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絕之月滿南安寺》( 上 )

文案:

自九江一別,睽違年餘後,白冽予終於和東方煜再次相見。
練華容、漠清閣,橫亙於前的障礙讓他接受了同行的要求,
可朝夕相處的日子,所帶來的轉變卻遠超乎預期。
“就算無法讓你傾吐內心苦楚,
至少……也能在需要的時候扶你一把。”
來自友人的關懷讓白冽予逐步敞開心防,
雖依舊有所隱瞞,卻已漸漸表現出真實的自己。
然而,面對這份信賴與溫柔,
於東方煜心底逐步加深的,卻不光只是單純的友誼;
某種更為深切的情感,亦隨之萌芽茁壯──

《雙絕之月滿南安寺》( 下 )

文案:

接連誤會之後是遲來的醒悟。當東方煜選擇隱瞞一切、繼續以朋友身分相伴的同時,白冽予也迎來了對漠清閣計畫的關鍵。預期之外的變化讓他不得不使計利用友人以換取碧風樓的介入;卻不知溫朗笑意之下,
日益加深的情愫同樣逼迫著東方煜做出更進一步的決定。一個注定了肅殺的夜晚,兩個相知相惜、卻又各懷心思的人;當一切終將落幕之時,他們又該如何抉擇?

序章

啪!
伴隨著枯枝斷折的輕響,密林間,一道身影飛閃而過,只留下空氣中淡淡的血腥味,以及地上幾滴沈紅的血漬。
夜冷霜寒,秋意正濃。
晦暗月色下,青年手持長鞭不住前奔。雖因牽動傷口而帶來陣陣痛楚,可他卻一聲不吭地忍了下去,略帶狼狽地急急奔馳著。
身上創口無數,染血衣袍亦早已殘破不堪。如非他愈傷能力遠優于常人,只怕早就因失血過多而喪命了。

可饒是如此,在大量失血、眞氣幾近幹涸的此刻,他離鬼門關也僅一步之遙了――敵我間的距離雖遠,卻仍不足以擺脫對方。眼下的他幾無反擊之力。一旦給後頭的敵人追上,多半也是凶多吉少的。
面對善于追蹤的對手,與其費心潛迹匿蹤,還不如利用自己過人的身法和地利之便拉遠距離,爭取時間找個地方歇息並恢複功力。
他從來就沒有逃遁的打算。即使是乍看狼狽的此刻,所有的一切,也全都在他的計劃之中――

但聽潺潺水聲將近。一陣奔馳後,已是一條溪流映入眼簾。
腳步至此而緩。隨著水聲輕響,青年俯身而臥,任由染血的軀體就這麽沒入溪水之中。
眼下天候寒涼,這溪水自也冷得徹骨……耐下寒意竄入創口所帶來的陣陣刺痛,青年屏息貼附溪底、潛心運功恢複幾近幹涸的眞氣。
也在同時,一名手持雙刀的男子正循著青年先前的路子謹慎前行。微結眉間隱透著幾分陰鸷狠戾。
這趟奉組織之命截殺李列,本只是求個穩妥才讓三名地榜殺手隨行,卻沒想到這李列的能耐遠超預期,不但讓三人先後殒命,連身爲“漠血“三大殺手之一的他也受了相當的內傷。
感覺到體內仍有絲極寒的眞氣在暗暗作怪,男子咬了咬牙,面上煞氣已更重上了幾分。
先前一番鏖戰後,他本有機會趁著對方力盡之時出手擊殺。怎料先前受青年一鞭的暗傷卻于那時發作……他爲化解侵體的寒氣而失了良機,只得循著青年遺下的痕迹一路追蹤至此。
那小子著實相當狡猾,不僅在四人合圍的情況下尋得破綻將另三人各個擊破,更趁著自己受暗傷所擾之際遁入林間一路逃竄至此……才二十出頭便能有此實力,日後成就自是不可限量。
只可惜他已被江湖第一大殺手集團“漠血”盯上,便想活過今晚,也是希望渺茫了。
思及至此,男子冷笑了下,旋即加緊了腳步繼續向前追去。
空氣中殘留的血腥味成了明顯的指引。男子謹慎卻無一絲猶豫的沿著那血腥味延續的方向不住前行,直到視野略寬,一條溪流映入眼簾爲止。
天邊晦暗的月色漸斜。青年遺下的痕迹,至溪而斷。
察覺到這一點,男子心下一驚正待反應,眼前卻已是水花忽起,一道銀芒夾雜其中直襲而至――

碰!
勁氣交擊聲過,匆忙提刀架擋的男子虎口劇震連退數步,直望向前方的目光帶有一絲難以置信。
只見那青年一身衣裳破爛如舊,渾身濕漉地打溪中站起。合該狼狽的模樣,可襯上他眉宇間波瀾不驚的沈靜淡冷,以及周身隱隱流瀉的迫人威勢,竟讓男子不由自主地又退了一步!
只這一退,男子心下立覺不妙――高手對峙,本身功力高低之外,精神、氣機之掌握亦爲重要。李列此著奇兵突起,實效雖不大,卻讓本占著上風的他心生動搖,不但失了先機,精神上也隨之有了破綻――
咻!
恰如男子所擔心的,青年先機既得,立即振腕揚鞭乘勝追擊。有若活物的銀鞭帶起淩厲攻勢,以各種匪夷所思的角度直點向男子周身要穴。
這數擊一氣呵成、變化無窮,端得是輕靈巧捷、奇詭莫測。男子雖覺不妙,卻是避無可避,只得匆匆提勁架擋。
兵刃交擊、氣勁相接。輪番連擋下,侵體寒勁引得男子胸口氣血郁結更甚。但此刻先機已失,只能趁著對方緩勁變招時扳回劣勢……一口氣還沒來得及緩過,男子拼著內息走岔的危險硬生生提起搶進,手中雙刀已然分襲向鞭身及青年左脅。
這一下身法流暢、刀勢淩厲快絕如電,不但虛實難辨,更予人一種避無可避之感――男子意圖藉此扳回劣勢搶進傷敵,怎料青年卻僅是眸光微凝,侵于溪中的雙足半點未動,手中長鞭卻已化爲螺圈,消去了那看似虛招、實則用實了勁擊向長鞭的一刀。
氣勁再次相接。透刀而至的至寒玄門眞氣令男子喉頭一股腥甜湧上,本就潛伏體內的寒勁更是趁機暗暗作怪。男子正待回勁緩解,那銀鞭卻已借著氣勁的操控詭如靈蛇地斜點向已身後腰。
這李列用鞭,當眞是靈活高妙到如臂使指的地步了……心下如此念頭方現,男子一個踏步卸勁橫刀回擋,左手則已化虛爲實朝青年電閃般連攻數刀。
此數刀雖不若先前那一刀威勢逼人,可刀刀取勢刁鑽,實教人難以閃躲。但青年卻只是駐足原地振腕操鞭,有若活物的銀鞭瞬間再次轉向,竟就這樣硬生生穿過空隙直逼向男子身上要穴。
如此情況令男子不得不再次旋身回擋、重組攻勢。只是每次欲縮短距離近身攻擊,那銀鞭便會趁隙而入直取要害,逼他不得不回身化解。如此般數來數去,兵刃氣勁雖數度相接,這刀卻始終沒能招呼到青年身上,而竟就這麽僵持了住!
察覺到青年依然在溪中半步未移,而自個兒也始終未能靠近水邊,男子不由得驚疑暗生。雙刀攻勢未歇,卻又更添上了幾分謹慎。
他本以爲李列已是強弩之末,幾次硬拼後,絕不可能再接下他的連番猛攻才是――可對方的反應卻遠超于意料之外!
冷靜……穩操勝券的絕對是他。這李列頂多恢複了一、兩成功力,沒可能支持太久。只要他保持冷靜沈穩應對,定能找著空隙了結對方。
心下雖如此做想,可一見著青年面色無改、根本瞧不出一絲力竭征兆的模樣,本就存著的驚疑不禁又更深了幾分。
這李列似乎頗有心計。既然如此,先前刻意留手詐作力盡也不是沒有可能的……若眞的這樣同他耗下去,說不定先一步耗盡眞氣的反倒是――“不知身爲江湖第一大殺手集團‘漠血’第三高手的你,和‘天方’的‘青龍’相比,究竟誰要強上一些?”
正自思量間,低幽清冷的音色卻于此時入耳。男子微愕擡眼,只見清冷神色澹然如舊,一只左手卻已按上了面部。
雖知這多半是惑敵之計,可瞧著青年沿著下颚自面上剝下一層面皮之時,男子的動作還是不由自主地緩上了一線。
便只這麽一緩,銀鞭攻勢忽盛,竟就那麽硬生生的由先前的奇巧轉爲開阖無邊、氣勢萬鈞地一掃!
沒想到青年的鞭法竟在瞬間有了這樣大的改變,男子驚覺不好駭然撤刀回防,卻終究是晚了一步。
蓄滿眞氣的一鞭,就這麽硬生生擊中了他的胸口。
“嗚哇!”
伴隨著一聲慘呼,男子的身體被重重擊飛、朝後方樹幹直撞了上。他勉強運勁試圖化解侵體眞氣,可那銀白長鞭卻在他得以反應過來前纏上了頸部。
隨即收緊的力道讓男子幾欲窒息,本握著刀的手因而一松。他雙手握上喉間銀鞭意圖將之扯開,卻只是讓青年更加收緊了力道。
男子出道二十余年,哪裏遇過如此情況?雖仍不斷使勁掙紮,可他心裏十分清楚:除非有奇迹發生,否則今日是注定命喪此地了。
想來也好笑――本以爲生機盡絕的人是李列,沒想到最後落到如此境地的卻是自己。
察覺自身的力氣正一點一滴的流失,心有不甘的男子拼著最後一絲力氣擡眼,望見的,卻是張蒼白得近乎透明的、俊美端麗無雙的容顔。
過于驚人的容貌讓男子一瞬間竟有些忘了掙紮,卻在注意到青年過于蒼白的容色之時,明白了什麽。
是了。李列根本就已到了力竭邊緣……只要再一番猛攻,這小子根本不可能抵擋得下――可他卻受青年所表現出的氣勢影響疑慮暗生、判斷錯誤,而至落到如此田地。
只是,再怎麽後悔,都已無法改變什麽了。
但覺銀鞭的力道忽緊,下一刻,男子便已永遠失去了意識――
望著那頹然垂落的頭顱,確認男子性命已斷的青年松了力道收回長鞭,並自擡手將面具重新戴回臉上。
雖是兵行險著,可這一切,終究還是如先前所計劃的落幕了……
不,不是落幕,而是開始。
讓“那個男人”付出代價的日子,不遠了。
耐下胸口因傷而起的氣血翻騰,拼著最後一絲力氣,青年離開小溪朝林子深處繼續前進。
只是此刻的他眞氣盡竭,傷口亦受了牽動再次滲血。雖強打精神拖著身子勉力前行,卻終究沒能支持下去。
勉強辨認出前方藥草的同時,青年終于是再難撐持地倒落于敵。
――這一趟……終究是搏得太險了點……
這是青年失去意識前,最後浮現于腦海的念頭。


第一章


正月初過,天候雖仍帶著相當寒意,卻已少了冬日的蕭寂,轉添上幾分蓬勃生機。
殘雪消融、大地春回。
便連這位于崇山間的廣袤樹林亦是如此。

緩步于林中,望了望自葉隙流瀉的陽光,又望了望那樹上初冒的枝芽……眼前所見盡是盎然春意,卻只是讓瞧著的人心下更覺難受。
緩行的腳步無改,東方煜唇間已是一聲輕歎流瀉。
春……嗎?
最後一次聽到他的消息,是在深秋時分吧……眼下正月已過,失去李列的音訊至今,也有四個多月了。
回想起那總是一派淡冷的少年,胸口便不由得爲之一緊。
“再說吧……後會有期。”
臨別時的話語猶在耳畔;那別前終于得見的淡笑,亦仍深深地刻劃于腦海之中。
別後至今也有年余。一年多來,他一直期待著彼此再會的一日,也一直關切著李列的所有消息――可和那少年有關的一切音訊,卻從四個多月前的那個秋日起便完全斷絕。
他最後得到的消息,是李列中包含“鴛鴦刀”雷傑在內、江湖第一大殺手組織“漠血”四名高手的埋伏,重傷逃遁。其後,同行三名地榜殺手的屍體先後被發現,可李列和雷傑卻就此失了蹤迹,再無任何音信。

自傲天堡一事後,李列聲明鵲起,早已成了江湖上公認的後起之秀。尤其他之後又接連敗了許多知名人物,名聲雖不能算十分良好,可提起“歸雲鞭”李列,卻是人人都忍不住要說上亦兩句的。
也因此,李列和雷傑的失蹤,自然成了江湖上近幾個月來最受注目的話題。
而其中最爲盛行的說法,便是雷傑雖手刃李列、卻也受其臨死反擊而傷重不治。
當然,相反的版本也是有的。可不論謠言的內容爲何,卻大都認定了李列凶多吉少、雷傑則尚有一絲希望。

但東方煜並不這麽想。
也或者……該說是他不願這麽想。
他直到雷傑的實力比李列高出不只一線,也知道奮力擊殺三人後的李列不可能有太多的余力應付雷傑。可盡管他明白這些,心底卻仍近乎盲目地認爲那個少年不會有事,
“歸雲鞭”李列之名本就是擊敗了許多實力不俗的角色護才傳揚開來的。如果是李列,即使對手的實力較高,也一定能找出制勝之法――他是這麽相信著。
只是相信歸相信。在少年已四個多月了無音信的此刻,不論再怎麽相信,也縱難掩蓋心底的不安。
畢竟,在時序已入春的此刻,碧風樓的情報網卻什麽消息也沒能得到。
苦苦等待了四個月後,滿心的擔憂讓東方煜終于下定了決心不再枯等。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若李列眞有了什麽不測,他也不可能只是聽聽那消息就算……橫豎都是要跑一趟的,與其繼續傻傻等著不知何時才能獲取的情報,還不如靠自己的雙眼親自確認一番。
這也正是他此刻身處這片廣袤樹林中的原因。

他要親眼確認……確認那個少年究竟是生是死。
思及至此,心中忐忑之情更盛,持劍的掌亦因而微微收緊――卻又在聽得前方隱隱傳來的潺緩水聲之際,心下劇震。
就在前方林子裏!
伴隨著如此認知浮現,本自緩行的腳步瞬間加快。他以常人難以想象的速度朝那水聲來源處疾奔而去,直至水聲漸響、清澈溪流映入眼底。
便在那小溪畔,一棵半枯的樹木極其醒目的矗立著。離地不遠處,還殘留著受過撞擊的痕迹。注意到這點,東方煜忙上前蹲下身子細細察看。
由那撞擊的痕迹及樹幹受損的程度看來,應該是打鬥造成的……一人被擊飛直撞上樹幹,透體而過的勁力震傷了樹木內部,使這棵樹即使入了春也呈現這般半枯的模樣。
而這撞擊的痕迹,說不定就是李列和雷傑打鬥所留下的……若眞是如此,那他所追尋的答案,只怕眞的就在這溪流對岸的深林內。
思及至此,他又一次擡眼,看了看那葉隙外和暖的陽光。
而後,目光下移,改望向溪流對岸依舊延伸著的密林。
就是那裏吧?
可能有李列確切消息的地方……就在這山林的最深處。
因不安而産生的猶豫瞬間籠罩心頭,可他終究是將之壓抑了下,輕功運起掠過溪流,飛快地繼續往林子深處行去――
不論在等著他的是什麽樣的結果,他,都要親自去面對!


* * *


提袖、懸腕、下筆,隨著墨迹印染,隱透飄逸的端整字迹流暢地落于紙面。
不消片刻,一張藥方已然完成。
擱了筆,晾了晾手中墨迹未幹的方子,白冽予將之遞給了面前焦急等候著的中年男子。
“拿方子到前廳抓藥。趙二哥會說明詳細的煎服方式。”
脫口的音調,是遇神情一致的淡冷。
本就有些戰戰兢兢的男子因而又更緊張了幾分,忙急急點頭應道:“是、是的。”
他雖也聽人說過這年輕大夫“面惡心善”――盡管態度十分冷淡,替人看病時卻相當仔細耐心――可實際面對那張瞧不出分毫情緒的臉孔時,卻仍難免有些畏懼。
如此神態當然全入了白冽予眼底。但他以往不曾在意這些,現在自也不會。面上神色淡冷如舊,他一個手勢請男子離開內廳,並趁著下一位病人入內前的空檔到隔室走了一遭,爲兩名正接受針灸的病人略作調整。
類似的生活持續至今,也有三個月了。

這三個月來,除了定時的練功調息之外,便是爲村人看診、開藥、下針……在這個足稱世外桃源的小村莊裏,他不是連敗無數高手的“歸雲鞭”,也不是堂堂擎雲山莊的二少爺。在這裏的他,只是個爲石大夫所救、于醫道頗有天份的年輕大夫。
而這所有一切,便始于四個多月前那個月色晦暗的秋夜,始于他的一手定下的連環計策――
正自思量間,便在此時,心頭警兆忽現。
稍嫌突然的變化令白冽予立時收束心神,功聚雙耳細聽來人動靜。輕穩快疾的足音說明了來人不俗的輕功;悠長而無一絲紊亂的吐息則說明了對方深厚的內功修爲。

是個一流高手。
伴隨著如此認知忽現,白冽予心下暗凜,氣息神態未變,右手已按上衣袍下腰間纏繞著的銀鞭。而後,他內勁暗提,一個踏足步出內廳,准備隨時出手迎上那明顯是針對著自己而來的不速之客――
但見門簾忽掀,一道人影飛快閃入廳中。白冽予積蓄已久的勁力運起,銀鞭落地便要出手,卻在注意到那有些熟悉的氣息之時,動作一緩。
便只這麽一緩,下一刻,整個身子便已爲那直撲而來的身影緊緊擁入懷中。
過強的力道環上背脊;迥異于春寒的溫暖貼覆而上。即便是他白冽予,亦不由得爲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弄得措手不及。
銀鞭已然垂落于地,暗暗蓄起的勁力卻已撤回。包圍住軀體的溫暖讓他無措地僵直了身子,面上少有地流瀉了一絲極細微的困窘。
尤其,在感覺到前廳裏村民們齊齊望來的目光之時。
那些村民本以爲李大夫是出來請下一位病人進去的,卻沒想到會有個人一陣風似地衝進了屋中,二話不說便把那李大夫給緊緊抱住了……太過突然的一切讓村民們一個個吃驚地瞪大了眼呆望著,就連一旁正忙著抓藥的趙二也不例外。
白冽予雖不在意他人目光,可眼下的情況卻讓本就不習慣如此舉動的他更覺尴尬。心思數轉間正待運勁掙開,耳畔卻已是低沈悅耳的男音響起:
“李兄弟……太好了,你當眞平安無事……太好了……”
那話中所暗含著的憂心與關切,讓聽著的白冽予心頭便是一暖。
本已運起的力道再次撤了下。他任由自己置身這過于陌生的擁抱中,雙唇淺張已是淡淡一喚脫口:“柳兄。”
這“不速之客”,正是爲了確認李列生死而苦苦尋訪至此的東方煜。
經過了好一番周折,滿心憂切的他終于來到了這個位于崇山峻嶺的小小山莊,依著村人指示來到這間屋子――而終于見到了他四個多月來一直深深擔憂著的少年。一時激動下,無暇細想便衝上前去緊緊抱住了他。

即便是人就在懷中的此刻,東方煜心底的喜悅關切之情亦無分毫削減。聽著那淡冷一如過往的低幽嗓音,幾許懷念之情升起正想說些什麽,清冷音色卻已再一次響起:
“年余未見,要想敘舊,也不急于這一時吧?”
“啊……抱、抱歉。”
這才憶起了少年――或許該說是青年了――一貫淡然的性子,以及自己正當衆緊抱著對方的事實。當下匆匆收手放人,俊朗容顔之上已是帶著歉意的一笑揚起:
“方才見著李兄平安無事,一時間有些過于激動了,所以才……“
“無妨。”
知道眼下不是敘舊的時候,白冽予淡淡一言止住了對方的解釋。“柳兄遠道來此,何不先到村西的涼亭稍歇一會兒?”
“……也好。冒然來訪是我唐突了,還望李兄莫怪……請。”
見著那一雙雙直往自個兒身上投來的好奇目光,東方煜自也知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好地方。
眼下既已確認了李列的平安,敘舊什麽的也就不急在這一時了。于是順著李列的話一句應下,而在同外圍鄉親一禮示意後、轉身離開了前廳。
他相貌俊朗,一身氣勢不凡,予人的感覺又十分溫厚有禮,自然在村民們心中留下了極好的印象,也對這姓柳的男子更添了幾分好奇。
只是眼下唯一識得那柳姓男子的便是眼前的李大夫。而對著李大夫那張瞧不出一絲情緒的淡冷臉孔,村人們便是有再多的好奇也沒法問出口,只得忍下疑問、依著李大夫指示依序入內看病。
沒人問,白冽予自也當作什麽都沒注意到,神色淡漠無改地接著診斷起眼前的病人。
可本該同樣冷漠的眸光,卻已幾不可察地柔和了些許……


* * *


結束看診之時,已是春陽偏西的向暮時分了。
將筆硯簡單收拾了下,窗外昏黃的天色令白冽予唇角苦笑微揚,卻仍是自櫃中取了罐茶葉後才出屋朝村西涼亭行去。
雖說以東方煜的性子,有此舉動也是相當正常的事……但說實在的:他沒想過東方煜竟會爲了找他,就這麽一路穿越深山密林尋至村裏。
自個兒行蹤如何爲其所察固然耐人尋味,可對方見著自己時所流露的關切與歡心,卻讓白冽予感到十分溫暖。

便如那個過于突然而讓人無措的擁抱。
仔細想來,像那般被他突如其來地緊緊抱住也不是頭一遭了――東方煜平時看來溫厚穩重,可一旦情急,便時常什麽也不顧了。那樣過于熱情的舉動雖讓人難以習慣,但一想著他是太過擔心自己才會激動若此,些許的不自在便也隨之煙消雲散。
而甚至是帶上了幾分懷念的,對于那迥異于已身的單純、爽朗和溫暖。
自傲天堡一別至今,也有一年半多了吧?
行往涼亭的腳步如舊,神色亦澹然未改。可眸光,卻已因憶起那別離前的情景而柔和了幾分。
東方煜所贈的銀票至今仍平整地躺在他衣帶之中。而他的腦海裏,也依然清晰記著別前對方憂心傷感中堅決地要他收下銀票的神情。
盡管瞞著對方的事情仍然太多,但他心裏卻是將東方煜當成了一位足以托付性命的好友,也始終期待著彼此再見的一日。

而今,他們重逢了,在這崇山峻嶺間的偏僻小村裏。
意料外的重逢或許暗藏了什麽危機……可便只今晚也好,他想要忽略這些,單純地同東方煜好好敘敘舊、聊聊彼此分別至今的一切……
心下正直思量間,彼此相約的涼亭已然入眼。那亭中歇坐凝望的身影令白冽予瞧得心思一寬,遂不再多想、稍微加快了腳步朝久候的友人行去。

由于他並未隱藏足音,故接近涼亭之時,本自欣賞風景的東方煜已然滿臉笑容的回過了頭:“李兄!”
“久等了。抱歉。”
似乎是受那過于燦爛的笑容所惑,不如回應的音調淡冷如舊,唇角卻已是一絲淡笑勾起。直望向對方的眸子,亦未掩下先前染上的幾許柔和。
多半是出于無心的一個表情,卻讓對面的東方煜瞧得當下便是一呆。雖旋即回過了神起身相迎,但那笑意入眼時帶來的震撼,卻依然于心底激起了一番波濤。

――打相識至今,這還是他第二次見著李列露出笑容。
眼前的一笑仍是那樣的淡然、那樣的清淺……也,一如初見之時,讓他升起了一種“竟是好看如斯”的奇特感慨。
只是好看歸好看,要用這點稱贊一個風華正茂的少年――瞧著那眉宇間青澀已褪而更見熟穩的模樣,倒稱是青年還合適一些了――委實是有些不倫不類了。思及至此,東方煜心下盡管深受震撼,脫口的卻只是稍嫌客套的一番話:
“這趟本就是我冒然來訪……擾了李兄正事,還當由我賠禮才對,李兄有何過之有?”
“……既是如此,這些事兒便略過不提吧。”
兩人年余未見,心下雖常思及對方,卻也難免有些生分。白冽予心知如此,故對他那番客套的用詞也不甚在意。倒是東方煜也注意到了自己一番客套得像在應酬的話,不由得面露苦笑,一聲歎息。
“同李兄弟年余未見,這話一時竟不知該怎麽說才好了……不過能瞧著你一切安好,這話說不說也就不再重要了。”
頓了頓,他伸手一比:“瞧我,竟然便這麽站著說起話來了――咱們入亭歇著吧?天色雖已晚,可夕陽西下前,對景共話的那麽點余暇還是有的。”
“嗯。”
聽著他這番懇切中暗含無盡關懷的話語,白冽予一時有些無從響應,故只是一聲輕應,順其所言入亭歇坐了下。
這位于村西的涼亭臨池而建,位置靜僻又備有茶具,極適合閑聊休憩。故白冽予一見著東方煜來訪,便首先提了此地作爲彼此相談敘舊的地點。
只是見著東方煜入座後一副千言萬語待提,偏不知從何啓口的模樣,讓本想等對方開口提問的白冽予心下莞爾,索性徑自起身,于友人不解的眸光中拿出了茶罐,接取泉水生火泡茶。
這一下來得突然,可瞧出他用意後,本有些呆著的東方煜不禁兩眼放光滿心感謝――兩眼放光是爲了李列泡得一手好茶;滿心感謝則是因爲友人留下時間讓自己好好整理思緒這點。
畢竟,他雖滿心急切地出來尋人,卻沒敢對“找到人”這點抱上太大的期望。沒敢奢望找到人,自然也不會相好見著李列時該要說些什麽,也就有了方才的那陣無語。
只是如今有了空檔,一瞬間湧上的萬千思緒卻又讓他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若從要緊事說起,最先要問的,自然是李列的近況了。而再來麽……便是多少關心一下數月前予人同雷傑的一戰。只是後者還需視李列的心情而定。若他不願說,東方煜自也不好多加探問。
而最後也最爲重要的問題,則擋屬李列今後的打算。
這位置隱密的小村落環境清幽,確實相當適合避世隱居。可東方煜並不認爲眼前的青年會就這麽遁世不出――先前停留于此多半是爲了養傷,便是尚有其它理由使他于此多待,也遲早會離開的……若能得他允諾同行,即使只是一同下山,也定十分令人愉快。
除開這三個問題,剩下的,就是同他交換一下這年余來的經曆與見聞了。
這一番整理下來,東方煜本有些紊亂的思緒立時條理清晰許多,也才有暇好好打量打量眼前年余未見的青年。
同別前相比,李列不但長高了些許,神態氣質間也成熟不少。舉手投足隱藏高手風範,讓人一瞧便知是個人物,再不同于以前乍看平方的青澀少年了。
實則以這江湖之大,一年多的分別並不算是太長的時間。可對一個分別前才不過初出江湖的少年來說,這一年多的獨自打拼奮鬥已足使他消去最後一絲稚氣,眞正成爲一個頂天立地的青年人了。
望著青年遠比別前成熟許多的模樣,東方煜心底一時感慨又起。可還沒來得及想上什麽,便旋即給青年泡茶的動作吸引了住。
正自忙碌的雙掌依然是記憶中的完美無暇,泡茶的技巧也流暢高明一如過往……李列泡的茶堪稱一絕,這是他初識時便領教過了的。眼下得以再次品賞,期待之余,懷念之情亦同時大盛,讓他有些不自主地便對著友人望出了神。
察覺到東方煜正有些恍神地直盯著自己,過于熟悉的情景令白冽予心下暗感懷念,索性任由他呆看著,自個兒則專心處理手中的茶。
但聞茶香漸散,半晌過後,一壺香茗已然泡成。
給彼此各添了杯茶後,白冽予重新坐回椅上,也不先“喚醒”友人,一個提杯、雙唇輕啓便是淡淡一句脫口:
“年余未見,便讓我以此茶代酒,先敬柳兄一杯罷。”
言罷,手中瓷杯近唇,略一仰首飲下了小半杯茶。
如此舉措對有些出了神的東方煜自是十分突然。但他畢竟是交際能手,又已理好思緒,故眼下雖有些尴尬,卻還是爽朗一笑舉杯回敬,同時細細品味起香茗入喉的口感。
隨之擴散的清雅芬芳令他滿足地瞇起了眼,贊道:
“李兄的茶藝似乎猶有精進。可惜我這趟來得匆忙,沒能帶上先前得到的上品冬茶。後者若經李兄巧手,定然又是一番享受哩!”
“柳兄客氣了。”
簡短一句應承過,白冽予不再多言。瓷杯一擱、澄幽眸光對上眼前男子,靜靜等待他接下來將有的提問。
又自啜了口茶後,東方煜面上笑意微斂,這才緩聲開口:
“李兄打去年秋天同雷傑一戰後便失去音訊,近幾個月來已在江湖上掀起好一陣議論了……卻不知李兄弟這些日子來過得可好?今日瞧你在爲村人看診,著實讓我吃了好大一驚。”
用的語調仍算輕松,可同那澄幽眸子對上的,卻是雙深染愁色的眼眸。
而那份愁,自然是爲著“李列”的失蹤而生。
白冽予本就將他當成了朋友,此時見他因自己此刻安排的“失蹤”憂切神傷若此,不禁起了一絲愧疚。只是此事牽連甚廣,更與複仇大業息息相關,自然不可能同他解釋清楚……
心念電轉間,一聲輕歎罷,他淡淡將那日同雷傑交手的經過――取下面具令敵分心這節自是輕輕帶過,只說是略施小技引對方露出破綻――盡數道予了東方煜。
後者雖早知友人那一番惡鬥定十分凶險,但此刻經他娓娓道來,聽在耳裏還是難免有些心驚肉跳之感。
東方煜也是慣于出生入死的人,可面對李列應敵時那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狠勁,也不由得雙眉微蹙、暗感憂心,就差沒開口勸上兩句“多保重些”、“別太亂來”之類的話了。
但他終究沒說上這些,只是靜靜地聽李列繼續說下去。
“待我清醒時,人便已在這村裏了……救我的人正是石大夫,也就是我如今寄居的人家。”“由于這村子十分隱密,當不至于爲漠血的人發現,我便依石前輩的意思暫且住下養傷……那點粗淺醫理,也是趁這些日子學的。這幾日石前輩下山辦事,所以才由我來幫村民看診。”
話說到此,有心告個段落的白冽予輕啜了口茶潤潤喉嚨,並自擡手,爲友人不知何時空了的杯裏再添了些茶。
東方煜略一颔首謝過,卻一點動手舉杯的意思也無,只是一瞬也不瞬地直盯著面前的青年……本抿著的雙唇幾度張阖,似想說些什麽,偏偏什麽也沒能說出口。
而終只是,一聲歎息。
“待李兄弟再入江湖,這連敗漠血四位高手的事迹定會令整個江湖爲之震驚了……卻不知李兄今後有何打算?”
“……待兩日後石前輩回來,我便會離開此地,再一次做回那個受人錢財、予人消災的‘歸雲鞭’吧。”
“如此甚好――若李兄不介意,便讓我在此多勾留兩日,到時一起下山吧?至于下山之後有何計劃,到時再說也不遲。”
聽得李列不日便要離村下山,東方煜心下大喜,立即把方才的重重憂心暫擱腦後,直接提出了同行的要求。
他雖不認爲李列會拒絕,可想起往日少年獨來獨往的作風,心裏還是難免有些忐忑,不禁半是期待半是緊張地看著眼前的友人。
不過這回倒是他多心了。見他開口,本就知道他會有此要求的白冽予點了點頭,淡淡道:“如此,便需得勞煩柳兄和我同住一房了。”
“李兄忒也客氣了……倒是如此叨擾,若有讓李兄爲難的地方還請直說。否則讓李兄惹上什麽麻煩,我可就過意不去了。”
得他允諾,東方煜雖是喜上眉梢,卻仍因顧慮著友人“爲客”的出境而有此言……知對方是擔心自己,白冽予擺了擺手示意他無需介意,心緒卻已因著稍微告一段落的話題而移到了某件頗令他耿耿于懷的事情上。
看著俊朗面容之上單純的喜色,略一思量後,終還是淡淡問了句:
“不知柳兄如何查知我的行蹤?”
他並不認爲碧風樓有辦法查到此地――若眞是如此,漠血的殺手早就透過足稱情報業第一把交椅的同屬組織“清風”取得消息、追來村裏趕盡殺絕了。
而這一問,讓本在興頭上的東方煜先是呆了下,才猛然醒悟似的道:
“我並非查知李兄的行蹤,只是在研究李兄下落時偶然知曉這村落的存在,才抱著姑且一試的想法前來探探……至于這村落的位置,則是由近年來新興的情報組織‘白桦’處得來的。”
他並非愚人,讓白冽予本有些懸著的心立時一松。原因無他:東方煜口中的那個“白桦”,便是在他一手策劃下設來販賣冷月堂所得情報的組織。
白桦主要由二十八探中年輕一輩的幾人主事。而爲首的,便是那個最早被白冽予收服、也最爲忠誠的關陽。
關陽多半是知他對東方煜頗有好感,才會在其百般探尋時略做指引,並藉此套得些消息交換……
心下正思量間,一陣足音入耳。熟悉步伐規律讓白冽予明白了對方的身分。
故未表現出任何警戒,只是擡眸朝足音來處望了一眼。
一旁的東方煜先是察覺了他的動作,才捕捉到了那正由遠而近、明顯帶著些武功底子的腳步聲。但見著友人不帶任何警戒,便也放松了心神,笑贊道:
“李兄的耳力依然好得驚人呐!”
“眞氣特性罷了。”
方如此簡短回了句,便已聽得遠處來人高聲一喚:“李大哥!”
那是個相當年輕的聲音,不高不低的音色圓潤,讓人聽得十分舒服。
而那一聲喚,讓白冽予面上神情立時柔和了些許:“小殊。”
如此情態雖不知早先的淡笑驚人,可看在東方煜眼裏,卻還是相當令人訝異的――尤其友人那聲喚的方式相當親近,令他對來人的身分更添了幾分好奇。
只見向晚暮色中,一襲裙裝的身影漸近,卻是個瞧來約十四、五歲年紀,容貌秀麗的少女。如此情景讓瞧著的東方煜心下訝異更甚,移向李列的目光立時多了些調侃。
“原來李兄勾留此地便是爲此……如此說來,倒還是我打擾哩!”
話自然是用傳音的――少女已離涼亭不遠,東方煜自不會胡亂“開口”壞了友人好事。
只是這話聽在白冽予耳裏,則讓他在明白過來後旋即爲之失笑。
帶著唇角難掩的一絲笑意,青年略一搖首,傳音答道:
“卻非柳兄所想……只是此節原因爲何,便需得柳兄自個兒細辨了。”
言罷,他不再多言,笑意一斂,目光已重新回到涼亭前的“少女”嶽殊身上――只是這目光一移,便讓他漏看了東方煜面上一瞬間流泄的,近乎癡然的呆愣――問道:“有事麽?”
“李大哥,娘讓我請你和今天來的這位客人一起到家中用膳。”
似乎是見著東方煜在場,驚覺失禮的嶽殊行了個禮後才道出來意。
經他這麽一提,白冽予這也才注意到此時天色不早,要親自下廚是有些晚了,遂一颔首道:“有勞令堂費心,我二人稍後便至。”
“好的。那我先回去了,李大哥記得要來啊!我還等著你介紹一下這位大哥呢!”
見李列答應,嶽殊笑著這麽道了句後,便又匆匆忙忙地轉身跑了回去。
這池畔涼亭裏,一時又只剩得原先的二人了。
瞧嶽殊已走,白冽予這才望向被他“冷落”了好一陣的友人。只見東方煜一臉詫異地瞧著逐漸遠去的“少女”,好半晌才道了句:
“他是男兒身?”
“不錯。由于某些情由,需得做如此打扮直至成年。”
“原來……我雖早聽聞某些地方會因迷信或忌諱而有此習俗,卻還是頭一遭碰上。”
“小殊之事仍瞞著多數村民,柳兄于此還請謹慎些。”
雖知是多此一舉,可白冽予還是提點了一聲後,這才起身收拾茶具准備離開。“眼下天色已晚,咱們還是早些過去,莫讓嶽大娘久候了。”
“自然。”
見友人准備離去,面上詫異已褪的東方煜立即起身幫他收拾茶具。
只是手中雖一顆也未停歇地忙活著,目光,卻又有些不自主地飄到了眼前正自收拾著的青年身上。說實在,一直到那女裝少年離開前,他都未曾眞正留心過――若非憶起李列先前曾提過要他自個兒判斷,他甚至不會花上多少心思去注意那個少年。
而原因,自然是因爲自個兒一番錯誤的調侃後、青年不意流露的笑容。
本人想必沒有自覺吧……那一瞬間短暫的笑容,是個比先前的淡笑明顯許多,也更爲牽動人心的一抹笑。
而他對著那抹笑,竟有些不由自主地望得癡了。
多半是因爲友人總一派淡冷,鮮少有其它表情的緣故吧?東方煜暗暗想道。眞該建議他多笑笑才是……年紀輕輕便淡然若此,哪天只怕還眞看破紅塵,遁世而去了……
只是腦海中方轉過的“建議”還沒來得及脫口,便已見著友人一個擡手示意自己跟上。瞧著如此,東方煜當下不再多想,跟在友人身後朝那嶽姓人家行去。


第二章


夜半侵身的淡淡春寒,令神智自沈沈睡夢中浮現出醒轉。
睜開了有些惺松的雙眸,隨之入眼的是一片深沈夜色,僅窗外透進的一絲微弱光線,將屋外那道獨自伫立著的身影映上窗紙。

知道那是本該在屋中地鋪上睡著的友人,摸了摸身下床榻,東方煜苦笑了下後,起身披衣,推門出了屋子。
今日天候雖晴,卻因才二月初二,連一線月牙都難以得見……相較之下,那夜空中競相爭輝的群星便顯得格外耀眼而美麗。
瞧著如此星空,以及星空下背已而立、卓然出塵的身影,那周身隱隱流泄的脫俗氣息輕易地便攫獲了他所有心神,讓他一瞧便再難移開視線,只是近乎呆然地怔怔望著眼前青年。
歸雲鞭,李列。
那一手出神入化的鞭法將青年和手中兵器之名連成了響亮的稱號。如非李列性子淡漠、又常爲錢接些不大光明的委托,“歸雲鞭”的名頭定會比現下響亮不止十倍,甚至成爲新一代“武林正道的希望之星”。
但現在的李列,卻只被視爲一個資質過人、身手不凡的新興高手。那似乎只爲錢辦事的性子讓人降低了對他的評價,更有不少正道高手因此看輕了他,將他當成個目光短淺、不成氣候的毛頭小子。
可瞧著眼前靜立于小院之中的身影、瞧著那一身不似人間氣象的出塵氣質,又有誰會認爲這不過二十上下的青年是個“目光短淺、不成氣候”的角色?
盡管分毫威勢未露,那仿佛超脫凡塵的身影,卻讓人一望便覺爲之懾服。
連東方煜也不例外。
或許正是因爲如此,才讓他對李列一直有著近乎盲目的信心吧?
思及至此,唇角笑意泛起,他一個提步直行至青年身畔。
“夜深了,還不打算就寢麽?”
“……今晚的星空很美。”
並未直答而是輾轉地這麽道了句,本仰望著無垠星空的眸光卻已下移、改而望向了身側的友人。
察覺了他的視線,東方煜側首回眸:“怎麽了?”
“沒想到你會尋我至此。”
“訝異麽?”
“是有一些。”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我只是這麽想罷!況且咱們的交情並非泛泛,我自不可能明知你遇險,卻什麽也不做。”
頓了頓,“倒是先前瞧著你一切如常便忘了問……你的傷勢,還好嗎?”
“早已痊愈――需要親自確認一番嗎?”
“咦?”
沒想到他會這麽反問,東方煜當下又是一愣,“確認什麽?”
“……自然是我的傷勢了。”
似笑非笑地回了句,白冽予指尖一撩,本自垂落的左袖隨之而起,露出了同雙掌般無一絲瑕疵的臂膀。
“這兒……”解說似地,指尖按上左臂離肩三寸處,“本受了雷傑一刀。”
“這……”
確實是沒有任何傷痕――一度想這麽回答,可瞧著眼前突然變得難以捉摸的友人,這回答便莫名地卡在喉頭了。
瞧他一臉噎著的模樣,青年唇角微揚輕輕一笑,卻在下一刻旋即斂了笑意。
清俊面容之上神情轉柔;眸中則已是一抹肅然之色染上。
“累得柳兄憂心若此,抱歉。”
伴隨著再瞧不出分毫笑意的雙唇淺張,道歉的語音流泄,爲的卻遠不只是辭面上的那些。
但他自無說出口的可能。
不知道對方在一句道歉下還藏了層層心思,單純以爲他確實是爲此道歉的東方煜忙慌張地擺了擺手,示意他無須在意。
“要擔心也是我自個兒的決定,李兄何需道歉?倒是眼下時候不早,還是早些休息吧!李兄畢竟大傷初愈,若再受了風寒什麽的可就不好了。”
“……嗯。”
方才才爲此和對方道過歉,自不好現在就拂了他的意……簡單一應後,白冽予像是要證明自己所言般先行提步入屋,卻在行過友人身畔、與之相背的那一刻,幾分交雜自眸中一閃而逝。
――甚至是摻雜了幾許傷痛的,因爲那個已過了半個月余,自個兒卻沒法好好祭上一回的日子。
但也僅止一瞬。
一瞬過後,眸間便已恢複了平時的幽沈無波,而自解衣,于友人略嫌爲難的目光躺上了鋪得齊整的地鋪。
瞧青年躺得幹脆,本想交換一下寢席的東方煜也只好打消了念頭,取下外衣徑自上榻歇了。
早先的奔波與憂心讓完全放松下來的他很快便再次陷入了沈睡。可一旁地鋪上的白冽予卻非如此。
澄幽眸子依舊明睜,卻盈滿了深深交雜與苦澀。
因爲自己的不孝,也因爲東方煜的關懷。
望了眼榻上已自熟睡的男子,白冽予于心底無聲地一陣歎息後,背過身阖上了雙眸。


* * *


兩日的時間,轉眼即過。

這兩日來,由于東方煜性子溫厚易親,見識又廣,很快便同村民們拉近了距離。村裏的孩童們更是時常圍著要他說說外頭發生的趣事,讓他這個本該無所事事的外人竟比屋裏的“李大夫”還要忙上幾分。
不過說來好笑,村人們最先問的,多半還同李列有關的事、以及他和李列的關系……想來多半是因爲李列總一臉冷漠,教人難以將疑問問出口的緣故吧?不過村人們雖覺李列難以親近,卻顯然還是對其挺有好感的,也正因爲如此,二人本打算在石大夫回來後便馬上下山,卻因受村人挽留,又于村中多待了一晚。

次日,爲了避免昨日的情景再次上演,兩人同石大夫道了別後,大清早便做賊似地偷偷摸摸出了村子一路急奔……直至來到先前雷傑殒命的那條小溪,二人才收了腳步用起早膳。
說是一路急奔,其實也不過是稍加用上輕功而已……以二人是實力,自不至于有什麽影響。
將紙包中仍透著溫熱的饅頭遞了個給東方煜,白冽予于溪畔石上歇坐了下,腦海中浮現的,卻是昨日趁著東方煜出外時同石大夫的一番談話。
“你要離開了?”
“是。”音色清冷如舊,語調裏帶著的敬意卻是明顯。“數月來多蒙前輩教誨,晚生受益良多。“
可如此話語,卻讓聽著的老者一陣苦笑。
“教誨嗎……這數月來當得上受益良多的,怕還是老朽吧?若以醫術高下論輩分,這聲‘前輩’到需得由老朽來喊了。”
“前輩過謙了。您行醫數十年,見過大小病症無數,經驗豐富,又豈是晚生數年紙上談兵可比?”
“……老朽行醫至今,還是頭一次見到如你這般的逸材。不但僅用短短三個月便將老朽畢生經驗融會貫通,望診、切脈之准,更是老朽望塵莫及的……以你的資質,若能專致醫道,定能拯救天下無數性命。”
頓了頓,語氣一轉,竟似帶了幾分嚴厲:“可你現在選擇的,卻是奪人性命的江湖生涯嗎?”
“晚生尚有……不得不完成之事。”
淡淡一句回答過,眸中卻已隱掠過一抹交雜。胸口恨意一閃而逝。
老者雖沒能瞧見這些,可聽青年語氣堅定,多少知道青年性子的他也只得一聲長歎。
“罷了,你好自爲之吧……以你之才,要想縱橫江湖絕非難事。只是行事需得多加謹慎。老朽可不想再撿回個渾身是血的人回村。”
言罷,老者轉身正欲離去,身後青年的聲音卻已再次入耳。
“晚生此去,定取練華容性命。”
老者聞言劇震。
雙拳收緊。幹澀雙唇微張似想說些什麽,卻終究還是緊緊抿了上,提步離開了房間――
“李兄。”
中斷了思緒的,是身側傳來的悅耳嗓音。
白冽予因而回眸。隨之入眼的,是東方煜一臉若有所思的模樣,手中還拿著個剝了一半的饅頭。
知他多半是有什麽事要問,青年並不開口,只是靜靜望著對方,並順手撕了塊饅頭放入口中。
但見他略一猶豫後,才緩緩啓了唇:
“你可曾聽石前輩提起過往之事?”
“只有略提過以往的一些見聞……怎麽?”
“先前聽你提及石前輩的名諱時便覺十分耳熟。如今想來,那位石前輩想必便是我所知道的那位禦醫。”
“禦醫?”
“嗯……大概二十年前吧?曾有位醫術高超、受命掌理太醫院的石大夫因故‘告老’,帶著他的獨生女兒四處雲遊去了……在此之間,江湖上都還多少流傳著他行醫救人的事迹――可他卻在十年前突然下落不明,自此無人知其行蹤。”
“本來我也沒想到這些。只是見著石前輩後,心覺他定非尋常人物,故一番思量後有此推測罷。”
“……柳兄所言,確與石前輩搬入村中的時間相吻合。”
思量般略一側首後有了如此回答,心下卻已暗贊起東方煜的敏銳。
當初他刻意營造可趁之機引漠血四人出手,並在除掉三名地榜後將雷傑引來此地,本就是爲了“遇上”石大夫――而最主要的目的,便是替他的醫術找個合理而不至于聯想到“醫仙”的來由。
不論他對醫道的理解有多深,若無實際經驗,終究都只是紙上談兵……白冽予清楚這一點,故有此計。
得他此言相印證,東方煜面上爽朗笑意揚起,若不是手上還拿著饅頭,只怕當場就要豪氣地朝友人後背拍上一拍了:
“如此說來,倒還眞應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句話――石前輩醫術高超、救人無數,李兄能得他老人家指點,實爲一大幸事哩!”
“嗯。”
一應的語調澹然如舊。見友人如此爲他高興,白冽予一方面暗覺心暖,一方面卻也因自個兒的欺瞞而起了些許愧意。
東方煜不知道這些,又早已習慣青年的性子,對他如此反應自然不會在意。想了想後,又道:
“說起來倒不只石前輩……就連那位嶽老夫人,瞧來也不似尋常人物。”
他口中的嶽老夫人,便是當日那位女裝少年嶽殊的祖母。
對于這點,白冽予雖略有察覺――自入村以來,除石大夫外同白冽予接觸最多的便屬嶽殊,同嶽老夫人的接觸自也不少――卻不十分清楚,故當下只是略一揚眉:
“喔?”
“嶽老夫人談吐不俗、儀態端正,顯是受過良好訓練……說來冒犯――想是昔年曾爲花魁,後來從良退隱于此吧!”
話似推論,語調卻是肯定。
而如此話語,則令聽著的青年心下頭一遭眞正起了歎服之情。
他便是知道嶽老夫人絕非尋常女子,卻又哪裏看得出風塵不風塵、花魁不花魁的?便是這一年多來,他這童子雞也只練得了個“入青樓臨危不亂”的程度而已……
思及至此,當下已是半帶揶揄地一贊:
“柳兄熟知風月若此,委實令人佩服。”
“如此微末伎倆,又豈當得上李兄‘佩服’二字?”
東方煜雖對青年也已懂得揶揄一事暗感欣慰,卻還是難免尴尬,苦笑著這麽回了句。“倒是李兄弟數月來全在這深山間休養,生活雖甯靜平和,但畢竟少了些樂趣……這樣吧!若下山之後暫無急事,便由我作東,到遠安城白花閣爲李兄接風洗塵吧!”
這番話用詞婉轉,說白了卻是暗指友人“憋”了數月,要帶他到城裏青樓找找樂子――此話一出,有些尴尬甚至發窘的立時成了白冽予。只是心裏雖感無措,面上雖仍是乍作平靜地一番推辭:
“柳兄的好意在下心領了……此去確有要事待辦,實不便耽溺逸樂。”
“喔?李兄今後有何打算?”
“……此趟再入江湖,首要之務,便是擒殺練華容。”
“‘辣手摧花’練華容?”
聽到這個名字,便連東方煜也不由得微微色變。
練華容此人,實當得上天下間“辣手摧花”的第一人――他手段凶殘,不但奸殺女子,更會在犯案後割取其面皮收藏,種種犯行令人發指。只是此人伎倆甚多、行事狡猾,故多年犯案下來懸紅雖高,卻無人能眞正取其性命。
而白冽予只是略一颔首,肯定了他所言:
“不錯。”
“此子確實是人人得而誅之的淫賊,可李兄怎會突然……”
詢問的話句未完,便因明白了什麽而旋即色變:“難道石前輩的女兒……”
“嗯。”
“原來如此……難怪幾日來始終無人提過那石姑娘的事兒……只是練華容不但擅長用藥、輕功高絕,更精于易容改扮之道,所以多年來雖犯案無數,手段凶殘,卻始終沒能能將之除去。李兄若欲殺之,只怕單是尋其行蹤便需費上好一番功夫。”
“我明白。”
這話應歸應,語調和神情卻連半點退卻的意思都無。
盡管對方並未要求,可早在最初依循情報定計利用石大夫之時,白冽予便已下了爲其誅殺練華容之心……這,多少算是他對石大夫的一個補償,盡管後者並不知道自己被“利用”的事實。
瞧他神色堅定,早已猜到友人反應的東方煜因而一笑。
“橫豎我還欠著‘白桦’一個消息,不若趁此機會再問問是否有練華容的下落,找起人來也好有個頭緒。”
“柳兄的意思是……”
“如此摧花惡徒,自是我等惜花之人的大敵。所謂合則力強、分則力弱,此趟便讓我同李兄一道除此大害,以慰石姑娘等受害者在天之靈。”
語調慷慨激昂、正氣凜然,確與“柳方宇”一向俠義的形象十分吻合――想除害的心意雖眞,可會套上什麽“合則力強、分則力弱”的話,卻只是爲了說服友人“同行”而已。
如此情態看在知其心思的白冽予眼裏立覺莞爾,面上神色卻是無改,只道:
“若不麻煩柳兄,便這麽辦吧!”
“你我之間哪還有什麽麻煩不麻煩的?”
得他婉轉同意,東方煜心下大喜,也顧不得手上的饅頭便將手搭上了青年肩膀,笑道:“說實在的,以咱們的交情,老這麽‘李兄’來、‘柳兄’去的喊,便是再怎麽熟稔也給喊得生疏了。以前我也提過,不如咱們便以蒼天爲證、黃土爲憑,就此義結金蘭……你喊聲大哥,我喊聲二弟,豈不是親近許多?”
幾句話說下來,雖是爲的勸李列同已結拜,卻活像個奸商在賣東西似的……而這番話,讓白冽予終于是忍俊不住地笑了出來。
這是東方煜短短數日來第二次見著他如此明顯的一笑,雖是瞧得一呆,卻也隱隱感覺眼前友人確實比之以往有了某些改變。
可便趁著他一呆的當兒,擔心爲其瞧出面具接痕的白冽予掙開了他的手。面上笑意微斂:
“我無意同柳兄結拜……現在不會,往後也是如此。”
斬釘截鐵的一句,讓剛從呆愣中回神的東方煜立時一僵,這也才想到自個兒方才的動作似乎太過熱乎了些,不知是否因此惹得李列不快?
心下正自尋思之時,面上亦已露出了個理解的笑容。
“我並無強人所難之意。李兄若不喜如此,便――”
“柳兄。”中斷了話語的,是青年淡冷如舊的音色。
東方煜因而微怔。眸光凝向那似乎是有些不悅的青年,瞧見的卻是看不出分毫怒意的柔和表情。
只見青年雙唇輕啓,道:

“不喚‘二弟’,喚聲‘列’又如何?”
“‘列’……?”
過于突然的一句讓東方煜一時無法理解過來,喃喃念了好幾聲“列”之後才恍然大悟。足稱親昵的換法令眉間本已帶上的愁色立時轉爲欣喜。
“既是如此,李……不、你便也喊我‘方宇’吧,列。”
“再說吧。”
簡短三字算是婉拒了他的提議,青年神情一斂恢複了平時的淡冷,並自用起了余下的饅頭。
這也才想起自己手上還沒用完的早膳,東方煜尴尬一笑後不再多說,將兩手的半個饅頭各自解決了。
沒了耽擱,兩人自然很快便用完早餐准備動身。
瞧著東方煜背起行囊提劍准備出發的模樣,回想起先前一路行至此地的情景,以及初識時自己仍遜對方一籌的事實……難得的戰意因而升起,白冽予本欲提步的動作因而一緩。
“怎麽了,列?”
察覺了他的動作,東方煜有些不解的回頭一喚。用的,自然是那個稍嫌親昵的稱呼。
只見青年神色無改,眸間卻已帶上了少有的銳芒――一如當時二人于傲天堡擂台初次交手之時。
那是青年不常表露、卻十分符合其年紀的旺盛鬥志與戰意。
“咱們來比試一場,如何?”
“比試什麽?輕功?”
“以醫者身分是不該于此時提出如此要求……但若以此地作爲起始之處,卻是挺適合你我一較輕功。”
語氣仍舊淡然,神情間卻已是帶上了幾分躍躍欲試之情。
一旁聽著的東方煜,亦同。
“難得聽你提出要求,我又怎好拒絕?”爽朗笑意勾起,“終點呢?”
“山腰的小廟罷。”
“好!”
應答的語音初落,二人一個相望罷,已然不約而同地運勁發足,朝目的地直奔而去――


第三章


窗棂半啓。飛花點點,隨風飄搖入裏。
绮窗畔、欹案上,青年手持案卷細細研讀。半坐臥的身姿閑雅;專注著的容顔俊美端麗無雙,足稱絕世。
如畫般的一景,卻有絕難將之付諸丹青――或者說,純以人力,不足以得其神于萬一。

伫立于屏風之後,凝視著內室中正自翻閱文件的主子,關陽眸中難明之色湧現……某種過于隱晦的情感,亦隨之于心底升起。
但他旋即將之壓抑了下,收拾心緒提步入室。

“二爺。”
一喚脫口之時,面上帶著的,已是平時潇灑不羁的神態:“‘柳公子’那兒已處理得差不多了。”
“嗯……我還剩著一些沒看完。找個理由讓他稍待一會兒吧。”
手中案卷未釋,白冽予略一擡首吩咐了句後,便又將注意力拉回了眼前還剩下幾頁的卷子上。
卷上所載,正是近幾月來冷月堂所搜集的各種重要情報。
自那日啓程後,二人全力運起輕功一路疾奔,雙方各擅勝場、互有輸贏……輪番比試之下,最終的結果,便是將平時需得耗上十一、二天的路子只用四天多就趕完。而兩人,也在出發後第五天中午到達了遠安縣城。
遠安縣,又稱三不管地帶,地處擎雲山莊、流影谷及碧風樓三大勢力的交會帶,位置敏感。爲了避免不必要的衝突,三方都刻意將已方勢力撤出此地,也因而形成了如今三不管的狀況。
可正是憑借著這一點,讓遠安成了江湖上各種明暗交易的集中地。從情報到人命,所有想得到的東西都能在此地交易――其中又以情報、暗殺兩項交易爲大宗。
江湖上第二大暗殺組織“天方”的總部,據說就位在這遠安縣的某處隱密山區之中。而這一年來以驚人之勢逐漸打響名號的新興情報組織“白桦”,在遠安縣內也有個主要的買賣據點。
兩人之所以來到遠安城,便是爲此。
當然,作爲白桦實際掌控者的白冽予,是不需要掏錢買情報的。
將末頁所載盡數看完後,他擱了案卷,轉望向自方才便一直侍立于旁的下屬:“怎麽?”
“您吩咐之事先前便已辦妥――‘柳公子’如今正在偏廳候著。”
“……你還是一樣擅于把握。”
因屬下的機敏而有此言,可除贊賞之外,卻又隱含著些什麽……“村子的地點,是你做主告訴東方煜的?”
“不錯。”
“我想也是……幾人裏,也唯你有如此膽量。”
“您並未生氣,不是嗎?”
“是不曾生氣,卻多少有些錯愕。”
因關陽所言而回想起東方煜突然衝入前廳、一把抱住自己的情景,白冽予雖仍“心有余悸”,神情間卻已不自覺地添上了一絲柔和。
相當細微的變化,可瞧在足稱其心腹的關陽眼裏卻是十分明顯的……些許複雜因而升起;眸中難明的色彩亦隨之轉濃――但又旋即收斂了下。
而只是,揚唇戲谑一笑:
“沒想到竟能由二爺口中聽到‘驚愕’一詞……看來這碧風樓主果非尋常角色呐。”
“你不喜歡東方煜?”
自屬下的語氣中察覺了一絲情緒,白冽予輕輕問道,“爲什麽?”
“單純地不得我意罷了。”
“既是如此,爲何還要特地指引他我的行蹤?”
“您相當欣賞他,不是嗎?”
一句反問做了回答,先前刻意的戲谑卻已隱隱起了幾絲波動。
尤其,在對方眼前俊美端麗無雙的容顔之時。
關陽心緒一亂,忙借著上前收回案卷的動作移開了視線。
“屬下對東方煜的好惡並不重要……重要的,只在于您怎麽想。”
“……我在意的不是你對東方煜的好惡,而是你的心事,關陽。”
“您多心了。”
“或許吧……只是作爲我重要的左右手,我不希望你有所勉強。”
見他不願多提,白冽予索性不再追問,語氣一轉作了總結:“晚點我會去一趟長生堂。屆時再報告‘天方’之事罷。”
言罷,未待下屬反應,已自起身覆上面具、提步離開了內室。
那漸遠的足音令聽著的關陽面上苦笑揚起,唇間已是一陣歎息逸出。
“有所勉強嗎……不愧是二爺,感覺還是這樣敏銳。”
低低的自語流泄,帶著的,卻是某種過于深刻而壓抑的情感。
欹案上仍殘留著青年偏于寒涼的溫度。一個傾身以掌輕輕撫過,那如畫般的一景亦同時浮上了腦海。
苦笑因而加深。些許無奈,隨之襲上心頭――

“可您,終究還是不懂啊……”


* * *


正午時分,遠安城內的趙記食鋪一如平時地早早客滿。三兩個夥計忙碌地穿梭其間,爲來客送來一籠籠剛蒸好的各式包子。
遠安城本就是龍蛇雜處之地,這食譜又是遠近馳名的老字號,店內來客自也相當駁雜。

但駁雜歸駁雜,要說引人注目,卻莫過于坐在靠窗小台的兩名青年爲最。
店裏有不少都是老江湖,雖不至于明著打量,卻還是會多少看上一兩眼的。見那青年衣著雅致、氣宇不凡,神情舉止溫朗有禮,不少人立時便猜到了他的身分。
相較之下,他對面那個相貌平凡、一臉“生人勿近”的冷漠青年,就讓人有些摸不著頭緒了。
這兩人不是別人,正是剛離開白桦據點的東方煜和白冽予。
方出白桦,瞧著時間正好的東方煜便拉著友人急急來此。後者初時還覺得有些莫名其妙,直到看見“趙記食鋪”的招牌、以及店前還沒營業便已大排長龍的情景後才恍然大悟。
東方煜一路急趕,便是爲得在店裏“爭得一席之地”,好好品嘗趙記名聞遐迩的包子。
二人來得甚是及時,僅稍等一會兒後,便給安排到了這靠窗的台子。
這位子本不甚醒目,可兩人皆是不凡之輩,又未刻意隱藏收斂,自然成了店內有心人士的目光所劇――當然,早已習慣他人目光的兩人自不會將那些個打量放在心上。

“來,嘗嘗這個筍香包吧!”
給送上包子的夥計打賞後,東方煜熱心地將仍冒著騰騰熱氣的蒸籠推到了友人面前。“也唯有在遠安城,才能吃到這趙記名聞遐迩的筍香包呢。”
“柳兄還是一般講究。”
因友人特意領已來此的動作而有此語,白冽予依言取了個仍相當燙手的包子,連皮帶肉剝了塊送入口中。
他雖不是頭一回來遠安,卻多半是爲了公事而忙,于飲食方面又無特別的講究,自不會去研究有什麽好吃的……與之相反,東方煜于飲食穿著之流本就十分注重,故于此門路甚熟,不論是路邊攤還是高級酒樓,有什麽好酒好菜全都一清二楚。若非打清晨“趕路”至今還沒吃上什麽,他本來還打算介紹四、五家菜式不同的鋪子讓友人慢慢挑選呢。
見青年已細細咀嚼了好一陣,作爲推薦者的東方煜已是滿臉期待:
“好吃嗎?”
“不錯。”
應答的語調淡冷如舊,白冽予面上神色無改,心下卻已暗暗研究起這筍香包的作料和制法。
他的廚藝本就高明――在石大夫家住著的那段時間裏,早晚膳多半是由他一手包辦――此時見著這趙記的筍香包確實不錯,自有些好奇起來了。不過話說回來:東方煜在村裏的那幾天,他倒是一次也沒下廚過。就連前幾日在山上露宿時,也是友人一臉熱心地抓了只山雞什麽的便自烤了起來……眼下想來,多半是東方煜以爲他不懂這些,所以“當仁不讓”地包辦了一切。
如此認知讓正自用著包子的白冽予暗覺莞爾,表面上卻只是毫無表情地一口接一口吃著手中熱騰騰的包子。
見李列吃得十分“專注”,東方煜心下大慰,笑道:
“那就好――我對你的喜好僅略知一二,本還有些擔心這包子是否合你胃口呢!”
“……有勞柳兄費心了。”
“區區小事,那稱得上什麽費不費心的?”
友人的淡冷在早已習慣的東方煜眼裏自然不成問題。又給對方斟了碗茶後,他才猛然憶起似的咬了口包子,“倒是你方才在那白桦多耽擱了好一陣,可有遇上什麽難題嗎?”
“沒什麽。只是多問了些練華容的消息。”
這倒也不完全是借口――最後那幾頁情報所載,便是與練華容有關的消息。
此地人多口雜,兩人又是衆人留心打量的對象,故白冽予神態雖見不著一絲異樣,後半句卻用上了傳音的功夫。
東方煜自也清楚這點,同樣傳音問:
“可有他的行蹤?”
“柳兄可知江陵楊家?”
“便是以綠松石雕聞名荊楚的楊府吧?去年我曾登門拜訪過……楊師父的雕刻技法十分高超,其女燕辭小姐容貌不俗,于石雕方面頗有天份。”
頓了頓,“你的意思是,練華容意圖對燕辭小姐……?”
“一個月前鹹甯曾發生一起命案,死者是名歌妓,犯案手法同練華容如出一轍。”
“對目標出手前必先找一名煙花女子下手麽……看來眞的是他了。”
“若練華容眞以江陵楊家爲目標,你我最遲明日便須啓程。”
“既是如此,等會兒咱們便分頭采買所需之物,晚上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清晨動身罷。”
“嗯。”
白冽予本就有各自行動的意思,此時見他主動提了,自是顧著應了過。
這一番談話下來,兩人用膳的速度分毫未緩,很快便將整籠筍香包掃了個精光。
將最後一口餡咽了下,東方煜擦了擦手,並自提杯啜了口涼茶。
“終于吃完了……後頭等著的那幾位想必已十分不耐煩了吧?”
仿若閑談的語調,話中提到的,卻是鋪內打方才談話時便不時注意二人,周身隱透殺人的一夥。
聽他這麽說,白冽予眸中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味浮現,反問道:
“你我的仇家都不少,就不知這批人是衝著誰來的?”
“想必是我了――你才剛離開村子,要有仇家上門,少說還得等個兩三日吧。”
東方煜笑了笑,“況且,就這些人,好不夠資格做爲你‘複出’之戰的對象呐,列。”
這一番交談並未用上傳音之法,便連聲音也沒怎麽壓低,自然讓那些個一直留心二人的老江湖聽得清清楚楚。自是東方煜那一聲“列”喚得甚是親熱,雖等同泄漏了身分,卻讓聽著的人一時怎麽也想不出這個“列”究竟是誰。
同樣這番話聽在耳裏的還有那群“仇家”。瞧柳方宇一臉沒將他們放在心上的模樣,本就等著出手的仇家們當下已是再難按捺地拍案而起:
“好你個柳方宇!給你三分顔色就開起染坊來了啊?有本事就到外頭把事情解決了!咱們關中六虎今天就讓你給大哥償‘命’!”
“關中六虎?”
稍嫌陌生的“稱號”讓白冽予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正自提劍起身、准備同仇家到外頭“解決事情”的友人。
知他不清楚事情始末,東方煜雖已一個輕身直接越過窗台到了大街上,卻仍開口解釋道:“他們本自稱關中七虎……由于爲首的老大至今已奸淫多名女子,于理難容,所以……”
“殺了他?”
“不……斷了他的命根子。”
東方煜並未壓低聲音,故此言一出,立時令店中衆人一陣哄笑――原來那關中六虎跑來找人償的“命”,居然是“命根子”!
如此情況令仇家們更是惱羞成怒,齊齊怒吼著衝出店裏將東方煜團團圍住。
這等爭鬥尋仇之事在遠安城最是常見,自不會引起什麽恐慌。一旁路人見雙方便要打起來,不是相識的遠遠避開,便是好奇的圍在一邊湊起熱鬧來了。
知那六人不至于給友人帶來什麽威脅,位置正好的白冽予索性也放松了心情“看戲”,順便同友人傳音提點了句:“筋骨活動過頭對腸胃可不好。”
多少有些揶揄意味的話,令場中的東方煜聽得一笑。
可四周圍著的“六虎”不知此間因由,自然將這笑當成了嘲弄。本就怒發衝冠的六人這下當眞氣極,掣出兵器便往他身上招呼了去。
這關中六虎畢竟只是三流角色,盡管來勢洶洶,卻終究無法改變實力上的差距。只見場中本自伫立著的身形一閃,“日魂”帶鞘迅疾刺出,瞬間便點上了前方二人左胸心口。
二人只覺胸口劇痛傳來,喉頭一股腥甜湧上,當下已是一口鮮血噴出――也在同時,東方煜攻勢未歇,一個旋身反擋下即將及身的兵器。隨之送入的勁力令得對方虎口劇痛連退數步,手中兵器幾乎當場便要落地。
六人一同出手,卻只短短一刹那便已是三人負傷……這等實力差距讓余下三人心下大駭,竟連出到一半的招都給忘了。
難怪“沒命”的老大再三阻止他們報仇。以雙方實力之差,這仇又豈有可能報得了?這柳方宇甚至連劍都沒出鞘!若他有心,隨之而至的,是挾帶著破風聲襲向柳方宇背後的銀亮小箭――
“小――”

铿!铿!铿!
那人驚喊方啓,眼前青年一個旋身,長劍離鞘已是一朵劍花挽出――伴隨著銀白劍芒閃落,襲向俊朗青年的三支淬毒小箭,就這麽給打落在地。
也在同時,圍觀人群中騷動忽起。一人撞開兩旁群衆便欲離去,詭若靈蛇的銀鞭卻已先一步纏上了他的咽喉。
此間變化甚是突然,四周衆人一時有些來不及反應……可一旦回神,繼之而來的,便是震驚。
就在趙記店前,那個身分成謎,本應歇坐的青年卓然而立。手中,還持著那條正纏著敵人喉頭的銀白長鞭。
一個本該殒命的人名瞬間浮上衆人心頭。
“列”……柳方宇,是這麽喚那名青年的。
而那個本該死了的人,傳言中也確實同這青年一半淡漠難親……
“歸……歸雲鞭李列!”
不知是哪個人最先喊出來的。但當這個稱號、這個名字被喊出來之時,四周人群立時爲之震動。但青年卻無視于此。
神情淡冷如舊,手中長鞭亦分毫未松……他只是略一側首、清冷眸光凝向仍給仇家“包圍”著的友人,傳音淡淡問:
“你也惹上了漠血?”
“有些衝突而已。”
得他此問,不希望友人擔憂的東方煜輕描淡寫地回了句,“是漠血的人?”
“不錯。”
“放了他吧。此人多半也是被派來威嚇我的小角色,不論殺了他還是擒下逼問,于你我都沒什麽幫助。”
“……便依你吧。”

白冽予本無殺他之心,遂依言松了長鞭。
如此舉動,令那殺手及圍觀的群衆同時大訝――前者畢竟保命爲要,一回神後便即按著脖子,推開人群往外頭逃遁而去;群衆們則不免一陣議論,卻因顧忌著青年而轉爲竊竊私語。
當然,以青年耳力,這些話自然是聽得一清二楚。
但他只是徑自收了長鞭,並將之纏回腰上。
“我去采買藥品。馬匹糧食便交由你吧。”
橫豎都是要分頭行動,瞧著眼下時機正好,白冽予這麽傳音罷,已自轉身穿越人群而去。
稍嫌突然的舉動讓來不及反應的東方煜先是一呆,而旋即無奈一笑,于友人走遠前傳音囑咐了句:

“今晚城東‘翠竹居’再會吧!”


* * *


絲絲細雨,隨風飄落于午後的遠安城中。
任憑春雨沾衣,白冽予沿街獨自前行。隔絕了雨絲的假臉上見不著分毫情緒,只有似乎更勝于前的冷漠,教人無從接近起。

打趙記店前離開後,未持兵器而沒入熙攘人群間的他,似乎又從“歸雲鞭”變回了尋常路人。除了某些自他離開趙記後便一直追蹑著的人外,幾乎勾不起他人分毫注意……但周身流泄的那份冷漠,卻又將他與遠安城內仍顯得十分熱鬧的街道或多或少地隔絕了開。

明明是那樣平凡地融入了人群之中,可一旦留心,這青年便又好似特出于人群之外,以著平凡至極的外表莫名地吸引著他人的目光。
但不論是平凡也好、特出也好……盡管身後至少有四、五人死死跟蹤著,青年的面上都已然是見不到任何情緒的冷漠,讓人不禁懷疑起這世上是否有什麽東西能夠影響到他。
――可便在這冷漠下,盤踞于青年心頭的,卻是與表面平靜迥異的紛亂思緒。
爲的下屬,爲的友人,也爲的自己費心籌謀、一箭三雕的報仇大計。
回想起早先別前同關陽的一番談話,白冽予心下已是一絲憂慮升起。
這一年多來,他能順利收服冷月堂並建立白桦,作爲其心腹股肱的關陽絕對是最大的功臣……他很清楚這一點,也十分信賴關陽,所以才確定是關陽未經他允許便泄露行蹤給東方煜時,未再多言便接受了這一點。
很多時候,比起主從,他和關陽之間更像是朋友。可要說是朋友,對于他,關陽卻有在稱謂上有著絕對的堅持――盡管他也曾數度要關陽不必喊他“二爺”、不要對他用上什麽敬稱。
關陽會出言揶揄、會出于對他的關心而擅作主張……可于此之外,這個下屬卻又死死謹守著其作爲“下屬”的分際,揶揄之余絕不失恭敬。
在白冽予耳裏,那一聲聲“二爺”有時甚至像是在壓抑著什麽……
所以他才會擔心,在察覺了關陽提及東方煜的話語中隱帶著的情緒之時。
不論是作爲朋友還是主從,白冽予都不希望關陽有任何勉強。
――他已不想、也不願見著那些眞正關心他的人因他而受到任何傷害了。
所以他才會在那趙記店前出了手,即使清楚東方煜有足夠的余裕避開。
畢竟,使東方煜和漠血結下梁子的原因,正是“李列”。便之時萬一,若東方煜眞因那暗襲而受了傷,他定無法原諒自己……
思及至此,白冽予面上神色冷漠無改,本就有些紊亂的心緒卻已隨之一沈。
直到目標所在的藥鋪映入眼簾爲止。
這“長生堂”是遠安城內頗有名氣的一間藥鋪,也是冷月堂在遠安的一個隱密據點,同“白桦”所在僅一街之隔。

入鋪同店夥計吩咐了幾句後,白冽予便給引到了內院――長生堂自來都如此處理特殊藥材的買賣,故這番舉動並未引起他人的注意。
而在內院廂房候著他的,是經由暗門先一步來此的關陽。
知他定已由早先在“趙記”的事推出了自己的動向,白冽予並不訝異,只是一個眼神示意下屬一同歇坐。
“二爺。”
恭謹一喚後入了座,關陽神情間從容潇灑一如平時,見不得分毫別前的無奈、苦澀與壓抑:“天方已經上鈎了。‘天帝’于月前遣使來信,希望能同我方分進合擊,一起對付漠清閣。”

漠清閣便是“漠血”和“清風”兩大組織的合稱。漠血專司暗殺,清風掌管情報……二者皆爲其所屬領域的第一把交椅,于江湖上名聲極響,卻鮮少有人清楚這兩大組織之間的密切關系。
而他的一石三鳥之計,就是以這“漠清閣”爲引,誘使天方主動和白桦合作,藉此除漠清閣,壯大白桦,並趁機滲透天方。

李列三番兩次壞漠血的生意就是個餌,一個昭示著“天方”將有機會取漠血而代之的餌……再加上白桦的興起,屈居第二已久的天方自不會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關陽之所以說天方上鈎了,原因便在于此。
如此話語令聽著的青年唇角淡笑勾起,眸光亦隨之轉沈。
“分進合擊麽……這‘天帝’可正是遂了我的意呐。”
面上搭著的仍是李列的臉孔,可這神采、這笑容,卻是屬于白冽予的:“詳細的情形呢?”
“合作一事已大致抵定。之余詳細的盟約和及進一步的計劃,則待端陽面會時再行商議。”
“地點?”
“天方提議在洞庭湖上舉行,船則由我方負責派遣。”
洞庭湖是擎雲山莊和碧風樓于水域勢力上的一個分界。但與遠安的三不管不同,雙方在這片水域上是處于一種互相制衡,暨合作又競爭的狀態――甚至可以說,在白冽予同東方煜相識之前,多年來擎雲山莊和碧風樓的交流便只局限于此地。
如此地點倒也還在白冽予意料之中,故僅是略一颔首後,便將心思移到了另一件事情上:
“對方可能派遣的人選呢?”
“天帝爲展現誠意,打算讓‘四鬼’中的一位作爲談判的代表。而又來使的口風聽來……”
說到這裏,關陽笑了笑,“或許您有興趣猜猜這個人究竟是誰?”
說是讓他從四人中猜猜,可“四鬼”中眞正有那個能力作爲談判使者的,卻只有兩個人。
所謂的“四鬼”,就如同漠血的“天榜”,是天方的王牌殺手。而四鬼之首,便是當初潛入擎雲山莊的“青龍”嚴百壽;居次的,則是以使毒、易容見長的“朱雀”。四鬼之中,便只此二人有和地位相符合的智計參與談判。
白冽予清楚這一點,也清楚關陽之所以這麽問他的理由……幽沈眸子微凝,似是無意地,他擡掌輕按上了心口。

“是朱雀吧。”
回答的語調很輕、很淡,“雖然……我比較期待同青龍見上一面。”
過于平淡的反應瞧不出分毫情緒。可那以掌輕覆住胸口的舉動,卻讓對坐著的關陽心神一震。
作爲冷月堂的骨幹,他對當年的事雖稱不上一清二楚,但也知道得不少……其中,便包括當年不過九歲的主子,因那“青龍”而受了多麽嚴重的傷這點。
那無暇右掌所覆的胸口,據說就曾爲青龍用劍如今其名,一位羞恥……
在眞正見過白冽予之後,關陽便將這些流傳在冷月堂內部的事當成了過于誇大的謠傳。畢竟,以主子眼下的實力,又有誰會相信那等事情確實在他身上發生過?更別提他身上根本見不著一絲傷痕。
但眼下主子那應是無心的舉動,卻等同證實了一切並非謠傳……
思及至此,關陽呼吸已是一窒。心頭痛楚泛起,因爲震驚,因爲不舍,也因爲心底……那過于深刻卻僅能壓抑的情感。
而白冽予察覺了他的異樣,由那突然一窒的吐息間。
幽眸因之輕移,而在望見下屬眸間隱隱流泄的不忍時,揚唇淡淡一笑。
那是個迥異于前的……不帶分毫冷意的和緩笑容。
本按于胸口的掌,輕輕地移了開來。
“看來,你對那件事倒是挺清楚的。”
“……僅略知一二而已。”
青年的反應讓心緒仍未平複的關陽有些尴尬,忙刻意以恭敬的語調這麽回了句――可一應方罷,望著眼前依舊淡笑著的青年,本該就此咽下的話語卻已情不自禁地脫了口:
“若是我,絕不會讓您遭受到那些……!”
話一出口便知不好。未待主子反應,關陽已忙壓下心緒一個行禮:“是屬下僭越了。”
“……我便說了不是‘僭越’,恐怕也不能改變你如此想法吧?”
“這――”
“問題的答案,你仍未公布。”
“便知您所推測的,使者應是朱雀無疑。”
雖知主子一向弄得有些無措,但關陽畢竟不是尋常角色,聽他已將話拉回正題,旋即便穩定了心緒如此答道。
“雖不是青龍,可對二爺而言,這個結果應該更令您高興不是?因爲您的目標……不只局限于青龍一人。”
“……是啊。”
回應的語調淡淡,眸光微沈,白冽予面上依舊見不著一絲情緒,卻也因而更顯難測。
“他一向能忍,可這麽多年過去,他忍住了,作爲‘主子’的天帝卻不見得能忍得下這根刺。”
頓了頓,“這洞庭之會,我會想辦法抽身前去。”
“您是指……以‘白桦’之主的身分?”
“不,以‘李列’的身分。白桦之主的角色,便由你擔當吧。”
“……那麽,需要同天方事先泄露些口風嗎?對于‘李列’隸屬白桦旗下之事。”
“等天方知曉‘李列’已再次現身之時吧。這事兒也算個好引子――尤其是漠清閣。”
“有什麽不尋常麽?”
“只是個直覺而已……我有預感:此趟成敗只在一線之間。而眞正的關鍵,就在于漠清閣本身。”
語音初落,本自歇坐著的青年已然起身:
“我也該准備同他會合了。除方才交代的事外,其余一切照舊吧!”
雖未說出名字,可那一聲“他”所指的,自然是東方煜了。
瞧著青年面上一瞬間隱添的一絲柔和,關陽心頭一緊,卻終只是點了點頭:“屬下明白。”
“一切便交給你了,關陽。”
如此一句罷,投給下屬一個信任的目光後,青年已自轉身、離開了房間。
目送著主子的身影漸遠,這一日裏的二度分別換來的,是關陽眸中更加添了幾分的苦澀……以及,歎息。


第四章


江陵,楊府。

于偏廳裏歇坐等候著,白冽予長指前探,輕拈了塊桂花糕送入口中。
十分普通的動作,可襯上青年閑淡自適的情態、以及周身隱隱流泄的出塵氣息,便有了足以擄獲他人目光的魅力。
若東方煜在此,定會爲之瞧出了神……只可惜,這個善于交際的俊朗男子眼下正在內堂同可能的“事主”說明對付練華容之事,自是無緣得見。
不大不小的偏廳裏,便只青年一人獨坐其間,煞是悠閑地品茶、用點心。
到達江陵也不過是半個多時辰前的事。在此之前,白冽予同東方煜連日急趕,便是爲的能在練華容下手前先行警告楊家,並布設陷阱擒殺這凶殘淫賊。是故由遠安啓程至今,他還是頭一遭有這樣品茗的閑情。
至于東方煜麽……他的應酬手段本就高明,更是楊家的熱門姑爺人選――東方煜從未提過此事。這消息還是他方進城時,由一旁的三姑六婆那聽來的――說明二人來意、計劃重責大任,自只能由他一肩擔起了。

聽著那隱隱約約由內堂透出的悅耳嗓音,回想起這一路行來的種種,白冽予容顔輕垂,深凝向杯中碧綠的眸子已然添上了一絲笑意。
先前在深山密林裏還沒什麽感覺……這幾日同東方煜沿道趕路下來,著實讓他深切體會到有對方同行的好處――不但無需煩惱沿途食宿安排,還能在不影響行程的情況下嘗遍途徑各地的美食。如此照顧、安排雖是有些過了頭,可眼下諸事纏身的白冽予而言,卻不啻爲一大助力。
一路上,他除了響應東方煜偶一爲之的搭話外,便是潛心思考那一箭三雕之計的後策,以及種種情報的應對之法……連著幾日細想下來,仍稱得上困擾的,便只剩得師弟淩冱羽的行蹤而已。

“淩少爺同聶爺爭執後取了‘碧落‘私自下山,眼下應已到達荊楚一帶。”

這是當日離開長生堂前,長生堂掌事、同時也是二十八探之一的“劉宓”告訴他的消息。
白冽予閑淡了解那個師弟,自不會對這樣的消息感到太過意外。自是不知人心險惡的師弟就這樣貿貿然拿著“碧落”入世,若讓師叔以前的對頭遇上,怕是吃不完兜著走了。更何況淩冱羽今年不過十五,正是年輕氣盛之時。以他單純卻又喜好仗義行俠的性子,想來沒等麻煩找上他,他已自個兒找麻煩去了……
思及至此,青年不由得暗暗苦笑――總是讓東方煜和父兄挂心不已的他,這會兒也因個和他同樣亂來的師弟而懸念若此,眞可說是現世報了。
師弟身手雖好,卻畢竟習武時短,平時又不甚認眞,和所謂的一流高手仍有相當的距離……眼下,便只盼著師弟能以一貫的機靈和好運趨吉避凶、一路平安吧!若他眞往荊楚而來,在這作爲必經的江陵,他師兄弟二人或許眞有機會在此一見。
――雖然,要眞見了面,師弟認不認得出他還是另一回事;就算認出了,有東方煜在旁的此刻,他師兄弟二人要想相認,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
卻在此時,嘹亮鷹鳴乍響,中斷了思緒。
這聲絕不該在這江陵城內響起的清亮鳴聲令青年神色微變,卻旋即斂了心緒屏息細聆……但聽鷹鳴初過,熟悉的振翅聲由遠而近。白冽予方回眸,便見一道褐影淩空而下,徑直俯衝入廳。
眸間笑意幾不可察地閃過。他右臂輕擡,任由讓那只離鄉背井的鷹兒熟練地停到了上頭。
細細痛楚自被鷹爪揪上的臂膀傳來。青年神色略緩,柔和中帶著些懷念的眸光凝向臂上鷹兒……雜褐色的翎毛光澤豐盈,一雙利眼更是明亮清澈。兩年不見,便連這鷹兒,都讓人覺得分外懷念。

“鍋巴!你在哪兒?別到處亂飛啊!楊姐姐的兔子不能吃的……鍋巴!”
心下正自緬懷間,少年清亮的嗓音入耳。那熟悉而精神的語調聽著的青年放下了早先懸著的新,唇角亦已是一絲淡笑揚起。
可這笑容卻只一瞬,因爲那逐漸接近偏廳的兩道足音,以及那回應著少年的、有些耳熟的女子音聲:
“這樣一只威武的鷹兒,你非要叫鍋巴,也難怪它會不聽話到處亂飛了。”
“淨姐,鍋巴這名字是它從小就用的,哪有理由突然就不聽話了……而且鍋巴一向很乖的,我也不曉得它怎會突然――”
腦海中二人身分浮現之時,白冽予神色一斂,瞬間已然變回了那個冷漠難親的“李列”。也在同時,一男一女兩道身影由遠處直奔廳前,而在瞧著廳中的情景時,訝然。
這兩人,便是淩冱羽和湘南劍門的桑淨。
淩冱羽沒見過師兄的易容,眼下又只是初見,自然認不出對方。他之所以訝異,是因爲一向認生的“鍋巴”竟然停在一個陌生人手上,還一派親熱地輕啄著對方……他和鍋巴自小一起長大,卻還是頭一回見到這樣的事。
而桑淨不同。她見過李列,更對這冷漠卻有溫柔的男子有著相當深刻的印象。此時見著傳言中早已殒命的人,少女驚訝之余已是喜色泛起,瞬間亦已罩上了一層薄薄淚光。
“李……大哥……”
櫻唇淺張一聲輕喚罷,無視于身旁少年疑惑的神情,桑淨已然微顫著擡步入了廳:“眞、眞是你麽……李大哥?”
“……好久不見了,桑姑娘。”
知她多半未聽聞“李列複出”之事,白冽予淡淡應著,心思,卻有好一部分給放在了一旁的師弟身上。
只見急忙跟進的淩冱羽聞聲微訝,神情間雖仍帶著疑惑,眸中卻已捕捉到什麽似地,一絲喜色飛閃而過。
明白他已察覺了什麽,青年並不傳音解釋,只是起身略一擡臂,問:
“你的?”
“嗯,它叫鍋巴……鍋巴,來!”
淩冱羽本就十分機靈,見對方並無任何表示,心下疑心雖起,卻仍是順其話意簡單應過,並招呼鍋巴回到了自個兒肩頭。
鍋巴似有些不舍,又啄了啄白冽予幾下後才回到了主人肩頭。而“夥伴”如此舉動,自然讓少年的疑心當下又更加深了幾分。
但懷疑歸懷疑,深怕壞了師兄大事的他終究還是忍住了疑問與好奇,轉而輕扯了扯一旁仍自怔著的少女,問:
“淨姐,你識得這位大哥?”
“嗯……是我失態了。”桑淨畢竟不是尋常女子。一經回神便即鎮靜了心緒,簡單同二人介紹了對方:“李大哥,這位是我的結拜弟弟淩冱羽;小冱,這位便是我以前提過的‘歸雲鞭’李列李大哥,近年來江湖上最受期待的年輕高手。”
眼下的白冽予仍是“李列”,雖對師弟被桑淨收爲義弟的事情感到有些訝異,面上卻只是木著臉同少年略一颔首示意。淩冱羽也不在意,一雙清亮的眸子自瞅著青年,既高興又好奇:
“久仰了,李大哥――我可握握你的手嗎?”
之所以這麽要求,便是爲的確認眼前青年的身分。
可桑淨不知此間因由,著實給如此問題嚇了好大一跳。她知李列性子冷漠,十有八九不會同意,忙搶在青年回答前插開話題道:“沒想到會在此遇上李大哥……李大哥是來找楊世伯的嗎?”
湘南劍門和江陵楊家本爲世交,故有此言。
白冽予也聽出了這點,卻只是淡淡道:“不錯。”
肯定是肯定了,卻沒有半分接下去說明的意思……眼下他“李列”身分固然是個理由,可主要的原因,還是內堂裏似已告一段落的對話。
果然,還沒等桑淨出言回應,東方煜和那石雕名家楊綠松的足音便已由遠而近。沈厚嗓音隨之轉爲清晰:“前輩,李兄弟實力高超,又曾花了好一番功夫研究練華容的案子,有他在,定能爲擒殺練華容之事更添勝算!”
悅耳如舊的音色,搭著的,卻是稍嫌急切的語調。
東方煜並未刻意壓低聲音,故不僅白冽予,連偏廳裏的桑淨和淩冱羽也都聽得一清二楚――淩冱羽初入江湖,對此自沒有太大的反應;一旁的桑淨則是聽得俏臉刷白,聲驚呼:“‘辣手摧花’練華容?”
這一聲驚呼之時,二人也正好步入廳中。沒想到桑淨和淩冱羽在此,楊綠松先是一陣訝異,然後才問:
“淨兒、冱羽,你們不是在院子裏下棋麽?怎麽過來了?”
他十分疼愛桑淨和這個機靈聰慧的少年,故連詢問的語氣都顯得相當溫和。
“方才鍋巴突然飛走,淨姐和我一路追著,便來到這兒了。”
淩冱羽首先出聲答道:“對不起,打擾了伯伯的客人。”
他雖對那個和伯父一道入廳,似是同“師兄”一夥兒的俊朗青年十分好奇,可眼下廳中有些怪異的氣氛卻讓他暫時放棄了詢問。
一邊的東方煜也是同樣的心思,故並未插話,只是有些憂心地望著前方仍舊面無表情的友人――可楊綠松響應的話語,卻讓他聽得眉頭一蹙:
“只是個不速之客罷了,你無須在意。”
十分不客氣的一句,針對的,自然是給淩冱羽二人“打擾”的白冽予。
這一切雖有些突然,可桑淨和淩冱羽都是聰明靈慧之輩,哪裏不明白楊綠松話中所指?望向白冽予的目光因而添了幾分訝異;東方煜雖覺不當,卻不好直接頂回去,只得苦笑著一個箭步來到了友人身邊勸解:
“列,你別介意。這事兒便交給我,我一定會說服前――”
“賢侄不必多費唇舌。咱們楊家或許力薄,卻還不至于得靠這等利字當頭的小人來對付那個淫賊……李列,你也聽到了吧?我這小小楊府容不下你歸雲鞭的大駕,請你離開吧!”
楊綠松原就是性情中人,對“李列”的成見又深,這話自然說得格外難聽。
桑淨雖也清楚李列的名聲不大好,可兩年前初識之時的印象,卻讓她始終對這青年有著相當的好感。此時聽世伯如此話語,正想出言替李列說上幾句,沈厚音色卻已先一步響起:
“雖不知前輩因何對李兄弟有此成見,但晚輩可以擔保:李列絕非見利忘義之輩,更不是什麽小人。”
略沈的音調堅定,而已隱帶上了一絲逼人魄力。
如非看在對方是前輩的面子上,東方煜早就因其三番兩次出言冒犯李列而動怒了。
明白這點,白冽予心下一暖,卻只是輕扯了下友人臂膀,搖了搖頭。
“欲除練華容,也不是非得在此叨擾不可。前輩不願,我也不便勉強……感謝柳兄一路來的多方照顧,你我便此別過吧。告辭。”
言罷,青年朝廳中衆人一個拱手過,便自轉身離去――可才方踏足,身後的東方煜便已一把拉住了他。
“列。”
十分簡單的一喚,音調卻是少有的肅然:“合則力強、分則力弱。練華容何等狡猾,咱們若分散力量,只會便宜了他。”
話是對著白冽予說的,卻也多少有些提醒楊綠松的意思。
一旁的桑淨也大致掌握了情況,忙趁機幫腔道:“世伯,淨兒願作擔保,李大哥絕非見利忘義的小人。”
“我也是。能讓鍋巴喜歡的一定不會是壞人。”
既然懷疑李列便是師兄,淩冱羽自沒有不幫的道理、一邊說著,還讓證明似地讓鍋巴離開了肩頭……鍋巴也十分合作,哪兒不飛,就偏偏飛到了白冽予肩上,再次親熱地“啄”了起來。
東方煜此時方知那只十分英武的鷹兒竟然叫“鍋巴”,又見著友人正給鍋巴膩著,原先沈著的心緒一緩,當下已然爲之失笑。
見他笑了出來,桑淨、淩冱羽,甚至是對李列成見甚深的楊綠松也不由得笑了出聲――這下,原先僵硬的氣氛立時一緩;楊綠松瞧著青年的目光也隨之溫和了些許。
“這次我就看在鍋巴的面子上同意了……李列,希望你不會辜負他們幾位的信任。”
“我不會的。”
說要離去本就是白冽予以退爲進之計,眼下既得楊綠松同意,自是順著應了過。
只是瞧著友人、師弟,以及桑淨爲他面露喜色的模樣,青年神色雖仍冷漠無改,眸間卻已悄然添上了一絲暖意……


* * *


事情告一段落後,送走了楊綠松,終于有了余暇的幾個年輕人便索性于偏廳裏相互介紹、交流了起來。
當然,說是四人相互交流,主要在交談的卻只有三人――依“李列”冷漠的性子,白冽予自然是在旁作陪襯的多,只有偶爾被人問及時才會回答兩句,且句句簡短,讓問著的人根本難以繼續接話……如此幾回下來,他終于成了完全的聽衆,坐在一邊默默聽著其余三人談天說笑。
也正因著這番交談,白冽予和東方煜這才明白楊綠松不怎麽緊張的原因:眼下在這楊府暫住的不只桑淨和淩冱羽,還有楚地第一大派“荊刀門”的首徒蔔世仁。

荊刀門、湘南劍派和江陵楊府素來交好。這蔔世仁作爲大弟子,在江湖上亦是小有名氣之輩,不但同楊家小姐及桑淨認識,和東方煜也有些交情……同時,人品和武功似乎都相當不錯的他,也是楊府的主要姑爺人選之一。和東方煜不同,蔔世仁對楊家小姐也頗有意思,故只是同幾人打個招呼――他對“李列”的態度倒是和未來可能的嶽丈十分一致――而後便回去工坊看楊家小姐雕刻了。
而偏廳裏,自也維持著原先的四人一鷹。

四人之中,便只有東方煜和淩冱羽是實實在在的初次見面。東方煜本是見聞廣博之輩,幾番交談後,自然給初入江湖的少年纏著問東問西了。好在淩冱羽性子十分討人喜歡,負責講述的東方煜又相當有耐心……雙方這麽你一問我一答著,倒也談得頗爲愉快。
見他二人談得起勁,一旁的桑淨索性將大部分的心思移到了一旁“陪襯”著的李列身上。
先前還沒發覺:兩年前還只是個青澀少年的他,如今已然成了個值得依靠的成年男子了。
明明只比自個兒長個一、兩歲的……可那稱不上出色的容顔所流露的沈穩氣息,以及周身所透出的高手氣度,都讓桑淨一瞧著對方,便再也無法移開視線。
回想起來,在此之前,她也不過同李列見過三次而已……第一次,李列出手救了她,可當時的她只想著和柳方宇親近,沒說上幾句話便不再搭理對方;第二次,她爲了讓柳方宇失去留在傲天堡的理由而出面勸說李列,卻因一時失言壞了計劃、難過落淚……而以指爲她拭去淚水的,便是那個“冷漠無情”的李列。
或許就是由這個時候開始,她才眞正將心思放到了這個才剛嶄露頭角的少年身上,而不只是將他當成接近柳方宇的棋子……並在李列死裏逃生後再次出現的那一天、彼此第三次見面之時,將少年的英姿與溫柔,深深刻劃入了心。
自傲天堡一別後,這一年多裏,她時時關切著李列消息,爲他的每一次赴險而心驚、也爲他的每一次勝利而喜悅……盡管父親時常批評李列是個汲汲營營的小人,可她,卻從未改變過對青年的看法。
直到重逢。
她本以爲之計只是單純地欣賞著這個潛力過人的青年。可重逢的那一刻,見著青年再次死裏逃生時的喜悅,卻似乎證明了一切並不只于此。
想到這裏,桑淨俏臉一紅,忙別過視線、低下了頭。

白冽予雖察覺了對方的視線,可略一側首之時,看見的,已是桑淨容顔垂落、似乎在思索著什麽的模樣了……回想起早先少女主動幫他說話的情景,以及見著自己時、那驚喜交集的表情,心下雖覺訝異,卻仍讓青年胸口一暖,難得地主動開了口:
“桑姑娘,方才多謝了。”
“我只是道出事實而已,李大哥不必客氣。”
雖沒想到對方會主動開口道謝,可桑淨畢竟不是尋常女子,很快便穩了心緒擡眸依禮道――可這頭不擡還好,一擡頭,雙眸卻正好對上了青年似淺實深的幽眸……那眸間隱隱流泄的一絲柔和令桑淨才剛平撫的心緒再次大亂,只得二度無措地垂下了頭。
如此反應雖讓青年有些不解,卻沒怎麽放在心上。一句道謝後便不再多說,轉將目光移到了身旁友人及對坐的師弟身上。

東方煜所說對淩冱羽而言太多是聞所未聞之事,自然讓他聽得十分專注。倒是講述著青年頗有余裕,邊說著邊向友人投以一個帶著幾分歉意及促挾的眼神……歉意,多半是因爲冷落對方而起;可那份促挾,卻讓白冽予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但他畢竟是聰明人,將方才同桑淨的簡短談話中略做聯想,很快便明白了過來――敢情這東方煜是以爲他對桑淨有意嗎?
伴隨著如此認知浮現,青年面上雖仍維持著一貫的冷漠,心下卻已有些哭笑不得。
確實……他和桑淨同是江湖中人,年紀般配,也算得上有點交情,或許眞有進一步發展的可能……可一來“李列”和桑淨門不當戶不對,桑建允絕不會容許此事;二來他也無意于兒女私情――對桑淨的好感,純粹只是因爲她的才智與膽識――自無所謂發展與否。
他和多情的“柳公子”不同,根本就沒考慮過這些,也不打算考慮……在大仇得報之前,他沒時間、更沒資格去想這些無謂之事。
心緒至此已是一沈。同東方煜使了個眼色後,白冽予一聲告罪、在幾人訝異的目光中起身離開了偏廳。


* * *


將四周地形仔細勘查過後,白冽予再次回到楊府之時,已是晚膳時分了。

多半是看在東方煜的面子上,楊綠松同樣請了李列一道入廳用膳。而也直到此刻,白冽予才終于見到了那位“才色兼備”的楊家小姐,楊燕辭。
楊燕辭氣質文靜、容貌秀絕,除了東方煜這等“見過大陣仗”的人外,尋常男子初見此姝,只怕都要呆上好一陣子……也因此,當李列同楊燕辭相見時,這個冷漠青年的反應便成了廳中衆人關注的焦點。所有人都在期待著李列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孔會有什麽樣的變化,就連東方煜也不例外。
只是這期待注定是要落空的――青年只是再平常不過地同楊燕辭略一示意後,便即收回目光、專心用膳。
見他反應如此平靜,東方煜失望之余不僅暗感驚訝,甚至起了幾分“士別三日,刮目相看”的感慨――想來友人這一年間定添了無數“閱曆”,才讓他一改當年初入青樓時的純情羞澀,竟能對著楊姑娘而面不改色。
年余未見……當時的青澀少年,倒也成了個實實在在的男子漢了。只是他年方弱冠便已有此“閱曆”,年輕人血氣雖旺,如此放縱卻也不是好事……
思及至此,東方煜心底最初的“欣慰”已然轉成了幾絲責難與不悅。面上雖仍帶笑同楊綠松、蔔世仁的應酬著,偶爾瞥向友人的目光卻已帶上了幾許沈色。
可同樣見著“李列”平靜反應的淩冱羽,升起的卻是和東方煜完全迥異的心思。
想來雖有些失禮……但他的師兄相貌勝過楊姐姐不只百倍,又怎會像那個蔔世仁一樣瞧得發怔,差點連口水都流出來了?這“李大哥”的反應讓他對自己的猜測更添了幾分肯定,就差沒當面同青年問出口了。
而當事人的白冽予卻像是什麽也沒發覺般,一如平時地維持著“李列”的本色默默用膳,將自己和整個飯廳裏多少稱得上熱鬧的氣氛區隔了開。
桑淨雖察覺了這點,可在伯父伯母眼皮下,她一個女兒家自然不好隨便同對方搭話。故心下盡管十分在意,卻終只能自顧自地用著膳,並偶爾暗瞥一下對方而已。
這趟晚膳,便在幾人各懷心思的情況下告了個段落。
或許是因兩個“候補女婿”而心情大好,楊綠松也不管練華容不練華容的,命人取過幾甕珍藏的佳釀後便同幾個年輕人喝了起來。桑淨本是江湖兒女,酒量又不錯,自然無懼于如此場面;而那楊燕辭雖性子文靜,酒量卻也不容小觑……一時之間,整個廳裏,似乎便只“李列”一人沾杯即醉、碰不得酒了。
既然碰不得酒,自也不好在廳裏多待……瞥了眼友人和師弟後,白冽予趁此機會一聲告罪,順理成章地離開了飯廳。
東方煜雖對他的“閱曆”有些在意,可友人酒量極差,自也不好在此時留人。反正二人同住一房,想規勸什麽也不急在這一時,故只是有些憂心地看了看友人離去的背影後,便即收了心緒,繼續同楊綠松等人把酒談天。
而等待已久的淩冱羽,則趁著衆人酒酣耳熱之際輕手輕腳地摸了壺酒、溜出了飯廳。
讓鍋巴幫忙“探路”後,少年在庭院中的假山背側找到了對方。清冷半月下,但見“李列”輕靠假山擡眸仰望夜空,而在瞧著逐漸走近的少年時,一個側眸:“有事麽?”

詢問的音調淡淡,卻不帶有任何拒絕的意味。
似乎是察覺了這一點,本停在淩冱羽肩頭的鍋巴已然先一步跳上了青年肩上。淩冱羽亦是心下大喜,卻仍勉強維持著平靜將酒壺遞給了對方。

李列沾杯即醉,可白冽予卻非如此……他這個動作,便是想確認自己的猜測究竟對是不對。
瞧著他一臉緊張期待的模樣,白冽予輕輕一笑,當下已自接過酒壺、仰首一飲。

“師兄!”
醇香酒液入喉之時,身旁少年亦已是難掩激動地一聲低喚――淩冱羽畢竟十分機靈,雖心下激動,卻還不至于“忘情大喊”而壞了師兄的事。
“好久不見了,冱羽。”
帶著若讓東方煜聽到定會大吃一驚的溫柔音調,青年淡笑著回應,“聽說你和師叔大吵,私自跑下了山?”
“也……也不算私自啦!師父既然沒追來,就表示他同意了嘛!”
沒想到師兄一開口便提到了他自個兒跑下山的事,淩冱羽面色一紅,有些不好意思地縮了縮脖子。
他自知有過,又是對著平日最爲尊敬的師兄,辯解的音調自然微弱了許多。
如此反應讓久別的白冽予深感懷念。唇角淡笑如舊,他沒有責備少年,只是輕拍了拍對方的肩。
“由關外一路至此,倒也辛苦你了。途中可有遇上什麽麻煩?”
“還好,只是遇上了一些惡霸和小混混而已。我雖出過幾次劍,但都沒人認出‘碧落’,應當沒有問題才是。”
“……你既已繼承了碧落,面對師叔那些個仇家自也是遲早的事……記著,別擱下基本功夫、隨時保持警覺。如眞遇上了強敵,以你的機智和運氣,定能化險爲夷。”
“我明白的,師兄。”
知道師兄是關心自己,淩冱羽聞言乖巧應過,並一個手勢示意鍋巴回到自個兒肩上。
――怎料,那鷹兒好像沒看見似的,只一個勁兒地在白冽予肩頭蹭著。
“夥伴”的模樣讓淩冱羽一時有些哭笑不得。正想再次讓它回來,悅耳音色卻于此時響起:
“這些暫且不提罷……你是如何遇上桑姑娘的?”
“淨姐嗎?我是在來江陵的路上遇到她的……當時正好有幾個毛賊攔路,我才在考慮要不要出手,便給偶然如果的淨姐‘救’了。”

回想起桑淨出手“相救”時的情景,少年便覺一陣好笑。“後來,淨姐知道了我的身世,便硬是收了我作義弟。”

他打小就沒了親人,所以對桑淨硬收他當義弟的舉動是高興多過無奈。
白冽予素來疼惜這個師弟,又深知桑淨背景,自不會反對此事……張唇正想說些什麽,卻在聽見廳中似已告一段落的宴飲之聲後,轉而道:
“好了,你該回去了……別和‘李列’太過熟悉。同柳兄親近些,比較有利于你日後發展。”
“……嗯。”
聽師兄這麽道,淩冱羽本想反駁什麽,卻終究只是聽話一應,並第三度招手示意鍋巴回來。
候著似有些不甘願,但還是乖乖依著指示飛回主人肩頭了……瞧著夥伴心不甘情不願的模樣,少年一邊同師兄行禮別過,一邊卻已低聲“訓”起了鷹兒:
“臭鍋巴!見色忘友!居然和我搶師兄……”
見色忘友的“色”,自然是指白冽予了……聽著師弟一路罵“鷹”的而去,青年略一莞爾――卻于下一刻旋即斂了表情、再次恢複成那個冷漠難親的李列。
也在同時,兩道足音離開了飯廳、由遠而近。白冽予方從假山背側走出,便見得那荊刀門的蔔世仁正扶著似乎醉得一塌糊塗的東方煜往客房行去……似乎是瞧見了李列,蔔世仁于是停了腳步,不大友善的一喊:
“李兄弟。”
“……蔔兄。”
“柳兄和你同住一房罷?既然如此,他人便交給你了。”
說著,還沒等對方應過,他便已將身上重擔強行移到了青年身上。“眞不明白,像柳兄這等人物,怎會如此輕易受小人所惑?”
這番話含沙射影,卻是明顯針對李列而來――或許是東方煜對楊燕辭完全沒有任何追求的意思,所以蔔世仁對他沒有分毫敵意。
聞言,青年雙眉微挑,語氣微冷:“蔔兄此言何意?”
“沒什麽意思,李兄可別自個兒入了座――倒是我對李兄能耐頗有興趣。等練華容之事了。你我再來好好親近親近吧。”
所謂的“親近親近”,自然是想同他好好打上一場了。這話雖不算太過直接,卻實實在在得帶著挑釁之意。
可聽著的白冽予並未答話,只是淡淡瞥了對方一眼後,便自扶著友人轉身離去。
瞧著青年的身影漸遠,蔔世仁低頭看了看自身正隱隱發顫的雙手,一聲冷笑罷,亦自轉身回房去了


* * *


扶著醉醺醺的東方煜回到了房間,看著已醉成一灘爛泥的俊朗男子,白冽予唇角苦笑揚起,小心地將他放到了床上。

“難……難得見你笑呐,列……即、即使苦笑都這樣好看……”
才把人放下,便已聽得對方含糊不清的一句傳來……那句“好看”令青年聽得微微一呆,而後,笑意轉柔,輕道:“什麽好看不好看的……你醉了。”
清清冷冷的一句,卻有帶著平時少有的――或者說,不屬于李列的柔和。
東方煜的意思仍在半昏半醒之間,說話便也有些失了自制:
“我是說眞的……你、你笑起來……可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好看……你該多笑笑才是,別、別老板著一張臉……”
“柳兄,你醉了。”
“我……我才沒醉!”
說著,男子似想證明什麽般,使力一扯便將本打算給他倒杯茶醒酒的青年一把拉到了身邊……過于突然的動作令白冽予一時有些猝不及防,險些便要倒上床榻。可才方穩住了身子,帶著酒味的氣息卻已噴上了頰頸。
“呐……你是不是……都用這樣好看的笑容去騙姑娘……?”
因酒意而酡紅的俊顔近在咫尺。俊顔之上雙眸迷蒙,卻又帶著讓人無法逼視的認眞:“這可不……不成……年紀輕輕的,縱、縱欲過度,很傷身子的……”
“……我非柳兄,何來縱欲與否的問題?夜已深,你自個兒看著辦吧。”
才剛因友人的動作而有些微慌亂,此刻又聽友人這般“勸戒”他,白冽予心下煩亂忽起。語調雖是如舊的平靜淡冷,辭鋒的犀利卻已多少泄出了一絲情緒。
可還沒等醉茫茫的東方煜反應過來,察覺自個兒有些失控的他已自掙開對方,徑直上榻和衣歇著了。
只是這雙眸雖阖,心,卻始終難以平靜。
聽著臨榻友人逐漸恢複平穩的氣息、以及空氣中微微添濃的酒氣,幾絲無奈因而升起,帶著些許迷惘的。
他雖眞心將東方煜當做了好友,甚至讓他像親人那樣喚自己“列”……但像這樣同他親近、甚至令自己的心緒有此波動,眞的好嗎?
纏于心頭的事太多。可如今萦繞不去的,卻只是方才那短短不到半刻間的一切……
右腕仿佛仍殘留著那掌心過于熾人的溫度。一瞬間縮短了的距離,即使在過了好一陣子的此刻也依舊讓人慌亂。
不自覺地,白冽予一個擡手、輕覆上了那虛假的臉孔。
十分簡單的一個動作,卻在驚覺之時、千頭萬緒勾起,而讓本就有些紊亂的心思交織成了更深的迷惘……
思緒翻騰間,半月輕移、夜入三更。便在此時,內院深處異響忽起――


第五章


白冽予畢竟不是尋常之輩。察覺了異響的來源,早先紊亂的思緒立時一斂,起身推門便往內院直奔而去;本該醉得不醒人事的東方煜也隨即跳下了床,緊跟在青年身後追了過去。

俊朗容貌之上見不得分毫醉意,疾奔間已自傳音問:“練華容?”
“應該。”
“果眞讓你料中了――你先截住他,我隨後就到。”
“好。”
因友人勝已一籌的輕功而有此語。青年聞言淡冷一應過,足下腳步未停,身法全力催功,已然先行掠至那楊燕辭的閨房之外。
可足音落地,便見得一道身影穿窗而出向外急奔。那速度之快,竟讓能淩空換氣的白冽予完全來不及截下――嗅到空氣中因之帶起的殊香,又聽東方煜足音漸近,青年當機立斷,傳了句“姑娘便由你處理”後,當即拔足追蹑而去。
深夜中,冷月下,一縷殊香飄散,引領青年直入深林、持續向前追擊。
此異香名“百濯”,自來爲宮廷所用,香氣百濯不褪,是十分難得的一種熏香,卻給相中其特性的白冽予調改成膏狀,塗抹于楊燕辭衣衾及閨房門邊。只要碰上人體溫度,香膏便會融化滲透、散出陣陣香氣……二人發覺出事時沒能及時截住練華容,這百濯香自然就成了追蹤時最好的指引。
除了這“百濯香膏”外,白冽予早先借故外出探查地形,亦是爲了找出練華容可能逃避的方向與路徑,以及可能設有的陷阱――此子極爲狡猾,犯案前定會先計劃好逃往路線,並于沿途布毒以阻追兵。許多欲擒殺練華容者,便是于匆忙追擊間一時不察中了陷阱,不但功敗垂成,甚至賠上了性命。
眼下練華容逃亡的方向確實與白冽予所推測出來的路線相符……身形閃動避過了數個陷阱,青年憑借著百濯香的香氣與已身過人的聽覺全力追擊,足下腳步未停,心下卻已是一絲不安升起。
練華容確實一如所料地狡猾,輕功也十分高明……可除此之外,卻似乎有什麽東西悄然亂了套,而勾起了心底一股極其不好的預感。
伴隨著如此認知浮現,青年眞氣更提,進一步將五感提升至極限……但覺方圓數百丈內人聲俱寂,除風聲林聲水聲外,便只剩得二人足音,一前一後持續往林中深入。
似乎是受了什麽耽擱,讓本該跟上的東方煜至今仍未追來。

――可這不是令他感到不安的原因。
令他不安的……是某種更爲模糊卻又有些似曾相識的……
心下警戒雖增,腳步卻分毫未緩。可隨著急急前奔的青年越漸深入林中,那份不安,便也越來越強……
一個踏足間,白冽予心中一動,當下已然明白了自個兒不安的理由:一路追擊至此,那練華容所行的方向,已微妙地偏離了他原先所探得的,練華容可能逃遁的路線。
以練華容的經驗才智,絕不可能因夜色影響而走岔……況且眼下月色甚明,實在沒有理由讓他失了方向。
也就是說,這微妙的偏離,是對方刻意爲之。
他之所以覺得有些似曾相識,原因便也在此:數個月前,他正是用類似的方法,以“獵物”的身分回過頭來除掉了作爲“狩獵者”的雷傑。
但練華容沒有理由這麽做。他那樣的人,絕不會爲了擺脫追兵或逞一時意氣而刻意迎擊敵人……能令他甘願涉險的,就只有他的目標而已。練華容沒有必要、更不可能刻意設計對付李列。
既然如此,他又爲何……?
對方反常的舉動令白冽予心下疑慮暗生,可未暇細思,前方足音卻忽地一轉、竟就這麽反朝已身所在而來――青年訝異之余正待反應,一絲無力感卻在此時由四肢漸漸蔓延了開。便連體內眞氣,都隱隱有些提不上力……

是軟筋散。

多半是方才分神時著的道……如此認知浮現之時,青年腦海中已是無數思緒飛閃而過。
練華容輕功高絕,行事又十分狡猾。與其令其過于警覺而苦苦追蹤不果,還不如將計就計將他引到身邊,再出其不意予以擊殺……他的近身功夫只有二流水平,施毒用毒也對自個兒構不成威脅。讓他近身,理當不會造成太大的危險。
思及至此,讓白冽予終究是放棄了化解,任由藥力逐步侵身、作用……當來人的身影映入眼簾之時,青年的身子,亦已再難撐持地頹然倒落于地。
但見光皎月色中,來人的身影越漸清晰……那衣著樣貌,正是早先還嚷著要同他“親近親近”的蔔世仁。
望著那張屬于“蔔世仁”的面容,白冽予面上分毫驚訝未露,唇間已是咬牙切齒地一句脫出:
“練華容!你這個卑鄙小人,究竟想幹什麽……!”
“幹什麽?你既能對我易容成‘蔔世仁’毫不訝異,又怎會猜不出我的目的呢?李列。”
揚手一揭取下了易容,練華容走近了乏力癱軟在地的青年,一張白淨文秀如中年文士的面龐帶著淫猥至極的笑:
“你看看,我的手都在發抖呢……自出道以來,我還是頭一遭興奮成這個樣子――而這全都是因爲你呀!”
“你在胡說什……練、練華容!你……!”
質問的話音未完,便因察覺到對方的動作而轉爲慌亂。
這慌亂雖有八分是誇大,可余下兩分,卻都是實實在在的――
此刻,那練華容面上笑意不變,微微顫抖著的左掌卻已扯落青年下著,溫柔卻令人戰栗地揉按上腿根處寒涼平滑的肌膚……青年語調中的慌亂無疑更激起了他的凶性。感受著掌下肌膚的微顫,他忽地重重一擰,並撩起青年衣擺,任由受他一擰而泛上紅豔光裸腿根暴露于空氣之中。
“多麽棒的觸感、多麽棒的色澤啊……”
將青年放倒于地、單膝頂入那半裸雙腿之間,男子一邊解著青年衣帶一邊得意的笑著道:
“除了我練華容,又有誰想得到貌不驚人的‘歸雲鞭李列’竟然會是個絕世美人呢?”
“你在胡說什麽……!”
白冽予何曾受過這種屈辱?當下本欲化解藥性運勁出手,卻在聽著男子所言之時,勁力一松。練華容怎麽可能知他相貌?便是察覺了他易容的事實,也絕無可能――
除非,二十八探之中有人……
隨著被背叛的可能性浮上腦海,青年渾身立時一冷。呼吸,亦有些不由自主地急促了起來。
仰望著夜空的幽眸,仿佛又再次看見了那夜四散的雪花。
那場……“十年首見”的大雪。
雪花片片翻飛、寒意透屋侵身。可周身的冰冷卻不是因爲屋外的雪,而是那個持劍步入屋中的男人。
“不問我爲什麽?”
“不要怪我殘忍。我本來的目標只有蘭少桦,但可能的禍根一個也不能留。要怪,就怪你太聰明了,‘白二少爺’。”
“我不殺你。我要你成爲擎雲山莊最大的弱點,要擎雲山莊還有你白二少爺永遠記得曾栽在我青龍嚴百壽手上……‘青龍’二字,將會成爲江湖上最響亮的殺手名號!”
曾經無比熟悉的語音再次于腦中響起。連同那萦鼻的香氣,這十年間從來無法忘卻的字字句句化作刀刃,于心上刻劃出無數血痕……
男人的動作依舊持續著。可被放倒于地的青年卻于瞬間失了神般再無任何反應,而就這麽任由男人取下腰際銀鞭、松了衣帶解落外衫……
轉眼間,橫陳著的軀體已近半裸,沾染上月色的肌膚透出瑩潤光采。瞧著那誘人的肌膚與線條,練華容當下已是再難自禁,一個擡掌緊緊握上了那圓潤的肩頭。
感受著掌下肌膚無上的觸感,他顫抖著右掌緩緩上行……鎖骨、脖頸,而至最終的目的地――那爲面具所覆蓋住的容顔。
“這面具可眞是精巧呐-……可惜不管你易容得再好,也終究瞞不過天賦異禀的練某人啊――瞧瞧,我這雙見識過無數美人的手竟然因爲你而抖得這麽厲害!那楊燕辭和你比起來,只怕連小菜都算不上呐!”
說著,他一個傾身,直視著青年的眸中帶上無比狂熱:“放心,沒有人會來打擾的……我給那小姑娘下了極強的媚藥,姓柳的就算醒了也得忙著處理呢!現在,就讓我看看你有的究竟是怎麽樣一張美麗的容貌吧……”
語音初落,練華容擡手一揭,已然除下了青年面上那張平凡無奇的臉孔。
清冷月色下,隨之映入眼底的,是張過于白皙的、俊美端麗無雙的容顔……即使是采遍無數“花容”的練華容,在瞧著這足稱絕世的容貌之時,也不由得爲之一呆。
“爲你放棄楊燕辭果眞是值得的。就是當年的天下第一美人蘭少桦,想必也不過如此吧!只可惜此女在我出道不久後便爲青龍所殺,著實讓我遺憾了好一陣子――沒想到十年後的今天,竟還有機會見到這樣一張絕世無雙的容顔。”
贊歎著,眸中的熱切更甚,潛藏著的欲望亦隨之顯露……練華容近乎癡迷地一遍又一遍輕撫過青年俊美端麗無雙的容顔,卻因而忽略了在那贊歎的話語脫口之時、青年眸中一閃而逝的冷冽。
“不夠……這樣的表情還不夠……”
自語間,淫猥愛撫著的手始終未曾移開。“我要看看……我要看看你從羞憤屈辱到沈淪歡愉、那種掙紮不已卻又欲仙Yu死的表情……!”
“對了……就用那個……用那個的話,你一定……!”
看著身下青年似仍不爲所動的模樣,猛然想起什麽的男子有些不舍地收回了掌,轉由懷中取出了一個瓷瓶……隨著瓶塞拔起,一股豔香逸散。他興奮地顫抖著倒了些液體到掌心,小心翼翼地揉按塗抹上青年下身……
隨著藥力漸深,青年寒涼的身子微微轉熱,瑩潤肌膚亦已一層薄紅泛上。感覺到自體內竄起的火苗,端麗容顔輕仰、雙眸微濕,當下已是陣陣喘息難以自禁地由唇間流泄……過于誘人的一切讓練華容幾乎再難壓抑,卻仍勉強耐著性子單掌下探、食指一伸便欲侵入那緊閉著的幽穴――
便在此時,異變陡生!
只見理應渾身乏力的青年右手忽擡,還沒等練華容明白過來,“喀喇”一聲過,那只隱添熱度卻依舊光潤無暇的掌便已捏碎了他的咽喉。
確認對方已無氣息後,白冽予送了右掌,任由那失了性命的軀體頹然倒落于地。
膚上薄紅依舊,唇間低喘亦未斷。他收好面具,勉強使力撐起了幾近半裸的身子,卻已再無余力整衣斂容。
――即使友人遲來的足音已逐漸逼近。
屈辱、厭惡、憎恨……無數情緒于心底蔓延擴散,長久以來的自制已然完全失控。澄幽眸間淡然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過于深切的憎恨于冷徹。
端麗容顔罩上霜冷。他就這樣動也不動地靜靜望著眼前幽暗的林子,直到友人遲來的足音至身後而止。
而在他靠近前,冷冷一句脫口:

“不要過來。”

十分簡單的四個字,所帶有的排拒,卻強烈地讓匆忙趕至的東方煜心頭一震。
某種痛楚因而升起,卻又在瞧清友人長發披散、衣衫淩亂的模樣時,化爲更加複雜而紊亂的震驚、怒氣,以及深深的憂心……與不舍。
暫時穩定了楊府那邊的情況後,隱有些不安的他循著百濯香的氣味急急追尋至此。他曾在路上推想過無數可能的情況,卻從沒想到迎接自己的,會是這麽樣一個……雖只是背影,可單從那衣衫松垮的程度、以及散亂長發之下那隱約可見的裸背瞧來,便可知道青年如今實已幾近半裸。
除百濯香的氣味外,一股濃豔的香氣,亦夾雜著飄散于空氣之中……
察覺了那股香氣,又見著友人如此模樣,明白了什麽的東方煜臉色一白正欲不顧友人遏止提步上前,卻一腳方擡,低幽音色便已再次傳來:
“你再靠近一步,你我便就此恩斷義絕。”
如此之重的一句,讓東方煜擡起的腳就這麽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他來得太遲,遲得只能無措地望著前方青年勉強撐坐著的半裸背影,卻什麽也不能做。
而這還是他頭一次感覺到自己竟如此沒用。
明明是那麽樣在乎、重視對方的,卻沒能及時趕上阻止一切……眼前近乎豔情的一幕只是更加深了心底的挫折與愧疚,而令那名爲自責的利刃,一次又一次地直刺入心。
他想過去。
可他不能,不是麽?一旦過去了,他們便就此恩斷義絕,再也不是朋友。
但要他就這麽呆站在這兒,他做不到。
青年所表現出的排拒雖然強烈,可那排拒之下所掩藏著的垂落,卻更讓他爲之心揪。

――他不能就這樣放著李列不管。

即使彼此的友誼可能因此毀于一旦又如何?他已後悔了一次,便不該再讓自己後悔第二次!無視于一旁練華容的屍體,東方煜一咬牙,當下已然踏出了那本自懸著一步,擡足上前將青年緊緊擁入懷中。
過于突然的變化讓仍未覆上面具的白冽予心下一震,容顔垂落,眞氣運氣便欲掙開對方――可那溫柔而確實地包覆著周身的溫暖,卻讓他終還是撤下了本已運起的勁力。
也在同時,身後友人低低的語音,傳開……

“對不起,可是我沒辦法放著你不管……便是從此分道揚镳也無妨。但我求你,不論是爲了什麽,都不要這樣勉強自己……”

音色沈穩悅耳如舊,用著的,卻是太過沈重的語調。

一字一句,都是暗含著無盡關切的懇求。

隨著這字字句句入耳,心中萬千雜緒所激起的浪濤,竟奇迹似地就這麽一點點平息了下來。
感受著周身仍舊讓人難以習慣的溫暖,青年心境漸緩,眸間亦已逐步恢複了一貫的平靜。
他依然沒用掙開對方,只是輕輕阖上了雙眸,任由那份包圍著已身的溫暖絲絲沁入心底……

“方才的話,便當我沒說吧。”
好半晌後,白冽予輕輕一句脫口,音調淡冷一如平時,卻又帶著一絲少有的柔和。
稍嫌突然的話語讓聽著的東方煜微微一怔,一時有些無法明白過來:“什麽話?”

“恩斷義絕那句。”
“……怎麽樣都好。見著你沒事,我就放心了。”
這才明白了他所指爲何,聽出友人已恢複如常的東方煜心頭一松,想也不想便這麽直接應道。
可換來的,卻是聽出他語病的青年隱帶戲谑的一句反問:“那麽,恩斷義絕也沒關系了?”
“咦?不,那、那個當然……哇!對、對不起!”
也不管背對著他的青年看不看得到,被反問得手足無措的東方煜正想搖手表示不行,可這手一揮,竟就這麽讓懷中青年本就松垮的衣衫直直滑落至腰際。
無暇裸背瞬間展露。入眼的情景讓東方煜心頭一跳,忙閉上雙眼、慌慌張張得便打算幫他把衣服拉起――可人一慌,這事兒便怎麽也幹不好了。該拉的衣服沒拉著,卻反倒不小心碰著了青年後腰……察覺了那異常柔滑的觸感及青年一瞬間的微顫,東方煜暗叫不好,只得有些狼狽地抽回了手。
“抱、抱歉,我笨手笨腳的,還是你自個兒來好了……啊!你放心,我不會掙開眼睛的!”
說著,他還像是要證明什麽似的轉過了身,以掌覆住了雙眼。
聽他反應如此慌張,白冽予心下莞爾間正想道句“你我同爲男子,自無須在于這些”,可話才到口,便怎麽也說不出來了。

原因無他――方才對自個兒意圖不軌的,同樣是個男人。
下身仿佛仍殘留著那令人厭惡的觸感……體內殘存著的微熱,再次勾起了方才強忍著的屈辱與不快……
雖說會有此遭遇,他突然心神失守一大原因……可最最根本的問題,卻是出在他未夠周全的思慮。
他雖猜到了練華容潛入楊府的身分、猜到了練華容會因二人的到來而急于動手……可他千算萬算,卻偏偏沒算到練華容竟然有此“天賦”,單憑感覺便能找到最適于他的目標;更沒算到……自己,竟然便是練華容的目標。
太多的疏漏讓他失了冷靜,所以才會在練華容說出他容貌絕世之時,誤以爲二十八探中有人泄密而至心神失守。
如今想來,二十八探若眞有人想背叛他,又何須把腦筋動到練華容身上?以他的實力,是絕不可能爲練華容所害的……而且由其前後所言推斷,此子根本不曉得白冽予的身分。之所以能猜出他容貌不俗,靠的便是其過人的“直覺”――練華容曾數度提到他興奮得連手都抖得如此厲害……而這,想必便是他“發覺”目標的方式了。
心緒既平,思慮便也得以厘清。雖對自個兒竟然二度給此等角色纏上的事深覺無奈,可這一切,終究是得以告一段落了。
收了思緒不再多想,白冽予背對著友人垂落、擡手,將早先給藏起的面具再次戴回了面上。
無雙容顔瞬間掩蓋。當他重新擡起頭來之時,帶著的,已是那張屬于李列的平凡臉孔。
確認面具已經戴好後,青年將半解的衣裳重新穿戴完整,並將被扔在一旁的銀鞭重新纏回了腰上……一番整理過,再次展現于外的,已是那個相貌平凡卻名動江湖的“歸雲鞭李列”了。
只是,此刻的他所流露著的,卻是屬于白冽予的甯適與淡然。
甚至是……添上了幾分溫柔的。
沒用分毫掩飾地,他就帶著這樣的表情一個轉身,望向了那個依舊刻意轉過身去、以掌遮著雙眼的俊朗男子。
眼下的他哪裏還像是那個風流倜傥、留連花叢無數的“柳方宇”?友人的模樣讓瞧著的青年心下莞爾。唇角笑意淺揚,他淡淡問:
“柳兄平日上青樓時,也都是這般回避姑娘穿衣麽?”
“不,當然……哎。”
理所當然的回答才到一半,卻在意識到提問者的身分時,莫名一噎……東方煜雖對自個兒的反應有些困惑,卻終只是一聲歎息、將那“不是”二字含含糊糊地帶了過去。
如此回答讓聽著的白冽予更覺好笑,當下已是自上前拍了下友人肩膀。
“你我同爲男子,稍加回避便罷,不需如此戒慎恐懼吧?”
“我只是想……你才剛遇過練華容,難免會有些在意,才……”
這才收起了原先遮住雙眼的掌,東方煜婉轉解釋著自己如此反應的理由,心下卻又隱隱感到了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兩人同爲男子,他又不像練華容有那等龌龊心思……明明道聲歉後稍加回避便可,爲什麽方才會慌成那副德行?
爲什麽……平日的從容潇灑,此刻卻連分毫也不剩?竟然那樣慌慌張張的,連話也說不完整?
他……到底……

“柳兄?”

中斷了思緒的,是青年低幽悅耳的一喚。
這才察覺自己竟然想出了神,東方煜張唇正待告罪,卻在瞧著不知何時已然來到勉強的、青年帶笑的模樣時,微微一怔。
“列……你怎麽……?”
“怎麽?”
“不、那個……”
不知是不是受眼前笑容的影響,一時竟連個話也說不完整……“難得又瞧著你笑了,所以……唉,有些訝異而已。”
“你不是希望我多笑笑麽?”
“咦?嗯……是啊。”
微微一愣後才明白了他指的是早先就寢前的事,回想起自個兒當時胡裏胡塗、滿口醉話的樣子,東方煜不由得面色一紅:“抱歉,之前出言冒犯了你……我們回去吧?桑姑娘的情況,怕還需交由你親自看上一看。”
“桑姑娘?”
“此事說來話長,等會兒邊走邊解釋吧!”
“……也好。那麽,練華容的屍身便勞煩柳兄了。”
才剛經曆過那種遭遇,此刻的白冽予是怎麽樣也不想“接近”練華容的……東方煜自也明白他的想法。一個點頭應過正要擔起苦力的職責,卻又在想起什麽時,本已擡起的腳步一頓。“你的身子……”
“嗯?”
“該怎麽說……唉,你需要上青樓消消火嗎?”
婉轉措詞不果,只得拐個彎提出了疑問。
白冽予微愣之後才明白他是指自個兒中了春藥的事,面上不由得一陣熱辣,搖了搖頭道:“我已自行運功化解了。”
“沒事便好……咱們回去吧。”
“好。”
待東方煜擡起練華容屍身後,青年簡單一應過,己自轉身朝楊府的方向直行而去――
這不平靜的一夜,終于暫時告了個段落。


* * *


回去的路上,經東方煜一番說明後,白冽予這才明白了楊府方面出的亂子。

得知練華容可能來襲之後,和楊燕辭本是閨中密友的桑淨便自作主張私下同她換了房間。而臨時轉了目標的練華容又只將楊燕辭當作牽制東方煜等人的工具,沒管房裏的人是誰,下了個藥之後便離開了……因此,那個中了媚藥、情況危急的人,自然成了桑淨。

沒壞了清白雖是不幸中的大幸,可練華容爲牽制楊府,所下的媚藥極爲惡毒,讓衆人一時根本無從處理……幸得東方煜想起身上還留有過去友人所贈的解毒靈藥,遂冒險讓桑淨服下,而終于得以暫時壓制了藥性。
只是這藥性雖暫時壓制了,如何化解卻無人知曉。請大夫來麽,能不能解還是未知數,一些流言蜚語卻鐵定少不了。桑淨一個好好的姑娘家,若讓這等謠言纏上,難免汙了清名……思及至此,衆人只得緩下了請大夫的念頭,轉而冀望李列能順利擒下練華容,好由其身上找出化解的方法。
但如今練華容已死,便是找到了解藥也不知如何使用……東方煜之所以說需要李列看上一看,原因便在于此。
他雖不清楚友人的醫術如何,可既然能替人看診了,簡單的望聞問切總是沒問題的。便是無法化解,大概弄清楚狀況也總強過在那裏束手無策。
白冽予本非無情之人,桑淨又是淩冱羽義姐,單憑這層關系,便沒有理由見死不救。讓東方煜由練華容衣帶中翻出各式藥瓶後,他也不解釋什麽,拿了藥便把自個兒往桑淨房中一關,只留下負責跑腿的淩冱羽在外頭隨時待命。
後者素知師兄醫術通神,自然不大擔心,認命地當起了跑腿的。但不明究裏的東方煜可就頭大了。不但得負責安撫楊府衆人,還得編造理由解釋友人的舉動、以及方才追捕練華容的過程――不論眞實情況爲何,先前看到的一切,他是死也不可能說出口的――便是他東方煜再怎麽善于交際,這一番編造、圓謊下來,也多少有些筋疲力盡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憂心忡忡的“家屬”,有些疲倦的東方煜于花壇邊歇坐了下,目光卻有些不由自主地移向了友人所在的房間……望著房裏房外來回奔波著的少年,他一度有些想上前幫忙,順道看看友人到底在做些什麽,卻終究還是按下了心底的好奇,于一旁靜靜等候著。
也直到此時,他才終于有了好好整理思緒的余暇。
早在來到楊府之前,他和李列便已由所獲得的情報推斷出幾個練華容可能喬裝的對象,並在見到“蔔世仁”時肯定了他的身分……早先之所以還會如此“松懈”地喝得酩酊大醉,便是爲了誘使練華容在今晚出手。
以他的功力,要想驅除酒意並非難事。雖在酒醉時同友人說了些失禮的話,但在二人分頭行動之前,今晚的一切,都還算在預料之中的。

但他怎麽也沒想到:本該順利的計劃,竟在最意想不到的環節上出了岔子。
回想起早先于林中見到的情景,東方煜心頭一緊,雙掌已然不由自主地收握成拳。
淩亂的衣裳、披散的長發……唇間流泄的喘息急促,那勉強撐坐著的身子幾近半裸,膚上,還暈染著異樣的瑰紅。
雖不清楚事情的始末,不清楚練華容爲何會突然轉了性、對相貌平凡的李列下手……可那入眼情景究竟代表什麽,在各方面都是個成年男子的東方煜自然十分清楚。
而他從沒想過會發生這種事。
從沒想過……李列竟會讓那淫賊給……
由現場的情況看來,那練華容應當沒有得逞才是。可不論有無得逞,一個好端端的大男人居然遇上這種事,也難怪列方才會那樣失常吧?
雖說……他實在無法理解練華容怎會把友人當作了下手的目標。
李列橫瞧豎瞧都是個實實在在的大男人、好青年,便是有一身見不著分毫瑕疵的肌膚,也不至于成爲那等采花賊下手的對象吧?何況他還有副以男兒而言十分完美的好身板,再怎麽樣都不會誤將他當成個女子的。更遑論非禮?
不管怎麽說,那情景,都未免有些……
因而想象起友人給練華容壓倒于身下的可能情狀。瞬時,說不清是怒氣還是其它的熱意一湧而上,讓東方煜嚇得忙甩了甩頭,將那過于刺激的景象趕出了腦海。
友人受此遭遇已是十分不幸,他卻還在這裏胡思亂想的,豈不等于間接侮辱了對方?
盡管那個情景……出乎意料地不帶有絲毫違和感。
察覺才剛驅離的景象又回到了腦海中,心緒已有些紊亂的東方煜再次甩了甩頭。
他到底是怎麽了?不但在林裏慌慌張張、手忙腳亂的,現在又老是這般胡思亂想……不論李列遇上什麽,過去就過去了。比起弄清友人的遭遇,他更該做的,是好好守著、照顧對方才對,不是嗎?
心下正自思量間,便在此時,房門開阖聲響。東方煜一擡頭,便見得友人熟悉的身影自房內走出……平凡的臉孔之上雖見不著分毫表情,卻已隱隱帶上了一絲倦意。
這也難怪吧?才剛解決練華容,還沒怎麽休息便又得繼續應付這些,實在是難爲他了……心下幾分不舍升起正待上前關切,本就候在門口的淩冱羽卻已先一步迎了上去:
“師……李大哥,你還好嗎?”
“我沒事。桑姑娘的余毒雖仍須慢慢化解,但已暫時不會有什麽大礙。”
“呼!沒事就好。”
雖早清楚師兄定能順利化解,可實際聽得時,仍是讓他大大松了口氣。
“那我就先回房了。李大哥和柳大哥也早些休息吧!這一夜忙碌下來,定也十分疲憊了。”
言罷,少年分朝二人行了個簡單的禮後,便自回房歇息了。
他對師兄的實力向來相當崇拜,自不覺得會有什麽問題。倒是一旁給搶白了的東方煜對友人面上那絲疲憊有些介意,此時見著淩冱羽一走,立即上前輕扶住他身子。
“抱歉,明知你如此疲憊了,還得爲桑姑娘的事費神。”
“……我也算半個醫者,自不能袖手旁觀。”
沒有拒絕對方的好意,青年順勢放松了身子輕倚著友人,神情間的疲憊卻已再添幾分。
不光是肉體上的……內心的疲憊,更多。
難得見他這樣毫無掩飾地流露了心緒,感覺到臂上重量所代表的信賴,東方煜心下雖是一喜,卻又不禁爲友人如此疲態感到一陣心疼。
“既然桑姑娘的情況已經穩定了,你便早些回去歇息吧。她的情況,自有楊府的人照看著。”
“嗯。”知道自個兒確實也該歇息了,簡單一應過,青年已自擡步、于友人的陪同下回房歇息。
一夜裏第二度上了榻,心境,卻已是完全迥異于前的明朗。
看著仿佛將他當成病人般照顧,正過錦被要替他蓋上的東方煜,白冽予心頭一暖,啓唇道:
“方才在林子裏的事,我還沒向你道謝呢。”
“謝?爲什麽?若非我來得太遲,你也……”
話說到一半便打住了,因爲顧慮著友人的感受。
可青年卻只是淡淡一笑。
“爲練華容所制,本就是我的輕忽大意所招致。柳兄又何過之有?”
“但――”
“若非柳兄,只怕我如今仍受心障所困,無法自拔……”
他要謝的,便是這一點。
如此回答自然讓東方煜不好推辭,遂不再爲此多言、微微一笑後于友人床畔暫坐了下。
“從剛才離開林子時我便這麽覺得……你似乎有些變了。”
“怎麽說?”
“好像看開了什麽似的,表情、言詞都豐富了許多。”
“……不習慣麽?”
“是有一些……可這樣很好。”
頓了頓,“我也比較喜歡你這個樣子,讓人放心多了。”
“是嗎。”
輕笑因他此言而帶上了一絲柔和,卻又遇下一刻添染上自嘲。
“便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十年都過去了,即使無法克服,也得長進些別在逃避才是。”
即使依然爲“背叛”的陰影所籠罩著,可他,終究也該試著眞正走出來了。
這是今晚的那一番遭遇過後,他所深刻體認到的事實。

察覺了他話語中暗含的堅決,東方煜雖對那句“一朝被蛇咬”有些好奇,卻終是將之壓抑了下,笑道:
“你有此覺悟雖好,卻也別太逼著自己了……好了,不多說了。咱們再不歇著,只怕毒藥破曉了呐。”
言罷,他起身道了句“晚安”後正欲回到自個兒榻上,熟悉的音色卻于此時入耳――

“若是你,定能讓我相信吧!”

很輕很淡的一句,可其中暗藏著的無奈與淒冷,卻讓東方煜聽得心頭一揪。
一瞬間他甚至想回過頭好好問清楚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爲何竟讓李列如此無奈、如此痛苦?只是這種種念頭,終究還是給他勉強壓抑了下。
可即使上榻歇著、閉上雙眼……腦海裏始終萦繞著的,卻還是青年方才那太輕太淡的一句。

相信……麽?

想到自己人藏有的秘密,東方煜一陣苦笑。
盡管他絕不會傷害李列分毫,可隱藏了太多的他,終不值青年如此信賴吧?
月色無改、長夜依舊。可這一次,輾轉難眠的,卻已換成了另一個人。


第六章


風和天暖、空碧如洗。一江春水無盡,滾滾東流而逝。

便乘著這東逝春水,江面上,浪花翻滾間,一艘遊舫流暢平順地避過數處暗礁,迎風輕快前行。
任由衣袂鼓動翻飛,東方煜負手靜立船頭,渴望藉由那拂面清風平撫下心頭莫名的煩躁與窒悶。

乘船離開江陵至今,也有十多日了。
本來麽,練華容之事既了,他和李列便也無了繼續留在江陵的理由。可桑淨身上媚毒未解,又因受了驚嚇、身心俱疲而染上風寒。李列做爲醫者,自不可能袖手旁觀……反正二人本就未決定接下來的行程,一番商量後,遂由東方煜弄了艘船,並讓李列隨行照料、走水路護送桑淨回湘南劍門。
同樣上了船的還有作爲桑淨義弟的淩冱羽。行程定下後,一行四人便于十多天前離開了江陵,乘船往湘南劍門總壇所在的衡陽而去。
如此安排本是出自于東方煜的提議。可如今的他,卻對此深感懊悔。
當初之所以有此提議,桑淨的病情固然是原因之一。但眞正的理由,卻是李列。
他本想藉由沿岸如畫的春光來讓友人寬寬心、進而化解那日受練華容的陰影……可桑淨的病況,卻讓這份美意完全成了泡影。

這幾日來,少女斷斷續續的高燒讓負責照料她的李列根本沒法好好睡上一覺。不但得時時留心她的病情,還得顧著煎藥的時間與火候……雖說醫者父母心,李列如此照看本就是意料中的事。可瞧著他連眼都沒能好好阖上一會兒,即使愛花惜花如東方煜,心下也不禁暗暗對少女起了幾分責難。
他也知道這不是桑淨的錯。但一見著友人神情間隱帶著的疲憊,心底的責難之情,便會不由自主地重上幾分。
他有時甚至會想……友人所遇比之桑淨還要難堪、痛苦許多,爲何卻得這樣默默背負著,還要勞心勞力地去照顧一個不過是被下了藥的人?
便是男子無所謂名節好了。可自尊呢?一個大好青年給人……所受的屈辱,絕不是睡一覺起來便能忘得一幹二淨的。
尤其自那日至今,李列爲了照料桑淨,連一覺都沒有好好睡過。
所以他還是無法不責怪桑淨,盡管清楚這只是自個兒不可理喻的遷怒。
只是懊悔歸懊悔,眼下的情況,終究是沒能改變的。他雖不願見著友人這樣勞累,卻也不可能教對方撒手不管――孰重孰輕,這點理智,他還是有的。
依眼下行程看來,明日正午便能到達嶽陽……如今桑淨媚毒已解,等上了岸後,便可請城裏大夫代爲照看,讓李列好好歇著了。
說起來……他,也有好多天沒能同友人好好說上話了。列……
于心底一聲低喚,他略一側首,將視線移向了身後的船艙。
有若灼燒的眸光緊鎖。他深深凝視著那緊閉的艙門,就好像想將之洞穿、直直望入深處一般。
直到……望見船艙深處、那個總一派澹然的身影爲止……
望著、望著……青年的身影仿佛于眼底緩緩成形,卻又于船艙內足音響起之時,蓦然消散。
仿佛驚醒似的,東方煜猛然回神、拉回了幾近膠著的目光。也在此時,原先緊閉的艙門開啓,少年的聲音隨之入耳:
“柳大哥!”
“怎麽出來了,冱羽?”
淩冱羽本就是個十分討人喜歡的少年,這半個月的相處更讓二人由早先的陌生轉爲熟稔……聽得少年一喚,東方煜忙按下了心頭仍自蠢動著的煩亂,回頭笑問,“令姐的情況還好嗎?”
“嗯。李大哥剛餵完藥,現在正等著淨姐退燒。我覺得有些悶了,所以帶鍋巴一起出來探探氣――自個兒去玩吧!別迷路了,鍋巴!”
後頭的話自是對著鷹兒說的。淩冱羽一個揮手,讓本停在他肩膀上的鍋巴自行飛了開來。
鍋巴似也有些憋得悶了,一聲鷹鳴過,已然振翅飛起直上雲霄,轉眼便沈了萬裏晴空中的一個小點,還不時發出幾聲歡快的銳鳴。
瞧著鷹兒于天上自在翺翔的模樣,東方煜心緒稍霁,道:
“我雖曾聽說塞外有人馴養靈禽以做狩獵、偵查之用,可實際見到卻還是頭一遭……你和鍋巴是朋友吧?”
“嗯。鍋巴是我剛拜師時,師父送我的――當時它還只是顆蛋呢!如沒有鍋巴陪我玩耍,我早就耐不住寂寞逃下山去了。”
說著,想起自己如今所在之處的淩冱羽吐了吐舌頭:
“雖然我最後還是溜下山了就是……也不知師父現在怎麽樣了?師兄走後他便時常抱怨夥食不好,如今連我也下了山,只怕都餓得前胸貼後背了,還煮不出一鍋能吃的飯吧。”
“這麽聽來,你和尊師的感情似乎相當不錯。”
“哪、哪有不錯?我只是尊師重道,稍微關心一下而已。”
聽對方這麽說,淩冱羽面色一紅,急急搖首撇清道――他平時和師父吵慣了,雖知柳方宇所言無差,卻仍難免有些別扭不願承認。
東方煜自然看出了他的言不由衷。當下並不說破,只是笑著一個轉問:
“不知尊師如何稱呼?”
“咦?這個……”

如此一問,立時讓聽著的淩冱羽慌了手腳。
他雖不知自個兒師父當年到底幹過什麽,更不知“黃泉劍”三字的名頭有多響……可單從師伯、師兄數度要他謹慎行事這點來看,便可知“黃泉劍的單傳弟子”這個身分對他是麻煩多過幫助。也因此,下山至今,淩冱羽都始終沒提過自個兒的師承,連對桑淨也不例外――對方沒問過,他自也沒主動提起――
而眼下柳大哥出言相詢,他當然不好欺瞞。可要他說出聶揚名諱,他又有些猶豫不決……淨姐雖曾說過柳大哥是出了名的正人君子、年輕一輩中的正道第一人,卻難保他祖上三代沒和師父有過什麽恩怨……以柳大哥人品雖不至于馬上翻臉,可若因而壞了交情,豈不……
不過師兄曾要他和柳大哥多多親近,想必是沒有這層顧慮了……思及至此,淩冱羽面色數變後,終于是鼓起勇氣道出了口:

“實不相瞞,家師便是‘黃泉劍’聶揚。”
這麽一句,即使是見著他臉色數變而多少有所准備的東方煜也不由得爲之一驚。

“黃泉劍”聶揚和東方煜的母親“紫衣神劍”東方蘅齊名,並爲當世名宿中劍術通神的宗師級人物。雖皆有多年未曾現身江湖,可威名未減,便是流影谷主西門暮雲也得敬其三分。
東方煜至今還沒見識過淩冱羽的功夫,突然聽他說自己是聶揚的弟子,自然十分訝異。
但他畢竟不時尋常人物,很快便定下了心神。
“久聞聶前輩劍術卓絕,可惜始終無緣一見……你既爲前輩高徒,想必定于劍道上有相當不錯的造詣了。”

“這個就……唉。”
得對方如此稱贊,淩冱羽面色一紅,有些尴尬地搔了搔頭:“我雖學了幾年劍,比起柳大哥卻差得遠了――聽淨姐說柳大哥劍術高超,是年輕一輩的第一高手。若有機會,還想請柳大哥指點一二呢!”“這個自然沒問題。”
帶笑肯定地回答了句,東方煜拍了拍少年肩背表示鼓勵,卻因那句“指點一二”而憶起了什麽。
他和李列的初次交手……便是以劍,對劍。
那時的李列不過比現在的淩冱羽長上兩、三歲罷……可除了對江湖事有些不熟悉外,友人不論行止言談都不像個初出茅廬、仍不知人心險惡的新手。
當時還不覺得有何不對……可如今想來,對照起那晚友人說過的話,這一切代表著什麽,自然是十分明白了。

列……多半曾深刻地體會過這“人心險惡”四字的眞正涵意吧。
所以才會總對人如此冷漠,才會在那晚……說出了那樣的話……
“這麽說來,李大哥師父對柳大哥特別好呢。”
中斷了思緒的,是少年若有所思的一句。
察覺自己居然又想出了神,東方煜雖暗感無奈,卻只是順勢一個反問:
“怎麽說?”
“李大哥對任何人都是一臉冷漠,只有面對柳大哥時才會有些表情……我雖和李大哥不熟,可每次看著你們相處,這樣的感覺便格外強烈。”
淩冱羽會有此言,自然是因爲他同師兄相處極久,感覺得出對方細微的情緒變化所致――白冽予隱藏情緒的功夫十分高明,即便對東方煜另眼相看,在人前也還是那副冷漠難親的模樣。而淩冱羽卻還刻意強調他和“李列”不大熟,想表達的雖是善意,可這謊話卻未免有些別腳了。
但東方煜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如今占據了他所有心思的,是淩冱羽的那個“發現”。
這麽說來……自那晚之後,二人只要一有單獨相處的機會,友人便好似卸下了防備般,在他面前展現出迥異于“歸雲鞭李列”的一面。展現出……他曾隱隱察覺到的、那恬靜澹然,卻仿佛超脫塵世的一面。
而在慣常的淡然外,偶爾對他露出一抹淡笑、或一絲疲憊。
只對著他。伴隨著如此認知浮現,東方煜雖是心下一喜,卻仍強自按捺了下、擡手摸了摸少年的頭。“依眼下行程來看,明日中午就能到達嶽陽了……屆時若令姐情況許可,咱們便上岸逛逛吧――嶽陽雙‘最’,可是一個也不能漏掉的。”
“雙最?”
淩冱羽對他的廣博見聞自來十分佩服,立時便給轉移了注意:“是什麽?”
“醉仙樓的酒、醉芳樓的姑娘。”
“姑娘……?難、難道……”
突然入耳的人名讓少年先是一愣,而在明白過來的同時脹紅了臉。
瞧他反應稚嫩若此,東方煜先是一陣莞爾,卻又在憶起什麽時,心緒一亂。
先前短暫的喜悅漸淡,本已沈寂了的煩躁與窒悶再次升起……他二度凝向那緊閉著的艙門,不覺間,眸光已然微微轉沈――


* * *


煎藥的爐火雖早已熄滅,可濃濃藥味,卻依舊彌漫于狹小艙房之中。

按下了因而于心底浮現的記憶,給房內小窗留了些空隙好透透氣後,白冽予坐回床前,一個擡掌輕覆上少女前額。屬于人體的溫暖隨之透入掌心。
好半晌後,確認了少女已然退燒的青年收回了掌。
“燒已經退了。先好好歇著,晚些再上甲板透透氣吧。”
語調仍是如舊的冷漠,可那話中的叮囑,卻讓人在冷漠之外感到了一絲關切……與溫柔。
感覺著額際殘留的一絲寒涼,桑淨柔順地點頭應過,一雙水靈眸子卻只直直瞅著床畔端坐著的青年。
那張頂多比“平凡”好上丁點兒的面孔依然見不著分毫表情,周身也仍舊透著那種冷漠難親的氣息……可總是過于沈靜的雙眸深處,卻又藏了些……迥異于外現冷漠的物事。

這是這十多天裏,半昏半醒間,少女在青年身上察覺到的。
這十多天來,她總是這樣望著他……望著那張平凡的臉孔、那似淺實深的眸子,以及那隱透著迷人氣息的、修長而完美的身軀。
若在平時,她一個姑娘家,絕不可能時時刻刻望著李列。但在這纏綿病榻半個月裏,這病人的身分自然讓她少了顧忌……每個清醒的時分,她總在病榻上盡可能地看著對方,直到將他的一切深印到腦海中、再也無法抹去爲止。
而在每一次的凝望著,深切體會到了他的不凡。
她曾將他當成平凡得不值一顧的尋常好手。可現在的她,單只一瞥便能在人群中輕易尋得他的身影。
尋得……那深深盤踞了心頭的、修長而優美的身影。
過于平凡的容貌就好似一層僞裝,巧妙地掩蓋了青年本身的光華……整個江湖上,或許便只有柳方宇,是一眼便瞧出了李列潛質的人吧。
每每思及至此,桑淨便不禁爲自己曾有的膚淺感到汗顔。
卻又,慶幸。

幸好她……終究還是察覺了。
察覺了李列的溫柔、李列的不凡……以及那種種令人心動的一切。
這樣的感覺,應該就是所謂的“喜歡”吧?

她“喜歡”李列。
以一個女子的身份……打從心底深深喜歡著這個看似冷漠,其實相當溫柔的青年。
也正因爲如此,這半個多月來,她盡管身子難受,心底卻是十分幸福的。
――能像這樣單獨相處,並且深深凝視著對方的,或許也只有現在了……
瞧著青年已欲起身離去,桑淨心下雖萬分盼著他的陪伴,卻終只是帶著歉意的一句脫口。
“對不起,李大哥……這些日子來,讓你這樣不眠不休地看顧著。”
“你是病人,無須在意這些。”
白冽予本欲邁出的一步因而稍止。一個回首淡淡答了過,神色卻已緩和了些許……“早點歇息吧。我走了。”
“嗯。”
渴望他留下的話語終究還是沒能道出……輕輕一應過,目送著青年的身影消失于門後,少女唇間已是一聲無奈的輕歎流泄。


* * *


方出房門,便見得東方煜守在艙道一側的身影。俊朗面容之上神色微凝,而在瞧著他出房時立即迎上了前。

“列。”
十分簡短的一喚,卻藏著深深的關心與憂切:“還好嗎?”
“桑姑娘的情況已經穩定。待體力稍微恢複後便能出外……”
“我不時問她,是問你。”
將他的話語理所當然地當成了對桑淨病況的詢問,白冽予略一颔首後依著先前的觀察作了回答――可話未完,便給東方煜稍嫌急切的一句打了斷。
迥異于平時穩重的反應讓青年心下微訝。幽眸輕擡,隨之入眼的容顔俊美依舊,卻少有地帶著同語氣一般的急切……甚至,焦躁。“柳兄……?”
心頭訝異因他如此表情轉爲擔憂,白冽予一個上前正欲探他體溫,眼前卻忽地一黑……
“列!”
瞧青年身子一晃便要倒下,東方煜一聲驚喚,匆忙上前扶住了對方:“你的身子――”
“不礙事,一時有些頭昏而已。”
微微一笑示意對方無須擔心,可才方就著友人攙扶穩住身子,那本扶著他的雙臂卻于此時一個使力、將他身子緊緊擁入了懷中。
如此舉動令白冽予一時微怔,卻又莫名地添了絲……安心。
緊實雙臂交環于身後,力道雖稍重了些,卻不至于令人難受。
重逢至今,這已是他第三度給東方煜這樣突然抱住了。
多少是有些習慣了吧?雖依舊給對方弄得措手不及,卻已不再像前兩回那樣慌亂了……隨著那包圍身子的溫暖透衣傳來,他心頭一松,終究是放棄了所有力道,只靠那稍緊了些的擁抱來撐著確已乏力的身子。
“讓你擔心了,抱歉。”
“……你所受並不比桑淨少,卻這麽累著自己。到時若桑淨好了,你卻反倒病倒,你要我用什麽表情來面對她?”
因顧忌著不遠艙房內的少女而用上了傳音之法,語調卻已隱隱泄出了一絲愠怒。便連稱呼少女的方式,也因那紊亂的心緒而由平時的“桑姑娘”變成了直呼其名。
而白冽予注意到了這一點。
心下幾分暖意與歉疚同時升起。他並不回答,只是任由友人擁抱著的力道進一步收緊了些,
好半晌後,知道自己有些失控的東方煜一聲歎息。
“抱歉,我太激動了。”
穩了穩心緒緩聲歉然道,雙臂的力道卻分毫未松……“我在嶽陽有處宅子。中午到嶽陽後,咱們便上岸歇歇,讓城裏大夫給桑姑娘看看吧!你也別再憂心其它,好生歇息兩天――就算習武之人身強體健,也禁不起如此操勞的。”
“嗯……”
“好了,我扶你回房吧。”
聽他應得老實,東方煜神色轉柔,單臂一松,轉抱爲扶將青年送入了房中。
後者幾夜來根本沒好好阖過眼,榻上被褥自是連動也沒動過。
多少有些監督意味地,東方煜于榻旁暫坐了下,凝向友人的目光溫柔中已然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憐惜。
知他定然得看著自己入睡才肯罷休,上了榻的白冽予無奈間索性一個側身,直接面向了床畔的友人。
“柳兄似乎很習慣。”
“嗯?”
“突然將人緊緊抱住,然後把對方帶進房裏……之類的。”
如此一句,讓聽著的東方煜險些沒給自個兒口水嗆著。
“無、無所謂習慣與否罷……”
有些慌了手腳的回答著,俊朗面容之上幾分尴尬無措之色浮現:“我、我只是……覺得你……”
覺得你……需要這樣的擁抱。
結結巴巴的一句終究是沒能延續。將心底一瞬間升起的憐惜與微熱強壓了下,他凝視著榻上依舊雙眸明睜的青年,一聲長歎。
“我雖是想著爲你好,所爲卻畢竟出于自個兒片面的判斷,難免有些自以爲是……若眞令你困擾,盡管直說就好,不必有所顧忌。”
帶笑說著的語氣雖十分爽朗,神情間卻已隱隱添上了幾絲消沈:“我以後也會盡量克制著,不會再造成你的困擾――”
“習慣了……便也還好罷。”
瞧著友人如此沮喪消沈,白冽予不忍間啓唇便是如此一句脫了口――卻又在意識到自己說了些什麽時,尴尬地別過了頭。
沒說之前還不怎麽著,可一說出口,便覺分外別扭害臊。
白冽予也不曉得自己先前爲何會就那麽脫口而出、卻越想便越覺無措……見一旁的東方煜仍在呆愣之中沒有反應,心思幾度翻騰後,索性直接轉過了身,背向友人不再多看。
眼不見,心不煩――便是逃避也好,如今的他,實在不想面對東方煜。
而東方煜,卻直到此刻才由呆愣中領悟了青年話下隱含的默許。
先前的消沈瞬間爲喜悅所取代。一個張唇正待說些什麽,卻在瞧著仍自背對著他的青年、那柔順長發下隱露出的一截薄紅側頸時,本欲脫口的話語轉爲溫柔笑意。
雖只是背影……可他,好像還是頭一遭見著李列如此害羞別扭的模樣吧?
某種狂喜因而于心底升起,卻又隱隱夾雜著某種……難以分明的蠢動。
凝視著那瞧來份外惹人憐愛的身影,略一猶豫後,他已然微微傾身,順著青年躺臥著的姿勢摟了摟對方。

而青年默默地承接了下。
感受著周身殘留的余溫,白冽予眼簾微垂,心底卻已是諸般心緒交雜而生。
“有件事……”
一問脫口,難得有些吞吐的,“不知你還記不記得?”
“什麽?”
仍沈浸于喜悅中的東方煜並未察覺到他語氣的微妙變化,理所當然地順勢反問道。
可接下來的答案,卻讓他立刻從狂喜之中拉回了神。
“兩年前在傲天堡,我爲晁明山所襲,重傷墜崖一事。”
青年的語調淡淡,可聽著的東方煜卻在憶及的瞬間,心神爲之一顫。
“……我自然記得。”
他怎麽可能不記得?
不記得……瞧著那延續至斷崖的點點血迹時,心底湧生的懊喪與痛楚?
曾給擱了的記憶如潮水般湧現……那曾深盤于心頭的難受,亦同。
事在當年,便已令他如此難過。若換在今日,只怕他連靜下心來思索的余裕都無,想也不想便衝去找凶手拼命了吧!
于心底推想著現下的自己可能的反應,東方煜暗暗苦笑著,卻有些摸不准友人這麽問的理由何在。
可還沒等他問出口,青年低幽悅耳的音色便已先一步入了耳:
“早在那晚之前,我便知曉了晁明山有意殺我。”
“什――”
“那晚之所以拒絕了你的護送……也是爲了讓晁明山有下手的機會。”
毫無起伏的一句罷,白冽予背對之著友人的姿勢依舊,眸間卻已染上了些許歉疚與自嘲。
他曾以爲彼此既然都有所欺瞞,只要不傷害到對方,便是利用了東方煜,也無須更不至于感到愧疚。
可事實並非如此。尤其……在這重逢之後、瞧著友人一次又一次地爲他憂心傷神之時。
他曾以爲自己不會在意,卻直到察覺了,才發現心底升起的並不僅僅是單純的愧疚。
還有些許的不舍……與心痛。

――就如同這幾日來每次見著東方煜時,那于心頭蔓延開來的淺淺痛楚。
因爲友人眉間隱隱添上的……那絲既熟悉又陌生的沈郁。
而他不想、亦不願再看到一個人因爲他而有了這樣的表情。
仍須隱瞞的事太多,所以至今在這一點上,白冽予希望能坦白以告。
不管……聽到了這點的東方煜,會有什麽樣的反應……
仿佛是回應著他的思緒般,青年如此疑問方現,身後便已是一聲低歎傳來,帶著幾分感歎地。
溫熱掌心,亦隨之輕握上了肩頭。
“凡事冷靜自持雖是一大優點,卻也不時拿來這麽用的。”
開口的音調溫和,卻又隱帶了幾絲無奈。

“我最近才發現……你越是提及了讓自個兒在意、越難受的事兒,態度便越是冷靜……甚至冷靜到即使得再次面對曾有的傷疤,也都毫不手軟地揭開來的地步。”
說到這兒,東方煜語調不舍中已然隱有了些激動:

“爲什麽總如此苛待自己、毫不容情?既然是如此難受的事,表現些情緒又有何妨――或者,便是對著我,也無法讓你放心地表露心中苦楚嗎?”

“……不錯。”

心下雖因他字字懇切而波瀾略起,卻終究只是過于淡冷的二字脫口。
便是東方煜早有准備,也沒想到友人會答得這樣斬釘截鐵……唇角苦笑揚起,他輕輕松了本握著青年肩頭的手,轉而替對方拉上了被子。

“可即便如此,我還是希望能爲你做些什麽……就算無法讓你傾吐內心苦楚,至少……也能在需要的時候扶你一把。”
語氣懇切溫和一如先前,卻又更進一步地、在青年心底激起了洶湧浪濤。
可白冽予終究沒再多說什麽。

他只是阖上了眼眸,任由自己在友人的注視下松了心神、沈沈入眠――


第七章


“可即便如此,我還是希望能爲你做些什麽……就算無法讓你傾吐內心苦楚,至少……也能在需要的時候扶你一把。”

始終于腦中盤旋不墜的,是數天前友人于床畔的一席話。
取下了久未離身的面具,白冽予一襲便衫、有些慵懶地靠坐榻上,端麗容顔微側,神情間卻隱帶著一絲迷茫。

到達嶽陽,也已是兩天前的事了。
那天……當他自沈沈睡眠中醒轉時,第一眼望見的,便是榻邊東方煜靠坐著打盹的身影。
而那時的他,最先想到的不時確認易容的完好與否,而是因對方仍守在旁邊的事實而松了口氣。
說來也好笑――斬釘截鐵說“不錯”的是他、選擇沈默以對的也是他……可卻又在做出了這些完全是給東方煜碰釘子的事後,還盼望著對方不會就此灰心放棄,繼續在自個兒身旁守候看顧。
也許……是因爲他早算准了東方煜不會就此“善罷甘休”,才會對一個眞正關心他的人做出那等事吧?
回想起自個兒當日鬧別扭使性子的舉動,白冽予不禁暗暗苦笑。
雖已決定了不再對東方煜有所掩飾,可那樣輕易便給對方看得通透,卻多少還是有些不安的。
該說東方煜不愧是碧風樓主呢?還是他受二人平時相處的情況影響、失了應有的判斷力……?雖是早該算進的事,可東方煜看透他內心的程度,卻超過了他最初的預期。
“我最近才發現……你越是提及了讓自個兒在意、越難受的事兒,態度便越是冷靜……甚至冷靜到即使得再次面對曾有的傷疤,也都毫不手軟地揭開來的地步。”
“爲什麽總如此苛待自己、毫不容情?既然是如此難受的事,表現些情緒又有何妨――或者,便是對著我,也無法讓你放心地表露心中苦楚嗎?”
仿佛于耳畔響起的話語,讓青年唇畔苦笑再添上了一絲無奈。
那一瞬間――當東方煜近乎懇求的字字句句入耳之時――他的心底,眞的萌生了渴望依賴對方的想法。
而他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念頭了。
這十年來,始終占據于他心頭的,便是那刻骨銘心的仇,依舊伴之而生的罪惡感――對那些仍舊愛著他、照顧著他的親人們。
因爲憎恨,因爲愧疚,這十年間他從不容許自己有分毫懈怠與逸樂。他總是冷靜地自我鞭策著不斷前進,便如東方煜所言地,毫不容情。
唯有這樣,他才能轉移自己的心思,才能暫時減輕心頭那過深的愧疚與自責……就算是苛待也好,這,也是支撐他過了這十年的方式。

十年來,便是疲憊的時候、難受的時候,他也從沒依賴過什麽人……對于至親,心底存著的愧疚總是輕易地便消去了一瞬間升起的軟弱;而對著終算是“外人”的師父……他,也不可能眞正撤下所有防備地倚靠、依賴著對方。
可對著東方煜時,那份渴望……卻輕易地越過了猶豫與迷惘的障壁,讓他險些便要撤下心頭維持了多年的防備。
還好,他一貫的冷靜和理智終究阻止了一切。

還……好……?

察覺了自己的想法,白冽予自嘲地輕笑出了聲。
幾分淒色罩染上幽眸。
既已決定了面對一切,便不該再維持著這種近乎龜縮的可笑防備,不是麽?
練華容之事便是最好的證明……若總一味逃避著、防備著,一旦被人揭開了傷疤,現在的他,又和十年前那個無力可回天的孩童有什麽兩樣?
只是明白歸明白,要想下定決心,卻又是另一回事了。
回想起這些天同友人的相處,白冽予唇間已是一聲輕歎逸出。
即使不久前才碰了個釘子,東方煜對他的態度也依然沒變――初到嶽陽,便半強迫地要他好生休養,並另外爲桑淨請了位大夫加以照看。
桑淨的病況既已穩定,無須再時刻照看的他遂接受了友人的好意,于府邸中靜下心老老實實地歇息了兩天。
這府邸便是東方煜先前提過的宅子,地處洞庭湖畔,景致優美、環境清幽。院子雖不大,卻布置得十分簡雅舒適,頗適于怡情養性。
這兩天來,白冽予除了運功調息和例行的練武外,便是窩在東方煜的書房中看看書、欣賞些字畫什麽的,半步也沒離開過這間屋子……倒是淩冱羽耐不住閑,同東方煜問了本地名勝後,便帶著鍋巴出外逛去了。
至于身爲主人的東方煜麽……或許是碧風樓方面有什麽需要處理的吧?每日總會出去個兩趟,直到用餐時間才帶了桌酒菜回來同他一道用膳――白冽予本想過親自下廚以表謝意,可見友人如此盡著“地主之誼”,自也只好作罷。這樣悠閑的“調養”下來……不知不覺間,竟也耗去了兩日之多。
離開那位于深山間的平靜村落,也已是一個月前的事了……而今,時入三月,料峭春寒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足令百花盛綻的舒適暖意。
望著那自窗隙飄入的片片飛花,白冽予眸光轉柔、覆上面具正想到外頭走走,少女的足音卻于此時由遠而近,直至房前――

但聽敲門聲響,桑淨清脆的音聲隨之傳來:
“李大哥,是我,桑淨。”
“……有事麽?”
一個上前啓了房門,詢問的音調淡淡,神情淡漠而見不著一絲情感。
可早已習慣他如此表情的少女並未因此退卻。
迥異于前幾日病奄奄的樣子,清秀容顔之上紅霞微泛,水靈眸中滿是殷切期盼:“李大哥,我想去街上買些東西,不知你能否……?”
一問雖未完結,可目的卻是顯而易見的。
瞧她如此期盼,深知她病中之苦的白冽予自然不忍拒絕。加上他本就打算外出聯系冷月堂密探,遂于稍作衡量後,一個颔首:
“好。”


* * *


“柳爺,這是您外帶的酒菜。”
“謝了,小兒哥。”
由小二手中接下了打包完成的菜肴,東方煜禮貌地一聲謝後,便自轉身離開了醉仙樓。
時近正午,當空春陽下,早市雖已接近尾聲,大街之上卻是熙來攘往如舊。不少攤販都加緊著叫賣,希望能在收市前再多掙幾分錢。

作爲洞庭湖畔最大城市,東莊西樓的勢力交接點之一,嶽陽城的繁華自然可想而知……而這,正是東方煜刻意以“柳方宇”的名義在此置産的原因。
對總大江南北四處行走的柳方宇而言,那洞庭湖畔的宅子便是他的“家”。也因此,每每來到嶽陽,他總會盡可能地多停留個幾天。
可比起名滿江湖的正道之星“柳方宇”,或是四大勢力之一、西樓碧風向來形迹隱密的“樓主”……眼下他如今左一袋水果、右一籃食盒的模樣,倒更像是個上街買菜的主婦――他雖相貌俊美、氣宇不凡,可神態間的溫厚爽朗卻讓他顯得極爲可親,即使這樣大包小包地在市集上采買著,也不讓人感覺格格不入。
瞧著前方攤子仍有好些新鮮水果,東方煜也不管手上早已拎著大包小包,上前又是一番挑揀……又買了半斤水果後,才心滿意足地踏上了回程的路。
沿街前行的腳步未停,俊朗面容之上神色愉悅,卻又在憶及今早同大夫的談話之時、眸中轉添上幾絲困惑。
當初之所以請特地城裏大夫爲桑淨看看,不關是想讓友人放心歇息,也是希望能藉此穩下少女的病況――在他想來,就算李列天份再好,畢竟也只學了幾個月的醫,想治好桑淨十分勉強……可今日給大夫送上謝禮時,對方所說的話,卻讓他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
“您的謝禮,老夫不能收。”
“那位姑娘之所以一染風寒便高燒不止,是因爲她的身子本就有些病根潛伏。若非先前的那位大夫判斷精准、用藥到位,病況絕不可能這麽快就控制住。老夫不過是依著那位大夫的方針繼續用藥而已,不值得您如此重禮。”
“您的意思是……”
“老夫雖不知您因何換了大夫,可原來的大夫醫術極爲高超,若能繼續由他診治,必能完全除去那位姑娘的病根。”
那王大夫的湘北一帶的名醫。能由他口中得到:醫術極爲高超“這樣的贊詞,李列的醫術之好,自是顯而易見的了。

可這點,卻由不得東方煜不生疑了。
不管李列再怎麽有天份,也不可能只靠短短三兩個月便由一竅不通變爲神醫……也就是說,早在受石大夫指點之前,李列便已對醫道有所涉獵……差別,只在于是否精通而已。
而他之所以刻意瞞著,多半是因爲無法完全信任自己的緣故吧。
思及至此,東方煜唇角苦笑揚起,神情間已然帶上了一絲不舍。
友人無法完全信任自己的事實固然令人挫折,可更讓他在意的,卻是造成友人如此防備的理由。
到底是什麽原因……令得他如此……
中斷了思緒的,是隨風而至的、細小卻十分熟悉的低幽音色。
東方煜因而回神,而在瞥見了前方不遠處、那個本應在家中歇著的身影之時,微微一震。
即使隔著重重人群,親人淡然出塵的身姿也依舊散發著眩惑人心的光采……只一瞥,便牢牢吸引住了他所有目光、以至心神。望著那始終牽系著自個兒思緒的青年,東方煜一個踏足便欲上前喚他――可緊接著入眼的一幕,卻讓他本已踏出的步子瞬間靜止。

便帶著“李列”一貫的冷漠神情,青年由攤販手中接過珠钗、有些生澀地爲身旁的桑淨――東方煜還是直至此刻才注意到了她的存在――簪上了發際。
動作雖生澀得近乎笨拙,卻又溫柔得讓人心亂。

而此情、此景,讓瞧著的東方煜當場呆住。
他雖早察覺了桑淨對列有意,卻從沒想過……這二人,會是兩情相悅的。
畢竟……一直以來,能讓李列另眼相待、表露出內心眞正情感的,也只有他一人而已。而對桑淨這個聰慧女子,青年雖表現了相當的尊重,卻始終仍維持著那樣冷漠難親的表情。
根本……就不像對桑淨有所謂的男女之情。
可眼前的情景,卻讓他不得不面對這個這個鐵一般的事實。
原來,列……也是對桑姑娘有意的。便在他因著友人的另眼相待而沾沾自喜之時,他二人,早已悄悄走到了一起。
伴隨著過于清晰的認知浮現,東方煜呼吸當下已是一窒。說不清、分不明的情緒雜然上湧,而摻著幾分莫名的苦澀,于胸口擴散蔓延了開。
他低下有,看了看兩手滿滿的酒菜與果馔。
不知道時也就罷了……如今既已知了他二人情感,便不該在他們氣氛正好的時候回去、阻礙兩人培養情感吧?
按下了心頭莫名加深了的郁結和苦澀,東方煜于心底暗暗苦笑後,強迫自己拉回了本膠著于青年身上的目光。
反正自個兒也好久沒“放松”一番了,不如便趁著這個時候……
當下心思既定,懷著一絲怎麽也散不去的郁郁,他一個旋身改往花街所在的方向行去――

無巧不巧地,如此一幕,就這麽映入了正好回過頭來的青年眸中。


* * *


向晚時分,華燈初上。書房內,白冽予一襲便衫如舊,狀似悠閑地斜倚窗台邊,遠眺那洞庭湖上燈火點點。

便在這洞庭湖上,兩個月後,就是同天方一會的日子了。
回想著今日得到的幾項情報,青年面上神情淡然無改,遠望湖面的眸中卻已添上了一抹難測。
同天方合作之事進行得相當順利,對方來使的身份也一如預期……若無意外,等會議上商談過細節後,雙方便能正式結盟。
要想將青龍和天方一網打盡,自然得先掩其耳目。如能將天方的情報來源完全控制在手中,則誘殺青龍、潰滅天方,也只是時間的問題, 。
相較之下,眼前較讓他在意的,是漠清閣方面的動靜。
如今,李列“複出”的消息,甚至誅殺練華容一事都已在江湖上傳了開……以清風的能耐,要想把握他的行蹤不過是――可時至今日,漠清閣方面都仍未針對“李列”而有所行動。
是因爲東方煜麽?因爲有名震天下的“柳方宇”跟著,漠清閣不願于此時冒險下手,所以才毫無動靜。
不……應該不時這樣。
不關是對“李列複出”一事的應對……這些日子來,漠清閣的行動都低調異常,也難怪天方會認爲這是個超越對方的好時機。

可,爲什麽?
難道是因爲雷傑的死,讓實力大損的漠清閣決定暫時韬光養晦一陣?
又或者,他們是刻意裝出實力大損、韬光養晦的模樣,藉此誘使天方等敵對勢力有所行動,再將之一網打盡?

思及至此,白冽予眸光微凝,神色瞬間已是一沈。
不論漠清閣突然轉爲低調的理由爲何,有一件事是絕對可以肯定的――這份低調的背後,定然有所圖謀。
至于圖謀什麽、所圖謀的對象又是誰,就是問題所在了……他有預感:同漠清閣間輸贏的關鍵,便在于此。
看來,明日得再抽空跑一趟市集,好吩咐二十八探多加留心此事了。
心下如此決意方現,早先在市集上意外見著的一幕,便隨之浮上了腦海――
那時,他藉由買珠钗贈與桑淨的動作,暗地裏由裝成小販的冷月堂密探處取得了最新的情報。可便在他藏了紙條,爲桑淨簪上珠钗之時,兩道過于強烈的目光引起了他的注意。
當他警覺地擡頭之時,入眼的,卻是東方煜提著些水果、點心什麽的往醉芳樓方向行去的身影。便是白冽予這等自來與青樓無緣的人,也明白這究竟代表了什麽。
東方煜既然去了醉芳樓,這午膳便也不能指望他了……有此認知的青樓遂同桑淨在外頭找間鋪子用完午餐或,才踏上了回程的路。
桑淨的身子仍有些虛弱,一回宅子便入房歇息去了。而他,則在東方煜的書房裏待了整個下午,將剛獲得的情報整理了下,並一如往常地翻了翻友人書房內的各式藏書。
而像這樣靠坐窗台邊遠望湖面,也有半個時辰了。
隨著日落月升,點點燈火漸起……他靜靜望著那逐漸逼近的夜幕,唇間已是一陣低歎輕逸。
瞧眼下如此天色,東方煜再不回來,他便得親自下廚打理晚膳了。
多半是沈浸于溫柔鄉中、樂不思蜀了吧――腦海中友人軟玉溫香在抱的情景浮現,讓白冽予面具之下的容顔不禁一陣微燙。
想來也是。正所謂食色性也,若非他滿心只惦念著報仇、無意兒女情長的話,眼下想必也有一、兩個紅顔知己了。何況“柳方宇”本就同那醉芳樓的頭牌相好,兩人久久未見,多溫存一陣也是理所當然的。
思及至此,有些認命地一歎後,白冽予下了窗台正欲離開書房,過于熟悉的足音卻于此時傳入耳中。
東方煜?
屬于友人的足音令青年面上訝色微現,才要上前一探,原自緊閉著的房門卻已由外而啓。那同樣熟悉的俊朗面容,亦隨之入了眼簾。
“你回來了。”
望著半天沒見的友人,帶著些招呼意味的一句脫口,語調淡淡,卻不可免地滲入了一絲訝異。
察覺了青年話中隱帶的情緒,東方煜唇角苦笑揚起,有些自嘲地:
“你似乎不大樂見于此。”
“不……只是有些驚訝而已。本以爲你會在醉芳樓待到晚上的。”
“醉――你知道了?”
“意外瞧見而已。”
“……是麽。”
瞧他沒什麽特別反應,東方煜讷讷應了過,心緒卻不知怎麽地一陣慌亂。
――便如早先于醉芳樓同他那紅顔知己相會、纏綿時,那潛藏于情欲、歡愉之下、心中隱隱存著的不安……甚至愧意。

對那個……始終占據著心頭一角的青年。
正是因爲對青年的惦念,讓他終是打消了過夜的念頭,一如先前地買了晚膳匆匆趕回――他本還想好了應對的理由,卻不料青年早已瞧見了一切。
心頭的慌亂,悄然轉化爲某種名爲心虛的情緒……好一陣沈默後,他才有些尴尬地開了口:
“桑姑娘呢?”
問是這麽問了,胸口卻因這個問題莫名地一陣窒悶。東方煜雖對自己的反應暗感不解,可未暇細思,低幽語音便已接著傳來:
“她身子有些疲憊,正在房中歇著。”
“這樣啊……冱羽也還沒回來,不如咱倆先用膳吧?”
“嗯……”
“抱歉,打擾了你和桑姑娘獨處的時光。”
這突如其來的一句道歉,讓聽著的白冽予當下便是一個微怔――但還沒等他理解過來,身後友人便已越過身畔、徑自朝飯廳的方向去了。
好半晌,明白東方煜誤會什麽的白冽予才有些無奈地一聲歎息,提步跟了上去。


* * *


給在房中歇著的桑淨送完晚膳後,白冽予出了屋子,神情淡冷間已自添上了些許無奈。
即使清楚東方煜對他和桑淨間的關系有了些奇妙的誤會,可晚膳罷,一陣思量後,他卻終仍是選擇了不予解釋。
在他想來,這不過是個無傷大雅的小小誤會,若出言解釋,便勢必得編造謊言掩蓋自個兒同冷月堂聯系的事實……與其繼續堆積出更多謊言,他還甯願什麽也不做。
桑淨和他本就是清白的,時間一久,誤會自然便能澄清化解――何況晚膳間東方煜于此只字未提,看來是不甚在意的。既然如此,他也無須多加費心,一切順其自然就好了。
比起這個,早先晚膳時、遲歸的淩冱羽早已饑腸辘辘,一聲告罪後,把劍一擱便自用起晚膳來了……東方煜畢竟是見多識廣之人,早先沒特別留心時便罷,此時細細一瞧,自然認出了淩冱羽的“碧落”。這把名震天下的劍,理所當然地勾起了他的興趣。
“這把劍,想必就是聶前輩昔年倚之縱橫天下的愛劍‘碧落’吧?”
“嗯……下山前師父就已經把他交給我了。”
聽他問起自己的劍,淩冱羽咽下了口中的菜後點頭應道,“柳大哥請盡管看看吧――說實在,我也對柳大哥的兵器極爲好奇呢!”
白冽予本在一旁默默用著膳,此時聽得如此一句,心下便覺有些不妙――可眼下如此態度,若同淩冱羽傳音,卻難保不會爲東方煜所察覺、進而挑起他的疑心……
一番思量後的結論是靜觀其變。也在同時,友人響應的沈厚語音已然傳來:
“既是如此,咱們便交環著看看吧。”
同爲愛劍之人,東方煜對少年的心思自然相當清楚,故話聲方了,便已毫不猶豫地取來了自個兒的日魂,將之遞給了淩冱羽。
瞧他二人換了配劍,便是他白冽予,此刻也不禁有些緊張了起來――東方煜的“日魂”是另外配的鞘,若不拔劍觀看,自然看不出和他的“月魄”有何相似之處……可一旦拔了劍,對月魄極爲熟悉的師弟只怕……
心下如此念頭方過,仿佛是證實著他的預期般、身旁便已傳來了少年的一聲驚呼:“月魄?”

如此二字,讓聽著的東方煜立時一震。
察覺了友人的反應,早有預感的白冽予不禁于心底一陣暗歎――畢竟是他思慮未夠周詳,沒事先同師弟提過這一點。只是無論怎麽憂心,事已至此,也只能靜觀其變了。
淩冱羽此時亦已察覺了手中長劍和師兄愛劍的不同。一向機靈的他自知闖禍,忙故作訝異地看了看劍身所刻的篆文:“咦……這把劍叫日魂?”
“不錯……你方才所提的‘月魄’,是同這把‘日魂’互爲表裏的另一把劍。”
頓了頓,“你見過月魄?”
也難怪東方煜會有此一問――月魄如今理當在白毅傑手中,若淩冱羽曾經見過,自有些耐人尋味了。
後者雖仍搞不清這些個錯綜複雜的江湖形勢、關系,卻明白自己無論如何不能壞了師兄的事兒……他畢竟是心思敏捷、聰明靈慧之輩,心念電轉間已是半眞半假的一番解釋脫口:
“我只是聽師父提過而已。師父說他曾見過一把名爲‘月魄’的絕世好劍,我瞧著柳大哥這把‘日魂’同師父所描述的外觀極爲相似,所以才……”
他這番話把原因全推到了聶揚身上,倒將自個兒撇了個一幹二淨。
不過此言倒也在理――若是大名鼎鼎的“黃泉劍”聶揚,同白毅傑稍微有點交情也不時不可能――故東方煜聽了也未再多想,低頭仔細欣賞“碧落”一番後,便同少年換回了劍。
如此一折,雖不至于冷汗涔涔,卻仍是讓一旁聽著的白冽予小小心驚了一會兒。即便是早已用完膳的此刻,回想起來,都仍有些緊張。
幸得淩冱羽十分機靈,一下便反應了過來;而聽著的東方煜對人自來又無甚防心。若換作他,便是聽了如此解釋,也不會就此撤下疑心的。畢竟,如能技巧探問,光靠著那“月魄”二字,便可順藤摸瓜地套出不少事來……

“列。”
中斷了思緒的,是打前方傳來的一聲喚。
聞聲,白冽予幽眸輕擡,而在瞧著友人獨身伫立于小園之中的身影時,唇角淺揚:“是我擾了柳兄雅興?”
“不……方才聽冱羽說你去給桑姑娘送飯,所以在這裏等著。”
道出了自個兒于院中候著的原因,東方煜壓下了胸口蠢動著的煩躁與郁悶溫朗一笑:“到涼亭裏坐坐?”
“……嗯。”
于對方平靜的外表下察覺了一絲異樣,白冽予心頭幾分擔憂升起,遂順其所言簡單一應、提步入了涼亭。
暮春時節,夜風中寒意已去,只剩得令人舒爽的陣陣清涼。清冷半月下,涼亭四畔繁花盛綻,雖是夜色正濃,卻也別有一番情致。
瞧著眼前如此美景,青年唇畔淡笑淺勾,當下已自側首,望向了方于身旁坐下的友人。
“柳兄既特意于此等候,想必是有什麽要事了?”
“這……也不算是要事吧。只是有些事兒……想跟你道個歉。”
看著眼前比以往來得熟悉許多的笑容,東方煜雖已不至于發呆失神,卻仍難免有些手足無措――尤其,在憶起中午上醉芳樓的情景給青年見著之時。
莫名的心虛與焦躁再次升起。他甩了甩頭正欲揮開這種種惱人的情緒,友人隱帶著幾分憂心的面容卻于此時湊上了前:“柳兄?”
突然湊近的容顔讓猝不及防的東方煜心頭一跳,便連呼吸亦隱隱有了幾絲紊亂……本自存著的焦躁未褪,某種蠢動便已悄然而生。
“今、今天中午的事十分抱歉……”
不希望對方發現自己的反常,東方煜無措間已然匆忙開了口:“本是該買午膳回來給你的,卻……”
“好色本是人之常情。柳兄同那紅顔知己久久未見,自不應爲如此瑣事耽擱――倒是這幾日來如此叨擾,實讓柳兄費心了。”
“咱們是朋友,這點小事又何需在意?能瞧著你氣色恢複如前,我便十分高興了。”
見李列並不在意中午的事,東方煜帶笑響應著,卻又在松了口氣的同時隱隱感到了幾分失落。
自個兒過于異樣的反應讓他不解,可友人便在眼前的此刻,卻顯然不時弄清此事的好時機。反正該說的也都說了,不如便暫此別過、別再打擾對方了吧?
尤其……桑姑娘也快用完膳了,再這麽耽擱著,就怕會阻撓了他二人私下相處的機會……
心下決意既定,東方煜隱下了胸口莫名的苦澀正欲開口暫別,可望著那張近在眼前的、過于平凡的容顔,本已微張的雙唇,卻怎麽也吐不出道別的話……
“柳兄?”
隨著那微待關切的低幽語音傳來,原自壓抑著的情緒已然再難按捺。東方煜一個張臂將他緊緊擁入了懷中。
“柳兄……”
同樣的一喚,卻已添上了幾分困惑,因爲這稍嫌突然的動作。
只是他雖覺不解,卻仍是柔順地承下了對方緊得幾要讓人窒息的擁抱。
因爲他從這樣的擁抱中,感覺到了先前一直隱藏在友人爽朗笑容之下的、那絲若有似無的焦躁與郁悶。
雖不知道東方煜因何煩躁若此,可如能幫上他的忙,便是給這麽緊抱著,也不時什麽大不了的事。
況且……雖說這擁抱是太緊了些,可他,並不討厭這種環繞著周身的溫暖。
“抱歉,……列……再一下就好……”
但聽此時,熟悉的沈厚音色于耳畔響起,卻少有地添染上了幾分迷惘:“再一下,我就……”
“不必在意。”
脫口的四字雖然簡單,卻因著他有些迷惘的音調而帶上了少有的、過于深切的溫柔。
而在略一猶豫後,雙臂一擡、輕輕回抱住了對方。
察覺到那雙輕攀上背脊的手,以及那簡單四字中所帶有的溫柔,本已亂成一團的東方煜因而一震……郁悶煩躁什麽的瞬間全給抛在了腦後。原自緊摟著的雙臂略松,他帶著幾分壓抑與雀躍地望向了懷中青年:
“列……”
不光是眼神,便連表情、語調,都染上了與先前迥異的欣悅――原因無他:眼下占據了他所有心思的,便是面前這張雖仍一派平靜,卻已隱帶上一絲無措的容顔。
白冽予早先的舉動本就有些出于衝動,此時見友人如此雀躍,心下尴尬之余,一句“只此一次、下不爲例”險些便要衝口而出。只是雙唇淺張後,脫口的,卻終只是過于平淡的一句:
“算是回禮吧……若覺困擾,我便立即松――”
“我怎麽會困擾呢?”
聽出了他平淡語調下暗藏的無措與別扭,東方煜心下雀躍更甚,面帶喜色的一句罷,便像是想證明什麽似的、再次緊抱住了懷中的青年――
卻又在下一刻,雙臂釋然般地一松。
察覺他已然松手,本自暗暗發窘的白冽予這也才收回了雙臂。面具掩下了端麗容顔之上所泛起的薄紅,幽眸直凝向方才仍有些異樣的友人……而隨之入眼的,是與先前完全迥異的、完全發自心底的溫柔笑容。
那是個……便連他白冽予,都曾一瞬間瞧得呆了的迷人笑意。
“謝謝你,列!雖沒想到會讓你這樣安慰我,可我眞的很高興。”
“……你我既是朋友,又有什麽好謝的?”
“說的也是……咱們是朋友嘛。”
聽他這麽說,東方煜笑意無改這麽應了過,本以平靜的胸口卻已再一次閃過了某種越漸強烈的心揪。
“桑姑娘想必已經用完了膳。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就不耽擱你二人私下相處的時光了。”
“桑姑娘?這與她――”
友人突如其來的一句讓聽著的青年當場一愣。可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身旁的友人卻已徑自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涼亭。
望著東方煜隱沒于房門後的身影,白冽予突然深刻地體會到他本以爲無傷大雅的“小小誤會”其實一點也不小……


第八章


春末夏初,便已時近傍晚,迎面輕風也仍帶著幾許熱意。

獨身伫立船首望著爲夕陽映得一片粲然的江面,那近乎眩目的璀璨波光令青年幽眸微瞇,唇間已是一聲歎息逸出。

他果眞還是失策了。
本以爲同桑淨之事不過是個無傷大雅的小誤會,由著它去也就罷了……可白冽予卻萬萬沒想到:原先看似平靜的東方煜,其實對此事在意到了極點。
不……與其說“在意”,不如說東方煜是眞的要把桑淨和他當成了一隊。不但總十分“識相”地制造著他們獨處的機會,更不時傳授他一些討姑娘歡心的招術。每每聽著友人如數家珍地談著這些,白冽予便不禁從心底一陣佩服。
也只有這種時候,他才能體會這個同自個兒相處時常老實得近乎笨拙的男子,是如何能擄獲無數女子芳心的――不說別的,這趟乘船南行,幾乎每泊一次岸,便能遇上一兩個“柳方宇”的紅顔知己。雖不知友人同這些個“紅顔知己”的交往究竟有多深,可單是這份能耐,就足以教白冽予“刮目相看”。
只是他對桑淨既無男女之情,不論東方煜傳授的東西如何有效,他也多半是左耳進、右耳出……眞正聽得津津有味的,反倒是淩冱羽了。
友人立意雖好,可對被迫接受的白冽予而言,卻絕對是苦惱多過感謝――尤其是桑淨似乎也眞對他有意,照這麽發展下去,便是他無意于此,怕也……
思及至此,青年面上除苦惱外已再添了幾分無奈。

成親……麽?
他的年紀確實也到了可以考慮婚事的時候了。可一來兄長尚未論親,他心底又只惦著報仇之事,自然從沒想過這所謂的“人生大事”。
說實在,桑淨是個聰慧又率直的女子,出身的湘南劍門又一向與擎雲山莊交好,作爲成親的對象確實相當適宜――被東方煜“識相”得逼著和桑淨獨處時,他也不時沒想過。可那樣的念頭,卻總在剛浮現時便給一直潛藏心底的罪惡感掩蓋了過。
即使知道父兄絕不會反對他成親、甚至還會高興地加以促成……可他,卻絕對不容許自己在大仇得報前,便……
便那樣……醉心于兒女情長、享受著他所不配得到的幸福。
或許眞是近乎自虐吧?但若不時這樣一步步地緊逼著自己,他又怎能在害死母親後還如此苟延殘喘于世?
自嘲的笑意因而于唇間揚起;仍舊凝視著江面的眸子罩染上淒然。
不論東方煜怎樣誤會,或桑淨對他如何有意……這成親之事,都是可以不必考慮的――反正如今離目的地的衡陽已剩不到一個時辰的船程。等送桑淨回湘南劍門後,這困擾了他近一個月的“誤會”,便也沒理由再繼續下去了。

只是,另一個困擾,可就……
回想起近一個月來困擾著自己的另一件事,白冽予面上苦惱無奈之色仍舊,眸間淒然卻已轉爲了淡淡的柔和。
有時候,他發覺自己還眞不懂東方煜的想法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同樣也是從造成“誤會”的那天開始的吧?便在那晚之後,積極地搓合他和桑淨之余,東方煜一遇著二人獨處的機會,便時常同他勾肩搭臂的……甚至,擁抱。
――若說先前的是“一時興起、偶一爲之”……如今的東方煜,便是“隨行之所至、任意而爲”了。
對此,不如雖有些困擾,卻也在無措中漸漸習慣了那迥異于已身的溫暖。
就如同他已漸漸習慣在東方煜面前表露自己的情緒,甚至偶爾做些近似于鬧別扭的事一般。
如今想來雖有些羞窘,可一旦對著東方煜,對著那完全發自心底關懷與支持,他,便難免有些失了自制。
畢竟,東方煜是他唯一能稍作依賴的對象。
之所以會由著友人“任意而爲”,這種渴望有所依賴的念頭,或許也是原因之一吧!
至少……每次給對方突如其來地勾搭住時,他都能深切地感受到那行爲之下所帶有的支持與關愛……
便在此時,艙門開阖聲入耳。
由足音及伴隨著的振翅聲聽出了來人的身份,青年笑意淺揚一個回眸:“咱們似乎也好一陣子沒能單獨說上話了。”
“是啊。”
右手一揮讓鍋巴自個兒“放風”去,淩冱羽走近師兄身畔點頭笑應道。“兩年沒見,可在如此情況下,能同師兄好好說話的時間實在不多啊!”
“……讓你板著圓謊,也實在辛苦了。”
“咦?我、我不覺得辛苦呀!這麽多年來一直都是靠著師兄照料我,如今能幫上師兄的忙,我眞的很高興――況且,我也只是順勢裝得陌生些而已,根本談不上辛苦。”
頓了頓,他似乎有些沮喪的垂下了頭:“比起這個,沒能像以往那樣同師兄相處,才更讓我覺得失落――雖然同柳大哥和淨姐相處也十分愉快,但……”
如此模樣令瞧著的白冽予心下莞爾,而在略一思量後背對艙門取下了面具。
本垂著頭的淩冱羽才剛擡眸,便見著了那張睽違已久的無雙容顔……雙眸因而一亮,面上亦隨之添了幾分喜色:
“師兄還是一般好看呢!先前在江陵時,淨姐還說我沒見過市面,看見楊姐姐必定呆得連口水都流出來了――嘿!她卻不知道,我朝夕對著一張遠勝楊姐姐百倍的面貌,就是覺得楊姐姐好看,也決計不回看呆了的。”
這番話煞是天眞,聽來便像是個單純無慮的孩子……可話聲方了,卻又旋即轉爲一歎。
“師兄……你和柳大哥是不是到了衡陽後便要同我和淨姐分道揚镳了?”
“目前雖未決定往後的去向……可多半如此吧。”
回答的語調淡淡,而後,語氣一轉:“倒是你,今後有何打算?”
他對這個師弟十分了解。以其心性、志向,絕不會認了個義姐後便心甘情願地留在湘南劍門――黃泉劍聶揚的弟子,是不可能就這麽當個尋常的江湖客,然後終此一生的。尤其淩冱羽早年與行雲寨寨主陸濤曾有過一段不淺的緣分,便是沒打算加入行雲寨,去嶺南看看也是一定的。
聽師兄這麽問,淩冱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師兄想必早就知道了吧?我想加入行雲寨,從最普通小喽羅當起,等立下大功後好好嚇陸伯伯一跳――當年若非蒙陸伯伯相救,我是決不可能有今日如此成就的。相識的時間雖短,可對我而言,陸伯伯便有如再生父母一般……因此,不論行雲寨眼下的情況是好是壞,我都一定要全力幫助他。”
說著的同時,少年神態雖有些腼腆,眸間卻已透出了滿懷希望與志氣的耀人光彩。
“然後,我也要找到景哥,帶著他四處遊玩一番,好好彌補這六年來分別的時光。”
同樣是滿懷期盼的一句,卻讓身旁的白冽予眸中閃過了一絲不忍……望著這始終單純而積極的師弟,半晌後,他才有所決意似地一聲輕歎。
無暇長指入懷,而在稍一摸索後取了個錦囊出來,遞給了少年。
“這裏頭擱著的,是山莊所探得的,有關你景哥的一切情報……只是世事總難盡如人意,你決意翻看之時,須得做好准備,而且切勿衝動行事。明白麽?”
如此慎重其事的一番話,讓本想立即打開錦囊的淩冱羽爲之一怔。
他知道師兄絕不會無緣無故說出這種話……如此推想下來,這六年間景哥怕是有了些不大好的遭遇――
一想及此,手中小巧的錦囊仿佛立時沈了幾分。深深吸了口氣後,他才下定了決心般、將錦囊原封不動地藏入了衣帶中:“我知道了。”
“好了,時間也差不多了。你回艙裏整理一下,准備等會兒上岸吧!”
“嗯。”
心緒雖有些微沈,可淩冱羽卻仍是乖巧一應,一個口哨招回鍋巴後,才同師兄行了個禮、轉身進了船艙。
耳聽他足音漸遠,白冽予重新覆上了面具正待入艙,可艙門方啓,便已望見了友人迎面而來的身影。
本欲入艙的腳步因而一緩:“柳兄。”
“就快到衡陽了呢!”
見甲板上只有他一個人,東方煜關上艙門如此笑道,“就要見著未來的嶽父了,你想必十分緊張吧?”
多少帶著調侃的一句,那話中明顯的誤會讓白冽予一時不知從何答起,索性轉過了身閉口不言。
只是如此動作,卻給東方煜當成了害臊的表現……俊朗面容因而染上了一絲交雜,卻又于下一刻恢複了原先的笑意。
而自提步上前,一個擡臂攬上了青年肩頭。
“放心吧!無論遇上什麽困難,我都會在後頭支持著你的。”
十分豪爽的一句,語調卻透著絕對的堅定。
那緊環著肩頭的臂膀,亦同。
方向雖有些岔了,可聽著友人堅定的支持、回想起早先思量的一切,白冽予心頭便決一陣溫暖。
“先進去吧。我還有些東西需要收拾。”
沈默了一會兒後是如此話語脫口,音調卻已帶上了一絲柔和。
聽他這麽道,東方煜這也才想起了方才友人似欲進艙的模樣,于是笑著點點頭,松手同他一道入了艙中。

――目的地所在的衡陽,便在前方不遠處了。


* * *


結束了近一個半月的船程,便在華燈初上之時,一行人終于到達了湘南劍門所在的衡陽。

作爲湘水以南第一大派,湘南劍門在當地的影響力自然不容小觑。加上其與擎雲山莊自來交好,門派整體實力雖僅中上,于江湖上卻頗有一番地位。
由于天色已晚,用了個簡單的接風宴後,好不容易回到家的桑淨便同三人暫別了過、在父親的要求下一五一十地道出了整件事情的經過。三人則依劍門方面的安排,住進了迎客用的別館。
一待,便是三天。
本來麽,依著白冽予的想法,這人既已送回,便也無了于此多待的必要――同東方煜會談就在一個月後。這一個月間,他還得先“擺脫”東方煜,才能趕至嶽陽參與會談――只是想歸想,面對一心以爲他想追求桑淨而不斷爲他獻計的東方煜,這個想法自然不太容易付諸實行。
幸好那日接風宴上桑建允對他的態度只稱得上不冷不熱,當不至于眞因爲桑淨的話便作主讓他二人成親。一個巴掌拍不響,桑建允這個做父親的無意于此,可眞讓這些日子來快給東方煜的“熱心”弄得昏頭轉向的白冽予安心不少。

畢竟,若桑建允眞想把女兒嫁給他,他要如何拒絕又不至于傷了對方的面子,便又是一大難題,……一心想促成他跟桑淨的東方煜,更是個極大的難題。
眼下他之所以還繼續待在劍門,除了時間上仍算得相當充裕外,便是想找個能夠正當離開、並暫時“擺脫”東方煜的機會……而依他這些天的觀察看來,這個機會,馬上就要到來了。
當然,友人的這些念頭,東方煜自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知曉的――不說青年心思本就極深,如今正深深苦惱的他,也沒有太多余力去想東想西了。

而苦惱的原因,自然還是那個青年了。
或者、更確切的說,是青年和桑淨的事。
雖說桑建允在接風宴時便對李列露出了那等不冷不熱的態度,可在東方煜想來,把畢竟是因爲桑淨還沒將這一個半月來的一切告訴他的緣故。若桑建允知道了李列的本性、知道李列曾那樣晝夜不分地費心照料桑淨,就一定會爲李列的心意所打動。即使不可能馬上將女兒交托給他,至少也會刮目相看、給他個正式追求的機會的。可直至今日,由種種端倪看來,一切顯然不如他所猜想的那樣順利。
甚至可說是……遠比他所預想的更來得糟糕許多。
走在通往別館的路上,東方煜想著想著,眉間已然微結。
若說桑建允對他和淩冱羽是禮遇有加,對李列的態度就是應付打發了――李列的吃住雖和二人無異,卻始終被桑建允有意無意的忽視著。門中弟子見著他也是冷冷淡淡,連待客應有的禮貌都瞧不出分毫。
可一切不陰幹如此的……到底是什麽地方出了問題?
桑淨對李列用情頗深,在希望父親能對戀人有個好印象的情況下,自然會將一路上李列對她的種種照顧如實――甚至加油添醋地一一道出。一旦得知此節,不論桑建允同不同意他二人之事,于情于理,都不該對等同女兒救命恩人的李列如此怠慢才是。
況且……自那日一別後,這三天裏,他們也都沒能瞧見桑淨。

而這究竟代表了什麽,自然十分明顯。
桑建允不但不可能同意這樁親事,更對青年無半點好感。爲此,他甚至還軟禁了女兒、阻止她和李列相見。
以李列的才智不可能沒發現這一點。可他這些天來的反應,卻平靜得讓瞧著的東方煜更覺憂心。
憂心……那平靜的外表下,是否潛藏著、壓抑著什麽。
然後,深深傷了那個……似乎本就有過太多傷痛的青年。
一想及此,心頭的憂慮便又更深了幾分。見別館已在前方不遠處,東方煜忙加緊了腳步朝友人的房間行去。

然而,等待他的,卻是空無一人的屋子。
出乎意料的情景讓東方煜微微一怔,忙探頭問了問負責接待的劍門弟子:
“李兄弟出去了麽?”
“是。李公子到偏廳見門主了。”
見是柳方宇,那名弟子回答的語調十分恭敬。可如此答案卻讓聽著的東方煜雙眉一蹙,匆忙問了地點後,便朝偏廳的方向急急行了去。
桑建允之所以會主動要求與李列會面,不是對他有所改觀,便是想徹底同他攤牌。若是前者,自然沒什麽好擔心的;可若是後者,這樣直接的打擊,便不知列他會如何……
心下正自思量間,目的地的偏廳已然入眼。當下加緊了腳步正待上前入廳,桑建允的身影卻于此時由廳內傳了出:
“我把話說白了吧――雖不知你給淨兒灌了什麽迷湯,竟讓他不惜編造謊言出言維護……可若以爲這樣就能攀上我湘南劍門,你便大錯特錯了。”
如此話語,讓門外聽著的東方煜心頭立時一冷。
沒想到桑建允對李列的偏見如此之深!想來,他必是將桑淨所言李列爲其治病一事當成了謊言,所以才……
這下可好了――一旦桑建允認爲李列其心可疑,不論青年對桑淨多麽好,也只會雪上加霜,被他當成是在耍手段、甚至離間他父女二人的感情而已。如此一來,豈不是――
仿佛是想證明他的想法般,桑建允接著又道:
“不論你還想用什麽的手段迷惑淨兒,都只是白費功夫……就憑你,還配不上我桑建允的女兒。湘南劍門,也容不下你的存在!”
頓了頓,“先前是看在柳少俠的面子上才讓你于此多待。我話已至此,希望你能有點自知之明,別再糾纏淨兒。”

雖未直言,可最後的這番話,卻已是明顯的下了逐客令。
而在此之間,李列卻始終連一句辯駁也沒有發出,只是,靜靜的承下了一切的指責。
明明是那樣不分青紅皂白的汙蔑……可他,卻……
心下過于強烈的疼惜與不舍湧生,某種幾要焚盡理智的怒火,亦同。

桑建允怎能那樣輕侮他?
配不上桑淨?堂堂歸雲鞭李列配不上一個湘南劍門的掌門之女?這桑建允未免太高估自己了!不過是個地方門派的掌門罷了,連點識人的眼光都無,居然還敢擺出這樣的架子?以李列的實力和才智,成爲湘南劍門的女婿還是委屈他了!可這桑建允,居然……
居然那樣……低看汙辱他。
思緒數轉間,怒火已是再難壓抑。東方煜面色一沈、一個提步上前便欲爲李列分辨開脫。可方近門前,便見著了推門而出的友人。
稍嫌平凡的面容之上神色淡冷,不帶有分毫的憤怒或傷痛。

甚至可說是……平靜過了頭。
瞧他如此反應,東方煜心下大感不妙,怒氣什麽的瞬間全給抛諸腦後。他急急迎上了前正想安慰些什麽,怎料青年卻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後,便一言不發地錯身而過。

“列!”
一聲急喚脫口,他匆匆跟上了神色平靜卻明顯反常的友人,“事情總會有辦法的!只要讓他明白桑淨所言不假,只要讓他明白你的――”
“沒有用的。”
中斷了話語的,是青年平靜而淡冷的四字。
“因爲我是‘李列’,所以沒有用的。”
“因爲你是李列……?”
喃喃重複了青年所言,東方煜足步略緩,當下已然明白了什麽。

因爲他是李列。
因爲他是李列,所以不論他的實力與才華再好,都不可能在與擎雲山莊自來交好的湘南劍門中占有一席之地。
畢竟,歸雲鞭李列和擎雲山莊間的過節,是從兩年前傲天堡之事時便種下了的。不論擎雲山莊方面是不是眞的這麽在意李列,仰其鼻息的湘南劍門,都不可能貿然將李列當成座上賓、甚至招其爲婿。
原來如此。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恍然大悟的同時,東方煜心底已是幾分自責與懊悔升起。
是他把事情想得太單純了。
他沒有考慮到湘南劍門和擎雲山莊的關系,也沒考慮到李列和擎雲山莊間既有的嫌隙。而如非他未曾多加考慮便一力促成列和桑淨,事情或許就不會發展得這樣讓人難堪。
至少,也不至于讓友人受到這樣直接的……

“可惡……”
咬牙切齒地低罵了自己一聲後,他雙拳一緊、加緊了腳步再次追入別館――可入眼的,卻是青年收好了行囊關門欲離去的情景。
“列!”
更爲急切的一喚過,也不管四下有無旁人在場――雖然事實上是沒有的――一個伸手便將本欲離開的青年緊緊擁入懷中。
“別這樣……一切總會有辦法的!你先別急著走!我定會……我定會想辦法爲你――”
“……這不是你的錯。”聽出他語氣裏隱含的自責,白冽予胸口一緊,卻仍在輕輕一句後、使力掙開了那過于溫暖而讓人心生愧疚的擁抱。
而友人出乎意料的反應,讓東方煜當下便是一怔。
“列……”
“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吧。”
帶著些排拒意味的一句罷,青年輕功已自運起、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別館。
而東方煜,卻因著那臨別的一句話而渾身一僵,久久無法動彈……


第九章


五月五,端陽。

時至仲夏,春日的涼適早已褪得一幹二淨。便是將船暫泊于湖畔柳蔭下,透窗而入的,也已然是陣陣暖熱的熏風。

仍有蒸騰暑氣盈室,白冽予手握書冊輕倚床畔,裹身薄衫微松,無雙容顔之上是一派的從容自適,絲毫不因夏日悶熱的天候而顯出分毫焦躁,讓人一瞧便覺心緒爲之沈靜。
方入艙中便得見如此情景,關陽先是一怔,而旋即一笑,道:
“一見著您,這炎炎暑意,便仿佛于瞬間褪了不少呐。”
“心靜自然涼。我體內眞氣又是走至寒的路子,才會讓你有此感覺吧。”
沒聽出下屬恭維中帶著的幾分調笑,青年當然卻正經地答了過,目光卻始終未曾于書頁上移開。
――明明是這麽樣冷靜而理智、瞧不出分毫年輕人應有的血性的一個人,可面對某些事情時,卻又單純得像個不經世事的孩子。
因主子的回答而感慨暗起,關陽凝視著的眸中憐惜與崇敬交錯而過,而終在青年看似不經意的一個擡眸時隱下了一切。
“‘柳方宇’在一個時辰前進城了。”
四目相接之時,似笑非笑的一句脫口,神情間卻已帶上了幾絲興味。
察覺了這一點,白冽予放下了手中的書,一聲輕歎。
“都這個時候了,還刻意跟我說這些。”
“但您卻是想知道,不是麽?”
頓了頓,“畢竟,東方樓主因爲憂心您的安危,這一個月來四處奔波尋訪,連形容都有些憔悴了。”
“……你一提及東方煜,說起話來便十分壞心。”
“哪裏。”
“是你泄露的,還是碧風樓方面自行查出的?”
話中指的,自然是東方煜發覺自個兒行藏而來到嶽陽一事。
知道是自個兒以往不良的“紀錄”才讓主子有此疑問,關陽故作無奈地攤了攤手:
“還沒等我泄露,碧風樓方面便已發覺了。不過東方樓主應未眞正掌握到您的行蹤。會來嶽陽,想必只是因爲這裏消息靈通,又是您”定情之地“的緣故吧。”
“定情……之地?”
“您不是曾于此地贈桑姑娘一支珠钗麽?”
“珠钗……”
想起了那幾乎可稱之爲“罪魁禍首”的物事,唇角已是一抹苦笑淺勾。
可他旋即壓下了不應于此時升起的種種雜緒,正色斂容:
“都准備好了?”
“是。”
“也是時候了……啓程吧。”
“是。”
得主子命令,關陽適時地收起了早前的戲谑恭敬一應罷、轉身離開了艙房。
仍透著陣陣悶熱的艙房內,轉眼間又只剩得了青年一人。
聽著房外足音漸遠,感覺著船身的微晃……白冽予輕阖雙眸,瞬間仿佛又回到了那曾于另一艘船上渡過的一個半月。
可眼下環繞于周身的,卻不是那已逐漸熟悉的溫暖。
察覺了心頭存著的淡淡失落,幾分自嘲因而升起――尤其,在憶及先前關陽所言之時。
“畢竟,東方樓主因爲憂心您的安危,這一個月來四處奔波尋訪,連形容都有些憔悴了。”
“連形容……都有些憔悴了麽?”
自語般的一句脫口,語調很輕、很淡,卻又藏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惆怅……與苦澀。
伴隨著腦海中熟悉的俊朗容顔浮現,胸口已是一緊。
他明知道這個決定會傷了東方煜。
他明知道自個兒的失蹤定會讓東方煜憂心焦急地四處奔波……他明知道這一點的。
可他,卻還是爲了報仇大業、爲了免除後患,以桑建允的逐斥爲由丟下了東方煜,潛迹急行一路趕來了嶽陽安排會談之事。
在理智地權衡估量後,他所選擇的,便是這麽個深深傷害了對方的方法……
“別這樣……一切總會有辦法的!你先別急著走!我定會……我定會想辦法爲你――”
“列……”
直至今日,他都仍清楚記得分別那日友人過于急切的音調,以及那震驚僵立的模樣。
他……傷害了那個……一直深深關心著他的人。
每每回憶起離去前東方煜面上震驚與痛苦交錯的神情,過深的自責與不舍便狂湧而生――明明已不是第一回做出這種事,可心頭因之而起的愧疚,卻強烈得超出了預期。
兩年前,他也曾故意墜崖以脫身行事、甚至間接誘使東方煜和兄長合作……那時的他,也不過是稍感愧疚而已,何曾像今日這般……滿心惦念著,甚至憂心起東方煜會否因過于操勞而有了什麽意外。
不覺間,東方煜在他心底的分量,竟已重到了會多少影響他決斷的地步!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不希望失去那份溫暖,不希望失去同東方煜間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一切……
淡淡苦笑,揚起。
如今想來,一切都是從那只珠钗開始的。
若非那日過于淺慮地買了珠钗贈與桑淨,更恰巧給東方煜見著……所有的一切,或許便不至于在那一個月間失序至此。

一切錯誤的源頭,終歸于已。
過于清晰的認知令唇角本就挂著的苦笑立時又深了幾分;原自閉著的雙眸淺睜,浮上的,卻是過于淒楚的色彩。

但也僅只一瞬。
察覺到畫舫已然開動,白冽予不再多想,收了心緒,神色一斂,當下已自起身更衣,並將原先取下的面具重新戴了回去。
無雙容顔瞬間掩蓋。如今,垂手靜立艙房之中的,已是那個名震江湖的歸雲鞭李列了。
確認自己的衣著打扮並無破綻後,他由房內衣櫃取出一個銅制面具戴了上。
接下來,便看今晚了。
透過面具望向那自窗隙透入的淡淡暮色,澄幽眸子瞬間已是微凝――


* * *


軋――

伴隨著足踏木板的一陣輕響,船身微斜,一名書生模樣的訪客輕輕躍上了本于湖中靜靜航行著的客船。
“好俊的輕功。”

于來人上船時揚聲一贊,關陽走出艙房、面帶笑意一個抱拳:“天方四神果眞名不虛傳。在下白桦陽關,今後還需勞煩成爺多多指教了。”
十分客套的一番話,可末了的那聲“成爺”,卻讓來人――天方四鬼中排名第二的朱雀――微微一驚。
“不愧是‘白桦’,竟連我的眞名都探清了。”
一驚之後是平和穩沈的一笑,朱雀拱手回禮:“天方朱雀,此趟奉‘天帝’之命前來商談合作事宜。希望今晚的會談能使你我雙方順利結盟,藉此擊敗漠清閣,成爲暗殺與情報界的第一把交椅。”
同樣回以一番客套之詞,眼角余光卻自打量起侍立于“陽關”身後,手持長劍、帶著個銅面具的男子。
察覺了這一點,關陽故作歉意地笑了笑:
“是我疏忽了……這位銅爺是家主派來保護我安全的,口風極緊,成兄可以放心――來,裏面請。”
簡單解釋了身後主子的“身分”後,他伸手一比,示意朱雀入艙相談。
雙方既決意合作,基本的互信自然是必須的。朱雀對今晚之事雖仍有些疑問,卻還是暫時壓了下,略一颔首後弓身入了艙。二人隨即跟進。
相對歇坐了下――暫時作爲“保镖”的白冽予自然還是站在關陽身後――關陽替彼此各倒了杯清茶。
“成兄想必對我方突然更改船只一事有些疑問吧?”
“確實如此。”
見對方瞧出了自個兒暗藏的疑惑,成雙也不隱瞞、點頭直承了下:“雖說這船本就講好了是由白桦派遣,可會讓陽三爺臨時更改船只,背後的理由自有些耐人尋味了――您說是吧?”
“……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天方之所以打算與我白桦結盟,便是爲的那‘知彼’二字吧?”
並未回答而是一個反問,說著,關陽已自起身,打開了艙房內原先緊閉的窗子:“既得天方如此厚望,我白桦自也得展現點誠意了。”
如此一句,襯上他那麽個開窗的動作,用意十分明顯了――朱雀雖有些摸不透他的打算,卻仍暫時按捺著望向了窗外。

夜色中,如鈎彎月下,只見得一片幽幽沈沈,望之無盡的湖水,及上頭或大或小的幾艘畫舫和魚舟……一切便與洞庭湖平日入夜時的景象相差無幾,瞧不出分毫殊異之處。
――可還沒等朱雀回頭問清楚究竟是怎麽回事,異變陡生!
只見湖面上一艘畫舫火光突起,沒多久陷入了一片火海。猛然的火勢令鄰近船只連想救人都無法靠得太近,只能保持著一定距離,待船上乘客自行跳水後再將他救起。
瞧跳船的幾名乘客行動上倉皇卻不混亂,那畫舫又有些眼熟,朱雀本非愚人,自然馬上猜到了個中玄虛。
“原來如此……陽三爺倒也是有心人,連這一層也顧及到了。”
“我不過是奉主命爲之罷了――這‘漠清閣’既然是你我結盟的主因之一,自然得多費些心思關注一下。”
說著,關陽語氣一轉,唇角已是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帶起:
“況且……只要把握得當,這件事,便將成爲我雙方致勝的關鍵。”
“喔?”
見他語調、神態俱流露著相當自信,朱雀雙眉一挑,眸中精芒瞬間大漲:
“聽說‘白桦’自來由明琅明二爺及陽三爺您二人分主內外,爲首的滄爺並不管事……卻不知您方才所言,是否出于滄大爺的指示?”
如此一問,自有些探探“白桦”底子的味道了。
滄海、明琅、陽關,這閃人便是江湖上所以爲的“白桦”三大管事。其中,滄海雖不參與事務,卻是眞正的白桦之主;明琅、陽關則分主內外,掌管白桦一切事務。
也因此,關陽那句“奉主命爲之”自然讓朱雀起了些聯想――若此事是由滄海下的令,則“滄海不管事”的這個認知便有待商榷了。
明白朱雀有此探問的理由,關陽神色自若無改,搖搖頭否定了他的猜測。
“滄爺自來不管事。這令,是二爺下的――我想您多半是聽了江湖是盛傳的什麽‘分主內外’而有了些誤會吧!實則二爺和我並非同僚,而是‘主從’關系。便連那所謂的‘主外’之責,也是二爺交托給我的任務。”
理所當然地帶出了對主子的稱呼,神情間幾分崇敬自然流泄,甚至帶上了一絲隱約可察的熱切。
朱雀還是首度得知這等‘內幕“,心下雖感訝異,嘴上卻仍不忘恭維道:
“如此說來,陽三爺能遇上這麽位懂得識人、用人的明主,可眞是一大幸事了。”
“可不是麽?能得二爺如此信賴,便是赴湯蹈火,我陽關亦在所不辭。”
雖是順其所言應答著,可關陽這番話,卻也完完全全的是出于眞心。
而如此表現,自然讓聽著的朱雀對這“白桦”內部事務另有了番計較……故作無事地啜了口涼茶後,他杯子一擱,將話直接拉回了正題:
“卻不知陽三爺對這番試探的結果還滿意麽?”
“與其說是滿意,不如說是更加肯定了原先猜測的一些東西罷。”
“喔?您是指……”
“歸雲鞭李列這個人,天方想必也十分熟悉吧?”
“當然――除了那些個名門世家的公子外,當今江湖上最受期待的後起之秀,便非柳方宇和李列二人莫屬了。尤其李列此人性子堅忍,行事又頗爲率性,家主相當看好他……”
頓了頓,“陽三爺突然提起此人,難道……”
話雖未說盡,可暗指的,自然是李列同白桦間隱約有著的牽連了。
而這,自然便是白冽予早先作主放出風聲的成果了。
聞言,關陽既不否認也不承認,只道:
“對于李列和‘漠血’間的恩怨,成爺想必也多少聽過吧!說實話,半年多前李列同雷傑的一戰後,便連我方也覺得他凶多吉少了――沒想到李列卻在三個月前突然現身遠安,接著又擒殺橫行江湖多年的辣手摧花練華容。如此聲勢,作爲情報界第一把交椅的‘清風’自不可能毫無所察。可李列複出至今,漠血方面卻毫無所動……以漠血對李列的仇視,成爺不覺得甚是可疑麽?”
“不錯。雷傑雖死,卻還不至于讓漠血打消追殺李列的念頭――這只會讓人認爲漠血怕了他。而這麽做,對如今生意已多少受了影響的漠血無疑是一大傷害――如此推想而下,倒似那漠清閣另有打算了。”
“不愧是成爺,與二爺推測完全一致。”
一頂高帽子送過去,卻已若有所思地望向了窗外:
“只是李列自複出以來一直都與柳方宇一起行動,漠血之所以不下手,也可能是因爲這一點……又或者,如此示弱不過是漠清閣引君入彀的伎倆,意在將你我雙方一網打盡……”
如此話語,搭上那麽個望向窗外的動作,意下所指自是十分明顯了。明白這點,聽著的朱雀心下暗凜,這才完全摸清了方才那番試探的用意:“所以,明二爺才刻意泄漏這趟會談的風聲,藉此探探漠清閣的反應罷。”
“正是。”
“那麽,陽三爺所謂‘肯定了原先的猜測’是指+?”
“如您所見――那船雖著了火,船上衆人卻是都得以順利逃生,也未曾遭遇暗襲。由此可知,漠清閣只想對結盟之事稍作警告,並沒有就此扼殺的打算……或者,余力。”
“多半是另有圖謀,不想在此時另外樹敵吧?”
順其所言接了話頭,心中雖已對那“明二爺”的能耐更添了分戒備,面上卻仍一番笑贊:
“若漠清閣的韬光養晦是引君入彀之計,便不會‘稍作警告’打草驚蛇。明二爺此番試探,著實當得上‘算無遺策’四字呐!”
“能得成爺如此稱贊,二爺定會覺得十分榮幸。”
客套的一句回應罷,關陽神色一端、語氣忽轉:
“既然肯定了漠清閣有所圖謀的事實,要想將之除去,自然便得由此著手了。”
“攻其不備――陽三爺是指這點吧。漠清閣行事既謹慎小心若此,便代表他們所圖謀的事絕非尋常。若能弄清其目標,則漠清閣行動之時,便也是我方端其老巢,各個擊破之時。”
“不愧是成爺,二爺所交代的正是如此。您既已清楚,這話說起來自也容易多了――情報方面會由我方無償提供。但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同樣的,我們也希望天方能將行動計劃全盤以告,並讓我方適度地參與。”
語調客氣一如先前,可那“無償提供”後便繞著接了句“適度地參與”,自然讓聽著的朱雀暗叫不妙。
結盟既然是天方主動提起,自也算准了對方會有所要求。可“參與行動”這點,卻多少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白桦畢竟是情報組織,不以武力見長,要求參與行動自有些匪夷所思了。況且那“適度”二字未免太廣泛了些,若白桦眞“適度的”事事插手,豈不……

思及至此,朱雀開口的音調已然帶上了幾分爲難:
“所謂的參與計劃,是指實際行動……亦或是行動前的計劃、分派等?此事牽涉甚大,視情況還可能得回去請示天帝才行。”
這番話雖是提問,卻也婉轉地表達了對白桦如此要求的困擾。
可關陽並不回答,只是微微一笑,道:
“說起來,不論天方還是白桦,這暗殺與情報,說穿了也不過就是買賣而已。既然是作買賣的,不論買賣的是人命還是情報,在商言商,講求的都是‘利’字。如何盡可能地獲取最大利益,才是你我雙方眞正關切的――不是麽?”
“不錯。”
“貴組織之所以想與我白桦結盟,自是認爲這麽做將能給天方帶來最大利益吧……?同樣的,我方之所以同意這趟結盟,也是認爲這麽做的話,所獲得的利益將比繼續屈居于‘清風’之下來得多。”
“……確實如此。”
“既是爲了追求各自的最大利益而合作,不論計劃還是行動時,自然都得考慮到雙方的利益……我方之所以要求適度地參與,便是希望天方能在計劃和行動時能確切的考慮進我方的利益――當然,是在不損及天方利益的情況下。同樣是做買賣的,成爺想必很明白我的意思。”
“這倒是。”

嘴上應歸應,朱雀整個腦袋卻已給對方接連的幾個“利益”繞得有些頭昏腦脹了――這陽關說了半天,還是沒讓他搞清楚白桦的“適度地參與”到底有所適度。倒是那“在商言商”四字體會眞切:這陽關說起話來,當眞實實在在的一個奸商。
雖不至于揉揉有些發疼的額角,可他還是將杯中的涼茶一口飲盡,藉此冷靜一下有些混亂的腦袋。
朱雀本是用毒高手,自然不擔心對方在茶水中動什麽手腳。
瞧他雖裝得一派冷靜,眉間卻已是微蹙,關陽微笑不變,主動給對方斟滿了原先已空的杯。
“成爺也清楚,我‘白桦’不過是個情報組織,搜集、散布情報還行,動刀動槍什麽的可就不大在行了。咱們希望的,也不過是計劃行動時,貴組織能多少考慮我們的建議――當然,是在能讓雙方同時獲得最大利益的情況下。如果貴組織的計劃較好,我方自也會無條件地予以支持。”
終于算是正面地答了過,卻又暗藏了一分威脅。

朱雀雖察覺了這一點,可一來提出結盟的是天方,說起話來本就矮了一截;二來關陽所言確實在理――要合作,行動上自然得顧及雙方的利益。要能顧及白桦的利益,計劃時自然得考慮到白桦方面的意見――如此考慮下來,這“適度地參與”雖有些讓人頭疼,卻也不至于那麽難以接受。
況且,白桦若幹涉過多,到時行動起來也是雙方一並受害。以陽關“在商言商”、凡事以利爲重的作法,顯然不至于做出如此蠢事。行動的主力畢竟還是在于天方。白桦的武力不足,就是想幹涉,怕也沒法眞正影響到什麽……

一番思量後,朱雀一個颔首:
“合作的基礎便是‘互信’。若不同意這個要求,倒顯得我方底氣不足、不夠磊落了――事情便這麽定下吧!希望這趟合作,能確實爲你我雙方帶來最大的利益。”
“如此甚好……那麽,咱們接著談其它的細節吧。”
見對方已然同意,關陽面帶微笑點頭一應後,取出了原先備好的案卷繼續商談起余下事務……


* * *


深夜的密談,一如預期地順利結束了。

阖窗掩去了那隱隱透進的晨光,白冽予于榻上躺臥而下,澄幽雙眸卻依然明睜。
欲擒故縱……整趟密談說穿了,也不過就是這麽回事。
之所以設下“結盟”這個圈套,便是爲了掌握天方的情報來源,進而掩其耳目、將青龍和天方一步步送入絕地。
也因此,理所當然地,他並不在乎這一時的得失――不論是“無償提供相關情報”,還是除掉漠清閣後的利益瓜分……這些對他而言都無關緊要。之所以刻意展露智謀拉高姿態是爲了讓天方明白“白桦”並非還對付的角色;而凡事言利,則是爲了表現出適當的弱點,並藉此卸除天方的疑心。
欲擒故縱。

一旦讓天方確信彼此的結盟的確是出于利益考慮,且在合作的過程中嘗到甜頭的話,便不會對進一步的合作懷有太大的戒心。若一切順利,則掌控整個天方的耳目,也不過是時間的問題罷了。
至少,會談結束前,朱雀在懷疑他這“保镖”身分之余,也已多少透露出天方渴望進一步合作的口風……

他這引君入彀之計,至此也終于算完成了一大步。接下來,便是好好探探那漠清閣究竟在圖謀些什麽了。直至今時,除了昨晚那番“警告”外,漠清閣幾乎可說是完全偃旗息鼓了。漠血旗下的殺手也各自隱下行蹤。便連冷月堂的情報網,也只能多少捕捉到幾個地榜殺手――在此之下的殺手自不在關注的範圍內――留下的痕迹而已。而由目前的迹象看來,還沒法明確探出他們是否有什麽確切的目標在……
畢竟,單就目前所了解的情報看來,漠清閣的行動不像在針對任何一個現有的仇家――就連白桦和天方的結盟也都只是放火警告。這等手段,可是完全迥異于其平日作風的。
白冽予並不認爲自己的推想有錯,卻總覺得他好像忽略了什麽。
忽略了……某個足以決定一切的關鍵。
思及至此,唇間已是一陣歎息逸出。

罷了。

至少這結盟之事已暫時告了個段落。余下的,便待稍作休息後再行考慮吧。

――若他在此,定也會要自個兒什麽也別想、好好歇息一下的。
察覺自己又想起了分別近月的友人,輕輕苦笑揚起,卻已然帶上了分思念。
他與他,如今便在同一座城中。
甚至……僅只一水之隔。
或許是因爲結盟之事已了,心頭的負擔暫擱,才讓他原先壓抑著的惦念一口氣湧了上來吧?畢竟,除了當年母親過世、以及初赴東北那段時間外……他,還沒有這麽樣惦記過一個人。

他想……見他。

既是還有太多事情不能說出口,他也想見見他,然後多多少少地表達出內心的歉意,對于讓他如此憂心這點。

他想見他。

“也只……一水之隔吧……”
自語般喃喃重複著先前的認知,雙眸淺阖之時,某種決意亦已浮現于心。


第十章


端陽初過,仲夏的午後更顯得悶熱,便連拂面的清風都帶著讓人煩躁的陣陣熱意。

本就糾結著雜緒的心頭因而更添了一絲火氣。

出了酒樓,將毫無所獲的一紙情報震爲齑粉,東方煜沿著湖畔樹蔭緩緩前行,神情間卻見不著一絲平時應有的從容與潇灑。
眉間始終微蹙著,俊朗面容之上更帶著幾分憔悴。沈沈憂切于眸底糾結纏繞著,讓這自來風流倜傥的男子添上了一抹濃濃的憂郁氣息。
他自來注重儀表,此刻卻連胡渣也沒刮,就這麽近乎頹唐地緩緩前進著。暖熱熏風吹散了手中殘留著的屑粉,卻散不了心頭積陳的郁郁。

也已經……一個月了。

列……

暗含著某種難明的情緒,微張雙唇化出無聲的一喚,對著那已一個月見不著分毫蹤迹的青年。
這一個月來,他強忍下內心繁亂錯雜的情緒,用盡各種方法試圖探得青年的蹤迹。可結果,卻仿佛像是在懲罰他當時的怔然遲疑般毫無所獲。便是偶爾得著了一點消息,也總是晚上一步,讓那青年再一次離他遠去。
“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吧。”
直至今日,他都依然清晰記得青年道出如此話語時的情景,而在憶及之時,于心中挑勾起陣陣痛楚。
神情間幾分自嘲湧起,而旋即化爲了一抹過深的苦澀。
說來也可笑……一個勁兒湊合李列和桑淨的是他,可直到青年掙開了懷抱、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之時,他才終于明白了“列喜歡桑淨”的這個事實。
而在理解過來的同時,痛徹心扉。

――一直以來,李列對他的態度總是特別的。
不論初識之時,還是重逢之後。眞正理解李列的人是他,眞正能讓李列敞開心房的人也是他。唯有在他面前,列會展現一直隱藏的一切,對著撒嬌、對著他生氣鬧別扭――甚至是表現出內心一直壓抑著的難受淒楚。
所以,他雖總半調侃地撮合著列和桑淨,心底卻從未眞正想過這點。
想過……李列是眞心喜歡著桑淨,甚至到了會爲她而神傷、爲她而不惜推開自己的地步。
他一直以爲自己對列而言是最爲特別的存在,可便在青年使力推開他的那一刻,似乎有什麽東西……就這樣破碎殆盡了。
明明是他大力撮合兩人的,可到頭來,眞正受了打擊的,卻是他自己。
所以他才會那麽呆愣原地,眼睜睜看著青年頭也不回地飛奔而去。待到回神時,早已遍尋不到青年的身影。

回想至此,唇角已是隱帶無奈的苦笑牽起,而帶著太多太深的交雜。
東方煜一個探手,由懷中取出了一個繡工相當平凡的香囊。
足下腳步未停,可凝視著香囊的雙眸,卻已帶上了某種過深的苦澀。
這是那天……李列離開湘南劍門後,遲來的少女托他轉交的物事。
那天,慌亂焦急地于衡陽城內的一番查找後,憂心青年情況的他終于下令動用了碧風樓的情報網全力留意,並到劍門同桑建允辭了別。而就在他離開劍門前,多日未間的桑淨帶這淚攔住了他,托他將她親手縫制的香囊轉交給李列。
若在平時,這樣仿如戲曲般教人斷腸的苦戀定會讓他十分感動。可實際面對之時,他雖婉言安慰少女並將香囊收了下,心底,卻之時更覺苦澀自嘲。
初始還只是複雜莫名的情緒……可經過一個月的沈澱思量後,答案依然呼之欲出。
盡管他幾乎無法面對,可胸口翻騰交錯著的情緒,卻都在在證明著那讓人難以置信的事實。
之所以總在那兩人相處時感到煩躁窒悶,是因爲嫉妒;之所以總關切著青年的一切,是因爲他……對李列……
持著香囊的掌收握成拳,一瞬間幾有些想發力將之化爲毀壞――卻終究還是松了力道、小心翼翼地將之收入了懷中。

盡管嫉妒著……他也無法背叛青年所給予的信任。
而這一切,便是所謂的自作自受吧?
若非他半開玩笑地撮合兩人,或許便不至于明白這些,而在明白過來的同時,心碎神傷。
可盡管心碎、盡管神傷,心下最最惦念著的,卻始終還是青年的一切。
湘南劍門又如何?擎雲山莊又如何?若桑建允只爲了這等理由排拒李列,若一切眞無法挽回……那麽,只要讓列加入碧風樓,以碧風樓的勢力,怕也不由得桑建允說不。
盡管這是他原先一直刻意避免著的。可他早決定了要在青年需要時支持著、守護著他。既然如此,又有什麽好在意猶豫的?
只要李列一切安好,他,怎麽樣都――
心下正自思量間,位于湖畔的宅子卻已入眼。瞧著便在前方不遠處的建築,一陣猶豫後,終究還是一個前行、推門入屋。
總這樣在外晃蕩著也不是辦法。若碧風樓方面眞有什麽消息,在這待著的話,也能早一步得到通知……
思緒至此而斷――在察覺了屋內廳中不應存在著的,過于熟悉的氣息之時。
東方煜先是一怔,而旋即飛也似地推門直衝進了屋――只見那一個月來朝思暮想的身影正伏趴于案上小睡著。身前,還擱了桌不知打哪兒來的,連動都沒動過的菜肴。

此情、此景,教瞧著的東方煜當場便是一呆。

“列……”
喃喃低喚間,安心、喜悅、激動、困惑……諸般情緒雜然上湧,讓他幾乎想就這麽衝上前去,將那青年的身子緊緊鎖入懷中――可,最終化作的,卻只是滿心的深切愛憐。
望著案上伏趴著的青年,濃濃寵溺于眸底浮現,他溫柔一笑,悄聲上前拉開了椅子,而就這麽于青年身旁暫坐了下。
然後,近乎怔然地,癡望著青年稍顯疲憊的睡顔。

他……是在等他吧?
案上的菜肴雖已涼,卻仍透著幾分讓人食指大動的香氣。于腦海中勾畫著青年備好菜肴後歇坐候著的情景,東方煜心下憐意更盛,而終是有些按捺不住地、擡手輕撫上青年頰側――
卻又在觸上的前一刻,抽回了手。
在察覺了一切、明白了心底的蠢動究竟代表些什麽的此刻,他,沒辦法容許自己……帶著那樣肮髒的心態去碰觸這個全心信賴著自己的――
“柳……兄……?”中斷了思緒的,是熟悉的低幽音色。
似乎是受了驚動吧?本自沈睡著的青年睜開了仍有些惺松的雙眸望向友人……睡眼朦胧的模樣讓東方煜更覺不舍,一個擡手輕拍了拍他的肩。
“抱歉,擾著你了……想睡的話到房裏吧?在這兒睡,身子也……”
“沒關系,我只是在等你而已……”
有些迷蒙地,唇角輕笑淺勾,卻又在瞧見案上已涼的菜肴時,一聲輕歎。
“你還沒用過午膳吧?”
“咦?是……”
“菜涼了,我去重新弄過一遍。”
輕輕一句罷,青年睜著仍舊迷蒙的雙眼起身便欲往廚房的方向行去――如此情景讓還沒能理解他的話意的東方煜呆了一呆,本能地伸手拉住了他:
“別――”
“……你不餓麽?”
“那怎麽樣都無所謂……好不容易才見著了,我――”
話到一半便噎著了,因爲那瞬間湧生于心的,超越常度的情感。
便是有千言萬語待訴,可望著眼前的青年,話,就怎麽也說不出口了。
前所未有的恐懼漫上心頭,他半是無措半是怔然地凝視著對方,張著的雙唇卻怎麽也無法接續原先的話語。

我不想……再和你分開。
若在先前,心無芥蒂的他,定能毫不猶豫地說出這句話。
可現在的他,無法。
若無自覺時便罷……現下他既已察覺了自個兒的情感,便再無可能以平常心大大方方地說出那種話。
因爲他怕。
怕自己……會一時情迷下,一不小心便表露出了心底那違常的情愫。
先不說他連自個兒的想法都沒能厘清。若眞讓列察覺了什麽,只怕兩人間好不容易才建立的情誼,會就那麽――
一思及此,再多的思念再多的話語也只能強自忍了下。他依舊張著唇,卻半晌也沒能接上一個字。
東方煜呆著,正給他緊緊拉著手的白冽予卻沒呆。雖不知他因何怔然若此,可青年還是趁友人呆愣的空檔細細檢視了眼前睽違近月的俊朗容顔。
那消瘦了幾分的面頰、修飾的儀容,讓人一瞧便能想見他這一個月來的勞苦與傷神。
見面前,白冽予本還擔心著不知該如何面對對方。可此刻一見,擔心什麽的,便全化做了滿滿的自責與不舍。
而終是一個擡手,帶著些許猶疑地,輕觸上友人略顯憔悴的容顔。
“列……?”
貼覆上頰側的寒涼觸感令本自呆愣著的東方煜回過了神、有些訝異的一聲輕喚。可青年卻搖了搖頭,自顧自地輕觸著友人過于粗糙的面頰。
些許刺痛的感覺自掌心傳來,而仿佛象征著什麽般,于心底激起陣陣痛楚。
明明是早就預期了的結果,可眞正面對之時,胸口的難受,卻遠遠超出了想象……
按下了翻騰不已的心緒,抽回了手,青年一聲歎息。
“你不餓嗎?”
便有萬般歉疚在心,可脫口的,卻仍只是這樣不慢不緊的一句。
如此話語令聽著的東方煜微微一愣――他到現在還沒能理解過來,自不明白青年爲何如此在意這件事――但還是老實答了過:
“是有些餓,可好不容易才見著了你,我實在不想――”
“……那麽,同我把桌上的菜熱一下吧?”
頓了頓,“或者,柳兄以爲‘君子遠庖廚’,不願相陪?”
“自、自然不會了。你怎麽說就怎麽辦吧……咦?”
才剛胡亂應了過,便因注意到什麽而呆了一呆。
回想著青年方才的話語,東方煜看了看桌上的菜,又看了看眼前仍給自個兒抓著的青年……某個認知因而浮現。他吃驚地瞪大了眼。
“這、這些菜都是你做的?”
“……你似乎十分訝異。”
“因爲我頭一遭見著你……”
響應的話語在明白了什麽之時,戛然而止。
――也就是說,列是特地爲他煮了一桌菜,而且就這麽一直等著他回來麽?
雖仍只是個推測,可照如今的情形看來,想必是八九不離十了。
思及至此,東方煜心下大喜,猶豫恐懼什麽地瞬間全給抛在腦後,他想也不想,一個攬臂便將青年緊緊擁入了懷――
“啊!”
寒涼軀體方入懷,便已聽得了青年一陣低呼。以爲被他察覺了什麽,猛然醒悟的東方煜身子一僵正欲松手,青年的聲音卻已再次傳來:
“下颚……”
“啊?啊……!”
短短二字讓東方煜先是一愣,而隨即明白了過來――敢情是他一時情急、二人身長又相差無幾,如此一抱,面上未清的胡渣便紮上了青年薄衫下領側微露的肩頸……本懸著心因而一松,他忙慌慌張張地伸長了脖子以免再次紮到對方。
可便在他有些艱難伸著脖子時,那總一派澹然的青年卻已一擡雙臂,輕輕回抱住了他。
“抱歉……”
低低的一句道歉脫口,暗含著的情緒卻太多也太深。
友人的舉動雖是早已預期到了的,可當那溫暖包裹住周身時,心底,卻依舊激起了不小的波瀾。
――但又很快的,化爲了令人熟悉的安適。
即使是在這樣炎熱夏日,那環繞于周身的溫暖,也依舊讓人眷戀渴盼。
只是心緒雖定,愧疚卻只有更加深了幾分……所以,才有了那過于複雜的一聲抱歉。
而東方煜沒有回答。
脖子雖伸長著,眸光卻已帶上了讓人心醉的溫柔――盡管青年是無法瞧見的。
而後,他稍一使力,回應般再次加重擁抱著懷中軀體的力道……

 

* * *


盛夏時節,雖已時近黃昏,那透入屋中的陣陣暑氣卻仍讓人一陣煩躁。

將手中的筆擱了下,直盯著眼前墨迹未幹的紙張好一會兒後,東方煜眉尖微結,半是挫敗半是氣憤地將紙張揪揉成團,扔進了一旁字紙簍中。
幾乎快滿出來的竹簍裏堆滿了成山的紙球。一張張曾經平整的紙上所勾勒出的姿態雖略有不同,畫的,卻全是同一個人。

全是那個……牽系了他所有心緒的青年。
看著竹簍裏白中帶黑的紙山,東方煜一陣苦笑。
自二月初重逢來,除卻早先因故分別的一個月外,他二人幾乎是時刻相伴、朝夕相對著的。而他,也努力把握著彼此相處的每一刻,將青年的種種姿勢神韻深深刻劃入心。
――明明是只要一閉上眼便能清晰浮現出青年的音容樣貌的,可實際動筆的此刻,卻……
他對自己的畫藝一向頗有自信,卻不論再怎麽畫,也無法得其神于萬一。
結果,想藉作畫抒發內心壓抑情思的目的沒有達到,還反倒讓心底的煩惱又更深了一層……思及至此,東方煜唇角苦笑因而轉深,卻又在青年身影浮上腦海之際,苦澀添染上過于深切的溫柔。
而在略一猶豫後,側首啓窗,望向了暮色中那于湖畔靜靜伫立著的身影。
夕照下,瑰麗的霞色與湖波雖美,卻連他一瞬的注意亦沒能攫獲。交錯著過深情意與苦楚的雙眸深凝向青年背影,一望,便再難移開視線。

于家中見著原先遍尋不得的友人也不過是三天前的事。可光只這三天,就已足夠讓他認清太多東西。
便如同內心那遠超過預期的……過于深刻的情感。
直直凝視著“友人”的目光如舊,胸口卻已是一陣痛楚泛起。
再次重逢前,他雖震驚于自個兒對青年那種逾越常軌的情愫,卻扔以爲自個兒能夠壓抑、能夠隱瞞,然後任由那份違常的情愫淡去,再次回歸成最初那名爲“友情”的情感。
但他錯了。

他錯估了青年的魅力,更錯估了那份魅力對本就淪陷的之際究竟有多大的影響力。
他雖一向自認定力過人,可這三天來同李列獨處之時,卻有好幾次險些失控。不但差點便表露出了內心的情感,就連心底暗伏著的蠢動,也……
加上李列早已習慣了自個兒過剩的肢體接觸,又似乎對先前失蹤一個月的事有些歉疚,對他一時衝動的擁抱、碰觸根本連避也不避。等到他察覺不妙時,又因顧忌著會否給列發覺已身的異樣而不敢馬上松手。最後的結果,便是一次次雖足稱享受,卻同樣煎熬的經驗了。
也正因爲如此,讓他更加確切的體認到自個兒內心的情愫早已遠遠超出了所謂“友情”的範疇――早前沒有自覺時還能勉強將之忽略。可如今既已有了自覺,那份名爲“欲望”的蠢動便也格外顯著了起來。
若心底的情感眞只是“有些過了頭的友情”,怕也不至于有這種……渴望親吻、擁抱,甚至占有的衝動吧?

說來也可笑。他費了好大的心力才化解青年的心防、讓二人有了如此親密的交情。可現在,這份得之不易的信賴與親密,卻反倒成了種折磨。
何況他曾不只一次看過、接觸過青年半裸的身子。當時還不覺得如何,眼下一旦回想起來,立時便引起了無數绮想和欲念――其中又以抱著青年時尤甚。
每每擁抱著青年,只要無了其它雜緒困擾,他幾乎都會有些不由自主地品味起懷中軀體的線條和觸感,甚至想象起那薄薄夏衫下究竟藏著多麽樣美好的……三個月前,他還不解于練華容對一個男人出手的原因。可如今的他,卻多少能夠理解了。
他雖自認和練華容絕對不同,可單就對青年的、那種違背世俗禮法的欲望而言,卻沒有什麽差異。

甚至可說是……一樣不堪、一樣卑劣。
畢竟,那情、那欲,本就是不該存在著的。
而且……如此深愛著桑淨的列,也是絕無可能――
一想及此,胸口本就泛著的痛立時變得椎心。
他仍舊凝視著那湖畔伫立著的青年,面上本自揚起的苦笑卻已再難維持。
這三天來,除了彼此相處時會響應著自己外,更多的時候,李列都是像這樣仿佛在思念著什麽般有些怔然地遠眺著湖面。
而在東方煜看來,這“思念”的原因與對象,自也只有那麽一個了。
分別一個月後,列的人雖回來了,心,卻不在這裏。
每每這樣望著青年時,他都會想……列之所以回來,會不會只是爲了不讓他擔心?
因爲愧疚,因爲不願讓他再擔心下去,所以才在相隔一個月後主動回到了這裏……甚至,還親手爲他煮了一桌佳肴。
除卻自個兒內心因情愫而生的煎熬外,不論是列高超的廚藝,還是單只二人獨處的時光。這三天裏的一切眞的十分美好。可正因爲這一切太過美好,讓他更確定了心底的猜測。
列之所以回來,不是因爲傷痛已多少平複,而是因爲覺得有愧于已,才……
才那樣勉強自己……一如往常的陪在他身畔。
這樣的李列,溫柔得讓他無比心揪。
明明眞正需要安慰、需要支持的,是那個爲情所傷的青年啊!他明明清楚這一點的,卻……
胸口憐惜和自責之情升起,卻又在憶及那令得青年神傷若此的少女之時,轉添上幾分已越漸熟悉的痛楚和嫉妒。

仔細想來,他之所以遲遲沒將自個兒有辦法克服桑建允這個“障礙”的事告訴李列,或許正是因爲這份嫉妒吧?畢竟,又有誰會甘願如此輕易地便把喜歡的對象拱手讓人?若眞能讓得如此輕易,那份情意,多半也並不眞切吧!
――也或許……這些,全不過是他爲自己卑劣行爲所找的借口。

如今,三天已過。他,也是時候好好面對、處理這一切了。
能陪著列的只有他,能支持列、幫助列的更只有他。讓列這麽陪著他過了三天,他,確實也該好好盡盡自己的承諾了。
一聲歎息後下了決定,東方煜強迫自己移開視線,轉身收拾起仍擱著紙墨筆硯的書案。
以及……一旁紙球堆積成山的字紙簍。

而在猶豫一陣後,重新拾起一團團紙球,將之攤平叠好、有些慎重地收進了書櫃中層的抽屜――裏頭,還隱約可見得幾張十分精致的仕女圖稿,以及數個標著女子人名的畫軸。
那些本都是挂在他書房裏的得意之作,可就在李列初次來訪的那天,他便近乎本能地先一步將那些畫通通換成了山水花鳥。回想起來,這只怕也是他早已淪陷的證據吧?就如當初他因瞧著列贈桑淨珠钗而一時衝動上了青樓,心中,卻始終覺得有些愧疚及忐忑那般……自覺雖是直到近日才有的,但那心頭的情感,卻一直都是存在著的。

然後,隨著時間流逝轉深轉濃……終至,無可自拔。
微微苦笑後按下了有些低沈的心緒,他不再多想,關上抽屜離開書房,轉朝友人所在的湖畔行去。
于此同時,湖畔的白冽予依舊遠眺著前方,可心中所想的,卻與東方煜先前的推測差了十萬八千裏。
直凝著湖面的眸光看似怔然,卻潛藏著一絲過于難測的深沈。
白冽予確實心不在此。但他惦記著的不是桑淨,而是那“韬光養晦”、不知在打些什麽如意算盤的漠清閣。

這幾日來,他有大半的時間都把心思放在這上頭了……只是那漠清閣隱藏行蹤的功夫確實高明,幾無頭緒下,單憑目前所得到的情報根本很難判斷出他們眞正的目的――畢竟,他最先想到的幾種可能,都已隨著漠清閣某些表現而被排除在外了。
既然單從漠清閣近來的行動上看不出個所以然來,白冽予遂將注意力重新放到了漠清閣“本身”上頭。

――或者,該說是漠清閣的“淵源”上頭。
讓他開始重視漠清閣的契機,在于上回傲天堡事件中晁明山三人那暗青門的聯系……當時,他正是追本溯源地一路追查而下,才發覺了漠清閣這個勢力龐大的組織竟有著這樣的背景。
而這,也是他之所以會著意對付漠清閣的主要原因。
若漠清閣背後眞潛伏著一個與山莊、與所謂“武林正道”爲敵的勢力,那麽,他定要在這股勢力眞正威脅到山莊――或許就是晁明山提過的那個“門主”“回歸”――之前,盡已所能地削弱其實力。
而斷其耳目爪牙,自然是最基本的一點了。
刻意誘使天方和白桦連手,也是爲了替他這個多少帶有試探意味的行動作掩護,將之掩飾成一般的勢力鬥爭。當然,藉此削弱天方的力量、並掩其耳目爲將來的報仇大計作准備,也是他計劃中的一環。
姑且不論漠清閣正把持著情報與暗殺業。若其根本目的在于對抗、甚至顛覆所謂“正道勢力”,其最近的行動也是因此而起的話……
那麽,最有可能成爲其目的的,就是那件事了。
父親同流影谷主西門暮雲的約戰。
思及至此,白冽予胸口已是一緊。
兩年前,流影谷的西門晔爲了試探擎雲山莊,刻意放出白毅傑將與流影谷主西門暮雲決戰的消息。這個消息在當時雖引起了不少關注,可不論決戰的時、地,卻始終沒有確切的消息流傳,只有一些毫無憑據的推測而已。也因此,隨著兩年的時間過去,這事兒雖偶爾會成爲人們閑談的材料,卻多半給當作了無憑無據的謠傳。
單由這點,便可推測出西門晔的用意:他只是藉此試探山莊,並無打算讓人知道南安寺的決戰。也因此,兩大當主將在三個月後的中秋于淮陰南安寺一戰之事,始終只有兩大勢力的高層知曉。
而今,中秋之期將屆,雙方爲免衝突,事先已約定了于特定時間內暫時撤出淮陰。屆時,父親同西門暮雲決戰後,不論結果如何,雙方都一定有了相當大的損耗。而這對所有與“正道”爲敵的人而言,都是最好的機會。
但漠清閣沒有理由、也不應該知道這點才是――除非,兩大勢力的“高層”中有人因爲某些緣故而泄露了這一點。

例如派系鬥爭。
作爲做主“泄漏”決戰消息的人,若二人決戰時眞出了什麽事,即使西門晔並未眞正泄露一切,這筆賬仍有可能被算到他頭上。而他本已笃定的流影谷主之位自也會因而……
雖說以西門晔的實力而言,白冽予是挺樂見他被從繼承人之位拉下來的。只是這事兒既與父親有關,他自不可能任其發展。且若那所謂的門主眞的有了什麽舉動,以西門晔的才智與作風,要合作也是最合適的對象。
他心中既將此人當作了勁敵,自也對其相當欣賞。
當然,這所有的一切仍只是他的推斷。或許流影谷方面沒有任何人泄露此事,漠清閣的目的也不在那三個月後的一戰上。但此事事關重大,他既留心上了,便得察明一切、並先安排好相關的應變方式。
說到底,之所以會有這南安寺之約,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出在他身上。若父親眞因他的緣故而有了什麽……那他,便是萬死也難――

“列。”
中斷了思緒的,是友人熟悉的呼喚。
這才察覺了那逐漸靠近的腳步聲,白冽予眸光一斂轉望向對方,心頭卻已是某種念頭一閃而逝。
可還沒來得及細想,心思便已爲友人一臉的欲言又止牽引了住。
“……怎麽了嗎?”
心緒一擱,淡淡一問脫口,語調卻有著一絲絕不可能于外人面前展露的溫柔與關切。
察覺了這一點,下定決心才打書房來此的東方煜心頭一痛,幾近占有的欲念瞬間浮上心頭――卻終究還是給他壓抑了下。
“這麽問,或許是有些難爲你了……”
略帶著幾分吞吐地開了口,胸口卻已因爲那將屆的答案而漫開了陣陣酸意:
“你……還在惦著桑姑娘吧?”
“……若我告訴你,這三天來我幾乎沒想過她,你信麽?”
反問的語調淡然如舊。他雖難得地說出了事情,卻自然給誤會甚深的東方煜當成了有些動怒的反話。
幾分苦笑因而揚起,他一個上前、雙臂略帶猶豫地輕環上青年肩頭。
近乎于擁抱,卻似又存在著某種……距離的動作。
“對不起……”
低低的語音落在耳畔,“我只是想告訴你……這事兒,也不是全然無法可想的。”
“你是指……?”
因友人如此一句而起了幾分訝異,心下卻已隱約猜到了什麽。
只聽東方煜一聲低歎,松開了本環著他的肩頭雙臂。
“……你和桑姑娘的事雖有些困難,卻不是沒有可能的。我……有些辦法能克服擎雲山莊這一大障礙,並藉此讓桑建允點頭……如此一來,你和桑姑娘便能――”
可話語未完,便給那稍嫌寒涼的無暇右掌止了住。
貼覆上唇瓣的觸感令全無准備的東方煜心頭一蕩,差點沒捧起青年的手細細親吻起來……可緊接而來的情景和話語,卻讓有些心猿意馬的他當場便是一呆。
“不了……”
收回了掌,伴隨著唇角勾起的淡笑,由青年口中道出的,是音調一如先前、卻不同于他預期的答案。“對我而言,這樣便已足夠……謝謝你。”
言罷,未待他反應過來,青年已自一個側身、邁步離開了湖畔。
“列……”
呆愣著喚出了對方的名,一絲教他羞愧的喜悅卻已難以自禁地蔓延了開。只是聽著那足音漸遠,心切對方的東方煜思緒仍十分混亂,卻還是將之壓抑了下、提步急急追了上去……
第十一章

或許是因爲那日于湖畔拒絕了東方煜的提議,讓他誤以爲自己是情傷甚深,不願提及的緣故吧?接下來的幾天,他不是帶著自己東吃西吃,就是拉著自己道出遊玩……把嶽陽四近的狠勁名勝大概走了一遭後,最後還剩著的“名勝”,便只這名聞遐迩的醉芳樓了。

自初出道時在青樓出了趟大糗後,白冽予雖已立定目標,並成功練就了一身“入青樓而八風不動”的能耐,可對這等倚紅偎翠、聲色犬馬的煙花之地,卻一向還是能避則避――不說面上還帶著張假臉,滿腦子只以報仇與山莊大業爲重的他,當然會讓自己有縱情聲色。耽于逸樂的可能。
就是後來幾趟上了青樓,也都是不得已而爲之、談完事情便旋即走人的。

――說穿了,他雖出身名門、容姿雙絕,卻年近弱冠了還是個實實在在、如假包換的“雛兒”。

有些狼狽地步出了醉芳樓,回想起先前的如坐針氈,青年不由得一陣暗歎。
正因爲沒把話說清楚,才令得他婉拒不果,給東方煜好說歹說地硬是勸往了醉芳樓。
而這睽違已久的青樓之旅在友人的“助威”下,自是比平時更慘上幾分了。
單純的欣賞歌舞便罷,偏偏東方煜似乎也有些要他“發泄”一番的意思,不但不阻止姑娘“調戲”他,甚至還一搭一唱的引得他羞窘不已。若非給面具遮蓋了容色,便是他再怎麽沒表情,紅透了的雙頰還是能讓他大大出上一次糗的。

白冽予很少後悔,可這趟青樓之行,卻讓他又一次後悔沒好好同友人解釋、化解那個誤會。如非後來東方煜的“紅顔知己”來了,只怕他一身清白便要這麽栽在醉芳樓裏了。
于心底對“猶有余悸”的自己暗暗自嘲了番,足下腳步未停,他一個上前進入了目的地所在的茶樓。
這茶樓本是冷月堂下物業,說來還是昔日他和關陽于九江初見時那間茶居的分鋪……要了間僻靜的包廂後,白冽予暫時歇坐了下,邊品茶邊等待起下屬的到來。
等候的時間並不長。手中香茗才去了小半杯,熟悉的足音便已由遠而近。

“進來吧。”
于敲門聲響前先一步開了口。門外的人依言入內,卻方帶上了門,便因察覺了什麽而微微一愣。
“您上醉芳樓了?”
微愣之後是如此一問。望向主子的眸中訝異與戲谑參半,似笑非笑的神情間飽含深意。
暗忖自個兒給東方煜拖去醉芳樓的事該不會傳得那樣快,白冽予心頭一動,而隨即因那衣上殘存的淡淡香氣而明白了過來。
冷月密探對此都經過相當的訓練,也難怪關陽一入內便注意到了這一點。
“是我疏忽了。”
略一點頭示意對方坐下,並運功驅散了身上殘余的香氣……“這香,有什麽特殊之處麽?”
“這是醉芳樓特別訂制的,香名‘依柳’。”

“依柳?”
由入耳的名稱聯想到了什麽。詢問的目光投向下屬,而得到的,是肯定的一答:
“醉芳樓的頭牌對‘柳公子’用情極深,故有此名……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呐。”
邊說著還刻意于某些字詞上加重了音調,話中暗指的“落花”,卻是那個此時似乎給主子抛在了某處的人。
他雖沒能時刻跟在主子身畔,可有些事情還是多少能觀察出來的。

只是關陽這番“流水無情”的暗示並沒能成功讓主子理解過來――那個才智過人的青年此刻只是極其單純地一個颔首後,語氣一轉:

“查得如何?”
簡單四字將話直接導入正題。看似沒頭沒腦的一問,卻已足讓聽的人明白……只見關陽一個正容,眸中戲谑之色頓消,道:
“這半年來曾以公務爲由離京的流影谷高層共有十三人。其中僅一人中立。其它人則分屬谷主西門暮雲、二執事西門練雲,以及四執事西門浩三大派系……這十二或多或少都有些見不得光的活動,但大體上皆無可議之處。”
“想來也是。若這麽輕易便能察覺,沒等我們提醒,西門晔便已自行發難了。”
伴隨著腦中閃過的某個念頭,白冽予淡笑淺勾,幽眸卻已是微沈,“西門練雲,便是上回晁明山之事而給西門晔抓住了痛腳的‘三叔’吧?”
“您是說,將西門練雲方面當作主要目標?”
“只要有些形迹把柄可以證明流影谷內有人同漠清閣互通聲息便可――就算結果是西門浩有意嫁禍栽贓,咱們也不必替流影谷查這個眞相。”
“是。”
“漠清閣方面呢?”
“依然沒有明顯的――”

語音未完,便因隨之而來的敲門聲而中斷了。
聽似普通的敲門聲響,用的,卻是冷月堂的日級暗號。
眸光微凝,白冽予一個眼神示意關陽上前對應,心下卻已是千般思緒閃過。
來的既是“日月星辰”四級中最爲重要的日級情報,便極有可能是漠清閣涉入南安寺一戰的確切消息。
正所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雖已做好了應對的准備,卻還是不希望自己的推測成眞。
只是希望歸希望,由眼下的種種情勢發展看來,此事是多半不假了――就如他心底的那份不安,也已在想明此事之後由朦胧轉爲清晰。
那是對于父親可能遭遇到危險的不安。

而這,無疑是最好的答案了……
心下正自思索著,也在同時,上前對應的關陽已然回到了桌前,也不拆封便將情報直接遞給了主子。
“必要”的時候,他對這主從之分一向是十分看重的。
接過了紙條,白冽予化開封緘展閱,而在瞧見上頭所載情報時,眉間微結。
雖不是原先預期的消息,卻也絕對稱不上好――以此時此刻而言,這個情報之糟,甚至可用屋漏偏逢連夜雨來形容。
他將紙條送近燭火,化爲了灰燼。

“劉叔失蹤了。”
“劉爺他――”
脫口的語音未完,便因察覺自己的失態而止了住。
劉宓正是二十八探中負責遠安等地情報的。他一旦出事,雖不至于威脅到這個冷月堂的情報網,所帶來的麻煩之大卻是毋庸置疑的。
關陽之所以會震驚到失了冷靜,原因便也在此。
穩了穩心緒――此時他更是格外佩服起主子的冷靜了――他神情轉肅,語氣微沈:
“需要馬上撤換暗記和代號嗎?”
“換吧。同時加強各據點的警戒――但不要過火。以劉叔之能,敵人就算逼供也不會有什麽收獲。且劉叔會在這個時候失蹤,這只見想必另有玄機。”
“屬下明白了。”
“……就先這樣吧――上回吩咐你的事繼續留心,我先走了。”
簡單交代罷,白冽予起身便欲離去,卻方離座,便已聽得關陽有些欲言又止的一問傳來:
“若今日眞確定了漠清閣的動向與所料無誤,您是否打算將計就計,一方面同天方襲其根據地,一方面埋伏淮陰阻止並擊殺漠血的殺手?”
“……你想問什麽?”
“如此一問或許是多慮了……只是若不欲打草驚蛇,我方和流影谷便仍需同當初所約定的撤離淮陰。屆時,一旦漠清閣傾其全力埋伏擊殺,您又打算如何應對?”
“這是莫叔讓你問的?”
“……是。”

如此回答,讓聽著的青年微微一笑。
可這笑,卻已不再是先前的淡然。
這一笑,帶著幾分深沈、幾分冷冽……以及某種讓人心揪的……

“我身邊,不就有個碧風樓主麽?”

輕輕一答罷,青年不再停留,一個旋身離開了廂房。


* * *


夜色,沈沈。

喝了點酒、欣賞了幾曲歌舞後,東方煜婉拒了女子留宿的邀請,乘夜離開了醉芳樓。
撫頰的熏風陣陣,卻吹不醒他此刻的半醉微醺……沿著無人的湖畔緩步前行,俊朗面容之上帶著的,是夜色所掩藏不住的深深無奈、自嘲,以及苦澀。

本是爲了讓列好好放松,轉移一下心思才會死拖活拖硬是把人帶上了青樓。可說來好笑:出了主意的是他,可最先後悔的卻也是他。
看著他親自挑選的姑娘柔若無骨地依在青年懷中磨蹭撩撥,東方煜表面上雖仍說些促挾的話語調侃友人,心緒卻早已亂成一團……懊悔、妒嫉、憤怒。雖說青年仍稱得上青澀的反應讓他爲之一喜,卻沒能衝散心頭的不快,反而與那些個情緒交雜揉合,又更亂上了幾分。
如非他表面功夫做得甚好,列又給那姑娘弄得手忙腳亂,只怕這異樣便要給對方發現了吧?

說實話……當列趁“亂”溜走之時,他……其實是有些松了口氣的。
李列離開後,他因顧慮著對方可能想一個人靜一靜這點而留在了醉芳樓。可人雖沒走,心思,卻已完全不在這上頭了。

喝酒、聽曲、談天、調笑……所有的一切都是在近乎虛應的情況下完成的。他雖一如往常的同那位“紅顔知己”相處,可占滿了他整個思緒的,卻是那個早已離開的青年。
便是軟玉溫香在抱,他最先憶起的,還是屬于那青年的一切……甚至,就連女子暗示他留下來過夜、溫存時,腦海中浮現的,亦是昔日曾見的、那青年身子半裸,強撐著逸出陣陣低喘的情景。

――就連那一夜,林間露月下、青年瑩潤肌膚所襲染上的瑰麗薄紅,他也已久記得清晰。

緊實的肌理、無暇的裸背、纖細的腰肢,以及那修長而優美的雙腿……他擁有一副以男性而言相當完美的、柔韌有力的軀體。可這副軀體,卻深深煽動了內心壓抑著的情,與欲。
他一向極能自制,可憶起這些時,一瞬間燃起的欲念卻讓他險些失控。
但他終究還是能耐了下,並托辭離開了醉芳樓。
因爲他怕。
他怕自己再繼續待下去,會失了自制將女子當成列的替身而……
只是人雖離開了,那欲念卻是始終存著的……仔細想來,如今若就這麽遇上了列,他有辦法保持理智嗎?

雖說……就算眞失了理智,想來也是沒可能得逞的便是。畢竟,他所愛的那個人,可是大名鼎鼎的“歸雲鞭李列”呀!
當下幾欲自嘲的大笑出聲――但那熟悉的足音卻于此時由遠而近。
東方煜先是一怔,而隨即有些難耐地一個回眸,深凝向那正逐漸走近的青年……自嘲苦澀什麽的全給隱了下。最終帶著的,只剩下深深的憂切。

“列。”
“……柳兄怎不留在醉芳樓好好陪陪你的‘紅顔知己’?”
開口便是如此一問,語調淡淡,卻是爲了掩飾內心隱有些紊亂的情緒。
此時的白冽予方打關陽處離開,正因早前那一問而勾起了對友人的深深愧意,卻不料于“回家”的路上遇著了本該留在醉芳樓的他……
不願讓對方察覺這點而先一步問出了口。可這個問題,卻讓聽著的東方煜心下一震――盡管青年的語調平靜如斯。

也許是未散的酒意多少淡了他原有的自制吧?望著近在眼前的,那牽系了心頭所有情意的身影,東方煜唇角苦笑微勾,輕聲道:
“我既已知了你心頭有所牽挂……又怎會因爲一個女子而棄你于不顧?”

話中所說的牽挂,自還是指青年與桑淨的事。
如此一句教白冽予聽得有些哭笑不得,想要解釋卻又無從啓口,只得微微抿唇、認命地由著這個誤會繼續下去。
可這個反應,卻讓東方煜心底一股眞氣乍生、硬是衝過了那本就有些失了的自制:

“含煙雖是我的‘紅顔知己’,可眞要說來,卻終比不得你分毫。”
音調仍是一如先前的輕緩溫柔。話中雖沒提得“情”、“愛”二字,卻已算相當明白地表露了內心的情意。
雖是憑借著那股突生的勇氣,卻也多少有些自暴自棄的意味在……但青年聽到後的反應,卻完全出乎了東方煜的意料。
只見青年身子微震,下一刻,那本不帶分毫情緒的容顔已然染上了過于濃重的哀淒。
如此反應讓東方煜驚愕之余立時慌了手腳。而在一陣猶豫後,一個使力將青年緊緊擁入懷中。
之所以猶豫,是怕他因方才的那番表白而排拒自己……可望著青年面上那令人心揪的哀色,猶豫什麽的,終還是給他通通抛了開。

沒有辯白、沒有安慰。他只是緊緊擁抱著懷中的軀體,並等待這對方將他推開的一刻。

――但那一刻卻始終沒有到來。
懷中的青年,柔順一如以往。

“列……”
“再一下就好。”
出手擁抱的是他,可道出這麽一句的,卻是懷中被緊擁著的青年。
“再一下……就好……”
“……沒關系。“

頓了頓,“就是要這麽一直抱著,我也十分樂意。”

最後的話語帶上了幾分玩笑的意味,因爲明白了青年如此反應的原因何在。
雖有些難以置信……可列,並沒有聽出自個兒那番話所眞正要表達的意思。
他只是將那番話當成了單純的“好意”――或者,友情――然後因而牽動了什麽,才會有了方才那樣哀淒的表情。
思及至此。東方煜緊摟著青年的雙臂未松,唇角的苦笑卻已化作深深無奈。
虧他還特地做好了被拒絕、甚至厭惡排斥的准備呐!沒想到列根本從頭到尾都沒聽出他眞正的意思。
雖說沒讓列因此而對他心生排拒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可列竟連他如此明白的一番話都沒聽懂,這樣的反應,忒也單純了些吧?

簡直……就像完全不識這“情”之一字般……
可東方煜還沒來得及細想,便因懷中青年輕輕使力的動作而中斷了思緒。
知道他是讓自己松手,東方煜帶著七分眷戀三分不舍地松了雙臂,神情間的憂切卻仍如舊:
“好些了麽?”
“嗯……托你的福。”
響應的音調淡淡,可比之先前,卻已明顯平靜了許多……早先那讓人心揪的哀絕,亦已由他雙眸中完全褪盡了。
見他心情已然平複,東方煜心下雖仍有些五味雜陳,卻還是松了口氣地展顔一笑。
“如此甚好……咱們回去吧?”
“好。”
簡短一應後,青年已自提步,同友人朝宅子所在的方向行去。
前行的腳步近乎悠閑,面上帶著的平靜亦同……可周身殘留著的溫暖,卻讓白冽予胸口爲之一緊。
心緒雖已稍複,可心頭對友人的深深愧意,卻始終未能消減分毫――因爲他一手造成的欺瞞、設計與利用。
有時候,他甚至會想:像這樣同東方煜親近、相交,究竟是不是個正確的決定?
如果他沒這樣親近東方煜……在策動這種種計劃之時,或許便不會如此愧疚、如此痛苦了。

――盡管每一次的愧疚之後,他所選擇的,依舊是那最初的……
“列!”
中斷了思緒的,是友人近乎急切的一喚。
如此驚喚讓白冽予瞬間回神。略一張唇正待詢問,卻尚未出聲,便因入眼的情景而爲之一震――
便在熟悉的宅子門前,倒著本已失蹤的劉宓。


第十二章


“情況如何?”

“沒有明顯的外傷,可詳細情形得進一步看看才能確定……先把他擡進屋裏吧。”
脫口的音調淡淡,白冽予心下雖已是一陣翻騰,神情間卻仍維持著如舊的鎮靜沈穩。
此刻的他所表現出的,是作爲一個醫者對病患的、恰如其分的關切。
知他本就極有作爲醫者的“仁心”,東方煜一個颔首上前擡人――卻才方扶起那倒落的身軀,便見著什麽由其衣帶內緩緩飄落。

眼捷手快地將之接住後,他也無暇多看,直接便將人擡到了客房裏。
雖不知此人究竟是何身分,可見死不救自不是他的作風――在他而言,唯一會讓他有所猶豫的理由,也只有對青年的憂心而已。
他可不願見著列又像上次照顧桑淨那般,把自己弄得疲憊不堪呐!
思索著,目光移向已然燃起燈火、趨近床邊切脈望診的青年。燭火映照下,青年熟悉的臉龐之上神色淡然如舊,卻因那專注著的神情而另添了分莊肅。

那是李列作爲一個“大夫”時的表情。
此刻的他,不是那個江湖上毀譽參半的“歸雲鞭李列”,而是一個慈悲爲懷、醫術高超的大夫……也唯有此時,那雙眸中才會流露出平素隱藏于冷漠之下的善良……與溫柔。
望著那早已深深刻劃入心的身影,那周身隱隱的卓然出塵之氣讓東方煜升起了幾分不容亵渎之感――卻又在同時極其矛盾地,勾起了某種想使之蒙塵的渴望。
自容顔而下。白皙側頸、圓潤肩頭,以及那總傲然挺直的優美背脊,纏繞著兵器的纖細腰肢。薄衫所包裹住的軀體挑勾起本已壓抑住的深深欲念。一瞬間竟想就這麽將他壓倒在地取悅愛撫,讓那凜然脫俗的身姿沾染上情欲的色彩――

他在想些什麽?
察覺了心頭幾近失控的思緒,東方煜大驚之余已是冷汗涔涔。
幸得青年此刻仍專注在眼前的病人上,才沒發覺他的異樣……強自壓下已于周身蔓延開來的欲火,他略一側身,有些心虛地硬逼著自己別開了視線。

不該看,更不該想。
如今的他,就連以朋友身分待在列身邊的資格都無。
自嘲地如此作想著,他一個探手取過杯子正想喝杯茶穩穩心緒,卻在察覺手中拿著的物事時,一怔。
那是張巴掌大的紙片……上頭,還寫著些什麽。

怎麽會有這個?
一怔之後,心頭疑惑隨之而起――卻又在回想起早先進門前的情景時,明白了過來。
是了……這是從那人身上掉落的。之前他急著擡人也沒留心,才會撿起後就這麽一直給握在了手中。
這張紙的材質十分特別。雖薄如蟬翼,卻又堅韌得超乎預期。多少帶著幾分轉移心思的意圖,他攤平了紙片將之擱到幾上,而在瞧見上頭的字句――正確說來,是幾個連“句子”都稱不上的字詞――時,心下一驚。

中秋、漠血、淮陰。

包含了人時地的三個字詞。而其中吸引了東方煜注意的,便是那“漠血”二字。
半年前失了友人音訊時的憂切與痛苦,至今仍深印于心。
而造成了那一切的,便是那名爲“漠血”的殺手組織。
說起來,他之所以一心想陪在李列身畔,除了內心深切的情意外,便是因爲漠血了――只要他仍陪著列,顧忌著他實力的漠血斷不敢隨便出手。就算眞有了什麽,他也能透過碧風樓的情報網先一步察敵動靜、反客爲主。

而他也確實達到了這個目的。
重逢至今,李列生還的消息雖已于江湖上掀起軒然大波,卻始終未曾遇到漠血上門……也正因爲如此平靜,他才能帶著列四處遊玩散心。
可那“漠血”二字,卻就這麽出現在一個昏倒在自個兒家門前的人身上。
東方煜雖無心機,卻不至于遲鈍到以爲一切全是偶然。
可這張紙片上所寫的人時地,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而那個正昏迷著的人,又是怎麽樣的……

心下疑惑因起。他重新拿起了紙張細細檢視,而在對著燈火一照後,明白了什麽。
昏黃燭火下,那隨之浮現于紙面上的,是情報組織“白桦”的標記。
那個人……只怕便是白桦的……
“柳兄。”
心下如此認知方現,便因那熟悉的低幽音色而中斷了思緒。
多少穩定了心境的東方煜因而回眸:“如何?”
“是百夜迷魂散,而且施用的方法相當正確。”
“百夜迷魂散?”
他雖不懂歧黃之術,但見聞廣博,自然知道這藥名意味著什麽。眉頭因而一皺:“此藥並不易得,就連施用也必須經過一定的步驟才……看來白桦是遇上難纏的對手了。”
自語般邊思索著邊道,也沒留心便把方才發現的事說了出來。
只是他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如此一句,讓一旁的白冽予心下劇震,卻又旋即因想起了什麽而轉爲一愣:
“白桦?”
“是我疏忽了……你瞧瞧。”
這才想起了他還沒把紙片的事告訴對方,東方煜將之遞給了青年。
“這是之前由他衣帶裏掉出來的。上頭還印著白桦的標記。”
“……你認爲他是白桦的人?”
“就算不是,也多少有些關系吧――對漠血而言,要想弄到百夜迷魂散並非難事。”
“若眞是漠血所爲,沒有理由不搜他的身吧?又怎會讓這麽張紙條留在他身上?”
“這……”
東方煜雖不覺得自己的推測有誤,可一時之間卻也無法解釋青年所提出的疑點……只是要想解惑,勢必得由那仍昏迷著的人下手。而如今能有辦法讓其清醒的,似乎也只有眼前的青年了。
可若要列爲了個不甚相關的人勞心勞累,他是怎麽也不樂見的――這百夜迷魂散並不易解,卻也不至于危害中者的性命。若不管那紙條的事直接將人交還白桦,至多也不果是于心中留下個疑惑而已。就是這事兒眞與列有什麽幹系,他也有自信保護好列,不讓他陷入與上回類似的險境之中。
但青年顯然不這麽想。
“柳兄難道不覺得此事有些蹊跷麽?”
“確實如此。但……”
“此事既與漠血有關,便極有可能是衝著我來的。不把它弄清楚,不但心裏不痛快,更可能因而波及到柳兄……”
近乎說服的幾句話,已是相當明顯地表露了想出手化解的念頭……當然,他是無需征求東方煜同意的。之所以出言說服,也不過是希望對方不要因此太過擔心而已。
知他心意已決,東方煜苦笑了下,眸中已然帶上了幾分關切。

“既是如此,我也不好攔你。”

頓了頓,“只是百夜迷魂散化解不易……我曾聽說有種方法能暫時壓制其藥力,使中者暫時清醒一陣子,不如便用此法吧?也省得心力消耗過度,反讓漠血有了可趁之機。”
“便依你所言吧。”
知他見聞自來廣博,白冽予也不多說,取過紙筆便把需要的藥材一一寫了下――如今雖已入夜,但以東方煜的能耐,要想弄到藥材也不過是舉手之勞。
一晾紙張幹了墨迹後,他將方子遞給了對方。
“勞煩柳兄了。”
“不會……只是我總覺得此事不大單純。你多加小心點吧!我走了。”
東方煜打見著“漠血”二字後便一直有些心驚肉跳的,故雖明知友人實力卓絕,卻仍忍不住叮咛了一句後才拿著藥方轉身離去。
這種種反應讓多少明白他心思的白冽予頗覺莞爾,卻又于莞爾之外感到了陣陣心暖。

只是這一瞬間揚起的淡淡笑意,卻在那足音漸遠後隨眸色一同化爲冷沈。
由眼下的情況看來,至少已能確定了三件事:一、漠清閣確實知道了南安寺的約戰;二、劉宓之所以出現在此,是漠清閣一手設下的圈套;三、劉宓雖爲漠清閣所擒,但並未暴露其冷月密探的身分。

也唯有這麽認定,才能解釋那張白桦傳遞消息所用的信箋怎麽會出現在劉宓身上。

不是別的,劉宓雖屬二十八探之一,卻一向與白桦的經營控制無關――白桦是由關陽爲首的年輕一輩主事的――根本不屬于白桦的他,又怎會特意用白桦的信箋來書寫、傳遞重要的信息?眞要說來,倒像是漠清閣的人弄來信箋後不清不楚地寫上了南安寺之約的人時地,好藉此將他引入圈套之中。

也難怪漠清閣如此大手筆地給劉宓用了百夜迷魂散吧?若劉宓醒了,這圈套自然沒可能成功。如他所料無誤,東方煜便是再怎麽神通廣大,也沒可能由如今的嶽陽城中湊出那張方子所書的藥材。
漠清閣之所以會設下如此圈套,顯然便是清楚了西門暮雲和父親的約戰,想藉此謀害父親,並嫁禍到向來與擎雲山莊有“仇”的李列身上。一旦事成,只要再想辦法除掉自己,並在屍體上留個流影谷的密信什麽的,關系本就不好的兩大勢力必然立成死敵。
而這,無疑便是漠清閣背後的、那潛伏著的龐大勢力所期待的。
便是他不上當,切脈也該大可隨便找個人嫁禍頂罪……之所以還特地設下這麽個圈套,顯然便是爲了報先前雷傑等人的一箭之仇。
眼下既已確定了漠清閣方面的打算,剩下的疑問,便在于眼前的劉宓,以及那張充滿“玄機”的信箋了。
那信箋乃是用特殊手法制成,爲白桦內部傳遞消息所用,雖不是十分機密的東西,卻也絕不易得。況且劉宓並非白桦之人。若清風眞是由混入白桦的眼線處取得了信箋,又怎會將之擱在一個理應與白桦毫無關聯的人身上?
畢竟,即使劉宓就此昏睡不醒,待他們將人送還白桦後,這身分也是立時便能查清的。
而這,便是白冽予之所以能確信劉宓的眞正身分並未暴露的原因。
漠清閣若知道劉宓是冷月密探,不但沒可能用他設下陷阱,更會想盡辦法由他身上套出冷月堂的一切。況且,一旦劉宓的身分暴露,漠清閣方面必然會中止原先的計策――原因無他:事情都已給想埋伏擊殺的對象發現了,再繼續下去也只是白費功夫而已。
可劉宓的失蹤既是因爲漠清閣,想必便是在親身查探、取得消息後給發現了,才……
以劉宓的經驗之豐富,必然會爲可能的失手埋下後路――例如說,爲了避免冷月堂的存在暴露,而假裝成白桦的探子之類的。
也唯有如此,才能解釋漠清閣方面的行動。

此外,若那個消息眞重要得需得劉宓親自潛入查探,則他即使遭逮,也斷不馬上便自絕性命以防逼供……若他早就知道漠清閣有意將李列卷入此事,刻意給對方造就這個機會,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這麽說來,那個“百夜迷魂散”,只怕不完全是漠清閣造成的了。
早在他接掌冷月堂後,便曾將自個兒所調配的幾種藥交給二十八探。其中便有一品使人陷入假死狀態的“重見天日”。此藥本是他獨門秘方,若用尋常藥引化解,藥性相符作用下,便會産生與百夜迷魂散極爲相似的效果……
思及至此,白冽予心下恍然,立時由懷中取出一枚藥丸化水,讓仍自昏迷著的劉宓飲下。
這趟是他疏忽了。初始便認定是漠清閣給劉宓下了百夜迷魂散,倒忽略了其它可能。
正如他所預期的,半刻鍾後,本自昏睡著劉宓已然醒轉,而在瞧著床畔的青年時,恭敬一喚:“二爺。”

聲音雖有些幹涉,卻仍算得上精神。
見他沒事,白冽予唇角輕揚,輕聲道:“東方煜晚些便會回來,我先把事情交代了吧!這趟計劃需得借用碧風樓之力。待我‘救醒’劉叔後,您便趁東方煜提問時借機透露南安寺之事……這分寸如何把握,您定是十分清楚的。”
“屬下明白。”
劉宓本就是聰明人,一聽主子提點,立時便清楚了他的用意。“另外,屬下有一要事相禀。”
“與南安寺之事有關?”
“是……屬下此趟潛入,成功探得了漠血進入淮陰後的人員配置及藏匿地點。”
如此一句,連白冽予亦不由得爲之一驚。
也難怪劉宓會如此費心得避免一死好將消息傳給自己……一旦知曉了漠血的隱藏地點,便能先一步加以剿滅。如此一來,盡管南安寺之事遭泄,也不至于給父親帶來太大的危險。就連同天方連手顛覆漠清閣的計劃,也能順利的――
中斷了思緒的,是那已由遠而近的熟悉足音。

“東方煜回來了。余下的回去再說吧。”
那“回去”二字,自然是指回到山莊的勢力範圍內了。言罷,他一個示意後,用藥讓劉宓再次陷入了沈睡。
確認一切並無破綻後,他將桌面稍微收拾了下,也在同時,友人的足音已近門前……白冽予此時心情正是大好,一聽著友人進門,側首揚唇便是一笑:

“你回來了。”
“咦……啊、是啊。我回來了。”
方進門便見著了那極其悅目的笑,猝不及防下,東方煜雖略一呆愣後旋即出聲應了過,心頭卻已有些失控地一陣亂跳。
大半夜的出外奔波了一圈,才因爲始終無法湊齊藥材而有些郁卒呢,卻沒想到一進門便有如此笑容迎接。再襯上青年那溫柔的一聲“你回來了”,一瞬間竟讓東方煜有種難以言喻的幸福感。
盡管他……從來不敢奢望自個兒和列之間能有什麽……
短暫的幸福在意識到眼前的現實後旋即散滅。東方煜關門進屋,苦笑著將手中的藥材擱到了桌上。
頓了頓,“看來對方早就預料到了這一點,所以先一步買光了那味主藥……這事兒實在不單純。”
“是啊。”
那“百夜迷魂散”雖不是漠清閣刻意所爲,但爲了設計嫁禍李列,自還是會想辦法善加利用的。淡淡一應過,白冽予走近桌畔略爲翻看了下,而在略一思量後,雙唇輕啓:

“也不是沒有辦法。”
“喔?”
“我隨身帶著的丹藥中有能夠取代那味主藥的成分在,只是需得稍費點功夫而已。”
“如此甚好,”
也沒想到這麽一來他早先的奔波便差不多是白忙一趟了,東方煜一個颔首:
“事不宜遲,有什麽需要的便盡管吩咐吧!”
“那就有勞柳兄了。”

于心底對身旁又將白費工夫的友人告了聲罪後,白冽予有模有樣地挑出了幾味藥材,同友人指示起了煎服的方法……


* * *


一夜折騰後,將劉宓送回白桦時,也已是清晨時分了。

將藥材什麽的簡單收拾了下,白冽予推門入屋,朝庭院裏歇坐著的友人走去。
事情進行得十分順利……在他的授意下,經驗老到的劉宓很快就想到了適當的說詞,配合著東方煜的詢問道出了南安寺的事。
“柳方宇”爲人俠義、行事正派,本就是江湖正道所公認的“明日之星”,說起話來的份量只怕還勝過某些個中等門派之主――例如桑建允――而劉宓便是在“驚覺”他便是傳聞中的柳方宇後,才在一陣猶豫後道出了他所“探得”的消息。

西門暮雲和白毅傑將在今年中秋于淮陰南安寺一戰。漠清閣不知從何得到了這個消息,打算趁著兩大當主兩敗俱傷之後埋伏擊殺。
劉宓的“消息”言僅至此。可東方煜並非愚人,自然清楚這個陰謀將造成的影響。也因此,送走劉宓之後,他也不就寢,而是就這麽于庭院中歇坐著、陷入了沈思。
望著前方那個自稱“柳方宇”,實際上卻是四大勢力之一,西樓碧風之主的男子,白冽予眸中已然罩染上深深愧意。

他早就清楚了。
他早就清楚……以東方煜的爲人,一旦聽到了這個消息,定然會想盡辦法阻止一切的發生。
正因清楚這一點,才會讓他選擇了利用碧風樓的力量。
爲免打草驚蛇,擎雲山莊和流影谷的勢力是必須于決戰前夕照舊退開的。就算想辦法避開漠清閣的探子另遣人馬好了,以北谷東莊關系之惡劣,倉促間要想讓雙方合作,不互扯後腿便是萬幸了,更遑論相互配合應敵?而若是交由其中一方,另一方也定是不會同意的――誰曉得對方會不會趁這個機會暗中搞鬼?
也因此,在時間有限,又不能有過大動作引起漠清閣注意的情況下,便須得由一可讓雙方信任的第三勢力來進行對付漠血的行動。而向來以隱秘著稱,且實力極爲穩固的碧風樓,自然是最好的人選了。
碧風樓自來固守其地,和流影谷間並無利益衝突,關系一直很穩定;至于和擎雲山莊麽,父親和前任樓主東方蘅有舊,雖因種種因素斷了往來,卻是絕不至于爲敵的――更何況這碧風樓主就在自個兒身畔。東方煜的爲人,作爲摯友的他自然是十分清楚的。
正因爲信賴,所以……才選擇了利用。
只是……便是以“信賴”作爲辯解的理由,也終無法改變自個兒設計、利用東方煜的事實吧?

這樣的他,算不算是“背叛”了東方煜對他的信任?
如此疑問方現,便已因那過于熟悉的二字而于心頭激起了陣陣痛楚。
可他終究還是將之壓抑了下。
總有一天,他會告訴東方煜的。告訴他自己利用他的事實,讓他決斷、讓他選擇……可那一天,不是現在。
事有輕重緩急。而對白冽予而言,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妥善處理漠清閣與南安寺的事。待此事結束,報仇大計也告了個段落後,他,便會全盤脫出一切。
而在那之前,就讓他繼續隱瞞著吧……
思緒至此而止。略一猶豫後,他提步上前,于友人身畔歇坐了下。
“在爲方才的事煩心?”
“列。”
瞧著于身側坐下的青年,東方煜一聲喚後,唇間已是一陣低歎流泄。
“漠清閣的計策一旦成功,不但會引起北谷和東莊之間的仇恨,更會因而使江湖上掀起極大的風波。一旦正道勢力受損、原先的平衡被打破,一些暗中潛伏著的勢力必定會趁機興風作浪……屆時,整個江湖只怕便將陷入動蕩之中,一場腥風血雨更是避免不了了。”
“……便是如此,單只你我二人之力,又能改變什麽?”
“這……”
“即使你我現在立馬趕往擎雲山莊與流影谷出言警告,難道兩位前輩會因此便打消決戰之意,或者因此另擇時地麽?何況……這雖是由白桦處得到的情報,卻畢竟口說無憑。咱們便是說了,對方也不見得會相信。”
“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
語音稍止,而在短暫的思量後下定決心地開了口:“我是有些辦法能讓北谷東莊相信這件事。只是若兩位前輩不打算另擇時地,又該如何應對爲上?尤其流影谷和擎雲山莊自來勢成水火。眼下離中秋又只剩兩個多月,根本不可能讓他雙方合作應敵。”
“說是這麽說……可你心底,想必已有了些計較吧?”
見他如此在意,白冽予心下半是歉疚半是慶幸,雖仍只能裝著一派“于我無關”的模樣,詢問的音調卻還是多少放柔了些。

而如此一問,讓聽著的東方煜又是一歎。
俊朗面容微側,他深凝向青年神色淡然如舊的面龐,卻終仍壓下了心頭輕擁住對方的衝動。
“……如果是你,你會怎麽做?”
“爲什麽問我?”
“只是想聽聽你的看法……如此而已。”
“……既然流影谷和擎雲山莊都不適合行動,便只能交由一個能同時讓雙方信任、又有足夠實力的組織出手了。如此一來,便不至于引起流影谷和擎雲山莊間的衝突,也能避免打草驚蛇。如行動計劃得宜,則不但兩位前輩安全無虞,更可藉此大大削減那漠清閣的實力。”

“說的也是……看來也只能這麽做了。”
聽李列所想與已無二,東方煜近乎自語地道了句,雖仍有些無奈,卻還是于心底暗暗下了決定。
只是這決定既有,在他還沒打算告訴列自個兒眞正身分的此刻,兩人的分別自是無可避免的了。
望著身旁那雖太過平凡,卻攫獲了自個兒所有心思的容顔,原先的理智瞬間變得薄弱,而讓他終有些難耐地,伸手輕擁住了對方。
多少了有些利用了對方信任的行爲,可如今的他,卻……
“我會想辦法組織此事……只是如此一來,便須得與你暫時分道揚镳了。”
“既是如此,咱們就相約八月十日正午,淮陰城西門見吧。”
“好……咦?你也要去?”

糊裏糊塗地一應後才猛然理解了他的意思,東方煜雙臂微松有些訝異地望向了懷中的青年:
“是因爲漠血的那張紙麽?照眼下的情況看來,那應該是漠血方面設下的圈套,想嫁禍于你才是。你若去了,豈不是正中他們下懷?”
“正因爲是漠血,我才要去。”
回應的音調淡冷,幽眸中卻已是一抹銳芒一閃而逝。
“你說過,漠血就是那漠清閣的一部分。眼下既有此機會,自是得把握著將事情做個了結。況且,我也對那南安寺之戰十分好奇。如一切順利,咱們就做個觀衆好好見證這驚世一戰;若有了什麽意外,以你我只能,也能多少阻擋來敵,不讓他們打擾了兩位前輩的比試。”

“……便依你吧。”
青年的話說得在理,東方煜一時無從反對起,自也只好同意了。
便在那清晨初生的旭日下,一如白冽予所預期的,事情至此而定。


第十三章


夏末秋初,正是殘暑蒸騰、秋陽熾人之時。炎熱的天候讓道上行人幾乎絕迹,僅幾個戴有遮陽鬥笠的人埋頭急趕。倒是大道兩旁酒樓茶棚座無虛席。店內雖仍顯悶熱,卻終好過待在街上受那豔陽折騰。

看了看窗外晴朗的天空,白冽予于道旁樓內一處僻靜涼爽的包廂中歇坐品茶,靜靜等待著即將到來的客人。

于嶽陽同東方煜定下約期、分離,也已是一個月前的事了。

與友人別過後,這一個月來,他幾乎都處于奔波之中――先是想辦法化解了劉宓體內的藥性,讓他暫時覓地休養;再來是聯絡兄長,告知並安排同碧風樓的會面,並將劉宓先前探得的情報繪制成圖交給他。愧疚什麽的早已無暇理會。就是旅途中投店歇息之時,占據了他腦海的,也是直搗漠清閣總部的計劃與進程。
當然,他雖四處奔波著,卻還是大概把握了整件事情的進程。

至少……據他所知,碧風樓方面已于四天前正式派人與山莊方面連絡了。
碧風樓行事一向低調,在行動的隱密性上自有其過人之處。即使此事本爲白冽予一手所導,也多少清楚東方煜的心思。可碧風樓眞正有所動作之時,其行蹤什麽依然十分難把握到。
只是這趟他算計的對象本就不是碧風樓,其于山莊也沒什麽利益衝突,能否把握其動向自然不大重要――今日若換作是流影谷,他定會想方設法將對方的底趁機摸個清楚。
雖不願承認……可他,確實是給東方煜間的友情影響了吧?
唇角苦笑微泛,卻又在想起如今只怕正不停忙碌著的友人時,苦笑化爲略帶歉意的溫柔笑容。
若有機會,他也眞想看看東方煜作爲“碧風樓主”時的表現。以他平時便隱隱泄出的威勢而斷,定脫不了氣度雍容、深具魄力這幾個詞兒吧?

――這麽說來,他二人自重逢後雖時常朝夕相對著,卻直至今時還沒能眞正“見上一面”呢。

只是,不曉得他們眞正“見面”的時候,會否就是這份友誼決裂之時?

雖說……便眞是如此,也是他自作自受就是。

思及至此,面上笑意已然再次化爲苦澀――卻在聽到了門外傳來暗號之時,眸中銳芒乍現。

終于來了麽?

苦笑瞬間轉爲冷沈,而在那足音漸近之時,眸光、神情一斂。
面上易容用的假臉如舊。眼下的他,已然恢複成那個冷漠難親的“歸雲鞭李列”。
足音至門前而止。白冽予雙唇微張一個“請”字脫口,門扉已然由外而啓。
“眞是李兄。”
開口便是如此一句,來人俊美面容之上神色冷傲如舊,眸間一派深沈,眞是流影谷少谷主西門晔。
白冽予之所以會特意跑來流影谷勢力範圍所在的南陽,便是爲此。
見著西門晔入房,他也不出言客套,伸手一比請對方入座。
作爲流影谷少谷主,又曾與李列有些接觸,西門晔自然深知此人性子,遂省了無謂虛言,拉開椅子于青年對面坐了。

“李兄如何知我在此?我此趟外出視察雖未刻意保密,卻也不是隨意便能探聽到的。”
“……如何知道,重要麽?”
寥寥數字一個反問,神色冷漠無改,卻讓聽著的怎麽樣眸間贊賞之色一閃而逝。
他這麽問本就沒多少求得答案的意思在――若今日李列眞答了他的問題,則此人不是個欠缺智慮的勇夫,便是個好用心機卻無甚技巧、不識時務的小人了。
李列既會刻意相准了自個兒前來南陽的機會以“歸元丹”爲引邀已相見,便必然是有要事相談。可他若是上面那兩種人,則這一趟根本連談都不必。
而青年的反問不但讓西門晔提升了對他的評價,那一句“重要麽”更相當程度上暗示了什麽。
“聽李兄言下之意,便是有眞正重要之事相商了?”
“我不喜歡欠人人情,尤其是像少谷主這樣的人物。”

並未回答而是似褒似貶地這麽道了句,而自探手,由懷中取出一個信封遞給了西門晔。

同西門晔的接觸雖然不多,可作爲自己可能的最大勁敵,白冽予自然沒少研究過他。西門晔和他很像。冷靜、理智,遇事皆謀定而後動,且爲達目的不擇手段……若要說有什麽差別之處,便在于西門晔遠比他來得無情。所以,這“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的程度自也有了差異。
彼此都是聰明人,而聰明人的好處,便是能理智的衡量一切,不至于爲無謂的情感混淆了判斷。只要利益一致,敵人也能成爲夥伴。且達到目的之前,不必擔心對方因一時小利而暗扯自己的後腿。
也因此,這話說起來自也十分容易了。

西門晔顯然明白這一點。他也不多問,接過信封便即將之取出細閱。
信封中所裝著的,正是白冽予由冷月堂處得到匯總的,有關那漠清閣如何得知南安寺之事的情報。
西門晔畢竟是心思深沈之人,見著如此情報也僅是雙眉微挑,細細讀過後將之收入了信封中。
“李兄並不簡單。”
“傳言豈可盡信。”
“這倒是……不過,沒想到竟連我也小瞧了李兄。”
伸手倒了杯茶飲過,西門晔眸光微沈、神情似笑非笑:“卻不知李兄于白桦中地位如何?”

“恰好而已。”

既選擇了親自將情報交予對方,白冽予自然也有了“身分暴露”的准備,並不因對方有此一問而驚慌失措。
正所謂明人不做暗事。他多少透露點身分,也是爲了讓西門晔更加取信于他,好爲將來的大計墊下一定基礎。
見他毫不驚慌,西門晔心下亦已有了番計較……他將信封收入了懷中。
“李兄之所以親來此地,想必也是因爲這一個‘恰好’了?”
“不錯。”
“看來,今年的中秋必定十分熱鬧了。”
“……少谷主果然厲害。”

一贊的音調淡冷如舊,心下卻已因西門晔的敏銳與消息之靈通添了分戒備。
流影谷多年來與官府牽連甚深,六扇門中人本就有大半出于其間,對于漠清閣。天方等從事不發勾當的組織自也有其情報來源……白桦與天方結盟之事其想必早有耳聞,只是由自個兒今日的行動進一步確定了某些事情而已。

不過行動的時間雖已泄漏,白冽予卻不大擔心西門晔會趁機搞鬼――以他的才智,絕不會爲眼前的小利迷惑。比起借機將天方一網打盡而讓某些個不明底細的小組織趁隙壯大,暫且姑息顯然是個比較明智的決定。畢竟,流影谷對天方還是有相當認識的。
更何況……眼下,又有他這麽個將成爲天方“耳目”的餌在。
而一切便如所料。

聽他承認得幹脆,西門晔笑了笑,擡手給應當是“主人”的李列斟了杯茶。

“與虎謀皮,非智者所爲。”

“何人爲虎?”
“這麽說來,我也是與虎謀皮了?”
“少谷主言重了。”

雖知他此言不過是稍加試探,可白冽予仍是一個正色――在那本就毫無表情的面容上瞧來是不大明顯了――否定了他的疑慮。
“以白桦微末之力,焉敢與日月爭輝?吾等所求,也不過是個認可而已。”
“‘認可’麽……爲何找上我?”
“這個問題需要回答麽?”
“李兄確實是個聰明人……”

頓了頓,“既已得了‘認可’,要想取得漠血的名冊,對李兄想必並非難事吧?”
“便如先前所言――恰好。”
“同李兄說話眞是件愉快的事。貴主能有如此人才,眞教人十分羨豔。”
“是您過譽了。”
淡淡一句響應了對方似有些招攬之意的稱贊,白冽予提杯一敬後,已自起身道出了辭意:
“在下尚有要事在身,便此別過了。”
“希望日後還有機會同李兄一起品茗言歡――請。”
“請。”
帶著那張自始至終都無甚變化的冷漠神情,青年一個拱手後,轉身離開了包廂。


* * *


結束了同西門晔的會面,白冽予方回到白桦位于南陽城內的據點,便見著了幾叠精致的小點,以及一碗稍嫌奢侈了的冰鎮酸梅湯。

因而想起了什麽,青年唇角苦笑淺勾側身入座,卻不動桌上的點心,而是先嘗了那碗最適宜于如此天候品嘗的酸梅湯。
關陽既給他費心弄了來,便得趁著這酸梅湯仍“冰鎮”的時候喝才對。
帶著烏梅特有的香氣,于口中擴散開來的微酸與甘甜確實消去了幾分暑熱。

――若東方煜在此,想必淺嘗一口,便能說出這酸梅湯究竟是出自哪個店家的吧?
他微微抿唇品味著入喉的味道,卻旋即因那浮現于腦海中的身影而起了幾分無奈――會時時想著這些,是否代表東方煜于心底占著的分量……遠比自個兒所以爲的多呢?
唇間低歎因而流泄。也在同時,熟悉的足音已然由遠而近。

“讓你費心了。”
于下屬入房時這麽道了句,音調澹然清冷一如過往。
如此一句讓乍然聽著的關陽先是一愣,而隨即明白地笑了笑。
“二爺出外奔波,咱們做下屬的自得體察上意、好好孝敬一番嘛。”
“若說奔波,你不也如此嗎?”
有些誇張的話令聽著的白冽予心下莞爾,可脫口的卻是這麽句反問。
如今的關陽兼具了冷月密探和白桦三當家這雙重身份,身上擔負的責任自非往日可比。尤其這些日子來他四處奔波之時,關陽幾乎也都隨侍在側。若說及奔波之苦,下屬的體會只怕還比他來得深些……“這些日子來倒也辛苦你了。”
“……這本就是屬下分內之事,二爺無需如此。”

頓了頓,“況且……跟在您身邊,本就是屬下所願。”
回應的語調極其平靜,心下卻已是幾分複雜之情漫開。
略微低下的頭,適度地掩過了那眸中一瞬間流泄的深深情意。
對方都這麽說了,白冽予自也不好再多言,遂一個眼神示意他坐下相談。
“安排得如何?”
“天方的來使已達。至于密談的地點――雖是無心之失――便是您先前同西門晔見面的地方。”
“喔?”
入耳的話語令白冽予雙眉一挑,唇角已是幾分頗富興味的笑容勾起:
“這個‘無心之失’倒是不錯。西門晔若知道了,多半會以爲這是在同他致意吧。”
“您的意思是……”
“我此見西門晔,不光是給他同漠清閣有關的消息而已。”

淡淡一句過,雖未言明,卻已足讓聽著的關陽猜到了什麽――而在領會過來的同時,震驚之色溢于言表。
“這麽問或許有些僭越了。可您爲何――”
“你認爲咱們聯合天方行動之事,能完全瞞過流影谷麽?”
“不。只是……”
“既然瞞不過,還不如攤開了說――況且,能在不動用山莊力量的情況下除掉天方,不是更好麽?”
敘述的音調淡然如前,卻在短短數句間,借刀殺人之計已成。
望著眼前依舊平靜而不見一絲得色的主子,那心底油然而生的欽佩敬服之情讓關陽一瞬間憶起了兩年前爲之折服而決意效忠的情景。
而今,兩年過去,他早已成了二爺最爲倚重的心腹;而二爺,也已在這兩年間成長到了他所不能及的地步。

缜密的思慮、深遠的目光,以及那始終能冷靜權衡一切的過人理智。

同天方的合作才剛要展開。可在二爺的心裏,卻早已算到了日後回過頭來潰滅天方的計劃……不,不只如此。單從二爺方才那幾句話聽來,眞正的目標只怕不在“天方”,而在“流影谷”。
更甚者,是那個暗中潛伏著,准備伺機而動的――

思及至此,關陽心下了然,理解的一笑後正待說些什麽,門外示意的暗號卻已傳來。
見正事已至,二人遂不再多言,各自更衣整理行容後,相偕往同天方約定的茶樓去了。


* * *


在關陽的利落交涉下,同天方的密談一如預期地順利結束了。

這次密談的主要目的在于確立對付漠清閣的行動計劃,及商討行動過後的利益分派。
漠清閣的相關情報既是由白桦提供的,這行動的計劃自也脫不出關陽的掌控。天方唯一能牢牢控制著的,也只有人員的配置而已――行動的主力是天方,如何配置方爲適宜,自不是目前仍算“外人”的白桦方面所能知曉的。之所以主動讓天方進行人員的配置安排,也是多少有些想探其底子的意味在。
至于利益分派麽,白桦方面所需的,除白冽予答應了西門晔的名冊外,便是清風多年來所積累的情報了。至于其它――諸如實際的財寶及金票什麽的――自然是可有可無。故對于此點,關陽也只是象征性地討價還價了一陣後,便將大致的分派定了下來。
當然,他那一番“象征性地討價還價”依舊讓朱雀聽得頭昏腦脹。只是候著似乎志不在此,只要白桦方面的提議別太過分離譜,通常很快就能得到他的首肯。
關陽初始還對此有些訝異。可待到會罷,意外瞥見朱雀將一張紙條塞入主子手中的情景後,這訝異馬上化作了然。

先前刻意泄漏的底細成功達到了目的――天方對可能是“歸雲鞭李列”所扮的保镖“銅爺”産生了極大的興趣。那張紙條上所寫的,便是私下請他一敘的時間與地點。
如此邀請,自是遂了白冽予的意。
當初他之所以讓李列成了個毀譽參半、專門拿錢辦事的人便是爲了讓人認爲“李列”是個能輕易用錢打動、收買的人。而現在,在“意外得知”那保镖的身分後,天方一如期待地上了鈎。
簡單用了點晚膳後,白冽予戴上銅面具、乘著夜色來到了朱雀紙條上所說的空地。
清冷半月下,做爲邀請者的朱雀正垂手而立,帶笑迎接已近空地的受邀者。
“讓李公子白忙之中撥冗前來……成某在此謝過了。”
拱手爲禮後開口便是如此一句,語調平和有禮,卻讓方停步的來人當下便是一震。
“我不姓李。”

簡短四字脫口,語氣冷漠中夾雜著不快,卻一如方才的反應般刻意地添上了幾分微亂。
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點,朱雀面上神色無改,只是溫和地笑著走近了青年。
“家主‘天帝’曾言,近年來崛起的幾位年輕高手之中,他最爲欣賞的,便屬李兄弟了。雖不知李兄弟因何爲白桦效力,可以李兄實力,留在白桦當個保镖未免大材小用了些。”
幾句內便將稱呼由“李公子”便做了“李兄”,言詞間欣賞招攬之意明顯,卻出奇地不予人分毫惡感――也許是因爲他雖一臉和善,卻並未拐彎抹角,而是相當直白地道出來意的緣故吧!
經過了今日及數月全的兩次密談,白冽予本就有些欣賞此人,此時又得見他如此言行,心下幾絲好感因而升起――對這個與他的仇人同爲天方四鬼之一的朱雀。
他不再否定那“李兄”的稱呼,卻也未自承身分或取下面具……唯一眞實的眸子平靜冷漠如舊,卻已添上了絲疑惑。
“你不像殺手。”乍聽之下有些沒頭沒腦的一句,音調亦無分毫起伏。
可如此話語,卻讓聽著的朱雀微微一怔。
些許交雜之色浮上眸間,而旋即給他隱藏壓抑了下。
唇間笑意,如舊。
“但我確實是個殺手。李兄之所以有此想法,想來是因成某自來以藥作爲奪人性命的武器,故身上較少殺伐之氣的緣故吧。”
平平靜靜的一句,白冽予對此人的興趣更甚,遂一個擡手、取下了銅面具。
“爲何找我?”
“欣賞。”頓了頓,“況且……我認爲天方遠比白桦適合李兄。”
“……是嗎。”
若有所思地淡淡一應後,他略一仰首,望向了那天邊皎潔的半月。
周身的冷漠因這仿佛憶及什麽的動作而有了些許改變……幾許惆怅淺生,終至少有地一聲歎息:“滄爺于我有恩。”

音調仍是先前的淡冷,卻已回答了朱雀早先所提的,對他爲何會在白桦效力的疑問。
尚在預料之中的答案,讓聽著的朱雀理解地點了點頭。
“我無疑爲難李兄,也不急著要答複。此番相邀,也只是想讓李兄知道我方的招攬之意而已――眼下白桦與天方已成同盟,李兄何妨于彼此合作時仔細思量、考慮看看?對有實力的人,天方一向是十分歡迎的。”

“再說吧。”
見彼此的談話已告了個段落,白冽予一個拱手:“告辭。”
“請。”
此來的目的已達,自無須再多說什麽。爽快地一應罷,朱雀笑意不改,而就這麽原地伫立著目送青年的身影漸遠,直至隱沒于夜色之中。
這番談話前,他對李列的加入與否本只是抱持著“盡人事、聽天命”的態度――便是此番相約,亦不過是爲了完成天帝所交付的任務而已。

可李列卻遠比他所以爲的更來得特別。
那特別之處究竟在哪,他也說不上來。只是,憶著青年于夜色中、冷月下靜立著的身影、想著方才的幾段談話,他便突然能理解那個柳方宇爲何會如此看重這個似乎與其作風迥異的青年了。
李列……是個遠比表面上所見更來得“深刻”的一個人。
若說他之前對李列的加入與否還持著可有可無的心態,那麽此刻的他,便是既期待又有些不舍了。
期待,是因爲對青年的欣賞,期望能與青年成爲同伴、彼此共事;不舍,卻是不想見著李列如此人才進入天方,進而蒙受汙名、毀了大好前程。

如此矛盾的心緒教朱雀暗感無奈,卻又不覺莞爾。

眼下不過是個起頭,他又有什麽好無奈的?況且,若他的眼光沒錯……這李列,是不會因此等小事便受到影響的。
思及至此,心下頓覺開朗。再朝青年離去的方現望了眼後,他一個旋身離開了空地。


第十四章


八月十日,淮陰城。

正午時分,當空秋陽下、城西門一側,不知何時出現了個極其引人注意的身影。

那是個頭戴笠帽、身著白衣的男子。一張容貌雖給低壓的寬大帽沿遮蓋了住,可單只那修長挺拔的身板和周身流泄的閑淡出出塵之氣,便足以教人――尤其是女子――爲之吸引、心折。
既是極其引人注意,這“不知何時”自是有些矛盾了。可說也奇怪:不論是城門戎衛的士兵,還是道旁兩側的商販……衆人雖都爲那一襲白衣的身影攫獲了注意,卻沒有一人能說出這人究竟是何時出現的。只覺得那青年似乎是打一開始便颀身靜立于此,一身氣勢卓然,卻又帶著某種超脫凡俗,而與這自然、這天地渾融的飄然出塵。

一時之間,這城西門的來往人行皆不由自主地緩了一緩……如非那白衣男子淡然清冷得不容亵渎,只怕當下就有人湊上前看看那帽沿下究竟藏著怎麽樣的一張臉孔了。
便在這有些奇異的氣氛中,一輛馬車由遠而近。隨著蹄音減緩,門簾微掀。雖只短短一瞬,卻已足讓那城門靜立著的身影察覺了什麽。
帽沿遮掩下的容顔淡笑因起。足尖一點,當下已然化靜爲動,暢如流水般的縱身躍入了那馬車之中。
一切只在電光石火之間。
下一刻,馬車的門簾已然再次垂落,什麽事也沒發生般靜靜穩穩地駛入了淮陰城內。只留下一群以爲遇著了神仙的尋常百姓和多少看出了些門道的江湖客留在原地驚歎不已……


* * *


沒想過自個兒“反其道而而行”掩飾身分的舉動會引來那些個驚歎,一個閃身上了馬車後,白冽予揭下笠帽,微笑著將目光投向了身側的友人。

“柳兄。”
聽似平淡的一喚,卻暗含著即使中秋之約將屆、亦仍遠蓋過心底憂思的欣喜愉悅之情。
自嶽陽一別至今的兩個月間,他雖奔波不斷,卻只要稍有余暇,便時常因身畔瑣事而挑勾起對友人的思念……而今,約期已至。望著兩個月未見的東方煜,青年神色間雖無太大的起伏,卻已難掩心下喜悅。
面上挂著的笑意雖淺,可那隱隱添染著的溫柔,卻足以讓人一瞧便爲之迷醉。尤其青年如今一身白衣淡雅、神姿飄逸出塵,讓那笑容更添了幾分殺傷力。東方煜便非初見,也不禁有了片刻的呆愣。
只是這呆愣很快便化作了爽朗一如過往的笑。

“別來無恙。”
強自穩定了一瞬間幾近失序的心跳,靜穩的四字脫口,眸中卻已掩飾地帶上了幾分調侃:“兩個月沒見,若非你我素來相熟,只怕便要錯過了呢!如此身姿氣度,也無怪西門裏外人人爭睹、大道亦爲之雍塞了。”
後句刻意用上了些說笑的口吻,卻有七八分是眞。
他還是頭一遭見著李列毫不掩飾地展露出那種恬靜淡然、超脫凡俗的氣度。幸得自初春重逢以來二人時刻相處,他也對此多有察覺,才能在見著後認出了友人,而不至落得“相見不相識”、甚至因而錯身而過的可笑戲碼。
至于友人如此“引人注目”的原因爲何,東方煜又非愚人,自然多少猜得出一二――衆人皆知歸雲鞭李列相貌平凡,冷漠難親。如今他反其道而行,一身氣質又是迥異,漠清閣越是想留意他的行蹤,只怕便越是難以如願。
得他如此盛贊,白冽予唇角微笑如舊,道:
“我知你定能認出的。”

音調淡淡,可其中透著信賴之情,卻不言而喻。

之所以不加掩飾地伫立于淮陰城西門前,想瞞過漠清閣目光固然是一大原因,但眞正爲的,卻是早友人半刻入城的父親。

眼下既無法眞正請安,便也只能透過這麽做稍微致意了……雖以帽沿遮蓋了面孔,可他清楚:東方煜是一定不會錯失的。
得他如此信賴,東方煜半是訝異半是欣慰的一笑,心下已是陣陣苦澀漫開。
他一正身子移開視線,並藉此藏下了眸中一瞬間染上了複雜之色。
對于這約定的日子,他比任何事都要來得期待……卻也,痛苦。
分別的這兩個月間,他雖忙于與北谷東莊的交涉及將屆的行動指派,可只要一有空暇,最先占滿了心頭的,便是關于青年的一切。
以往彼此分別時,他雖也時常惦著對方,卻畢竟因著當時的情況而多以憂心其安危爲主。唯獨這次,有的,只是單純的思念。

縱有紅顔知己無數,可他卻從未這樣思念過一個人。
而在思念之余,或多或少的……思量起原先未曾考慮過的事。
譬如彼此的關系,及今後該何去何從。
眼角余光悄然瞥向青年。此時的李列笑意已斂,正思索著什麽般靜靜端坐一旁……神情雖淡然一如平時,卻有隱隱帶上了些許難以揣度的……
與以往稍異的神態教東方煜一瞬間險些又望得癡了,忙逼著自己再次拉回了視線。

早在察覺了心底情意之初,他便清楚這段感情是不可能有結果的。
且不說李列本就有心愛之人……他對禮教什麽的雖不那麽重視,可彼此同爲男子,他一人心存情愫本已是驚天駭俗之事,又豈能奢望列也同他一般?

別人不清楚便罷。可作爲“至交”,他對青年的魅力自是十分了解的。列對外人雖總裝得一派冷漠,但那舉手投足間隱隱流泄的溫柔,卻已足教無數女子爲之傾心――更遑論撤下那份冷漠之後?
如此身姿、如此氣度,再襯上他過人的才智及出衆的武學造詣,就是十個桑淨相加,也配不上他分毫。
而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只是這份情愫既無了歸屬……他,又該如何是好呢?
東方煜很清楚:自個兒是不能再像現在這樣得過且過,抱著暧昧不明的心態待在列的身邊了。而不論是要厘清自己的想法,還是想辦法讓這份不應存在的情感淡去,幾許在列身邊伴著,顯然都不是個正確的決定。

既無法繼續陪伴著,余下的,也只有別離一途了。

不像這次猶有約期、猶有期盼的……眞正的別離。
這點,是他早在來此赴約前便已決定好的。只待南安寺之事了,他和李列,便將就此分離。
淡淡別愁因而升起。緩慢卻輕易地,蓋過了重見青年時的喜悅。
他一個側首,三度望向了身旁的青年。

這一次,不再有分毫的掩飾……或掙紮。他只是定定望著對方,仿佛想記下眼前所見的一切般。
察覺了他的目光,青年容顔微側:“怎麽了?”
“沒什麽……只是兩個月沒見,想好好看看你罷。”

不讓青年察覺到自己的異樣,溫煦笑意無改,他搖了搖頭示意對方無須在意,並自耐下了于心底襲上的陣陣痛楚――

中秋之期,將屆。


* * *


深秋時分,夜色沈沈。天邊一輪冷月當空,襯上那本就稍顯寒涼的天候,讓這夜晚更添了幾分蕭索寂冷。

甚至,肅殺。

這本象征著團圓的中秋之夜,已注定要染上與之迥異的血腥和殺伐。
淮陰城內對漠清閣的擊殺行動已然展開;于此同時,城郊南安寺裏、大殿前,當世兩大高手――擎雲山莊莊主白毅傑、流影谷谷主西門暮雲――亦已遙相對立、氣機交鎖,情勢一觸即發。
這是場雙方皆期待已久的一戰。

三十多年前,作爲流影谷新一輩領袖的西門暮雲已在江湖上小有名氣的時候,白毅傑還不過是個初入江湖的小混混――可這個“小混混”卻只用了不到五年的時間,便由江湖的最底層一躍而至頂峰,同“玉笛公子”莫九音並爲年輕一輩中最受注目的新興高手。
相較之下,西門暮雲的武功雖好、才智亦佳,卻畢竟出身世家,發不如白毅傑等人的崛起那樣引人注目。

直到白毅傑同莫九音化敵爲友,進而攜手創立擎雲山莊之後,才眞正和西門暮雲成了不論在事業、或是在武道的追求上都爲人相提並論的勁敵――雖說純以聲名而論,傳奇般崛起的白毅傑還是要勝上一籌的。
這也正是西門暮雲先前不惜動用流影谷在官方的力量候于東北軍都關前,一心要與白毅傑對決的原因。
而這場期盼已久的對決,終于在今晚正式到來了。

望著大殿前已展開對峙的兩名前輩,白冽予和東方煜長身並立于前殿屋頂上,准備迎接這場絕世之戰。
確認碧風樓的配置部署妥當後,行動開始前,白冽予說服了友人親身前來南安寺一觀。
若一切順利,則此趟便可純當作是個見證,見證兩大高手的一戰……反之,行動若有了什麽差池,他二人也能亡羊補牢,于此擋下意圖不軌的漠清閣。
而今,城內的行動已然展開,大殿前兩人的情勢亦已一觸即發。心頭隱隱存著的幾分憂慮讓一旁觀看著的白冽予選擇了暗運功力提升六識,將方圓數裏――包含父親在內――的一切動靜納入注意之中。
察覺了友人精、氣、神三者高度集中的狀態,東方煜微微一笑,也同樣就著眼下的姿勢暗暗調息了起來。

既已是“最後”,便讓他別再多想、全心面對眼前的一切吧!畢竟……不論是面對可能來襲的漠清閣高手,或是殿前即將展開的一戰,都沒有任何兒女私情存在的余地……
便在此時,天際四朵煙花乍響。
仿佛是以此爲引,殿前本自僵持著的身影忽動,瞬間已是試探般地一掌對上。本自靜觀著的兩名青年則是臉色一變,身形電閃間已然自前殿屋頂躍了下,直朝南安寺山門前奔去。

這煙花是此趟行動中用以區別行動結果的。而眼下于天空綻放的,正是象征著敵要人脫逃的紅色煙花。一連四起,則代表著有四名敵方要人逃出了埋伏圈中。
漠清閣既已被逼上了絕路,只怕便是拼得就此全滅,也誓要重創已然展開激鬥的兩大高手……看來,今晚怕是沒可能好好見證那驚天動地地一戰了。

心底同樣浮現如此認知之時,二人亦已于山門前停下了腳步。
不讓自己分心關注父親的戰況,白冽予腰間銀鞭一解,輕聲道:
“看來今夜是沒能善了了……多加小心。”
“你也是。”

語帶關切的一句回過,東方煜手中日魂出鞘,已自擺開陣勢准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敵人。
撫面的秋風蕭瑟,而在幾許涼意之中隱隱摻上了一縷血腥味……心下方動,友人的傳音便已緊接著入耳:
“來了。”

仿佛是在證實著他所言一般,不到片刻,快疾足音已至。長階下四人的身影,亦隨之映入眼簾。

來人正是漠清閣此趟行動的主力――漠血三大殺手中余下的“鬼影”、“劍童”,以及清風裏實力最高的左右兩大護法“浮雲”和“蔽日”。
似乎沒想到他二人竟會在此候著,方由城內伏殺脫身的四人面上訝色微現,卻又旋即化做了了然。
“原來如此……本想將李列一起算計下去,沒想到反因此而露了形迹。”
停下了腳步,手持銀鞭――似乎是爲了嫁禍李列而訂制的――浮雲深帶感慨的一句方脫口,眸中冷冽之色乍現,一個振腕舞動手中銀鞭超阻擋在山門的柳方宇直襲而去。

他四人同出一門,雖所用兵器各異、平時亦甚少一同行動,卻畢竟仍有相當的默契在。見浮雲使鞭攻向柳方宇,余下三人立知其意,挺起兵器朝李列分攻而至。
眼下並非比武,而是攸關性命的生死決戰,這策略的把握自然十分重要。正所謂以己之強,攻彼之弱。李列的實力比之柳方宇略遜一籌,將己方多數的力量集中于此,正是爲了先取此人,再趁隙擺脫柳方宇進入南安寺以達成任務。

六人之中柳方宇實力最好,其余五人則相差無幾。見眼前三個對手實力與己相若、身法招數又十分刁鑽險惡,白冽予雖知不妙,卻也只能暫避其鋒退入前殿廣場,以求將手中鞭勢盡數施展開來。
鞭是長兵器,易攻難守,面對這三個皆使短兵器且招招致命的敵手,距離的把握自然格外重要。他收斂心神將注意力集中于眼前的戰鬥之上,百丈外乃至于前方友人的情況瞬間給他隔絕在外。眼前所關注著的,便只剩得分使長劍、雙匕,以及毒掌的劍童、鬼影、蔽日三人。

若是單挑,他自然能發揮己身眞氣的特性將歸雲鞭使得詭若靈蛇、防不勝防。可眼下三人皆是擅長偷襲刺殺之輩,相互間的配合亦極爲高明,只怕一有空隙便會爲其所趁……一個旋身避開了刺向後心的一劍,白冽予勁力運起鞭勢急掃,卻只能勉強仗著兵器常度及身法上的優勢堪堪抵擋住三人詭密的攻擊。
淩厲一鞭稍稍逼退了鬼影及劍童,他勁力忽轉、身形一退,銀白鞭身旋作螺圈消去了蔽日無聲無息的陰毒掌力,可鬼影淬毒的一雙匕首卻于此時緊接著襲向了左脅――

足下發力一個閃身後躍適時避開了這一擊,白冽予右腕一振橫鞭回掃向鬼影,劍童快狠絕倫的一劍卻已同時刺向了左腰。他此時身在半空無處借力,雖是仗著眞氣特性之助淩空換氣改向,卻也只能勉強避開了要害。

淩厲劍勢破衣及體,串串血珠灑落,衣袍右腰處已是殷紅血花綻開。青年耐下痛楚左手幾個疾點暫時止住了傷口的血,同時,歸雲鞭勢未緩急急掃開,硬是將方才幾至近身的三人給逼至了一兩丈外。
只是此著收效僅是一時,且于眞氣上消耗甚大,他以一敵三,是無論如何不可能再這麽……

“列!”

見青年負傷形勢堪慮,東方煜閃身避過浮雲鞭勢便是快疾三劍刺出,意欲藉此傷敵脫身前往襄助。怎料那浮雲雖接連受創,卻仍堅持著硬是將他纏得脫身不得。
以東方煜經驗之豐,自然一眼就瞧出了這四人的打算。只是明白歸明白,他雖幾度猛攻欲制造機會趁隙往救李列,卻總是偏偏在趕上的前一刻又給那浮雲的銀鞭纏了住……他二人間雖以東方煜的實力爲勝,卻畢竟只一籌之差,那浮雲又只是一味糾纏。如此幾度下來,候著身上雖傷痕處處,卻仍成功阻止了心急如焚的東方煜。

眼見一邊的李列幾度遇險,不但身上多了幾道口子,鞭勢亦隱隱有了緩下的迹象,心下憂切焦急更甚,東方煜一咬牙,當下不退反進、正面迎向了浮雲來勢洶洶的一鞭。
察覺了他的意圖,浮雲暗叫不好正待改勢,手中銀鞭卻已落入了對方的掌心。
只在那一接一奪中,按下了氣勁襲體所致的氣血翻騰,東方煜順其奪鞭之力搶身上前,硬是拼著兩傷之險一劍刺向了浮雲咽喉――

如此猛攻終得奏效。長劍透頸而入,切切實實地了結了浮雲的性命。
任由噴濺的鮮血玷染衣袍,他拔劍旋身便朝友人的方向飛奔而去,卻足步方邁,一道勁風已然迎面而至,竟是那手持雙匕的鬼影不知何時搶到了身前!

知是自個兒方才爲取浮雲性命一時失了注意,他橫劍擋落雙匕、一個卸勁反守爲攻,怎料鬼影左側匕首就這麽脫手射出……候著不及架擋,雖一劍削落了鬼影左臂,卻也爲那來勢刁鑽的匕首劃破了右脅。
比之斷了一臂的鬼影,這個傷勢自是淺到不能再淺的。東方煜一挺長劍正欲乘勝追擊,卻眞氣方運,呼吸立時一窒――

是毒!

由那落地匕首于月下映出的異芒了解了己身異樣的來由,他匆忙後避自點要穴阻止毒性蔓延,卻仍緩上了一步。逐漸窘迫的呼吸讓他再難撐持,雙腿一軟已然撐著劍身跌坐在地。
此時的白冽予方因鬼影的離去而壓力稍減,卻一回頭便見著東方煜跌坐在地不住急喘,面上青痕微現的情景。同鬼影斷臂有段距離的匕首說明了事情的原因。瞧得如此,青年心下劇震,本已稍緩的鞭勢瞬間轉劇,硬是將劍童等二人逼到了數丈之外,並趁機趕到了跌坐于地的東方煜身畔。

眼前男子面色泛青、呼吸急促的模樣于心底激起了陣陣痛楚。連最普通的一喚都無了余暇,知是劇毒青藤,白冽予強忍下內心惶急由懷中掏出解藥,並將長鞭換至左手以便迎擊即將襲至的敵人。
東方煜中毒後一時不察妄動眞氣致使毒性蔓延加快,如今雖仍著內呼吸勉力支持,身子卻已幾近乏力……目光一掃迅速判斷出他的情況,他也不猶豫,自個兒將解藥先行嚼碎後、以口將之餵入了東方煜口中。

四瓣瞬間緊貼密合,卻已無余裕多想。確認對方已然吞下藥末後,望著已然由友人手中松脫滑落的日魂,十年前那個迥異卻又相似的情景浮現,胸口已是一陣冰冷漫開。

東方煜的危機雖已暫解,卻改不了自個兒險些害死對方的事實。

若非他爲求穩當設計讓友人卷入此事,東方煜又豈會因而中了青藤,毒發瀕死?

他……竟然又……

一思及眼前男子可能就這麽失了性命,他搖搖晃晃地重新站起,一個旋身,左手一鞭掃向了趁隙上前的劍童及蔽日。淩厲不輸右手的鞭勢教二人一驚之下匆忙後撤,可左臂已斷的鬼影卻于此時仗著他詭異飄忽的身法忍痛上前,一松匕首、以掌硬生生抓住了那已是強弩之末的一鞭。

若能鎖住了李列的長鞭,以劍童、蔽日之力,要想取他性命也也不過是舉手之勞……他欲以殘破之軀爲同伴們制造良機,卻方以臂將那長鞭纏死,胸口已是一陣劇痛傳來。
愕然間,鬼影低頭一望,只見柳方宇本已落地的配劍透心而過,而握著劍的,卻是自個兒費盡心思想鎖住他兵器的李列。
可還沒來得及讓他想明前因後果,青年已自拔劍松鞭,任由他難以瞑目的屍身就這麽倒落在地。
如此變故――尤其是李列松鞭持劍的動作――讓本欲上前的蔽日及劍童俱是一愣,身形亦難免地緩上了一緩。得此良機,青年身形忽動,靈動無方的一劍乍然刺向蔽日下腹。後者雖及時察覺免去了性命之危,心下卻已是驚疑暗生。
雖只一劍,可做爲一流高手的他,又怎會瞧不出李列這一劍的高下?他當然知道李列會使劍……卻覺不該使得這樣快絕精妙!

一旁的劍童同爲使劍之人,見著此招,心下震驚之情猶過同伴――可眼下情勢卻不容許他分神多想。一個眼神朝蔽日示意後,他足尖一點、一個挺劍朝青年要害襲去。
與此同時,得其示意的蔽日亦搶身上前、掌法運起分頭擊向青年。怎料青年身形一側、暢若行雲流水的身法瞬間施展了開,配合著手中長劍輕舞,竟就這麽趁著他二人上前的微妙差距先行化解了劍童本應避無可避的一劍,繼而一個旋身,長劍遞出直刺向蔽日左脅空隙,逼他不得不撤回掌力回招相迎。
打從握劍松鞭的那一刻起,這李列便仿佛換了個人,不但冷漠生硬之感盡褪,更帶上了某種飄逸出塵、不容亵渎的氣勢。身法雖仍一如先前,可配上那精妙絕倫的劍法,每一步、每一劍皆靈動有致、渾然天成,更蘊含了無數的變化于其間。雖依舊是以一敵二,可己方二人卻由先前的猶占上風變成了隱居劣勢!

握上劍後,眼前的李列不僅是換了個人,就連實力亦仿佛于瞬間提高了一個檔次!
不……與其說是他的實力提高了,不如說是他“恢複了原先的實力”――單從那身法與其劍術的契合程度來看,便可知其所擅長兵器本爲長劍,只是爲了掩飾什麽才刻意改劍用鞭,並因而名揚江湖――
明白了這一點,蔽日和劍童心下駭然,氣勢瞬間便又落了幾分。白冽予趁勝追擊,身形流轉間、日魂一旋挑飛了劍童手中的劍,下一刻、右腕一遞,進一步刺穿了劍童右胸!
“嗚啊!”
伴隨著長劍離鞘,後者一身慘呼,劇烈的痛楚及隱有些困難的呼吸教他無力地跌坐在地。一劍得手的青年則自一個旋身,轉而對向仍在苦苦撐持著的蔽日。
清冷月色下,但見朵朵劍花挽起,青年身劍相融將蔽日的掌勢一一化解,一步步地將之逼入了絕境!
蔽日掌法雖好,可更厲害的卻是那一身邪功所帶來的“毒”。只是這昔日仗之縱橫江湖的本領對這李列卻完全失了效用。他雖勉強左支右绌地維持著守勢,卻終還是防不了青年那靈動無比的一劍――
眼見那染血長劍已將及身,蔽日正待閉目就死,勉強的青年卻忽地一個踉跄……知是他耗力過度一時脫力,蔽日趁此良機一掌擊出。便在那長劍偏了一偏刺入他肩頭之際,陰毒掌勁亦已印上了青年胸口。
及身掌力令本已是強弩之末的白冽予一口鮮血嘔出,身子瞬間已如斷了線的風筝般倒飛而出……雖勉強提起化解了衝勢停下身子,卻已無力壓制自己的內傷。胸口的窒悶讓他連僅剩的眞氣都難提起。勉強穩住步伐仗劍上前正欲做個了結,後腰卻已是一陣冰涼傳來。
一柄長劍,由後透身而過……

“冽兒!”

分不清那喚聲究竟出自于誰,伴隨著于腰間漫開的陣陣痛楚,白冽予只覺得周身力氣不斷流失,雖仍本能地一個提劍後刺,身子卻已再難撐持……

終至、劍落身倒――

“列――!”


第十五章


――好不容易在藥力幫助下運功解了毒性,當他睜開雙眼之時,最先映入眼中的,便是那麽個教他心膽俱裂的情景。

可一切卻沒有就此結束。

李列中劍後雖仍憑著最後一絲力氣了結了從後偷襲的劍童,卻已躲不開緊接著襲至的蔽日。他雖竭盡了全力欲上前相救,卻終還是遲了一步――
便在東方煜幾近絕望之際,搶身上前阻止一切的,是擎雲山莊莊主白毅傑。
作爲兩大勢力的當主,白毅傑和西門暮雲雖已做好了接班的准備,卻清楚彼此這一戰一旦牽涉了生死,便勢必會于江湖上掀起極大的風浪。也因此,二人這趟只是純粹的“比試”,相互間都仍留有相當的分寸。

也因此,當比試稍微告了個段落後,察覺前殿情況有異的白毅傑匆匆趕至,而得以于千鈞一發之際除掉蔽日,救下了李列。
之後,由于李列傷勢極重性命垂危,擎雲山莊的別業又離南安寺較近,遂由白毅傑做主將他送至別莊裏診治療傷。當時的東方煜早已因青年的傷勢而慌了手腳,聽著前輩如此提議,也沒多想便同意了他的安排。
接下來的幾天裏,整座莊子完全陷入了忙亂之中。各家名醫匆匆趕至,藥材亦給大量地買進以備不時之需。便在如此情況下,青年的傷勢良好而卻是地接受了醫治。便連內傷,也在白毅傑親自爲其治療的情況下得以穩定。
對此,東方煜心下雖有些不解――擎雲山莊對列不是有些惡感麽,又怎會如此費心地照顧他?可一想起青年拼死阻擋漠清閣的根本原因,這疑惑,便也多少得了解釋。

白毅傑本就是出了名的重情重義,又是心胸開闊、性格爽朗的一代高手,自不會因某些個小事便跟小輩們過不去……以這個理由說服自己後,他雖仍對白毅傑關心李列的程度有些訝異,卻也不再多想,專心地照顧起雖仍昏睡著,但情況已稍穩定的友人。
而今,也已是六天過去了。

取過先前備好的濕布、繃帶及藥膏後,東方煜掀開錦被准備替青年換藥。

錦被之下,僅著了件單薄裏衣的軀體線條優美一如往昔……一個擡手解落青年身上殘存的裏衣。入眼的軀體有大半給繃帶纏了個緊實,僅雙肩露出了那光潤無暇的肌膚。
雖已不是頭一遭瞧著了,可看著那象征著青年身上傷勢的重重布條,心口便不禁一陣緊縮。
而在一聲低歎後,小心翼翼地將李列身上的繃帶一一拆解了下,並取過沾濕的布巾爲其拭淨創口四周的肌膚。
或許是身受重創、眞氣耗盡的緣故,青年身上的傷口並不像平時愈合得那麽快。雖已經過了妥善的處理,可數天過去,幾個較大的傷口卻仍會偶爾滲血……其中又以那個自後腰洞穿腹部的傷口最爲嚴重。若非處理得當,單是那個傷口,便可能奪去眼前青年的最後一絲氣息――
即便所面對、碰觸著的是所愛之人光裸的軀體,只要一思及他險些喪命之事,本有可能挑勾起的無數绮思欲念化爲烏有,只剩下深深的自責、不舍與疼惜。

如非他一時大意中了鬼影的暗算,一切,便絕不至于此。
明明是想幫助他、守護他的。可到頭來,被救了一命的,還是自己。
而這已經是他第二次被列從鬼門關前救回來了。
唇上仿佛仍殘留著當日青年將解藥餵人口中時、那貼覆而上的柔軟觸感。連奢望都不敢的四瓣相接就那麽樣自然地發生了,可緊接著而至的一切,卻是再怎麽懊悔亦不可能挽回的。

若列眞有什麽三長兩短……他,又該……?

于胸口泛起的劇烈痛楚令擦拭著的手微微一震,而在察覺了仍自昏睡著的青年似乎略微蹙起了的眉頭之時,半是抱歉半是不舍地握上了青年平放著的掌。
平滑細致一如平時的觸感,卻少了那迥異于常人的寒涼。

知道這多半是因爲他體內眞氣仍未恢複的緣故,不讓自己再想些不吉利的事,東方煜甩了甩頭,松了青年的手後,再次開始了先前擦拭、換藥的動作。

半個時辰後,換藥的工作已大體告了個段落。
將染血的水盆、布巾及換下的繃帶擱到一旁後,他極其謹慎、輕柔地替輕柔穿回了裏衣,並拉過錦被爲其重新蓋了上。
交錯著愛憐、憂慮與痛楚的眸光,片刻亦未曾自青年身上離開。他近乎癡然地望著榻上昏睡著的青年,心緒卻始終無法平息。
尤其,在憶起那個中秋夜前,他于心底下了的決心之時。

剪不斷、理還亂。

那晚的一切雖使得他因故留了下,卻也在無形中更堅定了他離開的決心。
――盡管……他是如此渴望著能永遠伴在李列身畔……
唇角苦笑淺勾,凝視的眸光已然再添了幾分複雜。
正因爲深愛、正因爲渴望,所以,如今的他,在眞正厘清該如何面對、該何去何從之前,不應、也不能再留在李列身邊。
待李列醒轉後,就是他們分道揚镳的――

叩、叩。

中斷了思緒的,是輕輕的敲門聲響。
由自個兒沒能察覺對方到來這點推出了來人的身分,東方煜當即收了思緒斂容起身:“請進。”
“打擾了。”
伴隨著房門輕啓、穩沈音色傳來,擎雲山莊莊主白毅傑的身影隨之映入眼簾。手中,還拿著幾乎給主人遺忘了的日魂。
如此情景,教瞧著的東方煜心下一驚。
日魂的由來爲何,作爲東方煜之子的他自然十分清楚。知道自己的身分多半是隱瞞不了了,遂踏步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
“此前多有隱瞞,還望世伯恕罪……小侄碧風樓東方煜,見過世伯。”
“賢侄無需如此。我只是那日魂交還給你而已,並無責怪之意。”
略一使力阻止了青年的下拜,白毅傑微微一笑,將手中的日魂交還給他。
“年紀輕輕便有如此成就,蘅妹當眞是後繼有人了……此番相逢也是有緣,咱們坐下談談吧?”
“是。”
望著眼前親切慈和的長者,東方煜心下雖不知怎麽地有些忐忑,卻還是恭聲應了過,同對方于桌前歇坐了下。
母親對此雖一向避口不談,但他仍多少從幾位長老的口中知道了這位絕代高手和母親只見曾有過的糾葛。也因此,在此之前,他雖未曾見過白毅傑,卻始終對其抱有一絲好奇。
而這趟意料之外的相見,則讓他對白毅傑之所以能成爲一代宗師且備受尊崇的原因有了相當的體會。
只是尊敬歸尊敬,就這麽突然歇坐相談,卻讓他一時有些手足無措了。
察覺自己在對方面前就像個毛頭小子般失去了平時的從容與潇灑,東方煜于心底暗暗苦笑,卻也只能一派恭敬地准備聆聽前輩的教誨。
瞧他一派正襟危坐的模樣,白毅傑不由得一陣莞爾:
“賢侄無需如此緊張――來,喝杯茶吧!”
“多謝世伯。”
“事情我已聽冽……飒兒提過了。這趟多虧了碧風樓才得以化去一場無妄之災,對此,我要致上由衷的感謝。碧風樓于此趟行動中的損失便由我擎雲山莊負擔。賢侄若有什麽要求亦可直說無妨――只要是在我能力所及範圍內,定當盡力而爲,也權當做是我這個世伯給你的見面禮吧!”
俊美無俦的面容之上雖隱含著一絲沈郁,可那音調、那神態,卻都予人一種平和舒廣之感,而見不著一絲造作。
因而對這個一代高手更添了幾分好感,東方煜原有些忐忑的心緒稍稍平撫了下,正待婉謝他的一番好意,可雙唇方啓,便因憶及什麽而微微一怔。
眼角余光瞄了下榻上依舊昏睡著的人兒……某個念頭隨之浮上腦海。
而在一陣猶豫後,化作言語自唇間流泄:
“這事兒說來是有些逾越了……晚輩的至交――就是榻上的李列――兩年前曾因故得罪了擎雲山莊,不知世伯可否看著小侄的薄面不再追究此事?”
“喔?”
沒想到會得到這麽個答案,白毅傑面上訝色微現,目光亦隨之移向了榻上沈睡的青年。
見他並未因此而露出分毫不悅,東方煜心下立覺有譜,忙加了把勁,道:

“列此趟前來淮陰雖是爲了了結同漠清閣間的仇怨,可也正多虧了他,才能順利阻止漠清閣打擾兩位前輩的比試。當然,列之所以能度過難關,也是因爲世伯全心襄助之故。可列既已擺脫嫌隙,不知世伯是否也能因而……”
最後的語句未完,企盼之情卻是強烈。他看了看平靜依舊的白毅傑,又看了看榻上的李列……本已平撫的心緒再次有了些起伏。
如此反應瞧在白毅傑眼裏,對這個世侄的評價立時又高了幾分。
若非東方煜提及,他還眞忘了“李列”和山莊間還有些“不愉快”呐。不過從這孩子對冽兒的關心程度來看,冽兒這趟還正是交了個好朋友。

思及至此,他溫和一笑:

“區區小事,又何言追究與否?倒是賢侄如此用心……看來,你同這位李少俠的感情似乎相當好呢。”
“確實如此。”
響應的語調雖然平穩,卻已因那一句“感情似乎相當好”而起了幾分心虛之感。
察覺面上隱有些熱燙,東方煜忙穩了穩心緒,道:
“那麽,小侄便在此代李列謝過世伯的不予追究了。”
“不必客氣。”
頓了頓,“倒是賢侄多日來徹夜守候……眼下李少俠情況已穩,賢侄何不趁此先行歇息一陣?”
“這……”
“賢侄如此猶豫,莫非是擔心世伯沒能照顧好李少俠?”
“不,小侄絕無此意,只是……”
“你若因勞累過度而壞了身子,不僅我這個做世伯的沒法和蘅妹交代,就是李少俠知道了,想必也會十分自責吧――不如這樣,若李少俠醒了,我會讓人馬上前往通知……不知賢侄意下如何?”
“便如您所言好了。”
知道不要臉也是爲了自個兒著想,東方煜心下雖惦念難解,卻還是在一陣思量後,接受了這份安排。
這下決議已定,自也不好再多留。有些不舍地望了眼榻上昏睡著的青年後,他依著白毅傑的安排到鄰近的廂房中歇息去了。

一時之間,這廂房中便只剩得榻上仍舊昏睡著的白冽予,以及好不容易送走外人的白毅傑了。
望著榻上重傷昏迷的次子,白毅傑面上笑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懊悔與不舍。
雖知人在江湖,便難免遇著這等生死交關的情況。可冽兒會受如此重傷,又何嘗不是他的責任?若非他察覺不對急急趕至,冽兒只怕便要……
當時他雖仍強自冷靜著傳音急喚以免次子的苦心功虧一篑,可瞧著冽兒中劍倒地、而那蔽日還妄圖再下殺手之際,心頭的憂切與憤怒便再難按捺,讓他終于是失了自制地一掌斃了對方。

只是,人雖順利救下了,可那傷,卻仍是教作父親的他一陣難受。
一個擡手取下了次子面上易容的假臉,那隨之顯露的蒼白容顔教他瞧得心頭一痛,有時候竟憶起了多年前妻子亡故後、才不過九歲的次子獨自撐過種種痛苦重新站起時的情景。
如今雖已是十年過去,次子也已由當年的稚兒成長如此出色的青年。可那肩上所背負著的痛苦,卻始終未曾消減。
有時,他甚至會想:冽兒是否正是靠著那份痛苦、那份自責,才能撐過一切、硬逼著自己活了下來?
每每瞧著冽兒如此逼迫自己,白毅傑都有種想叫他別再惦記報仇的衝動――畢竟,比起緬懷已經逝去的人,更重要的,是好好把握與仍然活著的親人們相處的時光。他已虧欠這個孩子太多,又怎能忍心瞧著他爲了山莊、爲了報仇而如此犧牲自己?
可盡管心下有此想法,白毅傑卻終究沒能將之說出口――原因無他:以冽兒的性子,就是說了,他也多半是聽不進去的。

也因此,自己所能做的,也只有盡可能的支持、守護他而已。
望著、望著,不覺間,雙眸已是微濕……他帶著幾分不舍幾分憐惜地擡掌扶上了次子過于蒼白得到臉龐。那承繼了妻子與己身一切優點的容顔此刻正帶著深深疲憊和幾分難受,讓人瞧得更覺椎心……

“……爹?”

便在此時,細若蚊鳴的一喚入耳。白毅傑聞聲劇震,定睛一瞧,只見次子雙眸淺睜,雖仍顯得相當迷茫,卻已是實實在在地張了開來……他心下大喜,連眼角的淚水都來不及擦便急急一喚:
“冽兒!”
只是這一喚方脫口,便因以及了次子如今的情況而勉強自己穩下了心緒。
知道次子並未眞正清醒,輕撫其容顔的掌溫柔依舊,他微微一笑。
“爹和東方煜都沒事,計劃一切順利,你的身分也沒泄漏。不要多想,好好再歇一會兒吧。”
他素知次子性格,故開口便簡單交代了一番以安這孩子的心。
聽他這麽說,神智仍有些迷蒙的白冽予輕點了點頭後,便仿佛安心了似地再次阖上了雙眸。
逐漸轉爲平穩的吐息昭示著青年已又沈沈睡去的事實,睡容卻已由先前的疲憊轉爲安詳。
瞧著如此,白毅傑雖仍難免憂慮,卻也多少放心了些……又瞧著次子的睡容好一會兒後,他才有些不舍地送了手。
冽兒既已再次睡去,沒讓人通知東方煜也就不算食言了吧?
于心底找了個理由說服自己後,他將面具重新戴回了次子面上,轉身離開了廂房。


* * *


待到白冽予眞正轉醒,也已是兩天後的事了。

睜開雙眸之時,父親憂喜交集的面容及身上不時傳來的痛楚讓他一瞬間以爲自己又回到了十年前纏綿病榻的日子。可父親略顯斑白的兩鬓,卻讓他在微微昏沈中憶起了昏迷前的一切。
他中了蔽日一掌後,又被尚未死透的劍童刺了一劍。過重的傷勢耗盡了他最後的力氣。耳邊雖接連響起了熟悉的呼喚,可當時的他,卻已再無余力分辨、回應……

如今想來,那兩聲急喚,自是出于父親和東方煜口中了。
原仍昏沈的意識因而清明了幾分。思緒飛快轉起,而旋即想起了早前的半昏半醒間,父親同他說過的話。
他的計劃一切順利,爹和東方煜也都平安無事。

太好了……
雖是先前便已聽過了的話,可在神智完全清醒的此刻,眞正理解了父親話意所帶來的安心感卻仍是教白冽予心頭爲之一松。
諸般思緒不過是短短片刻間的事。在旁的白毅傑只見得次子淺睜的雙眸由一開始的迷茫轉爲清明,而在眨了眨眼後,恢複了往日的神采。
知他這次是確實醒了,白毅傑溫柔一笑,擡掌輕摸了摸次子的頭。
“你已昏睡八天了……身子好些了麽?”
“嗯……內傷已……咳、咳!”
雙唇淺張出言答過,可還沒說上幾個字,便因有些喉嚨的幹涉轉爲輕咳。
這一咳並不嚴重,卻因而牽動了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內外傷。隨之而來的痛楚雖不至于令白冽予痛呼出聲,但仍讓他難受地蹙起了眉頭。
如此情狀讓白毅傑瞧得心疼,忙取了杯茶水讓他潤喉順氣。
解了喉頭的幹澀,青年穩了穩氣息後,才又道:
“內傷已好了三、四成,眞氣也已恢複些許……只要好好休養調理,余下便只是時間上的問題了。”
“如此甚好。”
頓了頓,語氣一轉:“睡了好幾天,你肚子也該餓了吧?爹待會兒便讓人熬碗粥過來。藥材什麽的也已買好,有需要的話交代一聲即可。”
他對次子的醫術之高十分清楚,故有此言。
父親的照料與關切讓白冽予心頭一暖,甚至是有些鼻酸了……知是自個兒身子虛弱,連帶也有些多愁善感了起來。他忍下了一瞬間的泫然,輕輕應道:
“謝謝爹。”
瞧他如此模樣,白毅傑心下雖更覺不舍,卻只是再次摸了摸他的頭。
“……還能撐一會兒的話,爹便讓東方煜來看看你吧?他十分擔心你的情況。如非給爹趕去歇息了,只怕如今仍不眠不休地守在這兒呢!”
“好。”
知道東方煜此刻想必又是滿臉的憂心急切,心下幾分歉意升起,神情卻已在不覺間柔和了幾分。
如此變化令白毅傑看得一陣欣慰。輕拍了拍次子示意他再好好歇會兒後,便自起身讓人熬粥和通知東方煜去了。
耳聽父親的足音漸遠,白冽予靜靜躺臥榻上,神情間雖仍維持著如舊的沈靜淡然,思緒,卻已飄向了那個脫序的中秋之夜。

這十年來,他還是頭一遭像那樣……完全忘了報仇什麽的同對方拼命。
倒不是說他憤怒得失去了理智――相反地,那個時候的他十分清楚,清醒到即使已身眞氣早已耗得七七八八,還能夠精准而清晰地瞧出敵人的每一個破綻並順勢破解、傷敵……也虧得如此,才讓他在本就多處負傷的情況下還能以一敵二、重創敵人。
只是,那時的他心中惦著的,卻只有東方煜和父親的安危。
所以,才會那樣拼命地敵方、攻擊二人,而在耗盡眞氣後險些送了自己的小命。
雖稱不上心有余悸,可感覺著身上傳來的陣陣痛楚,那種“活著”的感受便格外鮮明。某種睽違已久的平靜與輕松,亦隨之于心頭擴散了開……
卻在此時,敲門聲響。知是東方煜,白冽予一個“請”字方脫口,那熟悉的身影便已一陣風似地推門而入直奔至床畔。
入眼的俊朗容顔,一如所料地載滿了深深憂切。

“列……”
十分平實的一喚,卻隱含著深深的憂心、不舍、自責……以及愛憐。他幾近跌落地跪倒床畔,眸間喜悅與某種過于難解的色彩交錯,卻終只化爲了純粹的凝視。
若非自個兒如今處處是傷,只怕東方煜便要像以往那樣將自己緊緊擁入懷中了吧?
伴隨著心下如此認知浮現,唇角淡笑勾起,他輕輕擡手,讓顯然已經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東方煜輕輕握住……那包覆住掌心的溫暖讓唇畔笑意隨之加深了幾分:“還好你沒事。”
如此一句,讓聽著的東方煜先是一怔,而旋即紅了眼眶,道:
“是啊……這次又是你救了我一命。”
“柳兄爲人光明磊落,雖對那等施毒用藥的伎倆不屑爲之,卻仍須得多加防範才好……”
“我明白。”
“……你坐一下吧?我精神尚好,還想聽你交代一下這之間的事兒。”
“好……你想知道什麽,盡管提便是。”
這才想起了自己還激動的跪在床邊,東方煜面色微紅,邊點頭邊起身于床畔歇坐了下。
目光,卻始終未曾由青年身上移開。
望著榻上那笑意盈盈的容顔,連日來一直懸著的心終于得以放下。他幾個吐息緩下了過于激動的心緒後,依著青年的提問講述起這六天來的一切。
當然,他和白毅傑的那段對話是多少帶了過的。
在此之間,白毅傑還遣人送了熱粥過來。如此細心安排讓東方煜稍微訝異了下,卻還是托人謝過,並親自給他餵了粥後,才又繼續起先前未完的談話。

白冽予本就多少推出了事情的經過,此刻聽東方煜仔細說明,也不過是爲了應證所想而已。倒是後者大概敘述完後,便因想起了什麽而微微一愣。
瞧著如此,青年啓唇輕問:“怎麽?”
“在此議論這些或許不大好。只是咱們如此費心維護,卻不知兩位前輩的決戰結果究竟……”
略帶不解的一句未完,便已見得榻上青年莞爾一笑。
“這還用問嗎?”
“喔?”
“此間種種皆由白前輩一手安排,卻不見得西門前輩的身影……只要觀看誰人較有余裕,這答案不就顯而易見了?”
“原來如此。”
聽他這麽說,東方煜心下恍然,面上亦已是一笑揚起:“我對白前輩頗爲敬佩……能有如此結果眞是太好了。”
“……是啊。”
輕輕兩字應過,卻已帶上了一絲倦意。
白冽予本就重傷未愈,方才又用了膳,雖仍想同友人多說些什麽,神智卻已逐漸模糊……見他累了,東方煜溫柔一笑,稍稍握緊了掌中已恢複了幾分寒涼的手:
“累了就別勉強,放心歇著吧。”
“嗯……”
最後的一聲輕應已然帶上了沈沈睡意。知道自己確實需要多加休息,白冽予不再勉強,雙眸輕阖,很快地便任由疲倦將他帶入了深深沈眠中。
望著再次陷入熟睡的青年,東方煜面上笑意漸淡,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惆怅、苦澀與不舍。
他松開了掌中原先緊握著的手……早已有的決意,清晰浮上了心頭。
“看來……也是時候說再見了……”

“列……”


尾聲


隱帶三分不舍地望了眼青年所在的方向後,東方煜背著行囊,走出了別莊。

不告而別或許是有些失當……可青年仍在病榻上的此刻,他,無論如何也無法親身道出辭別之意。
若當面對著列,他怕,怕自己所下的決心會因而輕易地破壞四散……然後,繼續留在青年身邊,過著那種雖然幸福,卻得過且過的日子。
他不願如此,所以才選擇了不告而別。
如今只望列在瞧見他的辭別信和沾了血汙的,桑淨所繡的香囊後――他一直將之收在衣帶裏,結果在中秋夜的一番纏鬥後給自個兒的血給弄髒了――不會因一時激動而影響了傷勢……否則,他只怕……
“柳兄。”

中斷了思緒的,是自身後傳來的,過于熟悉的一喚。
東方煜愕然回眸,只見那個他滿心牽系著的青年正強忍著一身傷勢獨身伫立于蕭瑟秋風中。手上,還握著那個香囊……以及一封微微皺了的信。
熟悉的臉龐之上神色淡然依舊,眸間卻已帶上了鮮有的不解。
即使每一次提步都會帶來陣陣痛楚,青年還是將之忍耐了下,而一步步地,走近了那個因震驚而呆立原地的男子。

“你還是要走?”

詢問的音調平靜一如過往,卻因周身不時傳來的陣陣痛楚而有了些許微顫。
察覺了這點,東方煜胸口一痛,當下幾欲上前扶抱住對方,卻終仍是將這份衝動硬生生地忍下了。
他略一颔首,回答了青年的提問:
“有些事,我希望能一個人好好想清楚。”
“……我明白了。”
聽出了他話中的堅決,白冽予也不再多言,只是拉過了他的手,將香囊塞入他掌中。
如此舉動讓東方煜又是一怔,而旋即一陣苦笑,反手將之塞還給青年……溫熱掌心瞬間包覆住那過于寒涼的掌,卻又在一個使力後,迅速地抽了回去。
俊朗面容之上帶著的笑,是白冽予從未見過的深深苦澀。

“……告辭了,珍重。”

似乎壓抑著雙眸一句過後,東方煜已自旋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別莊――
望著那熟悉的身影漸遠、感受著雙手殘留的余溫……青年近乎怔然地于原地伫立著,而在友人臨別前過于苦澀的笑意浮上腦海時,莫名地……勾起了心頭一股深深的惆怅。

他略一垂眸,望向了手中桑淨所繡的,沾染了友人血迹的香囊,

“……煜……”

自唇間逸出的,是從未脫口的一喚。

 

番外-相思

點點細雪,自天際緩緩飄落而下。

結束了手頭的事務,白飒予才剛踏出書房,便爲這紛飛的雪花攫獲了心神。
或許已下了好一段時間吧?雪雖不大,卻已于地面覆上可一層淺淺的銀白。散落的雪花冰涼而輕柔,襯著那冬末春初仍殘的幾分蕭索,更顯寥落靜寂。
蘇州很少下雪。在他的記憶中,上一回下雪,也已是十一年前的事了。

“十一年……麽?”
伴隨著喃喃低語流泄,眸中亦帶上了幾分緬懷――卻又在憶及什麽之時,緬懷轉爲濃濃憂色。
自書房取了件輕暖的披風後,白飒予帶上房門,于把守弟子們尊敬卻夾雜著幾分不解的目光中匆匆離去。
四散紛飛的雪花,緩慢而確實地爲眼前的景物添染上寒冷的色彩。
與遙遠記憶中相似至極的情景加深了心底的憂切。踏于薄雪上的步伐平穩依舊,卻已再加快了幾分――
直至那位于內苑深處的幽靜院落入眼。
稍顯倉促的步伐至此稍緩,而在望見小園涼亭裏孤身靜坐著的青年後,松了口氣地揚起了半是嘲弄半是無奈的苦笑。
娘親的忌日方過,本還擔心二弟會否因這久違的細雪而牽動愁緒,如今看來倒是他多慮了……說的也是,冽昔年學藝時可是長居于東北,雪景什麽的早該習慣了,又怎會輕易地便因此而黯然神傷?

“冽。”
一喚脫口之時,面上苦澀已斂,取而代之的是略含責備的關切,對著那個明明置身雪中卻仍一身單薄的青年,“雪都下上好一陣了,怎麽還不添件衣裳?”
說著,他腳步未停,趨前便把早先備好的披風罩到了弟弟身上:
“你重傷初愈,正是需得好好調養的時候,可不能這樣不當心。”
“一時忙著便忘了……謝謝,飒哥。”
對兄長的關懷回以一個教人爲之目眩的柔和笑意,白冽予一聲謝過後,將注意重新拉回了手中的書冊上。
知道弟弟是想將事情處理完再談其它,白飒予也不多言,微微一笑後就近在旁歇坐了下,心下卻已帶上了幾分感慨。
爲的,自然是身旁專注于公文上的二弟了。
南安寺一戰至今,也有四個多月了。總天南地北四處奔走的弟弟難得地回到山莊好好住了一陣,一方面休養身子,也比較方便處理、安排剿滅漠清閣後的一些相關事宜――諸如情報的整理,以及據點的增加等。
當然,在外人看來,李列穩定了傷勢後便匆匆離開了擎雲山莊的別業,就此失了蹤迹。
李列仇家不少,此刻又身負重傷,這“行蹤不明”自給人當作了理所當然。甚至有人推測:不花一年半載,這李列是絕無可能重出江湖的。
這推測大體無誤。只是白冽予既擱了“李列”身分將心思專注于冷月堂的事務上,對江湖情勢的影響自比平時更來得大。
望著身旁二弟稍顯蒼白的容顔,那專注依舊卻比以往多了分和穩的神情讓白飒予心下寬慰之余亦是幾分疑惑升起。
而在瞧見了前方石桌上給書冊壓著的物事時――那是個沾染了血迹的香囊,手工相當一般――心下了然。
他不是第一次見弟弟帶著這個香囊。而這香囊的來由,不必問也知道答案:即使給血汙了都能讓冽這樣不舍的隨身攜帶,自然是桑淨親手繡成、相贈的定情信物了。
雖沒親眼見著二弟和桑淨相處的景況,可相關的流言卻也沒少聽過……對此,他本還心下存疑,可自從見了冽總隨身攜帶這香囊後,這疑惑立時成了確信。
總一派淡然的二弟居然也學會談情說愛了,自是教做哥哥的他感慨萬分。
不曉得一旁的兄長已轉了這麽多心思,將手頭事務告了個段落後,白冽予擱了書冊,取過一旁爐上溫著的酒替自己和兄長各添了杯:
“飒哥。“
“你重傷初愈,喝酒沒問題麽?”
“眼下天候正寒,小酌幾杯暖暖身子而已,不礙事的。”
“不影響就好……大哥敬你一杯。”
知道二弟素來節制,白飒予不再多勸,一個提杯示意後將酒一飲而盡。
這酒醇而不烈,又經慢火溫過,入喉便覺身子爲之一暖……唇角笑意因起。
“細雪紛飛中,你我這般,倒也別有一番樂趣呐!”
“是啊。”
回應的音調澹然如舊,卻在憶及什麽時,眸中添染上交雜。
多少帶著些掩飾意味地,容顔微側,幽眸深凝向亭外飄散的雪花。熟悉的容顔浮現,帶著的,卻是別前那盈滿著深深苦澀的――
那還是他……第一次見著他露出如此神情。
而後,就此深印上腦海,再也沒能忘卻。

幾個月來,他們朝夕相伴、時刻相對。他看過他許許多多的表情。可一旦思及,最先想起的,卻還是別前那教人心痛的深深苦澀。
而隨著時間流逝,胸口的痛楚,越漸清晰……
“冽?”
見二弟對著亭外飛雪望出了神,白飒予難掩憂心地出聲一喚:“怎了麽?”
“……只是想起旅途上的一些事而已,沒什麽。”
淡淡一句示意兄長無須擔心,白冽予收回了目光,心緒一斂、轉而問:“還記得上回同你提過的事嗎?”
“你是說劉宓想退下的事?”
“嗯。”
“上回你說已有了合適的人選,只是仍需得測試一番……有結果了?”
“飒哥可能知道――那是我去年‘養傷’時認識的一個名喚‘嶽殊’的少年。此子資質頗佳,由劉叔親自帶他,不用五年便能出師。”
“一切順利就好……倒是你重傷初愈,別太累著自己了。”
“我明白。”
聽兄長三度提及自個兒傷才剛好的事,白冽予心暖之余亦不由莞爾:
“飒哥也別太勉強了。傳位典禮便在半個月後,案上想必又添了不少公文吧。”
“所以才來你這兒摸魚啊……雖說也是時候回去了就是。”
這才想起自己也待上好一段時間了,他苦笑著站起了身――卻又在想起什麽時,動作爲之一頓,
而在弟弟開口前,目光移向案上香囊:
“最近常見你帶著這個。是桑姑娘送你的?”
“……嗯。怎麽?”
“有些好奇而已。你難得帶上這類東西。”
頓了頓,“我晚些會出去一趟,需要給你帶什麽回來嗎?”
“應酬?”
“在城東的福緣樓。”
“幫我帶罐桂花醬好了――應該不難吧?”
福緣樓的桂花醬名聞遐迩,卻一向沒單獨外賣,故有此一問。
白飒予聞言一笑。
“都這麽說了,作哥哥的又怎好讓你失望?我先走了。外頭天冷,早些進屋歇著吧!”
語音初落,他已自轉身,循來路離開了小園。
耳聽兄長的足音漸遠,白冽予神情無改,唇間卻已是一聲低歎流泄。

略一垂首,眸光深凝向案上擱著的香囊,凝向那雖早已幹涸,卻依舊怵目驚心的沈褐血漬……別前的一幕再次浮現;熟悉的痛楚,亦然。

而在短暫的遲疑後,將之緊緊收握入掌。

“煜……”

此刻,低幽音色所構成的,是絕無可能得著響應的一喚――


* * *


結束了煩人的應酬,白飒予回到山莊時,已是春陽西斜的向晚時分了。飄了半天的雪已停,滿地的銀白爲暮色所染,竟添了分迥異于前的絢麗。

帶著二弟交代的桂花醬,他邊欣賞著莊中景致邊往其居所行去。卻方近清泠居,便見著了鬼鬼祟祟縮在一旁、還不時往裏頭窺看的兩“坨”身影。
如此景況教瞧著的白飒予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而在略一思量後轉行至二人――三弟熾予和麽弟塹予身後:
“你們鬼鬼祟祟的在這兒做什麽?”
“哇――嗚!”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本專心“偷窺”著的白塹予嚇了一跳,卻方欲驚叫,便給一旁的白熾予眼捷手快地捂住了嘴。
“小聲點!你想讓冽哥發現不成?”
無法開口的白塹予忙搖了搖頭,並示意兄長松手。
兩個弟弟這副模樣讓白飒予瞧得好氣又好笑,卻又不禁受他倆“鬼鬼祟祟”的氣氛影響,蹲下身子低聲問:
“你們到底在做什麽?”
“飒哥,最新一期的‘江湖十大榜’你看過了嗎?”
代表開口的明顯是主導了整個行動的白熾予。入耳的書名讓白飒予先是一愣,而在瞧見三弟手中的冊子時明白了過來。
那是江湖上有名的一本閑書,每三年出一次,專門評比諸如“十大高手”、“十大美人”等排行。可靠程度雖有待商榷,卻不失爲茶余飯後的好談資。
他最近正爲了繼任的事忙得暈頭轉向,哪有余暇去看這些東西?當下眉頭一皺:“自然沒有。你買這種無聊書做什麽?上次那本‘古墓機關輯要’不是還沒看完嗎?”
“那先不管啦。你看這個。”
“嗯?江湖十大美人榜?第一……第二……第三白冽予?”

入眼的三字讓白飒予爲之愕然――這什麽爛書!竟把一個大好男兒排進了十大美人榜――差點沒把書摔到地上:“有沒有搞錯!”
“就是說,有沒有搞錯啊!那個第一名的左瑾我也瞧過,比冽哥還差著呢!怎麽說都是冽哥第一才――痛!”
話未完便給兄長打了個下後腦。白熾予吃痛正想抗議,卻給兄長一瞬間凶狠了幾分的眼神逼住了話。
見他“安份”些了,白飒予才又問:
“然後呢?你到底是來做什麽的?”
“我是來拿書給冽哥看的啊……本來是啦。”
“什麽意思?”
“因爲冽哥有點怪怪的。”
這次回答的是一旁原本默不作聲的白塹予,他邊說著邊指了指先前“偷窺”的方向:“我和熾哥本來想進去的,可冽哥那個樣子……”
“嗯?”
對象是自來乖巧的麽弟,白飒予自是沒什麽懷疑便依言望入窗中。
而入眼的,赫然是二度孤坐房內,對著個香囊發怔的情景。
他不是沒看過二弟出神,卻從沒見過他出神出得這樣徹底――不說別的:若在平時,自己陪著兩個幼弟這樣鬧,裏頭的二弟早該察覺了才是,又怎會仍癡癡地對著香囊發呆?
回想起先前詢問香囊之事時,弟弟應答前短暫的遲疑與神情間隱露的苦澀,某個念頭已然成形――
“飒哥,冽哥到底怎麽了?是遇上什麽難處,還是身子不舒服呢?”
見兄長也看得呆了,白塹予扯了扯他的衣袖有些擔心的問道。
可剛從思緒中回神的白飒予還沒來得及應答,一旁的白熾予便已一輛得意地插了話:
“這還用問?一看就知道是患了‘相思病’嘛!”
“相思病?”
“簡單來說,就是冽哥想女――痛!飒哥你又打我!”
“你自個兒不檢點就罷,別帶壞了小塹。”
因三弟稍嫌粗俗的話語而再次祭出兄長的權威後,白飒予猛地站起了身:
“好了,別再鬼鬼祟祟的,要進去就進去吧!”
言罷,他索性略一使力,直接便躍過了樹叢進到屋內――這一下騷動甚大,白冽予就是再怎麽恍神也沒可能忽略。見著兄長入屋,他也不慌亂,收了香囊淡淡一笑:
“買回來了?”
“嗯。只是如今天候甚寒,這桂花醬也有些凍著了,想拿來做點心什麽的可得另費一番功夫。”
“我知道。”接過了桂花醬,他走近窗邊:“進來吧!”
後面那句是對外頭仍有些手足無措的弟弟們說的。
見兄長並無不快――雖說就算有,憑他們也是看不出來的――二人相視一陣後老老實實地由門口進到了屋中。
瞧他們一臉乖巧地于桌前坐了,白冽予心下莞爾,卻只淡淡道:
“關陽給我送了些元宵,我去弄弄,等會兒配著桂花醬吃吧。”
“謝謝冽哥!”
聽有元宵吃,兩個胃口正好的少年當即大喜謝過;一旁的白飒予則是微微一笑,眸中悄然掠過幾分感慨。

由于蘭少桦的忌日便是元宵,擎雲山莊多年來一直沒有過這個節日的習慣。就是有了元宵,也多半像這樣遲上一兩天才吃。
見兄長和弟弟們都沒異議,白冽予立即起身准備去了。

望著似已恢複如常的二弟,回想起他先前對著香囊發怔的情景,某個隱然成形的念頭已再次于白飒予腦中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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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深深。天邊重重浮雲蔽月,令本就幽沈的夜色更顯濃重。

便趁著如此夜色,巧妙地避開了城內巡守的衛士與潛伏著的暗歎,一道黑影翻過高牆躍入後園,而在瞧著園中背手而立的長者時,啓唇恭敬一喚:
“爹。”
若有外人在場,定會因黑衣人這一聲喚而大吃一驚。原因無他:被這人稱作“爹”的,正是當朝權傾一時的宰相卓常峰。
卓常峰雖位極人臣,卻是出了名的光棍兒――年過五十的他不但膝下無子,連婚配也不曾有過。這在一介權臣而言自是十分稀罕之事。據傳當年皇上也曾有意指婚,卻都讓他想盡辦法推卻了。久而久之,皇上沒了興致,事情也就給這麽擱了下。
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卓常峰雖未婚配,卻有一個十分傑出的兒子。
這個兒子,正是碧風樓主東方煜。
望著難得見上一面獨子,雖早知道他會深夜來訪,可那一身夜行衣仍是教卓常峰瞧得一陣苦笑,而在一聲低歎後,道:
“先進屋吧。我給你留了些點心。”
“好。”
東方煜聞言應過,並自取下面巾,于父親的引領下進到了屋中。
各自就坐後,卓常峰給獨子倒了杯茶,並將案上的幾碟點心推到他面前。
“吃吧!這是今兒個聖上賞的,知道你要來便特意留著了……上回的貢茶也還剩著幾兩,等會兒一起帶回去吧!”
雖是骨肉至親,可這親也是直到獨子十三、四歲才認的,彼此又甚少見面,說起話來自不免有些生硬了。

察覺了這點,東方煜緩和氣氛般微微一笑,道:
‘謝謝爹――既是如此,孩兒就不客氣了。“
言罷,他已自探手,取了塊糕點送入口中。
畢竟是禦廚精心制作的糕點,味道本非一般。東方煜對飲食向來講究,自是吃得十分享受了。
――可這份愉悅,卻在憶及分別近半年的友人時,化作了滿心的惆怅、思念……與苦澀。
諸般情緒雖沒表現在臉上,可以卓常峰之能,又怎會看不出兒子的變化?當下神色略緩,問:
“怎麽了?”
“不,沒什――唉。”
習慣性掩飾的一句,在思及自個兒的來意時化作低歎。
既是打定了主意才兼程入京夜訪父親的,便不該再多加隱瞞才是……橫豎是早晚要坦白的,不如就趁現在挑明兒了吧?
這下心思既定,東方煜深吸了口氣方欲啓唇,父親的聲音卻已先一步傳來:
“是爲情所困吧?”
“咦……”
到口的話因而咽了下。他半是驚愕半是無措地看了看父親,而在瞧見對方體諒中帶著幾分鼓勵的神情後,苦笑著一個颔首:“您看得很准。”
“也是年紀大了才有這等能耐……你會特別來看爹,也是爲了這件事吧?”
“……確實如此。”
唇畔苦笑,隱隱添上了幾許無奈及一絲歉疚。
“我喜歡上了一個……不該喜歡的人。”
“爲何說是‘不該’?感情這事兒,本無所謂該與不該。”
“可……確實不該。”
“因爲身分地位?還是已有婚配?”
“都不是。”
“既是如此,又有何不該?”
“……他與我,同爲男子。”

略一猶豫後終于道出了事實,東方煜眸光微垂,俊美面容已爲少有的郁郁所籠罩。
盡管只是爲他眞正的來意做鋪墊,可像這樣同人訴說、傾吐內心深藏的情愫,卻還是頭一遭。

“我本以爲彼此只是朋友,卻直到他爲桑姑娘而心傷離去之後,才發覺那所謂的‘友情’早已失了控制。”

“每每看著他那樣痛苦,我都好想緊緊抱著他、安慰他,告訴他‘你還有我’,不必爲一個桑淨而神傷若此……明明清楚彼此只見絕無可能的,可每每望著那張容顔、望著他的一颦一笑,心底,便又忍不住希冀,忍不住渴盼。”

話說至此,語調雖沒有太大的起伏,卻已帶上了深深苦澀。

神情,亦同。

瞧著一向潇灑爽朗的獨子如此神態,卓常峰雖爲他那句“同爲男子”所驚,卻還是忍住了那些個禮教倫常的教訓,緩聲道:
“他知道嗎?”
“不。”
說到這,東方煜唇角苦笑依舊,卻已再添了幾許思念、幾分眷戀。
“他雖才智過人,于此卻單純若稚子。不但對我這般異樣的情感分毫未察,更信任、依賴我一如平時……平時對人一向冷漠的他,唯有對著我時會卸下心防,微笑、悲傷,由著我親近、由著我碰觸擁抱。”
“可面對他如此信賴,我心底存著的,卻是那樣龌龊不堪的念頭……我很怕,怕這樣得過且過下去,遲早有天會失了控制。所以我離開了,爲了弄清自己的想法,也爲了維持這段友誼。”
頓了頓,“雖說……如今想來,倒更像在逃避就是了。”
敘述至此稍止。他一個深呼吸緩了緩心緒,而在提杯輕啜了口茶後,有些認命似地擡眸望向了父親。
只見後者眉頭深鎖、神情嚴肅,而在對上獨子的目光後,一聲長歎。
――盡管思念、盡管無奈、盡管苦澀……那雙眸中所透著的卻不是迷惘、無助,而是一如既往的堅定。

“你心下……想必已有了決定吧?”
“……是的。”
對父親的提問給予了肯定的答案,俊美面容已然帶上了幾分愧色:
“只要這份情未曾淡去……孩兒此生,便沒有娶妻生子的打算。”
語調堅定一如目光。
這才是東方煜此來眞正的目的。
淮陰一別後,半年的時間裏,他一如原先所決定的仔細思考了很多……雖不知道怎樣做才是正確的,可有一點他可以肯定:他絕不願因此而讓任何人痛苦。
要他明明心系于列,卻還爲了家庭、爲了傳宗接代而同一個他不愛的女子成婚,這樣自私的事,他是無論如何也做不來的。
而如此話語,讓聽著的卓常峰一陣苦笑。
“人說‘有其父必有其子’,今天我可是眞眞切切地體會到了。”
“爹……”
“你或許知道……對爹而言,你的誕生本是個意外中的意外。而在此之前,我便已決定了今生非你娘不娶――盡管他始終無意于我。”
頓了頓,“我對傳宗接代之事並不是看得那麽重,所以你不必爲此心懷愧疚。”
“……嗯。”
“可這並不代表爹認同你這段感情。雖說感情是無法控制的,可喜歡同性畢竟有悖天理――姑且不論世人如何看待,單是抱持著這份情感,便足讓你十分痛苦了。而做父母的,又怎會舍得見著孩子如此?”
沒有苛責、沒有教訓,可這麽樣一番理深情切的話,卻反而更能觸動聽著的人。
望著父親滿載關懷的目光,東方煜胸口一股熱意湧上,終是深深颔首:
“孩兒明白。”

盡管仍難免生疏,可此刻的他卻深深體會到了彼此間那份血脈相系的父子之情……
而在對視良久後,兩人同時一笑。

“你喜歡的,便是那個‘李列’嗎?”
“是。”
“能讓我周遊花間、紅顔知己無數的煜兒這般死心塌地,想必是相當不凡的一個人了?”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往九江官道上的一處小茶棚裏。”
因父親的話而回想起彼此初識時的情景。眸光略緩,唇畔笑意揚起,帶著的,是迥異于先前的溫柔。
“他是個乍看之下十分平凡的人――在他爲救桑姑娘出手前,我都未曾注意到他。可一旦察覺了他的存在,目光,便怎麽也無法從他身上移開了。”
“不光是他的武功、他的才智……那乍看平凡的外表下所潛藏著的,是一種超凡脫俗、近乎出塵的氣息。他的一切都是這麽樣出色,而教人越是熟悉,便越覺自慚形穢。”
“可這樣出塵脫俗的一個人,卻偏又是那麽樣重情感、那麽樣溫柔、那麽樣……脆弱而堅強,讓人不由得爲之吸引、爲之憐惜……甚至渴望。”
言詞間,深深情意流泄――卻又在提及“渴望”二字時,神色罩染上陰霾。
因爲自責,因爲厭惡,對懷有這般心思的自己。
如此神態教瞧著的卓常峰一陣不忍,可便想轉移話題,父子間能談的也不過那麽一兩件而已……心下暗歎,他難得帶著分忐忑地開了口:
“你娘她……最近好嗎?”
“咦?嗯……上回見著娘親是半年前的事了,當時她一切安好。如今想必又在哪個地方逍遙了吧!”
“一切平安就好。”
察覺自己此刻的心情便與當年苦戀未果時全無二致,卓常峰苦笑了下,卻又忍不住問:“她還……惦著白莊主麽?”
“這……”

這麽一問,讓多少明白上一輩間感情糾葛的東方煜一陣尴尬,一時竟有些無從啓口……足過了好半晌後,才道:
“說實在,就孩兒看來,您兩位早已是兩情相悅的,只是娘親始終拉不下面子而已……不說別的,單從幾次聽聞有人欲對您不利,娘親便‘雲遊’到了京裏這點,便可知娘親的心意如何了。如今所欠缺的,也不過就是面對面好好談上一次的機會罷!”
“你眞這麽覺得?”
“是的。”
“這樣啊……”

雖有些難以置信,可兒子如此描述仍教聽著的卓常峰心下一喜――他身在官場,卻能爲了一個女子“守身”多年,自是用情至深之人了。眼下聽著苦戀有望,又豈能無動于衷?
只是他心下雖喜,可一想到才正陷入苦戀的兒子,這份喜悅馬上便轉爲了淡淡的無奈……他輕拍了拍兒子的肩。
“煜兒。你能答應爹一件事麽?”
“只要孩兒力所能及,自當全力以赴。”
“今日聽你這麽說,爹也終于有了面對你娘的勇氣……這官場混水爹也淌得太久,是時候抽身了。晚些把事情安排安排後,爹便會上表自請告老――爹希望你辦的,便是給爹找個安身的好地方。等一切告一段落後,咱們父子倆再好好參詳,看這麽樣說服你娘,也好讓咱一家團圓。”
這番話雖有些私心,卻也是爲了將獨子的心思暫時由思念上轉移開來……當年的他之所以毅然投身官場一路奮鬥至今,也正是爲了緩解滿腔的思念。
聽了父親有意告老,東方煜心下雖不免訝異,卻還是一個颔首:
“孩兒明白了。”
他身爲人子,自也期望著能一家團圓。
談話至此告了個段落。知道父親清早便要上朝,東方煜把最後剩著的半塊點心“解決”後,起身道:
“時間不早了,孩兒也是時候告辭了。”
“這樣啊……你稍等一下。”
知他所言不錯,卓常峰也不相留,只是回身從櫃子裏找出先前說的幾兩貢茶,將之塞入獨子手中。
“好了,你也早點歇息吧。別想太多了,知道麽?”
“嗯。您也請多多保重。”

父親關懷的叮囑讓東方煜聽得心頭一暖。一個行禮後,他收了貢茶,並自蒙起面巾,循著來路飛身離開了府邸。
這一趟的收獲,遠比他所預期的多上許多。
帶著比初時輕松不少的心情,東方煜回到了客棧――這本是碧風樓物業,自沒什麽進出的麻煩――卻方欲入房歇息,便見著了屬下送來的條子。
而隨之入眼的,是個並不十分重大、卻足以讓他爲之震驚的消息――


* * *


“你趕緊打點一番,准備明早動身前往擎雲山莊。”

這是那天傍晚,當她正獨坐鏡前對著珠钗發怔之時,父親興衝衝地跑進來同她說的話。
“擎雲山莊?爲何會突然――”
“這個嘛……也是時候跟你說了。”
或許是心情大好的緣故,桑建允並未因女兒的問題而有所不耐,滿臉喜色地走到女兒衣箱旁開始挑起衣裳:
“上回爹去參加莊主的繼任大典時,白大少――如今該稱白大莊主了――便曾私下同我暗示過,說他弟弟相當欣賞你,想邀請你過去住一陣,也好培養培養感情。如今大莊主的使者終于到了……嗯,這件衣裳不錯,一起帶著――”
“爹!”
中斷其話頭的,是少女驚怒交集的一喚,“您就……您就這麽答應了嗎!”
“不錯,那又如何?”
“您難道就不曾考慮過女兒的想法麽!女兒――”
“你是要說自己已心有所屬?”
見女兒又提起這件事,桑建允面色一沈,一個使力重重阖上了衣箱。
“對方可是擎雲山莊,能結成這門親事還是咱們高攀了呐!你也別再惦著那個李列了,好好打扮一番給莊主留個好印象吧。”
言罷,他一個旋身正欲離去,少女顫抖著的音色卻于此時傳來:
“對方……是哪一位?”
“白二莊主,白冽予――聽說這位身子雖弱,卻也是個一表人才的主兒。以咱劍門的地位,要想和擎雲山莊結親,估計也只有這位二莊主可能了……爹也是爲了你的幸福著想才同意此事。趕緊准備准備吧。”
話聲方落,他已自摔上房門、揚長而去――

任憑清風拂得一頭青絲微亂,回想起別前同父親的那番對話,桑淨孤身靜立船首,遠望兩岸春景的眸子毅然隱罩上幾分哀淒。

而隨著傳入耳中的、過于熟悉的陣陣濤聲……眸中淒色,更顯哀絕。
在遇上那個人之前,知悉父親性子的她,對自個兒的親事一直是帶著幾分認命的。
不是和門下的師兄成婚,便是同交好門派的弟子結親……那是她身爲湘南劍門掌門之女所必然要面臨的命運,而她也一直都很清楚這一點的。
直到她遇上了李列。
伴隨著腦海中青年的身影浮現,她素手輕擡,小心翼翼地取下了腦後簪著的珠钗。
這是他費盡心思才避過父親的注意保留下來的,那個人親自爲他挑選、簪上的钗子。
每每望著這根钗子,她就會想起在嶽陽城中度過的,那短暫卻美好的時光,以及他冷漠的外表之下所潛藏的……那讓人心醉的溫柔。
彼此分別之後,半年多來,她一直是靠著這些才得以稍微平撫內心的相思之苦的。

思著、想著、惦著、念著。她總能在腦海裏清晰地勾畫出屬于青年的一切,不論是那過于優美的身姿、時常緊抿著的雙唇,還是那總故作冷漠、卻又在不經意間流泄出深深溫柔的眼眸……他的一切總是那麽樣地令人沈醉,教她便想遺忘,亦始終無法將之割舍。
便如手中的這支珠钗。
若是認命地順著父親安排成婚,她就絕不該再留著這樣的東西才是……可要她扔了珠钗,她卻怎麽也沒法――

“桑姑娘。”
卻在此時,身後溫和的一喚傳來。桑淨微震回眸,入眼的,是面帶微笑的擎雲山莊莊主白飒予。
同這位年輕的一方之主會合不過是半天前的事。或許是眞把她當成未來弟媳了吧?船方近蘇州便親自出迎,說是想在到達山莊前同她稍加談談……
“大莊主。”
按下了一瞬間有些翻騰的心緒,桑淨有禮而不失距離地回以一笑:
“勞您親迎,眞教淨兒有些受寵若驚。”
“怎麽會?桑姑娘可是咱們山莊的貴客呐――實則這趟本該讓二弟親自出迎的,只是他有些不方便,所以……”
“淨兒明白。只是……”
“桑姑娘有何疑問,盡管提出無妨。”
“……這麽問是有些失禮了:淨兒至今未曾同二莊主見過,卻不知二莊主爲何對淨兒――”
“你們見過的。”
聞言,白飒予笑意無改,溫和卻肯定地做了回答:
“而且我相信桑姑娘一定會喜歡他的。”
稍嫌直白的一句,教聽著的桑淨胸口爲之一緊。
喜歡……麽?
便是那白冽予再怎麽優秀,在她心裏,也終究沒可能取代那個人吧?
取代那……讓她深深愛著的……
忍下了竄上鼻頭的酸澀,少女裝作若有所思地背過了身。
“令弟……是怎麽樣的一個人呢?”
“他是個十分特別的人,也是我這做哥哥的驕傲。一表人才什麽的全不足以形容……他的特別,是需要親身體會才能了解的。”

頓了頓,語氣一轉:“那支钗子,想必是桑姑娘十分重視之物吧?”
他早聽說了那珠钗的由來,這麽問也不過是想瞧瞧少女的反應而已。
沒想到對方突然轉了話題,桑淨心頭一跳,握著珠钗著掌已不由自主地緊上幾分:“嗯……因爲是個十分重要的朋友送的,所以……”
“對方若見桑姑娘如此珍惜,想必會十分高興吧!”
由少女緊握著珠钗的模樣回想起弟弟對著香囊發愣的情景,白飒予莞爾之余亦不禁暗感得意――不知等冽見著這份“驚喜”後會有何反應?若父親不反對,也許他可以連訂親的事也一並安排……
察覺自己有些想過了頭,白飒予于心底暗暗苦笑後,一個拱手:
“若無其它疑問,我便不打擾桑姑娘哩――還有半天的船程才到蘇州,桑姑娘有什麽特別的需要請盡管提出,也好讓下頭的人早些准備。”
“淨兒明白,多謝大莊主。”
客氣地一句應過,桑淨回身施禮,直至瞧著對方的身影沒入艙中後,才松了口氣地一聲歎息。

“白冽予……麽?”

她對于這“白二莊主”的印象,也僅局限于江湖上盛傳的種種謠言而已……上回還聽說這白二莊主登上了什麽閑書的美人榜,若自己眞見過他,又怎會半點記憶都無?
雖說……不論白二莊主再怎麽特別,也終究沒可能勝過那個人吧?
李大哥……
松開了原先一直緊握著的掌,桑淨垂首,深凝向掌中平放著的珠钗。
薄薄淚光,終于再難按捺地罩染上雙眸――


* * *


“由‘漠清閣’總部取得的資料已盡數整理完畢。新增的項目屬下已整理抄錄成冊,並另行列出了您可能有興趣的部分……”

邊報告著邊將自個兒抄錄的冊子遞上、翻開,關陽指了指做上記號的部分,“其中原屬‘清風’機密的部分您多已親自審閱過;這些則是由‘漠血’名冊上整理出來的。”
“嗯。”
“有哪些多出的部分得歸入‘日’也需要您的評定……抱歉。”
“何出此言?”
沒想到他會突然這麽說,正自浏覽冊子的雙眸微擡,白冽予有些訝異地望向下屬:“這些部分你處理的相當好。”
“……明知您近日繁忙若此,可屬下不但沒能替您分憂,反而還更增加了您的負擔……”
指了指年輕主子桌上成山的卷宗,關陽眸中歉意外已再添了幾分不舍。
可青年聞言卻只是一笑。
“冷月堂之事本就是我分內之事,又何所謂負擔與否?至于這些文書……爹既已將山莊交付給我等,眼下飒哥因公外出,自得由我分擔了。”
父親既已退位,作爲次子的他自也成了擎雲山莊的“二莊主”――只是他長年來身處暗處,這“莊主”之稱在外人看來也僅是個虛名。只有極少數山莊高層的人知道:這個二莊主不但掌控了山莊近半實權,在白飒予因故未能處理事務時,也多是由這位二莊主代理,接受的。
便如如今。

只是白冽予本就身負冷月堂主之責,又有白桦方面的事要處理……雖有關陽等人協助,可這種種事務累積下來,也難怪案上的卷宗會堆積如山了――這還是白冽予能力極強,才能將這諸般事務穩定而順利地處理完成。若換做別人,只怕這些文件早就占滿整個房間了。
但也正因爲始終忙于公務,白冽予不但有近半個月未出山莊內苑,近兩天更是足不出戶……也因此,向來敏銳的他,至今始終未察覺到兄長瞞著他做的事。
可關陽卻不同。

見主子仍未察覺事情的“眞相”,他半是無奈半是不舍地一陣歎息。
“您還不曉得嗎?大莊主這趟出外,爲的可不光公事而已。”
“你是指……?”
“這事兒由屬下來提或許不大好――大莊主請了個人來山莊作客,估計也該到了才是……大概是想給您一個驚喜才沒說的吧?這事兒,不論在山莊內還是江湖上都已傳得沸沸揚揚了。”
言下之意,便是毫不知情的,就只剩他這個當事之人而已了。
如此一句教聽著的白冽予有些哭笑不得,唇角苦笑淺揚,眸中卻已幾不可察添上了幾分期待:
“能引起這樣大的風波,這位‘客人’的身分想必十分特殊了?”
“這個麽……或許是吧。”
頓了頓,“只是您到時怕還得爲身分的問題解釋一番了。”
“……若是他,這身分問題,我也是沒打算再繼續隱瞞下去的。”
回應的音調淡淡,雙眸卻因憶及別前那人過于苦澀的神情而微微一暗。
將主子的變化完全收入眼底,關陽面色無改,心底卻已是幾許痛楚泛起。
他曾爲主子對情愛之事的遲鈍而暗感無奈。可在主子已隱隱察覺的此刻,他卻又忍不住寄盼著主子能永遠不要懂。

――至少,那樣的“白冽予”,是不會眞正屬于任何一個人的。

可這,終究不過是他的癡心妄想吧?

望著主子始終擱于身側的香囊,作爲少數幾個清楚事情始末的人,他自然知道主子眼下所指的“他”是誰……壓下了一瞬間湧生的嫉妒,他故作調侃地開了口:
“二爺有沒有興趣猜猜這位‘貴客’的身分?”
“……不失我所認爲的那個人?”
“嗯。”
“難道……”
由屬下的反應猜出了什麽,白冽予雙眸微瞇,心下已然升起了幾分不好的預感:“是桑淨?”
“您還是一樣厲害。”
恭維的一句脫口,語調卻明顯帶上了幾分戲谑:“說來您也是時候准備一番了……照大莊主的意思,似乎是想直接帶人來此給您一個大大的‘驚喜’呐。”
“……如此驚喜,爲免也太――”
話語未完已是一聲長歎脫口,因爲察覺了那已由遠而近的兩道足音……深深無奈罩染上絕世容顔。
將桌上的文件稍微整理一番後,白冽予將冊子收入密匣,並將香囊擱回了衣帶裏。
“你先回去吧。這件事……看來也不是一兩天便能解決的。”
“是。那麽,屬下就此告辭了。”
雖對主子會如何應付那份“驚喜”感到十分好奇,可關陽仍是謹守本分地躬身辭別後,轉身離開了清泠居。
送走下屬後,白冽予揉了揉隱有些作痛的額角,又一次爲自己始終沒能澄清的那個“誤會”深感後悔。
盡管連日來一直被蒙在鼓裏,可以他的才智,又怎會猜不出兄長的心思?多半是見著他總對著香囊發呆,又聽得江湖上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言,才自顧自地一位他是在思念桑淨,並因而邀請桑淨來山莊作客。
他對桑淨雖頗爲欣賞,卻是在無涉男女情愛的情況下――若他眞有意于桑淨,早在東方煜百般撮合時便出手了,又怎會等到兄長來安排?只可惜他手頭事務繁多,沒能及時發覺阻止……要怎麽在不損及桑淨名聲的情況下解決這件事,著實在是一大難題。
心下思量間,白冽予已自鎖上書房,並在取了件外褂披上後行至涼亭中歇坐了下……以特殊功法收斂目中神光、隱下了己身一切屬于“習武之人”的特質,瞬息之後,披衣于亭中歇坐著的,已是那個體弱難持的“白冽予”了。
也在同時,懷著幾分忐忑的心緒,桑淨在白飒予的引領下,走進了這個位于擎雲山莊深處的靜僻院落。
眼下正當暮春時節,小園裏種植的花花草草似又經過相當照料,茂盛而不顯雜亂……于其中認出了幾味藥草,腦海中關于院落主人的種種傳言浮現,桑淨盡管無意于對方,卻還是忍不住起了幾分好奇。
畢竟,她將要面對的,可是那個人稱江湖幾大謎團之一的“白冽予”啊!
“冽。”
將她有些岔了的心思拉回來的,是那過于熟悉的一喚。
想起了同樣給人這麽喚著的青年,桑淨心口一痛,卻仍是強自打起精神、順著白飒予招呼的方向望了去――

僅管心底早已爲另一人占滿,可當她瞧清那涼亭中靜靜歇坐著的青年時,仍是不由得爲之怔了。
若說她先前還會因一個男人被列進“美人榜”第三而心存疑惑,那麽此刻的她,便是爲那美人榜並未將眼前青年列爲第一而深感不忿。
那是她有生以來所見過的容貌中,唯一一張稱得上“絕世無雙”四字的……稍顯白皙的膚色雖稍顯病態,卻反倒予人一種異樣的美感。再襯上青年凜然中隱透著幾分郁郁的神情,足教人一瞧,便不由得爲之吸引。
怔然凝望著青年的眸光未斷,胸口卻已是某種異樣的熟悉感湧上心頭。
眼前的身影,一瞬間與記憶中那人的身影重合了。

爲什麽?

明明是那般迥異的兩人啊?爲什麽……會讓她……
讓她……想起了那個正潛伏養傷的人?
是因爲白飒予方才的那一喚麽?因爲那與柳方宇喚著“他”的方式完全相同的一喚?
不,不光是這樣……讓她想起他的,不只是如此。

還有氣息。
在眼前的“白冽予”身上,她看到了與隱藏于那人冷漠外表之下的……極其相似的、出塵而清冽的氣息。
可這份超乎預期的熟悉,襯上那張陌生的容顔,卻教她滿心的酸澀苦楚再難按捺,轉瞬間,淚水已然決堤――
沒想到對方怔著怔著突然便落下了淚來,白冽予心下暗歎,一個上前正欲擡手爲她拭淚,卻又在注意到什麽後,轉而取出布巾輕拭過她眼角。
而白飒予將一切全都看在了眼裏。
心下暗道有譜,他頗感得意之余已不禁起了幾分“吾家有弟初長成”的感慨――而在略一思量後,于不驚擾二人的情況下隱起足音、悄聲離開了清泠居。
沒有察覺到白飒予的離去,桑淨怔然凝望著的眸光未斷,心頭卻已因青年的動作而又是一緊。
爲什麽……就連這麽個簡單的舉動,都看來那樣熟悉、那樣相似?
咬了咬下唇,她穩下心緒、搖搖首示意對方不必擔心。
見桑淨神色甚決,白冽予也不堅持,一個探手將布巾收入衣帶中,卻方抽手,便不慎碰落了懷中擱著的香囊――
而隨著香囊落地,相對著的二人盡皆色變。

“這、這是……”
望著那沾染了血汙的、過于眼熟的香囊,桑淨嬌軀劇震,腦中已是一白。
怎麽會?
這是她親手繡成並委托柳方宇轉交給李大哥的香囊,她不會錯認的……可這香囊,爲什麽會出現在這兒?
爲什麽……會出現在自來敵視李列的擎雲山莊之中?
近乎本能地,桑淨一個傾身正欲將之拾起,可觸上的,卻是青年先她一步伸出的,過于無暇的掌。
雖少了幾分寒涼……但那拾起了香囊的,光滑無暇的掌,卻與記憶中那人所擁有的完全相同。
伴隨這某個近乎荒謬的想法浮現,心底已然隱隱明白了什麽。
帶著幾分輕顫地,她擡起了本自低垂著的雙眸。
入眼的容貌依舊奪目,可這一次,攫獲了她所有注意的,是那雙靜穩幽深、暗藏著深深溫柔的眼眸。
一雙她始終惦記、思念著的,教人爲之沈醉的眼眸――
“李……大哥……”
輕輕一喚脫口,語調雖仍帶著幾分猶豫,帶淚的眸中卻已確信般流泄了滿心思念與淒楚:“當眞……當眞是你麽?”
“……好久不見了,桑姑娘。”
似曾相識的對話,所代表的意義卻完全不同。
淡淡一句間接承認了對方的猜測,白冽予不再掩飾,而就這麽當著少女的面恢複了眞正屬于他的一切。
不是那個病弱的白二莊主;也不是冷漠難親的李列。此刻的他,是那個身兼冷月堂及白桦之主,更爲兄長一大臂膀的,眞正的白冽予。
望著不論神態氣質皆遠異于前的青年,終于理解了先前白飒予提及弟弟時那種自豪的由來,桑淨震撼之余,亦不禁爲他此刻所表現出來的一切而怦然心動。
這就是她一直以來所追尋著的,隱藏于“李列”平凡外表之下的一切。
擎雲山莊二莊主,白冽予。
這,便是眞正的他……
心下震驚之情未消,可對著眼前卓然脫俗的青年,桑淨心下卻已是幾分疑惑浮現,而在略一猶豫後開了口:
“……擎雲山莊對‘李列’的不善,是刻意爲之麽?”
“並非刻意,只是將計就計而已。”
見她很快便從震驚之中回複思考起先前的一切,白冽予暗含贊許地答了過,並一個伸手示意她入屋相談。
那張俊美端麗無雙的容顔之上所帶著的,是一如平時的,屬于白冽予的淡然無波。
讓少女于身旁坐下後,他替彼此各倒了杯涼茶。
“請。”
“謝謝。”
由那雙恢複了寒涼的手中接過了瓷杯,桑淨輕啜了口茶,而在稍穩下本有些過于激動的情緒後,靜靜等待起對方進一步的說明。

可雙眸之中,卻仍不由自主地流泄了幾分思念、幾分眷戀。

甚至,雀躍。

原因無他:李列和白冽予既是同一個人,不正代表了她的這份情能夠得償所願?
畢竟,白飒予之所以會邀她來此,便是因爲……
由少女的神情猜出了她的心思,白冽予心下暗歎,終是下定了決心地輕啓雙唇、淡淡道:
“桑姑娘想必也已明白……李列的身分和冽予的眞實情況,都是擎雲山莊的重要機密,非核心人物無法得知。便是這趟……若非家兄有所誤會貿然相邀,冽予也是暫無打算坦誠相告的。”
乍聽是單純解釋說明的一句,可那句“家兄有所誤會貿然相邀”,卻讓聽著的桑淨臉色當場爲之一白。
“……我明白您的意思。”
掩飾地低下了頭,她輕輕一句應了過,身子卻已難以自制地微微發顫。
有所誤會麽?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啊。

說得也是,彼此曾相處過的幾個月間,他對她的照顧不過是出于一個大夫的身分。對于她曾若有若無地表現出的情意,他不但從未回應過,就連當初父親將她軟禁並對“李列”下逐客令時,他也不曾試著尋她,而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離開……他從不曾對她表露出分毫情意。就算在身分暴露、無須再多加隱藏的此刻,他對她的態度,也依舊是那麽樣的――
可他若眞對她全無情意,又爲何會以珠钗相贈,並將她親手繡的香囊隨身攜帶著?
若只是當成尋常贈物看待,那香囊都給染上那麽大一片血漬,也早該扔了才是,又怎會像那樣隨身攜帶著?

這一切……到底……

“香囊……”
“嗯?”
“瞧上面的血漬,二莊主當時想必傷得十分嚴重了。不知您的傷勢――”
“那不是我的血。”
詢問的語音未完,便因青年稍嫌突然的一句而爲之中斷。
如此話語,教聽著的桑淨爲之一怔。
不是他的血?可按理來說,這香囊除他二人外,便只有代爲轉交的柳大哥有機會==
“是柳大哥的……?”
“嗯。”

簡短一聲應了過,眸中卻已幾不可察地添染上淡淡惆怅。

可他旋即將之斂了下,神色略緩,轉而道:
“桑姑娘既已來此,不若便在山莊好好待上一陣,也好讓冽予聊表歉意、盡盡地主之誼。”
十分客氣而有禮的邀請,刻意桑淨之智,又怎會不曉得他出言相邀眞正的用意爲何?
盡管是出于無心,但她因此得悉擎雲山莊的機要卻是不爭的事實,白冽予既費心潛藏至此,又怎會輕易讓她離開?
雖說……就算遭人以性命相脅,她也是絕不會做出任何不利于他的事的。
可桑淨並沒有將這番心思表明。
她只是靜靜颔首:“如此,便勞煩二莊主了。”
不論他對她有意與否,她想陪伴在他身邊的心意都不會改變……眼下既有如此機會,順勢而爲之便是了,又何需出言辯解什麽?
而且,她很清楚:不論是“李列”還是“白冽予”,那份深深吸引了她的溫柔都不曾改變。而這樣溫柔的他,又怎會不明白她眞正的想法?

所以,夠了。

盡管心傷、盡管痛苦……只要能繼續陪在他身邊,如今的她便已滿足……

望著少女低垂容顔上隱現的省悟與堅決,白冽予雖心下不忍,卻終仍是將這份情緒按捺了下。
他既已決定澄清這個誤會,便不該再讓桑淨留有太多的期待。
這樣,就好了吧?

心下雖自如此作想,可望著少女強忍著苦楚的容顔,不期然間,友人熟悉的面龐浮現。
――帶著的,仍舊是那副深深震撼了他的……滿溢著苦澀的神情。
比單純的不忍還要強烈許多的痛楚瞬間竄起。白冽予雙拳微緊,腦中卻已響起了月余前弟弟曾經說過的話:
“那還用問?一看就知道是患了‘相思病’嘛!”

看了看桑淨,又看了看仍給自個兒緊握掌中的香囊,青年終于恍然。

相思……麽?

原來,這樣的心情,便叫相思――


* * *


擎雲山莊有意與湘南劍門結親。

斜倚窗台邊,回想起那日告別父親回到客棧時得到的消息,東方煜遠望著那一湖的波光絢爛的眸子立時爲深深沈郁所籠罩。俊容之上亦眉頭緊鎖,完全見不著一絲平時的潇灑自若。
從他得到那個消息至今,也有一個多月的時間了。
在此之間,他雖幾度遣人想弄清事情的始末,可屏除了江湖上越漸誇張的謠言後,得到的接過卻十分有限。加上擎雲山莊方面始終未曾出言澄清,他有沒可能跑去擎雲山莊問個明白,只得由余下的消息中去去蕪存菁,想辦法理出一番脈絡來了。

眼下較值得采信的,則是白飒予有意撮合其弟白冽予和桑淨這一說法。
在白毅傑已正式退位移交的此刻,其四子雖都承繼了個“莊主”的稱號,可眞正掌握了山莊實權的,自還是作爲長子的白飒予了。再來是三子白熾予,他雖才立穩根基,將來的發展卻是十分值得期待的……可單就“門當戶對”四字來說,這二人顯然是不適合與桑淨成親的。
但“白冽予”則不同。
雖同爲白毅傑之子,但年幼遭逢大難的他體弱多病,又一向深居擎雲山莊內,不論是在江湖上的地位還是對局勢的影響能力都遠遜于其兄弟。若與桑淨成親,不但彼此地位的差距相對小些,且以湘南劍門與山莊的地位之差,白冽予就是再怎麽嬴弱,那桑建允也不至于對這個女婿有太大的意見。
只是若要給白冽予找對象,與桑淨立場類似的女子並不在少數。可擎雲山莊卻偏偏挑上了她,便讓人不禁懷疑起這是否又是衝著李列來的。
當然,這些只是將聯姻之事當成策略看待所得出的結論……若再考慮進情感的因素,一切便很難說了。
畢竟,情之一字對人的影響之大,他是體會得最最深切的。

便如如今。

明知桑淨若眞嫁入了擎雲山莊,對其有意的友人定會十分痛苦……可得知此事時,震驚之後,最先充斥了心頭的,便是喜悅。
強烈得教他深覺羞愧、卻仍無法壓抑的喜悅。
桑淨若眞嫁入擎雲山莊,和列之間自是再無可能了……一想到此,心頭的喜悅,便怎麽也無法平息。
畢竟,若非不得已,又又誰會樂意見著自己喜歡的人同他人兩相厮守、雙宿雙飛?
而己身這般自私的想法教東方煜爲之汗顔。
既盼著列獲得幸福,就絕不該有這等念頭才是――不說別的,單是這聯姻之事的謠言,便足以對列造成相當的打擊。而這種結果,是他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見到的。

苦笑淺揚,唇間已是一聲低歎逸出.
一別數月,不知如今的列是否安好?傷勢是否順利複原了?雖說桑淨可能嫁入擎雲山莊的事是近兩個月才開始傳的,當不至于影響到他的傷勢才對……可傷勢複原後 的休養也相當中央,若他因此而心神大亂,不就……

或者,這就是擎雲山莊在這節骨眼兒上搞出一切的眞正目的?
東方煜旋即否定了這個猜測。
沒道理的……李列同擎雲山莊有過節雖是人盡皆知之事,卻不至于到需要擎雲山莊特意對付的地步――他毫無背景,又缺乏交遊,唯一稱得上朋友的也只有自己一人,對擎雲山莊根本沒可能造成什麽威脅。加上白前輩又已承諾不會爲難李列,如今掌權的白飒予也不像短視之人,當不會爲單純的好惡而出手對付……如此推想而下,擎雲山莊實在沒有任何理由――
除非他們知道了什麽,並從而認定李列會成爲一大威脅。
例如例如所隱藏的“背景”,或作爲李列唯一朋友的自己……眞正的身分。
思及至此,東方煜心下一震。
是了,早在那日白前輩見著“日魂”之時,這個碧風樓主的身分對擎雲山莊而言便不再是秘密。難道,就是因爲這個緣故才……
卻在此時,振翅聲響,一只信鴿乍然飛近。
知道是屬下傳消息來了,東方煜將之招下、解開了綁于鴿足之上的紙條。
紙條極小,上頭字句也十分簡單。可這短短字句所傳遞的信息,卻讓他當場又是一怔。

白毅傑認桑淨爲義女;婚約之事子虛烏有。

東方煜很清楚那婚約之說之所以會如此甚囂塵上,是因爲擎雲山莊確實邀請了桑淨前往的緣故……可照這個消息來看,難道擎雲山莊邀請桑淨的理由,竟是因爲白毅傑有意收其爲義女?
他並不這麽想。
收爲義女不過是個“結果”。而中間的原因,只怕對半和那“子虛烏有”的婚約有關。
例如桑淨堅決拒婚。擎雲山莊方面爲免面子受損,所以才祭出了這麽個……
罷了。
不論其間的理由爲何,他眞正在意的也不過是桑淨有無婚約而已。而這婚約既無,事情便也算是告了個段落了――至少,列將不會爲此而黯然神傷。
雖說……心底,仍難免起了幾分失落就是。
爲自己的情緒轉變暗感無奈,東方煜苦笑了下後,再次望向了窗外。

“列……”

喃喃喚出的,是那個牽系了他所有情意的名。


* * *


由他一時“熱心”所引起的風波,便在父親將桑淨收爲義女的情況下尚算順利的化解了。

獨坐書房內,暫時擱下了手中的筆,白飒予一聲歎息。
他雖已認了淨兒這個妹妹,卻始終不明白事情到底哪裏出了岔子――冽常對著那個香囊發怔,不就是因爲思念桑淨麽?眼下桑淨既已知其身分,兩情相悅之下就此成婚不是極好?爲什麽兩人都對此決口不提,還搞出了什麽“義女”的。結果這個妹妹認歸認,淨兒對冽的情意依舊明顯,冽也仍不時望著香囊發呆……除非冽望著香囊是在想別人,否則他實在無法理解這一切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可、對著桑淨做的香囊思念另一個人?這也未免太奇怪了些吧?而且他也想不出有哪個人會讓冽思念若此的……

“總不會是東方煜吧?哈哈……”

白飒予爲自個兒過于荒誕不經的想法而一陣幹笑。
冽隨著香囊發怔的模樣完全符合了所謂“相思病”的病況,又怎會是因東方煜而起?大概是他有點給搞混了,才會冒出這等亂七八糟的念頭……

“飒哥。”
中斷了思緒的,是熟悉的低幽音色。
白飒予微怔擡頭。只見白冽予不知何時來到屋中,正捧著些什麽靜立門邊……面上,還帶著教人爲之迷醉的悅目笑意:
“桑……淨妹之事,還多虧飒哥了。”
“不必客氣,這是我這做哥哥應盡的――”
有些暈陶陶的一句未完,便因弟弟接下來的舉動而乍然休止。
就帶著那麽樣悅目的笑,白冽予招呼似乎本就等在外頭的關于入內,主仆二人連手、將加起來足有四尺高的兩叠卷宗堆到了他桌上。

“這、這是……”
“飒哥既悠閑若此,想必是不介意爲冽予分勞了……你說是吧,關陽。”
“二爺所言甚是。”
“既是如此,這些就麻煩飒哥了。”
無視于兄長一瞬間鐵青了的臉色,白冽予總結般的一句罷,已自轉身同充作搬運工的關陽兩手空空的離開了書房――
“天啊!我究竟做錯了什麽!”
好半晌後,擎雲山莊大莊主的書房裏傳來了一聲近乎悲慘的叫聲。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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