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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每天醒來,克麗絲汀都身處一個陌生的房間,身旁躺著一個不認識的男人。

 

當她面對鏡子,發現自己居然老了20歲。那個男人會告訴他,你今年47歲,20年前遭遇嚴車禍,從此記憶受損。我是你的丈夫班恩,你很安全。

 

克麗絲汀的記憶只能保持一天,每天醒來,就再也不記得昨天發生過事。關於她世界裡的一切,全部只能由班恩告知。不過每一天,她也會接到陌生的納什醫生來電,要她到衣櫥後方找出日記。原來,克麗絲汀在睡前會寫下今天的事作為“備忘錄”,提醒明天失憶的自己。

 

就這樣,克麗絲汀借著日記的累積,一天天重建了自己的歷史,但細節漸漸和班恩以及納什醫生的說法產生矛盾。他到底該相信誰?

 

今天醒來,她翻開日記,只見第一頁寫著:別相信班恩。

 

 

 

作者簡介

 

S.J.沃森(S. J Watson)

 

畢業于英國伯明罕大學物理系。曾任職於醫院、國民保健服務計劃部等部門。沃森業餘時間愛好寫作,2009年,他參加了英國著名的費伯出版社舉辦的寫作培訓班,並寫下了處女作《別相信任何人》。該書出版後一鳴驚人,沃森也成為文壇耀眼的新星,被英國《星期日泰晤士報》稱為“本年度最值得喝彩的作者”。目前,沃森生活在倫敦。

 

 

 

 

 

chapter 1 我的“第一次”醒來

 

chapter 2 克麗絲的秘密日記

 

chapter 3 回到此時此刻

 

 

 

 

 

chapter 1 我的“第一次”醒來

 

 

 

 

感覺不對勁,臥室看上去很陌生。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哪裡,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了這個地方的。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回家。

 

但我一定是在這裡過的夜。一個女人的聲音吵醒了我,剛開始我以為她跟我睡在同一張床上,然後我才意識到她是在念新聞,播報聲是從收音機鬧鐘裡傳來的。睜開眼我就發現自己躺在這兒,在一間完全陌生的屋子裡。

 

眼睛逐漸適應了環境,我四下張望,周圍暗沉沉的。衣櫃的門背後掛著一件晨袍--是女式的沒錯,不過看款式倒適合一個比我老得多的人。幾條海軍藍褲子疊得整整齊齊地搭在一把椅子上,椅子緊挨著化妝臺,餘下的一切在視線裡卻都顯得朦朦朧朧。鬧鐘的結構似乎很復雜,但我找到了一個最像開關的按鈕。好在它的確有效。

 

正在這時,我聽見身後傳來一陣斷斷續續的呼吸聲,才發現屋子裡還有別人。我扭過頭,只看見一大片裸露的皮膚,一頭黑發裡還散落著星星點點的斑白色。那是個男人。他的左胳膊露在被子外,無名指上戴著一枚金戒指。我心裡暗暗呻吟了一聲。這麼說,眼前這個男人不僅年紀已老,頭發已經開始泛白,而且還結婚了--我不僅勾搭上了一個已婚男人,看上去還正躺在他常常跟妻子同睡的那張床上。我往後一仰,努力讓自己集中精神。我該為自己感到羞愧。

 

但我仍然忍不住好奇:他的妻子上哪兒去了?要擔心她隨時可能回來嗎?我可以想像她站在屋子的另一頭破口大罵,罵我什麼都有可能:蕩婦、美杜莎、蛇蠍美女。我想知道如果她真的現身的話我該怎麼辯解,也不知道到時候我還能不能說出話來。不過,床上的那個男人看上去似乎並不擔心,他翻了個身,還打起了呼嚕。

 

我盡量一動不動地躺著。如果遇上這種情況,通常我都記得是怎麼回事,但今天實在一點印象都沒有。我肯定是參加了什麼派對,也說不定是泡了回酒吧或是夜店。不管怎樣,我肯定是喝得爛醉如泥,醉得不省人事,才會跟一個手戴婚戒、背上還長體毛的男人回了家。

 

我盡可能輕手輕腳地掀起被子,坐到了床邊。當務之急,我要去趟洗手間。我沒有理睬腳邊的拖鞋,畢竟,跟人家的丈夫瞎搞是一碼事,要穿別的女人的鞋卻是絕對不行的。我光著腳躡手躡腳地走到樓梯平臺上。我明白自己身上一絲不掛,所以生怕進錯了門,撞上這屋裡別的住客或者主人家正處於青春期的兒子。讓人松一口氣的是,我看見洗手間的門正虛掩著,便走進去鎖上門。

 

我坐下來解決了內急,沖了馬桶,轉身洗手。我伸出手拿香皂,卻突然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對勁兒。剛開始我沒想通是怎麼回事,不過立刻明白了過來。拿香皂的手看上去不像是我的,那雙手看上去皺巴巴的,手指也顯得渾圓粗壯。指甲沒有打理過,一個個被啃得光禿禿的,跟我剛剛離開的床上那個男人一樣,這只手上也戴著一枚金質結婚素戒。

 

我睜大眼睛瞪了一會兒,動了動自己的手指。那只拿香皂的手也動了動手指。我倒抽一口冷氣,香皂啪的一聲掉到了水池裡。我抬頭盯著鏡子。

 

鏡中回望著我的那張臉不是我自己。頭發稀稀拉拉,比我常留的要短許多,臉頰和下巴上的皮膚塌陷下來,雙唇單薄,嘴角下垂。我在心裡叫了出來,不做聲地喘著氣--如果壓住聲音的話,我發出的肯定是一聲驚恐的尖叫。接著我注意到了鏡中人的眼睛。眼眶四周布滿了皺紋,沒錯,哪怕一切都已經面目全非,我還是能辨認出來:這是我的眼睛。鏡子裡的那個人是我,不過足足老了二十歲。二十五歲。或者更多。

 

這不可能。我渾身發抖,伸手抓住了洗手池。嗓子裡又湧上了一聲尖叫,這一次喘著氣出了口,像是脖子被掐住了一樣。我從鏡子前後退了一步,就在這時,我發現了它們:那些一張張貼在墻上、鏡子上的照片。其中夾雜著零星的黃色膠帶紙,還有一些磨毛了邊的紙條,又卷又濕。

 

我隨便挑了一張。克麗絲,上面這麼寫道,打了個箭頭指著我的照片--那個全新的我,變老了的那個--照片裡我坐在一張碼頭邊的長凳上,旁邊有個男人。名字似乎有點熟悉,可是記憶又很模糊,仿佛我必須努力才能相信這是我的名字。照片中的兩個人都在對著鏡頭微笑,十指緊扣。男人英俊迷人,細看之下我發現這正是跟我過夜、現在躺在床上的那個男人。照片下寫著一個名字--“班恩”,旁邊還有幾個字:“你的丈夫”。

 

我吸了一口氣,把照片從墻上撕了下來。不,我想,不!怎麼會這樣……我飛快地掃視著其他的照片。張張都是我和他。其中有一張裡我身穿一條難看的裙子正在打開一件禮物,另外一張裡我們兩人穿著情侶防水夾克站在一道瀑布前,一隻小狗在我們腳邊嗅來嗅去。旁邊一張是我坐在他的身旁小口啜著一杯橙汁,身上所穿的晨袍正是我剛剛在隔壁臥室裡見過的那一件。

 

我又退了幾步,一直退到後背貼上了冰冷的瓷磚。這時記憶似乎從深深的水面下露出了一線身影,當我努力想要抓住這縷微光時,它卻輕飄飄地飛遠了,像散入風中的灰燼,而我意識到我的生命裡有個過去--盡管我對那段時間裡發生了什麼一無所知;我也有個現在--就是這個現在把我帶到了這裡,帶到了他的身邊,帶到了這所房子裡。但在我的過去和現在之間,只有一段漫長無聲的空白。

 

 

 

※※※

 

 

 

我回到臥室,手裡還拿著一張照片--上面是我和今早醒來躺在身邊的男人的合影--我把它舉到面前。

 

“這是怎麼回事?”我大聲尖叫著,淚水一顆顆滾過臉頰。男人從床上坐起來,半瞇著眼睛。“你是誰?”我質問道。

 

“我是你的丈夫。”他說。他還一臉昏昏欲睡的表情,看不出一點生氣的樣子。他沒有正眼看我赤裸的身體。“我們已經結婚很多年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想逃跑,但無處可去,“結婚很多年?那是什麼意思?”

 

他站了起來。“給你。”他說著把那件晨袍遞過來,我穿衣服的時候他一直在旁邊等。他穿著一條過於寬松的睡褲和一件白色背心,這讓我想起了我爸爸。

 

“我們是1985年結的婚,”他說,“22年前。你--”

 

我打斷了他。“什麼?”我感覺臉上失去了血色,整個屋子開始旋轉。不知道在房間的什麼地方有只時鐘發出了滴答一聲,在我聽來卻如同雷鳴。“可是--”他朝我走過來一步,我囁嚅著,“怎麼--”

 

“克麗絲,你現在47歲了。”他說。我看著他,這個陌生人正向我露出微笑。我不願意相信他,甚至都不想聽到他在說些什麼,但他依然接著說了下去。“你出了場意外。”他說,“一次嚴重的事故,頭部受了傷。你記不起事情來。”

 

“記不起什麼事?”我說。我想說的是,不會25年通通忘得一乾二淨吧?“什麼事?”

 

他又向我走了幾步,小心翼翼地接近我,仿佛我是一隻被嚇壞了的動物。“一切。”他說,“有時候忘掉的時間段從你20出頭開始,有時候甚至還早些。”

 

我的腦子裡思緒紛亂,一個個日期和年齡數飛快地閃過。我不想問,但清楚我必須問。“什麼時候……我出意外是什麼時候?”

 

他看著我,臉上的表情既有憐憫也有恐懼。

 

“在你29歲的時候……”

 

我閉上了眼睛。盡管想拼命抗拒這個消息,可是我知道--在內心深處--那是真的。我聽見自己哭出了聲,這時那個叫“班恩”的男人走到門口,來到我身邊。我感覺到他就在旁邊,當他雙手摟住我的腰時我沒有動;當他把我拉進懷裡時我沒有反抗。他抱著我。我們一起輕輕地搖晃著,我意識到這個動作有點莫名地熟悉,它讓我感覺好些了。

 

“我愛你,克麗絲。”他說。盡管我知道該說我也愛他,我卻沒有。我一句話也沒有說。我怎麼能愛他呢?他是一個陌生人。一切都亂套了。我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我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我又如何掙紮著生存了下來?但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我很害怕。”我說。

 

“我知道。”他回答說,“我知道。不過別擔心,克麗絲。我會照顧你,我會永遠照顧你。你會沒事的。相信我。”

 

 

 

※※※

 

 

 

他說他會帶我在房子裡四處走走。我安心了一點。我已經穿上了他遞給我的一條內褲、一件舊T恤,披上長袍。我們走到樓梯平臺上。“洗手間你已經見過了。”他說著打開旁邊的門,“這間是書房。”

 

屋裡有張玻璃書桌,桌上擱著一件東西,我猜那一定是電腦,盡管它看上去小得滑稽,跟一個玩具差不多。它的旁邊有個銅灰色的文件櫃,上方是一張壁掛進度表。一切都幹凈整齊、井井有條。“我時不時地在那兒工作。”他說著關上門。我們穿過樓梯平臺,他打開了另外一扇門。一張床、一張梳妝臺、好幾個衣櫃。它跟我醒來時看見的房間幾乎一模一樣。“有時候你會在這兒睡覺。”他說,“當你想的時候。不過通常你不喜歡孤身一個人醒來。如果想不出自己在哪兒的話,你會嚇壞的。”我點點頭。我感覺像一個來租房子的客戶在四下查看著一個新公寓,順便打量著未來的室友。“我們下樓去吧。”他說。

 

 

 

※※※

 

 

 

我跟在他身後下了樓。他帶我看了客廳--裡面有一張棕色沙發和配套的椅子,一塊嵌在墻上的純平螢幕,他告訴我那是一臺電視--和餐廳、廚房。沒有一個房間讓我有點印象,我什麼感覺也沒有,即使是在一個櫥櫃上看到一張鏡框裡裝著我們倆的合影之後。“屋後面有個花園。”他說,於是我向通往廚房的玻璃門後張望。天色微明,天空漸漸發亮成墨藍,我可以辨認出一棵大樹的輪廓,小花園遠遠的另一端擺設著一個小棚,但也僅此而已。我發現自己甚至不知道我們是在世界的哪個角落。

 

“我們在哪兒?”我說。

 

他站在我的身後,我可以看到我們兩個人在玻璃上的倒影。我,我的丈夫。兩個中年人。

 

“倫敦北部。”他回答說,“伏尾區。”

 

我後退了一步。驚恐又湧上來了。“天哪,”我說,“我都不知道自己他媽的住在哪裡……”

 

他握住了我的一隻手。“別擔心。你會沒事的。”我轉身面對著他,等他告訴我要怎麼樣才能沒事,但是他沒有。“要我幫你弄杯咖啡嗎?”

 

有一瞬間我有點恨他,不過之後我說:“好的,多謝。”他灌上了一壺水。“可以的話,黑咖啡,”我說,“不加糖。”

 

“我知道。”他說著沖我笑了笑,“想要麵包嗎?”

 

我說好的。他一定知道很多關於我的事情,但眼前的一切仍然好像是露水情緣過後的一個早晨:與一個陌生人在他家吃早餐,暗自思考要怎麼體面地脫身,好回自己家去。

 

不過不同之處就在於此。他說這就是我的家。

 

“我想我需要坐一會兒。”我說。他抬頭看著我。

 

“去客廳坐。”他說,“我馬上把東西給你端過去。”

 

我離開了廚房。

 

過了一會兒班恩也跟進了客廳。他遞給我一本書。“這是一個剪貼簿。”他說。“可能會對你有點兒幫助。”我接過小冊子。它是塑膠面裝訂,本來也許想弄成像舊皮革的模樣,可惜沒有成功。冊子上面紮著一條紅色絲帶,打了一個歪歪扭扭的蝴蝶結。“我馬上回來。”他說著離開了房間。

 

我在沙發上坐下來。腿上的剪貼簿很沉,打開它看的感覺像是在窺探誰的隱私。我提醒自己無論裡面的內容如何,那都是關於我自己的,是我的丈夫給我看的。

 

我解開蝴蝶結隨意翻開一頁。面前是一張我和班恩的照片,兩個人看上去十分年輕。

 

我啪地合上剪貼簿,摸著封面,翻著書頁。我一定每天都不得不這麼做。

 

我無法想像。我敢肯定什麼地方出了什麼大錯,可是不可能。證據確鑿無誤--在樓上的鏡子上,在眼前撫摸著剪貼簿的那雙手的條條皺紋上--我不是今天早上醒來時自己以為的那個人。

 

不過那又是誰?我想。什麼時候我才是那個在陌生人的床上醒來、唯一的念頭就是脫身的人?我閉上了眼睛,覺得自己仿佛飄浮了起來,無根無本,有迷失的危險。

 

我需要讓自己定定心。我閉上眼睛試圖把注意力集中到某件事物上,不管什麼事物,只要是實實在在的東西。一件也沒有找到。這麼多年的生命,憑空消失了,我想。

 

這本書會告訴我關於我的一切,但我不想打開它。至少現在還不行。我想在這裡坐一會兒,帶著那個空白的過去,就這麼遊蕩在茫然的曠野,在可能性與現實之間尋求平衡的落點。我害怕去探索自己的過去:害怕知道我已經擁有哪些成就,還有什麼有待去成就。

 

班恩又來了,在我的面前放下一個餐碟,上面擺著一些麵包片、兩杯咖啡,還有一壺牛奶。“你沒事吧?”他問。我點了點頭。

 

他在我身旁坐下。他已經刮過臉,穿上了長褲、襯衣和領帶,看起來再也不像我的父親了。現在他看上去似乎在銀行任職,或者在某辦事處工作。不過挺不錯的,我想,接著把這個想法從腦子裡趕了出去。

 

“我每天都這樣嗎?”我問。他擱了一片麵包到碟子裡,塗上黃油。

 

“差不多。”他說,“你要一點兒嗎?”我搖了搖頭,他咬了一口麵包。“醒著的時候你似乎能記住資訊。”他說,“不過當你一睡著,大多數記憶就不見了。你的咖啡還可以嗎?”

 

我告訴他咖啡還行,他把書從我的手中拿走。“這也算是個剪貼簿了。”他一邊說一邊打開它,“幾年前我們遭了火災,燒掉了很多舊相片,不過這裡還是有些東西的。”他指著第一頁。“這是你的學位證書。”他說,“這張是你畢業的那天。”我看著他手指的地方:我正在微笑,在陽光中瞇起眼睛,我的身上套著一件黑色長袍,頭上戴著一頂帶金流蘇的氈帽;緊挨我的身後站著一個穿西裝打領帶的男人,他從鏡頭前扭開了臉。

 

“這是你嗎?”我說。

 

他笑了:“不是。我跟你不是同時畢業的,當時我還在念書,學化學。”

 

我抬起頭看著他:“我們什麼時候結的婚?”

 

他轉身面對著我,把我的手握在他的兩只手裡。他的皮膚粗糙,讓我有些驚訝,也許是過去太習慣嬌嫩的年輕肌膚了吧。“是在你博士畢業後的第一年。那時我們已經交往了幾年,不過你--是我們--我們都想要等到你學業結束的時候再辦婚事。”

 

挺合理的,我覺得,我的行為聽上去感覺很理智。可我還是有點好奇自己究竟是否樂意嫁給他。

 

他仿佛明瞭我的心思,說:“過去我們非常相愛。”接著加上一句,“現在我們還是這樣。”

 

我想不出有什麼可說的,便笑了笑。他喝下一大口咖啡,掉回目光看著腿上的書,又翻過幾頁。

 

“你學的是英文。”他說,“畢業之後你換了些工作,都是些臨時的活兒。文秘,銷售。我不確定你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我拿了一個學士學位就畢業了,之後參加了教師培訓。有幾年確實挺艱苦的,不過後來我升了職,所以我們搬到了這裡。”

 

我四下打量著客廳。客廳時髦舒適,是平淡無奇的中產階級風格。壁爐上方的墻壁上掛著一張裱過的林地風景畫,爐臺時鐘旁是一些中國人俑。我好奇當時我有沒有幫忙佈置過這裡的房間。

 

班恩繼續說話:“我在附近的一所中學教書,現在是部門主管。”他的口氣裡沒有一點兒驕傲的意思。

 

“那我呢?”我問。盡管--說真的--我猜得到那個唯一可能的答案。班恩捏了捏我的手。

 

“你只好放棄工作,在出了事故以後。你什麼也不做。”他肯定是感覺到了我的失望,“但你不需要做什麼。我能掙不少薪水,我們過得下去,沒有問題。”

 

我閉上眼睛,用手按著額頭。這一切讓人感覺難以承受,我希望他閉上嘴。我覺得自己好像只能消化這麼多了,而他如果還要不停加料的話,到最後我會崩潰的。

 

那麼我整天都幹些什麼呢?我想問,可也害怕聽到答案。我一句話也沒有說。

 

他吃完麵包片,把餐碟端到廚房去了。再回到客廳時他正在穿外套。

 

“我要上班去了。”他說。我感覺到自己緊張起來。

 

“別擔心。”他說,“你不會有事的。我會給你打電話,我保證。不要忘了今天跟任何一天都沒有什麼區別。你不會有事的。”

 

“可是--”我開口說。

 

“我得走了。”他說,“抱歉。走之前我會指給你看有些可能會用上的東西。”

 

在廚房裡,他告訴我哪些櫃子裡有什麼東西,給我看了冰箱裡的剩菜,說是可以當午飯吃,還有一塊用螺絲釘在墻上的白板,旁邊是一支系在彈簧繩上的黑色記號筆。“有時我會在這上面給你留言。”他說。我看到上面用整齊勻稱的大寫字母寫著的“星期五”,下麵是一排字:“洗衣服?散步?(隨身帶上手機!)看電視?”在“午飯”一欄下面,他留言說冰箱裡有些三文魚,另外加了一個詞“沙拉?”。最後他寫著應該會在6點之前到家。“你還有本日記。”他說,“在你的包裡。重要的電話號碼在日記背面,還寫著我們的位址,你迷路的話可以用。另外有一部手機--”

 

“一部什麼?”我說。

 

“電話。”他說,“無線的。在哪裡你都可以用。室外也可以,哪裡都行。在你的手提包裡。如果出門的話,記得帶上它。”

 

“我會的。”我說。

 

“好。”他說。我們走向走廊,他拿起門邊一個用舊了的皮包。“那我走了。”

 

“好的。”我不知道還要說些什麼。我感覺自己像個沒有去上學的小孩,父母上班去了,一個人被留在家裡。什麼也別碰,我想像著他說,別忘了吃藥。

 

他走到我身邊吻了吻我,親在臉頰上。我沒有阻止他,但也沒有回吻。他向大門走去,正要打開門,卻停了下來。

 

“噢!”他回頭看著我。“我差點忘了!”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做作,有種裝出來的熱情。他努力想要作出自然的樣子,卻表演得有點過於賣力;很明顯為了接下來要說的話,他已經暖場一段時間了。

 

他說出來的話並沒有我擔心的那麼糟糕。“今晚我們要出門。”他說,“過了週末就回來。週末是我們的紀念日,所以我想還是作點安排,沒問題吧?”

 

我點點頭:“聽起來不錯。”

 

他笑了,看上去松了一口氣。“值得期待,對吧?吹吹海風?會對我們有好處的。”他轉身打開大門。“待會兒我給你打電話,”他說,“看看你情況怎麼樣。”

 

“好的。”我說,“別忘了。拜託。”

 

“我愛你,克麗絲。”他說,“永遠不要忘記這一點。”

 

他離開關上門,我轉過身,向屋裡走去。

 

早晨過去了一半,我坐在一張扶手椅上。碗碟已經洗幹凈,整整齊齊地擺放在碗盤架上,洗衣機裡洗著衣服。我一直沒讓自己歇著。

 

可是現在我覺得空虛。班恩說的是真的,我沒有記憶,一點兒也沒有。這間房子裡沒有一件我記得起的東西。哪張照片也不能--不管是貼滿鏡子的那些,還是面前剪貼簿上的這些--讓我想起是什麼時候拍的;我想不起一點兒跟班恩共度的時光,除了今早相遇後發生的一切。我的腦子裡完全是空蕩蕩的。

 

我閉上眼睛努力把精力集中到某樣東西上。什麼都可以。昨天?去年的聖誕節?任何一個聖誕節?我的婚禮?什麼也想不起來。

 

我站起來在屋裡走動,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走得很慢,像一個幽靈一樣遊蕩,用手拂過一堵堵墻壁,一張張桌子,一件件傢俱的背面,卻沒有真正挨到其中任何一樣。我怎麼會落到這步田地?我想。我看著地毯、花紋小墊子、壁爐臺上的中國人俑,還有餐廳裡陳列架上精心佈置的裝飾板。我試著說服自己這些是我的。這些都是我的。我的家,我的丈夫,我的生活。可是這些東西不屬於我。它們跟我並非息息相關。在臥室裡我打開衣櫃門見到一排毫無印象的衣服,擺得整齊有序,像一個我從未見過的、被抹去了面孔和身材的女人,只剩下空蕩蕩的衣架子。我在這個女人的家裡到處遊蕩,用了她的香皂和香波,扔掉了她的晨袍,腳上穿著她的拖鞋。她像一個幽靈般藏在某處,渺無蹤影。今天早晨挑內衣時我頗有負罪感,在內褲裡翻了翻--內褲跟緊身褲、襪子團在一起--好像怕被人當場抓住。在抽屜深處發現既美觀又實用的絲綢蕾絲內褲時,我屏住了氣。我挑了一條淡藍色的,將其餘的內褲擺得跟原狀一絲不差。那條小可愛似乎有件配套的胸罩,我把兩件都穿上,再穿上一條厚厚的緊身褲,長褲和外套。

 

我坐到梳妝臺旁,小心翼翼地向鏡子挪過去,好看清鏡子裡自己的臉。我凝視著額頭上的皺紋、眼睛下打褶的皮膚。我做出微笑的模樣,看了看自己的牙齒,還有嘴角一條條已經露出蹤跡的魚尾紋。我注意到皮膚上有些斑點,額頭上有塊斑像一個還沒有完全退掉的淤痕。我找到了一些化妝品,化了個淡妝,稍微上了粉,刷了一刷。我想起了一個女人--現在我意識到她是我的媽媽--在做同樣事情的模樣,她說這是“戰鬥妝備”,今天早上當我用紙巾擦掉多餘的口紅、刷上睫毛膏時,那個詞似乎恰如其分。我感覺自己正踏進某個戰場,或者戰爭已經降臨到我的面前。

 

把我送到學校。化妝。我努力回想媽媽還做過些什麼別的事情,不管什麼事。結果依然一無所獲。我只看見在微小零散的記憶之島之間橫亙著一道巨大的、空蕩蕩的鴻溝--那是多年的空白。

 

在廚房裡我打開了櫃子:裡面有一包包義大利面,好幾袋“Arborio”牌大米,幾罐蕓豆罐頭。這些東西我一樣也不熟。我記得吃過塗乳酪的麵包,袋裝加熱魚類,鹽醃牛肉三明治。我拿出一個標記著“鷹嘴豆”的罐頭,還有一小袋叫“古斯古斯面”的東西。我壓根兒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更不用說怎麼個煮法。那作為一個主婦,我怎麼活下去呢?

 

我抬頭望著班恩在離開之前給我看過的白板。白板呈現出某種臟兮兮的灰色,上面草草地塗過不少字,又被擦乾凈換上新字,改了又改,每次留下些淡淡的印記。我很好奇如果時間能夠倒流,白板上曾經有過的字跡都能一層層重現的話,用這種辦法深入我的過去,能夠發現些什麼?但我明白即使一切能夠成真,結果也會是徒勞無功。我很確定找到的不過是些留言或者清單,不過寫了些要買的東西、要幹的活兒而已吧。

 

這真的就是我的生活嗎?我想。這就是我的全部?我拿起記號筆在白板上加了一條。“為今晚出行收拾包裹?”算不上一條提示,不過是我自己寫的。

 

我聽見了一陣聲音。一陣鈴聲,是從我的包裡傳來的。我打開包把裡面的東西通通倒在沙發上。錢包、幾包紙巾、一些筆、一支口紅、一塊粉餅、一張買了兩杯咖啡的收據。一本小巧玲瓏的日記,封面上有花朵裝飾,書脊上附了一支鉛筆。

 

我找到了班恩提過的那種電話--個頭很小,塑膠質地,上面有個鍵盤,看上去挺像玩具。它正在響鈴,螢幕一閃一閃的。我按了一個按鈕,希望沒有按錯。

 

“喂?”我說。答話的不是班恩的聲音。

 

“嘿。”手機裡說,“克麗絲?請問是克麗絲·盧卡斯嗎?”

 

我不想回答。我的姓氏聽起來跟當初聽到自己的名字時一樣陌生。我感覺剛剛堅定起來的信念再次煙消雲散,像一股流沙。

 

“克麗絲?你在嗎?”

 

會是誰呢?誰還會知道我在這兒、知道我是誰?我意識到對方可能是任何一個人。我感覺驚恐湧上了心頭,手指在那個可以結束通話的按鈕上遊移。

 

“克麗絲?是我,納什醫生。拜託請接電話。”

 

那個名字對我毫無意義,不過我還是說:“是誰?”

 

對方換了一種口氣。松了口氣?“我是納什醫生。”他說,“你的醫生。”

 

又是一陣恐慌。“我的醫生?”我重復道。我想補上一句我沒有病,但現在甚至連這個我也不確信。我的思緒混亂極了。

 

“是的。”他說,“但是別擔心,我們不過是一直在為你的記憶想辦法。沒什麼問題。”

 

我注意到他說話時使用的時態--“一直在”--這麼說,這也是個我記不起來的人?

 

“什麼辦法?”我說。

 

“我一直在試著幫你改善狀況。”他說,“想找出你的記憶到底出了什麼問題,以及我們能為此做些什麼。”

 

聽起來很合理,不過我有了另外一個疑問。為什麼今天早上班恩離開之前沒有提到這位醫生?

 

“什麼方式?”我說,“用什麼方式來治療我?”

 

“這幾個月以來我們一直都在見面。每週幾次,或多或少。”

 

聽起來不太可能。又一個經常見到的人,可是我卻一點兒印象也沒有。

 

但我從來沒有見過你。我想說。你可能是任何人。

 

但我一句話也沒有說。這個假設對今早醒來睡在我身邊的男人來說同樣成立,結果發現他竟然是我的丈夫。

 

“我不記得。”最後我說。

 

他的語調緩和了下來:“別擔心。我知道。”如果他說的話是真的,那麼瞭解情況的也有可能是任何一個人。他解釋說今天是我們約好的時間。

 

“今天?”我說。我一一回憶今天早上班恩提過的事,回憶了廚房白板上記著的所有事項。“不過我的丈夫根本沒有提過。”我發現這是我第一次如此稱呼醒來時躺在身邊的男人。

 

電話裡一陣沉默,接著納什醫生說:“我不確定班恩是不是知道我們在見面。”

 

我注意到他知道我丈夫的名字,但我回應道:“真好笑!他怎麼會不知道呢?他知道就會告訴我的!”

 

電話裡傳來了嘆息聲:“你一定要相信我。”他說,“在我們見面的時候我會解釋一切。我們真的有了一些治療的進展。

 

在見面的時候。我們要怎麼樣才能做到這點?一想到要出門、班恩又不在身邊、他甚至都不知道我在哪裡或者跟誰在一起,我就嚇壞了。

 

“對不起。”我說,“我做不到。”

 

“克麗絲。”他說,“這很重要。如果你看看你的日記,就會知道我說的是真的。你能看到日記嗎?應該在你的包裡。”

 

我拿起沙發上的花朵日記本,封面上金字印刷的年份讓我無比震驚。2007年。比應有的時間晚了20年。

 

“我能看到。”

 

“看看今天的那一欄。”他說,“11月30日。你應該可以看見我們見面的預約?”

 

我不明白時間怎麼可能會是11月--明天就12月了--但我還是匆忙翻頁(日記的紙張跟面巾紙一樣薄),直到翻到今天的日期。兩頁日記中間夾著一張紙,上面寫著“11月30日--與納什醫生會面”,字跡我辨認不出來;下麵還有一行字,“不要告訴班恩。”我不知道班恩是不是已經讀過了,他會查我的東西嗎?

 

我覺得他一定沒有讀過。其他日期上是空白一片,沒有生日,沒有夜生活,沒有派對。這真的是我生活的寫照嗎?

 

“好吧。”我說。他解釋說會來接我,而且他知道我住的地方,過一個小時會到。

 

“不過我的丈夫--”我說。

 

“沒關系。他下班的時候我們早回來了,我保證。相信我。”

 

壁爐上的時鐘到點報了時,我望了它一眼。這是一個裝在木盒子裡的老式大鐘,邊上一圈刻著羅馬數字。時間顯示是11點半。鐘旁是一把用來上發條的銀鑰匙,我想班恩一定每天早上都會按例上好發條。大鐘似乎老得足以稱上古董,我有點好奇這樣一座鐘是怎麼來的。可能它並沒有什麼傳奇故事,至少應該和我們無關,也許是某次我們在商店或是市場上看到了它,而我們中的某一個又恰巧喜歡它而已。也許是班恩,我想。我覺得我不喜歡它。

 

我只去跟他見這一次面,我想。然後今晚班恩回家的時候,我會向他坦白。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瞞著他這種事情。在完全依賴他的時候,我不能這麼做。

 

不過納什醫生的聲音奇怪地耳熟。跟班恩不一樣,他似乎並不完全像一個陌生人,我發現相信自己以前認識他幾乎比相信認識我的丈夫要容易。

 

治療已經有進展了,他說。我得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樣的進展。

 

“好吧。”我說,“你過來吧。”

 

 

 

※※※

 

 

 

納什醫生到達後建議我們去喝杯咖啡。“你渴嗎?”他問,“我覺得開老遠的路去診所沒什麼意思,反正今天我主要是想和你談談。”

 

我點點頭答應了。他到的時候我正在臥室裡,看著來客停好車鎖上,理順了頭發,整理了外套,拿起公事包。不是他,我想--來客正向一輛貨車上卸貨的技術工點點頭。可是那個人走上了通向我家的臺階。他看上去很年輕--對一個醫生來說太年輕了--而且,盡管我不知道自己期望他會有什麼樣的穿著,但至少不是他身上穿的這套運動夾克加灰色燈芯絨褲子。

 

“這條街走到頭是個公園。”他說,“我想那裡有個咖啡廳。我們可以去那裡嗎?”

 

於是我們一起往外走。外面寒氣刺骨,我用圍巾裹緊了脖子。我很高興包裡有班恩給的手提電話,也很高興納什醫生沒有執意要開車去某地。我心裡有點信任這個人,可是另外一個聲音--這個聲音要比前一個大得多--提醒我他可以是任何一個人。一個陌生人。

 

我是個成年人,卻也是個受過創傷的女人。這個人很容易就能把我帶到某個地方,雖然我不知道他想借此做什麼。我就像一個孩子一樣沒有抵抗力。

 

我們走到了街上,等著過馬路。沒有人說話,沉默讓人感覺壓抑。我本來打算等到坐定後再問他的,卻發現自己已經開了口。“你是個什麼醫生?”我問,“是做什麼的?你怎麼找到我的?”

 

他扭頭看著我:“我是一個神經心理醫生。”他說。他在微笑。我想是不是每次見面時我都問他相同的問題。“我專攻腦部活動失調的患者,尤其對一些新興的功能性神經影像技術感興趣。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在研究記憶的過程和功能。一些這方面的文獻裡提到了你的情況,然後我追查到了你。不算太難。”

 

一輛汽車繞過街角轉到這條街,朝著我們駛來。“文獻?”我有點兒疑惑。

 

“是的,有幾個關於你的病例研究。我聯系上了你回家住之前給你做治療的地方。”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找我?”

 

他笑了:“因為我以為可以幫上忙。我已經跟患有類似問題的病人打了一段時間的交道,相信他們的狀況可以得到改善,但要比通常做法--也就是每週一小時的治療--投入更多的時間。關於如何真正地改善情況我有一些想法,希望能作些嘗試。”他停了下來,“再加上我一直在寫一篇研究你的論文。一本權威著作,你可以這麼稱呼它。”他笑了起來,但一發現我沒有附和他,立刻收住了聲。他清了清嗓子:“你的情況很不尋常。我相信比起已知的記憶運作的方式,在你身上我可以有很多新發現。”

 

我們穿過馬路,身邊是川流不息的車流。我感覺越來越焦慮和緊張。大腦失調。研究。追查到你。我試著呼吸、放鬆,卻發現自己做不到。現在有兩個我在同一個軀殼裡;一個是47歲的女人,冷靜而禮貌,清楚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而另一個則只有20多歲,正在大聲尖叫。我無法確定哪個才是我,但我聽到的唯一的聲音是遠處的車流和公園裡小孩的嬉鬧聲,因此我猜一定是前者。

 

走到街道的另一邊時,我停下腳步:“這是怎麼回事?今天早上我在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地方醒來,可是顯然我住在那兒;躺在一個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男人旁邊,結果他說我們結婚已經很多年了。而且,你似乎比我自己還瞭解我。”

 

他點了點頭,動作很慢:“你有失憶癥。”他說著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你得健忘癥已經有很長時間了。新的記憶在你這裡存不下來,所以整個成年生活中發生的事情你記不起多少。每天你醒來時都像一個年輕女人,甚至有時候你睡醒後跟小孩差不多。”

 

不知道為什麼,當話從他嘴裡說出來時,情況聽上去似乎更糟了。一個醫生的話。“那這是真的了?”我看著他。

 

“恐怕事實就是這樣了。”他說,“你家裡的那個人是你的丈夫。班恩。你嫁給他已經很多年了,早在你得上失憶癥之前。”我點點頭。“我們繼續走吧?”

 

我答應了,我們走進了公園。公園外側環繞著一條小路,附近有個兒童遊樂場,挨著一間小屋,我看到人們不停地端著一碟碟零食從那裡湧出來。我們向小屋走去,納什醫生去點飲料,我則坐到一張缺口的“福米加”桌子旁。

 

他端著兩只裝滿濃咖啡的塑膠杯回來了,給我的是黑咖啡,他的則加了牛奶。他從桌上取了一些糖給自己添上,沒有問我要不要。正是這個舉動--比什麼都有說服力--讓我相信我們曾經見過面。他抬起頭來問我怎麼傷到了額頭。

 

“什麼?--”剛開始我不知道要說什麼,但接著我記起了早上看到的淤痕。臉上化的妝顯然沒有蓋住它。“那個嗎?”我說,“我不清楚。沒什麼大不了,真的。不疼。”

 

他沒有回答,攪著咖啡。

 

“你說我剛剛好轉一些,班恩就接手照顧我了?”我說。

 

他抬起了頭。“是的。剛開始你的病情非常嚴重,需要全天候護理。在情況開始改善以後班恩才能獨自照看你,不過那也幾乎跟一份全職工作差不多。”

 

這麼說我此刻的所感所想已經是改善以後的情況。我很高興記不起狀態更糟時的事情。

 

“他一定非常愛我。”我與其是說給納什聽,不如說是說給自己聽。

 

他點點頭,接下來是一陣沉默。我們都小口地喝著飲料。“是的。我想他一定是。”他說。

 

我笑了笑,低下頭看著自己握住熱飲料杯的手,看著結婚金戒,短短的指甲,看著我禮貌地交疊著的雙腿。我認不出自己的身體。

 

“為什麼我丈夫會不知道我跟你見面的事?”我說。

 

他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我實話實說。”他說著握起了兩只手,身體向前靠,“剛開始是我讓你不要告訴班恩我們見面的事情。”

 

一陣恐慌立刻席捲了我,但他看起來不像不可信賴的人。

 

“說下去。”我說。我希望相信他能幫助我。

 

“過去有幾個人--一些醫生,精神病學家,心理學家之類--聯系過你和班恩,想對你開展治療。但他一直非常不願意讓你去見這些專業人士。他說得很明白,你以前已經經歷過長時間的治療,在他看來那沒有什麼幫助,只會讓你更難過。他當然不會讓你--也不讓他自己--再經歷更多讓人難過的治療。

 

當然,他並不希望鼓動我抱有虛假的希望。“所以你說服我瞞著他讓你治療?”我問。

 

“是的,我的確是先聯系上班恩的。我們通了電話。我甚至提出跟他見面以便解釋我能夠幫上什麼忙,但他拒絕了,所以我直接與你取得了聯系。”

 

又是一陣恐慌,卻不清楚緣由。“怎麼聯系上我的?”我問。

 

他低頭看著他的飲料:“我去找你了,一直等到你從屋裡出來,然後作了自我介紹。”

 

“於是我就答應接受你的治療了?就這麼簡單?”

 

“不,剛開始你沒有答應。我不得不說服你相信我。我提議我們應該見一次面,進行一次治療。如果有必要的話,別讓班恩知道。我說我會向你解釋為什麼要你來見我,還有我可以幫上什麼忙。”

 

“然後我同意了……”

 

他抬起頭。“是的。”他說,“我告訴你第一次會面之後是否告訴班恩完全由你來決定,不過如果你決定不告訴他,我會再給你打電話確保你還記得我們定下的日期,以及其他事情。”

 

“我選擇不告訴他。”

 

“是的,沒錯。你已經表示過想等治療有進展以後再告訴他,你覺得這樣更好。”

 

“那我們有嗎?”

 

“什麼?”

 

“有進展嗎?”

 

他又喝了一口,才把咖啡杯放回桌上。“有。我確信我們有了一些改善。盡管準確地量化進展有點困難,但是過去幾個星期裡你似乎已經恢復了不少記憶--就我們所知的情況來說,有許多回憶的片段都是你第一次想起來的,而且有些事實被記起的頻率提高了,以前你不怎麼記得住。比如有幾次你醒來記得自己已經結了婚。而且--”

 

他停了下來。“而且什麼?”我問。

 

“而且,嗯,我覺得,你越來越獨立了。”

 

“獨立?”

 

“是的。你不再像過去那樣依賴班恩,或者依賴我。”

 

就是這一點,我想。這就是他談到的進展。獨立。也許他的意思是我可以不需要陪伴,獨自一個人去商店或圖書館,盡管現在我並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以做到。不管怎麼樣,治療進展還沒有大到足以讓我在丈夫面前自豪地歡欣雀躍--甚至通常我醒來時都記不起我還有個丈夫。

 

“沒有別的進展了?”

 

“這很重要。”他說,“不要小看這一點,克麗絲。”

 

我一句話也沒有說,喝了一小口飲料環顧著咖啡廳。咖啡廳裡空蕩蕩的。後面的小廚房中有人說話,一隻壺裡燒著水,不時發出沸騰的嘎嘎聲,遠處玩耍的孩子們在吵鬧。很難相信這個地方離我家如此之近,我卻一點兒也記不起曾經到過這裡。

 

“你說我們已經開始治療好幾個星期了。”我繼續問納什醫生,“那我們一直在做什麼?

 

“你還記得我們以前治療的情況嗎?任何事情都行?”

 

“不。”我說,“什麼也不記得。對我來說,今天我是第一次見你。”

 

“抱歉我問了這個問題。”他說,“我說過了,有時候你會有記憶閃現,似乎在某些日子裡你比其他時間記得的東西要多。”

 

“我不明白。”我說,“我根本不記得曾經見過你,不記得昨天、前天,或者去年發生過什麼事情。可我記得很多年前的一些事。我的童年。我的母親。我記得我還在上大學。我不明白為什麼其他的一切通通都被抹得幹幹凈凈,這些舊的記憶卻保留了下來?”

 

我提問時他一直在點頭。我相信他以前也聽過同樣的問題。也許我每週都問同樣的問題,也許我們每次都要把相同的談話重復一遍。

 

“記憶是很復雜的。”他說,“人類有一種短期記憶,可以將事實和資訊存儲一分鐘左右,還有一種長期記憶,其中可以存儲大量的資訊,並將其保留一段似乎是無限長的時間。現在我們知道這兩個功能似乎由大腦的不同部位分管,中間由某些神經連接起來。大腦中還有一部分似乎負責記錄短期、瞬間的記憶,將它們轉化成長期記憶,以便在很久以後回憶。”

 

他說得快速流暢,好像胸有成竹。我猜自己也曾經是這副模樣:自信十足。

 

“失憶癥主要有兩種類型。”他說,“最常見的是患者不能記起發生過的事件,事件發生的時間越近越受影響。舉個例子,如果患者出了一場車禍,他們可能不記得出了事故,或者不記得出車禍前的幾天或幾個星期,但--比方說--對車禍前6個月之前發生的一切卻記得清清楚楚。”

 

我點點頭:“另一種情況呢?”

 

“另一種比較罕見。”他說,“有時候短期存儲的記憶無法轉化成長期儲存的記憶,發生這種情況的人只能活在當下,只能回憶起剛剛發生的事情,記憶也只能保持很短一段時間。”

 

他停下不說話了,仿佛在等我說些什麼,仿佛我們兩人各有各的臺詞,經常排練這段談話。

 

“兩種情況我都有?”我說,“喪失了過去的記憶,加上無法建立新的記憶?”

 

他清了清嗓子:“是的,很不幸。這不常見,但也完全有這個可能。不過你的情況不平常的地方在於你失憶的模式。總的來說,你對幼兒以後的時段沒有任何連續的記憶,但你處理新記憶的方式我似乎從來沒有遇到過。如果我現在離開這個房間過兩分鐘再回來,大多數患近事失憶癥的人會完全不記得跟我見過面,至少肯定是記不起今天見過面的。但你似乎記得一大段的時間--長達24小時--然後你會忘掉整段記憶。這很少見。說實話如果考慮到我們所認為的記憶運作方式,你這種情況完全說不通。它說明你完全能夠將短期存儲轉變成長期儲存,我不明白你為什麼存不下它們。”

 

也許我過的是一種支離破碎的生活,但至少其碎片大得足以讓我保持一種獨立的表像。我猜這意味著我很幸運。

 

“為什麼?”我問,“為什麼會這樣?”

 

他一句話也沒有說。房間變得非常安靜。空氣似乎僵止了,黏黏稠稠的。當他開口時,聲音似乎從墻上彈了回來。“很多原因可能會導致記憶障礙。”他說,“不管是長期的還是短期的。疾病,外傷,藥物,都有可能。障礙的確切性質似乎有所不同,取決於大腦受影響的部位。”

 

“沒錯。”我說,“那麼我的情況是屬於哪一種?”

 

他凝視了我一會兒:“班恩是怎麼跟你說的?”

 

我回想著我們在臥室裡的談話。一次意外,他是那麼說的。一場嚴重的事故。

 

“他沒有確切地告訴我原因。”我說,“反正沒說什麼具體的,只說我出了一次意外。”

 

“是的。”他說著伸手去拿放在桌子下的包,“你的失憶癥是由精神創傷引起的。這是真的,至少部分是這樣。”他打開包,拿出一本冊子。剛開始我好奇他是否要查詢他的筆記,可是他把冊子從桌上遞給了我。“我想你該拿著它。”他說,“它會解釋一切,比我解釋得好--特別是什麼原因造成了你的現在狀況,這一點--但也提到了其他的東西。”

 

我把冊子接過來。冊子是棕色的,皮革封面,用一條橡皮圈緊緊地紮了起來。我取下橡皮圈隨意翻開一頁。紙張質地厚實,隱隱有暗紋,還有紅色鑲邊,紙上布滿了密密的字跡。“這是什麼?”我問。

 

“是一本日誌。”他說,“過去幾個星期以來你一直在上面作記錄。”

 

我很震驚:“一本日誌?”我想知道為什麼會在他那兒。

 

“是的,上面記錄了我們最近一直在做些什麼。我想請你留著它。我們已經作了不少努力,試圖找出你的記憶究竟是如何運作的,我覺得如果你將我們的活動記錄下來,可能會有些幫助。”

 

我看著面前的冊子:“所以我寫了這個?”

 

“是的。我告訴你樂意怎麼寫就怎麼寫。很多失憶癥患者嘗試過類似的事情,但通常並不如人們想像中的有用,因為患者的記憶視窗期非常短。不過你可以把有些東西記住整整一天,所以我覺得你完全應該在每天晚上隨手記些日誌。我認為它可以幫助你將每天的記憶串聯起來。另外我還覺得記憶也許像一塊肌肉,可以通過鍛煉來加強。”

 

“這麼說治療期間你一直在讀我的日誌?”

 

“不。”他說,“日誌是你私下寫的。”

 

“但那怎麼可能--”我頓了頓,接著說,“是班恩一直在提醒我記日誌嗎?”

 

他搖了搖頭:“我建議你對他保密。”他說,“你一直把日誌藏起來,藏在家裡。我會打電話告訴你藏日誌的地方。”

 

“每天?”

 

“是的。差不多。”

 

“不是班恩?”

 

他沉默了一下,然後說:“不,班恩沒有看過。”

 

我想知道他為什麼沒有看過,日誌裡又寫了些什麼我不想讓丈夫看到的事情。我會有什麼秘密?甚至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不過你已經看過了?”

 

“幾天前你把它給了我。”他說,“你說你想讓我讀一讀,是時候了。”

 

我盯著那本東西。我很興奮。一本日誌。一條通向失落的過去的紐帶,雖然只是最近發生的過去。

 

“你都讀過了嗎?”

 

“是的。”他說,“讀了大多數。總之,我想所有重要的部分我都已經看過了。”他停頓了一會兒,轉移了目光,撓著後頸。他不好意思,我想。我很想知道他告訴我的是否屬實,這本日誌裡又記了些什麼東西。他喝掉了杯裡最後一口咖啡,說:“我沒有強迫你讓我看。我想讓你知道這點。”

 

我點點頭,一邊默不做聲地喝光了剩餘的咖啡,一邊瀏覽著日誌。封面內頁是一列日期。“這是什麼?”我說。

 

“是我們以前見面的日期。”他說,“以及計劃見面的日子。我們一邊進行治療一邊會定好以後的會面日期。我一直會打電話提醒你,讓你看你的日誌。”

 

我想起了今天發現的日記中間夾著的那張黃色紙條:“可是今天?”

 

“今天你的日誌在我這裡,”他說,“所以我們寫了一張紙條來代替。”

 

我點點頭,匆匆翻看了其餘的日誌,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我辨認不出那種筆跡。一頁又一頁,一天又一天的心血。

 

我不知道我怎麼會有時間做這些,接著想起了廚房裡的白板--答案很明顯:我沒有別的事情可做。

 

我又把它放回桌上。一個穿T恤牛仔褲的年輕人進到咖啡廳裡,向我們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點了飲料,拿著報紙在一張桌邊坐了下來。他沒有再抬頭看我,20歲的那個我有點難過。我覺得自己仿佛隱身了。

 

“我們走吧?”我提議。

 

我們沿著原路往回走。天空中烏雲密佈,四周縈繞著薄薄的霧氣。腳下的地面感覺起來濕透了;我們像是走在流沙上。我看見運動場上有只旋轉木馬正在緩緩轉動,雖然上面空無一人。

 

“一般我們不在這裡見面吧?”走到路上時,我開口問,“我是說在咖啡館裡?”

 

“不。我們通常在我的診所裡見面。做些練習、測試和其他事情。”

 

“那今天為什麼會約在這裡?”

 

“我真的只是想把日誌還給你。”他說,“你沒有它我很擔心。”

 

“我已經很依賴它了?”我說。

 

“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的。”

 

我們穿過街道走回我和班恩的房子。我可以看到納什醫生的車停在原來的位置,旁邊就是我家窗外的小花園、不長的小路和整潔的花床,我還是不敢置信這就是我住的地方。

 

“你要進來嗎?”我說,“再喝一杯?”

 

他搖了搖頭:“不,不喝了,謝謝。我得走了。茱莉和我今天晚上有安排。”

 

他站了一會兒,望著我。我注意到他的頭發剪得很短,整齊地分開,他的襯衫上有一行豎條紋正好跟套衫上的橫條紋交叉。我意識到他只比我今早醒來自以為的年齡大上幾歲:“茱莉是你太太?”

 

他笑著搖了搖頭:“不,是我的女朋友。事實上,她是我的未婚妻。我們訂婚了。我總是忘掉這一點。”

 

我回了他一個微笑。這些細節我應該記住,我想。細碎的事情。也許我一直在日誌裡記錄的正是這些瑣事,正是這些小小的掛鉤維系住了我的整整一生。

 

“恭喜你。”我說,他謝了我。

 

我覺得應該再多問些問題,應該再表現出更大的興趣,但那沒有什麼意義。無論他告訴我什麼,在明早醒來之前我都會忘記。我所擁有的一切就是今天。“嗯,好吧,我也該走了。”我說,“週末我們要出門去海邊。待會我還得去收拾行李……”

 

他笑了:“再見,克麗絲。”他說,轉身準備離開,卻又回頭看著我。“你的日誌裡記著我的號碼。”他說,“就在扉頁上。如果你想再見面的話,打電話給我。我是說,那樣我們就可以繼續進行你的治療,好嗎?”

 

“如果我想見面的話?”我有點兒詫異。我記得日誌中用鉛筆寫著從現在到年底的見面日期,“我還以為我們已經定了其他的治療日期呢?”

 

“等你看完日誌,你會明白的。”他說,“到時候就都說得通了。我保證。”

 

“好吧。”我說。我意識到自己信任他,這讓我很開心,因為我不僅僅只有丈夫可以依賴了。

 

“一切由你決定,克麗絲。只要你願意,隨時打電話給我。”

 

“我會的。”我說。他揮手作別,一邊鉆進汽車一邊回頭張望。他的車開到街道上,很快消失了蹤影。

 

我泡上一杯咖啡端進客廳裡。窗外傳來了口哨聲,夾雜著重型鉆井的巨大聲響和一陣斷斷續續的笑聲,但當我在扶手椅上坐下時,聲響都消退了,變成輕柔的嗡嗡聲。淡淡的陽光透過百葉窗,我感覺到隱隱的暖意落在手臂和雙腿上。我從包裡拿出了日誌。

 

我覺得有些緊張。我不知道這本東西裡寫了些什麼:會有什麼樣的沖擊和驚喜和什麼樣的奇聞怪事。我看見了咖啡桌上的剪貼簿。那是班恩為我選擇的版本,記錄了我的一種過去。手上這本裡會有另外一個版本嗎?我打開了日誌。

 

第一頁上沒有橫線。我在正中用黑墨水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克麗絲·盧卡斯。真是個奇跡,名字下面我竟然沒有寫上保密!或者請勿偷看!

 

不過多了一些字。一些意想不到的可怕的字。比今天我所見過的任何東西都可怕。在那兒,就在我的名字下面,用藍色墨水和大寫字母這樣寫著:

 

不要相信班恩。

 

但我沒有別的選擇,我翻到了下一頁。

 

我開始閱讀自己的過去。

 

 

 

 

 

chapter 2 克麗絲的秘密日記

 

 

 

 

chapter2.1 11月9日,星期五

 

 

 

我的名字叫克麗絲·盧卡斯。47歲,是一個失憶癥患者。我坐在這裡,在這張陌生的床上寫自己的故事,身穿一件真絲睡袍,它顯然是樓下的男人--那個男人說他是我的丈夫,名字叫做班恩--買給我的46歲生日禮物。屋裡很安靜,唯一的光亮來自床頭的臺燈,是柔和的橘黃色光。我感覺好像浮在半空中,在一池光亮裡。

 

我已經關上了臥室的門,偷偷摸摸地開始寫日誌。我能聽見我的丈夫在客廳裡--他前傾或者站起來時沙發發出輕微的聲響,偶爾的咳嗽聲出了口又被客氣地憋住--不過如果他上樓的話,我會把這本東西藏起來。我會把它放在床底或者枕頭下面。我不想讓他看到我在上面寫字。我不想告訴他這本日誌是怎麼來的。

 

我看著床邊桌上的時鐘。快要11點了;我必須快點寫。我想像著沒多久就會聽見電視安靜下來,班恩穿過房間踩得地板吱吱作響,燈開關輕輕地發出哢噠一聲。他會進廚房給自己做上一個三明治或者倒上一杯水嗎?還是他會直接來睡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的習慣。我不知道我自己的習慣。

 

因為我沒有記憶。班恩和今天下午遇見的醫生都說,今晚睡著時我的大腦會把今天我知道的一切抹去,把今天我做的一切全部抹掉。明天醒來時我會跟今天早上一樣。以為自己還是個小孩,以為還有一生的時間去作出各種選擇。

 

然後我會再一次地發現我錯了。我早已作出了選擇,前半生已經過去了。

 

醫生的名字叫做納什。今天早上他打電話給我,開車來接我去了一間診所。他問我,我告訴他我從來沒有見過他;他露出了微笑--並不是惡意的笑--打開了他桌上那臺電腦的蓋子。

 

他給我放了一段影片,一個視頻剪輯。內容是關於我和他,穿著跟今天式樣不同的衣服坐在相同的椅子上,在同一間辦公室裡。影片中他遞給我一支鉛筆叫我在一張紙上畫圖,但眼睛只看著鏡子,這樣一切都是反著的。我看得出影片中的我覺得很困難,但現在從這段影片裡我只看到自己滿是皺紋的手指和左手上閃閃發亮的結婚戒指。我畫完圖後他似乎很高興。“你越來越快了。”影片裡的他說,然後加了一句說即使記不住訓練本身,在某個地方--在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我一定是記住了幾個星期以來訓練的成果。“這意味著你的長期記憶在一定程度上起了作用。”他說。影片中的我笑了,但看上去並不開心。電影在這裡結束。

 

納什醫生關了電腦。他說最近幾個星期以來我們一直在見面,我身上一種叫“情景記憶”的功能嚴重受損。他解釋說這意味著我記不起事件或親身經歷的“生平細節”,並告訴我這種情況通常是由某種神經性問題引起的。結構性或化學性都有可能,或者是荷爾蒙失衡,他說。這種案例非常罕見,而我的病情似乎格外嚴重。當我問他有多嚴重時,他告訴我某些日子裡我對自幼兒時期以後的事情都不太記得住。我想到了今天早上,醒來時我完全沒有成年以後的記憶。

 

“某些日子裡?”我問。他沒有回答,他的沉默讓我明白了他真正的意思:

 

大多數日子。

 

針對持續性失憶癥有一些治療方法,他說--比如藥物,催眠--但在我身上大多數已經試過了。“但你自己能夠起特殊的作用來幫助自己,克麗絲。”他說。當我詢問原因,他說我跟大多數失憶癥者不一樣。“你的癥狀表明你的記憶並非永久遺失。”他說,“你可以恢復記事好幾個小時,甚至小睡一會兒後醒來還能記住事情,只要你不陷入熟睡。這非常少見。大多數失憶癥患者不到幾秒鐘就會失去新的記憶……”

 

“結論是?”我說。他將一本褐色封面的筆記本從桌上滑過來給我。

 

“我想也許應該記下你的治療過程、你的感受、任何想起的印象或者回憶。記在這個上面。”

 

我探身向前接過筆記本。裡面一個字也沒有寫。

 

這就是我的治療?我想。寫日誌?我想記起事情來,而不僅僅是記錄。

 

他一定感覺到了我的失望。“我還希望寫下記憶的這種舉動會起到其他效果。”他說,“效果可能是累積的。”

 

我沉默了片刻。說真的,我還有什麼選擇?要不就記日誌,要不就永遠保持現在的狀態。

 

“好吧。”我說,“我會記的。”

 

“好。”他說,“我的號碼已經寫在日誌的扉頁上了。如果有什麼不明白,打電話給我。”

 

我接過日誌,答應說我會的。沉默了好一會兒,他說:“最近我們就你幼兒時期的記憶作了些不錯的工作。我們一直在看照片,還有諸如此類的東西。”我一句話也沒有說,他從面前的文件夾裡抽出一張相片。“今天我想讓你看看這個,”他說,“你認得出嗎?”

 

照片裡是一所房子。剛開始它似乎全然陌生,但當後來看到前門處破舊的臺階時,我突然明白過來。我在這所房子裡長大,今天早上醒來時我還以為自己就在這所房子裡。它的模樣看上去有些變化,不那麼真實,但絕對沒有錯。我使勁咽了一口:“這是我小時候住的房子。”

 

他點點頭,說我早期的記憶大多數沒有受到影響。他讓我描述屋裡的情況。

 

我告訴他我的記憶:打開前門即是客廳,向房子深處走有個小餐室,屋外的小路直接通往房屋後部的廚房:小路把我們的房子和鄰居隔開。

 

“還有嗎?”他說,“樓上呢?”

 

“有兩間臥室。”我說,“前面一間,後面一間。浴室和衛生間比廚房更遠,在房子的盡頭。它們一直位於房子外面另修的一所建築裡,後來加了兩堵磚墻和一個波形塑膠頂棚,才把它們並了進來。”

 

“還有呢?”

 

我不知道他在找什麼。“我不知道……”我說。

 

他問我能不能記起某些微小的細節。

 

於是我想起來了。“我的母親在儲藏室裡放了一個寫著‘糖果’字樣的罐子。”我說,“以前她把錢放在裡面。她把罐子藏在最上面的一格,那一格上還放著果醬。她自己做的。以前我們會開車去一片樹林裡摘漿果。我不記得樹林在哪裡了。我們三個會一起去森林深處摘些黑莓,摘了一袋又一袋,然後我的母親會把它們做成果醬。”

 

“好。”他說著點點頭,“好極了!”他在他面前的文件上記錄著。“這些呢?”他又問。

 

他手上拿著幾張照片。一張是一個女人,過了一會兒我認出她是我的母親。有一張是我。我告訴他我可以認出哪些,認完後他把照片拿開。“很好。比起平時你能想起的童年記憶要多得多了。我想是因為這些照片。”他停頓了片刻,“下次我想讓你看更多相片。”

 

我答應了。我很好奇他從哪裡找到了這些相片,他對我自己都一無所知的生活又知道多少。

 

“我能留著嗎?”我說,“這張老房子的照片?”

 

他笑了:“當然!”他遞過來照片,我把它夾在日誌頁裡。

 

他開車送我回家。他已經解釋過班恩不知道我們在見面,但現在他告訴我應該好好想想我是否要把開始記日誌一事告訴班恩。“你可能會有受限的感覺。”他說,“因此記錄時會想避開某些東西。而我認為讓你感覺可以暢所欲言是非常重要的。再說班恩如果發現你又決定嘗試進行治療的話,可能會不開心。”他頓了一下:“你可能得把它藏起來。”

 

“但我怎麼記得要寫日誌呢?”我問。他一句話也沒有說。我突然想到一個主意:“你可以提醒我嗎?”

 

他告訴我他會的。“但你必須告訴我你會把它藏在哪裡。”他說。我們在一所房子前停了車。馬達熄火後過了一會兒我才意識到這是我自己的家。

 

“衣櫃。”我說,“我會把它放在衣櫃深處。”

 

“好主意。”他說,“不過今晚你必須記日誌,在睡覺之前。不然明天它又只會是一個空白的筆記本,你不會知道它是做什麼用的。”

 

我說我會的,我明白。我下了車。

 

“保重,克麗絲。”他說。

 

現在我坐在床上,等我的丈夫。我看著照片裡自己的家:我在那兒長大。它看上去如此平常,又如此熟悉。

 

我是怎麼從那時變成現在這種境況的?我想。發生了什麼事?我有什麼樣的過去?

 

我聽見客廳裡的自鳴鐘報了一次時。午夜了。班恩正在上樓梯。我會把日誌藏進一個剛找到的鞋盒裡,再把它藏進衣櫃,就是我告訴納什醫生的地方。明天,如果他打電話來,我會在日誌上記更多東西。

 

 

 

chapter2.2 11月10日,星期六

 

 

 

今天記日誌的時間是中午。班恩在樓下讀什麼東西。他以為我在休息,不過盡管我很累,卻沒有歇下來。我沒有時間。在忘記之前,我必須把它寫下來。我必須記日誌。

 

我看了看手錶上的時間。班恩提議下午一起去散散步,我還有一個小時多一點兒的時間。

 

今天早上我醒來時不知道自己是誰。睜開眼睛時我以為會看到床頭櫃堅硬的棱角、一盞黃燈、房間角落裡四四方方的衣櫃、有隱隱羊齒草花紋的壁紙。我以為會聽見媽媽在樓下煎培根,或者爸爸在花園裡一邊吹口哨一邊修剪樹籬。我以為自己會躺在一張單人床上,床上除了一個被扯壞了一隻耳朵的玩具兔子什麼也沒有。

 

我錯了。我在父母的房間裡,剛開始我想,然後才意識到屋裡的東西我一件也不認識。臥室是完全陌生的。我倒回床上。出錯了,我想。非常非常可怕的錯誤。

 

下樓前我已經看見了貼在鏡子上的照片,讀過了上面的標記。我知道我不是一個小孩,甚至已經不是少女,並明白過來現在我聽見的、那個一邊做早餐一邊向廣播大吹口哨的男人不是我的父親,也不是室友或男朋友,他叫做班恩,是我的丈夫。

 

在廚房外我猶豫了。我很害怕。我馬上要見到他,仿佛是第一次見面。他會是什麼樣子?跟照片裡的樣子一樣嗎?或者相片也很失真?他會老些,胖些,還是禿一些?他的聲音聽起來怎麼樣?他會有什麼舉動?我嫁得好嗎?

 

突然一種幻覺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一個女人--我的母親?--告訴我要小心。別草率結婚……

 

我推開了門。班恩背對著我,正用鏟子翻著平底鍋裡“噝噝”作響的培根。他沒有聽見我進來。

 

“班恩?”我說。他一下子轉過身來。

 

“克麗絲?你沒事吧?”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於是說:“沒事。我想沒事。”

 

然後他笑了,一副松了口氣的模樣,我也一樣。他看上去比樓上的照片要老--臉上有更多的皺紋,頭發已經開始發灰,在太陽穴的地方稍稍有些掉發--但這些非但無損他的魅力,反而讓他更加迷人。他的下巴有力,適合年長的男人;眼睛閃爍著調皮的光芒。我意識到他有些像是年齡稍大的我父親。我本可能嫁個比這糟糕的人,我想。糟糕得多。

 

“你看過照片了?”他說。我點點頭。“別擔心。我會解釋一切的。你為什麼不到走廊那邊找個地方坐?”他對走廊做了個手勢,“穿過去就是餐室。我馬上就來。給你,拿著這個。”

 

他遞給我一個胡椒磨,我去了餐室。幾分鐘後他端著兩個碟子跟了進來。油裡浸著一條泛白的培根,煎過的麵包和一個雞蛋擺在碟子邊上。我一邊吃,一邊聽他解釋我是如何生活的。

 

今天是週六,他說。他在工作日上班;是一名教師。他解釋了我包裡的那個電話和釘在廚房墻上的一個白板。他告訴我應急的錢放在什麼地方--兩張20英鎊的紙幣,卷得緊緊地塞在壁爐上的時鐘後面--又給我看了那個剪貼簿,從中我可以粗略地瞭解自己生活的多個瞬間。他告訴我,只要齊心協力,我們應付得來。我不確定自己相信他,但我必須相信。

 

我們吃完飯,我幫他收拾幹凈早餐的東西。“待會我們該去散散步。”他說,“如果你願意的話?”我答應了,他看來很高興。“我讀一讀報紙就來,”他說,“可以嗎?”

 

我上了樓。一旦等到獨處,我的頭腦便開始天旋地轉,裝得滿滿當當卻又空空蕩蕩。我感覺什麼也抓不住,似乎沒有一件東西是真實的。看著現在所在的房子--現在我知道這是我的家了--我的目光卻是全然陌生的。有一會兒我甚至想逃跑;可我必須讓自己冷靜下來。

 

我坐在昨晚睡過的那張床邊上。我應該鋪好床,我想。或者去打掃,讓自己忙起來。我拿起枕頭拍松,這時傳來了一陣嗡嗡聲。

 

我不清楚那是什麼。聲音低沉,時斷時續。是細細的、微弱的鈴聲。我的包在我的腳下,當拿起它時,我意識到嗡嗡聲似乎是從那裡面傳來的。我想起了班恩說過的手機。

 

找到手機的時候它在發亮。我瞪著它看了好一會兒。隱隱約約地--在內心深處,或者記憶的邊緣--我清楚地知道這個來電意味著什麼。我接起了電話。

 

是個男人的聲音。“喂?”他說,“克麗絲?克麗絲?你在嗎?”

 

我告訴他我在。

 

“我是你的醫生。你沒事吧?班恩在旁邊嗎?”

 

“不。”我說,“他不在--你有什麼事?”

 

他告訴我他的名字,還說我們已經在一起進行了幾個星期的治療。“針對你的記憶。”他解釋說。我沒有回答,他說:“我希望你相信我。我想讓你看看臥室裡的衣櫃。”我們又沉默了一陣,然後他接著說,“衣櫃裡有個鞋盒,往裡面看一眼,應該有一個筆記本。”

 

我望了一眼房間角落裡的衣櫃。

 

“你怎麼知道這些的?”

 

“你告訴我的。”他說,“昨天我們見面了,我們說好你應該記日誌,你告訴我會把日誌藏在那裡。”

 

我不相信你,我想說,但這似乎既不禮貌又不全是真話。

 

“你能不能去看一眼?”他說。我告訴他我會的,接著他加了幾句,“現在就去。一個字也不要和班恩提。現在就去。”

 

我沒有掛電話,而是走到了衣櫃旁。他是對的。衣櫃的底板上是個鞋盒--一個藍色的盒子,蓋不嚴實的盒蓋上寫著“爽健”牌字樣--裡面是一本用棉紙裹著的小簿子。

 

“找到了嗎?”納什醫生說。

 

我取出小簿子拿掉棉紙。它是棕色的皮革封面,看起來價格不菲。

 

“克麗絲?”

 

“是的,我拿到了。”

 

“好。你在上面寫過東西了嗎?”

 

我翻開第一頁。我發現我已經記過日誌。我的名字叫克麗絲·盧卡斯。日誌開頭說。47歲,是一個失憶癥患者。我感覺又緊張又興奮,像是在窺視誰的隱私,不過窺視的對像是我自己。

 

“我記過了。”我說。

 

“好極了!”他說明天他會打電話給我,我們結束了通話。

 

我沒有動。蹲在打開的衣櫃邊的地板上,放著床沒有整理,我開始讀日誌。

 

剛開始我感到很失望。日誌裡寫的那些東西我一樣也記不起來,想不起納什醫生,想不起我聲稱他帶我去過的診所,也想不起我說我們做過的測驗。盡管剛剛聽過他的聲音,我卻想像不出他的樣子,也想不出我跟他在一起的場景。日誌讀起來像一本小說,但接著在日誌快要結束的兩頁中間,我發現了一張相片。我在照片裡的房子裡長大,今天早上我醒來時以為自己置身其中。是真的,這就是我的證據。我見過納什醫生,他給了我這張照片,一塊來自過去的碎片。

 

我閉上了眼睛。昨天我描述過我的舊房子,儲藏室裡的糖罐,在樹林裡采漿果。那些回憶還在嗎?我能想起更多嗎?我想著我的母親和父親,希望能記起別的東西。一幅幅畫面悄悄地浮現了。一張晦暗的橙色地毯,一個橄欖綠色花瓶,一條粗毛地毯,一件胸部織有粉色鴨子、上衣正中有排暗扣的連衫褲,一個海軍藍色的塑膠車座和一隻退色的粉紅便壺。

 

色彩與圖形,卻沒有一樣是關於活生生的生命。什麼也沒有。我希望見見我的父母,我想。正在那時我第一次意識到,盡管不知道為什麼但我明白他們已經不在了。

 

我嘆了一口氣,在沒有整理的床邊坐下來。日誌中間夾著一支筆,幾乎想也沒想我就把它拿了出來,打算再寫些東西。我拿著筆懸在紙面上,閉上眼睛集聚精神。

 

事情就是在那個時候發生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剛剛意識到一個事實--我的父母已經過世--因此觸發了連鎖反應,但感覺好像我的意識從一場又長又深的睡眠裡醒了過來。它活了過來,但不是一步一步活過來的;而是突然一下子,火花一閃。突然間我不再是坐在一間臥室裡、面前有一本空白待寫的日記本,而是到了別的地方。回到了過去--我以為丟失了的過去--我能夠摸到、感覺到、嘗到一切。我意識到我陷入了回憶。

 

我看見自己回到了家,回到了我生長的地方。我在13歲或者14歲左右,急著要繼續寫一個還沒有完工的故事,卻發現廚房的桌子上有張紙條。我們必須得出門一趟,紙條上說。泰德叔叔6點會來接你。我弄了杯飲料和一個三明治,拿著筆記本坐下來。羅伊斯太太說我的故事有力且感人;她認為我以後可以從事這一行。但我想不出要寫什麼,沒有辦法集中注意力。我默不做聲地生著氣。這是他們的錯。他們在哪兒?在幹什麼?為什麼沒有帶上我?我把紙揉成一團扔掉。

 

畫面消失了,但立刻換成了另一幅。更有力,更真實。爸爸正開車載我們回家。我坐在車後座上,盯著擋風玻璃上的一個斑點。一隻死蒼蠅。一粒沙子。我認不出來。我開始說話,卻不知道自己要說些什麼。

 

“你們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我?”

 

沒有人回答。

 

“媽媽?”

 

“克麗絲。”我的母親說,“別這樣。”

 

“爸爸?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我?”沉默。“你會死嗎?”我的眼睛還盯著車窗上的斑點,“爸爸?你,會死嗎?”

 

他回頭向我露出微笑:“當然不會,我的天使。當然不會。要等到我變得很老很老,有很多很多孫子孫女的時候才那樣!”

 

我知道他在說謊。

 

“我們會打贏這一仗的。”他說,“我答應你。”

 

抽了一口氣。我睜開了眼睛。幻覺消失了,不見了。我坐在臥室裡,今天早上我在這間臥室裡醒來,但有一會兒它看上去不一樣了。完全是平的,沒有顏色,沒有活力,仿佛我看見的是一張在陽光下失了色的照片,仿佛生氣勃勃的過去使此時失去了生命力。

 

我低下頭看著手裡的日誌本。筆已經滑脫了我的手指,落到地板前在紙面上劃了一道細細的藍線。我的心在胸口狂跳起來。我已經想起了一些事,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它沒有被忘掉。我從地板上撿起筆開始把它記下來。

 

我在這裡停筆。當閉上眼睛試著再次回憶那幅畫面時,我仍然能夠想得起來。我自己。我的父母。駕車回家的場景。它還在。不再那麼生動,仿佛隨著時間的推移已經逐漸退色,但還在那兒。盡管這樣,我還是很高興我已經把它記下來了。我知道它最終將會消失,不過至少現在還有跡可循。

 

班恩肯定已經讀完了報紙。他對著樓上叫了幾句,問我是不是準備好出門了。我告訴他是的。我會把日誌藏在衣櫃裡,找件夾克和靴子穿上。待會我會記下更多的東西,如果我記得的話。

 

 

 

※※※

 

 

 

上面的日誌是幾小時前寫的。我們出去了整整一個下午,但現在已經回到了家裡。班恩在廚房裡做晚餐吃的魚。他打開了電臺,爵士樂的聲音飄到臥室:我正坐在這裡記這篇日誌。我沒有主動提出要去做晚飯--我急著上樓來記錄今天下午看到的東西--可是他似乎並不介意。

 

“你去睡一會兒吧。”他說,“吃飯還要等大概45分鐘呢。”我點了點頭。“做好以後我會叫你的。”他笑著說。

 

我看了看手錶。如果寫得快我應該還有時間。

 

快到1點時我們出的門。我們沒有走多遠,把車停在一棟又矮又寬的建築旁。屋子看上去沒有什麼人住;一隻孤零零的灰鴿子在每扇用木板覆蓋的窗戶上都稍微停留了一會兒,建築的大門藏在波紋鐵後面。“這是露天游泳池。”班恩從車裡鉆出來說,“夏季開放,我猜。我們走嗎?”

 

一條水泥小路蜿蜒著爬上山巔。我們默默地走著,只聽見空空的足球場上落著的烏鴉群裡有一隻偶爾會突然尖啼,遠處一隻狗在哀傷地吠叫,還有孩子們的聲音、城市的嗡嗡聲。我想到了我的父親和他的去世,想到至少這件事我已經記起了一點點。一個獨自慢跑的人沿著一條跑道前進,我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直到腳下的小路越過了一道高高的樹籬把我們領向山頂。在山頂我看得見有血有肉的生命:一個小男孩在放風箏,他的父親站在他身後,一個女孩遛著一隻系著長狗繩的小狗。

 

“這是國會山。”班恩說,“我們常來這兒。”

 

我沒有說話。低矮的雲層下,城市在我們的面前鋪開,貌似一片寧靜。它比我想像中要小;我可以一眼越過整個城市望見遠處低矮的山巒。我可以看到電信塔的尖刺頂、聖保羅教堂的圓頂,巴特西發電站,看到一些認識--雖然只是隱約認出且不知為何--的事物;也有一些不那麼熟悉的標志性景觀:一棟像胖雪茄一般的玻璃房、離得非常遠的一個巨輪。跟我自己的臉一樣,景色似乎有點陌生,卻又莫名的熟悉。

 

“我覺得我認識這個地方。”我說。

 

“是的。”班恩說,“是的。我們有一段時間常來這裡,雖然景色一直在變。”

 

我們繼續向前走。大部分長凳上都有人,有獨自一人的,也有成雙成對的。我們走到山頂近旁的一張長凳旁坐了下去。我聞到了番茄醬的味道;長凳下的一個紙箱裡扔了一個吃了一半的漢堡。

 

班恩小心地撿起三明治丟進一個垃圾箱,再坐回我身邊。他又指了指一些標志性景觀。“這是金絲雀碼頭。”他說著指向一個建築。即使隔得很遠,它也顯得無比高大。“是上世紀90年代初建成的,我想。全是些辦公室之類的東西。”

 

90年代。聽到有人用幾個詞就輕輕松松地概括了我經歷過卻毫無印象的十年,我感覺頗為奇怪。我一定錯過了很多。那麼多音樂,那麼多電影和書,那麼多新聞。災難,悲劇,戰爭。當失去記憶的我日復一日地迷失時,有些國家可能已經整個分崩離析了。

 

我也錯過了那麼多自己的生活。有這麼多我認不出的景色,哪怕它們每天都在我眼皮底下。

 

“班恩?”我說,“跟我說說關於我們的事情。”

 

“我們?”他說,“你的意思是?”

 

我轉身面對著他。山頂上吹過一陣大風,寒意迎面撲來,有只狗在某處吠叫。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明白關於他的事情我一點兒也不記得。

 

“對不起。”我說,“我和你的事我一點兒也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我們是怎麼認識的、什麼時候結的婚,還有其他任何東西都記不得。”

 

他露出了微笑,沿著長凳蹭過來挨著我,摟著我的肩膀。我剛剛開始退縮,卻記起他不是個陌生人,而是我嫁的人。“你想知道些什麼?”他溫和地問。

 

“我不知道。”我說,“我們是怎麼認識的?”

 

“好吧,那個時候我們都在念大學。”他說,“你剛開始讀博士,還記得嗎?”

 

我搖搖頭:“不記得。我學的什麼?”

 

“你的學位是英文。”他說,這時一幅圖像在我的面前一閃而過,又快又突然。我看見自己在一所圖書館裡,並模模糊糊地記起當時正在寫一篇關於女性主義理論和20世紀初文學的論文,盡管實際上論文只是我在寫小說之外可能投入的餘事;這些論文我的母親可能理解不了,但她至少認為是正道。那幅閃閃發光的場景停留了一會兒,真實得幾乎可以觸到,但這時班恩說話了,畫面就此消失不見。

 

“我在念我的學位。”他說,“化學。我總是看到你。在圖書館,在酒吧,所有地方。我總是驚訝你有多美,但我一直沒有辦法開口跟你說話。”

 

我大笑起來:“真的嗎?”我想不出自己讓人一見鐘情的樣子。

 

“你似乎總是那麼自信,還很認真。你會坐上好幾個小時,周圍堆滿了書,一心埋頭閱讀、記筆記,偶爾喝上幾口咖啡。你看上去那麼美。我從來沒有想到你會對我感興趣。可有一天在圖書館我碰巧坐在了你旁邊,你不小心碰翻了杯子,咖啡灑得我的書上全是。你抱歉得很,盡管其實沒什麼要緊的,我們拖幹凈了咖啡,然後我堅持要給你再買一杯。你說應該是你給我買一杯才對,應該說對不起的人是你,於是我說好吧,我們便一起去喝了咖啡。就是這樣。”

 

我試圖想像那個場景,回憶年輕的我們同在一個圖書館裡,身邊全是濕漉漉的紙張,笑著。可是想不起來。我感到悲傷的刀鋒冰冷地刺中了我。我猜想每對情人都十分喜愛他們相遇的故事--誰先向誰說了第一句話,說了些什麼--可是我一點兒也不記得我們的故事。風刮著小男孩的風箏尾巴,好像有人垂死時發出的喉音。

 

“那後來呢?”我說。

 

“好吧,我們約會了,很平常的,你知道的,我讀完了學位,你拿到了博士,然後我們就結婚了。”

 

“怎麼結的?誰向誰求的婚?”

 

“噢。”他說,“我向你求的婚。”

 

“在哪兒?告訴我事情的經過吧。”

 

“我們非常相愛。”他說。他掉開目光望著遠方:“我們總是在一起。你跟人合住一棟房子,但你跟班恩很少在那兒,大部分時間你會陪著我。順理成章地我們想要生活在一起,也想要結婚。於是在一個情人節,我給你買了一塊香皂。昂貴的香皂,你真正喜歡的那種,我拿掉玻璃紙包裝,在香皂裡壓了一枚訂婚戒指,包好後送給你。當晚準備睡覺時你發現了戒指,於是你答應了。”

 

我偷偷地笑了。聽起來有點亂糟糟的,又是戒指又是壓在香皂裡,還很有可能好幾個星期我都不會用那塊香皂或者發現不了戒指。但盡管如此,這還不失為一個浪漫的故事。

 

“跟我合住一所房子的是誰?”我說。

 

“噢。”他說,“我記不清了,一個朋友。不管怎麼樣,第二年我們結了婚。在曼徹斯特的一間教堂裡,離你媽媽住的地方不遠。那天天氣很晴朗。那時候我還在進行教師培訓,所以我們沒有太多錢,但仍然很好。陽光燦爛,每個人都很開心。接著我們去度了蜜月,去的是義大利。湖區。十分美妙。”

 

我試著想像教堂、我的結婚禮服、從酒店房間觀賞到的景色。什麼也沒有。

 

“我一點兒也不記得。”我說,“抱歉。”

 

他轉移目光,扭過頭不讓我看見他的臉:“沒關系。我明白。”

 

“照片不多。”我說,“剪貼簿裡的,我是說。沒有一張我們婚禮的照片。”

 

“我們遭遇過一次火災。”他說,“在我們之前住的地方。”

 

“火災?”

 

“是的。”他說,“幾乎把我們的房子燒光了,我們丟了很多東西。”

 

我嘆了一口氣。事情似乎很不公平,我已經失去了記憶,過去的見證也沒有留下。

 

“然後呢?”

 

“然後?”

 

“是的。”我說,“然後發生了什麼事?結婚後,蜜月過後?”

 

“我們搬到了一起。我們非常開心。”

 

“再然後呢?”

 

他嘆了口氣,一句話也沒有說。不可能,我想。我的整個生活不可能就這樣說完了。那不可能是我的全部。一場婚禮,蜜月,婚姻。可是除此以外我還期待些什麼?還能有什麼?

 

答案突然冒了出來。兒女。孩子。我打了個冷戰,意識到這正是我生命裡、我們的家庭裡似乎缺失了的那一塊。壁爐上沒有兒子或者女兒的照片--捧著學位證書、去漂流,甚至只是百無聊賴地為照相擺著姿勢--我沒有生過孩子。

 

我感到失望狠狠地擊中了我。沒有滿足的欲望已經深深地植根在我的潛意識裡。盡管每天醒來時連自己的年齡也不知道,但我隱隱地清楚自己一定想要個孩子。

 

突然間我看見自己的母親在說生物鐘的事情,仿佛它是一個炸彈。“趕緊去成就生命裡你想要成就的東西吧,”她說,“因為今天你還好好的呢,也許第二天就……”

 

我明白她的意思:嘭!我的野心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唯一想做的就是生兒育女。“我就遇上了,”她說,“你也會遇上。每個人都會遇上。”

 

但我沒有遇上,我想。或者我遇上了別的什麼事情。我看著我的丈夫。

 

“班恩,”我說,“然後呢?”

 

他看著我,捏了捏我的手。

 

“然後你失去了記憶。”他說。

 

我的記憶。最終還是繞回來了,總是逃不開。

 

我仰望著城市上空。太陽低懸在半空中,透過雲層隱約地閃耀著,在草地上拖出長長的影子,我意識到天馬上就要黑了。太陽最終會落下山去,月亮即將升上天空。又一天要結束了。又是迷失的一天。

 

“我們從來沒有過孩子。”我說。這句話不是一個疑問。

 

他沒有回答,卻扭頭望著我。他握住我的手搓著,好像在抵擋寒意。

 

“是。”他說,“是。我們沒有。”

 

哀傷刻在他的臉上。是為了他自己,還是為了我?我不知道。我讓他搓著我的手,把我的手指握在他的手裡。我意識到盡管有許多迷惑,跟這個男人在一起時我卻感覺很安心。我看得出他很善良,周到,而且耐心。即使我的處境現在多麼糟糕,可它原本有可能要糟糕得多。

 

“為什麼?”我說。

 

他一句話也沒有說。他看著我,臉上是痛苦的表情,痛苦和失望。

 

“怎麼會這樣,班恩?”我說,“我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覺得他緊張了起來。“你確定你想知道嗎?”他說。

 

我盯著遠處一個騎腳踏車的小女孩。我知道這不可能是我第一次問他這個問題,不是他第一次不得不向我解釋這些事情,也許我每天都在問他。

 

“是的。”我說。我意識到這一次有所不同,這一次我會把他告訴我的寫下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那是12月,結冰的天氣。你在外面工作了一整天,在回家的路上,其實是一段很短的距離。沒有目擊者。我們不知道那時是你在穿過街道還是那輛撞你的車沖上了人行道,但不管怎麼樣你一定是撞上了汽車引擎蓋。你的傷非常嚴重,兩條腿都斷了,還斷了一條手臂和鎖骨。”

 

他不再說話。我可以聽到城市響著低沉的節拍。車流聲,頭頂一架飛機的聲音,風刮過樹林的低語。班恩捏了捏我的手。

 

“他們說一定是你的頭先撞到了地面,因此你失去了記憶。”

 

我閉上了眼睛。那場車禍我根本記不得,所以並不感到憤怒,甚至也不難過,相反我心裡滿是無聲的遺憾。一種空虛感,一道從記憶的湖面上掠過的漣漪。

 

他緊緊地握住我的一隻手,我用另一隻握住他,感覺到他手上的寒意和硬邦邦的結婚戒指。“你很幸運地活了下來。”他說。

 

我覺得身上湧起了寒意:“司機呢?”

 

“他沒有停車,是肇事逃逸。我們不知道是誰撞了你。”

 

“但誰會這麼做啊?”我說,“誰會撞了人,然後自顧自地把車開走了呢?”

 

他一句話也沒有說。我不知道我原本期待的是什麼。我回想著從日誌中讀到的、跟納什醫生的會面。一種神經系統問題,他告訴我。結構性或化學性都有可能。或者是荷爾蒙失衡。我猜他指的是一種病。是那種突如其來、毫無緣由的事情,天災。

 

可是眼前的原因似乎更糟:是別人對我犯下了錯誤,原本是可以避免的。如果那天晚上我挑另外一條路回家--或者如果撞我的司機挑了另外一條路--我本來可以不出事的。我甚至有可能已經做了祖母。

 

“為什麼?”我說,“為什麼?”

 

這不是一個他可以回答的問題,因此班恩沒有說話。我們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天漸漸黑了下來。城市卻是亮閃閃的,一座座建築都開了燈。冬天即將到來,我想。11月已經快過去一半了,隨後是12月,聖誕節。我無法想像我將如何從此時此刻到達那些日子,我無法想像一直活在一連串相同的日子裡。

 

“我們走嗎?”班恩說,“回家?”

 

我沒有回答他。“我在哪兒?”我說,“被車撞的那天。我在做什麼?”

 

“你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他說。

 

“什麼工作?我在做什麼?”

 

“噢。”他說,“你有個秘書的臨時工作--其實是私人助理--在一個律所,我想。”

 

“可是為什麼--”這句話我沒有說完。

 

“你需要工作,我們才付得起月供。”他說,“日子很艱難,不過只有一段時間。”

 

這並不是我的意思。我想說的是,你告訴我我有個博士學位。為什麼我會接受一份秘書工作?

 

“可是為什麼我會做秘書呢?”我說。

 

“這是你唯一可以找到的工作,那段時間不景氣。”

 

我記起了早前的感覺。“我在寫東西嗎?”我說,“寫書?”

 

他搖了搖頭:“沒有。”

 

這麼說寫作只是一個短暫的夢想。或者我可能試過,但失敗了。當我轉身問他時,雲朵亮了起來,片刻之後傳來巨大的轟隆聲。吃了一驚的我放眼看去,遙遠的天空閃著火花,星星點點地落到腳下的城市裡。

 

“那是什麼?”我說。

 

“是煙花。”班恩說,“馬上就是‘篝火之夜’了。”

 

過了一會兒另一抹煙花照亮了天空,又是一聲巨響。

 

“看起來會有個煙花秀。”他說,“我們去看嗎?”

 

我點了點頭。這不會有什麼害處,雖然我有點想趕緊回家寫日誌,記下班恩告訴我的事情;不過我又有點想留下來,希望他會告訴我更多東西。“好的。”我說,“我們去看煙花吧。”

 

他笑著摟住我的肩膀。天空黑了一會兒,接著傳來劈啪聲、噝噝聲,然後一點小小的火花帶著尖細的哨聲竄上了高空。它在空中停留了片刻,嘭一聲炸成了一個燦爛的橙色光團,非常絢麗。

 

“通常我們會去一個煙花秀的現場觀看。”班恩說,“那是大規模觀賞點中的一個。但我忘了是在今天晚上。”他用下巴蹭了蹭我的脖子。“現在這樣還好嗎?”

 

“很好。”我說。我放眼望著城市,望著城市上空炸開的團團色彩,望著燦爛的光亮:“很好。這樣我們能看到所有的煙花秀。”

 

他嘆了口氣。我們的呼吸在面前結成了霧氣,交織在一起,我們默默地坐著,望著天空變成五彩的亮色。煙霧從城中的花園升起來,被各色光照得透亮--紅與橙,藍與紫--夜色變得霧濛濛的,滲透著乾燥、鏗鏘的火藥味。我舔了舔嘴唇,嘗出了硫黃的味道,這時又一幕記憶突然浮現出來。

 

它跟針尖一般銳利。聲音太響了,顏色太亮了,我覺得自己不像在一旁觀看,反而仿佛置身其中。我有種正在向後倒的感覺,於是抓住了班恩的手。

 

我看見自己跟一個女人在一起。她長著一頭紅發,我們站在屋頂上,看煙花。我可以聽到腳下房間裡音樂跳動的節拍,一陣冷風吹過,把刺鼻的煙霧吹到我們的上空。盡管只穿著一條薄薄的裙子,我卻感覺很暖和,因為酒精和還夾在指縫裡的大麻煙卷而格外興奮。我感覺到腳底下有沙子,才想起已經將鞋留在這個女孩樓下的臥室裡了。她轉臉朝著我,我看著她,只覺得活力十足,暈頭暈腦的高興。

 

“克麗絲,”她說著拿走煙卷,“想不想來個藥丸?”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一臉茫然。

 

她大笑起來。“你知道的!”她說,“藥丸。迷幻藥。我敢肯定尼格帶了些來。他告訴我他會帶的。”

 

“我不知道。”我說。

 

“來吧!很好玩的!”

 

我笑了,拿回大麻煙卷深深地吸了一口,仿佛要證明我不是無趣的人。我們答應過自己永遠也不會變成無趣的人。

 

“我不這麼認為。”我說,“那不是我。我想我還是守著這個,還有啤酒。好吧?”

 

“我想是的。”她一邊說一邊從欄桿後回過頭。我可以看出她有些失望,盡管沒有生我的氣,我有點好奇沒有我陪,她是不是還是會去。

 

我不信。我從來沒有過像她這樣的朋友。一個知道我一切的人,一個我信任的人,有時甚至比我自己更可信賴。現在我看著她,她的紅頭發隨風翻飛,大麻煙卷的尾稍在黑暗中發著光。她對漸漸定型的人生滿意嗎?還是現在言之過早?

 

“看那個!”她指著一個羅馬焰火筒炸開的地方,它的紅色光照出了附近樹木的影子。“真他媽的漂亮,不是嗎?”

 

我大笑起來,同意了她的說法,我們沉默地站了幾分鐘,互相遞著煙卷。最後她給了我一個濕漉漉的煙蒂,我沒要,她用靴子把它在柏油地面上碾碎。

 

“我們該下樓去。”她說著抓住我的手臂,“有個人我想讓你見見。”

 

“又來了!”我說,但我還是去了。我們從在樓梯上接吻的一對情侶身邊經過。“不會又是一個跟你上同一門課的蠢蛋吧?”

 

“滾!”她說著快步下了樓梯,“我還以為你喜歡艾倫呢!”

 

“我是喜歡他沒錯!”我說,“直到他告訴我他愛上了一個叫克利斯蒂安的男人。”

 

“是啊,好吧。”她大笑起來,“我怎麼想得到艾倫會選你聽他的出櫃宣言呢?這一個可不一樣,你會愛他的,我知道。只是去打個招呼。別擔心。”

 

“好吧。”我說。我推開了門,我們加入派對中。

 

房間很大,四面是水泥墻,從天花板上吊下來些沒有燈罩的燈泡。我們走到吃東西的地方拿上啤酒,找到一個靠窗的位置。“那傢伙在哪兒呢?”我說,但她沒有聽見。酒精和大麻的作用讓我難以自控,跳起舞來。屋裡擠滿了人,大多數穿著黑衣服。他媽的藝術生,我想。

 

有個人走過來站在我們的前面。我認得他。基斯。我們以前在另一個派對上見過面,最後在那裡的一間臥室裡接過吻。但現在他正在跟我的朋友講話,手指著客廳墻上掛著的她的一幅畫。我不知道他是決定不理睬我呢,還是不記得我們見過面。不管是哪種情況,我都覺得他是個渾蛋。我喝光了啤酒。

 

“還想來一點兒嗎?”我說。

 

“好啊。”我的朋友說,“我留下來對付基斯,你去拿點啤酒?然後我會給你介紹剛說過的那個傢伙。好吧?”

 

我笑了:“好啊!隨便。”我晃蕩著去了食品區。

 

有個人在說話,接下來。在我的耳朵邊大聲說話。“克麗絲!克麗絲!你沒事吧?”我覺得很迷茫;聲音聽起來有些耳熟。我睜開了眼睛,驚訝地發現自己在屋外,在國會山的夜幕中,班恩叫著我的名字,面前的煙花把天空染成了血色。“你閉上了眼睛。”他說,“怎麼回事?出了什麼事嗎?”

 

“沒什麼。”我說。我的腦子非常混亂,幾乎不能呼吸。我扭過臉避開我的丈夫,假裝在看餘下的煙花秀。“我很抱歉。沒什麼事。我很好。我很好。”

 

“你在發抖。”他說,“你冷嗎?想回家嗎?”

 

我意識到我想回家。我的確想回家,我想記下剛剛看到的東西。

 

“是的。”我說,“你介意嗎?”

 

回家的路上我回想著看煙花時見到的幻覺。它清晰的質地和分明的棱角讓我震驚。它完全吸引了我,仿佛我又一次身臨其境。我感受到了一切,嘗到了一切。冷空氣和啤酒泡。在我喉嚨深處灼燒的大麻。我舌頭上暖暖的基斯的唾液。那個畫面感覺真實,幾乎比它消失時我睜開眼見到的生活還要真實。

 

我不確定畫面發生在什麼時候。大學或剛剛畢業的時候,我猜是。我看到的那個派對是學生喜歡的那種。沒有責任感,無憂無慮,輕松。

 

而且,盡管我不記得她的名字,這個女人對我很重要。我最好的朋友。永遠都會是,我曾經認為,而且盡管我不知道她是誰,但跟她在一起我有一種安全感。

 

我心裡閃過一個疑問,有點好奇我們的關系是不是還很親近。開車回家時我試著對班恩提起這幕幻覺。他很安靜--不是不高興,而是有點心不在焉。有一會兒我想告訴他關於那幅畫面的一切,但相反我問他我們相遇時我有些什麼朋友。

 

“你有些朋友。”他說,“你很有人緣。”

 

“我有最好的朋友嗎?什麼特別的人?”

 

接著他望了我一眼。“不。”他說,“我不這麼認為,沒有什麼特別的印象。”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不記得這個女人的名字,卻想起了基斯,還有艾倫。

 

“你確定嗎?”我說。

 

“是的。”他說,“我敢肯定。”他轉身看著路面。開始下雨了,商店裡發出的光和頭頂霓虹招牌的光亮映在路面上。我有許多事情要問他,可是我一句話也沒有說,幾分鐘過後為時已晚。我們到了家,他已經開始做飯。太晚了。

 

 

 

※※※

 

 

 

我剛剛寫完,班恩叫我下樓去吃晚餐。他已經擺好了餐桌,倒上了白葡萄酒,但我不餓,魚也很幹。我剩了很多菜。然後--因為晚飯是班恩做的--我主動提出來收拾。我拿走碗碟,在水池裡放上熱水,一直希望著待會兒能找個藉口去樓上看我的日誌,也許再寫上一些。但我不能--大多數時間都獨自一人待在我們的房間會引起懷疑--因此我們把晚上花在了電視機前面。

 

我放鬆不下來。我想著我的日誌,看著爐臺上的時鐘指針慢慢從9點指到10點,指到10點半。當它們快指到11點時,我意識到今晚我沒有太多時間了,於是說:“我想我要去睡覺了。今天忙了一天。”

 

他笑著歪了歪頭。“好的,親愛的。”他說,“我馬上就來。”

 

我點點頭答應,但剛剛離開房間,恐懼便讓我後背發涼。這個人是我的丈夫,我告訴自己,我嫁給了他,但我還是覺得跟他睡覺是錯的。我不記得以前這樣做過,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

 

在浴室裡我上了廁所刷了牙,全程沒有看鏡子,也沒有看鏡子周圍的照片。我走進臥室發現我的睡衣疊好放在了枕頭上,便開始脫衣服。我想在他進來之前就做好準備,鉆到被子裡。有一會兒我冒出了一個荒唐的想法,覺得自己可以裝睡。

 

我脫下套衫照著鏡子。我看見今早穿上的米色胸罩,這時一幅小時候的畫面一閃而過,我正在問媽媽為什麼她穿了一件胸罩而我沒有,她告訴我總有一天我會穿的。現在這一天已經到了,它不是一步一步來的,而是突然降臨了。在這兒,比我臉上和手上的皺紋還要明顯的是我不再是個小女孩,而是個女人。在這兒,這個事實在我柔軟豐滿的胸部上。

 

我把睡衣穿上,理平整。我伸手到睡衣裡解開胸罩,感覺到自己沉甸甸的胸部,然後解開長褲拉鏈脫了下來。我不想再細看自己的身體了,至少今晚不行。於是脫下今早穿上的緊身褲和短褲後,我悄悄地鉆進被子裡閉上眼睛側躺著。

 

我聽見樓下的鐘報了時,過了一會兒班恩就進了房間。我沒有動,但聽著他脫衣服,他坐到床邊時床往下一沉。有一會兒他沒有動,然後我感覺到他的手沉甸甸地放在我的臀上。

 

“克麗絲?”他說,幾乎是小聲私語,“你還醒著嗎?”我低聲回答說是的。“今天你想起了一個朋友?”他說。我睜開眼睛,翻身仰面朝著天。我可以看到他寬闊赤裸的後背和肩膀上散佈的細毛。

 

“是的。”我說。他轉身面對著我。

 

“你想起了什麼?”

 

我告訴了他,盡管只含糊說了兩句。“一個派對。”我說,“我們都是學生,我想。”

 

他站起來轉身上床。我看見他全身赤裸著。他的陰莖從它毛茸茸的黑色巢穴裡垂下來,我只好壓住咯咯發笑的沖動。我不記得以前曾見過男性的生殖器,甚至在書上也沒有見過,但它們對我來說並不陌生。我不知道對它們我究竟瞭解多少,有過些什麼經驗。幾乎不由自主地,我扭開了頭。

 

“以前你想起過那個派對。”他一邊說一邊拉開被子,“我想你經常想起它。你的某些記憶似乎定期突然出現。”

 

我嘆了一口氣。沒有什麼新奇的,他似乎在說。沒什麼可興奮的。他躺在我的身邊,拉過被子蓋著我們兩個人。他沒有關燈。

 

“我經常想起事情嗎?”我問。

 

“是的,有些事情。在大多數日子裡。”

 

“同樣的事情?”

 

他轉身面對著我,用手肘撐著身體。“有時候。”他說,“通常是的。很少有特例的時候。”

 

我從他的臉上轉開目光望著天花板:“我想起過你嗎?”

 

他向我轉過身來。“沒有。”他說。他握著我的手,緊緊地捏著它:“不過沒有關系。我愛你。沒關系。”

 

“我對你來說肯定是一個可怕的包袱。”我說。

 

他伸出手摸起我的胳膊來。靜電發出劈啪一聲響。我縮了縮。“不。”他說,“完全不是。我愛你。”

 

他探過身來挨著我,吻了吻我的嘴唇。

 

我閉上了眼睛,有點迷茫。他是想做愛?對我來說他是個陌生人,雖然理智上我知道我們每天晚上同床共枕,自從結婚以來我們天天如此,可是我的身體認識他還不到一天。

 

“我很累,班恩。”我說。

 

他壓低了聲音,開始小聲說話。“我知道,親愛的。”他說,輕輕地親了我的臉頰、我的嘴唇、我的眼睛。“我知道。”他的手在被子裡向下滑,我感到身上湧起了一陣不安,幾近恐慌。

 

“班恩。”我說,“我很抱歉。”我抓住他的手不讓它下滑。我忍住扔開那只手--仿佛它是什麼討厭的東西--的沖動,反而撫摸著它。“我累了。”我說,“今晚不行。好嗎?”

 

他一句話也沒有說,抽回了手仰天躺下。他身上一陣陣流露出失望。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有點兒覺得應該道歉,但更加覺得自己沒有做錯任何事。因此我們沉默地躺著,同在一張床上但不挨近,我有些好奇這種情況多久發生一次。他上床來渴望做愛的時候頻繁嗎?我是否有過自己想做愛的情況或者覺得可以回應他的時候?如果不回應他的話,是不是總有現在這種令人尷尬的沉默出現?

 

“晚安,親愛的。”過了幾分鐘後,他說,緊張氣氛消失了。我一直等到他發出輕輕的鼾聲再溜下床到這裡,在這個空房間裡坐下來寫這篇東西。

 

我想記住他,哪怕只有一次。

 

 

 

chapter2.3 11月12日,星期一

 

 

 

時鐘剛剛報過4點,天開始黑了。現在班恩還不會回家,但我一邊坐著寫日誌一邊還是留意著他的汽車聲。鞋盒放在我腳邊的地板上,裡面包裹這本日誌的棉紙掉了出來。如果他回家的話我會把日誌放進衣櫃告訴他我一直在休息。這的確是說謊,不過也不是什麼彌天大謊,而且想要為自己的日誌內容保密沒有什麼錯。我必須寫下見到的、瞭解到的。但那並不表示我想讓別人--不管是誰--讀到它。

 

今天我跟納什醫生見面了。我們面對面地坐著,中間隔著他的書桌。他的身後是一個檔櫃,櫃頂放著一個塑膠的大腦模型,從中間切開,像一個柳丁一樣分開。他問我進展得怎麼樣。

 

“還好吧。”我說,“我想。”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從今早醒來開始的幾個小時是我可以清楚記得的唯一一段時間。我遇到了我的丈夫,仿佛是初遇,雖然我知道那不是事實;接到了我的醫生的電話,他告訴我這本日記本的事情。接著午飯後他來接我,驅車帶我來到他的這個診所。

 

“我寫了日誌。”我說,“在你打過電話以後。上週六。”

 

他似乎很高興:“你覺得有點用嗎?”

 

“我覺得是的。”我說。我告訴他我記起的回憶:派對裡的女人、知道父親病情的那一幕。我一邊說話他一邊做筆記。

 

“現在你還記得這些東西嗎?”他說,“今天早上醒來記得這些東西嗎?”

 

我猶豫著。實情是我不記得,或只記得其中一些。今天早上我讀了星期六的記錄--讀到了我和丈夫一起吃的早餐,還有國會山之行。它感覺和小說一樣不真實,跟我毫無關系,而且我發現自己在一遍又一遍地讀同一節,試圖把它在我的腦子裡粘牢,修補好它,整個過程花了我不止一個小時的時間。

 

我讀著班恩告訴我的事情:我們是怎麼相識怎麼結婚怎麼生活的,可我什麼感覺也沒有。不過其他一些東西留了下來。比如說那個女人--我的朋友。我不記得細節--不管是煙火派對,還是在屋頂跟她在一起、遇見一個叫基斯的人--但對她的記憶仍然存在,今早當我一遍又一遍地讀著週六的記錄時,更多的細節浮現了。她活力四射的紅頭發、她偏愛的黑色衣服、打上裝飾釘的皮帶、猩紅唇膏,還有她抽煙的模樣--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酷的事。我記不起她的名字,但現在回憶起了我們相識的那天晚上,是在一個籠罩著香霧的房間裡,屋裡滿是口哨聲、彈球機的“嘣嘣”聲和點唱機尖細的聲音。我問她要火,她給了我一根火柴,然後做了自我介紹並建議我加入她和她的朋友。我們喝了伏特加和啤酒,後來當我把這些東西幾乎全吐出來時,她抓著我的頭發不讓它掉進馬桶裡。“我想我們現在絕對是朋友了!”當我勉強站穩的時候,她大笑著說,“我才不會為隨便一個人這麼做呢,知道吧?”

 

我謝了她,仿佛為瞭解釋剛才做的事情,我沒頭沒腦地告訴她我的父親死了。“他媽的……”她說,她不再醉醺醺地發傻,而是迅速變得充滿了同情心--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體現出這種轉變,以後她又做過許多次--她帶我回到她的房間,我們吃著麵包喝著黑咖啡,一直聽著唱片,談著我們的生活,直到天濛濛亮。

 

她的畫在墻上和床尾堆得到處都是,素描冊亂七八糟地散在房間裡。“你是個藝術家?”我說,她點了點頭。“這就是為什麼我會在大學裡。”她說。我記得她告訴我她正在學藝術。“當然最後我只能當個老師,不過人是要做夢的。對吧?”我笑了。“你呢?你學什麼?”我告訴了她我學英文。“啊!”她說,“那你是想寫小說呢還是教書呢?”她笑了,並非不友善,但我沒有提到來這兒之前我還在房間裡寫的故事。“不知道。”我反而說,“我猜我跟你一樣。”她又笑了,說:“好吧,敬我們!”我們用咖啡乾杯,我感覺--好幾個月來第一次感到--事情終於好起來了。

 

我想起了這一切,費盡心力地搜尋那個記憶的空洞,試圖找到任何可能引發回憶的微小細節,這讓我筋疲力盡。可是跟我的丈夫在一起的回憶呢?它們已經不見了。那些敘述連一點兒殘留的記憶的火花都沒有打燃,仿佛不僅國會山之行沒有發生過,而且他告訴我的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我記得一些事情。”我對納什醫生說,“年輕時候的事情,昨天想起來的,它們還在,而且我可以記起更多的細節了。可是我完全不記得我們昨天做過的事情。星期六發生的也不記得。我可以試著營造一個我在日記裡描述過的場景,但我知道那不是記憶,我知道只是我想像出來的。”

 

他點了點頭:“你還記得前天的什麼事嗎?記得任何一個你寫下來的小細節嗎?那天晚上,比如說?”

 

我想起了我記下的睡前的一幕。我意識到自己感到內疚,內疚的是盡管他善良體貼,我卻沒有辦法回應我的丈夫。“不。”我說謊道,“什麼也沒有。”

 

我不知道他要採取什麼別的做法我才會想抱他在懷裡,讓他愛撫我?送花?巧克力?是不是每次他想做愛都需要來一個浪漫的開場,仿佛是第一次?我意識到了誘惑的大道對他是如何大門緊閉。他甚至沒有辦法放我們婚禮上一起跳的第一支舞曲,或者按我們第一次約會外出時吃的菜單重新擺上一遍,因為我不記得。在任何情況下我都是他的妻子;當他想發生關系時他不該不得不勾引我,仿佛我們剛剛第一次遇見。

 

但是不是曾經有一次我同意了他的要求,甚至想跟他做愛呢?有沒有過我醒來時殘留的記憶足夠支撐欲望,因此心甘情願的時候呢?

 

“我甚至不記得。”我說,“今天早上我完全不知道他是誰。”

 

他點了點頭:“你想記得嗎?”

 

我幾乎笑了起來。“當然!”我說,“我想記起我的過去。我想知道我是誰、跟誰結了婚。這些都是同一件事--”

 

“當然。”他說。他停頓了一下,把手肘擱在書桌上用手捂著臉,似乎在仔細考慮該說些什麼或者怎麼說,“你告訴我的事情很讓人鼓舞,這表明記憶沒有完全喪失,問題不在於存儲,而在於讀取。”

 

我想了一會兒,然後說:“你是說我的記憶在那兒,只是我沒有辦法觸及它們?”

 

他笑了。“如果你這麼理解的話,”他說,“的確就是那樣。”

 

我感到又沮喪又心急:“那我要怎麼做才能記起來更多東西?”

 

他向後仰,看著面前的文件。“上周,”他說,“在我給你日誌的那天,你記下我給你看了你小時候的家的照片嗎?我把它給你了,我想。”

 

“是的。”我說,“我記了。”

 

“看到那張照片之後,比起剛開始我沒有給你看照片前問你以前住的地方,你似乎又記起了許多東西。”他停頓了一下。“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不過我想看看如果給你一些你不記得的時期的照片會發生什麼事。我想看看你能想起什麼。”

 

我有點猶豫,不確定這條路會通向哪裡,但這無疑是一條我必須走的路,別無選擇。

 

“好吧。”我說。

 

“好!今天我們只看一張照片。”他從卷宗的背面取出一張照片,繞過書桌坐到我的身邊,“在看照片之前,關於你的婚禮你還記得什麼嗎?”

 

我已經知道那兒什麼也沒有。就我而言,我和今早醒來睡在身邊的那個男人的婚姻根本沒有發生過。

 

“不。”我說,“沒有。”

 

“你確定嗎?”

 

我點點頭。“是的。”

 

他把照片放在我前面的書桌上。“你是在這裡結的婚。”他說著用手指敲敲它。相片上是一座教堂,小巧玲瓏,有個矮矮的屋頂和一個小尖頂。全然陌生。

 

“想起了什麼?”

 

我閉上眼睛努力清空腦海。看到了水。我的朋友。一個瓷磚鋪的地面,黑白相間。沒有別的了。

 

“不。我不記得曾經見過它。”

 

他看上去有點失望:“你確定嗎?”

 

我又閉上了眼睛。黑暗。我努力回想我的婚禮當天,想像班恩和我,一個穿著西裝一個穿著結婚禮服站在教堂門前的草地上,可是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沒有記憶。悲傷湧上了我的心頭。跟所有新娘一樣,我一定花了好幾個星期策劃我的婚禮,挑我的禮服、焦急地等待著改好尺寸,找好發型師,考慮怎麼化妝。我想像自己苦苦地思考著菜單,挑選聖歌和鮮花,一直希望那天能夠達到我高得不得了的期望。可是現在我卻無法知道它是否滿足了我的期望。它被奪走了,每一絲痕跡都被擦乾凈了。除了我嫁的男人,一切都沒有留下來。

 

“不。”我說,“什麼也沒有。”

 

他拿走了照片。“根據你早期進行的治療的記錄,你是在曼徹斯特結的婚。”他說,“那個教堂叫聖馬可。這是一張最近的照片--是我唯一能夠找到的一張--但我想它現在的樣子跟當時差不多。”

 

“我們沒有婚禮的照片。”我說。這句話既是一個疑問,又是陳述一個事實。

 

“是的,丟了。顯然丟在你家的火災裡了。”

 

我點點頭。聽他這麼說似乎讓這番話變得可信了,讓它更加真實,仿佛他醫生的身份令他的話比我丈夫的更具權威。

 

“我什麼時候結婚的?”我問。

 

“上世紀80年代中期。”

 

“在我的意外之前--”我說。

 

納什博士看上去有些不自在。我不知道我是否跟他談過讓我失憶的那場意外。

 

“你知道你的失憶癥是怎麼引起的嗎?”他說。

 

“是的。”我說,“那天我跟班恩談過。他告訴了我一切,我記在日誌裡了。”

 

他點了點頭:“你有什麼感覺?”

 

“我不知道。”我說。事實是我不記得那場意外,因此它似乎並不真實。我所擁有的不過是它留下的結果、它把我變成的模樣。“我覺得我應該恨那個對我做了這些的人。”我說,“尤其是因為他們至今還沒有被抓到,沒有因為讓我變成這樣而受到懲罰,沒有為毀了我的生活付出代價。可奇怪的是我不恨,真的。我恨不起來。我無法想像他們的樣子,就像他們甚至不存在一樣。”

 

他流露出失望的表情。“你是這麼想的嗎?”他說,“你的生活被毀了?”

 

“是的。”過了一會兒我說,“是的。這就是我的想法。”他沉默了。“不是嗎?”

 

我不知道自己期望他怎麼做或說些什麼。我猜我有點想讓他告訴我我錯得多麼厲害,讓他試圖說服我我的生活是有價值的。但他沒有,他只是直直地凝視著我。我注意到他的一雙眼睛是多麼驚人。藍色,帶著灰色的斑點。

 

“我很抱歉,克麗絲。”他說,“我很抱歉。但我在盡我所能,而且我想我可以幫到你,真的。你必須相信這一點。”

 

“是的。”我說,“我相信。”

 

他把手放在我的手上,在我們中間的書桌上。感覺沉甸甸的,溫暖。他捏了捏我的手指,有那麼一秒鐘我感到尷尬,為他,也為我自己,但後來我看著他的臉,看見了悲傷的表情,隨即意識到他的動作是一個年輕的男人在安慰一個年長的女人,僅此而已。

 

“對不起。”我說,“我要去洗手間。”

 

我回來時他已經沖上了咖啡,我們坐在桌子的兩邊小口喝著飲料。他似乎不願意對上我的目光,轉而翻起桌上的檔,狼狽地把它們疊在一起。起初我以為他對捏了我的手不好意思,但接著他抬起頭說:“克麗絲。我想求你一些事。兩件事,實際上是。”我點點頭。“首先,我已經決定寫下你的病例。它在這個領域非常不尋常,而且我認為把病例細節讓醫學界更多的人知道是真正有益的。你介意嗎?”

 

我看著辦公室書架上隨意擺成堆的期刊。他是打算這樣推進他的職業生涯嗎,或者讓其更加穩妥?這就是為什麼我會在這裡的原因?有一會兒我想過告訴他我希望他不用我的故事,但最後我只是搖搖頭說:“不介意。沒問題。”

 

他露出了微笑。“好的,謝謝你。現在,我有一個問題。其實更像是個主意,有些事我想試試。你介意嗎?”

 

“你打算做什麼?”我說,感到有些緊張,但終於松了一口氣:他終於要告訴我他的想法了。

 

“嗯,”他說,“根據你的檔案,你和班恩結婚後你們繼續一起住在倫敦東部你跟人合租的房子裡。”他停下了。這時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了一個人的說話聲,那個人一定是我的母親。生活在罪惡中--她發出一句嘖嘖聲,搖搖頭,這個動作已經說明瞭她沒有說出口的一切。“然後過了大概一年,你們搬了家。你們在那兒幾乎待到了你入院。”他頓了一下,“這所房子跟你現在住的地方很近。”我開始明白他暗示的提議了。“我想我們可以現在動身,在回家的路上去看看。你怎麼想?”

 

我怎麼想?我不知道。這幾乎是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我知道這是一個明智的做法,它可能以一種難以確定的、我們兩人現在都無法理解的方式會幫到我,但我仍然有點不情願。仿佛我的過去突然變得危險了,走訪這樣一個地方可能是做傻事。

 

“我不知道。”我說。

 

“你在那兒住了好些年。“他說。

 

“我知道,不過--”

 

“我們可以只去看看,不一定要進去。”

 

“進去?”我說,“怎麼--?”

 

“是這樣的。”他說,“我寫了信給現在住在那兒的一對夫妻。我們通過電話,他們說如果能幫上忙的話,很樂意讓你四處看看。”

 

我吃了一驚:“真的嗎?”

 

他略微地移開了目光--動作很快,但已經足以表明那很尷尬。我想知道他是否隱瞞了些什麼。“是的。”他接著說,“我並不是為所有的病人都這麼費事的。”我什麼也沒有說。他露出了微笑:“我真的認為這可能有幫助,克麗絲。”

 

我還能怎麼辦?

 

去那所房子的路上我本來打算記日誌,可是路途並不長,當我們停在一棟屋子外面時我幾乎還沒有讀完最後一條記錄。我合上日誌抬起了頭。屋子跟今天早上我們駛離的那一所差不多--我不得不提醒自己現在正住在那兒--有著紅磚和漆過的木器,還有同樣的凸肚窗和修剪整齊的花園。如果非要說不同之處的話,這所房子看上去更大些,屋頂處的一扇窗戶意味著它有一個閣樓--我現在的家裡則沒有。我無法理解為什麼我們會離開這棟屋子搬到僅僅幾英里開外的、幾乎一模一樣的一所房子裡。過了一會兒我反應了過來:記憶。對於美好時光的記憶,關於那些在我發生事故之前的時光、我們幸福地過著平常日子的時刻。班恩能夠保留這些記憶,即使我不能。

 

突然間我確信這所房子會向我揭露一些真相,關於我的過去。

 

“我想進去。”我說。

 

我停筆了。我想把餘下部分記下來,但它非常重要--太重要了,所以不能草草對待--而班恩很快就會到家。他已經比平常晚些了,天現在黑了下來,街上回蕩著人們下班到家後重重地關門的聲音。屋外一輛輛汽車在慢慢地行進著--很快中間會有一輛是班恩的車,他會回家來。我最好現在停筆,收起日誌好好地藏在衣櫃裡。

 

待會我會繼續寫。

 

 

 

※※※

 

 

 

當聽到班恩的鑰匙在門鎖裡轉動時,我正在蓋鞋盒的蓋子。他進屋時喊我的名字,我告訴他我很快就下來,雖然我完全無須掩飾自己是在衣櫥裡藏東西。我輕輕地關上衣櫃門,下樓去見我的丈夫。

 

整個傍晚過得很零散。日誌在心裡召喚我。晚餐時我在想是否能夠在收拾東西之前寫日誌,收拾餐碟時我在想做完家務後是否該裝做頭痛好去記錄。可是當我收拾完廚房裡的活兒時,班恩卻說有點事情要做,走進了他的辦公室。我嘆了口氣,心裡輕松起來,並告訴他我會去睡覺。

 

現在我就在這裡。我可以聽到班恩--他一下下地敲著鍵盤--我承認那聲音很讓人心安。我已經讀過班恩回家之前我所寫的日誌,現在可以再次記起今天下午的情形:站在一所我曾經住過的房子外面。我可以開始記我的故事了。

 

事情發生在廚房裡。

 

一個女人--阿曼達--在門鈴嗡嗡響了一陣後開了門,跟納什醫生握了個手表示歡迎,用來歡迎我的卻是一個夾雜了憐憫和好奇的眼神。“你一定是克麗絲,”她說著歪歪頭,伸出一隻指甲修剪得漂漂亮亮的手,“快進來!”

 

我們進屋後她關上了門。她穿著一件米色的襯衫,戴著金首飾。她做了自我介紹,然後說:“你們想待多久待多久,只要你需要,好嗎?”

 

我點點頭,望瞭望四周。我們站在一個明亮的、鋪著地毯的走廊上。陽光從玻璃窗流進來,照亮了長桌上一瓶紅色的鬱金香。很久沒有人說話,讓人有些不自在。“這房子很不錯。”阿曼達終於說,一時間我感覺納什醫生和我仿佛是來看房子的租客,而她是個急於談成一樁生意的房地產代理。“我們10年前買的。我們非常喜歡它。房子很亮。你們想進客廳嗎?”

 

我們跟著她進了客廳。廳裡空間很大,品位不錯。我沒有什麼感覺,甚至連隱隱的熟悉感也沒有;面前的可能是隨便一個城市隨便一座屋子裡的隨便一個房間。

 

“謝謝您讓我們隨便看。”納什醫生說。

 

“噢,那沒什麼!”她說著發出了一個奇怪的鼻音。我想像著她騎馬或者插花的樣子。

 

“你到這兒來以後做了很多裝修嗎?”他說。

 

“噢,是有一些。”她說,“你看得出來吧?”

 

我看了看四周打磨過的地板和白色的墻壁、米色沙發、掛在墻上的現代藝術繪畫。我想起了今天上午我離開的那所房子;那所房子跟面前這所完全大相徑庭。

 

“你還記得你剛搬進來時的樣子嗎?”納什醫生說。

 

她嘆了一口氣:“恐怕記不太清楚了。當時鋪著地毯,我想應該是餅幹的那種顏色。還有壁紙。似乎有條紋,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努力按她說的模樣想像著房間:什麼也沒有。“我們還填掉了一個壁爐。現在我倒希望當時沒那麼做,那個東西很獨特。”

 

“克麗絲?”納什醫生說,“想起什麼了嗎?”我搖搖頭:“我們可以到房子的其他地方看看嗎?”

 

我們上了樓,樓上有兩間臥室。“吉爾斯經常在家工作。”當我們走進位於房子前面的一間臥室時,她說。屋子被一張辦公桌、一些檔櫃和書籍占去了主要空間。“我想前一個業主肯定是把這間當做他們的臥室。”她看著我,但我沒有說話。“這間比另外一間要大一點兒,可是吉爾斯在這兒睡不著,街上太吵了。”屋子裡一陣沉默。“他是個建築師。”我還是沒有說什麼。“事情很巧合,”她接著說,“因為賣給我們房子的人也是個建築師。我們來看房子的時候遇上了他。他們處得很愉快。我想就因為這點關聯我們讓他降了幾千塊錢。”又是一陣沉默。我好奇她是不是等著讓人恭喜她。“吉爾斯正在準備自己開業。”

 

一個建築師,我想。不是一個老師,跟班恩一樣。他轉手賣給的不可能是這一家子。我試著想像房間的另外一種模樣:用床代替玻璃面書桌,地毯和壁紙代替條紋板和白色的墻壁。

 

納什醫生轉身朝著我:“想起什麼了嗎?”

 

我搖搖頭:“沒有。一樣也沒有,我什麼都不記得。”

 

我們看了另外一間臥室、浴室。我什麼也沒有想起來,於是我們下樓到了廚房。“你確定你不想喝杯茶嗎?”阿曼達說,“一點兒也不麻煩,已經沖好了。”

 

“不,謝謝你。”我說。房間很刺眼,棱角分明。廚房組件是白色金屬鉻,工作面看上去像是水泥澆成的。一碗酸橙成了房間裡唯一的彩色。“我想我們很快就會告辭了。”我說。

 

“當然。”阿曼達說。她的活潑勁頭似乎已經消失,換成了一副失望的神情。我感到內疚;她顯然希望到她家一訪會奇跡般地治好我。“我可以喝杯水嗎?”我說。

 

她立刻開心起來。“當然!”她說,“讓我給你拿一杯!”她遞給我一杯水,正在那時,從她手裡接過水的時候,我看見了它。

 

阿曼達和納什醫生都消失了。我獨自一個人。在工作臺上我看見一條還沒有煮的魚,濕漉漉地閃著光,放在一個橢圓盤子裡。我聽到有人說話。一個男人在說話。這是班恩的聲音,但比現在多多少少年輕些。“白葡萄酒?”那個聲音說,“還是紅葡萄酒?”我轉過身看見他走進一間廚房,是同一間廚房--我正跟納什醫生和阿曼達站在這個廚房裡--但它的墻壁上刷的不是同樣顏色的漆。班恩的兩只手各拿著一瓶酒,這是同一個班恩,但更瘦些,灰頭發少些,而且蓄著鬍子。他全身赤裸,陰莖半立著,在他走動時滑稽地上下跳躍。他的皮膚光滑,緊緊地裹在手臂和胸部的肌肉上,我感覺到了高漲的欲望的浪潮。我看見自己吸了一口氣,但我在笑。

 

“白的,我想?”他說著跟我一起笑起來,在桌上放下兩只酒瓶,走到我站的地方。他用手臂繞著我,我閉上眼睛張開了嘴,仿佛不由自主地,我吻了他,他也回吻了我,我感覺到他的陰莖抵著我的下身,我的手向它伸了過去。盡管我正吻著他,我卻還在想我必須記住這個,這種感覺。我必須把它寫進我的書裡。這就是我想寫的。

 

我倒進他的懷中貼著他的身體,他的手開始扯我的衣服,摸索著找拉鏈。“住手!”我說,“別這樣--”可是盡管我嘴裡說著不,要他住手,我卻感覺好像從來沒有如此渴望過一個人。“到樓上去,”我說,“快。”然後我們離開了廚房,一邊走一邊撕扯著衣服,向樓上有灰色地毯和藍色圖案壁紙的臥室走去,一路上我在想,是的,這是下一部小說我該寫的東西,這是我想捕捉的感覺。

 

我絆了一跤。傳來了玻璃打碎的聲音,我面前的圖像消失了,仿佛膠片的卷軸走到了盡頭,螢幕上的圖像變成了閃爍的光和飛舞的塵粒。我睜開眼睛。

 

我還在那兒,在那個廚房裡,但現在納什醫生站在我的面前,阿曼達離他只有幾步,他們都看著我,一臉擔心和不安的表情。我意識到我打碎了玻璃杯。

 

“克麗絲。”納什醫生說,“克麗絲,你沒事吧?”

 

我沒有回答。我不知道是什麼感覺。這是第一次--根據我的記憶--我記起我的丈夫。

 

我閉上眼睛試圖再次回想那幅畫面。我試著看見魚、葡萄酒,看見我的丈夫蓄著胡須,全身赤裸,他的陰莖上下擺動,但什麼也沒有。記憶已經蒸發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或者被現實燒成了一道輕煙。

 

“是的。”我說,“我沒事。我--”

 

“出了什麼事?”阿曼達說,“你沒事吧?”

 

“我想起了什麼。”我說。我看見阿曼達的手飛快地捂在了嘴上,她臉上的表情變得十分開心。

 

“真的嗎?”她說,“太好了!什麼?你想起了什麼?”

 

“別著急。”納什醫生說著走過來扶住我的手臂,碎玻璃在他腳下踩得嘎吱嘎吱的。

 

“我的丈夫。”我說,“在這兒。我想起了我的丈夫--”

 

阿曼達的臉拉了下來。就這些?她似乎在說。

 

“納什醫生?”我說,“我想起了班恩!”我開始發抖。

 

“好的。”納什醫生說,“好!非常好!”

 

他們一起領著我去了客廳。我坐在沙發上,阿曼達遞給我一杯熱茶、一塊放在碟子上的餅幹。她不明白,我想。她不可能明白。我記起了班恩,記起了年輕時候的自己,記起了我們兩人在一起。我知道我們很相愛,我再也不用靠他的話來相信這一點了。這很重要,她不會明白這有多麼重要。

 

回家的路上我感覺很興奮,因為又緊張又有活力而容光煥發。我看著窗外的世界--那個陌生、神秘、不熟悉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我沒有看到威脅,卻看見了機遇。納什醫生告訴我他認為我們真的有突破了。他似乎很興奮。這很好,他不停地說。這很好。我不知道他是說這對我很好還是對他很好,對他的事業來說當然很好。他說他想安排一次掃描,我幾乎不假思索地答應了。他也給了我一部手機,告訴我這手機他的女朋友曾經用過。它看上去與班恩給我的那個不一樣。這一款要小一些,翻蓋打開後露出鍵盤和螢幕。反正閑置著也沒有人用,他說。你可以隨時打電話給我,任何重要的時候都行。把它帶在身上,我會打電話到這個手機上給你,提醒你日誌的事情。那是幾個小時以前。現在我意識到他送手機給我是為了不讓班恩知道他給我打電話。要是有天我給你打電話,是班恩接的,場面可能會很尷尬。這會讓事情容易一些。我沒有多問,接過了手機。

 

我記起了班恩,記起了我愛他。他很快會回到家。也許待會兒,當我們去睡覺的時候,我會補償昨晚的生分。我感覺活力十足,充滿可能性。

 

 

 

chapter 2.4 11月13日,星期二

 

 

 

這是下午。不久班恩會結束又一天的工作下班回家。我面前放著日誌坐著。有個人--納什醫生--在午餐時間打電話給我,告訴我在哪裡可以找到它。他打電話時我坐在客廳裡,剛開始不相信他知道我是誰。看看衣櫃裡的鞋盒,他終於說。你會發現一個本子。我不相信他,但我翻鞋盒的時候他一直沒有掛機,而且他是對的。我的日誌本在那兒,用棉紙包裹著。我把它取出來,仿佛捧著一件易碎的東西。剛剛跟納什醫生說了再見,我就跪在衣櫃邊讀了起來。每一個字。

 

我很緊張,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在我的意識中這本日誌是違禁的、危險的,盡管也許只是因為我藏它的時候顯然非常小心的緣故。我不時地一遍遍從日誌上抬起頭來看時間,只要屋外傳來汽車聲便飛快地合上日誌放回綿紙裡。但現在我很平靜,我坐在臥室的凸肚窗臺上寫日誌。不知道怎麼回事,這裡有種熟悉的感覺,仿佛我經常坐在這個地方。我可以往下看見街道,街道的一端通向一排高大的樹,能隱約看見樹後的公園,另一端通向一排房屋和一條更加繁忙的街。我意識到盡管我決定將日誌的事情對班恩保密,但如果他發現的話也不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他是我的丈夫。我可以信任他。

 

我又讀了一遍日誌裡描述昨天回家路上的一段,當時感覺到的那種興奮已經消失了。現在我覺得滿足、平靜。汽車川流而過。偶爾有人走過,一會兒是一個吹著口哨的男人,或者是一位年輕的母親帶著她的孩子去公園,過了一會兒又離開。遠處有架飛機正在降落到地面,看上去幾乎一動不動。

 

對面的房子空蕩蕩的,除了那個吹口哨的人和一隻不高興的狗在叫,街道上安安靜靜。隨著門一扇扇關上、人們一聲聲道別、引擎發動交織而成的交響樂,清晨的騷動漸漸消失。我覺得一個人孤零零的。

 

開始下雨了。大大的雨滴濺在我面前的視窗上,懸了一會兒,後來的雨滴跟它們裹成一團,開始慢慢地沿著窗格向下滑。我把一隻手放在冰冷的玻璃上。

 

我與世界上其他的一切已經隔絕得夠久的了。

 

我讀了拜訪我和丈夫曾住過的房子的一段。這些東西真的是昨天才寫的嗎?它們看上去不像是出自我的手。我還讀了我記起的那一天。親吻我的丈夫--在很久以前我們一起買下的房子裡--閉上眼睛時我可以再看到它。剛開始畫面晦暗而散亂,但隨後圖像開始發光並消散,突然變成幾乎讓人難以承受的清晰。我丈夫和我扯著衣服。班恩摟著我,他的吻變得越來越急,越來越深。我記起我們既沒有吃魚也沒有喝酒;相反,做愛之後我們一直賴在床上,我們的腿纏在一起,我的頭放在他的胸口上,他摸著我的頭發,精液在我的肚子上慢慢變幹。我們沒有說話。幸福像雲朵一樣包圍了我們。

 

“我愛你。”他說。他的聲音很輕,仿佛這些話他從來沒有說過。盡管他一定已經說過很多遍了,這些話聽起來仍然新鮮。違禁而且危險。

 

我抬起頭看著他,看著他下巴上的短須,嘴唇和鼻樑的輪廓。“我也愛你。”我對著他的胸口小聲說,好像這些話無法大聲說出來。他把我的身體摟近他,接著輕輕地吻了我,吻了我的額頭,我的眉毛。我閉上眼睛,他繼續吻我的眼瞼,幾乎是用他的嘴唇在上面輕輕一刷。我感到安全,有家的感覺。我覺得好像在這兒,挨著他的身體,是我唯一有歸屬感的地方、我唯一想要停留的地方。我們沉默著躺了一會兒,互相摟抱著,身體黏著身體,呼吸交織在一起。我感覺沉默也許能讓此刻永遠延續下去,雖然那樣仍然是不夠的。

 

班恩打破了魔咒。“我必須走了。”他說,我睜開眼睛握住了他的手,感覺溫暖、柔軟。我把它放到嘴邊吻了一下,上面有玻璃和泥土的味道。

 

“現在就走?”我說。

 

他又吻了我:“是的。現在比你想的時間要晚。我會錯過火車的。”

 

我感覺我的身體震了一下。分離似乎是不可想像的、讓人難以忍受。“再多待一會兒?”我說,“坐下一班火車?”

 

他笑了:“我不能,克麗絲。”他說,“你知道的。”

 

我又吻了他。“我知道。”我說,“我知道。”

 

他離開以後我洗了個澡。我洗得很慢,徐徐地塗上香皂,感覺水從皮膚上流過,好像那是一種全新的感覺。在臥室裡我噴上香水穿上睡衣和睡袍,下樓走進餐室。

 

屋子裡很暗。我打開燈,面前的桌子上是一臺打字機,裝好了空白紙,它的旁邊是薄薄的一疊紙,面朝下。我坐到機器的前面開始打字。第二章。

 

這時我停了下來。我想不出接下來要寫些什麼、怎麼開頭。我嘆了口氣,把手指放在鍵盤上。手底下的鍵盤感覺自然、清涼且光滑,跟我的手指尖很相配。我閉上眼睛又開始打字。

 

我的手指自動地在鍵盤上跳躍,幾乎不假思索。再次睜開眼睛時我已經打完了一個單句。

 

麗茲不知道她做下了些什麼,也不知道怎樣才可以抹掉已經做過的事。

 

我看著這句話。實實在在、白紙黑字地在那兒。

 

垃圾,我想。我感到很惱火。我知道我可以寫得更好。以前我這麼做過,兩年前的夏天,詞句從我的手指下湧出來,故事像碎紙屑一樣潑到紙上。可是現在呢?現在有問題了。語言已變得堅硬、僵硬。

 

我拿起一支筆在句子上畫了一條線。刪掉它後我感覺好了一點兒,但現在我又再次一無所有了;沒法開頭。

 

我站起身從班恩在桌子上留下的一包香煙裡取了一根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含著它,吐出去。一時間我希望它是大麻,想知道下次能從哪里弄點來。我給自己倒上一杯喝的--威士卡杯裡倒上純伏特加--喝了一大口。它一定不能失效。作家的鴉片,我想。我他媽的怎麼變成了這麼個老套的傢伙?

 

上一次。上一次我是怎麼做到的?我走到餐室墻壁前一排排的書架旁,嘴上叼著香煙,從最上面的一格取下一本書。一定有什麼線索,在這本書裡。對吧?

 

我放下伏特加,翻起了書。我把手指尖擱在封面上,仿佛那本書又脆弱又易碎,然後輕輕地摸著書名:致早起的鳥兒們,上面作者署名:克麗絲·盧卡斯。我打開封面翻閱著書。

 

圖像消失了。我睜開了眼睛。所在的房間看上去單調而灰暗,但我的呼吸起伏不平。我隱約記得驚訝地發現自己一度是個煙鬼,但煙癮已經被別的東西所取代。是真的嗎?我寫過一本小說?它出版了嗎?我站起身;日誌從我的腿上滑了下去。如果是真的話,那我曾經有過有意義的生活,有目標有野心,有成就。我跑下了樓梯。

 

是真的嗎?今天早上班恩一個字也沒有對我說,壓根兒沒有提過作家的事。今天早上我在日誌裡讀了我們的國會山之行,在那兒他告訴我,出車禍時我在幹一份秘書的活兒。

 

我仔細看過了客廳裡的書架:字典、地圖冊、一本DIY指南。一些精裝本小說,從它們的狀況來看,我猜沒有讀過。但沒有我寫的任何東西,沒有任何蛛絲馬跡顯示我出版過一部小說。我到處找來找去,幾近瘋狂。它一定在這兒,我想。必須在這兒。但接著我冒出了另一個想法。也許我幻覺裡的圖像不是回憶,而是一種想像。也許,在無法回憶和依存一個真正的過去時,我的意識自己造了一個過去。也許我的潛意識決定要讓我當一個作家,因為這正是我一直想要的。

 

我跑回樓上。書房的書架上放滿了檔盒和電腦手冊,而今天早上探查這所房子時我在兩間臥室裡都沒有發現書本。我站了一會兒,接著看到了放在面前的電腦。它沉默著,黑屏。我知道該怎麼做,盡管我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的。我打開電腦,它在書桌下被啟動了,過了一會兒螢幕亮了起來。從螢幕旁的音箱傳出一陣音樂,接著出現了一個圖像。一張班恩和我的照片,兩人都在笑。一個對話框正好穿過我們的臉。用戶名,上面說。下麵還有一個對話框。密碼。

 

剛剛看到的幻覺裡我在盲打,我的手指仿佛本能地在鍵盤上跳躍。我把閃爍的光標定在標著“用戶名”的對話框裡,雙手放在鍵盤上。是真的嗎?我學過打字?我把手指放在凸起的字母上。它們毫不費力地移動著,我的小手指在尋找它們所屬的按鍵,其他手指各自就位。我閉上眼睛不假思索地開始打字,只聽著自己的呼吸聲和塑膠鍵盤的哢噠聲。打完以後我看著自己的成果,看著對話框裡的東西。我原本以為會見到些瞎話,但看到的東西嚇了我一跳。

那只靈巧的棕色狐貍從懶惰的狗身上一躍而過。

 

我盯著螢幕。是真的,我可以盲打。也許我在幻覺中看到的不是想像,而是回憶。

 

也許我真的寫過一本小說。

 

我跑進了臥室。這說不通。有那麼一會兒我幾乎無比確信自己快要瘋了。那部小說似乎存在,同時又似乎不存在;似乎是真的,又像是完全出於想像。我一點兒也想不起它,想不起情節和人物,甚至想不起為什麼會取那麼一個書名,但它仍然感覺真實,好像它在我的體內如同心臟一樣跳動著。

 

可是為什麼班恩沒有告訴我?沒有留下一本擺在房間裡?我想像它藏在房子裡,用綿紙包著藏在頂樓或地窖的一個盒子裡。為什麼?

 

我有了一個解釋。班恩早就告訴我我做過秘書。也許這正是為什麼我可以打字的原因:只可能是這個理由。

 

我從包裡取出手機,也不管是哪一個,甚至都不太關心是打給了誰。我的丈夫還是我的醫生?兩人對我來說似乎都同樣陌生。我啪地打開手機翻閱菜單,在發現一個認識的名字後按下了呼叫鍵。

 

“納什醫生?”有人接起電話,我說,“我是克麗絲。”他開始說話,但我打斷了他。“聽著,我曾經寫過什麼東西嗎?”

 

“你說什麼?”他說。他聽起來很困惑,一時間我有種感覺:我犯了很可怕的錯。我不知道他甚至是不是清楚我是誰,但接著他說:“克麗絲?”

 

我把剛才的話又說了一遍:“我剛剛想起了什麼。我在寫東西,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我想是我剛剛認識班恩的時候。一本小說。我寫過一本小說嗎?”

 

他似乎沒有明白我的意思:“一本小說?”

 

“是的。”我說,“我似乎記得想當一個作家,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只是想知道我是不是寫過什麼東西。班恩告訴我我是個秘書,但我只是在想--”

 

“他沒有告訴你嗎?”接著他說,“你失去記憶的時候正在寫你的第二本書。你的第一本書已經出版了,是一次成功的嘗試。我很難說是一本暢銷書,但它肯定是成功的。”

 

那些話互相碰撞著。一本小說。一次成功的出版。是真的,我的記憶是真實的。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該怎麼想。

 

我掛了電話,來到樓上寫日誌。

 

 

 

※※※

 

 

 

床邊的鐘顯示是晚上10點半。我猜班恩馬上會來睡覺,但我仍然坐在床邊,寫日誌。晚飯後我跟他談了談。下午我很煩躁,不停地從一間屋走到另一間,仿佛第一次見到一般打量所有的東西,同時猜想他為什麼不放過這個小小的成功,為什麼會如此徹底地消除所有的證據?這件事說不過去。他是感到丟臉嗎?或者尷尬?我是不是寫了他、寫了我們在一起的生活?還是因為別的更糟糕的原因?一些我現在還看不出來的陰暗的東西?

 

他到家之前我已經下定決心要直接質問他,可是現在呢?現在似乎不可能。那樣做感覺像是我在指責他撒謊。

 

我盡量換上一副隨意的口氣。“班恩,”我說,“過去我是靠什麼謀生的呢?”他從報紙上抬起頭。“我有工作嗎?”

 

“是的。”他說,“你做了一陣子秘書。那時候我們剛剛結婚。”

 

我試著讓聲音保持平靜:“真的嗎?我有一種感覺,覺得我曾經想寫東西,你知道嗎?”

 

他把報紙合在一起,注意力全部放到了我身上。

 

“一種感覺?”

 

“是的。我清楚地記得小時候很愛書,而且似乎模糊地記得想當一個作家。”他從餐桌上伸過手來握住我的手。他的眼神似乎有些悲傷、失望。太糟糕了,它們似乎在說。很不走運。我覺得你再也做不到了。“你確定嗎?”我堅持說下去,“我似乎記得--”

 

他打斷了我:“克麗絲。”他說,“拜託,你只是在想像……”

 

從那以後我整晚沒有說話,只聽著自己腦子裡回蕩的聲音。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他要假裝我從來沒有寫過一個字?為什麼?我聽著他睡在沙發上輕輕的鼾聲。為什麼我沒有告訴他我知道自己寫過一本小說?我真的如此不相信他嗎?我已經記起我們曾經躺在對方的懷裡,在天色漸暗時小聲傾訴著對彼此的愛,可我們怎麼會從那種甜蜜走到了這一步呢?

 

但接著我開始想像如果真從櫃子或者某個放得高高的架子深處翻出了一本自己的小說會怎麼樣。那對我有什麼意義?除了它會對我說:看看你跌得有多慘。看看一輛汽車在結冰的路上把一切奪走之前你原本可以做到的事情,現在你變得連一個廢人都不如。

 

那不會是一個快樂的時刻。我看見自己變得歇斯底里--程度遠遠超過了今天下午,因為今天的醒悟至少是一步一步的,至少我還帶著對記憶的渴望--尖叫著,哭泣著。結果可能是一場災難。

 

難怪班恩可能想要瞞著我。現在我想像著他把那些書搬走,扔進金屬燒烤架裡,然後決定該怎麼跟我說:如何才能好好地重塑我的過去,讓它不那麼難以忍受;在我的餘生裡應該相信什麼樣的故事。

 

可是現在已經結束了。我知道了真相。被隱瞞的、但被重新記起來的、關於我自己的真相。而且現在它已經清楚地記在了日誌裡,不再只存在於我的記憶中,而是被永遠地留下來了。

 

我發現自己現在正在寫的這本書、這本日誌--我自豪地認識到它已經是我的第二本--可能是危險的,也是不可逃避的。它不是一本小說。它可能洩露了一些最好不要被發現的事、不能見光的秘密。

 

可是我的筆還在紙上寫著。

 

 

 

chapter 2.5 11月14日,星期三

 

 

 

今天早上我問班恩他是否蓄過須。我仍然感到困惑,不知道哪些是事實哪些不是。我醒得很早。不像前幾天,醒來時我不覺得自己還是個孩子。我感覺自己是成年人。性感的成年女子。腦子裡盤旋的問題不是我為什麼會跟一個男人同床?而是他是誰?還有我們做了什麼?在浴室裡我驚恐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但它周圍的圖片似乎印證了事實。我看見那個男人的名字--班恩--不知道什麼原因它似乎有點熟悉。我的年齡,我的婚姻--似乎是有人提醒了我這些事實的存在,而不是我第一次知道。它們被埋在某處,但埋得不深。

 

班恩剛去上班,納什醫生就打來了電話。他提醒我日誌的事情,然後--等納什醫生說完他會開車來接我做掃描之類的話後--我讀了日誌。裡面有些事情我也許能夠記起,還有幾大段我也許記得寫過,似乎帶著一些殘留的記憶熬過了一夜。

 

也許這就是為什麼我必須確保日誌的內容是真實的。我打了個電話給班恩。

 

“班恩。”他剛剛接起電話說他不忙,我便說,“你蓄過鬍子嗎?”

 

“這真是個奇怪的問題!”他說。我聽到勺子敲在杯子上叮當作響,想像著他正把糖舀到咖啡裡、面前攤著報紙。我感到有點尷尬,不知道該說多少。

 

“我--”我開始說,“我有一段回憶。我想。”

 

一陣沉默。“回憶?”

 

“是的。”我說,“我想是的。”腦海裡閃現出那天在日誌裡記下的一幕--他的胡須、他赤裸的身體、勃起的下體--還有昨天記起的。我們倆在床上接吻。圖像短暫地發著光,又沉入思緒深處。突然間我感到害怕:“我只是似乎記得你有胡須的模樣。”

 

他笑了,我聽到他放下飲料。我覺得腳下原本堅實的地面開始動搖。也許我寫的一切是個謊言,畢竟我是個小說家,我想。或者說我曾經是。

 

突然我想到了我的整套邏輯是多麼無力。我以前是寫虛構故事的,因此我自稱是個小說家的說法可能不過是個虛構,那樣的話我沒有寫過小說。我的思路混亂起來。

 

可是那個說法感覺很真實,我告訴自己。再說我會打字,至少日誌上說我會打……

 

“你蓄過嗎?”我拼命想要抓住救命稻草,“這件事只是……很重要……”

 

“讓我想想。”他說。我想像著他閉上眼睛,似乎一副聚精會神的模樣咬著下唇。“我想我可能留過一次。”他說,“留了很短時間,是很多年前。我忘了……”沉默了一會兒,他接著說,“是的。沒錯,是的。我想我留過,一個星期左右。在很久以前。”

 

“謝謝你。”我說著松了一口氣。腳底的地面感覺牢固一些了。

 

“你沒事吧?”他問,我回答說我沒事。

 

中午時分納什醫生來接我。在這之前他讓我先吃點午飯,但我不餓。我猜我是有點兒緊張。“我們要去見我的一個同事。”他在車裡說,“帕克斯頓醫生。”我一句話也沒有說。“他是功能成像領域的專家,專治有你這種問題的病人。我們一直在一起工作。”

 

“好吧。”我說。現在我們坐在他的車裡,在被堵得水泄不通的車流裡一動不動。“我昨天打電話給你了?”我問。他說我打過。

 

“你看過你的日誌了?“他問。

 

我承認我看過了:“大部分,我跳過了一些。它已經很長了。”

 

他似乎很感興趣:“你跳過了哪些部分?”

 

我想了一會兒。“有幾個地方似乎有點熟悉。我覺得它們好像只是提醒了我已經知道的事情,已經記得的……”

 

“那太好了。”他說著向我坐的地方看了一眼,“非常好。”

 

我感到一陣喜悅:“那我昨天打電話幹什麼?”

 

“你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寫過小說。”他說。

 

“我有嗎?”我說,“寫過嗎?”

 

他轉身看著我,臉上在微笑。“是的。”他說,“是的,你寫過。”

 

車流再次開始行進,我們啟動了。我放下了心。我知道日誌裡說的是真的,便放鬆地投入了旅途。

 

帕克斯頓醫生比我預想的要老一些。他穿著一件花呢夾克,沒有修剪的白發從耳朵和鼻子裡支出來,看上去好像已經過了該退休的年齡。

 

“歡迎您到文森特館影像中心。”納什醫生剛剛給我們做了介紹,他便說。他一直望著我的眼睛,眨眨眼然後握了握我的手。“別擔心。”他加了一句,“沒有聽起來那麼大排場。這兒,進來,讓我帶你到處看看。”

 

我們進了屋。“我們跟醫院和學校都有聯系,朝這邊走,”我們穿過大門時他說,“既是好事,也是麻煩。”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正等他說個明白他卻沒有說話。我笑了。

 

“真的?”我說。他在試著幫助我,我想表現得禮貌一點兒。

 

“所有人都希望我們幹所有的活。”他放聲笑了起來,“但沒人願意給我們付賬單。”

 

我們走進一間候診室,裡面點綴著一些空椅子,幾本雜志和班恩為我留在家裡的一樣--《廣播時代》,《鄉村生活》和《瑪麗·嘉爾》--還有用過的塑膠杯,看上去這裡好像剛剛辦過一個派對,所有人都急匆匆地離開了。帕克斯頓醫生停在了另一道門口:“你想看看控制室嗎?”

 

“是的。”我說,“讓我看看吧。”

 

“功能磁共振成像(MRI)是一門相當新的技術。”走進控制室後他說,“你聽說過MRI嗎?磁共振成像?”

 

我們站在一個小房間裡,室內只有一排電腦顯示器發出幽幽的光亮,有扇窗戶占了一面墻,旁邊是另外一間房,房間內的一個大圓筒狀機器十分顯眼,從機器裡伸出的一張床像一隻舌頭。我感到害怕起來。我對這臺機器一無所知。沒有記憶的我怎麼可能知道呢?

 

“沒有聽過。”我說。

 

他露出了微笑:“我很抱歉。你當然不可能熟悉這些。MRI是個相當規範的程式,有點兒像給身體照X射線。我們用的是一些相同的技術,不過實際上是在查看大腦如何工作,就功能來講。”

 

納什醫生這時說話了--他有一會兒沒有開口了--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小,幾乎有些膽怯。我不知道他是懾於帕克斯頓醫生的權威還是不顧一切地想要給他留個好印象。

 

“如果你有一個腦瘤,那我們需要掃描你的頭部找出腫瘤所在、找到它影響了大腦的哪個部分。這是在查看大腦的結構。功能性MRI可以讓我們看到你執行某些任務時使用的是大腦的哪個部分,我們想看看你的大腦如何處理記憶。”

 

“哪些地方亮起來,”帕克斯頓說,“液體就是在向哪裡流。”

 

“這有幫助嗎?”我說。

 

“我們希望這將幫助我們確定損害在哪裡。”納什醫生說,“看看出了什麼問題、是哪些地方沒有正常工作。”

 

“這會讓我恢復記憶?”

 

他頓了一下,然後說:“我們希望如此。”

 

我脫下結婚戒指和耳環放在一個塑膠托盤上。“你還需要把包放在這裡。”帕克斯頓醫生說,然後他問我是不是還在身上打過別的洞。“你會吃驚的,親愛的。”當我搖搖頭時他說,“現在她是一只有點吵的老野獸,你會用到這些。”他遞給我一對黃色耳塞。“準備好了嗎?”他說。

 

我有些猶豫。“我不知道。”我說。恐懼在身上游動。房間似乎小了暗了,隔著玻璃看過去掃描儀本身顯得陰森森的。我有種感覺,我以前見過它,或者見過一架類似的機器。“我不是很確定。”我說。

 

納什醫生走到了我的身邊,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

 

“這是完全無痛的。”他說,“只是有點吵。”

 

“安全嗎?”我說。

 

“非常安全。我會在這兒,就隔著一面玻璃。我們可以全程看著你。”

 

我的神情看上去一定還有點猶豫,因為這時帕克斯頓醫生說:“別擔心。我們會照顧好你,親愛的。不會出什麼事。”我看著他,他笑著說:“你只要這麼想:你的記憶藏在了意識的某個地方,我們要用這臺機器做的,就是找出它們在哪裡。”

 

這裡有點冷,盡管他們已經給我裹上了毛毯;這裡還很黑,只有一盞紅燈在房間某處閃爍,一面鏡子從我頭頂幾英寸的架子上掛下來,擺成的角度可以反射屋裡某處的電腦螢幕。除了耳塞我還戴著一副耳機,他們說會用它跟我說話,可是現在他們都一聲不吭。我只聽見遙遠的嗡嗡聲、自己又粗又重的呼吸聲和單調的怦怦心跳聲。

 

我的右手抓著一個塑膠球,裡面充滿了氣。“如果你有什麼要告訴我們的,捏捏它。”帕克斯頓醫生說,“你說話我們聽不見。”我撫摸著它的橡膠表面,等著。我想閉上眼睛,但他們告訴我要睜著看螢幕。泡沫楔子牢牢地固定住了我的頭;即使我想動也動不了。我身上蓋著一條毛毯,像一件保護罩。

 

安靜了片刻,傳來了哢噠一聲。盡管戴著耳塞,聲音還是大得嚇了我一跳,接著又是一聲,第三聲。一個低沉的響聲,來自機器內部或者我的頭部。我不知道。一隻行動遲緩的野獸正在醒來,停在發起進攻前的沉默中。我抓住橡膠球,下定決心不去捏它,接著一個聲音--像警報又像鉆床--一遍又一遍地響起,大得不可思議,每響一次我的整個身體就抖動一次。我閉上了眼睛。

 

我的耳邊有人說話。“克麗絲。”聲音說,“你能睜開眼睛嗎?”不知道怎麼的,他們可以看到我。“別擔心,一切都很好。”

 

很好?我想。他們知道什麼叫做很好?他們知道我是什麼感覺嗎?躺在這兒,在一個不記得的城市裡,身邊都是從未見過的人。我想我在四處飄浮,是完全無根的浮萍,任憑風的擺布。

 

另外一個人的聲音,是納什醫生的聲音:“你能看看照片嗎?想想它們是什麼,說出來,不過只對你自己說。不要大聲說出來是什麼。”

 

我睜開了眼睛。在我頭頂的小鏡子裡是一些圖畫,一張接著一張的黑色底白色圖案。一個男人、一張梯子、一把椅子、一把錘子。每出現一張我便說出名字,然後鏡子裡閃出謝謝你!現在放鬆!的字樣,我把這些話對自己重復一遍好讓自己忙起來,同時也有點好奇人在一架機器的肚子裡要如何放鬆。

 

螢幕上出現了更多指令。回想一個過去發生的事件,它說,然後下面出現了幾個詞:一個派對。

 

我閉上了眼睛。

 

我試著回想和班恩一起看煙花時我記起的派對。我想像自己在屋頂上緊挨著我的朋友,聽到腳下派對吵鬧的聲音,嘗出空氣裡焰火的味道。

 

圖像一幅又一幅地出現了,但它們似乎並不真實。我可以斷定我並非在回憶,而是在想像。

 

我試著看到基斯,記起他不理睬我,但什麼都想不起來。我又一次失去了這些記憶。它們被埋了起來,仿佛永遠不會露面,但至少現在我知道它們存在,它們在那裡,鎖在某個地方。

 

我的思緒轉向兒時的派對。跟我的母親、姨媽和表妹露西一起過的生日。玩繞口令。擊鼓傳花。“搶座位”遊戲。“唱跳停”遊戲。我的母親把糖果包成小袋作為獎品。夾罐頭肉和魚醬的三文治,去了硬面包皮。松糕和果凍。

 

我想起一件袖子有褶邊的白裙,荷葉邊襪子,黑鞋。我的頭發還是金色的,坐在一張放著蛋糕和蠟燭的桌子前面。我深吸一口氣向前傾,吹蠟燭。空氣裡升起了煙霧。

 

這時另外一個派對的回憶湧了進來。我看到自己在家裡,望著臥室的窗外。我光著身子,大約17歲。街上有些排成長隊的的擱板桌,上面放著一盤盤香腸卷和三明治,一壺壺鮮橙汁。到處掛滿英國國旗,每一個窗口都飄揚著彩旗。藍、紅、白。

 

街上有穿奇裝異服的孩子--海盜服,巫師裝,維京人--大人們正努力把他們組成隊,好開始一個湯匙運雞蛋比賽。我能看見媽媽站在街道另一側,把一條圍巾系在馬修·索珀的脖子上,就在我的窗口下方,爸爸端著一杯果汁坐在躺椅裡。

 

“回床上來。”有人說。我轉過頭。戴夫·索珀坐在我的單人床上,頭頂是我的“TheSlits”樂隊海報。白床單在他的周圍皺成一團,濺著鮮血。我沒有告訴他那是我的第一次。

 

“不。”我說,“起來!你必須在我父母回來前穿上衣服!”

 

他大笑起來,雖然沒有什麼惡意:“過來!”

 

我穿上牛仔褲。“不。”我說著伸手去拿T恤,“起來。拜託!”

 

他看上去有點失望。我沒有想到會發生這種情況--並不表示我不希望它發生--現在我想一個人待著。這事跟他一點兒關系也沒有。

 

“好吧。”他說著站起來。他的身體看上去蒼白消瘦,陰莖幾乎有點可笑。他穿衣服的時候我扭開了頭看著窗外。我的世界已經變了,我想。我越過了一條界線,現在我回不去了。“那麼,再見。”他說,但我沒有答話,一直到他離開我都沒有回頭。

 

耳邊一個聲音把我帶回了現實。“很好。現在有更多的照片,克麗絲。”帕克斯頓醫生說,“只要一張張地看,告訴自己是什麼或者是誰,好嗎?準備好了嗎?”

 

我使勁吞了一口唾沫。他們會給我看什麼呢?我想。是誰?情況能有多糟糕?

 

好的,我心想。我們開始吧。

 

第一張照片是黑白的。一個孩子--一名四五歲的女孩--躺在一個女人的懷裡。這個女孩指著什麼東西,她們兩人都笑著,在背景處稍微模糊的地方是一道欄桿,圍欄後一隻老虎正在休息。一個母親,我心想。一個女兒。在動物園裡。我看著女孩的臉,突然驚訝地恍然意識到那女孩是我,另外一個人是我自己的母親。呼吸凝滯在我的喉嚨裡。我不記得去過動物園,但照片就在面前,這是我們曾去過的證明。想起兩位醫生的話,我默默地說:我。母親。我盯著螢幕,想要把她的形象刻進我的記憶裡,可是畫面退了色,被換成了另外一幅。照片上還是我的母親,現在老了一些,但似乎還沒有老到需要拄著相片中她使用的拐杖的時候。她的臉上掛著微笑,但看上去精疲力竭,眼睛在瘦削的臉上深陷了進去。我的母親,我再次想,這時心裡冒出了幾個不請自來的字:受著痛苦。我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不得不努力再次睜開。我開始握住手裡的球。

 

 

接著圖像很快被換了,我只認得其中的幾張。一張是我在回憶中見過的朋友,一陣激動後我幾乎馬上就認出了她。她看上去就像我想像的模樣,穿著舊的藍色牛仔褲和一件T恤,抽著煙,紅頭發鬆散淩亂。另一張照片是她剪短了頭發染成黑色,一副墨鏡被高高地推在她的頭頂上。接下來一張是我父親的照片--我是個小女孩時候的他,快活地笑著,在我們的前室讀報紙--然後是我和班恩的合影,與另一對不認識的夫婦站在一起。

 

其他照片上是陌生人。一個穿護士制服的黑皮膚女人,另一個身穿套裝的女人坐在一個書架前面,從半月形眼鏡上探出目光盯著鏡頭,臉上的表情非常莊重。一個有圓臉和栗色頭發的男人,另外一個蓄須的男人。一個六七歲的孩子,一個在吃冰淇淋的男孩,接著又是同一個男孩坐在桌子前畫畫。一群人,東一個西一個地看著相機。一個迷人的男人,頭發黑而略長,細長的眼睛前架著一副深色框眼鏡,一邊側臉上拉下了一道疤。照片沒完沒了地出現,我看著它們,想把它們放進腦海、想要記起它們如何--或者它們是否--跟我生命的錦緞交織在一起。我按醫生的吩咐去做。我的狀態良好,可接著我覺得自己開始恐慌起來。機器的呼呼聲似乎變尖變大了,直到變成了警報聲,抓緊了我的胃不肯放手。我不能呼吸、閉上了眼睛,沉甸甸的毛毯開始在我身上往下壓,像一塊大理石板一般沉重,讓我覺得自己快要被壓死了。

 

我捏了捏右手,可是它握成了一個拳頭,什麼也沒有捏到。指甲捏進了手掌心裡:我弄丟了球。我大叫出聲,發出了無聲的哭喊。

 

“克麗絲。”我的耳邊響起一個聲音,“克麗絲。”

 

我不知道那是誰,也不知道他們要我做什麼,於是我又叫了出來,把毛毯從身上踢開。

 

“克麗絲!”

 

聲音現在更大了,警報聲拖著尾音停了下來,一扇門砰地打開,房間裡有人說話,把手放在我的胳膊、腿上和胸前,我睜開了眼睛。

 

“沒事了。”納什醫生在我耳邊說,“你會沒事的。我在這裡。”

 

他們保證一切都會好的,讓我平靜了下來--還把我的手提包、耳環和結婚戒指都還了回來--納什醫生和我便去了一個咖啡吧。它就在走廊裡,規模不大,有橙色塑膠椅子和黃色福米加桌子,擺著一盤盤不再新鮮的糕點和三明治,在耀眼的光線下看上去不太精神。我的錢包裡沒有錢,但我讓納什醫生給我買了一杯咖啡和一塊胡蘿蔔蛋糕,在他付賬端東西時挑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屋外陽光燦爛,院子裡的青草拖下長長的陰影,草坪上點綴著紫色的花朵。

 

納什醫生的椅子在桌子底下發出刮擦聲。現在我們兩人單獨在一起,他看上去輕松多了。“給你。”他說著把托盤放在我的面前,“希望這沒有什麼問題。”

 

我發現他給自己點了茶,他從桌子正中取糖加進杯子時茶袋還浮在糖漿一樣的水裡。我喝了一口咖啡,做了個鬼臉。咖啡太苦也太燙。

 

“很好。”我說,“謝謝你。”

 

“我很抱歉。”過了一會兒他說。剛開始我還以為他指的是咖啡。“我沒有想到這裡讓你這麼難受。”

 

“是很壓抑。”我說,“還吵。”

 

“是的,當然。”

 

“我弄丟了緊急按鈕。”

 

他沒有說什麼,反而攪起了飲料。他撈起茶包放在托盤上,喝了一口茶。

 

“出了什麼事?”我說。

 

“很難說,你嚇著了。這種情況並不少見。在那裡面不舒服,就像你說的。”

 

我低頭看著我的蛋糕。還沒有碰過,乾巴巴的。“那些照片。那些人是誰?你從哪裡拿到的照片?”

 

“是好些照片混在一起。其中有一些我是從你的醫療檔案裡取的,幾年前班恩把它們捐了出去。為了這次練習我讓你從家裡帶了幾張照片--你說它們貼在你的鏡子旁邊。有些是我找來的--一些你從來沒有見過的人,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對照組。我們把照片混在一起。其中一些是你在很年輕的時候認識的人,你應該、或者可能記得的人。家人、學校裡認識的朋友。其餘的人來自你生活中那些絕對不記得的時段。帕克斯頓醫生和我在試圖查看你讀取這些不同時段的記憶時是否有不一樣的地方。當然,最強烈的反應是針對你的丈夫,但你對別人也有反應。盡管你不記得過去的人,但神經興奮的模式絕對存在。”

 

“紅頭發的女人是誰?”我問。

 

他笑了:“也許是一位老朋友?”

 

“你知道她的名字嗎?”

 

“恐怕我不知道。這些照片在你的檔案裡,沒有標注。”

 

我點點頭。一個老朋友。我當然知道這個--我想要的是她的名字。

 

“不過你說我對照片有反應?”

 

“其中一些,是的。”

 

“這很好嗎?”

 

“我們需要對結果作更詳細的研究才能真正確定可以得出什麼結論。這項技術很新,”他說,“具有實驗性。”

 

“我明白了。”我切掉胡蘿蔔蛋糕的一塊角。蛋糕有點苦,糖霜又太甜。我們沉默地坐了一會兒。我問他要不要蛋糕,他拍著肚子拒絕了。“得小心這個!”他說,盡管我認為他還完全不用擔心。他的肚子現在看上去還很平,雖然看起來它是會長出一個大肚皮的那種類型。不過至少現在他還年輕,歲月還沒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跡。

 

我想到了自己的身體。我不胖,體重甚至沒有超標,但它仍然讓我吃驚。我坐下時它露出的模樣跟我期望的不一樣。我的臀鬆鬆垮垮,疊起腿時兩條粗糙的大腿互相摩擦著。我前傾身體去取杯子,乳房在內衣裡搖晃,仿佛在提醒我它們的存在。淋浴時我感到手臂下的皮膚輕微地晃蕩,幾乎難以察覺。我比想像中要胖,占去了更多的空間。我不是一個小女孩,體格緊湊,皮膚緊緊地裹在骨架上,甚至不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女,我的身體開始分離出脂肪了。

 

我看著碰也沒有碰的蛋糕,好奇未來會怎麼樣。也許我會繼續發胖,我會變得矮矮肥肥,像一個派對氣球一樣越來越鼓。也有可能我會保持現在的體型,但一直都對它無法接受,眼睜睜地看著臉上的皺紋變深、手上的皮膚變得跟洋蔥皮一樣薄,我在浴室裡的鏡子裡一步一步地變成一個老女人。

 

納什醫生低下頭撓他的頭頂。透過他的頭發我可以看到頭皮,頂心的一圈頭皮格外明顯。我想,他現在還不會注意到,不過有一天他會的。他會看到從後背角度照的自己的照片,或者在更衣室把自己嚇一跳,還有可能他的理發師或女朋友會說上幾句。歲月不會饒過任何一個人,只不過方式不同而已,當他抬起頭時我想。

 

“噢。”他用一種強裝出來的開心口吻說,“我給你帶了些東西。一份禮物。嗯,不算是禮物,只不過是一件你可能想要的東西。”他彎腰從地上拿起他的公事包。“可能你已經有一本了。”他說著打開公事包拿出一個包裹,“給你。”

 

我拿到的時候就知道裡面是什麼。還能是什麼呢?它在我的手裡沉甸甸的。他用一個加厚軟墊信封把它裹了起來,用膠帶封了口,上面用粗粗的黑色記號筆寫著我的名字。克麗絲。“這是你的小說。”他說,“你寫的那本。”

 

我不知道是什麼感覺。證據,我想。可以證明我寫的日誌是真的,如果明天我需要證據的話。

 

信封裡是一本小說,我把它拿了出來。是個平裝本,不新了。封面上有個咖啡杯印痕,書頁的邊緣老舊泛黃。我挺好奇納什醫生是不是給了我他自己的書、現在這書市面上還能不能買得到。拿著手裡的書我又一次看見那天看見的自己:年輕,非常年輕,努力伸手想要拿到這本書,靠它找到寫下一本的辦法。不知道為什麼我知道那沒有成功--第二本小說一直都沒有完成。

 

“謝謝你。”我說,“謝謝你。”

 

他笑了:“不要客氣。”

 

我把它放在大衣下,回家的一路上,它在那兒像一顆心臟一樣跳動。

 

 

 

※※※

 

 

 

我回到家便打開了自己的小說,但只翻了翻。我想在班恩回家之前在日誌裡盡量多記一些記得的事,但等一寫完我就匆忙下樓仔細察看納什醫生給我的東西。

 

我把書翻了一面。封面上用蠟筆畫了一張書桌,桌上放著一臺打字機。一隻烏鴉蹲在打字機的托架上,頭歪到一邊,仿佛是在讀夾在機器裡的紙。烏鴉的頭頂寫著我的名字,再上面是書名。

 

致早起的鳥兒們,書名如是寫道。作者署名克麗絲·盧卡斯。

 

打開書時我的手開始顫抖。裡面是扉頁,有題詞。致我的父親,然後是,我想念你。

 

我閉上了眼睛。一幕回憶突然閃現。我看見父親躺在床上,在明亮的白色燈光下,他的皮膚透亮,滲出的汗水幾乎讓他閃閃發光。我看見他手臂上插著的一根管子、從一個輸液瓶架上吊下來的一包透明液體、一個紙板托盤和一缸藥丸。一名護士正在量他的脈搏和血壓,他沒有醒。坐在床另一邊的母親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而我在試著把眼淚逼出來。

 

一股味道傳了過來。新鮮的花朵和又低窪又骯臟的泥土。香甜而又惡心。我看見我們火化他的那一天。我穿著黑色衣服--不知道為什麼我知道這麼穿對我並不少見--但這次沒有化妝。我的母親挨在我的祖母旁邊坐著。重幔打開,棺木走遠了,我哭著想像我的父親變成塵粒和灰燼。母親緊緊地握住我的手,然後我們回了家,在太陽下山時喝著便宜的、噝噝冒泡的酒、吃著三明治,她在暮色中痛哭起來。

 

我嘆了口氣。圖像消失了,我睜開了眼睛,面前是我的小說。

 

我翻到首頁開頭的句子。就在那時,我寫的是,發動機哀鳴著,她的右腳死死地踩在油門踏板上,她放開方向盤閉上了眼睛。她知道一定會這樣。她知道結局。她一直都知道。

 

我翻到了小說的中間。我在那兒讀了一段,然後讀了接近結尾的一段。

 

我寫的是一個名叫“露”的女人和一個叫“喬治”的男人(我猜是她的丈夫),小說起源於一場戰爭。我感到有點失望。我不知道我原本在期待什麼--也許是自傳?--但似乎這本小說能夠提供的答案是有限的。

 

不過,當翻過書看著封底時我想,至少我寫完了、出版了。

 

該放作家照片的地方什麼都沒有,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作者簡介。

 

克麗絲·盧卡斯1960年出生于英格蘭北部,她於倫敦大學文學院獲得英文學位,現居住於倫敦。這是她的第一部小說。

 

我暗暗微笑,感覺到一陣幸福和驕傲。這是我寫的。我想讀它、想解開它的秘密,但又不想。我擔心現實也許會擊碎我的快樂。要麼我會喜歡這部小說,於是覺得很難過我再也寫不出第二本了;要麼我不喜歡,為自己從來沒有發揮過才智感到沮喪。我不知道哪種情況更有可能,但我知道有一天,因為無法抗拒自己唯一的成就的吸引,我會找到答案,我會去發掘。

 

但不是今天。今天我有別的東西要去發掘,比悲傷糟糕得多的東西,比純粹的沮喪更具破壞力。一些可能撕裂我的東西。

 

我試著把書塞進信封,裡面有別的東西。一張紙條,疊了四疊,規規整整。納什醫生在上面寫著:我想你可能對它感興趣!

 

我打開了紙條。在頂端他寫著《旗幟,1988年》,下面是一篇報紙文章,旁邊有張照片。我盯著那張紙看了一兩秒鐘才意識到這篇文章是關於我的小說的評論,照片裡的人是我。

 

我拿著紙發起了抖。我不知道為什麼。這是多年前的古董了;無論是好是壞,影響早已不復存在。現在這已經成為歷史,它的漣漪已經完全平復。但它對我很重要。多年以前我的成果獲得了什麼樣的評價,當時我成功嗎?

 

我匆匆地掃了一遍文章,希望在不得不分析細節之前瞭解大致的基調。詞語一個接一個向我蹦來,正面的居多。考究。富有洞察力。有技巧。人文精神。冷酷。

 

我看著照片。它是黑白的,照片裡的我坐在一張桌子旁,身體對著相機,動作別扭地抱著自己。有什麼事情讓我頗覺不舒服,我不知道是照相機鏡頭後面的人還是我坐的姿勢。除此之外我在微笑。我的頭發長而松軟,雖然照片是黑白的,但它的顏色似乎比現在更深,好像我染過頭發或者它當時還沒有幹。我的身後有通向露臺的門,門後照片角落處隱約可見一棵光禿禿的樹。相片下面有一句說明:克麗絲·盧卡斯,攝於她倫敦北部的家。

 

我意識到這一定是我與納什醫生曾經拜訪過的那所房子。有一瞬間我幾乎無比渴望想要回到那裡,帶上這張照片對自己說是的,是真的;我曾經存在過,在這裡,那是我。

 

但當然我已經知道了。盡管我再也記不得它,我知道站在廚房裡我記起了班恩,和他上下擺動的、勃起的下身。

 

我笑了,用手指尖撫摸著照片,像一個盲人一般尋找著隱藏的線索。我的目光追隨著照片中自己的發尾,手指摸索著相中人的面容。在照片裡我看起來不是很舒服,但又莫名其妙地容光煥發,仿佛我正保守著一個秘密,像懷揣一個咒語一樣揣著它。是的,我的小說已經出版了,但還有什麼別的事,不止這些。

 

我仔細看著照片。我可以看到寬松衣服下自己脹鼓鼓的胸部、我用一隻手抱著肚子的模樣。一幕記憶突然氣泡一般冒了出來--我正坐著拍這張照片,面前的攝影師站在三腳架後面,剛剛跟我談過我的作品的記者在廚房走來走去。她大聲喊著問拍得怎麼樣了,我和攝影師都興高采烈地回答,“很好!”便笑了起來。“馬上就好了。”他說著換了膠片。記者點上一支煙又喊起來--問的不是我是否介意--而是問我家是不是有煙灰缸。我有點惱火,但也不太生氣。事實是我自己非常想抽上一支,但我已經戒煙了,自從我發現--

 

我又看了看照片,然後明白了過來。在照片裡,我懷著孕。

 

我的思維停頓了一會兒,接著開始飛轉。剛剛意識到的事實逐漸伸出清晰的棱角,把我的思維絆了一跤:坐在餐室裡拍照片的時候,我不僅曾經懷過孩子,而且我知道這件事,為此還很高興。

 

這說不通。發生了什麼事?這個孩子現在該有--多大了?18?19?20?

 

但孩子現在不在了,我想。我的兒子在哪裡?

 

我覺得我的世界再次顛覆。那個詞:兒子。我曾經這樣想過,曾經肯定地自言自語過。不知何故在內心深處,我知道懷的是個男孩。

 

我握住椅子邊試著不讓自己跌倒,這時另一個詞冒出了記憶的水面,炸開。亞當。我感覺我的世界滑出了一道車軌,跌上了另一道。

 

我曾經有過孩子。我們叫他亞當。

 

我站起身,放著小說的包裹滑到了地板上。我的思緒像呼呼作響的引擎一樣瘋轉,一股勁兒在體內左突右奔,仿佛拼命想要找到出口。客廳的剪貼簿裡也沒有他。我知道。如果今天早上翻到過一張自己孩子的照片,我會記得的。我會問班恩那是誰,我會在日誌裡記下來。我把紙條跟書一起塞進信封裡跑上樓。在浴室裡我站在鏡子前面。我根本沒有看自己的臉一眼,而是看著鏡子周圍那些過去的照片,那些我失去記憶時用以構建自身的照片。

 

我和班恩。我的單身照,還有班恩的單身照。我們兩人與另一對年紀比我們大的夫婦的合影,我覺得那是他的父母。年輕得多的我,系著一條圍巾,輕撫著一條狗,臉上呈現出快活的微笑。但沒有亞當。沒有嬰兒,沒有蹣跚學步的孩子。沒有他上學第一天拍的照片,也沒有運動日或假期。沒有他在沙灘上建築城堡的相片。什麼也沒有。

 

這說不通。這些肯定是每個父母都會拍、沒有人會丟掉的照片吧?

 

它們一定在這兒,我想。我揭起照片看它們下面是否還粘著一些別的照片,就像地層一般一層層地重疊著歷史。什麼也沒有,只有墻上淡藍色的瓷磚和鏡子的光滑玻璃。一片空白。

 

亞當。這個詞在我的腦子裡旋轉著。我閉著眼睛,又有更多回憶出現了,每一幕都帶著巨大的沖擊,閃著光停留一會兒,然後消失,帶來下一幅。我看見了亞當,看見了他的金發,我知道有一天它會變成棕色,看見了他死活要穿的蜘蛛俠T恤,他一直穿到它變得實在太小,不得不扔掉;我看見他在一個嬰兒車裡睡覺,記起我曾經想他是我見過最完美的寶貝、最完美的東西;我看見他騎著一輛藍色的腳踏車--一輛塑膠三輪車--不知怎麼我知道那是我們買給他的生日禮物,他會騎著它到所有我們讓他去的地方;我看見他在公園裡,在車把上抬著頭,一邊笑一邊下了一個斜坡向我騎過來,眨眼間腳踏車撞上了路上的什麼東西歪了一歪,他向前翻滾著啪嗒倒在了地上;我看到他在哭,我抱起他,擦掉他臉上的鮮血,從一個還在旋轉的車輪旁的地面上找到了他的一顆牙齒;我看見他給我看一張他畫的畫--藍色的一條是天空,綠色的是地面,它們之間有三個小團和一棟小小的房子--我還看見他到哪裡都帶著的玩具兔子。

 

突然我回到了現實,回到了我站的浴室裡,但又閉上了眼睛。我想要記起他在學校的時候那副少年的模樣,或者想像他與我或他的父親在一起。但我不能。每當我試著引出回憶,它們便抖動飄浮著消失了,像一片風中的羽毛,每次有一隻手伸出去夠它,它便改變了方向。相反我看見他拿著一個正在滴水的冰淇淋,接著是他臉上有甘草霜的一幕,再下來是他在汽車後座上睡覺的情景。我所能做的只是看著這些記憶來來去去,速度飛快。

 

我費了全身的力氣才壓住去撕面前照片的沖動。我想把它們從墻上撕下來,尋找有關我兒子的證據。恰恰相反,仿佛擔心任何一個小小的動作都可能讓我的手腳背叛理智,我站在鏡子前一動不動,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繃得緊緊的。

 

壁爐上沒有照片。沒有墻上掛明星海報的少年臥室。洗衣房和要熨燙的衣服裡沒有T恤。樓梯下的櫃子裡沒有破破爛爛的訓練鞋。即使他只是離開了家,還是會有一些證據表明他的存在,對吧?一些線索?

 

但是沒有,他不在這所房子裡。我打了一個冷戰,意識到仿佛他不存在、他從來沒有出現過。

 

我不知道我在洗手間裡站了多久,就這樣看著沒有他的地方。10分鐘?20分鐘?1個小時?不知道什麼時候我聽到前門傳來鑰匙聲響和班恩在墊子上擦鞋的聲音。我沒有動。他走進廚房,走到餐室,然後對著樓上喊,問是不是一切都好。他聽上去有點不安,聲音裡有今天早上我沒有聽到的緊張語氣,但我只是含糊地說是的,我沒事。我聽見他進了客廳,啪的一聲打開電視。

 

時間停止了。我的頭腦裡一片空白,唯一的想法是一定要知道我的兒子發生了什麼事,卻又擔心可能會找到的答案。這兩者完美地糅合在了一起。

 

我把日誌藏在衣櫃裡下了樓。

 

我站在客廳的大門外。我試著放慢自己的呼吸,但做不到;我發出的是一陣陣沉重的喘息。我不知道該對班恩說什麼:我怎麼告訴他我知道亞當的事了?他會問我是怎麼知道的,那我又該怎麼說?

 

不過沒有關系。什麼也不重要,什麼也沒有比瞭解我兒子重要。我閉上了眼睛,當覺得已經盡可能地平靜下來時我輕輕地推開了門,感覺到門滑過了粗糙的地毯。

 

班恩沒有聽見。他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腿上放著一個碟子,裡面有半塊餅幹。我感到一陣怒火。他看上去這麼輕松愉快,臉上掛著笑容。他哈哈大笑起來。我想沖過去抓住他大聲叫喊,直到他告訴我一切,告訴我為什麼他瞞著我不提小說,為什麼把關於我兒子的證據藏了起來。我想命令他把失去的一切還給我。

 

但我知道這沒有什麼好處,相反我咳嗽了一聲。一聲輕輕的、微微的咳嗽,意思是說我不想打擾你,但是……

 

他看見了我,露出了微笑。“親愛的!”他說,“你來了!”

 

我走進了房間。“班恩。”我說。我的聲音緊繃繃的,聽起來很陌生。“班恩,我要和你談談。”

 

他的笑容消失了,變成了一臉不安。他起身向我走來,餐碟滑到了地上。“出了什麼事?親愛的,你沒事吧?”

 

“有事。”我說。他停在離我大約1米遠處,伸出雙臂讓我投入他的懷抱,但我沒有過去。

 

“出了什麼事?”

 

我看著我的丈夫,看著他的臉。他似乎並不慌亂,似乎他已經經歷過這種場面,對這種歇斯底里的時刻並不陌生。

 

我再也壓不住我兒子的名字了。“亞當在哪裡?”我喘著氣說,“他在哪兒?”

 

班恩的表情變了。驚訝?還是震驚?他吞了一口唾沫。

 

“告訴我!”我說。

 

他抱住了我。我想把他推開,卻沒有動手。“克麗絲。”他說,“拜託,冷靜下來。一切都很好。我可以解釋一切。好嗎?”

 

我想對他說不,事情並不好,但我什麼也沒有說。我掉轉頭不看他,把臉埋進他的襯衫的褶皺裡。

 

我發起了抖。“告訴我。”我說,“拜託,現在就告訴我。”

 

我們坐在沙發上。我坐在一頭,他在另一頭,這是我所能接受的兩人間的最近距離。

 

我不想他說話,但他說了。

 

他又說了一遍。

 

“亞當死了。”

 

我覺得自己縮緊了身體,像一隻軟體動物一樣緊繃繃的。他的話像鐵絲網一樣鋒利。

 

我想到了從奶奶那裡回家時看到的擋風玻璃上的那只蒼蠅。

 

他又開口說話:“克麗絲,親愛的。我很抱歉。”

 

我感到憤怒,生他的氣。渾蛋,我想,即使我知道那不是他的錯。

 

我強迫自己開口:“怎麼會?”

 

他嘆了口氣:“亞當參軍了。”

 

我啞口無言。一切都消退了,除了痛苦什麼也沒有剩下。疼痛濃縮到一個點上。

 

一個我甚至不知道有過的兒子,他成了一名士兵。我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荒謬。我的母親會怎麼想?

 

班恩又開始講話,斷斷續續地冒出一些詞:“他曾經是一名皇家海軍。駐紮在阿富汗。他被殺害了。就在去年。”

 

我吞了一口唾沫。喉嚨很幹。

 

“為什麼?”我說,“怎麼會這樣?”

 

“克麗絲--”

 

“我想知道。”我說,“我一定要知道。”

 

他伸出手握住我的手,我讓他握了,他身體沒有靠近讓我松了一口氣。

 

“你並不想知道全部,對吧?”

 

我的怒火噴湧了。我忍不住。憤怒,還有恐懼。“他是我的兒子!”

 

他扭開頭,眼睛盯著窗口。

 

“他在一輛裝甲車裡。”他說。語速很慢,幾乎是低聲細語。“他們在護送部隊。路邊有個炸彈。一個士兵活下來了,亞當和另外一個卻沒有。”

 

我閉上了眼睛,聲音也變成小聲的低語:“他當場就死了嗎?他有沒有受折磨?”

 

班恩嘆了口氣。“沒有。”過了一會兒他說,“他沒有受苦。他們覺得過程一定很快。”

 

我看著他坐的地方。他沒有看我。

 

你在撒謊,我想。

 

我看到了亞當,他在路邊流血至死,我把這個念頭趕出腦海,轉而用虛無充塞了思維,一片空白。

 

我的腦海裡開始天旋地轉。一個個問題。我不敢問的問題,怕答案會讓我無法忍受。他還是孩子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少年時候呢,成人之後呢?我們親密嗎?我們吵架嗎?他幸福嗎?我是個好媽媽嗎?

 

而且,那個騎著塑膠三輪車的小男孩最終怎麼會在地球的另一端被殺害?

 

“他在阿富汗做什麼?”我說,“為什麼會在那兒?”

 

班恩告訴我那時我們在打仗。反恐戰爭,他說,盡管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他說在美國發生了一次非常可怕的襲擊,導致數以千計的人死亡。

 

“結果我的孩子死在阿富汗了?”我說,“我不明白……”

 

“這很復雜。”他說,“他一直想參軍,他以為他在盡他的責任。”

 

“他的責任?你覺得這是他在做的?他的職責?你為什麼不勸他做點別的?什麼都行?”

 

“克麗絲,這正是他想要的。”

 

有那麼一個糟糕的時刻,我幾乎笑了起來:“讓自己送命?這就是他想要的?為什麼呢?我甚至從來不認識他。”

 

班恩沉默了。他緊緊地握住我的手,一滴又熱又鹹的眼淚淌過了我的臉,接著是另一滴,後來越來越多。我抹去眼淚,生怕一開始哭就永遠停不下來。

 

我覺得我的腦子開始關閉,它要清空自己,退回到虛無。“我甚至從來不認識他。”我說。

 

過了一會兒,班恩拿來一個盒子擺在我們面前的茶幾上。

 

“我把這些放在了樓上。”他說,“為了安全起見。”

 

提防什麼?我想。這是個金屬質地的灰色盒子,人們可能會用這種盒子放錢或者重要文件。

 

不管裡面放了些什麼東西,一定很危險。我想像著野生動物,蠍子和蛇,饑餓的老鼠,有毒的蟾蜍。或者是無形的病毒,帶放射性的東西。

 

“為了安全起見?”我說。

 

他嘆了一口氣:“這裡有些東西,如果你自己偶然發現的話對你不好。”他說,“最好是讓我向你解釋清楚。”

 

他坐到我身邊打開了盒子,除了檔我什麼也沒有看到。

 

“這是嬰兒時候的亞當。”他說著拿出一遝照片,遞給我一張。

 

照片上是我,在大街上。我正向著鏡頭走來,一個嬰兒--亞當--被袋子綁在我的胸前。他的身體朝向我,但他正扭頭看著拍照片的人,臉上的笑容跟沒有牙的我差不多。

 

“你拍的?”

 

班恩點了點頭。我又看了一遍。它已經被磨損了,邊緣染上了色,顏色退得好像它正被慢慢地漂白。

 

我。一個嬰兒。這似乎並不真實。我努力告訴自己我曾是一個母親。

 

“什麼時候?”我說。

 

班恩的目光越過我的肩膀落在照片上。“他有大約6個月大了,那麼,”他說,“讓我們來看看,這一定是1987年左右。”

 

那時我27歲。現在已經過了一輩子。

 

我兒子的一輩子。

 

“他是什麼時候生的?”

 

他把手又伸進箱子裡,遞給我一張紙。“1月。”他說。紙是黃色的,有點脆。是一張出生證明。我默默地讀著它。他的名字在上面,亞當。

 

“亞當·韋勒。”我大聲念了出來,念給我自己聽,也是念給班恩聽。

 

“韋勒是我的姓。”他說,“我們決定他跟我姓。”

 

“當然。”我說。我把文件捧到面前。雖然蘊涵了這麼多含義,它卻是如此之輕。我想一口氣把它吸進來,讓它成為我的一部分。

 

“這兒。”班恩說。他從我手上拿走出生證明疊起來。“還有其他照片。”他說,“如果你想看的話?”

 

他遞給我更多照片。

 

“我們沒有太多。”我在看照片時他說,“丟了不少。”

 

他的話聽起來仿佛它們是留在火車上或交給陌生人保管了。

 

“是的。”我說,“我記得,我們遭過一次火災。”我不假思索地說出了口。

 

他奇怪地看著我,瞇起眼睛緊緊地抿住。

 

“你記得?”他說。

 

突然間我不太確定。是他今天早上告訴我關於火災的事還是我記起哪天他告訴我的?還只是我早飯後在日誌裡讀到過?

 

“嗯,你告訴我的。”

 

“我有嗎?”他說。

 

“是的。”

 

“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是今天早晨,還是幾天前?我想到了我的日誌,記起了在他上班後讀它的情景。他告訴我關於火災的事情是在我們坐在國會山的時候。

 

我可以告訴他我的日誌,可是某些事情讓我沒有辦法開口。對於我已經記起一些事情他似乎並不開心。“在你去上班之前?”我說,“在我們翻剪貼簿的時候。你一定說過,我想。”

 

他皺起了眉。向他撒謊的感覺十分糟糕,可是今天暴露的真相已經太多,我實在無力承受更多了。“不然我怎麼會知道?”我說。

 

他直直地凝視著我:“我想是的。”

 

我頓了一會兒,看著手裡的照片。它們少得可憐,而且可以看到盒子裡的也不多。難道我所擁有的、記錄我兒子一生的就只有這些?

 

“火災是怎麼開始的?”我說。

 

壁爐上的鐘報了時。“是幾年前,在我們的老房子裡,來這裡之前我們住的地方。”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不是我去過的那一所房子。“我們丟了很多東西。書,文件。全都丟了。”

 

“但火是怎麼起的?”我說。

 

有一會兒他什麼都沒有說。他的嘴張了又開,然後他說:“那是個意外,只是一個意外。”

 

我想知道他在瞞著我什麼。是我忘了掐滅香煙、忘了拔熨斗插頭,還是熬幹了壺?我想像著自己在那間前天拜訪過的廚房裡,有著水泥臺面和白色組件的那一個,不過是在多年以前。我看見自己站在一個噝噝作響的煎鍋旁抖著一隻金屬絲網籃--籃子裡裝著要做菜用的切片馬鈴薯--看著馬鈴薯翻翻滾滾沉到油面下。我看見自己聽到電話鈴聲響了起來,在腰上系著的圍裙上擦乾手,走進了大廳。

 

然後呢?是我接電話時熱油燃成了火苗,還是我晃晃悠悠走回了客廳或上樓去了洗手間,卻壓根兒忘了飯已經做上了?

 

我不知道,也永遠不可能知道。但班恩告訴我是個意外,他是好意。家庭生活對一個失去記憶的人來說埋伏著無數危險,換一個丈夫可能已經指出了我的錯誤和不足,可能已經難以自控地占據了理應屬于他的道德制高點。我碰了碰他的胳膊,他露出了微笑。

 

我翻看著那些照片。其中一張上戴著塑膠牛仔帽和黃色圍巾的亞當在用塑膠來復槍瞄準拍照人,另外一張上他大了幾歲;他的臉瘦下去了一些,頭發開始變黑。他穿著一件襯衫,紐扣扣到了脖子,戴著一條兒童領帶。

 

“這是在學校照的。”班恩說,“正式的肖像照。”他指著照片大笑起來:“看。真丟臉,照片都給毀了!”

 

領帶的橡皮圈沒有塞好,從領帶下露了出來。我摸著相片。它沒有毀掉,我想,它十分完美。

 

我試著記起我的兒子,試著看見自己拿著一條松緊領帶跪在他面前、梳理他的頭發、或者從擦傷的膝蓋上抹掉已經凝結的血。

 

沒有記起什麼東西。照片裡的男孩有著跟我一模一樣的嘴,眼睛隱約跟我的母親相像,但除此之外他可以算作是個毫不相干的人。

 

班恩拿出另一張照片給我。這張裡面亞當的年紀大了一些--大約是五六歲。“你覺得他像我嗎?”他說。

 

他拿著一個足球,穿著短褲和白色T恤。他的頭發很短,上面的汗水讓它結成了一個尖角。“有點。”我說,“也許。”

 

班恩笑了,我們一起看著照片。大部分是我和亞當的合影,偶爾有一張他的單人照;一定大多數照片是班恩照的。其中有一些是亞當與幾個朋友在一起,還有幾張照的是他在一個派對上,穿著海盜服、手持紙板劍,有一張上面他舉著一隻小黑狗。

 

照片裡塞著一封信,用藍色蠟筆寫的,寄給聖誕老人,歪歪扭扭的字寫得滿紙都是。他說他想要一輛自行車或者一隻小狗,並保證會乖。信件落了款,他還加上了他的年齡。4歲。

 

不知道為什麼,讀這封信時我的世界好像崩塌了。悲痛像一顆手榴彈一般在我的胸前炸開。原本我感到寧靜--不是幸福,甚至不是克制,而是寧靜--可這份寧靜已經雲霧一般消散,在那層面紗之下是刺痛。

 

“我很抱歉。”我說著把一捆照片還給他,“我做不到。現在不行。”

 

他擁抱了我。我覺得嗓子裡泛上一陣惡心,卻又把它吞了下去。他告訴我不要擔心,告訴我會沒事的,提醒我說他在這裡陪著我,他一直都會在這兒。我緊緊地抓住他,我們坐在那兒,一起搖晃著。我感覺到麻木,靈魂飄出了我們所坐的房間。我看著他給了我一杯水,看著他關上裝相片的盒子。我在抽泣。我能看出他也很難過,但他的臉上似乎已經滲進了別的表情,可能是聽天由命或者接受現實,但不是震驚。

 

我不寒而慄,意識到這一切他都已經經歷過了。對他來說這並不是個新傷疤,它早已深埋在他的心裡,成為他的根基,而不是動搖他靈魂深處的東西。

 

只有我的悲痛是嶄新的,每天都是。

 

我找了個藉口來到樓上,去了臥室,回到衣櫃邊。我繼續寫。

 

 

 

※※※

 

 

 

這些爭分奪秒搶來的時刻裡,我跪在衣櫃前面、倚在床上寫。我很狂熱。狂熱像潮水一般從我的體內湧出來,幾乎不假思索。寫了一頁又一頁。現在我回到了這裡,而班恩以為我在休息。我停不下來,我要寫下一切。

 

我不知道我寫自己的小說時是否就像這樣,字詞噴湧而出落到紙面上;還是會慢一些,更加深思熟慮呢?我真希望自己記得。

 

下樓後我給班恩和自己各沖了一杯茶。攪拌牛奶時,我想著我必定給亞當做過無數次飯,煮過蔬菜濃湯、攪過果汁。我把茶端給班恩。“我是個好媽媽嗎?”我說著遞給他。

 

“克麗絲--”

 

“我一定要知道。”我說,“我是說我應付得怎麼樣?怎麼應付孩子的?他那時一定還很小,當我--”

 

“出事故的時候?”他插嘴說,“那時他2歲。不過你是個很棒的媽媽。直到出事。後來,嗯--”

 

他不再說話,吞下了下半句,扭開了頭。我想知道他沒有說出口的是什麼,什麼東西他覺得不告訴我更好。

 

不過我知道的已經足以填補一些空白。我也許記不起那個時候,但我可以想像。我可以看到每天有人提醒我說我已經結婚生子,他們告訴我我的丈夫和兒子正要前來探望。我能想像自己每天像從未見過他們一樣跟他們打招呼,也許稍微有些冷淡,或者乾脆一副茫然的表情。我可以看到我們經歷的痛苦,我們所有人。

 

“沒關系。”我說,“我理解。”

 

“你照顧不了自己。你病得太重,我不能在家照顧你。你不能一個人待著,幾分鐘也不行。你會忘記自己在做什麼。你以前還走丟過。我擔心你可能會自己洗澡忘了關水龍頭,或者要自己做吃的結果忘了東西已經做上了。我管不過來,所以我呆在家裡照顧亞當,我的母親也在幫忙。但每天晚上我們會來探望你,而且--”

 

我握住了他的手。

 

“對不起。”他說,“想想當時,我只是覺得太難了。”

 

“我知道。”我說,“我知道。不過我媽媽呢?她有沒有幫忙?她喜歡做奶奶嗎?”他點點頭,看上去似乎想要說話。“她死了,是不是?”我說。

 

他握著我的手:“她幾年前去世了,我很抱歉。”

 

我是對的。我感覺頭腦已經停止了運轉,似乎它無法再接受更多悲傷、更多破碎雜亂的過去,但我知道明天一覺醒來這一切記憶都會消逝。

 

我該在日誌裡寫什麼才能讓自己熬過明天、後天以及再往後的每一天?

 

一幅圖像飄到了我的眼前。一個紅頭發的女人。亞當參軍了。有了一個名字,不請自來。克萊爾會怎麼想?

 

就是它,我朋友的名字。克萊爾。

 

“克萊爾呢?”我說,“我的朋友,克萊爾。她還活著嗎?”

 

“克萊爾?”班恩說。他一臉迷惑地盯著我好一會兒,接著變了臉色。“你記得克萊爾?”

 

他看上去很驚訝。我提醒自己--至少我的日誌是這麼說的--幾天前我告訴過他我記起她在一個屋頂上參加派對。

 

“是的。”我說,“我們是朋友。她怎麼樣了?”

 

班恩看著我,表情頗為悲傷,一時間我愣住了。他講的很慢,單他說出的消息並不像我擔心的那麼糟糕。“她搬走了。”他說,“是好些年前的事了。我想肯定差不多有20年了,實際上就在我們結婚後幾年。”

 

“去了哪兒?”

 

“新西蘭。”

 

“我們有聯系嗎?”

 

“你們聯系了一段時間。不過又斷了,以後再沒有聯系。”

 

這似乎並不可能。我最好的朋友,在國會山記起她後我曾經寫道,而且我感覺到一種跟今天想起來她時一樣的親近。不然我為什麼會在乎她怎麼想?

 

“我們吵架了?”

 

他猶豫著,我又一次感覺到他在盤算、應變。我意識到毋庸置疑班恩知道什麼會讓我難過。他有多年的時間來瞭解我可以接受什麼、哪些是最好不要碰的雷區。畢竟這不是他第一次經歷這番談話。他有過多次實踐的機會去學習如何選擇路線,如何小心繞開那些會破壞我生活的道路、跌跌撞撞地把我送到別的地方的話題。

 

“不。”他說,“我不這麼認為。你們沒有吵架,總之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我覺得你們只是疏遠了,然後克萊爾遇見了一個人,她嫁給了他,他們搬走了。”

 

這時我面前浮現出了一幅圖像。克萊爾和我開玩笑說我們永遠不會結婚。“挫人才結婚!”她把一瓶紅葡萄酒聚到嘴邊說,我在附和她,與此同時卻心知有一天我會做她的伴娘、她會做我的伴娘,我們會身穿婚紗坐在酒店房間裡,一邊從香檳杯裡小口喝酒,一邊讓人為我們做發型。

 

突然間我感到一陣愛意。盡管我幾乎記不起我們共度的時間、我們在一起的生活--而且就連這些殘留的記憶明天也會消逝--不知為何我感覺到我們仍然心心相通,有那麼一會兒她對我來說意味著一切。

 

“我們去參加婚禮了嗎?”我說。

 

“是的。”他點了點頭,打開腿上的盒子翻了起來,“這兒有些照片。”

 

那是些婚禮照片,但不是正規的結婚照;照片又模糊又黑沉,是個外行照的。照相的是班恩,我猜。我認真地湊近第一張照片細看,到目前為止我只見過記憶中的克萊爾。

 

她跟我想像中一樣。高,瘦。如果有什麼不同,照片中的她更加美麗。她站在懸崖上,身上輕薄的裙子在微風中漂浮,太陽正在沉入她身後的海面。美麗。我放下照片,一張張看完餘下的。一些照片裡是她和她丈夫--一個我認不出的人,其他一些相片裡我和他們在一起,身著淡藍色的絲綢,看上去姿容只是略遜一籌。是真的,我當過伴娘。

 

“有我們的婚禮照片嗎?”我說。

 

他搖了搖頭。“它們在一個單獨的相冊裡。”他說,“弄丟了。”

 

當然,火災。

 

我把照片遞回給他。我覺得我在看另一個人的生活,不是我自己的。我無比渴望上樓去,寫下剛剛發現的東西。

 

“我累了。”我說,“我需要休息。”

 

“當然。”他伸出了手。“這兒。”他從我手裡拿走了那堆照片放回盒子裡。

 

“我會把它們放的好好的。”他說著關上蓋子,我來到這裡記我的日誌。

 

 

 

※※※

 

 

 

午夜。我在床上,獨自一個人,努力想要想通今天發生的一切、瞭解到的所有事。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

 

我決定在晚飯前洗個澡。我鎖好浴室門飛快地看了看鏡子周圍的照片,但現在融進眼裡的卻只有這裡缺失的東西。我打開了熱水龍頭。

 

大多數日子裡我一定完全不記得亞當,但今天我只看了一張照片就想起了他。這些照片是不是被精心挑選過,是不是只有保留它們才會讓我不再無根可依、而又不讓我想起自己失去了什麼?

 

房間裡開始布滿熱蒸汽。我能聽到我的丈夫在樓下發出的聲音。他打開了收音機,若隱若現的爵士樂飄上樓來。在音樂聲中我能聽出一把刀在餐板上有節奏地切著片;我意識到我們還沒有吃晚餐。他應該是在切胡蘿蔔、洋蔥、辣椒。他在做晚飯,仿佛這是平常的一天。

 

對他來說這的確是平常的一天,我明白過來。我的心中滿是悲傷,但他並非如此。

 

我不怪他瞞著我,每天不提亞當、我的母親、克萊爾。如果我是他,我也會那麼做的。這些事太痛苦了,如果我可以過完一整天記不起它們那麼我可以免於悲傷,他可以免於給我帶來痛苦。保持沉默對他來說必定十分誘人,而生活對他又是如此艱難:他知道我時時刻刻都帶著這些參差不齊的記憶碎片,像隨身攜帶著一個個微型炸彈,隨時可能刺破表面逼著我再像第一次一樣經歷痛苦,還拖著他跟我一起掉進深淵。

 

我慢慢地脫下衣服疊好,放在浴缸旁邊的椅子上。我光著身子站在鏡子前面看著自己陌生的身體。我強迫自己去看皮膚上的皺紋、下垂的乳房。我不認識我自己,我想。我既認不出自己的身體,也認不出自己的過去。

 

我向鏡子走近了幾步。它們在那兒,在我的肚子上,在臀和胸部上。細細的、銀色的條紋,歲月留下的跳跳傷痕。以前我沒有看到它們,是因為我沒有找過它們。我想像著自己追隨著它們的生長,希望身體發胖後它們能隨之消失。現在我很高興它們在那兒:是一個提示。

 

我的鏡中倒影開始在霧氣裡消失。我很幸運,我想。至少我還有班恩,他在我的這個家裡照顧我,盡管我記得的家並不是這樣。我不是唯一一個受苦的人。今天他已經經歷了跟我同樣的痛苦,入睡時卻心知明天可能他還要再經歷一遍。換個丈夫可能他已經感覺無法應付,或不願意應付。換個丈夫可能已經離開我了。我盯著自己的臉,放佛要把這幅畫面刻進腦海,不讓它沉入意識深處,這樣明早醒來這幅摸樣對我將不再陌生,不會如此令人震驚。當它完全消失時我轉身踏進了水中。我睡著了。

 

我沒有做夢--或至少不覺得做了夢--但醒來時我被弄糊塗了。我在一間不一樣的浴室裡,水還是熱的,有人在門上輕輕敲了敲。我睜開眼睛卻認不出任何一樣東西。鏡子很平、樸素不加修飾,嵌在白色瓷磚上--而不是藍色的瓷磚。一道浴簾從我頭頂的橫桿掛下來,兩面鏡子面朝下放在水池上方的架子上,馬桶邊放著一個坐浴盆。

 

我聽見有人說話。“我就來。”聲音說,我意識到是我自己在說話。我從浴缸裡站起來,看了看閂起來的門。對面另一扇門的鉤子上掛著兩件晨袍,兩件都是白色的,式樣配套,上面有縮寫字母R.G.H。我站了起來。

 

“快點!”從門外傳來一個聲音。聽起來像班恩,卻又不是班恩。那人仿佛唱歌一樣反復嚷著。“快點!快點,快點,快點!”

 

“是誰?”我說,但聲音沒有停下來。我走出了浴室。地面鋪著黑白相間的瓷磚,呈對角線。地面有點濕,我感覺自己滑了一下,腳和腿撐不住了。我猛地摔在地上,拉下的浴簾罩在了身上。摔倒時我的頭撞到了水池,我叫了起來:“救救我!”

 

這時有另外一個聲音叫著我的名字,我真正醒了過來。“克麗絲!克麗絲!你沒事吧?”那個聲音說。我意識到說話的人是班恩,而自己一直在做夢,便松了一口氣。我睜開了眼睛。我正躺在浴缸裡,衣服疊著放在身旁的一張椅子上,生活照貼在水池上方的淡藍色瓷磚上。

 

“是的。”我說,“我沒事,只是剛剛做了一個噩夢。”

 

我站起身,吃了晚飯,上床睡覺。我想記日誌,想把瞭解到的一切趕在消失前記錄下來。我不確定時間夠不夠用,能否讓我在班恩上床睡覺前做完這些。

 

但我能怎麼做?今天我花在日誌上的時間已經很長了,我想。他當然會懷疑,會好奇我獨自一個人一直在樓上做些什麼。我一直告訴他我有點累,需要休息,而他相信了我說的話。

 

我並非不內疚。我聽見他在屋裡躡手躡腳地走來走去,為了不吵醒我而輕輕地開門關門,我卻彎腰對著日誌,瘋狂地記錄著。但我別無選擇,我必須記下這些東西。這件事似乎比什麼都重要,因為不然的話我將永遠失去它們。我必須找藉口回到我的日誌旁邊。

 

“我想今晚我會在空房間睡。”今天晚上我說,“我很難過。你可以理解嗎?”

 

他答應了,並說明早他會來看我,確保我沒事後再去上班,然後給了我一個晚安吻。現在我聽到他的聲音,他關掉了電視,用鑰匙鎖了大門。把我們鎖在家裡。我猜以我的狀況,到處晃悠對我來說不是什麼好事。

 

有一會兒我不能相信睡著後我會再次忘記我的兒子。關於他的回憶似乎--似乎仍然--如此真實、如此生動。而且在浴缸裡睡了一覺我仍讓沒有忘了他,誰上更長的一覺似乎並不可能抹去一切痕跡,但班恩和納什醫生告訴我這正是將要發生的事。

 

我敢寄希望於他們錯了嗎?每天我記起的事情越來越多,醒來時越來越知道自己是誰。也許事情在逐漸變好,這本日誌正在把我的記憶帶出水面。

 

也許有一天我再次回頭,會發現今天正是有所突破的那一天。這不是沒有可能的。

 

現在我有些累。很快我會停筆,藏起我的日誌,關燈、睡覺。祈禱明天醒來後記得我的兒子。

 

 

 

chapter 2.6 11月15日,星期四

 

 

 

我在浴室裡。我不知道自己已經在這裡站了多久,一直只是盯著看。所有這些照片上我和班恩在一起幸福地微笑,可是照片裡原本該有三個人。我一動不動地盯著它們,仿佛我覺得這可以讓亞當的形象憑空出現,落在相紙上。但事實並非如此,他依然無影無蹤。

 

醒來時我不記得他,一點兒都不記得。我仍然相信做母親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一切都閃爍著讓人不安的氣息。即使已經看到自己長著一張中年人的臉,知道自己是一個妻子、年紀大得快夠當祖母了--即使在一件件事情讓我頭暈眼花之後--對納什醫生打電話告訴我的、那本放在衣櫃裡的日誌,我仍然沒有做好足夠的準備。我沒有想到我會發現自己還是個母親,發現我還有過一個孩子。

 

我把日誌拿在手裡。一讀到它我就知道這是真的,我有過一個孩子。我感覺得出來,仿佛他還在我的身邊,在我的肌膚裡。我一遍又一遍地讀著日誌,想要把它深深地留在腦海中。

 

我接著讀下去,發現他已經死了。這不像真的,不像是可能的事情。我的心不肯聽從這個消息,想要推開它,即使我知道這是真的。我感覺惡心,喉嚨裡湧上了膽汁的苦味,我吞下它的時候房間開始搖晃,有一陣子我覺得自己開始向地板跌去。日誌從我的腿上滑了下去,我壓住了喉嚨裡的一聲痛呼,站起來拖著自己走出了臥室。

 

我走進浴室,看著那些原本不該缺了他的照片。我感到絕望,不知道班恩回家時我該怎麼做。我想像著他走進家門、吻我、做晚飯一起吃。接著我們會看電視,或者做我們在大多數晚上會做的什麼事情,而整個過程中我都必須裝做不知道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然後我們會去睡覺,一起去,之後……

 

這似乎已經超出了我能夠承受的程度。我停不下來,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開始向照片伸出手,撕著、扯著。似乎一眨眼的工夫,它們就在那兒了。在我的手裡,散落在浴室的地板上,飄在馬桶的水中。

 

我拿起日誌放進包裡。我的錢包裡空蕩蕩的,因此我從那兩張20英鎊紙幣裡拿了一張--日誌裡寫過應急的錢藏在壁爐掛鐘的後面--接著沖出了家門。我不知道要去哪裡。我想去見納什醫生,但不知道他在哪兒,就算知道也不清楚該怎麼去。我感到無助,而且孤獨,於是我跑開了。

 

在街上我轉向左邊,朝著公園跑去。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周邊停著的車和早晨暴雨留下的水窪反射著橙色的光,但天氣很冷。呼出的氣在我的周圍結成了霧。我緊緊地裹住大衣,用圍巾包住耳朵,加快了腳步。剛剛落下的樹葉在風中飄蕩,在排水溝裡堆成了棕色的一團。

 

忽然耳邊傳來刺耳的剎車聲。一輛汽車嘎吱嘎吱地停了下來,一個男人低沉的聲音從玻璃後面傳來。

 

滾開!那個聲音說。他媽的蠢賤人!

 

我抬起頭。我站在路中間,面前停著一輛拋了錨的汽車,司機正惱火地對我又喊又叫。我眼前閃過一副幻覺,畫面裡是我自己用血肉之軀對著被壓扁、扭彎、滑過汽車的引擎蓋;或是躺在車輪下變成一團亂糟糟的東西,就此了結一個已經被毀了的一生。

 

難道真的有那麼簡單?再撞上一次,會終結第一次車禍在多年前造成的這一切嗎?我覺得自己好像在20年前已經死了,可是一切最終一定要是這個結局嗎?

 

誰會想念我?我的丈夫。也許還有一個醫生,不過我對他來說只是個病人。不過除此之外沒有別人了。我的生活來來回回就在這麼一個小圈子裡嗎?我的朋友是不是一個接一個地拋棄了我?如果死掉的話,要多久我就會被忘掉?

 

我看著車裡的人。他,或是一個像他那樣的人,是造成我今天這副模樣的原因。讓我失去了一切,甚至讓我失去了自己。但他就在面前,活生生的。

 

還不到時候。我想,還不到時候。不管我的生命會如何走到盡頭,我不希望是這種方式。我想到了寫過的小說、養育長大的孩子,甚至多年以前跟我最好的朋友一起度過的篝火晚會。我還有要去發掘的回憶、有待瞭解的事情、有待找尋的關於自己的真相。

 

我做了個“抱歉”的口型,接著又跑過街道,穿過大門跑進了公園。

 

草地中間有間小屋,是一個咖啡館。我進去買了一杯咖啡,坐在一張長凳上,用發泡塑膠杯暖著手。對面是一個遊樂場,有一架滑梯,一些秋千,一個旋轉木馬。一個小男孩坐在用強力彈簧固定在地上、瓢蟲形狀的座位上。我看著他自己前後搖來晃去,在天寒地凍的氣溫裡一隻手拿著冰淇淋。

 

我的腦海中突然閃過自己和另一個年輕女孩在公園的一幕。我看到了我們兩人正在爬梯子,梯子通向一隻木籠子,那裡有架金屬滑梯可以讓我們滑到地面。多年以前滑梯感覺起來是那麼高,可是現在再看遊樂場我發現它一定不比我高出多少。我們會弄臟裙子、被各自的媽媽教訓,然後帶著滿口袋的糖果和橙味脆皮離開家門。

 

這是回憶?還是想像?

 

我看著那個男孩,他獨自一個人。公園似乎空蕩蕩的,寒冷的天氣裡只有我們兩人,頭頂的天空烏雲密佈。我喝了一大口咖啡。

 

“嘿!”男孩說,“嘿!夫人!”

 

我抬起頭,又低頭看著我的手。

 

“嘿!”他喊得更大聲了,“夫人!能幫幫我嗎?你來轉我一把!”

 

他站起來走到旋轉木馬旁邊。“你來轉我!”他說。他試著去推那個金屬玩意,可是盡管他一臉使了很大勁兒的模樣,它卻幾乎動也沒有動。他停下了手,看上去很失望。“求求你!”他央求著。

 

“你能行的。”我叫道,他露出失望的神色。我抿了一口咖啡。我決定,我會在這兒等到他的媽媽從別處回來,我會注意著他。

 

他爬上了旋轉木馬,扭來扭去把自己挪到了木馬的中心。“你來轉我!”他又說了一遍。他的聲音小了下去,是懇求的口氣。我希望我沒有來過這兒,希望他能離開。我感覺遠離了這個世界。反常、危險。我想起了自己從墻上扯掉、在浴室裡散了滿地的照片。我到這裡是為了尋求平靜,不是為了這個。

 

我看著那個男孩。他已經轉開了,又在試著自己推自己,他坐在木馬上,兩條腿幾乎夠不著地面。他看上去那麼脆弱、無助。我走到了他的身邊。

 

“你來推我!”他說。我把咖啡放在地上,笑了。

 

“抓穩!”我說。我把身體的重量都朝木馬的橫條壓了過去。它重得出乎意料,但我感覺它開始松動,便跟著一起轉圈讓它跑得越來越快。“行了!”我說。我坐在轉臺的邊上。

 

他興奮地笑著,手裡抓著金屬橫條,好像我們轉得遠比實際速度快得多一樣。他的手看起來很冷,幾乎凍成了藍色。他穿著一件緊得非常不合身的綠色外套、一條挽到腳踝的牛仔褲。我好奇是誰讓他不戴手套、圍巾或帽子就出了門。

 

“你的媽媽在哪兒?”我問。他聳聳肩膀。“你爸爸呢?”

 

“不知道。”他說,“媽媽說爸爸走了。她說他不再愛我們了。”

 

我看著他。他說這些話時並沒有一絲痛苦或失望的神色,對他來說這只不過是說出了一個事實而已。有一會兒旋轉木馬似乎完全靜止了下來,整個世界在我們兩人周圍旋轉,而我們並沒有在它中間跟著一起轉。

 

“不過我敢肯定你的媽媽愛你,對嗎?”我說。

 

他沉默了幾秒鐘。“有時候。”他說。

 

“可是有的時候不愛?”

 

隔了一會兒他才答話。“我認為她不愛。”我覺得胸口受了重重的的一擊,仿佛什麼東西翻到了,或者正在醒來。“她說不愛。有的時候。”

 

“太糟糕了。”我說。我看著我剛剛坐過的長凳向我們轉過來,接著再次退開。我們旋轉著,一圈又一圈。

 

“你叫什麼名字?”我說。

 

“阿爾菲。”他說。我們慢了下來,世界在他的身後漸漸停下。我的腳觸了地,我用力蹬了一下,木馬繼續轉了起來。我念著他的名字,仿佛是念給自己聽。阿爾菲。

 

“媽咪有時候說如果我在別的地方生活,她會過得更好些。”他說。

 

我試著繼續微笑,保持愉快的口氣:“不過我打賭她在開玩笑。”

 

他聳了聳肩膀。

 

我全身緊繃起來。我看見自己問他是否願意跟我走。回家,生活。我想像著他的臉會突然變得容光煥發,盡管嘴上還在說他不應該跟著陌生人去什麼地方。但我不是陌生人,我會說。我會把他抱起來--他抱起來沉甸甸,聞起來甜甜的,像巧克力--然後我們會一起走進咖啡廳。你想要什麼果汁?我會說,他會要一份蘋果汁。我給他買上飲料和一些糖果,然後我們離開公園。路上他會握著我的手,我們走回家,回到我和丈夫共同的家,晚上我會替他切好肉、搗好土豆,等他穿上睡衣我會讀個故事給他,為睡著的他掖好被子,輕輕地吻一吻他的前額。而明天……

 

明天?我沒有明天,我想。正如我沒有昨天一樣。

 

“媽咪!”他大聲叫道。有一會兒我以為他是在跟我說話,但他從木馬上跳下來向咖啡廳跑去。

 

“阿爾菲!”我大喊著,但接著我看到一個女人正向我們走來,兩只手各捧著一隻塑膠杯。

 

他跑到她面前時,她蹲了下來。“你沒事吧,寶貝兒?”他撲進她的懷裡,她說。她抬起頭,目光越過他落在我的身上。她的眼睛瞇成了縫,臉色陰沉。我沒有做錯什麼事!我想喊。別找我的麻煩!

 

但我沒有,相反我扭過頭去看別處,等她一帶走阿爾菲我就下了旋轉木馬。天色正在轉暗,漸漸變成墨藍色。我坐到一張長椅上,我不知道時間到了幾點,也不知道已經出門多久了。我只知道不能回家,現在還不行。我無法面對班恩,無法面對要假裝對亞當一無所知,假裝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有過一個孩子。有一會兒我想把一切告訴他:我的日誌,納什醫生。一切。不過我把這個念頭從心裡趕開了。我不想回家,但又無處可去。比鄰有魚。収祿

 

當天空變成黑色時,我站起來邁開了腳步。

 

房子被黑暗籠罩著。推開大門時我不知道會遇上什麼事。班恩會很想念我;他說過5點之前會回家。我想像著他在客廳踱來踱去--不知道什麼原因,盡管今天早上我沒有見過他抽煙,但在我想像的場景裡他的手上多了一支點燃的香煙--又或許他在外面,驅車在街上找我。我想像著街上有一隊隊員警和志願者拿著我的照片挨家挨戶地問,頓時感到內疚。我試著告訴自己,即使沒有記憶,我也不是個孩子了,我不是個失蹤者--現在還不是--但我還是進了門,做好了道歉的準備。

 

我大聲喊著:“班恩!”沒有人回答,但我感覺到--而不是聽到--有人在動。在我頭頂某個地方有塊地板嘎吱響了一聲,讓這所平靜的房子有了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變化。我又喊了一聲,聲音更大了些:“班恩!”

 

“克麗絲?”一個聲音傳過來,聽上去有氣無力、沙啞。

 

“班恩。”我說,“班恩,是我。我在這兒。”

 

他在我頭頂出現了,站在樓梯的頂端。他看上去好像剛睡過一覺,早上上班穿的衣服還沒有換,可是現在他的襯衣起了褶,從長褲裡晃晃蕩蕩地垂下來,蓬亂的頭發襯托出一臉震驚的表情,那副略顯滑稽的模樣幾乎讓人聯想到他剛被電過。我的眼前突然隱隱浮起一幕回憶--科學課和“範德格拉夫發電機--”但它沒有繼續浮現。

 

他開始走下樓梯:“克麗絲,你回家了!”

 

“我……剛才我得出去透口氣。”我說。

 

“感謝上帝。”他說。他走到我的身邊握住我的手。他緊緊地握著它,仿佛在搖著它或者在確保這雙手是真實的,卻沒有讓它動上一動。“感謝上帝!”

 

他看著我,他的眼睛掙得很大,閃爍著光彩。它們在昏暗的燈光下閃閃發亮,仿佛他一直在哭。他是多麼愛我,我想。我更加內疚了。

 

“對不起。”我說,“我不是故意--”

 

他打斷了我:“噢,我們別擔心那個,好嗎?”

 

他把我的手舉到唇邊。他的表情變了,變成一副幸福快樂的模樣,再找不出一絲一毫的不安。他吻了我。

 

“可是--”

 

“現在你回來了。這是最重要的。”他開了燈,把頭發理順。“對了!”他說著把襯衫塞進長褲裡,“你覺得去梳洗一下怎麼樣?然後我想我們可以出門?你怎麼想?”

 

“我不這麼覺得。”我說,“我--”

 

“噢,克麗絲。我們應該去!你看起來需要找點樂子!”

 

“可是,班恩。”我說,“我不想去。”

 

“拜託!”他說。他又握住了我的一隻手,輕輕捏著。“這對我很重要。”他拿起我的另一隻手,把兩只手疊在一起合在他的掌心裡,“我不知道今天早上有沒有告訴你,今天是我生日。”

 

我能怎麼做?我不想出門,不過話說回來我什麼事也不想做。我告訴他會按他的話照辦,會去梳洗,然後看著感覺怎麼樣。我上了樓。他的情緒困擾著我。他似乎那樣擔心,可一看到我毫發無損地出現,擔心立刻煙消雲散了。難道他真的這麼愛我?難道他真的這麼相信我,以至於在乎的只是我是否安全,而不是我去了哪裡?

 

我走進了浴室。也許他還沒有看到散落滿地的照片、真誠地相信我是出去兜了一圈,我還有時間掩藏自己留下的痕跡,藏起憤怒,以及悲痛。

 

我鎖好門,開了燈。地板已經打掃得幹幹凈凈。在那兒,在鏡子周圍的是那些照片,每一張都一絲不差地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仿佛從來沒有人動過它們。

 

我告訴班恩會在半個小時之內準備好。我坐在臥室裡,用最快的速度寫下了這一篇。

 

 

 

chapter 2.7 11月16日,星期五

 

 

 

我不知道之後發生的事情。在班恩告訴我那是他的生日以後,我做了些什麼?在樓上發現那些照片又回到我撕下它們前所貼的位置以後,我做了些什麼?我不知道。也許我洗了個澡換了衣服,也許我們出門吃了頓飯,看了場電影。我說不好。我沒有把它記下來,所以不記得了,盡管事情就發生在幾個小時以前。除非我問班恩,否則這些記憶就再也找不回來。我覺得我要瘋了。

 

今天早上清晨時分,我醒來發現他躺在身邊。又一次,他是個陌生人。房間很黑,安靜。我躺著,嚇得四肢僵硬,不知道自己是誰、身在何處。我能想到的只是跑,要逃跑,卻一下也不能動彈。我的腦子好像被掏空了,空蕩蕩的,可是緊著一些詞語浮出了水面、班恩、丈夫、記憶、車禍、死亡、兒子。

 

亞當。

 

這些詞懸在我的面前,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我沒有辦法把它們串起來,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意思。它們在我的腦子裡打著轉,發出回響,變成了一段咒語,接著那個夢又回來了,那個弄醒我的夢。

 

我在一個房間裡,一張床。我懷裡是一個男人。他壓著我躺著,感覺頗為沉重,他的背後很寬。我感覺事情蹊蹺,頭重腳輕,屋子在我的身下震動,而我睜開眼睛發現天花板抖動著怎麼也看不清楚。

 

我認不出那個男人是誰--他的頭離得我太近,看不見臉--但我能感覺到一切,甚至感覺到他粗硬的胸毛挨著我赤裸的乳房。我的舌頭上有種味道,毛茸茸的,甜甜的。他在吻我。他讓我不舒服。我想讓他停下來,卻一句話也沒有說。“我愛你。”他喃喃細語。這些話消失在我的頭發裡、我的脖子旁邊。我知道我想開口--盡管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可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我的嘴似乎不聽從思維的指揮,因此他吻我,在我耳邊低語的時候,我就躺在那兒。我記得我既想要他又希望他停下來,記得他剛剛開始問我的時候,我告訴自己不要跟他做愛,可是他的手已經沿著我後背的曲線滑到了臀上,我卻沒有攔住他。接著當他掀開我的襯衫把手伸進去,我想只能到這兒了,我最多只能允許你到這兒了。我不會攔著你,不是現在,因為我也很享受這一切。因為你放在我乳房上的手讓我感覺溫暖,因為我的身體一陣陣快樂地微微戰栗著回應你。因為,我第一次感覺自己像個女人。但我不會跟你做愛,今晚不行。我們只能到這兒,再也不能多越一線。然後他脫下我的襯衫解開內衣,貼到我的乳房上的手變成了他的嘴,而這時我還在想我馬上就會攔住他。“不”這個字已經開始形成,在我的腦子裡逐漸紮了根,可是還沒等到我說出口他已經把我按回床上剝下了我的內褲,喉嚨裡的“不“字變成了一聲呻吟,我隱隱約約能夠聽出其中的歡愉之意。

 

我感覺到兩個膝蓋之間抵上了什麼。硬邦邦的。”我愛你。”他又說了一遍,我意識到那是他的膝蓋,他正用一隻膝蓋分開我的腿。我不想縱容他,但不知怎的,同時又知道我應該讓他繼續,知道現在抽身為時已晚,我已經眼睜睜地看著那些可以開口阻止這一切的機會一個又一個地溜走。現在我別無選擇。在他解開長褲笨拙地脫掉內褲時我感覺到了欲望,因此現在,躺在他的身下的時候,我也一定仍然是想要的。

 

我努力想要放鬆,他拱起了背,呻吟著--從身體深處發出一聲低沉的、驚人的呻吟--然後我看見了他的臉。我認不出這張臉,在我的夢裡它是陌生的,但現在我知道了。班恩。“我愛你。”他說,我知道我該說些什麼,他是我的丈夫,即使我覺得今天早晨我才剛剛第一次遇見他。我可以攔住他,我可以相信他會自己停下。

 

“班恩,我--”

 

他用濕潤的嘴封住了我的嘴,我感覺到他攻進了我的身體。痛苦,或者快樂。它們交織著,我分不清哪裡是二者的界限。我緊緊地抓住他汗濕的後背試著回應他,先是嘗試享受正在發生的一切,發現做不到之後,我又試著把一切當做沒有發生。是我自找的,我想,可是同時我又想,我從來沒有要求過這一切。會有既渴望又抗拒某件東西的時候嗎?欲望淩駕於恐懼之上是可能的嗎?

 

我閉上了眼睛。我看見了一張臉。一個陌生人,黑發蓄須,他的臉頰上落著一道傷疤。他看著眼熟,可我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當我看著他,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這時我喊出了聲,在我的夢裡。這時我醒來發現自己安安生生地在一張床上,屋子裡一片寂靜,班恩躺在我的身邊,而我不知道自己在哪裡。

 

我起了床。為了去上洗手間?還是為了逃避?我不知道我要去哪裡、要做什麼。如果早知道它的存在,我一定已經輕手輕腳地打開衣櫃門取出了放著日記的鞋盒,但我不知道。於是我只是下了樓。前門上著鎖。藍色的月光從磨砂玻璃漏了進來。我意識到自己光著身子。

 

我坐在樓梯的盡頭處。太陽出來了,大廳從藍色變成了燃燒著的橙紅色。沒有一件事說得通:其中那個夢最沒有道理。它感覺過於真實,而我醒來正好躺在夢中所在的臥室,身邊有個出乎意料的男人。

 

而現在,在納什醫生打過電話後,我已經看過日誌,一個念頭蹦了出來。也許那個夢是個回憶?是昨晚留下的印象?

 

我不知道。如果是的話它意味著治療有所進展,我猜。但也意味著班恩對我用了強力,更糟糕的是他那樣做的時候我眼前閃過一個蓄胡須的陌生人的影子,他臉上有道疤。在所有可能的回憶裡,記下的這一幕似乎格外令人痛苦。

 

不過也許它沒有什麼意義,只不過是一個夢。只是場噩夢。班恩愛我,而那個蓄須的陌生人並不存在。

 

可是什麼時候我才能完全肯定?

 

後來我去見了納什醫生。我們坐著等紅綠燈,納什醫生用手敲著方向盤的邊緣,跟音響裡放著的音樂不太合拍--放的是一首流行音樂,我沒有聽過也不喜歡--而我直直地瞪著前方。今天早上我讀完日誌,記下了那個可能是回憶的夢,便立刻打了個電話給他。我必須跟什麼人談談--知道“我是個母親“對我來說原本只像生命裡一個小小的裂口。現在卻似乎要漸漸裂開,撕碎我的生活--他提議把本周的見面改到今天,讓我帶上日誌。我沒有告訴他出了什麼事,原來打算等到了他的診所再說,但現在我不知道我是否忍得住。

 

紅綠燈變了。他不再敲方向盤,我們的車猛然啟動。”為什麼班恩不告訴我亞當的事?”我聽見自己說,“我不明白。為什麼?”

 

他看了我一眼,卻沒有說話。我們又開了一小段路。前面一輛車的雜物架上擺著一隻塑膠狗,正在滑稽的點頭,在它前面我可以看見一個小孩子的金發。我想到了阿爾菲。

 

納什醫生咳嗽了幾聲:“告訴我出了什麼事。”

 

那麼,這一切是真的了。我隱隱希望他會問我在說什麼,可是一說出“亞當“這個名字,我就已經發現這個希望是多麼徒勞,完全沒有走對路。在我的感覺裡亞當是真實的。他並不虛無,而是真真實實地在我的意識裡存在,占據著其他人無法代替的位置,班恩代替不了,納什醫生代替不了,甚至我自己也不行。

 

我覺得憤怒,他一直都知道。

 

“還有你,“我說,“你給了我日記本讓我寫。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亞當的事?”

 

“克麗絲。”他說,“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盯著汽車的前窗玻璃。”我回憶起了一件事。”我說。

 

他扭頭看著我:“真的?”我沒有說話。”克麗絲,“他說,“我是想幫你。”

 

我跟他說了。”那天你把日記給了我以後,我看著你放在裡面的照片,突然想起了拍照那天的情景。我不知道是為什麼,就是記起來了,而且我記得我懷孕了。”

 

他沒有說話。

 

“你知道他?”我說,“你知道亞當?”

 

他說得很慢。”是的。”他說,“我知道,你的檔案裡提到了。你失去記憶的時候他大概幾歲大。”他停頓一下。“再說,以前我們談到過他。”

 

我覺得自己的身上起了寒意。盡管車裡很暖,我卻在顫抖。我知道有可能(甚至大有可能)以前我記起過亞當,可是眼前赤裸裸的事實--之一切我已經經歷過而且還將再次經歷--還是讓我震撼。

 

他一定察覺到了我的驚訝。

 

“幾個星期前,“他說,“你告訴我在街上看到了一個孩子。一個小男孩。剛開始你無法自控的覺得你認識他,這個孩子迷路了,不過他正要回家--回到你的家去,而你是他的媽媽,。然後你想起來了。你告訴了班恩,他告訴了你關於亞當的事,那天晚些時候你再講給了我聽。”

 

這些我一點也不記得。我提醒自己他不是在談論一個陌生人,而是在談論我自己。

 

“不過那以後你就沒有跟我提過他了?”

 

他嘆了口氣:“沒有--“

 

毫無預警地,我突然記起今天早上在日誌裡讀到的東西,裡面提到當我躺在MRI掃描儀裡時他們給我看的照片。

 

“有他的照片!“我說,“在我做掃描的時候!有圖片……”

 

“是的。”他說,“那是從你的檔案……”

 

“但你沒有提到他!為什麼?我不明白。”

 

“克麗絲,你必須明白我不能每次治療一開始就告訴你所有我知道而你不知道的事情。另外在你這種情況下,我覺得告訴你不一定對你有什麼好處。”

 

“不會對我有好處?”

 

“我明白如果你知道有過孩子卻忘了他的話,你會非常難過的。”

 

我們開進了一個地下停車場。柔和的陽光消失了,變成了刺眼的熒光、汽油味和水泥的味道。我想知道還有什其他事情他覺得告訴我會太殘忍,我想知道我的腦子裡還有什麼別的定時炸彈已經設好了火線滴答著準備爆炸。

 

“還有沒有--?”我說。

 

“沒有。”他打斷我的話。“你只生過亞當,他是你的獨子。”

 

他的話用的是“過去時”、那麼納什醫生也知道他死了。我不想問,但我明白我必須問。

 

我逼著自己開了口:“你知道他被殺了?”

 

他停了車,關掉了引擎。停車場裡光線昏暗,只亮著一片熒光燈,而且鴉雀無聲,只聽見偶爾有人咣當關上一扇門,電梯嘎吱嘎吱地響起來。有一會兒我以為還有一線希望。也許我錯了,亞當還活著。這個念頭點燃了我的心。今天早上讀到關於亞當的事後,他就讓我覺得那麼真實,可是他的死沒有給我這種感覺。我試著想像它,也試著記起聽到他被殺的消息是什麼感覺,可是我不能。似乎什麼地方出了錯。那種情況下,悲痛必定讓我無法承受。每一天都全是無休無止的痛苦和思念,明白心裡有一部分已經死去,我再也不是完整的自己。毫無疑問,我對兒子那麼強烈的愛會讓我記得自己失去了什麼。如果他真的死了,那悲痛的力量一定會比我的失憶癥要強大。

 

我意識到我不相信我的丈夫,我不相信我的兒子死了。有一會兒,我的幸福懸在半空中尋找著平衡,但接著納什醫生說話了。

 

“是的。”他說,“我知道。”

 

興奮的氣泡在我體內破碎了,想一次小小的爆炸。隨之而來的是截然相反情緒,比失望更糟糕,更具破壞力,穿透身體留下了痛苦。

 

“那怎麼……“我只能說出這些字。

 

他告訴我的故事跟班恩講的一樣。亞當,在部隊,路邊的炸彈。我聽著,下定決心努力撐著不要哭出來。他講完後車裡一片沉默,一時沒有人說話。接著他把手放到了我的手上。

 

“克麗絲,“他輕聲說,“我很抱歉。”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看著他,他朝我探過身來。我低頭看著他握著我的那只手,上面橫七豎八地有一些小小的抓痕。我想像著他待會回到家,跟一隻小貓玩耍,也許是指小狗。過著平常的生活。

 

“我的丈夫不告訴我亞當的事。”我說。”他把他的照片都鎖在一個金屬盒子裡,為的就是不讓我見到。”納什醫生沒有說話。”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他看向窗外。我看到我們面前的墻上被人塗了一個詞:“王八蛋“。”讓我來問問你同樣的問題,你覺得他為什麼會這麼做?”

 

我思索著所有可以想到的原因。這樣他就可以控制我,擁有掌握我的力量;這樣他就可以不給我瞭解這件事的機會,而正是它可能讓我覺得我是個完整的人。我意識到我不相信以上任何一條理由,剩下唯一的選擇是簡單的事實。”我想這樣他更好過些,如果我不記得的話就不告訴我。”

 

“為什麼他會好過些呢?”

 

“因為我聽了會非常難過?要每天告訴我我有過一個孩子、但他已經死了、一定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而且方式又那麼可怕。”

 

“你覺得還有其他原因嗎?”

 

我沉默了一會兒,接著想明白了。”嗯,對他來說一定也很難。他是亞當的父親,而且,嗯……“我想到他是如何想方設法面對自己的悲傷,同時也面對我的傷痛。

 

“這對你很難,克麗絲。”他說,“但你必須努力記住,這對班恩來說也十分困難。在某種意義上,更艱難一些。我想他非常愛你,而且--”

 

“--可是我甚至不記得有他這個人。”

 

“是的。”他說。

 

我嘆了口氣:“以前我一定愛過他。畢竟,我嫁給他了。”他沒有說話。我想起了早上醒來躺在身邊的陌生人,想到了見到的、記錄著我們生活的照片,想到了夜半時分我的那個夢--或者是那幕回憶。我想起了亞當,還有阿爾菲,想到我做過什麼和想過要去做什麼。一陣恐懼湧上了心頭。我覺得四面受困。仿佛沒有出路,我的思緒從一樁又一樁事情上飛快地掠過,四處尋找出口和解脫。

 

班恩,我心想。我能依靠著班恩,他很堅強。

 

“亂成一團了。”我說,“我只是覺得接受不了。”

 

他轉身面對著我:“我真希望能做點什麼讓你好受些。”

 

他的樣子似乎是認真的,仿佛為了幫我他願意做任何事情。他的眼睛露出了溫柔的神色,跟他放在我手上的手一般輕柔。在地下停車場昏暗的光亮中,我發現自己在猜測如果把手放在他的手上,或者微微向前歪一歪我的頭迎著他的目光張開我的嘴的話會發生些什麼事情。他會不會也向前探過神來?他會想要吻我嗎?如果發他這麼做的話,我會讓他吻嗎?

 

還是他會覺得我很可笑?荒謬。今天早上醒來時我也許覺得自己才20出頭,可是我不是。我快50歲了,幾乎老的可以當他的母親。因此我沒有動,而是看著他。他坐著一動不動,看著我。他似乎很強大,強大到足以幫我,讓我度過這一切。

 

我開口說話--雖然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但這時一陣悶悶的電話鈴聲打斷了哦,納什醫生沒有動,只是拿開了他的手,我意識到手機一定是我自己的。

 

從包裡拿出的響鈴的手機不是翻蓋的那一部,而是我丈夫給我的那一部,班恩,它的螢幕上顯示著。

 

看見他的名字時,我意識到我剛剛對他有多麼不公平。他也失去了親人,而他不得不每天忍受著痛苦,而且不能跟我提起、不能向他的妻子尋求安慰。

 

而他做的這一切都是出於愛。

 

可是我卻在這兒,跟一個他幾乎毫無概念的男人一起坐在停車場裡。我想到了今天早上在剪貼簿裡看到的照片。我和班恩,一張接一張。微笑著,幸福著,相愛著。如果現在我回家再看它們,也許見到的只是照片上缺失的東西。亞當。可是這些照片沒有變過,照片裡的我們互相對望著,仿佛世界上其他人都不存在。

 

我們曾經相愛過,這是顯而易見的。

 

“待會我會回他的電話。”我說。我把電話放回包裡。今天晚上我會告訴他,我想。關于我的日誌、納什醫生。一切。

 

納什醫生咳嗽了一聲。”我們該去診所了。”他說,“開始治療?”

 

“當然。”我說。我沒有看他。

 

 

 

※※※

 

 

 

在納什醫生開車送我回家的路上,我開始在車裡記日誌,其中有很多詞句是匆忙潦草地寫完的,難以辨認。我在寫日誌的時候納什醫生一言不發,可是我在找合適的詞句時,卻看到他在瞄我。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在我們離開他的辦公室之前,他說有個會議邀請他出席,請我同意他在會議上討論我的病例。“在日內瓦。”他說,臉上掩不住閃過一絲驕傲。我答應了,同時猜他會立刻問我是不是可以給我的日誌拍一張照片。為了研究的目的。

 

我們開車回到我家,他道了別,又加了一句:“我很驚訝你會在車裡記日記,你好像……下定了決心,我想你不想漏下什麼事情。”

 

不過我明白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我很狂熱,不顧一切。不顧一切地想要把所有事情記下來。

 

他是對的。我下定了決心。一進家門我就趴在餐桌上寫完日誌、合上本子放回藏它的地方,然後才開始不慌不忙地脫衣服。班恩在手機上給我留了言。我們今晚出門吧,他說。吃晚飯。今天是星期五……

 

我脫下身上穿著的、今天早上在衣櫃裡發現的深藍色亞麻長褲,脫掉淡藍色襯衣--我覺得在所有上衣裡,它跟這條長褲最搭配。我有些茫然。治療時我把日誌給了納什醫生--他問我是否可以看看日誌而我答應了。那發生在他提到日內瓦之行前,我不知道他提這個要去是否是為了那個會議。“真是好極了!”讀完日誌後他說,“真的很不錯。你在記起很多東西,克麗絲。很多回憶都回來了,我們完全應該繼續下去。你應該感到非常振奮……”

 

但我並沒有感到振奮,我感到困惑。我是在跟他調情嗎,還是他在對我示好?他的手的確放在我的手上,可是我容許他放在那兒,還讓他握著。“你應該繼續寫。”當把日誌還給我時他說。我告訴他我會的。

 

現在,在我的臥室裡,我試圖說服自己我沒有做錯任何事。我仍然覺得內疚,因為我喜歡剛才發生的一切。那種受關注的感覺、心靈相通的感覺。有一會兒,在各種各樣的紛雜感覺裡,一點點小小的快樂露了頭。我感覺自己有魅力、吸引人。

 

我走到內衣抽屜旁邊。在抽屜深處,我發現了一條塞起來的黑色絲綢內褲和配套的胸罩。我穿上了這一套--我知道這些衣服一定是我的,盡管它們感覺不像--穿衣服的時候一直想著藏在衣櫃裡的日誌。如果班恩找到它的話會怎麼想?如果他讀了我寫的一切、感覺到的一切,他會怎麼想?他會明白嗎?

 

我站在鏡子前面。他會的,我告訴自己。他必須明白。我用眼睛和雙手檢驗著自己的身體。我仔細查看它,用手指撫摸它的曲線,仿佛它是什麼新東西,是一件禮物。一件需要重新瞭解的東西。

 

盡管我知道納什醫生不是在跟我調情,可是在認為他對我示好的短暫的時刻,我沒有感覺自己老了,我覺得活力十足。

 

我不知道我自己在那站了多久。對我來說,時間長短幾乎是毫無意義的。一年又一年已經悄悄地從我的身邊溜走,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分鐘並不存在。只有樓下鐘報時的聲音告訴我時間在流逝。我看著自己的身體、屁股上的贅肉、腿上和腋下的黑毛。我在浴室裡找到一把剃刀,在腿上塗上香皂,用冰冷的刀鋒刮著皮膚。我想我肯定這樣做過無數次,但它似乎仍然非常怪異,隱隱有點可笑。在小腿上我拉了一道口子--一陣刺痛後留下了細細的一道,接著冒出一條紅色血帶,顫抖著沿著我的腿流下。我用一根手指擦掉了它,好想手上塗抹的是蜜糖,再舉到唇邊。嘗起來是肥皂和暖暖的金屬味。傷口沒有結塊,我讓血沿著剛剛刮光滑了的皮膚流下,然後用一張濕紙巾擦乾凈。

 

回到臥室我穿上了長襪,還有一件黑色緊身禮服。我從梳妝臺上的盒子裡挑出一條金色的項鏈和一條配套的耳環。我坐在梳妝臺旁邊化好妝,卷了頭發定好型,在手腕和耳後噴上香水。在做這些的時候,一幕回憶飄過眼前。我看見自己在卷著絲襪,系好吊襪帶,扣上胸罩,但那是另一個我,在另外一個房間裡。屋子裡很靜,放著音樂,很輕,我能夠聽見遠處有人說話、門開了又關,車流隱隱約約地發出嗡嗡聲。我感到平靜且快活。我轉身對著鏡子,在燭光下仔細看著自己的臉。不錯,我想,非常不錯。

 

這幕回憶簡直遙不可及。它在表層之下閃爍著,雖然我可以看到細節,抓住一些零散的圖像,可是它埋得太深,我跟不上去。我看到一個床頭櫃上擺著一瓶香檳、兩個杯子。床上有一束鮮花和一張卡片。我看見我獨自一人在一個旅館房間裡,等待著我愛的男人。我聽見有人敲了門,看見自己站起來向門口走,可是回憶就在這裡結束了,好像我一直在看電視,突然間天線斷開了。我抬頭看見自己又回到了平時的家。盡管鏡子裡的女人非常陌生--在化了妝、弄了頭發之後,這種陌生的感覺甚至比平時更加明顯了--我卻覺得自己做好了準備。我不知道是準備好怎麼樣了,但我覺得已經做好了準備。我來到樓下等待我的丈夫,我嫁的男人,我愛的男人。

 

愛,我提醒自己。我愛的男人。

 

我聽到他的鑰匙在鎖裡轉動,門被推開,一雙腳在墊子上擦了擦。一聲口哨?還是我的呼吸聲,又粗又重的?

 

有人說話:“克麗絲?克麗絲,你沒事吧?”

 

“沒事。”我說,“我在這兒。”

 

咳嗽聲,他把防寒衣掛起來的聲音,放下公事包的聲音。

 

他在對樓上喊:“一切都好嗎?”他說,“剛才我打過電話給你,留了一個言。”

 

樓梯吱吱嘎嘎地響起來。有一陣子我以為他會徑直上樓到洗手間或是去他的書房,不會先來見我,而且我覺得穿著別人的衣服打扮成這樣來等不知道已經跟我結婚多少年了的丈夫實在很蠢、很好笑。我希望能夠脫掉身上的衣服、擦掉臉上的妝容變回自己,但這時我聽到他踢掉一隻鞋嘀咕了一聲,又踢掉另外一隻,我意識到他正在坐下來換拖鞋。樓梯又開始嘎吱作響,他走進了房間。

 

“親愛的--”他開始說,接著住了嘴。他的目光遊過我的臉、我的身體,又回來對上我的眼神。我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哇!”他說,“你看起來--”他搖了搖頭。

 

“我發現了這些衣服。”我說,“我想我可以稍微打扮打扮,畢竟現在是星期五晚上,週末。”

 

“是的。”他還站在門口。“是的。不過……”

 

“你想去什麼地方嗎?”

 

我站起來走到他身邊。“吻我。”我說,而且盡管這並不在我的計劃中,一時間卻感覺應該這麼做,於是我樓住了他的脖子。他聞起來有香皂,汗水和工作的味道。甜甜的,像蠟筆。我眼前閃過一副回憶的畫面--跟亞當一起跪在地板上畫畫--但圖像沒有停留。

 

“吻我。”我又說。他的手繞過了我的腰。

 

我們的嘴唇貼在了一切。剛開始輕輕觸碰著,一個晚安吻或者道別吻,一個公共場合的吻,一個給母親的吻。我沒有放開手臂,他又吻了我一次,同樣的方式。

 

“吻我,班恩。”我說,“好好地吻我。”

 

“班恩。”過了一會兒,我說,“我們幸福嗎?”

 

我們坐在一家餐廳裡,他說以前我們來過這一家店,雖然毫無疑問我一點兒沒有印象。墻上掛滿了裱過的照片,相片裡我猜都是些小有名氣的人;店鋪深處擺著一隻開著門的烤箱。正等人向裡面放比薩。我從面前的瓜果盤裡拿了一片,我不記得點過這個。

 

“我說,”我接著說,“我們結婚已經……多長時間了?”

 

“讓我想想,”他說,“22年”聽起來如此漫長。我想到今天下午梳妝打扮時浮現的一幕。酒店房間裡的鮮花。那是我等的人只可能是他。

 

“我們幸福嗎?”

 

他放下刀叉,喝了一小口他點的幹白葡萄酒。這時有一家人來到餐廳做到我們桌邊。年邁的父母和一個20來歲的女兒。班恩開口了。

 

“我們相愛,如果你問的是這個意思的話。我非常愛你。”

 

就是這個;言外之意是此刻我該告訴他我也愛他。男人說“我愛你”時總是期待你這樣回答。

 

可是我能說什麼呢?他是個陌生人。愛情不是在24小時內發生的,無論我曾經一度多麼希望它是如此。

 

“我知道你不愛我。”他說。我看著他,震驚讓我有一會兒沒有回過神來。“別擔心,我理解你的處境。我們的處境。你不記得,不過我們曾經很相愛,愛得非常投入、徹底。像故事裡寫的那樣,知道吧?羅密歐與朱麗葉,所有諸如此類的屁話。”他想笑,可露出的表情卻有點尷尬,“我愛你,你愛我。我們可開心了,克麗絲,非常幸福。”

 

“直到我出了事故。”

 

這個詞讓他往後縮了縮身體。是我說太多了?我已經讀過日誌,不過他是今天告訴我肇事逃逸的事嗎?我不知道,可是不管怎麼樣,對任何處在我這種情形的人,事故會是一個合理的猜測。我認定自己沒有擔心的理由。

 

“是的。”他的語氣有些悲傷,“直到那個時候。我們都很幸福。”

 

“現在呢?”

 

“現在?我希望事情不是這樣,但我並非不開心,克麗絲。我愛你,我不需要其他任何人。”

 

那我呢?我想。我是不開心嗎?

 

我看著隔壁的一桌。那位父親正把一副眼鏡舉到眼睛旁,瞇眼看著菜單,他的妻子在整理女兒的帽子,解下她的圍巾。女孩坐著,不動手幫忙也不看任何東西,微微張著嘴。她的右手在桌子底下抽搐,一道細細的口水從她下巴上流了下來。她的父親發現我在看他們。我扭開頭把目光轉回我的丈夫身上,急匆匆地想要讓人覺得我沒有一直盯著別人。他們肯定已經習慣了--人們趕緊把頭扭開,雖然已經晚了一會兒。

 

我嘆了口氣:“我真希望能記得發生過的事情。”

 

“發生的事情?”他說。“為什麼?”

 

我想到了所有那些找回來的記憶。它們短暫而又不持久。現在它們已經消失,無影無蹤。但我把它們記下來了。我知道它們出現過--仍然在某個地方存在,不過是丟失了而已。

 

我確信必然有個關鍵之處存在,有個能夠釋放其他所有同類的回憶。

 

“我只是在想。如果能記得那場意外的話,也許我也能記起其他的事情。也許不是所有事。但也夠了。比如我們的婚禮,我們的蜜月。我甚至連這些都想不起來。”我喝了一小口酒。我差點兒把我們兒子的名字說出了口,但又想起班恩不知道我已經在日誌裡讀到過他的事。“醒來記得我自己是誰對我來說已經意義重大了。”

 

班恩交疊著手指,把下巴放在拳頭上:“醫生說這是不可能的。”

 

“可是他們不知道,不是嗎?他們確信嗎?會不會有錯?”

 

“我不覺得。”

 

我放下酒杯。他錯了。他認為一切都丟了,我的過去已經完全煙消雲散。也許現在正是好時機可以告訴他那些我還記得的零散的回憶,告訴他納什醫生,我的日誌,一切。

 

“可是我在記起事情,有時候。”我說。他看上去很驚訝。“我覺得記憶裡的事情在一陣陣地閃現。”

 

他松開了握著的手:“真的嗎?什麼事情?”

 

“噢,不好說。有的時候什麼也算不上,只是奇怪的感覺,一幕幕的圖像。有點像夢,但似乎太真實了,不像我想像出來的。”他一句話也沒說。“一定是回憶。”

 

我期待著,期待著他問下去,讓我告訴他我看到的一切,還有我甚至怎麼知道自己經歷過什麼樣的回憶。

 

可是他沒有說話。他還是看著我,臉上是悲傷的神情。我想起了記在日誌裡的回憶:他在我們第一個家的廚房裡給我端來酒。“我在幻覺裡看見過你。”我說,“比現在年輕得多……”

 

“我在做什麼?”他說。

 

“沒做什麼。”我答道。“只是站在廚房裡。”我想到了坐在幾步之外的女孩、她的爸爸和媽媽,聲音變成了低語,“在吻我。”

 

他露出了微笑。

 

“我想如果我能記起一次,那也許意味著我也能記起非常多--”

 

他伸手越過桌子握住我的手:“可是關鍵是,明天你不會記得這段回憶。這就是問題。一切都會是無本之木。”

 

我嘆了口氣。他說的是真的;我無法一輩子一直把發生的事都記下來,更不用說我每天還要把它讀一遍。

 

我看著隔壁桌上的一家子。這個女孩笨拙地把蔬菜通心粉一勺一勺地舀進嘴裡,打濕了她媽媽在她脖子上系的圍嘴。我可以看到他們的生活;坎坷波折、陷在照顧家人的角色裡無法自拔,而他們本來期待在多年前就可以擺脫這種身份。

 

我們是一樣的,我想。我也需要有人喂我;而且我意識到,跟他們和他們的孩子一樣,班恩對我的愛無法得到回報。

 

不過,也許我們有所不同,也許我們還有希望。

 

“你希望我好起來嗎?”我說。

 

他看上去很驚訝。“克麗絲。”他說,“當然了……”

 

“或許我能去看看醫生。”

 

“我們以前試過--”

 

“可是,也許值得再試一次呢?時代一直在進步。也許有新的治療方法呢?我們可以試試別的東西?”

 

她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克麗絲,沒有這樣的事。相信我。我們全都試過了。”

 

“什麼?”我說,“我們試了什麼?”

 

“克麗絲,拜託。不要--”

 

“我們試了什麼?”我說,“什麼?”

 

“所有。”他說,“全部。你不知道那是什麼樣子。”他看起來不太舒服。他的目光飛快的左右遊移,仿佛預料到會挨上一拳頭卻不知道襲擊會來自什麼方向。我可以放過這個問題,可是我沒有。

 

“什麼樣的嘗試,班恩?我要知道。到底是什麼?”

 

他沒有說話。

 

“告訴我!”

 

他抬起頭,使勁咽了口唾沫。他看上一副嚇壞了的模樣,滿臉通紅,眼睛睜得很大。“你昏迷了。”他說,“所有人都以為你會死。但我不認為。我知道你很堅強,你會挺過去,我知道你會好起來。接著有一天醫院打電話給我,說你醒過來了。他們覺得是一個奇跡,但我知道不是。這是你--我的克麗絲回到了我的身邊。當時你很茫然、困惑。你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也記不起那場事故,但你還認得我和你的母親,雖然你並不清楚我們是誰。他們說不用擔心,這樣重大的車禍後暫時喪失記憶是很正常的,這種情況會過去的。可是後來--”他聳聳肩,低頭看著手裡的餐巾。有一會兒我以為他不會繼續講下去了。

 

“然後呢?”

 

“嗯,你的情況似乎越來越糟。有一天我去醫院,你一點也不知道我是誰,你把我當成了醫生。然後你也忘記了自己是誰,你想不起你的名字、你是哪一年出生的,忘了所有的事情。他們發現你還已經不再形成新的記憶了。他們做了些測試和掃描,能做的全做了,但沒有什麼用。他們說你的事故造成了記憶喪失,而且是永久性的,無法治癒,他們什麼也做不了。”

 

“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沒有做?”

 

“沒有。他們說要麼你的記憶會恢復,要麼不會,喪失記憶的時間越久,恢復的希望就越小。他們告訴我我能做的就是確保照顧好你,而這正是我一直努力在做的。”他握著我的兩只手,撫摸著我的手指,輕輕摸著硬邦邦的婚戒。

 

他俯身挨過來,頭靠到離我只有幾英寸的地方。“我愛你。”他低聲說,可是我無法回答。我們幾乎沉默著吃完了這一餐。我能感覺到心裡湧上了一種怨恨,一種憤怒。他似乎固執地認為沒有人能治好我,態度非常堅決。突然間我不想再告訴他我的日誌,還有納什醫生。我想至少再多保留一會兒我的秘密,只有這件東西我可以宣稱是自己的。

 

 

 

※※※

 

 

 

我們回到家裡。班恩給自己泡了咖啡,我去了洗手間。在洗手間裡我盡可能地記下了今天的經過,然後脫下衣服、卸了妝。我穿上了睡袍。一天又快要過去了。不久我就會睡著,我的大腦將開始刪除一切,明天我將再次經歷一切。

 

我意識到我沒有什麼野心。我不能有野心。我想要的不過是正常人的生活,像其他人一樣活著,一點一點地積累著經歷,每一天塑造著未來。我想成長,想學習,從各種經歷中學習。在洗手間的時候,我想到了我的晚年。我試著想像它會是什麼樣。到七老八十的時候,我還會每天醒來覺得自己的人生剛剛起步嗎?我會醒來完全意識不到身上已是一把老骨頭,關節又僵又硬嗎?我無法想像當發現一生已經臨近尾聲,卻空空如也的時候,我要怎麼應對。沒有記憶的寶庫,沒有寶貴的經歷,沒有日漸累積的智慧傳給後人。如果不是一幕幕記憶的累積,那我們是什麼?當我照鏡子卻看見鏡中是我奶奶的身影,會有什麼感覺?我不知道,科室現在我不能讓自己去想這些。

 

我聽到了班恩進了臥室。我意識到我沒有辦法把日誌放回衣櫃了,只好把它放在浴缸旁邊的凳子上,藏在我的臟衣服下麵。我想待會兒再放回去,只要他一睡著。我關了燈走進臥室。

 

班恩坐在床上,看著我。我沒有說話,鉆到被窩躺到他旁邊。我發現他光著身子。”我愛你,克麗絲。”他說,開始吻我,脖子,臉頰,嘴唇。他的呼吸灼熱,像蒜一樣辛辣。我不想讓他吻我,但也沒有推開他。是我自找的,我想。我穿上了那件蠢得要命的裙子,化了妝塗了香水,在出門之前讓他吻我。

 

我轉身面對他,而且--盡管我並不情願--吻了他。我試著想像我們兩人剛剛一起買下一棟房屋,一路撕扯著對方的衣服向臥室走去,還沒有做的午飯碰也沒碰放在廚房裡。我告訴自己那時我一定是愛他的--不然我為什麼會嫁給他?因此現在我沒有理由不愛他。我告訴自己現在我做的是重要的事,是在表示愛和感激。他的手撫摸到我的前胸時我沒有阻止,而是告訴自己這是自然而然的,是正常的。當他的手滑到我的兩腿之間,蓋住我的恥骨時我也沒有攔住他。只不過我知道。在這以後,在過了很久以後,我開始輕輕地發出呻吟聲,卻不是因為他做了什麼。那絕對不是愉悅,而是恐懼,是因為我閉上眼睛時看見的東西。

 

我在一個賓館房間裡,跟傍晚出門前梳妝打扮時見到的是同一間房。我看見了蠟燭,香檳,鮮花。我聽見了敲門聲,看見自己放下了手裡的玻璃杯,站起來打開門,我感到興奮、期待,空氣裡滿是希望。性愛和補救。我伸出手握住門把手,又冷又硬。我深吸了一口氣。事情總算好起來了。

 

接著出現了一個空洞。我的回憶裡有一段空白。門旋轉著向我打開,科室我看不到門後是誰。而在床上,和丈夫在一起的我突然間被莫名的恐懼壓倒了。“班恩!”我喊出了聲,可是他並沒有停下,甚至似乎沒有聽到我的聲音。“班恩!”我又說了一遍。我閉上了眼睛,緊緊地抓住了他。我陷入了一個漩渦回到了過去。

他在房間裡,在我的身後。這個男人,他怎麼敢?我猛地扭過頭,卻什麼也沒有看見,灼熱的疼痛,嗓子被什麼壓著。我無法呼吸。他不是我的丈夫,不是班恩,可是他的手在我身上,他的手和身體壓著我。我想要呼吸,去做不到。我的身體在顫抖,被擠壓著,消失得無影無蹤,變成了灰燼和空氣。有水,在我的肺裡。我睜開眼睛只看見一片猩紅色。我要死了,在這兒,在這個酒店房間裡。上帝啊,我想,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些,我從來沒有要求過這些,一定要有人來幫我,一定要有人來,我犯了一個大錯,是的,但我不應該承受這種懲罰,我不該死。

 

我覺得自己消失了。我想見見亞當。我想見我的丈夫。科室他們不在這裡,這兒直郵我和這個人,這個用手掐著我的喉嚨的人。

 

我在往下滑,一直跌下去,跌下去。向黑暗跌下去。我一定不能入睡。我一定不能睡著。我,一,定,不,能,睡,著。

 

回憶突然結束了,留下了一個可怕的空洞。我一下子睜開眼睛。我回到了自己的家,在床上,我的丈夫已經進入我的體內。“班恩!”我大喊一聲,可是為時已晚。他發出小聲的悶哼聲射了出來。我緊緊地抓住他,能抱多緊就抱多緊。過了片刻他吻了吻我的脖子,又告訴我他愛我,接著說:“克麗絲,你在哭……。”

 

我無法控制地啜泣著。”怎麼了?”他說,“我弄疼你了?”

 

我能對他說些什麼呢?我一邊搖頭一邊消化剛才看見的場景。一間擺滿鮮花的酒店房間。香檳和蠟燭。一個掐著我脖子的陌生人。

 

我能說什麼呢?我所能做的只是哭得更大聲,推開他,然後等著,等到他睡著,我便可以爬下床把一切記下來。

 

 

 

Chapter 2.8 星期六,淩晨2點零7分

 

 

 

我睡不著。班恩在樓上,已經回到床上,而我在廚房裡記日誌。他以為我在喝他剛剛給我做的一杯可哥,他以為我很快會回去睡覺。

 

我會的,但我必須先寫完。

 

現在屋子裡又靜又暗,可是早些時候一切似乎都富有生氣。我記下來我們做愛時看到的一幕,把日誌藏在衣櫃後躡手躡腳地鉆回了床上,卻仍然放心不下。我可以聽見樓下的時鐘滴答作響,它報時的聲音、班恩輕輕的鼾聲。我能感覺到羽絨被壓在我的胸口,在黑暗裡只看見身旁鬧鐘發出的光。我翻身仰面躺著,閉上了眼睛。我只能看見自己,有人死死地捏著我的喉嚨讓我無法呼吸;我只能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回蕩。我要死了。

 

我想到了我的日誌。多寫一些會不會有點用?還是要再讀一遍?我真的可以把它拿出來卻又不驚醒班恩嗎?

 

他躺著,在陰影裡幾乎看不清楚。你在騙我,我想。因為他的確在騙我。關於我的小說,亞當,而現在我敢肯定關於我是怎麼落到這一步、怎麼陷進了現在這種狀況,他也騙了我。

 

我想把他搖醒。我想尖叫為什麼?你為什麼告訴我是一輛汽車在結冰的路面上撞了我?我想知道他不讓我知道的是什麼、真相究竟有多麼糟糕。

 

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嗎?

 

我的念頭從自己的日誌轉到了那個金屬盒子上,班恩用來放亞當照片的那個盒子。也許那裡面會有更多的答案,我想。也許我會找到真相。

 

我決定起床。我掀起羽絨被以免驚醒丈夫,拿出藏起的日誌,光著腳小心翼翼地走到樓梯平臺上。現在屋子沐浴在藍色的月光中,讓人有不同的感覺。冰涼而又安靜。

 

我隨手關好臥室門,木頭輕輕地擦著地毯,門在關上時發出難以察覺的哢嚓聲。在樓梯平臺上,我匆匆瀏覽了日誌的內容。我讀到了班恩說我是被一輛汽車撞的,讀到他否認我曾寫過一本小說,讀到了我們的兒子。

 

我必須看看亞當的照片。可是要去哪裡看呢?“我把這些放在樓上。”他說過。“為了安全起見。”我知道,我記下來了。但是具體是在哪裡?在備用臥室?還是書房?我要怎麼找一件完全不記得曾經見過的東西?

 

我把日誌放回原處,走進書房關上了身後的門。月光從窗戶照了進來,在屋裡灑下灰濛濛的光。我不敢開燈,怕班恩會發現我在這裡找東西。他會問我在找什麼,而我無法回答他,也沒有來這裡的藉口,那樣的話要回答的問題太多了。

 

盒子是金屬色,灰色,我在日誌裡說過。我先看了看書桌。一臺微型電腦,有著平得不可思議的螢幕,一個插著鋼筆和鉛筆的杯子,整整齊齊擺成一堆堆的文件,一個海馬形狀的陶瓷鎮紙。書桌上方是一張壁掛日程表,上面滿是彩色貼紙,圓圈和星星。桌子下是一個小皮包和一個廢紙簍,都空著,旁邊有一個檔案櫃。

 

我先查看了檔案櫃,慢慢地、靜靜地拉出最上層的抽屜。裡面全是文件,一齊分類歸了檔,標記著家、工作、財務。我匆匆翻過活頁,再往裡是一個裝著藥丸的塑膠瓶,但在昏暗中我認不清名字。第二個抽屜裡裝滿了文具--盒子、便箋本、筆、塗改液--我輕輕關上它,蹲下打開最底層的一個抽屜。

 

一條毯子,也有可能是毛巾,在昏暗的光線下很難辨認。我掀起一角伸手進去,摸到了冰冷的金屬。我掀開毛巾,下麵是那個金屬盒,比我想像的要大,抽屜幾乎裝不下它。我用手托著它,意識到它比我預想的重,拿出來的時候幾乎摔到了地上。我把他放在地板上。

 

盒子放在我的面前。有一陣子我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麼、不知道我是否想要打開它。它會帶來什麼新的沖擊?恰如回憶本身,它也許藏著我甚至無法想像的真相、意想不到的夢想和恐懼。我很害怕。但是,我意識到這些真像是我僅有的一切。它們是我的過去,正式它們讓我成為一個人。沒有它們我什麼也不是,不過是一隻動物。

 

我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開始打開蓋子。

 

它打開了一點,卻又不動了。我以為它是卡住了,於是再試了一次,接著又是一次,這時我才意識到盒子是鎖著的。班恩鎖住了它。

 

我努力先要保持冷靜,可是怒火冒了上來。他憑什麼鎖住這個裝著回憶的盒子?憑什麼不讓我拿到屬於我的東西?

 

鑰匙就在附近,我肯定。我在抽屜裡看了看,打開毯子抖松它,站起來倒出書桌筆筒裡的筆看了看裡面,什麼也沒有。

 

絕望之下,我在昏暗的光亮裡盡可能仔細地搜了其他抽屜。我找不到任何鑰匙,卻反應過來它可能在任何一個地方。隨便什麼地方。我雙膝一軟癱到地上。

 

接著響起了一個聲音。一聲非常細微的吱吱響,我以為可能是自己的身體。可是又傳來了另一個聲音。呼吸聲,或者是一聲嘆息。

 

有人在說話,是班恩。“克麗絲?”他說,接著聲音變大了,“克麗絲!”

 

怎麼辦?我坐在他的書房裡,面前的地板上是班恩以為我記不得的金屬盒子。我開始慌亂。有扇門打開了,樓梯轉角的燈亮了,燈光照亮了門縫。他要來了。

 

我動作很快。我把盒子放了回去,為了節省時間也不管會不會發出聲音,砰的一聲重重關上了抽屜。

 

“克麗絲?”他又喊了一聲,腳步聲從樓梯平臺上傳來,“克麗絲,親愛的!是我。班恩”我匆忙把鋼筆和鉛筆塞到書桌的筆筒裡,一下子坐倒在地板上。門開了。

 

我不知道要怎麼做,直到我有了那番舉動。我本能地作出了反應,發自意識深處。

 

“救救我!”他在打開的門口出現時,我說。樓梯平臺的燈光照亮了他的輪廓,有那麼片刻我真的感覺到了正在偽裝的恐懼。“拜託!救救我!”

 

他打開燈朝我走來。“克麗絲!怎麼了?”他說這蹲下來。

 

我向後縮著避開他,一直退到靠窗戶的墻壁。“你是誰?”我說。我發現我開始哭了,在歇斯底里地搖晃。我抓住身後的墻。緊緊扯著上面掛的窗簾,好像努力要站直。班恩沒有動,站在房間的另一邊。他向我伸出兩只手,好像我很危險,是一隻野生動物。

 

“是我。”他說,“你的丈夫。”

 

“我的什麼?”我說,“出了什麼事?”

 

“你有失憶癥。”他說,“我們已經結婚很多年了。”然後,在他給我做面前這杯可哥的時候,我讓他從頭告訴我我已經知道的一切。

 

 

 

chapter 2.9 11月8日,星期日

 

 

 

事情發生在星期六的淩晨。今天是星期天,大概中午時分。整整一天過去了,沒有記錄下來。24個小時,丟了。24個小時裡都相信班恩告訴我的一切。相信我從來沒有寫過一本小說,從未有過一個兒子;相信是一場車禍奪走了我的過去。

 

也許跟今天不一樣,納什醫生昨天沒有打電話,因此我沒有找到這本日誌。或許他打了電話但我選擇不讀日誌。我感到一陣寒意。如果有一天他決定永遠不再打電話的話會怎麼樣:我永遠也不會找到它,永遠不會去讀它,甚至永遠不知道它的存在。我不會知道自己的過去。

 

那種場景簡直無法想像。現在我知道了。對我如何喪失記憶這件事,我的丈夫告訴了我一個故事,而我的感受卻提供了另外一個版本。我很好奇自己是否問過納什醫生發生了什麼。即使問過,我能相信他說的話嗎?我唯一擁有的真相是寫在這本日誌裡的東西。

 

我寫的東西。我必須記住這一點。是我寫的。

 

我會想起今天早上。我記得陽光突然透過窗簾,一下子弄醒了我。我睜開眼睛看見周圍陌生的環境,覺得很迷茫。不過,盡管想不起具體的事情,我卻有種感覺,覺得自己已經有過長長的經歷,所要回憶的不只是短短的幾年,而且我隱隱知道--不管有多朦朧--我的過去裡有個自己親生的孩子。在完全醒來前的片刻,我知道自己是個母親、我曾經養育了一個孩子、需要我照顧和保護的人已經不再僅僅只有我自己。

 

我轉身發現了床上的另一個人,一隻胳膊搭在我的腰上。我並沒有感到驚慌,反而感覺安全。幸福。我越來越清醒,圖像和感受開始交織成真相和回憶。首先我看到了我的兒子,看見自己呼喚著他的名字--亞當--他向我跑過來。然後我想起了我的丈夫。他的名字。我感到深深地愛著他,露出了微笑。

 

平靜的感覺並沒有持續多長時間。我扭頭看著身邊的人,他的臉不是我期待看到的那一張。過了一會兒我發現自己認不出所在的房間,想不起來是怎麼到了那裡的。最後,我終於意識到我什麼也無法記清。那些短暫的、斷續的碎片不是我回憶中挑出來的一幕幕,而是它的全部。

 

當然,班恩向我做瞭解釋,至少解釋了其中的一部分;而這本日誌解釋了餘下的部分,納什醫生打完電話後我就找到了它。我沒有時間看完--我已經對著樓下喊過話假裝頭痛,接著一直注意著樓下所發生的細小的動作、擔心班恩可能會隨時端著一片阿司匹林和一杯水上樓來--於是匆匆略過了一整段一整段的內容,但我已經讀了不少。日誌告訴了我我是誰、怎麼到了這兒、我擁有什麼、失去了什麼。它告訴我並非一切都已經丟失,告訴我我在恢復記憶,盡管速度很慢。納什醫生也是這麼說的,在我看著他讀我日誌的那天。“你在記起很多事情,克麗絲,”他說,“我們完全應該繼續下去。”日誌告訴我肇事逃逸是一個謊言,在某個深深埋藏起來的地方,我能夠記起失去記憶的那個晚上發生了什麼。那天晚上跟汽車和結冰的道路無關,但有香檳、鮮花和一個旅館房間的敲門聲。

 

而且現在我有了一個名字。今天早上我睜開眼睛期望見到的人不是班恩。

 

埃德。我醒來期待躺在一個叫“埃德”的人身邊。

 

當時我不知道他是誰,這個埃德。我想也許他沒有什麼大不了的,這不過是我造出來的一個名字,不知道從哪裡隨手拈來的。也許他是一個老情人,一個我沒有完全忘記的一夜情對象。可是現在我已經讀過了這本日誌,我已經知道我在一個酒店房間裡被人襲擊了。因此,我知道這個埃德是誰。

 

他是那天晚上在門的另一邊等待的人。是襲擊我的人。是偷走了我的生活的人。

 

 

 

※※※

 

 

 

今天晚上我考驗了我的丈夫。我並不想,甚至沒有打算這麼做,但一整天我都在擔心。他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他每天都騙我嗎?他告訴我的過去只有一種版本,還是有好幾個?我必須相信他,我想。我沒有別人可以信任了。

 

我們吃著羊肉:一塊肥厚的關節肉,烹得過了頭。我在碟子裡推著一塊肉,把它浸在汁裡,放到嘴邊又放下。“我怎麼會變成這樣?”我問。我已經試著回憶酒店房間裡的一幕,可是它非常縹緲,難以捕捉。在某種意義上,我很高興。

 

班恩把目光從他的盤子上抬起來,吃驚地睜大了眼睛。“克麗絲。”他說,“親愛的。我不……”

 

“拜託。”我打斷了他,“我需要知道。”

 

他放下了刀叉。“很好。”他說。

 

“我要你告訴我一切。”我說,“一切。”

 

他看著我,瞇起了眼睛:“你確定嗎?”

 

“是的。”我說。我猶豫了一下,但接著決定說出來。“有些人可能認為最好不要告訴我所有的細節,尤其是如果這些細節讓人難過的話。可是我不這樣想,我覺得你應該告訴我一切,這樣我可以決定自己是什麼感覺。你明白嗎?”

 

“克麗絲,”他說,“你是什麼意思?”

 

我扭過頭去。我的目光落在了餐櫃上面我們倆的合影上。“我不知道。”我說,“我知道我不是一直這個樣子的,可是現在我是,因此一定發生過什麼事情。壞事。我只是說我知道這個。我知道那一定是什麼可怕的事,可是就算這樣,我也想知道是什麼。我必須知道是什麼,我出過什麼事。別騙我,班恩。”我說,“拜託。”

 

他伸手越過桌子握住我的手:“親愛的,我絕對不會那樣做的。”

 

接著他開始說話。“那是12月。”他開始說,“路面上結了冰……”我聽著他告訴我車禍的事,心中的恐懼越來越深,講完以後他拿起刀叉繼續吃。

 

“你確信嗎?”我說,“你確信是場車禍?”

 

他嘆了一口氣:“怎麼了?”

 

我努力想要權衡該說多少。我不想讓他發現我在記日誌,但又希望盡可能誠實地回答他。

 

“今天早些時候我有種奇怪的感覺。”我說,“幾乎像是一幕回憶。不知道為什麼,感覺它跟我現在的處境有關。”

 

“什麼樣的感覺?”

 

“我不知道。”

 

“一幕回憶?”

 

“差不多。”

 

“嗯,你記得具體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我想到了酒店房間,蠟燭,鮮花。我感覺這些東西和班恩無關,我在那個房間裡等待的不是他。我還想到無法呼吸的感覺。“什麼樣的事情?”我說。

 

“任何細節都行。撞你的那輛車是什麼型號?或者只是顏色?你看見開車的人了嗎?”

 

我想對著他尖叫。你為什麼要我相信我被車撞了?難道真的是因為這個故事比真相更容易讓人相信嗎?

 

是要方便聽故事的人,我想,還是要方便講故事的人?

 

我想知道如果我講了這些話他會怎麼辦:“實際上,不是這樣的。我甚至不記得被車撞了。我記得在一個酒店房間裡等人,但等的不是你。”

 

“不。”我說,“其實記不清楚,更像是個很籠統的印象。”

 

“一個籠統的印象?”他說,“你這是什麼意思,‘一個籠統的印象’?”

 

他的聲音大了起來,聽起來幾乎是在生氣。我不確定是不是還該繼續說下去。

 

“沒什麼。”我說,“沒有什麼。只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正在發生什麼特別糟糕的事情,還伴隨著一種痛的感覺,但我不記得任何細節。”

 

他似乎放鬆下來。“可能沒有什麼。”他說,“只是你的思維在跟你玩花招,努力不要理它。”

 

不要理它?我想。他怎麼可以讓我這麼做?我記起真相嚇到他了?

 

這是可能的,我想。今天他已經告訴我我被車撞了。他不可能喜歡騙人的事情暴露,就算是這個記憶我只能保存一天。尤其在他為了我好才撒謊的情況下。我看得出如果我相信自己是被車撞了的話,會讓我們兩人都好過。可是我要怎麼樣才能找出真相?

 

我在那個房間裡等的人又是誰?

 

“好吧。”我說。我還能說什麼呢?“也許你是對的。”我們又繼續吃羊肉,現在它已經冷了。接著我有了另外一個念頭。可怕的、殘酷的念頭。如果他是對的呢?如果事情本來就是肇事逃逸呢?如果酒店房間和那場襲擊是我空想出來的呢?有可能這些都是想像,不是回憶。有沒有可能因為無法理解在結冰的路面上發生了一場車禍這樣簡單的事實,我編造了這一切呢?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我的回憶還是沒有用。我沒有恢復記憶。我完全沒有好轉,而是快要瘋了。

 

我找出包倒在床上,東西滾了出來。我的錢包,有花朵的日記本,一支口紅,面巾紙。一部手機,接著又是一部。一包薄荷糖,一些零錢,一張正方形黃色紙片。

 

我坐在床上,翻看著一件件雜物。我先拿出小小的日記本,在看見封底用黑墨水草草寫著的納什醫生的名字時還以為自己走了好運,可是接著我看見名字下面的數字後打了個括號圈住了一個詞:“辦公室”。今天是星期天,他不會在那裡。

 

黃色的紙片一條邊粘在日記上,上面沾了些灰塵和頭發,但除此之外一片空白。我開始奇怪究竟為什麼自己會覺得--盡管只有片刻--納什醫生會把私人電話號碼給我,這時我想起在日誌裡讀到過他把號碼寫在了日誌的扉頁上。隨時打電話給我,如果你覺得困惑的話。他說。

 

我找出號碼,然後拿起了兩部手機。我記不起哪部是納什醫生給我的了,便飛快地查看了較大的那一隻,所有打進打出的電話都跟一個人有關:班恩。第二部手機--翻蓋的那一隻--幾乎沒有用過。納什醫生為什麼要把它給我呢,我想,如果不是為了這種情況?如果現在不算困惑,那什麼時候算呢?我打開手機撥了他的號碼,按下呼叫鍵。

 

電話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傳來接通的嗡嗡聲,一個聲音插了進來。

 

“喂?”他說。聽上去昏昏欲睡,雖然時間還早。“是誰?”

 

“納什醫生。”我低聲說。我能聽到班恩在樓下看什麼電視選秀節目。歌聲,笑聲,時不時夾雜著熱烈的掌聲。“我是克麗絲。”

 

納什醫生沒有說話,他還沒有回過神來。

 

“噢。好的。怎麼--”

 

我感到一陣出乎意料的失望,接到我的電話他聽起來並不開心。

 

“對不起。”我說,“我從日誌也找到了你的電話號碼。”

 

“當然。”他說,“當然。你好嗎?”我沒有說話。“你沒事吧?”

 

“對不起。”我說話脫口而出,一句接著一句。“我要見你。現在,或者明天。是的。明天。我有了一個回憶,昨天晚上,我把它寫下來了。在一間酒店房間裡。有人敲門。我沒有辦法呼吸。我……納什醫生?”

 

“克麗絲。”他說,“慢點說。發生了什麼事?”

 

我吸了口氣:“我回憶起了一件事。我敢肯定它跟我失去記憶的原因有關,可是這件事說不通,班恩說我是被車撞的。”

 

我聽到他在動,似乎在挪動身體,接著傳來了另一個人的聲音。一個女人。“這沒有什麼。”他小聲說,接著喃喃地說了些我聽不太清楚的東西。

 

“納什醫生?”我說,“納什醫生?我是被車撞了嗎?”

 

“現在我不方便說話。”他說,我又聽到那個女人的聲音,現在大聲了些,似乎在抱怨著什麼。我覺得心中有什麼在激蕩。憤怒,或者是恐懼。

 

“拜託了!”我說。這個詞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剛開始電話那邊沉默著,接著傳來了他的聲音,換上了一副威嚴的口氣。“對不起。”他說,“我有點兒忙。你記下來了嗎?”

 

我沒有回答。忙。我想著他和他的女朋友,好奇自己到底打斷了什麼。他又開口說話。“你想起來的東西--寫在日誌裡了嗎?你一定要把它寫下來。”

 

“好的。”我說,“不過--”

 

他打斷了我:“我們明天再談。我會打電話給你,打這個號碼好嗎?我答應你。”

 

我松了一口氣,還夾雜著別的感覺。出乎意料的感覺,很難界定。幸福?快樂?

 

不,不止這些。有點焦慮,有點安心,還因為即將來臨的喜悅而微微地感到興奮。過了大約一個小時,我在記日誌的時候仍然有這種感覺,但現在我知道它是什麼了。我不知道以前是否有過這種感覺。期待。

 

可是期待什麼?期待他會告訴我需要知道的一切?他會證實我正在一點一滴地恢復記憶、我的治療有了成效?還是期待更多的東西呢?

 

我想著在停車場裡他觸碰我時是什麼感覺、不理睬丈夫打來的電話時我在想什麼。也許真相非常簡單,我是在期待著和他說話。

 

“是的。”當他告訴我他會打電話時,我說,“好的。拜託。”可是電話已經掛線了。我想到了那個女人的聲音,意識到打電話時他們是在床上。

 

我把這個念頭從腦海裡趕了出去。追著它不放真是發瘋了。

 

 

 

chapter 2.10 11月19日,星期一

 

 

 

咖啡館很熱鬧,是一家連鎖店的分店。東西通通是綠色或者褐色,但都是一次性的,盡管--根據墻壁上貼著的海報看來--都很環保。我的咖啡盛在一個紙杯裡,杯子大得嚇人,納什醫生坐在我對面的扶手椅裡。

 

這是我第一次有機會仔細看他;或者至少是今天的第一次,所以對我來說具有同樣的意義。我剛剛吃完早餐收拾好東西,他便打來了電話--打到那個翻蓋的手機上--大約一個小時後來接了我,那時我已經讀完了大部分日誌。驅車前往咖啡館的路上我盯著窗外。我感到困惑,非常困惑。今天早上醒來時--盡管我不能肯定我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知道什麼原因,我知道我已經成人而且做了母親,盡管我沒有料到自己是個中年人,而且我的兒子已經死了。到現在為止這一天混亂無比,讓人驚訝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浴室裡的鏡子、剪貼薄、接著是這本日誌--最讓人震驚的念頭是我不相信我的丈夫。遇上這些以後我就不願意再深挖其他什麼東西了。

 

可是現在,我能看出他比我料想的要年輕,盡管我在日誌裡寫道:他不用擔心發胖,可我發現這不代表他跟我原來猜想的一樣瘦。他的身材結實,身上過於寬大的夾克更加讓他顯得虎背熊腰,一雙前臂上出人意料地長著濃密的體毛,偶爾從外套的衣袖裡露出來。

 

“你今天感覺怎麼樣?”我們剛剛坐定,他問。

 

我聳聳肩:“我不知道,感覺糊裡糊塗的,我想。”

 

他點了點頭:“說下去。”

 

我推開納什醫生給我的曲奇,我沒有點餅幹,但他給我了。“嗯,我醒來隱隱約約地知道我是一個成年人,我沒有意識到我已經結婚了,可是發現有人跟我在同一張床上的時候我並不覺得特別奇怪。”

 

“這很好,不過--”他開始說。

 

我打斷了他:“可是昨天我在日誌裡說我醒來知道自己有丈夫……”

 

“你還在記日誌嗎?”他說,我點了點頭。“今天你把它帶來了嗎?”

 

我帶來了,在我的包裡。但裡面有些事情我不想讓他看,不想讓任何人看到。私密的事情。我的經歷。我唯一擁有的經歷。

 

我記下的關於他的事情。

 

“我忘了帶。”我撒謊道。我看不出他是不是有些失望。

 

“好吧。”他說,“沒有關系。我明白,某天你還記得一些事情可是第二天似乎又忘掉了,這確實讓人沮喪。不過仍然是進展,總的來說你記起的比以前多了。”

 

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仍然貼近事實。在這本日誌的最初幾個記錄裡,我記錄了我的童年、我的父母、跟最好的朋友一起參加的派對。我見到年輕時候的自己和我的丈夫,見到我們剛剛相愛的時候,見到我自己寫小說。可是自此以後呢?最近我一直只看到我失去的兒子和造成今天這種局面的那次襲擊,說不定對待這些事情最好的辦法是忘記。

 

“你說班恩讓你煩惱?他告訴你的失憶癥的原因讓你煩惱?”

 

我咽了一口唾沫。昨天記錄下的東西似乎已經變得很遙遠,脫離了我的生活,變得幾乎虛無縹緲。一場車禍。在一個酒店房間裡發生的襲擊。二者似乎都跟我沒有什麼關聯。可是除了相信自己記錄的事實,我別無選擇。我必須相信班恩真的撒了謊,沒有告訴我我怎麼會變成這樣的。

 

“說下去……”他說。

 

我從班恩講的車禍故事開始說起,一直說到我記起的酒店房間,不過我沒有提到在回憶起酒店一幕時我和班恩做愛的事情和酒店裡的浪漫景象--那些鮮花、燭光和香檳。

說話的時候我觀察著他,他偶爾小聲說幾句鼓勵的話,中途甚至抓了抓下巴,瞇起了眼睛,不過那種神情與其說是驚訝,不如說是若有所思。

 

“你知道這些,是吧?”講完後我說,“你早就知道這些了?”

 

他放下了飲料:“不,不清楚。我知道造成你失憶的不是一場車禍,可是直到那天讀了你的日誌我才知道班恩一直告訴你原因是車禍。我也知道你……出事……你失憶的那天晚上一定在一家酒店裡待過。不過你提到的其他細節都是新的,而且據我所知,這是你第一次自己記起事情。這是個好消息,克麗絲。”

 

好消息?我想知道他是否覺得我應該高興。“這麼說那是真的?”我說,“不是因為車禍?”

 

他頓了一下,接著說:“是,不是由於車禍。”

 

“可是你讀日誌的時候為什麼不告訴我班恩在說謊?你為什麼不告訴我真相?”

 

“因為班恩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他說,“而且告訴你他在撒謊感覺不對勁。當時不行。”

 

“所以你也在騙我?”

 

“不。”他說,“我從來沒有對你撒過慌。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是由於一場車禍變成今天這樣的。”

 

我想到了今天早晨讀過的內容。“可是那天,”我說,“在你的診所裡,我們談到了這件事……”他搖了搖頭。

 

“當時我說的不是車禍。”他說,“你說班恩告訴過你事情是怎麼發生的,所以我以為你知道真想。不要忘了那時我還沒有看過你的日誌,我們肯定是把事情弄混了……”

 

我能看出來事情是怎麼弄混的。我們兩人都繞開了一個話題,不願意指名道姓地談起。

 

“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我說,“在那家旅館的房間裡?我在那裡做什麼?”

 

“我知道得不全。”他說。

 

“那就告訴我你知道的。”我說。這些話冒出來的時候帶著怒火,可是要收回已經太遲。我看著他從褲子上撣掉一塊並不存在的麵包屑。

 

“你確定你想知道嗎?”他說。我感覺他是在給我最後一次機會。你還來得及放手,他似乎在說。你還可以繼續你的生活,不用知道我要告訴你的東西。

 

但是他錯了。我不能。沒有真相,我現在的生活是支離破碎的。

 

“是的。”我說。

 

他的聲音很慢,支支吾吾的。他蹦出幾個詞,卻說不完一整句話。

 

這個故事是一個螺旋,仿佛纏繞在什麼可怕的東西周圍--最好不要提起的東西--它跟咖啡廳裡慣常的閑聊形成了滑稽的比照。

 

“是真的。你受到了襲擊。是……”他頓了一下。“嗯,非常糟糕。發現你時你在亂走,看上去很迷茫。你身上沒有任何證件,而且不記得你是誰,發生過什麼事,頭部受了傷。警方剛開始以為你被搶劫了。”又是一陣沉默,“發現你的時候你裹著一條毯子,渾身是血。”

 

我覺得自己身上發冷。“是誰找到我的?”我說。

 

“我不清楚……”

 

“是班恩?”

 

“不,不是班恩,不是。是一個陌生人。不管是誰,他讓你平靜下來了,還叫了救護車。當然,你被送進了醫院,你有內出血,需要緊急手術。”

 

“可是他們怎麼知道我是誰?”

 

有那麼可怕的一會兒,我想或許他們從來沒有找出過我的身份。也許所有的一切,我的整個經歷甚至我的名字,都是被發現的那天別人加給我的。即使亞當也是。

 

納什醫生說話了。“這並不困難。”他說,“你是用自己的名字住進酒店的,而且班恩在別人發現你之前已經聯系了警方報告了你的失蹤。”

 

我想到了敲響房間門的人,那個我一直在等待的人。

 

“班恩不知道我在哪裡?”

 

“不。”他說,“他顯然不知道。”

 

“他知道我是跟誰在一起嗎?誰襲擊了我?”

 

“不。”他說,“警方從來沒有就此逮捕過任何人。證據很少,而且毫無疑問你無法協助警方調查。據推斷,那個襲擊你的人抹去了旅館房間裡的所有痕跡,留下你逃跑了。沒有人看到任何人進去或離開。顯然那天晚上酒店裡很熱鬧--有個房間在開宴會,進進出出的人非常多。襲擊發生後一段時間你可能失去意識,你下樓離開酒店是在午夜,沒有人看見你離開。”

 

我嘆了口氣。我意識到警方肯定在多年前就已經結案了。對所有人--甚至是班恩--這不是新聞,而是老舊的歷史,除了我。我永遠不會知道是誰襲擊了我,不會知道為什麼。除非我記起來。

 

“後來呢?”我說,“我被送進醫院以後呢?”

 

“手術是成功的,不過出現了繼發性的癥狀。手術後穩定你的病情顯然很困難,尤其是你的血壓。”他頓了一下,“有一陣你陷入了昏迷。”

 

“昏迷?”

 

“是的。”他說,“當時你隨時都有危險,不過,嗯,你很幸運。你所在的醫院很好,他們積極地採取了治療,把你搶救回來了。可是後來卻發現你失去了記憶。剛開始他們認為可能是暫時的,是腦損傷和缺氧癥的共同作用,那是一個合理的假設--”

 

“對不起。”我說,“缺氧癥?”這個詞讓我停了下來。

 

“對不起。”他說,“通俗的說是缺乏氧氣。”

 

我覺得天旋地轉,一切都開始收縮變形,似乎在越變越小,或者我在變大。我聽見自己在說話:“缺氧?”

 

“是的。”他說,“你有腦部嚴重缺氧的癥狀。有可能的原因是一氧化碳中毒--不過沒有發現相關證據--或者頸部受壓導致窒息,你脖子上的痕跡也與此相符。不過最有可能的解釋是瀕臨溺死。”他停頓了一下,等我消化他告訴我的東西。“你記得什麼有關溺水的事情嗎?”

 

我閉上了眼睛。我只看見枕頭上放著一張卡,上面寫著我愛你。我搖了搖頭。

 

“你康復了,可是記憶沒有改善。你在醫院住了一兩個星期,剛開始在重癥監護病房,然後在普通病房,等可以轉院以後你就回了倫敦。”

 

回了倫敦。當然。我是在酒店附近被發現的;一定離家有些距離。我問發現我的地方在哪裡。

 

“在布萊頓。”他說,“你知道你為什麼會在那兒嗎?跟這個地方有什麼聯系嗎?”

 

我努力回想自己的假期,卻什麼也沒有想起來。

 

“不。”我說,“什麼也沒有。反正我不知道。”

 

“什麼時候去那裡看看,也許有幫助。看看你還記得什麼?”

 

我覺得自己身上湧起一股寒意。我搖搖頭。

 

他點了點頭:“好吧。當然,你在那兒的可能原因很多。”

 

是的,我想。但只有一個牽扯到了搖曳的蠟燭和玫瑰花束,卻不涉及我的丈夫。

 

“是的。”我說,“當然。”我有點好奇我們中有誰會提到“外遇”這個字眼,還有班恩在發現我到了哪裡以及為什麼到那裡之後的感受。

 

那時我突然想到了班恩為什麼要對我隱瞞失憶真正的緣由。他沒有理由要提醒我曾經--不管時間有多麼短暫--我選擇了另外一個男人,而不是他。我感到一陣寒意。我把另外一個男人置於我的丈夫之上,現在回頭看看我付出了什麼代價。

 

“後來呢?”我說,“我搬回去跟班恩一起住了?”

 

他搖了搖頭。“不,不。”他說,“你病得還是很重,你不得不留在醫院裡。”

 

“多久?”

 

“剛開始你是在普通病房,待了幾個月。”

 

“然後呢?”

 

“轉病房了。”他說。他猶豫了一下--我以為要開口讓他說下去--接著說,“到精神科病房。”

 

這個詞讓我吃了一驚。“精神科病房?”我想像著那些可怕的地方,擠滿了號叫的、錯亂的瘋人。我無法想像自己會待在那裡。

 

“是的。”

 

“可是為什麼呢?為什麼會到那兒?”

 

他說話的聲調很輕,可是語氣隱隱透露出了惱火。突然間我感覺很確定我們曾經經歷過這一切,也許還經歷過很多次,大概是在我開始記日誌之前。“那裡更安全。”他說,“那個時候你身體上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可是你的記憶壞到了最低谷。你不知道你是誰或在哪裡,你出現了妄想的癥狀,說醫生們陰謀對付你,你一直試著逃跑。”他等了一下,“你變得越來越難以控制。給你換病房既是為了保護你自己的安全,也是為了其他人的安全。”

 

“其他人?”

 

“偶爾你會大打出手。”

 

我努力想像那是什麼情形。我想像有人每天醒來都感到迷茫,不知道他們是誰、在哪裡,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會在醫院裡。想要尋求答案,卻找不到。周圍的人對他們的瞭解比他們自己還要多。那一定是地獄一般的經歷。

 

我記得我們在談論的是我。

 

“然後呢?”

 

他沒有回答。我看見他抬起了眼睛,目光越過我落在咖啡館的門上,仿佛他在觀察著、等待著。可是那兒一個人也沒有,沒有人開門,沒有人進來或者離開。我很好奇他是不是真的想著逃跑。

 

“納什醫生,”我說,“然後發生了什麼事情?”

 

“你在那裡待了一段時間。”他說。現在他的聲音幾乎低成耳語了。我想,以前他告訴過我這些,可是這次他知道我會寫下來,這些東西伴隨我的時間不再是幾個小時。

 

“多久?”

 

他一句話也沒有說。我又問了一遍。“多久?”

 

他看著我,臉上的表情既是悲傷又是痛苦。“7年。”

 

他付了帳,我們離開了咖啡館。我感到麻木。我不知道自己原本在期待什麼、原來猜想病得最厲害的時候是在哪裡熬過的,可是我沒有想到會是在那裡,與此同時經受著各種各樣的痛苦。

 

我們走在路上,納什醫生向我轉過身來。“克麗絲。”他說,“我有一個建議。”我注意到他說話時口氣很隨便,仿佛他是在問我最喜歡哪種口味的冰淇淋。一種只可能是假裝出來的隨意。

 

“說下去。”我說。

 

“我想如果去看看那間你住過的病房可能會有點幫助。”他說,“你在那裡待了很長時間。”

 

我馬上有了反應,不由自主地喊:“不!”我說,“為什麼?”

 

“你在經歷回憶。”他說,“想想我們去拜訪你的老房子時發生了什麼事。”我點了點頭。“那個時候你想起了一些事情,我想這種情況可能還會發生,我們可以激發更多回憶。”

 

“可是--”

 

“你不一定要去。不過……嗯,我會說實話。我已經跟他們聯系過,作了安排。他們很高興歡迎你去,歡迎我們去。什麼時候都行。我只需要打個電話,讓他們知道我們動身了。我會和你一起去。如果你覺得痛苦或者不舒服,我們可以離開。會沒事的。我答應你。”

 

“你覺得這可能會幫我好起來嗎?真的?”

 

“我不知道。”他說,“不過有可能。”

 

“什麼時候?你想什麼時候去?”

 

他停下了腳步。我意識到停在我們旁邊的車一定是他的。

 

“今天。”他說,“我認為我們應該今天去。”接著他說了一些奇怪的話。“我們沒有時間了。”

 

 

 

※※※

 

 

 

我不一定要去。納什醫生沒有強迫我同意去。可是,盡管我不記得這樣做了--實際上記不起的東西太多了--我一定是答應了。

 

路途不長,我們沉默著。我什麼也想不到,想不到什麼可說的,沒有什麼感覺。我的頭腦一片空白,幹幹凈凈。我把日誌從包裡拿出來--也不管我已經告訴納什醫生沒有帶--開始寫最新的記錄。我想把我們談到的每一個細節都記下來。我靜悄悄地記者,幾乎不假思索。停下車穿過有消毒水味道的走廊時我們沒有說話,走廊聞起來像陳咖啡和新鮮塗料混雜在一起發出的氣味。人們坐在輪椅上、吊著輸液瓶從我們身邊經過。墻壁上的海報有些脫落。頭頂上的燈閃爍著發出嗡嗡聲。我腦子裡只有在這裡度過的7年。那感覺像一生一般漫長,可是我卻一點兒也不記得。

 

我們在一扇雙層門外停了下來。“費舍爾病房”。納什醫生按下墻上對講機的一個按鈕,對著它小聲說了幾句話。他錯了,門打開的時候我想。我沒有挺過那場襲擊。打開那扇旅館房間門的克裡斯、盧卡斯已經死了。

 

又是一扇雙層門。“你沒事吧,克麗絲?”他說。這時第一扇門在身後關上,把我們封在了兩扇門之間。我沒有回答。“這是安全病房區。”我突然確信身後的門是永遠關閉了,我再也出不去了。

 

我吞了一口唾沫。“我知道了。”我說。裡層的門正在打開,我不知道會在門後面看見什麼,也簡直不敢相信我曾經在這裡待過。

 

“準備好了嗎?”他說。

 

一道長長的走廊。我們經過時,走廊的兩側開著一些門,我可以看到門後是帶玻璃窗戶的房間。每間屋子裡有一張床,有的疊了被子有的沒有,有的有人睡,大多數卻是空的。“這裡的病人病因多種多樣。”納什醫生說,“有很多是精神分裂,不過也有雙相障礙、急性焦慮、抑鬱的。”

 

我看著一個窗口。一個女孩正坐在床上,赤身裸體地盯著電視。另一個房間裡坐著一個男人,前後搖晃著,用兩只胳膊抱著自己,似乎在抵禦寒冷。

 

“他們都被鎖起來了嗎?”我說。

 

“這裡的病人都是根據《精神健康法》關起來的,也叫做隔離。把他們放在這兒是為他們好,雖然違反了他們的意願。”

 

“為了他們自己好?”

 

“是的。他們要麼會給自己帶來危險,要麼會威脅到別人,必須把他們放在安全的地方。”

 

我們繼續向前走。我經過一個女人的房間時她抬頭看了看,盡管我們對上了目光,可是她的眼睛裡卻沒有什麼表情,相反她一巴掌扇在自己臉上,眼睛一直看著我,當我向後縮了一縮時她又扇了自己一耳光。一幕圖像從我的面前閃過--小時候去參觀動物園時看見一隻老虎在它的籠子裡走來走去--我把幻覺趕開繼續向前走,下定決定左右兩邊都不看。

 

“他們為什麼把我送到這兒來?”我說。

 

“在此之前你被安置在普通病房裡,跟其他人一樣有張床位,那時有些週末你會在家裡過,跟班恩在一起,可是你變得越來越難管了。”

 

“難管?”

 

“你會走丟。班恩不得不把屋子的大門鎖起來。有幾次你變得歇斯底里,堅信他傷了你,你是被強行鎖起來的。當你回到病房後好了一陣子,可是後來你在那裡也出現了類似的行為。”

 

“所以他們必須找到辦法把我關起來。”我說。我們已經走到了一個護理站。一個穿制服的男人坐在辦公桌後面,正在一臺計算機上輸入東西。我們走過去,他抬起頭說醫生馬上就來。他請我們坐下,我瞄了瞄他的臉--歪鼻子、金色耳釘--希望能有些線索找到一絲熟悉的感覺。什麼也沒有。這個病房似乎完全是陌生的。

 

“對了。”納什醫生說,“有一次你失蹤了大概4個半小時。員警找到了你,在一條運河旁,你的身上只穿著睡衣和袍子。班恩不得不去警局接你。你不肯跟任何一個護士走,他們沒有選擇。”

 

他告訴我那以後班恩馬上著手張羅給我換病房。“他認為精神科病房不是最適合你的地方。他是對的,真的。你對你自己活著其他人都沒有危險,整天跟病情比你嚴重的病人在一起甚至可能讓你的情況變得更糟。他寫信給醫生、醫院院長、你的下院議員,可是沒有別的去處。”

 

“接著,”他說,“有個給腦部受重傷的人開設的住宿中西成立了。他努力遊說,有人對你進行了評估而且認定合適,不過費用成了問題。班恩不得不暫時離職來照顧你,因為付不起錢,但他沒有放棄。顯然他威脅要把你的故事向媒體公佈,於是就此開了一些會議、有了一些申訴,不過最後他們同意支付費用,你作為一個病人進入了中心,政府同意只要你還沒有完全康復便會為你支付住院期間的費用。你是在大約10年前搬到那裡的。”

 

我想到了我的丈夫,努力想像他寫一封封信、四處張羅、拉起聲勢。似乎並不可能。今天早上我遇見的男人似乎非常謙恭。不是軟弱,而是隨和。他不像那種興風作浪的人。

 

我不是唯一一個被我的傷改變了個性的人,我想。

 

“中心相當小。”納什醫生說,“只是在康復中心的一些房間,住戶並不多。很多人來幫著照顧你,在那兒你多了一些獨立性,處境很安全,情形也改善了。”

 

“但我沒有跟班恩住在一起?”

 

“沒有。他住在家裡。他需要繼續工作,他沒有辦法兼顧照顧你和工作兩樣事情。他決定--”

 

一幕回憶突然閃現,把我拖回了過去。一切都略微有點模糊,籠罩著一層霧,圖像亮得耀眼,我幾乎想要把目光挪開。我看見我自己走過跟這裡同樣的走廊,被人領回一個房間裡,我隱約知道這間屋子是我的。我穿著拖鞋和一件後背系扣的藍色長袍,跟我在一起的是個黑皮膚女人,穿著制服。“去吧,親愛的,”她對我說,“看看誰來看你了!”她放開了我的手,領著我向床邊走去。

 

床邊坐著一群陌生人,看著我。我看到一個黑發男人和一個戴貝雷帽的女人,卻看不清他們的臉。我沒有進對房間,我想說。弄錯了。但我一句話也沒有說。

 

一個孩子--大概四五歲--站了起來。剛才他一直坐在床邊上。他向我跑過來,喊著“媽咪”,我發現他在跟我說話,直到那時我才意識到他是誰。亞當。我蹲下身,他撲進我的懷裡,我抱著他吻了他的頭頂,接著站了起來。“你們是誰?”我對床邊那群人說,“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那個男人的表情突然變得悲傷起來。戴貝雷帽的女人站起來說:“克麗絲,克裡斯。是我。你直到我是誰,不是嗎?”她向我走過來,我發現她也在哭。

 

“不。”我說,“不!滾出去!滾出去!”我轉身離開房間,可是屋裡還有另外一個女人--站在我背後--我不知道她是誰,也不知道她是怎麼到那兒的,我開始哭了起來。我跌坐在地板上,可是那個小孩還在,抱著我的膝蓋。我不知道他是誰,但他一直在叫我媽咪,叫了一遍又一遍。媽咪,媽咪,媽咪,而我不知道他是為了什麼,不知道他是誰,或者為什麼抱著我……

 

一隻手碰了碰我的胳膊。我趕緊往後縮,仿佛它刺痛了我。有人在說話。“克麗絲?你沒事吧?威爾遜醫生來了。”

 

我睜開眼睛環顧四周,一個身穿白色外套的女人站在我們的面前。“納什醫生。”她說著握了握他的手,然後向我轉過身來。“克麗絲?”

 

“是的。”我說。

 

“很高興見到你。”她說,“我是希拉蕊、威爾遜。”我握住了她的手。她比我的年紀稍大一些:頭發開始發白,脖子上吊著一副系在金鏈上的半月形眼鏡。“你好。”她說,不知道為什麼我確信以前曾經見過她。她向著走廊點點頭。“我們走吧!”

 

她的辦公室寬闊,擺著一排排書,堆著不少盒子,紙從盒子裡攤了出來。她坐到一張辦公桌後面,指了指桌子對面的兩張椅子,我和納什醫生坐了下去。我看著她從辦公桌上一堆檔裡取出一個卷宗打開。“現在,親愛的,”她說,“讓我們來看看。”

 

我的形象凝固了,我認識她。躺在掃描儀裡的時候我見過她的照片,雖然那時我沒有認出她,但現在我認出來了。我來過這裡,來過很多次,坐在我現在坐的地方,就在這把椅子或者類似的一張椅子裡,看著她一邊優雅地舉著眼鏡透過鏡片讀著,一邊在檔案上做筆記。

 

“我以前見過你……”我說,“我記得……”納什醫生扭頭看看我,又看看威爾遜醫生。

 

“是的。”她說,“是的,你見過我。不過不是太頻繁。”她解釋說我搬出去時她才開始在這裡工作不久,而且最初我甚至都不是她的病人。“當然你記得我非常令人高興,”她說,“你住在這裡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納什醫生向前靠了靠,說如果看看我以前住的房間可能會有些幫助。她點點頭,瞇著眼睛查看著檔案,過了一分鐘她說她不知道是哪一間。“有可能你輪著換了不少房間。”她說,“很多病人都這樣。我們能不能問問你的丈夫?檔案上說他和你的兒子幾乎每天都來看你。”

 

今天早上我已經讀過關於亞當的事情,在聽到他的名字時我感到一陣開心,同時心裡也覺得有點寬慰:他越長越大時我還是見過好幾次的。可是我搖了搖頭。“不。”我說,“我寧願不給班恩打電話。”

 

威爾遜醫生沒有堅持:“你的一個叫克萊爾的朋友似乎也常來。問她怎麼樣?”

 

我搖搖頭:“我們沒有聯系了。”

 

“啊。”她說,“真遺憾,不過沒有關系。我可以告訴你一些當時的情形。”她瞄了瞄她的筆記,握起了兩只手,“你的治療主要是由一名精神科顧問醫生主持的。你接受過催眠,不過恐怕效果有限,而且不能持久。”她又繼續讀檔案。“你接受的藥物治療不多,有時候會有鎮靜劑,不過主要用於幫助你入睡--這裡有些時候很嘈雜,你應該可以想像。”她說。

 

我想起了剛才我想像中的號叫,好奇我自己是否一度是那副摸樣。“當時我是什麼樣子?”我說,“我開心嗎?”

 

她露出了微笑。“總的來說,是的。你人緣不錯,似乎跟一個護士特別要好。”

 

“她叫什麼名字?”

 

她掃了掃筆記:“恐怕這上面沒有說。你經常打單人紙牌。”

 

“單人紙牌?”

 

“一種紙牌遊戲。也許待會納什醫生可以解釋給你聽?”她抬起了頭。“根據筆記,你偶爾會有暴力行為。”她說,“不要驚慌,在你這種情況下在所難免。頭部受過嚴重外傷的人往往會表現出暴力傾向,尤其是當大腦中管理自我約束的部分受損時。另外,像你這樣患有失憶癥的患者常常有一種傾向,我們稱為“虛構”。周圍的事情似乎對他們來說沒有道理,因此他們覺得有必要虛構一些細節,細節可能是關於他們自己和周圍的人,關於他們的經歷或者他們身上發生的事情,據推斷是因為他們希望填補記憶的空白。在某種意義上,可以理解。可是如果失意者的幻想發生矛盾時,往往會導致暴力行為。生活對你來說一定十分迷惑,尤其是有人來看你的時候。”

 

來訪的人。突然間我怕我打過自己的兒子。

 

“我做了什麼?”

 

“你偶爾會打工作人員。”她說。

 

“不是亞當?我的兒子?”

 

“筆記上沒有說,沒有。”我嘆了口氣,並沒有完全放心。“我們有幾頁你當時記的日記。”她說,“看看這些東西會不會對你有點幫助?你可能會更理解當時的困惑。”

 

這感覺有點危險。我看了一下納什醫生,他點了點頭,她把一張藍色的紙推到我的面前,我接過來,剛開始甚至怕得不敢看它。

 

我開始讀那頁紙,上面寫滿了淩亂潦草的字跡。紙面頂端的字母寫得清清楚楚,規整地排在紙上印著的一條條線裡,可是在接近底部的地方字跡變得又大又亂,一個字足有幾英寸高,一行只寫了幾個。盡管害怕可能看到的東西,我還是讀了起來。

 

早上8點15分,第一條記錄寫著:我已經醒了。班恩在這兒。在這條記錄正下方我寫著:早上8點17分。不要管上一條記錄。那是別人寫的。在下麵我寫著:8點20分,現在我才醒了。剛才沒有。班恩在這兒。

 

我的眼睛又向頁面下方掃過去。9點45分,我剛剛醒了,這絕對是第一次醒,接著在幾行之後,10點7分,現在我絕對醒了。所有的記錄都是騙人的。我現在才醒。

 

我抬起頭:“這真的是我嗎?”

 

“是的。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你似乎一直感覺剛剛從很長很深的睡眠裡醒來,看看這個。”威爾遜醫生指著我面前的紙,開始念上面的記錄。“我一直在誰。就像死了。我剛剛才醒過來。第一次,我又可以看見了。顯然他們鼓勵你記下你的感覺,以便讓你記得以前發生了什麼事情,可是我擔心你只不過是確信所有以前的記錄都是別人心的。你開始認為這裡的人在那你做實驗,不顧你的意願把你關起來。”

 

我又看了看那張紙。整張紙上寫滿了幾乎相同的記錄,每一條的時間差只有幾分鐘。我覺得自己身上發涼。

 

“難道我的情況真的這麼糟糕?”我說。我的話似乎在自己腦海裡回蕩。

 

“有一段時間,是的。”納什醫生說,“你的筆記表明你只能將記憶保留幾秒鐘,有時候一兩分鐘。這麼多年來,這段時間逐漸變得越來越長。”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寫了這個。這似乎是某個頭腦完全混雜、一片淩亂的人寫的。我又看了一遍那些話。就像死了。

 

“對不起。”我說,“我不能--”

 

威爾遜醫生從我手裡拿走了那頁紙:“我瞭解,克麗絲。讓人難過,我--”

 

這時恐懼湧了過來。我站起來,可是房間已經開始旋轉。“我想走了。”我說,“這不是我。它不會是我,我--我不會打人的,永遠不會。我只是--”

 

納什醫生也站了起來,還有威爾遜醫生。她走上前撞到了她的辦公桌,把文件碰飛到了地板上,一張照片落到了地面。“上帝啊--”我說,她低頭蹲下來用另一張紙蓋住了它,不過我看見的已經足夠多了。

 

“這是我嗎?”我說,聲音拔高了,變成了尖叫,“是我嗎?”

 

照片裡是一個年輕女人的頭部。她的頭發向後梳,露出了臉。剛開始看上去她好像戴著一副萬聖節面具,她睜著一隻眼睛看著相機,另外一隻卻閉著,上面有一個巨大的紫色淤痕,兩片嘴唇都腫脹著,是粉紅色,上面有割傷的裂口。她的兩頰腫脹,讓她的臉變成了一副奇形怪狀的模樣。我想到了壓碎的果子,腐爛脹破的李子。

 

“那是我嗎?”我尖叫道。盡管那張臉扭曲腫脹,我能看出那是我。

 

我的記憶從那裡分開,裂成了兩半。一半是平靜的、心平氣和的,它看著另一半的我亂竄亂跳、尖叫著,納什醫生和威爾遜醫生不得不強行抓住我。你真的應該守規矩,它似乎在說。這太丟人了。

 

但另一半更加強大,它成功地掌控了身體,變成了真正的我。我喊出了聲,一次有一次,轉身向門口跑去,納什醫生跟著我追。我拉開門奔跑,雖然我不知道可以去哪裡。一道被閂住的門出現了。警報聲。有個男人在追我。我的兒子在哭。我曾經做過這些,我想。我曾經經歷過這一切。

 

我的記憶變成了空白。

 

他們肯定是讓我安靜了下來,說服我跟著納什醫生一起離開;我接下來的記憶是在他的車裡,他開著車,我坐在他的旁邊。天空開始集起了雲,街道變成了灰色,不知道為什麼變得平展起來。他在講話,但我集中不了精神,仿佛我的腦子絆了一跤,跌到了什麼東西上,現在跟不上來。我看著窗外,看著那些購物和遛狗的人,看著推嬰兒車和自行車的人,想知道這一切--苦苦地尋求真相--是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是的,它可以幫我好轉,但我能希望得到多少?我不期望有一天像個正常的人醒來知道一切,知道對以後的日子有什麼計劃,知道經過了什麼樣的曲折才達到此時此地,才變成現在的我。我所能期望的是有一天照鏡子的時候將不再結結實實地吃上一驚,會記得我嫁給了一個叫班恩的男人,失去了一個叫亞當的兒子,我不需要看到一本自己的小說才知道我寫過一本。

 

但即使要求這麼少,卻仍然似乎遙不可及。我想到了在“費舍爾病房”看見的一幕幕。瘋狂和痛苦。完全混亂的頭腦。我離那裡比離康復要近,我想。也許,對我來說學會帶著種種病情生活是最好的。我可以告訴納什醫生不想再見到他,可以燒掉日誌,埋葬掉我已經瞭解的真相,把它們跟那些未知的事實一起徹底藏起來。我可以逃離過去卻不會後悔--在短短幾個小時以後我甚至不會知道自己曾經有過日誌和醫生--然後我可以簡單地活著。一天接著一天,互不相關。是的,偶爾關於亞當的回憶會浮出水面,我將會有悲傷和痛苦的一天,會記得我錯過了些什麼,但它不會持久。不久我會睡著,悄悄地忘記一切。那會是多麼容易,我想,比這容易得多。

 

我想到了剛剛見到的照片。那副摸樣深深地刻進了我的腦海。是誰那樣對我?為什麼?我想起了關于酒店房間的記憶。它還在那兒,隔著一層,夠不著。今天上午我在日誌裡讀到我有理由相信自己有過外遇,可是現在我發現--即使這是真的--我也記不起那個男人是誰。我只知道一個名字,在幾天前剛醒的時候記起來的,以後卻不知道還能不能記起更多東西,即使我想要回憶。

 

納什醫生還在說話。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便打斷了他。“我在好轉嗎?”我說。

 

有一會兒他沒有回答,接著說:“你覺得你在好轉嗎?”

 

我怎麼覺得?我說不好。“我不知道。是的,我想是的。有時候我能記起過去的事情,記起一些回憶中的片段,讀日誌的時候會找回來。它們感覺起來是真實的。我記得克萊爾、亞東、我的母親。但是,他們就像我抓不住的線,像氣球,我還沒有來得及拉住它們已經飄上了天。我記不起我的婚禮,記不起亞當邁的第一步、說的第一個字。我記不起他入校、畢業。所有事情。我甚至不知道我是不是去了他的畢業典禮,也許班恩覺得帶我去沒有意義。”我吸了一口氣。“我甚至記不起得知他的死訊時的情形,也不記得埋他的時候。”我哭了起來,“我覺得我要瘋了。有時我甚至不認為他死了。你能相信嗎?有時候我想班恩在這件事上也騙了我,跟其他所有事情一樣。”

 

“其他所有事情?”

 

“是的。”我說,“我的小說。那次襲擊。我失去記憶的原因。所有事情。”

 

“可是你覺得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有了一個念頭。“因為我有外遇了?”我說,“因為我對他不忠?”

 

“克麗絲。”他說,“這不可能,你不覺得嗎?”

 

我沒有說什麼,他當然是對的。在內心深處我不相信他的謊言是為了報復多年以前發生的事情,理由很可能更加平淡。

 

“知道吧,”納什醫生說,“我覺得你在好轉,你在記起事情,比起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要頻繁多了。這些零零碎碎的記憶?絕對是一種有進展的表現。它們代表著--”

 

我向他轉過身:“進展?你把這個叫做進展”現在我幾乎是在喊,憤怒從體內噴湧而出,仿佛我再也裝不下它了。“如果進展就是這樣,那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想有進展。”淚水無法控制地湧了出來,“我不想要!”

 

我閉上了眼睛,任憑悲傷肆虐。不知道為什麼無助在此刻感覺並不糟糕,我不覺得丟臉。納什醫生在跟我說話,告訴我先不要灰心,事情會好起來的,要冷靜下來。我不理睬他。我無法冷靜下來,也不想要冷靜。

 

他停了車,關掉引擎。我睜開了眼睛。我們已經駛離了主街,在我的前面是一個公園。透過模糊的淚眼我看見一群男孩--我想是少年--在玩足球,把兩堆外套當成了球門柱。天已經開始下起了雨,但他們還在踢。納什醫生轉身面對著我。

 

“克麗絲。”他說,“我很抱歉。也許今天去那裡是個錯誤。我不知道,我原本以為可能會激發其他的回憶,我錯了。無論怎麼樣,你不該看到那張照片……”

 

“我甚至不知道原因是不是照片。”我說。我已經不再哭了,可我的臉是濕的,我能感覺到一大股鼻涕正流出來。“你有紙巾嗎?”我們。他越過我在手套箱裡找了起來。“是這一切造成的。”我接著說,“看見那些人,想像我也曾經想那樣過。還有那篇日記。我不能相信是我寫的,我無法相信我病成了那樣。”

 

他遞給我一張紙巾。“可你不再是那樣了。”他說。我接過紙巾擦了鼻涕。

 

“也許更糟。”我輕輕地說,“過去我寫過:就像死了。可是現在呢,現在更糟糕。這就像每天都快要死去,一遍又一遍。我需要變得好起來。”我說,“我無法想像再這樣下去了。我知道今天晚上我會去睡覺,明天一覺醒來我會什麼也不知道,後天醒來也是如此,然後接下來又是一天,直到永遠。我不能想像,也不能面對。那不是生活,只是活著,從一個時刻跳到另外一個時刻,不知道過去也不能計劃未來。我想動物肯定就是這樣。最糟糕的是我甚至不知道我不知道些什麼,可能還有很多事情等著傷害我,我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

 

他把手放在我的手上,我倒進了他的懷裡,心裡知道他會怎麼做、他必須怎麼做。他的確這麼做了。他張開雙臂抱住我,我讓他抱著。“會好的。”他說,“會好的。”我能夠感覺到臉頰貼著他的胸膛,我吸了一口氣,吸進了他的氣味、剛剛洗過的衣服和隱隱約約其他的味道。汗味、性感的味道。他的手放在我的背上,我覺得它在移動,慢慢摸過我的頭發、我的頭,剛開始是輕輕地,但在我開始抽泣之後動作變得更堅定了。“會沒事的。”他低聲說,我閉上了眼睛。

 

“我只是想記起受到襲擊的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我說,“不知道為什麼,我感覺只要記起了這件事,我就能想起所有事情。”

 

他的口氣很輕:“沒有證據證明是這種情況,沒有理由--”

 

“不過我是這麼想的。”我說,“我知道,雖然不清楚原因。”

 

他摟了摟我,輕輕地,幾乎輕的讓我感覺不到。我覺得他結實的身體挨著我,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時我想起了另一個時刻,當時我也被人抱在懷裡。又是一幕會議。我跟現在一樣閉著眼睛,身體緊緊地被壓在一個人身上,盡管是不同的人。我不希望被這個男人抱著,他在傷害我。我在掙紮,努力想要逃脫,但他很強壯,把我拉向他。他說話了,婊子,她說。賤人,盡管我想爭辯,卻沒有。我的臉貼在他的襯衫上,而且就像在納什身邊一樣,我在哭、在尖叫。我睜開眼睛看見他身穿的藍色塵沙、一扇門、一個梳妝臺,還有梳妝臺上方的三面鏡子和一張畫--畫著一隻鳥。我可以看到他強壯的手臂,上面有發達的肌肉,一條血管貫穿而過。放開我!我說,接著我在旋轉,倒了下去,或者是地板升上來接住了我,我說不清。他抓起我的一把頭發,把我向門口拖去。我扭過頭去看他的臉。

 

正是在那兒回憶再次讓我前功盡棄。雖然我記得看見了他的臉,卻不記得看到的摸樣。一點兒頭緒也沒有,只有一片空白。仿佛無法應付這個空洞,我的腦子繞著認識的臉打轉,轉出了各種荒謬的摸樣。我看見了納什醫生、威爾遜醫生、“費舍爾病房”的接待員、我的父親、班恩。我甚至看到了自己的臉,在我舉起拳頭打出去的時候那張臉在笑。

 

別碰我,我叫著,求你了!可是襲擊我的那個神秘人還是打了我,我嘗到了血的味道。他在地板上拖著我,接著我被拖到了浴室,在冰冷的、黑白相間的瓷磚上。地板上有蒸汽結成的水珠,濕濕的,房間聞起來是橙花的味道。我想起我剛剛一直在期盼著洗澡,期盼著把自己打扮漂亮,向著也許他來的時候我還沒有出浴,他便可以跟我一起洗,我們會做愛,在肥皂水裡攪出波浪,打濕地板、打濕我們的衣服和所有的東西。因為在經過這麼多月的懷疑以後我終於明白了,我愛這個男人。我終於知道了。我愛他。

 

我的頭重重地撞在地板上。一次、兩次、三次。我的視線變得模糊,有了重影,又恢復了正常。耳邊嗡嗡作響,他喊了一些話,可是我聽不見。那些話回蕩著,仿佛有兩個他抱著我,都在扭我的胳膊、扯著我的頭發,跪在我的背上。我懇求他放開我,我也變成了兩個。我咽下了一口唾沫,是學。

 

我猛地縮回了頭。恐懼。我跪著,我看見了水,還有泡沫,它們已經在變薄。我想說話卻做不到。他的手卡著我的喉嚨,我無法呼吸。我被推向前方,向下推,向下推,快的讓我以為永遠不會停下來,接著我的頭埋進了水中。橙花的香味進了我的喉嚨。

 

我聽見有人說話。“克麗絲!”那個聲音說,“克麗絲!站住!”我睜開了眼睛。不知怎麼的我已經下了車,我在跑,穿過公園,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在後面追我的是納什醫生。 ℉ёì℉аη電吇朮艏彂。

 

我們坐在一張長椅上。它是水泥的,上面有木頭橫條。其中一條不見了,其他的被我們壓得有點彎。我感覺到太陽照在我的後頸上,看見了地上長長的影子。男孩子們還在踢球,盡管現在一定快要踢完了;有些人在陸續離開,其他人在談話,一堆被當做球門桿的外套已經不見了球門失去了標記。納什醫生問我發生了什麼事。

 

“我記起了一些東西。”我說。

 

“關於你被襲擊的那晚?”

 

“是的。”我說,“你怎麼知道的?”

 

“你在尖叫。”她說,“你不停地說放開我,說了一遍又一遍。”

 

“剛才就像我在那兒。”我說,“我很抱歉。”

 

“請不要道歉。你想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嗎?”

 

事實是我不想。我覺得似乎有些古老的本能告訴我這段回憶最好是不要告訴別人,可是我需要他的幫助,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他。我把一切都告訴了他。

 

我講完後他沉默了片刻,接著說:“還有嗎?”

 

“不。”我說,“我記不得了。”

 

“你不記得他長什麼樣子?那個襲擊你的男人?”

 

“不。我完全看不見。”

 

“他的名字呢?”

 

“不。”我說,“什麼也沒有。”我遲疑著,“你覺得知道是誰襲擊我可能有幫助嗎?看見他的臉有用嗎?想起他有用嗎?”

 

“克麗絲,沒有真正的證據,沒有證據表明這是真的。”

 

“不過有可能?”

 

“這似乎是你埋得最深的記憶之一--”

 

“因此有可能?”

 

他沉默著,然後說:“我已經有過類似的提議,也許會到那裡可能會有幫助……”

 

“不。”我說,“提也別提。”

 

“我們可以一起去,你會沒事的。我保證。如果你再回去一趟,回布萊頓--”

 

“不。”

 

“--你很有可能會記起--”

 

“不!別說下去了!”

 

“--它可能有點用?”

 

我低頭看著我的兩只手,它們疊在我的腿上。

 

“我不能回那兒去。”我說,“我做不到。”

 

他嘆了口氣。“好吧。”他說,“也許我們下次再談?”

 

“不。”我低聲說,“我做不到。”

 

“好吧。”他說,“好吧。”

 

他露出了微笑,不過表情似乎有些失望。我急於想給他點什麼東西,讓他不要放棄我。“納什醫生?”我說。

 

“怎麼?”

 

“有天我記下了想起的事情,或許跟這個有關。我不知道。”

 

他轉過身來面對著我。

 

“說下去。”我們的膝蓋碰在了一起,兩個人都沒有往回縮。

 

“當我醒來的時候,”我說,“我隱隱約約地知道我跟一個男人在床上。我記起了一個名字,但不是班恩的名字。我不知道那是不是跟我發生外遇的男人的名字,那個襲擊我的男人。”

 

“有可能。”他說,“可能被壓抑的記憶開始浮現了。那個名字是什麼?”

 

突然間我不想告訴他,不想把它大聲說出來。我覺得這樣做會讓它成真,把襲擊我的人變回到現實生活中來。我閉上了眼睛。

 

“埃德。”我低聲說,“我想像醒來躺在一個名叫埃德的人身邊。”

 

一陣沉默。一段似乎永遠不會結束的時間。

 

“克麗絲。”他說,“這是我的名字。我叫埃德。埃德、納什。 ”

 

我的思緒狂奔了一會兒。我的第一個念頭是他襲擊了我。“什麼?”我驚恐地說。

 

“這是我的名字。以前我告訴過你,也許你從來沒有記下來過。我的名字是艾德蒙。埃德。”

 

我意識到那不可能是他,當時他幾乎還沒有出生。

 

“可是--”

 

“可能你在虛構,”他說,“像威爾遜醫生說過的那樣?”

 

“是的。”我說,“我--”

 

“活著襲擊你的人也用這個名字?”

 

他一邊說一邊大笑起來,輕松帶過了當時的局面,但他這幅摸樣表現出他已經明白了一件事,而我過了一陣子--實際上,是在他開車送我回家以後--才反應過來。那天早上我醒來時很開心,很開心跟一個名叫埃德的男人躺在一張床上。但它不是一幕回憶,那是一個幻想。醒來躺在一個名叫埃德的男人身邊不是我經歷過的過去--盡管我的意識正在逐漸情形,我的頭腦卻不知道他是誰--而是我想要的未來。我想跟納什醫生上床。

 

而現在,我一不小心就告訴他了。我洩露了自己對他的感覺。當然,他很有專業素養。我們都假裝剛剛發生的事情沒有什麼大不了,可是這種假裝本身恰恰也洩露了此事的重大。我們走回車裡,他開車送我回家。我們談著各種瑣事。天氣、班恩。我們可以談的事情不多:有不少領域我完全沒有涉獵過。談話中途他說道:“今天晚上我們要去劇院。”我注意到他在用人稱復數“我們”時很小心。別擔心,我想說。我知道我自己的位置。可是我一句話也沒有說,我不希望他把我當成怨婦。

 

他告訴我明天會打電話給我:“如果你確定要繼續治療的話?”

 

我知道我不能停下來,不能現在停。在發現真相之前不能。我欠自己一個真相,否則我的生命只有一半。“是的。”我說,“我確定。”無論怎麼樣我需要他提醒我記日誌。

 

“好的。”他說,“很好,下次我認為我們應該去看看你過去待過的別的地方。”他向我坐的地方看了一眼。“別擔心,不是那裡。我想我們應該去你從費舍爾病房出來以後搬去的護理中心,它叫做韋林之家。”我沒有說話。“距離你住的地方不太遠。要我給他們打電話嗎?”

 

我考慮了一會兒,想知道這樣有什麼用,接著卻意識到我並沒有其他的選擇,而且不管去哪裡,總比什麼都不做強。

 

於是我說:“好的。給他們打電話吧。”

 

 

 

Chapter 2.11 11月20日,星期二

 

 

 

現在是早晨。班恩提議我擦擦窗戶。“我已經寫在板上了。”他一邊鉆進汽車一邊說,“在廚房裡。”

 

我看了看。擦洗窗戶。他寫道,後面加了一個問號。我有點好奇他是不是覺得我可能會沒有時間,好奇他以為我整天在幹些什麼。他不知道我現在花上幾個小時讀我的日誌,有時候再花幾個小時寫日誌。他不知道有些日子裡我會去見納什醫生。

 

我有些好奇在這些日子前我是如何度日的。難道我真的整天看電視,散步,或者做家務嗎?我是不是一小時又一小時地坐在扶手椅上聽著時鐘的滴答聲,卻不知道該如何生活?

 

擦洗窗戶。也許在某些日子裡,我讀著這樣的東西會感覺怨憤,把它當做別人控制我生活的企圖,可是今天我滿心歡喜地看著它,覺得它不過是希望讓我有點事情做,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我暗自微笑,可是與此同時我也在想跟我一起生活是多麼困難。他一定是盡了巨大的努力來確保我的安全,同時還不得不經常擔心我會感到迷茫,會走失,甚至出現更糟的情況。我記得讀到過那場把我們的過去燒得不剩多少的火災,班恩從來沒有說過那是我點著的,盡管肯定是我。我看見了一副圖像--一扇燃燒著的門,幾乎完全被濃煙籠罩,一張在融化的沙發,它正在變成蠟--徘徊著,讓我夠不著,它不肯變成回憶,始終是一個似真似幻的夢。可是班恩已經原諒了我,我想,正如他一定原諒我犯了其他許許多多的錯誤一樣。我從廚房視窗向屋外張望,穿過我自己的臉在玻璃上的倒影,我看見了修剪過的草坪、整齊的邊界、小棚子、籬笆欄。我意識到班恩一定知道當時我有外遇了--就算以前沒有發現,人們在布賴頓發現我時他肯定就明白了。要多麼強大的力量才能讓他做到來照顧我--在我失去記憶以後--即使是在已經知道我離開了家、打算跟別人上床之後。我想到了在回憶中見過的一幕又一幕,想到了出事後我寫的那些日記。那時我的思緒已經破碎混亂,可是他對我不離不棄,而換了另一個男人可能已經告訴我這些都是我應得的,讓我自生自滅。

 

我把目光從窗戶上挪開看了看水池下麵。清潔用具、肥皂、一箱箱去污粉、塑膠噴霧瓶。水池下有個紅色塑膠桶,我用它裝上熱水,擠了些皂液,加進一小滴醋。我是怎麼回報他的呢?我想。我找出一塊海綿給玻璃窗戶塗上肥皂,從頂部往下清洗。我一直偷偷摸摸地在整個倫敦奔走,看醫生、作掃描、訪問我們的老房子和出事之後治療我的地方,一句話也沒有告訴他。為什麼?因為我不信任他嗎?因為他決定不把真相告訴我、好讓我的生活盡可能地簡單和容易嗎?我看著肥皂水一小股一小股地流下來,在窗戶底部匯成了一片,便又找了一塊布把窗戶擦得幹幹凈凈。

 

現在我知道真相甚至更加不堪。今天早上醒來時我心裡的內疚幾乎讓人難以承受,腦子裡反復轉著一些話:你應該為自己羞愧。你會後悔的。剛開始我還以為醒來身邊躺著的男人不是我的丈夫,到後來我才發現了真相。我背叛了他。再次。第一次是在多年以前,那個男人最後奪走了我的一切,而現在我又這麼做了,至少我的心是這麼做了。我對一個努力想要幫助我、想要安慰我的醫生產生的荒唐幼稚的傾慕。現在我甚至想不起他的模樣,甚至不記得我們見過面,但我知道他比我年輕得多,有個女朋友,而且現在我已經告訴了他我的感覺!雖然很不小心,但,是的,我還是告訴他了。我的感覺不僅僅是內疚,我覺得自己很蠢。我甚至想也不能想到底是什麼讓我落到了現在這步田地。我太可悲了。

 

我作了一個決定。即使班恩不相信我的治療會起作用,可是我不相信他會攔著我尋求治療,只要我自己想要。我是個成年人,他不是一個暴君。毫無疑問我可以把真相告訴他吧?我把水沖下水槽,又灌滿了水桶。我會告訴我的丈夫。今晚,等他回到家。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繼續清洗窗戶。

 

 

 

※※※

 

 

 

上面一則是一個小時以前寫的,但現在我不那麼肯定了。我想到了亞當。我已經讀到過金屬盒裡有照片,可是周圍卻找不到他的相片,一張也沒有。我無法相信班恩--或任何人--失去了孩子以後,能夠把家裡所有有關他的痕跡都抹掉。這似乎不對勁,似乎並不可能。我可以相信一個能做出這種事情的人嗎?我記得在日誌裡看到我們坐在國會山的那一天,我曾經直截了當地當面問過他。他說了謊,我把日誌翻到那幾頁讀了一遍。我們從來沒有過孩子嗎?我說,他回答說,沒有,我們沒有過。難道他這樣做真的只是為了保護我嗎?難道他真的覺得最好是這樣做嗎?除了必須告訴我的、省事的東西之外什麼也不要說。

 

他告訴我的那些故事同時也是幾句話就能講完的。他一定厭煩透了每天要把同樣的事情一遍遍地講給我聽。我有了一個念頭:他把長長的解釋縮成一兩句話、改動過去的故事,其原因完全跟我無關,也許這樣他才不會被不斷地重復逼瘋。

 

我覺得我要瘋了。所有的一切都不定型,所有的一切都在變化。前一分鐘我認定一件事,後一分鐘又有了相反的主意。我相信我丈夫說的一切,接著我什麼都不相信。我信任他,然後我懷疑他。什麼都感覺並不真實,一切都是虛假的,甚至我自己。

 

我希望我實實在在地瞭解某件事情,僅僅只要有一件事不用別人告訴我,不用別人提醒我。

 

我希望知道在布賴頓的那天我是跟誰在一起。我希望知道是誰這樣對我。

 

現在已經過了一會兒,我剛剛跟納什醫生談過話。手機響起時我在客廳裡打瞌睡,開著電視,關掉了聲音。有那麼一會兒我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是睡著了還是醒著,我以為自己聽見了聲音,越來越響的聲音。我意識到其中一個聲音是我自己的,另外一個則聽起來像班恩。可是他在說你他媽的婊子,還有些更糟糕的東西。我對著他大喊大叫,剛開始聽起來是憤怒,接著是恐懼。一扇門發出砰的一響,拳頭轟的一聲,玻璃碎了。那時我才意識到我在做夢。

 

我睜開了眼睛。一個缺了口的咖啡杯在面前的桌上,咖啡已經冷了,旁邊一部手機不停地嗡嗡響著。翻蓋的那個手機,我把它拿起來。

 

是納什醫生。他作了自我介紹,盡管他的聲音聽起來莫名其妙地有點熟悉。他問我是不是還好。我告訴他我沒事,而且我已經讀過了日誌。

 

“你知道昨天我們讀了些什麼,是吧?”他說。

 

我有一絲驚訝。恐懼。這麼說他是決定要處理那些事情了。我感覺心裡冒出了一個希望的泡沫--也許他真的跟我有同樣的感覺。同樣面對交織著的欲望和恐懼,同樣迷惑--可是泡沫馬上就破滅了。“關於要去你離開‘費舍爾病房’後住的地方?”他說,“‘韋林之家’?”

 

我說:“是的。”

 

“嗯,今天早上我給他們打過電話。沒有任何問題,我們可以去拜訪,他們說我們隨時可以去。”他說的是未來的事,似乎又跟我沒有什麼關系。“接下來幾天我很忙,”他說,“我們週四去好嗎?”

 

“聽起來不錯。”我說。對我來說什麼時候去似乎並不重要,我不看好這次出行會有什麼用。

 

“好的。”他說,“好吧,我會給你打電話。”

 

我正要說再見,卻記起打瞌睡之前一直在記日誌。我意識到這一覺睡得不算深,不然我已經忘掉了一切。

 

“納什醫生,”我說,“有件事我能跟你談談嗎?”

 

“什麼事?”

 

“關于班恩?”

 

“當然。”

 

“好吧,我只是很困惑。有些事情他不告訴我。重要的事情。亞當,我的小說。有些事情他說謊。他告訴我是車禍讓我變成了這樣。”

 

“好吧。”他說,停頓了一會兒,然後繼續道,:你覺得他為什麼這麼做?”他的聲音放在“你”上,而不是“為什麼”上。

 

我想了一秒鐘:“他不知道我在把事情記下來,他不知道我明白前後有出入。我想這對他更容易些。”

 

“只是讓他更容易些嗎?”

 

“不是。我想這對我也更容易些,或者至少他是這麼認為的,可是事實並非如此,這只意味著我甚至不知道是否可以信任他。”

 

“克麗絲,我們總在不斷地修改事實,改寫歷史好讓事情變得更容易,讓它們符合我們偏愛的版本。我們是不由自主地這麼做的。我們不假思索地虛構回憶。如果我們經常告訴自己有些事情,到了一定時候我們會開始相信它,接著它就真的成了我們的回憶。這不正是班恩在做的嗎?”

 

“我想是的。”我說,“可是我覺得他在利用我的病,他覺得他可以隨便改寫過去,想怎麼說就怎麼說,而我永遠不會知道,永遠也看不出來。可是我的確知道。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在做什麼,因此我不信任他。他這麼做到最後會讓我遠離他,納什醫生。會毀了一切。”

 

“那麼,”他說,“你覺得在這件事情上你能做些什麼呢?”

 

我已經知道答案了。今天早上我一遍又一遍讀過自己寫的東西。關于我如何理應信任他,我卻如何不信任他,到最後我能想到的只有一句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我必須告訴他我在記日誌。”我說,“必須告訴他我一直在跟你會面。”

 

有一會兒納什醫生沒有說話。我不知道我在期待什麼。反對?可是他開口說:“我想你也許是對的。”

 

我全身湧上一股輕松:“你也這麼覺得?”

 

“是的。”他說,“這幾天我一直在想,這麼做也許是明智的。我不知道班恩給你講的過去跟你自己慢慢想起的有這麼大的出入,也不知道這樣多麼讓人難過。可是我也想到,現在我們只看到了事情的一面。根據你說的,你壓抑的記憶已經開始越來越多地浮現了。跟班恩談談可能對你有些幫助,談談過去,可能會加快你恢復記憶。”

 

“你這麼覺得?”

 

“是的。”他說,“我想也許瞞著班恩不讓他知道我們的治療是個錯誤。再說今天我跟‘韋林之家’的工作人員談了談,想知道那兒的情形怎麼樣。那個工作人員是一個跟你關系親密的女人,名叫妮可。她告訴我她最近才剛剛回到那裡工作,不過發現你已經回家住的時候好十分開心。她說沒有人可以比班恩更愛你,他幾乎每天都去看你。她說他會陪你在房間裡坐著,或者在花園裡,除此之外他還努力作出快活的樣子。工作人員都跟他很熟,他們常盼著他去。”他停了片刻。“我們去‘韋林之家’訪問的時候,你為什麼不提議班恩跟我們一起去呢?”又是一陣沉默“反正或許我應該跟他認識認識。”

 

“你們從來沒有見過面?”

 

“沒有。”他說,“只是剛剛開始聯系他打算跟你見面的時候我們簡短地通過電話,我們處得不算好……”

 

那時我突然明白過來,這正是他提議我邀請班恩的原因。他終於想要見見他了,他希望把一切都放到明面,確保昨天的尷尬場面永遠不會再次發生。

 

“好的。”我說,“如果你這麼認為。”

 

他說他確實這麼想。他等了很久,接著問:“克麗絲?你說你讀過日誌了?”

 

“是的。”我說。他又等了一會兒:“今天早上我沒有打電話。我沒有告訴你它在哪裡。”

 

我意識到這是真的。我自己去了衣櫃旁邊,盡管我不知道會在裡面找到什麼。我發現了鞋盒,幾乎不假思索地打開了它。我自己找到了它,仿佛我記得它會在那裡。

 

“太好了。”他說。

 

 

 

※※※

 

 

 

我在床上寫這篇日記。時間已經不早了,可是班恩在他的書房裡,那個房間在平臺對面。

 

我能聽到他在工作,鍵盤哢噠作響,還有鼠標的聲音。偶爾我能聽到一聲嘆息,聽到他的椅子發出吱吱聲。我想像他正瞇著眼睛全神貫注地盯著螢幕。我相信如果他關掉機器準備睡覺的話我會聽見聲音,來得及藏起我的日誌。不管今天早上我怎麼想,在呢嗎跟納什醫生達成了一致,現在我肯定自己不希望我的丈夫發現我在寫什麼。

 

今天晚上我們坐在餐室時我跟他談了談。“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他抬起頭來,我說,“為什麼我們從來沒有過孩子?”我猜我是在試探他。我暗暗祈求他告訴我真相,駁倒我的推斷。

 

“時機似乎總是不對。”他說,“然後就來不及了。”

 

我把我的碟子推到了一邊,我很失望。他很晚才回家,進門的時候大聲叫著我的名字,問我怎麼樣了。“你在哪裡?”他說,聽起來像是指責。

 

我喊道我在廚房裡。我在準備晚飯,把洋蔥切好放到正在熱的橄欖油裡。他站在門口,仿佛憂鬱著要不要進屋。他看起來有點疲憊、不高興。“你還好嗎?”我說。

 

他看見了我手裡的刀:“你在幹什麼?”

 

“只是在做晚飯。”我說。我笑了,但他沒有回應。“我想我們可以吃個煎蛋。我在冰箱裡發現了一些雞蛋,還有些蘑菇。我們有土豆嗎?我在哪裡也找不到,我--”

 

“我本來計劃晚上吃豬排的。”他說,“我買了一些,昨天買的。我想我們可以吃那些。”

 

“抱歉。”我說,“我--”

 

“不過沒有關系。煎蛋沒有問題,如果你喜歡的話。”

 

我能感覺到談話滑向了我不希望的去向。他盯著砧板,我的手正懸在上面,抓著刀。

 

“不。”我說。我笑了,可是他沒有跟我一起笑。“沒關系的,我沒有意識到。我可以--”

 

“現在你都切了洋蔥了。”他說。他講話時不帶感情,只是陳述事實,沒有加什麼修飾。

 

“我知道,可是……切了的洋蔥我們還是可以吃吧?”

 

“隨便你想怎麼樣。”他說。他轉過身向餐室走去。“我去擺桌子。”我沒有回答。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如果我做錯了的話。我繼續切著洋蔥。

 

箱子我們面對面地坐著,一頓飯沒有說幾句話。我問過他是否一切都好,但他聳聳肩說是的。“今天事情非常多。”他只告訴我這句話,在我追問的時候補了一句,“工作上的事情。”話題沒有開始就已經被扼殺在搖籃裡,我想還是告訴他我的日誌和納什醫生的事情為好。我吃了一口東西,努力不讓自己擔心--我告訴自己畢竟他有權利遇上不順心的日子--可是不安嚙噬著我的心。我可以感覺到開口的機會正從身邊溜走,也不知道明早醒來是否還同樣相信這樣做是正確的,最後我終於再也忍不下去了。“可是我們想要過孩子嗎?”我說。

 

他嘆了口氣:“克麗絲,我們一定要談這個嗎?”

 

“對不起。”我說。我還是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也許最好是放過這個話題。但我意識到我不能這麼做。“只是今天發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我說。我努力想讓自己的口氣輕松起來,刻意想要表現得漫不經心。“我只是覺得想起了一些事情。”

 

“一些事情?”

 

“是的。噢,我不知道……”

 

“說下去。”他向前靠過身子,突然變得熱切起來,“你還記得什麼?”

 

我的眼睛盯在他身後的墻上。那裡掛著一幅照片,是一片花瓣的特寫鏡頭,不過是黑白色的,花瓣上的水珠還沒有掉落。看上去很便宜,我想。似乎它應該擺在百貨公司裡,而不是在某人家中。

 

“我記起有一個孩子。”

 

他坐回到他的椅子裡,瞪大了眼睛,接著閉得緊緊的。他吸了口氣,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是真的嗎?”我說,“我們有過一個孩子?”如果他現在撒謊,那我不知道我會怎麼做,我想。我猜會跟他吵架,或者無法控制地、狂風暴雨地把一切一股腦告訴他。他睜開眼睛正視著我。

 

“是的。”他說,“是真的。”

 

他告訴了我亞當的事,一陣寬慰淹沒了我。寬慰,但也混雜著一絲痛苦。這麼多年,永遠地尋不見了。所有這些我記不起的時刻,永遠也找不回來了。我覺得心中萌生了渴望,它在成長,長得這麼茁壯,似乎會吞沒我。班恩告訴我亞當的出生、他的童年、他的生活。他是在哪裡上的學,在學校表演過的基督誕生劇;他在足球場上和跑道上的精彩表現,考試成績讓他多麼失望。他的女朋友們。有一次他把一根卷得不怎麼像樣的雪茄當成了大麻。我問班恩問題,他一一回答;談著他的兒子他似乎很高興,仿佛他的情緒被回憶趕走了。

 

我發現他說話的時候我閉上了眼睛。一幅又一幅畫面從眼前飄過--畫面中是亞當我和班恩--但我無法辨認它們是虛構還是回憶。當他講完時我睜開了眼睛,有一會兒被面前坐著的人嚇了一跳,不敢相信他已經變得如此蒼老,跟我想像中的那個年輕的父親有多麼不一樣。“不過我們家沒有他的照片。”我說,“哪裡有沒有。”

 

他的模樣有點別扭。“我知道。”他說,“你會難過。”

 

“難過?”

 

他一句話也沒有說。也許他沒有足夠的勇氣告訴我亞當的死。不知道為什麼他看上去一臉沮喪、精疲力盡。我有種內疚的感覺,為了我現在對待他的方式為了我日復一日如此對待他。

 

“沒關系。”我說,“我知道他死了。”

 

他看起來又驚訝又遲疑:“你……知道?”

 

“是的。”我說。我要告訴他我的日誌,還有以前他已經告訴過我一切,但我沒有。他的情緒似乎仍然很脆弱,氣氛仍然緊張。這個話題可以等等再說,“我只是感覺到了。”我說。

 

“這是有道理的,以前我告訴過你。”

 

這是真的,毫無疑問。他告訴過我,正像他也告訴過我亞當的生活。可是我意識到一個故事感覺那麼真實,另一個卻並非如此。我意識到自己不相信兒子死了。

 

“再跟我講一次。”我說。

 

他告訴了我那場戰爭,路邊的炸彈。我盡可能保持平靜地聽著。他講到了亞當的葬禮,告訴我人們在棺木上鳴過炮,上面蓋著英國國旗。雖然那副場面對我來說那麼艱難,那麼可怕,我還是努力回想著。什麼也沒有想起來。

 

“我想去那裡。”我說,“我想去看看他的墳墓。”

 

“克麗絲。”他說,“我不知道……”

 

我意識到在沒有記憶的情況下我必須親眼看到兒子已經死了的證據,否則我會永遠抱著他還沒有死的希望。“我要去。”我說,“我必須去。”

 

我還以為他會說不行,可能會告訴我他認為這不是一個好主意,它會更加讓我難過。那樣的話我要怎麼做呢?我要怎麼逼他呢?

 

可是他沒有。“我們週末去。”他說,“我答應你。”

 

寬慰夾雜著恐懼,讓我麻木了。

 

我們收拾了餐盤。我站在水池邊,他把碟子遞給我,我將它們浸進熱熱的肥皂水裡刷幹凈,又遞回給他讓他晾乾,在此過程中一直躲著自己在玻璃裡的倒影。我逼著自己去想亞當的葬禮,想像著自己在一個陰天站在青草上,在一個土堆的旁邊,看著地上的坑裡懸吊著一副棺木。我試圖想像齊齊響起的炮聲,在一旁演奏的孤獨的號手,而我們--他的家人和朋友+默默地抽泣著。

 

可是我想不出來。事情並沒有過去很久。但我什麼也看不見。我努力想像著當時的感覺。那天早上我醒來時一定都不知道自己是個母親;班恩必須想要說服我我有一個兒子,而就在那天下午我們不得不讓他入土。我想像的不是恐懼,而是麻木,難以置信,不真實。一個人的頭腦只能接受有限的東西,毫無疑問沒有人能夠應付這個,我的頭腦肯定不能。我想像著自己被告知該穿什麼衣服,被人領著從家裡走到一輛等候著的汽車,坐在後座上。也許在驅車前往目的地的時候我還在想此行不知道是要去誰的葬禮,也許感覺像奔赴我的葬禮。

 

我看著班恩在玻璃窗戶裡的倒影。當時他將不得不應付這一切,在他自己的悲傷也達至頂峰的時候。如果他沒有帶我參加葬禮的話,也許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都會好過些。我心裡一涼;也許他當時正式這麼做的。

 

我仍然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納什醫生的事情。現在他看上去又有些疲憊,幾乎有點抑鬱的模樣。只有在我遇上他的目光,並對著他笑的時候他才露出微笑。也許等一會兒吧,我想。盡管我不知道是否會有更好的時機。我忍不住覺得自己是造成他情緒低落的罪魁,或許是因為我做了什麼事情,也有可能是因為我漏了什麼事情。我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多麼關心這個人。我說不清楚是否愛他--現在也說不清--可那是因為我不清楚什麼是愛。盡管對亞當的記憶模糊而閃爍,覺得他是我的一部分,沒有他我並不完整。對我的母親也是如此,當思緒轉到她身上時我感到一種不同的愛,一種更加復雜的紐帶,有禁區也有保留,不是我能夠完全理解的一種關系。可是班恩呢?我覺得他有魅力,我相信他--盡管他對我說謊,可我知道他是一心為了我好--可是當我只隱約知道認識他好幾個小時了,我可以說我愛他嗎?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他快樂,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我知道我希望成為讓他快樂的人。我必須作出更多的努力,我決定掌握主動。這本日誌可能是改善我們兩人生活的契機,而不僅僅是只改善我的生活。

 

我正要問他感覺怎麼樣,事情發生了。一定是在他接住盤子之前我便放了手;它咣當一聲掉到地板上--伴隨著班恩小聲嘀咕媽的!--摔成了成百的碎片。“對不起!”我說,可是班恩沒有看我。他一下子趴在地上,低聲咒罵著。“我來吧。”我說,可是他不理睬我,反而突然開始抓起大的碎片放在他的右手上。

 

“我很抱歉。”我又說了一遍,“我真是笨手笨腳!”

 

我不知道自己在期望什麼。我猜是寬恕吧,或者他會讓我放寬心,說這不重要。可是相反班恩說了一句:“他媽的!”他把碟子的碎片扔到地板上,開始吮著左手的大拇指。血滴濺在地面的油氈上。

 

“你沒事吧?”我說。

 

他抬頭看著我:“沒事,沒事。我割到自己了,就這樣。真他媽的蠢……”

 

“讓我看看。”

 

“沒什麼。”他說。站了起來。

 

“讓我看看。”我又說了一遍,伸手去拉他的手,“我去拿些繃帶或者藥膏來。我們--”

 

“真他嗎的操蛋!”他說著把我的手拍開,“別管了!行嗎?”

 

我驚呆了。我可以看見傷口很深;鮮血從傷口邊緣冒出來,沿著她的手腕流成了一條細線。我不知道該怎麼做、該說什麼。他並沒有大喊大叫。但也沒有試圖掩蓋自己的惱怒。我們面對著對方,繞著一觸即發的爭吵打轉,都等著對方開口講話,都不確信發生了什麼事,不確信此刻又有多大的意義。

 

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很抱歉。”我說,盡管我有點恨這句話。

 

他的臉色變得柔和起來。“沒關系。我也很抱歉。”他頓了一下,“我只是覺得很緊張,我想。今天非常忙。”

 

我拿了一節廚房裡的卷紙遞給她:“你該清理一下自己了。”

 

他接過卷紙:“謝謝。”他說著抹了抹手腕上和手指上的血。“我要上樓去,沖個澡。

 

”他弓過身子,吻了我,“可以嗎?”

 

他轉身離開了房間。

 

我聽見浴室的門關上,水龍頭打開了,我身旁的熱水器開始工作。我撿起碟子散落的碎片用紙先包起來再放進垃圾箱,掃幹凈餘下的更細小的碎渣,最後用海綿吸掉了血。打掃完後我走進客廳。

 

翻蓋手機響了,悶悶的聲音從我的包裡傳出來。我拿出手機,是納什醫生。

 

電視還開著,頭頂傳來地板的吱呀聲,班恩在樓上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裡。我不想讓他聽見我在用一個他一無所知的電話交談。我低聲說,“喂?”

 

“克麗絲。”手機裡傳來了聲音,“我是埃德.納什醫生。你方便說話嗎?”

 

今天下午他聽起來很平靜,幾乎可以說是一副深思熟慮的模樣,可是現在他的口氣很急。我開始害怕起來。

 

“是的。”我又壓低了聲音,“出了什麼事?”

 

“聽著。”他說,“你跟班恩談過了嗎?”

 

“是的。”我說,“算是談過了。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你有沒有告訴他你的日誌?還有我?你邀請他去‘韋林之家’了嗎?”

 

“沒有。”我說,“我正要說。他在樓上,我……嗯,除了什麼事?”

 

“對不起。”他說,“可能沒有什麼可擔心的。只是‘韋林之家’有人剛剛打電話給我。是那個今天早上跟我談過的女人?妮可?她想給我一個電話號碼。她說你的朋友克萊爾顯然打過那裡的電話,想和你談談。她留了克萊爾的電話號碼。”

 

我覺得自己緊張起來。我聽到沖馬桶和水流下水池的聲音。“我不明白。”我說,“是最近的事嗎?”

 

“不。”他說,“是在你離開‘韋林之家’搬去跟班恩住的幾個星期後。當時你不在那裡,她就拿了班恩的號碼,可是,嗯,他們說她後來又打過電話說她聯系不上他,她問他們要你的地址。當然他們不能這麼做,可是‘韋林之家’告訴她可以留下號碼,如果你或者班恩打電話回去的話便可以轉交。今天上午我們聊完以後妮可在你的檔案裡發現了一張紙條,她打電話回來給了我號碼。”

 

我沒有聽明白:“可是他們為什麼不乾脆郵寄給我?或者班恩?”

 

“好吧,妮可說他們寄過了,可是他們從來沒有收到班恩或者你的回音。”他頓了一下。

 

“班恩處理所有的郵件。”我說,“早上他會去收信。嗯,反正今天他收了……

 

 

“班恩給過你克萊爾的電話號碼嗎?”

 

“沒有。”我說,“不。他說我們有很多年沒有聯系了,我們結婚沒多久她就搬走了,去了新西蘭。”

 

“好吧。”他接著說,“克麗絲,這個你以前告訴過我,可是……嗯……這不是一個國際號碼。”

 

我感到恐懼的巨浪滾滾而來,盡管我仍然不清楚原因。

 

“這麼說她搬回來了?”

 

“妮可說,以前克萊爾經常去‘韋林之家’看你,她幾乎去的跟班恩一樣多。她從來沒有聽說過她搬走的事情,沒有聽過要搬去新西蘭,沒有聽說要搬去任何地方。”

 

感覺仿佛一切突然動了起來,一切轉得太快,我無法跟上它們。我可以聽到班恩在樓上。

 

淋浴聲已經停止了,熱水器沉默下來。一定有一個合理的解釋,我想。必須有一個。我覺得我所要做的是讓事情慢下來,好讓自己的思緒能能夠趕上,可以想通是怎麼回事。我希望納什別再說話,希望他收回講過的話,可是他沒有。

 

“還有些別的事情。”納什說,“對不起,克麗絲,可是妮可問我你的現狀怎麼樣,我告訴了她。她說她很驚訝你回來和班恩一起生活。我問了為什麼。”

 

“好的。”我聽見自己說,“繼續說。”

 

“對不起,克麗絲,不過請聽著,她說你和班恩離婚了。”

 

房間顛倒了過來。我抓住椅子的扶手仿佛要穩住自己。這說不通。電視上一個金發碧眼的女郎正在對著一個老男人尖叫,告訴他她恨他。我也想要尖叫。

 

“什麼?”我說。

 

“她說你和班恩離婚了。班恩離開了你。在你轉到‘韋林之家’後大概一年。”

 

“離婚?”我說。感覺仿佛房間在往後推,漸漸小的微乎其微,消失了蹤影。“你確定嗎?”

 

“是的,毫無疑問。她是這麼說的,她說她覺得可能跟克萊爾有關。她不肯再說別的了。”

 

“克萊爾?”我說。

 

“是的。”他說。盡管自己正處在混亂中,我也能聽出這次談話對他來說是多麼艱難,他的聲音透露出了遲疑,透露出他正在--檢視著各種可能,以便挑出最好的說法。“我不知道為什麼班恩沒有告訴你一切。”他說,“我敢肯定他認為自己做的是正確的,是在保護你。可是現在呢?我不知道,不告訴你克萊爾仍然在這裡?不提你們離了婚?我不知道。這看上去不對勁,但我猜他一定有他的理由。”我一句話也沒有說。“我想也許你應該跟克萊爾談一談。她也許能給你一些答案,她甚至有可能和班恩談談。我不知道。”又是一陣沉默。“克麗絲,你有筆嗎?你想要那個號碼嗎?”

 

我用力吞了一口唾沫。“是的。”我說。“是的,請給我那個號碼。”

 

我伸手抓到茶幾上報紙的一角和旁邊的一支筆,寫下了他給我的號碼。我聽見浴室的門把手滑開了,班恩下到了樓梯平臺上。

 

“克麗絲,”納什醫生說,“明天我會給你打電話,不要和班恩說什麼,等我們先找出到底是怎麼回事再說,好嗎?”

 

我聽見自己答應了,說了再見。他告訴我在睡覺之前不要忘了寫日誌。我在電話號碼的旁邊寫下克萊爾,卻仍然不知道自己要怎麼做。我撕下報紙的角把它放在我的包裡。

 

當班恩下樓做到我對面的沙發上時我什麼也沒有說。我的眼睛直直地盯在電視上,播的是一個關於野生動物的紀錄片,海地動物。一艘遙控潛水艇正在勘探一條水下深溝,兩盞燈照亮了以前從未見過光的地方,照亮了地底的幽靈。

 

我想問他我與克萊爾是不是仍然有聯系,卻不希望再聽到一個謊言。昏暗的螢幕中懸著一隻巨大的烏賊,隨著輕柔的水流飄動。這只動物從未被鏡頭捕捉到過,在電子音樂的伴奏下,旁白如是說。

 

“你沒事吧?”他說。我點了點頭,眼睛沒有離開電視機螢幕。

 

他站了起來。“我有點工作要做。”他說,“在樓上。我會盡快來睡覺。”

 

這是我看了看他。我不知道他是誰。

 

“好的。”我說,“待會見。”

 

 

 

chapter 2.12 11月21日,星期三

 

 

 

整整一上午我都在讀這本日誌。盡管如此,我仍然沒有讀完。有幾頁我跳過了,而有的地方我讀了一遍又一遍,努力想要相信它們。現在我在臥室裡,坐在凸肚窗臺上寫記錄。

 

我的腿上放著手機。為什麼撥打克萊爾的號碼感覺如此艱難?神經沖動,肌肉收縮。只需要這些便足以撥通號碼,沒有什麼復雜的,沒有什麼艱難的。可是恰恰相反,相比之下,拿起一支筆寫下號碼感覺要容易多了。

 

今天早上我走進廚房裡。我的生活建立在流沙上,我想。它從頭一天流到下一天。我認定的事情並非真相,我所能確信的、關於我生活和我自己的點點滴滴,則屬於多年以前。我讀過的所有經歷像部小說。納什醫生,班恩,亞當,現在還有克萊爾。他們的確存在,不過卻像黑暗中的陰影。他們是陌生人,他們的生活軌道像十字一樣穿過我的生活,一會兒與之交叉,一會兒分道揚鑣。難以捉摸、虛無縹緲,仿佛鬼魂。

 

而且不僅僅是他們。一切都是如此。所有的一切都源於虛構,是想像的結晶。我非常渴望實實在在地找到些真實的東西,一些在我入睡時不會消失的東西。我需要能夠系住自己的支柱。

 

我打開垃圾桶的蓋子。一股暖氣從桶裡湧出來--是分解和腐爛產生的熱量--隱隱傳來陣陣味道。腐爛食物的甜蜜、惡心的氣味。我可以看見桶裡有張報紙上露出一塊填過的字謎遊戲,一個孤零零的茶包打濕了報紙,把它染成了褐色。我屏住呼吸跪在地板上。

 

報紙裡裹著瓷器碎片、麵包屑,白色細塵,它的下面有個提包,打了個結封了起來。我把它撈出來,心裡猜是臟紙巾,打算待會有必要的話再把它拆開。包下面是削下來的土豆皮和一個幾乎空了的塑膠瓶,正在往外漏番茄醬。我把它們都放到一旁。

 

雞蛋殼--四五個--還有一把像紙一樣薄的洋蔥皮、去了籽的紅椒渣、一個爛了一半的大蘑菇。

 

我心滿意足地把東西放回垃圾桶裡,合上蓋。是真的。昨天晚上我們吃的是煎蛋,打碎過一個碟子。我在冰箱裡面看了看:一個塑膠盤裡擺著兩塊豬排。走廊裡班恩的拖鞋放在樓梯的底部。一切都在,跟昨晚我在日記裡記下的一毫不差。我沒有虛構,一切都是真的。

 

這意味著號碼的確是克萊爾的。納什醫生真的給我打過電話。班恩和我離過婚。

 

我想現在給納什醫生打電話。我要問他怎麼辦或者甚至想讓他給我代辦。可是這樣一個過客的角色我還要在自己的生命裡扮演多久?能夠消極多久?我要掌握主動。一個念頭從腦海裡閃過:我可能再也見不到納什醫生了--既然我已經告訴他我的感覺、我對他的暗戀--但我不讓這個念頭生根發芽。不管怎麼樣,我需要自己去跟克萊爾聊一聊。

 

可是要說什麼呢?我們似乎有那麼多要談的,可是又那麼少。我們之間有這麼多的過去,可是我一點兒也不知道。

 

我想到了納什醫生告訴我班恩和我離婚的原因。跟克萊爾有關。

 

這完全說得通。多年以前,當我最需要他、但最不瞭解他的時候,我的丈夫跟我離了婚,現在我們又回到了一起,他告訴我,我最好的朋友在這一切發生前搬到了世界的另一端。

 

這就是我無法鼓起勇氣給她打電話的原因嗎?因為我害怕她還藏著更多我想也沒有想過的真相?這就是為什麼班恩似乎並不熱衷於讓我恢復更多記憶的原因?甚至這就是為什麼他一直暗示任何治療的企圖都是徒勞的,這樣我就永遠無法把一幕幕回憶聯系起來從而明白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無法想像他會這麼做。沒有人會。這件事很荒謬。我想到了納什醫生告訴我的、我在醫院的情形。你聲稱醫生們密謀對付你,他說。表現出妄想的癥狀。

 

我想知道現在自己是否再一次掉進了同樣的陷阱。

 

突然間一幕記憶淹沒了我,它幾乎是猛烈地向我湧來,從我空蕩蕩的過去卷起一個浪把我跌跌撞撞地送了回去,卻又飛快地消失了。克萊爾和我,在另一個派對上。"上帝啊。"她在說,"真煩人!你知道我覺得什麼出錯了嗎?每個人都他媽的就知道上床。不過是動物交配,知道吧?不管我們怎麼回避,把它說得天花亂墜打扮成別的東西。不過如此。"

 

有沒有可能我深陷地獄的時候,克萊爾和班恩在對方身上尋求了安慰?

 

我低下頭,手機靜靜地躺在我的腿上。我不知道班恩每天早上離開後實際上去了哪裡,也不知道在回家的路上他可能會在哪裡停留。哪裡都有可能。我也沒有機會由一次懷疑推斷出另一個懷疑的理由,把一個個事實連接起來。即使有一天我把克萊爾和班恩捉姦在床,第二天我也會忘記我見到的東西。我是完美的欺騙對象。說不定他們還在交往;說不定我已經發現了他們,又忘記了。

 

我這麼想著,然而不知為什麼我又不這麼想。我相信班恩,可是我又不信。同時擁有兩種相反的觀點、在兩者之間動搖不定是完全可能的。

 

可是他為什麼要說謊?他只是覺得自己是對的。我不斷告訴自己。他在保護你,不讓你知道那些你不需要知道的事情。

 

理所當然,我撥了那個號碼。我沒有辦法不那麼做。電話鈴聲響了一會兒,接著傳來哢噠一聲,有人在說話。"嗨。"那個聲音說,"請留言。"

 

我立刻認出了這個聲音。是克萊爾,毫無疑問。

 

我給她留了一個言。請給我打電話,我說。我是克麗絲。

 

我下了樓。我已經做了能做的一切。

 

 

 

※※※

 

 

 

我等著。等了一個小時,又變成了兩個小時。這個過程裡我記了日誌,她沒有打電話來,我做了一個三明治在客廳裡吃了。當我正在廚房裡忙活的時候--擦著工作臺,把碎屑掃到自己的手掌裡準備倒進水池--門鈴響了,聲音嚇了我一跳。我放下海綿,用烤箱手柄上掛著的抹布擦乾手,開門去看是誰。

 

透過磨砂玻璃我隱約望見了一個男人的輪廓,穿的不是制服,相反他身上穿的看上去像是西服,系著一挑領帶。班恩?我想,接著意識到他還在上班。我打開了門。

 

是納什醫生。我知道這點有一部分原因是不可能是其他人,但另一部分原因是--盡管今天早上讀日誌的時候我無法想像他的模樣、盡管在知道我的丈夫是誰後班恩對我來說仍然有些陌生--我認出了他。他的頭發有些短,向兩邊分開,系得松松的領帶不是太整潔,外套下是一件很不搭配的套衫。

 

他一定是看到了我臉上驚訝的表情。“克麗絲?”他說。

 

“是的。”我說,“是的。”我只把門開了一條縫。

 

“是我。埃德。埃德?納什。我是納什醫生。”

 

“我知道。”我說,“我……”

 

“你讀過你的日誌了嗎?”

 

“是的,不過……”

 

“你沒事吧?”

 

“是的。”我說,“我沒事。”

 

他壓低了聲音:“班恩在家嗎?”

 

“不。不。他不在。只是,嗯,我沒有想到你會來。我們約好了要見面嗎?”

 

他猶豫了一下,只有不到一秒鐘,但已足以打亂我們的談話節奏。我們沒有約,我知道,或者至少我沒有記下來。

 

“是的。”他說,“你沒有記下來嗎?”

 

我沒有記,但我一句話也沒有說。我們站在房子的門檻上看著對方--我仍然不認為這棟房子是我的家。“我能進來嗎?”他問道。

 

剛開始我沒有回答,我不確定是不是想請他進門。不知道為什麼這似乎有點不對,像一種背叛。

 

但是背叛什麼?班恩的信任?我不再知道他的信任對我有多大的意義,在他撒謊以後。整個上午我絕大多數時間都在讀這些謊言。

 

“好的。”我說著打開了門。他進屋時點了點頭,左右看了看。我接過他的外套掛在衣架上,旁邊掛的一件雨衣我猜一定是我自己的。“進來。”我指著客廳說,他進了客廳。

 

我給我們兩人沖了喝的,端給他一杯,拿著自己的坐到他的對面。他沒有說話,我慢慢地啜了一口等著,他也喝了一口。他把杯子放在我們之間的茶幾上。

 

“你不記得讓我過來了嗎?”他說。

 

“不。”我說,“什麼時候?”

 

這時他說了那句話,讓我身上冒起一股涼意:“今天早上,我打電話告訴你上哪裡找你的日誌的時候。”

 

我一點兒也記不得今天早上他打過電話,現在也仍然想不起來,盡管他已經動身了。

 

我想起了我寫過的其他東西。一盤我記不起曾經點過的瓜果。一塊我沒有點過的曲奇。

 

“我不記得了。”我說。一陣恐懼從腳底爬上來。

 

他的臉上閃過一個擔心的表情:“你今天睡過覺嗎?比打瞌睡程度要深的覺?”

 

“不。”我說,“沒有,完全沒有。我只是一點兒也不記得了。什麼時候?是什麼時候?”

 

“克麗絲,”他說,“冷靜。也許根本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可是如果--我不--”

 

“克麗絲,拜託,這並不意味著什麼。你只是忘記了,僅此而已。所有人有時候都會忘記東西的。”

 

“可是忘光了整段話?那可只是幾個小時前發生的事情!”

 

“是的。”他說。他說話的口氣柔和,努力想要讓我平靜下來,身體卻沒有挪動。“不過最近你經歷了很多。你的記憶一直不穩定,忘掉一件事情並不意味著你在惡化、你不會再好轉了。好嗎?”我點點頭,不顧一切地想要相信他。“你讓我到這兒來是因為你想跟克萊爾談談,可是你不確定你可以做到。你還想讓我代表你跟班恩談談。”

 

“我有嗎?”

 

“是的,你說你覺得你自己做不到。”

 

我看著他,想著我記下的所有東西。我意識到我不相信他。我一定是自己找到日誌的,我並沒有讓他今天過來,我不想讓他跟班恩談。我已經決定現在什麼都不對班恩說,那為什麼還要讓他來?而且我已經打過電話給克萊爾、留過言了,為什麼還要告訴他我需要他來幫我跟克萊爾談?

 

他在說謊。我不知道他來這兒還可能有什麼別的原因、有什麼他覺得不能告訴我的。

 

我沒有記憶,但我並不蠢。“你來這兒到底是為什麼?”我說。他在椅子上挪了挪。也許他只是想進來看看我住的地方,或者再來看我一次,在我跟班恩談之前。“你是不是怕我告訴班恩我們的事情以後班恩會不讓我見你?”

 

又一個想法冒了出來。也許他根本沒有在寫研究報告,也許他花那麼多的時間跟我在一起有其他的原因。我把它趕出了我的腦子。

 

“不。”他說,“完全不是這個原因,我來是因為你讓我來的。另外,你已經決定不告訴班恩你在跟我見面,等到你跟克萊爾談過再說。還記得嗎?”

 

我搖了搖頭。我不記得,我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

 

“克萊爾在跟我的丈夫上床。”我說。

 

他看上去很震驚。“克麗絲,”他說,“我--”

 

“他像對待一個傻子一樣對待我。”我說,“在所有事情上都撒謊,任何一件事。嗯,我不傻。”

 

“我覺得這事不太可能。”他說,“為什麼你會那麼想?”

 

“他們勾搭上已經很多年了。”我說,“這說明瞭一切:為什麼他告訴我她搬走了;為什麼盡管她是所謂的我的最好的朋友,我卻沒有見過她。”

 

“克麗絲,”他說,“你在胡思亂想。”他走過來坐在我旁邊的沙發上。“班恩愛你,我知道。在我試圖說服他讓我跟你見面的時候,我跟他通過話。他對你十分忠誠,毫無保留。他告訴我他已經失去過你一次,不想再次失去你。他說每當人們試圖治療你的時候他都看著你受苦,再也不願意看見你痛苦了。他愛你,這是顯而易見的。他在試著保護你,不讓你知道真相,我想。”

 

我想到了今天早上在日誌裡看到的東西。我們離了婚。“但是他離開了我,去跟她在一起。”

 

“克麗絲,”他說,“你沒有動腦筋。如果這是真的,那他為什麼會帶你回來?回到這裡?他會把你扔在‘韋林之家’。但是他沒有,他照顧你。每天都是。”

 

我覺得自己崩潰了,整個人都坍倒下去。我覺得我聽懂了他的話,但同時又沒有聽懂。我感覺到了他的身體散發出的暖意,看見了他眼中的友善。我看著他,他微笑著。他似乎在越變越大,到最後我唯一能夠看見的是他的身體,唯一能夠聽見的是他的呼吸。他說話了,可是我沒有聽到他說了些什麼。我只聽到一個字。愛。

 

我接下來做的事情不是故意的。我沒有計劃要這麼做。事情發生得很突然,我的生活就像一個卡住的蓋子一樣終於崩掉了。一時間我能夠感覺到的只是我的嘴唇在他的唇上,我的手臂繞著他的脖子。他的頭發濕漉漉的,我不知道原因,也不關心。我想說話,想告訴他我的感受,可是我沒有,因為那樣的話就不能繼續吻他,就要結束這一刻,而我希望它永遠繼續下去。我終於覺得自己是一個女人,掌握了主動。盡管我肯定接過吻,可是除了親吻我的丈夫,我記不起--沒有寫下來--曾經吻過別人,這也可能是第一次。

 

我不知道那個吻持續了多久。我甚至不知道它是怎麼發生的,我怎麼從坐在那裡--坐在他旁邊的沙發上一點點矮下去、小下去,小得我覺得自己可能會消失--變成了吻他。我不記得決定要這麼做,這並不是說我不記得想要這麼做。我不記得是怎麼開始的,只記得突然從一種狀態跳到了另一種,中途卻空空如也,沒有思考的機會,沒有作決定的時間。

 

他並沒有粗暴地把我推開。他很溫柔,至少他待我很溫柔。他沒有問我在做什麼而借此羞辱我,更沒有問我以為自己在做什麼。他只是先把嘴唇從我的唇上挪開,然後把我放在他肩膀上的手挪開,接著輕聲說:“不。”

 

我驚呆了。是自己的行為讓我呆了嗎?還是因為他的反應?我說不清。只是有一會兒我不在這個軀殼裡,一個新的克麗絲完全取代了我的位置,然後消失了。不過我並不感到恐慌,甚至不覺得失望。我很高興。高興的是因為有了她,有些事情發生了。

 

他看著我。“我很抱歉。”他說,我看不出他的想法。憤怒?同情?遺憾?三者都有可能。也許我看見的是三者交織在一起的表情。他還握著我的手,把它們放回我的腿上,然後放開了手。“我很抱歉,克麗絲。”他又說了一遍。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該怎麼做。我沉默著,打算要道歉,接著我說:“埃德,我愛你。”

 

他閉上了眼睛。“克麗絲,”他開始說,“我--”

 

“拜託。”我說,“不要。不要告訴我你沒有同樣的感覺。”他皺起了眉頭。“你知道你愛我。”

 

“克麗絲。”他說,“拜託,你……你……”

 

“我怎麼了?”我說,“瘋了?”

 

“不。糊塗了。你糊塗了。”

 

我哈哈大笑起來:“糊塗了?”

 

“是的。”他說,“你不愛我。你還記得我們談過虛構的事情嗎?這是相當普遍的,對於--”

 

“噢。”我說,“我知道,我記得。對那些沒有記憶的人。你覺得現在是這樣?”

 

“是可能的,完全可能。”

 

有那麼一刻我感到我恨他。他以為他瞭解一切,比我自己更瞭解我,他真正知道的只是我的病情。

 

“我不傻。”我說。

 

“我知道。我知道這點,克麗絲。我不認為你是傻子。我只是覺得--”

 

“你一定愛我。”

 

他嘆了一口氣。現在我在讓他泄氣,消磨他的耐心。

 

“不然的話你為什麼這麼頻繁地到這兒來?載著我走遍了倫敦。你對所有的病人都這樣嗎?”

 

“是的。”他說,接著說,“好吧,不是。不完全是。”

 

“那為什麼?”

 

“我一直想幫你。”他說。

 

“就只是這樣嗎?”

 

一陣沉默,接著他說:“好吧,不是。我一直也在寫一篇論文。科學報告--”

 

“研究我的?”

 

“嗯,算是。”他說。我努力把他說的話從我的腦海中趕開。

 

“可是你沒有告訴我班恩和我離婚了。”我說,“為什麼?你為什麼不這麼做呢?”

 

“我原來不知道!”他說,“沒有別的原因。你的檔案裡沒有,班恩也沒有告訴我。我不知道!”我沉默了。他動了動,似乎要再來握我的手,接著停下來抓著他的前額:“不然我會告訴你的,如果我知道的話。”

 

“你會嗎?”我說,“就像你告訴我亞當的事情一樣?”

 

他看上去有些受傷:“克麗絲,不要這樣。”

 

“你為什麼瞞著我他的事呢?”我說,“你跟班恩一樣壞!”

 

“天哪,克麗絲。”他說,“這件事我們已經討論過了。我用我覺得最好的辦法處理了。班恩沒有告訴你亞當的事情,我不能告訴你。這是不對的,是不道德的。”

 

我放聲笑了起來。一種空洞的、噴著鼻子的笑:“道德?瞞著他的事情不告訴我又是什麼道德?”

 

“要不要告訴你亞當的事情應該由你的丈夫來決定,不是我。不過,我決定建議你記日誌,這樣你就可以把瞭解到的東西記下來,我覺得那是最佳的方法。”

 

“那次襲擊又是怎麼回事呢?你可是很高興看到我一直認定自己卷進了一場肇事逃逸的!”

 

“克麗絲,不。不是,我沒有。這是班恩告訴你的。我並不知道他對你是這種說法。我怎麼可能知道呢?”

 

我想到了見過的那些場景。散發橙花香味的浴缸和掐在我喉嚨上的兩只手。無法呼吸的感覺。看不清臉的神秘男人。我開始哭了起來。“那你為什麼又告訴我呢?”我說。

 

他的聲音親切,但仍然沒有碰我。“我沒有。”他說,“我沒有告訴你你受到了襲擊,這是你自己記起來的。”毫無疑問,他是對的。我感覺到了怒火。“克麗絲,我--”

 

“我希望你離開。”我說,“拜託。”現在我在狠狠地哭,卻奇怪地有了活著的感覺。我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幾乎記不起來說了些什麼,但是感覺上似乎有些可怕的東西被拿掉了,我心裡築起的堤壩終於破裂了。

 

“拜託。”我說,“請走吧。”

 

我期待著他爭辯,懇求我讓他留下;我幾乎是在希望他這麼做。但他沒有。“你確定嗎?”他說。

 

“是的。”我小聲說。我轉身朝著視窗,下定決心不再看他。今天不再看,這對我來說意味著明天之前我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他站起來向門口走去。

 

“我會給你打電話。”他說,“明天?關於你的治療。我--”

 

“走吧。”我說,“拜託。”

 

他沒有再說別的。我聽見門在他身後關上了。

 

我在那裡坐了一會兒。幾分鐘?幾個小時?我不知道。我的心狂跳著,感覺空虛,而且孤獨。最後我上了樓。在浴室裡我看著那些照片。我的丈夫--班恩。我做了些什麼?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一個可以信任的人,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人。我的腦子在狂奔,一發不可收拾。我反復思考著納什醫生說過的話。他愛你。他在試圖保護你。

 

不過,保護我免於受什麼東西的傷害?不受真相的傷害。我原本以為真相比什麼都重要,也許我錯了。

 

我走進了書房。他已經在許多事情上說了謊。他說的我沒有一件事相信,一件都沒有。

 

我知道我該怎麼做。我必須知道,知道我可以相信他,就在這件事情上。

 

盒子在我記錄裡描述的地方,像我猜想的那樣鎖著。我沒有泄氣。

 

我開始四下張望。我告訴自己除非找到鑰匙不然不會停下。我先搜了書房。書房裡其他的抽屜,書桌。我有條不紊地做著這一切,把所有東西放回原處,完事後進了臥室。我查看了一個又一個抽屜,在他的內衣、在熨得整整齊齊的手帕、背心和T恤下麵翻查。什麼也沒有發現,我用的抽屜裡也是同樣。

 

床頭櫃上也有抽屜。我打算一個個地查看,從班恩睡的那一側找起。我打開最上層的抽屜翻了翻裡面的東西--鋼筆,一塊不走的表,一板我不認識的藥片--然後打開了底層的抽屜。

 

剛開始我以為是空的。我輕輕地關上它,這時卻聽見了輕微的嘎嘎聲,是金屬刮在木頭上發出的聲音。我又打開抽屜,心跳已經開始加速。

 

裡面是一把鑰匙。

 

我坐在地板上,旁邊是打開的盒子。盒子裡裝得慢慢的,大多是照片,相片中是亞當和我。有一些看上去眼熟--我猜是他以前給我看過的那些--但有許多非常陌生。我找到了他的出生證明,他寫給聖誕老人的信。一把他嬰兒時期的照片--在對著攝像頭爬著笑著、在吃我的奶,裹在一條綠色毯子裡睡覺--還有一些照的是他漸漸長大的模樣。他打扮成牛仔的模樣,在學校裡照的照片,還有那輛三輪車。它們都在這裡,跟我在日誌裡描述的分毫不差。

 

我把照片都取出來攤在地板上,一邊放一邊一張張地看著。還有班恩和我的合影:其中一張裡我們站在國會大廈前,兩人都面帶微笑,但姿勢頗為尷尬,好像我們倆都不知道對方的存在;另一張是我們的婚禮照片,是張正式照。在陰沉的天空下我們站在一間教堂前面。盡管如此我們看上去仍然很幸福,而在另一張時間更晚的照片(一定是在蜜月裡拍的)裡,我們似乎更加開心。我們在一間餐廳中面帶微笑地靠在一起,臉上洋溢著愛和陽光。

 

我看著照片,一陣寬慰淹沒了我。我看著那個跟她的新婚丈夫坐在一起的女人,她正凝視著無法預測、也不打算去預測的未來。我想著我跟她有多少相同點。不過所有的相同點都是生理的:細胞和組織、DNA、我們的化學標志。除此以外再沒有別的了。她是個陌生人,她和我之間沒有什麼聯系,也沒有辦法讓我變回她。

 

然而她是我,我是她,而且我能看出她在戀愛。和班恩,她剛剛新婚的男人。我每天醒來還躺在這個男人身邊,他沒有違背那天他在曼徹斯特的小教堂裡發下的誓言,他沒有讓我失望。我看著那張照片,愛意再次溢滿了我的心。

 

盡管如此,我還是放下了照片繼續翻看。我知道自己想找什麼,同時怕找到什麼。那件可以證明我丈夫沒有說謊的東西,它會給我一個伴侶;盡管與此同時,它又會奪走我的兒子。

 

它在那裡。在盒子的底部,裝在一個信封裡。是一篇疊起來的報紙文章的復印件,邊緣整潔。在打開以前我就知道裡面是什麼,但讀到它的時候我仍然十分震驚。據國防部宣佈,一名英國士兵在阿富汗赫爾曼德省因護送部隊陣亡。亞當?韋勒,報紙說,現年19歲,出生於倫敦……簡報上別著一張照片。鮮花,擺在一座墳墓上。碑文寫著:亞當?韋勒,1987~2006年。

 

這時悲傷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擊中了我。我放下報紙,因為痛苦縮起了身體,太痛苦了,甚至哭也哭不出來。我發出了一聲嚎叫,像一隻受傷的動物,像一隻饑餓的動物祈禱著痛苦快些結束。我閉上了眼睛,接著看見一道閃光。一幅懸在我面前的圖像,閃爍著。一枚放在一個黑天鵝絨盒裡的獎章。一副棺木,一面旗幟。我扭開了目光,祈禱這一幕永遠不要再回來。沒有這些回憶我會更好,這些東西最好是永遠被埋葬。

 

我開始整理檔。我原本應該信任他的,我想。一直以來都該信任他。我原本應該相信他瞞著我這些事只是因為我每天重新面對它們太過痛苦。他所做的一切是努力讓我免受其苦,免於面對血淋淋的現實。我把照片和檔照原樣擺好放回去,感覺心中有了著落。我將鑰匙放回抽屜,把盒子放回檔案櫃。現在,如果我願意的話隨時可以看,不管有多麼頻繁。

 

還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做。我必須知道班恩為什麼離開我,而且我必須知道許多年前我在布賴頓做什麼。我必須知道是誰偷走了我的生活。我必須再試一次。

 

今天,我第二次撥通了克萊爾的電話號碼。

 

靜電聲。沉默。接著是一陣雙音鈴聲。她不會接的,我想。畢竟她沒有回復我的留言,她有什麼事情要瞞著我。

 

我幾乎有種高興的感覺。我並不打算將這番談話付諸實施。除了讓人痛苦以外,我看不出它還會是什麼別的情形。我做好了準備再次聽到冷冰冰的留言提示。

 

哢噠一聲,接著是一個人的聲音:“喂?”

 

是克萊爾,我立刻知道,她的聲音感覺像我自己的一樣熟悉。“喂?”她又說了一遍。

 

我沒有說話。各種圖像閃爍著淹沒了我。我看見了她的臉,她剪短了頭發,帶著貝雷帽,笑容滿面。我看見她在一個婚禮上--我猜是我自己的婚禮,盡管我說不準--穿著翡翠色衣服,正在倒香檳。我看見她抱著一個孩子,背著他,一邊把他遞給我一邊喊著晚餐時間!我看見她坐在床邊跟床上躺著的人說話,然後意識到床上的人是我。

 

“克萊爾?”我說。

 

“是的。”她說,“喂?你是誰?”

 

我努力想要集中精力,提醒自己我們一度是最好的朋友,不管在那之後發生了什麼。我眼前閃過她躺在我的床上,手裡抓著一瓶伏特加咯咯地笑著告訴我,男人真他媽的可笑。

 

“克萊爾,”我說,“是我,克麗絲。”

 

一陣沉默。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拉長,似乎永遠持續下去。剛開始我以為她不會說話、她忘記了我是誰,或者不想跟我說話。我閉上了眼睛。

 

“克麗絲!”她說。突然的爆發。我聽到她在咽唾沫,仿佛一直在吃東西。“克麗絲!我的上帝。親愛的,真的是你嗎?”

 

我睜開了眼睛,一滴眼淚已經緩緩流過了我臉上陌生的皺紋。

 

“克萊爾!”我說,“是的。是我,是克麗絲。”

 

“上帝啊。他媽的。”她說,接著又說了一遍。“他媽的!”她的聲音很平靜。“羅傑!羅傑!這是克麗絲!在電話上!”她突然大聲說,“你好嗎?你在哪裡?”接著是,“羅傑!”

 

“噢,我在家。”我說。

 

“家?”

 

“是的。”

 

“和班恩在一起?”

 

我突然警覺起來。“是的。”我說,“和班恩在一起。你聽到我的留言了嗎?”

 

我聽到她吸了一口氣。驚訝?還是她在抽煙?“是的!”她說,“我打算回電話的,但是這是室內電話,你又沒有留下號碼。”她猶豫了一下,有一陣子我不知道她沒有回我電話是不是有別的原因。她又說話了:“不管怎麼樣,你好嗎,親愛的?聽到你的聲音真是太高興了!”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但我沉默的時候克萊爾說:“你住在哪兒?”

 

“我不清楚。”我說。我感覺一陣快樂用來:她問的問題意味著她沒有在跟班恩交往;接著我意識到也可能她是為了讓我不懷疑他們才問這樣的問題的。我如此希望相信她--希望知道班恩不是因為她而離開我,為了從她那裡得到我身上得不到的愛--因為相信她也就意味著我同樣可以相信我的丈夫。“伏尾區。”我說。

 

“好吧。”她說,“過得怎麼樣?事情怎麼樣?”

 

“嗯,你知道吧?”我說,“我他媽的一件事情也記不得。”

 

我們都哈哈大笑起來。這種感覺好得很,眼前爆發的情感不是悲傷,不過它很短暫,接著是一陣沉默。

 

“你聽起來很好。”過了一會兒她說,“真的很不錯。”我告訴她我又開始寫東西了。“真的嗎?哇。太棒了。你在寫什麼呢?小說?”

 

“不。”我說,“頭天的事情第二天就忘的話要寫本小說可不太容易。”沉默。“我只是把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情記下來。”

 

“好的。”她說,接著在沒有說什麼。我想也許她並不完全理解我的處境,還有些擔心她的語氣,她的語氣聽起來有點冷酷。我想知道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是怎麼收尾的。“那你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又說話了。

 

說什麼呢?我有一種沖動讓她看看我的日誌。把它全部讀給她聽,可是毫無疑問我不能。無論怎麼樣,或許現在還不行。要說的話似乎太多了,我想知道的太多了。我的整整一生。

 

“我不知道。”我說,“很難……”

 

我聽起來一定很沮喪,因為她說:“克麗絲,親愛的,到底出了什麼事?”

 

“沒什麼。”我說,“我沒事。我只是……”這句話漸漸聽不見了。

 

“親愛的?”

 

“我不知道。”我說。我想起了納什醫生,想到了我對他說的話。我能確信她不會告訴班恩嗎?“我只是困惑。我想我做了一些蠢事。”

 

“噢,我敢肯定那不是真蠢。”又是一陣沉默--她在深思?--接著她說,“聽著,我能跟班恩說話嗎?”

 

“他出去了。”我說,我感到欣慰的是談話似乎已經轉向具體確鑿的東西,“在上班。”

 

“好吧。”克萊爾說。又是一陣沉默。突然間談話顯得很荒謬。

 

“我需要見見你。”我說。

 

“需要?”她說,“不是‘想要’?”

 

“不是這樣。”我開口說,“毫無疑問我想……”

 

“放輕松,克麗絲。”她說,“我在開玩笑。我也想見你,非常想。”

 

我感覺松了口氣。我有過一個念頭,認為我們的對話可能會很不順,結束的時候雙方禮貌地道個別,模模糊糊地允諾以後再通話,如果那樣的話又一條通向我的過去的路將會啪的一聲永遠關上。

 

“謝謝您。”我說,“謝謝您……”

 

“克麗絲。”她說,“我一直非常想念你。每天。每天我都在等著他媽的電話響,希望會是你,卻從來沒有想過真的會是你。”她停頓了一下。“怎麼……你的記憶現在怎麼了?你能記起多少?”

 

“我不知道。”我說,“比以前好,我想。但我還是記不起多少。”我想到了所有自己記下的東西,所有關於我和克萊爾的圖像。“我記得一個派對。”我說,“屋頂上的煙花。你在畫畫,我在學習。但那以後就什麼也沒有了,真的。”

 

“啊!”她說,“那個大日子!上帝啊,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我有很多事情要告訴你。很多。”

 

我有些好奇她是什麼意思,但我沒有問。先不急,我想。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我需要知道。

 

“你有沒有搬走過?”我說,“搬去國外?”

 

她大笑起來。“是啊。”她說,“大概走了6個月。我遇見了個傢伙,很多年前。真是一場災難。”

 

“去了哪裡?”我說,“你去了哪兒?”

 

“巴塞羅那。”她回答說,“怎麼啦?”

 

“噢。”我說,“沒什麼”。我的態度有些退縮,對朋友的生活細節一無所知讓我感覺那堪。

 

“只是有人跟我說了些事情。他們說你去了新西蘭,他們肯定是弄錯了。”

 

“新西蘭?”她笑著說,“不。沒有去過那裡。從來沒有。”

 

這麼說班恩在這點上也對我撒了謊。我仍然不知道原因,也想不出為什麼他覺得有必要把克萊爾從我的生活中如此徹底地抹掉。這只不過跟她在其他事情上騙我一樣,還是他選擇不告訴我?是為了我好嗎?

 

這又是一件我必須問他的事情。在我找他談話的時候--現在我知道我們必須談一談了。那時我會告訴他我知道的一切,還有我是如何找出這一切的。

 

我們又聊了一些,談話中有時會有長長的停頓,有時我們拼命急匆匆地交談。克萊爾告訴我她結婚了,然後離婚了,現在跟羅傑在一起生活。“她是個學者。”她說,“心理學。這傢伙想讓我嫁給他,我不著急。不過我愛他。”

 

跟她說話、聽到她的聲音感覺很好,似乎很容易、很熟悉,幾乎像回到了家。她不怎麼問問題,似乎明白我沒有什麼好說的。最後她終於停了下來,我以為她可能要道別了。我意識到我們誰也沒有提到亞當。

 

“那麼,”相反她說,“跟我說說班恩。有多久了,你們倆……”

 

“復合?”我說,“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我們分開過。”

 

“我試過給他打電話。”她說。我感覺自己緊張起來,盡管不知道為什麼。

 

“什麼時候?”

 

“今天下午,在你打過電話以後。我猜一定是他給了你我的電話號碼。他沒有接我的電話,可是我也只有一個舊號碼,在他上班的地方。他們說他已經不在那裡工作了。”

 

我感覺恐懼在身上游動。我四下張望著臥室,臥室十分陌生。我覺得她肯定是在撒謊。

 

“你經常跟他通話嗎?”我說。

 

“不。最近沒有。”她的聲音裡多了一種語氣。收斂了。我不喜歡。“有幾年沒有通話了。”她猶豫了一下,“我一直很擔心你。”

 

我害怕,怕克萊爾在我跟班恩談之前就已經告訴他我給她打了電話。

 

“請不要給他打電話。”我說,“請不要告訴他我打過電話給你。”

 

“克麗絲!”她說,“為什麼不呢?”

 

“我寧願你不打。”

 

她深深地嘆了口氣,聽起來有點惱火:“瞧,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解釋不了。”我說。

 

“試試看。”

 

我沒有足夠的勇氣提到亞當,但我告訴了她納什醫生的事情,關于酒店房間的記憶,還有班恩是如何堅持說我出了車禍。“我認為他沒有告訴我真相是因為他知道真相會讓我難過。”我說。她沒有回答。“克萊爾,”我說,“我到布賴頓可能是去做什麼呢?”

 

沉默橫亙在我們之間。“克麗絲,”她說,“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話我會告訴你,或者至少把我知道的告訴你。不過不能在電話裡說,等我們見面的時候。我答應你。”

 

真相。它懸在我的面前閃閃發光,近得幾乎可以伸手取到。

 

“你什麼時候可以過來?”我說,“今天?今晚?”

 

“我不太想去你家找你。”她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為什麼?”

 

“我只是覺得……嗯……如果我們在別的地方見面更好些?我可以帶你去一家咖啡館嗎?”

 

她的聲音裡有種快活的口氣,但似乎是強裝出來的。假的。我想知道她在害怕些什麼,卻說了一句:“好的。”

 

“亞歷山大宮?”她說,“可以嗎?你從伏尾區到那裡應該很容易。”

 

“好的。”我說。

 

“酷。星期五?我們11點見?可以嗎?”

 

我告訴她沒問題。不能有問題。“我會沒事的。”我說。她告訴我要坐哪趟公車,我一條條記在了一張紙片上。接著我們又閑聊了幾分鐘,互相道了再見,我拿出我的日記記了起來。

 

 

 

※※※

 

 

 

“班恩。”他回到家時我說。他坐在客廳的扶手椅裡讀著報紙,看起來有些疲憊,似乎沒有睡好。“你相信我嗎?”我說。

 

他抬起了。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點燃它的是愛,但也有別的東西。看上去幾乎像是恐懼這並不讓人驚訝,我想。問完這個問題之後通常會有一番招供,承認這種信任是錯誤的。他把前額上的頭發向後攏了攏。

 

“當然了,親愛的。”他走過來坐在我的椅子扶手上,把我的一隻手合他的手裡,“當然。”

 

突然間我不確定自己是否想要繼續說下去。“你跟克萊爾通話了嗎?”

 

他低頭看著我的眼睛。“克萊爾?”他說,“你記得她?”

 

直到最近我才想起來---實際上,是直到記起那個焰火晚會--在此之前克萊爾對我來說完全不存在。“記不太清楚。”我說。

 

他移開了目光,掃了掃壁爐上的時鐘。

 

“不。”他說,“我想她搬走了,在許多年前。”

 

我縮了一縮,似乎受了痛。“你確定嗎?”我說。我不敢相信他還在騙我。在這件事情上撒謊似乎比在其他所有事情上撒謊還要糟糕。毫無疑問,在這件事情上說真話並不困難吧?克萊爾還在國內,這不會給我帶來任何痛苦,甚至可以變成--如果我跟她見面的話--讓我改善記憶的助力。那為什麼要撒謊?一個陰暗的念頭鉆進了我的腦海--跟以往同樣的陰暗的猜測--不過我把它趕了出去。

“你確定?她去哪兒了?”告訴我真相,我想。這不算太晚。

 

“我記不清了。”他說,“新西蘭,我想。或者澳大利亞。”

 

我覺得希望正在越滑越遠,但我知道我必須怎麼做。“你確定?”我說,我賭了一局,“我有個奇怪的回憶,記得有一陣子她曾經告訴我想搬去巴塞羅那,一定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他什麼也沒說。“你確定不是搬去了哪裡?”

 

“你記起了這個?”他說,“什麼時候?”

 

“我不知道。”我說,“只是一種感覺。”

 

他捏了捏我的手,以示安慰:“可能是你的想像。”

 

“不過感覺很真實。”我說,“你確定不是巴塞羅那?”

 

他嘆了一口氣:“不,不是巴塞羅那,肯定是澳大利亞。阿德萊德,我猜是。我不太確定。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搖了搖頭。“克萊爾。”他微笑著說,“我很久沒有想起她了,很多很多年了。”

 

我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他笑瞇瞇地看著我。他看上去幾乎有點傻,有點可悲。我想扇他一巴掌。“班恩。”我說,聲音很低。“我跟她說過話了。”

 

我不知道他會如何反應。他什麼也沒有做,仿佛我什麼也沒有說過,可是接他的眼睛亮了起來。

 

“什麼時候?”他說。他的聲音冷冰冰又硬邦邦,好似玻璃。

 

要麼我可以告訴他真相,要麼我可以承認我一直在把自己的生活記錄下來。“今天下午,”我說,“她打電話給我了。”

 

“她打電話給你?”他說,“怎麼會呢?她怎麼會打電話給你?”

 

我確定撒個謊:“她說你給了她我的電話號碼。”

 

“什麼號碼?太荒謬了!我怎麼可能給她號碼?你確定是她嗎?”

 

“她說你們偶爾會說說話,最近才沒有聯系的。”

 

他放開了我的手,它落到我的腿上,死氣沉沉的。他站起來轉了一圈面對著我:“她說了什麼?”

 

“她告訴我你們倆原來一直有聯系,幾年前才斷了。”

 

他俯身靠近了些,我聞到他呼吸裡的咖啡味:“這個女人這樣無緣無故給你打了個電話?你能肯定是她嗎?”我翻了個白眼。“噢,班恩!”我說,“還能是誰呢?”我微笑著。我從來不認為這番對話會有多輕松,可是現在它似乎過於沉重,我不喜歡。

 

他縱了縱肩膀:“你不知道。過去曾經有試著來找你的人。新聞界的人,記者。那些人讀了關於你的故事,瞭解發生了什麼,就想聽聽你的說法,甚至只是到處打探你的實際情況有多麼糟糕、看你變了多少。以前他們就裝過別人,目的只是讓你開口。還有醫生,那幫聲稱可以幫你的江湖騙子。順勢療法,另類治療,還有巫醫。”

 

“班恩。”我說,“她是我多年最好的朋友,我認得出她的聲音。”他垮下了臉,一副敗陣的摸樣。“你跟她通過話,對吧?”我注意到他的右手握起來又放開,捏成一個拳頭後又松了手。“班恩?”我又問了一遍。

 

他抬起頭來,滿面通紅,眼睛有些濕潤。“好吧。”他說,“好吧,我跟克萊爾談過。她讓我繼續跟她保持聯系,告訴她你的情況。每隔幾個月我們通個話,說上幾句。”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他沒有說話。“班恩。為什麼?”沉默。“你是不是覺得瞞著我她的事會容易些?假裝她搬走了?是這樣嗎?就像你假裝我從來沒有寫過小說?”

 

“克麗絲--”他的話語被我打斷了,“怎麼--”

 

“這不公平,班恩。”我說,“你無權藏著這些事情。只為了讓你自己好過就跟我說謊。”

 

他站起身。“讓我好過?”他的聲音大了起來,“我好過?你以為我告訴你克萊爾住在國外是因為這對我來說更容易嗎?你錯了,克麗絲。錯了。這對我來說一點也不容易。一點也不。我不告訴你你寫過小說是因為我無法忍受想到你有多麼希望寫第二部、看到你意識到再也寫不出來時是多麼痛苦。我告訴你克萊爾住在國外是因為我無法忍受你發現她在那種時候拋棄了你以後你的聲音裡流露出的那種悲傷。她任由你自生自滅,跟其他所有人對待你一樣。”他頓了頓,等著我反應“他告訴你這個了嗎?”發現我毫無反應之後,他說。而我在想:不,不,她沒有告訴我這個,而且實際上今天我在我日誌裡讀到過,過去她是經常去探望我的。

 

他又說了一遍:“她告訴你這個了嗎?等她反應過來她離開15分鐘後你就會把她忘得一干二凈,她馬上再也不去看你了。當然,聖誕節的時候她可能打個電話來看看你過得怎麼樣,可是守在你身邊的人是我,克麗絲。是我每一天都去看你,是我在那兒等著你,祈禱你會好起來,好讓我把你從那兒接出來帶回這兒跟我安安全全的在一起。是我。我對你撒謊不是因為這對我來說很容易。永遠也不要這麼想。永遠也不要!”

 

我記起讀到過的、納什醫生告訴我的事情。我直視著他的眼睛。可惜你沒有,我想,你沒有守在我的身邊。

 

“克萊爾說你跟我離婚了。”

 

他呆住了,接著後退了幾步,仿佛挨了一掌。他張開了嘴,又閉上。這一幕幾乎有些好笑,最後他擠出一個詞:

 

“賤人。”

 

他換上一臉盛怒的表情。我以為他會打我,卻發現自己並不在乎。

 

“你跟我離過婚?”我說,“真的嗎?”

 

“親愛的--”

 

我站了起來。“告訴我。”我說,“告訴我!”我們面對面地站著。我不知道他會這麼做,不知道自己希望他怎麼做。我只知道我要他說真話,再不要跟我說謊。“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他走上前跪在我的面前,抓住了我的手。“親愛的--”

 

“你跟我離過婚?這是真的嗎,班恩?告訴我!”他低下了頭,接著他抬頭看著我,眼睛睜得大大的,目光裡是驚恐。“班恩!”我喊道。他哭了起來。“班恩。她還告訴了我亞當的事情,她告訴我我們還有過一個兒子。我知道他死了。”

 

“對不起。”他說,“我很抱歉。我以為這是最好的辦法。”接著,在輕輕地嗚咽聲裡他說他會告訴我一切。

 

陽光已經完全退去,黃昏變成了夜晚。班恩打開了一盞燈,我們坐在玫瑰色的燈光裡面對著面,隔著餐桌。我們中間擺著一堆照片,是我們以前看過的那些。當他將照片一張張遞給我並告訴我它們的由來時我裝出一副驚訝的樣子。他在我們的婚禮照片上停留了很久--告訴我那天是多麼的美好、多麼的特別,解釋說我看起來是如何美麗--但接著難過起來。“我一直都愛著你,克麗絲。”他說,“你一定要相信這一點。都是因為你的病。你必須去那個地方,而且,嗯……我不能。我受不了。我原本會跟著你,我原本會不惜一切讓你回來,做什麼事情也願意。可是他們……他們不讓……我見不到你…...他們說這樣最好……”

 

“誰?”我說,“是誰這麼說的?”他沉默了。“醫生?”

 

他抬頭看著我。他在哭,紅著眼睛。

 

“是的。”他說,“是的,醫生。他們說這樣最好。這是唯一的辦法……”他擦掉了一滴眼淚。“我照他們的話做了。真希望我沒有,真希望我當時為你抗爭了。我很懦弱,而且愚蠢。”他的聲音變成了小聲地低語。“我不再去看你,是的。”他說,“不過是為你好。盡管那幾乎讓我難過的要死,我做那些是為了你,克麗絲。你一定要相信我。為了你,和我們的兒子。可是我從來沒有跟你離過婚。不算是,在這裡不是。”他俯身握住我的手,按在他的襯衫上,“在這裡我們從來沒有分開過,我們一直在一起。”我感覺到了溫暖的棉布已經被汗水打濕。他的心臟跳得很快。愛。

 

我犯了傻,我想。我縱容自己相信他做這些事情是為了傷害我,而實際上他告訴我他這麼做都是出於愛。我不該責備他,恰恰相反我應該盡力去理解。

 

“我原諒你。”我說。

 

 

 

chapter 2.13 11月22日,星期四

 

 

 

今天醒來時,我睜開眼睛看見一個人坐在一張椅子裡,就在我所在的房間。他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看著我,等著。

 

我沒有恐慌。我不知道他是誰,但我並沒有恐慌。我隱隱約約地知道一切都還好,他有權在那裡。

 

“你是誰?”我說,“我怎麼會到了這裡?”他告訴了我。我沒有覺得恐懼,沒有懷疑。我明白了。我去了洗手間靠近鏡中的倒影,像靠近一個忘記已久的親人,或者我母親的靈魂。有點小心、有點好奇。我穿上衣服,熟悉著自己的新體型和意想不到的行為,接著吃了早餐,隱約意識到桌邊一度可能有過三個位置。我吻別了我的丈夫,並沒有覺得這樣做有什麼不對,接著不知道為什麼我打開了衣櫃裡的鞋盒,發現了這本日誌。我立刻明白過來這是什麼東西。我一直在找它。

 

現在,我已經離自己的真實情形越來越近。有一天,可能我醒來時已經明白一切。事情開始變得不再荒謬。即使到了那一天,我知道我永遠也不會跟正常人一樣。我的經歷並不完整,過去的許多年年月月已經煙消雲散,沒有留下一絲痕跡。沒有人可以告訴我那些關於我自己、我過去的事情。納什醫生沒有辦法--他只能通過我告訴他的、他在我日誌裡讀到的和我檔案中記錄的東西來瞭解我--班恩也不能,他無法告訴我那些我在遇見他之前發生的事情;或是那些我在遇見他之後發生的、但我選擇不告訴他的事情。這都是我的秘密。

 

但有一個人可能知道。有個人可能可以告訴我剩餘的真相,告訴我我去布萊頓是為了見誰,揭開我最好的朋友從我生活中消失的真正原因。

 

我已經讀過這本日誌。我知道明天會跟克萊爾見面。

 

 

 

chapter 2.14 11月23日,星期五

 

 

 

我在家裡記日誌。我終於能夠把這個地方當做自己的家,當成可以歸屬的地方。我已經通過這日誌,已經見過克萊爾,二者解答了所有我需要知道的事情。克萊爾答應我她會回到我的生活中,再也不會離開。我的面前是一個破破爛爛的信封,上面寫著我的名字。一件舊物。它讓我成為一個完整的人,我的過去終於有了意義。

 

很快我的丈夫會回家,我正期待見到他。我愛他。現在我知道這一點了。

 

我會記下這個故事,然後我們會一起讓一切變得更加美好。

 

我走下公車時外面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陽光中彌漫著冬季藍幽幽的寒意,地面凍得很結實。克萊爾告訴我她會在山頂上等,在通向亞歷山大宮的階梯旁,因此我把寫有見面地點的那張紙疊了起來,開始沿著坡度平緩的階梯往上爬。階梯繞著公園蜿蜒盤旋著,往上走用的時間比我預想的要長,再加上還不習慣這幅不太好使的身體,快到頂的時候我不得不停下來休息。我肯定一度體質強健,我想,至少比現在強。我不知道是不是該多鍛煉鍛煉。

 

公園環抱著一大片修整過的草地,中間柏油路縱橫交錯,點綴著垃圾桶和推折疊嬰兒車的女人。我發現自己有些緊張。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怎麼可能知道呢?在我想像的圖像中克萊爾總是穿著黑色。牛仔褲,T恤衫。我看見她身穿深重的靴子、雙排鈕風衣。要不然她會穿著一條紮染長裙,所用的布料我猜應該用“輕飄飄”這樣的詞語來描述。我想像不出現在的她會以其中任何一種形象出現--我們現在所處的年紀已經不適合這些妝容--卻不知道取代它們的是什麼。

 

我看了看表。我到早了。不假思索地,我提醒自己克萊爾總是遲到,接著馬上好奇我怎麼會知道這些,記憶留下什麼痕跡提醒了我。我想,被埋藏的回憶有那麼多,只埋在薄薄的表面之下。那麼多的回憶,像淺水中的銀色小魚飛快地掠過。我決定坐在一張長凳上等她。

 

長長的影子懶洋洋地攤在草地上。樹梢上露出排排房屋,密密麻麻地挨著向遠方伸展而去。我突然驚訝地意識到目光所及的房屋中有一棟正是我現在的住所,看上去跟其他房子沒有什麼區別。

 

我想像著點燃一支煙、不安地深深吸上一口,努力壓制想站起來走動的沖動。有點荒謬的,我感覺緊張。可是這樣的感覺毫無理由。克萊爾曾經是我的朋友,最好的朋友。沒有什麼可擔心的,我很安全。

 

長凳上的油漆剝落了一些,我用手挖著漆塊,露出了底下潮濕的木頭。已經有人用同樣的辦法在我的位置旁邊摳出了兩組縮寫字母,接著圍著字母挖了一顆心,加了一個日期。我閉上眼睛。每次發現自己生活的實際年代時我總是感到吃驚,有一天我會對這種驚訝習以為常嗎?我吸了一口氣:聞到的是濕潤的草地味,熱狗味,汽油味。

 

一片陰影罩住了我的臉我睜開了眼睛。一個女人站在我的面前。高個子,一頭濃密的栗色頭發,她穿著一條長褲和一件皮夾克。一個小男孩一隻手拉著她,另一隻手的臂彎裡抱著一個塑膠足球。“對不起。”我說著在長凳上挪了挪,騰出位置讓他們一起坐在我身邊,這時那個女人露出了微笑。

 

“克麗絲!”她說。這是克萊爾的聲音,絕對不會錯。“克麗絲,親愛的!是我。”我看看那個孩子,又看看她的臉。當初光滑的皮膚上出現了皺紋,眼袋下垂--在我的記憶中它們不是這幅模樣,不過這是她。毫無疑問。“上帝啊!”她說,“我一直非常擔心你。”她把孩子向我推了推:“這是托比。”

 

小男孩看著我。“去吧。”克萊爾說,“打個招呼。”有一會兒我以為她在跟我說話,可是接著他向前邁了一步。我笑了。我唯一的念頭是這是亞當嗎?盡管我知道這不可能。

 

“哈嘍。”我說。托比踢踢踏踏地走著,喃喃地說著些我沒有聽清的話,然後轉身對克萊爾說:“現在我可以去玩了嗎?”

 

“不過要待在媽媽看的到的地方,好嗎?”她摸了摸他的頭發,他向公園跑去。

 

我站起來轉身面對著她。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寧願不轉過身去而是直接跑開,我們之間的鴻溝如此難以逾越,但是她伸出了雙臂。“克麗絲,親愛的。”她說,她的手腕上掛著的塑膠手鐲一個個互相碰撞著,“我想念你。我他媽的非常想念你。”我身上一直壓著的重擔突然翻了個跟頭不見了,消失了,我抽泣著倒進她的懷裡。

 

一瞬間我感覺似乎我瞭解關於她的一切,也瞭解關於自己的一切,仿佛我靈魂中央的空隙被蓋過太陽的強光照亮。一段歷史--我的歷史--在我的面前閃現,可是它轉瞬即逝,除了匆匆捕捉它的幻影,其餘的動作都已經來不及了。“我記得你。”我說,“我記得你。”接著光亮消失了,黑暗再次席捲而來。

 

我們坐在長凳上,靜靜地看著托比跟一群男孩踢足球,看了很久。我很高興與未知的過去有了一個紐帶,可是我們之間有個難堪的坎兒,我跨不過去。一句話反復地在我的腦海裡出現。與克萊爾有關。

 

“你好嗎?”我終於說,她哈哈大笑起來。

 

“爛透了。”她說。她打開包拿出一包香煙。“你還戒著呢,對吧?”她說著請我抽,我搖了搖頭,再次認識到她的確比我自己更瞭解我。

 

“出了什麼事?”我說。

 

她開始卷香煙,對著她的兒子點了點頭:“噢,你知道嗎?托比有ADHD。他整夜不睡,所以我也沒辦法睡。”

 

“ADHD?”我說。

 

她微微笑了。“對不起。這是一個相當新的詞,我想。全名叫注意缺陷多動障礙。我們不得不給他吃‘ 呱甲酯’,可是我他媽的恨它。那是唯一的方法。別的我們全試過了,如果沒有那藥,他絕對是個野孩子,嚇人得很。”

 

我看著那個在遠處奔跑的小男孩。又是一個出了錯的、亂了的腦子,安放在健康的身體裡。

 

“不過他還好吧?”

 

“是的。”她說著嘆了口氣。她把卷煙紙攤在膝蓋上,開始沿著折痕灑煙絲:“只是有時候他讓人筋疲力盡,像是‘糟糕的2歲’一直沒有停。”

 

我笑了。我知道她的意思,但限於字面意義。我沒有比照,不知道亞當在托比這麼大甚至更小些的時候是什麼模樣。

 

“托比的年紀似乎很小?”我說。她笑出了聲。

 

“你的意思是說我很老!”她舔了舔煙紙上的膠水,“是的,我很晚才生了他。當時很確定不會有什麼事,所以我們有點粗心……”

 

“噢,”我說,“你是說--?”

 

她笑了。“我可不想說他是一個意外,不過這麼說吧,他算是讓我吃了一驚。”她吧煙卷放進嘴裡,“你記得亞當嗎?”

 

我看著她。她扭開了頭,用手在風中護著打火機,我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也說不好這個動作是不是刻意的回避。

 

“不。”我說,“幾個星期前我記起我有過一個兒子,自從把它記錄下來以後,我覺得自己一直無法卸下這件事,像是胸口上扛著一塊巨石。可是,我記不得。我不記得任何他的事情。”

 

她吐出一團微藍色的煙霧,它向天空飄去。“太糟糕了。”她說,“我很抱歉。不過班恩給你看照片了?有用嗎?”

 

我掂量著該告訴她多少。他們兩人以前似乎有聯系,一度似乎是朋友。我必須小心,可是我仍然感覺越來越有必要開口談談--也聽一聽--真相。

 

“是的,他確實給我看了照片,不過在家裡他沒有擺出來。他說那些照片太讓我難過了。他把它們藏了起來。”我差點脫口而出鎖了起來。

 

她似乎有些驚訝:“藏起來?真的嗎?”

 

“是的。”我說,“他覺得如果我偶然發現他的照片,我會覺得十分難過。”

 

克萊爾點了點頭:“可能你認不出他?不知道他是誰?”

 

“我想是的。”

 

“我想可能是這樣。”她說。她猶豫了一下,“既然他已經走了。”

 

走了,我想。她說的好像他不過是外出幾個小時,帶著他的女朋友去電影院,或者去買一雙新鞋。不過我理解。理解我們之間心照不宣的協定:不談亞當的死,現在還不要談;我理解克萊爾也在試圖保護我。

 

我沒有說話,相反我試圖想像那種情形是什麼樣子:每天看見我的孩子,在每天這個詞還有意義的時候,在每天都與前一天斷裂開來之前。我試圖想像每天早上醒來知道他是誰,能夠計劃未來、期待聖誕節、期待他的生日。

 

多麼可笑,我想。我甚至不知道他的生日是什麼時候。

 

“難道你不希望看到他--?”

 

我的心突然砰砰地跳了起來。“你有照片嗎?”我說,“我能--”

 

她露出了驚訝的表情:“當然!很多!在家裡。”

 

“我想要一張。”我說。

 

“好的。”她說,“可是--”

 

“拜託,那對我很重要。”

 

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當然。下次我會帶一張來,不過--”

 

遠處傳來的一聲叫喊打斷了她。我望向公園那一邊。托比正向我們跑來,哭著,他身後的足球比賽仍然在進行。

 

“他媽的。”克萊爾小聲說。她站起身大喊道,“托比!托比!怎麼啦?”他還在跑。“見鬼。”她說,“我去把他哄好就來。”

 

她到了兒子身邊,蹲下問他出了什麼事。我看著地面。水泥路上長滿了青苔,奇形怪狀的青草從瀝青下鉆了出來,努力地朝著陽光生長。我感覺到興,不僅是因為克萊爾會給我一張亞當的照片,也是因為她說會在下次見面的時候給我。我們還會再見面。我意識到每一次都會再像第一次見面。真是諷刺:我常常忘記我記不住事情。

 

我也意識到她談到班恩的模樣--某種懷舊的腔調--讓我感覺他們不可能有私情。

 

她回來了。

 

“一切都很好。”她說。她彈掉香煙,用鞋跟把它踩進地裡。“關於球是誰的有點小誤會。我們走一走?”我點點頭,她轉身朝向托比,“親愛的!要冰淇淋嗎?”

 

他答應了,我們開始向亞歷山大宮走去。托比握著克萊爾的手。他們看上去如此相似,我想,他們的眼睛裡都有團團火焰。

 

“我喜歡這裡。”克萊爾說,“景色讓人振奮。你不覺得嗎?”

 

我看著灰色的房屋,它們中間點綴著團團綠色:“我想是的。你還畫畫嗎?”

 

“不怎麼畫了。”她說,“有的時候試一下,我變成半吊子了。我們自己家的墻壁上到處是我的畫,不過不幸的是一幅也沒有賣到其他人手上。”

 

我笑了。我沒有提到我的小說,盡管我想問她是不是讀過了、她覺得怎麼樣。“那你現在做什麼呢?”我問。

 

“基本上我在照顧托比。”她說,“在家裡教他。”

 

“我明白了。”我說。

 

“不是自己選的。”她回答說,“沒有一家學校肯收他他們說他破壞性太強了,他們對付不了。”

 

我看著她的兒子,他跟我們走在一起。他似乎十分安靜,握著他媽媽的手。他問是不是會給他冰淇淋,克萊爾告訴他很快就有了。我無法想像他是個麻煩的孩子。

 

“亞當是什麼樣子的?”我說。

 

“小孩的時候?”她說,“他是個好孩子。”她說,“非常有禮貌,規規矩矩,知道吧?”

 

“我是個好媽媽嗎?他幸福嗎?”

 

“哦,克麗絲。”她說,“是的。是的。沒有人比那個孩子更受寵了。你不記得了,是吧?為了要孩子你努力過一段時間,你有過一次流產,當時已經懷了很長時間,然後有次宮外孕。我想你剛剛準備放棄,亞當卻來了。你可開心了,你們倆都很開心。你喜歡懷孕。我討厭懷孕。腫的他媽的跟一所房子一樣,還有可怕的孕吐。嚇人。不過你不一樣,你愛懷孕時的每一秒鐘,你懷亞當的時候全程容光煥發。你一進屋,房間都被你照亮了,克麗絲。”

 

盡管我們在走路,我還是閉上了眼睛,先試著記起懷孕的時候,接著想像那段時間。兩樣我都沒能做到。我看著克萊爾。

 

“然後呢?”

 

“然後?孩子出生了。棒的很。當然,班恩在那兒。我盡快趕到了。”她停下了腳步扭頭看著我,“你是一個出色的母親,克麗絲。非常出色。亞當很幸福,被照顧得很好、被人愛著。沒有一個孩子可以得到比這更好的了。”

 

我努力回想當母親的時候,回想我兒子的童年。但什麼也沒有想起來。

 

“班恩呢?”

 

她頓了一下,接著說:“班恩是一個出色的父親,一直都是。他愛那個孩子。每天晚上他下班就奔回家看她。當他學會說第一個字,他給所有人都打了電話告訴他們。他開始爬、學會走第一步時,班恩也是這麼做的。他剛剛會走路他就帶他去公園,帶著足球啊什麼亂七八糟的。還有聖誕節!那麼多玩具!我想我就只見過你們吵這一次架--關于班恩該給亞當買多少玩具。你擔心他會被寵壞。”

 

我感覺到後悔讓我心中刺痛,有種道歉的沖動:我曾經想要拒絕給我的兒子某些東西。

 

“現在我會給他所有他想要的東西。”我說,“如果可以的話。”

 

她看著我,露出傷心的表情。“我知道。”她說,“我知道。可是你要開心點,要知道他從來不需要你的什麼東西,從來都不。”

 

我們繼續走著。人行道上停著一輛正在賣冰淇淋的貨車,我們朝它走去。托比開始使勁拽他媽媽的胳膊。她彎腰從錢包裡掏出一張紙幣給他,讓他去買冰淇淋。“挑一個!”她對著他的背影大喊,“只挑一個!記得等人找零!”

 

我看著他向貨車跑去。“克萊爾。”我說,“我喪失記憶的時候亞當有多大?”

 

她笑了:“他一定已經3歲了。也許是剛剛4歲。”

 

我覺得現在我正要踏進新的領域,踏進危險中。但這是我不得不去的地方,我必須發掘的真相。“我的醫生告訴我我被襲擊了。”我說。她沒有回答。“在布賴頓。我問什麼會在哪兒?”

 

我望著克萊爾,仔細觀察著她的臉。她似乎在做一個決定,權衡各種選擇,以便決定該怎麼做。“我知道的不確切,”她說,“沒有人確確實實地知道。”

 

她停下不再說話,我們倆一起看著托比,看了一會兒。現在他已經買到了冰淇淋,正在拆開包裝,臉上一副急切的、聚精會神的表情。我的面前鋪開的是長長的沉默。除非我說點什麼,我想,不然這永遠不會結束。

 

“我出軌了,是吧?”

 

沒有反應。沒有倒抽一口氣表示否認,沒有震驚的眼神。克萊爾平靜地看著我。“是的。”她說,“你在背著班恩偷情。”

 

她的聲音裡沒有感情。我想知道她怎麼看我。不論是當時,還是現在。

 

“告訴我。”我說。

 

“好的。”她說,“不過我們坐下吧,我真想喝杯咖啡。”

 

我們向主樓走去。

 

咖啡廳也兼做酒吧。座椅都是鋼制的,桌子樸實無華。四周點綴著棕櫚樹,可惜每當有人開門都會有股冷空氣湧進來,破壞了氛圍。我們面對面隔著一張桌子坐著,用飲料暖著手。

 

“事情是怎麼樣的?”我又說一遍,“我要知道。”

 

“不好說。”克萊爾說。她說得很慢,似乎是在復雜的地形裡小心地前進。“我想是在你生了亞當之後不久開始的。一旦最初的激情消退,有一段時間非常難熬。”她頓了一下,“身在其中的時候要看清周圍發生的事情是那麼不容易,對吧?只有在事後,我們才能真正看清。”我點點頭,但並不理解。時候的洞見不是我能擁有的東西。她繼續說:“你哭的很厲害,你擔心沒有跟孩子建立起紐帶,都是些常見的困擾。班恩和我做了能做的一切,你媽媽在旁邊的時候也會幫忙,不過情形很不妙。甚至在最糟的一段時間過去以後你還是覺得受不了。你無法回頭工作。你會在大白天突然給我打電話,難過,你說你感覺自己很失敗,不是做母親很失敗--你看得出亞當有多麼幸福--而是作為一個作家。你覺得自己再也寫不了了。我會過去看你,你簡直一團糟,在哭,還有那些作品。”我好奇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事情會變的多麼糟糕--接著她說,“你和班恩也在吵架。你怨恨他,因為他覺得生活是那麼容易。他提出要雇一個保姆,不過,嗯……”

 

“嗯?”

 

“你說那是他的一貫作風,有問題只知道砸錢。你有你的觀點,不過……也許你並不十分公正。”

 

也許不是,我想。我有些吃驚,當時我們一定還算有錢--比我喪失記憶以後富裕,比我們的現狀富裕。我的病一定花了一大筆錢。

 

我努力想像著自己根班恩吵嘴、照顧小孩、嘗試寫作。我想像著一瓶又一瓶牛奶,或者亞當吃著我的奶。臟尿布。在早上,讓自己和孩子吃飽是我唯一的野心;到了下午,我累得筋疲力盡,唯一渴望的事情是睡覺--還要等好幾個小時才能睡上覺--想要寫作的念頭早就被趕到九霄雲外。我可以看見這一切,能夠感覺到那種緩慢的、燒灼的憎恨。

 

可是這些只是想像,我什麼也記不起來。克萊爾的故事似乎跟我毫無關聯。

 

“所以我出軌了?”

 

她抬起頭。“那時我有空,當時我在畫畫。我答應會照看亞當,每週幫你帶兩個下午,那樣你就可以寫作了。是我堅持要這麼做的。”她握住我的手。“是我的錯,克麗絲。我甚至建議你去咖啡館坐坐。”

 

“咖啡館?”我說。

 

“我認為出去走走對你來說是個好主意。給自己一個i安爾空間。每週出去幾個小時,遠離一切。過了幾個星期,你似乎好轉了。你變得快活起來,你說你的工作進行得很順利。你開始幾乎每天都去咖啡館,在我沒辦法照顧亞當的時候你就帶上他。可是後來我發現你的穿著打扮也不一樣了。很典型的兆頭,不過當時我並沒有反應過來。我以為只是因為你感覺在好轉,更自信了。但接下來的一個晚上班恩打了電話給我。他一直在喝酒,我想。他說你們吵得比以往更厲害,他不知道該怎麼做。你也不再跟他做愛了。我告訴他可能只是因為孩子的原因,也許他只是在擔無謂的心。可是--”

 

我打斷了她:“我在跟某人交往。”

 

“我問了你。剛開始你不承認,但後來我告訴你我不傻,班恩也不蠢。我們吵了一架,可是過了一段時間你把真相告訴我了。”

 

真相。並非光彩奪目,並不讓人振奮,只不過是赤裸裸的事實。我的生活已經變成了活生生的老一套:跟一個在咖啡館裡遇見的人上床,而我最好的朋友在照顧我的孩子,我的丈夫在賺錢支付我的衣服和內衣--我穿這些東西不是給他看的。我想像著偷偷摸摸地打電話,出了突發事件時臨時改變安排,還有那些我們有機會聚在一起的日子,那些墮落的、可悲的下午,那時我跟一個男人在床上纏綿,在那麼一段時間內來講他似乎比我的丈夫出色--更讓人激動?更有魅力?是更出色的情人?更有錢?我在那個旅館房間等待的、那個最終襲擊了我的男人是他嗎?是不是他讓我失去了過去,失去了未來?

 

我閉上了眼睛。一幕記憶閃過。一雙手扯著我的頭發,掐著我的喉嚨。我的頭在水裡,喘著氣,哭著。我記得我當時的念頭。我想見我的兒子。最後一次。我想見見我的丈夫。我真不應該這樣對待他,我真不應該為了這個男人背叛他。我將永遠沒有機會告訴他我很抱歉了。永遠。

 

我睜開了眼睛,克萊爾捏著我的手。“你還好嗎?”她說。

 

“告訴我。”我說。

 

“我不知道是不是--”

 

“拜託。”我說,“告訴我。是誰?”

 

她嘆了一口氣:“你說你遇到了一個經常去那家咖啡館的人。他很不錯,你說。有魅力。你努力自控了,可是你情不自禁。”

 

“他叫什麼名字?”我說,“他是誰?”

 

“我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我說,“知道知道他的名字!是誰這樣對我?”

 

她望著我的眼睛。“克麗絲,”她的聲音平靜,“你甚至連他的名字也從來沒有告訴我。你只是說在一家咖啡館遇見他的。我猜你不想讓我知道任何細節,至少能不說就不說。”

 

我覺得另一種希望流走了,隨著河水沖到了下游。我永遠也不會知道是誰這樣對我。

 

“事情是怎麼樣的?”

 

“我告訴你我覺得你在犯傻。要考慮到亞當,也要考慮到班恩。我想你應該停手,不要再去見他。”

 

“可是我不聽。”

 

“不。”她說,“剛開始你不聽,我們吵過架。我告訴你你讓我的處境很難堪,班恩也是我的朋友,你實在讓我跟你一樣對他撒謊。”

 

“出了什麼事?持續了多長時間?”

 

她沉默著,然後說:“我不知道。有一天--一定才剛剛過了幾個星期--你宣佈一切都結束了。你說你會告訴這個人行不通,你犯了一個錯誤。你說你很抱歉,你犯了傻。瘋了。”

 

“我在撒謊?”

 

“我不知道。我不覺得。你和我不會對對方撒謊,我們不會。”她對著咖啡面上吹了一口氣。“幾個星期後他們在布賴頓發現了你。”她說,“我完全不知道那個時候出了什麼事。”

 

也許正是這些話--“我不知道那個時候出了什麼事”--激起了那個念頭,我意識到我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是怎麼會受到襲擊的,可是一個聲音突然從我身體裡溜了出來。我努力想要壓住它,卻沒有成功。那聲音又像喘息又像號叫,是受痛的動物發出的哀鳴。托比從他的圖畫書上抬起頭來。咖啡廳裡的所有人都轉頭盯著我,盯著那個沒有記憶的瘋女人。克萊爾抓住了我的胳膊。

 

“克麗絲!”她說,“怎麼了?”

 

現在我在抽泣,我的身體起伏著,喘著氣,為所有失去的歲月哭泣,為了那些我還將繼續失去的時光哭泣,那是從現在一直到死去的漫長時光。我在哭,因為不管對我講述我的外遇、我的婚姻和我的兒子是多麼艱難,明天她將不得不再講一遍。不過,我哭主要是因為招來這一切的是我自己。

 

“對不起。”我說,“我很抱歉。”

 

克萊爾站起來,繞過桌子走過來。她在我身邊蹲下,用兩只胳膊摟著我的肩膀,我把頭擱在她的肩膀上。“好啦,好啦。”她一邊聽我抽泣一邊說,“沒事了,克麗絲,親愛的。我在這兒了。我在這兒。”

 

我們離開了咖啡館。托比似乎不甘在人前示弱,在我情緒爆發以後他吵吵嚷嚷地鬧了起來--把圖畫書扔到了門上,一起飛出去的還有一杯果汁。克萊爾把東西清理幹凈,說:“我要去透透氣。我們走嗎?”

 

現在我們坐在一張長凳上,它所在的地方可以俯視整個公園。我們的膝蓋朝著對方,克萊爾用兩只手合著我的手,撫摸著,仿佛它們有點涼。

 

“我--”我開口說,“我出軌過很多次嗎?”

 

她搖搖頭:“不,從來沒有。在大學時我們玩得很瘋,知道吧?但也不必大多數人更瘋。一遇上班恩你就停手了,你對他一直很忠誠。”

 

我想知道咖啡館裡的那個男人有什麼特別之處。克萊爾說過我告訴她他很不錯。有魅力。就只是這樣嗎?難道我真的如此膚淺?

 

我的丈夫也當得上這兩句評價,我想。如果當時我滿足於自己擁有的,就好了。

 

“班恩知道我有外遇?”

 

“剛開始不知道。不。一直到在布賴頓找到你。對他來說是個晴天霹靂,對我們所有人都是。剛開始你看起來似乎連活都活不下去。後來班恩問我知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在布賴頓,我告訴了他。我沒有辦法,我已經把知道的都告訴了員警。除了告訴班恩,我沒有別的選擇。”

 

內疚再次刺穿了我的身體,我想到我的丈夫--我兒子的父親--試圖查明他那垂死的妻子為什麼會在遠離家門的地方出現。我怎麼能這樣對她?

 

“不過他原諒了你。”克萊爾說,“他從未因此對你有成見,從來沒有。他關心的只是你能否活下去、好起來。為了這些他可以放棄一切。一切。其他任何事情都不重要。”

 

我心中湧起一股對丈夫的愛。實實在在、心甘情願。盡管發生了這一切,他仍然包容了我、照顧著我。

 

“你會跟他談談嗎?”我說。她笑了。

 

“當然!不過為了什麼?”

 

“他不告訴我真相。”我說,“或者說不是總說實話。他在試圖保護我。他只告訴我他覺得我可以應付的東西、他覺得我希望聽到的話。”

 

“班恩不會那樣做的。”她說,“他愛你。他一直愛你。”

 

“嗯,他就是這麼做的。”我說,“他不知道我知道這些。他不知道我把事情記下來了。除非我自己想得起來而且問他,不然他不告訴我亞當的事。他不告訴我他離開了我。他跟我說你在世界的另一邊生活。他不認為我應付得來。他對我不抱希望了,克萊爾。不管他以前是什麼樣子,他已經對我不抱希望了。他不想我去看醫生,因為他不認為我會好起來,可是我一直在看一個醫生,克萊爾。一個姓納什的醫生,私下裡。我甚至不能跟班恩說。”

 

克萊爾沉下了臉,露出失望的神色。對我失望,我想。“這可不好。”她說,“你應該告訴他。他愛你、信任你。”

 

“我不能。幾天前他才承認跟你任然有聯系,在那之前他一直說很多年沒有跟你談話了。”

 

她臉上不滿的神色變了,我死一次看到她露出驚訝的表情。

 

“克麗絲!”

 

“是真的。”我說,“我知道他愛我,可是我需要他對我說實話,在一切事情上。我不知道我自己的過去。只有他能幫我,我需要他幫我。”

 

“那你只是應該和他談談。信任他。”

 

“可是我怎麼能信任他呢?”我說,“在他跟我說了這麼多謊話以後?我怎麼做得到?”

 

她緊緊握住了我的雙手:“克麗絲,班恩愛你。你知道他愛你,他愛你超過了愛生命本身。他一直這樣。”

 

“可是--”我開了口,可是她打斷了我。

 

“你必須信任他。相信我,你可以了理順一切,但是你必須告訴她真相。告訴他納什醫生的事情,告訴他你在記日誌。這是唯一的辦法。”

 

在內心深處,我知道她說的都是對的,但我仍然無法說服自己將日誌的事情告訴班恩。

 

“可是他也許會想讀讀我寫了什麼。”

 

她瞇起了眼睛。“那裡面沒有什麼你不願意他看到的東西,對吧?”我沒有回答,“到底有沒有?克麗絲?”

 

我扭開了頭。我們沒有說話,接著她打開了她的包,

 

“克麗絲。”她說,“我要給你點東西。班恩在覺得需要離開你的時候把這個交給了我。”她拿出一個信封交給我。信封皺巴巴的,但還封著口。“他告訴我這封信解釋了一切。”我盯著它。信封正面用大寫字母寫著我的名字。“他讓我把信給你,如果我覺得你已經好轉到可以讀它的話。”我抬頭看著她,一時間百感交集。激動,交織著恐懼。“我認為是時候讓你看看了。”她說。

 

我從她手中接過信放進包裡。盡管不知道原因,我卻不想在這裡讀信,在克萊爾面前。也許我擔心她可以從我臉上的神情猜出信件的內容,那信中的字句將不再為我所有。

 

“謝謝你。”我說。她沒有笑。

 

“克麗絲。”她說。她低下了頭,看著自己的手。“班恩告訴你我搬走了是有原因的。”我覺得這時我的世界開始改變,盡管我還不能確定它會變成何種面貌,“有些事我必須告訴你。關於我們失去聯系的原因。”

 

那時我已經明白了。不用她再說什麼,我明白了。拼圖裡缺失的那一塊--班恩離開的原因,我最好的朋友從我生活中消失的原因,我的丈夫就此撒謊的原因。我是對的。一直都是。我是對的。

 

“是真的。”我說,“哦,上帝。沒有錯,你在跟班恩交往。你在跟我的丈夫上床。”

 

她抬起頭,一臉震驚。“不!”她說,“沒有!”

 

我突然無比確信。我想大喊騙人精!可是我沒有。我正要再問她想告訴我什麼,她從眼角抹去了一些東西。是一滴眼淚?我不知道。

 

“現在沒有了。”她低聲說,然後掉回目光看著她擱在腿上的雙手,“不過曾經是的。”

 

在所有我預料將會體驗的情緒裡,解脫並非其中之一。不過真實的情形就是這樣:我松了一口氣。是因為她說了實話?是因為現在我可以解釋一切,而這個解釋我可以相信?我不太確定。但是我感覺不到班恩來可能出現的憤怒,也感覺不到痛苦。也許,發現心裡有一絲隱隱的嫉妒讓我感到了開心,因為這是我愛我丈夫的證據。也許我感到解脫只是因為班恩和我一樣有過背叛,現在我們平等了。我們都曾經無法堅持。

 

“告訴我。”我低聲說。

 

她沒有抬頭。“我們一直都很親密,”她輕聲說,“我是說我們三個人。你,我,還有班恩。可是我和他之間從來沒有什麼。你一定要相信這一點。從來沒有。”我告訴她繼續說下去。“在你出事以後,只要能幫上忙我都會去試。你可以想像那段時間對他來說是多麼艱難。不說其他的,只油鹽醬醋的事就夠他受了。必須有人照顧亞當……我盡量幫忙。我們呆在一起的時間很多。但我們沒有上床。那個時候沒有。我發誓,克麗絲。”

 

“那是什麼時候?”我說,“什麼時候的事?”

 

“在你快要轉到‘韋林之家’之前。”她說,“那是你病得最嚴重的時候,亞當也不好管。情況非常糟糕。”她調開了目光。“班恩在酗酒。不太嚴重,不過也不輕松。他應付不過來了。有天晚上我們看完你回來,我哄睡了亞當,班恩在客廳裡哭。‘我做不到。’他不停地說,‘我堅持不下去了。我愛她,可是這太折磨人了。’”

 

風刮上了山峰。冰冷刺骨。我把外套裹在身上。“我坐在他的身旁。接著……”我可以猜出一切。放到肩膀上的手,然後是擁抱。在淚水中相互尋求的嘴唇。在某個時刻內疚和再不能任由事情繼續下去的信念讓了位,取而代之的是欲望,還有堅信他們停不下來的的兩個人。

 

然後呢?做愛。在沙發上?地板上?我不想知道。

 

“還有呢?”

 

“對不起。”她說,“我從來沒有希望過發生這樣的事情。可它還是發生了……我覺得非常糟糕。非常糟糕。我們兩個都是。”

 

“多久?”

 

“什麼?”

 

“持續了多長時間?”

 

她猶豫了一下,然後說:“我不知道。時間不長。幾個星期。我們只……我們之上過幾次床。感覺不對。時候我們都覺得很糟糕。”

 

“發生了什麼?”我說,“是誰提出結束的?”

 

她聳了聳肩,接著小聲說:“是我們兩個人一起。我們談了談,不能再讓它繼續下去了。我認定這是我欠你的--也欠班恩的--從那以後要保持距離。我猜是因為內疚。”

 

我有了一個可怕的念頭。

 

“他就是在那個時候決定離開我的?”

 

“克麗絲,不。”她急忙說,“不要這麼想,他也覺得很糟糕。但他離開你並不是因為我。”

 

不,我想。也許不是直接的導火索,可是你也許提醒了他失去了多少東西。

 

我看著她。我仍然沒有感覺到憤怒,我感覺不到。也許,如果她告訴我他們還在上床,我的感覺可能會有所不同。她告訴我的事情像是屬於另外一個時段。史前時期。我難以相信這跟我有一絲一毫的關聯。

 

克萊爾抬起了頭:“剛開始我跟亞當有聯系,可是後來班恩肯定是跟他說了發生的事,他說他再也不想見到我。他告訴我離他遠一點兒,也離你遠一點兒。可是我做不到,克麗絲。我真的做不到。班恩給了我那封信,叫我注意你的情況,所以我繼續去看你,在‘韋林之家’。剛開始不到幾個星期去一次,後來每隔幾個月去一次。可是那讓你心煩意亂,讓你非常難過。我知道我很自私,可是我不能把你扔在那兒,讓你一個人孤零零的。我繼續去探望,只是為了看看你是不是還好。”

 

“而且你會告訴班恩我怎麼樣了?”

 

“不,我們沒有聯系了。”

 

“這就是你最近不來看我的原因嗎?不到我家去?是因為你不希望看到班恩?”

 

“不,幾個月前我去‘韋林之家’看望你,他們告訴我你搬走了,你回去和班恩一起生活了。我知道班恩搬了家。我讓他們給我你的位址,可是他們不同意。他們說那會違反保密原則。他們說會把我的號碼給你,而且如果我想寫信給你,他們會轉交。”

 

“你寫了?”

 

“我寫給班恩了。我告訴他我很抱歉,我對發生的事情很遺憾。我求他讓我看看你。”

 

“可是他告訴你不行?”

 

“不。你回的信,克麗絲。你說你感覺好多了,你說跟班恩在一起很開心。”她扭過頭,目光越過了公園。“你說你不想見到我。你說有時候你的記憶會恢復,那種時候你就知道我曾經背板過你。”她從眼角擦去了一滴眼淚。“你讓我不要靠近你,永遠也不要。你說最好是你永遠地忘了我、我忘了你。”

 

我覺得自己的身體涼了起來。我試著想像在寫這樣一封信時感到的憤怒,可是也此同時我又意識到也許我根本沒有感覺到憤怒。對我來說克萊爾這個人幾乎並不存在,我們之間的友誼早就被我忘得一干二凈。

 

“我很抱歉。”我說。我無法想像自己能夠記起她對我的背叛。班恩肯定幫我寫了那封信。

 

她露出了微笑:“不,別道歉。你是對的。可是我一直希望你會改變主意。我想見你。我想告訴你真相,面對面地。”我一句話也沒有說。“我很抱歉。”她接著說,“你會原諒我嗎?”

 

我握住了她的手。我怎麼會生她的氣呢?生班恩的氣?我的病給我們三個人套上了一副難以承受的枷鎖。

 

“是的。”我說,“是的。我原諒你。”

 

不久後,我們動身離開。走到斜坡底的時候她轉身面對著我。

 

“我會再見到你嗎?”她說。

 

我笑了:“希望如此!”

 

她看上去松了一口氣:“我很想念你,克麗絲。你一點兒也不知道。”

 

是真的,我確實不知道。不過有了她,有了這本日誌,我有機會重建有價值的生活。我想到了包裡的信。來自過去的消息。最後一塊拼圖。我需要的答案。

 

“我會打電話給你。”她說,“下周早些時候。好嗎?”

 

“好的。”我說。她擁抱了我,我的聲音淹沒在她的波浪發絲裡。她感覺像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唯一可以依靠的東西,跟我的丈夫一樣。我的姐妹。我用力捏了捏她。“謝謝你告訴我真相。”我說,“謝謝你所做的一切。我愛你。”當我們放開手看著對方時兩個人都在哭泣。

 

 

 

※※※

 

 

 

在家裡,我坐下來讀班恩的信。我感覺有些緊張--它會告訴我我需要知道的東西嗎?我是不是終於會明白班恩為什麼離開我?--可是與此同時又很激動。我確信它會辦到這些。我確信有了它,有了班恩和克萊爾,我將擁有我需要的一切。

 

親愛的克麗絲,信上寫道,這是我做過最困難的事。一開頭我已經落入俗套,不過你知道我不是個作家--作家一直都是你!--因此我很抱歉,但我會盡我所能。

 

在讀這封信之前你應該已經知道,我決定要離開你。我無法忍受寫下這些話,甚至想也不想,但我別無選擇。我已經如此努力地想要找到另外一種方式,但我不能。相信我。

 

你一定要明白我愛你。我一直愛你。我會永遠愛你。我不在乎發生過什麼事情,或者為什麼。這與報復無關,跟它一點兒也不沾邊。我也沒有遇上別人。當你處在昏迷中時,我意識到你早已和我融為一體--每次看著你,我都覺得自己奄奄一息。我意識到我不在乎那天晚上你在布賴頓做什麼,不在乎你是去見誰,我只想讓你回到我的身邊。

 

然後你真的回來了,我非常高興。你永遠不會知道在他們告訴我你已經脫離危險、你不會死去的那天,我有多麼高興。你不會離開我,或者說我們。亞當還很小,可是我想他明白。

 

當我們意識到你不記得發生過什麼的時候,我認為這是件好事。你能相信嗎?現在我感到羞愧,但當時我認為這再好不過。可是接著我們意識到你把其他事情也忘了。隨著時間的推移一點一點地忘掉。剛開始是你隔壁床病友的名字,為你進行治療的醫生護士的名字。但你變得越來越糟。你忘了你為什麼會在醫院,為什麼不準不跟我一起回家。你確信醫生們在你身上做實驗。當我帶你回家過週末時,你不認識我們住的街、我們的房子。你的表親來看望你,結果你一點兒也不知道她是誰。我們帶你回醫院,你越完全不知道要去哪裡。

 

我想就是在這個時候一切開始變得艱難起來的。你是如此愛亞當。我們到達醫院時,那份愛會照亮你的眼睛,他會跑到你身邊投進你的懷裡,你會抱起他,而且馬上知道他是誰。可是後來--對不起,克麗絲,但我必須告訴你這個--你開始相信亞當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就已經離開了你。每當你見到他都覺得從他幾個月大起這是你第一次跟他見面。我讓他告訴你上一次見你是什麼時候,他會說:“昨天,媽咪。”或者“上個星期”,可是你不相信他。“你跟他說了什麼?”你會說,“這是謊話。”你開始指責我讓人把你關在這兒。你覺得別的女人在把亞當當成親生兒子撫養,而你被關在醫院裡。

 

有一天我到了醫院,你認不出我。你變得歇斯底里。在我不注意的時候你抓住了亞當向門跑去,我猜是為了救他,可是他開始尖叫。他不明白你為什麼那麼做。我帶他回了家試著解釋給他聽,可是他不明白。他開始非常怕你。

 

這種情形持續了一段時間,但後來變得更糟了。有一天我打了電話到醫院去,我問他們我和亞當都不在的時候你的情況怎麼樣。“說給我聽,就現在。”我說。他們說你平靜,開心。你正坐在床位旁邊的椅子上。“她在做什麼?”我說。他們說你在跟一個病人說話,是你的一個朋友,有時候你們一起打牌。

 

“打牌?”我說。我無法相信。他們說你打牌打得很好。每天他們都得跟你解釋規則,不過接著幾乎所有的人都打不過你。

 

“她開心嗎?”我說。

 

“是的。”他們說,“是的。她總是很開心。”

 

“她記得我嗎?”我說,“還有亞當?”

 

“除非你們在這兒,不然不記得。”他們說。

 

我想當時我就知道有一天我會不得不離開你。我給你找到了一個地方,在那兒你要住多久就能住多久。一個你可以開心過活的地方。因為沒有我,沒有亞當,你會很開心。你不會認識我們,因此你就不會想念我們。

 

我是如此愛你,克麗絲。你一定要明白這一點。我愛你甚於一切。可是我必須讓我們的兒子擁有生活,一個他應得的生活。很快他會長大,足以理解發生了什麼。我不會騙他,克麗絲。我會解釋我所做的選擇。我會告訴他,盡管他可能非常想去看望你,但那會讓他非常難過。也許他會恨我,怪我。我希望不會。但我希望他幸福,而且我希望你也開心。即使只有在沒有我的時候,你才能找到快樂。

 

現在你到“韋林之家”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你不再驚慌。你有了慣例可循。這很好。因此我離開的時間到了。

 

我會把這封信給克萊爾。我會請她替我保管,等你好到可以讀信、可以理解的時候轉交給你。我不能自己留著,我會心心念念想著它,無法抗拒把它給你的念頭--下周、下個月,甚至明年。太快了。

 

我無法掩飾我希望有一天我們可以再次在一起。等你恢復以後。我們三個人,一個家庭。我必須相信這可能發生。我必須,否則我會死於悲痛。

 

我沒有拋棄你,克麗絲。我永遠也不會拋棄你。我太愛你了。

 

相信我,這是正確的辦法,我只能這麼做。

 

不要恨我。我愛你。

 

 

 

※※※

 

 

 

現在我又讀了一遍,疊起了信紙。信紙頗為整潔,似乎昨天才剛剛寫成,可是裝它的信封軟塌塌的,邊緣已經磨損,散發出一種甜香的味道,像是香水。是不是克萊爾隨身攜帶著這封信,把它塞在包的角落裡?或者更有可能的是她把信放在家裡某個抽屜中,雖然不在視野裡,卻從未完全忘記?它一年又一年地等待著被打開的一天。在這一年又一年中,我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是誰、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在這一年又一年中,我一直無法彌合我們之間的鴻溝,因為那是一個我無法意識到的距離。

 

我把信封夾到日誌裡。記這篇日誌的時候我在哭,可是我並非感覺不快。我理解發生的一切:他離開我的原因、他一直騙我的原因。

 

是因為他做到了一直騙我。他不告訴我我寫過小說,因此我不會因為再不能寫出第二部而絕望。他一直告訴我我最好的朋友搬走了、不讓我得知他們兩人背叛過我,因為他不相信我深愛他們兩人到已經可以原諒他們的程度。他一直告訴我是一輛汽車撞了我、一切不過是事出意外,因此我就不用面對被襲擊的事實,不用知道是一個蓄意的、充滿仇恨的兇暴行為造成了這一切。他一直告訴我我們從未有過孩子,不僅是為了不讓我得知我們的獨生子已經死了,還是為了使我免於每天不得不經受喪子之痛的命運。他也沒有告訴我他曾經多年苦苦地尋找一家團圓的辦法,卻不得不面對無果的事實,不得不獨自帶著我們的兒子離開,從而尋求幸福。

 

在寫那封信的時候,他一定以為我們將會永遠分離,可是他必定也希望並非如此,否則他為什麼會寫信呢?當他坐在那兒、坐在他的家中--那也一度是我們共同的家--拿起筆試圖向一個可能永遠也理解不了這封信的人作出解釋,告訴她為什麼他別無選擇而只能離開她的時候,他在想些什麼呢?他說,“我不是個作家”,可是他的字字句句在我眼中都是如此動人,如此深刻。讀起來仿佛他在講述別人的故事,可是在我的內心,在層層皮肉的深處,我知道並非如此。他講的是我;同時也是在對著我講。克麗絲·盧卡斯。他生病的妻子。

 

可是分離並非永遠。他所希望的事情發生了。不知道為什麼我的病情有所好轉,或者是他發現跟我分離比他想像中更加艱難,所以他又回頭來找我。

 

現在一切似乎都不一樣了。比起今早醒來一眼看見的那個房間,比起四處找廚房、到處找水喝、拼命拼湊昨晚情形的時刻,眼前的房間似乎仍然是陌生的,然而一切不再充滿痛苦和悲傷。周圍的一切似乎不再標志著一種與我格格不入的生活。頭頂時鐘的滴答聲不再僅僅標示著時間,它在跟我說話。放輕松,它說,放輕松,安然迎接未來。

 

過去我錯了。我犯了一個錯誤,犯了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誰數的清有多少次?我的丈夫承擔著保護我的角色,沒錯,可他同時也是我的愛人。現在我發現我愛他。過去我一直愛著他,如果我必須每天從頭學習愛他,那就這樣吧。這就是我要做的。

 

班恩快要回來了--我已經能夠感覺到他在靠近--當他到家後我會告訴他一切。我會告訴他我跟克萊爾見過面--還有納什醫生、甚至帕克斯頓醫生--我已經讀過他的信。我會告訴他我理解他當時為什麼那麼做、為什麼離開我,而我原諒他了。我會告訴他我知道那次襲擊,但我不再需要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再關心是誰這樣對我。

 

我還會告訴他我知道亞當。我知道他出了什麼事,盡管想到要每天面對喪子之痛讓我無比恐懼、全身冰涼,可是我必須這麼做。這所房子一定容得下有關他的記憶,我的心中一定要保留他的位置,不管那會帶來多麼巨大的痛苦。

 

我會告訴他這本日誌的事,告訴他我終於能夠將日子串起來,終于可以找回人生。如果他要看的話,我也會把日誌給他。然後我可以繼續用它書寫自己的故事,記錄自己的人生。從虛空中創造一個自己。

 

“我們之間再也沒有秘密。”我要告訴我的丈夫,“一個也不要。我愛你,班恩,我會一直愛你。我們曾經虧欠過對方,但請原諒我。我很抱歉多年前為了別人離開了你,我很抱歉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我去那個旅館房間要見誰,不會知道我發現了什麼。可是請一定要明白現在我決心要彌補這一切。”

 

然後,當我們之間只剩下愛的時候,我們可以找出一個辦法真正在一起。

 

我打過電話給納什醫生了。“我還想再見你一次。”我說,“我想讓你看看我的日誌。”我猜他聽後有些驚訝,不過他同意了。“什麼時候?”他說。

 

“下個星期。”我說,“下個星期過來拿吧。”

 

他說週二他會來拿。

 

 

 

 

 

chapter 3 回到此時此刻

 

 

 

 

今天

 

 

 

我翻過一頁,卻看見一片空白。故事就在這兒結束。我已經讀了好幾個小時。

 

我發著抖,幾乎無法呼吸。我覺得在剛剛過去的幾小時裡我不僅過完了整整一生,而且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不再是今天早上跟納什醫生見面、坐下來讀日記的那個人了。現在我有了一個過去,找到了自己。我知道自己擁有什麼、失去過什麼。我意識到自己在哭。

 

我合上日記,強迫自己冷靜,現實世界重新在我眼前鮮明起來。臥鋪所在的房間裡暮色正在降臨,屋外街道上傳來探鉆聲,腳邊有個空空的咖啡杯。

 

我看著身旁的時鐘,突然吃了一驚。到這時我才發現它是日誌裡提到的那一塊。我發現面前跟日誌裡提到的是同一個客廳、我是同一個人。到這時我才完完全全明白過來剛剛在讀的原來是我自己的故事。

 

我拿著日誌和咖啡杯進了房間。在那裡,在廚房的墻壁上,同一塊白板在今天早上見過,上面用規整的大寫字母列著跟今早同樣的建議事項,我自己加上的一條也沒有變:為今天晚上出門收拾行李?

 

我看著它。它讓我感覺有些不對勁兒,可我說不清是為什麼。

 

我想到了班恩。生活對他來說一定十分艱難:我永遠不會知道醒來時身邊躺著的是誰;永遠無法確定我能夠記起多少、我能夠給他多少愛。

 

可是現在呢?現在我明白了。現在我所知道的足夠讓我們兩個人重建生活。我不知道我是否已經按計劃跟他談過了。一定是談過了,當時我那麼確定那樣做是正確的。可是日記裡沒有記錄,實際上,我已經有一個星期沒有寫過一個字了。也許我把日誌給了納什醫生,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記錄。也許我感覺既然已經跟班恩共用了日誌,也就沒有必要再在裡面記錄了。

 

我翻開日誌的扉頁。就在那兒,用的是同樣的藍色墨水。五個潦草的字也在我的名字下方不要相信班恩。

 

我拿出筆劃掉了字跡。回到客廳我看見了桌上的剪貼簿,裡面仍然沒有亞當的照片。今天早上他還是沒有跟我提到他,他還是沒有給我看金屬盒裡的東西。

 

我想到了我的小說《致早起的鳥兒》接著看了看手裡的日誌。一個念頭不請自來。如果一切都是我編造的呢?

 

我站了起來。我需要證據。我要找到日誌內容和現實生活之間的聯系,證明我讀到的過去不是憑空捏造的結果。

 

我把日誌放進包裡,走出了客廳。樓梯的盡頭處立著大衣架,旁邊擺著一雙拖鞋。在樓上我能找到班恩的書房、找到文件櫃嗎?我會在底層抽屜裡找到那個藏在毛巾下麵的灰色金屬盒嗎?鑰匙會在床邊的最底下一個抽屜裡嗎?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我會找到我的兒子嗎?

 

我必須知道。我兩步邁作了一步上了樓梯。

 

辦公室比我想像中要小,甚至比我預料的整潔一些,可是櫃子的確在那兒,顏色是跟槍支一般的金屬灰。

 

底層抽屜裡是一條毛巾,下麵蓋著一個盒子。我抓住它,打算把它拿起來。這麼做似乎有點傻,因為它要麼是鎖的、要麼就是空的。

 

都不是。在盒子裡我找到了我的小說。不是納什醫生給我的那一本--封面上沒有咖啡杯印,紙質看來很新。這一定是班恩一直留著的一本,等著我明白過來、再次擁有它的那一天。我很好奇納什醫生給我的那本上哪去了。

 

我把書拿了出來,書下麵壓著一張孤零零的照片。相片中是我和班恩,正對著鏡頭微笑,盡管我們臉上都露出悲傷的神情。看上去是最近的照片,我的臉跟鏡子裡看見的差不多,而班恩看起來也是早上離開家的模樣。背景裡有所房子,一條礫石車道,一盆盆艷麗的紅色天竺葵,有人在後面寫上了“韋林之家”。這張照片肯定是在他去接我、把餓哦帶回這裡的那天照的。

 

不過只有這些,沒有其他的照片。沒有亞當的,甚至沒有日記裡記錄著的、我以前在這兒發現過的那些照片。

 

肯定有個理由,我告訴自己。一定有。我翻看了桌子上堆著的文件:雜志、售賣電腦軟件的目錄、一份學校的時間表,上面用黃色筆標出了一些欄目。還有一封封著口的信--我一時沖動拿了它--可是沒有亞當的照片。

 

我下樓給自己弄了杯喝的。開水,加上茶包。不要讓水煮太長,不要用勺子的背面壓茶包,不然的話會擠出太多丹寧酸,沖出來的茶會發苦。為什麼我記得這些卻不記得分娩?電話鈴響了,在客廳的某個地方。我從包裡拿出了手機--不是翻蓋的那一隻,而是我丈夫給的那只--接起了電話。是班恩。

 

“克麗絲?你沒事吧?你在家嗎?”

 

“是的。”我說,“是的。謝謝你。”

 

“今天你出過門嗎?”他說。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熟悉,卻莫名有些冷冰冰的。我回想起我們的上一次談話。我不記得那時他告訴我我跟納什醫生約過時間。也許他真的不知道,我想。也有可能他是在試探我,想知道我是否會告訴他。我想起了寫在約會日程旁邊的提示。“不要告訴班恩。”寫這些東西的時候我肯定還不知道可以信任他。

 

現在我相信他,我們之間再謊言。

 

“是的。”我說,“我去看了個醫生。”他沒有說話。“班恩?”我說。

 

“抱歉,是的。”他說,“我聽見了。”我注意到他並不驚訝。這麼說他早已經知道我在接受納什醫生的治療。“我在下班回來的路上。”他說,“有點麻煩。聽著,我只是要提醒你記得收拾好行李,我們要去……”

 

“當然。”我說,接著加了一句,“我很期待!”說出口以後,我意識到這時事實。出門對我們有好處,我想,離開家。對我們來說,這可以是另一個開始。

 

“我很快就會回家。”他說,“你能想辦法把我們的行李收拾好嗎?我回家以後會幫忙,可是如果早點出發會好些。”

 

“我會試試。”我說。

 

“備用臥室裡有兩個包,在衣櫥裡。用它們裝行李。”

 

“好的。”

 

“我愛你。”他說。然後,過了很長時間,在他已經掛了電話之後,我告訴他我也愛他。

 

 

 

※※※

 

 

 

我去了洗手間。我是一個女人,我告訴自己。一個成年人。我有一個丈夫。我愛的丈夫。我回想著日誌裡讀到的東西,想著我們做愛,他和我上床,我沒有寫我很享受。

 

我能享受性愛嗎?我意識到我甚至連這點都不知道。我沖了馬桶,脫掉長褲、緊身褲、內褲,坐在浴缸邊上。我的身體是如此陌生,我並不瞭解它。這個身體連我自己都不熟識,那我又怎麼會樂意讓他去迎合別人?

 

我鎖上浴室的門,分開了兩條腿。剛開始是微微一條縫,後來越張越開。我掀起襯衣往下看。我看見了在想起亞當那天見到的妊娠紋,還有蓬蓬的陰毛。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剃過、不知道自己是否選擇不因自己或者丈夫的喜歡改變它。也許這些事情已經不再重要了,現在不重要。

 

我把手合在恥骨的突起上,手指按在陰唇、輕輕地把它們分開。我用指尖拂著那個器官的頂端--那一定是我的陰蒂--按下去,輕輕挪動著手指,這些動作已經隱隱讓我感覺有些興奮,它預示著即將來臨的感官之樂,而並非是確定的感受本身。

 

我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事情。

 

兩個包都在備用臥室裡,在他告訴我的地方。兩個包都緻密結束,其中一個稍稍大一些。我拿著它們穿過房間進了臥室--今天早上我就是在這裡醒過來的--把包放到床上。我打開頂層抽屜看見了自己的內衣,擺在他的內褲旁邊。

 

我給我們兩個人都挑了衣服,找出了他的妹子、我的緊身衣。我想起在日誌裡寫到的我們做愛的那一晚,意識到我肯定有雙吊襪帯放在房間裡什麼地方。現在要是能找到吊襪帶隨便身帶上的話倒是不錯,我想。可能對我們兩人都是好事。

 

我走到衣櫃旁挑了一條長裙、一條短裙、幾條長褲,一條仔褲。我注意到了櫃底的鞋盒子--一定是以前藏日誌用的--現在裡面空蕩蕩的。我不知道出去度假時我們會是一對什麼樣的情侶:傍晚我們是會在飯店待著,還是會去舒適的酒吧輕輕松松地享受融融的紅色火焰帶來的暖意。我好奇我們是會選擇步行一般去城市和周邊各處探尋,還是搭上一輛出租車去遊覽經過仔細挑選的景點。至今為止,有些事情我還不瞭解。生命中餘下的時間裡,正是這些事情可以讓我去探究、去享受。

 

我隨意給我們兩個人都挑了些衣服,疊好放進了手提箱。這時我感覺身體一震,一股力量突然向我湧來,我閉上了眼睛。眼前是一幅圖像,明亮,卻閃爍著微光。剛開始景象並不清晰,仿佛它在搖擺不定,既遙不可及有無法看清,我盡力張開意識的雙臂向它伸出手去。

 

我看見自己站在一個提包前面:一個有點磨損的軟皮箱。我很興奮。我覺得再次年輕起來,像一個要去度假的小孩,或者一個準備約會的少女:一心好奇著事情會怎麼發展,究竟他會不會讓我跟他回家,我們會不會上床。我感覺到了那種新奇、那種期待,可以品嘗到它的滋味。我用舌頭裹著這種感覺,細細地品嘗著它,因為我知道它不會持續太久。我一個接一個地打開抽屜,挑著襯衫、長褲、內褲。令人興奮的、性感的。那種你穿上只為了讓人想脫下它的內褲。除了我正穿著的平底鞋,我多帶了一雙高跟鞋,又拿出來,再放回去。我不喜歡高跟鞋,可是這個晚上跟幻想有關,跟打扮有關,跟成為不一樣的我們有關。這些都弄完以後我才開始收拾實用的東西。我拿了一個亮紅色皮革加襯洗漱包,放進香水、沐浴液、牙膏。今天晚上我想顯得美麗一些,為了我愛的男人,為了我曾經一度差點失去的男人。我又放了浴鹽。橙花的。我意識到我正在回想起一個夜晚,那時我在收拾行裝準備去布賴頓。

 

記憶消失了。我睜開了眼睛。那時我不知道我收拾行李去見的男人會把一切從我身邊奪走。

 

我繼續為我的男人收拾行李。

 

我聽見一輛車在屋外停了下來,引擎熄火了。一扇門打開了,然後關上。一把鑰匙外掛程式了鎖孔。班恩。他來了。

 

我感覺到緊張、害怕。我跟他今天早上離開的不是同一個人;我已經知道了自己的故事,我已經發掘了我自己。他看到我會怎麼想?會說什麼?

 

我一定要問他是否知道我的日誌、是否讀過、有什麼想法。

 

他一邊關門一邊大喊。“克麗絲!克麗絲!我回來了。”不過他的聲音並不精神,聽起來很疲倦。我也大喊回去,告訴他我在臥室裡。

 

他踩上了最低一層臺階,樓梯嘎嘎吱吱地作響,他先脫了一隻鞋,接著又是一隻,這時我聽見了呼氣的聲音。現在他會穿上拖鞋,然後他會來找我。現在我知曉他的日常習慣了,這讓我感到一種快樂--我的日誌給我提供了答案,盡管我的記憶幫不上忙--可是當他一步一步地登上樓梯時,另外一種情緒攫住了我的心:恐懼。我想到了寫在日誌扉頁上的東西:不要相信班恩。

 

他打開了臥室的門。“親愛的!”他說。我沒有動。我還坐床邊,身旁是打開的袋子。他站在門邊,直到我站起來張開雙臂他才走過來吻我。

 

“今天過得怎麼樣?”我說。

 

他脫下領帶。“噢。”他說,“別談這個。我們要去度假!”

 

他開始解襯衫扣子。我本能地想要挪開目光,卻一邊拼命忍住一邊提醒自己他是我的丈夫、我愛他。

 

“我收拾好包了。”我說,“希望給你帶的東西沒有問題。我不知道你想要帶什麼。”

 

他脫下長褲,對折起來掛在衣櫥裡:“我敢肯定沒有問題。”

 

“只不過我不知道我們要去哪裡,所以我不知道該怎麼收拾。”

 

他轉過身,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看見了他眼睛裡一閃而過的惱意。“我先看一下,然後我們再把袋子放上車。沒問題的,謝謝你開了個頭。”他坐在梳妝臺旁邊的椅子上,穿上了一條退色的藍色仔褲。我注意到仔褲正面有一條熨出來的清晰折痕,體內那個二十多歲的我幾乎控制不住地覺得他很好笑。

 

“班恩,”我說,“你知道今天我去過哪裡?”

 

他看著我。“是的。”他說,“我知道。”

 

“你知道納什醫生?”

 

他轉身背對著我。“是的。”他說,“你告訴我了。”我看見他在梳妝臺旁的鏡子裡的倒影。我嫁的男人變出了三個影子。我愛的男人。“一切。”他說,“你全都告訴我了,我什麼都知道。”

 

“你不介意嗎?我去看他?”

 

他沒有回頭:“我希望你原來在去看他之前就先告訴我。不過,不,我不介意。”

 

“我的日誌呢?你知道我的日誌嗎?”

 

“是的。”他說,“你告訴我了,你說它起了作用。”

 

我有了一個念頭:“你讀過嗎?”

 

“沒有。”他說,你說那是個人的私密,我絕對不會看你私密的東西。”

 

“不過你明白我知道亞當?”

 

我看見他縮了一縮,仿佛我的話狠狠地擊中了他。我有些驚訝,我原以為他會高興的,為他不再需要一遍又一遍地告訴我亞當的死而高興。

 

他看著我。

 

“是的。”他說。

 

“一張他的照片都沒有。”我說。他問我是什麼意思。“到處都是照片,可是沒有一張是他的。”

 

他站起身向我走來,坐在我身旁的床上。他握住了我的手。我真希望他不再這麼對待我:把我看地這麼脆弱,好像一碰就會碎掉,好像真相會讓我崩潰。

 

“我想給你個驚喜。”他說。他伸手到床底找出了一個相冊。“我把它們放在這兒了。”

 

他把相冊遞給我。相冊沉甸甸的,是黑色,本來是仿造黑色皮革風格進行的封面裝訂,可惜看起來並不像。我翻開封面,裡面是一堆照片。

 

“我想吧照片放好。”他說,今天晚上作為禮物給你,可是時間不夠了,我很抱歉。”

 

我一張張地看看這些照片,它們亂成了一團。照片裡有嬰兒時期的亞當,小男孩亞當。這些一定是原來放在金屬盒子裡的相片。有一張引起了我的注意。這張照片裡的亞當是個年輕人,坐在一個女人身邊。“他的女朋友?“我問。

 

“其中一個女朋友。“班恩說,”他和這一個在一起的時間最長。”

 

她很漂亮,金發碧眼,頭發剪得短短的,她讓我想起了克萊爾。照片中的亞當直視著鏡頭,笑容,她微微扭頭望著他,臉上又是幸福又有些不滿。他們之間充滿了心照不宣的氣氛,仿佛他們跟鏡頭後面的那個人--不管他是誰--正在一起分享一個好笑的笑話。他們很開心,想到這個我也開心了起來。“她叫什麼名字?”

 

“海倫,她叫海倫。

 

我心裡一寒,意識到我想到她的時候使用的是過去時,下意識地覺得她也死了。一個念頭冒了出來;如果死的人是她呢,但我接著壓下了這個念頭,不讓它生根發芽。

 

“他死的時候他們還在一起嗎?”

 

“是的。”他說,“當時他們在考慮訂婚。”

 

她看上去如此年輕,一臉躍躍欲試的表情,她得眼睛折射著五光十色的未來,生活對她來說充滿了可能性。她還不知道即將要面對的、難以承受的痛苦。

 

“我想見見她。”我說。班恩從我手裡拿走了照片,他嘆了口氣。

 

“我們沒有聯系了。”他說。

 

“為什麼?”我說。我已經在腦子裡機會好了,我們可以互相安慰。我們會分享一些東西,一種共識,一份深深埋藏在我們所有人心中的愛,即使不是為了對方,也至少是為了我們都失去了的東西。

 

“吵過架。”他說,“一些難以處理的事情。”

 

我看著他,我可以看出他並不想告訴我。那個寫信給我的男人,相信我、照顧我的男人,因深愛我而離開我卻又回來找我的男人,似乎已經消失了。

 

“吵過架?”

 

“吵過架。”他說。

 

“是在亞當死前還是之後?”

 

“都有。”

 

尋求支柱的幻想破滅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心煩意亂的感覺。如果亞當和我也曾經吵過架怎麼辦?他一定會站在他的女朋友一邊,而不是選擇他的母親吧?

 

“亞當和我關系親密嗎?”我說。

 

“噢,是的。”班恩說,“直到你不得不去醫院,直到你失去了記憶。當然那以後你們也很親密,是你能做到的最親密的程度。”

 

他的話像一記重拳一樣擊中了我。我意識到在他的母親患上失憶癥時亞當還只是一個蹣跚學步的嬰兒,理所當然我從來不認識我兒子的未婚妻,每天我見到他都像第一次見面。

 

我合上了相冊。

 

“我們能帶上這本相冊嗎?”我說,“我想待會再仔細看看。”

 

 

 

※※※

 

 

 

我們喝了點東西,我把行裝收拾起來,班恩在廚房裡沖了些茶,然後我們鉆進了車裡。我查看過確實帶了手提袋,日誌還裝在裡面。班恩往我給他準備的包里加了幾件東西,還帶上了另外一個包--是他今早上班帶著的皮革挎包--加上從衣櫥深處找出的兩雙徒步靴。他把這些東西塞到行李箱的時候我站在門邊,然後等著他檢查確保門都已經關好、窗戶已經全部鎖上。我在問他路上要花多少時間。

 

他聳了聳肩膀。“看路況。”他說,“出了倫敦很快就到了。”

 

明明是拒絕回答,表面上卻回答了問題。我好奇他是不是一直都是這樣。我想知道是否多年以來反復告訴我同樣的事情已經消磨了他的耐心,讓他厭倦到再也提不起精神告訴我任何事情了。

 

不過他是一個謹慎的司機,至少我可以看出這點。他慢慢地往前開,不時查一查鏡子,稍有風吹草動就立刻慢下來。

 

我想知道亞當開不開車。我猜他在部隊一定要開車,可是休假的時候他開車嗎?他會來接我--他那個生病的母親--帶我出遊、帶我去他覺得我會喜歡的地方嗎?還是他認定這麼做毫無意義,無論當時我有多麼開心,一覺之後都會像房頂的積雪一般消融在暖和的天氣裡呢?

 

我們在高速公路上,驅車出城。開始下雨了。巨大的雨滴恨恨地拍打在擋風玻璃上,先是定定地凝住一會兒,然後飛快地沿著玻璃滑下。遠方夕陽正在落山,它慢慢地沉入雲下,將水泥森林的城市塗上柔和的橙色光芒。景色美麗而震撼,我卻在其中掙紮。我如此渴望我的兒子不再只是抽象的存在,可是沒有實實在在的關於他的記憶,我做不到。我一次又一次地繞回了那個事實:我不記得他,因此他和班恩沒有存在過一樣。

 

我閉上了眼睛。我會想起今天下午讀過的關於兒子的事情,一幅圖像突然在面前炸開--蹣跚學步的亞當沿著小道推著藍色的三輪車。可是即使為之驚嘆不已,我也知道這副圖像不是真的。我知道我不是在回想發生過的事情,我是想起了今天下午讀日誌時自己在腦海中造出的景象,而那一幕又是對較早的記憶的追憶。大多數人可以借由對回憶的回憶追溯到多年以前,追溯過幾十年,但對我來說,只有幾個小時。

 

既然無法想起我的兒子,我退而求其次做了另外一件事,只有它能夠安撫我躁動不安的心靈。我什麼也不想。完全空白。

 

汽油味,又濃又甜。我的脖子有點痛。我睜開了眼睛。在眼前我看見濕漉漉的擋風玻璃被我呼出的氣罩上了一層霧,透過玻璃可以看見遠處的燈光模模糊糊的,看不太清楚。我意識到我一直在打瞌睡。我靠在玻璃上,頭很別扭地歪著。車裡安安靜靜的,引擎已經熄火。我轉過頭。

 

班恩在那兒,坐在我的旁邊。他醒著,目光透過車窗落在前方。他沒有動,甚至似乎沒有注意到我已經醒了,而是繼續盯著前面,他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在黑暗中分不清是喜是怒。我扭頭去看他在看什麼。

 

在擋風玻璃上飛濺的雨水前,是汽車的前蓋,再往前是一道低矮的木頭柵欄。在我們身後的街燈發出的光亮裡,柵欄隱約露出模糊的輪廓。我看不清柵欄後面的東西,只看見一片廣闊而神秘的黑暗,月亮懸在當空,那是一輪低垂的滿月。

 

“我愛海。”他說話的時候沒有看我,我意識到我們停在了一個懸崖上,已經遠遠駛到了海岸線。

 

“你不喜歡嗎?”他轉向我。他的眼睛似乎無比悲傷。“你愛大海,是吧,克麗絲?”他說。

 

“是的。”我說,“我愛海。”他說話的感覺仿佛他不知道我的回答,仿佛以前我們從來沒有到過海邊,仿佛我們從來沒有一起度過假。恐懼在我心裡燒了起來,可是我在跟它抗爭。我努力要留在這兒,留在現在,跟我的丈夫在一起。我努力回想今天下午從日誌裡瞭解到的一切:“你是知道的,親愛的。”

 

他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以前你一直是的,可是現在我不再確定了。你變了。自從出了事以後,這些年來你變了。有時候我不知道你是誰,每天我醒來不知道你會變成什麼樣。”

 

我沉默著。我想不出什麼可說的。我們都知道如果我試圖為自己辯解、告訴他他錯了的話是毫無意義的;我們都知道沒有人比我更瞭解每一天我跟另一天有多麼不一樣。

 

“對不起。”我說。

 

他看著我:“哦,沒關系。你不需要道歉。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錯,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我猜,我有點不公平,只為自己考慮。”

 

他扭頭望著車窗外的大海。遠處有孤零零的一盞燈。浪裡的一艘船,在黑沉沉的海面上亮出一點兒光。班恩說話了:“我們會沒事的,對吧,克麗絲?”

 

“當然。” 我說,“我們一定會的。這對我們是一個新的開始。現在我有了我的日誌,納什醫生會幫我。我越來越好了,班恩。我知道我在好轉。我想我要重新開始寫作,沒有理由不這樣做。我會沒事的。不管怎麼樣現在我聯系上了克萊爾,她可以幫我。”我有了一個主意。“我們三個人可以聚一聚,你不覺得嗎?像以前一樣!像在大學裡的時候!我們三個人。還有她的丈夫,我想--我想她說過有個丈夫。我們可以一起待著,會沒事的。”我的心思停留在日誌中提到的他說過的慌上,停留在我多次無法相信他的事實上,可是我趕開了這些念頭。我提醒自己一切都已經解決了,現在輪到我堅強了,積極起來。“只要我們承諾永遠對彼此坦誠。”我說,“那麼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轉頭面對著我:“你的確愛我,對嗎?”

 

“當然,我當然愛你。”

 

“你原諒我嗎?原諒我離開過你?我不想那樣做的。我別無選擇。我很抱歉。”

 

我握住了他的手。它既溫暖又冰冷,稍微有點濕。我想要用兩只手握著它,可是他既不迎合也不抗拒,相反他的手毫無生氣地放在膝蓋上。我捏了捏它,直到那時他似乎才注意到我在握著他的手。

 

“班恩,我能理解,我原諒你。”我看著他的眼睛。它們也顯得死氣沉沉的,仿佛它們已經見過無數恐怖的景象,已經再也承受不住了。

 

“我愛你,班恩。”我說。

 

他的聲音變成了耳語:“吻我。”

 

我照做了,接著,當我抽回身體時他低聲說:“再來一次。再吻我一次。”

 

我又吻了他。可是,即使他接著又提出了同樣的要求,我卻無法第三次吻他。我們凝視著窗外的海,看著水面倒映的月光,看著汽車擋風玻璃上的雨滴反射著一旁經過的車燈的光亮。只有我們兩個人,手握著手。兩個人在一起。

 

我們在那兒坐了很久,感覺像有幾個小時。班恩在我的身邊,凝望著大海。他的目光在水面上逡巡,仿佛在尋找著什麼,像要在黑暗中尋找答案。他不說話。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帶我們兩人到這兒來、他希望找到什麼。

 

“今天真的是我們的紀念日?”我說。沒有回答。他似乎沒有聽到我說話,因此我又說了一遍。

 

“是的。”他輕聲說。

 

“我們的結婚紀念日?”

 

“不。”他說,“是紀念我們相遇的夜晚。”

 

我想問他我們是否應該慶祝,還想告訴他這不像慶祝,反而似乎有些讓人痛苦。

 

我們身後熙熙攘攘的街道已經安靜下來,月亮高高地爬上了天空。我開始擔心我們會一整夜待在外面看海,周圍卻嘩嘩地下著雨。我假裝打了個哈欠。

 

“我困了。”我說,“我們可以去酒店嗎?”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錶。“好的。”他說,“當然,抱歉。好的。”他發動了汽車:“我們現在就去。”

 

我松了一口氣。我既渴望睡覺,又害怕它。

 

我們沿著一個村莊的邊緣前進,海岸公路時升時降。前方一個大一些的城鎮亮著盞盞燈火,光亮越來越接近,透過濕漉漉的玻璃漸漸變得清晰。道路變得熱鬧起來,出現了停泊著船隻的港灣、商店和夜總會,接著我們進到了城裡。在我們的右邊,每一棟建築似乎都是一間酒店,風刮著空著廣告位的白色招牌。街上人來人往;要麼是時間沒有我原來以為的那麼晚,要麼這就是那種日夜盡歡的城市。

 

我看著窗外的海。伸進水面的碼頭上湧滿了燈光,一端有個遊樂場。我可以看見一個圓頂建築、過山車、一部螺旋滑梯。我幾乎可以聽見遊客們發出的驚叫聲--在瀝青一般黑沉沉的海面上,他們被甩起來轉著圈。

 

我的心中莫名其妙地湧上一陣不安。

 

“我們現在在哪裡?”我說。碼頭入口處寫著一些字,明亮的白色燈光把它們襯托得格外鮮明,可是隔著布滿雨水的擋風玻璃我沒有辦法看清楚。

 

“我們到了。”我們開上了一條小街,停在一座房屋前面,班恩說。大門的簷篷上有字:麗晶旅館。

 

旅館前有一道階梯通向大門,一堵裝飾得很華麗的圍墻把旅店和街道隔開。門邊是一個裂開的小花盆,過去裡面肯定種過灌木,但現在是空蕩蕩的。一種強烈的驚恐緊緊攫住了我的心。

 

“我們以前來過這兒嗎?”我說。他搖搖頭。“你確定嗎?這兒看起來很眼熟。”

 

“我確定。”他說,“我們可能在附近什麼地方待過一次,你也許是想起了那次。”

 

我努力放輕松。我們下了車。旅館旁邊有個酒吧,透過酒吧的大玻璃窗戶我可以看見一群群酒客和位於酒吧深處的舞池,那裡傳來陣陣強勁的音樂節拍,卻被玻璃擋住了。“我們去登記入住,然後我會回來拿行李。好吧?”班恩說。

 

我緊緊地把大衣裹在身上。晚風很涼,大雨滂沱。我趕緊跑上了臺階,打開前門。玻璃上貼著一塊告示。暫無空房。我穿過房間進了大廳。

 

“你已經訂好房間了?”當班恩趕來時,我說。我們站在一條走廊裡。再往裡面有一扇門半開著,門後傳來了電視機的聲音,它的音量開得很大,與隔壁的音樂互不相讓。旅館沒有前臺,不過一張小桌子上放著一個電鈴,旁邊的提示指點我們摁鈴招呼服務。

 

“是的,當然。”班恩說,“別擔心。”他按了按鈴。

 

有好一陣子沒有反應,接著一個年輕男人從屋子後面的某個房間裡走過來了。他又高又笨拙,我注意到盡管他穿的襯衣跟他的體格比起來大得驚人,他卻沒有把襯衫塞進長褲裡。他跟我們打了招呼,仿佛一直在等我們,不過態度並不熱情。我等著他和班恩辦好手續。

 

顯然這家旅店有過比現在輝煌的日子。地毯上有些地方已經磨薄,門口附近的畫也已經磨損、被人塗過。休息室對面的是另外一扇門,上面寫著餐廳。再往裡走是幾扇門,我想在門後可能就是廚房和旅館管理員的私人房間。

 

“現在我帶你去房間,好嗎?”辦完手續後高個子男人說。我意識到他是在跟我說話;班恩已經在往外走,大概是去拿行李。

 

“好的。”我說,“謝謝你。”

 

他遞給我一把鑰匙,我們走上了樓梯。在樓梯的第一個平臺處是幾個房間,可是我們繞過它們又上了一段樓梯。我們爬得越高房子似乎縮得越小,天花板變矮了,墻壁也向我們合攏過來。我們又經過了一間臥室,站到了最後一段臺階的起端,這些樓梯通向的一定是屋子的最高處。

 

“你的房間在那兒。”他說,“那裡只有一個房間。”

 

我謝了他,他轉身下樓,我上樓向我們的房間走去。

 

 

 

※※※

 

 

 

我打開了門。房間很黑,盡管在屋子的頂部,卻比我預想的要大。我可以看到對面的一扇窗,窗戶後亮著一盞昏暗的灰色燈,映照出了傢俱的輪廓:一張梳妝臺,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把扶手椅。隔壁酒吧的音樂一下下敲擊著,不再清晰,變成了沉重的、悶悶的低音。

 

我一動不動地站著。恐懼再次籠罩了我,跟在旅館外遇到的恐懼是同一種感覺,但不知道為什麼更加糟糕。我的身體涼了起來。有什麼不對勁,但我說不清楚。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卻覺得難以呼吸。我覺得自己仿佛快要淹死了。

 

我閉上了眼睛,仿佛希望再睜開的時候房間看起來會變個樣,可是事情並非如此。我心中充滿了恐懼,不知道如果打開燈的話會發生些什麼,仿佛這個簡單的動作會帶來災難,毀滅一切。

 

如果我扔下籠罩在黑暗中的屋子轉身下樓的話會怎麼樣呢?我可以平靜地經過那個高個子男人,穿過走廊,如果有必要的話再經過班恩,走出去,走出這家酒店。

 

不過毫無疑問地,他們會認為我瘋了。他們會找到我,把我帶回來。那我會怎麼跟他們說?那個什麼也不記得的女人有種她不喜歡的感覺,感到了一些蛛絲馬跡?他們會覺得我很可笑。

 

我跟我的丈夫在一起,我到這裡是為了跟他和解。待在班恩的身邊我很安全。

 

於是我開了燈。

 

燈光耀眼,我努力讓眼睛去適應環境,接著看見了屋子。並不起眼。沒有什麼可害怕的。地毯是蘑菇灰色,窗簾和壁紙都是花朵樣式,不過不般配。梳妝臺上有三面鏡子,一幅畫著鳥的畫已經褪了色,掛在梳妝臺上。一張藤條扶手椅的墊子上卻又是另外一種花朵樣式。床上罩著橙色的床罩,上面有菱形花樣。

 

對於準備度假的人們來說,我看得出訂到這樣一種房間會讓他們失望,可是雖然班恩給我們預定了這個房,我卻沒有感覺到失望。熊熊的恐懼已經燒光了,變成了擔心。

 

我關上門,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我在犯傻。妄想。我必須忙起來,做點事情。

 

屋裡感覺有些冷,一絲微風吹拂著窗簾。窗戶是開著的,我走過去關上了它。關窗戶前我向屋外望瞭望。我們的屋子很高;街燈遠遠地在我們的腳下;海鷗靜靜的佇立在街燈上。我的目光越過窗外的屋頂,看見了懸在天空的冷月、遠處的大海。我可以辨認出碼頭、螺旋滑梯、閃爍的燈光。

 

然後我看見了它們。那些字,在碼頭的入口處。

 

布賴頓碼頭。

 

盡管夜晚寒冷,盡管身體發著抖,我感覺眉毛上結起了一滴汗。現在講得通了。班恩帶我來了這兒,布賴頓,災難在我身上發生的地方。但是為什麼呢?難道他以為回到奪去我的生活的地方我會更有可能記起發生了什麼?他是否認為我會想起是誰這樣對我?

 

我記得讀到過納什醫生曾經建議我來這裡,我告訴他不行。

 

從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說話聲。高個子男人一定正把班恩帶到這兒,到我們的房間裡來。他們會一起搬行李、把它抬上樓梯,繞過難走的平臺。他很快就會到這兒。

 

我應該告訴他什麼?說他錯了,帶我到這兒來不會有什麼幫助?說我想回家?

 

我向門口走去。我會幫忙把行李搬進來、打開,然後我們會睡上一覺,然後明天--

 

我突然想了起來。明天我又會什麼都不知道了。班恩放在他的皮包裡的一定是這些東西。照片、剪貼簿。他會用帶來的東西又一次解釋他是誰、我們在哪裡。

 

我想知道自己是否帶了日記,接著想起來曾經拿了它放在包裡。我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今晚我會把它放在枕頭下麵,那樣明天我就會找到它、讀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能聽出班恩在平臺上。他在跟高個子男人說話,討論如何安排早餐。“我們很可能想在房間裡吃。”我聽見他說。一隻海鷗在窗外發出了鳴叫,嚇了我一跳。

 

我向門口走去,然後看見了它。在我的右手邊。那是個衛生間,開著門。一個浴缸,一個馬桶,一個水池。不過吸引我注意的是地板,它讓我滿心恐懼。地板上鋪著瓷磚,圖案很少見:黑色和白色成對角線交替著,讓人發狂。

 

我張開了嘴,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在變冷。我想我聽見自己喊出了聲。

 

那時我明白了。我認出了那個圖案。

 

我認出的不僅僅是布賴頓。

 

以前我曾經來過這裡。這個房間。

 

門開了。班恩進來的時候我沒有說話,但我的腦子裡思緒飛奔。這是我受襲的那個房間嗎?他為什麼不告訴我我們會來這裡呢?前一陣子他甚至根本不想告訴我我被襲擊的事,怎麼突然就轉變態度帶我到了事發的房間呢?

 

我可以看到高個男人就站在門外,我想叫他,讓他留下來,可是他轉身離開了,班恩關上了門。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

 

他看著我。“你沒事吧,親愛的?”他說。我點點頭說沒事,可是感覺這個詞仿佛是被我擠出來的,我感覺體內有一股股恨意在翻湧。

 

他握住了我的胳膊。他勒得有點太緊了;再緊一點的話我就會開口說幾句,如果再松一點兒的話我懷疑我都不會注意到。“你確定嗎?”

 

“是的。”我說。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他一定知道我們在哪裡、這意味著什麼。他一定一直在計劃這一切。“是的,我沒事。我只是覺得有點累。”

 

接著我突然有了一個念頭。納什醫生。一定跟他有關。否則為什麼班恩--這麼多年來他本來早就可以這麼做卻一直沒有--現在決定把我帶到這兒來呢?

 

他們一定聯系過了。也許在我把和納什醫生的會面告訴班恩以後,他打過電話給他。也許上周某個時候--我對上周的情況一無所知--他們安排了這一切。

 

“你為什麼不躺下?”班恩說。

 

我聽見自己說話了。“我想我會的。”我轉身面對著床。也許他們一直有接觸?納什醫生說的可能都不是真的。我想像著他在跟我說完再見以後撥打著班恩的號碼,告訴他我的進展情況。

 

“好姑娘。”班恩說,“我本來想帶香檳來的,我想現在去拿點來。有家商店,我想。不是很遠。”他笑了:“然後我就回來找你。”

 

我轉身面對著他,他吻了我。在這個地方,他的吻逗留著。他用嘴唇輕拂著我的唇,把他的手埋進我的頭發裡,撫摸著我的後背。我努力抵抗著逃開的沖動。他的手又往下挪了,沿著我的後背放到了臀上。我拼命咽了一口唾沫。

 

我誰也不能相信。不能相信我的丈夫,不能相信那個一直聲稱是在幫助我的人。他們兩個人一直在共同密謀著這一天,他們顯然已經認定當這一天到來時我要面對發生在過去的恐怖事件。

 

他們怎麼敢?他們怎麼敢?

 

“好的。”我說。我悄悄掉開了頭,輕輕地推了推他,讓他放我走。

 

他轉過身離開了房間。“我把門鎖上。”他說著關上了門。“小心不為過……”我聽到門外傳來鑰匙在鎖孔裡轉動的聲音,開始恐慌起來。難道他真的打算去買香檳?還是去跟納什醫生見面?我不敢相信他瞞著我把我帶到了這個房間裡:又是一個謊言。我聽見他下了樓梯。

 

我絞著雙手坐在床邊上。我無法讓思緒冷靜下來,沒有辦法停留在任何一個念頭上。恰恰相反,我感覺念頭紛雜,仿佛在沒有記憶的思維中每一個想法都有太多成長遷徙的空間,在陣陣火花雨中跟其他的想法碰撞,再旋轉著拉開距離。

 

我站了起來。我感覺很憤怒。想到他會回來倒上香檳,跟我一起上床睡覺,我就無法面對。我也不能忍受想到他的皮膚貼著我的皮膚,不能忍受夜裡他的手會放在我身上撫摸我、壓著我,促使我迎合他。我怎麼做得到呢,在沒有自我的時候?

 

我願意做任何事,我想。任何事,除了那些。

 

我不能待在這兒,在這個毀了我的生活、奪走了我的一切的地方。我試著算出自己還有多少時間。10分鐘?5分鐘?我走到班恩的包旁邊,打開了它。我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做:我沒有在想為什麼或者怎麼做,想的只是我必須行動起來,趁班恩不在的時候,在他回到這裡、事情再次改變之前。也許我打算找到車鑰匙,弄開門下樓去,走到下著雨的街道上,找到車。盡管我甚至不敢肯定自己會開車,也許我打算試一試,鉆進車裡把車開得遠遠的,遠遠的。

 

或者我是打算找到一張亞當的照片;我知道它們在包裡。我會只拿上一張,然後離開房間,逃跑。我會跑啊跑,然後,到了再也跑不動的時候我會打電話給克萊爾,或者任何一個人,我會告訴他們我再也受不了了,求他們幫幫我。

 

我把手深深地伸進了包裡。我摸到了金屬,還有塑膠。軟軟的東西。然後是一個信封。我把它拿了出來,心想裡面可能放了照片,卻發現這是我在家裡的辦公室裡發現的那一封。我一定是在收拾行李的時候把它放進了班恩的包裡,本來是打算提醒他這封信還沒有開過。我翻過信,看見封面上寫著“私人信件”的字樣,想也沒想就開了封取出了信紙。

 

紙。一頁又一頁的紙。我認得它。淡淡的藍線,紅色的邊。這些紙跟我日誌裡的一模一樣,我一直在記的那一本。

 

然後我認出了自己的筆跡,開始明白過來。

 

我沒有看到完整的故事。故事還有一些缺失的片段。許多頁。

 

我在我的包裡找到了日誌。以前我沒有注意到,可是在最後一頁寫有字的紙張後面,一整塊日誌被撕掉了。在靠近書脊的地方,那些日誌頁被整齊地切掉了,用一把手術刀或者一片刮胡刀片。

 

被班恩切掉了。

 

我坐在地板上,日誌在我的面前散落著。這是我生命中缺失了的一個星期。我讀了我的故事裡餘下的部分。

 

 

 

※※※

 

 

 

第一條記錄標著日期。11月23日,星期五,上面寫著。是我跟克萊爾見面的那天。我一定是在晚上寫的這條記錄,在跟班恩談過以後。也許我們終於還是進行了那場我所期待的對話。我坐在這兒,日誌寫道,在浴室的地板上,據稱我每天早上在這所屋子裡醒來已經有好幾年了。我的面前擺著這本日誌,手裡拿著筆。我在寫,因為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事情。

 

我的周圍到處是一團團紙巾,濕漉漉的,浸透了眼淚和血。眨眼時我的視野變成了紅色。血滴進了我的眼睛裡,都來不及把它擦乾凈。

 

照鏡子的時候我可以看見我眼睛上的皮膚割傷了,嘴唇也是一樣。吞咽的時候我嘗到血液的金屬味。

 

我想睡覺。在某個地方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閉上眼睛,休息,像一隻動物。

 

這就是我的本質。一隻動物。活在一個個斷裂的時間裡,活在斷開的一天天裡,努力想要使所在的世界變得合理。

 

我的心跳加快了。我又回頭讀了這一段,眼神一遍又一遍地被一個詞吸引:血。出了什麼事情?

 

我讀得快了些,我的思緒磕磕絆絆地追隨著日誌裡的詞語,從一行到下一行。我不知道班恩什麼時候會回來,也不能冒風險讓他在我讀完之前拿走這些日誌。現在可能是我唯一的機會。

 

我認定最好是吃過晚飯以後跟他談。我們是在休息室吃的--香腸和土豆泥,我們的碟子放在膝蓋上--當我們兩人都吃完以後我問他可不可以把電視關掉。他似乎不太情願。“我要和你談談。”我說。

 

屋子裡感覺太安靜了,只有時鐘的滴答聲和遠處城市發出的嗡嗡聲。

 

“親愛的。”班恩說著把碟子放在我們中間的咖啡桌上。碟子邊上放著一塊嚼了一半的肉塊,淺淺的肉汁裡漂著豌豆。“一切都還好嗎?”

 

“是的。”我說,“一切都好。”我不知道怎麼說下去。他看著我,眼睛睜得很大,等著。“你愛我沒錯,對吧?”我說。我感覺自己幾乎是在收集證據,免得以後遇上異見。

 

“是的。”他說,“當然了。這是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班恩。”我說,“我也愛你,而且我理解你以前做那些事情的原因,可是我知道你一直在對我撒謊。”

 

幾乎是在這句話說完的一剎那我就後悔了。我看見他畏縮了。他看著我,嘴唇動了動似乎要說話,眼睛裡露出了受傷的神情。

 

“你是什麼意思?”他說,“親愛的--”

 

現在我不得不繼續說下去,我已經一腳蹚進的河流讓人無路可逃。

 

“我知道你是為了保護我才這麼做的,把事情瞞著我,可是不能再這麼下去了。我要知道。”

 

“你是什麼意思?”他說,“我沒有騙你。”

 

我感到一陣怒火。“班恩。”我說,“我知道亞當。”

 

他隨即變了臉色。我看見他在咽唾沫,扭開了頭,面向著房間的角落。他從套衫的袖子上撣掉了什麼東西:“什麼?”

 

“亞當。”我說,“我知道我們有個兒子。”

 

我有點期待他會問我是怎麼知道的,可是隨即意識到這次談話沒有什麼特別之處。我們以前就這麼做過,在我看到我的小說那天,在其他我記起亞當的日子裡。

 

我看見他馬上要說話,但我不希望聽到更多謊言。

 

“我知道他死在阿富汗了。”我說。

 

他閉上了嘴,又張開,模樣幾乎有些可笑。

 

“你是怎麼知道的?”

 

“你告訴我的。”我說,“在幾個星期前。當時你在吃餅幹,我在浴室裡。我下了樓告訴你我想起了我們有個兒子,甚至想起了他的名字,然後我們坐了下來,你告訴我他是怎麼被殺的。你給我看了一些從樓上找出來的照片,我和他的照片,還有他寫的信。一封是寫給聖誕老人的--”悲傷再次淹沒了我,我閉上了嘴。

 

班恩盯著我:“你想起來的?怎麼--?”

 

“我一直在把事情記下來,已經記了幾個星期。所有我記得的事情。”

 

“記在哪裡?”他說。他已經抬高了嗓門,仿佛是在發火,盡管我不明白他為什麼生氣。“你把東西記在哪裡?我不明白,克麗絲。你把東西記在哪裡了?”

 

“我一直留著一個筆記本。”

 

“一個筆記本?”他說到筆記本的樣子讓人覺得它十分微不足道,仿佛我一直在用它來寫購物清單或記電話號碼。

 

“一本日誌。”我說。

 

他在椅子上向前挪了挪,似乎要站起來:“一本日誌?記了多久?”

 

“我不太清楚。幾個星期?”

 

“我能看看嗎?”

 

我感覺暴躁、惱火,下定決心不給他看。“不。”我說,“現在還不行。”

 

他非常憤怒。“日誌在哪裡?給我看。”

 

“班恩,那是私人的東西。”

 

他抓住這個詞向我開火:“‘私人’?你是什麼意思。‘私人’?”

 

“我是說它是私密的,你看的話我會覺得不舒服。”

 

“為什麼不行?”他說,“你寫我了嗎?”

 

“當然寫了。”

 

“寫了什麼?你記了些什麼?”

 

怎麼回答呢?我想到了對他的種種背叛。我對納什醫生說過的話、對他的綺念;我對丈夫的種種不相信以及我認定他做得出的那些事情。我想到了我講過的謊話、我去見納什醫生的那些日子--還有克萊爾--於是我一個字也沒有對他說。

 

“很多東西,班恩,我寫了很多東西。”

 

“可是為什麼呢?你為什麼一直在記這些東西呢?”

 

我簡直不敢相信他竟然問出了這個問題。“我想弄明白我自己的生活。”我說,“我希望能夠把日子一天一天地串起來,像你一樣,像所有人都能做到的那樣。”

 

“可是為什麼呢?難道你不開心嗎?難道你不再愛我了嗎?難道你不想跟我一起在這裡嗎?”

 

他的這個問題讓我吃了一驚。為什麼他會認為理解我支離破碎的生活意味著我想要改變它呢?

 

“我不知道。”我說,“什麼叫開心?我想,醒來的時候我很開心,盡管早上的這種感覺是不是靠得住我不太確定。可是當我照鏡子發現自己比原來預料的老了20歲,我長出了灰頭發,眼睛一圈有了皺紋時,我不開心;當我發現這許多年都已經被從身邊奪走、已經白白地流逝,我不開心;所以我想很多時候我不開心。不,但這不是你的錯。我和你在一起很開心。我愛你,我需要你。”

 

他走過來坐在我的身邊,聲音軟了下來。“對不起。”他說,“就因為那場車禍,一切都毀了,我痛恨這個。”

 

我發現心中又升起了怒意,但我牢牢地抓住了它。我沒有權利生他的氣,他不知道我瞭解到了什麼、不清楚的又是什麼。

 

“班恩。”我說,“我知道發生了什麼,我知道那不是一場車禍,我知道有人襲擊了我。”

 

他沒有動。他看著我,眼睛裡一片空洞。我以為他沒有聽見我說的話,接著他說:“什麼襲擊?”

 

我提高了音量。“班恩!”我說,“別再這麼做了!”我忍不住了。我已經告訴了他我一直在記日誌,告訴了他我在把自己的故事一片片地拼湊起來,可是盡管很明顯我已經知道了真相,他卻仍然眼睜睜地準備對我說謊。“別他媽的繼續騙我!我知道從來沒有車禍這回事,我知道出了什麼事。隱瞞真相裝成別的樣子一點兒用也沒有。拒絕承認對我們沒有好處。你一定不能再騙我了!”

 

他站了起來。他看上去非常高大,高高地淩駕於我之上,擋住了我的視線。

 

“是誰告訴你的?”他說,“是誰?是克萊爾那個賤人嗎?她他媽的那張臭嘴怎麼就這麼大呢,跟你說了這麼多謊話?她怎麼就到處插話呢,也不管別人樂不樂意?”

 

“班恩--”我開口說。

 

“她一直恨我。為了離間我們,她什麼都幹得出來。不管什麼!她在騙你,親愛的,她在騙你!”

 

“不是克萊爾。”我說。我低下了頭:“是別人。”

 

“是誰?”他喊道,“誰?”

 

“我在看一個醫生。”我低聲說,“我們一直在交流。他告訴我的。”

 

他一動也不動,只有右手拇指還在左手的指關節上慢慢地畫著圈。我能夠感覺到他的體溫,聽到他緩慢地吸氣、停頓、吐氣。當開口說話時他的聲音壓得很低,我花了好一番力氣才聽清楚。

 

“你是什麼意思?一個醫生?”

 

“他姓納什。很明顯他幾個星期前聯系上了我。”雖然話正從我的嘴裡說出來,我卻仍然感覺不是在講自己的故事,而是在說別人。

 

“他跟你說了些什麼?”

 

我努力回想著。我記下了我們第一次談話的內容了嗎?

 

“我不知道。”我說,“我想我沒有記下他說的話。”

 

“他勸你把事情記下來了?”

 

“是的。”

 

“為什麼?”他說。

 

“我想好起來,班恩。”

 

“有作用嗎?你們做了些什麼?他給你吃藥了嗎?”

 

“不。”我說,“我們一直在做測試,一些聯系。我做了一次掃描--”

 

拇指不再動了。他轉身面對著我。

 

“一次掃描?”他的聲音又大了些。

 

“是的。核磁共振成像,他說可能有幫助。在我剛剛生病的時候醫院還沒有真正開始使用這項技術,或者當時技術還沒有這麼先進--”

 

“在哪裡?你一直在哪裡作這些測試?告訴我!”

 

我開始覺得困惑。“在他的診所裡。”我說,“在倫敦,掃描也是在那兒。我記不清楚了。”

 

“你是怎麼到那兒的?像你這樣的一個人怎麼會到得了醫生的診所呢?”他的話是從嗓子裡擠出來的,口氣變得非常急迫,“怎麼去的?”

 

我努力用鎮定的口氣講話。“他一直來這裡接我。”我說,“開車送我--”

 

他的臉上閃過失望的神色,接著變成了憤怒。這次談話跟我計劃的完全不一樣,我從來沒有打算讓它變得這麼沉重。

 

我必須努力把事情跟他解釋清楚。“班恩--”我開始說。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出乎我的意料。班恩的喉嚨裡發出一陣源自身體深處的、沉悶的呻吟,呻吟的聲勢越來越大,很快他再也承受不住,吐出了一聲可怕的吼叫,像是指甲刮在玻璃上一樣。

 

“班恩!”我說,“怎麼了?”

 

他轉過身--搖搖晃晃地--把臉從我的面前扭開。我擔心他是什麼病發作了。我站起來伸出手讓他來握。“班恩!”我又說了一遍,可是他不理睬,自己站穩了。當他向我轉過身來時,他的臉通紅,大睜著眼睛。我發現他的兩個嘴角積著唾沫,看上去仿佛他戴上了什麼奇形怪狀的面具,面目完全扭曲了。

 

“你他媽的蠢賤人。”他說著向我走來,我朝後縮。他的臉離我的臉只有幾英寸:“這事已經有多久了?”

 

“我--”

 

“告訴我!告訴我,你個婊子,多久?”

 

“什麼事也沒有!”我說。我的心中湧起了恐懼,慢慢地打了個轉,又沉了下去。“什麼都沒有!”我又說了一遍。我可以聞到他嘴裡的味道。肉和洋蔥。唾沫飛濺到我的臉上、嘴唇上。我可以嘗到他那熱烘烘、濕漉漉的憤怒。

 

“你在跟他上床,不要騙我。”

 

我的腿抵上了沙發的邊緣,我拼命地沿著沙發挪動,躲開他。可是他抓住了我的肩膀晃起來。“你一直就這樣。”他說,“滿嘴謊話的蠢婊子。我不知道以前我怎麼會覺得你跟我不一樣。你都做了些什麼?嗯,趁我上班的時候偷偷溜出去?或者你讓他到這兒來?還是你們把車停在沒人的地方,就在車裡幹?”

 

我感覺到他的兩只手緊緊地抓著我,手指和指甲竟然穿過襯衫嵌進了我的皮膚。

 

“你弄痛我了!”我喊道,心裡希望能讓他從憤怒中清醒過來,“班恩!住手!”

 

他不再晃我,微微地松了手。這個抓著我的肩膀、臉上又是憤怒又是仇恨的男人跟那個寫信讓克萊爾轉交給我的人似乎完全不可能是同一個人。我們怎麼會變得如此互不信任?要經歷多少誤解才會從那時的情深義重變成現在的隔閡重重?

 

我沒有跟他上床。”我說,“他在幫我,好讓我可以過上正常人的生活。在這裡,和你在一起生活,難道你不希望這樣嗎?”

 

他的眼神開始在房間裡飛快地四處躲閃。“班恩?”我又說了一遍,“說話!”他凝住了。“難道你不希望我好起來嗎?難道這不正是你一直想要的、一直希望的嗎?”他搖起頭來。“我知道你是這麼希望的。”我說,“我知道這是你一直想要的。”熱淚沿著我的臉頰流下來,可在淚水中我還在說話,交織著一聲聲的抽泣。他仍然抱著我,不過現在動作很輕,我把雙手放在了他的手上。

 

“我跟克萊爾見面了。”我說,“她給了我你寫的信。我已經讀了,班恩,在過了這麼多年以後,我讀過信了。”

 

紙面上有一塊汙漬,墨水,混著一團星星形狀的水。寫這些的時候我一定在哭。我接著讀下去。

 

我不知道當時我以為接下來會怎麼樣,也許我認為他會投進我的懷抱,因為寬慰而輕輕抽泣,我們會站在那兒靜靜地抱著對方,直到我們兩人都放鬆下來,直到感覺到我們再次心心相通。然後我們會坐下,從頭到尾地把事情說清楚。也許我會上樓拿出克萊爾給我的信,我們會一起讀,從此開始慢慢地在坦誠之上重建我們的生活。

 

可是,在接下來的一瞬間裡似乎一切都沒有動、一切都沒有出聲。沒有呼吸聲,沒有路上的車流聲。我甚至沒有聽見時鐘滴答作響的聲音。仿佛生命處在暫停期間,在兩種狀態之間的巔峰上徘徊。

 

接著僵局被打破了。班恩從我身邊退開。我以為他要吻我,可是我的眼角卻掠過一片模糊的影子,我的頭上受了狠狠的一擊,被打得扭到了一邊。疼痛從下巴彌漫開。我倒了下去,沙發向我迎過來,我的後腦勺挨上了什麼又硬又尖的東西。我大喊起來。又來了一擊,接著又是一次。我閉上了眼睛等待著下一擊--卻什麼也沒有。相反,我聽到腳步聲漸漸遠去,一扇門砰地關上。

 

我睜開眼睛,憤怒地喘息著。地毯從我的身邊往外延伸,現在它變成了縱行的。離著我的頭不遠處是一個打碎的碟子,肉汁滲到了地板上,被地毯吸了進去。豌豆被踩進了小墊子的紋路裡,還有一根嚼了一半的香腸。房間門開了,又啪的一聲關上。腳步聲下了樓梯。班恩走了。

 

我吐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我不能入睡,我想,一定不能。

 

我又睜開了眼睛。黑暗在遠處旋轉,傳來一股肉的味道。我吞了口唾沫,嘗到了血味。

 

我做了些什麼?我做了些什麼?

 

我確定他已經離開了,接著來到樓上找到了我的日誌。血從我裂開的嘴唇往地毯上滴。我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我的丈夫在哪裡,不知道他是否會回來,不知道我想不想他回來。

 

可是我需要他回來,沒有他我活不下去。

 

我很怕,我想見克萊爾。

 

我放下日誌,手伸向了額頭。一碰就痛。今天早上看見的淤痕,我用化妝品蓋上的那一塊。班恩打過我。我又回頭看日期:11月23日,星期五。是一周前的事情。一個星期過去了,這個星期裡我一直相信一切都會好的。

 

我站起來照鏡子,它還在那兒,一個淡藍色的傷痕,證明我寫的是真的。我不知道為瞭解釋自己的傷我是怎麼騙自己的或者他是怎麼騙我的。

 

不過現在我知道真相了。我看著手裡的日誌,突然有了一個念頭。他想讓我找到這些日誌。他知道即使今天我讀了這些,明天我還是會忘得一干二凈的。

 

突然我聽見他上樓梯的聲音,這是我才幾乎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我在這兒,在這家酒店房間裡。跟班恩在一起,跟打了我的男人在一起。我聽到他的鑰匙在鎖孔裡轉動。

 

我必須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於是我站了起來,把日誌推到枕頭下面,躺到床上,當他走進房間後我閉上了眼睛。

 

“你還好嗎,親愛的?”他說,“你醒了?”

 

我睜開眼睛。他站在門口,手裡攥著一隻酒瓶。“我只找得到Cava起泡酒。”他說,“可以嗎?”

 

他把酒放在梳妝臺上,吻了我。“我去洗個澡。”他低聲說,然後走進浴室打開水龍頭。

 

他關上門以後我拿出了日誌。我沒有太多時間--毫無疑問他用不了5分鐘就會洗完--所以我必須能讀多快就讀多塊。我的眼睛掃過紙面,並沒有一個一個字地全部看清楚,但已經夠了。

 

那是幾個小時以前的事情了。我在空蕩蕩的房子裡,一直坐在黑漆漆的走廊上,一隻手上拿著一張紙,另一隻手上拿著一部手機。紙上有一個被弄花了的號碼。沒有人接電話,只有鈴聲沒完沒了地響著。我不知道她是否關掉了答錄機,還是機器已經錄不下了。我又試了一次,再一次。以前我遇到過這種情況。我的時間在輪回。克萊爾幫不上我了。

 

我看了看自己的包,找到了納什醫生給我的那部手機。已經很晚了,我想。他不會還在上班。他會跟他的女朋友在一起,度過他們兩人的傍晚時光,做兩個正常人做的事情,不管是什麼。我不知道兩個正常人在一起的情形是什麼樣的。

 

他家的電話號碼記在我的日誌的扉頁上。那個號碼一直響著,接著陷入了沉默。沒有答錄機的聲音告訴我出了錯,也沒有請我留言。我又試了一遍,還是一樣。他的辦公室號碼是我剩下的唯一選擇了。

 

我坐了一會兒,感覺很無助。望著門口,有點希望能看到班恩黑乎乎的影子映在磨砂玻璃上,往鎖孔裡插進一把鑰匙;我又有點兒害怕看見這一切。

 

最後我再也等不下去了。我上樓脫了衣服,鉆進被窩寫了這篇日誌。屋裡還是空蕩蕩的。我會馬上合上日誌把它藏起來,然後關掉燈睡覺。

 

接著我會忘記一切,這本日誌會變成唯一留下的東西。

 

我擔心地把目光挪向下一頁,心裡害怕會看見一片空白,可是事實並非如此。

 

11月26日,星期一。日誌開頭寫著。上週五他打了我。兩天過去了,我什麼也沒有寫。這兩天我是不是都相信一切還好?

 

我的臉上有淤傷,還痛。這麼說前兩天我該看得出有什麼事不對勁吧?

 

今天他說我是摔的。經典的老一套,可是我相信他了。為什麼不呢?他已經不得不解釋我是誰、他又是誰、我怎麼會在一棟陌生的屋子裡醒來而且比自以為的年紀老上幾十歲,那對於他所說的我的眼睛青腫、嘴唇裂了縫的理由,我為什麼要懷疑?

 

所以我繼續過日子。他去上班時我給了他一個道別吻,我清理了早餐留下的東西,洗了個澡。

 

接著我來到這兒,發現了這本日誌,發現了真相。

 

日誌出現了間隔。我發現自己沒有提起納什醫生。他不管我了嗎?我不用他幫助就找到了這本日誌?

 

還是我不再把它藏起來了?我繼續讀下去。

 

過了一會兒我打電話給克萊爾。班恩給我的手機用不了--我想可能是沒電了--因此我用了納什醫生給我的那一部。沒有人接電話,我在客廳裡坐下。我放鬆不了。我拿起幾本雜志,又放下;打開電視盯著螢幕看了半個小時,甚至根本沒有注意到放的是什麼。我盯著日誌,卻無法集中精神,無法寫字。我又試著給她打了好幾次電話,次次都聽到答錄機讓我留言。直到過了午飯時間她才回了電話。

 

“克麗絲。”她說,“你還好嗎?”從電話裡我聽得出托比在旁邊玩。

 

“我沒事。”我說,盡管事實並非如此。

 

“我正要給你打電話。”她說,“我感覺糟透了,今天還只不過是星期一!”

 

星期一。日期對我來說毫無意義:每一天都沒有留下痕跡,跟之前的一天沒有任何區別。

 

 

 

※※※

 

 

 

“我必須跟你見面。”我說,“你能過來嗎?”

 

她聽上去有些驚訝:“到你家去?”

 

“是的。”我說,“拜託!我想跟你談談。”

 

“你沒事吧,克麗絲?你讀信了沒有?”

 

我深吸了一口所,把聲音壓低成了耳語:“班恩打了我。”我聽到她吃驚地喘了一口氣。

 

“什麼?”

 

“前些天的晚上,我身上有傷,他告訴我是摔的,可是我記下來是他打了我。”

 

“克麗絲,班恩絕對不會打你,永遠也不。他絕對做不出來這種事。”

 

疑惑淹沒了我。難道這一切都是我憑空捏造的嗎?

 

“可是我記在日誌裡了。”我說。

 

有一會兒她什麼也沒說,接著是:“可是你為什麼會覺得他打了你?”

 

我把手放到臉上,摸到眼睛周圍腫起了一圈。我心中閃過一絲憤怒,很顯然她不相信我。

 

我回想著我記下的日誌:“我告訴他我一直在記日記。我說我跟你見過面,還有納什醫生。我告訴他我知道亞當的事。我告訴他你給我了他寫的那封信,我已經讀了。然後他打了我。”

 

“他就那樣打了你?”

 

我想著他用來罵我的那些話,他對我的種種指責。“他說我是個婊子。”我覺得嗓子裡湧上了一聲抽泣:“他--他說我跟納什醫生上過床,我說我沒有,接著--”

 

“接著怎麼樣?”

 

“接著他打了我。”

 

一陣沉默,然後克萊爾說:“以前他打過你嗎?”

 

我不可能知道。也許他打過?有可能我們之間一直存在家庭暴力現象。我的腦海中閃過參加流行的克萊爾和我,手持自製的標語牌--“女性的權利:對家庭暴力說不。”我記得以前我一直看不起遭遇丈夫暴力以後卻不採取措施的女人。她們是軟弱的,我想。軟弱,而且愚蠢。

 

有沒有可能我已經陷入了跟她們相同的困境?

 

“我不知道。”我說。

 

“很難想像班恩會傷害什麼人,不過我猜也不是不可能的。天啊!他甚至曾經讓我覺內疚。你還記得嗎?”

 

“不。”我說,“我不記得,我什麼也不記得了。”

 

“見鬼。”她說,“我很抱歉,我忘了,只是太難想像了。正是他讓我相信,作為生命,魚跟有腳的動物一樣享有同樣的權利。他甚至連一隻蜘蛛都不會弄死!”

 

風一陣陣刮著房間的窗簾。我聽見遠處有輛火車的聲音。從碼頭傳來尖叫聲,樓下的街道上有人在喊“他媽的!”然後我聽見了玻璃破碎的聲音。我不想接著看下去,但我知道必須這麼做。

 

我感覺到一陣寒意:“班恩吃素?”

 

“純素食主義者。”她笑出了聲,“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

 

我想到了他打我的那天晚上。一塊肉,我在日誌裡寫道。淺淺的肉汁裡漂著的豌豆。

 

我走到窗邊。“班恩吃肉……”我的語速很慢,“他不是素食主義者……反正現在不是。也許他變了?”

 

又是一陣長長的沉默。

 

“克萊爾?”她什麼也沒有說,“克萊爾?你還在嗎?”

 

“好吧。”她說,現在她聽起來很憤怒,“我馬上給他打電話,我要把這些事情弄清楚,他在哪兒?”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在學校,我猜。他說要到5點才回來。”

 

“在學校?”她說,“你是說大學?他現在在教書嗎?”

 

恐懼在我心裡一陣陣地翻湧。“不。”我說,“他在附近一家中學上班,我記不起名字。”

 

“他在那兒做什麼?”

 

“當老師。他是化學部的頭兒,我想他是這麼說的。”我對於不知道自己的丈夫靠什麼謀生、想不起來他是怎麼賺錢讓我們在這所房子裡生活下去感覺頗為內疚,“我不記得了。”

 

我抬起頭看見面前的窗戶玻璃上倒映著自己腫脹的臉。內疚感立刻消失了。

 

“什麼學校?”她問道。

 

“我不知道。”我說,“我想他沒有告訴過我。”

 

“什麼?從來沒有嗎?”

 

“今天早上沒有。”我說,“對我來說這就跟從來沒有說過一樣。”

 

“我很抱歉,克麗絲。我不是想讓你難過。只是,嗯--”我感覺出她中途改變了主意,把一句話吞了下去,“你能找到學校的名字嗎?”

 

我想到了二樓的辦公室。“我想可以,怎麼了?”

 

“我想跟班恩談談,確保今天下午我來的時候他已經到家了。我可不希望白來一趟!”

 

我注意到她在努力用一副幽默的口氣說話,不過我沒有這麼說出來。我感覺亂了套,想不出怎樣才是最好的辦法,想不出自己該怎麼做,所以我決定聽我朋友的。“我去看看。”我說。

 

我上了樓。辦公室很整潔,桌上擺著一堆堆文件。我很快找到了一些帶信頭的紙:一封關於家長會的信,日期已經過了。

 

“聖安妮學校。”我說,“你要號碼嗎?”她說她會自己找。

 

 

“我會給你回電話的。”她說,“好嗎?”

 

恐慌再次席捲過來。“你要跟他說什麼?”我說。

 

“我要把事情弄清楚。”她說,“相信我,克麗絲,事情一定能說清楚的,好吧?”

 

“好的。”我說完結束了通話。我坐下來,兩條腿仍在發抖。如果我的第一直覺是正確的怎麼辦?如果克萊爾和班恩還在上床怎麼辦?也許現在她正在給他打電話,以便警告他。“她起疑心了,”她也許會說,“要小心。”

 

我想起了早前在日誌裡讀到的內容。納什醫生曾經說我一度有過妄想的癥狀。“聲稱醫生們合謀對付你”,他說,“有虛構的傾向,編造事情。”

 

如果又是妄想癥發作怎麼辦?如果是我編造了這一切怎麼辦?我日誌裡所記錄的可能都是幻想的結果--天方夜譚。

 

我想到了納什醫生在病房裡跟我說的話,想到了班恩在信裡提過的內容:偶爾你會變得暴力。我意識到引發週五晚上那一架的人可能是我。我攻擊班恩了嗎?也許他還手了,接著在樓上的浴室裡,我拿起一支筆用編造的情節解釋了一切。

 

如果這整本日誌意味的是我的情況越來越差怎麼辦?還有多久我回“韋林之家”的時間就真的該到了?

 

我遍體生寒,突然間確信這就是納什醫生想帶我回“韋林之家”的原因。讓我做好準備回那裡去。

 

我只能等著克萊爾給我回電話。

 

又是一處間斷。現在就是這種情況嗎?班恩正試圖把我帶回“韋林之家”?我望瞭望浴室的門。我不會讓他這麼做的。

 

還有最後一條記錄,是同一天晚些時候寫的。11月26日,星期一。我在日誌里加了時間。下午6點55分。

 

克萊爾不到半個小時就給我打了回來。現在我的思緒搖擺不定,一會兒晃到這邊,一會兒晃到那邊。我知道該怎麼做。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我知道該怎麼做。不過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念頭。我突然不寒而慄,意識到了真相:我處在危險之中。

 

我翻到日誌的扉頁,打算寫上“不要相信班恩”,卻發現那些話已經在那兒了。

 

我不記得寫過那些話。不過話說回來,我什麼都不記得。

 

日誌出現了間隔,接著又繼續下去。

 

她在電話中聽起來有點猶豫。

 

“克麗絲。”她說,“聽著。”

 

她的語氣把我嚇壞了。我坐了下來:“怎麼了?”

 

“今天早上我打電話給班恩了,打到了學校。”

 

我有種無法抗拒的感覺,覺得自己被漫漫無邊的水面圍困著,身不由己:“他怎麼說?”

 

“我沒有跟他說話,我只是想確定他在那裡工作。”

 

“為什麼?”我說,“難道你不相信他嗎?”

 

“他在其他事情上也說謊了。”

 

我不得不同意。“可是為什麼你覺得他會偽裝工作地點呢?”我說。

 

“我只是奇怪他會在學校裡工作。你知道他受的是建築師專業訓練嗎?上次我跟他聯系的時候他正準備自己開業,我只是覺得他在中學上班有點兒古怪。”

 

“他們怎麼說?”

 

“他們說不能打擾他,他正忙著上課。”我感覺松了一口氣,至少在這點上他沒有說謊。

 

“他肯定是改變了主意。”我說,“對他的職業規劃。”

 

“克麗絲,我告訴他們我想給他寄些文件,寄一封信。我問了他的正式頭銜。”

 

“結果呢?”我說。

 

“他不是化學部的頭兒,也不是科學部的頭兒,什麼部的頭兒都不是。他們說他是個實驗助理。”

 

我感覺自己的身體猛地一抽。也許我抽了一口氣:我不記得了。

 

“你確定嗎?”我說。我的思緒飛轉著為這個新發現的謊話找理由。有可能是因為他感覺很難堪嗎?擔心如果我知道他從一個成功的建築師淪落成當地一所學校的實驗室助理會有些想法?難道他真的認為我有那麼膚淺,會以他謀生的方式來判定愛他多少嗎?

 

一切全講得通了。

 

“哦,上帝。”我說,“這是我的錯!”

 

“不!”她說,“這不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我說,“一定是因為照顧我、必須每天應付我的壓力太大。他一定是崩潰了。也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了。”我哭了起來,“一切一定讓人難以承受。”我說,“他還不得不自己扛著所有的悲傷,每天都扛著。”

 

電話筒沉默著,接著克萊爾說:“悲傷?什麼悲傷?”

 

“亞當。”我說。不得不說出他的名字讓我感受痛楚。

 

“亞當怎麼了?”

 

這時我突然間明白過來,恍然大悟。哦,上帝,我想,她不知道,班恩沒有告訴她。

 

 

 

※※※

 

 

 

“他死了。”我說。

 

她吸了一口氣:“死了?什麼時候?怎麼死了?”

 

“我不知道具體什麼時候。”我說,“我想班恩告訴我是去年。他在一場戰爭中被殺了。”

 

“戰爭?什麼戰爭?”

 

“阿富汗戰爭。”

 

接著她說了一句奇怪的話:“克麗絲,他在阿富汗做什麼?”她的聲音很奇怪,聽起來幾乎有些開心。

 

“他在軍隊裡。”我說。可是即使話從嘴裡說出來,我也開始懷疑它的真實性,仿佛我終於開始面對某些我心裡一直都清楚的東西。

 

我聽見克萊爾從鼻子裡了一聲,仿佛她覺得很好笑。 “克麗絲。”她說,“克麗絲,親愛的。亞當沒有參軍,他從來沒有去過阿富汗。他住在伯明罕,跟一個叫海倫的女人一起,工作跟電腦有關。他一直沒有原諒我,但我還是偶爾給他打電話。可能他寧願我不打吧,不過我是他的教母,記得嗎?”過了 會兒,我才反應過來為什麼她說這些話時仍然用的是現在時,不過盡管我已經想通了,她卻還是把話說了出來。

 

“上周我們見面後我給他打了電話。”她幾乎是在哈哈大笑,“當時他不在,不過我跟海倫談了談。刀說會讓他給我回電話,亞當沒有死。”

 

我沒有再讀下去。覺得輕飄飄,空洞洞的。我覺得自己可能會向後倒去,不然的話會飄起來。我能相信這些話嗎?我想相信嗎?我想相信嗎?我靠在梳妝臺上穩住身體繼續往下讀,只模模糊糊地明白我沒有再聽見班恩的沐浴聲了。

 

我一定是絆了一跤,抓住椅子穩住了身體。“他還活著?”我的胃裡翻江倒海,我記得一陣反胃湧上了嗓子眼兒,不得不拼命地把它咽下去,“他真的還活著?”

 

“是的。”她說,“是的!”

 

“可是--”我說,“可是--我看到了一份報紙,一份剪報,上面說他被殺了。”

 

“那不可能是真的,克麗絲,”她說,“不可能,他還活著。”

 

我開口說話,可是一時間所有的一切都在這時向我湧來,所有情感互相交織在一起。喜悅,喜悅,我記得其中有喜悅。因為知道亞當還活著,我的舌頭上體會到了十足的快樂的滋味,可是混雜其中的也有恐懼帶來的又酸又苦的味道。我想到了我的淤傷,想要打出這樣的淤傷,班恩一定用上了多大的力道。也許他的暴力不僅僅體現在身體上,也許在有些日子裡他告訴我我的兒子死 了,這樣他便可以看見我因此痛苦並藉以取樂。是不是在其他的一些日子裡,在一些我記起懷孕或生子的日子裡,他會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亞當已經搬走,現在在城市的另一端生活?

 

如果是真的話,為什麼我從來沒有記下他曾經說過的其中任何一句真話?

 

我的腦海中湧入了許多圖像:一幅幅想像的畫面中亞當現在的模樣、我可能已經錯過的一幕又一幕,但沒有一張停留下來。每張圖像都從我的眼前閃過,接著就消失了。我唯一能夠想到的是他還活著。活著。我的兒子沒有死。我可以見到他。

 

“他在哪兒?”我說,“他在哪兒?我想見他!”

 

“克麗絲。”克萊爾說,“冷靜。”

 

“可是--”

 

“克麗絲!”她打斷我,“我馬上去你那兒。待在那裡別動。”

 

“克萊爾!告訴我他在哪兒!”

 

“我真的擔心你,克麗絲。請--”

 

“可是--”

 

她提高了音量。“克麗絲,冷靜下來!”她說,接著一個念頭穿透了我腦海中重重困惑的迷霧:我在發狂。我吸了口氣努力平靜下來,這時克萊爾開始講話了。

 

“亞當住在伯明罕。”她說。

 

“可是他一定知道我在哪裡。”我說,“他為什麼不來見我?”

 

“克麗絲……”她說。

 

“為什麼?他為什麼不來看我?他和班恩合不來嗎?所以他才不待在家裡?”

 

“克麗絲。”她的聲音很溫柔,“伯明罕離這兒挺無的,他很忙……”

 

“你是說--”

 

“也許他不能經常到倫敦來?”

 

“可是--”

 

“克麗絲,你以為亞當不來看你,但我不相信。也許他的確來看望過你,在他能人到的時候。”

 

我陷入了沉默,一切全亂套了,不過她是對的。我的日誌只記了幾個星期的時間,在那之前可能發生過任何事情。

 

“我要見他。”我說,“我想見他,你覺得能安排一下嗎?”

 

“我沒有看出不行的理由。不過如果班恩真的告訴你他已經死了,那我們應該先和他談一談。”

 

當然,我想。不過人會怎麼說?他還以為我仍然相信他的說話。

 

“他很快就到家了。”我說,“你還來嗎?你會幫我把事情理順嗎?”

 

“當然。”她說,“當然,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不過我們會和班恩談談,我保證,我現在就來。”

 

“現在?就現在嗎?”

 

“是的,我很擔心,克麗絲,有什麼地方不對戲兒。”

 

她的語氣讓我困擾,可是與此同時也松了一口氣。一想到可能馬上能夠見到我的兒子,我覺得興奮起來。我想看看他,想見到他的照片,就現在。我記得我們幾乎沒有什麼他的照片,有的那些都被鎖了起來。一個念頭冒了出來。

 

“克萊爾。”我說,“我們遭過火災嗎?”

 

她聽起來有些困惑:“火災?”

 

“是的,我們幾乎沒有幾張亞當的照片,而且一張婚禮照片也沒有。班恩說在火災裡燒光了。”

 

“火災?”她說,“什麼火災?”

 

“班恩說在我們的老房子裡有過一次火災,我們丟了很多東西。”

 

“什麼時候?”

 

“我不知道,很多年前。”

 

“你也沒有亞當的照片?”

 

我覺得自己越來越惱怒了:“我們有一過,不過不多。除了他嬰兒時期和幼童期的照片,其他時候的幾乎沒有,而且沒有度假照,甚至沒有我們的蜜月照,也沒有一張聖誕節照片。像這樣的都沒有”

 

“克麗絲。”她說。她的聲音平靜,字斟句酌。我想我察覺到了某種東西,一種新的情緒--恐懼。“把班恩的模樣講給我聽。”

 

“什麼?”

 

“給我形容他的模樣。班恩,他長什麼樣子?”

 

“火災呢?”我說,“告訴我。”

 

“沒有什麼火災。”她說。

 

“可是我的日誌裡說我記得這件事,”我說,“一個平底鍋。電話響了……”

 

“一定是你想像的。”她說。

 

“可是--”

 

我感覺到了她的焦慮:“克麗絲!沒有什麼火災,很多年前也都是沒有,有的話班恩會告訴我的。現在,講講班恩的模樣吧。他是什麼樣子?他的個子高嗎?”

 

“不特別高。”

 

“黑頭發?”

 

我的腦子變成了一片空白。“是的。不,我不知道,我的頭發開始發灰了。他有大肚腩。他有大肚腩,我想,也許沒有。”我站了起來,“我要看看他的照片。”

 

我回到了樓上。照片在那兒,釘在鏡子周圍,我和我的丈夫幸福地在一起。

 

“他的頭發看起來像是褐色的。”我說。我聽見一輛車停在了屋外。

 

“你確定嗎?”

 

“是的。”我說。引擎熄了火,車門重重地關上,傳來“嗶”一聲響亮的鎖車聲。我放低了聲音:“我想班恩到家了。”

 

“見鬼。”克萊爾說,“快,他有一道疤嗎?”

 

“一道疤?”我說,“在哪兒?”

 

“在他的臉上,克麗絲。一道疤,穿過一邊臉。他出琮意外,攀巖。”

 

我飛快地掃視著照片,目光落在我和我丈夫穿著晨袍坐在早餐桌邊的那一張。相片裡他笑得很開心,可是除了隱隱的胡楂兒外,他的臉上沒有一點兒疤痕。恐懼的浪頭猛地拍在我身上。

 

我聽見前門打開了。一個人在說話:“克麗絲!親愛的!我回來了!”

 

“不。”我說,“不,他沒有疤。”

 

電話裡傳來一個聲音,像喘氣,又像嘆息。

 

“那個跟你住在一起的男人,”克萊爾說,“我不知道是誰,但他不是班恩。”

 

恐懼迎面而來。我聽到沖馬桶的聲音,卻不得不繼續讀下去。

 

我不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我不能拼湊起當時的情形。克萊爾開始說話,幾乎是在喊。“他媽的!”她說了一遍又一遍。我的腦子因為恐慌而亂成了一才。我聽到大門關上了,門鎖發出哢噠一聲。

 

“我在洗手間裡。”我對著我曾經當做是自己丈夫的人喊道。我的聲音聽起來很沙啞、絕望。“再過一分鐘我就下來。”

 

“我這就過來。”克萊爾說,“我要把你從那兒弄出去。”

 

“沒事吧,親愛的?”那個不是班恩的人喊道。我聽到樓梯上響起了他的腳步聲。才發現我沒有鎖上浴室的門。我壓低了聲音。

 

“他在這兒。”我說,“明天來吧,在他上班的時候,我會收拾好我的東西,我會給你打電話。”

 

“見鬼。”她說,“好吧。不過要記在你的日誌裡,一有機會就要記下來,別忘了。”

 

我想到了我的日誌,它藏在衣櫥裡。我必須保持冷靜,我想。我必須假裝一切都好,至少要一直等到我能拿到日誌寫下我身處危險境地的時候。

 

“救救我。”我說,“救救我。”

 

他推開浴室門時,我結束了通話。

 

 

 

※※※

 

 

 

日誌在這裡結束。我瘋狂地翻著其餘的日誌,但上面一個字也沒有,只印著淡淡的藍線。日誌在等待著後續的、我的故事。可是沒有後續了。班恩找到了日誌,拿掉了這些頁,克萊爾沒有來找我。當納什醫生來取日誌的時候--在星期二--當時我根本不知道有什麼不對勁。

 

突然間我恍然大悟,明白過來為什麼廚房裡的白板讓我感覺不安。是筆跡。整潔勻稱的大寫字母,跟克萊爾給我的那封信上潦草的筆跡完全不用。在內心深處,我在那時已經知道它們不是出自同一個人之手了。

 

我抬起了頭,班恩,或是那個裝成班恩的男人,已經洗完澡出來了,他正站在門口,穿著剛才的衣服,望著我。我不知道他在那兒已經待了多久,看著我讀日誌。除了一種空洞洞跟的表情,他的眼睛裡什麼也沒有,仿佛他對看見的東西幾乎不感興趣,仿佛那跟他無關似的。

 

我聽見了自己的喘氣聲,手裡的日誌頁掉了,散落在地板上。

 

“你!”我說。“你是誰!”他什麼也沒有說。他望著我面前的紙頁。“回答我!”我說。我有權問出這句話,可是我的聲音卻毫無氣勢。

 

我的頭腦亂轉著,努力要弄明白他會是誰。某個從“韋林之家”來的人?一個病人?一切完全說不通。另一個念頭冒上來又隨之消失,我感到一陣恐慌。

 

這時候他抬起頭來看著我。“我是班恩。”他說的很慢,仿佛是在努力讓我明白他再清楚不過的事實,“班恩,你的丈夫。”

 

我沿著地板朝後退,一邊從他身邊退開,一邊努力記住我剛剛讀到的、瞭解到的事實。

 

“不。”我說。接著再次高聲說了一遍,“不!”

 

他向前走過來:“我是,克麗絲。你知道我是的。”

 

恐懼攥住了我,它把我舉了起來,一動不動的捏著我,接著猛地把我仍回恐怖之中。克萊爾的話再次在我耳邊響起,那不是班恩。接下來,一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我意識到我回想起的不是在日誌中讀到她說那些話的情景,我想起的是這件事本身。我可以回憶起她聲音裡流露出的恐慌、在告訴我她發現的事實之前他說那句“他媽的”的口氣,還有她反復說“那不是班恩”。

 

我是在回憶。

 

“你不是。”我說,“你不是班恩,克萊爾告訴我了!你是誰?”

 

“還記得那些照片嗎,克麗絲?浴室鏡子旁邊的照片?瞧,我帶它們來了,帶給你看的。”

 

他想我走了一步,伸手去拿床邊地板上放著的他的包。他取出了一些皺巴巴的照片。“看!”他說。我搖搖頭,他拿起第一張--一邊拿一邊自己掃了照片一眼--遞過來給我。

 

“是你們倆。”他說,“看,我和你。”照片裡我們坐在小船上,在一條河--或運河--裡。我們的深厚是昏暗渾濁的喝水,河面上模模糊糊地露出蘆葦叢。我們看上去都頗為年輕,現在已經松垮垮的皮膚咋相片裡顯得還挺緊致,眼睛上沒有皺紋,因為開心而睜得大大的。“你難道看不見嗎?”他說,“你看!這是我們。我和你,在很多年前,我們在一起已經很多年了,克麗絲,很多很多年了。”

 

我全神貫注地看著那張照片。一幅幅畫面來到了我的眼前,我們兩個人,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們雇了一條船,我不知道是在哪裡。

 

他又舉起了一張照片。這張裡的我們老多了,看上去是最近照的。我們站在一間教堂外面。天陰沉沉的,他一身西裝革履,正在跟一個也穿西服的男人握手。我戴著一頂帽子,不過它似乎有些不聽話,我拉著它,仿佛風會把它吹走,我沒有正視鏡頭。

 

“這不過是幾個星期前的事情。”他說,“有朋友請我們去參加他們女兒的婚禮,你還記得嗎?”

 

“不。”我憤怒地說,“不,我不記得!”

 

“那天天氣晴朗。”他說著拿回照片自己看著,“十分美好--”

 

我記得在日誌裡讀到當我告訴克萊爾我找到了一段剪報證明亞當的死時,她說的那些話。那不可能是真的。

 

“拿一張亞當的照片給我看。”我說,“只要給我看一張他的照片。”

 

“亞當死了。”他說。“戰死沙場,死的高貴,死的英雄--”

 

我大喊起來:“你還是應該有他的照片,給我看看!”

 

他拿出了亞當和海倫的合影,我見過的那張,怒火在我胸中燒了起來。“給我看一張亞當和你在一起的照片,只要一張,你肯有些吧?如果你是他父親的話?”

 

他一張張找過手裡的照片,我以為他會拿出一張他們兩人的合影來,可是他沒有。他的兩只手無力的垂在身邊。“我身上沒有帶。”他說,“一定是在家裡。”

 

“你不是他的父親,對吧?”我說,“父親怎麼會沒有和兒子的合影呢?”他的眼睛瞇了起來,仿佛非常憤怒,但我停不下來。“什麼養的 父親會告訴他的妻子他們的兒子死了,可是實際上他缺活的好好地?承認吧!你不是亞當的父親!班恩才是!”這個名字出口的時候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幅圖像。一個帶黑框窄眼鏡、黑頭發的男人,班恩。我又說了一遍他的名字,仿佛要把他的形象烙在我的腦海裡。“班恩。”

 

這個名字對站在我面前的男人起了效果。他說了些話,可是太小聲我沒有聽清,因此我讓他再說一遍。“你不需要亞當。”他說。

 

“什麼?”我說,於是他看著我的眼睛又說了一遍,口氣更堅決了。、“你不需要亞當,現在你有我,我們在一起。你不需要亞當,你也不需要班恩。”

 

他的話一出口,我覺得體內所有的力量都消失了,與此同時,他似乎重獲了力量。他露出了一個微笑。

 

:別難過。“他口氣歡快的說,”有什麼關系?我愛你。重要的只是這個。對吧?我愛你,而你也愛我。”

 

他蹲了下來,向我伸出了雙手。他在微笑,仿佛我是一隻動物,他正試著把我哄出藏身的洞。

 

“來。”他說,“到我這兒來。”

 

我又向後挪去,撞到了一塊堅實的東西,感覺後背抵上了熱烘烘的暖氣片。我意識到我在房間盡頭的窗戶下麵,他慢慢的向前走。

 

“你是誰?”我又說了一遍,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鎮定,“你想要什麼?”

 

他不再動了,他蹲在我的面前,如果她伸出手的話可以摸到我的腳、我的膝蓋。如果他再靠攏一點兒,我也許能踢到他,如果有必要的話。盡管我不確定我踢得到,而且--無論如何--我還光著一雙腳。

 

“我想要什麼?”他說,“我什麼也不想要,我只是希望我們快樂,克麗絲,像我們過去那樣,你還記得嗎?”

 

又是這個詞。記得。有一瞬間我想也許他在說反話。

 

“我不知道你是誰。”我近乎歇斯底里的說:“我怎麼記得起來?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你!”

 

他的微笑消失了。我看見他的臉痛苦的垮了下來。有一陣我們之間的局面似乎難以分辨,仿佛力量正在從他的一邊挪到我的一邊,中間又有一瞬間在我們之間達到了平衡。

 

他又有了生氣。“可是你愛我。”他說,“我讀到了,在你的日誌裡,你說你愛我。我知道你希望我們在一起。你為什麼記不起來這個呢?”

 

“我的日誌!”我說。我知道他一定知道它--都則他怎麼會拿掉關鍵的幾頁?--可是現在我意識到他讀我的日誌已經有一段時間了,至少是從一個星期前我第一次告訴他日誌的事情開始:“你讀我的日誌有多久了?”

 

他似乎沒有聽見我的話。他提高了音量,仿佛滿心勝利的喜悅。“告訴我你不愛我、”他說。我一句話也沒有說。“看見了嗎?你說不出來,對吧?你說不出來,因為你愛我。你一直都愛我,克麗絲,一直。”

 

他的身體晃了回去,我們倆坐在地板上,面對面。“我記得我們相遇的時候。”他說。我想起了他告訴我的經過--大學圖書館裡打翻的咖啡--不知道這次會來個什麼故事。

 

“你在忙什麼東西。你每天去同一家咖啡館,總是坐在靠窗的同一個座位。有時候你會帶著一個孩子,不過通常不帶。你面前打開一個筆記本坐著,要麼寫字要麼有時候只是看著窗外。我想,你看起來真美,每天我都從你的身邊經過,在趕公車的路上;而我開始期待下班走路回家,那時候我能看你一眼。我試著猜你可能會做什麼樣的打扮,頭發會是紮起來還是散開,你是否會吃個小吃,像是一塊蛋糕或一個三明治。有時候你面前有一整塊烤餅,有時候只有一碟子麵包屑,有時候甚至什麼都沒有,只有茶。”

 

他哈哈大笑起來,悲傷地搖著頭。我記得克萊爾告訴我的咖啡廳,心裡明白過來他正在告訴我真相。“你每天都會分毫不差的在同一時間經過那家咖啡館。”他說,“不管有多努力,我卻就是猜不出你決定什麼時候吃你的小食。剛開始我想你也許是根據這天使星期幾來決定的,可是根據星期幾似乎並無規律可循,後來我想也許跟日期有關,但似乎也行不通。我開始好奇你是在什麼時候點的小食。我想,也許跟你進咖啡館的時間有關,因此我開始提早下班跑去咖啡館,好讓自己有機會看到你到達。然後,有一天,你不在那兒。我等啊等,直到看見你穿過街道走來。你推著一輛嬰兒車,走到咖啡館門口的時候似乎遇到了麻煩,進不去了。你看上去那麼無助,進退不得,所以我不假思索上前給你開了門。你微笑著看著我,說:‘太感謝你了。’你看起來真美,克麗絲。我想吻你,就在彼時彼刻,但我不能,而且為了不讓你覺得我跑這麼一大截路只是為了來幫你,我也進了咖啡館,站在你身後排隊。在我們等著點東西的時候,你跟我搭話了。‘今天人挺多,是吧?’你說,我回答說‘是的’,盡管對於那個時間段來說那天咖啡館裡並不是特別擁擠。我只是不想斷了話題。你點了喝的,要了跟你一樣的蛋糕,我不知道是否該問你能不能坐在你旁邊,可是等到我拿到自己的茶時你正在跟別人說話,大概是咖啡館的店主吧,我想。於是我自己一個人坐到了角落裡。

 

從那以後我幾乎每天都去那家咖啡館。在開過一次頭以後,再接著做什麼事總是容易多了。有時候我會等你來,或者確保我進去的時候你已經在那裡了,不過有時無論怎樣我只是想到那裡去。之後你注意到了我,我知道你注意到了。你開始和我打招呼,或者說兩句天氣。後來有一次我有事耽誤了,當我到咖啡館,端著茶和烤餅從你身邊經過時你竟然說:‘今天你來晚了!’,這時候你發現咖啡館裡已經沒有空餘的桌子,便指著你對面的椅子說,‘你為什麼不坐這兒?’那天你沒有帶孩子來,於是我說:‘你真的不介意嗎?不會打擾你?’然後我感覺這麼說很不好,我害怕你會說是的,其實再轉念一想的確會打擾你。可是你沒有,你說:‘不!一點兒也不打攪!說實話反正最近也不太順利。我和高興能分一分心!’也正是這樣,我才知道你希望我跟你說話,而不只是默默地吃我的蛋糕盒我的飲料。你還記得嗎?

我搖了搖頭。我決定讓他說下去,我想要瞭解他要說的一切。

 

“所以我坐了下來,我們聊起了天。我搞死我你是個作家,你說你已經出了一本書,可是第二本寫的不太順利。我問你寫的是什麼,你卻不告訴我。‘是本小說。’然後你又說,‘按打算應該是。’你突然顯得很傷心,所以我提出再給你買一杯咖啡。你說主意不錯,不過你身上沒有錢給我買一杯了。‘我來這兒的時候沒有帶錢包。’你說,‘我只帶了夠買一杯飲料喝小食的錢,這樣我就沒辦法胡吃海喝了!’我覺得那樣說有點怪,你看起來不像需要擔心吃的太多的樣子,你總是那麼苗條,但不管怎麼樣我很開心,因為這意味著你一定喜歡跟我說話,而且你還欠了我一杯咖啡,所以我們一定還得再見面。我說幫你付咖啡錢一點兒問題都沒有,不還我飲料也沒有關系,我又給我們兩個人買了些茶。從那以後我們開始經常碰面。”

 

我漸漸的看清了一切。盡管我沒有記憶,可不知道什麼原因我知道這種事是怎麼發生的。偶然的相遇,互請飲料。受到與一個陌生人交談--或傾訴--的吸引力:陌生人不評價,不偏袒任何一方,因為他做不到。一步步敞開心扉,最後變成……什麼?

 

我已經見過我們兩人的合影,在多年前照的。我們看上去很開心。那些知心話把我們帶到了哪裡是顯而易見的。再說,他頗有魅力。不像電影明星一般英俊,但比大多數人好看,不難看出吸引我的是什麼。到了某個階段,我一定一邊坐在咖啡館裡試圖寫作一邊開始焦急地掃視著門口;在去咖啡館之前仔細尋思該穿什麼衣服。要不要撒上少許香水。接著,有一天我們中的某人一定提議去散散步或去酒吧,甚至可能去看場電影,而我們的友誼隨即越過了一條界線改變了性質,變成了要危險得多的東西。

 

我閉上眼睛試著想像那一幕,這時我開始回想了起來。我們兩人,在床上,全身赤裸著。精液在我的肚子上、頭發上慢慢變幹,我轉向他,而他大笑起來,又親吻了我。“邁克!”我在說,“住手!你必須馬上離開。班恩今天晚點會回來,我要去接亞當。住手!你必須馬上離開。班恩今天晚點會回來,我要去接亞當。住手!”可是他不停。他探過身來,蓄著胡須的臉貼著我的臉,我們又接了吻,忘掉了一切,忘掉了我的丈夫和我的孩子。我的心往下一沉,感覺一陣頭昏目眩,這時候我意識到以前自己記起過這一天。當我站在曾經跟丈夫同住的老房子的廚房裡,我記起的不是我的丈夫,而是我的情人。我趁丈夫上班時與之偷情的那男人。那正是當天他必須要離開的原因,不只是為了趕火車--是因為我嫁的男人要回家了。

 

我睜開了眼睛。我回到了酒店房間裡,他還在我的面前蜷著。

 

“邁克。”我說,“你的名字叫邁克。”

 

“你記得!”他很開心,“克麗絲!你記得!”

 

我的心中洋溢著仇恨。“我記得你的名字。”我說,“其他什麼也不記得。只是你的名字。”

 

“你不記得我們原來有多麼相愛?”

 

“不。”我說,“我認為我從來沒有愛過你,不然的話我一定能記得更多。”

 

我說這些話是為了讓他難過,可是他的反應讓我吃了一驚:“不過你不記得班恩,對吧?你肯定沒有愛過他,亞當也是。”

 

 

 

※※※

 

 

 

“你真惡心。”我說,“你他媽的怎麼敢這麼說?我當然愛他!他曾經是我的兒子!”

 

“現在也是,是你的兒子。可是如果他現在走進來,你不會認出他來。你會嗎?你認為這是愛嗎?他在哪兒?班恩又在哪兒?他們離開你了,克麗絲,他們兩個人。我是唯一一個一直愛著你的人,即使是在你離開我的時候。”

 

我終於恍然大悟--否則他怎麼會知道這個房間,知道那麼多我的過去?

 

“噢,我的上帝。”我說,“是你!是你對我做了這一切!是你襲擊了我!”

 

他走到我的面前,用雙臂圈著我,仿佛要擁抱我,開始撫摸我的頭發。“克麗絲,親愛的。”他低聲喃喃地說,“不要這麼說,不要去想它,它只會讓你難過。”

 

我拼命地把他從身邊推開,可是他很強壯,他抱得更緊了。

 

“放開我!”我說,“快放開我!”我的話淹沒在他襯衫的褶皺裡。

 

“我親愛的。”他說。他開始晃著我,仿佛在安撫一個嬰兒:“我的至愛,我的甜心,親愛的,你原本絕不應該離開我的,難道你不明白嗎?如果你不離開,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記憶又回來了。我們坐在一輛車裡,在一個夜晚。我在哭,他注視著窗外,一句話也不說。“說幾句吧。”我說,“隨便什麼,邁克?”

 

“你不是真那麼想的。”他說,“你不能。”

 

“我很抱歉,我愛班恩,我們之間有問題,是的,但我愛他。他是我命中註定的那個人。我很抱歉。”

 

我清楚自己正試圖把事情說得簡單些,這樣他才會理解。在跟邁克共度的幾個月裡,我已經認識到這樣最好。復雜的事情會讓他困惑,他喜歡有序、規範,有精切的比率、有可以預測的結果。再說,我不想陷入細節的糾纏。

 

“是因為我去了你家,對不對?對不起,克麗絲。我不會再那麼做了,我保證。我只是想見你,我想向你的丈夫解釋--”

 

我打斷了他:“是班恩。你可以說他的名字,他叫班恩。”

 

“班恩。”他說道,似乎第一次嘗試從嘴裡吐出這個名字,卻發現並不舒服,“我想向他解釋清楚。我想告訴他真相。”

 

“什麼真相?”

 

“你不再愛他了,現在你愛的是我,你想跟我在一起。這就是我想說的。”

 

我嘆了口氣:“你難道不明白,即使你說的是真的--事實還不是這樣--要跟他說這些的人也不應該是你嗎?應該是我。你無權突然跑到我家去。”

 

我一邊說話一邊想當時能夠逃脫真是好運。班恩在洗澡,亞當正在餐廳裡玩,於是我有機會在他們兩人注意到邁克的到來之前把他勸回了家,正是在那天晚上我下定決心必須結束這場外遇。

 

“我得走了。”我說著打開車門,邁上了礫石地面,“我很抱歉。”

 

他探身過來看著我,他看上去是那麼有魅力,我想,如果他毛病不是這麼嚴重,我的婚姻可能真的會有麻煩。“我會再見到你嗎?”他說。

 

“不。”我回答說,“一切都結束了。”

 

然而,在經過這麼多年以後,我們到了此時此刻的境況。他又抱著我,我清楚過來:不管我有多麼害怕他,也根本不為過。我發出了尖叫。

 

“親愛的,”他說,“冷靜。”他把手按在我的嘴上,我喊得更大聲了。“冷靜!會有人聽見的!”我的頭朝後仰去,撞上了身後的暖氣片。隔壁酒吧的音樂節拍毫無變化--現在只怕是更大聲了。他們不會,我想,他們永遠也聽不見我的聲音。我又喊起來。

 

“住嘴!”他說。他打了我,不然便是使勁晃了我,我開始恐慌。“住手!”我的頭又撞上了溫暖的金屬片,我嚇得說不出話,我抽泣了起來。

 

“放開我。”我懇求著,“求你了--”他稍稍松開了手,不過我仍然無法掙脫他。“你是怎麼找到我的?過了這麼些年?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找到你?”他說,“我從未失去過你。”我的思緒飛奔著,無法理解他的話。“我一直注意著你,自始至終,我都在保護著你。”

 

“你去探望我了?去了哪些地方?醫院,‘韋林之家’?”我說,“可是--?”

 

他嘆了一口氣:“不是總去,他們不讓我去。不過有時候我會告訴他們我是去探望別人的,或者告訴他們說我是個志願者。只是為了見你,確保你沒有事。在你最後待的地方比較容易,那麼多窗戶……”

 

我感覺到身上起了一陣寒意:“你監視我?

“我必須知道你還好,克麗絲,我必須保護你。

“所以你又回來找我了?是這回事嗎?你在這裡做的--在這個房間裡做的--還不夠嗎?”

 

“當我發現那個渾蛋離開了你以後,我只是不能這樣把你扔在那個地方。我知道你會想和我在一起,我知道這樣對你最好。我不得不等上一段時間,等到我確信再也沒有試圖擋住我的人,不過除了我誰又會來照看你呢?”

 

“他們就讓我跟你走了?”我說,“毫無疑問他們不會讓我跟一個陌生人走的!”

 

我想知道他說了什麼謊騙得他們讓他帶我離開,接著記起了我在日誌中讀到過納什醫生曾經告訴我“韋林之家”的女職員說過的話:她知道你回去跟班恩一起生活以後非常開心。一幕圖像隨之浮現了,一幕回憶。我的手握在邁克手中,而他在簽署一份表格。辦公桌後面的女人沖著我微笑。“我們會想念你的,克麗絲。”她說,“不過你在家裡會很快樂。”她看著邁克:“跟你的丈夫在一起。”

 

我追隨著她的目光,我不認得那個牽著我的手的人,但我知道他是我嫁的男人。他一定是,他已經告訴我他是的。

 

“噢,我的天哪!”旅館房間裡的我說,“你冒充班恩有多久了?”

 

他貌似一副驚訝的表情:“冒充?”

 

“是的。”我說,“冒充我的丈夫。”

 

他看上去一臉迷茫。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經忘記他不是班恩。接著他的臉沉了下來,樣子很難過。

 

“你以為我想這麼做嗎?我不得不這樣。這是唯一的辦法。”

 

他的手臂稍稍松了一些,這時一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我的腦子不再飛轉,而且盡管仍然害怕,我的心裡卻湧進了一股奇怪的平靜感,一個念頭沒頭沒腦地冒了出來。我要打他,我要逃掉,我必須逃走。

 

“邁克?”我說,“我理解,我明白,那一定很不容易。”

 

他抬起頭看著我:“你真的理解?”

 

“是的,當然。我很感謝你來找我,給了我一個家,一直照顧我。”

 

“真的?”

 

“是的。如果你不來的話我會在哪裡?我連想都不敢想。”我感覺到他的態度軟了下去。我胳膊上的力道輕了,與之相伴的是微妙地--但明確無誤地--在上面輕撫的感覺,這種感覺比剛才的暴力更讓我反感,不過我明白它對逃跑更有利。因為逃跑是我唯一能夠想到的事,我要逃。我是多麼愚蠢,現在我在想,在他洗澡的時候竟然坐在地板上讀他從我這裡偷去的日誌。我為什麼不帶上日誌離開呢?接著我想起來,直到讀到日誌結尾的那一該我才真正明白自己的處理是多麼的危險。那個小小的聲音又回來了。我要逃跑。我有個記不起但見過面的兒子。我要逃。我扭過頭面對著他,摸了摸他的手背,那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為什麼不放開我,然後我們可以談談該怎麼辦?”

 

“不過克萊爾怎麼辦?”他說,“她知道我不是班恩。你告訴她了。”

 

“她不會記得的。”我鋌而走險地說了一句。

 

他哈哈大笑起來,聲音哽咽而空洞。“你總是像對一個傻子一樣對我。我不傻,知道嗎?我知道會出什麼事!你告訴她了,你毀了一切!”

 

“不。”我急匆匆地說,“我可以給她打電話,我可以告訴她我弄錯了,當時我忘了你是誰。我可以告訴她我原以為你是班恩,可是我錯了。”

 

我幾乎相信他覺得這行得通,可是他說:“她不會相信你的。”

 

“她會的。”我說,盡管我知道她不會,“我保證。”

 

“那當時你為什麼一定要打電話給她呢?”他的臉上籠罩著怒意,握著我的兩只手開始收緊,“為什麼?為什麼克麗絲?我們原本過得不錯,一直到那個時候,過得都不錯。”他開始搖晃著我。“為什麼?”他喊道,“為什麼?”

 

“班恩,”我說,“你弄痛我了。”

 

然後他打了我。我聽見他的手扇在我臉上的聲音,隨之感覺到一陣突如其來的疼痛。我的頭扭了過去,我的下顎裂開了,痛苦地撞上了上顎。

 

“你他媽的敢再叫我那個名字試試。”他吐了一口唾沫。

 

“邁克。”我急匆匆地說,仿佛能夠抹掉我的錯誤,“邁克--”

 

他不理我。

 

“我煩透了當班恩了。”他說,“從現在開始你可以叫我邁克。好吧?邁克。這就是我們回到這裡的原因,這樣我們才能拋下過去的一切。你在你的日誌裡寫,只要想得起多年以前在這兒發生過什麼,你就能找回回憶。嗯,我們現在在這兒了。我辦到了,克麗絲。記起來!”

 

我不敢相信:“你希望我記起來嗎?”

 

“是啊!當然了!我愛你克麗絲。我要你記起來你有多麼愛我。我希望我們能夠再在一起,好好的。我們原本就應該那樣。”他停了下來,聲音低成了耳語,“我不想再當班恩了。”

 

“可是--”

 

他回頭看著我:“明天我們回家以後,你可以叫我邁克。”他又晃著我,他的臉離我的臉只有幾英寸,“好嗎?”我聞得到他呼吸裡傳出的酸味,還有另外一種味道。我不知道他是否喝過酒。“我們會沒事的,對吧,克麗絲?我們會向前看。”

 

“向前看?”我說。我的頭很痛,鼻子裡湧出了什麼東西。是血,我想,盡管我不能肯定,我無法再保持冷靜了。我提高了音量,聲嘶力竭地喊著:“你想要我回家?向前看?你他媽的絕對是瘋了吧?”他伸手死死地蓋住我的嘴,我發現他松開了我的胳膊。我猛地向他打去,打到了他一側的臉,盡管並不重。不過這個動作讓他大吃一驚。他向後跌倒,放開了我的另一隻胳膊。

 

我跌跌撞撞地站穩。“賤人!”他喊。可是我向前邁了一步,越過他向門口走去。

 

我走出了三步,在他抓住我的腳踝前。我向下倒地,頭撞在梳妝臺下的一張凳子上。我很幸運;凳子上的襯墊,緩沖了我下跌的勢頭,可是我落地時扭到了自己。疼痛猛然爬上了我的後背,沖上了脖子,我擔心自己摔斷了什麼東西。我向門口爬去,但他仍抓著我的腳踝。他咆哮著把我朝後拖,接著他的身體山一樣地壓到了我身上,他的嘴唇離我的耳朵只有幾英寸。

 

“邁克。”我抽泣著,“邁克--”

 

我的前面是亞當和海倫的合影,躺在他扔下照片的地方。即使在種種混亂中我仍然想知道這張照片是如何到他手上的,接著我反應了過來。亞當把照片寄到“韋林之家”給我,邁克去接我時拿到了這一張以及其他所有照片。

 

“你這個蠢婊子。”他對著我的耳朵噴著唾沫,他的一隻手勒著我的喉嚨,另一隻手拽著我的一把頭發。他把我的頭向後扯,拉起了我的脖子:“你怎麼一定要這麼幹呢?”

 

“我很抱歉。”我抽泣著說。我動不了。我的一隻手被自己的身體壓著,另一隻手玩夾在我的後背和他的腿之間。

 

“你以為你能去哪兒裡,嗯?”他說,現在他在咆哮,像一隻動物。他身上洋溢著一種類似仇恨的東西。

 

“我很抱歉。”我又一次說,因為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話,“我很抱歉。”我記得這些話總能起作用的日子,只要說出它們就夠了,它們可以讓我擺脫一切麻煩。

 

“別再說你他媽的很抱歉。”他說。我的頭猛地向後一扯,接著又猛然向前沖。我的額頭、鼻子和嘴巴全貼在了鋪著地毯的地板上。有一陣令人作嘔的嘎吱聲,還有陳年的煙味。我大喊起來。我的嘴裡有血。我咬到了舌頭。“你覺得能跑到哪兒去?你開不了車,你不認識任何人,大多數時間你甚至不知道你是誰。你無處可去,根本沒有。你太可悲了。”

 

我哭了起來,因為他說的是對的。我很可悲。克萊爾一直沒來,我沒有朋友。我只有孤零零的一個人,完全依靠著一個這樣對待我的人,而且,明天早上如果我還活著的話,我會連這些都忘光。

 

如果我還活著的話。這句話在我體內回蕩著,這時我才意識到這個男人能做出什麼樣的事來,而這一次,我可能不會活著走出這間屋子。恐懼狠狠地擊中了我,可是接著我又聽到那個小小的聲音。你不會死在這裡。不會死在他身邊。不是現在。怎麼都行,就是這樣不行。

 

我忍著痛拱起背,費力地抽出了我的胳膊。我突然向前沖去,抓住了凳子腿。凳子很沉,我身體擺的角度也不對,但我艱難地扭過身把它舉過頭頂,按我預測中邁克的頭所在的位置砸了下去。凳子落下砸中了某件東西,同時發出了讓人心安的碎裂聲,我聽見耳邊傳來抽氣的聲音。他放開了我的頭發。

 

我回頭張望。他搖搖晃晃地朝後退,手捂著前額。血從他的指間流了下來。他抬頭望著我,一臉不解。

 

後來回想起來我會覺得當時我早該再打他的。用那張高凳,或者空手。用什麼都行。我早該確保他再不能作惡,確保我可以逃掉,逃下樓,甚至逃到可以拉開旅館門大聲呼救。

 

可是我沒有。我挺直了腰,看著面前地板上的他。無論我現在怎麼做他都已經贏了,我想。他永遠都贏了。他已經奪走了我的一切,甚至奪去了讓我清楚記住他對我犯下的這一切的能力。我轉過身向門口走去。

 

他咆哮了一聲向我撲來,整個身體都撞在我身上。我們兩個人扭成一團猛地撞在梳妝臺上,跌跌撞撞地沖向門口。“克麗絲!”他說,“克麗絲!不要離開我!”

 

我伸出了手。只要我能夠打開大門,那麼即使隔壁酒吧還在吵鬧,也一定會有人聽見我們的聲音來幫忙的對吧?

 

他抓住了我的手腕,像一隻奇形怪狀的雙頭怪物,我們兩人一點點地向前挪動著,我拖著他。“克麗絲!我愛你!”他說。他在哀號,這種腔調再加上他那些荒謬的話,刺激著我繼續往前。我快到了,很快我就能走到門口。

 

這時事情發生了。我記起了那天晚上,在許多年以前。我在這個房間裡,站在同樣的位置,向同一扇門伸出了一隻手。很可笑地,那時候我正在歡笑著。墻壁反射著蠟燭發出的柔和的橙色--我到達時房間裡已經佈置著點燃的蠟燭--空氣裡略有一絲玫瑰和非洲菊散發出的隱隱甜香,花束放在床上。“我會在7點左右上樓來,親愛的。”花束上別著的紙條寫著。盡管我好奇了幾秒鐘班恩在樓下做什麼,卻也為在他到來前有幾分鐘獨處的時間感到高興。我有機會理清思路,好好反思我曾經離失去他有多近、結束跟邁克的外遇是多麼讓人松了一口氣,我又是多麼幸運能和班恩一起重新開始新的生活。我怎麼會曾經希望跟邁克在一起呢?邁克永遠也做不到班恩做的一切;在海邊的一家旅館裡定下了驚喜之夜,以此向我表達他有多麼愛我,而且盡管我們最近有所分歧,這一點卻從未更改。邁克對愛的尋求是秘而不宣的,我已經發現。在他身邊一切都是考驗,感情必須經過考量,給予與收獲兩相比照,然而二者的失衡往往令他失望。

我摸著門的把手,扭開它,把門拉開。班恩已經把亞當留給祖父母帶了。我們面前是整整一個週末,無牽無掛的一個週末,只有我們兩個人。

 

“親愛的。”我剛剛開口要說,可是那個詞卡在了嗓子裡。站在那裡的不是班恩,是邁克。即使我口口聲聲問他他覺得自己在做什麼,他有什麼權利騙我來這兒,到這個房間來,他覺得可以達到什麼目的--他卻從我身邊沖了過去,進了房間。我在想:你這鬼鬼崇崇的渾蛋。你怎麼敢冒充我的丈夫。你不有沒有一點兒自尊?

 

我想到了家中的班恩和亞當。現在班恩會奇怪我在哪裡。也許他很快就會叫員警。我是多麼愚蠢,跟任何人都沒有打聲招呼就上了火車來到這兒。蠢到相信一張打字機打出來的紙條--即使上面灑了我最喜愛的香水--會來自我的丈夫。

 

邁克說話了:“如果早知道是來見我的話,你會來嗎?”

 

我大笑起來:“當然不會!一切已經結束了。我已經告訴過你了。”

 

我望著那些鮮花,看著他還握在手裡的那瓶香檳。一切都透露出浪漫和誘惑的氣息。“上帝啊!”我說,“你真的以為你可以把我騙到這兒來,給我些花和一瓶香檳,然後就萬事大吉了?這樣我就會撲進你的懷抱,一切都會回到過去?你瘋了,邁克。瘋了。我現在就走,回到我的丈夫和我的兒子身邊。”

 

我不想再回憶了。我想一定是在那時他第一次打了我,可是之後發生的事情我不知道,不清楚從那時是怎麼到了醫院的。現在我又到了這裡,同一間房。我們繞了一個大圈,盡管對我來說中間的所有日子都被奪走了,好像我從未離開過這裡。

 

我夠不著房間的門。他正在站起來。我大喊起來:“救命啊!救命!”

 

“安靜!”他說,“閉嘴!”

 

我喊得更大聲了,他把我反身轉過來向後推。我倒下了,天花板和他的臉在我眼前滑倒,好像垂落的窗簾。我的腦袋撞在一件硬邦邦的東西上。我意識到他已經把我推進了浴室。我扭過頭看見鋪著瓷磚的地面從身邊伸展開,看見了馬桶底和浴缸的邊。地上有一塊壓碎的肥皂,黏糊糊的。“邁克!”我說,“不要……”但他蹲在了我身上,雙手掐著我的喉嚨。

 

“閉嘴!”他一遍又一遍地說,盡管我現在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在哭。我喘著氣呼吸,眼睛和嘴巴濕漉漉的,布滿鮮血和淚水,其他的我再也顧不上了。

 

“邁克--”我喘了一口氣。我無法呼吸。他的手掐在我的喉嚨上,我無法呼吸。記憶湧了回來。我記得他把我的頭按進水裡。我記得醒來躺在一張白色的床上,身穿醫院的病號服,班恩坐在我的旁邊,真正的班恩,我嫁的那個人。我記得一個女警問我答不上來的問題。一個穿淡藍色睡衣的人坐在我的病床邊上,一邊跟我一起笑一邊告訴我我每天都像從未見過他一樣跟他招呼。一個長著金黃色頭發、缺了一顆牙的小男孩叫我“媽咪”。畫面一個接著一個。它們淹沒了我,帶來了巨大的沖擊。我搖了搖頭,努力保持清醒,可是邁克的勒得更緊了。他的頭在我的頭部上方,勒著我的喉嚨時眼睛一眨不眨,露出狂暴的眼神。我能記起在這個房間裡曾經發生過同樣的情形。我閉上了眼睛。“你怎麼敢?”他在說,我不清楚說話的是哪個邁克;是此時此刻的邁克,還是只存在於我的記憶裡的那一個。“你怎麼敢?”他又說了一遍,“你怎麼敢帶走我的孩子?”

 

正是在那時我想了起來。多年前當他襲擊我時,我正懷著孩子。不是邁克的,是班恩的。那個孩子本該開啟我們新的生活的。

 

我和孩子都沒有能夠倖存。

 

 

 

※※※

 

 

 

我一定是昏了過去。再次清醒時我坐在一張椅子上。我的手動不了,嘴裡感覺毛茸茸的。我睜開了眼睛。屋子很暗,只有月光從拉開的窗簾淌進來,還有黃色路燈的反光。邁克坐在我對面的床邊上,手裡拿著一件東西。

 

我想要說話,卻說不出來。我意識到嘴裡塞著什麼東西。一隻襪子,也許是。系得牢牢的、好好的,這時我意識到我的兩只手腕被綁在了一起,腳踝也是。

 

這正是他一直以來想要的東西,我想。不作聲不能動的我。我掙紮著,他注意到我已經醒了過來。他抬起頭,臉上是痛苦和悲傷的表情,凝視著我的眼睛。我只感覺到了仇恨。

 

“你醒了。”我不知道他是否打算說些別的,或者他是否能說出些別的來,“我沒有這麼打算過。我以為我們到這兒或許可能幫你記起來,記起我們曾經一度多麼快樂。那以後我們可以談談,然後我可以解釋多年前在這裡發生的一切。我從未打算那麼做,克麗絲。我只是非常生氣,有些時候。我忍不住。我很抱歉。我從來沒有想過傷害你,從來沒有。我毀了這一切。”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腿。有那麼多我曾經想知道的事,可是我非常疲憊,而且也已經來不及了。我感覺似乎可以閉上眼睛,讓自己陷入遺忘,抹去所有的一切。

 

可是今晚我不希望入睡。如果我別無選擇,明天我不願意醒來。

 

“是在你告訴我你懷了孩子的時候。”他沒有抬起頭。恰恰相反,他對著自己衣服上褶皺輕聲說著話,我不得不全神貫注才能聽清楚他在說什麼。“我從來沒想過我會有孩子,從來沒有。他們都說──”他猶豫著,似乎改變了主意,認定有些事最好還是不要告訴別人,“你說孩子不是我的。但我知道是的。一想到你仍然要離開我、把孩子從我的身邊帶走、我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我簡直受不了,我受不了,克麗絲。”

 

我仍然不知道他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你以為我不後悔嗎?為我所做的一切?我每天都在後悔。我看著你是如此迷茫、如此不開心。有時候我躺在哪兒,在床上。我看見你醒過來。你看著我,我明白你不知道我是誰,這時我能感覺到失望和羞愧。它從你身上一波波地傳來,很傷人,因為我心裡清楚如果有選擇的話,現在的你絕對不會再跟我同床。接著你起床去洗手間,我知道幾分鐘後你會回來,你會變得非常困惑,非常不開心,非常痛苦。”

 

他頓了一下:“現在我知道即使是這樣的生活也快結束了。我讀過你的日誌。我知道你的醫生現在已經明白了真相,或者他很快就會明白。還有克萊爾。我知道他們會來找我的。”他抬起了頭:“他們會千方百計地把你從我的身邊帶走。班恩不想要你,可我想。我想照顧你。拜託,克麗絲,請記住你是多麼愛我,然後你可以告訴他們你想和我在一起。”他指著散落在地板上的、我日誌的最後幾頁,“你可以告訴他們你原諒我了,原諒我做了這些,然後我們可以在一起。”

 

我搖了搖頭。我不敢相信他希望我記起來,他希望我知道他的所作所為。

 

他露出了微笑。“知道吧,有時候我覺得如果那天晚上你死了,可能更好。對我們兩人都更好些。”他望著窗外,“我會跟著你去,克麗絲,如果那是你想要的。”他又低下了目光:“會很容易的。你可以先走。我答應你會跟著來。你相信我,對吧?”

 

他望著我,滿眼期待。“你會喜歡嗎?”他說,“不會痛的。”

 

我搖搖頭,努力想要說話,卻說不出來。我的眼睛火辣辣地痛,幾乎不能呼吸。

 

“不喜歡?”他看上去有些失望,“不。我猜不管什麼樣的生命,總比沒有好。好極了,你也許是對的。”我哭了起來。他搖搖頭:“克麗絲,會沒事的。你看到了嗎?這本日誌是問題所在。”他舉起了我的日誌。“我們本來很開心,在你開始寫這本東西之前。反正能有多開心就有多開心。那麼開心已經夠了,對吧?我們應該毀了它,那麼也許你可以告訴他們你弄錯了,我們可以回到原來的樣子,至少能得到一小段時間。”

 

他站起來,把金屬垃圾桶從梳妝臺上滑過來,取出裡面空空的夾層扔掉。“那就簡單了。”他把垃圾桶放在地上、擱在他的兩腿之間,“簡單。”他把我的日誌放進垃圾桶,抬起地板上的散頁也扔了進去。“我們必須毀了它。”他說,“全部,一次全部了結。”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盒火柴,點燃一根,從垃圾桶裡拿了一頁。

 

我驚恐地望著他。我想要說“不!”可是發出的只是低沉的嗚嗚聲。他看也不看我就點著了那一頁,隨機丟進了垃圾桶。

 

“不!”我又喊了一次,不過這一次卻是腦中無聲的尖叫。我望著自己的過去一頁頁燒成灰燼,我的記憶變成了焦炭。我的日誌、班恩寫給我的信,所有的一切。沒有那本日誌,我什麼也不是,而他贏了。

 

接下來我做的事情不在計劃之中,那是一種本能。我向垃圾桶撲了過去。由於雙手綁著,我收勢不住,扭成一團倒在了地上,同時聽見嘩啦一聲。手臂上傳來一陣疼痛,我以為自己會暈過去,但沒有。垃圾桶翻在地上,燃燒著的紙片撒了遍地。

 

邁克叫喊起來──發出了一聲尖叫──跪倒在地板上,不停地拍打著地面,試圖撲滅火苗。我發現一片燒著的碎紙落到了床底,邁克沒有注意到。火舌漸漸舔上了床單的邊緣,可是我既不能動也叫不出聲,於是我只能直直地躺著,望著火勢在床單上蔓延開。床單開始冒煙,我閉上了眼睛。房間會燒起來,我想,邁克會燒起來,我會燒起來,沒有人會真正知曉這裡發生的故事,在這個房間發生過的故事,正如沒有人會真正知曉多年前此地發生的故事一樣,歷史將成為灰燼,被種種猜測取代。

 

我咳嗽著,一陣狠命的幹嘔被塞在喉嚨裡的襪子堵住。我開始窒息。我想到了我的兒子。現在我再也見不到他了,但至少死前我知道自己有個兒子,而且他活得好好的,開開心心,這已經足以讓我快樂。我想到了本。我嫁的、卻又忘記了的男人。我希望見見他。我希望告訴他,經過諸般波折以後,此刻我能夠記起他。我記得在曼徹斯特教堂裡舉行的婚禮,在雨中拍攝的結婚照。

 

而且,沒錯,我記得我愛他。我知道我真的愛他,我會一直愛他。

 

一切漸漸沉入了黑暗之中。我無法呼吸。我可以聽見火舌劈啪作響,感覺到火焰燒灼著我的嘴唇和眼睛。

 

我永遠也遇不到幸福的結局,現在我知道了。不過這沒有關系。

 

沒有關系。

 

 

 

※※※

 

 

 

我躺著。我已經睡過一覺,但時間不長。我能想得起我是誰、到過哪裡。我能聽得到聲音,嘈雜的車流聲,還有一個既不升也不降、一直平平穩穩的警報聲。我的嘴裡有什麼東西──我想到了一隻團起來的襪子──但我發現自己可以呼吸。我害怕得不敢睜開眼睛,不知道會看到些什麼景象。

 

但我必須睜開。我別無選擇,只能面對既成的現實。

 

光線很足。我看見低矮的天花板上有一根熒光管,與之並行的是兩根金屬條。兩側的墻壁靠得都不遠,硬邦邦的,上面的金屬和塑膠閃閃發光。我辨認得出抽屜和架子,上面擺著瓶子和盒子,另外還有一閃一閃的機器。一切都在動,在微微地震蕩,我意識到正躺著的這張床也是一樣。

 

我的身後伸出一張男人的臉,在我頭上。他穿著一件綠色襯衫。我不認識他。

 

“她醒了。”他說,接著眼前出現了更多的面孔。我飛快地掃視著他們。邁克不在其中,我稍稍放鬆了些。

 

“克麗絲。”有人說,“克麗絲,是我。”這是個女人的聲音,我認得它。“我們在去醫院的路上。你斷了鎖骨,不過會沒事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死了。邁克死了。他再也不能傷害你了。”

 

這時我看見了說話的人。她微笑著,我著我的手。是克萊爾。跟那天我看見的克萊爾一模一樣,不是我剛睡醒時可能會期待見到的年輕時候的克萊爾。我注意到她戴著上次戴過的那對耳環。

 

“克萊爾?”我說,但她截住了我的話。

 

“不要說話。”她說,“盡量放鬆。”她握住我的手,俯身向前摸了摸我的頭發,在我耳邊低聲說了幾句,但我沒有聽清。聽起來似乎是,我很抱歉。

 

“我記得了。”我說,“我記起來了。”

 

她露出了微笑,然後向後退開,一個年輕男人換到了她的位置。他的臉型瘦窄,戴著一副寬邊眼鏡。有一會兒我以為他是班恩,然後反應過來現在的班恩跟我該是同樣年紀。

 

“媽媽!”他說,“媽媽!”

 

他與海倫的合影中那副模樣相比一絲不差,我意識到我還記得他。

 

“亞當?”我說。他擁抱我時話語哽在了我的喉嚨裡。

 

“媽媽。”他說,“爸爸正在趕來,他快要到了。”

 

我把他拉到身邊,呼吸著帶有我兒子氣息的空氣,我非常高興。

 

 

 

※※※

 

 

 

我無法再等下去,時間已經到了,我必須睡覺。我有個單獨的房間,因此對我來說有必要遵守醫院嚴格的規程,但我實在精疲力竭,眼睛已經開始合上了。到時間了。

 

我已經跟班恩說過話,跟那個我真正嫁的男人。似乎我們談了幾個小時,雖然實際上也許只有幾分鐘。他告訴我員警一通知他,他就乘飛機趕來了。

 

“員警?”

 

“是的。”他說,“當他們發現跟你一起住的人與‘韋林之家’認定的身份不符,他們便開始找我。不清楚是怎麼找到的,我猜他們有我的舊地址,應該是從那裡開始著手的。”

 

“那你在哪兒?”

 

他把眼鏡往鼻樑上推了推。“我已經在義大利待了幾個月。”他說,“在那裡工作。”他頓了一下。“我原本以為你一切都好。”他握著我的手,“我很抱歉……”

 

“你不可能知道會出什麼事。”我說。

 

他扭開了頭:“我離開了你,克麗絲。”

 

“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克萊爾告訴我了。我讀了你的信。”

 

“我以為這是最好的辦法。”他說,“真的。我以為這樣事情會有所改善。幫得上你,幫得上亞當。我試圖開始新的生活。真的。”他猶豫了一下。“我以為只有離婚才能辦到這一點。我以為這樣我才能解脫。但亞當不理解,即使我告訴他你根本不會知道,你甚至不記得嫁給了我。”

 

“結果呢?”我說,“離婚讓你開始新生活了嗎?”

 

他轉身對著我:“我不會騙你,克麗絲。我有過別的女人,不是很多,但有些。那是一段漫長的時間,許多許多年了。剛開始沒有什麼認真的關系,但幾年前我遇到了一個人,跟她同居了。不過--”

 

“不過?”

 

“嗯,結束了。她說不愛我,說我一直愛著你……”

 

“她說得對嗎?”

 

他沒有回答,因為害怕聽到他的答案,我說:“那現在怎麼樣?明天怎麼樣?你要把我送回‘韋林之家’嗎?”

 

他抬頭望著我。

 

“不。”他說,“她是對的,我一直愛著你。我不會再讓你回那裡去。明天,我要帶你回家。”

 

現在我正望著他。他坐在我旁邊的一張椅子上,盡管已經打起了呼嚕,頭也別扭地歪著,他卻仍然握著我的手。我只能辨認出他的眼鏡,還有臉上的那道疤痕。我的兒子出了房間打電話給他的女朋友,對著他還沒有出生的女兒低聲道晚安;我最好的朋友在室外停車場裡,抽著香煙。不管怎麼樣,我的身邊都是我愛的人。

 

早些時候我跟納什醫生談過。他說我離開“韋林之家”的時間約在四個月前,那時邁克開始去中心探望不久,自稱是班恩。我自己辦理了出院手續,簽署了所有檔。我是自願離開的。雖然工作人員覺得該嘗試阻攔我,卻沒有辦法。離開時我隨身帶走了為數不多的照片和私人物品。

 

“所以邁克才會有這些照片嗎?”我說,“我和亞當的照片,所以他才會有亞當寫給聖誕老人的信和他的出生證明?”

 

“是的。”納什醫生說,“這些是你在‘韋林之家’時自己帶的照片,離開時也拿走了。邁克一定是在某個時候銷毀了你跟班恩的所有合影,說不定是在你離開‘韋林之家’前--護理中心的工作人員變動頻繁,他們並不清楚你的丈夫真正長什麼樣子。”

 

“可是他怎麼能拿到這些照片呢?”

 

“照片在你房間一個抽屜的相冊裡。一旦開始探望你之後,他要接近照片是很容易的。他甚至有可能在裡面混進幾張他自己的照片。他肯定有一些你們的合影,在你們……嗯,在多年前你們交往的時候照的。‘韋林之家’的工作人員確信來探望你的男人跟相冊照片裡的是同一個人。”

 

“這麼說我把屬於自己的照片帶回了邁克家,他把它們藏進了一個個金屬盒?接著他編了一個火災的故事來解釋為什麼照片的數目這麼少?”

 

“是的。”他說。他看上去又疲憊又內疚。不知道他是否因為發生的事而有些自責,我希望他沒有。他幫了我,畢竟。他曾經解救過我。我希望他仍然能夠寫論文,在會議上宣講我的病例。我希望他為我做的這一切得到認可。畢竟,如果沒有他,我--

 

我不願意去想沒有他我會陷入什麼處境。

 

“你們是怎麼找到我的?”我說。他解釋說我跟克萊爾談過後她擔心得不得了,但她要等到第二天我打電話過去。“邁克一定是當天晚上從你的日誌裡拿走了幾頁,因此星期二你把日誌給我時並沒有察覺到有任何異樣,我也沒有。到了時間你沒有打電話,克萊爾便試圖打給你,但她只有我給你的那部手機的號碼,而那部手機也被邁克拿走了。今天早上我打那個號碼你沒有接的時候我原本該知道事情有問題的,可是……”他搖了搖頭。

 

“沒關系。”我說,“說下去……”

 

“有理由猜測,他從上周起已經開始在讀你的日誌,說不定更早。剛開始克萊爾無法聯系上亞當,也沒有班恩的號碼,於是她打電話去了‘韋林之家’。那邊只有一個聯系電話,他們以為是班恩的,但實際上是邁克的。克萊爾沒有我的電話號碼,甚至連我的名字也不知道。她打電話給了邁克所在的學校,說服他們把他的位址和電話號碼給了她,可是兩樣都是假的。她簡直是進了一個死胡同。”

 

我想著那個人發現了我的日誌,每天讀它。他為什麼不毀掉它呢?

 

因為我寫下了我愛他。因為他希望我繼續相信這一點。

 

或者有可能我把他看得太好了。也許他只是想讓我親眼看到它燒成灰燼。

 

“克萊爾沒有叫員警?”

 

“她報警了。”納什點點頭。“不過等到他們真把這當回事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了幾天。在此期間她聯系上了亞當,他告訴她班恩已經在國外待了一段日子,而據亞當所知你還在‘韋林之家’裡。於是亞當聯系了‘韋林之家’,盡管他們拒絕給他你的地址,不過到最後工作人員還是軟了下來,把我的號碼給了亞當。他們一定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折中之法,因為我是個醫生。今天下午克萊爾才找到我。”

 

“今天下午?”

 

“是的。克萊爾說服我有些事情不對勁兒,當然看到亞當還活著也證實了這一點。我們到了你家,但那時你們已經出發去布賴頓了。”

 

“你們怎麼知道我在那兒?”

 

“今天早上你跟我說班恩--對不起,是邁克--告訴你,你們要去度週末。你說他告訴你要去海邊。克萊爾剛剛把發生的事情告訴我,我猜他是帶你去了那兒。”

 

我往後仰倒。我覺得精疲力竭,只想睡覺,可我不敢睡。我怕我會忘記。

 

“可是你告訴我亞當死了。”我說,“在停車場的時候你說他被殺了。還有火災,你告訴我有過一次火災”。

 

他露出了微笑,神情有些悲傷。“因為你是這麼跟我說的。”我告訴他我不明白。“在我們認識後幾個星期,有一天你告訴我亞當死了。顯然邁克是這麼告訴你的,而你相信了並告訴了我。當你在停車場問我的時候,我把我相信的真相告訴了你。火災也是一樣。我相信曾經有過火災,因為你是這麼說的。”

 

“但我記得亞當在葬禮。”我說,“他的棺木……”

 

他笑了,臉上是悲傷的神色。“是你的想像……”

 

“可我見到了照片。”我說,“那個人--”我發現要把邁克的名字說出口很難,“他給我看了我和他的合影,還有我們兩人的結婚照。我發現了一張墓碑的照片,上面有亞當的名字--”

 

“那些一定是他偽造的。”他說。

 

“偽造的?”

 

“是的。在電腦上。現在要偽造照片真是太容易了。他一定已經猜到你起了疑心,所以把照片放在了你會找到的地方。也有可能你們兩人的合影也有一些是偽造的。”

 

我想到了日誌中多次記錄到邁克在他的辦公室裡工作。難道這就是他一直在做的?他對我的背叛真是徹頭徹尾。

 

“你還好嗎?”納什醫生說。

 

我笑了。“是的,”我說,“我想是的。”我望著他,發現自己可以想出他穿另外一套西裝、頭發更短些的模樣。

 

“我能記住事情了。”我說。

 

他的表情沒有變。“什麼樣的事?”他說。

 

“我記得你留另外一種發型的樣子。”我說,“我還認得班恩。還有亞當和克萊爾,在救護車上。我記得那天跟她見面,我們去了亞歷山大宮的咖啡廳,喝了咖啡。她有個兒子,叫托比。”

 

他露出了笑容,但那是傷心的笑容。

 

“今天你讀過日誌嗎?”他說。

 

“是的。”我說,“可是難道你看不出來嗎?我能記起我沒有寫下的事情。我記得她戴的耳環,跟她現在戴的一模一樣。我問過她。她說我是對的。我能記起托比身穿一件藍色風雪衣,襪子上有些卡通圖,我記得他很不開心,因為他想要蘋果汁,可是咖啡廳只有橙汁和黑加侖。你難道看不出來嗎?飛繁曉說下酨。這些事情我雖然沒有寫下來,但我還記得。”

 

他顯得開心了些,但仍然一副謹慎的模樣。

 

“帕克斯頓醫生的確說過他找不到導致你失憶的明顯的器質性原因。似乎有可能,你的失憶至少部分--跟生理原因一樣--應該歸結於你的經歷所造成的情緒創傷。我想另外一次創傷有可能抵消其作用,至少在一定程度上。”

 

我向著他沒有說出來的話奔了去。“所以我可能有希望康復?”我說。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我。我感覺他在權衡該說什麼、我能受得了多少真話。

 

“不得不說這不太可能。”他說,“過去短短幾個星期改善了許多,但記憶並沒有完全恢復。不過有可能。”

 

我感到心中湧上一股喜悅:“難道我記起一個星期前發生的事情還不夠證明記憶已經恢復了嗎?我又可以形成新的記憶了?還能留住它們?”

 

他欲言又止:“是的,可以證明。可是克麗絲,我希望你做好心理準備,效果可能並不持久,要到明天我們才會知道。”

 

“等到我醒過來?”

 

“是的。完全有可能今晚一覺過去,你今天所有的回憶都會被通通抹掉。所有新的記憶和所有舊的記憶。”

 

“有可能跟我今天早上醒來時一模一樣?”

 

“是的。”他說,“有可能。”

 

一覺醒來便會忘記亞當和班恩似乎讓人無法想像,感覺仿佛成為一具行屍走肉。

 

“可是--”我開口說。

 

“記日誌,克麗絲。”他說,“你還帶著嗎?”

 

我搖了搖頭:“他把日誌燒了,所以才起了火。”

 

納什醫生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太可惜了。”他說,“不過這沒有關系。克麗絲,你會沒事的。你可以開始記另外一本。愛你的人回到你身邊了。”

 

“我也想回到他們身邊。”我說,“我希望回到他們身邊。”

 

我們又談了一小會兒,他希望讓我和家人多待一會兒。我明白他只是希望我做好最壞的打算--如果我明早醒來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坐在我身邊的人是誰、不知道那個自稱我兒子的人是誰的話--可是我必須相信他錯了。我的記憶又回來了我確信。

 

我望著熟睡的丈夫,他在昏暗的房間中隱隱約約現出了輪廓。我記得我們相遇在派對的那個晚上,我和克萊爾在屋頂上看煙花的那一晚。我記得在維羅納度假時他求我嫁給他,記得我在說“我願意”時心中湧起的激動。還有我們的婚禮、我們的婚姻、我們的生活,我記得這一切,我露出了微笑。

 

“我愛你。”我悄聲說。我閉上眼睛,沉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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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arasu 琉璃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