?」
「啊……嗯、嗯。」
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被桐人嚇破膽,所以我也差不多習慣了。總之先把自己的疑問擺到一邊,將手伸向牆壁叫出房屋選單。
移動到庫存畫面,看著從熟識的手工藝師那裡采購來的劍鞘一覽表。選出跟現在裝備在桐人背上相似的黑皮革樣式的鞘加以實體化,加上我小小的店徽後遞給桐人。
鏘的一聲將白劍收入鞘中,桐人叫出窗口收了起來。他似乎並不打算在背上裝備兩把劍。
「……要保密對吧?剛剛的事。」
「嗯,是啊。希望妳不要說出去。」
「瞭解~~」
技能情報就是最重要的生命線,既然他說不要多問,那我也就不繼續追問。何況,他願意讓我看到一部分秘密就很令人高興了。於是我帶著微笑點點頭。
「……那麼……」
桐人將手放到腰間,正色說道。
「這麼一來委託就算完成了。我要付妳劍的費用,多少錢?」
「啊——這個嘛……」
我咬了一下嘴唇——接著將一直在內心醞釀的答案說了出來:
「我不要錢。」
「……咦咦?」
「不過,我想成為桐人的專屬鐵匠。」
桐人微微睜大了眼睛。
「……這是什麼意思……」
「——從今天開始,每天在攻略結束後,你就過來這裡,我幫你保養裝備……」
心跳無限加速。這究竟是這虛擬身體的威覺,還是我真正的心髒現在也同樣噗通噗通地跳個不停呢——我腦袋的角落正這麼想著。臉頰好熱,我的臉現在肯定是一片通紅吧。
總是掛著一張撲克臉的桐人,可能是瞭解了我話中的意思,也害羞地紅著臉低下頭去。雖然我至今都覺得他比自己年長,但看到這個模樣後,突然有種他應該跟我同年,甚至有可能比我小的感覺。
我擠出勇氣往前踏了一步,將手放到桐人的手臂上。
「桐人……我……」
這句話在從白龍的巢穴脫逃時,明明就那麼大聲地喊過,如今想說出口,舌頭卻一動也不動。我盯著桐人黑色的眼睛,終於要將那句話化為聲音。但就在這時——
工作室大門被用力地打開。我反射性將手從桐人身上拿開並跳了開來。
「莉茲!我好擔心妳啊!」
下一瞬間衝進來的人一邊大叫,一邊以快撞上來的氣勢緊抱住我。栗子色的長發輕飄飄地在空中飛舞。
「亞、亞絲娜……」
亞絲娜以非常近的距離瞪著驚訝地僵在原地的我,接著突然發起飄來:
「沒辦法傳訊息、無法追蹤地圖,連常客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妳昨晚到底跑到哪裡去了啦!我可是連黑鐵宮都跑去確認了耶!」
「抱、抱歉,被稍微困在迷宮裡面了……」
「迷宮?莉茲妳一個人?」
「不,跟那個人一起……」
我的視線指向亞絲娜斜後方。轉過身去的亞絲娜,認出閑閑站在那裡的黑衣劍士後,便目瞪口呆地停住動作,接著喊出高八度的聲音——
「桐、桐人!」
「咦咦?」
這次換我吃了一驚。跟亞絲娜一樣呆站在那裡看著桐人。
他清了清喉嚨,稍微舉起右手說:
「喔,亞絲娜,好久不……不對,兩天不見。」
「嗯,嗯……嚇我一跳,原來你這麼快就跑來了哦?跟我說一聲,我就會陪你過來啦。」
看到亞絲娜的雙手在背後握著,露出害羞的笑容,長靴的後跟喀喀的敲著地板,臉上更染上輕微的粉紅色——
我全都察覺了。
桐人會來這間店並非偶然。亞絲娜遵守了約定,為這間店做了宣傳……對她喜歡的人。
——怎麼辦……怎麼辦。
這句話不斷在腦中轉來轉去,還有種體溫都從腳尖流泄出去的感覺。全身無力,無法呼吸。我不知道該怎麼發泄這股情緒……
亞絲娜擺出天真的表情,對著茫然的我說:
「這個人是不是對莉茲說了什麼失禮的話?他一定提出了很多無理的委託對吧?」
這時她微微歪著頭。
「咦……那,這麼說來,妳昨晚是跟桐人在一起囉?」
「這……這個嘛……」
我突然踏出腳步,抓著亞絲娜的右手,接著推開工作室的門。微微轉頭面向桐人所在的方向,但刻意不看他的臉快速說道:
「你稍微等一下喔,我們馬上回來……」
我就這麼拉著亞絲娜的手來到店面,關起門後穿梭在陳列架之間往店外跑去。
「莉、莉茲,等一下啦,怎麼了嗎?」
亞絲娜發出不知所措的聲音,但我只是無言地持續往大街奔去。我沒辦法繼續待在桐人面前。如果不逃出來,我怕會脫口說出那無處發泄的心情。
亞絲娜可能發現了我的異樣,便不再多說什麼默默跟了上來。我輕輕放開她的手。
在往東邊的小巷裡走了一會,便來到一間被高大石壁隱藏起來的露天咖啡店。裡面一個客人都沒有。我選了個在最旁邊的桌子,然後往白色椅子坐了上去。
坐在對面椅子上的亞絲娜很擔心地看著我的臉。
「……莉茲,到底怎麼了……?」
我努力擠出所剩無幾的力氣,對她露出大大的笑容。是平時與亞絲娜天南地北地閑話家常時那種一貫的笑容。
「……就是那個人對吧~~」
我交抱手臂斜斜看著亞絲娜的臉。
「咦、什麼?」
「亞絲娜喜歡的人啊!」
「啊……」
亞絲娜縮著肩膀垂下頭去,接著滿臉通紅地用力點著頭。
「…………嗯。」
我硬是不理會那股錐心之痛,露出更燦爛的笑容。
「確實是個非常奇怪的人啊。」
「……桐人他做了什麼嗎……?」
對著擔心的亞絲娜用力點點頭。
「他突然就把我店內最好的劍給弄斷了喔。」
「嗚哇……對、對不起……」
「亞絲娜又不用道歉~~」
看著把這件事當成自己的事,雙手合掌道歉的亞絲娜,內心那股疼痛更加強烈。
再一下……再一下就好,莉茲貝特,加油。
我在內心如此喃喃自語,臉上則保持笑容。
「然後啊,為了要做出擁有那個人指定能力值的劍,無論如何都需要稀有金屬。我們為了取得金屬跑去上層,結果掉進了陷阱洞穴。因為逃脫困難,所以昨晚就回不來了。」
「原來如此……通知我去幫忙就好了嘛。啊,沒辦法傳訊息……」
「要是有找亞絲娜一起去就好了,抱歉。」
「不會啦,昨天正好有公會的攻略活動……那,劍做好了嗎?」
「啊,是啊。受不了,我可不想再接這麼麻煩的工作。」
「妳一定要好好跟他敲一筆喔~~」
她同時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我保持著微笑,說出了最後一句話。
「總之,他雖然很怪卻不是壞人。我會支持妳的,加油喔,亞絲娜。」
句尾微微顫抖,我已經快撐不下去了。
「嗯、嗯,謝謝……」
亞絲娜點點頭,同時疑惑地看著我的臉。趁著將視線朝下而無法被看透時,我猛然站了起來說道:
「啊,糟糕!我跟人約好要進行交易。我去下層一趟喔!」
「咦?店……桐人那邊怎麼辦?」
「就交給亞絲娜囉!麻煩妳啦!」
接著轉身衝了出去。無法回頭的我,只對背後的亞絲娜揮了揮手道別。
先往轉移門的方向跑,直到抵達從露天咖啡店無法看到的地方,在第一個街角轉往南方,接著全心往沒有玩家的城鎮邊界衝去。眼角一滲出淚水,我就舉起右手擦拭,就這樣不斷地邊擦邊跑。
當我回神時,已經跑到圍住城鎮的城牆前面了。在那帶著微微曲度延伸的城牆前,等距種著高大的樹木。我走到其中一棵樹下,用手撐著樹幹站定。
「嗚咕……嗚……」
再也壓抑不住的哭聲從喉嚨深處流了出來,拚命忍下的淚水更是傾泄而出,不斷劃過臉頰後消失。
這是在來到這個世界後第二次流淚。在第一次登入當天因混亂而哭出來後,我就決定不再流淚,心想實在對這硬是讓人流出眼淚的感情表現系統敬謝不敏,但現在滑過我臉頰的淚水,比在現實世界所流過的眼淚更熱、更令人難受。
在與亞絲娜對話時,喉嚨裡總是卡了一句話。我不只一次想把「我也喜歡那個人」說出口,但我不能這麼做。
在工作室看到桐人與亞絲娜面對面說話的景象時,我就領悟到,桐人身邊的那個位置不屬於我。原因是——在雪山時,我害桐人遇到生命危險,該待在他身邊的,必須是跟他一樣內心堅強的人。沒錯……就像亞絲娜那樣……
在面對面的兩人之間,有著如同量身訂制的劍與鞘那種互相吸引的強烈磁力。最重要的是,亞絲娜已經喜歡桐人好幾個月了,而且每天都為了慢慢縮短與他之間的距離而努力——事到如今我怎麼能做出橫刀奪愛這種事。
沒錯……我認識桐人才短短一天而已。這只是因為跟不熟的人進行不習慣的冒險,所造成的吊橋效應罷了。不是真的,這份感情並不是真的。戀愛是急不來的,應該放慢步調,多加考慮——我本來就一直、一直都這樣認為。
既然如此,我現在為什麼會哭成這樣?
桐人的聲音、動作,還有在這二十四小時內看到的所有表情,全部一一浮現在眼前。他的手撫摸我的頭髮、抓著我的臂膀、緊緊回握我的手的觸感。他的溫度,那心的溫度——一觸碰到那些烙印在我心中的記憶,胸口深處就傳來強烈的疼痛。
會忘記的。這只是一場夢,就用淚水把這場夢洗刷掉吧。
靠在行道樹上的手指緊握成拳頭,我壓低聲音不停地哭泣。在現實世界的話,淚水總有流乾的一刻,但我怎麼都不覺得現在從我雙眼流出的溫熱液體會有流盡的時候。
接著——那個聲音從我背後傳來。
「莉茲貝特。」
突然被那股輕柔、平穩、還殘留著少年味道的嗓音呼喚名字,讓我全身震了一下。
這一定是幻覺。他不可能在這裡。我心裡這樣想著,連眼淚也沒擦就抬起頭轉過身去。
桐人就站在那裡。他那雙在黑色瀏海下的眼睛正浮現出心痛的神情看著我。我望著那對眼眸好一陣子,之後才以顫抖的聲音低聲說道:
「……你怎麼可以現在跑來呢。明明只要再一下,我就能回到平常那個充滿精神的莉茲貝特了。」
「…………」
桐人沈默地踏出一步,右手往這裡伸了過來。我輕輕搖搖頭拒絕了他。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這麼一問,桐人便轉過頭,伸手往城鎮中心指了過去。
「從那裡……」
他指著的遙遠彼方,有個從建築物波浪中探出頭來,面對轉移門廣場所建的教堂尖塔。
「眺望整個城鎮,才找到妳的。」
「呵、呵。」
眼淚依然不斷流出,但在聽了桐人的回答後,我的嘴角浮現出笑容。
「你還是一樣亂來啊。」
就連他的這部分……我也無法自拔地喜歡著。
嗚咽的衝動再度湧出,但我拚命地壓抑下來。
「抱歉,我……不要緊,你快點回去亞絲娜身邊吧。」
就在我好不容易才回出這句話並准備轉身時,桐人接著把話說下去:
「我——我想跟莉茲道謝。」
「咦……?」
因為這意料之外的話語而感到不知所措的我,再度看著他的臉。
「……我過去曾害公會成員全滅……從那之後,我就決定不再跟任何人有所交集。」
桐人皺起眉頭,緊咬住嘴唇。
「……所以我平常都避免與任何人組隊。但是昨天,當莉茲找我一起去攻略任務時,我卻不知為何立刻就答應了。我一整天都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麼我會跟這個人走在一起呢……」
我瞬間忘了胸口的疼痛,只是直直看著桐人。
這麼說——這麼說,我……
「以前不論是誰的邀約我都一概拒絕。認識的……不,就算是不認識的,光是看到別人在戰鬥,我的腳就開始發抖。所以我才一直將自己關在沒多少人會去的最前線迷宮深處——掉進那個洞穴時,我不是說過與其一個人活著,不如兩個人一起死嗎?那可不是騙人的喔。」
他的臉上浮現些許微笑,但隱藏在後面那深不見底的自責卻讓我不禁屏住氣息。
「但是,我們活下來了。雖然很意外,但我對於跟莉茲一起活下來這件事,真的感到很高興。然後,夜裡……當莉茲對我伸出手的那一刻,我明白了。就是因為莉茲還活著,所以手才會這麼溫暖……這更讓我瞭解到,不論是我或是其他任何人,都不是為了死亡而存在,是為了活下去而活著。所以……莉茲,謝謝妳。」
「…………」
他這次總算打從心底露出了真正的笑容。我沈浸在不可思議的感慨中,開口說了:
「我也是……我也一直在尋找著,這個世界究竟有什麼是真的。對我來說,那正是從你手上傳來的溫暖。」
我突然覺得那根刺進內心的冰錐似乎慢慢地融化,眼淚也在不知不覺中止住。我們有好一段時間只是默默地看著對方,在飛翔中造訪的那段奇跡時間的感觸,再一次短暫地輕拂過我的內心,接著消失。
我想……他回應我了。
桐人剛剛所說的話將我破碎的戀情碎片包裹住,就這樣往內心深處沈沒下去。
我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甩掉小小的水滴後,帶著微笑開口:
「剛才那些話也說給亞絲娜聽吧。那女孩也很辛苦。她渴望著桐人的溫暖啊。」
「莉茲……」
「我沒問題的!」
輕輕點點頭,將雙手放在胸前。
「這股溫暖還會殘留一段時間。所以……桐人,拜託你,將這個世界終結吧。我會努力到那個時候的。但是,等回到現實世界後……」
我露出了惡作劇的笑容。
「我可要展開第二回合喔。」
「……」
桐人也笑了出來,並用力點點頭。接著揮動左手叫出窗口。我正在想他要做什麼,他就把背後的「闡釋者」取下,收進道具欄。接著繼續操作裝備人偶,在同樣的地方將新的劍實體化。是「逐暗者」,充滿了我的感情的白色長劍。
「今天開始這把劍就是我的搭檔了。酬勞……就到現實世界再付吧。」
「喔!這可是你說的!會很貴喔!」
我們兩個人笑著伸出右拳互擊。
「那麼,回去店鋪吧。亞絲娜等得都累了,而且我肚子也餓了。」
說完,我站到桐人前面開始走了起來。我最後一次用力擦了擦雙眼後,留在眼角的眼淚散落,化為光的粒子消失。

4

今天從一早就感覺到比平常更嚴峻的寒冷。
我摩擦雙手走進工作室。拉下牆上的控制杆,立刻將手放到燒得火紅的爐暖上取暖。雖然水車匡啷匡啷的聲響依舊,但才剛進入冬季就已經這麼冷了,我不禁擔心起,要是後面的小河在冬天最冷的時候結冰該怎麼辦。
從持續一陣子的沈思中「啊!」的一聲恢複意識後,我開始確認行事曆。交貨期限為今天的訂製品堆積了八件。不認真工作的話,時間可會不夠。
第一件委託是輕量型單手用直劍。盯著鑄塊表一會,選出符合預算與性能比例的材料丟進火爐中。
這個時候,我使用鐵槌的技術有所提升,也買進各式各樣的新型金屬,更持續冶煉出高等級的武器。算好燒鑄的時間,將鑄塊放到鐵砧上,接著做好設定,用力敲下鐵錘。
不過,單就單手用直劍來說——我還不曾造出比在今年初夏冶煉的那把劍更高級的作品。對於這點,我雖然感到可惜,但也覺得很高興。
那把劍埋藏著我心的碎片,今天也在遙遠的前線很有精神地大鬧吧。雖然我只有在每隔一段時間用眼前的磨刀石維修它時才能看到它,但我發現它跟一般的武器不同,越是使用,刀身就越是透明。該怎麼說,我有這種預感——總有一天,它會以不同於數值消耗的原因,在完成使命的那一刻碎掉也不一定。
不過,那應該是很久以後的事。現在的最前線是第七十五層,那把劍還必須好好努力下去。在那個人——桐人的右手中努力著。
回過神來,規定的次數已經在不知不覺間結束,鑄塊正發出紅色的光芒變形。吞了口口水注視這有如魔法般的瞬間,接著拿起終於出現的劍在手中仔細檢查。
「……普普通通啦。」
我一邊說著一邊將它放在作業臺上。迅速著手選擇下一個鑄塊。這次是雙手巨斧,重視的是攻擊範圍……

在中午快結束的時候,完成所有委託的我站起身來,轉了轉脖子並大大地伸了個懶腰。吐了口氣,掛在牆上的小張照片映入眼簾。
裡頭是我與亞絲娜肩靠肩擺出勝利手勢。站在亞絲娜旁邊約半步後方位置的,是露出苦笑的桐人。照片是在約半個月前——當這兩人來跟我報告他們要結婚的消息,在這棟建築物前面拍的。
明明是不論由誰來看,都覺得很相配的兩人,卻花了半年才抵達結婚這個終點。因為我也替他們感到焦慮,又幫了他們很多忙,所以當終於聽到他們要結婚的時候,心裡真的很高興。還有——感到一些些無奈的心痛。
至今我還會夢見那天晚上的事。那個夢幻的夜晚,是我在這平穩的兩年當中,微微閃耀著寶石光芒的回憶。就算在五個月後的現在,依然如同烈火般溫暖著我的內心。
「……我自己……」
真是令人驚訝啊。我一邊在心裡這麼說著,一邊用指頭輕輕摸著照片。明明自認是個理性的現實主義者,卻完全沒發現自己其實是這種堅強的個性。
「結果,還是一~~直喜歡著你啊。」
往照片的一點「叩」的敲了一下,我轉過身去,心裡想著還沒吃中餐,是該自己隨便做做,還是偶爾也去外面吃一頓,同時走出工作室。就在這時——
至今從沒聽過的效果音以超大音量在頭上響起。叮當叮當響著,像鍾聲也像警報聲……我瞬間抬頭往天花板看去,但聲音似乎是從對面,也就是上層傳過來的。
當我慌慌張張跑到外面時,發生了令我更加驚訝的情況。自從在這裡開店以來,理所當然連一天都不曾休息過,總是站在櫃台前的店員NPC突然一聲不響地消失了。
「……?」
我瞪大眼睛凝視著她剛剛站著的空間,但沒有任何回來的跡象。這可是非常嚴重的事情。
幾乎是連滾帶爬地來到外頭,發現了更讓人吃驚的事態而呆愣地站在原地。
頭上那上百公尺寬的上層底部,無機質灰色的蓋子前方——浮現出滿滿的巨大紅色文字。仔細一看,【Warning】以及【Syatem Announcement】兩個英文單字以棋盤狀排列著。
「系統……公告……」
記憶裡曾見過的景象。根本不可能忘記。兩年前,這場死亡遊戲開始的那一天,在那名對一萬名玩家宣告規則變更的無臉人背後,也出現過同樣的景象。
全身僵硬了幾秒鍾後,我慢慢往周圍看去。許多玩家們都跟我一樣呆立著抬頭看向上層。在這幅景象中,某種異樣的不協調感令我皺起了眉頭,但我立刻瞭解了原因。
平常應該走在街上、販賣東西的NPC一個也不剩,全都消失了。我想應該是跟我家的店員同時消失的……但這究竟是——
突然,不停響著的警報聲停了下來。在一瞬間的寂靜後,這次換成柔軟的女性聲音以相同的大音量從天而降:
『現在 對各位玩家 發出緊急通知。』
與兩年前聽見的遊戲管理者。茅場晶彥的聲音完全不同,這是人工、機械式的合成語音。雖然很明顯是來自遊戲系統的公告,但在這個將管理者的存在幾乎削減為零的SAO中,這還是第一次聽見這樣的通知。我吞了口口水,將注意力集中到聽覺上。
『現在 遊戲以 強制管理模式 運作中。所有的 怪物及道具交易 全部停止。所有的NPC
也已撤收。所有玩家的 生命值 固定在最大值。』
系統錯誤?出現了什麼致命的bug……?
我瞬間想到這個念頭。心髒被名為不安的手緊緊抓住。但是,在下個瞬間——
「艾恩葛朗特標准時間 十一月 七日 十四點 五十五分 遊戲 攻略完成。」
——系統語音如此宣告。
遊戲攻略完成。
我有幾秒鍾的時間搞不懂這句話的意思,周圍的玩家們也全都擺出僵硬的表情茫然站著。但是,在聽到接下來的話之後,全部的人都跳了起來。
『我們將讓 各位玩家 依序 登出遊戲。 請留在原地 等待。 重複……』
突然,四處響起「哇啊啊!」的歡呼聲。地面——不,是浮遊城堡艾恩葛朗特整個震動了起來。大家互相擁抱、在地上翻滾、舉起雙手大吼大叫。
但是我不發一語地動也不動,只是站在店門口,之後才終於舉起雙手捂住嘴巴。
他做到了——桐人真的做到了。還是一樣亂來……
我是如此確信。因為現在的最前線只到第七十五層,但是卻能將遊戲攻略完畢。這種亂來、無謀、不按牌理出脾的事情,絕對是桐人幹的。
耳邊好像傳來一句輕聲呢喃。
——我遵守約定囉……
「嗯……嗯……你終於做到了……」
最後,溫熱的眼淚從我的雙眼流了出來。我不擦拭,只是用力舉起右手不斷地跳著。
「喂——!」
將雙手放在嘴邊,就像要傳達給在遙遠上層的他,我用盡全力大喊:
「桐人——!我們絕對,還要再見面喔……我愛你!」

002-03
朝露之少女
艾恩葛朗特第二十二層
2024年10月

1
亞絲娜將每天的起床鬧鈴設定在七點五十分。
若說為什麼要設定這種不上不下的時間,那是因為桐人的起床時間是八點整。亞絲娜很喜歡早十分鍾醒來,待在床上看著在身旁熟睡的他。
今天早上,亞絲娜也在木管樂器的柔和音效中醒來,之後輕輕地轉身趴下,用雙手托著臉頰,望著桐人的睡臉。
半年前墜入情網。兩周前成為攻略搭檔。結婚後,搬到這位於第二十二層的森林裡則是在短短六天前。雖然是自己最心愛的人,但老實說,桐人還有太多自己不清楚的一面。真要說的話,睡臉也是其中之一。越是這樣看著,就越是搞不清楚他的年齡。
因為桐人那有些冷靜又飄忽不定的態度,讓亞絲娜一直覺得他比自己稍微年長。但是陷入深沈睡眠時的桐人,天真無邪得甚至可以稱為可愛,讓人覺得他看來像是個比自己年幼許多的少年。
雖然覺得——不過是問問年齡應該無妨。就算觸及現實世界的話題是種禁忌,但兩人已經是夫妻,別說是年齡了,為了回到現實後還能再見,本名、住址跟電話都是要先交換的情報。
但是,亞絲娜卻遲遲無法把話說出口。
因為她害怕,一旦提到現實世界的事情,這裡的「婚姻生活」似乎就會變成假想、空虛的東西。對亞絲娜來說,如今最重要,也是唯一的現實,就是在這森林中的家過著平穩的生活。就算現實的肉體在無法從這個世界脫離的情況下死去,只要能在這裡生活直到最後一刻,她就不會有任何悔恨。
所以,過一段時間再從夢中醒來吧——這麼想著的亞絲娜悄悄伸出手,撫摸桐人的臉頰。
還真是天真的睡臉啊。
事到如今根本無須懷疑桐人的實力。從封測開始累積的無數經驗、不斷進行攻略所獲得數值上的等級,還有支持這些東西的判斷力與意志力。即使輸給了血盟騎士團團長的「神聖劍」希茲克利夫,桐人依然是亞絲娜所知的最強玩家。不論是多嚴峻的戰場,只要有他在身旁就不會讓人不安。
但是,這樣看著躺在身旁的桐人,便感覺他是個純真、容易受傷的弟弟。這股心情湧上胸口,完全控制不住,更覺得一定要保護他。
放輕氣息,亞絲娜探出身子抱住桐人,非常小聲地說著:
「桐人……我最喜歡你了,我們要一直在一起喔。」
這個瞬間,桐人微微動了一下,緩緩張開了眼睛。兩人的視線以非常近的距離相交。
「哇!」
亞絲娜慌張地飛身後退,在床上正坐,並紅著臉開口:
「早、早啊,桐人……你有聽見……剛剛的話嗎……?」
「早。剛剛的話……妳是指什麼?」
面對坐起上半身努力忍住哈欠回問的桐人,亞絲娜用力揮動雙手。
「沒、沒什麼,我什麼都沒說!」

結束由荷包蛋、黑麵包、沙拉與咖啡組成的早餐,再花了兩秒收拾桌面後,亞絲娜啪地雙手一拍。
「那麼!今天要去哪裡玩呢?」
「我說妳啊……」
桐人露出了苦笑。
「不要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啦。」
「因為每天都很快樂嘛!」
這是亞絲娜發自內心的實話。
雖然是光回想就覺得痛苦的回憶,但在成為SAO的囚禁者到喜歡上桐人前的一年半當中,亞絲娜的內心總是結著一層堅硬的冰。
犧牲睡眠提升技能與等級,在受拔擢成為血盟騎士團的副團長後,有時更是以讓成員們唉唉叫的高進擊速度不斷攻略迷宮。內心想著的,只有完成攻略脫離這裡而已。並以毫無意義為由,拒絕參與一切無益於攻略的活動。
這麼回想起來,亞絲娜就不禁為沒能早點與桐人相遇感到後悔不已。自從與他邂逅的那天起,每一天都充滿著比在現實世界更繽紛的色彩與驚豔。若是跟他在一起,就連在這裡的時間也成為難得的經驗。
所以對亞絲娜而言,現在這段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只屬於兩人的時間,每分每秒都能與貴重的寶石匹敵。她希望兩個人能一起去更多不同的地方,聊更多各式各樣的話題。
亞絲娜將雙手叉在腰上,嘟起嘴唇說道:
「所以桐人不想出去玩囉?」
桐人輕笑著揮動左手叫出地圖,切換成可見模式給亞絲娜看。視窗中顯示的是這層相連的森林與湖泊。
「差不多在這裡。」
他所指的是距離兩人的家稍遠的森林一角。
第二十二層屬較低的樓層,面積因此相當寬廣。以直徑來說,應該有八公裡多。中央有巨大的湖泊,南岸是主要街道區「高拉爾」村,北岸則是迷宮區。除此之外的地方全是美麗的針葉樹林。亞絲娜與桐人的小屋大約位在樓層的南端,接近外圍的地方。桐人現在所指的,是在離家約兩公裡的東北方。
「這只是我昨天在村裡聽到的傳聞……據說在這邊的森林深處……會出現那個喔。」
「啊?」
亞絲娜愣愣地對有所示意地笑著的桐人追問:
「什麼?」
「——幽靈。」
一段時間說不出話來的亞絲娜戰戰兢兢地確認:
「……那是,幽靈系的怪物?像鬼魂或女妖精那種?」
「不是不是,是真的喔。玩家……人類的幽靈,而且是女孩子。」
「嗚……」
亞絲娜的表情瞬間僵硬。關於這種話題,她有自信比常人更加害怕,而且嚴重到當初攻略以恐怖系樓層聞名的第六十五、六十六層古城迷宮時,她就找了各種理由蹺掉攻略。
「我、我說啊,這裡可是由數字檔案所構成的遊戲世界耶,怎麼可能會出現——幽靈那種東西呢。」
亞絲娜硬是做出笑容,有點認真地反駁。
「這也很難說啊~~」
不過知道幽靈是亞絲娜弱點的桐人,非常樂在其中地火上加油。
「例如啊……懷著怨恨死亡的玩家靈魂,依附在一直接著電源的NERvGear……每晚都在練功區徘徊……」
「不要再說了——!」
「哇哈哈,抱歉抱歉,剛剛那個只是輕率的玩笑。雖然我也不覺得會出現真正的幽靈,不過反正要出門,去些好像會發生什麼事的地方不是很好嗎?」
「嗚嗚……」
亞絲娜嘟起嘴唇往窗外看去。
在接近冬天的季節裡,今天算是好天氣。暖洋洋的陽光照耀著庭院的草坪。總覺得這是個最不適合幽靈出沒的時間。艾恩葛朗特因構造的關系,除了早晨與傍晚外無法直接見到太陽,不過白天時會有整片充分的光源照亮整個練功區。
亞絲娜面向桐人,抬起下巴說道:
「好啊,走吧!去證明不可能有幽靈存在!」
「那就這麼決定了——今天沒碰到的話,下次就半夜去哦。」
「絕對不要!我可不幫這麼壞心眼的人做便當喔!」
「咳咳,沒事沒事,當我沒說!」
最後又瞪了桐人一眼,亞絲娜才露出笑容。
「那就趕快做准備吧。我負責烤魚,桐人你把麵包切好。」
俐落地做好魚肉漢堡收進午餐盒,兩人在早上九點時出門。
踏上庭院的草地後,亞絲娜轉身對桐人說:
「讓我坐到你肩膀上吧。」
「坐、坐肩膀?」
桐人以慌亂的聲音回答。
「因為每次都看著同樣高度的景色很無聊啊。這件事以桐人的筋力數值來說很簡單吧?」
「這、這應該是沒錯啦……可是、妳都幾歲了……」
「這跟年齡沒關系!好啦,又沒人在看!」
「是、是無所謂啦……」
桐人露出受不了的表情,邊搖頭邊背對亞絲娜蹲了下去。亞絲娜撩起裙子,往他的肩膀跨坐上去。
「好囉——不過你要是敢轉頭我可是會揍你喔~~」
「這未免太不講理了吧……?」
嘴上抱怨著的桐人以輕鬆的動作站了起來,亞絲娜的視野也一口氣跟著上升。
「哇啊!你看,這裡可以看到湖泊耶!」
「我看不到啦!」
「那、等等也讓你坐到我肩膀上來。」
「…………」
將手放到全身無力般垂下頭的桐人頭上,亞絲娜說道:
「出發前進!方向北北東!」
坐在一步步走著的桐人肩膀上露出天真爛漫的笑容,亞絲娜深切地感受到,對于這段兩人生活的愛惜之情。她毫不懷疑地覺得,現在的自己肯定是在十七年的人生當中,最有「活著」的感覺。

在小路上走了——雖然實際動著腳的只有桐人——十幾分鍾後,便抵達了散佈在第二十二層的其中一個湖泊。可能是被風和日麗的氣候吸引,一早就有數名釣師玩家在湖面上垂著釣線。小道穿過圍著湖的小丘,雖然距離左手邊的湖畔還有點距離,但注意到兩人走近的玩家們紛紛往這邊揮手。大家全都露出笑容,甚至還有人出聲大笑。
「……不是說沒人會注意嗎!」
「啊哈哈,還是有人耶。欸,桐人也揮揮手嘛!」
「我才不要!」
雖然不停抱怨,但桐人也沒有要亞絲娜下來。亞絲娜知道,其實他內心也覺得很有趣。
不久,道路在小丘右邊下坡,延伸到深邃的森林之中。他們穿梭在類似杉樹的巨大針葉林中,緩緩地走著。樹葉摩擦的聲音、小河涓涓的流水聲,還有小鳥的鳴叫聲,為這晚秋的森林景色增添美妙的伴奏。
亞絲娜往比平常更近的樹稍望去。
「好高大的樹木喔。欸、你覺得可以爬上這樹嗎?」
「嗯……」
桐人對亞絲娜提出的問題思考了一會。
「我認為就系統上而言,應該辦得到——要試試看嗎?」
「算了,這就當作下次的遊戲題目吧——說到爬上去啊……」
亞絲娜在桐人的肩膀上探出身子,從樹木的縫隙間往遠處的艾恩葛朗特外圍看去。
「外圍那邊不是到處都有像支柱一樣的東西往上層延伸嗎?不知道……從那爬上去會發生什麼事。」
「啊,我曾經試過喔。」
「咦咦?」
亞絲娜身體往前傾,盯著桐人的臉。
「為什麼沒找我一起去?」
「那時候我們還沒有這麼要好嘛。」
「什麼嘛,明明就是你在躲我。」
「……我、我有嗎?」
「有啊——不管我怎麼約你,你連陪我喝個茶都不肯。」
「那、那是因為……啊,先不管那個……」
就像要把往奇怪方向發展的話題拉回來,桐人接著說下去:
「就結論而言是不能爬的。雖然因為岩石表面凹凸不平,爬起來意外的輕鬆,但爬到約八十公尺左右時,會突然出現系統的錯誤訊息,還會被罵,這裡是禁止進入的區域!」
「啊哈哈,果然不能做壞事啊。」
「這可一點都不好笑啊。那時我因為嚇了一跳,手一滑就掉下去了呢。」
「咦、咦咦?這樣肯定會死吧!」
「嗯,我當時也覺得死定了。要是再晚個三秒用水晶轉移,我恐怕就要被列入戰死者名單了吧。」
「這實在太危險了!別再這麼做了哦!」
「是妳先提出來的吧!」
在閑聊的這段時間,森林隨著腳步越來越深邃。也許是心理作用,鳥鳴聲變得稀疏,從樹稍灑落的陽光也跟著變少。
亞絲娜重新觀察四周的環境,並對桐人問道:
「那、那個……傳聞的地點在哪?」
「這個嘛……」
桐人揮動手指,用地圖確認現在的位置。
「啊,快了,再走個幾分鍾就到了。」
「嗯……那、傳聞的具體內容是什麼呢?」
雖然不想聽,但不聽又覺得不安的亞絲娜還是這麼問了。
「說到這個啊,這是大約一星期前,木匠玩家來這裡撿木材時發生的事。似乎是因為這裡的木材質量很好,醉心於收集的玩家回過神來,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正當他慌忙踏上歸途時,在稍遠的樹蔭中——有個白色的影子閃過。」
「…………」
其實到此為止已經是亞絲娜的極限了,但桐人還是無情地繼續說下去:
「雖然原本以為是怪物而有點慌張,結果卻不是。是人,而且還聽說是個嬌小、留著一頭長黑髮、身穿白色衣服的女孩子。她當時正緩緩往樹林的另一端走去。那名玩家才想著,原來不是怪物而是別的玩家啊,並將視線對上之後……」
「…………」
「——箭頭,沒有浮現出來。」
「咿……」
喉嚨深處不禁發出小小的聲音。
「怎麼可能——男子這麼想著往前靠近,並且出聲叫了對方,那名女孩突然停下腳步……緩緩地往他這邊轉了過來……」
「不、不、不要再說了……」
「這時,那名男子發現了一件事。女孩的白色衣服在月光照射下,竟然——是透明的,可以看見後面的樹。」
「————!」
拚命壓抑尖叫聲的同時,亞絲娜緊緊抓著桐人的頭髮。
「男子心想,要是這女孩完全轉過身來就死定了,於是他開始逃跑。當他終於跑到可以看到遠處村莊燈火的地方,想著到這裡應該就沒問題了而停下腳步……微微轉過頭去……」
「————?」
「身後沒有任何人。真是可喜可賀。」
「……桐、桐人這個笨蛋——!」
亞絲娜從桐人的肩膀上跳下來,准備往他背上用力槌下去——就在這時。
白天的幽暗森林深處,在距離兩人有段距離的針葉樹幹旁,出現了一道白影。
亞絲娜強烈地感受到沒來由的不祥預感,戰戰兢兢地凝視著那個不明物體。雖然沒有桐人那麼厲害,但亞絲娜的搜敵技能也練到了一定的程度。技能的補強效果自動啟動,視線集中處的解析度瞬間提升。
那白色的物體看來像是緩緩隨風飄逸著。不是植物,也不是岩石。是布。正確來說,是樣式簡單的連身裙。在裙襬下看見的,是兩只纖細的——腳。
一名少女站在那裡。穿著與桐人所說完全相同的白色連身裙,年幼少女沈默地佇立在那看著兩人。
覺得自己快失去意識的亞絲娜勉強開口,擠出滿是氣音的沙啞聲音:
「桐……桐人,那邊……」
桐人順著亞絲娜的視線望去,身體瞬間僵硬住。
「這、這不是真的吧……」
少女動也不動,只是站在距離兩人數十公尺外的地方盯著這裡看。正當亞絲娜有心理准備,若是對方稍微往這裡靠近,自己肯定會昏倒時——
突然——少女的身體搖晃了一下。耳邊傳來砰的一聲微弱的聲音,少女彷佛沒有動能的機器人偶般,以不像生物的奇怪動作倒在地上。
「那……」
桐人的雙眼瞬間銳利地瞇了起來。
「才不是什麼幽靈!」
如此喊著跑了出去。
「桐、桐人,等一下!」
被留在原地的亞絲娜連忙叫住桐人,但他頭也不回地往倒在地上的少女跑了過去。
「真是的!」
亞絲娜逼不得已起身追了上去。雖然還是有點心驚膽顫,但也從沒聽說過幽靈會昏倒,怎麼想都覺得那肯定是玩家。
晚了幾秒來到針葉樹下方時,桐人已經將少女抱了起來。她的意識還沒恢複過來。有著長長睫毛的眼簾緊閉,兩只手臂也無力地垂在身旁。為了慎重起見,緊盯著那穿著連身裙的身體,但沒有發現有任何透明的地方。

「應、應該沒事吧?」
「嗯……」
桐人看著少女的臉龐回答。
「雖說如此……但這個世界既沒有呼吸,心髒也不會跳動……」
SAO內幾乎將人類生理活動的再現全都省略。雖然可以自發性地吸入空氣,也會有空氣在氣管流動的感覺,但這個虛擬身體並不會有無意識的呼吸行為,心髒的鼓動也是,雖然緊張或興奮時會有噗通噗通的感覺,但無法感受到別人的心跳。
「不過既然沒有消失……那就表示還活著吧。不過這真的……相當奇怪……」
桐人說完便歪著頭。
「奇怪?」
「因為碰得到,所以不是幽靈。但是,箭頭……沒有出現……」
「啊……」
亞絲娜重新將視線往少女身上集中。然而,只要是存在于艾恩葛朗特的動態對象,不論是玩家還是怪物,甚至就連NPC,在被鎖定為目標的瞬間一定會浮現的彩色箭頭沒有出現。至今還不曾遇過這種現象。
「這是某種bug嗎?」
「或許吧。要是在普通的在線遊戲,這肯定是個需要呼叫GM的狀況。但SAO中沒有GM存在……而且,不只是沒有箭頭,以玩家來說她的年紀實在太小了。」
確實如此。桐人抱在雙臂裡的身體太小了,以年齡來說應該還不滿十歲。NERvGear裝備原則上有年齡的限制,記得是禁止十三歲以下的小孩使用。
亞絲娜輕輕伸出手,觸摸少女的額頭。冰冷但滑嫩的觸感傳了過來。
「為什麼……這麼小的孩子會在SAO中……」
她緊咬嘴唇准備起身,並對桐人說道:
「總之,不能把她放在這裡。等她醒來應該就能知道一些事情了。帶她回我們家吧。」
「嗯,就這麼辦。」
桐人橫抱著少女起身。亞絲娜則環顧著四周,附近只有一根被砍斷且腐朽的巨大樹幹,找不到任何東西像是少女會在這裡的理由。

兩人幾乎是用跑的順著原路離開森林,回到家時少女的意識還是沒有恢複。讓少女躺在亞絲娜的床上並蓋上毯子,兩人一起在對面的桐人床上並肩坐下。
經過短暫的沈默,桐人斷斷續續地開口說道:
「現在唯一可以確定,既然能夠移動到我們家,那她就不是NPC。」
「是啊……」
經由系統控制的NPC有固定在一定範圍內的存在坐標,無法由玩家任意地移動。若是用手觸摸或抱住NPC,數秒內就會跳出騷擾警告的窗口,並被一陣令人不快的衝擊打飛。
對亞絲娜的同意微微點頭,桐人接著做出更多的推測。
「而且也不是啟動任何任務的事件。就算是那樣,在接觸到她的時間點,任務列表窗口應該就會更新……所以說,我認為最有可能的情況是——這孩子是在那邊迷路的玩家。」
桐人往床那邊看了一眼後,接著說:
「假使沒有攜帶水晶,或是不清楚轉移方法,應該是從登入以來就不曾到過練功區,而一直待在『起始之城鎮』。雖然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到這裡來,但在起始之城鎮應該有認識這孩子的玩家……搞不好有父母或監護人。」
「嗯,我也這麼認為。不管怎麼想都不覺得這麼小的孩子會獨自登入。應該是跟家人一起來的……如果平安無事就好了。」
彷佛要將最後一句話吞進嘴裡,亞絲娜轉頭看向桐人。
「欸、她的意識會恢複吧?」
「嗯,既然沒有消失,就表示跟NERvGear之間還有信號往來。現在應該跟睡眠狀態很像,所以,應該再一下就會醒來了……吧。」
雖然用力地點著頭,但桐人的話語中仍帶著期望的色彩。
亞絲娜起身,跪到少女所躺的床前,伸出右手輕輕撫摸著少女的頭。
雖然是在這種情況下,但她還真是個美麗的少女。與其說是個人類的小孩,她所散發出的氣息還比較接近妖精。肌膚的顏色是接近雪花石膏的細致純白,長長的黑髮閃著豔麗的光芒,以及帶有異國風味的清晰輪廓。若這孩子睜開眼睛露出微笑,肯定會很有魅力吧。
桐人也走到亞絲娜身旁坐了下來。他戰戰兢兢地伸出右手撫摸少女的頭髮。
「應該還不到十歲……只有八歲左右吧。」
「差不多吧……絕對是我見過最年少的玩家。」
「是啊,雖然我之前認識一個馴獸師少女,但她應該也有十三歲了。」
這第一次聽說的事情,讓亞絲娜不禁盯著桐人的臉。
「嗯~~原來你有個這麼可愛的朋友啊。」
「嗯,有時會傳傳郵件……啊、只有這樣喔,我跟她之間是清白的!」
「是這樣嗎?桐人可是很遲鈍的呢。」
接著便生氣地轉過頭去。
仿佛察覺到氣氛開始變得有點奇怪的桐人起身說道:
「喔,已經這個時間了啊,我們來吃中餐吧。」
「我晚一點再好好跟你問清楚這件事。」
瞪了他一眼,亞絲娜也跟著起身,決定現在先放桐人一馬並露出了笑容。
「好,吃便當吧。我來泡茶。」

晚秋的午後時光緩緩過去,即使到了從外圍灑入的紅色陽光都完全消失的時間,少女仍舊沈睡著。
拉起客廳的窗簾,打開壁燈後,走了一趟村子的桐人也回來了。他無言地搖搖頭,告知沒有得到任何有關少女的情報。
兩人都沒有愉快享受晚餐的心情,兩三下解決掉簡單的湯與麵包,便開始確認桐人買回來的幾份報紙。
雖稱為報紙,但跟現實世界的那種一疊紙張的報紙不同,而是只有一張雜志大小的羊皮紙。紙的表面有系統視窗型的螢幕,能以網頁的模式切換顯示收集在內的情報。
也因為是由玩家經營的遊戲攻略網站,內容非常多樣化,從新聞到簡單的導引、FAQ,還有道具清單。其中也有找東西、尋人的欄位。兩人覺得可能有人在找尋少女,所以焦點都放在這個部分。然而——
「沒有耶……」
「嗯,沒有……」
花了幾十分鍾看完所有報紙的兩人,失落地看著對方。如今只能慢慢等少女清醒後再問問她了。
若是一般的夜晚,兩人經常會閑聊或玩著簡單的遊戲直到深夜,或出門散步、做些平常不會做的事。但是今天完全沒有那種心情。
「今天就早點睡吧。」
「嗯,也好。」
桐人也同意亞絲娜的提議。
關上客廳的燈進入寢室。因為其中一張床讓給少女使用,兩人只好一起睡另一張床——事實上每晚都這樣——兩人匆忙地換上睡衣。
將寢室的壁燈關上後,兩人便躺上床去。
桐人擁有許多特別的專長,而迅速入睡應該也算是其中之一。正當亞絲娜轉身想跟他聊一下時,他已經發出規律的呼吸聲睡著了。
「真是的。」
亞絲娜低聲抱怨,翻身面向另一邊躺著少女的床。黑髮少女依然在淡藍色的黑暗中持續沈睡著。雖然到現在為止還不想思考少女的過去,但這樣看著她,思緒總會往那個方向飄去。
如果少女至今是跟父母或兄姐等監護人一起過日子倒還好,但若是獨自來到這個世界,兩年來都在恐懼與孤獨中度過——這種日子對僅八、九歲的孩子來說,肯定難以忍受。如果換成自己,可能早就瘋了。
搞不好——亞絲娜想像著最糟的情況。要是少女在那座森林中徘徊、昏倒的原因,是因為她的精神狀況所造成。艾恩葛朗特當然沒有心理醫生之類的,也沒有可以求助的系統管理者。要完成攻略至少還要半年,而且那不是只靠桐人跟亞絲娜的努力就能辦到。兩人目前離開了前線,還有包含兩人在內的部分玩家等級太過突出,造成難以組成均衡的隊伍也是理由之一。
不論少女抱持多麼深刻的痛苦,自己都無法幫上任何忙——這麼一想,無法承受的痛楚突然襲上亞絲娜心頭。她無意識地走下床,往沈睡的少女身旁走了過去。
撫摸少女的秀發一會,亞絲娜輕輕掀開棉被,躺到少女的身旁,用雙臂緊緊抱住那小小的身軀。雖然少女的身體還是一動也不動,但表情似乎變得比較柔和了。亞絲娜輕聲地說:
「晚安,希望妳明天能醒過來……」

2

亞絲娜在早晨的白光中沈睡,一陣平穩的旋律突然傳入意識中。是雙簧管所演奏的起床鬧鈴。亞絲娜在清醒前的漂浮感裡頭,委身於那陣懷念的旋律中。不久,弦樂器的輕快聲響與單簧管合奏出主旋律,這時有輕微的聲音哼著歌——
——哼歌?
唱著歌的並不是自己,亞絲娜瞬間張開眼睛。
懷中的黑髮少女閉著眼睛——哼著與亞絲娜的起床鬧鈴相同的旋律。
而且完全沒有掉拍,但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因為亞絲娜將鬧鈴設定成只有自己聽得見,照理說不論是誰,都無法跟著只在她的腦中播放的旋律一起哼唱。
然而亞絲娜還是先將這個疑問丟到腦後。比這更重要的是——
「桐、桐人,快點醒來啦!」
在不移動身體的狀態下,亞絲娜叫著睡在身後床上的桐人。沒多久,便感覺到桐人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坐起身來。
「……早安,怎麼了嗎?」
「快點,過來這裡!」
地板傳來微微的嘰嘎聲。原本毫不在意地隔著亞絲娜往床鋪看的桐人,也立刻瞠大眼睛。
「她在唱歌……?」
「嗯、嗯……」
亞絲娜輕輕搖著懷中少女的身體並喚著她。
「起床囉……拜託妳,睜開眼睛。」
少女的嘴唇停止了動作。不久,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接著慢慢睜開眼來。
那濕潤的黑色眼瞳以近距離直直迎上亞絲娜的目光。眨了幾下眼睛之後,微微張開有點慘白的嘴唇。
「啊……嗚……」
少女的聲音如同敲響極薄銀器般虛幻而美麗。亞絲娜直接抱著少女坐起身來。
「……太好了,妳醒過來了。妳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麼事嗎?」
亞絲娜說完,少女先是保持幾秒的沈默,接著微微地搖搖頭。
「是嗎……那妳的名字呢?知道嗎?」
「……名……字……我……我的……名字……」
少女側著頭,一根有光澤的黑髮跟著滑過臉頰。
「結……衣。結衣。我的……名字……」
「結衣嗎?真是個好名字。我是亞絲娜,他是桐人。」
亞絲娜一轉頭,名為結衣的少女也跟著轉動視線。她來回看著亞絲娜跟采出上半身的桐人,接著開口:
「阿……屋吶,通……人。」
吞吞吐吐地動著嘴,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音。昨晚感到的不安在亞絲娜的腦中蘇醒。少女看來至少有八歲左右,加上從登入到現在的時間,實際年齡應該也有十歲了。但少女那發音模糊的話語,就跟剛開始學說話的幼兒一樣。
「結衣,妳為什麼會在第二十二層?知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媽媽在哪裡?」
結衣不發一語往下看著。在好一陣子的沈默之後,用力地甩著頭。
「我……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

將少女抱到餐桌椅上,遞給她溫熱香甜的牛奶。少女用雙手捧著杯子,一口一口喝了起來。用餘光看著少女,亞絲娜與桐人在離她有些距離的地方討論著。
「桐人……你覺得呢……?」
桐人露出嚴肅的表情咬著嘴唇,不久才低頭說道:
「似乎是……喪失記憶了。不過,更嚴重的是,從她的樣子看來……可能是受到了什麼精神創傷……」
「你果然也……這麼認為嗎……」
「可惡!」
桐人臉上露出快哭出來的扭曲表情。
「雖然在這個世界中……看過許多殘酷的景象……但這實在糟透了,太過殘酷了……」
看著那雙眼睛滲出淚水,亞絲娜感到某種東西刺進了胸口。她用雙臂緊緊抱著桐人說:
「沒問題的,桐人……一定有什麼我們能幫上忙的地方……」
「……是嗎?說的也是……」
桐人拾起頭來露出微笑,將手放在亞絲娜的雙肩,然後往餐桌走了過去。亞絲娜也跟在他身後。
喀噠喀噠的搬動椅子坐在結衣身旁,桐人以開朗的聲音對她說:
「那個,結衣……我可以直接叫妳結衣嗎?」
原本面向杯子的結衣拾起臉來,點了點頭。
「這樣啊。那麼,結衣也直接叫我桐人吧。」
「通……人。」
「是桐人喔。桐、人。」
「……」
結衣的臉上浮現出困難的表情,沈默了下來。
「……痛人。」
笑了出來的桐人伸手輕拍結衣的頭。
「這對妳可能難了點。不然,看妳想怎麼叫都可以喔。」
結衣再次陷入長時間的思考中,就連亞絲娜拿走桌上的杯子,倒滿牛奶後再放回她面前,她也沒有任何反應。
終於,結衣緩緩地抬起頭來看著桐人的臉,戰戰兢兢地開口。
「……爸爸。」
接著仰望著亞絲娜說:
「阿屋吶……媽媽。」
亞絲娜的身體忍不住顫抖。不知道是將自己跟真正的父母搞錯了,或者是——渴求著不在這個世界的父母。但比起思考這件事,亞絲娜先是拚命壓抑湧上來的情感,帶著微笑點頭。
「是啊……結衣,我是媽媽喔。」
聽見這句話,結衣首度露出了笑容。整齊瀏海下缺乏感情的黑色眼眸閃著光芒的瞬間,那如同人偶般端正的臉龐也跟著恢複了生氣。
「——媽媽!」
看著那伸向自己的手,亞絲娜內心大大地動搖。
「嗚……」
拚命忍住快溢出來的嗚咽,保持臉上的笑容,亞絲娜從椅子上抱起結衣小小的身體,緊擁住她的同時,也感覺到一滴混合了各種感情的眼淚流了出來,滑落臉頰。

喝了熱牛奶、吃完一個小圓麵包後,結衣似乎再度感到睡意而開始在椅子上打盹。
亞絲娜在桌子的另一側看著她的模樣,用力擦了擦雙眼,往坐在旁邊椅子上的桐人看去。
「我——我……」
雖然開了口,卻怎麼樣也無法讓想表達的話成句。
「對不起,我已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桐人以關愛的眼神看著亞絲娜好一會兒,才終於呢喃道:
「……妳想照顧那孩子,直到她恢複記憶為止對吧?我懂妳的心情……因為……我也想這麼做。不過……真是進退兩難啊……這樣我們會有好一段時間無法進行攻略,讓這孩子回去的時間也會越拖越晚……」
「嗯……這麼說也對……」
亞絲娜想著,自己就另當別論,說桐人在攻略組玩家中有著拔群的存在感也絕不誇張。雖然身為獨行玩家,但他提供的迷宮區未開發區域地圖量,卻比許多強力公會更多。即使只是幾周的新婚生活,她仍為自己一個人獨占桐人而抱著某種罪惡感。
「總之,做我們能做的事吧。」
桐人看著發出鼾聲的結衣,接著說下去:
「第一步,就是去起始之城鎮找找看這孩子的父母或兄姐,畢竟是這麼顯眼的玩家,應該至少會有幾個認識她的人。」
「…………」
這意見沒錯。但亞絲娜發現,自己內心有著一股不想跟這名少女分離的感情。這雖然是自己夢寐以求的與桐人兩人的同居生活,但不知為何卻不排斥就這麼變成三個人。可能是因為覺得結衣就像是自己跟桐人的孩子吧——到此都還只是漫不經心地想著的亞絲娜,在這時突然回過神來,連耳根都紅透了。
「……?怎麼了?」
「什、什麼事都沒有!」
她對感到狐疑的桐人用力搖著頭。
「就、就這樣吧!等結衣醒來之後,我們就去起始之城鎮看看,順便在報紙的尋人欄做刊登吧。」
無法看向桐人的臉,亞絲娜快速說著話,同時俐落地收拾起桌面。看了在椅子上睡著的結衣一眼,看來似乎已經完全熟睡了。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的睡臉看起來跟昨天不同,變得比較安穩。
被抱到床上的結衣又睡了一整個早上。原本亞絲娜還擔心該不會又陷入了昏迷,幸好她在准備好午餐時醒了過來。
雖然為結衣烤了平常不會做的甜水果派,但比起派,來到桌邊的結衣似乎對桐人他那吃得津津有味、塗滿芥末的三明治更感興趣,兩人因而慌了手腳。
「結衣,這個可是很辣的喔。」
「嗚嗚~~我想跟爸爸吃一樣的。」
「這樣啊?既然妳已經做好心理准備,那我也不阻止了。畢竟什麼事都要嘗試一下。」
桐人遞了一個三明治過去,結衣便毫不猶豫地努力張開小小的嘴巴,大口地咬了下去。
在兩人緊張的注視下,困難地動著嘴咀嚼的結衣把東西咕嚕一聲吞下去,便露出了笑容。
「好好吃喔。」
「真是個很能忍耐的孩子。」
桐人也笑著撫摸結衣的頭。
「晚飯就來挑戰超辣全餐吧!」
「真是的,不要得意忘形啦!我可不會做那種東西喔!」
但如果在起使之城鎮找到結衣的監護人,回家時就會恢複只有兩個人的狀態。這麼一想,一抹寂寞便劃過亞絲娜的內心。
最後,剩下的三明治也全由結衣清空。面對正滿足地喝著奶茶的結衣,亞絲娜說道:
「結衣,我們下午要出門一趟喔。」
「出門?」
正煩惱著不知該怎麼對驚訝地抬起頭來的結衣說明,桐人就先開口了:
「要去找結衣的朋友喔。」
「朋友……是什麼?」
這個回答令兩人不禁對望。結衣的「症狀」有太多無法理解的地方。與其說是單純的精神年齡倒退,給人的感覺還比較像是記憶東缺一塊西缺一塊。
為了要改善這個狀況,還是快點找到真正的監護人比較好……亞絲娜如此說服自己後,回答結衣的問題。
「所謂的朋友啊,就是會幫忙結衣的人喔。來,趕快准備吧。」
雖然結衣還是一臉狐疑,但還是用力點點頭並站了起來。
少女身上所穿的白色連身裙,除了短短的泡泡袖外,質地也很輕薄,在這個初冬的季節穿出門,光看就覺得冷。雖然就算是冷,也不會因為這樣而感冒或受到傷害——在冰天雪地區域全棵的話另當別論——但還是會有不舒服的感覺。
亞絲娜卷動著道具列表,將厚衣服一件件實體化。當好不容易找到符合少女尺寸的毛衣,她的動作便停了下來。
通常要從狀態視窗操作裝備人偶,才能將衣服穿上。因為布與液體之類柔軟對象的再現是SAO最不擅長的分野,與其說衣服是獨立對象,倒不如說系統將其歸類為肉體的一部分。
發現亞絲娜的不知所措,桐人向結衣問道:
「結衣,妳會開啟窗口嗎?」
少女不出所料,像是完全不懂般歪著頭。
「那麼,揮動右手指頭試試看。像這樣……」
桐人的手指一揮,手的下方就跳出一個紫色的方形窗口。結衣看了也毫不猶豫地照做,但窗口卻沒有打開。
「……這果然是系統出現了某種bug嗎?但是狀態窗口打不開實在太致命了……這樣什麼都沒辦法做耶。」
桐人忍不住咬著嘴唇。就在這時,一直揮著右手手指的結衣,這次換成揮動左手。下一瞬間,手的下方就出現一個發著紫光的窗口。
「出現了!」
在看來很高興的結衣頭頂上方,亞絲娜驚訝地與桐人對看。已經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了。
「結衣,讓我看一下喔。」
亞絲娜彎下腰往少女的窗口看去。不過一般來說,只有本人看得到狀態視窗,所以畫面上什麼都沒有。
「對不起喔,手借我一下。」
亞絲娜拉著結衣的右手,靠著直覺移動她細小的食指,往應該是切換可見模式的按鈕位置點了下去。
直覺沒有出錯,隨著簡短的效果音響起,窗口的表面浮現出熟悉的畫面。偷看他人的狀態窗口,基本上算是嚴重違反禮儀,所以就算在這種情況下,亞絲娜也盡量避免盯著畫面,只想趕快開啟道具欄,但是——
「這……這是怎麼回事?」
當視線瞥過畫面上方的瞬間,亞絲娜忍不住驚叫出聲。
選單視窗的首頁基本上分成三個區域。最上面是用英文顯示的名字跟細長的HP條、EX P條,下方的右半邊是裝備人偶,左半邊則配置著指令按鈕列表。雖然選項圖像顯示等樣式設計可以自由訂做,但基本配置無法改變。話雖如此,結衣的窗口最上方只顯示著「Yui-MHCP001」這奇怪的名字,不論是HP條或EXP條,甚至連等級都不存在。雖然有裝備人偶,但指令按鈕卻比一般少很多,僅有「道具」跟「設定」存在。
不懂亞絲娜為何停下動作而靠過來的桐人,也在看到視窗時吃了一驚。絲毫不在意視窗異常的結衣,則是露出覺得奇怪的表情抬頭看著兩人。
「這也是……系統bug嗎……?」
亞絲娜喃喃說著,桐人則從喉嚨深處發出低聲呢喃:
「該怎麼說……與其說是bug造成的,感覺反而像是原本就這麼設計……可惡,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對沒有GM感到煩躁過。」
「畢竟不要說bug了,SAO連延遲都幾乎不曾發生,對有沒有GM自然就不是那麼在意了……再想下去也沒什麼意義,對吧……」
亞絲娜聳聳肩,重新動著結衣的手指打開了道具欄。把從桌上拿起的毛衣放上去後,道具便隨著一陣光芒收進窗口中。接著拖曳毛衣的名稱到裝備人偶上。
下個瞬間,隨著一陣鈴聲的效果音,光的粒子包圍住結衣的身體,淡粉紅色的毛衣也跟著物件化。
「哇啊——」
結衣露出開心的表情,張開雙臂看著自己的身體。亞絲娜接著將同色系的裙子跟黑色絲襪、紅色鞋子一個個裝備到少女身上,最後將她原本穿的連身裙放回道具欄,並且關上窗口。
換上一身新裝扮的結衣似乎非常高興,用毛衣輕柔的質地摩擦臉頰,或用雙手拉著裙襬。
「來,我們出發吧!」
「嗯。爸爸,抱抱。」
面對天真地伸出雙手的結衣,桐人露出了害羞的苦笑,同時橫抱起少女的身體。接著維持這個姿勢往亞絲娜瞥了一眼說道:
「亞絲娜,最好還是做好隨時可以武裝的准備。雖然沒有要離開街道區的打算……但那裡畢竟是『軍隊』的勢力範圍……」
「嗯,還是小心為妙。」
亞絲娜點點頭,俐落地確認自己的道具欄後,便和桐人一起往大門走去。雖然真心希望能找到少女的監護人,但一考慮到要跟結衣分開,亞絲娜就會感到一股不可思議的動搖。相遇至今明明只過了一天,結衣似乎已經徹底占領了亞絲娜內心最溫柔的部分。

距離上次來到第一層的「起使之城鎮」已經相隔數個月了。
亞絲娜一面感受著複雜的感慨,一面站在剛走出轉移門的地方,環視著巨大廣場與對面的橫向街道。
這裡是艾恩葛朗特最大的都市,冒險上必要的機能自然也比其他街道更為充足。物價便宜,也有很多旅館之類的商家,若只考慮效率層面,將這裡當作基地絕對是最合適的。
不過就亞絲娜所認識的人來說,高等級的玩家沒有任何人還留在起始之城鎮。「軍隊」的蠻橫專制是理由之一,但最重要的是只要站在中央廣場抬頭看著上空,不論如何一定會想起那時候的事情。
最初只是一時興起而已。
由實業家的父親與學者的母親所生下來的亞絲娜——結城明日奈,從小就在父母的強烈期待下成長。父母都是嚴以律己的人,雖然對明日奈很溫柔,但越是如此,明日奈就越害怕看見他們失望的表情。
就這點來說,哥哥應該也一樣。明日奈與哥哥都就讀父母所選擇的私立學校,不曾鬧出問題,成績也保持在前幾名。當年紀相差不少的哥哥考進大學離開家裡之後,明日奈更是滿腦子只想著要響應父母的期望。學習多種才藝,只跟父母認同的朋友交流。然而不知從何時開始,這樣的生活讓明日奈感覺到自己的世界不斷地縮小、僵硬。她也時常害怕著,如果就這樣往既定的方向——進入父母決定好的高中、大學,與父母挑選的對象結婚,自己肯定會被塞進一個比自己更小,而且堅硬無比的外殼,永遠無法從中逃出。
所以,當就職于父親經營的公司而回家住的哥哥,在經由管道取得NERvGear與SAO,並很少見地眼神發亮述說著這世界首次出現的「VRMMO」時,連電視遊樂器都沒有碰過的明日奈,便開始對這不可思議的新世界起了些許興趣。
當然,若哥哥只在自己的房裡使用,她應該很快就會忘了NERvGear的事情吧。但好巧不巧,哥哥在SAO開始營運當天必須到國外出差,而一時興起的明日奈因此拜託哥哥借自己玩一天。想看看從未見過的世界,只是基於這種心態而已——
接著,世界就完全走樣了。
明日奈至今都還記得,當自己化身為亞絲娜,降臨在沒見過的街道與互不認識的人群中時的那股興奮感。
然而在那之後,當那個神降臨在頭上,並宣告這個世界是無法脫離的死亡遊戲時,亞絲娜最先想到的,是自己還沒完成的數學作業。
如果不快點回去把作業做完,隔天上課就會挨老師罵了。這種事是不該存在於亞絲娜人生中的汙點……不過事態的嚴重性當然不是只有這種程度。
一星期、兩星期,日子一天天在毫無作為的狀態下過去。但外部的援手怎麼樣也伸不進來。關在起始之城鎮的旅館房間、蹲坐在床上的亞絲娜不斷感受著沒來由的混亂。有時會發出尖叫,或著一邊喊叫一邊敲打牆壁。國中三年級的冬天,再過不久就是聯考,新學期也會緊接著到來。對亞絲娜而言,從這個既定軌道上脫軌,就等於人生的完結。
亞絲娜每天都煩惱得幾乎要抓狂,但也抱著深沈且黑暗的確信。
比起擔心孩子的身體,父母肯定更對因為遊戲機而落榜的女兒強烈地感到失望吧。朋友們應該也在悲歎的同時,可憐著、或是嘲笑著團體的淘汰者。
當這股黑色的念頭到達臨界點時,亞絲娜終於下定決心並離開旅館。不再等待救援,而要自行從這裡離開,也就是成為解決事件的英雄。除了這麼做之外,自己沒有別的方法能維系周圍人們的心。
亞絲娜湊齊了裝備,將參考手冊全部背下來,接著就往練功區出發。每天只睡兩到三個小時,其餘時間全都投注在提升等級上。一旦將與生俱來的智力與意志力全都用在遊戲攻略上,要擠身最高等級的玩家之列根本不用花鄉長的時間。狂劍士「閃光」亞絲娜就此誕生。

然後到了現在——兩年過去,十七歲的亞絲娜用憐憫的心回頭看著當時的自己。不,不只是遊戲剛開始的那段時間。對在那之前,那個只生活在堅硬狹小世界中的自己,也抱著痛切且無奈的憐憫。
自己並不瞭解何謂「活著」。只是不斷犧牲現在,盤算著應該要有的未來。「現在」單純只是通往正確未來的過程,因此在變成過去的同時,沒留下什麼就消失在虛無中。
俯瞰著SAO世界,深深覺得這些一個都不可少。
只追求未來的人,會像過去的自己那樣瘋狂地往攻略遊戲邁進;想著過去的人,只會抱膝躲在旅館的房間裡。而活在當下的人,則有時會追求犯罪者那種一時的快感。
但在這個世界中,還是有享受著現在,不斷製造回憶,同時也為了脫離這裡而努力的人們存在。教自己這件事的,正是一年前遇到的黑髮劍士。打從亞絲娜希望自己也能像他那樣生活後,改變了每一天的色彩。
如果是現在,只要這個人陪在身旁——就連現實世界的那個殼都能打破,她甚至覺得能為了自己而活。
亞絲娜往站在身旁,似乎也抱著屬於他自己的感慨眺望這座街道的桐人靠了過去。再次抬頭仰望上空的石蓋,感受到的疼痛也變得微弱了。

就像要從腦中把感傷驅離般甩了一下頭,亞絲娜看著被桐人抱在懷中的結衣臉龐。
「結衣,有沒有覺得看過的建築物?」
「嗚……一」
結衣露出煩惱的表情看著廣場周圍相連的石造建築物,但沒多久就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
「畢竟起始之城鎮大到不行嘛。」
桐人摸著結衣的頭說道。
「到處晃晃應該多少能讓她想起一些事情吧,總之先走一趟中央市場好了。」
「也是。」
兩人互相點了點頭,便往能看見在南方的大街走了過去。
話說回來——覺得有點奇怪的亞絲娜邊走邊重新審視廣場。人實在少得令人意外。
起始之城鎮的轉移門廣場相當寬敞,足以在兩年前開始營運時容納一萬名玩家。在鋪著石造地板的正圓形空間中央,立著巨大的鍾塔,下方則是發著藍光搖曳的轉移門。包圍住塔的同心圓細長花圃向外延伸,間格中排著數張雅致的白色長椅。像這種天氣很好的午後,因為到處都是暫時休息的玩家們而有些吵鬧也完全不奇怪。但所看見的人影全都往轉移門或廣場出口移動,幾乎沒有停下腳步或坐在長椅上的人。
如果是上層的大規模街道,轉移門廣場總是因為無數的玩家來來去去而混雜。有人天南地北地閑聊,有人募集隊伍成員,也有人擺設簡單的攤位販賣,因為聚集的人潮而幾乎無法直線前進——
「歎,桐人。」
「嗯?」
亞絲娜對轉過身來的桐人問道:
「現在留在這裡的玩家有多少人?」
「嗯,這個嘛……還活著的玩家約六千人,而包含『軍隊』在內,約有三成留在起始之城鎮,所以大概是快兩千人吧?」
「這樣的話,你不覺得人太少了嗎?」
「聽妳這麼一說……會不會都聚集在市場那邊呢?」
然而,即使從廣場走進大街,到達並排著店鋪與攤販的市場區域,街道依然非常冷清,只有亂有精神的NPC商人叫賣聲空虛地響徹整條大街。
盡管如此,亞絲娜還是發現了一名坐在大街中央大樹下的男子,於是走了過去開口問道:
「那個,不好意思。」
以特別認真的表情抬頭看著樹稍的男子,頭也不回地以嫌麻煩的語氣回答:
「啥事?」
「那個……這附近有沒有類似尋人窗口的地方?」
聽見這句話,男子才總算將視線轉向亞絲娜,還毫不客氣地盯著她的臉看。
「妳是從別的地方來的人?」
「是、是的……我們在尋找這孩子的監護人……」
說著往站在身後的桐人所抱著的,正迷迷糊糊打著盹的結衣指了過去。
這位身穿樸實輕裝,難以分辨所屬集團的男子,在瞥了結衣一眼時雖然多少有些驚訝,但又立刻將視線轉回頭上的樹稍。
「……迷路的小孩嗎?還真是稀奇啊……有很多小鬼玩家都集中住在東七區河邊的教會,去那邊問問吧。」
「謝、謝謝。」
因為意外得到了有力的情報,亞絲娜連忙低頭道謝,也趁著這個機會提出其他的問題。
「那個……請問你在這裡做什麼?還有,為什麼這裡沒什麼人呢?」
男子雖然露出不悅的表情,但仍以婉轉的口氣回答:
「其實我很想回妳說是商業機密,不過既然妳是外地人倒也無妨……妳應該也能看到吧?那個很高的樹枝。」
亞絲娜順著男子指著的方向看了過去。高大的行道樹樹枝上長滿了鮮豔的紅葉,只要仔細觀察,就能發現在樹葉的影子下,長著幾顆黃色的果實。
「當然,因為行道樹是屬於無法破壞的對象,就算爬上去,不要說是果實,連一片葉子都摘不到。」
男子繼續說著。
「不過那個果實每天都會掉落個幾次……雖然只經過幾分鍾就會腐爛消失,但如果抓住機會撿起來,就能以很好的價格賣給NPC,而且吃起來的味道也不錯。」
「咦咦——」
講到食材道具,料理技能完全習得的亞絲娜可是非常有興趣。
「那個可以賣多少錢呢?」
「……這個請妳務必保密。一個可以賣五珂爾。」
「…………」
看著男子得意的表情,亞絲娜瞬間說不出話來。除了訝異於價格實在太過便宜,更覺得那完全不符合守在樹下一整天的勞力。
「那、那個……該說這完全不符合效益嗎……如果去練功區隨便打倒一隻蟲,都可以賺到三十珂爾喔。」
話剛說完,這次輪到男子睜大了眼睛。他用只差沒把「妳腦袋有問題嗎?」說出口的眼神看著亞絲娜。
「妳是認真的嗎?到練功區跟怪物戰鬥……這可是會死人的耶!」
亞絲娜回不出話來。如同男子所言,與怪物的戰鬥確實是與死亡比鄰。但是就亞絲娜現在的感覺而言,這就跟在現實世界走上街頭時,一直擔心會遇到交通事故一樣,只能說擔心也沒有用。
亞絲娜因為一時之間無法判斷究竟是自己對SAO的死亡感覺變遲鈍了,還是男子過於神經質而陷入一片茫然。兩邊應該都不算是正確答案吧。然而在起始之城鎮,男子所說的肯定是一般人的認知。
完全沒注意到亞絲娜的複雜心情,男子繼續說道:
「嗯?妳還問了什麼?為什麼沒人?其實也不算沒人,只是大家都躲在旅館房間裡。因白天有可能會碰上軍隊的征稅部隊。」
「征、征稅……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就是有牌的流氓啦。你們要小心啊,那群家夥對外地人也不會客氣的。喔,有個果實快掉下來了……就聊到這裡吧。」
男子閉上了嘴,開始以認真的眼神盯著空中。亞絲娜再一次點頭道謝後,發現桐人在至今的對話中一直保持沈默,因而轉過身去。
只見桐人露出連在戰鬥中部沒看過的認真眼神,盯著黃色果實。看來似乎是打算全力奪取下一個掉落的果實。
「住手啦,真是的!」
「因、因為很讓人在意嘛!」
亞絲娜抓住桐人的衣領,拖著他開始走了起來。
「啊、啊啊……看起來很好吃耶……」
亞絲娜於是揪住仍覺得可惜的桐人耳朵,硬是讓他轉過頭來。
「別管那個了,東七區在哪裡?年紀較小的玩家似乎都住在教會,先去那邊看看吧。」
「……是。」
接過完全睡著的結衣穩穩地抱住後,亞絲娜走到盯著地圖前進的桐人身旁,配合他的速度前進。
結衣的體格看起來大概十歲左右,如果是在現實世界中這樣抱著,應該只要幾分鍾手臂就會酸了。但在這裡因為有筋力數值的補正,手上感受到的重量就跟羽毛一樣。
沿著這人影依然稀少的寬廣道路,往東南方走了十幾分鍾後,終於抵達一個像是廣大庭園的區域。染上顏色的闊葉樹樹林在初冬寒風中蕭瑟地搖曳著樹稍。
「嗯——就地圖來看,這裡就是東七區了……那個教會在哪邊呢?」
「啊,應該在那邊吧?」
亞絲娜往道路右手邊的寬廣森林對面那特別高的尖塔看去,用視線表示方向。在那有著青灰色屋頂的高塔頂端,十字與圓形結合而成的金屬制古埃及十字架正閃閃發著光。那肯定就是教會的象徵。這是每個城鎮最少都有一個的設施,內部的祭壇能解除怪物的特殊攻擊「詛咒」,以及替對抗不死系怪物的武器進行祈福。這在幾乎不存在魔法要素的SAO中,可以說是最神秘的地方了。另外,只要持續繳納珂爾,就能承借教會內的小房間,代替旅館使用。

「等、等一下。」
亞絲娜突然叫住准備往教會走去的桐人。
「嗯?怎麼了?」
「啊、沒什麼……那個……如果我們在這裡找到了結衣的監護人,就要把……結衣留在這裡對吧……?」
「…………」
桐人那望著亞絲娜的黑色眼睛彷佛因愛憐而變得柔和。他靠了過去,用自己的雙手輕輕將亞絲娜連同睡著的結衣一起抱入懷中。
「我也一樣不想跟她分開。該怎麼說呢……有了結衣的存在,讓森林中的家變得跟真正的家一樣……我是這麼覺得……但是,這絕不是再也見不到面了。等結衣恢複記憶,一定會再來找我們的。」
「嗯……說的也是。」
稍微點了點頭,亞絲娜將臉頰貼近懷中的結衣,下定決心邁開腳步。
教會這棟建築物以街道區的規模來看算小。兩層樓高,作為象徵的尖塔也只有一個。原本起始之城鎮就有複數的教會存在,在轉移門廣場附近的那間有像豪宅一樣的大小。
亞絲娜走到正門的兩面巨大門扉前,用右手推開了其中一道門。因為是公共設施,自然不可能上鎖。內部有些陰暗,只有裝飾在正面祭壇上的蠟燭火焰微微照亮了石板地。乍看完全沒有任何人在。
只將上半身探進入口,亞絲娜出聲呼喚:
「請問有沒有人在?」
聲音拖著回音的效果聲消逝,但還是沒有任何人出現。
「大家都不在嗎……?」
歪著頭納悶,就聽見桐人壓低了聲音否定:
「不,有人。三個人在右邊的房間,左邊則有四人……還有幾個人在二樓。」
「……能靠搜敵技能知道在牆壁另一邊的人數?」
「熟練度得練到980。用起來很方便,亞絲娜也提升一下吧。」
「不要,那個修練方法無聊到會讓人發瘋……話說,他們為什麼要躲起來呢……」
亞絲娜放輕腳步踏進教會內部。雖然周圍全被一片寂靜包圍,但感覺得到有人潛藏在裡面的氣息。
「呃,不好意思,我們是來找人的!」
稍微提高了音量再次出聲呼喚,接著——右手邊的門扉稍稍開啟,從裡面傳來微弱的女性聲音:
「……你們不是『軍隊』的人嗎?」
「不是的,我們是從上層過來的。」
亞絲娜跟桐人完全沒有裝備劍或戰鬥用的防具。因為軍隊所屬的玩家要時常配戴做為制服的重武裝,光靠外表應該就能判斷他們與軍隊沒有關系。
不久,房門打了開來,一名女性玩家戰戰兢兢地現身。
深藍色的短發、戴著黑框的大眼鏡,眼鏡下那藏著膽怯的深綠色眼睛睜得大大的。她身穿樸實的深藍色素面洋裝,手上拿著收在鞘裡的小型短劍。
「真的……不是軍隊的征稅大隊……?」
亞絲娜為了讓女性安心,露出微笑並點了點頭。
「是的,我們今天是為了找人才從上層下來這裡,跟軍隊一點關系都沒有。」
就在這時——
「從上層來的?這麼說你們是真正的劍士囉?」
伴隨屬于少年的尖銳叫聲,女性身後的門大大地敞開,幾個人影從裡面亂哄哄地跑了出來。接著,祭壇左側的門也跟著打開,同樣跑出數個人影。
在吃驚的亞絲娜與桐人不發一語的注視下,于戴著眼鏡的女性兩側排成兩大排的,是每個都能稱為少年或少女的年幼玩家們。年齡大概在十二到十四歲中間。大家全都很感興趣地來回觀察亞絲娜與桐人。
「真是的,我不是叫你們躲在房間裡面嗎!」
連忙要孩子們回房的女性看來大約二十歲左右。然而,沒有任何一個孩子聽從她的命令。
不過,最先衝出房間,有著一頭如刺婿般紅色短發的少年立刻失望地叫著:
「什麼嘛,怎麼連把劍都沒拿啊。我說啊,你是從上層來的吧?難道沒有任何武器嗎?」
這後半段是對著桐人說的。
「啊、不,也不是沒有……」
驚訝的桐人這麼回答,孩子們的表情再度亮了起來,各自鼓噪著說「讓我看、讓我看」。
「你們怎麼可以對初次見面的人用這麼失禮的口氣說話呢;真的很抱歉,因為平常完全不會有客人造訪……」
看見戴著眼鏡的女性仿佛因惶恐而低下頭,亞絲娜慌忙說道:
「不,沒有關系——桐人,我記得還有幾個一直放在道具欄裡的東西,就讓他們看吧?」
「嗯、嗯。」
同意亞絲娜的提議,桐人打開窗口動起手指。不久,一旁的長桌上方就堆積了十來個對象化的武器道具。這是在最近的冒險中得到的怪物掉落道具,因為沒空販賣所以就這樣放置著。
桐人將兩人裝備以外的所有道具取出並關上了視窗後,孩子們便歡聲雷動地圍了上去。一個接著一個拿起劍或戰錘,不斷發出「好重!」「好帥喔!」等歡呼。這雖然是讓過度保護的家長看到肯定會昏過去的景象,但只要在街道區內,不管怎麼使用武器都不可能受到傷害。
「——真的……很不好意思……」
戴著眼鏡的女性,彷佛很傷腦筋地搖著頭,但仍因孩子們高興的樣子而浮現出微笑並如此說道。
「……啊,這邊請。我這就去泡茶……」

被帶到禮拜堂右側小房間的亞絲娜與桐人,在喝了一口熱茶後,才總算鬆了口氣。
「你們……是來這裡找人的……?」
戴眼鏡的女性玩家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微微歪著頭問道。
「啊,是的。啊……我是亞絲娜,他是桐人。」
「啊!真是不好意思,還沒有自我介紹。我是紗夏。」
接著互相點頭示意。
「這孩子是結衣。」
撫摸著仍在膝上沈睡的結衣頭髮,亞絲娜繼續說著:
「這孩子在第二十二層的森林中迷了路,似乎還……失去了記憶……」
「是嗎……」
名為紗夏的女性瞪大了那對在眼鏡後方的深綠色大眼。
「她的裝備除了衣服以外什麼都沒有,我們覺得她應該不是在上層生活……想說是不是可以在起始之城鎮找到她的監護人……或是認識她的人,之後聽說這個教會聚集了許多小孩一同生活……」
「原來如此……」
紗夏用雙手握住杯子,視線落在桌子上。
「……如今住在這個教會的,從小學生到國中生左右的孩子總共約二十人。而這應該是這個城鎮所有的年幼玩家了。在這個遊戲剛開始時……」
雖然音量微弱,但紗夏以清晰的語調開始娓娓道來:
「那年紀的孩子幾乎都因為過於恐慌而多少出現精神上的問題。當然還是有孩子適應了遊戲而離開城鎮,不過那應該是例外。」
這是當時國中三年級的亞絲娜也體會過的事情。躲在旅館房間裡的那段時間,確實將精神逼到近乎崩潰的地步。
「這也是當然的,原本還是很愛對父母撒嬌的年紀,卻突然被宣告無法離開這裡,甚至還有可能再也回不去現實……那些孩子大部分都陷入虛脫狀態,其中似乎也有幾個孩子……就這麼切斷了聯機。」
紗夏的嘴角變得僵硬。
「雖然在遊戲開始一個月時,我也以攻略遊戲為目標,不斷在練功區提升等級……某天,當我看到這樣的孩子獨自在街角徘徊,怎麼也放心不下,所以就帶回旅館一起生活。從此,我一想到可能還有這樣的孩子就坐立難安,於是開始在城鎮四處尋找獨自一人的孩子。等回過神來,就已經變成現在這樣了。所以,該怎麼說……明明有像你們這樣在上層戰鬥的人,我卻沒能跟上去幫忙,真的很抱歉。」
「快、快別這樣說……」
亞絲娜搖著頭拚命尋找言詞,但喉嚨卻卡著說不出話來。而桐人就像要接替她一樣,開口說道:
「不是這樣的,紗夏小姐也努力地戰鬥著……而且比我努力的多。」
「謝謝。不過我並不是基於義務感才這麼做,跟孩子們一起生活是很快樂的。」
紗夏笑著,以擔心的眼神看著沈睡中的結衣。
「所以……我們在這兩年中,每天一個個區域、一棟棟房子地巡視,尋找是否有需要幫助的孩子。如果有這麼小的孩子,我們應該會發現。很可惜……我想她應該不是住在起始之城鎮的孩子。」
「是嗎……」
垂下頭的亞絲娜緊抱住結衣,接著像是振奮起精神地看著紗夏的臉。
「這個問題可能有點失禮,不過,你們是如何賺取每天的生活費呢?」
「啊,關於這點,除了我之外,還有幾個比較年長的孩子守護著這裡……他們的等級在城鎮周邊的練功區闖蕩絕對沒問題,所以能簡單賺取夥食費。雖然不算很多就是了。」
「喔,很厲害啊……就我們剛剛在街上聽到的,這裡的人認為在練功區與怪物戰鬥是沒常識的自殺行為呢。」
紗夏以點頭回應桐人所說的話。
「基本上,我認為現在留在起始之城鎮的所有玩家都這麼想。我無法說這是不對的,畢竟一考慮到有死亡的危險,也是沒辦法的事……不過也因此,我們比這個城鎮的一般玩家有更高的收入。」
確實,若要一直租借這個教會的客房,每天必須要一百珂爾。這是比剛才那個撿果實的男子日薪高上數倍的金額。
「所以,我們最近被盯上了……」
「……被誰盯上?」
紗夏平穩的眼神在一瞬間變得嚴肅起來。就在她開口准備接著說下去時——
「老師!紗夏老師!糟糕了!」
房門突然砰的一聲打開,數名孩子衝了進來。
「真是的,這樣對客人很失禮喔。」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剛才那個紅髮少年眼中含淚叫著:
「銀哥哥他們被軍隊那些家夥抓走了!」
「——在哪裡?」
紗夏擺出彷佛換了個人似的毅然態度起身,並對少年問道。
「東五區道具店後方的空地。軍隊派了十個人把道路圍了起來,只有戈達逃了出來。」
「知道了,我馬上過去——不好意思……」
紗夏重新轉頭面對亞絲娜與桐人,並輕輕低下頭去。
「我一定得去救那群孩子,所以晚點再聊吧……」
「老師!我們也要去!」
紅髮的少年如此大喊,在他身後的幾名孩子也發出同意的聲音。少年跑到桐人的身邊,以非常認真的模樣開口。
「哥哥,請你把剛才的武器借我!如果有那個,就算是軍隊那群人也會立刻逃走的!」
「不可以!」
紗夏高聲斥責。
「你們通通在這裡等著!」
這時,至今一直不發一語看著事態發展的桐人,就像要勸誡孩子們般舉起了右手。他平常雖然總是保持飄忽不定的態度,但在這種時候卻發揮出不可思議的存在感,令孩子們全都安靜了下來。
「——很可惜——」
桐人以冷靜的語氣說起話來。
「那個武器所需的能力素質太高了,你沒辦法裝備。由我們去幫忙吧。別看這位姐姐這樣,她可是強得亂七八糟啊。」
桐人瞄了亞絲娜一眼,亞絲娜也用力地點頭響應,站起身來面對紗夏說道:
「請讓我們去幫忙。至少人多一點比較好。」
「——謝謝,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紗夏深深一鞠躬,推了一下眼鏡說道:
「那麼,我們用跑的過去吧。」

衝出教會的紗夏,搖晃著掛在腰間的短劍一直線跑了出去。桐人與抱著結衣的亞絲娜也跟在她身後。亞絲娜在奔馳中往後瞥了一眼,看見後方跟著一大群孩子,但紗夏也沒有趕他們回去的意思了。
越過樹林進入東六區的市街,接著穿過小巷。似乎是抄最短距離的快捷方式,在直直跑過NPC商店的店門口與民家的庭院時,就看見一群人堵在前方的小路上。從那灰綠與黑鐵色的統一裝備判斷,那至少有十個人的集團正是「軍隊」的人馬。
當毫不猶豫衝入巷子的紗夏停下腳步,注意到她的軍隊玩家們也跟著回頭,還浮現不懷好意的笑容。
「喔!保母登場啦!」
「……快把孩子們放了!」
紗夏以僵硬的聲音說道。
「不要說得這麼難聽嘛。我們只是教他們一些社會常識,馬上就會讓他們離開了啊。」
「沒錯沒錯,納稅畢竟是市民的義務嘛!」
接著男人便發出哇哈哈哈的尖銳笑聲,這令紗夏緊握的拳頭微微顫抖起來。
「銀!凱因!米奈!你們在那裡嗎?」
紗夏對著男子們的另一側呼喊,立刻傳回少女害怕的聲音:
「老師!老師……救救我們!」
「不用在意錢的事情,全給他們沒關系!」
「老師……沒用的……」
這次是仿佛硬擠出來的少年聲音。
「咯嘻嘻。」
其中一個堵住道路的男人,發出痙攣般的笑聲。
「那是因為你們積欠的稅金太高啦……光把錢交出來是不夠的啊!」
「沒錯沒錯,不把裝備交出來是不行的,再加上所有的防具……一個都不能少啊!」
看見男人們卑鄙的笑容,亞絲娜瞬間察覺到巷子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群「征稅隊」恐怕是要求包含少女在內的孩子們連衣服都全部解除。這令亞絲娜內心浮現出近似殺意的憤怒。
紗夏似乎也料想到這點,以只差沒直接毆打男子們的氣勢靠了過去。
「立刻……從那裡讓開!不然……」
「不然保母老師想怎樣?由妳來代替他們付稅金嗎?」
完全看不出這群嘻笑的男人有任何移動的意思。
在城鎮中,也就是街道區的保護圈內,名為犯罪防制指令的程式隨時運作著,因此無法做出傷害其他玩家或硬是移動對方等動作。但反過來說,也就無法排除阻擾行進的玩家,更造成像這種堵住通路把人擋起來的「屏障」,甚至是直接以數人包圍住對方,讓人一步也動不了的「包圍」等惡質騷擾。
不過這僅限於在地面上移動時才能辦到。亞絲娜看著桐人開口說道:
「桐人,我們上吧!」
「啊啊。」
點頭響應,接著隨意往地面一踢。
用盡敏捷力與筋力補正跳起的兩人,輕輕鬆鬆地飛越了以驚訝的表情抬頭看著的紗夏與軍隊成員頭上,落在牆壁圍住的空地。
「嗚哇!」
當場數名男子露出驚愕的表情並向後退開。
在空地的角落,有兩名看來不到十五歲的少年與一名少女互相依靠,僵硬地站在原地。防具已經全被解除,只穿著單薄的內衣。亞絲娜咬了一下嘴唇,往孩子們走過去並微笑著開口:
「已經沒事了,把裝備穿回去吧。」
面露驚訝的少年們立刻用力點頭,接著急急忙忙將腳邊的裝備撿了起來,開始操作視窗。
「喂……喂喂喂!」
這時,其中一名回過神來的軍隊玩家叫了起來:
「你們是誰啊!想妨礙『軍隊』執行任務嗎!」
「等等。」
一名武裝比其他人更高一階的男子出面制止。看來應該是隊長。
「雖然我沒見過你們,但你們知道跟解放軍敵對代表什麼意思嗎?要帶你們去本部好好談一談嗎?」
隊長的瞇瞇眼帶著兇暴的光芒。從腰間將巨大的闊刀拔出來,做出刻意的動作,讓刀身在手上啪啪地拍出聲音並走了過去。刀的表面反射低沈的落日,發出一閃一閃的光芒。那是不曾受損與修理過的武器特有的剔透光澤。
「還是要到『圈外』走一趟,去圈外?啊啊?」
就在聽見這句話的瞬間。
亞絲娜緊咬的牙關發出了聲響。雖然內心想著最好能穩健地解決事情,但在看到因害伯而顫抖的少年少女時,她的憤怒已經破表。
「……桐人,結衣就由你照顧了。」
桐人接過結衣後,將不知何時實體化的亞絲娜的細劍以單手拋了出去。她接住並拔劍出鞘,然後往隊長快步走去。
「喔……喔……?」
亞絲娜突然對著嘴巴半開、還搞不清楚狀況的男子顏面發出了全力的單手突刺。
周圍瞬間染上紫色的閃光,然後是爆炸似的衝擊音效。男子僵硬的臉瞬間向後仰,就這麼呆呆地睜大眼睛當場跌坐在地。

「這麼想戰鬥的話,不用特別去練功區。」
亞絲娜走到男子面前,再一次揮動右手。接著出現閃光、巨響。隊長的身體就像彈開似的往後滾。
「放心吧,生命值不會減少。但是相對的,我會一直繼續下去。」
仰望踏著堅定步伐接近的亞絲娜,那名隊長就像終於領悟到她的意圖,嘴唇顫抖了起來。
在犯罪防制指令圈內以武器攻擊玩家時,即使命中也會因為遭透明障壁阻撓而無法造成傷害。不過這個規則也有隱藏的含意在,那就是攻擊者不用擔心自己會被標上犯罪者顏色。
「圈內戰鬥」就是建立在這點上,通常用於訓練時的模擬戰。但是隨著攻擊者的能力數值與技能的提升,指令發動時的系統色光芒與衝擊音效變得過於強烈,而且取決於劍技的威力,雖然不多但也會發生擊退的情況。那種感覺對不習慣的人來說,就算知道生命值不會減少也無法承受。
「咿啊……住、住手……」
遭亞絲娜的劍擊打倒在地的隊長發出高分貝的慘叫。
「你們……不要只會在旁邊看……快阻止她啊。」
因為這股叫聲而回神的軍隊成員紛紛拔出武器,在南北方通路擔任屏障的玩家,也因察覺到預料外的事態而跑了過來。
以彷佛回到狂戰士時代的燦爛眼神瞪著排出半圓陣形的男子們,亞絲娜不發一語踏地奔馳,接著往集團的正面劈了過去。
下一剎那,連續的巨響與尖叫充滿了這個狹小的空地。
約三分鍾後。
冷靜下來的亞絲娜停住腳步垂下細劍。空地僅剩幾名軍隊的玩家虛脫地倒在地上,其餘的人全都拋棄隊長逃了出去。
「呼……」
喘了口大氣,將細劍收回鞘中轉身——就看見紗夏與教會的孩子們瞠目結舌呆立的模樣。
「啊……」
亞絲娜屏息退了一步。想到自己憑著怒氣大鬧的模樣可能嚇到孩子們,她喪氣地低下頭。
但是,每次都負責帶頭的紅髮刺鐵頭少年突然興奮地叫了起來:
「好厲害……大姐姐真的好厲害喔!剛剛的景象還是我第一次看到耶!」
「我不是說過這個大姐姐強得亂七八糟嗎?」
桐人邊笑邊走了過來。他左手抱著結衣,右手則握著劍。看來剛剛有幾個人跑去當他的對乒廠。
「……嘿、嘿嘿嘿。」
亞絲娜像是不知該作何反應地笑了出來,孩子們全都跟著歡呼並一窩蜂跑了過來。紗夏也將雙手緊握在胸前,眼帶淚光地露出邊哭邊笑的表情。
就在這時——
「大家……大家的心……」
傳來一陣細微但清晰的聲音。亞絲娜立刻拾起頭來。在桐人懷裡不知何時醒過來的結衣望著半空中,伸出了右手。
亞絲娜連忙往那個方向看去,但那裡空無一物。
「大家的心……都……」
「結衣!妳怎麼了,結衣!」
聽見桐人的聲音,結衣眨了兩、三下眼睛後,露出驚恐的表情。亞絲娜趕緊跑過去握住結衣的手。
「結衣……妳想起什麼了嗎?」
「……我……我……」
她皺著眉低下頭去。
「我……沒有住在這裡……一直都……一個人……待在很黑的地方……」
彷佛因為想起了什麼,結衣皺著眉頭咬住嘴唇。接著,突然——
「哇啊……啊……啊啊啊!」
她的臉向上抬起,細小的喉嚨發出高聲慘叫。
「……!」
在SAO中第一次聽見的沙沙雜音在亞絲娜耳邊響起。下一刻,結衣僵硬的身體各處,開始出現彷佛快崩解的激烈震動。
「結……結衣……!」
亞絲娜也跟著驚叫,並用雙手緊緊抱住結衣的身體。
「媽媽……我好害怕……媽媽……!」
亞絲娜將發著細微慘叫聲的結衣從桐人手中接過,並緊緊擁入懷中。直到數秒後,這個奇怪的現象消失,結衣僵硬的身體才放鬆。
「剛剛……究竟是怎麼回事……」
桐人空虛的細語,低沈地流過一片寂靜的空地。

「米奈,幫我拿一個麵包!」
「喂!不專心吃會灑出來喔!」
「啊——老師!小陣把我的荷包蛋拿走了!」
「明明就用紅蘿蔔跟你交換了!」
「這……真是驚人……」
「是啊……」
這如同戰場般的早餐景象,讓看在眼裡的亞絲娜與桐人呆愣地低聲說道。
這裡是起始之城鎮東七區的教會一樓大廳。二十幾名孩子正鬧哄哄地吃著排滿兩張巨大長桌的大盤香腸、蛋和蔬菜沙拉。
「不過,大家看起來都很開心。」
與桐人、結衣、紗夏一起坐在稍遠的圓桌旁,亞絲娜笑著將茶杯舉到嘴邊。
「每天都這樣喔。不管怎麼跟他們說都安靜不下來。」
雖然嘴上這麼說,紗夏那看著孩子們瞇起的眼睛仍充滿了發自內心的關愛。
「妳真的很喜歡小孩子呢。」
亞絲娜才講完,紗夏便露出了害羞的笑容。
「在另一邊時,我已經在大學修完教育學分了。學生不聽老師的話不是一直以來的問題嗎?我原本很熱血地想,這些小鬼就由我來教吧!不過來到這裡,跟那些孩子一起生活後,發現傳聞跟現實真的差太多了……我甚至覺得,我還比較常受到他們的扶持呢。不過,該說這樣也很好嗎……其實這樣才是最自然的吧。」
「我好像也能理解。」
亞絲娜點點頭,輕撫坐在旁邊椅子上專心用湯匙吃著東西的結衣的頭。結衣的存在帶來驚人的溫暖。跟與桐人相互碰觸時那種,胸口會揪成一團的愛情不同,這種感覺更加沈靜且令人安心,就像用看不見的羽毛包覆著,或是被羽毛抱住一樣。
昨天,結衣雖然因充滿謎團的症狀發作而昏倒,幸好幾分鍾後就醒了。但是,亞絲娜不想立刻進行長距離移動或使用轉移門,而且紗夏又非常熱情地邀約,最後決定借住在教會的空房間一晚。
結衣今天早上的身體狀況也不錯,所以亞絲娜跟桐人稍微鬆了口氣。但基本情況還是沒有改變。從結衣稍微恢複的記憶看來,她既沒有來過起始之城鎮,而且原本就不曾跟監護人住在一起。這麼一來,就更搞不清楚結衣喪失記憶與退化成幼兒等症狀的原因,也想不出還能幫她什麼忙。
不過,亞絲娜在心底下了決定。
今後要一直與結衣一起生活直到她恢複記憶為止。即使假期結束、回到前線的時刻來臨也是,肯定會有什麼方法——
當亞絲娜摸著結衣的頭髮陷入沈思時,桐人放下茶杯開口:
「紗夏小姐……」
「是?」
「……我想問一下關於軍隊的事情。就我所知,雖然那群人過於專橫,但還是熱心於維持治安。不過昨天看到的那群人已經等於犯罪者了……大概是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呢?」
紗夏的嘴角抽動了一下回答:
「大概是在半年前左右,開始感覺到他們的方針改變……有開始以征稅之名做出等同恐嚇行為的人,也有反過來取締這種行為的人。軍隊的成員們互相對立的場景更是不斷上演。聽說,是因為上層發生權力鬥爭之類的情況……」
「嗯……畢竟現在的軍隊已經是成員高達千人以上的巨大集團,很難完全不分裂對立……但如果昨天那種行為變成常態,那可不能放著不管……亞絲娜。」
「怎麼了?」
「那家夥知道這個狀況嗎?」
亞絲娜從藏在「那家夥」這個名詞中的厭惡感,察覺到桐人指的是誰,一邊努力忍笑一邊說道:
「應該知道吧……希茲克利夫團長連軍隊的動向都很清楚。不過,該怎麼說呢,那個人似乎只對高等級的攻略玩家有興趣……雖然從以前就常對桐人的事情問東問西,不過當要討伐殺人公會『微笑棺木』時,卻只說了句交給你們去辦。所以他大概不會為了軍隊做的事情而出動攻略組吧。」
「嗯,要說很有那家夥的風格也是可以啦……不過只有我們的話,能做的事很有限。」
皺著眉頭准備啜飲一口茶的桐人突然拾起頭,往教會入口的方向看去。
「有人來了,一個人……」
「咦……又有客人嗎……」
大聲的敲門聲與紗夏的話語重疊在一起,響遍整個屋內。
與腰間掛著短劍的紗夏,以及為慎重起見而跟著過去的桐人一起走進餐廳的,是一位身型修長的女性玩家。
銀色長發綁成一束馬尾,適合用伶俐來形容的端正臉龐上那雙天藍色眼睛,發出令人印象深刻的光芒。
雖然在SAO中,發型、發色,甚至瞳色都能自由更換,但畢竟還是日本人,適合如此強烈色彩設定的玩家可以說非常稀少。亞絲娜自己也有將頭髮染成櫻桃粉紅,在發現不適合後又調回栗子色,這段不足為外人道的過去。
亞絲娜對這名女性玩家的第一印象,包含了覺得對方真美、真成熟的憧憬。之後將視線移到她的裝備上時,不禁全身僵硬。
雖然被鐵灰色的鬥蓬遮住,但女性玩家身上穿的深綠色上衣、大腿部位寬鬆的褲子,以及像不鏽鋼發出微弱光芒的金屬鎧甲,正是「軍隊」的制服。右邊腰間掛著短劍,左邊則吊著一圈圈捆起來的黑皮鞭。
注意到女性那身打扮的嚴於們也全都閉上了嘴,眼中浮現警戒的神色停下動作。不過,紗夏對孩子們露出笑容,接著像要讓他們安心般說了:
「不用害怕這個人喔,大家繼續吃飯吧。」
雖然乍看不太可靠,但受到孩子們絕對信賴的紗夏這麼一說,大家全都鬆了口氣,餐廳瞬間又恢複了吵鬧聲。這時走到圓桌旁的女性玩家,對著請她就坐的紗夏輕輕行了個禮,接著坐到椅子上。
搞不清楚狀況的亞絲娜以眼神詢問桐人,但坐上椅子的他也歪著頭對亞絲娜說:
「呃——她是由莉耶兒小姐,似乎是有事情找我們。」
名為由莉耶兒的銀髮長鞭使先直視著亞絲娜一下,接著點頭說道:
「初次見面,我是隸屬於公會ALF的由莉耶兒。」
「ALF?」
亞絲娜回問了這個第一次聽到的名字。女性微微地縮了縮脖子。
「啊,抱歉,這是艾恩葛朗恩解放軍的簡稱。因為正式名稱對我來說頗為棘手……」
女性的聲音是平穩又豔麗的低音。經常覺得自己的聲音很孩子氣的亞絲娜感到更加羨慕,並且回打招呼。
「初次見面,我是公會血盟騎士團的——啊,不,目前暫時退團中。我叫亞絲娜,這孩子是結衣。」
花了不少時間清空裝了湯的盤子,現在正在挑戰果汁的結衣仰起了臉,注視著由莉耶兒。雖然她帶著些許疑問,但立刻露出笑臉並再度轉回視線。
而由莉耶兒在聽到血盟騎士團的瞬間,瞪大了天藍色的眼睛。
「KOB。……原來如此,難怪能輕易解決那群人。」
領悟到「那群人」指的是昨天的暴力恐嚇集團後,亞絲娜再度加強警戒心說道:
「……也就是說,妳是來為昨天那件事提出抗議的囉?」
「不不,沒這回事。我還想反過來謝謝你們,真是做得太好了。」
「……」
面對完全搞不清狀況而沈默下來的桐人與亞絲娜,由莉耶兒端正姿勢。
「今天過來的目的,是有事想拜託兩位。」
「拜、拜託……?」
搖曳著銀髮點點頭,這位軍隊的女性劍士繼續說著:
「是的,我從頭開始說明。軍隊這個名稱,並不是從以前就開始使用了……變成軍隊,也就是ALF這個現在的名稱,是在過去的副會長,也就是現在的實際支配者,名為牙王的男子掌握實權後的事情。最初的名稱是公會MTD……你們有聽說過嗎?」
亞絲娜不曾聽過,但桐人立刻回答:
「『MMOTODAY 』的簡稱對吧。SAO開始時,日本最大的網絡遊戲綜合情報站,組織公會的應該是那裡的管理者,我記得名字是……」
「辛卡。」
說出這個名字時,由莉耶兒的表情稍微扭曲了一下。
「他絕對……不是想結成像現在這種獨善其身的組織。他只是想均等地將情報、食物等等資源盡量分配給更多的玩家……」
關於這點,亞絲娜也曾聽說過「軍隊」的理想與破滅。以多人數狩獵怪物,既能盡量避免危機,也得到安定的收入來平均分配,就思想本身並沒有錯。但MMORPG的本質是玩家之間的資源搶奪,即使是在SAO這處於極度異常狀況的遊戲中也是一樣。不,或許該說,正是因為如此才更會這樣。
所以,為了實現這個理想,組織實際擁有的規模與強大的領導者是不可或缺的。關於這點,軍隊實在過於龐大。不正當隱匿道具、肅清、反彈等行為不斷發生,領導者也慢慢失去了領導力。
「在這時竄出頭來的就是那個名為牙王的男人。」
由莉耶兒以不快的語調說著:
「他以辛卡採用放任主義為藉口,與跟他一夥的幹部玩家們一同提出要加強體制,並將公會名稱改成艾恩葛朗特解放軍。接著更推動狩獵犯罪者跟高效率獨占練功區的公認方針。到那為止,雖然多少考慮到要與其他公會保持友好,所以遵守著練功區禮儀,但不斷以多數暴力長時間獨占練功區,除了讓公會的收入快速增加,牙王一派的權力也慢慢變得強大。最近,辛卡幾乎已經成了裝飾品……牙王派的玩家們也得意忘形了起來,連在街道區圈內也開始行『征稅』之名的恐嚇行為。昨天遭你們迎頭痛擊的,正是那群人當中的急先鋒。」
由莉耶兒喘了口氣,在喝下紗夏所泡的茶後繼續說道:
「不過,牙王派也是有弱點的,那就是只顧著增加資產,持續無視攻略遊戲。這讓『這是本末倒置吧!』的聲音在末端的玩家之間不斷擴大……為了壓抑這股不滿,牙王最近下了無理的賭注,從部下當中選出等級最高的十幾名玩家組成攻略隊伍,並派去最前線攻略頭目。」
亞絲娜不禁與桐人對望。他們對沒有做任何准備,就挑戰第七十四層迷宮區的樓層頭目「The Gleameyes」,最後淒慘地死去的軍隊所屬玩家柯巴茲還記憶猶新。
「即使是高等級,但不可否認我們原本就無法與攻略組的人相提並論……最後更造成隊伍敗退、隊長死亡這種最糟的結果,牙王也因為無謀的行為招致糾彈。差點就能將他放逐……」
由莉耶兒皺起高挺的鼻子並咬著嘴唇。
「三天前,走投無路的牙王使出強行策略陷害辛卡。他使用出口設定在迷宮深處的回廊水晶,反過來放逐了辛卡。那時,辛卡因為相信牙王說的『要解除武裝好好談談』,所以沒有任何武裝。這樣根本不可能單獨從迷宮最深處突破怪物群回來。好像連轉移水晶都沒帶……」
「三、三天前……?那辛卡他……?」
亞絲娜反射性問出這個問題,由莉耶兒微微點頭響應。
「他的名字在『生命之碑』上還好端端的,所以應該是成功抵達安全地帶了。只是地點是等級非常高的迷宮深處,所以沒辦法移動的樣子……如同你們所知道的,迷宮內無法傳送訊息,也無法在裡面連上公會倉庫,所以無法將轉移水晶送去給他。」
這種使用將出口設定在絕境深處的回廊水晶殺害他人,被稱為「入口P K」的大規模手法,辛卡當然也知道。然而,可能是覺得就算反目也是同公會的副會長,應該不至於做到這種地步。或者該說,是不願意這麼想。
就像是讀取到亞絲娜的思考般,由莉耶兒輕聲說了句「他人就是太好了。」後,繼續把話說下去:
「……能操作公會會長證明『約定之卷軸』的,只有辛卡跟牙王。如果辛卡就這樣永遠回不來,公會的人事跟會計將完全落入牙王手中。沒能防範辛卡掉入陷阱是身為副手的我的責任,我一定得去救他出來。但是我的等級無法突破監禁他的迷宮,也不能指望『軍隊』玩家的幫忙。」
她緊咬嘴唇,直視著桐人跟亞絲娜。
「就在這時候,我聽說城鎮出現非常強的雙人組,一直感到坐立難安,就跑來請你們幫忙了。桐人先生——亞絲娜小姐。」
由莉耶兒深深地低下頭說:
「你們也許覺得才剛見面就提出這種要求,臉皮未免太厚了。但拜託你們,請跟我一起去救辛卡。」
亞絲娜盯著講完這段長話後閉上嘴巴的由莉耶兒。
雖然很悲哀,但在SAO中不能輕易相信別人說的話。這次聽到的事情,也有可能是想誘騙桐人與亞絲娜到圈外加以迫害的陰謀。通常,如果對遊戲有充分的知識,就能從騙子的話語中找出破綻。但可惜的是,亞絲娜兩人對「軍隊」的內幕實在太過無知了。
與桐人對看一下,亞絲娜沈重地開口說了:
「——如果是辦得到的事,那我們願意幫忙——我是這麼想的。因此,我們必須對妳說的話做最低限度的調查以證明是真的……」
「這——是理所當然的……」
由莉耶兒微微低下頭。
「我也知道這是個很無理的要求……但是,一想到辛卡在黑鐵宮『生命之碑』上的名字隨時都有可能被刻上橫線,我就覺得快瘋了……」
看到銀髮的長鞭使那堅強的眼睛泛著淚光,亞絲娜的內心就忍不住動搖,更痛切地覺得想要相信她。但是同時,這兩年來在這個世界生活的經驗,正響著警鈴告訴自己,因感傷而行動是很危險的。
亞絲娜看向桐人,他也一樣非常猶豫。那雙看向這裡的黑色眼睛,映照出他正在想幫助由莉耶兒的心情,與擔心亞絲娜安全的心情之間搖擺不定。
——這時,至今一直保持沈默的結衣,突然從杯子抬起頭來說著:
「不要緊喔,媽媽。那個人,沒有說謊喔。」
這讓亞絲娜驚訝不已,目不轉睛地看著結衣。發言的內容就不用說了,剛剛聽到的可是流利的日文,到昨天為止那吞吞吐吐的說話方式仿佛是騙人的。
「結……結衣,妳能判斷這種事……?」
直直盯著結衣的臉問道,她點了點頭。
「嗯,我也……不太會解釋,可是我知道……」
聽見這句話的桐人伸出了右手,把結衣的頭髮摸得亂七八糟。然後面對亞絲娜露出笑容。
「與其後悔自己為什麼要懷疑人,還不如先相信再後悔。走吧,事情總有辦法的。」
「你還是一樣很悠哉哪。」
搖著頭如此回答的亞絲娜也伸手撫摸結衣的頭髮。
「對不起囉,結衣。要再晚一天才能去找妳的朋友了。」
小聲地如此細語,也不清楚是否真的瞭解話中含意的結衣露出大大的笑容,並用力點了點頭。亞絲娜再度輕撫那富有光澤的黑髮後,重新面對由莉耶兒,帶著微笑說:
「雖然微不足道,請讓我們幫妳忙吧。因為我也很清楚想救重要的人的那種心情……」
由莉耶兒那雙天藍色的眼睛泛著淚光,深深地低下頭去。
「謝謝……謝謝你們……」
「這句話請留到救出辛卡先生後再說吧。」
亞絲娜再次以笑容響應後,一直在旁默默看著的紗夏用雙手啪地拍了一下。
「既然這樣,那你們要好好補充營養喔!還有很多食物,由莉耶兒小姐也不要客氣喔。」

初冬的微弱陽光透過染上深色的行道樹樹稍,在石板地上拖出淺淺的影子。在起始之城鎮的小巷中行走的人極為稀少,與城鎮那令人覺得無限廣闊的感覺相結合,冷清的印象更是揮之不去。
完全武裝的亞絲娜與抱著結衣的桐人,在由莉耶兒的引導下快步在街道上前進。
當然,亞絲娜原本想將結衣托給紗夏照顧,但不管怎麼安撫,結衣都頑固地說要跟著一起去,最後不得已只好帶她來了。不用說,自然在她口袋裡准備了轉移水晶。如果有個萬一——雖然對由莉耶兒感到抱歉——就會使用逃離的手段。
「啊,這麼說來還沒問到重點耶。」
桐人對著走在前面的由莉耶兒說道。
「我們要去的迷宮在第幾層?」
由莉耶兒的回答很簡單。
「就在這裡。」
「……?」
亞絲娜不禁歪頭納悶。
「這裡……?」
「在起始之城鎮的……中央地下,有個很大的迷宮。辛卡……應該在那裡的最深處……」
「真的假的?」
桐人呻吟般說著:
「封測時可沒這種東西啊,太大意了……」
「那個迷宮的入口在黑鐵宮——也就是軍隊大本營的地下。這迷宮恐怕是隨著上層攻略的進度而開放的類型。是在牙王掌握實權之後發現的。他計劃要由自己的派閥獨占。一直以來,辛卡,當然還有我,都被蒙在鼓裡……」
「原來如此,未突破迷宮中有很多隻會出現一次的稀有道具。他應該狠狠賺了一筆吧。」
「這倒未必。」
這時由莉耶兒的語氣帶了些許的痛快。
「就設在基層來說,那個迷宮的難易度非常的高……光是基本配置的怪物就有第六十層左右的等級。牙王親自率領的先遣隊整個被掃回家,為了保命不得不使用轉移逃跑,聽說還因為水晶使用過度造成嚴重赤字呢。」
「哈哈哈,原來如此。」
由莉耶兒以笑容響應桐人的笑聲,但表情立刻又沈了下來。
「但是,現在也因此很難救出辛卡。牙王所使用的回廊水晶,似乎是在為了逃離怪物追擊,而跑進非常深的地方時記錄下來的……辛卡則是在那個記錄地點的更深處。雖然就等級而言,是我可以單挑打倒的怪物,但我沒辦法連續戰鬥——不好意思,請問兩位……」
「啊啊,嗯,第六十層的話……」
「應該是沒問題。」
接過桐人的話尾,亞絲娜跟著點頭。雖然要以充分的餘裕,攻略配置在第六十層的迷宮需要等級是70,亞絲娜現在的等級已經達到87,至於桐人則超過了90。想著這麼一來,就算邊保護結衣也能成功突破迷宮,亞絲娜就鬆了口氣。然而由莉耶兒依然保持不安的表情繼續說著:
「……而且,還有一件必須注意的事情。這是從參與先遣隊的玩家口中聽來的,在迷宮的深處……看到了頭目級的巨大怪物。」
「…………」
亞絲娜與桐人對望。
「頭目也是第六十層左右的家夥嗎……那裡的頭目長啥樣子?」
「嗯——記得是……類似石制鎧武者的家夥。」
「啊——是那個啊……記得不是太麻煩……」
兩人轉頭面向由莉耶兒,再度點了點頭。
「總之,那應該沒什麼問題。」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
嘴角終於和緩下來的由莉耶兒,仿佛看著某個炫目的東西般,將眼睛瞇了起來繼續說著:
「是嗎……兩位似乎不斷地與頭目戰鬥……真的很抱歉,耽誤你們寶貴的時間……」
「不,反正我們現在正在休假。」
亞絲娜連忙揮著手。
就在對話的這段時間,一棟閃耀著黑色光芒的巨大建築物出現在前方街道的對面。那正是起始之城鎮最大的設施「黑鐵宮」。走進大門後,出現在眼前的廣場上設置了全部玩家的名冊「生命之碑」。雖然誰都可以自由進出,但往更深處延伸的區域則幾乎都被軍隊占領了。
由莉耶兒沒有走向宮殿的正門,而是往後方繞了過去。高聳的城牆以及圍繞城牆的深溝渠,彷佛要拒絕入侵者般不斷延伸,完全沒有人在此通行。
走了幾分鍾後,由莉耶兒站定腳步的地方,是個從道路朝溝渠水面附近下降的樓梯。仔細一看,樓梯前端的右側石壁開了個通往黑暗道路的入口。
「從這裡進入宮殿的下水道,就能通往迷宮的入口。裡面有點陰暗狹窄……」
由莉耶兒話說到這裡便停了下來,以擔心的眼神看了在桐人懷中的結衣一眼。結衣看來有些不滿地皺起眉頭主張:
「結衣才不怕呢!」
這模樣令亞絲娜忍不住露出微笑。
關於結衣的事,只對由莉耶兒說明「我們在一起生活」,而她也沒有再過問。不過果然還是會為要帶結衣一起進迷宮感到不安。
亞絲娜為了讓她安心說道:
「沒問題的,這孩子此外表看起來更加堅強呢。」
「嗯,將來肯定會是個了不起的劍士。」
面對桐人的發言,由莉耶兒與亞絲娜相視而笑,並且大大地點了個頭。
「那麼,我們出發吧!」

「嗚喔喔喔喔喔!」
右手的劍「啪——」的一聲撕裂怪物。
「嗯啊啊啊啊啊啊啊!」
左手的劍「鏘——」地將之擊飛。
許久沒有裝備雙手劍的桐人,以要發散假期中囤積的能量般的氣勢,不斷蹂躡著接二連三跑出來的怪物群。牽著結衣的亞絲娜,與握著金屬鞭的由莉耶兒完全沒有出場的機會。當由覆蓋著黏滑皮膚的巨大青蛙型怪物,以及擁有泛著黑光巨鉗的蝥蝦型怪物組成的敵方集團一出現,他便以近乎無謀的氣勢突進,暴風雨般將左右手上的劍揮舞再揮舞,瞬間壓制住敵方。
雖然亞絲娜心裡想著「真是的」,看著桐人的狂暴戰士行徑,但由莉耶兒卻是看得目瞪口呆。這幅光景跟她認知中的戰鬥肯定是天差地別吧。再加上結衣那天真無邪喊著「爸爸——加油喔——」的聲援,更令緊張感變得稀薄。
從陰暗潮濕的下水道進入由黑色石塊打造而成的迷宮,已經過了幾十分鍾。雖然比想像中的更深更廣,怪物的數量也很多,但因為桐人的雙劍以破壞遊戲平衡的氣勢不斷挺進,也讓兩名女性劍士絲毫不覺得累。
「這、這個……實在抱歉,完全沒有出手……」
亞絲娜對著因感到抱歉而縮著脖子的由莉耶兒露出苦笑並回答:
「不會啦,那已經算是一種病態了……隨他去吧。」
「什麼嘛,說得那麼難聽。」
將敵群掃蕩完畢走了過來的桐人,敏銳地聽見亞絲娜的話而嘟起嘴巴。
「那、要跟我交換嗎?」
「……再、再一下。」
亞絲娜與由莉耶兒相視而笑。
銀髮的長鞭使揮動左手叫出地圖,顯示出代表辛卡現在位置的朋友標志光點。因為沒有這個迷宮的地圖,到光點為止的道路是一片空白,但已填滿全部距離的七成左右了。
「辛卡的位置已經有幾天沒有移動了,所以應該是待在安全區域裡。只要能到那裡,就只差用水晶脫離了……不好意思,還要請你們再幫一下忙。」
由莉耶兒把頭低下去,桐人連忙揮起手來。
「不、不,我是自願幫忙的,而且還拿到道具了……」
「咦——」
亞絲娜立刻反問:
「拿到什麼好東西嗎?」
「喔——」
桐人俐落地操作著視窗,表面隨著「咚嚓」的音效出現紅黑色的肉塊。那異樣的質感,令亞絲娜的臉忍不住抽搐。
「這……這是什麼?」
「青蛙肉!據說跟特殊食材一樣好吃。等一下就麻煩妳料理囉!」
「絕、對、不、要!」
亞絲娜大喊,並同樣開啟窗口。移動到與桐人共通的道具欄,毫不留情地點住「腐肉食蟾蜍的肉×24」這行文字列,接著丟進垃圾桶。
「啊!啊啊啊啊啊啊……」
看著擺出世上最丟臉的表情高聲慘叫的桐人,壓抑不住的由莉耶兒抱著肚子,呵呵呵地笑了出來。就在這個瞬間。
「這是姐姐第一次笑出來耶!」
結衣高興地叫著,臉上也堆滿了笑容。
見到這一幕,亞絲娜想起某件事。這麼說來——昨天結衣症狀發作的時間點,也是在擊敗軍隊的人馬,讓孩子們一起笑出來之後。看來少女似乎對周遭的笑容特別敏感。這究竟是少女與生俱來的個性,還是因為她至今一直過得很辛苦——想到這裡,亞絲娜不禁抱起結衣,緊緊地擁著她,同時在內心發誓,要永遠帶著笑容陪在這孩子的身邊。
「來,繼續前進吧!」
亞絲娜這麼說著。一行人踏出腳步往更深處前進。
剛進入迷宮時,以水中生物型為主的怪物群隨著樓層下降,也變化成僵屍、鬼魂之類的恐怖系。雖然亞絲娜因此心驚膽跳,但桐人卻毫不介意地用雙劍持續瞬間屠殺出現的敵人。
通常高等級玩家在比自己程度低的練功區大鬧是很沒禮貌的事。但這次沒有別人,所以沒必要在意。如果時間充足,甚至可以從旁輔助由莉耶兒升級,但現在最優先的事情是救出辛卡。
轉眼間,時間已經過了兩個小時。一行人也以穩定的速度,拉近地圖上標示的現在位置,與辛卡所在的安全區域之間的距離。在數不清是第幾只黑色骨骸劍士遭桐人的劍擊碎打飛後,終於看見流泄出溫暖光芒的通道。
「啊,是安全地帶!」
在亞絲娜說話的同時,用搜敵技能做完確認的桐人也跟著點頭。
「裡面有一名綠色玩家。」
「辛卡!」
彷佛再也無法忍耐的由莉耶兒叫了一聲,就踏著讓金屬鎧甲作響的腳步跑了出去。雙手提著劍的桐人,跟抱著結衣的亞絲娜也慌忙跟了上去。
在向右彎曲的通道上往光源跑了數秒後,終於在大十字路口的前方看見一間小房間。
房間充滿讓習慣黑暗的眼睛感到刺眼的光,有一名男子就站在入口。雖然因為逆光而看不清楚臉,但他正向著這裡激烈地揮著雙臂。
「由莉耶兒——!」
在確認來者的瞬間,男子大聲叫著名字。由莉耶兒也揮著左手,並加快了跑步的速度。
「辛卡——!」
彷佛要蓋過那帶著哭腔的聲音,男子大叫著——
「不可以過來——!通道那邊……!」
亞絲娜聽了嚇了一跳,立刻緩下了腳步。但由莉耶兒似乎已經聽不進去,只顧著往房間一直線跑過去。
這時。
在房間前方數公尺處,與三人所跑的通道成直角交叉的另一條道路右側死角,突然出現了一個黃色的箭頭。亞絲娜迅速確認了該名稱,顯示為「Thc Fatal-scythe」——
在意為命運之鐮的專有名詞前所加上的定冠詞,正是頭目怪物的證明。
「不行——!由莉耶兒小姐,快回來!」
亞絲娜大叫。而黃色箭頭也迅速往左邊移動,逐漸接近十字路的交叉點。這樣下去,只要數秒就會在交叉口撞上由莉耶兒。
「唔!」
突然,跑在亞絲娜左前方的桐人彷佛——瞬間消失了。實際上是以非常誇張的速度奔馳出去,磅的一聲衝擊音更震得四周牆壁微動。
以等同於瞬間移動的氣勢移動了幾公尺距離的桐人,用右手從背後一把抱住由莉耶兒的身體,左手則用力將劍刺入石制地板,發出尖銳的金屬音與大量的火花。巨大的黑影發出轟隆隆隆的響聲震動地面,從以連空氣都會燒焦的緊急煞車,停在十字路口前的兩人面前橫切而過。
黃色箭頭衝進左側的通道,還移動了十公尺左右才停住。看不見模樣的怪物緩緩改變方向,感覺就像要再次衝過來。
桐人放開由莉耶兒,拔起刺入地面的劍,往左邊通道跑進去。亞絲娜也連忙追了上去。
扶起茫然倒在地上的由莉耶兒,並將她推到交叉口的另一側,接著放下懷中的結衣交給她照顧後,亞絲娜簡短地大喊:
「請帶著這孩子一起退到安全地帶去!」
確認長鞭使臉色蒼白地點點頭,並抱起結衣往房間走去後,亞絲娜拔出細劍往左邊前進。
桐人握著雙劍站定的背影映入亞絲娜眼中。在更深處飄浮著的——是身高約兩公尺半,罩著破爛黑色長袍的人形黑影。
帽子深處與伸出袖口的手臂上,全都纏繞著高密度黑暗蠢動著。那陷入黑暗的臉上嵌著的眼球布滿栩栩如生的血管,正轉動著俯視兩人。右手上握著一把又長又大的鐮刀,一滴滴的紅色黏稠水滴不斷從那凶惡的彎曲刀刃滴落。整體而言,正是死神的模樣。
死神轉動眼球,直直盯著亞絲娜看。在這個瞬間,亞絲娜的心髒仿佛遭到一股純粹的恐懼感揪住,惡寒更貫穿她的全身。
不過,就等級而言應該不足畏懼吧。
就在她這麼想著並舉起細劍時,站在前方的桐人以沙啞的聲音說道:
「亞絲娜,妳立刻到安全區域帶著另外三個人用水晶轉移出去。」
「咦……?」
「這個家夥相當棘手。就連使用我的識別技能都沒有辦法得到數據,強度應該有第九十層的等級……」
「…………!」
亞絲娜倒吸一口氣,全身僵硬。這時,死神也緩緩在空中移動,往兩人靠了過來。
「我負責拖時間,快逃!」
「桐、桐人也一起……」
「我隨後就到!快走……!」
即使是最後的脫逃手段,轉移水晶也不是萬能的道具。從握著水晶、指定轉移地點到實際發動瞬間移動為止,會出現幾秒鍾的延遲。若在這段時間內受到怪物的攻擊,轉移也會遭到取消。隊伍的指揮系統崩壞時,一旦出現任意轉移的人,會無法拖延時間發動轉移而造成死亡,就是這個原因。
亞絲娜陷入一陣迷惘。即使四個人先進行轉移,桐人靠自己的腳力應該也能不讓頭目追上而抵達安全區域。但是頭目剛才的突進速度實在不容小看。如果說——自己先脫離後,他卻沒有出現。這點令亞絲娜無法承受。
亞絲娜瞥了一眼右側通道的深處。
——結衣,對不起,我答應過要一直陪在妳身邊的……
內心這麼想著,同時大叫:
「由莉耶兒小姐,結衣就拜託妳了!你們三個人一起逃走吧!」
由莉耶兒露出僵硬的表情搖搖頭。
「這……這怎麼可以……」
「快點!」
這時,緩緩揮動鐮刀的死神從長袍的下襬散出瘴氣,並來勢洶洶地開始突進。
桐人將雙劍架成十字,直挺挺地站到亞絲娜前方。亞絲娜也拚命抱住他的背,並把右手上的劍架在桐人的雙劍上。而死神完全不在乎那三把劍,以兩人的頭頂為目標揮下鐮刀。
紅色的閃光。衝擊。
亞絲娜感覺自己在旋轉。先是撞到地面,接著反彈撞上天花板,最後又掉回地上。呼吸停止,視野一片漆黑。
在朦朧的意識下確認自己跟桐人的HP條,發現兩人都因為這一擊失去一半以上的生命值。那無情的黃色,代表他們將無法挺過下一次攻擊。要是不站起來的話……雖然腦中這麼想,身體卻動彈不得——
——就在這時。
啪啪的細微腳步聲傳入耳中。亞絲娜驚訝地轉動視線,那仿佛不知道前方有危險的小貓般天真無邪、不斷前進的步伐就映入眼中。
纖細的手腳、長長的黑髮。正是原本應該在後面安全地帶的結衣。那不帶一絲恐懼的視線正直視著巨大的死神。
「傻瓜!快點逃走啊!」
桐人拚命撐起上半身,同時如此大叫。死神再次沈重地揮下鐮刀,如果捲入那種範圍的攻擊,結衣的生命值將確實消散。亞絲娜也試圖說些什麼,但嘴唇僵硬得說不出來話來。
然而,下個瞬間卻發生了令人不敢置信的事情。
「爸爸、媽媽,不用擔心。」
在說話的同時,結衣的身體浮上半空中。
那不是跳躍,而是像拍動著看不見的羽翼移動、懸停在兩公尺左右的空中,接著輕輕舉起那過於細小的右手。
「不可以……!結衣,快點逃走。快啊!」
就像要打消亞絲娜的喊叫般,死神的大鐮刀拖著赤黑色的光芒,毫不留情地揮落。那只能以凶惡形容的銳利斬擊,眼看就要碰到結衣白色的手掌——
這時,鮮豔的紫色障壁擋住鐮刀,伴隨著巨響彈了開來。亞絲娜愕然地凝視著出現在結衣手掌前的系統標示。
那裡確實顯示「Immortal Object」。不死存在——不可能賦予玩家的屬性。
黑色死神彷佛為此感到不知所措般轉動眼球。但在那之後,發生了更讓亞絲娜感到驚訝的現象。
隨著「轟!」的聲響,以結衣的右手為中心竄起一團紅蓮之焰。火焰在一瞬間擴散,之後立刻凝聚、纏繞成細長狀。眼看漸漸化為一把巨劍。閃耀著焰色的刀身從火焰中浮現,而且不斷延伸。
出現在結衣右手的巨劍,長度遠比她的身高還長。那仿佛熔點前金屬般的光芒將通道完全照射出來。宛如被劍上的火焰插去般,結衣身上的厚重冬衣全在一瞬間燒散,而一開始披在她身上的白色連身裙跟著出現。不可思議的是,那件連身裙以及長長的黑髮雖然也捲入火舌之中,卻完全不受影響。

她將那把遠超過自己身高的劍「砰!」的旋轉一圈——
看不見絲毫的猶豫,結衣拖著火焰的軌跡往黑色死神發動攻擊。
明明只是單純基於系統運算而做出動作的頭目怪物,亞絲娜卻覺得從那滿是血絲的眼球中,看見明顯的恐懼神色。
全身纏著火焰漩渦的結衣,伴隨著巨響在空中突進。死神像是害怕這個遠比自己嬌小的少女,往前方舉起大鐮刀,擺出了防禦姿勢。結衣面對死神,從正面奮力揮下巨大的火焰劍。
激烈噴發著火焰的刀身與打橫高舉的大鐮刀柄互相碰撞。兩者都在一瞬間停了下來。
才剛這麼想,結衣的火焰劍再次動了起來。無可計量的熱能彷佛將金屬灼燒、切開般,發光的刀刃一點一點地吃進鐮刀刀柄。結衣的長發、連身裙,以及死神的長袍都以即將被撕碎的勢頭往後飛起,有時飛散出來的巨大火花更將迷宮內染上明亮的橘色。
終於——
死神的鐮刀隨著一聲轟然巨響從中斷成兩半。下一瞬間,化為炎柱的巨劍將至今積蓄的能量全都爆發出來,往頭目的臉中央砍了下去。
「……!」
亞絲娜與桐人因為那瞬間出現的大火球強大的氣勢,不禁瞇起眼睛,同時舉起手臂護住臉龐。在結衣直線將劍揮落的同時,火球跟著爆炸,紅蓮的漩渦把死神巨大的身軀捲入,往通道深處流竄進去。在一聲巨響中,微微聽到臨死前的慘叫聲。
睜開因火焰過於炫目而閉上的眼睛時,頭目的身影已經消失。通道到處都是殘留的小小火苗搖曳著,還發出啪滋啪滋的聲音。而在正中央,只有結衣一個人低頭站著。插在地板上的火焰劍跟出現時一樣,發出火焰熔解消失。
亞絲娜撐起總算恢複氣力的身體,用細劍代替拐杖慢慢站了起來。桐人也稍晚一步跟著起身。兩人搖搖晃晃地往少女靠近了幾步。
「結……衣……」
亞絲娜用沙啞的聲音叫出她的名字,少女靜靜地轉過頭來。小小的嘴唇浮現出笑容,但那又大又漆黑的眼睛卻積滿了淚水。
結衣仰望著亞絲娜與桐人,平靜地說道:
「爸爸……媽媽……我全都想起來了……」

黑鐵宮地下迷宮最深處的安全區域是個完整的正方形。入口只有一個,中央擺設了磨得發亮的黑色立方體石桌。
亞絲娜與桐人坐在石桌上,無言地看著結衣。由莉耶兒與辛卡已經早一步離開,所以如今只剩三個人。
說完「恢複記憶了」之後,結衣維持了幾分鍾的沈默。她的表情不知為何看來非常悲傷,讓亞絲娜猶豫要不要對她說話,最後還是下定決心開口:
「結衣……妳想起來了嗎……?關於自己以前的事情……」
結衣繼續低著頭一會,然後用力點了點頭。仍舊哭著但露出笑容,動起小小的嘴唇。
「是的……桐人、亞絲娜——我現在就跟你們說明。」
在聽到這慎重語氣的瞬間,不好的預感緊緊揪住了亞絲娜的胸口。她無奈地確信,有某樣事物結束了。
在四角型的房間裡,結衣的話語緩緩地開始流泄出來。
「這個名為『刀劍神域』的世界,是由一個龐大的系統進行管制。系統的名稱為『Cardinal』,它能基於自己的判斷來管制這個世界的平衡。而且Cardinal原本就是以不需要人類維護的概念設計出來的。以兩個主程序相互訂正錯誤,再使用無數的副程式進行世界的所有調整……怪物跟NPC的AI、道具跟通貨的出現平衡,全部都由Cardinal指揮下的程式群進行操作——但是,有一個任務一定得由人類來執行。因玩家的精神狀況而導致的麻煩,只有人類能夠解決……因此,原本准備了數十人規模的工作人員……」
「GM……」
桐人輕聲呢喃。
「結衣,這麼說妳是遊戲管理者……?ARGUS的工作人員……?」
結衣保持數秒鍾的沈默後,輕輕搖了搖頭。
「……Cardinal的開發者們,想將照顧玩家的任務也交由系統負責,因此試做了某個程式。利用NERvGear的特性,詳細監控玩家的心理狀態,造訪有問題的玩家,傾聽他們的心聲……『精神狀況管理。支援用程式(Mental Health Care•Counseling Program)』,MHCP試作一號,程式代碼『Yui』。也就是我。」
過度驚訝的亞絲娜倒吸了一口氣,一時間無法理解剛剛所聽到的事情。
「程式……?是AI嗎……?」
沙啞地提出問題後,結衣保持悲傷的笑容點頭。
「為了不讓玩家有不協調感,所以也賦予我感情模仿機能——這全都是假的……包括這眼淚在內……亞絲娜小姐,對不起……」
眼淚不斷從結衣的雙眼流了出來,化為光的粒子消散。亞絲娜輕輕踏出一步,往結衣身邊靠過去。手伸出去,結衣卻微微搖了搖頭,仿佛在說——自己沒有接受亞絲娜擁抱的資格。
亞絲娜到現在仍無法相信這件事,硬是把話擠了出來。
「但是……但是,妳不是失去記憶了嗎……?AI會發生這種情況……?」
「……兩年前……在正式營運開始的那天……」
結衣低下視線,繼續說明。
「我也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Cardinal對我下了預定以外的命令。禁止一切干涉玩家的行為……這使得我只能在不被允許具體接觸的情況下,持續監控著玩家的精神狀況。」
亞絲娜反射性察覺那個「預定外的命令」,是來自SAO唯一的遊戲管理者。茅場晶彥的操作。結衣應該沒有任何關於這號人物的情報。她幼小的臉龐浮現沈痛的表情接著說:
「狀態可以說是——惡劣到了極點……幾乎所有的玩家,都隨時籠罩在恐懼、絕望、憤怒等等負面感情下,有時還會有陷入瘋狂狀態的人出現。持續看著這些人們內心的我,本來應該要立刻趕到那些玩家身邊傾聽他們的心聲,協助解決問題……但我卻無法主動接觸玩家……擁有義務卻沒被賦予權力的矛盾情況,讓我不斷累積錯誤,開始逐漸崩壞……」
在這安靜的地下迷宮底層,只有結衣那宛若銀線震動的細微聲音飄蕩著。亞絲娜與桐人只能沈默地聽著她的述說。
「某一天,我一如往常地進行監控,突然注意到兩名玩家擁有與他人回異的精神數值。那股腦波是我至今不曾接收過的頻率。高興……安穩……但又不只是如此……我很好奇這究竟是什麼樣的感情,便持續觀察著那兩個人。當我看著他們的對話與行動時,內心也產生了不可思議的渴望。那並非工作的流程……但我想去那兩個人的身邊……想要直接跟他們對話……因為想更接近一點,我每天都在距離兩人居住的玩家房屋最近的系統管理裝置實體化,並四處徘徊。我在那時可能就已經幾乎故障了吧……」
「那是指第二十二層的那座森林嗎……?」
結衣緩緩點了點頭。
「是的,桐人、亞絲娜……我一直都很想……跟兩位見面……當我在森林中看見你們的身影時……真的非常高興……很奇怪吧,明明應該不會有這種事……我只是個程式而已……」
眼淚不斷掉了下來的結衣閉上了嘴。而受到某種無法形容的厭情衝擊的亞絲娜,則將雙手緊握在胸前。
「結衣……妳是真正的AI對吧?妳擁有真正的知性啊……」
亞絲娜如此呢喃,結衣則微微歪著頭回答: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怎麼了……」
這時,一直保持沈默的桐人往前跨了一步。
「結衣已經不只是由系統操作的程式,所以才能將自己的希望說出口。」
接著以溫柔的語調問道:
「結衣的願望是什麼?」
「我……我……」
結衣拚命將纖細的雙手往兩人伸了出去。
「我想要永遠跟你們在一起……爸爸……媽媽……!」
亞絲娜沒有擦拭溢出的淚水,跑到結衣身旁緊緊抱住那小小的身體。
「我們要永遠在一起喔,結衣。」
桐人也跟著擁抱住結衣與亞絲娜。
「啊啊……結衣是我們的孩子喔。回家吧,我們要永遠……一起生活下去……」
但是——在亞絲娜懷中的結衣卻輕輕搖了搖頭。
「咦……」
「已經……太遲了……」
桐人以不知所措的聲音問道:
「怎麼回事……太遲了是指……」
「我能恢複記憶……是因為接觸到那塊石頭的關系……」
結衣的視線往房間中央望去,小小的手指著座落在那裡的黑色立方體。
「剛才亞絲娜小姐讓我躲到這個安全區域時,我偶然觸碰到那塊石頭,也因此得知,那並非單純的裝飾物件……而是為了讓GM能緊急連上系統所設置的管理裝置。」
結衣的話語彷佛藏了某種命令,黑色石頭上突然出現數條光束。接著砰的一聲,表面浮現出青白色的虛擬鍵盤。
「剛剛那只頭目怪物,應該算是為了不讓玩家接近這裡而配置的保鏢。我利用這個控制裝置連上系統,叫出『對象消除裝置』消滅怪物。這時,經由Cardinal的錯誤訂正功能,修補我破損的語言機能……這也代表,Cardinal開始注意到之前一直被擱置的我。現在核心系統正在檢查我的程式,應該很快就會做出『異物』的結論,並把我消除吧。已經……沒多少時間了……」
「怎麼……怎麼這樣……」
「沒有任何方法嗎?例如離開這裡……」
結衣只是保持沈默,露出微笑響應兩人的話。眼淚再度滑過結衣白晰的臉頰。
「爸爸、媽媽,謝謝你們。我們就在此道別了。」
「不要!我不要這樣!」
亞絲娜拚了命大叫。
「明明才剛開始啊!從今以後,我們還要開心地……和樂融融地一起生活啊……」
「在黑暗當中……沒有盡頭的漫長痛苦中……只有爸爸跟媽媽的存在維系著我……」
結衣直視著亞絲娜,些微的光芒開始包圍她的身體。
「結衣,不要走!」
桐人握住結衣的手,而結衣小小的指頭也輕輕抓著桐人的手指。
「只要在爸爸媽媽身邊,大家都能展露笑容……我真的感到很高興。我希望,從今以後你們也能……代替我……幫助大家……帶給大家喜悅……」
結衣的黑髮與連身裙,開始從一端化為朝露般夢幻的光粒子四散消失。她的笑容漸漸變得透明,重量也逐漸變輕。
「不要!我不要!結衣不在的話,我也沒辦法笑了!」
被滿溢的光芒包圍住的結衣露出了笑容,伸出即將消失的手輕撫亞絲娜的臉頰。
——媽媽,笑一個……
這段細語在亞絲娜腦中回響的同時,更加炫目的光芒飛散而出。當光芒消失,亞絲娜的懷中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嗚哇啊啊啊啊啊!」
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亞絲娜喊了出來。膝蓋無力地跪倒在石板地上,像個孩子般大哭了起來。一個個落在地面彈起的淚珠,混入結衣殘留的光碎片,接著消失。

4

昨天的寒冷仿佛騙人一般,溫暖的微風徐徐吹過草原。彷佛受到熱鬧的氣氛邀請,幾只小鳥停在庭院的樹枝上,興致勃勃地俯視著人們的樣子。
從餐廳搬出來的大桌子擺放在寬廣的前院裡,紗夏的教會正開著不合時節的庭院派對。像魔法一樣從大大的烤架拿出食物的瞬間,孩子們發出了如雷的歡聲。
「這個世界竟然……有這麼好吃的東西……」
昨晚剛被救出來的「軍隊」最高指揮者辛卡,一邊吃著亞絲娜做的烤肉,一邊露出感激的表情說著。在他身旁的由莉耶兒也面露微笑看著他的模樣。雖然她給人的第一印象是個冷靜的女戰士,但在辛卡的身邊時,只讓人覺得是個開朗的少婦。
關于辛卡,昨天雖然連與他面對面的時間都沒有,但如今同桌吃飯,就覺得他給人的印象意外的穩重,實在很難想像是龐大組織的領導者。
身高比亞絲娜高一點,但明顯比由莉耶兒矮上許多。微胖的身上穿著顏色樸實的衣服,沒有配備任何武裝。而他身邊的由莉耶兒今天也沒穿軍隊的制服。
桐人拿著紅酒瓶幫辛卡添了酒。辛卡再次鄭重地深深鞠了個躬。
「亞絲娜小姐、桐人先生,這次真是受你們照顧了。真不知道該怎麼跟你們道謝……」
「不,我在另一邊時也深受『MMOTOD A Y』的照顧啊。」
露出笑容的桐人如此回答。
「真是令人懷念的名字啊。」
辛卡聽了,他那張圓臉也跟著笑了出來。
「那時候每天都忙著更新,還讓我有種『我可不是在做新聞網站啊!』的感覺。但那跟當公會會長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應該在這裡也來辦個報紙才對。」
說完,桌上響起一陣和諧的笑聲。
「那個……『軍隊』後來怎麼了……?」
亞絲娜這麼一問,辛卡正色說道:
「我已經將牙王跟他的手下除名了。其實更早以前就該這麼做……都是因為我的個性不擅於鬥爭,才導致事態惡化成這樣——軍隊本身應該會解散吧。」
亞絲娜與桐人稍微睜大了眼。
「這還……真是吃了秤鐵了心啊。」
「軍隊實在太過龐大了……我打算先將公會解散,再重新打造更平和的互助組織。畢竟解散後就什麼都不管,實在太沒責任感了。」
由莉耶兒輕輕握住辛卡的手,接著說道:
「——除了成員外,軍隊累積的資產也會平均分配給這個城鎮的居民。畢竟之前真的帶給大家非常嚴重的困擾……紗夏小姐,真的很抱歉。」
面對突然深深低下頭去的由莉耶兒及辛卡,紗夏不禁眨了眨那對在眼鏡後方的眼睛,慌忙地在面前揮動雙手。
「不,沒這回事。軍隊裡也有很善良的成員在練功區幫助過孩子們啊。」
聽見紗夏率直地這麼說著,現場再度充斥平和的笑聲。
「那個,還有一件事……」
由莉耶兒歪著頭說道。
「昨天那個名叫結衣的女孩……怎麼了……?」
亞絲娜與桐人對望了一眼,微笑著回答:
「結衣她——回家了……」
右手指伸到胸前。有一條昨天之前還沒出現的細項鏈在胸口發著光芒。華麗的銀煉前端垂著同為銀制的墜飾,中央有顆大大的透明石頭正閃耀著光輝。撫摸著淚滴狀的寶石,就感覺到一股溫暖滲入指尖。

那時——
當結衣消失在光芒之中,跪在石板地上痛哭的亞絲娜身旁,突然傳出桐人的吼聲。
「Cardinal!」
抬起滿是淚水的臉,桐人瞪著房間的天花板高聲大叫:
「不要以為……你可以一直為所欲為!」
接著,緊咬牙關的他突然往房間中央的黑色控制裝置飛奔而去,並開始迅速敲打還顯示在那裡的虛擬鍵盤。驚訝瞬間將亞絲娜的哀傷吹跑,她瞪大了雙眼大叫:
「桐、桐人……你在做什麼……?」
「現在……現在應該還能使用GM權限介入系統……」
一邊喃喃說著一邊快速敲打鍵盤的桐人眼前,砰的一聲跳出一個巨大的視窗,高速移動的文字列所發出的光芒照亮了整個房間。在亞絲娜呆愣地注視下,桐人又另外輸入了不少指令,接著一個小小的進度條窗口跳了出來。當橫線即將到達右端的瞬間——
以黑色岩石製成的控制裝置突然發出青白色的閃光。下一秒,桐人就伴隨著爆破音整個人彈飛出去。
「桐、桐人!」
亞絲娜連忙跑到倒在地上的他身邊。
搖著頭撐起上半身的桐人面帶憔悴,但還是浮現出微笑,向亞絲娜伸出握拳的右手。雖然完全搞不懂狀況,但亞絲娜也伸出了手。
從桐人手中落到亞絲娜手掌上的,是個大大的淚滴狀水晶。經過複雜切割的石頭中央,正不斷閃耀著白色的光芒。
「這、這個是……?。」
「……我在結衣啟動的管理者權限消失前,將結衣的程式本體整個從系統切離,進行對象化……這裡面,有結衣的心。」
說完這些話,桐人就精疲力盡地倒在地板上,閉上了眼睛。亞絲娜看著手中的寶石。
「結衣……妳在這裡,對吧……我的……結衣……」
止不住的淚水再度流了出來。在模糊的光源下,水晶的中心就像回應著亞絲娜一樣,發出了一次強烈的閃光。

對著依依不捨的紗夏、由莉耶兒、辛卡以及孩子們揮手道別後,迎接經由轉移門回到第二十二層的亞絲娜與桐人的,是帶著森林香氣的涼風。雖然只是為期短短三天的旅行,內心卻覺得仿佛很久沒回來的亞絲娜,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氣。
這世界真是大啊——
亞絲娜重新思考這個不可思議的浮遊世界。在這算得上是無數的每一層樓中,都有住在那裡的人們過著或悲或喜的每一天。不,對大多數人來說,應該都過得很辛苦吧。即使如此,大家每天還是持續著自己的戰鬥。
屬於我的棲身之地……
亞絲娜看著通往家的小路,接著抬頭仰望上層的底部。
——回前線去吧。這個念頭突然冒了出來。
再過不久,我將必須重新握起劍,回到屬於我的戰場。雖然不知道還要花多久的時間,但直到終結這個世界,並讓大家重新拾回真正的笑容,我會一直戰鬥下去。因為——帶給大家喜悅——正是結衣的願望。
「欸,桐人。」
「嗯?」
「如果遊戲攻略完成,這個世界也跟著消失,結衣會怎麼樣?」
「啊啊……幾乎把容量用完了啊……不過是以下載程式部分環境數據的形式,保存在我的NERvGear外部內存裡。雖然想在另一邊啟動結衣會有點困難……但應該還是有辦法吧。」
「這樣啊。」
亞絲娜轉過身去緊緊抱住桐人。
「那麼,回到另一邊後,還能再見到我們的第一個孩子結衣,對吧。」
「嗯,一定會的。」
亞絲娜低下頭,看著在兩人胸前閃閃發亮的水晶。耳中彷佛聽見細微的聲音說著:「媽媽,加油喔……」

002-04
紅鼻子麋鹿
艾恩葛朗特第四十六層
2023年十二月
1
「絕命重擊」的血色閃光貫穿了黑暗,並同時將兩只大型昆蟲怪物的生命值降為零。
一邊用眼角餘光確認多邊型的碎片四散,並在硬直時間解除的同時收回劍,轉身彈開往背後逼近的尖銳大顎攻擊。接著,我再次發出相同技能,將發出哪哪唧哪這種刺耳叫聲,身體往後仰的巨大螞蟻解決。
這個單發重攻擊技在約三天前,單手直劍技能的熟練度到達950時,出現在劍技列表中,連我自己都很驚訝用起來是如此方便。雖然放出技能後的硬直時間稍長,但比刀身大一倍以上的攻擊範圍,以及匹敵雙手用重槍的威力卻足以徹底彌補缺點。當然,如果是在與人對戰時使用,應該立刻就會被讀出時間空檔。但若與只依照單純AI動作的怪物對戰則無妨。毫不客氣地連發,以大紅色的效果光將衝上前來的敵群全都擊飛。
——話說回來,我自覺在微弱的火把光線下,持續戰鬥約一小時後,集中力果然還是會用盡。從稍早之前開始,即使只是面對以大顎啃咬,然後噴出酸性黏液這種單純的攻擊模式,都無法立刻做出反應。這群大螞蟻數量雖多,但絕不是小兵。棲息地在只距離現在最前線第四十九層三層的下方,是非常強力的怪物。雖然以等級來說,是在安全範圍內,但如果遭到多數圍攻,HP條應該很快就會降到黃色區域。
會冒著這樣的危險隻身跑來已攻略完畢的樓層戰鬥,理由只有一個。這裡是現在所知的練功區中,最能有效率地賺取經驗值的最受歡迎地點。這些從周圍的山崖上開著數個洞的巢穴,接二連三湧出的巨大螞蟻擁有高攻擊力,但生命值、防禦力卻很低,只要能持續避開攻擊,就能在短時間內打倒大量的怪物。但就如同剛才所說的,一旦遭到圍攻,就有可能連穩住陣腳的機會都沒有,而直接被連段至死,因此不能算是適合獨行玩家的練功區。也因為這裡是很受歡迎的地點,所以有一個隊伍每次只能使用一個小時的協議。而在等待的隊伍中,只有我是獨自一人。現在也一樣,熟面孔的公會成員們正在山谷的入口等待我練完。但並排的他們臉上,應該都露出了像用印章蓋出來的厭煩表情。不對,如果只是讓他們不耐煩倒還好,但團隊意識強烈的大公會成員們,似乎都以「最強笨蛋」、「離群封弊者」取笑我——不過,當然我並不知道這件事。
看到顯示在視野左端的定時器轉到五十七分後,我決定在解決下一波怪物的時間點撤退,為了擠出最後的集中力而大大地吸了口氣憋住。
先對從左右同時接近的兩只螞蟻中右邊的那只,投出匕首牽制牠的動作,接著以間距較短的三連擊技「銳爪」解決左邊的家夥。在轉過身的同時,用「絕命重擊」往大大張開的大顎中央砍了下去。在硬直時間當中,我用左臂的手套揮落從稍遠處發射過來的綠色酸液。對隨著效果音稍微減少的HP條咋舌,同時踢向地面跳起,從空中往螞蟻最柔軟的腹部砍下,給予致命一擊。接著用完全習得中最強的六連擊技,各三刀解決對面的最後兩只後,在下一波怪物湧出前猛然跑了起來。
在五秒之內跑完全長三十公尺左右的螞蟻穀,直到從狹窄出口連滾帶爬地逃出之後,我才首次吐了口氣。一邊劇烈喘息渴求新鮮空氣,一邊思考著這痛苦究竟只存在於意識中,還是現實的肉體也一起停止了呼吸呢?還沒想出答案,就先感到胃部一陣痙攣,忍耐不住的我數度作嘔之後,像塊破布般撲倒在嚴冬結冰的路面。
倒地的我耳邊,傳來往這裡靠近的複數腳步聲。雖然是認識的人,但我現在實在懶得打招呼。有氣無力地揮了揮右手要他們快走之後,就聽見粗獷的聲音隨著大大的歎氣聲傳了過來:
「我的等級已經跟你們拉開,所以今天就不下場了。聽好啦,不要讓圓陣崩潰,隨時注意掩護身邊的人。碰到危險千萬別客氣,給我大聲呼救。還有,女王出現就立刻逃跑啊。」
會長老練地下了指示,六、七人「是!」「喔!」地回話之後,踏得雜草沙沙作響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我反複著深呼吸,好不容易調整好氣息,同時用右手撐起上半身,虛弱地往一旁的樹幹靠了過去。
「接著!」
滿懷感激地接住飛過來的小瓶回複藥水,用大拇指彈開瓶蓋後,貪婪地喝了起來。雖然味道是帶著苦味的檸檬汁,我卻覺得非常好喝。將空掉的瓶子往地面一放,看著它發出小小的光芒消失後,我才抬起頭來。
在這死亡遊戲SAO開始時認識的公會「風林火山」會長克萊因,依然綁著印有低俗圖案的頭巾,揚起在那之下被雜亂胡須包圍的嘴角說道:
「桐人,不管怎麼說,這樣也未免太亂來了。你今天是幾點來這裡的?」
「呃……晚上八點左右吧。」
我用沙啞的聲音回答後,克萊因就誇張地擺出不滿的表情。
「喂喂,現在是淩晨兩點,你已經關在這裡六個小時了耶。這麼危險的練功區,要是氣力用盡可是會瞬間死亡的。」
「沒事啦,等待的時候可以休息一、兩個小時。」
「沒人來的話你打算一直打下去吧!」
「我就是想這樣才特地挑這個時間來。要是白天來可要等上五、六個小時耶。」
克萊因混著咋舌聲丟下「你這笨蛋」這句話,解下腰間的稀有武器日本刀,重重坐到我的面前。
「……嗯,關於你有多強,我從SAO開始的第一天起就清楚得不得了……現在等級到哪裡了?」
包含等級在內的能力數值情報是玩家的生命線,不輕易詢問、提起,是這個SAO不成文的規定。不過事到如今並不需要隱瞞克萊因。我縮著肩膀,老實回答:
「今天提升到69了。」
隨意摸著下巴的手停了下來,克萊因那雙被頭巾遮住一半的眼睛瞪得老大。
「……喂,真的假的?你什麼時候已經比我高10級以上啦——不過,這麼一來我就更不懂了。最近你等級上升的速度實在太不尋常了,肯定是連白天都把自己關在人煙稀少的練功區吧?為何要做到這種地步?我可不想聽你說什麼……為了完全攻略遊戲啊。就算你自己變得再強,攻略頭目的進度還是由KOB這種強大的公會來下決定啊。」
「別管我啦,身為一個練功狂,光是賺取經驗值都覺得很爽快。」
對於我露出自虐笑容吐出來的話語,克萊因擺出認真的表情反駁:
「別開玩笑了……連我都知道,持續狩獵到變得如此憔悴有多辛苦。獨行太耗費精神氣力了……就算等級接近70,單槍匹馬在這個練功區也絕不安全。你要冒險也要有個限度啊,像這樣一直在隨時可能會死的地方提升等級,有什麼意義啊?」
風林火山是以克萊因在SAO之前認識的朋友為中心結集而成的公會。每位成員都是討厭過度干涉的無賴,就連身為會長的克萊因也不例外。
這家夥雖然人很好,但這樣的男人特別為我這個離群封弊者設想到這種程度,恐怕是有不得不這麼做的苦衷,而我也對那個原因有相當程度的底。抱著幫不擅言詞應對的克萊因一把的心情,我面露苦笑開口。
「沒關系啦,不需要假裝擔心了。你想知道我是不是以特殊Mob為目標對吧?」
特殊Mob,是設定為任務攻略關鍵的怪物。大部分都是以每幾天或幾小時一次的頻率出現,但其中也有攻略機會只有一次,算是非常接近頭目怪物的存在。當然強度也不是開玩笑的。因此通常需要組成如同攻略頭目的大型隊伍。
克萊因老實地露出僵硬的表情,轉過頭去搓著下巴。
「……我才沒有特別想知道呢……」
「不用再隱瞞了。你買下了我從阿爾哥那裡買了有關聖誕頭目資料的情報……這個情報我也買囉。」
「什麼!」
克萊因再次瞪大了眼睛,接著用力咋舌。
「阿爾哥那家夥……老鼠這稱號真不是浪得虛名。」
「那家夥只要是能賣的情報,連自己的能力數值都會賣——總之,我們都知道彼此的目標是聖誕頭目,而且也已經買下所有現階段能從NPC得到的情報了。所以,你應該知道我會這樣無謀地賺取經驗值,以及不管是什麼忠告我都不會停止的理由了吧。」
「啊啊……抱歉啦,你也改用勸誘的說法嘛。」
克萊因原本放在下巴上的手抓了抓頭,繼續說道:
「到二十四日晚上剩不到五天……不管是哪個公會都一樣,想在頭目出現前或多或少增加一點戰力。但在這種冷到不行的半夜,把自己關在練功區的笨蛋還是很少。不過呢……我們的公會成員好歹也接近十個人了,就算以頭目為目標也有充分的勝算。你應該知道,既然是『每年一度』的強力特殊Mob,那可不是能單獨狩獵的東西啊。」
「…………」
無法反駁的我,低頭看著淡褐色的枯野草。
SAO開始後一年。在第二次的聖誕節之前,整個艾恩葛朗特開始流傳一個傳聞。大約一個月前,各層的NPC全都開始說著相同的任務情報。
據說在桂花之月——也就是十二月的二十四日晚上十二點整,傳說中的怪物「判教徒尼可拉司」將出現在某個森林中的巨神木下。打倒牠就能獲得怪物背上大袋子中滿載的財寶——
就連從來只對攻破迷宮區有興趣的攻略組強力公會,這次也展現了極大的興趣。因為財寶不論是巨額的珂爾也好,稀有武器也好,都能大大成為攻略樓層頭目的助力。若說這是到目前為止只從玩家手中奪取東西的SAO系統,好心給的聖誕禮物,怎麼能不去領取呢?
但是身為獨行玩家的我,一開始也對這個傳聞毫無興趣。不用克萊因說,我也覺得這不是能單獨狩獵的對手。而且獨自攻略至今所賺取的金錢,只要我想,就連房子也買得起。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因為打大家都想攻略的特殊Mob而出名,引來無謂的矚目。
但是兩周前——我這樣的心情,因為某個NPC情報而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從那之後,我每天都到這個人氣練功區,雖然成為眾人的笑柄,依然發了瘋似的不斷提升等級。
克萊因陪著沈默的我,好一段時間不發一語,之後才低聲說道:
「果然是因為那個情報的關系吧——『複活道具』的……」
「……啊啊。」
話說到這裡,也沒有再隱瞞的必要了。我冷淡地承認之後,不知已是第幾次了,曲刀使深深歎口氣,硬是把話給擠了出來。
「我懂你的心情……沒想到竟然會有這種夢幻道具。『尼可拉司的大袋子中,隱藏著能將死者的魂魄救回來的神器』……但是啊……就如同大多數人所說,我也覺得那只是騙人的情報而已。與其說騙人,不如說那只是仍將SAO當作普通的VRMMO開發時,寫給NPC的台詞,就這麼留下來罷了……也就是說,應該只是讓玩家能在沒有死亡罰則的情況下複活的道具。但是現在的SAO根本不可能有這種事。罰則只有一個,就是玩家本人的性命。雖然我不願去回想,但開始當天茅場那家夥就是這麼說的。」
由茅場晶彥所扮成的GM於事件開始當天所做的說明,也跟著在我的耳邊響起——當HP降為零的時候,玩家的意識將從這個世界消失,而且永遠無法返回現實的肉體。
我不覺得這句話是騙人的,但是……即使如此……
「……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確定,這個世界的死亡等於實際發生的事。」
像是要反抗什麼似的,我把這些話說出口。下一瞬間,克萊因皺起了鼻頭,丟下這番話:
「死了之後發現自己其實回到現實活得好好的,茅場還會對你說『騙你的』?別鬧了,這個問題在一年前就確定了吧。如果只是這種惡劣的玩笑,立刻把全部玩家的NERvGear拔下來,事件就解決了啊。既然沒辦法,就表示這是真正的死亡遊戲。在HP變成零的瞬間,NERvGear也會立刻變成微波爐,把我們的腦給燒了。如果不是這樣……至今被那些混蛋怪物幹掉,哭喊著『我不想死』並同時消失的家夥們……到底算什麼……」
「閉嘴!」
我用連自己都感到驚訝的嘶啞叫聲,打斷了克萊因的話。
「你如果真的以為我會連這種事都不懂,那我跟你也無話可說了……確實,茅場在那一天是這麼說了,不過啊,在前陣子的樓層頭目合同攻略時,KOB的希茲克利夫不也說了。只要有百分之一的機率能救同伴的命,就要全力去追尋那個可能性,辦不到的人就沒資格組隊。雖然我不喜歡那個男人,但他說的話很正確。我正在嘗試那個可能性。假設在這個世界死亡的人意識沒有回到現實,但也沒有消失,而是被轉移到類似保留區域的地方,等待著這個遊戲最後的結果。如果是這樣,複活道具就有成立的理由了。」
我少見地長篇大論,將這個最近支撐著我、不可靠的假設說了出來。克萊因收起怒氣,改用類似憐憫的眼神看著我。
「……是嗎?」
他終於發出的聲音與剛剛完全不同,非常地平靜。
「桐人……你還是沒有忘記,前一個公會的事情嗎……已經過了半年了耶……」
我轉過頭,吐出辯解般的話:
「應該說,怎麼可能才過了半年就忘了……全滅耶,除了我以外……」
「是叫『月夜的黑貓團』對吧?又不是攻略公會,還跑到接近前線的地方,最後是盜賊引發了警鈴陷阱吧。那不是你的責任,沒有人會責怪你,甚至還要誇你竟然能夠活下來。」
「不是這樣的……是我的責任。不論是阻止他們上前線,要他們無視寶箱,或是在警鈴響起後讓全部的人逃走,都是我能做到的事……」
——如果我沒有隱瞞同伴們自己的等級跟技能。沒有告訴克萊因的這個事實所帶來的痛苦,狠咬著我的胸口。在那個不機靈的曲刀使准備說出他不擅長的安慰話語前,我搶先接著把話說下去:
「確實是連百分之一的機率都沒有吧。不論是我找出聖誕頭目的可能性、獨自打倒那家夥的可能性、複活道具確實存在的可能性,還有死者的意識有保存下來的可能性……這些全部合在一起,就好比要從沙漠中找出一粒沙。然而……然而卻不是零。既然不是零,我就必須為此付出最大的努力。何況……克萊因,你也絕非為錢在傷腦筋吧。那麼,你會以牠為目標的理由就跟我一樣吧?」
面對我的問題,克萊因哼了一聲,握住放在地上的刀鞘回答:
「我跟你這種夢想家不一樣。只是……之前,我也有個朋友被幹掉了。如果不為了他把所有能做的事情都做了,晚上可是沒辦法安眠……」
面對站起身來的克萊因,我露出微微的苦笑。
「一樣啦。」
「才不一樣咧。我們畢竟還是以財寶為主要目標,剛剛說的只是順便啦……只有那群人在,要是有巨大螞蟻跑出來就不好了。我稍微去看一下情況。」
「啊啊。」
稍微點了下頭,閉上眼睛深深靠在樹幹上的我,耳邊傳來漸漸走遠的曲刀使小聲的話語。
「還有,我會擔心你,可不只是為了探聽情報啊,你這渾蛋。要是你因為逞強而死在這種地方,我可不會為你使用複活道具啊!」

2

「謝謝你的操心。那我們就恭敬不如從命,麻煩你保護我們到出口吧。」
這就是公會「月夜的黑貓團」會長啟太,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在名為SAO的死亡遊戲開始五個月後某個春天的黃昏,我為了收集武器素材道具,潛入比當時前線低於十層以上的樓層迷宮區。
活用身為封弊者,也就是封閉測試參加者的知識,於起跑點就一路衝刺,採取強硬的獨行這個能以高效率賺取經驗值的方法,達到連最前線的怪物都能獨自打倒的等級後,在那個地方的狩獵對我來說,是簡直輕鬆到覺得無聊的作業。避開其他玩家,花了約兩小時收集完需要的道具量,正准備回家而往出口走去時,遇到了在路上被大怪物群追趕下撤退的隊伍。
那是個即使由身為獨行玩家的我看來,都覺得非常不平衡的隊伍。由五人組成的隊伍中,能稱為前鋒的,只有一名拿著戰錘與盾的男子,其他則是只裝備短劍的盜賊、拿著棍棒的棍使,以及兩名長槍使。即使戰錘使的生命值減少,也沒有其他能進行切換、當作肉盾的成員。這種成員組合造成只能一點一點撤退。
將視線投向全部的人,確認他們的生命值。雖然還有能從這裡逃到出口的餘裕,但如果途中有其他的怪物群跑出來就很難說了。我稍微猶豫了一下,從藏身的小路飛奔而出,對著應該是隊長的棍使說:
「需要我幫忙在前面撐一下嗎?」
棍使瞪大了眼睛看著我,雖然瞬間感到猶豫,但立刻點了點頭。
「不好意思,就麻煩你了。如果有危險,請立刻逃跑。」
我點了點頭回應並從背後拔出劍來,在戰錘使的背後喊了聲切換,接著就硬是闖進了怪物前方。
敵人是我剛才獨行時解決掉很多隻的小妖精群。若全力使出劍技,就能在瞬間把這些怪物清光。即使是毫不抵抗地承受攻擊,只靠戰鬥回複技能補充的生命值都能撐相當長的時間。
但是,我在瞬間感到害怕。我害怕的不是小妖精,而是背後那群玩家的視線。
一般而言,高等級玩家在下層練功區我行我素地大鬧是非常不禮貌的行為。若長時間如此,當上層的公會收到掃蕩委託,會遭到狠狠的教訓,最後會受到被記載在報紙上的失禮玩家列表中之類的處置。雖然我覺得現在算是緊急狀況,所以不會有問題,但我還是感到害怕。搞不好要跟我道謝的他們,眼中會浮現嘲諷我為封弊者的眼神。
我將使用的劍技限定在初步的技能,特意花上不少時間與小妖精群戰鬥。那時我還不知道,這個決定將導致無法挽回的過錯。

與使用藥水回複生命值的戰錘使進行幾次切換,終于將小妖精群全部打倒的瞬間,這個不認識的五人隊伍發出讓我嚇一跳的盛大歡呼。他們一個接一個互相擊掌,為勝利感到高興。
雖然內心感到不知所措,但我也擺出不習慣的笑容,回握每個人所伸出來的手。其中唯一的女性玩家,黑髮長槍使在最後用雙手握住我的手,淚眼汪汪地不斷重複對我說:
「謝謝你……真的很謝謝你。因為我非常害怕……當你來救我們的時候,我實在非常高興。真的很感謝你。」
聽見這些話又看到蕩漾的淚水時,在我胸口流竄的,是至今仍無法形容的感情。只記得當時覺得有幫助他們、自己強大到幫得上忙真是太好了。
我雖然從遊戲開始以來就一直是獨行玩家,但也不是第一次在前線樓層幫助其他隊伍。不過攻略組之間,有著在戰場上本來就要互相幫助的默契。自己總有一天會變成需要幫忙的一方,所以幫助他人時不會特別要求謝禮;被幫助的一方也只會簡短地打個招呼。迅速做好戰後處理,沈默地往下一場戰鬥出發。在那裡存在的,只有為了不斷以最高效率強化自己的單純合理性而已。
但是他們——月夜的黑貓團卻不一樣。全員只因為一場戰鬥的勝利,就獲得極大的喜悅,並互相稱贊對方的努力。我會在彷佛聽見了單機RPG裡勝利號角聲的景象告一段落後,提議要與他們一起走到出口,可能就是被他們那種充滿同伴意識的氣氛所吸引吧。更進一步來說,我覺得真正在攻略這個名為SAO的瘋狂遊戲的,其實是他們才對。
「我也有點擔心剩餘的回複藥水數量……不介意的話,我們一起走到出口吧。」
對於我的謊言,啟太露出了大大的笑容點頭。
「真是謝謝你的關心。」
——不,在黑貓團消失後過了半年的現在,我才瞭解,我只是單純覺得很爽快。以身為貫徹利己主義的獨行玩家所累積的能力,保護比自己弱小許多的他們,享受被依賴的快感。只是如此而已。
脫離迷宮區回到主要街道區的我,一口答應了啟太要在酒場請客的邀請。以對他們來說應該算高價的紅酒舉杯慶祝。當自我介紹結束,場面冷靜下來後,啟太威到難以啟齒地小聲問起我的等級。
我多少料想到會被問到這個問題。所以我在前一刻准備好了適當的假數字。我說出口的數字,正好比他們的平均等級高了三級左右——但比我真正的等級低了二十。
「咦——這個等級能夠在那種地方SOLO嗎?」
我面露苦笑回應驚訝的啟太。
「講話不用那麼客氣啦——雖然是獨行,但基本上都在閃躲,只瞄準落單的敵人攻擊,所以效率實在不怎麼好。」
「喔——是喔,那……桐人,雖然很突然……我覺得應該很快就會有其他公會邀請你……如果你願意,要不要加入我們公會?」
「咦……?」
面對故作不懂地回問的我,滿臉通紅的啟太越說越激昂。
「看嘛,我們啊,就等級而言是能安全地在剛剛的迷宮練功喔。但是技能構成上……你應該也已經知道了,能當前鋒的只有鐵雄而已。回複怎麼也趕不上消耗,導致在戰鬥的過程中情況越來越糟。若是有桐人加入,就可以輕鬆不少,而且……喂,幸,過來一下。」
啟太舉起手呼喊的,是那名黑髮長槍使。這個好像名叫幸的嬌小女性握著紅酒杯走了過來,害羞地對我點了點頭。啟太將手放到幸的頭上,繼續說道:
「這家夥的主技能雖然如你所見,是雙手用長槍,但跟另一個長槍使比起來技能值偏低,所以我想趁現在讓她轉型為拿盾的單手劍士。不過,一來實在沒有修行的時間,同時也不太瞭解單手劍。如果你願意,可以稍微當她的教練嗎?」

「什麼嘛!把人家當成小毛頭!」
幸先是鼓起臉頰,接著輕吐舌頭笑著說:
「因為啊,我一直都是負責在遠處慢慢攻擊敵人嘛。突然要我跑到前面去打貼身戰,我會害怕啦。」
「只要好好躲在盾牌後面就好啦,要說幾次才會懂啊——真是的,妳從以前就是太容易害怕了。」
對於至今都待在充滿殺戮的最前線,只知道SAO——不,所有MMORPG都是互相爭奪資源的我來說,他們的互動既有趣又炫目。注意到我視線的啟太害羞地笑著說:
「啊——我們公會成員,在現實世界全是同一所高中的計算機研究社社員。特別是我跟她又住得很近……啊,不過你不用擔心,大家人都很好,一定很快就會跟桐人打成一片了。」
包含這麼說的啟太在內,這群人全是好人的事,我在從迷宮區來到這裡的路上就已經知道了。對於欺騙這些人感到些許罪惡感的同時,我也露出笑容用力地點點頭。
「那……請讓我加入你們吧。還請多多指教喔。」

有了第二名前鋒,讓黑貓團的隊伍平衡度大幅改善了。
不,如果他們任何一人抱著懷疑的態度觀察,應該就會發現我的HP條很奇怪地都不會減少。然而這群性情溫和的同伴們都相信我所說的,是因為這件使用稀少素材做成的大衣——這不是騙人的——這個理由,完全沒有任何懷疑的樣子。
在隊伍戰鬥時,我只負責防禦,讓背後的成員來解決敵人並獲得追加的經驗值。啟太等人的等級迅速提升,我加入後一星期,主練功區便上升了一個樓層。
在迷宮的安全區域裡圍成圈圈坐下。啟太吃著幸做的便當,興奮地對我述說夢想:
「當然,同伴們的安全是第一要務。但是啊……如果只是追求安全,那把自己關在起始之城鎮就好啦。既然這樣持續練功、提升等級,我們希望總有一天也能加入攻略組。雖然最前線離我們還很遠,如今只能交給血盟騎士團、聖龍聯合之類的頂尖公會去進行攻略……欸,桐人,他們跟我們到底差在哪裡啊?」
「咦……嗯——情報吧。那些人獨占了有關哪個練功區最有效率、怎麼做才能得到強力武器等等的情報。」
雖然這正是我能踏足攻略組的理由,但啟太似乎對這個答案不太滿意。
「這……當然也是一部分理由。但我覺得是意志力。因為他們想保護同伴、保護所有玩家的意志力很強烈。就是因為有這股力量,他們才能在危險的頭目戰中取得勝利。我們現在雖然還是被保護的一方,但心情上卻不會輸給他們。所以啊……我覺得只要這樣繼續加油,總有一天能趕上他們的。」
「是嗎……說的也是。」
嘴上雖然這麼說,但我內心卻覺得絕不是那麼了不起的理由。攻略組之所以為攻略組的動機只有一個,就是想一直以頂尖劍士的身分站在數千名玩家頂點的執著。證據在於,如果攻略SAO的目的只是保護玩家,那頂尖玩家們就應該盡量提供所獲得的情報與道具給中級玩家們。這麼一來就能拉高全體玩家的基本等級,加入攻略組的人數也會比現在增加許多。
沒有這麼做的原因,就在於希望自己隨時都是最強的。當然我也不例外。當時的我都在深夜溜出旅館,獨自移動到最前線提升等級。這個行為不斷拉大與黑貓團成員的等級差,盡管我知道就結果而言,我不斷在背叛他們。
但是,那時的我多少相信著,如果黑貓團的等級真的急速上升,能夠加入最前線戰鬥,到時啟太的理想或許真的能改變攻略組封閉的氣氛。
事實上,黑貓團也以能稱為異常的速度強化戰力。當時做為戰場的練功區,都是我很久以前攻略完成的地方,不論是危險的地點或效率良好的地點,我都一清二楚。若無其事地引導他們,不斷鞭策出最好的效率,使得黑貓團的平均等級終于完全超越了主流階層。我加入時離最前線還有十層的差距,在短期間內縮短到五層。積蓄也不斷增加,連購買公會用房子這種事,也越來越有可能實現了。

不過,只有一點,幸的盾劍士轉型計劃一直停滯不前。
但這也難怪。想在非常近的距離下與凶惡的怪物交戰,比數值上的等級更加重要的,是能夠忍受恐懼,戰到最後一刻的膽量。SAO開始沒多久,在貼身戰陷入慌亂正是許多玩家死亡的原因。硬要說的話,幸其實是個文靜的膽小鬼,怎麼樣都不覺得適合擔任前鋒。
我因為知道自己擁有超過做為肉盾所需的等級,所以認為沒有急著讓幸轉型的必要。但其他成員可不這麼想。應該說,他們似乎對一直把累人的前鋒工作丟給中途加入的我感到過意不去。雖然因團隊的感情很好所以沒把話說出口,但幸感受到的壓力卻越來越大。
就在某天夜裡,幸的身影從旅館中消失了。
大家認為無法從公會成員列表上確認所在地點,是因為她獨自待在迷宮區。這讓啟太之下的成員全都亂成一團,並立刻全員出動尋找。
但只有我一個人堅持要到迷宮區以外的地方找看看。表面上的理由是練功區也有幾個無法追蹤的地點,但真正的原因是,我已經得到由搜敵技能派生出的高級技能「追蹤」了。當然,這並非能跟夥伴們明說的事。
啟太們往那層樓的迷宮區飛奔而去後,我來到幸的旅館房間前發動追蹤技能,開始追著出現在視野中的淡綠色腳印。
那小小的腳印與大家跟我的預測相反,消失在距離主要街道區有段距離的水渠當中。我歪著脖子往裡面走,就在只聽見水滴聲響的黑暗角落中,看見幸披著最近才剛得到、具有隱蔽功能的鬥蓬蹲在地上。
「……幸。」
我一出聲,她便晃動及肩的黑髮抬起頭來,驚訝地喃喃說道:
「桐人……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猶豫著該怎麼回答,最後說了。
「直覺。」
「……這樣啊。」
幸微微地笑了出來,再度將臉放回環抱著的膝蓋上。我拚命思索話語,接著說出毫無創意的台詞:
「……大家都很擔心妳,還跑到迷宮區去找人了。快回去吧。」
這次則陷入了好一段時間的沈默。等了一、兩分鍾,我正想再說一次同樣的話,這時傳來依舊低著頭的幸微弱的聲音。
「欸、桐人。我們一起逃走吧。」
我反射性回問:
「從哪裡……逃走?」
「從這個城鎮、黑貓團的大家、怪物……從SAO逃走。」
我對女孩子——對人類並沒有瞭解到能立刻回答這句話的程度。再次陷入長考後,我戰戰兢兢地問她:
「這是……要一起自殺的意思嗎?」
短暫的沈默後,幸發出了輕微的笑聲。
「呵呵……對耶,這樣應該也不錯……不,抱歉,我騙你的。如果有自殺的勇氣,我就不會躲在城鎮圈內了……不要一直站著,你也坐下來啊。」
我不知該如何是好,便在離幸稍微有點距離的石板地上坐下。從半月型的水渠出口處,可以看見像星光一樣微小的城鎮燈火。
「……我很害怕死亡。因為害怕,這段時間幾乎都睡不著。」
終於,幸開口喃喃低語。
「究竟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呢?為什麼無法離開遊戲呢?為什麼明明只是遊戲,卻真的會死呢?那個叫茅場的人這麼做,到底能得到什麼?這樣做到底有什麼意義……?」
其實,對於這五個問題分別都能做出回答。但是連我也知道,幸並非在尋求那種答案。我拚命思考後說:
「大概,沒有任何意義……也沒有任何人能得到好處。在這個世界變成這樣時,大家已經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
我對忍著眼淚的女孩說出了天大的謊言。因為,至少我從隱瞞自己的強大,潛伏于黑貓團這件事中,得到了秘密的快感。就這層意義來說,我明顯得到了好處。
當時,我應該要將所有事情都告訴幸。如果我擁有任何一丁點的誠意,就應該將自己醜陋的利己主義全都開誠布公地說出來。這麼一來,幸至少能解放某種程度的壓力,得到些許的安心也不一定。
但是我能說出口的,只有一句讓謊言變得更加堅固的話。
「……妳不會死的。」
「為什麼你能如此斷言呢?」
「……黑貓團就算維持原狀也是個有一定實力的公會。也取得必要的安全等級了。只要還待在那個公會,妳就能安全活下去。另外,也不需要硬是轉型成劍士。」
幸抬起頭,對我投以依賴的眼神,但我卻無法直視那雙眼睛而低下頭去。
「……真的嗎?我真的能活到最後嗎?能活著回到現實嗎?」
「啊啊……妳不會死的,一定能活到遊戲攻略完成的那一天。」
這是毫無說服力、一點重量都沒有的話。即使如此,幸還是往我靠了過來,把臉靠在我的左肩上哭了一會。
過了一段時間,我傳了訊息給啟太等人,並帶著幸回到旅館。幸先回房休息,而我則在一樓的酒場等著啟太他們回來,告訴他們幾件事——幸要花上更久時間才能轉型成劍士,可以的話讓她繼續當長槍戰士比較好,還有,我可以繼續擔任前鋒。
啟太等人雖然很在意我跟幸之間發生什麼事,但還是爽快地答應了我的建議。我鬆了口氣,然而這樣根本無法解決真正的問題。
從隔天夜裡開始,幸就每晚都到我的房裡睡覺。她說只要在我身邊,聽我說出妳不會死這句話,她就睡得著。如此一來,我必然無法在半夜溜出去賺取經驗值。話雖如此,並不代表我欺騙幸及其它同伴的罪惡感也跟著消失。
不知為何,那時的記憶就像被壓緊的雪球一樣縮得很小,令我難以想起詳細情形。只有一件事可以確定,我跟幸之間絕非戀愛關系。我們之間不曾發生過同床共眠、相互依偎、述說愛的話語,甚至是互相凝視這些事。
我們的關系,應該比較接近互舔傷口的野貓吧。幸因為我的話語稍微忘卻恐懼,我也因為她的依賴而短暫忘記自己是封弊者的內疚。
沒錯——我因為窺視幸的苦惱,才首次發現這個SAO事件的一部分本質。之前,我恐怕不曾感受過這個化為死亡遊戲的SAO真正的恐怖。我機械式地打倒在封測時就已完全掌握的低層怪物,不斷提升等級,接著就維持這個安全範圍,持續待在攻略組當中。雖然我不是聖騎士希茲克利夫,但記憶中,我的生命值不曾掉到危險區域。
靠著我輕鬆獲得的大量資源,當我知道——有無數像這樣害怕死亡的玩家存在時,我終於找到能將自己的罪惡感除罪化的方法。當然,那個方法就是持續守護幸以及黑貓團的成員。
我硬是把自己為了快感,隱瞞等級加入公會的事實忘掉,替換成我的行為是為了守護他們、將他們培育成一流攻略組公會這種利己的記憶。每晚都在床邊對因為不安而縮成一團的幸,像念咒般複頌著妳不會死、妳不會死、絕對能活下去。每當我這麼說著,蓋著毯子的幸便會露出些許微笑,視線往上看著我,接著進入淺淺的睡眠。

但是,最後幸還是死了。
那個地下水渠的夜晚經過不到一個月,她就在我的面前被怪物砍倒,身體與魂魄全都四散消失。
那一天,啟太為了買一間小小的獨棟房屋作為公會基地,帶著終於達到目標的全額公會資金,去跟房屋仲介玩家見面。我跟幸以及其他三名同伴,原本一邊笑著看公會共通道具欄那近乎零的珂爾餘額,一邊在旅館等啟太回來。但沒多久,戰錘使鐵雄便開口說道:
「趁啟太回來前,我們去迷宮區賺點錢,把傢俱全部准備好,讓那家夥嚇一跳吧。」
我們五人因此前往之前從未去過、僅低於最前線三層的迷宮區。當然我以前曾在那個迷宮戰鬥過,也知道那裡是容易賺錢但陷阱很多的地點。然而,我卻沒有告訴他們。
在迷宮區中,也因為等級算在安全範圍內,所以狩獵一路進行得非常順利。花了大約一小時賺取到目標金額,就在大家正准備動身回去買東西時,擔任盜賊的成員發現了寶箱。
當時,我極力主張不要管它。但被問到理由時,我卻無法把「從這層開始,陷阱的難易度提高了一級。」說出口,只能吞吞吐吐地強調,因為看起來很危險。
警鈴陷阱大聲響起,怪物立刻如同怒濤般從房間的三個入口湧入。瞬間判斷情況危急的我,立刻要大家使用轉移水晶緊急脫逃。但那個房間卻被指定為水晶無效區域——這時,包含我在內的所有人,全都陷入或輕或重的恐慌當中。
第一個死去的,是引發警鈴的盜賊,接著是戰錘使鐵雄,男性長槍使也跟在他後頭死亡。
陷入完全恐慌的我,胡亂使出之前隱藏的高級劍技,接二連三打倒殺過來的怪物。但數量實在太多,讓我根本沒有機會破壞持續響著的寶箱。
當幸的生命值在遭到怪物群包圍下完全消失的瞬間,她向我伸出了右手,仿佛要對我說什麼似地開口。那對睜大的眼睛,依然浮現著與每天晚上相同,信賴我到令人心痛的光芒。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活下來的。當我回過神來,不論是之前的大群怪物,還是四名夥伴的身影,全都不在那個房間裡了。但即使是那種狀況,我的HP條也只減少了一半左右。
完全無法思考的我,就這樣茫然地獨自回到旅館。
將全新的公會房屋鑰匙放在桌上,等著我們回來的啟太,在把我的話——他們四個人是怎麼死的,我又是怎麼活下來的事情全部聽完後,用沒有表情的眼神看著我,只說了一句話。像你這樣的封弊者,根本沒有資格加入我們。
他自行往城鎮外的艾恩葛朗恩外圍奔去,並在隨後追上的我面前,毫不猶豫地跳過柵欄,往無限的虛空跳了下去。
啟太說的全是事實。完全不容狡辯,是我的驕傲自大殺死了月夜的黑貓團四個人——不,五個人。如果沒有遇上我,他們會一直留在安全的基礎區域內,更不會發生硬是去解除陷阱的情況。
要在SAO中生存下來,首先需要的,並非反射神經,也不是數值上的等級,而是充足的情報。我帶著他們以高效率提升等級,卻疏於給予他們情報。那正是我一手造成的悲劇,是我親手殺害了發誓要守護的幸。
不論她在最後的瞬間,想說出口的話是多麼惡毒的咒罵,我都必須承受。會一心尋求僅是不確定傳聞的複活道具,只是為了聽見那句話。

3

距離聖誕節剩餘的四天中,我的等級又上升了一級,達到70大關。
在這段時間裡,我完全不曾睡過。這應該算是代價吧,我有時會感到有如被刺進鐵釘的頭痛,但就算躺下去恐怕也睡不著吧。
從那次之後,克萊因的公會風林火山就不曾出現在螞蟻穀了。而我持續混在其他公會的大型隊伍中排隊,機械般獨自狩獵螞蟻。那些看著我的玩家們的眼神,也終於從嘲笑變成了厭惡。雖然有時還是會出現向我搭話的人,但只要一跟我對上視線,就立刻撇過臉離去。
在一大群以聖誕禮物為目標的人們之間最大的懸案,就是會出現「叛教徒尼可拉司」的巨大神木究竟在哪裡——關於這個問題,我趁著在螞蟻穀提升等級的空檔,得到了幾乎可以確信的答案。
我跑逼了所有從各個情報商買來的大樹坐標,但那些雖然外表長得像聖誕樹,實際上卻不是神樹,而是杉樹。與有著針一般葉子的杉樹不同,神樹葉的前端是細長的橢圓形。因為在現實世界的自家後院有種這兩種樹,所以我知道這點。
幾個月前,我曾在第三十五層練功區的隨機轉移迷宮「迷路森林」一角,發現了一棵彎曲的巨木。我認為那似乎有什麼涵義的形狀,可能是某個不明任務的起點而仔細做了調查,但當時什麼也沒發現。現在回想起來,那棵巨木就是神樹。聖誕節——也就是今晚,特殊Mob「叛教徒尼可拉司」應該就會出現在那棵樹下。
我毫無感覺地聽著宣告等級上升到70的號角聲,並將周圍的螞蟻掃蕩完畢後,便從袋子裡拿出轉移水晶。我沒向正在排隊的玩家們打招呼,直接回到現在居住的最前線,第四十九層主要街道區。
抬頭望向轉移門廣場的鍾塔,距離零點只剩三小時了。應該是想一起度過聖誕夜,廣場上滿是勾肩搭背走在一起的情侶玩家。我迅速穿越他們,往旅館趕回去。
衝進長時間居住的房間後,我立刻打開裝設在房內的收納箱,從跳出的道具視窗中把所有回複、解毒水晶及藥水之類的,往攜帶物窗口移動。雖然光是這些就可以算上一筆財產,但全部用完我也不會覺得可惜。
將收藏的稀有單手劍也一並取出,確認過耐久度後,就跟背上那把以螞蟻為對手導致殘破不堪的劍交換,再把包含皮革大衣在內的防具也全換成新品。
當所有的作業結束,正打算關起視窗,我卻在看到自己的道具欄最上方時突然停下手來。
在那裡,除了有寫著「Self」,也就是我自己的道具欄分頁外,還並排著一個寫著「幸」這個名字的分頁。
這是感情很好但還沒發展到結婚——這類的玩家們自行設定的共通道具窗口。這跟二話不說就將所有道具跟金錢設定為共有的結婚不同,只有這個分頁視窗內的道具是兩人共有。
連告白、牽手都不曾要求過的幸,在去世前不久說想設定這個窗口。當我詢問理由時,她說出的是能輕鬆交換回複藥水之類的道具——如果是這種目的,明明已經有公會成員共通窗口了——這種頗難讓人接受的回答,但我還是答應,並設定了只屬於我跟幸的共同分頁。
即使幸死了,這個分頁卻遺留著。當然,朋友名單中也還留著幸的名字,但幸在那裡的名字已經變成無法聯絡的灰色,而幾個留在共通道具欄的回複藥水或水晶之類的,也已經不會再被使用了。
經過了半年,就算公會用的分頁已經毫無感覺地消除了,我還是無法把寫著幸名字的標示消除。當然——理由不是我相信她還有複活的可能性。我只是無法原諒一旦消除了,心情就能變得輕鬆一點的自己。
看著幸的名字約十分鍾後,我才回過神來關掉窗口。距離零點只剩兩個小時。
在走出房間往轉移門移動的路上,我一再想起幸在最後一瞬間的表情,腦中思考的,只有她那時究竟想說什麼。
轉移到第三十五層走出轉移門後,來到與最前線完全不同、非常安靜的廣場。可能因為這裡距離中級玩家的主戰場還有一點距離,主要街道區又是不值得一逛的農村吧。不過我還是拉起大衣衣領,避開幾名在現場的玩家目光,迅速離開街道區。
沒有與小兵怪物交手的時間與精神的我,在確認背後沒有人跟蹤後,便開始全力奔馳。靠著這一個月硬是提升的等級,讓我敏捷度數值補正上升了許多,踏在積雪上的腳就像羽毛一樣輕盈。雖然太陽穴傳來的疼痛依舊沒有消失,但也因此讓我的腦中完全沒有睡意。
經過十來分鍾的奔跑,抵達了迷路森林的入口。這個練功區迷宮是由無數的四角形區塊分割而成,因為各區之間的連接點是以隨機數交替,如果沒有地圖道具,幾乎可說是無法突破。
攤開地圖,盯著標示有記號的區塊,逆推前往那裡的通路。將路徑徹底刻進腦中後,我便獨自往深夜的幽暗森林走了進去。
經曆兩次無法閃避的戰鬥後,我毫無障礙地到達目標神樹所在位置的前一個區塊。時間還剩三十分鍾以上。
接下來,將和可能會奪走我性命——機率恐怕還非常高的頭目怪物單打獨鬥,我的內心卻感受不到絲毫的恐懼感。或者該說,也許這正是我所期盼的情況。在為了讓幸複活的戰鬥中死去,可能是我唯一能夠接受的死法——
我並不是想要說出「我在尋找屬於自己的葬身之地」這種英雄式的台詞。害幸以及四名夥伴無意義地死去,這樣的我根本沒有資格追求自己死亡的意義。
這麼做到底有什麼意義?幸曾這樣問過我。而我則回答她,沒有任何意義。
如今,我終於能將那句話化為現實。在茅場晶彥這個瘋狂天才製作的無意義死亡遊戲SAO中,幸毫無意義地死去。同樣的,我也將在沒有人會注意到的地方,不被人所記得,也不具任何意義地死去。
如果,我成功打倒頭目活了下來,那複活道具一定會從傳聞變成現實。我毫無根據地這麼想著。幸的魂魄將從黃泉路或冥河回來,到時我就能聽見她最後的那句話。總算——總算,讓我等到這一刻……
正當我准備踏出步伐走完最後幾十公尺時,突然感覺有數名玩家從背後的轉移點出現。我驚訝地退開,同時伸手握住背後的劍柄。
出現的是大約十人的集團,站在最前方的,是身穿武士輕鎧,腰間掛著長刀的頭巾男——克萊因。
公會風林火山的主要成員們各自帶著緊張的表情,往站在最後轉移點前面的我靠近。我直直凝視著克萊因的臉,擠出沙啞的聲音。
「……你跟蹤我嗎?」
克萊因一邊抓著用頭巾往後豎起的頭髮,一邊點點頭。
「是啊,我們這邊有追蹤技能的達人。」
「為什麼是我?」
「因為我買了你將所有樹的坐標情報全買下的情報,結果為了小心起見而派去第四十九層轉移門站崗的人,卻看到你往沒有出現在情報中的樓層移動。我覺得你的戰鬥能力以及對遊戲的直覺真的很強,連在攻略組中都是最強的……甚王在那個希茲克利夫之上。所以啊……桐人,你可不能在這種地方死掉!」
將伸出的右手手指直直往我指了過來,克萊因喊著:
「放棄獨自攻略這種無謀的行為,跟我們組成合同隊伍。而複活道具就心甘情願由讓怪物掉出的人收下,這樣總可以吧!」
「……這樣的話……」
我已經無法再相信克萊因是因為把我當朋友、擔心我才說這些話了。
「這樣的話,根本就沒有意義……我必須獨自攻略……」
緊握住劍柄,我用因狂熱而意識不清的腦袋思考著。
——幹掉所有人吧。
過去,在這個死亡遊戲開始時,我拋下克萊因這個什麼都不懂的初學者,獨自前往下一個城鎮。我因為這件事後悔了很久,也打從心底為克萊因如此漂亮地活了下來鬆了口氣。
我這時認真地思考,就算要親手斬殺為數不多的朋友其中之一,墜落成紅色玩家也要達成目的嗎?內心微弱地喊著,這種事根本毫無意義,但另一道正期盼著自己無意義地死去的聲音,卻以壓倒性的音量吼了回去。
我確信如果稍稍將劍拔出來,從那一刻開始我將再也無法阻止自己。而克萊因則以悲傷的眼神看著右手不停顫抖,內心持續掙紮的我。
就在這個瞬間,區塊內出現了第三批侵入者。
而且這次的隊伍不只十個人,大略估計有剛才的三倍左右。我愕然看著那個大集團,對著同樣驚訝地轉過頭去的克萊因嘀咕著:
「看來你們也被跟蹤了,克萊因。」
「……啊啊,看來的確如此……」
在那個從大約五十公尺遠的區塊邊界,無言地看著風林火山和我的集團中,混著幾個最近常在螞蟻穀見到的人。站在克萊因身旁的風林火山劍士,靠到會長的臉旁低聲說道:
「那群人是『聖龍聯合』,是一群可以為了攻略特殊頭目變成橘色的家夥。」
這個名稱我也時常聽見。他們的名號與血盟騎士團一樣響亮,是攻略組中最大的公會。雖然這群玩家各自的等級應該都在我之下,但我也沒有能戰勝那個人數的自信。
不過——結局應該都差不多吧?
我突然覺得,不論是遭頭目怪物殺害,還是被大公會給宰了,可能都是死得毫無價值。但至少都是比跟克萊因戰鬥要來得好的選擇吧?
我決定這次要拔出背上的劍。我已經懶得思考了。只要像個機械就好,專注於揮劍,將眼前的東西全都宰了,直到壞掉而停止。
但是,克萊因的叫聲卻讓我的手停了下來。
「可惡!這群混蛋!」
曲刀使比我先拔出了腰間的武器,背對著我發出怒吼。
「桐人,快點過去!這裡由我負責!你給我去打倒頭目!但是我不准你死!要是你敢死在我面前,我可不會原諒你啊!絕對不會原諒你!」
「…………」
已經沒剩多少時間了。我轉身背對克萊因,連聲謝謝都沒說就踏入最後的轉移點。

巨大的神樹在記憶中的地點,以記憶中的彎曲模樣,靜靜地聳立在那裡。這幾乎沒有其他樹木的方形區塊布滿了積雪而發出純白的光芒,看來彷佛是一片生命完全滅絕的平原。
視野角落的時鍾來到零點的瞬間,不知從何處傳來一陣鈴聲,我抬頭往樹稍頂端看去。
以漆黑的夜空,正確來說是以上層的底部為背景,兩條光線不斷延伸過來。仔細凝視之後,發現那似乎是某種奇形怪狀的怪物所拖若的巨大雪橇。
在抵達神木正上方的同時,一個黑影從雪橇上飛落,我跟著後退了幾步。
大大地踢散雪花著地的,是個身高大約有我三倍左右的怪物。雖然還算是人類的外表,但手臂異常的長,因為身體前彎而幾乎快要摩擦到地面。小小的紅色眼睛,在異常凸出的額頭陰影下發著光芒。下半部的臉長滿了灰色的彎曲胡須,長度甚至到下腹部附近。
古怪的是,這個怪物穿著紅白上衣,戴著同色的圓錐形帽子,右手持斧,左手則提著裝滿東西的大袋子。設計這家夥的開發者,恐怕是想讓一大群玩家在看到這個惡搞聖誕老人醜陋版的頭目時,會感到既害怕又好笑吧。但是就獨自一人與「叛教徒尼克拉司」對峙的我而言,頭目的外表根本不重要。
尼可拉司應該是打算說出任務的台詞,而准備動起糾結的胡須。
「囉唆!」
如此嘀咕的我拔出劍後,右腳用力往積雪一踢。

4

玩了超過一年的SAO,我的生命值首次進入紅色危險區域並停在那裡。
當被打倒的頭目爆散,只留下袋子時,我的道具欄中已經連一個回複水晶都不剩,從來不曾與死亡如此接近。但這樣千鈞一發活下來的我,心裡卻沒有湧現任何歡喜與安心。反而只有類似失望的感覺。為什麼我活下來了?
在我緩慢地把劍收入鞘中的同時,殘留下來的袋子也化為光芒四散消失。頭目掉落的道具,應該全都收進我的窗口當中了。用力吐了一口氣,揮動顫抖的手叫出窗口。
新道具欄裡排列著多到令人厭煩的道具名稱。武器與防具、寶石類、水晶類,甚至還有食材,我慎重地卷動條列這各式東西的窗口,只尋找著一樣東西。
數秒鍾後,那個東西太過乾脆地映入我的眼簾。
它的名字是「還魂之聖晶石」。我的心髒劇烈跳動,那種感覺就像這幾天——這幾個月來完全麻痹了的一部分心髒,突然有血液流過一樣。
真的……真的能讓幸活過來嗎?這樣的話,啟太、鐵雄,還有至今在SAO內失去性命的玩家們的魂魄,其實都沒被消滅嗎……?
也許可以再一次見到幸。光是這樣想著,我的心就開始顫抖。不論會遭到什麼樣的話語咒罵,不論會因為說謊而受到多少責備,這一次我一定要用這雙手抱住她,直視那對黑色的眼睛,打從心底把話說出口。不是妳不會死,而是我會保護妳。就為了這一點,我一定會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強。
因為顫抖的手而數度操作失敗之後,我終於將還魂之聖晶石實體化。浮現在窗口上的,是個雞蛋大小、帶著七彩光芒美得無以複加的寶石。
「幸……幸……」
出聲呼喚著她的名字,我點了一下寶石,選擇自動選單上的說明,那裡顯示著用熟悉的字體標示的簡單解說。

【從該道具的自動選單中選擇使用,或者握在手上喊出「複活:玩家名稱」,只要是在對象玩家死亡,到該效果光完全消失的那段時間(大約十秒)內使用,就能讓對象玩家複活。】

大約十秒。
沒有什麼比這段像是刻意加上去的話語更加明確、冷酷地對我宣告死去的幸已經不會再回來的事實。
大約十秒。這是從玩家的生命值降到零,虛擬的身體開始四散,到NERvGear發出電磁波,將玩家現實的腦破壞掉為止的時間。
我不禁想像著,從幸的身體消失,到她的NERvGear在短短十秒後燒死主人的瞬間。幸應該很痛苦吧?在這十秒的時間裡,她都在想些什麼?對我百般的詛咒……?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發出野獸般的叫聲。
抓住浮在視窗上的還魂之聖晶石,用盡力氣將它往雪地上砸。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吼叫的同時,靴子也猛踩著寶石。但寶石只是不痛不癢地閃著光芒,別說破裂,甚至連一絲傷痕都沒有。我用盡全身的力量咆哮,將雙手插入地面,用指頭抓著積雪,最後邊滾邊持續吼叫。
毫無意義,一切都毫無意義。不論是幸在害怕、痛苦中死去,或是我挑戰聖誕頭目,不,在這個世界活著,在這裡囚禁了一萬人這件事也根本沒有意義。現在的我已經完全領悟到,只有這點才是唯一的真實。
不知持續了多久的時間,不管我怎麼呼喊,怎麼吼叫,都沒有任何想流淚的感覺。恐怕是因為我的虛擬身體沒有這種機能吧?終於,我疲憊地站起身來,撿起埋到雪申的聖晶石,往回去原本區塊的轉移點走了過去。
留在森林中的,只有克萊因跟風林火山的成員。聖龍聯合的成員身影已經完全消失了。我一邊制式化地確認克萊因等人的人數沒有減少,一邊往坐在地上的曲刀使走去。
看得出來只有克萊因一個人疲憊不堪的程度不亞於我。推測應該是跟聖龍聯合交涉,進行一對一的決鬥,但我的內心並沒有浮現任何感慨。
看著我走近的曲刀使瞬間鬆了口氣,表情也和緩下來。但在看到我的表情後,嘴角立刻僵硬住。
「……桐人……」
我將聖晶石往以沙啞聲音低語的克萊因膝蓋一放。
「這就是複活道具,但不能用在之前已經死去的人身上。你就拿去救下一個死在你面前的人吧。」
只說了這些話,我就准備往出口走去,但克萊因卻抓住了我的大衣。
「桐人……桐人……」
兩行眼淚劃過他那滿是胡渣的臉頰,我感到意外地看著他。
「桐人……你……你要活下去啊……就算除了你以外的人全都死光了……你也要活到最後一刻啊……」
我從邊哭邊重複說著活下去的克萊因手中,將大衣衣襬抽了出來。
「再見。」
只丟下這句話,就邁步往迷路森林外走去。

不知道是怎麼走回來的,等我回過神來,人已經回到了第四十九層的旅館房間。
時間是淩晨三點左右。
我思考著接下來該做什麼。這一個月來,作為我生存動力的複活道具雖然確實存在,卻不是我所追求的東西。為了得到那個,我成為執著於經驗值的蠢蛋,遭人譏笑,最後更失去了珍貴的友情。
持續考慮了一段時間,我決定天一亮就去與這一層樓的頭目戰鬥。如果贏了那家夥,就立刻馬不停蹄地挑戰第五十層的頭目,接著再跟第五十一層的頭目戰鬥。
我已經想不到其他適合愚蠢小醜的結局了。做好決定後,心情也跟著放鬆,我就這樣坐在椅子上,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想,等著早晨來臨。
從窗戶灑落的月光一點一點地改變位置,最後終於被稀薄的灰色曙光取代。雖然我不知道自己已經有幾個小時不曾睡過,但以跟在最惡劣的夜晚之後來臨的最後一個清晨來說,感覺還算不錯。
當牆上的時鍾指著七點,我正准備從椅子上起身的時候,陌生的鬧鈴聲傳進了我的耳朵。
環顧房內,找不到任何可能是音源的東西。總算在視野的角落,發現催促開啟主窗口的紫色記號正不斷閃爍,接著我揮動手指。
發出光芒的,是道具視窗中那個與幸之間的共同分頁。那裡收納了限時啟動道具。我困惑地卷動列表,找到了定時啟動的訊息錄音水晶。
我拿出水晶消除窗口,接著將它放到桌上。
點了點發出光芒的水晶後,就聽見屬於幸那令人懷念的聲音。


桐人,聖誕快樂。
當你聽到這段話的時候,我想我已經死了。因為如果我還活著,我打算在聖誕節前一天把這個水晶拿出來,親口對你說這些話。
那個……我先跟你說明,為什麼要錄下這段訊息吧。
我啊,應該,活不了太久。當然,我從來不覺得包括桐人在內的黑貓團實力不夠。因為桐人很強,其他的成員也越來越強。
該怎麼說明才好呢……這一陣子,在另一個公會,一直跟我很要好的朋友死了。她跟我一樣是個膽小鬼,所以只待在安全的地點狩獵,但還是因為運氣不好,在落單時遭怪物襲擊而死。從那之後,我思考了很多事情,最後終於想通了。為了在這個世界一直活下去,不論周圍的同伴多強,如果自己沒有活下去的意志、沒有絕對要活下去的心情也辦不到。
我啊,說實話,從第一次走到練功區就一直很害怕。其實根本就不想走出起始之城鎮。雖然跟黑貓團的大家在現實時就非常要好,大家在一起也很快樂,但我就是討厭出去戰鬥。一直抱著這種心情戰鬥,總有一天會死吧。這不是任何人造成的,是我自己的問題。
桐人從那個夜晚開始,每晚都對我說絕對沒問題、絕對不會死的。所以如果我死了,桐人一定會非常自責、不肯原諒自己吧。所以我才想錄下這段訊息。因為我想告訴桐人,不是你的錯。有問題的,是我自己。時間會設定在下一個聖誕節,是因為我想至少努力活到那時候。想跟你一起走在下雪的街道上。

其實……我知道桐人的實力有多強。因為當我在桐人床上醒來時,從後面瞄到了你開啟的視窗。
雖然努力思考過,但我還是不知道桐人隱瞞真正的等級跟我們一起戰鬥的理由。但是,想到你有一天可能會自己告訴我們,我就沒有對其他人提起了……在知道你非常厲害的時候,我非常的高興。知道這點以後,只要在你身邊,我就能安心地睡著。而且,搞不好對你來說,跟我在一起是件很重要的事,這也讓我覺得很高興。如果是這樣,像我這樣的膽小鬼硬是爬到上層來也就有意義了。
那個……其實啊,我想說的是,就算我死了,桐人也要努力活下去。活下去,看著這個世界直到最後,請幫我找出創造這個世界的意義,像我這樣的膽小鬼來到這個世界的意義,還有我跟你相遇所代表的意義。這就是我的願望。

呃……好像還剩下不少時間耶。這可以錄下好多東西喔。呃,那麼,既然是難得的聖誕節,我就來唱首歌吧。其實我對自己的歌喉還頗有自信的喔。就唱「紅鼻子麋鹿」吧。其實我還想唱些像是「Winter Wonderland」、「White Christmas」這類帥氣的歌曲,可惜我只記得這首歌的歌詞。
為什麼只記得「紅鼻子麋鹿」呢?在之前的夜晚,桐人曾對我說過,不管是誰,都一定能為別人做些什麼。即使是像我這樣的人,也會有待在這種地方的意義。在聽見這些話的時候,我非常高興,就想起了這首歌。不知為何,有種我是麋鹿而你是聖誕老公公的感覺……真要說的話,我覺得就像父親一樣。我的父親在我小時候就離家出走了,所以當我每晚睡在你身邊時,我都在想著,父親該不會就是這種感覺吧。呃,那麼,我要唱囉。

有著大紅色鼻子的 麋鹿先生
總是被大家 取笑著

但是 那一年的 聖誕節
聖誕老公公 這麼說了

在幽暗的夜路上 你那閃亮的 鼻子 非常的有用
總是在哭泣的 麋鹿先生 在這一晚 露出了笑容

……對我來說,你就像一直在黑暗道路的另一端照亮我的星星喔。桐人,再見囉。能與你相遇,待在你身邊,真的是太好了。
謝謝你。
再見。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garasu 琉璃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