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
白娉婷一向不信「女子無才便是德」這句話。
她是小敬安王的侍女,卻過得比一般小姐更加矜貴,
所憑恃的不是容貌,而是比男子更睿智聰敏的頭腦;
她不需要旁人為她平庸的外在感到遺憾,
她想要的是能夠並駕齊驅、一較高下的心靈
因此,縱使那男人是敵國大將、縱使兩人之間儘是謊言與陰謀,
她依舊無法不為這個男人動心,
但是在愛情與忠義之間,只有一個選擇,
她僅能祈望,楚北捷的愛,沒有自己想像得那樣深……

第一章

七月中,歸樂國境內。
烈日橫空,照得道路兩旁的樹木都低下了頭。
三五個路人忍不住炎熱,縮到樹下乘涼。黃沙大道旁賣茶水的老頭也因此多了兩樁生意。
「來碗茶。」大力地扇著風,路人從懷裡小心地掏出錢袋,撿出一個小錢放在桌上。
「來啦,好茶一碗,清肝降火。」老是頭堆著笑臉把茶端上,搭訕兩句:「好熱的天,客人趕路?」
「對。這見鬼的天氣,能把人熱死。」啜一口茶,潤潤乾旱的嗓子,客人高興了點,說道:「我這是忙著到邊境送貨,唉,這兩年東林國在邊境鬧事,弄得咱們生意人沒口飯吃。幸虧小敬安王把那什麼楚北什麼的給打回去了。不然,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去。」
「嘿,咱們小敬安王就是好樣!」
「你說的那個什麼北的我知道,是東林國大王的親弟弟,也挺厲害。」
旁人笑著嚷道:「厲害管什麼用,碰上咱們小敬安王,還不是被打回老家去了?」一口氣喝乾碗裡的茶,又掏出一個小錢慷慨地往桌上一放:「老頭,再來一碗!」
一聽敬安王世子五個字,賣茶的老頭也立即點頭,邊倒茶邊說:「我聽過,這可是我們歸樂國的第一猛將啊,沒有他打不勝的仗。」
正議論紛紛,忽然聽見一聲長歎:「你們還敢提小敬安王這四字?現在,小敬安王已經是歸樂的叛逆了。」
此話仿如平地一聲雷,驚得正聚在一起喝茶的幾人目瞪口呆。
賣茶老頭手一抖,驚道:「這位客人說什麼?小敬安王……」
「都不知道吧?」來客坐下來,用袖子扇著風:「我昨天才從都城過來,小敬安王刺殺大王未遂逃出都城。現在,大王已經下令全國緝捕敬安王府上下人等了。我聽說,賞金還不少呢。」
「可小敬安王不是才平定了邊疆犯軍,剛剛回到都城受賞嗎?」
「嘿,你說奇怪不奇怪,就是回到都城的當天晚上,他就企圖進宮刺殺大王。你們可知道當時他帶的是什麼劍?」見周圍眾人都聚精會神聽著自己說話,客人賣了一個關子。
「一定是什麼寶劍吧。」有人猜。
「別聽他瞎說。」也有人曬道:「我才不信小敬安王會造反。敬安王府世代是歸樂忠心臣子,絕不會造反。」
客人見有人懷疑他的話,鬍子一翹,嚷道:「他就用大王親自賞賜的黑墨寶劍刺殺大王。黑墨寶劍聽說過吧,只要被它劃到,多小的傷口都會漆黑一片,永遠不褪。」
「可……」
爭論不休時,忽聽見錯雜的馬蹄聲漸近。
又一隊馬車到了,極平常的商人車隊,車窗車門都用厚布簾子遮得死死的。趕車的是個男人,一臉橫肉,往桌上扔下兩個小錢,吼道:「老頭,來兩碗茶!」
「來啦!」
「這鬼天,夠熱的!」
「對對,客人在樹下乘乘涼再走吧,這裡正講小敬安王的事呢。」
「呸,老子趕著做買賣,管他什麼這個王那個王。」咕嚕咕嚕昂頭把茶灌下喉嚨,又把腰間的大水囊解下來遞給老頭:「把這裡也裝滿了,老子要上路。」
老頭忙幫他裝滿了。
男人取過水囊,翻身上馬,吆喝一聲,馬車又開始向前去了。
馬車在黃沙道上搖晃前行,娉婷在沒有停頓的顛簸中終於睜開了眼睛。
空氣悶熱,汗延著脖子正往下滑,剛剛睜開的眼睛似乎還不能適應光線,稍微瞇了起來。
後腦隱隱發疼,一陣一陣眩暈的感覺撲過來,像浪一波一波要將人湧倒。
這是哪裡?困惑地問著自己,待看清楚周圍,一種潛意識中的警覺讓娉婷清醒起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立即瞪得愣圓。
記憶中,漫天的火光,激烈的廝殺聲都回來了。
「娉婷,你在城外等等,我們再進去把局面攪亂一點,接應父親。」
「那……少爺,黎明時分,我們在城外山崗上會合。」
王爺呢?少爺呢?還有那調皮搗蛋惟恐天下不亂的冬灼又在哪裡?
記得約定後,自己立即朝山崗出發,最後的記憶在剛剛瞧見山崗的時候終止。
當時頭後一疼,眼前發黑……
「醒了?」簾子忽然被人一把掀開,露出一張男人的臉:「早該醒了,再不醒老子真以為那一棒子把你給敲死了。」
人販子?
娉婷警惕地打量著那人。
難道就在最關鍵的時候,少爺絕對不能少了自己伺候的時候,自己居然會被人販子抓了?真是沒有天理,她白娉婷從小到大單獨離開王府的次數少得可憐,居然一孤身就遇到人販子。
「好了,老子現在要問你話。」男人坐進馬車,扯下塞在娉婷口中以免她呼救的爛布,威嚇道:「我問什麼你答什麼,敢不說實話,老子就抓你去餵狼。」
聽見這種嚇唬小孩的話,娉婷差點笑出來。她從小伺候小敬安王何俠,是唯一可以跟隨何俠出征的女子,年紀雖小,卻已見識過不少殺戮場面,區區一句話,怎能將她嚇住?
娉婷不待那男人發問,自己先問了問題:「你是在都城門外兩裡抓到我的?」
男人被她問得一怔,見她悠然自得,淡淡淺笑中不怒自威,居然點頭回答:「是。」
「我睡了幾天?」
「兩天半。」
娉婷一聽回答,臉色稍變,暗叫不好。
如果自己真昏睡了整整兩天,大王的追兵定已開始在都城附近搜捕,那麼,少爺他們將無法繼續停留在與娉婷約定相會的山崗。心中焦急起來,又問:「你要將我賣到什麼地方去?」
「去……」連答了幾個問題的男人忽然覺出不妥,愕然道:「哎?明明該我問你,怎麼反讓你問起我來了?」當即露出凶相,低吼道:「我問你,你是哪家富豪的逃妻?家在什麼地方?」
逃妻?
娉婷一愣,低頭看自己一眼,隨即醒悟過來。
她雖是王府丫頭,但從小深得主人喜愛,使的東西比普通人家的小姐更要精緻幾分。自己一身綢緞在黎明時分獨自奔走在都城郊外,難怪被人販子當成富豪的逃妻。
怪不得這人販子會好心讓自己昏睡兩天而沒有扔掉,原來是把自己當成可以勒索錢財的對象。
娉婷嫣然一笑,搖頭道:「我只是個丫頭,並不是什麼富豪的逃妻。」
「哼,丫頭能穿這麼上好的綢緞?」
娉婷暗忖:大王恐怕已經下令全國通緝敬安王府的人,我可不能暴露身份。眼睛輕輕轉了一圈:「我本想偷偷出城會情郎的,因為愛美,偷了小姐的衣服換上。」歸樂國風氣豪放,女子私會情郎的事倒真是不少。
男人一聽,立即眉頭大皺,掀開車窗上的簾子大喝一聲:「老張,你給我過來!」
「來啦。」似乎人販子不止一個,另一個正在其他的馬車上。
不一會,一張胖圓的臉從簾子外伸了進來:「福二哥,有什麼吩咐?」
原來那男人叫福二哥。
「吩咐你的頭!你不是跟老子說這女人瞧起來像富豪的逃妻,可以換很多錢嗎?」福二哥瞪眼指著娉婷:「她是個丫頭。呸呸,白養了兩天。」
老張縮縮腦袋,瞅了不作聲的娉婷一眼,諂笑道:「福二哥別生氣。不抓都抓了,就算不是,至少也可以賣幾個錢。」
「這種貨色能賣什麼錢?」粗粗的指頭毫不客氣的指到娉婷鼻子上。
確實,娉婷相貌不算上好。即使是在敬安王府中,她最多也只能勉強算在中等,得個清秀的評價而已。
但整個敬安王府,卻沒有一人不知道娉婷的重要。
沒想到今日竟然被個人販子指著鼻子說自己不值錢。娉婷忍不住翻個白眼。
福二哥對著老張吼了兩聲,只好露出一副自認倒楣的神色:「算了,多少也賣個五十錢吧。這偷小姐衣裳穿的死丫頭,害老子以為有油水,還招待她坐了兩天老子的私人馬車。去去,把她帶到後面的馬車裡和其他人一塊待著去。」
一入後面的馬車,臭氣迎面撲來,娉婷立即明白為什麼福二哥說自己頭兩天受了優待了。
比起剛才的馬車來,這兩馬車破爛而擁擠,又髒又熱。
馬車上密密麻麻擠了七八個女孩,與娉婷一樣雙手被反綁在背後,口裡都塞著一堆爛布,個個眼中驚惶不安。見又有同樣遭遇的女孩被抓進來,都用同情的眼光注視著娉婷。
「往裡擠一擠,又來一個啊。」老張把娉婷推入馬車,隨手逐個掏出其他女孩口裡的爛布:「已經到荒野了,就免了你們堵嘴吧,不然這天氣熱,悶也要悶死兩個。都給我老老實實待著,聽見了!」吆喝兩句,老張出了馬車,大概是趕車去了。
娉婷被老張推得踉踉蹌蹌,好不容易找個角落坐下。
「咳咳……咳……」馬車搖晃得厲害,嗓子忽然發癢,娉婷猛地咳嗽兩聲。
不適的感覺冒了上來。
這次隨少爺出征染上的病,還沒有好嗎?娉婷蹙眉,閉上眼睛把頭靠在硬梆梆的木壁上。
稍微舒服一點,忍不住又開始思索。
敬安王府,那從小長大的敬安王府,該已是一片灰燼了吧?
肅王子,不,他已經是新登基的大王了。大王對手握重兵的敬安王府猜疑日重,不久前少爺再次立下戰功,大王終於按捺不住設下毒計,在少爺凱旋回城之夜誣陷少爺謀反。
幸虧敬安王府對大王多少有點提防,才不至於全無反擊之力。
如今,少爺應該已經策劃好逃亡的路線了。
不知道他們會暗中逃到哪裡。猜不出也好,逃亡最好就是逃到誰也猜不到的地方,那樣,追兵才不會找到他們。
四周開始傳來低聲的啜泣,方才被掏出堵嘴布的女孩們都輕輕為自己的不幸哭泣起來。娉婷睜開眼睛,緩緩環視。
不錯,果然個個都很漂亮,自己應該是所有人中最醜的吧?
人販子向來都是挑美人下手的,賣給達官貴人當小妾,價錢可以抬得很高。想起福二哥給自己定的價格是五十錢,娉婷微微一笑,別的不說,光是少爺賞給她的,已經足夠讓福二哥淹死在錢堆裡。
若福二哥知道自己鬼使神差抓到的是誰,不知會露出什麼表情。
「這位姐姐……」旁邊一個怯生生的女孩碰碰娉婷肩膀:「你也是被他們抓來賣的嗎?」
好惹人憐愛的小女孩,怪不得會惹來人販子。娉婷點頭:「嗯。」
「你怕不怕?」
「不怕。」
女孩驚訝地看著她:「不怕?」
眼看女孩還要張口發問,早開始頭疼的娉婷先一步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我叫小青。姐姐呢?」
「我叫小紅。」隨口就幫自己起了個新名字。總不能頂著白娉婷這個雖不著名但也絕對不是默默無名的名字被人賣掉吧。
「姐姐,那……」
「知道我們現在正往哪裡去嗎?」又提前截斷小青的提問,娉婷抓緊時間弄清楚局勢。她不怕,只是有點興奮。就像跟隨少爺出征時,為少爺想破敵之計一樣。不過現在是孤軍奮戰罷了。
「聽那個胖子和那個很凶的男人聊天的時候說,好像是要把我們賣到東林。」
敵國?娉婷的眉頭又皺得更深一點。
少爺這次在邊境打敗的正是東林軍,娉婷一條引敵入山,開河淹道的計策更是讓東林軍慘敗一場,以致全面潰退。當時,少爺還笑著說:「現在全軍都知道我們有一個女軍師。回到都城,我要父親重重賞你。你這次想要什麼?」
假如在東林被揭穿身份,那後果可真是……
看來借助人販子的車馬逃避大王追捕這一招是不能用了,要看看何時有逃跑的機會,離開人販子的馬車,再靠雙腿去找尋少爺的下落。
考慮得當後,太陽穴卻突突猛跳起來,如神經被扯動一樣發疼。倦意襲上全身,奪走所有力氣,娉婷又開始咳嗽。
「咳咳……」
「姐姐……」小青關心地看著她。
「沒事。」好不容易停下來,卻發現喉嚨一陣腥味。娉婷心一沉,難道又咳出血了?
如此一來,怎樣逃跑?
她的身子其實不弱,只不過這次出征時染了點地方小病,打仗的時候不想讓少爺煩心,便硬撐著不說。一路顛簸凱旋回城後,第一晚就發生變故。
其中耗費心神的事自然不少,也難怪病情加重。
娉婷考慮半天,幽幽歎了一聲:「東林就東林吧。」她已決定,暫時隨人販子到東林。
畢竟,現在通緝敬安王府一干人的王令,只通行在歸樂大地上。
敵國,也算是個不錯的選擇吧──只要身份不洩露的話。

過了幾天,車隊已經到了東林境內。
人販子當然不會在邊境窮僻鄉村叫賣,又趕了幾天路,直入東林都城莫恩,才將抓來的女孩們趕下車,在客棧裡梳洗乾淨,換套乾淨的衣服。
各國征戰,買賣人口簡直就是司空見慣,幾乎每個大城市中都有專門買賣人口的市場。娉婷等被人販子帶到市場,一個一個站在台上任買主觀看。
娉婷在眾人中最不起眼,被排在後面,倒免了許多不自在。她開始被抓時穿的那套綢緞衣裳,卻已經被人販子剝下來讓小青穿上,以抬高價錢。
「歸樂國美女!歸樂國美女啊!」
想起自己堂堂歸樂國敬安王府第一使女,居然會被放在這裡叫賣,娉婷不能不搖頭苦笑。
難怪有人說人生際遇變幻莫測。
在看臺上站了半天,一同被抓來的幾個女孩都有了買主。買小青的是個斯文書生,看起來很和善,一副富家公子打扮。小青膽怯得很,臨走前哀叫著「姐姐!姐姐!」死死拉住娉婷的手。
但娉婷卻知道,像小青這樣窮苦人家的標緻女孩,能進豪門當丫頭已算幸運。她當年若不是被王爺帶回王府,只怕已經餓死在路旁。
「去吧,不要怕。」娉婷拍拍她的手,目送小青去了。
最後被賣掉的是她。
看來姿色不好果然不吃香,人販子好說歹說,總算找到一個需要粗使丫頭的管家,將娉婷以四十小錢的價格賣出了。
四十小錢,若少爺知道自己的價格如此低廉,怕會笑昏過去。
「這就是大門,記住地方了?」被帶到一個富麗大門前,花管家指指上面的大牌匾:「你們這些粗使丫頭只可以從旁邊的小門進,知道嗎?」
娉婷抬頭,念著牌匾上的大字:「花府。」
幸虧不是鎮北王府,否則娉婷一定拔腿就跑。
鎮北王楚北捷,那鼎鼎大名的東林大王親弟,東林國第一虎將──也是這次帶兵進犯歸樂國被少爺擊退的人。
「嗯,不錯,還認識幾個字。」花管家點點頭,把娉婷帶到剛剛所說的小門:「以後這就是你的新家,我們老爺小姐心腸都很好,你好好幹活,不會虧待你。」
就這樣,花府多了一個平凡的丫頭。
娉婷的職責是洗衣服,真不敢相信,她居然也有要洗這麼多衣服的一天。
當初在敬安王府,她雖然是丫頭的身份,地位卻和少爺的妹妹差不多,除了平時給少爺端端茶揮揮扇子外,就是陪少爺讀書畫畫彈琴,何曾洗過衣服?連她的衣服都是交給下面的小丫頭洗的。
「總算洗好了。」將好不容易洗好的衣服拿到天井處晾起來,平素保養得嫩嫩的十指都起了水皺,娉婷清秀的眉微蹙,很快又鬆開了:「娉婷啊娉婷,誰叫你往日不幹活呢?現在知道丫頭的本份了吧?叫你一次都還回來。」自嘲兩句,圓圓的臉上現出兩個小巧的酒窩。
黑白分明的眸子閃著亮光,一種隱藏在內的氣質不自禁流露出來,雖然沒有絕美的五官,卻隱隱漾出旁人無法比擬的絕代芳華。
要是福二哥看見此時的娉婷,只怕要跺腳捶胸後悔只將她賣了四十個小錢。
花府對下人確實不錯,花管家知道娉婷常咳,還為她抓了點草藥。藥雖然不是什麼罕見的珍藥,但喝兩劑下去,似乎也有點效果。
暗暗盤算著等身子再好一點就悄悄離開,一件小事,卻阻礙了娉婷的計畫。

第二章

這天天氣稍好,大日頭被擋在雲裡,沒有前兩天熱。
娉婷剛剛把要洗澡的衣服洗好,擦擦汗,正打算去曬。陳媽媽進天井來了。
「娉婷啊,忙呢?」
「剛洗好。陳媽媽趕著要嗎?昨天的已經干了,我收下來還沒折……」
「不急。」陳媽媽叫住端起盆子往晾衣桿走的娉婷,笑著說:「先把衣服放下,有事和你說。」
娉婷果然放下盆子:「什麼事啊?」
「前兩天我衣裳上那兩個小口,是你補的?」
「我見破了一點,找了針線補的。陳媽媽看還過得去嗎?」
陳媽媽嘖嘖道:「哪裡是看得過去,我幾乎瞧不出哪是口子了。難為你這麼巧的手。」她捧起娉婷的手,歎著看了片刻,抬頭道:「娉婷啊,你有這手功夫怎麼不早說?我告訴你,小姐喜事近了,正趕著製衣裳呢。全府上下能趕的針線丫頭就那麼兩三個,我直怕趕不及。從今天起,你不要幹這些粗重活了,到裡面做衣服去吧。」她是花小姐的奶娘,說起小姐的婚事比誰都起勁。
「這……」最近身體已經大好,正打算隨時開溜。在外面當粗使丫頭還好逃一點,入到裡面,恐怕難度就大了。
「這什麼?難道你還只想當個粗使丫頭?」陳媽媽拍拍娉婷的手:「就這麼樣。花管家那裡我和他說去。你今天就裡面去,專管女紅,其他雜事一律不管。」不等娉婷張口,高高興興地去了。
娉婷沒有辦法,只好收拾了東西進內院。
花府是東林都城中一家有名字的商家,專做絲綢生意。花老爺只有一個女兒,婚事自然越隆重越好,光是準備出嫁時的衣裳就指定了四五個善於女紅的丫頭。
從粗使丫頭到裡院的女紅丫頭,吃穿用度都好了不少。但娉婷從小在敬安王府裡受少爺寵溺,哪裡會把這些看在眼裡。幸虧她性子喜歡隨遇而安,目前生活環境雖然比從前差了許多,也不如何計較。
不知為何,負責縫製嫁裳的丫頭都被安排在花小姐所住的小院側屋。
「多漂亮的綢子,要我嫁人時能穿上這麼一件衣裳,不知有多美。」小屋內,幾個丫頭各自坐在一角,低頭拈針拿線。做得乏了,便開口說說話。
「別瞎想了,你能有這麼好的福氣?」
最早開始歎氣的是和娉婷一道被選進裡院當女紅的若兒,模樣娟秀,見紫花笑話她,哼了一聲道:「你怎麼知道我沒這個福氣?」
「好了好了,快點幹活吧。」陳媽媽也在屋裡忙著低頭穿線,猛一抬頭,見娉婷靜靜坐在角落裡聚精會神,不禁放下手裡的活,悄悄走過去。「喲!這好針線!」
陳媽媽高聲一誇,把娉婷唬了一跳,手裡的針幾乎扎到自己。
「好小紅啊,你真是手巧。」陳媽媽取過娉婷手上的衣裳,仔細對著光瞇起眼睛看上面繡得栩栩如生的綵鳳,她在花府管事多年,對刺繡深有研究,忽然疑惑道:「這等手藝,恐怕咱們東林找不出兩個呢。哎,我怎麼瞧著你這鳳凰翅膀不像東林的繡法,倒有點像……」
娉婷心一跳,笑著將衣裳拿回來繼續低頭繡:「什麼這個繡法那個繡法的。就陳媽媽見識多,我可只管繡得好看就成。」
她的刺繡在歸樂國也算一絕,雖然敬安王府向來不外傳她的繡品,但常有與王府來往親密的官宦家慕名托人求一件繡品。
娉婷也是個懶散人,通常除了為少爺繡一兩件貼身東西外就不肯多動手了,結果,竟造成敬安王府娉婷姑娘繡品千金難求的假象。
趁陳媽媽不注意,將手中已經繡好的鳳凰翅膀全部挑了線重繡。如今身在不測,萬萬不可大意顯露身份。
好不容易將挑了的鳳凰翅膀繡好,剛想歇一歇眼睛。簾子一掀,竟走進一個年輕的美人來。身段苗條,兩隻水汪汪的眼睛,鼻頭小巧。身上穿著一件淡紫的繡花衣裳,脖子上一串亮閃閃的珍珠鏈子。
陳媽媽一見,連忙站了起來,笑著嚷道:「小姐怎麼來了?」
原來來的竟然是花小姐。娉婷一直在外面干粗活,今天還是第一次見到小姐。屋裡的丫頭立即都站了起來。
「奶娘,你也在?」
「當然,小姐的嫁衣,我怎麼不好好看著進度?你看看這珠片,是我一片一片從……」
花小姐似乎並不喜歡陳媽媽嘮叨,迅速看了喜氣洋洋的紅綢子一下,眼中掠過一絲厭煩,把眼光轉到幾個負責女紅的丫頭處,似乎在尋找誰。
將丫頭們一個一個打量過,最後的視線落在娉婷處。
「你,跟我來一下。」花小姐指著娉婷說了一句,也不等娉婷反應,轉身就走了出去。
「我?」娉婷驚訝地指指自己,看著陳媽媽。
「小姐叫你去呢,傻站著幹什麼?去啊。」陳媽媽輕輕在她肩上一推。
花小姐找我幹嘛?不可能是發現我的底細了吧?
娉婷暗自揣測,掀簾子走了出去。跟著小姐入到小院的主屋,一片讓人舒服的幽香傳來。娉婷深深吸了一口,暗道:這花老爺對小姐真不錯,這種產自嚴寒地帶的冰香極為珍貴,只有王公貴人才買得起,他竟然買來給女兒用。
花小姐見娉婷入了屋,對她招手道:「你過來。」
娉婷走到跟前,花小姐親自掩了門,扔給她一套衣裳,吩咐道:「你換上。」
衣裳質地上乘,做工精緻,一看就知道是小姐自己的衣裳。
見娉婷一臉困惑,拿著衣裳思索,花小姐嘴角一翹,露出個狡黠的笑容:「我看了看,只有你的身形最像我。唉,我本來不想另找人的,偏偏冬兒那死丫頭今天病了,只好臨時找個人。」
「好美!」逼著娉婷換了衣服,花小姐繞著娉婷轉一周,似乎挺高興,眼中連連閃爍,興奮道:「沒想到你身形真和我一樣,若不看臉,定覺得你是個美人。」她天真浪漫,說話毫無顧忌。
娉婷微微一笑,也不和她計較。
「你叫什麼名字?」
「小紅。」
「小紅,我要你辦一件事。」花小姐神色忽然一變,悄聲道:「辦好了我重重賞賜你,辦砸了……我就狠狠的罰你。還有,這件事絕對不能讓別人知道,要說出去了,我就叫花管家打你鞭子!」她說得雖狠,卻一點威脅力也沒有。
娉婷不由好笑,裝出畏縮模樣:「小姐,我一定不跟人說,一定好好聽小姐的話。」
「嗯,那就對了。你不要怕,我其實不凶的。」花小姐反過來安慰娉婷兩句,解釋道:「我要你今天陪我去城門外的半山寺上香。等到了寺裡,我要你穿著我的衣服,乖乖坐在靜思樓裡彈琴。對了,你會不會彈琴?」真是冒失,到現在才想起這個至關緊要的問題。
娉婷見花小姐緊張兮兮看著自己,輕輕點頭:「會一點……」
「會就好。」花小姐又貼耳吩咐一遍,將關鍵重要處都叮囑三四次,最後說:「不要怕,凡事有我。」拍拍自己胸口,又眨眨眼睛,好生可愛。
娉婷不用問也知道她要去私會情郎。如此大膽又率性的女子,真為她未來的夫家歎氣。
到了中午,轎子和隨性的壯丁還有花管家已經等到門口。花小姐受父親寵愛,但她出生大家,可以出門的時候很少,每次出門都是難得的見情郎的日子,自然興奮又緊張。
「小紅陪著我坐轎子。」來到大門,花小姐攜娉婷的手一起上了轎子。她生性嬌縱,下的命令通常莫名其妙,忽然硬要一個負責女紅的丫頭陪她去上香,自然沒有人敢置疑。
娉婷仍穿著自己平日衣裳,花小姐要她換的衣裳放在隨手的包袱裡。她在敬安王府裡從小和少爺一起調皮搗蛋什麼禍都敢闖,如今見花小姐可愛天真,也起了興致,免不了全心全意幫她的忙。
幸虧轎子很大,兩個女孩坐著一點不擠。
「以前沒見過你。」
娉婷掠掠頭髮:「我都在外院洗衣服呢,小姐怎麼能見到我?」
「洗衣服?好累的活。」花小姐動動身子,換一邊側坐,取過一塊桂花糕送進嘴,又拈起一塊問:「你要不要?」
娉婷也愛甜食。每次有好吃點心,王爺總命人為娉婷留下一份。如今一見桂花糕,點頭道:「要。」
花小姐嘻嘻一笑,送到娉婷嘴裡。
桂花糕入口即話,淡淡一陣桂花香味盤旋在舌尖。娉婷當了整整兩個月的丫頭,哪裡能嘗到這些細緻點心,臉上露出一副陶醉樣子,嘖嘖道:「真好吃。」
兩人在轎子裡說了好些話,漸漸熟絡起來。
不多時,一行人已經出了城門。
轎子落地,花管家在外面畢恭畢敬道:「小姐,我們到了。」
花小姐應了一聲,攜著娉婷出轎。早有廟裡的師父迎了上來,將花小姐請入靜思樓。看來花家是這寺廟的大施主。
花管家和轎夫都不能進靜思樓,花小姐和娉婷入到樓內,把門反鎖。
「花管家有時會遠遠從窗子的縫隙看,你穿上我的衣裳,坐在那裡彈琴。」花小姐叮囑道:「記住,琴聲不要停太久,聽不見琴聲,師傅們和花管家可能會進來查看的。」
她一邊說,一邊匆匆換上一套早準備好的書生衣裳,把臉上的胭脂全抹乾淨,立即化身為一名俊俏的公子,朝同樣換上衣裳的娉婷眨眨眼睛。行動俐落,看來這樣的事早做過不只一次。
「我走了,時間到了自然會回來。」她鑽到角落,不知如何找到機關開出一道暗門,得意洋洋道:「這條道除了我和他,誰也不知道。」
娉婷在王府見多了機關暗道,這些東西幾乎每個大府邸都會有,絲毫不詫異,見花小姐興奮的背影消失,微笑著搖了搖頭。
按照指示坐在琴前,手輕輕撫在琴上。
五指觸弦的感覺,讓娉婷驀感親切。
她很喜歡彈琴。指在琴弦上挑撥得暢快,簡直就像最醇的美酒一樣讓人情不自禁地迷醉。
敬安王府傳奇一般的娉婷姑娘,沒有多少人見過她的模樣,大家卻都知道她的智謀,她的刺繡,還有她出眾的琴技。
連大王都羨慕敬安王爺有這麼一個面面俱能的侍女。
噌……
如驟見滿桌佳餚,首先嘗一口開胃小菜般,娉婷輕輕一挑,發出一聲淡淡虛渺的低音。
沉而不鈍,輕而有質。
低音過後,卻是連著幾個高亢亮音,如黎明時分山間驀然被走獸驚飛的白鷺拍打翅膀高飛出林。
娉婷唇角含笑,纖纖玉指在琴弦上下挑撥。錚錚琴音繞樑而升,叫人心曠神怡,慨然感歎。
一曲既完,已有點累了。娉婷取了手帕抹抹額頭的細汗,想起花小姐的囑咐,不由苦笑:「要不停地彈琴,豈不連手都要斷了。可見小姐不懂琴。」
忽然,門外響起一個男聲。
「在下一生之中,從未聽聞如此仙曲。不知在下可有福份一睹小姐仙容?」聲音清朗斯文,令人一聽而生好感。
這人一定早就站在門外,待我彈完一曲才說話,可見是個知音。
娉婷聽見門外有人,略有心慌,不由責怪自己忘了分寸,不自覺施展了琴技。娉婷啊娉婷,明明身在敵國,賣弄什麼?小姐正在和她的情人相會,若這人推門而入,那可把什麼都拆穿了。
她尾指在琴弦上輕輕一挑,剛要回絕,那人忽道:「小姐琴音中有遺憾之聲,看來今天不欲賜見。既然如此,只能等有緣之日了。」
好一位善解人意的公子。
娉婷暗讚一聲,仔細聽門外動靜,隱隱一聲低笑後,再無聲音傳來。她悄悄走到窗邊向外窺看,窗廊下空無一人。
已經離開了?擔憂的心放鬆下來,靈動的眸子卻掠過一絲遺憾。
娉婷在窗前躊躇片刻,看見花管家正站在遠處的大槐樹下朝這邊張望,忙把頭縮了回去。
到了傍晚,花小姐果然及時從密道回來,一臉歡躍,腮邊紅暈,顯然開心過了一天。花小姐和娉婷換下衣裳,喚來花管家打道回府。
上了轎子,花小姐一路唧唧喳喳和娉婷說她今日和情郎的事,說到高興時,忍不住摀住嘴呵呵大笑。
娉婷見她如此活潑,也不禁為她高興。
「唉,可是一天這麼快就過去了。」說到後面,花小姐又歎了一聲:「若能不成婚,那有多好?」
娉婷也正覺得奇怪:「老爺這樣疼愛小姐,為何會不顧小姐的意思將小姐許配給陳家呢?」
花小姐提起婚事就愁眉苦臉:「爹爹雖然疼我,卻和許家是生意對頭,他怎肯讓我嫁給他最恨的人的兒子。這件事千萬不能讓爹爹知道,不然他一定會盡快把我嫁出去的。」
「小姐啊,你的婚期已經近了。再躲也躲不了多久。」
「這我也知道……」花小姐黯然,她看看娉婷,似乎忽然想到什麼法子,抓住娉婷的手,瞪大眼睛道: 「娉婷,只要你不把我的嫁衣繡好,那我豈不是不用出嫁了?妙極妙極,你每天偷偷在我的嫁衣上開個小口,讓陳媽媽她們忙活去,好不好?」她得意非凡地眨眨眼睛。
娉婷大叫幼稚,忍不住翻個白眼,剛要開口告訴花小姐這個主意實在不高明,轎外傳了一陣異動。
一群不明來路的男人散開,將她們的轎子圍得密不透風。迎面疏疏落落十幾匹馬,緩緩逼近。
這些人都是百姓打扮,神色卻個個精悍,行動一致整齊。
天色已經有點發灰,花家轎子還未進城,路上來往不見行人。腳夫只道遇上大群強盜,都束手縮在一角。花管家總算還有點忠心,胖臉抽搐著,勉強站在轎前,對著下馬迎面走來一個似乎是頭目的年輕男人拱手道:「這位大爺,轎子裡是我們家小姐。今天我們出來上香,帶的銀子都捐給寺裡了,剩下的不多……」
那年輕男人眉清目秀,看著花管家哆哆嗦嗦好不容易把話說完,微微一笑:「管家誤會了,我是代我家主人送禮來的。」轉身對轎子躬了一下,朗聲道:「下屬無禮,讓小姐受驚了。」
花小姐嬌生慣養不知風險,只覺得大為有趣,隔著轎簾問:「你要送我什麼禮物?」
「小姐琴技無雙,主人命我送這古琴予小姐。」
娉婷「咦」了一聲,立即想起今日在門外求見的男子,她靠過去,在花小姐耳邊說了一句。
「你家主人是誰?」花小姐又問。
那男子彬彬有禮答道:「請小姐恕罪,主人未曾允許在下說出他的名字。但主人說過,日後有緣,定當登門拜訪。」說完,又行了一禮,將懷中的古琴小心翼翼交給花管家,上馬離開。
其餘人見他離開,也緩緩散開,各自去了。
花管家見他們果然離開,立即鬆了一口氣,將古琴遞進轎子裡,喘著大氣說:「今天可真嚇了我一跳。嘻嘻,一定是小姐在靜思樓彈琴時,這位有錢的公子聽見了。我也正覺得小姐今天的琴彈得真好,連我都聽得發呆呢。」
花小姐向娉婷打個眼色,輕道:「原來你的琴彈得這樣好,我倒看不出來。」
娉婷低頭看那古琴,琴身為老桐木,曲指輕敲,桐木鏗鏘有聲。
娉婷不由變色道:「鳳桐古琴?」
鳳桐古琴極為罕見,少爺曾不惜千金也不能求得。不知那主人是何身份,竟會隨手就將這般貴重的禮物送出。
「好琴贈佳人啊,沒想到我無意中竟做了一次媒人,有趣有趣。」花小姐卻很高興,對娉婷道:「那人說他主人有緣會來拜訪,我看他定是對你有意。」歸樂東林都是民風豪放之國,女子說到情愛之事毫不靦腆,直來直往。
對我有意?娉婷靜靜打量那琴。
心湖,如被突如其來的微風輕撫,不著意泛起漣漪。
對方做事果斷有度,不急不徐,先於門外駐步聽琴,又出言求見,不允而瀟灑告退,再派人以好大聲勢贈琴,每一步都蘊含深意,暗合兵法。
雖沒有見過面,卻已讓娉婷好奇心大起。
「小紅,」花小姐在她肩上一推,笑道:「瞧你望著這琴只管發呆。」
娉婷自失地一笑,目光還是沒有離開古琴。
東林不是吉祥之地,要處處小心才好。

第三章

自從和娉婷一同上香後,花小姐對娉婷好感大增,對著娉婷總有說不完的話,竟比跟了自己幾年的丫頭還親切。恰好花小姐的貼身丫頭冬兒病得漸漸厲害,要送回家讓父母照顧,花小姐索性知指定娉婷到身邊近身伺候。
這樣一來,娉婷從粗使丫頭到女紅丫頭,再從女紅丫頭到小姐的貼身丫頭,連跳兩級,羨煞旁人。
九月,雖不是盛夏,秋老虎還是挺猛的。
躲在小院樹下,一旁擺上兩三個新鮮果子,常聽見一兩聲少女的輕笑。
「是這樣?」
「不對。」
「那是這樣?」
「不對。」
把針線擺弄了半天還是摸不著竅門,花小姐懊惱地把手上的繡圈一丟:「不學了,一點也不好玩,瞧我手上扎出好幾個血點。」
娉婷笑道:「早跟小姐說了不好玩。我當初學這個的時候,十個指頭都扎腫了呢,小姐這幾個點點算什麼。」她本該早就偷偷溜了,但一直打探不到少爺和王府中眾人的消息,即使走了也沒有地方去。
那具古琴來歷詭異,娉婷雖然極為喜愛,卻要求將它擺在小姐房中。說到底,這琴乃是別人指明送給花府小姐的。
「我想親自繡一點東西給他嘛……」花小姐口中的他,自然就是她心愛的情郎。
「小姐,」花管家似乎正在找人,一跨進小院抬頭看見她們兩人,忙笑道:「原來小姐在這,讓我好找。外面有客人求見小姐呢。」
「是誰要見我?」
「是個年輕英俊的公子,身邊帶著上次半路攔轎子送琴的那個男子。他說他叫冬定南。」
娉婷神色微變,暗道:居然真上門了。
「請他到裡面來吧。」花小姐吩咐了管家,轉頭興奮地握住娉婷雙手,眼睛發亮道:「如何,我猜對了吧?他果然來找你。」
娉婷笑道:「他找的是小姐,可不是我。」
花小姐曬道:「得了,這個時候扭捏什麼?跟我來。」
拉著娉婷入了屋子,在垂簾後剛剛坐好,花管家已經領著來客走了進來。
「小姐,冬公子來了。」
「知道了。花管家,你先出去。」
花小姐和娉婷在簾後悄悄窺看。
只見花管家轉身離開,房對面只剩一年輕男子。衣著不繁麗卻帶著貴氣,布料都是上好的絲綢,眉目濃黑,眸中炯炯有神,氣宇軒昂,舉手投足間一派王者氣概,竟是個難得的美男子。
花小姐愣了一下,附在娉婷耳邊說:「看來會彈琴真不錯,竟能引來這樣好看得男人。」
娉婷和花小姐一樣驚訝,心中想的卻不是同一回事。
她在王府見多識廣,一眼便看出這冬定南舉止神態尊貴中隱隱帶著傲氣,不是普通的有錢子弟。
難道這人是東林大臣?
甚至,是王家成員?
可能性不能說沒有,畢竟這裡就是東林都城,是東林權貴雲集之地。而冬定南屬下送琴的氣勢和送禮的大方,更讓人生疑。
「在下冬定南,冒昧拜訪小姐。」冬定南進到屋中,見面前一副垂簾,知道佳人一定正在裡面偷偷窺看。他對自己向來信心十足,朗聲對簾子拱手,朝裡面瀟灑地笑笑。
他其實不姓冬,也不叫定南,乃是當今東林大王的親弟楚北捷。常年征戰在外,已經習慣戰場上的權謀智計和血腥轟烈,驟然回到錦繡華麗的都城,心中煩悶無比。前兩天帶著侍從到郊外寺廟散步,竟忽然聽到一陣優美琴聲,讓人精神一爽,渾身說不出的舒服。
如此佳人,怎可錯過?
身為東林大王親弟,東林第一王爺的鎮北王當即展開攻勢。謀動而後定,求見、送琴、察訪花家底細,最後才登門拜訪。
花小姐見娉婷靜靜看著簾外不語,只道她歡喜過頭,不知道說什麼好,眼珠一轉,揚聲道:「你既然知道唐突,為何還要求見我家小姐?我們家小姐向來不見外人的。」
娉婷蹙眉看著花小姐,花小姐只管得意洋洋使眼色。
「琴聲動人,奢求再聽一曲,以了心願。」楚北捷回答得簡潔明快,光明磊落。
娉婷正開動腦筋估計冬定南的來歷,絞盡腦汁,都記不起東林有姓冬的貴族人家,暗想:此人用了假名,若是查出我的底細來,那可大大不妙。見花小姐又要說話,忙輕輕擺手,開口問道:「公子當真是來求曲的?」
「是。」
「公子送來千金難求的鳳桐古琴,可是希望我用此琴彈奏一曲給公子聽?」
「不錯。」
娉婷垂首沉吟,坐在琴前,起指一挑。
清幽琴聲,越簾而來,如山泉出於巖石,潺潺順山勢而下,悠遠動人。
四周俱靜,彷彿人人都屏住呼吸。
琴聲漸漸從悠揚轉為急促,又慢慢滲入甜蜜的溫柔,到最後,以一個高亢顫音結束此曲。
一曲既罷,娉婷道:「琴聲隨風而逝,一現即沒。一曲之後,公子可會再求一曲?」
楚北捷欣然道:「小姐實在善解人意,定南確實想再求一曲。」
「公子贈琴之禮,我方纔那一曲已經還了。」娉婷聲音忽然轉冷,淡淡道:「彈琴原是小事,但彈給一個連姓名都要隱瞞的人聽,卻不是滋味。」
楚北捷微微一愕,拱手問:「小姐何以猜測我用了假名?」
「公子不要問我是如何猜出來的。」娉婷知道自己果然算計多了,臉上勾起一抹狡黠笑意,問道:「公子只要告訴我,我有沒有猜對?」
楚北捷眼睛一亮,炯炯有神望向簾子。他只道花府小姐是個琴技無雙的佳人,如今看來,竟是蘭心蕙質,舉世難求。沉聲回答:「小姐厲害,冬定南是我的化名,不料竟被小姐一眼看穿。」
「公子為何用假名?」
楚北捷與娉婷隔簾相對,只覺裡面的女子聰明伶俐,和她說話,竟有種臨陣對敵的刺激感,當即收起傾慕佳人的謙遜心理,淡淡一笑,反擊道:「那小姐為何要垂簾見客?」
「見面很重要嗎?」
「那名字很重要嗎?」
「公子怎能這樣相比?公子為曲而來,有求於我,自然應該誠心誠意,報上真名。」
楚北捷坐在茶幾旁,嘗了一口微涼的茶,反問:「小姐難道無所求?」
「哦?」娉婷皺眉:「我求什麼?」
「小姐求的,自然是一名知音。」低沉的笑聲,從喉中逸出。
娉婷暗叫此人難纏,但又不得不承認他有一種自信的魅力,竟讓別人認為他傲氣得合情合理。
芳心撲撲跳了跳,不由站起來湊到簾前偷偷向外望去。
楚北捷正大大方方坐著,顧盼生輝,一副我知道你正偷看的樣子。娉婷的目光在那宛如蒼天親自打造的俊美線條上盤旋片刻,落到楚北捷腰間佩戴的玉珮上。
簾後的窈窕身影立即微微一震。
玉珮光華流溢,一看就知道是上品,更引人注意的是,上面竟有東林王家標記。
他定是東林王族中人。
娉婷忽然眼睛一亮。流落東林已經數月,花府閉塞,一點敬安王府的消息都不知道,為何不趁這個機會,向這位看來頗有勢力的「冬定南」打探一下?
想到這裡,娉婷漆黑的眸子蒙上一層狡詐。
「公子既是知音,對方才一曲可有感想?」
「感想?」楚北捷凝視垂簾,嘴角忽然上揚,露出一個傲氣的笑容,緩聲道:「方纔一曲如仙鶴穿雲高亢,又如雄鷹俯瞰大地,可見小姐對天下萬物懷有無限興趣,不是屈於閨閣之輩,豪情壯志,竟更勝男兒。」
娉婷嬌軀劇震。
沒想到這冬定南如此厲害,竟真的一曲間看破自己的本性。警鐘高響之時,不由有對外面這風度翩翩的男子生出一絲敬佩。
娉婷歎道:「公子確實厲害,可惜我身不由己,無法像男人一樣闖蕩天下。外面的世界,一定很大很美。」
這話說中所有被命運束縛的女子的心事,一直在旁聽他們交談的花小姐忙點頭表示同意。
娉婷歎息片刻,又問:「聽說……東林之側,有一個歸樂國,風景異常美麗,人人愛唱歌謠?」
「不錯。歸樂國崇山峻嶺甚多,國人愛好歌舞,但歸樂國最寶貴的,確實數之不盡的銅礦。歸樂國一年所產的銅,是東林三年的數量。」談起歸樂,楚北捷的興致立即被挑起來了。他多年的心思都花在歸樂國上,幾乎每天都對著歸樂的全國地圖殫精竭慮,當下不假思索,竟與娉婷說起歸樂的礦藏來。
「怪不得都說歸樂富庶,原來它有這麼多的銅礦。」
「富庶雖是富庶,但國富卻造就了目中無人的民俗,包括大王在內的王公貴族,不會居安思危,只知暗中爭鬥。」
楚北捷一針見血,把歸樂政局最大的弊端指了出來。
娉婷不由感歎。
敬安王府原本就在歸樂朝局中舉足輕重,娉婷從小在那裡長大,所見所聞不比常人,對朝廷種種明爭暗鬥瞭若指掌。
若非大王對敬安王府心生忌憚,暗中加害,赫赫揚名百年的敬安王府又怎會一夜成了火海?
今日聽這「敵人」若無其事把歸樂的死穴說出口,娉婷怎能不歎,輕按琴面,又問:「難道歸樂國中,就沒有顧全大局的王公大臣嗎?」
「有,敬安王爺是歸樂重臣,多年來掌管兵權,為歸樂肅亂黨,清邊患。」楚北捷平和溫雅的笑容透出一絲欣然:「但敬安王府,也因為兵權過大,犯了歸樂新王的忌諱,已在一夜之中被蕩平。」
「啊!」垂簾對面傳來驚訝的嬌聲:「公子不是說敬安王府的人是好人嗎?那歸樂的大王,也太糊塗了。」
楚北捷挺腰坐直,顯出俯瞰天下的雄心,淺淺笑道:「敬安王府雖然對歸樂忠心耿耿,但對我東林卻是心腹大患。如今敬安王府一去,歸樂再無猛將。我大王睿智英明,要收復區區歸樂易如反掌。」
娉婷心中暗惱,語調卻歡欣無比:「真是如此,那我們東林就更富強了。但……難道敬安王府的人就一個都沒逃出來?」
「敬安王府的人狡猾得很,尤其是他們的少王爺何俠。聽說他們在陰謀發動前已經得悉消息,最後舉族逃離歸樂都城,何肅正發王令追捕呢。可惜可惜。」他最後兩句,當然是可惜敬安王府沒有被何肅殺乾淨。
娉婷總算知道少爺他們暫時沒有被大王抓到,心中稍定。
少爺他們,應該正躲藏在安全的地方暗中探察時局動態吧?這個時候去找,恐怕也沒有下手的地方。不如就留在這裡,陪花小姐刺繡聊天,順便借這東林王族查探消息,以利將來?
想到這裡,食指輕佻。
楚北捷坐在簾外,忽聽見琮琮琴聲,悠揚和婉,從簾內流水般淌瀉出來。比起方才一曲,豪情壯志不減,又添了點閨閣女孩家的嬌媚。
還不及驚歎時,一把低潤動人的清音隨琴聲漸起。
「故亂世,方現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紛亂,奈何紛亂……」
嗓音委婉圓潤,竟如天籟一般。
楚北捷被這猝不及防的歌聲一擾,心神都微顫起來。他雖僅僅二十,卻從小學遍經書兵法,才識過人,見慣王宮中各色美人,開始還覺得艷麗可人,見多了,不免漸漸厭惡起那些鶯鶯燕燕來。
從此再不理會庸姿俗粉,立下心願要找一個真真正正的絕代佳人。
簾內之人,琴技已是無雙國手,談吐不俗,連歌聲也分外動人,雖不曾親自見面,但屬下送上的畫像美艷動人。
看來堪伴終身的人兒,就是她了。
歌聲一字字敲擊聽者心頭,如玉珠落盤,又時而婉轉纏綿。
連唱幾次「奈何紛亂」,琴聲忽從高調處回轉直下,漸漸沉寂。
楚北捷閉目欣賞,半天才回過神來,讚道:「這奈何紛亂本來是唱佳人的無奈和悲傷的,但出自小姐之口,卻多了闊達,少了無奈和悲傷。」
「公子過獎了。」娉婷低聲答謝,臉上卻多了疲憊之色。彈琴唱歌對她來說都是極耗心神的事情,但為了保持這冬定南的興致只好勉強為之。「公子,敬安王府何俠公子的事跡,我也曾經聽說。人人都說他是歸樂第一猛將,對麼?」
「不錯。」
「那……我們東林赫赫有名的鎮北王和他比,哪個厲害?」
聽佳人提及自己,楚北捷唇邊勾起一抹淡笑,不動聲色道:「以小姐看呢?」
「我常年在家,怎會知道?不過,聽家裡僕人遠親帶來的消息說,何俠曾與鎮北王在歸樂邊境對戰。」
「嗯。」
「這一戰,不知誰勝?」娉婷自然知道贏的是自家少爺。但她總覺得這場戰役的勝利內有蹊蹺。以鎮北王當時的兵力,即使被她以計策小勝一場,也不該立即認輸退兵。
那鎮北王楚北捷回到東林都城後,可會因為兵敗而遭受冷遇?若東林王削掉楚北捷的兵權就好了,等於為歸樂去掉一個心腹大患。
「何俠勝了。」楚北捷若無其事道。
「這麼說,鎮北王輸了?」
「不,鎮北王也勝了。」
「哦?」
楚北捷別有深意地逸出一絲笑意:「何俠小勝,鎮北王大勝。」
這話別人聽來不明所以,娉婷卻深深一震。
她對這場邊疆之戰實在是太瞭解了,邊境被侵整整兩年,大王開始執意不肯派少爺前去,到我軍即將潰敗時,才匆匆發出調令,嚴責少爺一定要守住邊城。
而傷病,缺糧,酷熱,對方的嚴整軍營,都威脅著我軍的安危。
為什麼會贏?她在這個問題上假設了許多次,而冬定南的回答,正確定了她最不希望成真的一種假設。
鎮北王的有意撤退,是為了刺激大王,讓大王痛下決心對付敬安王府。如此一來,失去敬安王府的歸樂,也勢將落入東林的掌握。
「小姐為何不語?」簾外傳來低沉的問話。
娉婷悶了片刻,方歎道:「人間爭鬥不斷,真叫人心煩。」
楚北捷聽出佳人心中鬱悶,不明白個中因由:「國事勞神,小姐何必為這些事情心煩?不如說點雅致的事兒。」
「也好。談談風月花草,才是正經。」
娉婷不欲對方疑心,隨他意思將話題轉到書畫上頭。心中隱隱擔心太多見識露了底子,便不肯多言,總用好奇的口吻向楚北捷請教各地風俗人情。
楚北捷得了極好的表現自己的機會,卻一點也不輕浮炫耀,對四方風俗款款而談,但他骨子裡是皇家血脈,時刻不忘拓寬版圖,往往說到風俗,一會便轉到此地的地形,然後話鋒一偏,又論到若進攻廝殺,該用何種手段。為何強攻、為何暗襲、襲擊後如何安撫人心,高壓統治好,還是懷柔統治好,都說得頭頭是道。
聽見簾裡半天沒有動靜,才自失地一笑,道:「言語無味,竟又說到領兵打仗去了。」
娉婷在簾內正聽得心口俱服,想起這個定是敵國猛將,又不禁驚疑起來,暗想:難道這人就是鎮北王?
不會,哪有這麼巧的事?連甩頭丟開這個妄想,對簾外輕聲道:「公子高見,我區區一個女子,並不懂這些事。」
兩人如此隔簾相談,居然也聊了整整一個下午。
待天將黑,房門忽然被輕輕扣了兩下,上次送琴的年輕人無聲無息走進來,俯首在楚北捷耳邊說了兩句。
娉婷看在眼裡,不禁暗中揣測他們在談軍中消息,說不定就有少爺和王府的消息,心不由焦灼起來,可恨隔得太遠,他們兩人又是低聲說話,連片言隻語也聽不見。
楚北捷聽了下屬稟報,嘴角微微一揚,坐直了對簾子拱手,溫言道:「今日與小姐一席暢談,又聽了如斯美曲,真叫定南身心俱悅。不敢再打攪小姐,定南告辭。過兩日再登門求見。」
他這麼快告辭,娉婷隱隱中更覺得此事和少爺有關,換了聲調,冷冷道:「怕是有別家小姐登門拜訪冬公子來了。」
她語意風度與方才截然不同,楚北捷不免愕然,覺得娉婷太無禮貌,心中對她評價大跌,剛要回答,娉婷忽然在簾內噗哧一聲笑出來,天真地說:「我知道,能吸引冬公子的才不是佳人,只有兵啊戰啊,才是公子喜歡的東西。有了這麼有趣的東西,我這裡自然留不住公子。」
她柔柔笑聲從簾內水銀般流逸出來,楚北捷只覺指尖微微一跳,眼中已經帶了笑意,不覺說道:「小姐剛剛提及的歸樂小敬安王,說不定日內就能見著呢。」
這話如驚雷一樣轟在頭頂,娉婷手一震,差點掃到身旁的茶杯。難道少爺已經被東林敵軍找到下落,或者已經被捕,正押解到東林都城來?
剛要再問,楚北捷倜儻一立,拱手道:「實在不能久留,告辭了。」
娉婷勉強藏著聲音中的驚惶,喚道:「公子請留步。」
楚北捷似乎真遇到重要軍情,只再拱拱手,竟大步流星去了。

第四章

「啊,好戲可看完了。」楚北捷一走,花小姐總算暢快地打了個哈欠,跳起來將簾子掀開,一臉無聊道:「整個的兵呆子,就模樣好看,也不會說點好玩的,虧你倒能和他聊上半天。咦,小紅,怎麼不說話?」
娉婷心裡焦急,正在蹙眉沉思,隨口應了一聲,思緒仍繞在離開的楚北捷身上。
少爺有消息了嗎?
敬安王府眾人都平安?
「冬定南」做什麼去?
那走路的身形,那談笑間論兵的氣度,那低語傳遞情報的精細,都是娉婷深深熟悉的,那是當大將軍的人。
大將軍?她開始一個個思索東林鼎鼎大名的將軍,年輕又有真本事,還要是東林王族。鎮北王的名字第一個跳出來,她眨眨眼睛,苦惱當日沒有派人臨摹一張楚北捷的畫像來。
可鎮北王神差鬼使送琴求見她---敬安王府的侍女,這也太玄了吧?
花小姐看她發呆,掩嘴笑起來:「人都走了,你還癡癡的。難道真是哥情妹意,已經相思開了?」用手絹在她臉前一招。
睫毛被手絹碰到,娉婷這才回神,對花小姐道:「好睏,我想回房休息。」
「還沒吃飯呢。」
「明早再補吧。」
回了房,躺在硬挺但乾淨的床上,娉婷又開始想了。
「少爺……」她咬咬牙,心裡越發煩悶。一股悶火在胸膛裡輕輕地燒,她開始著急:「別急,娉婷,急會壞事。」她輕聲叮囑自己。
漸漸亂竄的思緒被拉回來了,她冷靜地深吸兩口氣,閉上眼,腦裡浮現出熟悉的敬安王旗,她想起少爺,想起敬安王府,想起他們在得勝回家的路上……
小敬安王剛剛打了勝仗,大軍緩緩而行,鮮艷的敬安王旗幟高高飄揚,左右兩邊副旗各四面,更是威風凜凜。
當頭一位將軍,胯下騎著高頭大馬,身穿紫色盤龍軍服,肩膀上披著打磨得閃亮的盔甲,腰間寶劍鑲金嵌玉,華貴無比,正是眾人口中嘖嘖稱讚的何俠。
那日,得勝而歸的何俠並無歡顏,一雙極有性格的濃眉深深皺起。
「少爺。」清脆的女聲從後傳到耳中,有馬蹄聲從後追來。
何俠不用回頭,也知道來的是何人:「娉婷,不是這兩天不舒服嗎,我特意吩咐你坐轎子,怎麼又騎馬了?」
娉婷趕上何俠,與何俠並肩而行:「哪裡就這麼嬌貴了?不過咳嗽兩聲罷了,偏冬灼就嚇壞了似的,忙著稟告少爺。我真怕少爺以為我嬌柔多病,下次不許我隨軍出征呢。」
「不帶你出征,你肯答應?唉,只是太委屈你,一個女孩刀槍裡來去,病了也沒有好大夫看理。」
娉婷撲哧一笑,掠掠被風吹亂的頭髮:「我才不委屈呢。哪個丫頭有我這麼好命,可以跟著少爺打仗的?」她笑了兩聲,卻忽然眉頭一皺,微微咳嗽起來。
何俠轉頭:「怎麼了?沒有好就不要硬撐,這麼大的太陽,偏要騎馬跟著我。再不聽話,我倒真不許你隨軍了。」
娉婷忙摀住嘴掩住咳嗽聲,隔了片刻,抬眼看見何俠一臉擔心,微微笑道:「少爺不要擔心,我向來比馬還壯。」靈巧的眸子輕輕掃何俠一眼,垂下眼簾,輕輕道:「我只是怕……唉,怕少爺心裡煩的時候沒個人陪著。」
她幽幽一歎,正戳正何俠心窩。何俠一怔,苦笑搖頭:「古怪丫頭,什麼都瞞不過你。」見娉婷臉色不似平日紅潤,勒住韁繩,側過臉笑道:「過來吧,讓我搭著你,免你勞神。咱們兩好好說點心事。」
「嗯。」娉婷點頭,果然下了馬。
何俠一伸手,將娉婷抱起,放在坐騎前面,自己一手護住她腰肢,一手扯著韁繩,斟酌方纔正在想的東西,細語道:「這次奉命掃蕩邊境東林犯軍,與楚北捷交手兩月,表面上勝了,實際裡卻是敗了。」
娉婷點頭:「少爺說得不錯。東林雖然退兵,歸樂國卻元氣大傷,只要東林再有侵犯邊境之舉,恐怕歸樂再無大軍可用。唉,若不是大王對敬安王府心存忌憚,兩年來都不肯下王令要少爺出征,局勢又怎麼會差成這樣。」
「娉婷,不要隨意議論大王。」何俠沉聲道:「你記住,新王再不是未登基前的肅王子。」
娉婷嘴角一翹剛要反駁,想起肅王子登基後確實變了許多,心裡一滯,把話嚥了下去,反而安慰道:「我知道少爺心裡的委屈,大軍元氣大傷不是少爺的錯,兩年的潰敗局面,可以維持成這樣已經難得。大王這次等敗局無可挽回時才讓少爺接管邊境軍事,分明是想看少爺難堪。」
「就是這樣,我才擔心。假如此仗不勝,回到都城恐怕會立即被論罪,連父親也會被連累。敬安王府的勢力確實太大了。若我是大王,也會想盡辦法削權。」
想起新王登基後種種冷待刁難,兩人心裡都暗暗一寒。
眼見自己的小丫頭又開始愁眉不展,為王府的事心煩,何俠揚唇,伸出一指,寵溺地揉揉那清秀的眉心:「別想了,說點高興的事吧。這次多虧你那引敵入山,開河淹道的妙計,才讓楚北捷大敗一場,驚惶而退,現在全軍都知道我們有一個女軍師。回到都城,我要父親重重賞你。說,你想要什麼?」
「還賞?王爺給我的賞賜,我十輩子都花不完了。」娉婷看看天色,太陽稍稍偏到一旁,旁邊高舉的敬安王旗正巧為她遮擋大半熱曬。她回頭仔細地打量何俠一眼,又把頭轉回來,望著前方低聲道:「少爺,有件事,我不知該不該說。」
「你跟我還有什麼該不該說的事?」
娉婷思索片刻,忽然啟齒笑道:「我還是不說了,說了,你心裡又煩。」
何俠似乎猜到娉婷要說的話,臉上笑容微微一滯。
兩人便不說話,只是騎馬慢慢走著。
馬蹄滴答滴答,踏在被太陽曬得滾燙的黃土上,揚起一陣輕塵。
娉婷靜靜看著前方,不知在想什麼。何俠知道他這以聰慧聞名的丫頭正在思考,默默摟著她,讓馬兒放慢腳步。
隔了一會,娉婷道:「我試著說一說吧。」
「洗耳恭聽。」一見娉婷露出嚴肅樣子,何俠就不禁促狹起來。
「少爺,我若猜對了,事情會大大糟糕,我可不是鬧著玩的。」娉婷帶點嗔怪地回頭瞅了何俠一眼,擺出認真神色道:「以楚北捷的本事,不可能不知道我軍無法再戰。他只要堅持兩個月,歸樂邊境的大軍就完了。他故意在我們快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撤退,是為了……為了讓少爺凱旋而歸。」
「不錯。這個我們都知道,但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黑色的眼珠靈活地轉了兩圈,娉婷似乎已經得到答案,沉吟道:「假如少爺戰敗,大王會責怪一番,趁機削去敬安王府大半兵權。少爺,大王恐怕不會因為一次敗仗而殺你吧?」
何俠搖頭:「當然不會,我敬安王府世代是歸樂重臣,大王如果毫不留情殺了我,一定會引起軒然大波。」
「那假如少爺得勝而回呢,大王是否一定要賞賜少爺?」
「打仗得勝,大王當然要賞賜。」何俠淡然:「我不在乎賞賜,但作為大王一定要賞罰分明,才能贏得人心。」
「少爺得勝回都城,百姓更加愛戴少爺。大王雖然不得不賞賜少爺,暗地裡卻會更加忌憚敬安王府。這樣一來,敬安王府就危險了。」
「如此一來,大王勢必要動手除掉敬安王府。敬安王府一去,歸樂國國本動搖,東林就會趁機進犯。嘿嘿,楚北捷好大的野心,他要的不是邊境幾個城池,居然是我整個歸樂國。」
「那就對了!」娉婷雙掌一拍,黑白分明的眸子流露出一點討人喜歡的得意。這個時候,她驀然從剛才指點迷局的軍師變回活潑可愛的小丫頭,圓圓的臉上露出兩個酒窩,回頭對何俠笑道:「少爺真厲害,什麼定山王的心思,被少爺一想就想出來了。」
何俠忍不住笑道:「最厲害的是我們白大軍師,你要是男兒,我哪裡還能坐在主帥的位子上?」
兩人言笑一路,雖然歡聲不斷,其實心裡都沉甸甸的。
黃沙瀰漫,前路艱難。
雖然都已有了心理準備,他們卻萬萬沒有想到,事情會在轉眼間變得無法收拾。
回程五天,終於到達都城,歸樂大王何肅親自到城們迎接。城中百姓知道著名的小敬安王得勝歸朝,紛紛從四處趕來看熱鬧,威嚴的兩排持刀士兵後,擠滿了密密麻麻的百姓,一個個把脖子伸得長長。
「哪個是小敬安王?」
「沒出息,小敬安王都沒見過?」有人指點一下:「大軍最前面那個威風凜凜的就是。都城裡的人誰不認識小敬安王?」
「呵呵,我是第一次到都城探親的。沒想到竟有服氣親眼見一見大名鼎鼎的小敬安王。這回回家可有故事講了!」
眾人竊竊私語中,大軍已在城門停定。
何俠從馬上下來,立即拜地,朗聲道:「大王萬福,何俠僥倖得勝,已經擊退東林賊子。」
何肅一身象徵尊貴的黃袍,頭上戴著垂珠王冠,鷹一般的犀利眼睛藏在墜動的珍珠簾後掠過一道寒芒,唇角微微上揚,忙親自將何俠扶起:「愛卿請起。難為你又為寡人解決了一個難題,歸樂國有敬安王府在,便不怕任何敵人。」
親切地攜住何俠的手,一道轉身。
「看啊,就是那個!」
「小敬安王!」
百姓中發出一陣騷動。
何肅對何俠笑道:「愛卿深得民心,寡人欣慰不已。」登上早準備好的高台,端起侍從送上的美酒,朗聲道:「眾人聽著,東林賊子犯我邊境兩年有餘,今日敬安王世子何俠得勝而歸,又為寡人立了一件大功,寡人要重重賞他。」
人人抬頭,猜度著大王會如何賞賜何俠。
何俠跪下拱手道:「得勝都是大王指揮有方,何俠只是執行大王的指揮而已。不敢求大王賞賜。」
「不不,你是歸樂第一將軍,戰功彪炳人人皆知,寡人怎能不賞?」何肅道:「我賞你三樣。第一,寡人賞你一杯酒。」
何俠身後,立即有宮中侍從送上美酒。何俠接了,昂頭看著大王。何肅首先仰頭飲下,抬手示意:「喝吧。」
看著何俠喝下杯中美酒,何肅欣然道:「第二,寡人要賞你一把絕世寶劍。來人啊,送上來。」
一個蓋著紅綢的方盤遞到何俠面前。
何俠正暗自為詭異不明的局勢頭疼,現在更弄不清楚大王葫蘆裡賣什麼藥,只能拱手道:「多謝大王。」輕輕揭開紅綢,眼睛猛然瞪大,「啊」了一聲。
紅綢下放著一把寶劍,寶劍無鞘,劍身漆黑,竟是已經失傳多年的黑墨寶劍。傳說此劍鋒利無比,而且有一個特點,假如被此劍所傷,無論多麼微小的傷,傷口永遠都會漆黑一片,難看無比。
何俠出身豪門,對金銀珠寶從不放在眼內,惟獨嗜好兵器,所以驟然一見黑墨寶劍,不禁叫了出來。
何肅在高台上慈笑著輕道:「如何?喜歡麼?」
「此劍珍貴無比,大王怎能……」
「就是珍貴才要賞給你。寡人知道你最喜歡奇兵利器,收下吧。」
何俠又驚又喜,兩眼發亮:「謝大王!」親自接過,轉身張望。
娉婷從後面閃出來,雙手接了方盤,正要退下,忽然聽見何肅詫道:「這不是娉婷麼?」走下高台,露出笑臉:「怎麼又跟著何俠出征了?」
娉婷雙手舉著方盤,低頭行禮:「參見大王。」
「別多禮了。當年你侍侯何俠伴讀,背書竟比我們都快,還是我們公認的才女呢。寡人登基一年,總待在王宮裡。那裡面美人不少,卻沒一個比你聰慧。何俠,你比我有福氣。」何肅轉頭對何俠笑笑:「第三個賞賜很俗氣,還是金銀珠寶,各式珍寶。我知道你不喜歡看那些,叫宮裡的侍從們先送到敬安王府裡去了。」
「謝大王!」
「我們一起長大的,就像兄弟一樣,何必多禮?」何肅親切地對何俠說了一句,看見娉婷正想退下,叫住她:「娉婷。」
娉婷一路顛簸,渾身酸疼,正想偷溜回馬車中休息,不料何肅眼光犀利,一聲叫住,只好轉身,低聲問:「大王有何吩咐?」
她雖然不美,嗓子卻悅耳動聽,每一字從舌尖跳出來,如冰珠般宜人。
何肅靜靜瞅她低垂的項頸片刻,似乎走了神。
「大王?」
「呃?」何肅回神,唇角揚起弧度,擺手道:「去吧。」
娉婷趁機退下,將已經捧到手酸的方盤遞給他人,吩咐道:「小心看好了,少爺很看重這把黑不溜秋的東西。」她學識過人,當然知道這就是黑墨寶劍,但天性不喜歡兵器,總愛把何俠看為心肝的那些寶貝一口一個「東西」。
當夜敬安王府燈火通明,處處張燈結綵,僕人們個個喜氣洋洋。
少爺得勝回來了,大王又賞賜了許多東西,他們也不免分到一點好處。
前來賀喜的官員坐滿了十二桌,敬安王何莫坐在正中的主家席上,眉開眼笑聽著眾人奉承。
何俠四處敬酒,算來喝了已經足足三瓶。娉婷可算得上是敬安王府的大總管,這日卻並未留下主持大局。
自住的小院裡,喧嘩熱鬧似乎已經離得遠了,月亮掛在天邊,澄亮光潔。娉婷在屋內點著燈,紙窗上引出一個優雅的影子。
「娉婷?」何俠忽然轉了進來。
娉婷放下手裡針線,抬頭笑道:「外面這麼多賓客,少爺怎麼來了?」
「來瞧瞧你。」何俠拿起繡到一半的鴛鴦,讚道:「都說世無完人,我看不對。你就什麼都會,不但詩歌文章計謀不輸男人,連針線也做得巧奪天工。」
娉婷撲哧笑道:「連巧奪天工都出來了,有這麼說刺繡的嗎?亂用字眼。」她從何俠手中取回刺繡,繡了兩針,忽然停了下來微微歎氣。
「娉婷,父親跟你說了?」
「嗯。」
「這事,我也是剛剛聽冬灼講的。」何俠看看娉婷沒有波瀾的臉,挑了對面一張椅子坐下:「父親真是,也不先問問我。」
「王爺對我好,他說了,我雖然不是王妃,但排場和王妃一樣。日後除了少爺的正王妃,其他入門的都要叫我姐姐。」
何俠見娉婷緩緩道出,心裡發堵,截斷道:「娉婷,你真想嫁我?」
「我不配?」娉婷轉頭,盈盈眼睛瞅著何俠。
「胡說!」何俠搖頭,猛然站起來,在桌旁走來走去:「我心裡明白,這些年來我們一起讀書一起玩耍,甚至一起出兵放馬,一同出生入死,但你只把我當成哥哥,我也只當你是妹妹。就這樣嫁給我,你心裡不冤?」見娉婷仍無動於衷,何俠轉身一掌蓋在桌上,焦急地說:「你不同一般女子,有自己的主意,有自己的志向。我實在不想你受委屈。」
隔了多時,娉婷方輕輕道:「這是王爺的主意,我能怎麼辦?少爺知道,娉婷是王爺從路邊撿回來的,多年來當自己的女兒一樣對待。王爺對娉婷恩重如山,別說要娉婷做妾,就算王爺要娉婷的命,娉婷也認了。」
「當年是誰說一定要找個最合意的郎君,否則寧願終身孤老的?」這丫頭平日伶俐聰明,今天怎麼迂腐起來?何俠被娉婷的溫吞氣得直歎氣,將桌子拍得啪啪作響。
兩人正在爭論,冬灼跑進屋來:「少爺快到前院接王令,還有,大王派來的使者說了,娉婷也要過去。」
何俠詫道:「王令和娉婷有什麼關係?」
「不要問了,去了就知道了。」
三人匆匆去到前院。
前院已沒有方才熱鬧,夜深了,來賀喜的客人走了七八成,剩下的大多數都醉得厲害,有幾個伏在桌上呼呼大睡。
前院中站著一個身穿王家侍從服飾的人,正捧著王令在等,一見他們,朗聲道:「奉大王王令,請敬安王世子和娉婷姑娘入宮。」宣讀完後,笑著湊近:「請敬安王世子帶上今天大王賜的黑墨寶劍,這是奴才臨走的時候大王吩咐的。」
何俠奇道:「為何這麼晚了,大王還召我們入宮?」
「這個奴才剛好知道。」那使者呵呵笑著說:「今夜大王和王後進膳,說起敬安王府今夜必定熱鬧,後來,不知王後說了什麼,大王又提起世子您的劍術,說當年一塊讀書的時候常看您練劍,威風八面,還有個在一旁侍侯的娉婷姑娘,也是個難得的妙人,聰慧得人間少見。」
「呵,今夜大王可把我們都誇遍了。」
「是是是,所以您看,大王這樣一誇,不就把王後的好奇心給勾起來了,吵著要見見世子舞劍,還有聽娉婷姑娘彈琴。世子你也知道大王對王後是千依百順的,所以下王令,請你們兩位入宮。」使者添了一句:「大王還說,雖然夜深了,月亮卻正圓,剛好可以一起賞月,再觀日出。」
何俠微微點頭:「原來如此。」回頭對娉婷吩咐:「王後想聽你彈琴,你把家裡那把好琴帶上。」
娉婷走進裡院,不多時,果然抱著一把琴出來,臉上也蒙了一片薄紗。
何俠帶了五名侍從,領著娉婷和冬灼出門,都不坐轎子,一人一匹馬。大街兩旁的鋪子都關著門,裡面窗戶沒有一點光透出,人們顯然都睡沉了。馬蹄在寂靜夜色中踏在石路上,發出有節奏的噠噠聲。
眼看使者一行人在不遠前緩緩而行,娉婷策馬靠近何俠,低聲道:「少爺,大王要動手了。」
「我也覺得不妥。」何俠觀察著前方人的身形:「你看使者帶過來的那幾個侍衛,都是高手。」
「大王要少爺帶黑墨寶劍入宮,王令上卻不講明,偏偏要使者自己傳話,顯然有詐。」正在慢慢踱步的馬兒似乎感受到潛伏的危機,不安地踏歪一步,娉婷忙扯動韁繩安撫著馬兒,邊道:「我只怕大王會利用黑墨寶劍為借口,誣陷少爺擅自帶劍入宮,意圖刺殺。到時候伏兵一擁而上,我們百口莫辯。」
何俠環視四周,側頭道:「此路上也有伏兵,我們一有異動,立即會衝殺出來。」
冬灼聽著兩人商議,早緊張地死死握住韁繩,插嘴道:「不錯,有殺氣。」畢竟跟隨何俠多次征戰,也長出點見識來了。
跟來的隨從聚精會神,監視四方。
現在離王宮還有一半路程,假如何肅真有心暗害,進了王宮就死定了。
「現在該怎麼半?」何俠問。
娉婷抿唇道:「我方才入內取琴時已將疑慮告訴王爺,王府中人手眾多,驟然生變不會吃虧,至不濟也能趁黑逃出都城。至於我們……」白皙手掌一翻,現出四五顆漆黑的鐵丸。
這是什麼,何俠自然清楚。
「好!」沉聲誇獎一聲,何俠與娉婷相視一笑。
娉婷高聲嚷道:「前面的公公請留步!」
前面帶路的使者和隨身侍從果然轉身,娉婷看準時機將手一揚,只聽披瀝披瀝幾聲,大街上瞬間火光沖天,立即隔斷何俠和使者等人。
鏘!黑墨寶劍出鞘。
「大王迫害功臣啊!我們殺出去!」冬灼高聲大喊。
果然不出所料,變動一出,兩旁寂靜的街道立即湧出伏兵。
頃刻間殺聲震天。
「殺啊!」
「上!一個也不許跑了。」
「大王有令,活抓何俠和那個女的!」
娉婷抬眼看去,伏兵人數不多,心中暗鬆一口氣。
看來何肅以為他們必定中計,而且為了不洩露風聲,並沒有調用大軍。
這也是應該的,敬安王府掌管大軍多年,何肅用軍隊暗害他們,難道不怕將士臨陣反戈,殺入王宮?
「殺啊!」
何俠所帶的幾人除了娉婷外都是身經百戰的一流勇士,一旦佔了主動權更無人可及。連連廝殺,不到片刻已經衝出包圍圈。
「敬安王府造反了!」
「大王陷害忠臣!大王陷害忠臣!」
「何俠意圖謀反啊!
「敬安王府要被滅門了!」
殺聲滿天中,熱血飛濺臉上,雙方竟還不忘大聲喊叫澄清立場。
娉婷不識武功,交戰之初就被何俠護在身後,偶爾拋一兩顆霹靂蛋點燃火種。如果全城大亂,那敬安王府的人殺出城去的機會就越大。
將手中霹靂蛋全部拋出,何俠一行人已經衝出城們,個個都渾身浴血,冬灼挨了兩刀,幸虧都不嚴重。
衝出城門後,這邊戰役已經結束,夜色中只餘戰馬喘著粗氣的聲響。
娉婷眺望遠方,指著一處火光道:「少爺快看,王府裡已經動手了。希望王爺他們不要吃虧。我猜何肅以為可以將我們抓到手加以要挾,所以並沒有帶多少人包圍王府。」
何俠隨她朝自家方向望去,始終放心不下父親,勒轉馬頭道:「娉婷,你在城外等等,我們再進去把局面攪亂一點,接應父親。」
娉婷也知道自己不會武功,這個時候只是個累贅,從馬上跳下來:「城外我們常去那個山岡,日出前在那等。」
何俠點頭:「好!」答應一聲,領著冬灼又衝進城去。
娉婷看這親如兄長的人遠遠馳去,暗自盤算:何肅雖是大王,做這些壞事也只敢動用親信,如此一來,至少在天亮前這混亂的局面未結束前,都城中的軍隊是保持中立的。只要軍隊中立,敬安王府的人的逃脫就不會受到太大阻撓。
至於天亮後何肅給他們安個什麼罪名調動大軍追殺,那已經不重要了。那個時候,敬安王府的人早跑得不見影子了。
凝神想了兩三次,覺得不會有差錯,才放下心來。娉婷轉身,緩緩朝約定的山岡走去。
山岡在城門兩裡外,平日騎馬一會就到,現在要靠腳走當然幸虧一點。
娉婷走了一刻,遠遠看見山岡在快變成灰白的天邊露出一點小尖尖,掠掠耳邊亂髮,剛要繼續,忽然聽見身後傳出異動……第五章
窗外忽然喵嗚一聲,驚醒了娉婷的回憶。她睜開在漆黑中發亮的眼睛,對窗外輕笑道:「這討厭的貓兒,明日想個法子捉弄你才好。」銀鈴般笑了笑,又想起敬安王府眾人安危,臉頰上漂亮的酒窩消了下去。
「怎麼辦才好?」夜深人靜,她起床,摸索到桌邊喝了碗冷茶,忍不住煩惱。
若沒有被人販子抓住,自己應該還在少爺身邊,也不用為少爺擔心。冬灼好動又頑皮,希望他不要給少爺惹禍。
若明日就離開,去哪找少爺呢?
她雖然聰明,年紀卻還小,一個人失了依靠,只覺得勢單力薄。猛然,楚北捷俊美的臉跳出腦海,那雙精明犀利的眼睛,彷彿一下就可以看破人的魂魄似的。
「該不該再把那個冒牌冬公子請來,刺探一下消息?」她心裡藏著冬定南說不定就是楚北捷的疑慮,生出點忐忑不安:「萬一露餡了……」
腦裡的圖像一跳,忽然閃出鳳桐古琴,她像初次見到古琴的時候一樣心跳起來。想起「冬定南」的談吐,想起「冬定南」的見識,想起「冬定南」豪邁又貴氣的舉動,臉不知為何忽然燒著似的熱。
娉婷跺跺腳,摸著臉蛋嗔道:「娉婷,你胡想什麼?現在找少爺要緊。」
胡思亂想,天已經快亮了。
梳洗後進屋中服侍小姐,花小姐一見她便拍手取笑:「昨晚連晚飯都沒吃就睡了,怎麼睡出個黑眼睛出來?我看你想情郎想了一夜吧?」
娉婷轉頭找鏡子,果然臉上掛著兩個黑眼圈,臉不由微微透出粉色,不滿道:「小姐胡說什麼?再這樣我不侍侯你了。」
她從小在王府裡就這樣跟少爺說話,也不覺得不敬。偏花小姐被人奉承多了,單單喜歡娉婷的脾氣,反而忍住笑勸:「別生氣。我明白的,當日我第一次見他,好幾天晚上都睡不著呢。」
娉婷本來不存這樣的想頭,被花小姐這麼一說,心反而撲通撲通跳起來,垂了眼睛,正經道:「快讓我幫你梳洗吧,水都涼了。」
「才不要你,笨手笨腳,還是我自己梳洗的好。」花小姐奪了娉婷手中擰好的毛巾:「你本來就是不是服侍人的料。」
「我不是服侍人的料?」娉婷睜大眼睛。她從小服侍最難服侍調皮搗蛋的少爺,只有人誇,從沒人說過一句不好。琴棋書畫,談心論事,善解人意,誰能比得上她?娉婷自尊受損:「不過前日幫你梳頭弄斷了幾根頭髮而已。」
「你必定從來沒有幫人梳過頭。」
花小姐倒猜對了,娉婷在王府裡有自個的丫頭服侍,別說別人的頭,自己的頭也不常梳。偶爾興致來了,抓著少爺幫他梳頭,何俠斷了頭髮挨了疼自然不作聲。
梳洗後,被花小姐纏著教導刺繡,沒一會,花小姐芊芊十指挨了幾針,便又叫起苦來。
娉婷無奈:「說了學這個要吃苦,你偏偏要學。每纏著我教,教又叫苦。小姐怎麼就不倦呢?」
花小姐嬌聲歎了一口氣,用手托著腮幫,無聊地盯著繡花屏風道:「有什麼法子?我一會想他,要幫他繡件東西;一會手指疼了,又怨他,都是他給我惹事;後來想想,我在家這麼為他,他又什麼都不知道,只覺得心裡發酸……」
娉婷見她果然癡心,原本要笑,此刻卻笑不出了。低頭專心管自己手上的繡活,「冬定南」的模樣偏偏這個時候出來搗亂,在她眼前一晃,針猛然紮在手上。
「哎喲!」
花小姐拍掌,偏頭笑道:「你可也紮著了,我說這針兒偏心,怎麼淨往我指頭刺呢。」
兩人閒聊多時,娉婷看似興致勃勃,其實心裡發急,她本來想「冬定南」今天會來,那剛好可以刺探一下少爺的消息,可眼看日頭漸漸從東走到西,卻沒有任何人登門拜訪。
她那模樣被花小姐看在眼內,花小姐嘴角微微一翹,俏皮地勸道:「不要急,他三天內定來。若三天內不來,我們再不理他。」
她不明白娉婷心裡正想什麼,滿眼都是逗趣的神色。
入夜,兩人一塊在屋裡吃了晚飯,花管家匆匆過來,在門外道:「小姐,有人求見。」
娉婷猛一抬頭。花小姐高聲吩咐:「快請進來。」
下了簾子,娉婷的心突突跳起來,直盯著門外。
不一會,沉穩的腳步聲傳來,門外一個影子閃了閃,現出高大的身形,剛入門,就對簾子極有禮的一躬,朗聲道:「拜見小姐,小人楚漠然,又奉命送禮來了。」原來不是「冬定南」,是他那屬下。
娉婷象燒旺的火頭被人猛潑一盆冷水,失望透頂。
楚漠然彬彬有禮地笑著:「這是歸樂鑄造的銅器一件,雖然不頂名貴,手工倒還過得去。」
娉婷從簾縫望去,她眼光厲害,一眼看出,楚漠然親手奉上的歸樂銅器不但名貴,而且是歸樂三十年前逝世的銅器大師洛賓所造。
這銅器鑄的是一個正在山間彈琴低吟的少女,神態逼真,栩栩如生,讓人一見愛不釋手,想必「冬定南」用這絕世珍品恭維她的琴技。
娉婷既驚「冬定南」出手大方,又讚他心計過人,卻用冷冰冰的語調道:「如此大禮,不敢擅自領受。請將此物帶回。」
楚漠然愕然:「花小姐,這是我家主人……」
「上次是古琴,今天是銅器,明日又是什麼?」娉婷珍珠落地般的聲音清晰地傳出:「若以物易物,我一介女子,身無可回贈之物;若想用這些換別的,也沒這麼容易。」
花小姐機靈非常,在旁邊脆生生叫了一句:「只叫人送禮過來,人怎麼不見影子?如此不誠心誠意,怨不得我們小姐惱。」嘴邊忍著笑,揚聲喚:「花管家,送客!」
「小姐,請聽漠然解釋,實在是……」
花小姐不容情道:「不聽不聽,你們男人只知道傷女子的心。」不知是否想起她自己的情郎現在不知蹤跡,居然把火順道撒在楚漠然身上,連聲叫花管家送客。
楚漠然還沒有機會解釋,花管家已經到了,對楚漠然連連拱手:「客人莫怪,我們小姐累了,要歇息。你看,天也晚了。」邊鞠躬邊讓道,把楚漠然連那歸樂銅器一起送出花府。
楚漠然為鎮北王辦差從不曾丟過這樣的臉,在花府顧忌著這是主人心愛的小姐,不好失禮,只好回到鎮北王府,對楚北捷把事情從頭到尾講述一遍。
他歷來幹練,說完事情就閉嘴,把銅器恭恭敬敬放在桌上。
楚北捷正埋頭批公文,聽完了,正巧把一疊公文批完,抬起頭哈哈大笑:「料不到她這樣有氣魄,若是男人,我定要她到我帳下當個將軍。這樣的人是能帶千軍萬馬的。」
笑了一會,犀利的眼睛半瞇起來:「棋縫敵手,看來我可不能輕敵。」
楚漠然沉吟道:「如此佳人,美貌上好,難得琴技無雙,見識也廣。將軍若喜歡,不然明日打了鎮北王的旗號,上門提親?」
「不,」楚北捷沉聲道:「這不同平日宮裡的鶯鶯燕燕。她是鳳凰,我便用鳳凰的禮求之。」站起來將寬大的黑披風往背上一旋,「走,去表現一下我的誠意。」
「現在?……」
今夜娉婷又睡不著,平白無故攆走了人家派來送禮的使者,她有八成的把握明日「冬定南」會登門拜訪。
若他來,先要好言化解他的怒氣,再來……自然是挑起關於敬安王府的話頭……唉唉,那雙烏黑的深邃的眼睛又跳出來搗亂,娉婷心神不安。想起明天要和一個還沒有明白來歷的男人交戰,而這個男人,正在熱烈地追求自己。
追求也罷了,她白娉婷雖然不是美人,在敬安王府也有不少愛慕者。可這個男人,偏偏那麼霸氣;那麼霸氣,偏偏又挺有心計;有心計又不顯得狡詐,反而帶著一種叫人起不了惡感的瀟灑。
「娉婷,你又亂想什麼?」她挨在窗前,對自己蹙眉。
窗外的地上一片銀霜,今夜月亮真圓。她索性披上衣服,出屋賞月。
花府的假山造景,平日看有點俗氣,此刻被月亮一照,顯出從容肅靜。周圍安安靜靜,連蟲子也識趣不叫喚。娉婷抬頭看月,眼角有個影子一閃。
牆頭上立著一個高大身影,驟然讓娉婷嚇了一跳。
有賊!
娉婷剛要作聲,那影子已經像長了翅膀的老鷹一樣從高牆下朝她直撲下來。還來不得叫出一絲聲,娉婷嘴巴連鼻子被粗糙的大掌牢牢摀住,一股男人的氣息將她籠罩。
「別作聲。」男人沉聲命令。
娉婷眼角一跳,居然是他?
楚北捷捂著娉婷,在她耳邊輕道:「你是花小姐的侍女吧?在下冬定南,並無惡意。我放開你,你不要叫喚。」他一手捂著娉婷的嘴,一手漫不經心將腰中的寶劍拍了拍,聲音卻斯文有禮,讓人瞧不出惡意。
娉婷點點頭,楚北捷看她目光清澈,是個聰明人,當真放了手,對她微笑頜首。
他眉濃眼亮,鼻高而挺,唇邊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娉婷第一次如此靠近看他,心頭居然忍不住劇跳,想起他那日在簾外表達仰慕之情,只覺得花蕊間的蜜滲到齒邊,一片清甜。
楚北捷從小被宮中女人圍繞,早習慣了受人傾慕,根本不在意,問娉婷道:「小姐已經睡了?」
娉婷怕他聽出自己聲音,不敢答話,點點頭。
楚北捷暗道:用兵須先探敵情,這個侍女既然在佳人身邊,定然知道她的喜好。淡淡揚唇,又問:「你小姐喜歡彈琴,你知道她的琴是跟誰學的?」
娉婷指指喉嚨,呀呀兩聲。
楚北捷立即明白:「原來你是個啞巴。」既然如此,無法打探佳人的事情,他也不沮喪,走到花小姐臥室外,像在傾聽什麼,站著不作聲。
這人到底要幹什麼?娉婷不敢隨便走開,跟過去站在楚北捷身邊。
她真想問問那日說很快可以見到小敬安王是怎麼回事,可恨她此刻是侍女,又是啞巴,只能空著急。
楚北捷看出她眼中焦灼,卻誤會了其中含義,沉聲道:「你別擔心,我不會打攪你家小姐。我只是為心愛的鳳凰守夜而已。」
娉婷一愣,東林風俗,將要成親的情侶,男子要站在心上人臥室外守上三夜,以示會竭盡全力保護心上人。這是在婚禮三天前才會發生的事。此人如此大膽深情,未有婚約,竟越牆前來守夜。
想起自己對他一直欺騙,心中不禁內疚。娉婷漂亮的眼睛微微垂下,對自己說:我也是沒有辦法,若他知道我是敬安王府的人,說不定立即把我拿了送到大牢裡。
「你去睡吧。」
娉婷看他一眼,不走不好,走又覺得不忍心,難得這樣深情的男人,萬一日後知道為一個並不是「花小姐」的花小姐守夜,那……
「去吧,睡覺去。這是東林男人該做的事。」楚北捷打定主意贏得美人芳心。
娉婷無奈,只好低頭回房。
回房又怎麼睡得著?她在床上翻了四五次身,勸自己道:我沒叫他守夜,這與我有什麼相干?可過一會,又覺得自己太壞。
忍不住悄悄起來,在窗後窺看。
楚北捷還站在原地,仰頭看著月亮。他身材高大,氣勢不凡,月色暈黃,均勻地撒在他身上,驟然一看,像天將下凡。
娉婷把他高挺的鼻樑,刀雕般的輪廓仔細看了幾遍,楚北捷忽然微微一動。娉婷如受驚的小兔般往一邊縮,臉猛然一紅。
手按在胸口,心卻似乎已經不在裡面了。
坐下歇歇吧,你怎麼不坐?
呆子啊,守夜也不必這樣虔誠吧?此刻難道會有人來瞧你是站著還是坐著?
娉婷只盼著天亮,天亮,他也該休息了。鐵打的人也不能這樣白折騰。
天總算露了一絲灰白,娉婷轉身出門。
誰知一轉身,腳全麻了,她輕輕驚叫一聲,幾乎倒在地上。
原來楚北捷一夜不睡,她竟然也陪了整晚。
「這不是發瘋了嗎?」娉婷邊笑話自己,邊慢慢扶牆站起來,等血氣暢通了,才開門走到楚北捷身邊。
楚北捷站了一夜,居然還是神采奕奕,聽見腳步聲,一回頭,發現昨晚的啞巴侍女又來了。
「你醒得真早,要服侍你家小姐梳洗?」
娉婷點點頭。
楚北捷原不想再理會她,但轉過頭去,總覺得身後一道視線熱熱暖暖。他見識無數,從沒有被女子的目光擾亂過,今日居然對一個小小侍女的注視感到不適。他再轉頭,碰上娉婷專著的眼睛。
晶瑩剔透的眸子。
那眸子會說話,似乎清澈坦然得像條小溪,可仔細望進去,又如深潭。彩光流逸在瞳內,一個眼神,便藏了千言萬語。
楚北捷不由心中一顫:「你家小姐一定很喜歡你,你有一雙誰也不比上的眼睛。」
娉婷唇角剛欲微揚,楚北捷接著歎道:「能有如此侍女,可以想像小姐是何等佳人。」
娉婷只覺得被人用棍子敲了一下。她臉色不變,還是一副溫婉老實的模樣,擰頭進了花小姐的臥室。
在臥室裡等了將近一個時辰,花小姐才懶洋洋地起來。
洗臉、梳頭,娉婷都近乎沉默。
花小姐奇道:「你今天怎麼了?」
「沒什麼。」娉婷思量是否要把「冬定南」守夜的事告訴花小姐,但花小姐定又要取笑。
她現在心焦少爺,又要提防被人識破身份,心裡還有點內疚不安和惱怒,那滋味夾雜起來真不好受,自然也不願招惹花小姐的取笑。
讓那男人站個夠吧。
慢慢磨蹭許久,花小姐和娉婷才出了臥室。娉婷出來一看,楚北捷居然不見蹤影。
「看什麼?這院子忽然變漂亮了?」
娉婷仔細看了四周,居然真的不見楚北捷,他顯然已經回去了,不由心中好感又生。原本想他站了一夜,第二天一定要向小姐請功,不料他居然一點炫耀的企圖都沒有,小姐一醒,靜靜離開,當得上男子漢的風度。
花小姐在後面退她:「走吧,今天花店老闆答應了送我兩盆紫牡丹呢,去前廳看看花到了沒有。」
娉婷若有所思,走到半路,忽然「哎呀」叫起來。
花小姐唬了一跳,忙問:「怎麼了?」
萬一楚北捷守夜至清晨不走,她和小姐出到院子,三人碰面一說話,不就什麼都拆穿了嗎?讓楚北捷知道自己是個侍女不要緊,可將來如何刺探少爺的消息?想到這裡,娉婷嚇出一身冷汗,暗責自己思慮不周,又暗暗奇怪:昨晚到底怎麼了?這些大事全沒有考慮,卻傻傻地陪那男人站了一夜。
可想起自己陪楚北捷站了一夜,心頭又甜絲絲的。

第六章

娉婷患得患失的心情在晚飯時分完全轉為憤怒。出乎意料,楚北捷今天沒有登門拜訪,而她思量多時用以刺探的問題,一句也派不上用場。
一頓晚飯吃得異常沉悶,連大大咧咧的花小姐也瞧出娉婷不對勁,飯後沒有纏著娉婷說這說那,直接讓娉婷回屋休息。
昨晚一夜無眠,娉婷雖累,卻睡不著。睜大眼睛頂著房頂的木樑,心中忽然無來由的一動,她翻身下床,偷偷挨上窗邊往外一看。
果然,花小姐臥室外又多了一道魁梧的人影。
還是那樣瀟灑、神氣、不在乎世俗而深情,娉婷靜靜看著,有點癡了,過了半晌,回過神來,到底覺得不忍心。
楚北捷今日又來守夜,今日公務繁忙,回了鎮北王府,又馬不停蹄進王宮面見王兄。可他還是來了,站在窗外,耳邊常想起花小姐絕美的歌聲和琴聲,當日每一句對答,都讓他不禁微笑。
身後腳步聲想起,他轉身:「又是你?」
娉婷垂著眼,端來一張凳子,在凳子上墊了一塊皮墊,指指楚北捷,又指指凳子。
「我不累,不用坐。」
那雙應該是天下最亮的眼睛望了過來,幽幽的,像山間清泉一樣沁人心田。楚北捷忽然覺得這樣拒絕人家的好意確實不該。
娉婷大大的眼睛裡藏著憂慮,焦急,疑惑,從不見有人能比她更善用會說話的眸子,她靜靜瞅著楚北捷,直到楚北捷說:「那好,多謝了。」
一時間,那可愛的眼睛居然亮起來,似乎裡面放了兩顆罕見的夜明珠。楚北捷看見娉婷的目光,彷彿在冬天裡被暖水浸著,渾身說不出的舒服,覺得坐下真是一件好事。
娉婷見楚北捷坐下,轉身回房。
楚北捷走神似的看著她的背影,一陣失落,猛然想起自己守候的鳳凰,才立即警惕地把心神扯回來。
過了多時,腳步聲又響起來了。楚北捷眼睛驟然瞇起,卻不回頭,果然,娉婷過來了,在楚北捷身旁放下一個盤子,裡面放著一個小杯,一壺熱茶,居然還有一碟小巧的點心。
「難為你想得周到。」
娉婷繞了個大圈子從廚房弄了這些點心來,聽見楚北捷誇她,不由抿嘴笑了笑。
笑意從唇邊慢慢逸出來,不是臉在笑,倒像這個人、每一個毛孔、每一根頭髮都在笑似的。楚北捷在月光下忽然看得發愣,這可是個絕世美人,他定睛一看,還是那個啞巴丫頭,一雙大眼睛,略為清秀,只能算中等姿色。
他見過花小姐的畫像,是個美人。
娉婷被月光照著,被楚北捷這樣瞅著,似乎有點醉了。他低沉穩重的氣味佔據了整個花府,雖然坐在椅子上,他卻比任何人都高大,這是個真正的男子漢吧?娉婷偷眼看他,一個小小的討厭的聲音蹦出來,提醒她考慮少爺的事。
對,現在問他少爺的事,他會回答嗎?月亮那麼溫柔,他臉色柔和,該會輕輕告訴他一句兩句。
再看楚北捷堅毅的臉龐一言,娉婷清醒過來。不行,那怎麼可能?這人不是被女色迷惑的庸俗之輩。
她的心亂起來,漸漸憎恨起自己的身份。侍女娉婷,騙子娉婷,她覺得自己窩囊透了,可惡透了。她猛然站起來,不管楚北捷的注視,自己回了房。
躲在窗邊,她又看了楚北捷一晚。
第二天,楚北捷依然消失得無聲無息。
而娉婷,連熬了兩夜,沒有根治的咳嗽居然再犯,連著高燒,竟大病起來。
花小姐知道她病了,命人請了大夫來醫治,寬慰道:「你好好養病吃藥,我那裡另有人侍侯。還有,今天可不許下床。」
娉婷昏昏沉沉,也知道孤身在外,身體可是第一要緊的,果然聽花小姐的話,把苦藥咬牙喝下,好好睡了一覺。
醒來時,天已經黑了。
剛巧花小姐吃過晚飯來看她,笑道:「睡了整整一個白天呢,我看你精神好多了。今天啊,你那位冬定南公子來了。我不敢答話,怕露餡,只好裝嗓子疼,把他打發走了。」
娉婷「呀」一聲,整個從床上坐起來,一臉懊惱。
「別急啊,他若對你有意,日後還會來的。」
娉婷心裡著急,白白錯過刺探消息的時機。時間越拖越長,她不知何時才可以回到敬安王府;而呆在花府,心又越來越亂,像管不住自己似的。
她感覺自己陷入了一個泥潭,掙扎不是,不掙扎也不是。
花小姐不懂她的心事,想她病了所以有點脾氣,耐心地勸解兩句,吩咐其他侍女送飯熬藥,便輕輕快快去了。
這夜,楚北捷又來了。他還是屹然站在花小姐臥室外,可他的耳朵仔細聽著周圍的動靜。那個啞巴侍女的身影,就在他身邊轉啊轉,想抓,卻一溜就不見了。楚北捷對自己很不滿,不是來為鳳凰守夜的嗎?竟動了別的心思。他感覺自己對不起印象中天下無雙的佳人,很少出現的愧疚浮出頭來,可侍女會說話的眼睛,還是不肯離開他的腦子。
幽幽的,無聲說話的眸子。
腳步聲真的又來了,喜悅在楚北捷心裡唱起低低的歌。他轉頭,剛想露出溫柔的笑,臉色忽然微變:「怎麼了?」
娉婷腳步虛浮,像隨時會倒似的。楚北捷自然地一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將她扶住。
觸手,是不同與平常的熱度。
「病了?」他低聲問。
娉婷心頭猛地一酸,眼淚似乎凝在眼眶裡了。這麼多天,這麼孤單的影子,忽然像有人來照應一樣,她病一場,花小姐花管家陳媽媽也費了不少心,安慰了不少,可什麼也頂不上身邊這人輕輕兩個字。
就兩個字,已像什麼都夠了。
她露出柔弱,可憐兮兮瞅了楚北捷一眼。那一眼,竟把楚北捷的心揪住了。他簡直忘了他的鳳凰。
「你的房在那?」
娉婷點點頭,隨之幾乎驚叫起來,緊緊咬著下唇,才沒有露餡。
楚北捷把她打橫抱起:「休息去,這麼晚的天,又病著。你們小姐怎麼不照料一下?」大步流星進了房,將娉婷橫放在床上。
他向來為所欲為,也不在乎世間俗禮,笨手笨腳幫娉婷蓋上被子,才直起腰桿。
「睡吧。」他看著他喜歡的眼睛滿是倦色,失了幾份神采,渾身都不舒服,叫娉婷睡覺的聲音倒像平日在戰場上對士兵下達的命令。
娉婷只覺得安心,聽話地閉上眼睛,片刻,不捨得似的又把眼睛睜開。
楚北捷正想走,發現「士兵」並沒有聽話:「閉上眼睛,睡覺。」
娉婷忽然覺得有趣,像小時候捉弄少爺一樣,可以唱點小小的反調,心裡說不出的越快,她睜大眼睛,靜靜瞧著楚北捷。
楚北捷被她幽幽盯著,居然手足無措起來,他覺得心在狂跳,血都湧起來了,一種從來不曾出現的感覺突如其來,比戰場上的廝殺更讓他高興。
他很不服氣,一輩子呼風喚雨,鎮北王什麼場面沒有見過。有一根線在他心頭肉上忽然牽動一下,令他呼吸沉重。
居高臨下,床上的小啞巴成了不折不扣的美人。嘴巴鼻子臉蛋不要緊,她骨子裡的風情雅致都露出來了,經久不衰的,該是這份旁人沒有的氣質。
「閉上眼睛,」楚北捷沙著嗓子說:「我出去了。」
娉婷居然有點失望,這次,她乖乖閉上眼睛。
楚北捷是正人君子,他真的出去了。
又是一夜,比昨夜難熬,比前夜難熬。
娉婷凌晨入睡,模模糊糊睡到中午。花小姐神神秘秘地找來,對她附耳道:「你可知道,那個冬定南是誰?」
娉婷心跳了跳。
「我告訴你,他是我們東林的鎮北王。我昨日才見了他的畫像,天呀,鼎鼎大名的鎮北王!」
娉婷眼前一陣發白,身子搖晃兩下,才勉強坐穩。
鎮北王?冬定南,那個夜夜守候在外面的男人,抱她的男人,叫她意亂神迷的男人,居然是鎮北王--東林的王爺,東林最厲害的將軍,歸樂最大的敵人,少爺最可怕的對手。
花小姐把這當成奇遇,連連祝賀娉婷,興奮地拍著她的肩膀說:「好小紅,我們就像姐妹一樣,你一定會幫我對不對?」
「嗯?」
「這個忙很簡單,我已經派花管家送信給鎮北王。說明花小姐有婚約在身,不得自由,只要他願意幫花小姐退婚,萬事都可商量。」花小姐得意洋洋道:「這下爹可不能逼我成親了。等退了親事,我們把話向鎮北王說清楚,我再送你一套豐盛的嫁妝。對了!我的嫁衣可以送你。」
娉婷聽到一半,已經急得渾身亂顫:「你……你……你瘋了嗎?鎮北王豈是好惹的,他比你十個夫家還厲害,萬一知道我們騙他,花府要出事的。」她剛大病,一口氣提不上來,滿眼都是五彩的玄雲。
花小姐仍不在意:「他對你仰慕甚深。雖然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和模樣,可我想堂堂鎮北王不會在意這個。」
「不是這回事!」娉婷抓住她:「你快叫花管家回來,這信不能送。」
花小姐見娉婷激動,不由有點害怕,怯怯地低頭:「可花管家已經回來了,還帶著鎮北王的回話。」
「他怎麼回?」
「他說,明日,花小姐必定回復自由身。」
「明日?」
花小姐瞧娉婷神態不會,吐吐舌頭:「我該練琴去了,明日再說。」居然溜了。
娉婷愣了半天,將此事從頭到尾思量一次。
「不會善了,鎮北王,他居然真是鎮北王……」她沉吟片刻,眸中精光一閃,已經下了決定:「少爺還沒有找到,我不能莫名其妙被困在這裡。花府……花府自求多福吧。」
她勉強起來,收拾了衣物,想想花府上下對自己著實不錯,覺得不忍。可不忍還是要走,她是東林敵國的人,萬一被鎮北王發現,花府更逃不過去。
將東西匆匆收拾,越過花府不常有人使用的小後門,娉婷離開了花府。
出了花府,第一夜投宿客店。她似乎陪楚北捷守夜習慣了,總無法入睡,許多事一起擠上來,反反覆覆煎熬著她。
咳嗽又重了,一聲接一聲的咳,渾身都沒有勁似的。
第二天城裡一片寧靜,她病得厲害,無法出門,向店夥計問了問外頭的風聲,似乎沒出大事。
又咳了一夜,第三天早上,店夥計一早過來送熱水,隨口道:「昨天夜裡出大事了,城裡挺殷實的花家,不知為何,竟把鎮北王得罪了,要全部砍頭呢。」
娉婷渾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什麼?全部砍頭?」
「不知道什麼事讓鎮北王氣成這樣。」店夥計歎氣說:「花家一定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才會遭滅族之禍。我們鎮北王可是好王爺。」
後面的嘮叨娉婷全沒有聽進去。她猜到楚北捷會怒,但料不到是這樣的震怒,將花府全家抄斬,那是多少條人命。
楚北捷倔強的眉,剛毅的輪廓浮現在眼前。她閉上眼睛,是的,她早知道這個男人不能惹。他是個男子漢,但殺戮起來,是最血腥的魔王,娉婷見識過鎮北王在戰場上的邪惡,歸樂士兵流成血的河,是凝聚在這個男人腳下的。
「他要滅花府滿門?」娉婷眼前桌子椅子,簡單的屏風擺設都晃動起來。她喃喃著搖頭:「不該……」
可,以鎮北王在東林的權勢,莫說滅一個區區的花府,就算滅十個花府,也沒有人敢吭一聲。
花老爺、花小姐、花管家、陳媽媽、若兒、紫花……這些人頭通通要被血淋淋地砍下來。娉婷忽然覺得胸口發悶,幾乎要嘔吐起來。
「不行,我不能這麼眼睜睜著。」她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
鎮北王府這日比平日更肅靜,兩隊侍衛目不斜視站在大門外,內裡侍女們都踮著腳尖走動,誰若覺得嗓子癢,必要趕緊偷偷走到遠離王爺的地方,才敢輕輕咳嗽一聲。
連一向鎮定從容的楚漠然,垂手站在書房裡,此刻額頭也滲了汗珠。
楚北捷在成堆的公文中抬頭:「你很熱?」
「不是。」
「擦擦汗。」
「遵命。」
楚北捷倒不像娉婷想像中那般氣急敗壞。
前日處理了花小姐的未來夫家,準備了一個晚上,再次登門時,花小姐對他坦言相告。他沒有瞪眼,沒有破口大罵,也沒有發脾氣,只在娉婷屋外站了半晌,一句話也不說地走了。
當時花小姐還以為危機已過,天真地對花管家笑道:「我沒猜錯吧?鎮北王氣量大著呢。小紅這次可糊塗了。」
回到王府,楚北捷坐下慢慢喝了杯熱茶。楚漠然跟在一旁,喘氣也不敢大聲,他知道,主子怒了。
果然,楚北捷把熱茶喝完,放下杯子,淡淡吩咐:「明日太陽落山時,在王府門前斬花府一門。」
見楚北捷發話,楚漠然才算鬆了口氣,立即朗聲道:「遵命。」
「雞犬不留。」楚北捷加了四個字。
現在,太陽快下山了,哀哭的花府一門,已經被反綁著押到王府大門處跪著,磨利的刀抵在脖子上,只等王爺一聲令下。
「王爺,」楚漠然看看天色,恭聲道:「時辰已經到了。」
「時辰已經到了?」楚北捷靜靜凝聽周圍動靜,一片寂靜,他所期待的彷彿落了空,神色一變,冷漠嚴肅中帶上平日少見的張狂嗜血,冷笑一聲:「斬吧。」
話音未落,微風忽送,風中帶著悠然琴音,越過王府高大的圍牆,擦過侍衛們如山塔般魁梧的身軀,鑽過書房敞開的窗,飄進楚北捷的耳中。
「故亂世,方現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紛亂,奈何紛亂……」幽幽低唱,正是當日簾內之曲。溫潤動聽的語調,忽然含著說不盡的機靈頑皮悠然一轉……
「故嗜兵,方成盛名;故盛名,方不厭詐。兵不厭詐,兵不厭詐……」
琴聲悅耳,似瀑布般瀉滿一地的青絲,似山間小澗,似雲中飛鳥,一會兒低飛擦過青青綠草,一會兒鑽入雲霄。
楚北捷嘴角揚起。
楚漠然聽愣了,好半天才想起接了將軍的令,剛要出去傳令,楚北捷的聲音從身後傳過來:「暫時不斬。你把那彈琴的姑娘,給我請到王府裡來。」
「遵命!」
很快,楚北捷又見到那雙可愛而且可恨的烏黑眼睛。
此刻,烏黑眼睛溜溜地看著他,不畏懼,也不挑釁;不害怕,也不洋洋得意。娉婷柔柔看他一眼,溫順地行禮:「拜見王爺。」
熟悉的、隔著簾子聽見的聲音,讓楚北捷抿起薄薄的唇。
他瞇起眼睛,居高臨下看著這個膽大包天的女子:「今天我可算開了眼界。你既是小姐,又是侍女;既是啞巴,又會唱歌。還有什麼本事,讓本王瞧瞧。」
危險藏在強勢中向娉婷迎面襲來,面對鎮北王的不怒而威,最勇猛的戰士也會簌簌發抖。
娉婷卻微微笑了,含著少許委屈輕問:「王爺生氣了?」
楚北捷冷哼一聲,不答反問:「你可知道兵不厭詐,詐成則勝,詐空則敗?」
「成則為王,敗為寇。」娉婷收斂了笑容,歎道:「如此,只好請王爺處罰了。」說罷,當真提著裙邊低頭跪倒。
楚北捷在她頭頂似笑非笑地揚眉,取過桌上一方玉鎮慢慢把玩:「我知道你目的何在,臨危不忍拋棄花府,也算你這個侍女有點良心。好,花府我暫且饒恕,不過……」他頓了一下,冷冰冰道:「你留在王府。」
「留在王府侍侯王爺?」
楚北捷戲謔:「你還打算過來做王妃?」
腳下的人不再作聲,緩緩行了一禮。

第七章

小紅,她叫小紅。這名字遠遠不如她本人有趣。楚北捷平白無故為自己添了個侍女,隱隱中多了種說不出來的盼望,就像遇上一道千年難得一嘗的美食,心動著,偏偏不捨得下筷。
冒犯過鎮北王,被鎮北王抓來王府的那個新侍女小紅,連著兩天被扔在王府最偏僻的小屋裡無人問津。
楚北捷想召她,不知為何卻又按捺著自己。
他不是聖人,當然也有怒氣,好幾回夜深人靜,想起自己堂堂王爺被一個侍女耍得團團轉,還在另一個女人臥室外整整站了三天,男子漢的自尊被打得七零八落。每逢這個時候,他就忍不住磨牙,雙手握成拳頭,要把那可惡的女人用繩索綁了,扔到大牢裡,扔到滿是野獸的叢林裡,扔到懸崖下。
「來人!」
「在!王爺有何吩咐?」
楚漠然出現在門後,楚北捷忽然又冷靜下來。
不,他不想簡單地弄死她。這女人該一輩子在王府贖罪,有空的時候去逗逗她,讓她哭著求饒。
第二天夜裡,正當楚北捷在打算如何報復娉婷時,娉婷病倒了。
「病?」楚北捷犀利的眼睛往楚漠然臉上一掃,冷笑:「又來一招兵不厭詐?」
楚漠然認真地說:「下屬也曾懷疑她裝病,大夫親自診斷,確實病得不輕。」
楚北捷眼中訝色一閃,沉吟道:「什麼病?」
「日久的病根,咳得厲害,人也昏沉。」
楚北捷想起那夜,娉婷也病了,他親自抱著她回小屋。熱熱的肌膚觸感似乎還殘留著,他清晰地記得床上那閉上眼睛,又甜又乖的臉頰,月光下,有瞬間他以為看到了絕世美人。
「王爺……要去看看嗎?」
一道凌厲的視線立即停在漠然頭頂,漠然倒退一步,連忙低頭道:「下屬只是……只是想……」
楚北捷將目光收回,旋個身,重新坐回桌前,抓起一份公文仔細瞧著。一會,漫不經心地問:「請的哪個大夫?」
「陳觀止。」
「一個侍女,用得著這樣的好大夫?」
多年辦事甚少被王爺訓斥,連楚漠然也臉色一白:「是,下屬立即換一個……」
「不用了,」楚北捷拿起筆,在公文上刷刷幾筆,龍飛鳳舞寫了兩行批文,似乎冷靜了一點:「已經請了,別再麻煩。」
「是。」
「用藥呢?」
「照陳觀止的藥方抓了藥,正在熬。」
楚北捷冷冷道:「冒犯了本王,還要人為她請醫煎藥,她也算病得及時。可惜本王是血淋淋沙場中的將軍,不是那些喜歡風花雪月的公子。等她醒了,你去和她說,在我的王府裡少作怪。」
楚漠然聽主人說得蠻橫,不敢作聲,點頭應道:「是。」
正要退出書房,楚北捷看著公文,忽然想起一事,淡淡吩咐:「大王上回賞的兩盒玉梅天香丸,你順道拿去給她。王府裡沒有女眷,放著也是放著。」
楚漠然連著應了兩聲,楚北捷不再說話,繼續披閱公文。
娉婷的確病了,她身子向來結實,只是上次出征時受了風寒失於調養,後來又接連出了無數事端,漸漸的竟虛弱起來。那日忍著病到鎮北王府自首,和楚北捷僅對上兩三句話,已經一頭冷汗,幾乎站不起來。
負責安置她的是漠然。猜不透王爺的心意,他不敢對她太好,又不敢對她太差,斟酌半天,把她送到王府一處幽靜的小平屋裡。
每天楚漠然都來稟報娉婷的病況:「小紅姑娘今天還是頭昏。」
「小紅姑娘今天喝了一點稀飯。」
「小紅姑娘昨晚咳嗽少了點,只是今早又開始發熱。」
楚北捷聽了,不發一言,像沒有聽到。
過了五天,楚漠然又來例行報告,楚北捷不知為何心情糟糕,聽楚漠然說「小紅姑娘今天還是咳……」,忽然火冒三丈,皺起濃眉:「咳,咳!怎麼還是咳?不是用了玉梅天香丸嗎?陳觀止這沒有用的東西,看個女人也看不好。」
唬得楚漠然一愣,第二天再不敢隨便稟報,只好溫和地說:「咳嗽好一點,過幾天就能起床。」
「幾天?」
楚漠然不料正埋頭公務的楚北捷會忽然提問,沒有把握地說:「大概……十天左右。」
楚北捷「嗯」了一聲,不置可否。
到了第十天,楚漠然來稟報娉婷病況,還未開口,楚北捷已經從桌旁站起來,揚揚下巴道:「走,去看看她的苦肉計使到頭沒有。」大步踏出書房,果然直朝娉婷所住的小屋去了。
小屋自成院落,屋外歪歪斜斜種著幾叢不知名的小紅花。
楚北捷走到門外,忽然停下腳步,思索片刻,無聲無息移到窗邊。零星話語從屋裡透出,他聽出其中一道熟悉的聲音。
「還有別的沒有?」
「多著呢。」低柔的答話緩緩的,帶著笑意:「比如骨頭鍋,煮的時候,在骨頭上橫切幾刀,露出一截骨髓--可別砍斷了,用扁薺和厚百葉襯著,好讓味道染在骨頭上。把紅景天、鎖陽、香茅根拈成粉,用油炒,炒好後放進湯裡,再放骨頭,等湯熬到一半,把新鮮的蓮藕、紅蘿蔔切成小塊,一起放進去合蓋清熬。」
「乖乖,我做了廚房多少年,還沒聽過這樣的做法。嘖嘖,剛聽聽就覺得餓了。」
楚北捷聽了一會,都是做菜的絕招,其中種種手法,幾乎聞所未聞。
娉婷今天精神好了點,剛巧和每天為她送藥的張媽聊起煮菜,來了興致,將平日知道的順手拈來幾款。正談到酸菜,射進門的陽光忽然被一個陰影擋了八九分,抬頭一看,碰上一張嚴肅冰冷的俊臉。
「啊!王爺……」張媽幾乎從床邊跳了起來,手足無措地行禮。
楚北捷瞅也不瞅張媽,視線停留在娉婷血色未復的臉上。
張媽哆嗦著喃喃:「我該回廚房了。」收拾了喝空的藥碗,小心翼翼倒退著出了小屋,在門外差點摔一跤。
小屋去了一人,更顯得寂靜,彷彿冷颼颼的空氣忽然從地下全冒了出來。刀雕般剛毅的臉上,看不出一絲表情。楚北捷的目光完全和冬天一個溫度。
娉婷對上他的眼睛,心驀然撲騰跳了兩下,微微低頭掩飾過去。
「王爺來了?」她扶著牆慢慢下床,跪下行禮:「王爺安康。」
楚北捷深邃的眼睛盯她半晌,將雙手環在胸前,用貴族中常見的邪魅語調,戲謔地問:「聽說你病了?」
娉婷本來以為自己一病,楚北捷若念舊情,多少會對她好點,那樣一來,漸漸化了冤仇,可以刺探少爺的消息,將來也可逃跑。誰知一病十來天,楚北捷不聞不問,她裝作不在意,嘴裡還譏諷自己道:「你又不是美人,掀了簾子見了面目,哪還能使什麼美人計、苦肉計?」但心裡到底還是隱隱疼了、酸了。
今日見了楚北捷,打定主意不存妄想。可聽見他冷冰冰的調子,卻驟然想起那夜花府他一聲低沉的「病了」,將她打橫抱進屋中,強橫又霸道,還迫她閉上眼睛睡覺。
剎時,和少爺分離後的酸甜苦辣、冤枉委屈都被一把看不見的鏟子從心底通通翻了出來,五味俱全,睫毛不停使喚地一扇,居然扇出兩串晶瑩透亮的眼淚來。
楚北捷居高臨下問了一句,半天得不到答覆,怒氣又起,剛要教訓她,低頭發現娉婷肩膀微顫。他彎腰,指尖在嫩滑的臉蛋上一挑,看見兩隻微紅的眼睛和一張濕漉漉的臉。跪在身下的人原來已經無聲無息哭得一塌糊塗。
「哭什麼?」他擰眉:「給本王閉嘴。」
在鎮北王面前流淚不是娉婷本意,她死死咬住下唇,想站起來,腿又發軟,手撐在床邊只是打顫。
楚北捷看了一會,黑著臉往她手臂上一抓,把她扶了起來,沉聲道:「別咬,本王現在准你哭。」
娉婷蒙上一層水汽的眸子朝他一轉,別過頭,還是咬著唇落淚。
被人挑釁的感覺讓楚北捷不滿,輕巧地擰住娉婷的下巴,逼她看向自己,壓低聲音道:「你再哭,本王就滅了花府。」
娉婷看著楚北捷威脅的眼神,知道他不是說笑。鎮北王心中花府又算什麼?
她更用多了勁,把下唇咬出一道淤痕,烏黑的眼睛積蓄著不服,到楚北捷被挑釁得要瞪眼時,她把眼睛一揉,收了哭聲,秀氣的臉露出幾分少見的倔強,直對上楚北捷灼熱的視線。
她倒不知道,這個神態真動人極了,讓楚北捷心中一動。
「女人的眼淚我見過了,沒用。」他低沉的話語和身軀同時靠近,貼著她的小小耳垂,令娉婷心驚肉跳地要在床邊站起來。
他輕而易舉地制止:「給我坐下。」扯著她跌坐在自己懷裡。
「啊……」
「別動,小心摔到地上。」不同於尋常脂粉的香味飄進鼻孔,看見她脖子紅了一截,他忽然快活起來,故意輕薄地在她臉側擦過:「嗯,你用的什麼香?」
娉婷又急又羞,楚北捷渾身屬於男人的味道和熱氣佔有性地佔據了她的所有感覺,熏熏的心跳和被調戲的受辱纏繞起來。她掙扎無功,手推在強壯如山的身軀上甚至象欲迎還拒,眼轉一轉,索性放鬆了身子,乖乖挨在楚北捷懷中。
「這味道好聞?」刻意放柔了聲音,她學著青樓的女子聲調問。
她說變就變,楚北捷似乎不能適應,身體一硬。
她笑得更甜,抬頭仰看那張英俊的臉:「王爺是無所不知的能人,難道沒有聽過四方草?」
楚北捷目光如電,射到娉婷笑盈盈的臉上。
「四方草是天下奇毒,葉有四色,香味清新。」娉婷斯條慢理道:「反正我開罪王爺,活著也是受罪,不如同歸於盡,一了百了。」
小小侍女,哪來天下奇毒?楚北捷根本不信,看了娉婷兩眼,見她神態嬌憨,可愛非常,懷中暖玉溫香,不禁熱血上湧,好整以暇道:「既然是難得的天下奇毒,那可要好好嘗嘗。」手臂一使力,把娉婷錮得更牢,緩緩向紅唇壓來。
粗重的呼吸噴在略顯蒼白的臉上。
娉婷在王府養尊處優,從沒有遇到這樣的事,一臉掠奪之色的男人越逼越近,頓時手足無措,慌亂之刻,她猛然大叫:「漠然快去告訴大王,鎮北王親我了!」
楚北捷一愣。
門外「撲騰」一聲,原來楚漠然真的就在門外候著,早聽見裡面你來我往的臉紅話,娉婷忽然大叫,把他唬得一腳把旁邊的木凳弄翻了。
「快去告訴大王,他和王妃娘娘的打賭贏了!鎮北王真的親我了!」
事出忽然,楚北捷以為自己中了被人設套的賭局,放鬆力道,娉婷不能動彈的身體回復自由,她用盡儲蓄起來的力氣,猛一翻身,滾到床角裡,抱著膝蓋,警惕地瞅著楚北捷。
翻身間,楚北捷已經明白自己又中了她的計,瞇起雙眼,危險地問:「你又騙我?」
「王爺權勢如天,美女招手即來,何必輕薄一名侍女?」
「美女都可任我挑選,何況我自己王府中的侍女?」楚北捷勾勾指頭,嘴角逸出一絲邪氣的笑意:「過來。」
娉婷當真害怕起來,臉上勉強撐著場面,不露怯色,反而笑道:「要小紅侍侯其實不難,只要王爺和我打一個賭。若王爺贏了,小紅對王爺百依百順。王爺可敢接受?」打賭這種把戲她和少爺玩得多了,電光火石間已經想好該賭什麼。
「打賭?」楚北捷作出思考的模樣,沉吟片刻,哈哈笑起來:「你明明是本王的人,本王要你,何須打賭?」聽他意思似乎打算仗勢持強,娉婷也不由驚惶。不料楚北捷話鋒一轉,「不過本王今天暫且不想要你,等你好了再說。」深深凝視娉婷一眼,轉身出了小屋。
這次輪到娉婷愣住了。
眼看楚北捷宏偉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娉婷才將視線收回,喃喃道:「糟,這人居然如此不好對付。以退為進,欲擒故縱,誰家姑娘能逃得過他的掌心。」臉兒猛然一紅,勝了窗外斜陽十倍。

第八章

靜養三天,娉婷每天都心不在焉。
窗外紅花開得正盛,爭奪著最美麗的地位。娉婷癡癡的目光滑過花,落在不起眼的綠葉上。
三天,楚北捷沒有出現。
「不來也罷……」
三天,她患得患失,怕楚北捷再次出現,又怕他完全忘了這個小屋。「等你好了再說」,這話到底什麼意思?她苦思冥想,像有貓撓著她的心窩,臉羞澀地透出粉色。送藥的張媽直誇:「小紅姑娘,你臉色可好看多了,紅嫩嫩的。」
這日未到中午,楚漠然跨進門,對娉婷傳達楚北捷的話:「胃口不好,做兩個好菜,送到房裡來。」
做菜?娉婷咬了半天唇,走向廚房。
楚北捷今天心情愉快,為所欲為的鎮北王已經忍了三天。他打算好好和他可愛伶俐的侍女相處。
小紅不漂亮,但她是特別的,值得他花心思。她每個舉動都讓楚北捷在回味時笑出來,現在想起小紅當初的行跡,也情有可原。他是王爺,而她不過是侍女。
再說,她畢竟病了這麼久,天給她的懲罰已經夠了。
楚北捷不是容易原諒他人的人,只對這個多才多藝的女子。今天的風分外清爽,他打算吃點小紅做的美食,再聽一遍天上人間難尋的琴和低述如泣的歌,最後,用鎮北王最自豪的氣概和魅力,讓她的脖子更紅上一點。
這些常人俗氣的享樂慾望,在他習慣了廝殺的心靈裡冒出苗子,全為了一個不算美麗的女子。
直到喝下一口娉婷滿頭大汗端上的湯,他嘴角不由自主帶起的一抹笑意完全消失。
娉婷仔細觀察他的反應。
「我主人從沒吃過我做的菜。」
楚北捷臉色古怪,點點頭:「你主人真是聰明極了?」他忍了一下,也老實地說:「湯很難喝。」
英俊的臉苦兮兮的,和一向嚴肅沉穩的風格截然不同,娉婷本來還為見楚北捷心藏警惕、忐忑不安,此刻見了他作怪,只覺得親暱,忍不住噗哧一聲,露出兩個酒窩。
楚北捷歎道:「我今天才知道,會菜譜的人,不一定會做菜。」
娉婷點頭:「會兵法的人,也未必會打仗。」
這話大合楚北捷胃口,手往大腿上一拍,大笑道:「說得有理!說得有理!」仰頭笑了一會,忽然收了笑聲,漆黑的眸子盯著娉婷,沉聲道:「病已經全好了吧?」
聲音沙啞,裡面藏了太多曖昧。情慾的香在華麗的臥房裡冉冉升起,娉婷敏感地覺出禁忌,不安地退了一步。
不動還罷,一動,楚北捷動得比她更快。並不起身,手一伸,攔住不盈一握的腰肢,狠狠往自己懷裡帶。
「呀!」娉婷輕叫,撞入楚北捷堅硬的胸膛。抬頭,惶然的眸子迎上玩味的黑瞳。
楚北捷一手摟得娉婷動彈不得,唇幾乎咬上發紅的耳垂,像台上唱戲般彬彬有禮地問:「危機臨頭,小姐還有何計可施?」
娉婷耳朵一陣發癢,心幾乎要跳出嗓子眼,有點怕,又有點莫名其妙想甜甜地笑。她別過眼,蹙眉道:「將軍大獲全勝,敗將已降,難道還要趕盡殺絕?」
楚北捷不為所動,搖頭道:「哪裡降了,我可沒聽見降歌。」
男性肌膚幾乎貼上娉婷嫩白的脖子,灼熱氣息襲來,娉婷在楚北捷懷裡受驚似的縮了縮,楚楚可憐道:「自古只有勝歌,哪裡有什麼降歌?」
「你唱第一曲,從此就有了。」楚北捷含笑威脅:「再不唱,可別怪本王趕盡殺絕。」做勢要強吻下去。
「別……」娉婷無可奈何,對上這人,敗局彷彿已是天定,只好朝他狠狠瞪上一眼,算為自己出一口氣。
楚北捷在極近的距離被一個幽怨的眼神攝了魂魄,不由自主想摟著懷裡人吻個暢快,還未低頭,娉婷在他懷中低低唱了起來。
「故飛燕,方惹多情;故多情,方害相思;一望成歡,一望成歡……」
娉婷歌聲圓潤動人,楚北捷閉上眼睛,靜靜聽完,良久才睜開眼睛:「從此以後,你唱歌時不可有外人在。不然,會惹多少多情,害多少相思。」歎息兩聲,臉色從喜轉肅,沉聲道:「卿如此佳人,不可能出自花府僕役。你到底是何人?」
一句話如五雷轟頂,娉婷隨少爺多次出征,足智多謀,卻未曾試過如此短兵交戰,何況對手是鼎鼎大名的鎮北王。
楚北捷見她臉色蒼白,不由憐愛,撫開她額前髮絲,柔聲道:「你不必害怕,只要坦言相告,我會保護你,不讓任何人傷害你。」
娉婷苦笑。
如果楚北捷知道她就是歸樂敬安王府的白娉婷,知道就是她使計淹沒了他頗為自豪的鎮北軍,知道她身懷敬安王府甚至是歸樂王室中大大小小的秘密,那恐怕就不是楚北捷是否會保護她的問題了。
後果讓人不敢想像。
「說吧。」楚北捷可以看透人心的漆黑眼眸緊迫不放:「不管你是誰,我都能幫你。」
「我……」
「你說。」
娉婷氤氳的眸子哀哀看向楚北捷,在楚北捷鼓勵的目光下,深吸一口氣,緩緩道:「我是當今歸樂大王未登基時,養在王子府中的琴妓。」
楚北捷愣住。
「小紅本名陽鳳,自幼賣身入了王子府,因為善琴,甚得肅王子喜愛,王子在花園中喝酒,每每喚我彈奏相陪。」
「陽鳳?」楚北捷沉吟:「既然如此,怎麼又流落到了花府?」
娉婷垂眼,幽幽歎道:「不瞞王爺,小女子在歸樂,也算薄有微名。仗著這點名聲,又受了主人寵愛,不免得罪了人。也不知誰在王後面前挑釁,誣我一個不敬的罪名,瞬間大禍臨頭。幸虧王宮裡有一兩個知交肯出手援助,才得以匆忙逃生。誰知禍不單行,我不幸遇上人販子,被賣到東林花府,又鬼使神差……碰見了王爺。」她觸動情腸,眼睛紅了一圈,強笑道:「可見世事弄人。」
楚北捷深沉的目光輕輕朝她一掃,道:「我猜的不錯,你也該是王府宮廷裡出來的人。」他對王宮中的事瞭如指掌,當然明白小婢命如螻蟻的事實,溫柔地對娉婷道:「你不用擔心,別說歸樂王後,就算何肅親來,也拿你無可奈何。」
娉婷聽他語氣真摯,不由滿心慚愧,耳廓微微發紅,看在楚北捷眼裡倒成了感激。她低頭,又向楚北捷福了一福:「多謝王爺。」
楚北捷揚起嘴唇:「起來吧。」扶起娉婷,嫩滑的手軟玉一般,暖暖的。盯著那手,他壓低聲音道:「這才真是彈琴的手。」嘖嘖誇了兩句,緊握著不肯放。
娉婷想躲又躲不了,彷彿楚北捷握住的是自己的心,頓時臉頰紅了一半,試著抽手,抽不出來,只好蹙眉對楚北捷一瞅:「王爺……」正巧對上楚北捷似笑非笑的眼光,一陣心慌意亂。
看夠了娉婷的臉紅,楚北捷才鬆了手:「方纔聽了降歌,現在想聽你彈琴了。小紅,不陽鳳,你給我彈上一曲吧。」
娉婷應了,楚北捷朝房裡一指,桌上現端放著一張古琴。她坐下一看,正是鳳桐古琴。
悠揚琴聲又起……
初見寒山、蒼白松枝,吹著狂風,一片淒清。
漸漸,風稍停,雪又來了。紛紛揚揚,雖冷,卻比先頭多了一點生機。雪還未止,忽然從林中鑽出覓食的小獸,精靈乖巧,在松樹下翻找被雪埋住的果子。一忽兒,小獸立身靜止不動,似在靜聽,猛然一竄,溜個無影無蹤。
山谷寂靜下來。
不一會,遠遠的,開懷笑聲傳來。三五個頑童,約了一起來打雪仗,頓時,雪球四處亂飛,有落空撞到松樹幹上的,有誤中自己人的,眾童邊玩邊叫,唧唧喳喳,熱鬧不堪。
琴聲在最歡暢的時候驟停。
楚北捷舒服地靠在椅上,睜開眼睛:「好琴。怎麼缺了餘音?」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最高興的時候停,豈不最好?」娉婷俏皮地抿唇。
兩人對視一眼,都覺心跳異常的快。楚北捷嗓子更沉兩分,伸手道:「陽鳳,你過來。」
娉婷從古琴前站起來,走前一步,未被楚北捷抓到,猛一側身,站到與楚北捷隔了一張桌子的地方,帶著頑皮的神色問:「王爺還要喝湯嗎?」
提起那難喝的湯,楚北捷立即搖頭。
「那……我端回去了。」
芊芊玉指把已冷的湯端起,匆匆出了房門。
楚北捷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的背影,輕拍手掌。
楚漠然從門後轉出來。
「王爺。」
「歸樂有個叫陽鳳的琴妓。」楚北捷淡淡道:「你去查一查。」
「遵命,下屬立即就去。」
娉婷在鎮北王府算是安定下來。侍侯楚北捷並不麻煩,和在敬安王府裡一樣,她也不用端茶倒水做下等活計,只是閒時為楚北捷彈彈琴,陪他說說話就好。
府中各人,都知道她得了寵愛,沒人敢差使她,稱呼也按了王爺的吩咐,一口一個「陽鳳姑娘」。
炎夏未過,荷花盛開。飯後得了空閒,兩人在池邊聊天。
「天下到底有多大?」
「這問題,該問王爺才對。我怎麼知道?」娉婷偏頭,眸子靈巧地悠悠一轉:「難道王爺想問明白了,好領兵把天下的土地都歸到東林來?」
楚北捷哈哈大笑:「有何不可?」
娉婷扁嘴:「我才不信天下這麼容易征服。四國都有名將鎮守,東林當然有王爺你,其他三國,單單是歸樂的小敬安王就不好對付。」
「何俠?」楚北捷輕輕哼一聲,露出一個神秘的笑容。
「對了。王爺上次說不日內就能見到小敬安王,到底是怎麼回事?」娉婷露出回憶的神色:「我當初在王子府時曾偷偷在簾後見過一眼,真是個英雄人物,氣宇軒昂,不同凡響。」話音未落,腰肢一疼,已經被楚北捷圈在懷裡。
「氣宇軒昂,不同凡響?」楚北捷危險地重複。
娉婷噗哧笑起來,掩著嘴,轉著眼波輕問:「王爺嫉妒?」見楚北捷果然一臉醋意,柔聲道:「王爺也太小氣了。聽說他如今因為謀害大王已經被歸樂視為叛逆,正四處逃亡,天下要用他的人頭換取賞金的人不少,也許早就死於非命了。」
楚北捷嘿嘿笑著搖頭:「何俠要這麼容易死,也就不是何俠了。」
娉婷的心砰砰跳起來,她等這機會已經等得快發瘋了,好不容易可以不知不覺套問消息,忙掩飾了激動,不經意地問:「那麼說,王爺知道他的下落?」
「何俠逃離歸樂都城,因為追兵不斷,曾一度潛入歸樂。唉,本王前幾日差點就把他抓住了。」感覺懷裡人渾身一震,楚北捷疑道:「陽鳳,你不舒服?」
「不不,」娉婷搖頭,她自覺臉色蒼白,知道楚北捷為人精明,必定懷疑,蹙眉裝惱:「上次是桂花,這次又成了月季,下次該是什麼?」
「嗯?」
娉婷幽怨地瞅他一眼:「王爺每次入宮,帶回的香氣都不同呢。」做勢要掙脫楚北捷。
楚北捷疑心頓去,瀟灑笑道:「玉面芙蓉易得,解語花難求,你何必為這些生氣?日後我選王妃,不看姿色,只看誰夠膽色陪我上沙場。」
「王爺,何俠的故事還沒有說完呢。」
「有什麼好說的。他一入東林,安插的內奸就稟報上來。我命漠然立即備好兵馬圍捕,誰知這何俠好厲害,不知如何得知我們的計劃,不但殺了內奸,還躲開我們的埋伏,轉身逃回歸樂境內。大好機會,白白錯過。」
娉婷放下心來。
知道何俠無礙,娉婷便打算走了。
其實,早該走了。離開將軍府並不難,她嘗試著向楚北捷要求出去走走。開始的兩次,後面都遠遠墜著人跟蹤,最近的一兩次,楚北捷已經放心讓她出門。
盤纏沒有,但楚北捷送她的兩三個鐲子已經夠使。
至於路線,更不在話下。
她思慮周全,卻下不了決定。
過了十月,秋天到了。葉子眼看著一天比一天黃,再不久要悠悠飄下,歸到根旁。
該走,她居然捨不得。
楚北捷習慣了每日要她彈琴、唱曲,閉著眼睛靜靜聽著,手上合著拍子,露出歡暢的笑容。
那笑印在娉婷腦中,是甜的。
她也慣了為他彈琴、唱曲。哪天楚北捷不喚她彈琴,她就知道一定出了事情。不是王宮裡出了不愉快的紛爭,就是邊關將領又做了不該做的事。當然,有時候是另外一些原因。
像前日,楚北捷便不許她彈琴:「昨夜裡又咳嗽了?不用掩著,這麼大的王府,裡面的事我能不知道?又不是請不起醫生,你瞞著我幹什麼?」
數落娉婷一頓,楚北捷的臉色居然一直都冷著。她不知道,晚飯後楚漠然也被數落了一頓。楚漠然的反應比娉婷大,連夜為娉婷換了間上好的屋子,新絲被新枕頭送上,還押了陳觀止來診脈。
「有什麼好?」倚著窗,出神地看風中黃葉,「本來就是對頭。偏偏又欺負人,又輕薄人,半天不說一句好話。一會謙謙君子模樣,一會又擺王爺的款。」她歎了聲:「叫人琢磨不透的人物,誰跟他誰吃虧。」
侍女請她去陪楚北捷吃飯。娉婷進屋,楚北捷說:「今天的菜你一定愛吃。」
果然,上來的都是地道的風味,其中一碟蒸茄子,一碟醬八寶,最為誘人。
「你最近總不吃東西。今日一定要吃多點,我特意請歸樂廚子做的。」楚北捷興致好,連連為娉婷夾菜。
娉婷嘗了一口,享受著唇齒間的茄香,再試醬八寶,輕輕笑起來:「說起吃東西,王爺不如我呢。你請來的歸樂廚子並不地道,做的也不全是歸樂菜。例如醬八寶,明明是北漠國的名菜,怎麼就摻在裡面了?」
楚北捷恍然:「原來這樣,我換了他,下次叫新來的做歸樂的八寶菜。」
娉婷卻又搖頭,指著醬八寶說:「我最喜歡吃這個。王爺不知道,我是北漠人。」
「哦?」
「嗯,不過從小被賣到歸樂而已。我從前最愛吃這道菜。」她為楚北捷夾了一筷放到碗裡:「王爺也嘗嘗吧。」
燭光輝映,兩頰多了光彩,楚北捷聽她軟聲笑語,不禁靠了過去。
「我想嘗你。」他直言。
娉婷心內一凜。
男人的身軀緩緩逼近,腰肢又被他輕薄地摟緊,讓人躲也躲不過去。她羞澀地扭頭,結果把耳朵送上「虎口」。
「哎呀!」耳朵猛然一疼,手上的筷子啪嗒掉到地上。
「王爺……不……」
「不什麼?」楚北捷邪氣地低笑,含著精緻耳垂,細緻地舔著:「我早就認定你了,你想跑也跑不了。日後,我上沙場也帶著你去。」
唇被狠狠吻住,娉婷驚惶的目光如導火索,瘋狂燃成一片火海。
「我要娶你。」讓娉婷稍得呼吸的空間,楚北捷沉聲說。
「王爺?」娉婷難以置信地看著楚北捷。她困惑地皺眉,一切來得太快,這根本不合她的計算。難道若即若離的扮演不夠成功?
她是陽鳳,歸樂的琴妓,一個逃跑的侍女。
而他,堂堂的鎮北王,說要娶她。
楚北捷沉下臉:「不願意?」
娉婷瞪大眼睛,楚北捷離她太近,摟著她的身軀太灼熱,此刻的他太英俊,一切來自他的舉動都充滿了詭異的魅力。
向來自豪的理智此刻逃得無影無蹤。
「嫁給我。」
「為什麼?」
「你善琴,能歌,蘭心,巧手。」楚北捷俊朗的笑容象毒藥一樣要命:「跟那些女人比,我寧願娶你。」
「我……」
「我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娉婷楚楚可憐地被他桎梏在懷,楚北捷語氣溫柔如水,浸過她的嘴鼻。她幾乎站不穩,要融在楚北捷掌心裡。
「永不相負?」字從她齒間一個一個清晰地跳出來。
楚北捷將她摟著更緊,粗獷的男人氣息籠罩著她,細細噬咬著她的脖子:「不錯,從今之後,你是我的王妃,我是你的夫。」
鎮北王一如往日在沙場上的狂放侵略,娉婷步步敗退。
「不行的……」她低聲掙扎。
「為什麼?」
「我是……是琴妓。」
「我喜歡你的琴。」
「我配不上王爺。」
「我配得上你。」
她還是倉惶地搖頭,咬著唇:「我……我不夠美。」
楚北捷凝視著她,咧嘴笑了:「給我一個人看,夠了。」
娉婷沉默了。她哀怨的眼波水靈靈轉了一圈,心頭輕輕氾濫著酸和痛。離了,明日便要離了,這不是歸樂,這是東林。面前男人的千軍萬馬,踏毀了她生長的地方。他虎視眈眈看著歸樂,用計慫恿大王害了敬安王府。
可楚北捷的懷抱如此溫暖,暖得叫人不捨。捨不得推開,在他深情的凝視下,也捨不得說一聲「不」。
她的心從砰砰亂跳漸漸平靜下來。理智沒有回來,想的東西居然更瘋狂了。既然要走,既然要離,怎可以一放手便不回頭。
不甘心三個字,從深處猛跳到眼前。
一道精光閃過善言的眸子,娉婷已經打定了主意。
「王爺,」她低婉地喚著,忐忑不安地,抬頭看著他:「我不奢望當王妃,可我……」
話到中途,又咬住下唇。楚北捷溫柔地撫過她的唇:「說下去。」
「不,不說了。」酸楚和快樂交織成動人的歌,娉婷快止不住自己的淚水,她長歎一聲,彷彿捨棄了所有的矜持,猛抱上楚北捷,仰頭楚楚道:「金風玉露,只求此夜一次相逢。」
痛快地,捨棄了,擁有了。
自己的堅貞,自己的身子,都拋到腦後。明日無緣再見已是幸事,說不定還要碰頭在沙場廝殺時。
她不管,今夜是屬於自己的。
自己是屬於他的。
楚北捷簡直以為自己聽錯了,愣住,轉眼意氣風發,仰天長笑。打橫抱起面前佳人,大步跨進臥房,將她輕輕平放在床榻上。
低頭,仔細打量一遍那清秀的眉、白皙的手。
他說:「我們一輩子都在一起。」
「嗯。」娉婷點頭,眼淚淌了下來。
純白絲衣,衣角墜著朵朵梅花。
寶釵落地,青絲散開,鋪在枕上,好一處驚心動魄的瀑布。情是灼人的,不經意對上的一眸,已叫人看癡了。
輕輕一扯,絲帶飄到床下,白皙的肌膚露出一點端倪,吞了楚北捷的魂魄,讓他熱血從腳底湧上來,「轟」地擠在腦裡。
「絕世有佳人……」他喃喃,俯首去吻。紅唇透著屬於娉婷的香氣,甜美如桂花。
「王爺……」
「不是王爺。」
她心領神會,改口:「北捷。」
「當日定南,今日北捷。」想起了舊話,他試圖緩解她的緊張,低沉的聲音在屋中迴響。
窗外,月正圓。
鎮北王府內,低吟如歌。歸樂東林兩地的人兒,一個丟了魂,一個失了心。
憐愛地撫著秀麗的睡容,撥開遮擋著紅唇的青絲。娉婷夢中甜甜微笑,吐出安逸的呼吸。
她累了。楚北捷知道她是多麼的乏,方才連星星都臉紅的呻吟,還有餘韻留在屋內,帶來滿懷的馨香。
優美的唇,幼嫩的腰,高挺的胸膛,還有細長的腿上,都有楚北捷留下的烙印。楚北捷揚唇,不知想到什麼,笑容消了,濃眉微皺。
他走出臥室,輕輕掩了門。
楚漠然正等在書房裡。
楚北捷邁著沉重的步子進來,沒有表情地坐下。他的袖中,藏著楚漠然盡早給他的一張紙條--
--陽鳳,北漠人,自幼賣入歸樂王子府,善琴,乃當今歸樂兩琴之一。
養於深院,何肅甚寵,極少露面。
愛養花草。
喜吃食物:醬八寶
喜色:深藍
因被陷而見罪,今下落不明。
他把紙條掏出,重新看了一遍。
四方的空氣被他冷冷的威勢攪動起來,紛亂不安地翻滾著。
「一點破綻都沒有。」楚北捷嘴角逸出苦笑。
很少看見楚北捷這種無助的神態,楚漠然惶然地低頭:「王爺的意思是……」
「歸樂兩琴……」楚北捷沉吟:「另一琴是誰?」
「回稟王爺,是敬安王府的一個侍女,姓白。」
楚北捷睏倦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已回復迥然神光,齒間迸出一個字:「查。」
「遵命。」
娉婷在微亮的晨曦中醒來。
青絲瀉撒在光裸的脊背上,有人正溫柔地吻著她的肩膀。
一扭頭,撞上一雙洞徹人心的黑瞳,猛然將昨夜的呻吟嬌喘想起,娉婷驚叫一聲,把發燒的臉埋進被中。
「木已成舟,不用躲了。」楚北捷玩著她的髮絲,看娉婷露著小女兒的嬌態。見她仍躲著不起,笑一聲,促狹地在她嫩肩上輕咬一口。
「啊!」娉婷叫著翻身,被楚北捷守株待兔般抓個正著,摟著腰,狠狠吻上鮮紅欲滴的唇。
「嘖嘖,天下最美味的早點。」
「你……你……」
「我什麼?從今天起要叫我夫君。」
娉婷橫他一眼,不服氣道:「誰答應嫁給你了?」
楚北捷握住她的手,似乎要將她的手揉碎似的,深黑的眼睛直盯著她,沉聲道:「嫁了我,再不要離開。」
娉婷象心窩上忽然挨了一刀,怔怔看著楚北捷。
楚北捷認真地說:「什麼也別想,跟著我。地陷天塌,都有我在。」
地陷天塌嗎?她抬頭,顫動著睫毛看面前的男人。
那麼高大,那麼強的氣勢,那麼濃的眉,哪一道不是女人心目中的最愛?
有他在身邊一站,什麼都是踏實的。
可她……可她一定是要走的。
淚珠在眼眶裡打轉,娉婷仰頭,捨不得挪開視線。
楚北捷粗糙的大掌在她臉上溫柔地一抹:「好端端,怎麼哭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好端端就哭了。」娉婷擦了淚,自嘲地笑了。
越搖擺心越疼得厲害,越疼,娉婷越咬緊了牙關要走。
捨不得有什麼用?楚北捷的笑怒嘻罵,都是要捨得的。少爺人在天涯,她不能反倒進了王府,當了王妃。
走,一定要走。
此去經年,當是良辰美景虛設。
貪看楚北捷的絲絲點點,被他擁著,捨不得入睡。每夜巫山雲雨,到渾身精力被壓搾透了,實在不得不閉眼,還要緊緊抓著他灼熱的手,倚在他的胸中。
偶爾,楚北捷沉重的歎息在耳畔傳來,她心疼。
這人,哪來這麼多的野心。國務、征戰、沙場血河,沒有一樣他肯放下,連夢裡也勞累自己。
要走,一定要走。她踏上會把人溺死的流沙,抽腿雖然辛苦,卻不得不做。
但初夜後恩愛如膠,楚北捷居然放棄了日復一日的公務,整日抽空陪她。
「十月桂花香滿頭……」
香氣撲鼻的桂花被心愛人親自插入髻中,娉婷翩然回頭,心中淒涼,卻回楚北捷一個甜美的微笑。
楚北捷附耳輕道:「等春天,後院的花開了,我必每日親手摘一朵最美的,插在你發間。」
「人本來就不美,被花一襯,豈不更難看?」
「那你就唱歌,把花都慚愧死。」
楚北捷的笑聲在王府上空迴盪。
娉婷暗自神傷。
春天,百花開放時,你在東林,我在何方?

第九章

一連二十天,楚北捷不離她寸步,彷彿冥冥中知道會失去她,頑童一樣糾纏著,飢渴者般貪婪地索取著。
心,已快化成水。
「怎麼不見漠然?」
「我派他干差事去了,昨日剛回。」
「什麼重要的事,居然把他派出去?」
楚北捷摟著她的嬌肩,歎道:「這世上最重要的事,莫過於把你留在身邊。」
娉婷翻個白眼,小巧的鼻子一皺:「甜言蜜語。」
「不錯,我的嘴是嘴甜的。王妃請嘗。」抓到機會,便不容佳人逃避地壓迫過來,直到哇哇大叫的娉婷被他封住了唇,只能扭動著身軀,發出「嗯嗯」的呻吟,才滿意地放開,一副意猶未盡的模樣:「我們回房可好?」
「不好!」娉婷揮拳,狠敲他的脊背:「你這個色狼,我不要回去。」
又一聲驚叫逸出嗓門,人已經被楚北捷打橫抱起。
「天,你不要又……饒了我吧。」
楚北捷大笑:「等下自然有你求饒的時候。」
雪花欲飄的時節,還未有機會離開王府,患得患失的憂慮,讓娉婷幾乎扯壞了手絹。
這日,好不容易楚北捷出門,居然吩咐了楚漠然:「好好看著未來王妃,我去去就來。」
難得的機會,娉婷怎肯放過,親在門前送了楚北捷,看他騎著馬意氣風發地離開,似乎這是最後一次看他背影的機會,不由癡了,怔怔在門外站了半天。
楚漠然隔她幾步恭敬地停下:「陽鳳姑娘,天冷,請回。」
楚北捷背影消失後,被掏空的理智緩緩凝聚起來,娉婷轉身,唇邊帶笑:「明日恐怕要下雪了。」說著渾身輕鬆跨進大門,斜眼看去,楚漠然不徐不疾跟在身後。
「漠然,你去忙吧。」
「奉王爺命,漠然要跟著陽鳳姑娘。」
娉婷冷了臉:「你要監視我?」
「不敢。」
「我要出門,你要不要把我捆起來交王爺發落?」
「不敢。」漠然不愧是漠然,淡淡的神色,一點也不惱。
低頭想了想,娉婷反而重新露出笑容,低聲道:「是我不好,王爺走了,我心情不好,倒拿你撒氣。」
楚漠然瞅他一眼,還是一派溫文爾雅。
用霹靂彈還是迷魂藥?娉婷算計著,腳不停步進了內房。
這兩種東西手上都沒有。霹靂彈原料難弄點,迷魂藥卻有許多製法,有一個方法,幾種常見的草藥摻和起來秘法炮製,就可以當迷魂藥使。
不由恨當年不好好跟著少爺學武,否則猛一拔劍,楚漠然卒不及防定然不敵。
那就迷魂藥吧。
「咳……咳咳……」撫著喉嚨裝兩聲咳嗽。
楚漠然小心地走前兩步:「陽鳳姑娘不舒服?我請陳觀止來……」
「不用,他的藥壓根沒用,吃了多日也不見好點。」娉婷蹙眉:「我自己的開的方子恐怕還好點。」走到桌前,研磨,細緻地寫了一張紙,遞給漠然:「勞煩你,幫我買這幾味草藥來。」
娉婷鎮定地讓楚漠然檢查藥方。
看不出玄虛,楚漠然點頭:「好。」揚聲喚了名侍衛,給他紙條。「去,照方子抓藥過來。」
娉婷朝楚漠然感激地笑笑,退回房中,關了房門。
楚漠然靜靜候在門外。
房間華麗,是楚北捷特意為她重新佈置的。銅鏡花黃,綵衣霓裳,憑欄雕花。一張精緻的梳妝台擺在角落,兩三根烏黑的髮絲盤旋著靜臥在鏡前,那是今晨楚北捷為她梳頭時掉的。
水銀般的眸子留戀地掃視一遍,忍住嗓子裡一聲長長歎息,娉婷走到梳妝台前,打開首飾盒。
凡家女子一輩子的渴望都無聲躺在盒中。金釵、玉環、翡翠鈴襠,小族進貢的珍珠鏈子,圓潤透亮。
她隨意選了兩三樣不起眼的,放在袖中。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有了迷魂藥,擺平楚漠然易如反掌,而擺平了楚漠然,要離開王府並非難事。
此刻餘光,正好緬懷當日,緬懷後就要拋開,走時,方能忍住心腸不再回首。
那侍衛辦事也慢,整整兩個時辰不見蹤影。娉婷開始怕楚漠然起疑不想追問,漸漸不耐煩起來,裝模作樣猛咳兩聲,讓房外靜候的楚漠然聽清楚她的「病情」,剛要隔著窗子開口問「藥怎麼還沒到」,有人推門而去。
「怎麼,又不好了?」楚北捷大步走進來,馬鞭隨意往身後一扔,擁住她:「天冷,你竟然就這樣乾坐著。」語氣中充滿濃濃的責怪。
「怎麼這麼快就回來?」娉婷愕然,先頭還以為再見不著,此刻他又大模大樣站在面前,真不知怎麼形容自己的心情:「事情辦完了?」
「沒辦完。漠然說你犯病了,咳得厲害,打發侍衛告訴我。」
娉婷頓時恨得楚漠然咬牙,是他害她沒了逃跑的機會。只能打起精神笑:「我好好的,一點事都沒有。漠然大驚小怪,你不要管,安心辦自己的事去。你是王爺,別整天呆在女人身邊。」用手輕輕把他往外推。
「呵呵,果然有王妃的樣子了。」楚漠然鬆了手,解釋說:「事情不大,抓了個何俠身邊的人,我正打算親審,就聽說你病了,立即趕了回來。」
娉婷渾身一震,裝做連連咳嗽,捂著嘴掩飾過去。
楚北捷輕拍她的背:「怎麼了?還說沒事,你這病根早晚要想法子治。我已經命他們去弄好藥了。」
娉婷止了咳,抬頭問:「那你的事呢?犯人也沒審,怎麼向大王交差?」
「已經命人把他押過來了,在王府裡審也是一樣。」
「是什麼大人物?」
「算不上大人物,是個小鬼,叫冬灼。」
娉婷又一凜,臉上不動聲色:「這個名字我聽過,是小敬安王身邊的一個侍從,極得寵愛的。有一次小敬安王過王子府,身邊就帶著他。」
楚北捷撫弄她的頭髮:「要不要陪我一起審?」
會審設在地牢。
火光熊熊,照得牢房亮如白晝,形狀古怪的各種刑具擺在兩側,上面染著黑色的陳血。
娉婷第一次進這裡,跟在楚北捷身後仔細打量。
牢壁堅固,外攻不易,內取倒很方便。眸子輕轉,將看見的一一刻在心中。
楚北捷的熱氣噴在她耳中:「若怕,就抱緊我。」
娉婷縮縮頭,讓楚北捷豪邁地大笑起來。
到了盡頭,火光更盛。一少年低垂著頭被吊在半空,雙手雙腳都銬上重鐐,鐵鏈拉扯著四肢。
娉婷只看一眼,已經知道確實是冬灼。衣服破爛,傷痕卻不多,看來並未吃多大苦頭。
「小子,快點醒!我們王爺來了。」地牢另有負責看管的粗壯牢頭,碩大的鞭子尾端挑起冬灼的下巴,讓楚北捷看清楚青澀帥氣的臉。
冬灼的目光多了幾分往日看不見的冷冽,直直與楚北捷對望:「哼,楚北捷。」
敬安王府的頭號敵人,就站在面前。
「本王沒有惡意,只是對小敬安王心生仰慕,希望可以勸說小敬安王歸順我東林。」楚北捷淺笑著,豪邁中透著誠懇:「竟然小敬安王已經不容於歸樂,為何不另尋良主?」
冬灼冷哼:「任你怎麼說,我都不會告訴你一個字。」
楚北捷嘖嘖搖頭,露出惋惜之色:「硬漢子我是很佩服的。可惜在我的手下,能當硬漢的人不多。」後退一步,雙手環在胸前,朝旁邊的下屬點點頭。
娉婷藏在楚北捷身後靜觀變化,見他舉動,分明是要動刑。焦急地低頭想著營救的主意,鞭子破空的聲音傳來。
霹!
鞭子著肉的脆響,讓娉婷猛顫一下。
霹霹霹!
連著又是幾下,外面北風刮得厲害,地牢卻悶熱到幾乎無法呼吸的地步。
鐵鏈撞擊著發出金屬的響聲,隨著鞭子的揮動形成掙扎的繃緊和放鬆。
殘忍的鞭子狠狠咬上冬灼的肉,冬灼倒也硬挺,哼也沒哼一聲。
楚北捷擋在娉婷身前,似乎感到娉婷的顫抖,大手在她背上輕柔地拍拍。娉婷抬頭,看見筆直的脊樑,和他被火光印紅的無情側臉。
「還不說嗎?」楚北捷好整以暇:「要知道,鞭子,不過是牢獄裡最常用的刑罰,不啻於餐前小菜。後面的花樣用上,恐怕你即使肯說也要落個殘疾。」
冬灼嘶啞著喉嚨,中氣倒還很足:「敬安王府沒有怕死的人!」
楚北捷嘿嘿笑起來。娉婷抬頭,看見邪氣從他唇邊逸出,危險的笑意叫人心裡發寒。看來冬灼今晚不妙。
眼看楚北捷又要開口,娉婷潛意識將楚北捷衣袖猛然一抓,吸引楚北捷的注意力。
楚北捷果然低頭,柔聲道:「臉色怎麼蒼白成這樣?你怕?不用怕,有我在呢。」
「好多血。」聲音裡摻了許多膽怯畏縮。
鐵鏈忽然發出?鐺輕響,彷彿冬灼震了一震。
「怕血?」楚北捷搖頭,戲謔地問:「我楚北捷的女人若是怕血,將來怎麼跟我上沙場?」
娉婷抬頭,露出半個清秀的臉蛋,柔弱地看著楚北捷。眼角餘光掃到被懸吊在半空渾身鮮血的冬灼。冬灼眼睛瞪得老大,不敢置信的目光一閃即過,旋即明瞭般,掩飾地將頭低低垂下。
「我不舒服。」她摸著額頭,放了一半體重在楚北捷身上。
如此的嬌柔,倒不常見。楚北捷愛憐起來,忙扶著,低頭沉聲問:「哪裡不舒服?不該叫你一同來的。」
娉婷沒有看冬灼一樣,澄清的眼睛裡只倒印楚北捷一人:「這裡好悶,我想咳,又咳不出來。找個人送我出去,你慢慢處理公務吧。」
「我陪你。」
「公務要緊……」
「你要緊。」
性感的聲音貼在耳垂傳來,身子一輕,已被他打橫抱在懷裡。
「啊!」娉婷輕詫,想到冬灼就在身旁,臉更紅得不堪,這會是真心把頭埋進楚北捷懷中了。
牢頭拿著染著血跡的鞭子,走前一步,小心翼翼問:「王爺,那犯人……」
「好好看管,敬安王府的人,哼哼,留著我明日親自問刑。」
「是。」牢頭周到地請示:「那是否要派多點人看守。」
楚北捷銳利的眼神掃到:「難道何俠還敢闖我的王府?」
「是是,屬下明白。」
一路輕飄飄地,被楚北捷抱了回房。娉婷藏在他懷中,眼睛卻睜得大大,回來的路線,暗哨幾個,看守幾個,關口幾個,都記在心上。
進了房,溫潤的香氣襲來,貴家女子的嬌居,和方才陰森的地牢格格不入。
楚北捷把娉婷放在床上,為她蓋被:「別凍著。」回頭喚人取熱茶。
「我不渴。」娉婷蹙眉。
強硬又溫柔地,熱茶灌下紅唇。
又命人捧點心。
「我不餓。」
軟弱的抗議依然無效,點心也進了腹。
吃完點心,輪到楚北捷吃「甜點」。
「嗯……你……你又不正經……」
「本王只對你不正經。」舌頭強硬地進來,捲著狂風似的,掃蕩牙床。每一顆貝齒都逃不過劫難,最後,逃竄的丁香也被俘虜,落在敵軍的掌握中。
勉強閃躲著,娉婷又大又亮的眼睛裝滿了羞澀,求饒到:「我……哎,嗚……咳咳……」耐不住楚北捷的索求,猛然咳嗽起來。
楚北捷吃了一驚,忙退開一點,撫著她額頭問:「真病了?我只道你怕血,過一會就好。」轉頭揚聲:「來人,把陳觀止叫來!」
娉婷拉住他的衣袖:「不用。休息一下就好。再說,我不喜歡陳觀止的藥方,苦死了。」
「苦口良藥嘛。」楚北捷回頭看她,那一臉楚楚可憐的模樣,送了口氣:「要真不喜歡,另找個大夫。」
「何必另找?我今天已經開了方子給漠然,熬好了喝一劑……」
正說話間,房外忽然傳來聲音。
「啟稟王爺,大王傳令召見。」
楚北捷捏著娉婷纖若無骨的小手,沉聲道:「什麼事要半夜進宮?」
漠然道:「好像派去北漠的使團出了事……」
楚北捷「咦」了一聲。娉婷正盼他離開,忙推推他的肩膀:「大事要緊,快去吧。不要讓大王等急了。」
「那你好好呆著,我吩咐他們熬藥。」
「別耽擱,我會吩咐。去吧。」
楚北捷臉露內疚,又囑咐了兩句,柔聲道:「我盡快回來。」
「嗯。」
看著楚北捷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娉婷渾身按捺的熱血終於蒸騰起來。
她在被窩中耐心地聽了聽動靜,深吸口氣,將被子掀了跳下床來。麻利地套好衣服,走到窗邊,烏黑的眼睛警覺地從窗戶縫隙裡望出去,掃院子一眼。
漠然似乎送楚北捷出門去了,並沒有站在外面。
小巧的唇勾起狡黠的微笑,轉身到桌前取了草藥,快速研磨起來。
「獨門秘方,再加霹靂彈。」她自言自語地估量著:「王府地牢守衛不多,該可以應付了。」
從床下深藏的盒子裡掏出久經辛苦暗中製作的霹靂彈,歡快的動作略微停滯。
「他要知道了,不知該怎麼恨我。」心被扯了一下,暗中叫著微微的疼。娉婷秀氣的臉上染上一抹幽怨,歎道:「怕就怕他……」
擔憂只是輕輕掠過,動作片刻之後又回復了伶俐:「別想了,我當然要幫少爺和冬灼。」
早有計劃的步驟做來,不過用了一刻鐘左右。
娉婷看屋外,漠然還未回來,攜了迷藥和霹靂彈,款款走出房門。

第十章
冬夜,蟲兒早絕了蹤跡。天上一彎鐮月掛著,發出冷冷淡淡的光。
她呵一口氣,朝地牢的方向走。
多日的觀察,要避開王府巡邏有序的侍衛並不難。偶爾碰上侍女僕役,一見是娉婷的熟悉面孔,都笑著打個招呼便走開了。
繞過枯竹假山,無聲無息到了地牢門口。
牢頭眼尖,看見遠遠一個人影過來,仔細一瞧,居然是娉婷,迎上去笑道:「陽鳳姑娘怎麼來了?哇,好冷的天。」
「掉了根簪子,來找找。」
「簪子?」牢頭愣了愣:「不會掉房裡了吧?」
「找過了,都沒有。我想多半是掉地牢裡了。」娉婷壓低聲音軟聲道:「這是王爺今天才送的,剛戴就沒了影兒,明日王爺問起我怎麼交代?幫個忙,開門讓我進去找找吧。」
「這……」牢頭為難:「地牢重地,不能隨便放人進來。」
「我今天不是進去了嗎?」
牢頭閉著嘴,只裝笑臉:「姑娘,這不是為難我嗎?萬一王爺問起來……」
娉婷也不勉強,作出焦急的模樣:「那請您幫我進去看看吧,地上台階上都仔細看看,我在這等。」說罷,似乎受了冷風,捂著嘴劇烈地咳嗽起來。
北風入骨,牢頭站在地牢入口也冷得直跺腳,聽著娉婷劇咳,擔心起來:「姑娘先回去,等找到了,我親自送過去。」
「不不,就等著好,咳咳咳……咳……我……咳……我心裡著急,額頭火似的,也不覺得冷。」
她顫著音說得牢頭猶豫起來。
牢頭知道這女人極得王爺喜愛,為了她的病特意請了名醫陳觀止坐鎮王府,說不定往後就是他們的王妃。要真讓她站在地牢入口冷病了,那可就……
思量一會,牢頭咬牙道:「還是進來吧,裡面暖和點。姑娘自己找過,也放心。」
開了地牢大門,放娉婷進去,仔細地把門關上。
地牢盡頭,漆黑一片的牢房裡,冬灼正低頭休息。
他不覺得冷,渾身的傷滾燙,像同時被幾十個火把燎著。凝結著血的衣裳硬邦邦的粘在身上,稍一動彈便扯動傷口。
他靠在牆邊修養,盡量保持著體力。
咿……
寂靜中,鐵鑄的大門被輕輕推開,一絲光線從外面透進來。
冬灼心生感應地睜開眼睛。
「冬灼?」娉婷持著火把,出現在門外。
冬灼嘴角泛起微笑,用一貫調皮的語氣說:「正等你呢。」他站起來,傷口扯得他直咧嘴,手腳上的鐐銬一陣脆響。
娉婷閃進來,手上拿著鑰匙晃晃,笑了笑。
鐐銬全部解開,冬灼問:「外面的人呢?」
「都倒了。」娉婷圓溜溜的眼睛轉著波光,抿唇道:「連霹靂彈都沒用上。」
「就是從前差點迷倒整個敬安王府所有人的獨門秘方?」
娉婷得意地揚著唇角:「跟我來。」
出了牢房,牢頭和侍衛果然三三兩兩倒在地上。兩人都是經歷過沙場的,理所當然聰明地換上王府侍衛的衣裳,娉婷輕車熟路,帶著冬灼趁夜色到了馬房。
天還未亮,馬伕正呼呼大睡。
冬灼選了兩匹好馬,一匹給娉婷,一匹給自己。
「看來楚北捷還沒有回來,真是老天幫忙。」娉婷抬頭望天:「這個時候小後門是老張在看,對付他極容易,你動作利落點。」
在小後門把正打盹的老張敲昏,兩人無驚無險,出了鎮北王府。
相視一笑,不由親切萬分。
同時揮鞭疾馳,離危地越遠越好。
不一會出了城,再狂奔一氣,到處是郊外景色,在灰濛濛的蒼穹下哆嗦著發抖的黃草和驕傲挺直的枯樹跳入眼簾。
想著危險漸遠,馬步慢下一點。
兩人都筋疲力盡,下馬選了個地方,坐下休息。
冬灼低頭思量一會,忍不住問:「這問題本該以後再問,可……娉婷,你怎麼入了楚北捷的王府?」
娉婷嘴角邊的笑容滯了一會,很快如常,低聲道:「你過來,我告訴你。」
冬灼附耳過去,聽娉婷耳語,神色漸變,聽到後來,猛然抬頭,驚愕地看著娉婷。
娉婷尋常神色:「怎麼?」
「居然是這樣……」
「好了,先說正事。」娉婷道:「王府丟了犯人,楚北捷一定大發追兵。我們兩人需一人誘引追兵,一人去見少爺。」
「娉婷,我看這事還是三思的好。」
娉婷臉色一冷,毅然道:「事已至此,有什麼可三思的?」不等冬灼說話,站直了身子,揚首道:「我剛從鎮北王府出來,有不少事要面告少爺,只好勞動你引開追兵了。我走東去見少爺,你走西。去吧。」
冬灼仍在猶豫,娉婷推他上馬,在馬後抽了一鞭,看馬兒放開四蹄飛奔而去。
「少爺,娉婷終於可以見到你了。」喃喃幾遍,看著冬灼消失在廣闊的平原盡頭,她才上馬,按著說定的地方前進。
娉婷沒有猜錯,這日果然大雪。清晨,太陽稍稍露臉就簌然躲進雲層,不過一個時辰,灰白將天空完全籠罩起來。
娉婷在馬上仰頭,看見大片大片的雪花飄下來。
「啊,好大的雪花。」伸手,在半空中撈住一片,看它化在凍得通紅的掌心中,娉婷露出孩子似的笑容。
好久不曾見過這樣的好雪。
往年每逢這個時候,少爺都會連聲叫娉婷:「快快!賞雪,還有琴,記得把琴帶上。」
風流瀟灑的少爺,現在雖然一臉風塵,但也該會為了這雪而高興吧?
她也不快騎,慢悠悠欣賞天空中旋轉落下飄下純白的美景,馬背上放著的一件白狐披風已經被她取出來披在身上。
那披風是楚北捷新送的,似乎是哪個小國的貢品。真正是好東西,穿在身上,一絲風也不透。她料到有大雪,為了自己著想當然早有準備。
「故亂世,方現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紛亂,奈何紛亂……」
景致好,雖冷,娉婷卻有了興致,輕聲唱起歌來。
淡淡的影子在腦子擾著她。她唇邊帶著笑,眼底又泛著一點不確定的疑惑。
可歌聲,還是那麼動人。
「故嗜兵,方成盛名;故盛名,方不厭詐。兵不厭詐,兵不厭詐……」
忽然想起楚北捷,那知道被騙氣惱的樣子。
臉頰忽然紅了,像染了胭脂。
那人,那個男人。娉婷停了歌聲,幽幽歎氣,那個男人啊,真是怎麼形容都不足。
大雪連下三天,她一直朝東走了三天。
三天後,雪停。娉婷載歌在雪中揮鞭,已經到了東林邊境。她在距離東林和歸樂邊境半日路程的地方停了下來。
大地白茫。
娉婷停下,第一次向路人打探:「這位大爺,三分燕子崖怎麼走?」
「往前走,看見前面那條小羊腸路沒有?進去,盡頭有左右兩條路,走右邊的,再騎半天馬就到了。」老人扛著一袋夏天曬好的糧食,抬頭:「天好冷,還趕路呢?」
「是呢!」謝了老人,娉婷勒轉馬頭,揚唇:「小羊腸路……」
目標就在前面。
想到少爺溫暖的微笑,少爺見到她時,不知會露出怎樣的神情。
她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往馬後揮了一鞭,馬兒嘶叫著小跑起來。
小羊腸路就在面前,兩道高而陡的懸壁夾住中間僅可以通過三匹馬的小路,抬頭只能看見一線天。
灰白的光灑下來。
娉婷默默站在小羊腸的入口。
窄道穿堂風,刺骨的冷。呼呼的冷冽,捲起沙礫。
空氣裡藏著叫人心神不寧的預兆。
「追兵……」小嘴輕啟,歎著。片刻後,彷彿感受到危險似的,娉婷瞳孔一縮,猛然抽鞭,重重打在馬匹身上。
「駕!」
黑馬似乎也聞到不安的氣息,亢奮地高嘶起來,四蹄離地,呼呼生風地衝進小羊腸道。
兩邊的懸崖,陰森地壓迫過來。
身後,轟鳴的馬蹄聲,驀然冒起,像地下潛伏的惡魔忽然重新臨人間。
追兵,是追兵!
鎮北王府追兵已到!
像要踏破這白茫茫大地的蹄聲,迴盪在身後。
越來越近,幾乎震耳欲聾。不難想像那身後的殺氣沖天,銳利的兵刀閃著銀光。
娉婷不回頭,猛向前衝。
旋風般的呼嘯緊隨不捨。
「陽鳳!」高昂威嚴的呼喚傳進耳中。
楚北捷到。
馬上纖細的身軀微顫。娉婷閉目,在小路上狂衝。
沖,衝!風迎著臉囂張刮著,生疼。
「白娉婷!」還是同一個人的聲音,含著令人驚懼的怒氣。
娉婷在震。
這人溫柔的聲音,她深深記得。
他說我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他說春來時,要每日為心上人親挑一朵鮮花,插在發間。
但他現在怒火沖天,像被激怒的獅子,要嗜血。
那是沙場上領著千軍萬馬衝鋒陷陣,破敵時下令屠殺的惡魔的聲音。
蹄聲又近幾分,彷彿就在身後。
她用盡全力命令坐騎奔馳,再下一記狠鞭。
鞭子沒有揮下去,有人已經追上來,隨手扯下她手中的鞭,再一把狠狠地摟住她的腰,像要發洩所有怒氣似的用上極大的勁道。
「啊!」驚叫,她掉進一個厚實又充滿火藥味的懷抱。
睜開眼,看見頭頂上蘊著危險的黑瞳。
「跑得夠遠了。」一手勒馬,一手緊抓著他的俘虜,楚北捷勾唇,逸出邪魅的笑:「看你,多不聽話,竟走了這麼遠。」
出乎意料的溫言裡藏著深深的危險,娉婷靜靜看他:「何時知道我是白娉婷?」
「還好,不算晚的時候。」他低頭,瞇著眼睛打量她。
纖細的脖子,白皙的手,秀氣的臉。
眼睛還是那麼沉著,慧光深深藏在眸子後面。她一定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酷刑,也不知道生氣的鎮北王有多麼可怕。
該怎麼懲罰她呢?
「冬灼呢?」自己是無法從楚北捷手上掙扎的,索性放鬆了身體,偎依在他胸膛溫柔地仰頭。
「跑了。放心,我會抓住他的,你們很快會見面。」楚北捷冷冷道:「三分燕子崖,對嗎?」
娉婷輕笑起來。
楚北捷柔聲道:「害怕就哭吧,我最心疼你的眼淚。」
娉婷停了笑:「王爺身邊,一定有善於跟蹤的能手。」
「不錯。」
「從一開始王爺就懷疑我的身份了。抓到敬安王府的人,拿來試探我。」
「你若沉得住氣,讓那小鬼被我打死,恐怕可以解去我的懷疑。」
「王爺故意放風,讓我救了他,暗中跟蹤我們找少爺的藏身之處。」
楚北捷別有深意看她一眼:「已另有兵馬圍剿三分燕子崖。你的緩兵之計沒用。」
「還是王爺懷裡最暖。」娉婷似乎倦了,閉上眼睛,乖巧地貼著楚北捷:「王爺如此厲害,為何沒有抓到冬灼?」
楚北捷被她提醒,似乎想到什麼,身軀變硬,猛然舉劍發令:「退!退出這裡!」
娉婷嬌笑:「遲了呢。」
所有人一臉懵懂。
還未明白過來,只聽見頭頂一聲長嘯,抬頭看去,左右兩邊懸崖上驟然冒出許多弓箭,陰森森的箭頭全部朝下。
若是亂箭齊發,多有本領的人也無法倖免。
「有埋伏!」
「啊!敬安王府的人!」
「糟啦!快跑,啊……」
小道中眾人嘩然,不少人匆匆縱馬要逃出這裡,稍一動彈,弓箭已經穿透心窩。
連聲慘叫,不少人從馬上摔下來。
駿馬嘶叫人立,鮮血飛濺。
簌簌射下一陣箭雨,都只針對逃命的人。射殺了數人,崖上大叫:「投降不殺,投降不殺!」
身入險地,敵上我下,勝敗已分。
楚北捷心裡知道自己大意,今日恐怕大難臨頭。他英雄了得,並不慌張,舉手喝道:「不許動,全部下馬,牽好自己的馬匹!」
連喝兩聲,部下都鎮定下來,果然下馬,團團圍繞在楚北捷身邊,拔劍對外,刀光閃閃,抬頭盯著森森弓箭。
楚北捷低頭,看見一雙狡黠的眸子。
「原來你特意選那麼一個地方和小鬼道別,有如此深意。附耳言談間,已經定下計策,要誘我到這死地。」
「王爺過獎。那地方著實不好找,要讓冬灼可以平安歸去而你的探子無法當著我的面追蹤,花了我不少心思呢。」
一路上風花雪月緩緩而行,也是為了給時間讓冬灼把情況報告少爺,好準備這次埋伏。幸虧平日讀書多,還知道東林邊境有一個這樣的羊腸險地,還有一個適合藏匿人的三分燕子崖。
楚北捷話鋒忽然一轉:「可惜你算錯了一個地方。」
「哦?」
「如果沒有算錯,你怎麼會落在我手上?」楚北捷冷哼道:「萬箭齊發,我縱然活不成,你也勢必不能倖免。」
娉婷斜瞅他一眼,淡淡道:「我負了你,便陪你送死又如何?」
楚北捷犀利的目光深深刺進她的膚發:「不必花言巧語,我不信你打定主意送死。」
娉婷道:「王爺英雄一世,當然不甘願這樣窩囊地死吧?其實我又何嘗想要王爺的性命,只要王爺答應一件事,上面的弓箭會立即消失,絕不傷害這裡任何一個人。」
「說。」
「要求很簡單,東林五年內,不得有一兵一卒進入歸樂。」
楚北捷沉聲道:「兵國大事,必須大王首肯。」
「王爺是大王親弟,又是東林第一大將,難道沒有這點擔當?歸樂五年和平,換王爺寶貴的性命,怎麼說也值得。」她抿唇,低聲道:「識時務者為俊傑。你活,我自然活著。你死,我也只能陪你死啦。」
楚北捷縱然知道懷裡女子狡猾非常,心裡還是不禁一動。
溫香暖玉,依然記得纏綿時的觸感。
可溫柔後,藏的竟是數不盡的欺騙,詭計。
楚北捷咬牙,脖子上的青筋冒起。
他一生中,從未被人如此控制。
這是絕不可原諒的侮辱。
娉婷何嘗不知道楚北捷已怒。
刺到臉上的視線比劍更利,楚北捷痛心的擰緊濃眉,讓她的心腸也糾結起來。
無法再忍受楚北捷過於壓迫的凝視,娉婷偏過臉,輕聲催促:「王爺,該下決定了。」
迎來的是彷彿永遠無法到頭的沉默。
「哈,哈,哈哈哈!」聽見懷中人加意催促,今日勢要逼他發誓,楚北捷怒極反笑,仰頭狂笑數聲,低頭狠狠盯著娉婷,沉聲道:「如你所願。」
從腰間拔出素日最看重的寶劍,往地上一扔。寶劍撞擊礫石,碰出幾點火星。
「我,東林鎮北王楚北捷以我東林王族發誓,五年內,東林無一兵一卒進入歸樂。此劍留下,當作信物。」
含著憤懣的聲音迴盪在狹長小道,如天涯盡頭的暮歌一般低沉悲愴,崖上崖下皆聽得清清楚楚。
楚北捷話聲落地,崖上閃出一人,躬身為禮,款款笑道:「鎮北王能屈能伸,真君子也。我何俠相信鎮北王一定會遵守承諾,並代歸樂所有不想有戰亂的百姓多謝鎮北王。」風流瀟灑,白衣如雪,正是與楚北捷齊名,目前正遭受歸樂大王四面追殺的小敬安王。
娉婷驟見何俠,心情激動,不由脫聲喊道:「少爺!」
何俠遠遠看娉婷一眼,點頭道:「娉婷,你做得很好,我……」有話卡在喉頭,似乎哽咽著不好當眾說出,轉視鎮北王:「請鎮北王放回小王的侍女。我們契約已定,鎮北王可自行退去,不會遭受任何攻擊。」
楚北捷不言,低頭再看娉婷。
放回?
鬆手,送她下馬。簡單的動作,楚北捷做不到,控制不了自己的手臂越圈越緊。
恨她,天上地下,無人比她更大膽狂妄。
咬牙切齒,縱使將天下酷刑加諸其身,把她囚在身邊折磨一輩子,也不足平心中之憤恨。
這身子無比單薄的女子,毒如蛇蠍,陷他於絕境,他應該視她為生平大敵,殺之而後快。
為何手臂卻似乎有自己的意志,將她越圈越緊。
不想,放手。
暖暖的身子,纖細的指尖和秀氣的臉蛋卻是冰的,凍出一點潮紅。當日,只要凍得肌膚發紅,她必定象膽怯的貓兒似的,縮在楚北捷懷中。
指端,殘留撫過紅唇的觸感。
他慣了。
慣了聽她彈琴,慣了聽她笑談風雲,慣了讓她懶洋洋倚在床邊,陪他夜讀公文。
早知她來歷不簡單,卻以為可以輕而易舉暗中控制,只要略施小計,擒了何俠,就將總愛說謊的小人兒再抓回身邊。
誰料頃刻天地變色,施計者反中計。
以為牢牢把握在手的翠鳥,忽然展翅,要飛回主人身邊。
而他,卻仍不願鬆開桎梏她的臂彎。
慣了抱她摟她親她吻她。
恨到極點,愛未轉薄。
慣了……
天地間此女最恨最惡最該殺,天地間此女最柔最慧最應憐。
可憐他苦苦追逐的,竟是這樣一個絕世佳人。
楚北捷閉起神光炯炯的雙目,百般滋味,繞上心頭。
「王爺,請放開我的侍女。」何俠淡淡的聲音傳來。
楚北捷似從往日的雲端摔回這羊腸小道,神情一動。低頭,她仍在那裡,發亮的眼睛盯著自己。
「王爺,請放我下馬。」她低低地說。
楚北捷恍若未聞。
下馬?你去哪裡?
你騙我誘我,怎能說去便去?
普天之下,只有一人,我想得到。
恨意重重,愛念深深,我要你身與心,都無處可逃。
楚北捷冷冷道:「我只答應東林五年不出兵歸樂,可沒有答應放你回去。」
娉婷不徐不疾,仰頭道:「崖上伏兵未退,這個時候貿然生事,於王爺不利。」
「不愧是何俠的女軍師,」楚北捷薄唇揚起一絲詭異,笑道:「如果我此刻當著何俠的面把你生生掐死在懷中,你認為如何?」
娉婷絲毫不懼,甜笑道:「弓箭齊下,娉婷與王爺同日同時死。」
「錯,」楚北捷篤定道:「何俠不會放箭。只要我依然肯遵守五年之約,他會命人讓我平安歸去。最多射殺我一眾侍從,以洩怒火。」
娉婷臉色微變,雖然瞬間回復常態,卻哪裡逃得過楚北捷犀利的目光。
楚北捷歎道:「你是何俠貼身侍女,難道不知道你家少爺是當世名將?什麼是名將,就是能分清孰重孰輕,就是能捨私情,斷私心。你白娉婷縱使再聰明伶俐得他歡心,也比不上歸樂五年安寧。」
娉婷呆了半息,幽幽道:「王爺如此恨我?」
楚北捷深深凝視她,不語。
娉婷慘笑:「也罷,你這就動手吧。」
話音剛頓,腰身一輕,雙腳居然挨了地。她訝然抬頭,看見熟悉的男人氣宇軒昂騎在馬上。
「最後給你一個機會。」楚北捷歎:「自願上馬來,跟何俠告別,從此,你不叫白娉婷。你會姓楚。」
娉婷嬌軀劇震,不料到了這個地步楚北捷仍為她留一餘地。此情此意,怎叫人不感激涕零?
晶瑩的雙眸怔怔定在宛如刀削的俊臉上,數月輕憐蜜愛,耳邊細語,重重疊疊,鋪天蓋地而來。
鎮北王府中古琴猶在。
那曾插在發端那朵花兒,已凋零不知去向。
我這是雪月魂魄紅顏纖手,你那是天地心志強弩寶刀,中間,隔了國恨如山。
山高入雲,你看不見我,我瞅不見你。
心痛如絞,不曾稍止。
娉婷遠遠看一眼站在崖上的何俠,眼底波光顫動,猛一咬牙,退開半步:「王爺請回,娉婷不送。」
楚北捷面無表情,失去的溫度視線停留在她臉上,點頭輕道:「好,好,好……」連說三個好字,冷冷道:「總有一日,你會知道什麼是錐心之疼。」勒轉馬頭,猛力揮鞭。
駿馬高嘶人力,發足奔出,塵土飛揚。
一個落寞身影,落在斜陽下。
第十一章

冬去,春來。
山花爛漫,蝶兒飛來,停在指端。
地處歸樂和北漠邊境的一處偌大山莊內,娉婷倚窗而立。
「最近,你憔悴不少。」何俠站在身後,輕歎:「娉婷,你變了。」
「變了?」娉婷淺笑,指頭一動,驚飛休憩的蝴蝶。她轉頭:「誰變了?娉婷還是姓白,還跟著少爺,還是天天撫琴唱歌。」
何俠凝視著她,直到她耐不住這探詢的目光偏過頭去,方從身後取出一樣東西,捧到娉婷面前:「給你。」
「什麼?」娉婷仔細一看,居然是楚北捷留做信物的寶劍:「這是兩國信物,怎可交給娉婷。」
「楚北捷有一個習慣,每上沙場,腰間左右同時系劍。這次留下的信物,是他左腰之劍。」何俠稍頓,沉聲解釋:「這劍,叫離魂。」
娉婷眼波轉到這把古色古香的百年寶劍上,伸出纖手摩挲,癡癡重複:「離魂?」
「我當日不明白他為什麼把最看重的左腰劍留下,而不留右腰次之的神威寶劍。這下總算明白過來了。這劍是他留給你的,如今你,已經離魂。」何俠將寶劍塞到娉婷手中,再長歎一聲,走出房門。
離魂?
娉婷摟劍入懷,冰冷的劍身,靠近肌膚。
她失神。
不錯,魂魄已離,隨那馬上的身影去了。
怎能忘記楚北捷?春光明媚,正是折花入鬢的佳時。
安定下來後的時間是那麼多,讓她日日夜夜,仔仔細細,回記楚北捷點點滴滴。
為什麼心腸軟成泥,化成水。記不起爾虞我詐,計中有計,勝則成王敗則寇,只記得花府三夜,他一臉至誠,無聲靜立,從此繫住一縷芳心。
「你到底是怎麼個人?」娉婷仰頭,對雲輕問:「你恨我,還是愛我?臨行前一言,是不捨我,還是騙我?」
日夜相對,溫柔入骨,不是假的。
互相欺瞞,用計誘騙,也不是假的。
她聰明一世,此刻糊塗起來,猶如深陷泥潭,無法自拔。
肩後忽然被人重重一拍,娉婷一震,猛然轉身。
「哈哈,又在發呆?」冬灼做著鬼臉,看清娉婷臉色,頓時咋舌收斂笑容:「唉,唉?怎麼哭了?」
娉婷匆忙抹了臉上濕漉,瞪眼道:「一天到晚不正經,上次險急時見你,還略有點長進。進來住幾天,你就不得安生了。」
冬灼嘿嘿撓頭,瞥她片刻,坐下捧起茶碗:「我來看看你,順便哄你高興。你倒好,見我就板起臉來教訓。」
娉婷聽他這麼一說,反而不好意思起來,低頭,訕訕開口:「你們不必為我擔心,我好端端的,過幾天就好。」
「過幾天?我們今天就要離開了,你還不快變清爽點。」
「今天?」娉婷一怔:「去哪?」
冬灼愕然,似乎不曾料到娉婷不知,臉上掠過一絲不自然,當即轉了口風,言語閃爍道:「我也只是依稀聽少爺說過兩回,好像……是說這個地方雖然是王府多年前暗中佈置的產業,但畢竟在歸樂國境內。如今大王仍在追捕,還是小心點好,早日去……不知道去哪。」他訕笑兩聲,猛拍額頭:「少爺叫我的差使,我現在都沒有做呢。」
娉婷靜靜看冬灼匆匆離開,久久才收回目光。
陌生感驟生,回思,真不能怪少爺和冬灼。
自從回了少爺身邊,每日就像丟了魂魄似的,往往別人說上十句,她才懶洋洋應一句。
往日管理府內事務都在她分內,流落東林一段時間,環境已漸漸栽培出幾個得用的侍女來。她回來,自然也懶得再管。
就這樣,彷彿與王府脫了節。
少爺慮得對,這裡雖然偏僻,到底還是大王管轄的地方,應該早做防備。如果是往日,她早該看出來告誡少爺,現在……難道一番磨煉,反而失了聰明?
次日,果然有侍女過來告知要準備收拾行裝。
娉婷問:「我們去哪?」
「我也不知道。」
「少爺呢?」
「少爺正忙呢。」
跟隨王府中人上了車,發現不見冬灼,轉頭問:「冬灼去哪了?」
「我哪知道這些?娉婷姐姐,你安心乘車就好了。」
「少爺在哪輛車上?我向來與他同乘。」
「娉婷姐姐,是少爺吩咐你和我們一車的。少爺在哪,我也不知道。」
十問九不知,一路行來無驚無險,又到一處別院,似乎還是敬安王府昔年暗中佈置的產業。
起了疑,娉婷不得不從楚北捷的漩渦中抽出三分神,打量身邊一切。
無端的,生疏日益。
少爺數日不見蹤影,她發呆時不曾察覺,現在可看出來了。
「怎麼不見老王爺?」
「老王爺不和我們一道。」
「那在什麼地方?」
「不知道呀。」
知道下面的侍女確實不知道什麼,她要出房找少爺,被人攔在門口:「姐姐要找少爺,我們去請吧。」
片刻回來說:「少爺不在,回來就會來看姐姐吧。」
數日不見何俠,消息彷彿被隔絕般稀少。娉婷看不見周圍,身邊身外,都是一片迷夢。
不由她不心寒。流落在外一段時間,怎會有這樣大的不同?
王府在變,還是她在變?
不久,去年染的舊疾又發。
娉婷夜間醒來,咳嗽不斷,請醫煎藥忙了一夜。
次日,何俠終於出現。
「怎麼又病倒了?」何俠皺眉,責怪地說:「總不肯好好照顧自己,看看,好好的又把身子弄壞,何苦?」親自端了藥碗,喂娉婷喝藥。
娉婷怔怔看著何俠,片刻笑了出來:「少爺最近好忙,怎麼也見不著。」
「我怕你心煩,又怕你操勞,所以把會讓你心煩又讓你操勞的事都瞞了。」
「王府將來如何歸宿,少爺和王爺商量過沒有?」
「看看,叫你不要操心。一應安排,全部有我。」
撐起半身喝了草藥,娉婷閉目眼神,何俠也不忙著走,坐在她身邊,輕輕為她揉肩:「睡吧,你都瘦成一把骨頭了。多睡多吃,才是福氣。你現在總蹙眉不語,我倒想起小時候你總愛把碟子扔進水井的頑皮來。」
「小時候多好,兩小無猜。」
「我們現在也很好。」
帶著倦意的笑容泛上消瘦的臉,娉婷忽然想起一事,微微睜眼:「少爺,楚北捷和我說過一句話。」
「他說什麼?」
「他說,你是何俠貼身侍女,難道不知道你家少爺是當世名將?什麼是名將,就是能分清孰重孰輕,就是能捨私情,斷私心。你白娉婷縱使再聰明伶俐得他歡心,也……也算不得什麼。」
何俠搖頭道:「糊塗丫頭,你就只把他的話記在心上?」
「他雖是敵將,但這句話我是信的。」娉婷柔弱的目光落在何俠臉上,輕聲道:「少爺是當世名將。」
何俠低頭不語。
「娉婷,自從你回來後,沒有和我提過鎮北王府中的事。」
「楚北捷對我早有疑心,他披閱公文時我雖然也在房中,但上面寫些什麼,是一個字也看不到的。」
翠環明襠,今昔何在。
陋室空堂,是歸樂都城中曾風光一時的敬安王府。
極目處頹簷敗瓦,怎能怪人心驟變?
「歸樂已有五年安寧,憑這五年,大王可以整集軍力,對抗東林。我們做到這一步,算是對得起世代國恩。何肅說什麼也是歸樂大王,他不仁,我們不能不義。從此以後,敬安王府不復存在,我們決定歸隱山林,永不出現。」何俠靜默片刻,又道:「但敬安王府仇家不少,各國都有權重者欲殺我們而後快,大王恐怕也恨不得我們死。所以,是否能夠保密,是我們生死存亡之所在。」
一陣刺骨寒冷繞上心臟,像繩索一樣勒得呼吸驀止。
「少爺……」娉婷咬緊貝齒,顫了半日,才擠出字來:「你疑我?」
「你計誘楚北捷,為歸樂立下不世功勳,是頂天立地的奇女子。我信你。」何俠仰天閉目,沉默片刻,睜開眼睛,忽然淡淡問:「可是娉婷,你信你自己嗎?」
十字一問,字字穿心。
娉婷真真正正地,怔住。不敢置信和心痛,寫滿一臉。
「你說什麼?」找回聲音,她氣若游絲地問。
何俠不答反問:「你手邊握著的,是什麼?」
「離魂,」娉婷說:「你給我的。」
「不,是楚北捷給你的。」何俠歎道:「若我那日給你離魂,你拒而不收,我還會存一線希望。希望你不曾被楚北捷蠱惑,不曾丟了魂魄和理智。可你收了。你只記得楚北捷,忘記了歸樂。接過離魂,你可曾想過,那是兩國的信物,是歸樂百姓五年安家度日的保證?」
「我若忘了歸樂,怎麼會把楚北捷誘入陷阱?」
何俠深深看她:「原來是身在險地,情根種下茫然不知。一離別,相思就入骨。」
「不是的……」
「娉婷,你回來後,再不肯和我同乘一騎,從前,我們出征歸來,都這樣兄妹般親密的。那日,我看見他放你下馬。一個男人肯這樣放一個女人下馬……」
「別說了,別說了!」娉婷連連搖頭,蒼白著憔悴的臉龐,閉上雙眼,晶瑩淚珠滾落睫毛,淒然道:「我明白了。」
反間計。
她騙楚北捷真情,楚北捷用真情騙她。
情是真的,計也是真的。
和少爺十八年敬安王府的信任,抵不過楚北捷一個計策。
生平第一次,娉婷眼睜睜看著自己中計而無可奈何。她無法讓何俠釋去疑心,確實,她已動情。
世間男女,一旦動情,已很難判斷是非曲直。
日後萬一遇上楚北捷,言行舉止便會在不經意間洩漏一切。
何俠防她,情有可原。
反間。
這就是,楚北捷臨去前最後一招,錐心之疼。
睜眼直到天明,聽見雞鳴,娉婷猛然一驚,從床上坐起。被窩內一樣硬硬的東西磕到腰眼,她像失了神般,緩緩把手伸進去摩挲上面熟悉的花紋。
離魂,兩個古字龍飛鳳舞篆刻在劍柄上。
楚北捷當日扔下寶劍所濺起的火星似乎在眼前一閃,娉婷的心驀然抽緊,想起何俠的話。
若不接著寶劍,還有一絲希望。
若接了……
十八年養育恩義,被此劍無聲無息斷個乾淨。
她素不愛哭,近日眼淚卻多了不少。現在心冷得結冰似的,想哭,反而淌不下一滴。
怔怔坐在床上,只覺得滿腦子迷迷糊糊,娉婷舉手按在額頭。
哦,又燒起來了,冰冷的指尖碰在高溫的肌膚上,自己忍不住打個寒戰。
何俠指派的侍女鈴襠進來,小心翼翼地問:「姐姐,該起來了?」
連問了兩三句,娉婷才恍惚著回頭:「嗯?」
鈴襠麻利地端來熱水,擰乾毛巾遞給娉婷。總在逃亡中奔波,這裡來那裡去,東西亂糟糟地塞在大木匣子裡,她便到處翻找娉婷常用的梳子。
娉婷在她身後說:「別找了,你把冬灼找來。」
「冬灼?」
「他不在?」
鈴襠搖頭,笑道:「我瞧瞧去。」
太陽很好,春天的味道越來越濃。門簾的垂珠被鈴襠俏皮地一掀,反射耀眼的光亮。剎那間,娉婷又想起花府那道隔簾。
她和花小姐偷偷藏在簾後,窺看登門拜訪的來客。
那是,看見楚北捷的第一眼。
只剩一人的房間冷冷清清,冷得娉婷不用人驚動也驀然回神。下了床,取出梳子倚在窗邊慢慢梳理長長的黑髮,一邊看外面生氣勃勃的景致。
紅色和紫色的花正半開,池塘邊綠草茵茵,景色雖美,卻很陌生。
不是敬安王府,也不是鎮北王府。
「自願上馬來,跟何俠告別,從此,你不叫白娉婷。你會姓楚。」
「你只記得楚北捷,忘記了歸樂。接過離魂,你可曾想過,那是兩國的信物,是歸樂百姓五年安家度日的保證?」
她忽然蹙眉,像疼得快斷了呼吸一樣,蒼白的指節緊緊拽住心窩處的衣裳,回頭看靜靜放在床邊的寶劍。
離魂。
離了楚北捷,卻回不了敬安王府。她白娉婷,小敬安王身邊最有份量的侍女,隨主出征定計滅敵的女軍師,逼敵國大將發下誓言保住歸樂五年平安的女子,為何居然在這十天九地中,成了孤魂?
「娉婷,」冬灼的聲音傳來,就在身後:「你找我?」
娉婷放下梳子,轉頭時,唇角已經勾起往日熟悉的淺笑:「有事和你說。」
冬灼有點手足無措,許多日沒有見娉婷,忙亂中,也隱隱覺察到許多叫人心寒的跡象。一見這憔悴的往日夥伴,冬灼臉上常見的吊兒郎當的表情通通不翼而飛,像個大孩子犯了錯一樣搓著手,低頭道:「你說吧。」
「我要走了。」
平靜的四個字,重重壓在冬灼心上。
「走?」他霍然抬頭,滿臉驚訝地觸到娉婷烏黑的眸子,瞬間腦子裡近日積累的預兆都被翻了出來。冬灼似乎被針紮了一下似的,要湧出來的話被強行壓了下去,仍舊低頭,訕訕地問:「少爺知道嗎?」
娉婷柔柔地笑了,放軟了身子倚在窗台上,對冬灼招招手:「冬灼,來。」握住冬灼的手,她仔細打量了半天,忽然俏皮起來,逗他道:「你這小子,總娉婷娉婷叫個不停,我可比你大上幾個月呢。叫聲姐姐來聽。」
冬灼難過地咬著牙,半天開頭,輕輕叫了聲:「姐姐。」
「好弟弟。」娉婷當真拿出姐姐的模樣,細心教導:「人最難的,是知道進退。當日計誘楚北捷,我進了。如今,我該退了。」
「可你是敬安王府的人,再說,你能走到那去?大王追捕敬安王府眾人的名冊上有你的名字,楚北捷也不會放過你。」
「我自有安排。」
隱藏在心底多日的鬱悶渴望著爆發出來,冬灼憤然:「我知道少爺疑你。我去和少爺說。」
「不許去。」
「我憋不住了,這是少爺不對。他這樣,跟滅我們王府的大王有什麼兩樣?」
「站住!」娉婷扯住他,盯著他一字一句道:「少爺疑得對。」
冬灼愣住,茫然地皺眉:「你說什麼?我不信你對王府有外心。」
娉婷怔了半晌,長歎一聲:「說了你也不明白。反正,我走了,對王府,對少爺,對我,都是好事。少爺正是焦頭爛額的時候,我不能幫他,也不能老讓他心煩。」
「你怎麼會讓少爺心煩?」
「冬灼呀……」娉婷溫柔地看著他,苦澀地笑笑:「論功勞,少爺不能怠慢我;論疑心,少爺不能放鬆我。王府蹤跡最需要隱秘的時候,他又不敢關我,又不敢害我,還不敢讓我傷心。唉,我都替少爺焦心呢。」
「可你要是走了……」
「我走了,王府和我再沒有瓜葛。你們的下落我一概不知,想洩密也洩不了。」
冬灼還是搖頭:「不行。你這樣,不等於說少爺忘恩負義,逼迫功臣?」
娉婷發亮的眼睛眨眨:「所以我才要你幫忙呀。我要偷偷的走,不讓少爺知道的離開。」
「不不,我瞞不過少爺的。」
「你當然瞞不過少爺,但少爺會瞞你。打賭吧,他若知道我們的事,不但不會作聲,還會暗中安排方便。」
「我真弄不懂你們!」冬灼撓頭,焦躁地走來走去,霍然轉身說:「幫你沒問題,反正不管少爺知道不知道,這事你不該受委屈,我也不信你會出賣王府。但……你能去哪?你還病著,不如過兩天……」
娉婷截道:「不,我今夜就要離開。」
她語氣淡淡,冬灼卻聽出不可動搖的堅毅,擰起眉毛:「不告訴我你打算去哪,我絕不幫你。你在外面孤身一人,萬一出了什麼事,我一輩子也不能安睡。」胸前環起雙手和娉婷對峙。
「離了這裡,我就輕輕鬆鬆一人,上天入地都不是問題。你也知道許多人在尋我,我怎能把蹤跡告訴你這青澀的小子?不過打算去的方位……」娉婷附耳,輕聲道:「北方。」
北方的春天,是否比這裡來得晚?
昔日在太子府,好友陽鳳曾悄悄說過那值得嚮往的地方,北國的草原一望無際,成千上萬的牛羊馬匹低頭摔著尾巴,偶而一匹發足狂奔,則全部都會跟著奔跑起來,轟轟的蹄聲象地要裂開一樣。
歸樂不能呆,東林更是龍潭虎穴。
不如,北漠。
極目遠方,紅日初起。娉婷深深呼吸一口清晨的空氣,她倦了太久,連筋骨也疏散許多,困在狹小的陰暗圈子裡,看不見天日,忽然深深的懷念起那個膽大包天,借王後誣陷而不顧一切遠逃北漠的好友。
陽鳳的笑臉,定比當初燦爛吧。

風弄 - 孤芳不自賞2【單】
遭白娉婷一計所困,
楚北捷只得放棄攻略已久的歸樂,將戰火轉向其他諸國,
但命運已將兩人纏絞糾結,再次於戰場上兵戎相見,
楚北捷既渴望娉婷能夠突出奇兵,又想親手擊潰她那高傲的自信,
如同心中的矛盾——恨有多深,等於愛有多濃……
第一章

夜風中,平安出了戒備森嚴的別院。
手裡挽著簡單的包裹,身後只伴著一個冬灼。娉婷回頭,看隱藏在半山中的點點燈光。
哪一點才是少爺書桌上的亮?回眸間,竟有哽咽的感覺。
「不要送了。」娉婷止住冬灼:「回去吧。」
「我……」冬灼欲言又止,把韁繩遞到娉婷手中,別過頭,悶悶地說:「你自己保重。」
娉婷上馬,猛然發力,竟有點搖搖欲絕,忙咬牙坐穩了。未揮鞭,冬灼輕輕喊了一聲:「姐姐……」
不由得娉婷不再回首。
冬灼似乎還是藏不住心裡的話,仰頭對她道:「其實,我把今晚的事都告訴少爺了。」
娉婷瞅瞅冬灼,忍不住回頭再看一眼敬安王府眾人正休憩的地方,明日,他們又該出發,換一個更安全的巢穴,一股隱隱約約的悲涼從四面八方湧上來,她不動聲色地問:「少爺怎麼說。」
「少爺說,若你相信自己,是絕不會離開我們的。你要走,我們不該攔,也沒法子攔。」
「還有呢?」
冬灼低頭:「沒有了。」
娉婷揚起唇角笑了笑,幽幽歎道:「冬灼,你竟真長大了,也會騙人了。」
「我……」冬灼把頭垂得更低,半天才蠕動著嘴唇說:「少爺說,你本來靠自己就能走,偏偏要找上我。其實……其實不過是想對少爺再用一計,逼他進退失距。他說本來他寧願中計,也要你留在身邊,可現在……」
「現在是王府生死存亡的關頭,他不能不捨棄一個侍女。」娉婷慢悠悠接了一句,仰頭看看滿天星光,苦笑著點頭:「我告訴你,少爺沒猜錯呢。」
不待冬灼再開口,娉婷揮下馬鞭。
精挑的王府駿馬嘶叫著放開蹄子馳騁,她握著韁繩,任淚水模糊了雙眼。
再會,敬安王府。你昔日的金壁輝煌,你此時的韜光養晦,不再與娉婷相干。
離魂寶劍放在窗台,明日太陽出時,劍身反射的耀眼光芒會印在我空蕩蕩的床間。那曾是我們年少間常玩的遊戲。
可惜娉婷不夠無情。
我若無情,將劍身稍稍傾斜,亮光反射到對面屋頂打磨得鏡子似的偌大銅鐘,那銅鐘反射到遠處的光,就會驚動附近的四處搜查的官兵。
少爺,呵,何俠,明日當你看見離魂,會做何想?
月隱沒在淡淡雲霞之後,太陽在東邊緩緩爬升。
一騎快馬揚起煙塵,奔跑在往北的黃土路上。
秀氣的臉龐上淚痕已被風沙掩蓋,娉婷轉頭,半瞇著眼瞅橘紅的太陽。太陽將要升起,暖烘烘的感覺,一定會越來越強吧。
「駕!」她豪氣地喝一聲,再揮一鞭。
風迎著臉撲過來,跑吧,馳過這一片似乎無邊無盡的黃土,就是北漠,那沒有何俠,也沒有楚北捷。

第二章

綠草茵茵的原野,果然如同陽鳳所說般美麗。
終於到達北漠的地界。原野盡頭,有高大的山峰,或許因為經過嚴寒的冬天,春的氣息比南方更張狂些,茂盛的林木下還有一叢叢活潑的灌木仰頭。
一條清澈的溪流,從山那頭蜿蜒而下,直到山腳。
遠來的客人挑了處清澈的水邊下馬,將韁繩繫在樹幹上。
仍有些清冷的空氣溫柔地包圍著嬌小的身軀,不算美麗的臉龐略瘦了點,少女的眼睛比黑水銀還靈動,緩緩舉起柔荑按在額上,眺望剛剛馳騁過的草原。
遠處豁達的牧人們正在扯著嗓子放歌。
「雄鷹飛來了,天更高了,美麗的姑娘啊,追著小馬駒在草原上……」
娉婷忍不住笑起來,彎腰掬起一窪水。
好冰,應該是山頂融化的雪水吧。
暢快地喝一口,她閉上眼睛舒服地歎氣,真甜。
快到了,叫人疲倦而心神舒暢的旅程盡頭,是閨中密友的藏身之處。挑一棵蒼老挺直的大樹,倚在樹幹下休息片刻,娉婷閉目。
陽鳳不惜捨棄一切而選擇的道路,走對了嗎?再過半日,就能知道答案。
娉婷所挑選的路呢?到北漠應該不算錯,藍天白雲綠草,也許她天生就適合這樣的地方,粗獷淳厚的民風,少了算計的人類本色。
流水潺潺,青山依依。
閉目養神間,忽然有腳步聲響起。
有人?娉婷睜眼看向來處。另一名過客顯然也看上這裡的好景致和小溪,正下馬牽著韁繩過來。
是個男人,寬闊的肩膀,腰間的劍和背上的弓看來是常年不離身的。滿臉絡腮鬍子讓人看不出他確切的年齡,眼睛炯炯有神。
發現此地已經有人,而且是名大眼睛的少女,那男人微微有點愕然。
「好馬。」男人對娉婷沒有興趣,視線落到娉婷的馬上,露出欣賞的目光。
娉婷淺笑,站起來解韁繩,她該走了。
「姑娘,這馬賣嗎?」好大的嗓門,是慣了吆喝的草原男兒。
他眼光不錯,這馬是敬安王府數一數二的好馬。冬灼這小伙子還算有點良心,連著好馬和不少金銀都給了娉婷。
「不賣。」爽快地跳上馬,過度灑脫的代價是一陣頭昏眼花,娉婷靜靜在馬背上適應尚未病好的身體的抗議,半天才睜開眼睛:「這位大哥,朵朵爾山寨就在前面吧?」
「你要去朵朵爾山寨?」
「對。」
「你是朵朵爾山寨的人?」
「不是,找人呢。」
男人笑道:「山寨搬空了,你去找不著人。」
「搬了?」娉婷驚訝:「為什麼搬?搬去哪兒?」總是停不下來的腦子又開始快速轉動。陽鳳不會無緣無故搬遷,除非出了事故。
為了保持秘密,娉婷確定陽鳳的落腳處後就再沒有和她聯絡,無從取得更多的線索猜測其中緣由。
「新近才搬的。」
「山寨中的人到哪裡去了?」
「喂,姑娘,你這馬賣給我吧。」好馬在牧人心中象喜愛的姑娘一樣重要。
娉婷彎起嘴角:「你知道朵朵爾山寨的事?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阿漢。你的馬到底賣不賣?」
她輕盈地跳下馬,把韁繩甩給那人:「白送你吧。我要知道我朋友的消息。」
阿漢曬然搖頭:「我不白要你的東西。」他掏出比購買尋常馬匹多兩倍的銀兩塞給娉婷,「告訴你,朵朵爾山寨的寨主是大人物呢!他就是著名的則尹將軍。誰想到他會歸隱在一個小山寨呢?可現在大王重新把他找出來了,給他更多的賞賜,要他當我們北漠的上將。所以,則尹將軍要出山了,朵朵爾山寨沒有了,山寨裡的人都搬到都城北崖裡去了。」
「是麼?」娉婷蹙眉,沉吟一會,把阿漢塞給她的銀兩又拋回給阿漢:「拿著,我用這個買你的馬。你買了我的馬,我總要買一匹坐騎。」她早該換一匹沒有敬安王府烙印的馬了。
「不行,我的馬沒有你的馬好,我不佔你這個便宜。」
娉婷徑直取過他栓在樹幹上的韁繩,跳上他的馬,回頭俏皮地眨眨眼睛:「大個子,把錢存起來娶個好媳婦,你是個好人呢!」馬鞭輕輕在馬屁股上敲敲,留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草原的空氣依然叫人高興,清新的綠草味是歸樂和東林最別緻的景色也代替不了的。歡快的牧民歌聲還在繼續,樂悠悠地傳到娉婷耳中。
「草原啊牛和馬的故鄉,奔跑的河流還有嫩綠的草兒,比不上我心上的姑娘……」
娉婷彎著唇笑,可眉間掩不住憂慮。
則尹,那個威猛的北漠大將,不是答應歸隱山林讓陽鳳一生快樂嗎?如今卻答應北漠大王重回朝廷,那代表了什麼?
本來只要再跑半天就能見到陽鳳,可朵朵爾山寨人去寨空,看來要再奔北漠都城--北崖裡。
「想好好快活幾天都不可以嗎?」娉婷皺著小巧的鼻子看天。獨自一人的旅程讓她習慣了自言自語。
背上沒了敬安王府四個金漆大字算不算好事?東林那邊呢?唉,楚北捷……
不知不覺重又緊蹙了眉,她伸手揉揉眉毛,彷彿這樣可以把隱隱扯著心肝的痛楚揉掉似的。
學著草原上的人們那樣放聲吆喝,揮動馬鞭。煙塵又起,草原上婀娜的身影越去越小。
風塵僕僕,夕陽又將西下,斷腸人何在?
我盼天有靈性,賜我青草茵茵與若干忘性,天涯海角,逍遙去也。
北漠大將則尹在大王再三誠意下詔後,重回北漠朝廷。
北漠王對則尹,不是不看重的。
當年知道這員猛將請去,北漠王整整在王宮中悶了三天,勸了三天。聲名日上的年輕勇將,北漠姑娘心目中的大英雄男子漢,忽然為了一個怎麼也不肯說出的原因,要放棄大好前程。
「定是為情。」北漠王猜也猜到。
不愛江山愛美人,不是傳說,真有其事。
則尹雄赳赳站在北漠王面前,悠悠一笑。這樣充滿憧憬的笑容出現,北漠王已苦澀地知道他這個王留不住北漠最有能耐的大將。
當一個男人愛上一個女人,似乎什麼也阻止不了他想幹的傻事。
北漠王不得不點頭。
現在,則尹回來了。
一度被北漠人們愛戴崇敬的大將軍回來了,再度保衛北漠的邊疆,這是讓舉國歡騰的消息。
北崖裡一片歡歌,則尹率領朵朵爾寨眾人入城的時候,不但有北漠王親自率眾官迎接,也受到成千上萬百姓的歡迎。
專外恭候則尹而新建的將軍府,更是張燈結綵,一片輝煌。
陽鳳在最精緻華麗的屋內,聽隔著重重圍牆仍能飄進來的喧鬧。則尹又被召進宮去了,而她,則驚喜交加地發現有故人來訪。
侍女將門外不肯報出姓名的來客信物遞上時,她眼睛瞪得似乎要掉下來。
「你要看多久?」娉婷坐在椅子上,唇角含著笑問。
「這麼久沒見,不許我好好看看你?」陽鳳幽幽歎了一聲,伸出嫩白如水蔥似的五指:「娉婷,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娉婷噗哧笑道:「遵命,我的大將軍……不,該是上將軍夫人。」款款移步,走到床邊挨著陽鳳坐下。
兩雙同樣聰慧的眼睛緊緊吸在一起,水銀般動人的光澤,印著對方眸子中自己的倒影。
「你瘦了。」
娉婷忍不住逸出笑意:「你美了。」
「我真想你,想我們小時候的事。除了你,我真找不出一個可以談天的人。」
「陽鳳……」娉婷忽道:「你為什麼不問?」
「問?」陽鳳笑容凝了一凝,低下頭去:「我……不敢問。你若不是萬不得已,怎肯離開你家少爺?能讓你萬不得已的事,一定很可怕很可怕。」
像漲漲的皮鼓被針驟戳了一下,娉婷強笑道:「確實驚險得很。你為我彈個曲兒,我原原本本告訴你。」
慣用的琴就在床邊的小幾上,陽鳳深深看她一眼,撩起長長的流雲袖,指尖在尾弦上輕輕一挑。
嗡。
幾乎微不可聞的一聲,弦顫,心也猛然跟著顫。壓在心底的悲傷失望彷徨連著根扯了起來,委屈翻江倒海般要衝破閘口。
「陽鳳!」娉婷巍顫顫高聲一叫,撲到陽鳳懷中,大哭不止。
讓眼淚痛快地流吧,滴進土地。這不是歸樂,也不是東林,讓她傷心的人不在這裡,讓她離魂的人不在這裡。
怎麼才能忘記那明媚的冬日,溫柔的夜晚,挺拔的身影和十八年清清楚楚的王府回憶?
怎麼才能讓陽鳳明白,她愛上一個男人。她愛他,又害了他,騙了他,到最後拼卻性命的離了他,卻回不到原以為會呆一輩子的敬安王府?
今日在陽鳳悲哀的眼神中,娉婷終於痛快地大哭出來,把心裡的委屈通通象豆子一樣倒出來。
蒼天之下,恐怕只有陽鳳可以明白她的心。
娉婷只哭不說,陽鳳也猜到三分。不摻和了情,娉婷不會傷心至此。
誰有這般本事讓高傲的娉婷動心?
「他叫什麼名字?」陽鳳撫她的長髮。
娉婷淚眼婆娑,咬牙,清晰吐出日日纏在心間,勒得她發疼的三字:「楚.北.捷。」
東林的鎮北王?陽鳳稍稍失神,半晌才幽幽歎氣,柔聲道:「哭吧,好好哭一場。」
眼淚關不上閘似的滴淌,娉婷伏在陽鳳懷中哭得天昏地暗。
「陽鳳,我如今,總算是……」娉婷淒淒涼涼在陽鳳膝頭撐起身子,話到中途卻驟然停了,喉頭一陣發腥,竟「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娉婷!」陽鳳霍然站起來,睜大眼睛看著被染紅的裙褂:「來人!來人啊!」
重重憂憤盡情發洩,大哭後就是大病。
昨日談笑用兵,運籌帷幄,風雲變幻而不色變的佳人竟落魄如此。
娉婷舊病復發。
病來得又急又險。
幸虧將軍府一應俱全,人參熊膽源源不絕地送上。則尹娉婷在陽鳳無微不至的照顧下病情漸漸好轉。
歇息幾日,娉婷已經可以坐起來了。哭盡積恨,胸膛不再時時刻刻發疼,病雖猛,卻好得比以前快了,不再斷斷續續地復發。
「氣色好點了。」簾外熟悉的身影模糊一閃,接著是珠簾被掀開的叮叮噹噹的聲音。陽鳳走進來笑道:「大夫說過兩天就能下床呢。可把我嚇壞了。」
「來,坐我這。」娉婷拍拍床邊。
陽鳳過來坐下,從懷裡取出一支上好的簪子,小心地插在娉婷頭上,偏著臉仔細瞅瞅:「這是大王賞給則尹的,我戴著總覺得不好,還是你戴好看。」
娉婷對著陽鳳遞來的銅鏡照了照:「特意拿來給我的?」頓了頓,輕問:「上將軍知道我的來歷嗎?」
「他沒問。」陽鳳回說:「只要是我的朋友,他一定會竭盡全力保護,只是……」比娉婷稍微豐滿的臉黯然,「他快要領兵離開都城了。」
空氣忽然沉悶,似烏雲遮了日頭般濕滯得發慌。
娉婷接過陽鳳手中的銅鏡,隨手放在床邊,抿唇不語。
陽鳳道:「我們倆從小親密,論琴我不輸你,但若論心計,我是萬萬比不上你的。」
娉婷勉強扯著唇角笑道:「你向來傲氣,怎麼忽地謙虛起來?」
「我不過是小聰明,閨房之中,高牆之內,周旋夫家眾人,管著一個朵朵爾寨或者一個將軍府還可以。可說到軍國大事,你才是女中丈夫。」陽鳳深黑的眸子看著娉婷,輕聲問:「為何北漠王會忽然急召則尹重掌兵權?則尹不是貪羨名利的人,除非北漠危在旦夕,否則他不會不顧一切,背叛當年對我發下的重誓回到這裡。我不懂國家大事,娉婷,你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了?」陽鳳一字一頓。
窗外鳥語花香,房中卻寂靜非常。
娉婷沉默,垂頭不語。
陽鳳探詢的目光熱辣辣停在她頭頂,不知過了多久,娉婷似乎累了,把頭抬起,後仰著靠在床頭的軟枕上,苦笑著說:「楚北捷曾經不慎中計,被迫留下寶劍作為信物,發誓五年內不侵歸樂。東林王正竭力擴張疆土,他們兵精將猛,既然無法得到歸樂,自然會調轉矛頭,另找目標。這麼說,東林已經對北漠邊境用兵?」
「不錯。」陽鳳疲倦地皺眉:「這些日子,楚北捷這個名字天天掛在則尹嘴上,東林的第一猛將,鎮北王……前線回來的探子把他說成一個地府裡來的魔王,北漠的大將死在他手下的不少。」
她顫動的眸子盯了娉婷半晌,自失地扯動嘴角,如花般柔柔笑開,寬慰道:「別多想,男人們的事,我們管不著。真不明白,為什麼大王們總盼著擴張疆土呢?成千秋功業真這麼重要?則尹出發在即,我這兩天要多陪陪他。」她站起來,雙手輕輕按在掙扎著要起床的娉婷的肩膀上,「你病剛好,躺著吧。要是悶了,叫侍女們到花園摘些剛開的花兒送進來,有事就叫她們找我。」
陽鳳離去,珠簾被輕輕掀開,又一陣叮噹作響,直讓娉婷心煩意亂,緊蹙秀眉。
東西南北,冥冥中似乎仍有羅網,將人輕而易舉罩在網中。
乏透了。
第三章

青綠的草原似乎也不能成為娉婷的世外桃源。四更,拂曉時刻,窗前靜靜矗立的身影帶著說不出的疲倦。
陽光下的鳥語花香在夜色中失了蹤影,若隱若現的燭光中看去,搖曳的花枝更像現實可怕的利爪,正在尋覓獵物。
陽鳳的夫君已經踏上征途,娉婷在深府中,也聽見奴婢們竊竊私語大將軍離去時的威武豪邁,那又是欽佩又是期待的語氣中,含著幾分對戰果不安的揣測?
別去想。
娉婷搖頭,視線從黑暗中看不清原面目的花樹轉到天上的明月,卻驀然癡立。
「我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低沉的嗓音,是那個人,對月,不負。心霍霍狂跳起來,忙用手按著,咬住唇。
別去想,卻不爭氣的恨,對月起誓的時候,其實你欺了我,我負了你。
暗自神傷,遠處卻有點點的亮光閃動,娉婷定眼看去,一盞小紅燈籠從遠至近,離她數十步時才看清楚來人。
「怎麼還沒睡?」
陽鳳不料窗前有人,詫異地住了腳,笑道:「該我問你呢,怎麼還不睡?難不成我這主人招待不周,哪裡不合你的意?」
娉婷轉出房門,掃一眼陽鳳身後打燈陪伴的侍女,輕笑著攜了陽鳳的手入房。
「許久不曾好好說話,今夜我這客人留主吧。」
兩人像從前般親密地擠在床上,娉婷低聲問:「這麼晚還上香祈禱?」
「他去了幾天,我晚晚都睡不著。」陽鳳有幾分倦意,輕輕歎了一聲,靠在枕上,用半邊臉兒摩挲滑膩的錦緞枕巾,帶著小女兒般的嬌憨瞅瞅娉婷:「你可不許笑話我。」
娉婷卻真忍不住抿嘴笑起來,瞥她一眼,也不作聲。
「說了不許笑。」陽鳳見她笑,直起腰來擰了她一把。
「想念夫君又不是什麼見不得的事,我笑笑又何妨?聽說大將軍出征前被將軍夫人纏得急了,許諾每日都寫家書,可有此事?」
陽鳳嫩白的臉騰地紅了一片:「你還笑?你還笑,我便回房去了。」
可娉婷仍抿著唇笑,陽鳳沒有法子,惡狠狠橫她一眼,便又躺下。
清脆的低笑在房中流動,像山中悅耳的泉水滴淌。
兩人彷彿回到從前,暢快地笑了一回,陽鳳卻又歎了口氣道:「自從當了將軍夫人,我再沒有這樣笑過。」
一句話把從前無憂無慮的時光都收到記憶的口袋中去,娉婷情不自禁收了笑意,垂首不語。
陽鳳猶豫許久,方輕輕問:「這次出征,他們會在沙場上碰面嗎?」
最不願談及的問題終於觸及,屋中的空氣凝重起來。
陽鳳似不願面對娉婷,翻身把臉朝向牆邊,又問:「他們若相遇,誰勝?」
「兵家無常,勝負要看天時地利人和。我……我不知道。」
陽鳳片刻沉默,方沉聲再問:「不問天時地利人和,只以將帥之才而論,則伊與楚北捷,誰勝?」
娉婷還是搖頭,目光落在窗外搖曳的花枝上:「你真是……要我怎麼答?楚北捷是東林猛將,行軍征戰自有一套。你夫君也是北漠名將,我尚未見識,怎能給你答案?」她想讓唇邊泛起一個足以讓陽鳳寬心的微笑,卻用盡千鈞之力也擠不出一點笑意。
窗外明月,你不該如此無情,見證情人間的蜜語,又無動於衷看沙場上斑斑血跡。
燭心發出滋滋聲,娉婷轉頭去看那蠟燭,風卻忽然從窗外不速之客般掠過。
燭光微微晃動,猛然亮了許多,隨之一閃,滅了。
片刻的寂靜中,黑夜象沉重的幕一樣向他們壓過來。
「娉婷……」陽鳳黯然道:「你不肯實言相告?」
娉婷一驚,手撐著枕邊坐起來,急道:「陽鳳,何出此言?」
陽鳳面朝裡躺著,只是沉默。娉婷見她香肩顫動,似在強忍哭泣,忙道:「你別哭,征戰大事,不是我們可以作主的,上天一定保佑你夫君平安歸來。陽鳳,你……你不是說我們都不管嗎?」
陽鳳雙肩顫得越發厲害,她向來從容鎮定,不曾如此失態,娉婷不由著急,柔聲勸著,跪到陽鳳身邊要將她翻過身來面對自己。
陽鳳驀然自己坐了起來,偏頭看娉婷一眼,雙頰上儘是淚痕。
娉婷驚疑未定,輕輕喚:「陽鳳?」
陽鳳不答,動作卻分外快速地下了床,當即雙膝一軟,向娉婷跪倒。
娉婷更是驚訝,跳下床拉起陽鳳,急問:「你這是為何?」
陽鳳卻鐵了心似的不肯起來,跪著拽娉婷的袖子,一臉果決地昂頭,淒聲反問:「娉婷,你真不明白?」
娉婷愣住,站在陽鳳跟前,烏黑的眸子盯住自己的好友。
「若連小靜安王都無法抵抗,則伊怎能對付攜怒火而來的楚北捷?」陽鳳字字泣求,抓著娉婷的手腕哭道:「你能使楚北捷定下五年不侵歸樂之盟,又怎會沒有辦法讓楚北捷帶兵退出北漠。」
「陽鳳,我……」娉婷退後數步,頹然坐倒床上,別過頭道:「我做不到。」
她無法面對楚北捷,陽鳳怎能明白她的感受。
那個男人,縱使不在面前,也在夢裡糾纏不休,分分秒秒奪了她的魂魄,勾得她淚珠兒成串。
「娉婷,我求求你。」
陽鳳祈求的目光讓娉婷渾身發冷,她不忍心看那總是藏著溫柔睿智的瞳子染上絕望的色彩。
但她還是搖頭:「不行。」
兩雙烏黑的瞳子顫動著相對間,呼吸倏然停頓。
陽鳳怔怔看她半晌,慘然笑道:「不怪你,男人們……軍國大事……我到底不如你看得透。」她輕笑數聲,淚珠一串滑落,雙手溫柔地按在小腹上。
娉婷見她神態異常,只覺得心臟一頓,驚疑不定問:「陽鳳,莫非你……」視線停留在陽鳳未顯的小腹上。
陽鳳咬著牙,微微點了點頭。
娉婷長歎一聲,靠在床欄。
她們,她,和陽鳳,終不可以置身度外。
第四章

夜,別了清風,靜靜離去。
露珠初凝。
當紅日在東邊探頭,給莊嚴的北漠王宮覆上一層嬌艷的顏色時,北漠王已經起床。北漠王睡得並不好,他已經失眠好幾天,自從東林大軍壓境,他睡得一天比一天少,就如北漠的邊界一天比一天接近都城。昨日快馬送來軍報,楚北捷近日又開始攻城,北漠將士死傷眾多,則尹浴血奮戰,好不容易保住邊城堪布,但以目前北漠軍的兵力看來,要抵擋下一輪的攻城幾乎是不可能的。
失去堪布只是遲早的問題。
東林敵軍得到堪布,就等於得到了一條通往北漠都城的大道。北漠危矣。
陽鳳一早求見。
"陽鳳今天帶了一個人來見大王。"陽鳳身穿北漠王親自賞賜的貴婦服飾,行禮後款款起身。
北漠王對則尹這重臣向來寵愛有加,此刻則尹身在邊疆,更是愛屋及烏,對陽鳳慈祥笑道:"哦?何人如此重要,竟要你親自引見。"
陽鳳柔聲道:"大王英明。此人聰慧機智,邊疆戰局,說不定會因她而扭轉。"
陽鳳自隨則尹回都城,已是北漠宮廷中炙手可熱的貴婦。她天生骨子裡一股清秀貴氣,讓人印象深刻,北漠王早從則尹處聽過她的性子,知她不喜信口開河,敢說出這樣的話來一定有七八成把握,不禁愕然道:"何人如此能耐?快傳進來。"
陽鳳卻不急,屈膝低頭道:"請大王恕罪,此人姓白名娉婷,是陽鳳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友。她本不想管這事,被陽鳳百般央求才答應相助,但提出了三個條件。"
"說。"
"是,"陽鳳道:"第一,她只會在北漠被犯時相助,若有一日東林敗退,她立即抽身,不再和北漠有任何牽扯。"
北漠王倒不在乎這個,邊疆幾乎不保,哪還有心思想追擊東林的事,欣然點頭道:"我北漠並無侵犯他國之心,這一點不足慮。"
"第二,北漠任何人不得查探她的來歷。"
"這……"如今四國紛爭,各國皆有奸細潛伏其中,為王者若要用人,一定要仔細考究來歷,否則不小心讓奸細潛入中樞,豈不斷送江山?這白娉婷到底何方神聖,這般神神秘秘。北漠王因人是陽鳳親自帶來的,不好直言駁斥,心中未免有點不滿。
陽鳳察言觀色,輕聲道:"大王不必多慮。我這位朋友自有傷心往事,不欲被人知道她的來歷。但她絕對不會是奸細,這一點陽鳳可用將軍府上下眾人的性命擔保。"
這麼一說,北漠王當即放心下來,嘴上卻哈哈笑道:"用人得當乃大王的責任,是否可信本王一看便知,何用你將軍府滿門性命擔保?第三個條件又是什麼?"
陽鳳道:"大王若想她為北漠化解危機,需全部按照她所說的去做,不能有一絲更改。"
這等若將北漠的興亡只放於外人手上,北漠王笑容一斂沉默下來,半晌方冷冷道:"若她要北漠軍權,本王難道就要將帥符給她?"
不料陽鳳竟立即道:"軍權正是她所要求的其中一樣東西。陽鳳請大王將邊疆軍權交給娉婷,她定有法子讓東林敵軍退去。"
北漠王臉色驀變,到底顧慮則尹臉面,勉強笑道:"你那朋友好大的口氣。東林敵帥是赫赫有名的猛將楚北捷,你夫君則尹尚不敢輕敵,她區區一個……"忽然心中一動,岔道:"是個女子?"
"是。"
北漠王更不以為然,往王座上一靠,擺手道:"區區一個女子,哪有這等本事?罷,讓本王賞賜她一番,讓她回家去吧。"可笑,敵軍壓境危機之際,多少大臣等著向他奏報國事,自己居然浪費時間聽了婦道人家一番沒有見識的話。
陽鳳低頭片刻,知道若不把話說清楚,休想從北漠王處得到支持。失去娉婷的幫助,自己夫君的性命豈不危險?猛一咬唇道:"大王聽我最後一句話。"
北漠王不想讓她難堪,仍大度地點頭道:"說吧。"
陽鳳躊躇片刻,走前幾步,對北漠王附耳輕道:"此事我曾答應過娉婷不向任何人洩漏,但事關北漠存亡,陽鳳不得不說。大王千萬莫小看娉婷,楚北捷智勇雙全,則尹亦未必是他的對手,娉婷卻一定可以克制楚北捷。"
"怎麼說?"
"因為娉婷就是迫楚北捷與歸樂訂下五年不侵犯盟約的人。"
北漠王驀然一震,轉頭盯著陽鳳。
陽鳳毫不逃避北漠王的視線,緩緩點頭,輕聲道:"楚北捷對娉婷情根已種。只要他知道娉婷在北漠軍中,勢必投鼠忌器,不敢全力發動對北漠軍的進攻。如此一來,則尹才有更大的勝算。"
"萬一……"
"萬一楚北捷不念舊情,那……"陽鳳噎住,一臉哀容,幽幽道:"大王怎忍心問陽鳳這般殘忍的問題?"想起宮殿外等候的娉婷,頓時心疼如絞,忍著眼淚咬牙道:"請大王立即召見娉婷。"
"傳白娉婷。"
"傳白娉婷!"一聲接著一聲的傳喚,直達等候在側殿中的娉婷。她放下手中已經發涼的茶碗,稍稍整理衣裳,深深歎了一口氣,跨出側殿,向北漠王所在的大殿從容走去。
天下哪裡真的有可以逃避紛爭的地方?她終於還是正式捲入了北漠的軍事政治中。

第五章
"民女拜見大王。"輕輕踏進北漠王所在的正殿,娉婷躬身為禮。
對於娉婷沒有行跪拜大禮,北漠王不但不見怪,反而露出笑顏:"免禮。陽鳳對小姐智計再三推崇,說小姐有妙計可讓東林退兵,此事屬實?"
娉婷心內暗歎,從北漠王竟不惜屈尊降貴對她以"小姐"稱呼,已可猜想北漠軍在前線狀況多麼不妙,因此北漠王才把她看成從天而降的救星。她真能幫北漠打敗楚北劫?
心中苦惱,可已經騎虎難下,娉婷看正站在一旁關切地等待她表態的陽鳳一眼,輕歎道:"民女一定竭盡所能。"
"有小姐此言,北漠有救了。"北漠王撫掌大笑,與陽鳳交換一個眼神,露出誠懇的表情,虛心問道:"軍情緊急,東林軍現在已在攻打堪布,請問小姐有何退敵妙計?"
娉婷自從決定幫助北漠後,連夜查看北漠邊境地圖,早初步分析過形式,但卻不知道東林軍攻打堪布一事,略為驚訝:"北漠軍難道已經敗退到最後一道邊城防線?為何上將軍府負責打探軍情的人竟不知道?"
她所有關於軍情的資料都從陽鳳處得來,不由目視陽鳳。陽鳳顯然也是剛剛才知道這個壞消息,臉色蒼白,對娉婷微微搖頭。
北漠王苦笑:"這是昨天深夜才送來的消息,北崖裡正人心惶惶,因此本王暫時不許消息外洩。幸虧有則尹主持大局,不然局勢更糟。但堪布能支持幾天,連則尹也不敢作保。"他負手在後,仰天長歎一聲,靜靜目視娉婷。
娉婷迎上北漠王的目光,明瞭地點頭:"難怪大王竟肯起用我這個外人呢。"情勢竟然比原來想像的更糟糕,楚北捷果然不負東林第一名將的美譽。
她心中煩惱,又知道假如想不出辦法,陽鳳肚子裡的孩兒就見不到爹了,不得不按捺著靜下心來,閉上雙目,苦苦思索。
北漠王和陽鳳知道她正在苦想,都不作聲,只是靜靜等待。
偌大的正殿一片令人呼吸困難的沉默。
閉目片刻,娉婷緩緩睜開明亮的眼睛,似乎已經智珠在握,她先對陽鳳寬慰的一笑,才轉而看向北漠王,篤定地說:"或許有辦法,可需要大王全力配合。"
北漠王早前得到陽鳳的提醒,一絲也不猶豫地點頭:"小姐儘管提條件,要錢有錢,要物有物。"
"那好,我先請大王實言相告,北漠在東林王身邊,是否安排了奸細?"
北漠王驀然沉默,他只猜到娉婷會要前線大軍指揮權,卻完全沒有想到她會問這個。歷來各國紛爭,必定會在他國君主身邊竭盡所能安插內線,好探取最機密的情報。而各國君主對於身邊的人都會小心萬分,以防奸細潛伏。這樣的情況下,能安插進去的奸細數量極少,自家派出去的奸細資料,也成為各國的最高級機密。
娉婷見北漠王猶豫,解釋道:"民女並不想刺探什麼,只是這個計策需要通過潛伏在東林王身邊的人才可以完成。大王不需要說出奸細的名字和他在東林的職位,只要告訴民女,此人是否可以接近東林王的任何飲食就可以了。"
"啊!"陽鳳驚道:"娉婷難道是想對東林大王用毒?"
北漠王皺眉道:"此計恐怕不通。不瞞小姐,我確實安插了一兩個人在東林王身邊,稍借時機,他們也可以接觸東林王的飲食。但各國大王為了防範下毒,飲食會都加倍小心,在進口前定由親信檢查是否有毒,那些都是對毒物極有認識的人。我的人即使下了毒,但在東林王吃下前就會被發現,這樣不但無濟於事,反而白白葬送好不容易潛伏進去的奸細。"
娉婷不慌不忙道:"如果有一種不會被檢驗出來的藥,那就不成問題了。"
"有這樣的毒藥?"
"也不算是毒藥,只能說是一種迷藥。"娉婷笑道:"這是當年我閒著無事自己配出來的方子,放進飯菜中後,用各種方法都檢驗不出,大人吃了後會昏迷十多天,而且脈搏變弱,像隨時撒手而去的樣子,但過後就會清醒過來。"
北漠王喜道:"如果可以瞞過檢驗,問題便迎刃而解。沒想到小姐居然有這等本事,不知道煉製這藥需要多長時間?"
"配方所需草藥四處可得,我們時間不多,必須趕在堪布被攻破前使東林王陷入昏迷,"娉婷思索著回答:"一天時間,我可以配出一劑來。"
"好!"北漠王笑道:"東林王忽然昏迷,東林王族一定大亂,光是為了鎮服東林內部蠢蠢欲動想爭奪王位的各派,楚北捷就不得不領兵回到東林去。"他笑了一會,似乎想起旁事,歎了一聲。
陽鳳不解,娉婷卻明白過來,微微一笑:"大王忽然感歎,恐怕是在歎這藥效力為何竟讓人哭笑不得,只昏迷十幾天就甦醒過來。如果有一種可以躲過檢驗而又可以致人於死的毒藥,讓東林王一命嗚呼,豈不一勞永逸?"她說中北漠王心思,毫不顯得意之態,反而幽幽歎道:"我費了不少心血,不斷改良配方,卻還是無法使它取人性命,否則歸樂就不會被東林屢屢侵犯。也許天意如此吧,如果真配出這樣一種毒藥,從此哪國的權貴都不能安寢了。"
陽鳳聽在耳裡,想起正在堪布浴血奮戰的則尹,心生感觸,微不可聞地輕聲道:"世人皆好殺戮,這是何苦?"
北漠王到底是大王,最為實際,很快轉回正題:"配好迷藥後,我會立即命人交給我方的人,好擇機對東林王下藥。不過配藥加上路程來回需要時間,堪布現在岌岌可危,小姐有何建議?"
"大王考慮得很對。"娉婷料到北漠王會有此問,好整以暇道:"我們應該一邊派人對東林軍散發謠言,說東林王族內鬥,東林王病危,謠言一旦傳入楚北捷耳中,楚北捷開始不會在意,但一定會派人回東林打聽消息,這樣可以保證東林王昏迷的消息早日傳遞到東林軍中,逼楚北捷回軍。"
北漠王雙眼射出欣賞目光,讚道:"小姐果然厲害,思考周全,攻敵攻心。"
"大王過獎了。"娉婷斂眉垂眼,不卑不亢,淡淡道:"另一邊,萬一讓東林突破堪佈防線,敵軍將會勢如破竹向北崖裡進發,到時候恐怕東林王的任何消息都無法阻擋楚北捷的勁騎。所以,必須派遣可以對抗楚北捷的人守衛堪布,讓楚北捷覺得要攻進北崖裡並不是短期內可以辦到的事情。"
"除了小姐,再難找到一個更適合的人。"話說到這個份上,北漠王哪會遲疑,取過早準備好的兵符王令,走下台階,雙手遞給上兵符王令。北漠王凝視面前這個即將接掌北漠邊疆最高軍權,看起來柔弱萬分的女子,沉聲道:"小姐好自保重,北漠就看小姐的了。"
陽鳳深深吸進一口清冷的口氣,走到娉婷身旁:"我會給則尹手寫書信一封,向他說明關於你的事。有他在,你不會遇上將士不服新帥的頭疼事。"
娉婷手持兵符王令,不語獨立,心已飛往遠方刀光劍影的堪布。怎能不感慨,即將與楚北捷再遇,這次,會隔著千軍萬馬、血跡斑斑的戰場--對壘。
第六章

一天後,迷藥已經煉製妥當。娉婷也不再次進宮,直接將迷藥交給陽鳳,交代了用法,囑咐道:"不要弄錯了,只有迷倒一個人的劑量。"
陽鳳小心翼翼接過,不解地問:"怎麼不多配兩劑,萬一出錯,那就什麼都完了。"
娉婷高深莫測一笑:"我有自己的道理,你不用問,能潛伏進敵國君主身邊的都是智勇雙全的人物,絕不會魯莽行事浪費藥劑,放心好了。"
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陽鳳也安心下來,將迷藥貼身藏好,道:"我一會入宮將迷藥親自交給大王。護送你的車隊隨時待命出發,只等你的決定。"她從袖中取出一封蓋了上將軍府的戳印的信箋,交到娉婷手裡:"這信你收好,見到則尹的時候交給他。"
"你將我的事情都寫在上面了。"
"讓他知道全部情況會比較好,也方便你指揮大軍。"陽鳳見娉婷漆黑的眸子中隱隱藏了狡黠笑意,臉上頓時飛起兩片紅雲,警告道:"不許偷看,裡面除了說你的事,剩下的是夫妻間的私話,小女孩兒也看不懂。"
娉婷笑道:"既然看不懂,看看又何妨。"見陽鳳跺腳,搖頭嘖嘖道:"虧你還是上將軍夫人呢,怎麼不知道要心懷城府,倒被我一激就激出來了。我身負重任,要上戰場廝殺去了,吩咐護送的車隊這就上路吧。"說罷跨出房門。
"娉婷!"
"怎麼?"娉婷轉身,心中暗暗叫苦,好不容易裝出一副瀟灑模樣出征對抗楚北捷,如果陽鳳這個時候演一出淚眼告別,那可會招惹得連她也要忍不住哭起來。
被人知道新主帥紅著眼圈上路,北漠大軍怎會心服?
陽鳳追出房門,在娉婷面前四五尺處煞住腳步,漆黑的眼珠盯著娉婷片刻,垂首道:"你到底是女孩,做主帥就好好呆在帥帳裡籌劃,千萬莫逞強親上戰場。"
娉婷愕然,半天才聽明白,心下感動,輕輕握住陽鳳的手,柔聲道:"放心吧,我哪能這般不愛惜自己?剛剛說什麼上戰場廝殺,我鬧著玩的呢,我又拿不動刀啊劍的。時間不早,我真要走了,等大勝回來再看你生的寶寶,哦,那時候寶寶應該還沒有出生吧?"
陽鳳難過,勉強控制快湧出來的眼淚,咬唇責道:"當了主帥還鬧著玩。"默然半晌,眼淚淌下。
抬頭時,娉婷已不在面前。遠處花園盡頭小門綠袖一閃,人遠去了。
馬車疾馳,黃沙滾滾,幾乎讓人看不清前路。
娉婷掀開簾子,瞇著眼睛審視附近地形。頭很疼,在馬車上的這段時間,她將堪布附近的地圖看了一遍又一遍,每個坡地山峰河流的名字方位熟記於心,北漠王交給她的關於北漠大軍中的情況也分析清楚,每個將領的名字和專長都背誦如流。
"堪布快到了。"娉婷自言自語,禁不住又開始歎氣。
她幾乎每時每刻都在看地圖和名冊,幾乎將所有需要知道的事都溫習得滾瓜爛熟,可依然不能稍減自己的頭疼。每當想起到達堪布後必須面對楚北捷,她的頭就不可救藥的嗡嗡作響。
被楚北捷狂攻的堪布,一定正處於最為難的時候。如果守城的不是北漠名將則尹,恐怕未等她到達,堪布就被攻陷了。
她真的可以對抗楚北捷?
車輪每滾一輪,她就更靠近那個男人一步,更情不自禁猜想他在沙場上威風凜凜的模樣。
不去想他,不去想他,娉婷緩緩搖頭。
深深呼吸一口空氣,慢慢張開眼睛,瞳眸凝邃中染上一絲堅毅,堪布之戰,已經不是東林和北漠的戰爭,而是楚北捷和白娉婷之間的較量。
她真的想贏?娉婷靜靜凝視身邊宛如千金重的兵符王令。
馬車猛一下震動停下來,打破娉婷的沉思。車外響起負責護送娉婷的將領若韓熟悉的聲音:"堪布已到,小姐請下車吧,上將軍親自來接了。"
掀開車簾,高高的城牆進入眼簾,多處破損和煙燒痕跡,還有幾根深深插於其上尚未來得及拔掉的鐵箭說明近日來戰況的慘烈。娉婷從車上裊娜下來,視線方從城牆緩緩移到面前一行專程迎接她的將領身上。
帶頭一人滿身黃塵,臉上一把雜草似的鬍子,雖然幾乎掩蓋了一半面容,雙眼卻射出堅毅,一看就知道是不易屈服之輩。
娉婷露出一個羞澀的笑容,婷婷行禮:"這位一定是則尹上將軍,勞上將軍出城來接,實在折殺小女子。"
則尹一個箭步,攔住娉婷道:"小姐這次是以主帥身份前來,千萬不要對下屬如此多禮。"低聲道:"大王已經派快馬送來王令,則尹定全力輔助小姐。入城再說如何?"
娉婷點頭同意,順便取出陽鳳。則尹一見陽鳳的字跡,唇邊溢出一絲暖洋洋的微笑,雙手接過稱謝。
其他各位將領紛紛過來行禮,報上名號職別。
一行人進入守衛森嚴的關防,則尹對娉婷非常友好,不但處處將她作為主帥看待,而且將自己的行轅讓出來讓娉婷暫住。
屋內主要以藍黑兩色為主,盡顯原主人慷慨豪邁的個性,牆上掛著一把黝黑的大弓,案台上鋪開一副堪布地形圖,似乎在娉婷到來之前,則尹還在對著地圖苦思破敵良策。
娉婷妙目輕轉一圈,大致看過屋內極簡單便利的擺設,已對則尹為人有所瞭解。如果不是家有嬌妻,上將軍府不會那般華麗雅致,因為它的主人並不是一個喜愛雅致風格的人。
不能不感歎老天的奇妙安排,偏偏是這看似粗線條的大漢,虜得從不將歸樂一干權貴子弟看在眼裡的陽鳳芳心。
則尹吩咐各位隨同的將領暫時在外等候,轉身拱手道:"小姐對這裡還滿意吧?時間倉促,只能請小姐將就一下。如果嫌這裡色調太晦暗,可以吩咐親兵找些顏色鮮艷的布匹來,不過能不能找出來就不能確保了。"
娉婷見他一派鎮定從容,心中急於追問軍務卻能不動聲色,淺淺笑道:"上將軍客氣了。軍情緊急,哪有時間管那些瑣事。請上將軍將最近戰況詳細道來,我們好商量定策。"
則尹正等她這一句,伸手道:"小姐請坐。"
兩人各自坐下,則尹神色一整,沉聲道:"十三天前我軍退到堪布,楚北捷率兵傾力圍攻,幸虧堪布城牆高厚,易守難攻,眾將士拚死反擊,才屢次擊退東林軍。不過東林軍畢竟有兵力上的優勢,連我也沒有可以將他們完全擊潰的把握。楚北捷不愧是名將,屢次識破我方的惑敵之術。"
"我有一事需向上將軍請教,希望上將軍不要介意。"娉婷淡淡問:"北漠邊城防守向來嚴密,又有上將軍親自坐鎮,怎麼會在這麼短的時日內連被攻破幾道防線,竟被迫退到堪布這最後一道關卡。"
則尹一愣,目光轉厲,直視娉婷,見娉婷晶瑩眸子絲毫不露怯意,方仰天長歎一聲,肅然道:"要不是陽鳳多次向我提起她的閨中好友為人,我一定認為小姐這個問題是想對我施下馬威。唉,小姐的問題的確一針見血,我軍一敗塗地,被迫困守堪布,並不在於敵眾我寡。這次東林軍號稱十萬兵馬,真正的數目不超過七萬。失敗的原因在於主帥。"
則尹沒有注意娉婷臉上的異色,站起來低頭凝視案台上的堪布地圖,露出回憶的神色:"則尹也算北漠數得出名號的沙場老將,可遇上楚北捷,才知道什麼是名將風範。他屢次識破我方的惑敵之術,身先士卒,武藝高強。第一次交鋒時,他親自叫陣,當著雙方大軍面前三招砍殺我手下第一勇將蒙初,震懾三軍,讓所有人目睹他君臨天下的劍術。自此楚北捷不可戰勝的形象深深打擊我軍軍心,導致節節潰敗。"
娉婷從他話中聽出北漠軍對楚北捷的恐懼,不禁遙想楚北捷在千軍萬馬前悠然三招擊殺北漠大將的風姿,默然片刻才回過神來,安慰道:"將軍千萬不要灰心。楚北捷雖然本事,不是也被將軍擋在堪布城牆外十三天?"
則尹沒有立即接話,半天才道:"我剛剛進門前已經看過陽鳳親手寫的信箋,小姐既然對楚北捷深深有認識,應該比我更明白目前是怎樣一個形勢。現在大家都知道只要堪布被攻破,東林軍將長驅直入直搗都城北崖裡,那我們都會成為亡國奴,所以被楚北捷一戰擊潰的軍心才得以穩定,人人都拚死奮戰。"
"上將軍想得很對,"娉婷點頭道:"堪布現在達到軍心最盛的程度,也是各種防守優勢調整到最高的時候。如果憑現在的優勢依然無法擊退東林軍,那東林軍遲早會攻佔堪布。"沙場對陣和王府內鬥智是完全兩回事,後者娉婷或者有能力一比,前者卻和對手差了幾個級數,想到楚北捷具備身為名將所需要的一切因素,而她卻要帶領一群被楚北捷嚇破膽的瀕敗之兵對抗,娉婷也不能不在心內長歎。
但隱隱中又覺得驕傲,輪征戰沙場,天下間又有誰能比得上楚北捷?
胡思亂想一回,才驀然想起身邊還有一個則尹正和她討論軍情,只得收斂心神,裝出主帥泰山崩於眼前而不亂的從容儀態。
娉婷三言兩語道破則尹心中憂慮的事實,讓則尹不得不多看她幾眼,贊同地說:"小姐所言極是。楚北捷頭幾天試過強攻,雙方都傷亡慘重,從第十天開始,東林軍按兵不動,毫無動靜。我看他是想等我軍軍心渙散時才揮軍進攻,好減少東林軍的傷亡。"
"不,"娉婷抿唇,蹙眉不語,很快又抬起頭來,臉色轉嚴,一字一頓道:"如果楚北捷停止攻城,他一定已經想到更好的辦法攻佔堪布。以他的心計手段,使出來的手段一定雷霆萬鈞,詭異至不可猜測,能迅速瓦解堪布城內的防守。"
則尹露出懷疑的神色:"能有這樣的事?"
娉婷先不解釋這個,轉移話題問:"我軍可有派出探子查看東林軍動態?"
"不斷派出探子。但楚北捷對這方面非常注意,經常派遣大量士兵掃蕩他們營地附近,探子無法久留,只知道敵軍大致上沒有移動。"則尹歎氣道:"凡事冒險潛伏進去試圖刺探多一點情報的探子,沒有一個回來。"
"這就對了,因為楚北捷正在暗中實施他的計劃。"娉婷思索著道:"上將軍,我的身份和取代主帥之位的事,暫時只讓高級將領知道,莫讓消息外傳。"
則尹痛快答道:"小姐放心,今天來見小姐的都是我的心腹親信,也只有他們知道小姐是大王新派的主帥。另外,小姐的身份在堪布只有則尹和護送小姐來的若韓知道,我們只用小姐稱呼。這些大王已經在日前送來的王令中說清楚了。"他身為北漠上將軍,一直稱呼娉婷為小姐,自然有原因。
娉婷表示放心地點點頭,視線幽幽一轉,移到門外筆直通外前廳的卵石道,輕輕吩咐:"那麼,我們先去上城牆看看吧。"
登上宏偉壯觀的堪布城牆,被戰火洗禮過的大平原和兩旁的山巒叢林盡入眼簾,則尹站在身邊,指著東南方道:"那就是東林軍大營。"
心跳起來。
"東林軍大營……"娉婷盡力遠眺,無奈相隔太遠,連一兩面舞動的隱隱約約錦旗都看不到,更別說楚北捷如刀刻斧鑿的俊容。
楚北捷,你知道嗎?白娉婷來了。
逃不開,只好來了。

第七章

當務之急,是要弄清楚楚北捷到底會使什麼詭計。娉婷沒有獨掌大權的念頭,她向北漠王要求兵符,不過是為了在關鍵時刻可以讓北漠軍聽從她的策略對抗東林。因此除了第一天到達時與各高級將領匆匆碰過一面外,便沒有再以主帥的身份召集眾人。
辦公的地點在則尹為她騰出的行轅內,陪同她研究戰略的只有則尹。她唯一好友的夫君,對她這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主帥不但毫不排擠,反而處處為她著想,光這份磊落胸襟,就值得娉婷佩服。
北漠軍處於劣勢,不是則尹不行,而是楚北捷確實太強。
"小姐在想什麼?"則尹打破廳中沉默,放下剛剛才得到的最新情報問:"這次我方死了數十個能幹的前線探子,只獲得一些沒有多大用處的消息,真是得不償失。"
娉婷心裡仍在分析才聽來的消息,沒有回應則尹的話,攤開地圖,玉指纖纖上移,指著下方右邊角落,蹙眉自言自語道:"南方過去數十裡都是連綿不盡的茂密叢林,楚北捷為何連日來不斷派兵到那裡去?"
則尹也圍到地圖前,眉毛一揚,似乎想到什麼,旋又放棄地搖頭:"要越過南邊百裡茂林從背後攻打堪布那是不可能的。這不但要繞一個圈子,白白消耗士兵元氣,而且林中危險重重,毒蛇毒蟲不可勝數,恐怕大軍還沒有到達堪布後防就已經出現半成左右的傷亡。"
娉婷正翻看書櫃上一大摞沉甸甸的堪布志記,聞言心中一動:"關於百裡茂林,可有相關記載?"
"那地方陰森恐怖,肯去的人很少。"則尹道:"不過堪布前任護城官是個挺認真負責的人,曾經四處收集堪布附近的地形資料,並且集結成冊以傳後人。在這些書中應該會有一些關於百裡茂林的記載,不知道是否夠齊全清晰。小姐如果要,我這就去取。"
他親自將另外一間書房中幾乎鋪滿灰塵的大套舊書卷取來,稀裡嘩啦放滿整個案台,心中黯然。
希望東林王昏迷的消息可以在楚北捷使出他那到現在都沒有人可以猜出的奇計前傳到,否則若娉婷無法預先識破此計,堪布將失,堪布失守的話,等於敲響北漠國和所有北漠人的喪鐘。
事到如今,則尹再恢復不了往日在沙場上雄視無敵的氣概,唯有寄希望於據說是楚北捷剋星的娉婷。
這真是令人喪氣的窩囊感覺,誰叫他對上在沙場上從無敵手的楚北捷呢?
娉婷察覺這瞬間的沉默,抬頭打量則尹,妙目中閃過諒解的精明光芒,悠然歎道:"上將軍已經幾天沒有合眼?養精蓄銳才可以對抗敵人,去好好睡一覺吧。"
"我還可以支持。"
娉婷淡淡一笑,柔聲道:"上將軍若強撐的話,豈不正中楚北捷下懷。他最拿手的就是用計迫得敵人日夜警惕,精神不濟,等磨到一定時候,不待他攻城,守軍已經不戰而潰了。"
則尹凜然警惕,點頭道:"小姐說得對,過度的緊張反而消耗我們自己的元氣。"嘴角勾起一絲苦笑,坦白道:"不瞞小姐說,自和楚北捷交戰以來,我便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今晚一定要舒舒服服睡個好覺,養足精好和東林軍廝殺。"
他長身而起:"待巡視兵營一輪後,我便去睡覺。"推門去了。
東林大營內,除了負責守夜詢查的人,其餘士兵早睡入甜甜夢鄉。
沒人擔心會被北漠軍夜襲,在北漠軍屢次不知死活的貿然夜襲失敗後,不會再來一次吃力不討好的嘗試。
更沒人擔心是否能突破堪布,取得最後的勝利衣錦榮歸,他們有天下無敵的統帥 ,只要鎮北王旗仍在,他們堅信只要旗幟指向的地方就是他們的方向。
鎮北王旗,此刻正高高插在大營最中央的帥帳上,迎著百裡茂林從遠處送來的強勁山風招展,獵獵作響。
帥帳門縫處漏出光亮,楚北捷仍未入睡。金片墜織而成的戰甲掛在帳壁上,偶爾反射著晃動搖曳的燭光。漠然靜靜站在一旁,等待楚北捷說話。
自從遞上探子的最新回報,楚北捷就沒有作過一聲。
良久,楚北捷才將手上的軍報放回案幾上,不動聲色問道:"那位忽然接替主帥之位的小姐,會是何人?"
一個熟悉而且被忌諱的名字電光火石間閃過漠然眼前,他微微後移一步,垂首道:"那新主帥的真實姓名和來歷都被敵軍視為機密,屬下派出去的人尚未查探到消息。"
楚北捷坐下,掃一眼漠然,溫言道:"我們猜到一處去了。"
漠然愕然,抬頭猛然對上楚北捷犀利的眼神,猶豫著問:"假如真是那人,王爺打算如何處置?"
"有什麼不好處置的?"
"我們現在還不能確定對方主帥是否就是她,那原本定下的計策,明早是否……"
楚北捷擺手道:"漠然過慮了。叫探子不必再查探敵軍主帥來歷,如果來的真是白娉婷,她應該能在黎明前憑我軍動態猜出我的計策。"
漠然斗膽問道:"假如來的真是她,而她卻沒有及時猜出王爺所想,豈不會隨北漠軍一同葬身堪布?"驟然碰上楚北捷掃過來劍一般冷冽的目光,立即聰明地閉嘴,不再作聲。
"猜不出……"楚北捷似乎心中也覺得焦躁,站起身來踱到帳門,一把掀起垂簾,仰頭靜觀天上的明月。呼吸著夜空中清冷的空氣,終於壓下心頭躁動,眼中射出決斷,沉聲道:"她若沒有這等聰慧,又怎值得本王深愛?"他轉身看著手下心腹大將,笑道:"看你的樣子心中還有疑問,痛快說出來吧。"
漠然深知這是楚北捷的心病,可大戰在即,主帥的意思絕不可以模糊了事,斟酌著問:"王爺不是要生擒白娉婷嗎?"
"漠然覺得我要生擒白娉婷是為了報仇?"楚北捷淡淡道:"你記住,主帥不可以執著於一次的勝敗,那會成為你的致命傷。我想生擒白娉婷,是因為我佩服她。"他俯身掃開案上雜物,再次鋪開已經熟看過無數次的羊皮地圖,目光深邃如他凝視的是那一個唯一能在他夢中繾綣不去的女子,答漠然道:"假如不再使我佩服,那又何必定要生擒?"
"王爺可曾想過……"漠然斂眉道:"即使她可以猜出王爺的妙計,也沒有辦法可以作任何抵擋。"
"你錯了。只要她能猜出來,就能抵擋。"楚北捷從容不迫道:"旭日東昇時,就讓本王看看她是否這世上最值得我愛的女人吧。娉婷啊娉婷,你要真敢到堪布城來,就千萬不要讓本王失望。"
堪布城內,則尹剛剛睡下。
才剛剛睡下,又立即被夜深人靜中分外響亮的拍門聲吵醒了。敢三更半夜闖進他的住處敲門的只有一人,這人他於公於私都不能對她的冒昧表示任何不滿。
"我想到了。"不知是由於興奮還是憂慮,娉婷蒼白的雙頰此刻染上兩片淡淡紅暈。她手捧一卷看來年日已久的書卷走近屋內,先把燭台調亮移到桌上一角,再將書卷攤在桌上,邊道:"幸虧看完前任守城官的志記後又去翻了翻其他的老書,不然真會待我軍傷亡無數後仍不知道吃了什麼虧。上將軍請看這裡。"
則尹低頭看她纖纖玉指點處,濃眉微揚:"毒蜂?"
"此蜂只在堪布附近山脈出現,巢穴據記載應該在林木茂盛的地方。毒蜂毒性劇烈,只要被它們輕輕蟄上一針,野牛也會不支倒地。娉婷素來醉心草藥之術,對這毒蜂也曾經略有耳聞,今天幸得將軍提醒,腦中隱隱約約覺得不妥,所以連夜查閱書卷,總算找出它來。"娉婷看見則尹臉上難以隱瞞的不以為然神色,直言相問:"上將軍是否覺得有何不妥?"
"小姐是猜測楚北捷打算用毒蜂攻擊我軍?"則尹道:"此事說來容易,做起來卻困難。這種毒蜂我知道,更曾有幾個東林兵被蟄身亡。毒蜂雖然厲害,但要使一個城市的城防崩潰,卻難以做到。哪有這麼多毒蜂來蟄人?"
娉婷早思考過這個問題,耐心解釋道:"這就是楚北捷派人到百裡茂林的原因。那裡是毒蜂的巢穴所在,只要在那裡才能收集到足夠的毒蜂。"
"楚北捷雖然厲害,也不是無所不能。他不是北漠人,怎麼知道有毒蜂的存在並且利用毒蜂?"
娉婷歎道:"上將軍竟到這個時候仍低估楚北捷的能力。他數萬兵馬駐紮附近,手下定有士兵曾被毒蜂奪取性命,以楚北捷的為人,一旦知道附近有這種可供利用的天然武器,肯定會立即派人查探毒蜂習性好加以利用。這也是東林軍最近沒有攻城的原因。"
則尹仍搖頭不語。
娉婷毅然道:"書卷上記載,毒蜂對三花樹的汁液特別敏感,從遠處就可以察覺到三花樹的汁液味道,而三花樹的汁液可以使毒蜂狂性大發。堪布城外東西兩側就有大片三花樹林,假如楚北捷想用毒蜂攻擊我軍,一定會命人暗中砍伐樹林。只要將滲著汁液的三花樹枝用弓箭射進堪布再放出大量毒蜂,守軍將士必定死傷過半。等毒蜂盡去後東林軍再攻城,立即可以突破北漠的最後一道防線。"
則尹見娉婷說得情況嚴重,不由將信將疑起來,聞言道:"我立即派人查看城外東西兩側三花樹林,看是否被人砍伐過。"當即叫來隨身親兵,吩咐下去,才轉身道:"如果真是如此,那楚北捷用計之詭異大膽,實在出人意料。不過則尹還有一點不明白,"頓了頓,方道:"恕則尹直言,此計實在匪夷所思,小姐對自己的猜測到底有幾分把握?"
"幾分把握?"娉婷稍愣,收斂識破敵軍奇策的興奮,悠自坐下撫著髮髻,怔怔片刻,擠出一絲淒滄的微笑:"對這樣不可思議的怪計,若說我有十分把握,上將軍心中定然覺得可笑。可是不知為何,當我猛然想到毒蜂之計時,卻打心底肯定那是楚北捷會做的事。"她朝則尹勉強扯動唇角,不無自嘲地道:"若白娉婷不能猜到楚北捷的心思,對北漠來說還有什麼用?"
屋內燭光閃動,屋外流螢飛舞。
明月高懸,普照城內城外。城內城外,都有夢鄉中思家的戰士,他們的生或死,繫於高高在上者一念之間。
猜中,或猜不中,只教人越發覺得這是一場殘忍的遊戲。
對手,偏偏是他。
娉婷撫過自己的發端,再溫柔,抵不過他的指,曾那麼輕輕的、一點點的掠過如絲的發,在夜中逸出一絲悠然的笑,說一聲:"這是我的。"
誰知心碎成這般,也無人來疼。
"上將軍可知道我現在最想做什麼?"
"小姐的心思,則尹實在猜不出來。"
娉婷憫唇,淺笑:"和將軍一樣,想好好睡一覺。"眉心緊得發疼,用指尖輕輕揉著,淡淡道:"遇上楚北捷,誰又真能安心睡個好覺?"
忍不住歎口氣,娉婷對自己微微搖頭,主帥是不該歎氣的,她到底不是個好主帥。
月下伊人,默然懷愁。則尹暗悔失言惹起娉婷傷感,輕咳一聲,轉移話題道:"還有一事我們必須弄明白,被毒蜂蟄到是否有藥可治。"
娉婷愁眉道:"這是另一個我肯定楚北捷會使用毒蜂的原因。蜂毒一進血液就會致人於死,可是如果在未被蟄到前先喝下混合了三花樹汁液的草藥,卻可以預防蜂毒。書卷上記載,從前要進入百裡茂林的人都會熬藥服用,以防備毒蜂襲擊。只要東林眾將兵預先喝下這種草藥,就不用擔心被毒蜂誤傷。"
"既有這樣的事?"則尹濃眉擠成一團,摸著下巴的大鬍子道:"如果東林軍在攻城時放出毒蜂,我們的士兵躲則無法守城,不躲則必遭蜂蟄。"
忐忑不安間,派去的親兵已經急跑回來,進門便跪倒,大勝稟報:"上將軍,城外東西兩側的三花樹林果然都被人砍了。"
則尹霍然轉身,厲聲道:"怎麼會被人砍了林子也不知道?"
親兵不知道裡頭玄機,但也心知不妙,連忙道:"東西兩城離城牆很遠,自從上將軍下令集中兵力嚴守城牆,就撤回在那裡駐守的千人隊。東林軍定是大批出動,偷偷砍伐了樹林,隨後迅速離開,竟沒讓我們城中的守軍察覺到異常。"
娉婷插了一句:"仔細查看過被砍的三花樹沒?能猜測大概砍了多長時間?"
"被砍的樹幹已經結膠,看來至少是前天的事。"
則尹與娉婷交換一個"果然如此"的眼神,咬牙道:"傳令!立即支起大鍋準備熬藥,你領一千精兵去三花樹林,將剩下的樹全部給我砍回來。"
"慢!"娉婷揮手制止,徐徐道:"且不說楚北捷是否會在樹林埋下一支奇兵等我們自投羅網,就算真能集到足夠的三花樹枝,現在熬藥也來不及了。上將軍,天將亮。"往窗外一指,天已灰白。
"楚北捷未必料到我們能猜中他的毒蜂之計,毒蜂也未必已經收集齊全。"則尹瞪著天,沉聲道:"只要他不是今天攻城,我們就能趁其不備,大勝一場。"
娉婷歎道:"楚北捷不會做冒失的事情,砍下三花樹一天半就可以熬出藥給士兵服用,剩餘的三花汁液用來引導毒蜂。三花樹前日被砍,到今天,他已準備齊全。"
則尹猛地一震,瞪圓雙眼,半天才從牙縫裡擠出聲音:"那我們該怎麼辦?"
娉婷沒有立即作聲,反而踱到窗前,伸手將原先只開了一半的窗子推得大開,閉上眼睛深深呼吸早晨清新的空氣,待清涼空氣在感覺憋悶的胸膛中轉了一圈,緩緩睜開雙目,冷然道:"上將軍不必擔心,娉婷從北崖裡出發前就已經料想到會有今日。歷來在沙場上和楚北捷碰頭的人都沒有什麼好下場,除非他故意示弱。"當年歸樂邊境一戰的情景掠過腦海,娉婷頭倚窗上,極目遠眺片刻,方徐徐轉身,悠然笑道:"不知堪布是否還能找出一把不缺弦還可以彈奏的琴,娉婷忽然琴興大發呢。"
"彈琴?"
"而且要在城樓上,楚北捷可以聽見的地方彈。"
則尹臉色大變,搖頭道:"小姐雖然和楚北捷不是尋常交情,但如今兩軍對壘,開不得玩笑。小姐出現在四周空曠立入敵人視線的城樓,別說毒蜂,恐怕楚北捷奮力一箭就能奪小姐性命。他那三百石強弓的厲害可不是胡吹的。"
"我是主帥,上將軍不依,娉婷可要出動虎符了。"娉婷擺起主帥架子,噗哧一聲笑出來,見則尹一臉嚴肅,又覺得心裡不安,軟聲道:"將軍定受了陽鳳囑咐,要處處照顧娉婷。何苦來由?若楚北捷真肯賞娉婷穿胸一箭,說不定對娉婷是一種難得的解脫呢。"說罷跨出門來,裊娜去了。
東林軍中,士兵早已甦醒過來。每人輪流到大鍋前仰頭喝下一勺味道不算太糟糕的草藥,各自集隊列陣,刀刃在手。
數十個圓鼓鼓的大牛皮袋子被楚北捷的親兵小心翼翼每人一個拿在手上,嗡嗡聲縈耳不去。
另一隊人馬渾身包裹嚴實,正將剛剛才完工,上面還黏著汁液的三花樹枝作的弓箭成批上鞍。他們將要執行的任務,就是將這些可以引發毒蜂狂性的三花箭射入堪布城中。
他們負責這個,自己身上當然也不免會沾上若干招惹毒蜂的味道,雖然喝下可以預防蜂毒的藥,不過挨蟄畢竟不是好受的事,因此還是穿的嚴嚴實實,手腳鼻臉都用鐵罩遮擋。
楚北捷帶著漠然等一眾將領巡視一遍,查問各項事宜,直到再無紕漏,才返回帥帳。
"兵臨城下時,她會在哪?"入了帥帳,楚北捷皺眉發問。
眾將中只有漠然明白楚北捷的心事,卻也明白楚北捷不過是借此問疏解心中的煩悶,有關主帥的男女之事,最聰明的方法當然是和大家一同裝傻,便不言語,只站在一旁靜候楚北捷發令。
等了好一會,仍不見楚北捷發令,眾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人敢打斷楚北捷的沉思,都對漠然猛使眼色。
身為副帥,漠然硬著頭皮上前道:"王爺,時辰已到。"
"好,"楚北捷從沉默中抬頭,環視一干心腹大將,從容笑道:"本王已經很久沒有嘗到滿懷期待的興奮感覺,今天卻是一個例外。當兵臨城下的時候,這場堪布攻城戰或許會成為一場更有趣的戰爭,它也許是一個結束,也可能只是一個開始,一切……只看堪布城內的主帥是否真值得本王全力以赴,不惜一切得償所願。"眼中神光炯炯,喝道:"出發!"
眾人齊聲稱是,帥令層層傳出,直達每一個鬥志昂揚的東林士兵。
氣勢浩蕩的東林軍,終於在短暫的休戰後,脅鎮北王赫赫之威,正式兵臨堪布城下。

第八章

戰鼓雷動。
東林陳兵堪布城下,整齊兵列,人人眼中冒著噬血光芒,刀光閃閃,蕭殺氣盛,只等主帥一聲令下。
帥旗移動,號角長吹,洶湧的兵潮從中裂開一處通道,眾將簇擁著主帥出現。
娉婷在城樓上驟然瞇起鳳眼。
楚北捷,東林主帥已到,騎在高頭大馬上,顧盼生輝,英姿颯爽,三招取敵將性命的寶劍懸在腰間,馬鞍上斜掛三百石強弓。
隔著城門前荒蕪的空地,一個上瞧,一個下望,視線在半空中相遇,交擊出火花。難以言喻的激動,從足心湧向喉頭。
他在千軍萬馬前從容不迫威風凜凜,她在城樓上袖起翩翩乘風欲飛。
相視的電光火石間,娉婷幾乎軟倒。手腳失了力氣,身子象被抽乾了血似的,眼前一陣模糊,身軀微晃,暗暗扶著石柱,才搖搖欲墜地站穩。
低頭,看不見兵臨城下,她眼裡只有那雙眼睛,深邃得似要吞了她,灼熱得似要燒了她。
不見血色的唇間擠出一絲苦笑,何用千軍萬馬,只是一個眼神,楚北捷已讓她魂飛魄散。她恨不得看清他每一根毛髮,忍不住移前兩步。
「小姐小心!」留下負責護衛的若韓在後面小聲喚道。
猛一回神,腳步才在高達數丈,毫無遮攔的城樓邊沿堪堪停住。
「小姐?」
娉婷怔怔回頭,哦,她是主帥。堪布的將來、北漠的將來,連同陽鳳和孩子的將來,都在她一念間。
黯淡的眸子逐漸回復神采,移動蓮步,坐到早已預備好的古琴前。
淨手,焚香,一絲不苟都做過,娉婷淡淡吩咐:「傳令,依計行事。」
「是。」
城下,楚北捷的視線不曾離開城樓上淡薄的身影。
她什麼都不怕,一如他所料想。
還是那樣坦然無懼,偏偏一舉一動,弱不禁風中,帶著只有她才能有的堅強果斷。
漠然扯動韁繩,靠近楚北捷,低聲道:「王爺,果然是她。」
仰頭看去,高高城樓上,一道纖柔身影。
「她猜到了。」楚北捷沉聲道。
「是否立即施放毒蜂?」
楚北捷正要回答,濃眉猛然一擰。
錚!琴音,從城樓上飄然而來。短促一聲,急而尖利,淒然動人,像針尖刺進人的心窩。
楚北捷能叫人心驚膽戰的虎目複雜地盯著城樓上的淡薄身影,驟然瞇起,輕道:「弦斷了。」
錚!又一聲,淒厲更勝前聲。
「第二根。」
錚!
「第三根……這就是你的退敵之計?我的小娉婷。」楚北捷定定注視城樓,心領神會的笑意從俊臉上一掠而過,舉手在半空中輕揮,低喝:「傳令,退兵二十裡。」
「退兵?」漠然大詫。
眾將面面相覷,一起看向主帥。
「退兵。」吐出兩個字,楚北捷最後看一眼屬於他的女人,勒轉馬頭。
「王爺有令,退兵!」
「傳令,退兵!」
「退!退!」
腳步轟然,東林軍潮水似的退去。
楚北捷一馬當先,走在最前,臉色如常,看不出端倪。漠然忐忑不安揮鞭跟隨,也不敢貿然說話。
楚北捷策馬奔了片刻,放緩速度,讓漠然與他並肩而行。
「若攻城,娉婷會以身徇城。毒蜜放出,她勢不能倖免。」
「這就是她的抵擋良策?」漠然小心斟酌道:「這樣說來,王爺如果希望娉婷姑娘安然無恙,就不能使用毒蜂之計。她也算大膽,竟以身犯險。若王爺不念舊情,豈不白白送了小命?」
「只此一句,已知你識我不如娉婷。」楚北捷笑道:「我是絕不會下令攻城的。她現在是北漠軍權最高的主帥,代表北漠王在軍中的威望,不惜以身犯險,正是要樹立她對強兵夷然不懼的形象。假如我們在眾目睽睽下用這種手段害死娉婷,將激起北漠眾兵最後的熱血,縱然拿下堪布,被她壯烈赴死而激勵的北漠人民將會前赴後繼,不惜一切攻擊我們一路直奔北漠都城的疲軍,使我們的傷亡達到不能想像的程度。一個國家的人被熱血振奮時,是無法用強兵鎮壓的,這股由她生命換來的逆流最終將令我東林失去北漠。」
漠然恍然大悟,低頭暗中品味,又歎道:「不但如此,假如王爺出手,將給世人留下用毒物加害手無寸鐵女子的印象,王爺光明磊落的名將風度蒙塵,這定會嚴重打擊我軍上下如虹的氣勢。此消彼長下,佔領北漠之戰再不是我們預料的局面。」
楚北捷欣賞地看漠然一眼,握著韁繩淡然道:「她雖然使了攻心之計,但卻讓我不得不感激非常。要不是對我信任到了可以托付性命的地步,她斷斷不會行這一計。」
漠然聽楚北捷心情甚好,也朗笑道:「所謂棋逢對手,王爺不也立即回敬一招,痛痛快快撤兵二十裡。天下男人雖多,卻沒有多少人能為她毫不猶豫放棄一座城池。」笑後又輕歎一聲,恭敬問道:「王爺請恕漠然駑鈍,漠然心中仍有一個疑問。」
楚北捷哪能猜不到心腹愛將想問什麼,唇角勾除一絲邪魅的微笑:「即使沒有任何理由,本王也不會下令攻城。失去白娉婷,將是我楚北捷一生中最大的遺憾。區區一座堪布城池,怎及她半根頭髮。」
漠然也早料到主子的心意,不過親耳聽他道來,依然忍不住心頭頓時湧起男子漢的豪氣,讚道:「娉婷姑娘福氣不小,竟得王爺眷愛。可我軍接下來該如何辦,是否一直停在二十裡外?」
楚北捷心中已有定計,凝視前方,道:「三個時辰後,發兵攻城。」
「攻堪布?」漠然不解道:「即使不用毒蜂,只要娉婷姑娘仍孤身留在城樓上,我們就無法發動進攻。因為僅是射上城樓的亂箭就能要了她的性命。」
「漠然啊,你識我不如娉婷,識娉婷也不如我。」楚北捷胸有成竹道:「以身犯險之計她只會用一次,每次兵臨城下都用自己性命要挾,我楚北捷看上的女人才不會這麼沒出息。我敢保證,當大軍再次到達堪布城下,她已經另行想好應對之策。」說罷仰頭長笑,豪氣滿腔道:「有她在,堪布之戰將變得前所未有的精彩,這會是我楚北捷一生中最令人感歎的戰役。」
漠然卻大感頭疼:「王爺終於遇上難得的對手,勝負豈不難料?」
「記得我定五年之約時留下的寶劍嗎?」
「記得,是王爺最心愛的離魂。」
「此戰本王必勝,戰利品就是未來的鎮北王王妃,」楚北捷油然道:「娉婷雖聰慧,卻已離魂,為我--楚北捷離魂。」
猛抽一鞭,意氣風發,踏塵而去。
三個時辰後,東林大軍轟然再臨,氣勢更勝從前,見識過自家主帥超凡氣度的士兵們精神抖擻,準備最後必勝的堪布之戰。
帥旗迎風招展,獵獵作響。
楚北捷從容鎮定,騎在馬前,凝視面前沉默得異常的堪布城。
派出的探子飛報:「稟王爺,堪布城中竟然無一兵一卒,北漠軍不戰而撤!」
眾將震動,連楚北捷也皺起英挺的眉,沉聲道:「再探!」
「是!」
「漠然,」楚北捷點名道:「你說說。」
漠然思索片刻,徐徐道:「當務之急為摸清楚北漠大軍動向。如果他們撤往北崖裡方向,我軍可銜尾追擊,一舉擊潰敵軍。如果他們繞過堪布,反而屯兵南邊的百裡茂林,那可就不妙了。」
正商議間,探子再報,飛身拜倒,高聲稟道:「王爺,北漠軍入了百裡茂林!」
各將臉色大變,顯然想到北漠主帥的用意。雖然冒險,但確實是目前最可行的策略。
「北漠大軍屯兵百林茂林,既可隨時出動突擊我方糧草畿重,又可斷我軍退路,隔斷王兄繼續派來的援軍,假如我們繼續深進北崖裡,將成為孤軍。」楚北捷默然半晌,忽然朗聲笑道:「剛剛識破毒蜂的來歷,竟讓你立即想到利用百裡茂林,娉婷啊娉婷,叫本王怎不愛你敬你。可此計並不能徹底阻礙我軍,只能多拖延幾天時間而已,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笑罷,面色漸轉凝重,沉聲道:「駐兵堪布,神威將軍全權指揮。」
揮手召來令箭,遞給神威將軍君捨,楚北捷冷冷一笑:「本王親率一萬精兵,破她百裡茂林中的大軍。」
「王爺三思,北漠軍人數不下五萬,一萬精兵恐怕不夠。」
「一萬足夠了,」楚北捷以睨視天下的豪氣,含笑輕道:「沒本事怎能奪得美人歸?娉婷啊,楚北捷這次要你輸得心服口服。」
一萬精兵,繼北漠大軍後,發往連綿百裡,人跡罕至的百裡茂林。

第九章

楚北捷領兵入了百裡茂林,先挑了一處林木並不茂密的地方紮營,傳令多派能幹的探子深入叢林打探北漠軍動向。
他和漠然入了臨時支起的帥帳,兩人攤開地圖仔細研究起來。
「百裡茂林延堪布山脈延綿近百裡,許多地方至今無人曾經到達,北漠軍不會太過深入,最適合他們駐紮的地方,是這裡、這裡、還有這裡。」楚北捷手指移動,分別指出地圖上的三座山頭。
漠然沉吟道:「北漠軍將近五萬人,不可能真的消失在百裡茂林中,探子一定能探出他們的去向。不過如果他們選擇居高臨下點擺出只守不攻的陣勢,只怕我軍難以速戰速決。」
楚北捷微微一笑,溫和地問:「漠然可知本王為什麼只率一萬精兵追擊?」
漠然得他點撥,眼睛一亮:「王爺是想誘他們來攻?」
「北漠軍自與我軍交鋒,節節受挫,他們需要一場大勝來振奮軍心。」楚北捷笑而不答,視線重轉到羊皮地圖上,往西南方一個高峻的山峰上一指,篤定道:「若我所料無差,娉婷將屯兵在這。」
「王爺剛剛才說適合北漠駐紮的地方有三個,為何忽然又認定是這個山峰?」
「駐紮的地方雖然有三個,但最適合娉婷胃口的,卻是這裡。」
漠然猶想再問,帳外一聲高喊:「稟王爺,探到北漠軍下落。」
「進來,說。」
探子進來跪道:「北漠軍駐軍典青峰。」正是楚北捷剛剛指定的山峰。
楚北捷滿懷信心地微笑,轉頭對漠然道:「漠然不是奇怪本王為何能猜出來嗎?只因為這典青峰山勢險惡,而且地圖上標明,典青峰山腰處有一條奇特的山河,這河是附近數十條清流的源頭。」稍頓,方問道:「如果換了漠然是北漠軍主帥,會如何應對我這一萬精兵?」
漠然也是沙場老將,聞言應聲道:「行軍打仗向來紮營都選擇靠近河流小溪的地方,就是為了方便士兵戰馬取水飲用。我若是北漠軍主帥,會搶先占穩水源,在水中下毒,癱瘓敵軍的戰鬥力。」
「此計只能趁我軍陣腳未穩時方能施行,不然等我們弄明白地形,清楚她坐擁水流源頭就晚了。娉婷以為我軍勞師遠征,未必對百裡茂林瞭解,怎知道本王最重視地利,每到一個地方必先全面查看地形。」說到這兒,楚北捷不由朗笑道:「所以本王料她必會於今晚下毒,隨後派軍下山,圍剿我這一萬精兵。」
漠然看楚北捷神色,知道主帥已經胸有成竹,拱手道:「王爺請發令。」
楚北捷掀開帳簾,仰頭凝視被雲霧籠罩的峻拔山峰,思緒萬千,沉默後帶著期待的語氣道:「娉婷自持心有妙計,又認定交戰場地在山下,山上帥營防守一定不嚴,我們就讓她大吃一驚吧。」猛喝道:「傳令!每人砍樹枝紮成一個假人,穿戴上外套盔甲,放置在空營帳周圍,務必使敵軍探子以為我軍正紮營休息,以備明日奮戰。」
漠然忙掀帳傳令。
帳外眾兵都忙活起來,喧聲不斷。不一會,漠然回來稟報:「已按王爺的吩咐辦了。」
楚北捷點頭,穿戴起盔甲,一手提寶劍,跨出帥帳,喝令:「全體上馬,走雲崖索道,奇襲北漠帥營!」
眾兵轟然應是,留下空空如也的帳篷和近萬個惑敵的假人。
一萬精兵,借茂林這最天然的掩護,無聲無息,潛上典青峰對面的山峰腰間,將通過橫越兩峰,高高掛在半空中,令人看之心寒的雲崖索道,偷襲娉婷所在的帥營。
北漠軍中的情勢,確實如楚北捷所料。
娉婷將五萬兵力大部分留在水源附近的山腰處,帥營則駐在離峰頂較近的地方,佔據高處之利,可以鳥瞰附近地形。
其他大將都在山腰處管著大軍主力,帥帳此刻只有娉婷、則尹、若韓,三人正圍成一圈,研究他們所能找到的百裡茂林最詳細的地圖。
「妙計!「則尹拍腿歎道:「小姐果然不愧是最有資格做楚北捷對手的人,東林軍初入百裡茂林,定不瞭解地勢,趁他們還未明白過來,先在水中下毒,則尹在天色掩護下率軍殺入敵營,哼,希望這一萬東林兵由楚北捷,讓他嘗嘗我北漠男兒的厲害。」
若韓眼中流露仰慕之色,拱手道:「若能生擒楚北捷,小姐會因為此計成為第一位名動四國的女將軍。」
娉婷沒有絲毫得色,唇邊反而隱約露出哀怨,歎道:「上將軍且莫高興得太早,娉婷方纔所說之計,使在旁人身上定能成功,卻絕對不能用在楚北捷身上。」
則尹正笑得暢快,聞言愕然道:「這是為何?」
「楚北捷是當世名將,思慮周全。他曾派兵深入林中捕捉毒蜂,又怎會不命人探路,瞭解百裡茂林的地形?低估對手是為將的致命傷,如果貿然以為佔據區區一個水源就可以讓楚北捷摔跟頭,那今晚被俘的將是娉婷自己。」
若韓臉上變色道:「楚北捷竟真的如此厲害?那我們該怎樣應對?」
娉婷凝神細看地圖,朝若韓柔柔一笑,從容道:「楚北捷在得到探子回報我軍駐紮典青峰後,不需片刻就能識破我們佔據水流源頭,下毒再施以突襲的計策。不瞞兩位將軍,娉婷選擇典青峰駐紮,正是為了給楚北捷造成這個錯覺呢。」
連說了許多話,耗了不少精神,娉婷臉頰染上兩點嫣紅,稍喘口氣,水銀般的眸子靈巧轉了一圈,才接著道:「楚北捷用兵好險,當楚北捷以為識破了我們的計謀,會先發制人,尋一條最令人意想不到的路徑,突襲我們在他想像中應該空虛的帥營。」
則尹和若韓聽得心悅誠服。
則尹臉上的大鬍子一抖一抖道:「我們在帥營中埋下重兵,讓楚北捷有來無回。」
娉婷卻搖頭道:「這並不是最好的法子,典青峰這處並不適合設埋伏。」
「有一事還請小姐指教,」若韓深思道:「小姐剛剛說楚北捷會尋一條最令人意想不到的路徑,依小姐的意思,該是哪條路?」
「若韓將軍說到重點了呢。」娉婷欣然道,纖纖玉指往地圖上一點。
則尹和若韓齊齊低頭一看,均愣了愣。半天,若韓才舒出一口氣道:「楚北捷竟敢領一萬兵馬過這出了名的雲崖索道,他好大的膽子。不過假若我軍對他的行蹤一無所知,他確實會得手。」
「他善用奇計,這次自討苦吃。」則尹冷哼道:「我這就領兵下山,繞到他身後,給他一個驚喜。」朝娉婷拱手道:「請主帥下令吧。」
娉婷淡淡一笑,取過令箭,用黃鶯般的悅耳聲音發令:「則尹上將軍聽令,本帥命你盡起大軍,下山截斷敵軍後路,務必將這一萬精兵圍堵在對面壁雷峰上。」回心一想,又覺得有點不妥,低聲吩咐道:「我軍兵力遠勝楚北捷,擺出陣勢,圍堵即可。沒有我的帥令,不可擅自攻擊。」
「這……」
娉婷拿出主帥架子,擺手道:「楚北捷乃東林軍主帥,又是東林王親弟,生擒了他,東林大軍即去。」接著取出另一道令箭,喚道:「若韓將軍。」
「末將在!」
「請將軍另領一百兵,割斷雲崖索道,使東林軍不能到達典青峰。」
若韓接過令箭,高聲應是。
娉婷囑咐:「若韓將軍是沙場勇將,完成這個任務後,不必回來覆命,可自行下山助上將軍一臂之力。」
諸事處理妥當,娉婷才長長呼出一口氣,眼前忽然一片模糊,知道費神過度,忙坐下閉目養神。
大部分人馬隨則尹下山,意氣風發地出發,準備反偷襲一直把他們壓制得苟延殘喘的勁敵。
半晌人生馬蹄喧鬧後,四周漸漸安靜。
娉婷靜坐在帥帳內,傾聽寂寞一絲一絲醒來,在空中無聲飛舞。
又是一計。
計中有計,她皺眉,忍不住習慣性地伸手,揉揉陣陣發疼的眉心。
倦了,乏了。
短幾上的兵符直叫人看得刺眼,定下無數計謀後,才驀然想起這不再是從前的演練兒戲。她每一個字,都將使許多渴望著歸家的士兵死去。
而楚北捷,為她退兵二十裡的鎮北王,再次看錯了人。
他定料不到白娉婷,竟真能這般心狠手辣。
眼睛幹幹的,流不下半滴晶瑩淚兒。安靜的百裡茂林,暗流湧動,殺戮潛藏。娉婷緩緩站起,目視威嚴肅穆的帥營,怔怔走出帳門。
典青峰一役,將阻擋你前進的腳步。
北捷,是我,又是我,為了陽鳳,為了千萬流離失所的北漠人。
心疼和懊悔來得無聲無息,刺傷五臟六腑,恨不得這統統化為一場可以甦醒的夢。
「這是前世的冤孽麼?」娉婷咬破紅唇,哽咽不能語。
血,和這連連環環的計,怎對得起曾插在發端那朵弱不禁風的雛菊?
想他,想他!娉婷疼得捧著心窩,搖搖欲墜。她是主帥,她答應過陽鳳,和她肚裡的孩兒。
離魂,少爺說得沒錯,她已經離魂。無處安家,芳魂盼著隨風而起,到千裡之外的鎮北王府,再摸一摸蒙上塵埃的古琴,彈一曲英雄佳人。
可惜山風不肯如人意,只吹亂她的髮鬢,吹不動她孤零零的魂魄。
「百年如夢,這個夢真長啊,」站在風中,娉婷輕聲喃喃;「苦透了……」
則尹正領兵潛向他所在的地方,血色將染紅天邊。
若韓則也許在毀索道。
明悟來的無情--一切已無可挽回。
也許她和他,本來就沒什麼可以挽回。
想想也可笑,定下計策後,她這個主帥彷彿已經沒有多大的用處,只剩胡思亂想的空兒。兩個時辰後,該是則尹截到楚北捷的時候。
若楚北捷被俘,他一定恨她入骨。
但他神勇蓋世,也許會逃去。心突突跳起來,彷彿為他逃去喝彩似的。但他還是會恨她入骨。
一陣心灰意冷。
若楚北捷戰死……娉婷一直避免想這個,但又忍不住折磨自己似的想。
「你活,我自然活著,你死,我也陪你一道死。」依稀是自己說過的話,那時她在楚北捷懷裡,溫柔得像要化成水。
娉婷咬著唇微笑,若楚北捷死了,最好不過,便把命賠給他吧。
「便把命給你吧。」不經意吐出幾個字,才驚覺自己快癡了,不知什麼時候坐在營地的草地上,讓來來往往走過營地那幾個留下負責保護主帥的親兵驚訝地瞅著。
臨時改了尺寸,襯出不盈一握纖腰的戰袍沾上細灰。娉婷站起來,暗歎自己又走了神。
「殺啊!」
「殺殺殺!」
未回到帥帳外,驀然殺聲震天。
娉婷吃了一驚,猛地轉身,漆黑眸子驀然瞪大。
東林軍!
不可能,這怎麼可能?
「殺啊!活抓敵帥!」
「王爺有令,敵軍將領要生擒!」
楚北捷的帥旗在營地外圍出現,林中連綿不絕衝出東林兵。
血光滿天。
「保護主帥!保護主帥!」留守的親兵奮力迎戰,無奈大部分兵力早跟隨則尹而去,哪抵擋得過如狼似虎人數多上幾倍的東林軍。
親兵們渾身浴血,手持寶劍簇擁過來:「帥營保不住了!小姐快上馬!」
保不住?
輸了,她輸給了楚北捷,兵敗如山倒。
她到底還是輸了。
娉婷瞪大眼睛,昏昏沉沉,被眾人拚死送上駿馬。一張被鮮血和塵掩住的臉跳進她的眼簾:「小姐!帥營抵不住了!快跑!快跑!」
要將人震聾的狂吼和士兵們臨死前淒厲的慘叫同時傳入耳內,娉婷終於醒覺過來。
「抽鞭,跑!跑啊!」
滿耳都是聲音,血光染紅漆黑眸子。親兵們將娉婷送上馬,自返身與已經殺入帥營的敵人肉搏。
「啊!」又是一聲慘叫。
娉婷轉頭,驚惶的視線碰上一道叫人停住呼吸的眼神。
楚北捷騎著馬,就在營外,威風凜凜,不可一世,冷冷看他輕易破敵軍帥營的戰績。
北捷,你要殺我?
目光相遇,娉婷已經心碎了。她從不知心可以碎得如此輕易,沒個聲響,化成千萬瓣。
淚眼婆娑中,楚北捷正策馬越過營地邊緣的圍欄,娉婷驟然驚覺。
下意識地,她勒轉馬頭,揮鞭。
跑吧跑吧,在百裡茂林中狂奔,逃開這人,再不要相見。
這感覺如此熟悉,像當日羊腸絕崖的重演。
同樣肝膽俱裂,心痛似絞。
「娉婷!」身後傳來楚北捷的吼聲。
娉婷閉上眼睛,抽鞭,風呼呼刮在嫩白的雙頰上。
別追,已經無可挽回,沒什麼可以挽回。白娉婷已離魂,魂回不了昔日的敬安王府,也回不了你的鎮北王府。
我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淚水模糊雙眼,婆娑中,依稀看見往日一個溫柔的笑容。
永不,永不,相負。
原來一心一意,這般難。
揮鞭,再揮鞭!不顧刮得臉生疼的風,只要逃出他的眼簾,逃出他呼吸的天地。
身後馬蹄聲仍在,楚北捷在追。
娉婷瘋了似的,只管前衝。
兩人兩騎,在黃昏的淡紅色中爭持不下,穿過茂密的叢林,直衝典青峰頂。
失去理智的策馬狂奔彷彿持續了一個輪迴,娉婷再次舉起手中的鞭,駿馬猛然嘶叫一聲,人立起來,將娉婷摔下馬來。
「小心!「楚北捷的吼叫傳來。
娉婷重重摔在草地上,一陣頭昏眼花,強咬著牙站起來,終於發現駿馬為何忽然煞步。前面竟是深不可測的斷崖。
沒想到則尹為自己留下的良駒竟如此神駿,可她怎能容自己以被俘之帥的身份回到楚北捷身邊?
與其受辱,不如留著那一段花兒般芬芳的回憶。
面對沒有退路的斷崖,娉婷居然平靜下來,站在斷崖邊上,悠然回頭,朝正欲飛身撲上的楚北捷微笑,柔聲道:「此處風景獨好,使娉婷歌興大發。娉婷為王爺清唱一曲可好?」滿懷柔情,雙目淚光顫動,依依不捨地凝視楚北捷。
楚北捷見她太過平靜,知道不妙,心知此刻一言不對,這煙霧般無法捉摸的奇女子就會毫不猶豫跳下懸崖,腦子裡急速轉過千百個念頭,忽然福至心靈,還娉婷一個溫暖的微笑,從容道:「歸樂五年契約是本王與娉婷定的。娉婷若縱身一跳,契約立即失去效用,本王將盡起東林大軍,揮兵直取歸樂。請三思。」
這話一矢中的,娉婷臉上笑容盡去,動彈不得。
楚北捷徐徐舉步,在她面前停下。
娉婷眸中淚光盈盈顫動,垂首輕道:「王爺為何要來?」
「為了你。」楚北捷沉聲應道,牽過坐騎,翻身上馬。
坐定後,楚北捷在馬上伸出手,凝視著娉婷:「隨我上馬來,從此,你不姓白,你姓楚。」
娉婷如遭雷擊,渾身一震,仰頭淒聲道:「北捷!」恍若三生的哀怨情愁在一剎那全數演來,道不盡其中酸甜苦辣,只餘滿腔流不完的熱淚。
此般深情,居然屬她區區一個白娉婷。
楚北捷沉默半晌,歎道:「有你這一聲北捷,北漠又算什麼?」仰天長笑,狀極歡暢,笑罷低頭,眼中射出前所未有的溫柔,伸手道:「娉婷,到我這來。」
娉婷靜靜凝視那滿是繭子的寬大手掌。記得他的熱度嗎?撫過她的發,她的臉,她的哭泣和歡笑,都是這手。
這手遞在半空,穩重得彷彿永世移動半分。又是一個抉擇,魂魄尋得一個歸宿,便要忘盡靜安王府,歸樂、北漠和陽鳳。
從此以後,真能不姓白?
纖纖玉指,千金重似的,艱難提起。
一寸一寸,怯生生地,穿越國恨如山,穿越兩軍對壘的烽火,穿越十八年不知道誰辜負誰的養育之恩。
從此,白娉婷不再姓白。
北漠之危已解,陽鳳,忘了娉婷。孩子出世,不會知母親曾有一個閨中好友。
一寸一寸,移動。終於輕輕地、輕輕地觸到那溫柔的手掌。
「啊!」手被驀然握緊,腰上一股大力湧來,雙腳已經騰空,被扯入馬上人的懷裡。
楚北捷熟悉的笑容印入眼簾:「娉婷,月亮出來了。」
仰頭,果然,月亮出來了。亮,彎彎地,哪家的銀盤子,笑彎了腰?
「我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他一字一頓認真道。
她看著他深邃的眼睛,深情道:「我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清冷的月光下,大勝的東林軍押帶俘虜,由懷抱美人歸的主帥領頭,取道雲崖索道回營。
「為何皺眉?」楚北捷在馬上低頭,看懷裡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寶貝。
娉婷蹙眉,迷惑地說:「說不出來是什麼感覺,只是覺得心裡悶悶的。」
「有什麼好悶悶不樂?」楚北捷低頭輕輕吻她發端,安慰道:「勝敗乃兵家常事,你輸給自家夫君,也沒有什麼不好意思。」
雲崖索道在望。
「我……能問軍中的事嗎?」不久前才是敵軍主帥,連娉婷也不免忐忑不安地打量楚北捷臉色。
楚北捷不露聲色道:「問吧。」
「王爺打算怎樣處置則尹?他是陽鳳夫君,我……」
「本王根本不打算處置他,所以本王才取道雲崖索道回營。」楚北捷笑道:「本王料到你們會在水中下毒然後全軍而出突襲,所以偷偷來取你們的大營。則尹嘛,就讓他在本王的假營裡撲個空好了。」
娉婷猛然屏住呼吸,她終於明白自己輸在什麼地方。
她全部猜對了,卻忽略了一點---兵貴神速。
楚北捷的速度太驚人了,竟在他們的圍堵發動前攻進了北漠帥營。她見了楚北捷,魂都飛到天邊去了,居然此刻才悟出這點。
這一場真是輸的冤枉。
如此說來,則尹正領著大軍在雲崖索道另一頭撓頭找東林軍憑空消失的一萬大軍,而楚北捷豈非根本不知道北漠軍主力就在對面?
馬蹄踏上雲崖索道,娉婷因為和楚北捷重逢而迷迷糊糊的腦袋繼續艱難轉動。按照東林軍出現的時間估算,若韓割斷索道時,楚北捷的奇兵早過了索道,在林中藏起來了。
不對,即使若韓茫然不知楚北捷已經過了索道,他依然會按計把索道割斷。
可……為什麼現在眼前的索道還是好好的呢?
迷惑間,索道忽然猛地搖晃,發出難聽的格拉聲。
「怎麼了?」楚北捷也覺出不妥,一扯韁繩,站在索道中央。
電光火石間,娉婷明白過來。若韓確實依計行事了,他不知道楚北捷大軍已經過了索道,所以弄鬆了索道等待敵人到來。
蒼天開了個玩笑,楚北捷來的時候沒有中計,回去的時候卻剛好中了埋伏。
格拉……格拉……快完全崩斷的索道發出令人心悸的刺耳聲音。
娉婷幾乎魂飛魄散,對楚北捷尖叫道:「快退!索道被割斷……」還未說完,索道轟然從中斷開,娉婷身體一輕,已經失去任何支撐,和她剛說過的話一樣向下直直跌墜。
「啊!」
人在空中,手腕猛然被人拉住,原來楚北捷下墜中一把扯著她。
狂風掠過耳邊,急速下墜中,楚北捷勉強摸到她的腰,將她護在懷中。
兩人閉上眼睛,直直墜向下方黑漆漆的、人跡罕至、連地圖都沒有標明裡面情況的恐怖深谷。
10
風聲往耳中猛灌,娉婷緊閉雙目,只感覺楚北捷溫暖的大掌用力摟著自己腰間,整個人被猛地一掀,原來楚北捷人在半空,不知為何勉力摟著娉婷翻了個身,將自家脊背對準下方。
「卡卡」幾聲脆響,兩人穿越茂密的林子,隨著被撞得四零八落的斷枝繼續下墜。
那百年老林樹木高大茂盛,橫枝層疊,「卡!卡卡卡」聲中,兩人撞過層層厚實樹葉,下墜之勢弱了幾分,娉婷和楚北捷都知道快要著地,深知必無倖免,均彼此摟緊對方,再不肯鬆手。
這也該算死而同穴。
噗!噗!安靜的老林發出兩個沉悶的聲音。身體觸地,沒有聽見預想中身裂骨碎的聲音,只是兩聲古怪的聲音,地似乎是軟的,身體竟筆直插入那軟綿綿的地中,將兩人下墜的強大力道完全卸去。
娉婷和楚北捷睜開眼睛,不敢相信地看著自己依然還有命在。兩人同時向四周看去,都猛然「啊!」一聲叫起來,又驚又喜。這片野林不知長些什麼野果,連綿數裡,由於地處偏僻,從無人跡,因此花自開自落,野果無人來摘,自管落在樹下,年復一年,累年落下的野果和枯葉積成厚厚一層,現在恰好又到果熟落地的時候,腐爛的果實和葉子淤積為足有大半人高的救命毯子。
姻緣造化,前有層層疊疊茂密枝葉阻擋一下,後有天然的落地毯子,竟救了他們一命。
當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娉婷朝楚北捷甜甜一笑,楚北捷唇角微勾,笑意未展開時,忽然凝住,露出一絲古怪神色。
見他這般模樣,娉婷笑容也凝,漆黑的眼睛瞅著楚北捷。
楚北捷顯然想到什麼,臉色越來越沉,後來如同蒙上一層寒霜,轉身走出深到胸口的「果流」,選一處略高沒有積累太多落果的平地,坐下休息。
娉婷悵悵看他走開,愣了一會,看著楚北捷脫下身上髒兮兮的戰袍,見他左臂上鮮血潺潺直往下流,從指間淌下,她眼中驀然一顫,低頭也走了過去,低聲道:「我幫你。」
「走開。」楚北捷低喝一聲,語氣森冷無情,聽得娉婷微微一震,不知所措地退了一步,垂著手看他。楚北捷也不理她,從戰袍裡掏出一包常帶在身邊的上好金創藥,撒在傷口上,又用牙齒撕扯袍邊,弄出布條來包裹傷口。
「雲崖索道……」娉婷知他心中有氣,柔聲道:「是我命人截斷索道以求阻擋你突襲帥營,竟忘了提醒你。」
楚北捷聽不到似的,低頭自管包裹右臂。
「當時兩軍交鋒,主帥定計,我……誰料你回程也……」
楚北捷霍然抬頭,犀利眼神直逼娉婷,冷漠道:「去也好,回也好,我終會踏上索道。原來,原來你竟恨不得致我於死地,好,好。」他驟見娉婷,欣喜交加,緊接著經歷生死關頭,清醒後第一個湧上的竟是被心上人加害的疑惑,怎能不怒?
連點著頭說了兩個好字,反而不再咬牙切齒,只是抿著薄唇冷冷一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哈……」他反覆念了兩次,仰頭放聲大笑:「楚北捷呀楚北捷,你這個傻子!」淒厲入骨。
娉婷聽得心都寒了,獨自在城樓上面對敵人千軍萬馬時也未曾試過這般如置身冰窟的冷,臉上血色盡退,顫著唇道:「我……我……」她命若韓割斷索道,卻不料若韓會將索道暗中破壞引誘敵人踏上死路,可站在若韓的角度,兩軍交鋒,能使敵軍傷亡越多越好,那是天經地義的事。
娉婷心裡發堵,「我」了半晌,看著楚北捷,眼淚噗噗落下來,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月高懸,林中寂冷無比。娉婷搖搖欲墜,虛弱地靠在樹幹上,好半天緩緩坐下,啟唇低聲道:「你受了傷不能著涼,我生火好嗎?」
楚北捷盤腿靠另一棵樹坐著,視線一直對著別處,面無表情問:「火光一起,不知先找到我們的,是不是北漠大軍。」
娉婷如被人當胸打了一拳,疼得說不出話來,眼中模糊一片,好不容易止住的淚又湧了出來。想起自己一片柔水心腸,倒被他當成蛇毒蠍刺,一咬下唇,舉袖擦擦眼淚,扶著樹幹站起來,轉身就走。
「去哪?」楚北捷聽見她的動靜,目光還是沒移過來,冷冰冰問了兩字。
娉婷氣苦道:「自然是找北漠軍。」也不管楚北捷如何反應,躑躇走開。
楚北捷重重哼了一聲,待她去了,忍不住轉頭看。
黑暗中,陽鳳送給娉婷的長釵在如絲的長髮中散發淡淡光芒,竟是昂貴的夜明玉琢磨而成。
楚北捷見她只是在附近矮叢中彎腰拾掇,並沒有走遠,暗中放下心來。林中猛獸毒物頗多,普通人多半沒命走出去。這樣一想,心裡雖然惱恨自己心軟,目光卻更離不開娉婷。
不一會,娉婷走回來,戰袍下擺裝了許多東西,全嘩啦倒在楚北捷面前,有剛剛成熟色澤不錯的果子,有不知名的草根。楚北捷早把臉偏過去,和她離開時一個姿勢。
娉婷坐下,拿起一個果子,悻悻道:「這林中的野果雖然能吃飽肚子,不過我打定心思致你於死地,不吃為妙。」
楚北捷不作聲,娉婷又抓起剛剛採來的草根:「這些草藥自然也是有毒的,還是不要用的好,日後當個單臂將軍也比被壞女人害了性命強。」
她賭氣說了兩句,見楚北捷還是不聞不問,覺得更沒有意思,心灰成一片,不再說話,自撿個果子放在嘴裡嚼,滿口苦澀,便扔了果子,背靠在樹幹上發楞。
林風到了午夜更為猖狂,寒入人心。
兩人不作聲,目光也不相碰,娉婷低頭看腳下,楚北捷臉轉向北邊。相距不過數尺,卻覺得隔了千裡,怎麼也靠不到一起,說不出的心灰意冷。
想起不久前斷崖上發的誓言,就如一場奇怪的夢般。就算是夢,也醒得太快了。
娉婷乏累無比,覺得快虛脫了,可眼睛說什麼也閉不上,偷偷瞅一眼石頭似一點動靜也沒有的楚北捷,眨眨眼睛,淚珠就順著臉頰無聲滑下來。開始還用手背抹抹,後來索性也不抹了,就那樣讓淚淌著,反而心裡有幾分痛快。
楚北捷側耳聽著娉婷哽咽,聽一聲,心裡便抽搐一下,邊忍著不回頭,邊暗罵自己枉為東林王族,竟沒這點點毅力。到得後來,又聽見身後傳來沉悶咳聲,似乎用手摀住嘴了,只是輕微地傳出點聲響,便再也忍不住了,用腳尖勾起地上已經被風吹乾的外袍,輕輕一挑,外袍隨勢而飛,準確地落在娉婷眼下。
娉婷微愕,怔怔看著那外袍,似乎那是從來沒見過的希罕物,良久,方拾起來披在肩上。她哀怨的目光移向楚北捷,咬咬唇,站起來,彎腰取了採回來扔在地上的草根,走到楚北捷身側跪下。
忐忑不安地伸手,觸觸楚北捷右臂包紮得實在不怎麼樣的傷口,這個人啊,不是向來由下屬幫他包裹傷口,就是很少受傷。
楚北捷身子每一處都硬邦邦的,臉色陰沉,但出奇地沒有作聲,也沒有動作。娉婷暗鬆了口氣,抿著唇,解開楚北捷的簡陋包紮,找石頭把草根磨出汁,均勻塗在傷口上。
右臂一陣冰涼,說不出的舒服。娉婷靈巧的小手,嫩軟嫩軟地撫在楚北捷結實的肌肉上。
折騰半晌,又把傷口重新包紮起來,娉婷略為疲累地審視一番,滿意地點點頭,站起來回自己剛才坐的樹下。
腳一緊,被楚北捷握住細瘦的腳踝。
娉婷小心翼翼地回頭看他。
楚北捷什麼也沒說,略微用力,將娉婷拉得坐下,這下,不盈一握的腰落入他左手的掌握,桎梏著娉婷,受傷的右臂艱難抬起,輕輕撥娉婷的臉。
娉婷顫動的眼光瞅著月光下楚北捷依稀可見的臉,乖巧地聽從楚北捷的意思,將頭靠在厚實的胸膛上。
砰、砰……楚北捷的心跳傳入耳內。
也許,是她的心跳。
「我錯怪你了嗎?」楚北捷歎道:「娉婷,告訴我。」
「娉婷該自豪嗎,」娉婷輕道:「天下有誰能被楚北捷誤會?」
楚北捷生平首次生出無力的感覺:「我該拿你如何是好?你還有什麼瞞騙我的事?」
「我告訴你,你會信我嗎?」
「告訴我自從你統帥北漠大軍後,為何一直採取拖延戰術。你在等什麼?」
娉婷星般的眸子看著楚北捷,坦言道:「我在等東林王宮的消息。」感覺楚北捷驀然震動,身軀僵硬起來,娉婷微微笑起來,舒適地靠在楚北捷懷裡,仰臉央道:「給娉婷最後一個機會吧。讓娉婷用事實向你證明,娉婷絕不會做讓你傷心的事。」
楚北捷低聲問:「王宮會傳來什麼消息?」
「不管消息如何嚴重,到最後都不過是一場誤會。」娉婷美麗的眼睛中閃著朦朧柔和的光芒,彷彿在夢境中一般甜甜地問:「等你回到東林,就知道娉婷不但不忍傷害你,也不忍傷害任何和你有關的人。北捷,回東林吧,回去看看我真正的心意。」
月光前所未有的美麗,連同方才可惡的林風,也出奇地溫柔起來。寒冷的感覺一去不回,像暖流從四肢滲透百脈。
什麼都別說,什麼都別改變。
就這樣,安安靜靜的,靜到深處,心能聽見心的聲音。
兩人互相偎依著,看月兒隱去,橙紅太陽從東邊跳出,鳥聲歡快喧鬧起來。
娉婷彷彿從美得不像話的幻境中驚醒過來,輕輕挪動一下,伸個懶腰。
「不知道外面怎樣了。」
「兩軍丟失主帥,東林自然軍心大亂,你們北漠一直希望拖延時間,當然也不會主動出擊。」楚北捷冷靜分析:「雙方都一樣,一邊按兵不動監視敵情,一邊派人下山搜索我們的屍骨。」
兩人相視一眼,心有慼慼焉。
人聲從遠處傳來,楚北捷猛站起來,前行數十步,隱藏在樹後窺探片刻,返回道:「是北漠軍。」
娉婷變色道:「如果讓他們找到你,連我也護不住你。」將肩上外袍脫下還給楚北捷,毅然道:「我迎出去,他們找到我,應該不會繼續大範圍搜索。你好好藏著,見了東林搜兵才好現身。」叮囑一番,轉身離開。
楚北捷猛然扯住她,低頭狠狠在紅唇上吻了一口,低聲道:「回去後,找個機會擺脫他們。我在東林等你。」
娉婷滿臉通紅,瞅他深深一眼,道不盡依依不捨,忍著心腸去了。
北漠搜兵找到主帥,都喜不自禁,
娉婷將掉下來的經過解釋一遍,大家都說有造化,此刻哪裡還管楚北捷的下落,別說從萬丈高空落下不知道會摔到哪個角落,要遇上也是來尋找主帥的東林搜兵,立即就刀劍加身。
反正找到主帥就是大功一件,立即簇擁著娉婷延原路回大營。
到了大營,則尹親自領眾將來迎,忙命軍中健婦侍侯娉婷。沐浴後換上乾淨的衣裳,娉婷一身清香地入了帥帳,則尹等正耐心等候著她。
「恭喜小姐大獲全勝!天下無敵的楚北捷竟然也栽了跟頭。」則尹笑了之後,惋惜地加了一句:「可惜楚北捷動作太快,在我們做好準備前就過了索道,否則這次東林將會是史無前例的慘敗。」
若韓心有餘悸道:「這次全虧小姐鎮守帥營,竟然不惜委屈自己投降敵軍,誘得楚北捷自赴死地。」
「更叫人欽佩的是小姐甘願與敵主帥同歸於盡的果敢,這一點,連我們這些男子漢都慚愧不已。」一把大嗓門也插進來,是右旗將軍森榮。
娉婷暗叫慚愧,原來北漠眾人都誤會了,這個誤會當然不能解釋,微紅著臉,輕聲道:「各位將軍謬誇了,若沒有各位將軍鼎立相助,娉婷區區一個女子能有什麼作為?可惜山谷下竟有救命的果樹,東林並沒有失去他們的無敵主帥呢。」暗忖楚北捷這時也該被東林搜兵找到了吧,想到離開前楚北捷一聲「我在東林等你」,從此再不是無家孤雁,心中暢美實在難以言喻。
則尹見娉婷俏臉透紅,還以為她為不能與敵軍主帥同歸於盡而內疚,連忙安慰道:「小姐已經成功完成此行任務。今日清晨,我們接到消息,東林王宮已經大亂。」暗想:她一個女子從索道掉下密林,在鬼門關前打了個轉,猶為我北漠憂慮軍事,如此鐵膽忠心,世所罕見,可見陽鳳識人之明。陽鳳一定也是深知小姐為人,才再三叮囑要讓她自由發揮,不管她的決定有多荒謬都不要阻止。
想到家中嬌妻,心中一甜,唇邊溢出笑意。
「東林王宮大亂,東林大軍一定會接到消息。如此說來,北漠之危已解。楚北捷接到消息就會撤離北漠。」娉婷篤定的說。
「小姐確定?」森榮還是有點不敢相信。前幾天他們還在為保護北漠下定流盡最後一滴血的慘烈決心,現在東林大軍只因為一個千裡而來的消息就撤了?
娉婷給他一個肯定的眼神,點頭從容道:「森將軍,這是娉婷為主帥以來最敢肯定的事。」
「撤了!」帳外一聲大叫,簾子被猛掀起來,探子撲進高聲跪報:「撤了!稟告各位將軍,東林軍撤了!東林撤軍了!」聲音中飽含不能自己的激動。
則尹也禁不住一震,搶前兩步,抓住探子的肩膀沉聲問:「你探清楚了?東林真的是在撤軍?不會是使詐?」
「真的!」探子抬頭,滿眼淚光,用幾乎高興到快哭出來的聲音道:「兄弟們探來消息,下屬還不敢相信,親自探過才敢回報各位將軍。東林大軍退而不亂,輜重先行,大將漠然壓後,真的撤軍啦!」
雖然娉婷早已定計,但是真正實現的時候,還是震撼得各人無法反應。岌岌可危的北漠已經保住?如狼似虎的東林軍,乖乖退去,連臨走前一個惡意的反攻都沒有?殺生震天,血光遮住雙眼的浴血絕境,真的已經不再?
帳中各將愣住,不敢相信這個好消息。片刻寂靜後,一聲大吼驀然響起,森榮霍地從椅上跳起,將肩上披風一扯,撲通單膝跪在娉婷面前,雙手奉上沾滿血跡和黃塵的披風,仰頭一字一頓道:「這披風隨森榮走南闖北,立下無數功勳,請小姐收下。」
娉婷哪裡肯收,站起來搖手道:「這怎麼可以?」
「小姐……小姐看不起我嗎?我森榮的祖國家眷,自己的身家性命,都靠小姐救回來。」這大漢滿臉絡腮鬍子,吼聲如虎,此刻竟似哽咽。
娉婷微愣,咬牙道:「好,我收下。」剛接過森榮手中披風,只聽帳中撲通聲此起彼落,眾將竟全跪下,學森榮般將披風呈上。
若韓不等娉婷開口,沉聲道:「整個北漠,只有我們這些跟隨小姐打堪布之戰的人才知道,這場會使北漠亡國的戰役是如何被小姐以驚天將才扭轉,只有我們才能真正領略到這過程中的驚心動魄。這披風上有我們和死去弟兄們的血,還有對小姐的欽佩和仰慕,小姐如果不收,就請把它們燒了吧。」
娉婷沉默,水銀似的眸子緩緩一圈,轉過眾人滄桑凝重的臉,蓮步輕移,逐一將他們手上的披風雙手接過,連同則尹的上將軍披風,一共十二件,慎重地擺在桌上,看著這些染滿兄弟和敵人鮮血的贈物歎道:「戰爭實在太可怕了,願我們永遠不用再面對它。」
「東林撤軍,戰事已結束。」則尹站起來,容色一整,對娉婷拱手道:「大王有旨,請小姐即刻歸還兵符令箭,回都城北崖裡接受封賞。」表情不無內疚。
娉婷點頭道:「正該如此。」取出兵符令箭交給則尹,回復自由身,頓時輕鬆不少,笑道:「從東林都城往堪布快馬傳遞消息至少要五天,如此推算,北漠王應該已經昏迷五六天了吧。」見則尹等露出愕然,奇道:「怎麼了?」
森榮撓頭,大大咧咧道:「搞半天小姐還不知道具體的消息內容嗎?北漠王宮大亂不是因為北漠王昏迷,而是因為北漠王兩位都不滿十歲的王子同時中毒身亡,現在所有有資格當儲君的東林王族都蠢蠢欲動。」
娉婷瞪大眼睛,好似被閃電猛劈在頭頂,頓時天搖地晃。
耳朵嗡嗡作響,朦朧中只看見眾將嘴巴一開一合,聽不見一個字。
「你說什……」虛弱地吐出幾個字,喉頭發腥。娉婷哇一聲,吐出一口觸目驚心的鮮血。眼前白燦燦一片,瞬間後黑暗鋪天蓋地湧來,向後便倒。
11
熱,汗隨著臉頰向下淌。
「給娉婷最後一個機會吧。讓娉婷用事實向你證明,娉婷絕不會做讓你傷心的事。」
她仍躺在那懷裡,仰頭甜笑。
「娉婷不但不忍傷害你,也不忍傷害任何和你有關的人。」
「我在東林等你。」
我們對月起誓……
永不相負……
「楚北捷啊楚北捷,你這個傻子!」淒厲的笑聲,震得耳膜發疼。
有人扒開腦子,狠狠撕著裡面的神經,用指甲扣,用尖利的牙咬。
是夢,這是夢。
熱,熔巖似的熱。
這是夢,醒不過來。娉婷在夢中,怔怔吃著一顆又一顆的野果,色澤多好看的紅果實,為何每一顆都比上一顆更苦澀,苦不堪言。
怎能這麼苦?
怎麼可能這般苦?
這是夢,醒不過來的夢。
華麗的馬車在歸程上奔跑,沒有帥旗插在上面,觀望的北漠人並不知道裡面載著拯救了他們國家的人--一個女人,不屬於北漠的女人。
她曾經屬於歸樂,或者屬於東林,但現在,她甚至不再屬於自己。
「我在東林等你。」
等你……
反反覆覆,喃喃著,愛意滿腔的目光,柔得似那夜的月光。
不過是夢,醒不過來的夢。
可她必須醒來,醒過來看看誰毀了她。毀了白娉婷,不須吹灰之力,毀了她苦苦等來的一切。
她咬牙切齒地,用恨,掙扎著,直到千金重的眼皮,被一點一點推開。
光淌洩進眼中,刺得發疼。她睜大眼,不願合上稍避強光,只瞪著面前的人,用力瞪著,彷彿要將眼眶稱裂似的瞪著她。
上將軍夫人,陽鳳。
她已經回到陽鳳的身邊,躺在往日和陽鳳竊竊私語一夜的床榻上。軟被絲枕,華麗依舊。
陽鳳守候多日,見娉婷睜開眼,喜色頓現,可一接觸娉婷眼神,驟然心裡發毛,硬生生打個寒戰,「娉婷,你終於醒了」那幾字卡在喉嚨,竟在娉婷的目光下說不出來。
「你將藥交給誰了?」娉婷嘶啞的聲音問。
「大王……」
「大王接到藥後,見過什麼人?」
陽鳳咬住唇,忽問:「你為何騙我說那只是迷藥?那藥雖然不能加害身強力壯的大人,卻可以致小孩子於死地,而且份量不需多,一點就夠。」
娉婷心痛如絞,瘦得見骨的五指死命抓著心窩處,閉上眼睛,片刻後驟然睜眼,厲聲道:「所以你就用那藥毒死北漠兩位王子?陽鳳,你竟這般狠心?你難道就不為自己肚中的孩兒積點福?」
陽鳳彷彿被刺了一刀,撫著微凸的肚子猛退兩步,頹然跪倒,淚滿盈眶,淒聲道:「我將藥送去王宮,半夜忽然被大王召去,問可知此藥能毒死未成年的孩子,大王說北漠王昏迷幾天並不能使東林真正大亂,假如東林失去兩位年幼的王子,內亂會延續數年。娉婷,我被囚在王宮,什麼消息也傳不出去,我真的一絲風聲都傳不出去啊!則尹……則尹又不在北崖裡……」她擔驚受怕多天,此刻再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陽鳳,」娉婷艱難撐起上身,青絲垂在憔悴臉蛋一側,勉強下床,一步一跌走到陽鳳面前,按著陽鳳抽動的雙肩,深深盯著她:「陽鳳,是誰將迷藥的底細洩漏給北漠王?你說,你一定知道的,對不對?」
「我……」陽鳳對上娉婷視線,滿臉淚痕,淒然搖頭道:「別問,娉婷……你別問。」
娉婷盯了陽鳳片刻,眼中亮起一道厲光,轉身光芒逝去,只餘滿眶黯然和不敢置信的傷心,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吐出兩個字:「何俠?」
陽鳳不忍心地別過臉去。
娉婷若無知覺地鬆開陽鳳雙肩,向後軟軟跪坐在地上,顫著毫無血色的唇,癡癡半日,從唇角擠出一絲慘淡笑意:「不錯,除了他,誰能知道這藥的底細?那原就是我們手握著手研磨出來的藥方。」
她怔了良久,似想起什麼,掙扎著起來,陽鳳向前扶她,被她輕輕擺手拒絕,咬牙撐著椅子站起來,沉聲道:「備馬。」
陽鳳見她連站都站不穩,神色異常,分外小心地問:「你要去哪?」
「去見何俠,」娉婷輕輕磨著潔白的貝齒,沒有焦距地看著前方,聲音空洞:「我要當面問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陽鳳沉默半晌,終於幽幽歎道:「你不用去找他。他就在上將軍府裡。自從你被送回來,他就一直在等你甦醒。」
12
何俠從園子外的拱門轉出來,隔著幾枝新發的花兒和推開的窗,遠遠看見娉婷坐在屋內床邊。
她很瘦,瘦得可憐。滿臉憔悴,再不是昔日在敬安王府將笑聲揚到半天的小丫頭,憔悴使人心碎。
何俠掀開珠簾,輕輕跨進房間。過去幾天,他一直守在這屋中,等候娉婷醒來,直到御醫說娉婷這兩日就會醒來時,他卻忽然膽怯起來。
他不敢肯定自己可以承受娉婷醒來時的目光,躊躇再三後,他到底還是離開了這房間,在娉婷最有可能醒來的時候。
但該承受的,畢竟不能逃避。
「娉婷……」何俠低聲喚著,試探著靠近。
他靈巧聰慧的侍女就在面前,像玉雕的像,只剩形體,沒有靈魂。當初的暖玉溫香何在?曾經那麼親密地靠在他懷裡,和他共騎,遠眺征途上一路壯麗景色。這軀體可還有從前的熱度?何俠情不自禁想伸手觸碰。
「別碰我。」讓人寒透心的冷冽,從齒間逸出。
指尖在最後剎那停下,凝在半空,再也無法伸前半寸。娉婷的視線似與他碰上,又似什麼也看不見。
裡面的溫柔、狡黠、靈巧、好奇,統統不在了。何俠只看見藏在裡面的寒冷,還有不解和痛心。
何俠悵然收回手,垂眼:「娉婷,你變了。」
「娉婷已不是當日的娉婷,」娉婷慘笑,微頓,幽幽問:「少爺還是當日的少爺嗎?」
何俠傾前,仔細審視娉婷。當日不再,咫尺之間,隔著天涯海角。
他百感交集,歎了口氣,柔聲道:「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嗎?我寫字,你磨墨;我舞劍,你彈琴;我去哪你都跟著,離一步也不依。長大後,每次出征你都跟在我身邊,為我出謀劃策,我小敬安王的名聲其實有一半是你掙回來的。要是能回到從前,那該多好。」
「從前?」娉婷失神地憧憬片刻,回複眼中清冷,淡淡道:「不錯,從前我們製出那藥方時,你親口對我說,這藥只毒害小孩,有損天道,我們只能用其當迷藥,不能用來殺人。」
何俠渾身一震,氣到極點,竟連聲音也顫抖起來,冷冷道:「從前敬安王府還在,從前我爹娘也還沒有被賊子害死。」
宛如血紅閃電驀然撕裂天空。
「什麼?」娉婷失聲,猛站起來,雙膝發軟,又跌回床邊。
「我敬安王府對歸樂有功無過,已經決定放棄所有歸隱山林,誰料何肅那賊子定要斬盡殺絕。也是我不好,不該兵分兩路,和爹娘分開。何肅,我何俠不報此仇,勢不為人!」他咬牙切齒,點漆眼眸回視娉婷,柔聲道:「爹娘已去,我又沒有兄弟姐妹,最親近的人只有你了。」
娉婷怔住。
敬安王爺去了……
王妃去了……
十八年養育過自己的恩人,撒手去了。沒有他們,自己會否早在飢寒交迫中成為城外一座小小的一副枯骨?
會否和揚揚赫赫的敬安王府沒有絲毫干係?
那樣,剛剛登記的歸樂大王何肅忘恩負義屠戮功臣的那一場沖天大火與她不會有絲毫干係,她也不會陰差陽錯流落東林,遇上歸樂的死敵楚北捷,以致掏出一顆芳心,雙手奉上。
思緒隨風遠到千裡外,已成焦土的敬安王府,在那裡,慈愛的王妃第一次牽著她胖胖的小手走到正低頭練字的何俠前,笑道:「瞧,多討人喜歡的女娃娃。凍倒在王府門口,就是和我們敬安王府有緣呢。俠兒,你知道什麼是緣分嗎?」
何俠放下筆,只瞅著娉婷笑,央道:「你別動,就站在那兒。我幫你畫畫兒,可好看呢。」
一筆畫下去,她成了何俠的侍女、伴讀、玩伴、軍師,有那麼一陣,她甚至差點成為他的側室。
「王爺,少爺教我拿筆啦。」
「王妃說我的琴比少爺彈得更好呢。」
「你要再不聽我話好好背兵書,我就告訴王妃去。」
軟聲笑語,去了,都去了。
伸手一握,往事從指尖譏笑著淌洩而去。留不住。
沒有可以回頭的餘地,若她不是何俠的侍女,怎會設下計策,將楚北捷誘進埋伏,逼楚北捷立下五年不犯歸樂的契約?
若不是楚北捷代東林王族立下誓言不犯歸樂,使何肅再不用擔心邊境犯兵,何肅又怎能輕易調動大軍伏擊敬安王爺成功?
世事環環相扣,自有因果。
想到這裡,娉婷心裡空蕩蕩的,連怨恨的力氣都失去了,失魂落魄道:「少爺恨何肅無可厚非,可為何要和北漠王勾結,害死東林王的兩個兒子?假如東林內亂肅清,北漠立即大禍臨頭。」
何俠憐惜地凝視娉婷,輕歎:「不管北漠將來如何,只要能留住娉婷,我什麼都願意做。」
娉婷劇震,緩緩回視何俠,慘然笑道:「少爺不是疑心娉婷會向著楚北捷嗎?否則當日也不會在娉婷讓楚北捷立誓不犯歸樂後,生怕娉婷洩漏你們歸隱的住處,逼娉婷離開。」
「今時不同往日,如今娉婷還能回到楚北捷身邊嗎?」何俠別過頭,沉聲問:「娉婷的話,楚北捷還會相信嗎?」
娉婷並沒如何俠估計般震動,只是輕輕問:「王爺王妃已去,少爺對將來有什麼打算?」
「帶你走,我們歸隱山林,我會讓你過得比當日更好。」
娉婷晶瑩黑眸牢牢盯著何俠,她不知哪裡生出力氣,竟慢慢站了起來,走近細看何俠,彷彿要將他臉上每一根毛髮都看清楚。深深望進何俠不見底的瞳中,在唇幾乎貼上唇的距離,娉婷一字一頓道:「少爺的話,娉婷還會相信嗎?」唇角逸出一絲黯然笑意,轉身沉聲道:「從娉婷離開的那日起,敬安王府和娉婷再沒有半點干係。何公子請回吧。」
房內驟然安靜。
幾下勉強按捺的深喘後,身後響起沉重的腳步聲。
珠簾晃動,何俠去了。
娉婷象失去所有力氣,軟倒在椅上。
除了上將軍夫人因為懷了孩子而脾氣古怪正日愁眉不展外,上將軍府上下人等都喜上眉梢。
邊疆不再打仗了,東林賊軍被打跑了,上將軍果然厲害,是北漠的護國大樹。
則尹的上將軍府,因為北漠王接連命人送來的大批賞賜而喜氣洋洋。所有人都知道,這不過是小意思,真正的賞賜,大王要等到則尹處理完邊疆兵事回到北崖裡再下王令。
陽鳳無心看快把小客廳堆滿的各色金銀珠寶,她一直擔心娉婷不堪刺激會一病不起,這數日見娉婷竟出乎意料的堅強,按時飲藥進食,也不曾見她暗中哭泣傷身,身體漸漸好起來,總算放心了點。
另一個好消息也臨門,堪布飛書傳來,則尹將於近日啟程回北崖裡。
陽鳳拿著則尹的書信,心狂跳起來,不知道則尹回來看見她的肚子,會高興成什麼樣子。縈繞心頭的愁雲散了一半,她親自下廚,做了幾樣拿手小菜,端到娉婷房中。
「怎麼起來了?」將熱騰騰的菜放在桌上,陽鳳忙去扶:「叫你別心急,病是要慢慢條理的。則尹過兩天就回來,我去信囑托了,要他在路上重金尋上好的老參熊膽。」
娉婷搖頭道:「將養這些天,我該走了。」
陽鳳愕然:「娉婷,你現在……」歎了口氣,軟聲道:「我怎麼放心?」
「你這兒名聲太大,我不能久留。」娉婷握著陽鳳手,沉聲道:「我們姐妹一場,你親眼看見我是怎麼一步步走到這境地的,我給你說幾句知心話,可別忘了。」
陽鳳心裡一沉,點頭道:「你說。」
「政局變動,四國從此多亂。上將軍立下大功,激流勇退正是時候。還有,」娉婷稍頓,又歎氣道:「你要小心何俠。」
「小敬安王?」
「他不再是從前的何俠了。」
兩人不約而同想起東林王兩位幼子的死,都默然。
陽鳳看一眼早發涼的菜餚,只覺得心裡沉甸甸的,露出愁容道:「你真要走?」
「對。」
「茫茫天下,你能去哪?」陽鳳緊緊握住娉婷的手,用力摟在雙掌中,哽咽著道:「想起你一個女子在外漂泊,我從此怎麼睡得著?歸樂王在懸賞抓你,楚北捷只當他兩個侄子是被你害死的。」
「我要回家。」
「回家?」
娉婷淡淡一笑,眼中閃過柔情和憧憬,悠然道:「有人,在等我。」舉手,掠平鬢旁被風吹亂的髮絲,婷婷立在窗前,遠眺東林的方向。
他們約定過的。
13
東林舉國轉用素色。王令已下,三月內,全國上下無論貴族平民,一律不得使用鮮色。衣著、門簾,連街道商舖使用的表示吉慶和發財的紅色招牌,都被勒令摘下。
一片死氣沉沉。
兩位王子,大王僅有的兩位王子,中毒不治。小小的年紀,不足十歲,還沒有資格埋入東林王族莊嚴肅穆的王家墓地,只能按照東林俗例,火化後將那小小的一捧骨灰撒入江河,隨天地而消逝。
楚北捷接到噩耗,急忙領兵回國,一路飛砂走石,在都城外五十裡,被早已等候的左丞相桑譚攔住。
「停!」遠遠看見王旗在彷彿褐色的半空中無力招展,楚北捷舉手。
十萬長途跋涉,筋疲力盡的精銳,轟然止步,被塵土模糊的臉愕然看向前方劍拔弩張的王宮禁軍。
「奉王令,」桑譚雙手持明黃的王令,昂然道:「都城正逢兩位王子喪期,為恐戾氣難解,遠征之兵不宜入城。所有兵馬原地留守,交由富琅王統管。」
眾將下馬跪聽,方圓數裡靜默無聲,只有桑譚發音清晰的字一個一個不帶感情地鑽進耳朵裡。
日暮將至,斜風入骨。漠然聽完王令,心寒了半截,偷眼看楚北捷。
楚北捷臉上不冷不熱,雙手過頭接了王令,站起來。
桑譚露出含蓄的笑容,手攏在袖中,親切道:「王爺總算回來了,王爺和大王是親兄弟,請千萬勸慰大王,不要為兩位王子傷了身體。大王命桑譚務必親自迎王爺入城。」向後退開,已有五十多名穿著王宮侍衛服飾的人等候在路上。似乎王子被毒殺後,王宮侍衛都換了人,這群人中沒有一個是熟悉的面孔。
「王爺……」漠然在楚北捷身邊垂手站立,壓著嗓子道:「將士們離開家鄉有一段日子了,個個思鄉心切,現在忽然被命令留在這裡,恐怕會有人趁機鬧事。十萬精銳,出了事可不得了。該怎麼辦,請王爺指示。」
桑譚不動聲色,輕輕咳嗽一聲,對漠然道:「本丞相宣讀的王令,將軍沒有聽清嗎?將兵由富琅王統管。」
「左丞相,恕漠然冒昧,軍營中的事不可輕忽,這麼多的兵聚集在這裡,萬一出……」
「閉嘴!」一直默不作聲的楚北捷忽地低喝。
漠然駭然止話,低下頭去。
桑譚正擔心不知怎麼應付漠然,見楚北捷開口,趕緊道:「時間不早,大王在宮裡等著呢,請王爺上馬,隨我入城。」命人牽來楚北捷的坐騎。
楚北捷在東林掌管兵權多年,不喜阿諛奉承,對紈褲子弟當面叱喝,貴族們對他又懼又恨。往日當然不怕這群小人,可眼下出了兩位王子被害的大事,楚北捷偏偏人在邊疆,挾大軍歸城,若有小人趁機中傷,難保大王不生出疑慮。漠然最熟悉這裡面的事,暗想無論如何不可以讓王爺單獨進京,沉聲道:「漠然和眾親隨護將陪王爺一道進城。」
不料這話正中桑譚心意,笑道:「王爺的隨身親將不必留在這裡,可隨王爺一同入城。大王還說了,這次討伐北漠連番大勝,要重重獎賞各位有功的將軍。聽說漠然將軍身先士卒,幾次立下大功,大王說,請漠然將軍和鎮北王一道進宮,大王要親自獎賞。」
桑譚越笑得親切,眾人越覺心裡發沉,一網打盡這四個字,竟不約而同冒上心頭,紛紛握上腰間寶劍,目視楚北捷。
楚北捷屹立的身軀彷彿永世不會稍傾,薄唇微抿,刀削似的輪廓在夕陽中如鐵鑄般沒有一絲表情。悠悠看著遠方宏偉瑰麗的都城,楚北捷淡淡道:「桑譚,回答我一個問題。」
桑譚被冷冽如冰的語氣凍得一顫,面前這個是威名震懾四國殺人如麻的東林第一猛將,眼下又統率著十萬剛剛從沙場上廝殺回來的精銳,此刻說錯一個字,鎮北王殺他這個平日威風八面的丞相如捏死一隻螞蟻。他不敢接觸楚北捷犀利的目光,低頭道:「王爺請問,桑譚一定言無不盡。」
「你相信本王與兩位王子的死有關嗎?」
此問刁鑽無比。
若楚北捷問的是「大王是否認為王子的死與本王有關」,桑譚大可擺出臣子本色,不敢擅自揣測大王心意,聲稱自己只是來傳遞王令的一個官員。
可楚北捷話鋒凌厲,直問桑譚心意,論不到桑譚打哈哈說不知道。如此一來,桑譚如果不想和楚北捷翻臉的話,只有兩條路可走,實言相告或撒謊。
桑譚當然不敢在這種情勢下和楚北捷翻臉,真話是萬萬不能說的,那等於把自己的脖子送到楚北捷的劍刃上面去;可如果自己當著十萬將士親口說出「桑譚絕不相信王爺會和王子的死有關係」這話,萬一將來小人嚼起這事的舌頭,大王計較起來,那足以把他桑譚以和鎮北王共同謀逆問罪,株連九族。
剎那間無數念頭轉過心房,饒桑譚是東林出了名的沉穩,也不由汗濕滿背,蒼白著臉,囁嚅道:「王爺……這這……這……」
「這問題很難回答?」楚北捷似笑非笑:「左丞相只需回答,你認為有關,還是無關?」
被楚北捷若有實質的目光一掃,桑譚啷蹌退開兩步:「下官萬萬不敢……不敢……」舉手一摸,冷汗從指縫連串淌下。
「哈哈……」不等桑譚回答,楚北捷仰天長笑,臉上掠過一絲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悲憤,驟然收了笑聲,露出肅容,沉聲問:「鎮北王府,是否已經被抄?」
桑譚臉色劇震:「絕無此事!誰……誰散佈如此謠言?」他藏在袖中的雙手抖得厲害。
能在大名鼎鼎的鎮北王面前說謊而能面不改色的,天下恐怕只有那一個女人。
楚北捷轉過頭來,靜靜看他一眼,又繼續眺望都城,神思彷彿已穿越這短短五十裡,回到熟悉的王府。良久,開口歎道:「王府最東側的那個小院,門口種著斷紫花的。那屋子裡,擺著一把古琴。」歎息良久,聲音一沉,冷冷發命:「拿下。」
桑譚早頭皮一陣一陣發麻,聽到楚北捷命令,猛打了冷戰,剛咬牙舉起手中物,漠然早矯捷地撲上。他一個文官,哪裡是久經沙場的將軍的對手,頓時一個倒頭蔥栽倒。
桑譚倒在地上,又驚又懼,顫聲道:「本丞相是傳王令之人,你這是謀反。」身後楚北捷幾個貼身親衛一擁而上,緊緊縛了。
跟隨桑譚一起來的數十名宮廷侍衛更不用說,才見異兆,尚未來得及有所反應,身邊幾百把明晃晃的利劍同時出鞘,已將他們團團圍住。
頃刻之間,來迎接楚北捷入城的迎接團成了一地被綁得牢牢的粽子。
漠然把桑譚往楚北捷腳下一推,稟告道:「王爺,他袖子裡藏了短弩。好狠,三支上弦的小箭都是淬了毒的,近身發射,難有人能躲過去。」
一聲悶響,短弩和箭都扔在黃土地裡,揚起輕輕一陣塵土飛揚。
楚北捷視線停在桑譚頭頂。桑譚渾身戰抖,他妻子父母都在都城之內,說什麼也不可能不顧九族性命向楚北捷求活,既然必死,不如壯烈一點,昂起肌肉線條抖個不停的臉,嘶聲道:「楚北捷,你難道真以為殺了兩位王子,大王再無後人,東林王位就輪到你來坐了?如此喪心病狂,大王英明過人,怎會看不出你的毒計?我告訴你,鎮北王府已經抄了,你所有藏匿在都城內的逆黨已被大王一舉破獲!恨只恨我一生只當個文官,不夠心狠手辣,對你當胸放出那三支毒箭。」
楚北捷任他若狂犬似的咆哮半天,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凝視著地上帶著暗青色澤的箭矢,幽幽問道:「這弓箭,是大王的授意?」
「哼!若不是大王念在兄弟情分,不忍傷你性命,希望能將你誘到宮中再做處罰,我又怎會一而再再而三錯過殺你的良機?」桑譚一臉悔恨。
楚北捷不屑道:「弓箭射出,不論是否能要本王性命,你身在我十萬精兵中,也必定死無葬身之地。不敢動手,怕死就拍死,竟還說出可笑的慷慨話。」
桑譚老臉漲紅,像漲皮的青蛙般瞪圓了眼睛,翻了幾下白眼,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楚北捷負手在後,眼角也不瞅桑譚一下的開口:「兩位王子夭折,確實使本王成為東林王位的第一順位繼承人。但大王又有何證據,認定是本王做的?」
桑譚露出文人的倔態,扭頭不語。
漠然在他身後冷冷道:「左丞相從未帶軍,不知道軍營中的規矩。我們凡是碰上不肯合作的俘虜,都會先剝去衣服,任兄弟們取樂一番,再行拷問。」
桑譚的臉刷一下白了。
軍營中沒有女人,上萬士兵禁慾多月,猜也猜到這「取樂」二字是什麼意思。嚴刑拷打也就算了,他若真被剝了衣服受了那等屈辱,即使死了也沒有臉面見地下的祖宗,立即渾身哆嗦,再也逞強不起來。
「說吧。」楚北捷站在原地,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地輕道。
桑譚冷汗潺潺,怨恨地回頭瞪了一眼漠然,咬牙道:「王爺以為自己的毒計真的天衣無縫?大王當夜就抓獲了下毒的賊子,嚴刑拷問後,那人供認是北漠國的奸細,而提供毒藥的,是一個姓白名娉婷的女子。哼,白娉婷不就是王爺府中極受寵愛的女人嗎?」
漠然猛震,愕然看向楚北捷。
楚北捷磐石似的背影紋絲不動,無人能看見他臉上的表情。軍中肅靜一片,連輕微的咳嗽也沒有一聲,都盯著這天下威名正盛的主帥。
最後一絲夕陽的籠罩下,楚北捷終於輕聲問:「漠然,目前形勢,你看如何?」
漠然不知為何,竟緊張到雙手顫抖的地步,駭然跪下,驚疑道:「若桑譚所言屬實,那大王對王爺的疑心,怕是無法消除了。」
頓時,偌大的平原上死寂一片。
站在前面的眾將領,把楚北捷和漠然的話聽得清清楚楚。
「你信本王會害兩位王子?」
「不信。」
「大王會信嗎?」
漠然猶豫片刻,毅然道:「大王會信。按照王族繼承前例,若大王無後,王爺就是王位的繼承人,指示下毒的,是曾和王爺有交情的女子。如今王爺率大軍歸來,大王怎能不疑?」
楚北捷仰頭看夜幕降臨,連最後一絲慘紅的夕陽也逝去,喃喃道:「可見大王也是迫不得已。若我奉命入城,大王也會迫不得已,將本王和所有與鎮北王府有關的人集體屠戮。為了東林的安定,換了本王,本王也會這樣做。」悠然長歎。
撲通、撲通、撲通幾聲,背後眾將領一臉肅穆,全體跪下。
神威將軍君捨沉聲道:「我等願孤身入城,為王爺向大王澄清事實。君捨會以全族性命為王爺作保。」
「我等也願意以全族性命為王爺作保!」眾人的誓言迴旋在黑壓壓的高空。
「你們隨我征戰多年,大王如果疑我,又怎會放過你們?入城,不過是死路一條。眼下兩條都是絕路,入城,我等受死是小事,但東林的軍力將會因為將領的集體遭戮元氣大傷,致使東林不但無力拓展疆土,甚至連自保的能力都不夠;如果不奉命入城,大王就會認定我們要謀反。」
漠然最為忠心,他是孤兒,從小跟隨楚北捷,顧慮最少,猛一咬牙道:「入也不行,不入也不行。大王既然生了疑心,定不肯放過王爺,王爺現在是騎虎難下,不如索性攻入城去。王爺也是東林的王位繼承人啊。」
「攻入都城並不困難,東林的精兵如今盡在本王手中,這也是大王忌憚本王的原因。」楚北捷搖頭道:「可即使攻入都城,殺了大王登上王位,東林又將如何呢?一旦內亂,國內人心惶惶,臣民不能同心,外面虎視眈眈的諸國就會趁機進犯。我們希望東林落到被敵國宰食的地步嗎?」
一番話說得漠然低下頭去。
眾人都知道楚北捷在深思,不敢打攪,跪在地上不作聲。
平原上的風勢越發凌厲,旗幟不斷拍打旗桿,數萬精兵,沉默著等待主帥的決定。
「為了害我,她竟然不惜暴露自己就是製毒藥者。可見為了東林,她是什麼都不顧了……」他緩緩轉過身來,唇角勾起一抹苦笑:「既害得東林陷入內亂的危險,更讓東林和北漠成為死敵,好,好計。」苦笑搖頭片刻,漸漸收斂了笑意,臉上神色一整,恢復沙場上決策千裡,傲視前軍的氣概,眼中神光迥現,高聲喝道:「眾將聽令!」
「在!」
「立即進攻都城。攻破城牆後,不遇抵抗不許殺戮,平民一律驅趕進房捨,貴族一律捆綁等待發落。」楚北捷又喝命:「神威將軍!」
「末將在!」
「城破後,你領一萬人馬,負責整頓城內秩序,派兵駐守在王族和大臣們的府邸外,嚴禁有人趁亂搶奪財物。」
「遵命!」
「神勇將軍!」
「末將在!」
「城破後,你領兩萬人馬,在都城外圍駐守,不許讓城中任何人逃出,嚴禁向其他城市發放都城內亂的消息。」
「遵命!」
「神武將軍,你隨本王一道,率兵將王宮團團圍住,我們殺入王宮,去見大王。」
「遵命!」
一輪命令發佈下來,楚北捷露出一貫運籌帷幄的從容,淡淡微笑著掃視眾將領一圈:「這次是為了東林,也為了我們自保。大家記住了,此次不同與以往攻城,我們以整個東林最強大的兵力對抗人心已經動亂的都城守軍,可以輕而易舉控制局面,殺人越少越好。」
「謹遵鎮北王之命!」
夜空下,蛇一樣蜿蜒漫長的黑壓壓的隊伍,向東林都城迅速撲進。
14
月圓之夜,殺聲滿天。有赫赫之功,貴為大王親弟的鎮北王今夜盡起東林精銳,倒戈相向。
東林王站在王宮高處,看沉沉暗夜中龍似的火把從遠及近,廝殺聲已到耳邊。
「大王!」高聲慘叫著的侍衛長滿身鮮血地撲進來:「王宮即將被叛軍攻破,此處不安全,請大王立即移駕!」
王後和一眾親信驚得面無血色。王後身著素服,尊貴地昂首道:「他已殺了本宮的兒子,陰謀敗露,勢要殺絕我們。如今都城內外都是他的兵馬,還能移駕到哪裡?」轉身向東林王的背影婷婷跪倒,含淚奏道:「大王,臣妾不願受辱,王宮即破,請大王賜臣妾一條白綾。」
「王後娘娘,萬萬不可!」王後身邊跟隨多年的老侍女穆拉猛然跪倒,膝行到王後身邊哭著伏道。
頓時,大殿中哭聲一片。
東林王緩緩回頭,開口道:「楚雷。」
「楚雷在,大王。」侍衛長楚雷只道東林王要下令撤退,高聲應到。
東林王卻沉吟著,忽問:「百姓如何?」
「大王?」
「王弟的軍隊,屠殺平民嗎?」
「叛軍入城,告示所有人留在家中,不得探頭窺望,並不進入民宅。不趁機作亂的百姓,性命應該無礙。」
東林緩緩點頭,又問:「官員呢?素日與王弟不和的,可遭到了屠門之禍?」
楚雷聽見外面廝殺聲越來越近,大王不思躲避,卻還在磨蹭,不由露出焦急神色,但君臣有別,只好皺眉稟道:「聽說官員的宅子都被看守起來,那些叛軍將領對官員都很熟悉,一路上見一個抓一個,不知囚在哪裡,性命應該暫時無憂。大王,時間寶貴,請大王移駕。」
「能移到哪去?」東林王苦笑道:「自授意丞相出城迎接北捷,寡人已猜到會有此刻。寡人過於相信兄弟之情,兵權外放而導致今日,能怪得了誰?可歎我東林大亂在即,只盼……」
話音未完,喧嘩聲猛得增大,猶已廝殺到眼前一般,又驟然停止。
一切安靜得近乎詭異,所有人的心往下一沉。
轟!殿門被忽然推開,跑進一個嚇得渾身發抖的小太監,跪著顫聲道:「大王,啟稟大王……他他他……」
王後臉色煞白,心裡也明白大勢已去,反而鎮定下來,抹著眼淚站起,揮手就給了小太監一個巴掌,冷冷道:「有事奏報,只管清清楚楚報來,哆嗦什麼?」垂下的手五根芊芊玉指拽得鳳袍發皺,現出發白的關節。
小太監臉上頓時腫了半邊,口齒卻真的伶俐了一點,磕頭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啟稟大王,鎮北王爺求見。」
雖知道鎮北王軍已經攻了進來,但此刻聽見鎮北王三個字,眾人還是震了一震。
王後淒然道:「他來了倒好,想是要親手殺兄殺嫂。」
「大王!」白髮蒼蒼的右丞相楚在然猛然高呼一聲,撲到東林王腳下大哭道:「老臣當日苦勸大王莫對鎮北王下那道嚴令,以免精銳盡叛,大王心痛兩位王子之死不聽勸阻,派桑譚出城頒令,如今果然遭來我東林大禍。事到如今,老臣再進一言,若大王不從,老臣立即一頭撞死在大王腳下。」
東林王歎道:「你哭的是什麼,寡人心裡明白。愛子慘死,蛛絲馬跡指向王弟,寡人一時糊塗起了疑心下了嚴旨,逼反十萬刀口舔血的精兵,導致國家大禍。如今看來,老丞相所言極是,王弟要奪這王位又何必殺我二子,十萬精兵在手,回師反撲都城就可篡位。」
「大王!」王後驚呼:「難道大王到現在還不相信楚北捷的狼子野心?殺我王兒的定然是他。事到如今,怎麼大王竟糊塗了?」
「就是事到如今,寡人才不糊塗了。」東林王沉聲對王後喝了一句,低頭看著腳下淚流滿面的楚在然,歎道:「但國事已有變動,一切無法挽回。卿還有什麼進言,儘管說吧。」
楚在然身體劇顫,咬牙道:「老臣斗膽,請大王下達王令,讓位與鎮北王。」
「什麼?你瘋了?」旁人皆震,群情頓時洶湧。
「楚在然,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楚相快快收回此言,您老糊塗了!」
「老臣沒有發昏,大王。」楚在然抬頭看著默不作聲的東林王,老淚縱橫道:「四國紛亂多年,東林軍曾三番四次攻佔他國,結下深怨。如果東林發生內亂,國力稍顯微弱,仇敵群起報復,四國中第一個被滅國的,就會是我東林啊。為了我東林,請大王自願讓位,以免釀成內亂。老臣……老臣說出這等叛逆之語,自知死罪,甘願立死。」頭重重在打磨得閃閃發亮的大理石地板上連磕幾下,聲聲見血,染得滿臉鮮血。
白髮血容,猙獰中無限淒涼。
王後等本欲叱罵,見他這般模樣,驀然心中發悸,都不忍地別過臉去。
殿中一時無聲。那小太監還跪在地上,一直打著哆嗦,怯生生道:「大王,鎮北王爺……還在殿外。」
眾人心中凜然,殿外毫無動靜,空氣中卻充滿了風暴前的詭異,隔著一重牆,誰知牆倒後是何等地獄。
東林王長歎一聲:「罷。請他進來吧。王後及其他人都到殿後去,右丞相留下。」
「大王……」王後輕輕低呼一聲。
「王後去吧。」
眾侍女攙扶了王後離去,偌大的殿裡只餘東林王和楚在然。不一會,聽見大門被輕輕推開,外面熊熊火光撲進眼來,略一閃,火光隱去,大門重新關上。
面前已經站了一人,一身滿鋪塵土的盔甲,面容俊朗,氣勢不凡,手按腰間寶劍,歎道:「王兄見了北捷,心裡滋味一定很難受吧。」正是為東林王朝立下汗馬功勞的鎮北王。
見東林王不語,楚北捷輕輕苦笑:「其實北捷見了王兄頒下的王令,心裡的滋味又何嘗不和王兄一樣?」
「大錯已成,追悔不及。」東林王別過臉,朝楚在然淡淡道:「右丞相,你起草吧。」
「謹遵王命。」楚在然提筆,也怔了半日,放下了筆。他為大王起草王令數十年,經驗豐富,偌大的長篇文書,中途毫不停頓一氣呵成,待停筆,一篇洋洋灑灑的讓位王令已成,上面滴著幾滴老淚,化成幾點墨跡。
楚在然放下筆,捧著王令,必恭必敬跪到東林王身前雙手遞上:「大王……請大王用印……」聲音哽咽。
東林王瞥一眼面無表情的楚北捷,他兄弟感情親厚,向來一同談笑國事,不料竟有今日。他掏出大王玉璽,在這道決定東林未來的王令下用了印,連同大王玉璽一共交給楚在然,強笑道:「交給東林下一任國主吧。」
楚北捷靜靜站在遠處。自從楚在然提筆,他就沒有說過一個字,彷彿是被念了咒語般成了雕像,只有一雙怎麼望也望不透的眼睛,注視著大殿內的每一個動靜。
接過楚在然雙手遞上的大王玉璽和讓位王令,楚北捷默然良久,忽然抬頭道:「王兄,我能否用這個寶座,向王兄換兩樣東西?」
東林王轉頭凝視他,動唇:「你說。」
「一樣是王兄的允諾,絕不追究這次攻城眾將的過錯,東林一切如常。」楚北捷道:「至於我,我乏透了,再也不想留在朝廷,請允我歸隱。」
「不追究叛軍,你認為我會答應?」
楚北捷信任地點頭道:「問罪這批軍隊的猛將,將削弱東林軍力,招來更大禍患。王兄若不是為免生靈塗炭,怎會甘願讓出王位?唉,我雖是無雙猛將,論為王,卻遠遠不如王兄的胸懷。」
東林王深深凝視楚北捷:「王弟要的另一樣東西,又是什麼?」
楚北捷的臉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鎮北王府,東側小院內,桌上的……」他輕道:「一把古琴。」
15
東林都城一夜易了兩次主,只有身在其中才明白裡面的驚心動魄。
次日清晨精兵盡散,百姓們渾渾噩噩在各自家中被關了一晚,只曉得昨夜通天火光,殺聲不斷,但大王還是大王,王宮還是王宮。
後宮安置妥當,被囚禁的官員們都送到王宮。東林王逐個召見將領,不但不加斥責,反而安撫鼓勵一番,右丞相起草嘉獎王令,把個叛逆行為調個頭寫成君王有難眾將不畏生死攻城護駕。
大家心裡都明白怎麼回事,磕頭大呼萬歲。
除了攻城時的對陣和少數人頑抗外,死傷不多,也有王令下達命官員厚加撫恤。
而曾經顯赫一時統領整個東林兵力,他國兵將聞之喪膽的鎮北王,已遠離。

黃塵大路中,一隊沒有旌旗的車隊緩緩而行。
隊中有車有馬,騎馬者人人臉色冷漠,眼睛時有精光閃過,顯然都不是易與之輩。兩車婦孺在中間,另有兩車不知內裝了什麼,車轍深陷泥中,看起來非常沉重。
其中一輛馬車,裝飾雖不華麗,樸素中盡顯貴氣,從車轅到輪子所用都是難得的上好木料,造型古樸大方。
過了漫長一夜的楚北捷,此刻正坐在車中閉目。
東林大事已了,經此一役,東林王不會再疑他殺害兩位王子。
但父親失去了兒子,王兄失去了王弟,東林也失去了護國大將。
這一場劫難餘下的後果,將要東林用多少年承受,連楚北捷也不敢想像。
而毒藥,出自她的手。
楚北捷舉起雙手,看著虎口被劍磨出的厚厚老繭。記得她的手,纖纖十指,白而細嫩。這手撫琴,摘花,原來也會調藥。
「最毒……真是婦人心?」 漆黑雙睛徐徐瞇起。
不願讓人看清自己眼底,閉目再陷入沉思,漸漸呼吸均勻,似將睡去。
大路凹凹凸凸,馬車顛簸,一步一步,離過去更遠。
車輪似乎碰到石頭,猛然顛了一下,楚北捷均勻的呼吸斷了,坐直身子,忽然若有所覺,喝道:「停車。」
掀開車簾,身軀驟然劇震。
路旁靜靜站著一道纖弱背影,一手牽著馬匹,一手垂著握住韁繩輕輕掃觸及膝高的草兒。聽見車隊停下,徐徐回過頭,露出一張絕不令人驚艷卻比任何人都能震撼楚北捷的臉,輕輕啟齒歎道:「王爺,白娉婷赴約來了。」
見面前大隊人馬連同楚北捷都木雕似的不能動彈,白娉婷紅唇微揚,勾起一絲淺笑:「實不相瞞,娉婷一直不安惶恐,不知王爺會如何處置我,故在路旁等待王爺車隊。若王爺與娉婷擦身而過,那是你我緣分已盡,娉婷也算實踐了到東林見王爺的諾言,從此兩不相干。」
楚北捷目光一刻不離娉婷的淺淺笑容,沉聲道:「我察覺了。」
「那……」白娉婷清楚地吐字:「白娉婷從此就是楚家的人了。」
「楚家的人?」
「王爺忘了?我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楚北捷一字一頓,冷冷重複:「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白娉婷的眼睛美麗如初:「王爺忘了我們的誓言?」
「我記得的。」楚北捷點頭。
「誓言猶在,」白娉婷盈盈走前,伸手,遞到楚北捷面前,動情道:「讓娉婷隨王爺到天涯海角,從此榮辱都由王爺,生死都由王爺。」
楚北捷定定看著熟悉的蔥白小手,近在眼前,舉手可觸。
他握過這手不下千次,賞玩讚歎,記得它溫暖光滑,靈巧細嫩。
他只是不曾想過,這也是一雙翻雲覆雨手。
白娉婷不驚不懼,乖巧地站在面前,就像第一次跪倒在他面前,唱佳人英雄,兵不厭詐。眼睛還是會說話的晶瑩透徹,流光四逸。
楚北捷久久不語,末了,沉聲道:「娉婷,答我幾個問題。」
「王爺請問。」
「北漠奸細用的藥,是你所調?」
「是。」白娉婷紋絲不動,吐出一個字。
「你可知道,東林王子,是我骨肉親侄?」
白娉婷看他一眼,瞳中盈光閃爍,歎道:「我知道。」
「你可記得,你曾發誓絕不傷我家人。」
「我記得。」
「我楚北捷,不會是為了女人而忘記骨肉生死仇恨的男人。」
白娉婷聽出楚北捷話中恨意,擠出一絲苦笑:「我明白的。王爺說的,娉婷都明白,既然王爺找到娉婷,娉婷避無可避,索性性命也交由王爺發落。」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楚北捷頓了頓,凜然道:「你自知必死,為何置大石於路上驚動我的車駕?」
白娉婷猶如被劍刺到心臟一般,身子驀然晃了晃,會說話的眸子動人心魄地瞅了楚北捷半晌,淒然道:「娉婷是癡人,王爺也不過是個癡人。我說干口舌,王爺難道會信我一字?大錯已經鑄成,這一輩子我們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忍不住,淚珠斷線珍珠般墜下,哭倒在地。
夕陽西下。
黃塵大道中並無留下一具屍體。
沉默的車隊多了一道沉默纖細的身影。
楚北捷發現,原來心和握劍的手,並不是永遠契合。
水綠山青,犬吠炊煙。
東林一個偏僻的山林中,默默出現一處樸素的莊子,莊裡人自耕自種出入低調。
不過是平凡山莊一座,沉默寡言山人數名。
無人知,東廂牆上孤零零一把入鞘寶劍,曾斬敵國無數大將,千軍萬馬中如入無人之境,劍光起處,望風披靡,無人不懼。
無人知,西廂一副玲瓏心腸,能論天下事,奏驚天曲,一計扭轉北漠岌岌可危的悲慘命運,換來肝腸寸斷,欲哭無淚。
娉婷獨居西廂。
楚北捷不是屠夫,他劍下留情,沒有取她性命。
楚北捷也不是小人,飯食衣裳按時送來,雖不豐盛,也不刻薄。
只是,自從那一天後,再沒有見過楚北捷一面。
只是,這西廂中,永遠空蕩蕩。
「故亂世,方現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
她臨水照花,對月弄影,低吟淺唱間,怔怔望向西廂那頭,忽然失了眉目間的閒淡,慌忙別過臉,又唱:「奈何紛亂,奈何紛亂……」
低低地唱,輕輕地歎。
漠然坐困愁城。
楚北捷在東廂中,手持宜情愜意的民間詩文,靠在大竹椅中似有倦意,緩緩閉眼,忽然轉頭,沉沉凝視他,問:「我應該殺了她嗎?」
漠然被他深邃的眼一望,肝膽俱震,垂手低頭,不敢說一個字。
隔了許久,才聽到歎息:「我本該殺了她的。她騙我,欺我,毒我子侄,天下有誰比她更該殺?」
楚北捷連問十日,連歎十天。漠然不禁想起陳觀止,這當初為娉婷看病的老名醫,想必也記得鎮北王爺曾為娉婷久病不愈而發的雷霆大怒。
「她在哭嗎?」
「回稟王爺,,沒見她拭淚。」漠然彎了彎腰,小心道:「只是,有時候唱歌。」
「唱歌?」楚北捷沉思良久,輕問:「唱什麼?」
「娉婷姑娘唱,故亂世,方現英雄;故英雄……」
漠然尚未答完,楚北捷已接了過去,喃喃道:「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紛亂,奈何紛亂。」楚北捷冷笑:「誰是英雄,誰又是佳人?兒女情長,白落得英雄氣短。」
漠然不說話了,連視線也垂下,看著腳尖。
「你下去吧。」
「是,王爺。」
跨出東廂門,身後傳來楚北捷低沉緩慢的哼唱:「故英雄,方有佳人……」氣息悠長,餘音迴盪,像緬懷一幅已丟入烈火的名畫。
日出日落,看火燒雲紅透天際,聽鳥叫蟲鳴起伏婉轉。
敬安王府,鎮北王府,北漠上將軍府,一切都變得好遙遠。
「她又唱了什麼?」
「她唱,故嗜兵,方成盛名;故盛名,方不厭詐……」 
「兵不厭詐,兵不厭詐。」楚北捷恨恨截斷,沉聲道:「難道天下只有一個白娉婷是佳人?又哪有她這般歹毒的佳人?兵不厭詐,叫她不要再存妄想。」
餘怒未熄,霍然站起,走到房中大櫃前,將一路上珍而重之,小心翼翼保護的鳳桐古琴拿起奮力扔到地上。
萬金難求的古琴喀啦一聲,斷成兩截。
楚北捷發紅的眼睛瞪著,猶不解恨,抽出懸掛在牆上的寶劍,揮劍劈斷,直把此琴當成心中最恨之人。
漠然跟隨楚北捷多年,知道這位王爺面上越平淡,其實心裡越積著陰蟄,見他多日隱忍不發,心中其實擔憂,此刻楚北捷動氣劈琴,他卻鬆了一口氣,也不作聲,在一旁看著鳳桐古琴在楚北捷手下被劈成碎片。
良久,楚北捷停下手中揮舞的寶劍,神色已趨平靜,轉身將寶劍插回劍鞘,臉上添了一絲令人心悸的冷冽,指著一地木碎吩咐:「你將這琴,給她送過去。」
漠然不敢怠慢,命人掃了木碎,用布裹了一包,親自送了過去。
過了大半個時辰,漠然回來覆命:「她已經接了。」
「說了什麼?」
漠然沉吟道:「她見了王爺送過去的東西,好一會沒動,後來掏出懷裡一封信,要屬下交給王爺,說她沒機會面見王爺,要和王爺說的話,都在那信上面。」
「信呢?」楚北捷沉聲問。
默然略微有點不安:「屬下拿著信出門,她忽然在後面說等一下,把信又拿回去了。屬下以為她恐怕還要加一兩句話,怎知她點了火折子,把信就那麼一遞。」
「燒了?」
「是,燒了。」漠然知道楚北捷極為在意那邊動靜,事無大小都詳細稟告:「她對著信的灰燼垂了好一會淚,要我轉告王爺一句話。」
「她哭了?她到底……還是哭了。」楚北捷喃喃自語,失神地看著西頭,半日才想起漠然還另有話,問:「她要你傳什麼話?」
「她說……」漠然皺著眉,半天才吞吞吐吐道:「她說……真羨慕這琴,毀得這般痛快。」
楚北捷輕微震了震,勉強按奈著定下心神,蹙眉道:「她生了死志嗎?」回首來看漠然。
漠然不敢和他犀利的目光對視,低頭避過,忍不住開口道:「王爺一生豪邁,手起劍落,如今何苦這般折磨一名女子,連帶著折磨自己。」
「我……我在折磨她嗎?」
漠然不語,只低著頭。
楚北捷凝視他半晌,悠悠長歎一聲,頹然坐下,揮了揮手「你退下吧。」
漠然出了房門,惶惶不安。庭院中空氣沉悶,連老天彷彿也在預示不祥。他不敢離開太遠,親自守在外面等候楚北捷差遣,又暗中派人去西廂探聽娉婷動靜。
不一會,派去的人回來說:「娉婷姑娘開始坐在床邊垂淚,後來點起火盆,把殘琴連包裹的布一起燒了這會也不哭了,竟打開首飾盒精心打扮起來。照著鏡子擦胭脂的樣子,倒真有點像我妹子出嫁那時的眼神。」
漠然心裡聽得發緊,轉頭一想,看眼下的光景,王爺心結已打不開了,與其慢慢折磨,也許真的不如痛快了斷,也不說話,點點頭吩咐再去查探。
楚北捷一人待在房裡,也不說話,整個晌午都沒動靜。也沒不怕死的人敢私自進去東廂。
天邊快出現火燒雲的時候,漠然派去的人已經回稟過娉婷的情況好幾次。
那下人一個勁困惑地撓頭:「我沒藏好,被娉婷姑娘看見了,她也不惱,反而朝我笑了笑,說你明天就不用為我費心了,你們王爺是個有決斷的,到今天也該有個了結。」
漠然眉頭大皺,剛要開口,房裡忽然傳來楚北捷的聲音:「漠然在外面嗎?進來。」
「是,王爺。」
漠然連忙推開房門進去。楚北捷坐在背光處,讓人看不清楚他臉上的神色,但身上已又恢復了在戰場上的篤定氣勢,想必心裡已經有了定斷。
「你去叫廚子,做一道八寶豆腐,一道紅燒魚,一道翡翠銀魚丸子,一道風清素萍……」楚北捷緩緩開口,連點了十二,三道菜。
漠然一邊點頭,一邊仔細記下,心裡清楚著些都是娉婷平日愛吃的。
果然,楚北捷道:「做好後,給西廂送去。」
漠然應了一聲「是」,楚北捷又吩咐「拿三壇最烈的酒給我。」
飯菜不一會做好,直接送往西廂,三壇烈酒也送入楚北捷的房間。
楚北捷忽然笑了:「你坐下,陪我喝一杯。」
說是一杯,喝起來成了千杯直下。楚北捷剛正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也不說話,烈酒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喉嚨。
房間裡只聽見倒酒時酒水入杯的 聲音。
天氣奇差,一絲風也沒有,眼看火燒雲褪去,光一分比一分少,漸漸黑暗籠上來。漠然覺得彷彿有一座山壓在心上,大氣也不敢出,一杯接一杯幫楚北捷倒酒。
楚北捷酒量如海,喝了這麼多,眼神一點也不迷濛,像越喝越清醒似的,黑色的眸子閃閃發亮,如黑夜草叢中若隱若現的猛獸。
燈光下,英俊的臉不但不發紅,反而鐵青一片。
」王爺,沒酒了。」漠然放下酒壺,掃一眼地下已經空蕩蕩的三個空壇,恭敬地問:「是否要屬下再取一些來。」
「不用。」楚北捷緩緩喝了最後一杯,彷彿要把失去的豪氣和膽魄都吞回來,重重放下杯子,凝視著搖曳的燭光,忽然沉聲命令:「漠然,你拿著我的劍,去西廂。」
匡當!漠然手震了震,桌上玉杯一傾,掉到地上。
「告訴她,我楚北捷今生,最愛而又最恨的,只有一個人。我再也不折磨她了,我給她個痛快。」楚北捷緊緊盯著燭光,彷彿那光裡有另一個人的影子,猛一咬牙:「取她的性命回來!」
「王爺,這……」
「這是軍令!」楚北捷驟然怒吼。
漠然渾身一震,也咬了咬牙,凜然應道:「得令!」再顧不上其他,瞪著虎目走到牆邊,把懸掛其上的寶劍一拔,頭也不回的出了房門。
楚北捷看漠然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心如刀絞,猛然站起來,發現雙膝都是軟的,竟支撐不住,雙手驟然壓在桌上,震得酒壺碗碟一陣亂響。
「你……你為什麼這麼做?為什麼……為什麼!」他狠很咬牙,問的不知是西廂中人,還是自己。
失了神采的眸子凝視天邊,今日竟是月圓,高高懸掛夜空,光華流盈。
「我錯怪你了嗎?娉婷,告訴我。」
「娉婷該自豪嗎,天下有誰能被楚北捷誤會?」
「我該拿你如何是好?」
「給娉婷最後一個機會吧。讓娉婷用事實向你證明,娉婷絕不會做讓你傷心的事。」
猶記,她曾淺笑入懷,仰頭央他。
她說:「不管消息如何嚴重,到最後都不過是一場誤會。等你回到東林,就知道娉婷不但不忍傷害你,也不忍傷害任何和你有關的人。北捷,回東林吧,回去看看我真正的心意。」
猶記,她無人可及的美麗眼睛中閃著柔和的光芒,彷彿在夢境中一般。
「對月起誓……」他沙啞地苦笑:「我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抬起蘊淚黑眸,見暗處一道人影緩緩走來。腳步沉重,手持寶劍,低垂著頭,正是漠然,顯然是回來覆命的。
楚北捷只道心中早疼得麻木,此刻一見漠然,才知方纔還未痛得深處。全身像無數把燒紅的鉗子擰著皮肉向四處撕扯,血肉模糊也沒有這般難以忍受。
他天性要強,撐著挺直的背站在門前,問:「已經去了嗎?」聲音隱隱顫抖。
「王爺……」漠然抬頭看他一眼,猛然撲通一聲雙膝跪倒:「請王爺處罰,屬下……屬下實在下不了手,娉婷姑娘的眼睛,屬下看著那雙眼睛,實在是……」抓著寶劍的指拚命摳地上的泥。
楚北捷剎時放鬆下來,旋即怒上心頭,低吼道:「連這麼一點小事也做不到,你算什麼男人?」惡狠狠將漠然踢開,抓起地上的寶劍,磨牙道:「決而不行,害人害己。難道真要一輩子這麼慢慢折騰下去?不如早日了結!」
三壇烈酒酒性發作起來,全無了平日鎮定從容,談笑用兵的模樣,拿著寶劍直衝西廂。
殺氣騰騰到了西廂,一腳踢開房門,卻整個愣住,僵在門處。
娉婷頭插鳳凰玉釵,耳垂金墜,身穿五彩錦面金絲墜邊裙,一雙翠綠繡花鞋露在裙擺下,燭光下,面若桃花,眼眸燦若星辰,華貴雍容,不可方物。
此刻緩緩將視線移過來,徐徐起身,淺笑:「王爺也該來了。」
楚北捷驟然見她笑靨如花,如在夢中,心臟重重一頓,竟站在那裡,說不出一個字來。
娉婷走到楚北捷身前,靜靜凝視楚北捷手中明晃晃的寶劍,讚道:「好劍。」又是苦笑,抬起瘦削不少的清秀臉蛋,哽道:「王爺,王爺,你為何來得這般遲?也好,你總算來了。」
伸手取過彷彿已成千年化石的楚北捷手上的劍,淒然笑道:「我說過,生死任憑王爺。娉婷雖然是個大騙子,這話卻不是假的。不必借王爺的手,我自己了斷。」
握著寶劍,閉上明亮的眸子,狠心向自己頸間抹去。
肌膚觸及冰涼劍鋒,手腕早被人在半空緊緊握住。娉婷怔了怔,驚訝地睜開眼睛,眸中閃過一絲決斷,咬牙再抹。
握著手腕的彷彿是個鐵鉗,微微用力在細瘦的腕上一捏。
「啊!」娉婷低呼一聲,吃疼鬆開五指。匡噹一聲,寶劍掉到地上。
後面湧來一陣大力,娉婷不由自主向後一靠,後背完完全全靠進一副結實強壯的胸膛。從後伸過來僅僅摟著腰肢的雙臂,像永遠也不放開一般。
娉婷幽幽睜開眼睛,歎了一聲,淒然道:「一了百了,不是更好?」
身後的男人半天不作聲,只將她摟得更緊。
「王爺……」
「本王不想殺你了。」
身體驀然離了地,落在楚北捷雙臂中。
楚北捷大步走向角落的床,滿身酒氣,紅著雙目,沉聲道:「本王要你用一輩子來補償。」將懷中暖香往床上一拋,壓了上去。
西廂房內,紅鶯帳下,婉轉呻吟,一絲一絲溢出。
楚北捷在燭光下細賞慢觀,切齒痛恨。
他恨青絲如瀑,肌膚賽雪。
他恨美目流轉處,似仙子自九天而降,惑人心魄。
他恨這寶劍敵不過繞指柔,英雄敵不過兒女情長。
「不饒你,不放你。」他一下比一下粗暴,肆意蹂躪,恨意濤天。「我要你用一輩子補償。」
她似春水般化在身下,疼得蹙眉,眸子卻柔柔笑開:不足地輕歎:「只是一輩子嗎?」終於,晶瑩淚珠順著臉頰滑落。
雞鳴,日出。
楚北捷盡洩一腔酒意積怨,半點溫柔缺奉,恨意依然難消。
報復的敵意,黑沉的臉,讓西廂空氣沉滯。
那又如何?娉婷淺淺而笑。
起碼西廂,不再空蕩蕩。
起碼她這孤魂,找到了另一個孤魂。

風弄 - 孤芳不自賞3【單】
娉婷與楚北捷之間隔了太多恩怨情仇,但最終還是屈服在愛情之下。
折磨對方就等於折磨自己,如果兩人之間真有愛情,那麼又怎會通過不了誤會的考驗?
只是在別院裡神仙一般的日子畢竟是夢,俗世的羈絆不會輕易放過他們。
何俠來了,東林王的信來了。她只能說服自己相信,她的男人會遵守和自己的約定,將他的生日留給自己。
恩恩怨怨,甜蜜如斯,心碎如斯。
他怎會不守諾言,忘了此約?
他怎會為了那些流不盡英雄血的家國事,狠心捨了她?
北捷,娉婷若是你心中最重的人,那天下之大,還有什麼可以阻攔你回來的腳步?
楔子

十一月中,北漠境內迎來今年的第一場大雪。
上將軍則尹在這個時候入宮,向北漠王提出辭去所有官職。
「為何如此突然?」北漠王賞雪的心情蕩然無存,回頭看著則尹訝道。
則尹道:「邊疆危機已過,則尹也該履行對陽鳳許下的諾言了。」
「不再參與兵戰,伴妻兒看青山綠水,悠閒終老,對麼?君子一諾啊。」北漠王轉頭不語,良久才道:「陽鳳對於毒害東林兩位王子的事,至今耿耿於懷?」
則尹長歎一聲,沉聲道:「國家大事怎能容得下婦人的仁慈,此事不能怪大王。」
「她果然還是耿耿於懷,再多的賞賜也比不上那位閨中好友。」北漠王苦笑著點頭:「寡人還能說什麼?罷了,罷了,則尹上將軍去吧。」
北漠上將軍府,在漫天白雪中,撤下了大門上由北漠王親自提筆書寫的上將軍府橫匾。
則尹辭官之事,府中上下早有消息流傳,侍從們都是跟隨則尹多年的親信,早有則尹到哪他們就到哪的覺悟,所以消息正式公佈,府中一派平靜,眾人心有默契,各自收拾府中行李,準備離開北崖裡。
雪一連下了七天,仍不見停止的跡象。
出入都城北崖裡的大道一片雪白,只有一隊車隊冒著風雪緩緩行走。車輪壓過積雪,留下兩行長長的輪跡。
最中間的一輛華麗馬車內,正燃著熊熊爐火。陽鳳低頭看著懷裡的寶寶。這孩子精力旺盛,就如他父親一般,哄了多時,終於睡著了。
露出一絲甜笑,將孩子放到小小的絨毯中,仔細包裡好,陽鳳輕輕打個哈欠,依窗而坐。
「睡了?」則尹湊上去,小心翼翼地審視睡夢中的孩子。他向來慣了拿劍廝殺,見了柔弱嬌嫩的初生嬰兒,只覺得怎麼輕抱都會弄傷他似的。初為人父,竟比初次上沙場更叫人膽怯。
陽鳳瞧見他的樣子,輕笑起來,也湊到他身邊,和他一起凝視著孩子,愛憐地說:「看他的鼻子,還有小嘴,活脫脫一個小則尹。」 「臉龐像母親。」則尹喜洋洋道:「兒子像母親,將來一定有出息。陽鳳,多虧有你。」
陽鳳一怔:「多虧有我什麼?」
「多虧有你,不然怎麼會有我這可愛的兒子?」
「這是什麼話?」陽鳳好氣又好笑,不想吵醒寶寶,扯扯則尹的衣袖。兩人一同坐在墊著厚毛皮的橫椅上,陽鳳忽然低聲問:「夫君是否覺得陽鳳太過任性?」
「怎麼會呢?」
「陽風逼著夫君辭去大將軍的職位,離開北崖裡隱居。大雪未停,又不顧慶兒未滿月,逼著夫君上路。如今想來,實在是太任性了。」
則尹發出一陣悅耳的低沉笑聲,粗糙大手撫著陽鳳的臉,問:「我則尹會是被人逼著辭官上路的人嗎?辭官,離開北崖裡,都是你的心願。既然是你的心願,我必定心甘情願為你達成。」話語稍頓,聲音沉下兩分,歎道:「何況,我知道你為著娉婷的事心裡不安。住在上將軍府裡,受著大王不斷的賞賜,更令你如坐針氈。」
提起娉婷,陽鳳臉上添了憂愁,低聲道:「我昨晚又夢見娉婷,她就站在我面前,不笑,也不說話。我伸手想摸她,她竟然像影子一樣,根本摸不著。則尹,是我央求娉婷為北漠出計的。」
「我知道。」則尹將陽鳳抱在懷中,目光沉痛:「我北漠國受了她的深恩,卻將謀害東林兩位王子的罪責推到她身上,則尹實在沒有面目見她。」
「她自己也不願洗刷這個冤屈。」陽鳳愁道:「自從你查到楚北捷隱居的地方,我已經派人給她送過三封信,要她將事情向楚北捷說清楚,設下毒計害死楚北捷兩個侄兒的是何俠,並不是她。可她一封回信也沒有給我。」
「她現在應該正被軟禁,會不會書信沒有送到她手上,反而被楚北捷的人截住了。」
陽鳳搖頭道:「被楚北捷看了不更好嗎?可東林軍現在對何俠並沒有加強追捕的跡象,可見他們還不知道何俠幹了什麼事。我想楚北捷為人高傲,不會攔截或者偷看娉婷的書信,怕只怕娉婷自己不肯為自己伸冤,那可怎麼好?」
則尹皺起濃眉,不解道:「她已經知道何俠變了,竟然還甘願為他抵罪?」
陽鳳似乎覺得冷,在則尹懷裡換了個姿勢,把丈夫胸膛的心跳聽得更清楚一點,目光移向不遠處正甜睡的孩子,輕聲歎氣:「對一個人失望是一回事,恨一個人又是另一回事。娉婷很清楚,只要她一開口說明事情真相,何俠就會成為東林的頭號大敵,那和親手把何俠殺死有什麼不同?十五年的情分,不是這麼容易斷的。」
陽鳳聲音漸漸低下去,像遇到了更難解的心事,躊躇半日,才續道:「我只怕她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不但不對楚北捷申明自己的冤屈,反而用此事驗證楚北捷對她的心意。唉,男人的心,豈是可以輕易試驗的?」
則尹聽愛妻語氣中充滿哀愁,她生產不足五十日,又添煩惱,生怕她會為此生病,愛憐地輕拍她的肩膀,勸道:「不要多想了,我雖然辭官隱居,但還不算毫無實力。只要娉婷有需要,我們一定會幫上忙。」
「希望蒼天保佑娉婷。」陽鳳合掌在胸,默默祈求。
則尹一行車騎在大雪紛飛的路上默默前進時,雲常國的王宮內正煙火滿天。
宮內掛滿紅綢,侍女們穿著盛大節日的綵衣,流水般托著各色點心出出進進。威嚴歡樂的鼓樂聲,從宮牆內飄到城內民居處,引得雲常都城的百姓一陣陣議論。
「公主殿下要出嫁了!」
「嘿,咱們雲常以後就有駙馬爺了?」
「早該找個駙馬爺了,公主雖然能幹,畢竟是個女孩家,總不能一直管理朝政吧?還是找個駙馬爺,自己安心生個小王子出來的好。」
「哈哈哈,說得有理。」
「說起來,我們公主眼光不錯啊,自從大王去世後,求婚的人幾乎把王宮的門檻踏破,公主誰都不選,竟然選了這一位。」
「對!對!畢竟是咱們雲常的公主殿下,眼光真不錯。有了這位駙馬爺,咱們雲常再也不怕什麼東林的楚北捷,北漠的則尹啦!哈哈哈,來啊,為公主和駙馬爺喝一杯!」
香醇的美酒,在痛快的碰擊中灑出。

穿過蝴蝶群般的侍女,身穿隆重的朝臣服飾的貴常青緩步走入王宮最西側一處安靜貴氣的屋子。
雲常王宮中最有權勢的侍女綠衣剛巧站在門口,正吩咐兩位侍女:「把前些日進貢的鸞鳳鎦金腰帶取來,另外再取點紅果干,記得擺在紅色的盤子裡,要兩盤,每盤放上九十九片紅果干。記住了,是九十九片,不能多,也不能少。我可說清楚了,今天是大日子,誰敢給我出一絲錯,小心你們的腿。」 一口氣說了一輪,猛一回頭,看見貴常青,連忙笑道:「貴丞相來了,請趕快進去,公主已經問了幾次怎麼丞相還不到。再不來,公主就要打發我去請了。」
貴常青矜持地笑了笑,跨步走進屋中。
屋內熏香縈繞,外面歡樂的鼓樂,到此處只剩一點點聽不清楚的餘音。垂簾後,一個瘦削身影獨坐鏡前。
貴常青站在簾前,尚未開口,已經聽見耀天公主熟悉的清脆聲音:「丞相請過來。」
貴常青掀開簾子,走到鏡前站住。
鏡中的公主美艷更勝往常,鑲滿寶石的鳳冠端正地戴在頭上,從鳳冠下端,垂下一排搖動個不停的珍珠鏈子,遮擋不住她眸中轉動的流光。
耀天公主放下手中的眉筆,仔細打量銅鏡中的自己,低聲笑問:「丞相,耀天打扮得美嗎?」
貴常青凝神看了看,點頭道:「美極了。」沉默了一會,似乎心裡有無限感慨不得不發,長歎一聲:「公主終於要出嫁了。那個喜歡讓全王宮侍女追得氣喘吁吁的小姑娘,就快有夫君了。時間過得真快。公主高興嗎?」
「又高興,又擔憂。」耀天端詳著鏡中的自己:「母後在世時曾說,女孩嫁人就像把手放進黑森森的洞穴,你不知道抓到的會是稀世珍寶,還是一條致命的毒蛇。丞相是對雲常王族最忠心的大臣,父王去世後,若沒有丞相的幫助,我根本無法管理國政。我今天想問丞相一個問題,請丞相給我一個真實的答案。」
貴常青肅然道:「公主請問。」
「我選擇何俠,大臣們和百姓都為之高興,為何丞相卻在知道這個消息後,連續幾天愁眉不展呢?」
貴常青沒料到耀天公主會忽然問到這個,略為愕然,思索半日才道:「大王早逝,沒有留下王子,公主以女子身份管理一國朝政,所有人都明白,可以娶到公主成為雲常的駙馬,就可以得到雲常的大權。所以,臣一直力勸公主小心擇婿,不要讓無能之徒得到雲常,使雲常遭受覆滅的命運。」
「何俠會是無能之徒?」
「公主確實很有眼光,何俠受歸樂大王何肅陷害,正需要一個落腳安身之處。他現在雖然家破人亡,但畢竟出身高貴,言談舉止風度不凡,而且與楚北捷並列為當世名將,是難得的人才。如今戰雲密佈,各國自危,戰將最為寶貴,公主在這個時候答應親事,等於親自為我雲常招來一面鋼鐵屏障。只是……」貴常青搖頭,沉聲道:「他太有能力,太有抱負。要長久地擁有這樣一個男人,並不容易。」
耀天公主低頭思索,幽幽問:「既然如此,丞相當日為何不上奏阻止?丞相的意見,我從不會不重視。」
「臣若是上奏阻止,公主會改變決定嗎?」貴常青感歎道:「臣為官已有二十年,看著公主出世,公主是否鐵定了心腸要做某事,難道臣會看不出來?」
耀天公主抿唇想了想,展顏笑道:「不愧是丞相。我確實不會改變主意,從何俠跨入王宮的那一刻起,我已經決定非此人不嫁。哪個女子不希望嫁給一位稱得上英雄的男人?何況這世上英雄太少,可遇而不可求。」
她站起身來,頭上佩飾一陣叮噹作響。
「不過丞相說得很對,要長久地擁有這樣一個男人,並不容易。」耀天轉頭看向貴常青,露出一個天真的狡黠笑容:「如何才能留住何俠的人和心,丞相日後好好為我思量吧。」
貴常青躬身道:「臣必殫精竭慮。」
「很好。」耀天移到門前,遙看王宮另一端,自言自語道:「樂聲近了。何俠……他該進入宮殿正門了吧?」

遙遠的另一國度,何肅在歸樂王宮中對著灰濛濛的天色不語。
王後從身後靠近,探問:「大王看了剛才送來的書信後,一直愁眉不展,是不是聽見了什麼不好的消息?」
何肅點頭:「雲常國的耀天公主答應了何俠的求婚,今天就是他們大禮的日子。」
王後訝道:「耀天公主竟然答應嫁給現在已經一無所有的何俠?她怎會如此不智?」
「這是很明智的決定。」何肅回頭,淡淡掃王後一眼:「何俠並不是一無所有,他最寶貴的財富都在他自己身上。天下有身外財的人多,有身上財的人少。耀天公主正是看中了這一點。」
王後隱隱聽出何肅責怪之意,訕訕低頭,輕聲道:「大王心裡煩悶,不如讓臣妾為大王彈奏一曲。」
「不必了。」何肅站在窗外,尋找敬安王府曾經所在的方向,喃喃低語:「寡人是不是做錯了什麼?天下聞名的歸樂兩琴,都不再屬於歸樂了。」
陽鳳當初逃走,正是因為王後聽了讒言,要處置陽鳳。聽何肅這麼一提,王後心內一顫,低頭道:「這是臣妾愚鈍之過,臣妾願受責罰。」提起長裙,怯生生低頭跪下。
何肅沉默良久,似乎想起什麼,竟呵呵笑了起來:「王後快起來。」
他轉身,將王後輕輕扶起,欣然道:「陽鳳雖然琴技出眾,到底只是一個養在後宮的女子,論見識謀略,遠遠不如白娉婷。寡人失去陽鳳也就罷了,何俠竟為了一點眼前利益放棄白娉婷,真是傻瓜才會做的決定。將來他一定會為此付出沉重代價。」
王後懷疑道:「白娉婷真的這麼厲害?」
「王後見過白娉婷嗎?」
王後回憶了一會:「她很少入宮,臣妾只見過一兩次,不喜歡說話,容貌倒也平常。」
「白娉婷雖然不是美人,卻另有一種魅力,使人想將她留在身邊,永遠的擁有她。」何肅看著王後,唇角勾起一絲笑意:「天下憑美貌讓男人心動,邀一寢之歡的女人很多,能讓男人萌生永遠這個念頭的女人,又有多少個呢?」
「何俠不就放棄了她嗎?」
「何俠會後悔的,說不定他已經後悔了。但後悔又有何用?」何肅瞇起眼睛,寒光從眸底掠過:「寡人不會讓他輕易得回白娉婷的。」
飯後,何肅留在殿中處理國務。王後告退。
轉入角落的邊廊,王後停下腳步,用袖偷偷拭淚。
王後的乳母呈祥嬤嬤正跟在王後身邊,驚道:「王後這是怎麼了?」
「大王動心了。」
「誰?」
「敬安王府,白娉婷。」
呈祥嬤嬤一陣沉默。
大王下令剷除敬安王府,密召何俠和白娉婷入宮之日,曾有嚴旨,敬安王府眾人若有動亂,可立即斬殺,只有一人除外。有一人必須生擒,不得傷害。
敬安王府,白娉婷。
洞房花燭,映紅嬌娘雙頰。
頭上紅巾輕輕飄落,鳳目上挑,一道俊逸身影跳進眼簾。
四國頂尖的貴族公子,赫赫有名的小敬安王,站在她的面前。
「公主。」
「駙馬。」
低聲交換幾乎細不可聞的一聲,只眼神兒一碰,心已經亂跳個不停。
何俠解下胸前的紅花綢帶,雙手為耀天公主取下頭頂的鳳冠,感歎地笑道:「想不到何俠四處流離,無人肯予收留,竟有這般幸運,蒙公主垂青。蒼天待我實在不薄。」他一笑即斂,端詳耀天恬靜的面容,柔聲道:「公主若有所思,是否有心事?」
耀天自失地笑了笑,答道:「我只是在想,若敬安王府不曾遭遇變故,耀天是否還有福氣,能嫁給夫君為妻。」眼波水銀般流轉,停留在床邊的垂幔上,輕歎道:「洞房花燭夜,站在我面前要共此一生的男人文武雙全,英雄蓋世。此情此景美得像夢一樣,真有點生怕這不過是美夢一場。」
何俠皺眉道:「公主何出此言,難道竟然不相信何俠的一片心意。」
「哦,我失言了。」耀天公主轉頭,給何俠一個甜美的笑容:「若不相信夫君,我又怎麼會當著臣民的面許下一生一世的諾言?」
何俠星辰般的眸子凝視著耀天,彷彿兩個充滿魔力的深潭,幾乎要將耀天吸到無邊的深處。他在耀天公主面前單膝跪下,深情地握住她一雙柔荑,抬頭道:「公主放心,何俠今生今世,都不會辜負公主。何俠在此對天發誓,總有一天,我會讓公主成為世上最尊貴的女人,我要親手為公主戴上四國之後的鳳冠。」
耀天公主的眼睛驟然亮起來,喜道:「夫君真有這般遠大的志向?」
何俠朗聲長笑:「人生苦短,不創一番大業,怎麼對得起養育我的爹娘?」
耀天公主聽他笑聲中充滿自信,豪邁過人,心中暗喜,柔聲問:「夫君躊躇滿志,想必心裡已經有了統一四國的大計。」
何俠止住笑聲,思索一會,答道:「第一件要做的事,當然是讓我今生的勁敵不能再為東林王族效力。」
耀天公主管理朝政多時,對各國權貴瞭若指掌,立即插口道:「楚北捷已經歸隱山林,不問政務,但如果東林出現危機,他必然會再度出山。夫君有什麼辦法,可以割斷楚北捷和東林王族用血脈聯結的關係?」
何俠暗讚此女聰明,竟對四國情況如此瞭解,讚賞地看她一眼,攬著她柳枝般的細腰扶她起來,一同遙望窗外明月。
「在一種情況下,楚北捷會和東林王族永遠決裂,即使東林王族出現危急,楚北捷也會袖手旁觀。」
耀天公主蹙眉想了半天,搖頭道:「我實在想不出來,在什麼情況下,楚北捷才會離棄他的家族?」聰慧美目看向何俠,詢問答案。
何俠英俊的臉上浮現一絲猶豫,看著天上明月,怔了半晌,似乎才想起還未回答耀天公主的問題,長長吐出一口氣,沉聲道:「那就是,東林王族使楚北捷永遠失去他最心愛的女人。」
「楚北捷最心愛的女人?」
「她叫……」何俠雙唇如有千金重,勉強開啟,吐出熟悉的名字:「……白娉婷。」
耀天公主一驚,驀然抿唇。
娉婷,白娉婷。
敬安王府真正的大總管,何俠最親密的侍女。
傳聞中,東林與歸樂五年不侵協約的締造者的白娉婷。
傳聞中,毒害東林兩位幼年王子,拯救北漠於危難的白娉婷。
傳聞中,正被楚北捷含恨囚禁的白娉婷。
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第一章

白娉婷是個什麼樣的女人,這個問題連楚北捷也回答不了。
他在床上坐起上身,轉頭,目光下移。
清晨的陽光並不燦爛,被困在烏雲中的光線艱難逃出一絲,落在她散開的青絲上。毫無防備的熟睡臉龐上,他看見了,她唇邊一絲甜美的笑意。
美夢麼?
楚北捷情不自禁,低頭靠近。
他對她不好,他知道的。
西廂中共對了八個月,他夜夜強索,纏綿銷魂之際,竟一次也沒有對她好過。
為何她仍有甜夢?楚北捷不懂。
他靠得更近一點,想將她唇邊的笑意看得更仔細些,鼻子噴出的氣息使她軟軟的髮梢微微顫動。
濃密的睫毛輕輕動了動,楚北捷驀然退開,下床。
娉婷睜開眼睛,只看見楚北捷轉身的背影。她立起上身,輕聲道:「王爺醒了?」
背影,永遠只有背影。
昨夜的恩愛是過眼雲煙,夢醒後,連一絲也不剩。
她看著楚北捷如往日般不發一言地離去,挺直的背影,不變的鐵石心腸。
八個月,已經到了下雪的季節,而春,卻仍在很遠的地方。
「姑娘醒了?」貼身伺候的紅薔端著裝了熱水的銅盆跨進屋子,將銅益擺在桌上,搓著手道:「今天真冷,天還沒亮,雪毛毛就飄下來了。雖不是大雪,可真冷得夠嗆。趁水熱,姑娘快點梳洗吧。」
她上前,將娉婷從床上扶起來,瞥見娉婷眉頭猛然一蹙,忙問:「怎麼?是哪裡不舒服?」
娉婷坐在床邊,閉目養了一會神,才睜開眼睛,緩緩搖頭道:「不妨事的,起急了,不知道扯到了哪條筋骨。」
水很暖。婆娑輕舞的水霧,籠罩打磨得光滑的銅盆。纖纖十指慢慢地浸入水中,感覺截然不同的溫度。
紅薔盯著那十指看,輕歎:「好美的手。」
「美麼?」娉婷問。
「美。」
娉婷將手抽離水中,紅薔用白色的棉巾包裡起來,輕輕拭乾。
水嫩的指尖,形狀美好的指甲,細蔥似的十指。
娉婷笑了:「美又如何?這雙手,再也不會彈琴了。」
「為什麼?」紅薔好奇地問。
娉婷似乎沒了說話的興致,別過頭,閒閒看窗外一片寒日的肅殺。
紅薔伺候娉婷已經有一個多月,大致知道她的脾氣,知道自己多事了,不敢再問,識趣地收拾東西,端起鋼盆,退出西廂。
腳步邁出門檻,在轉身的瞬間,一個聲音從背後細微地傳來。
聲音如煙,可以被風輕易吹散,只餘一絲殘香在耳邊徘徊。
「我……沒有琴。」
琴來得很快。
未到晌午,一具古琴已經放在案頭。
雖不是鳳梧焦尾,但半日內在這荒僻地方可以找到,已算難得。
娉婷伸手,撫著那琴。她溫柔而愛憐地撫著,彷彿那不是琴,而是一隻受了驚嚇的小貓,極需要她的安慰。
紅薔又進來了。
「姑娘現在可以彈琴了吧?」
娉婷搖頭。
紅薔道:「不是已經有琴了嗎?」
若有若無的笑意,從微紅的唇邊勾起。娉婷心不在焉地,仍是搖頭:「有琴又如何?沒有人聽,豈不白費心力?」
「我聽。」
「你?」娉婷頓了頓,轉頭,含笑問:「你聽得懂?」
紅薔沮喪之色未現,娉婷又溫柔地笑起來:「也罷,姑且當你聽得懂吧。」洗手,點香。
白煙緲緲,飄舞半空,帶著說不出的溫柔,輕輕鑽進人的鼻尖。
端坐,養神。
勾弦……
一聲輕吟,從顫動弦絲處舞動看不見的翅膀,擺開妙曼身姿,凌空舒展。
「故亂世,方現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紛亂,奈何紛亂……」
她傾心吟唱,撥動琴弦。
莫論英雄,莫論佳人。
這一對,不過是癡心人,遇上了癡心結。她知道的。
「故嗜兵,方成盛名;故盛名,方不厭詐,兵不厭詐,兵不厭詐……」
她在唱,她的手又細又白,卻穩如泰山。
勾著弦,宛如回到雲霧中險惡萬分的雲崖索道,她躺在楚北捷懷中,說著永不相負,腳下卻是萬丈深淵。
兵不厭詐,情呢?
陽鳳身在千裡之外,來了三封信,字字帶淚,一封比一封焦慮。
娉婷忍住心腸,將千裡而來的紙信,一一撕成碎片,化成漫天紙蝶飛散。
盡釋前因。
怎麼解釋?如何解釋?
她不能葬送敬安王府的血脈。
她更不願相信,楚北捷對她的愛,抵不過一個天衣無縫的騙局。
若真有情意,怎會經不住一個詐字?
若深愛了,便應該信到底,愛到底,千回百轉,不改心意。
「故飛燕,方惹多情;故多情,方害相思;一望成歡,一望成歡……」
婉轉低述,申明冤屈,是最聰明的做法。
以心試心,妄求恩愛可以化解怨恨,是最糊塗的做法。
娉婷撫琴,輕笑。
女人求愛,無所不用其極。
她已聰明了一世,糊塗一次又何妨。
最後一聲尾音劃過上空,盤旋在樑上依依不捨越顫越弱。娉婷抬頭,看見紅薔一臉如癡如醉,已有兩滴珠淚墜在睫毛上。「傻丫頭,有什麼好哭的?」娉婷忍不住笑出來。
紅薔舉手拭淚,不滿道:「都是姑娘不好,彈得這麼淒涼的曲子,倒來怪我。」
娉婷皺起小鼻尖,露出幾分小女兒表情,嘖嘖道:「好好的曲子,聽在你耳裡,怎麼就變得淒涼了?」
擱了手,剛要叫紅薔將琴收起,漠然進了屋,道:「王爺說姑娘彈琴後,請將琴還回來,日後要彈時再借過來。」
娉婷靈眸轉動,欲言又止,緩緩點頭道:「也好。」叫漠然收了琴,踱到茶幾邊,將上面的茶碗端起來送到嘴邊。
紅薔忙道:「那茶冰冷的,姑娘別喝,我去沏熱的來。」上前舉手要接。
娉婷卻不理會,答道:「我剛剛彈完琴,渾身燥熱,冷茶正好。」不等紅薔來到身前,將茶碗揭開,竟一口氣喝乾了裡面的冷茶。漠然剛把琴抱起來,想要阻止,也已經來不及了。
時值寒冬,那茶冷得像冰水一樣,娉婷自從敬安王府之亂後,連番波折,身體已經大弱,猛然灌了一口冰凍的茶下喉嚨,覺得彷彿整個胸膛都僵硬了似的,片刻間連話都說不出來。
紅薔見她臉色有異,急道:「看,這可凍著了。」
慌忙要尋熱水,被娉婷一把拉住,輕聲道:「沒事,嗆了一點而已。」抬頭看見漠然還抱著琴站在那裡,問:「怎麼還站著?快回去吧。晚了,王爺又要發火了。」
漠然應了一聲,抱著琴跨出屋門,卻不朝書房走,在走廊盡頭向左轉了兩轉,剛好是娉婷房間的牆後,楚北捷裹著細貂毛披風,一臉鐵青地站在那裡。
「王爺,琴拿回來了。」
楚北捷掃了那琴一眼,皺眉問:「她怎樣?」
「臉色有點蒼白。」
「胡鬧!」楚北捷臉色更沉:「要解悶,彈點怡情小曲也罷,怎麼偏挑這些耗損心神的金石之曲。」話沒有說完,重重哼了一聲。
漠然這才知道,那句「胡鬧」不是說自己,原來是說娉婷,暗中鬆了一口氣,又聽見楚北捷吩咐:「找個大夫來,給她把脈。」
「是。」漠然低頭遵命。
楚北捷心情看來很不好,鎖起眉心:「那麼一大杯冰涼的茶水灌下去,誰受得了?你去告訴紅薔,要她小心伺候,不可再犯。」漠然答應了,抬頭偷看楚北捷臉色,仍是烏黑一團。只要遇上白娉婷,王爺的脾氣便陰暗不定,很難捉摸。
如天籟般的琴聲只響起了一陣,便不再聽到。

楚北捷下午依然回書房去。他其實並不總在書房,反而常常在娉婷的屋後閒逛。處理公務只是虛言,他如今哪裡還有什麼公務?隱居的小院用的木料都比王宮裡的薄,蓋不住聲音,娉婷若是唱歌,即使只是輕唱,歌聲也能從屋內飄到牆外,讓楚北捷聽得如癡如醉。
雖如癡如醉,但絕不真的癡醉。
如果真的癡了,醉了,他該毫不猶豫繞過那道牆,跨進娉婷的屋子,把唱歌的人緊緊摟在懷裡,輕憐蜜愛。
他沒有。
只是站在牆後,聽她似無憂無慮的歌聲,聽她與紅薔說話,與風說話,與草說話,與未綻的花兒說話。
八個月,他生命中最痛苦、最長的八個月。
許久以前,他曾許諾,要在春暖花開時,為她折花入鬢。
春,何時來臨?
是夜楚北捷仍然入了娉婷的房。
仍是豪取強奪的佔有,仍是無動於衷的冷漠。
「王爺,」娉婷在黑暗中看窗外天色,沒有一顆星的夜晚,冷而寂寞,她低聲問:「明天,大概會下雪吧?」
楚北捷摟著她,似已睡去。
她知道,他沒有睡。
他知道,她知道他沒有睡。
除了冷漠,他不知道該如何懲罰懷中的這個女人,也不知道該如何懲罰自己。
「明天,是我的生辰。」娉婷在楚北捷的耳邊,問:「王爺可以陪陪我嗎?明日會下雪,讓我為王爺彈琴,陪王爺賞雪……」
楚北捷忍耐不住,睜開大眼,用力將娉婷摟緊,換來一聲驚叫。
別再說了,不要再說了。
生辰又如何?娉婷,我只能在漆黑中如此愛你,朗朗乾坤下,有我深深敬愛的兄長,和他死去孩兒的魂靈。
楚北捷在清晨離去,娉婷看著他的背影,抿著唇一言不發。
天色從灰到亮,短暫的光亮後又是一片陰沉,烏雲籠罩白日,沉甸甸直衝著塵世壓來,寒氣逼人。
「呵,要下雪了吧?」紅薔呵著氣。
娉婷正坐在窗邊,伸手出去,轉過頭來:「看。」掌心處,是一片薄薄雪花。
「下雪了。」
初時是薄而小的雪花,到後來狂風越烈,捲到天上的,都成了鵝毛大雪。天陰沉著臉,似乎已經厭惡了太陽,要把它永遠趕在烏雲之後。
沙漏一點一滴地向下滑落,娉婷默默數著。
今日是她的生辰,現已虛度了三個時辰。
她在漫天大雪中誕生,這只是她的猜想,其實,只是王妃的猜想。白娉婷究竟出生在何日,這個問題也許只有從未見面的爹娘可以回答。
她記得,王妃將她帶回王府的那天。王妃誇道:「冰雪聰明,定是在大雪天的雪娃娃托生的。」王妃為她選了一個有雪的日子做她的生辰。
她喜歡雪,每年生辰,王府都會生氣勃勃。何俠常常找來一群歸樂的貴族公子鬥酒,何肅王子也在其中,少年們喝到微醉,便會百般地慫恿:「娉婷,彈琴,快彈琴!娉婷,彈一曲吧。」
冬灼最愛胡鬧,往往早把琴取來了,擺好,拉著娉婷上來。娉婷笑彎了腰,勾指。眾人先前都是吵吵鬧鬧的,但琴聲一起,很快就會靜下來,或倚或站,一邊聽曲,一邊賞雪。一曲完畢,會聽見身後一陣與眾不同的帶著音律的輕輕掌聲,她就會高興地回頭嚷道:「陽鳳,你可不能偷懶,我是壽星,你聽我一首曲,可要還上十首。」
娉婷怔怔地笑了起來,又怔怔斂了笑容。
大雪紛飛中,世事滄桑。
此時此刻的孤單寂寞,天下人都可以不管,但楚北捷不可以不管。
他不該不理會。
她再看一眼沙漏,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想見的人還沒有來。八個月,她忍受了種種冷待八個月,笑臉相迎,溫言以對,為什麼竟連一點回報都得不到?
剎那間心灰意冷,八個月的委屈向她緩緩壓來,無處宣洩。
「紅薔。」
紅薔從側門跨進來,問:「姑娘有什麼吩咐?」
娉婷低頭,審視自己細長的指。
「去找王爺,」她一字一頓道:「我要借琴。」
琴很快借來了,漠然親自捧著過來,擺好了,對娉婷道:「姑娘想彈琴,不妨彈點解悶的曲子,損耗心神的曲子,就不要彈了。」
「王爺呢?」
「王爺他……」漠然逃開她的目光:「正在書房處理公務。」
「他今天忙嗎?」
漠然沉默了很久,才答了一個字:「忙。」
娉婷點頭:「知道了,琴,我會還的。」
遣走了漠然,紅薔點香。娉婷阻道:「不用,讓我自己來。J
執了香,親自點燃了,又親自端水,將雙手細細緻致浸了,緩緩抹乾,坐在琴前。
上身一直,微微帶笑,蔥般的十指放到琴上,錚錚調了幾個音,聲色一轉,便是一個極高的顫音,激越撼人,彷彿裡面的金戈鐵馬統統要衝殺出來似的。屋子前前後後頓時安靜下來。
娉婷斂了笑意,臉上沉肅,十指急撥,一時間殺伐聲四起,戰馬嘶叫,金鼓齊嗚,呼聲震天,聽得紅薔臉色煞白,緊緊拽著胸前衣布,沒有絲毫動彈的力氣。
不能怪楚北捷,她自找的。
是她攔住楚北捷的去路,是她說:「誓言猶在。讓娉婷隨王爺到天涯海角,從此榮辱都由王爺,生死都由王爺。」
她伸出手,楚北捷握住。
從此榮辱生死,都不是她的,而是他的。
她以為她忍受得了。
八個月,夜夜滴血的春宵,朝朝毫不留戀的背影。她忍受了八個月,卻在這最希冀一點點溫暖的日子崩潰。一切都可以忍受,只要楚北捷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哪怕沒有痕跡的示意。
可惜,什麼都沒有。
琴聲漸低下去,似乎戰局已經到了尾聲,有倖存的馬匹在血腥斑斑的戰場中悲嗚,火將傾倒的旗幟燒得嗶喱作響,儘是慷慨悲歌之聲。
娉婷額頭滲出一層密密細汗,卻不肯罷手,她強撐著,還不曾將剩下的幾個音撥完,上身微微晃兩下,搖搖欲墜。
紅薔被琴聲震撼,還未反應過來。一道人影驟然飛撲進屋,一手扶住娉婷,一手按住琴面。琴聲驀止。
娉婷只覺後背被人扶住,心內一喜,回頭看時,眼中光亮霎時變暗,抿唇道:「放開。」奮力站起來,瞬間天旋地轉,她逞強不肯作聲,暗中站穩。
漠然連忙鬆手,不卑不亢道:「王爺正在書房處理公務,姑娘的琴聲……太吵了。」
娉婷神色疲倦,苦笑道:「那可真對不起了。」
漠然又道:「王爺說了,這琴只是借姑娘的,既然姑娘已經彈了幾曲,現在也該收回去了。」
「漠然,我要見王爺。」
漠然遲疑了一下,似在側耳傾聽周圍動靜,等了一會,咬牙道:「王爺很忙,晚上自然會來。」
「我有很重要的話,要和他說。」娉婷每個字都說得很專註:「所有的誤會,我要和他清清楚楚地說明白。」
漠然又等待了一會,四周沒有聲響,這回連他都有點失望了,只能歎著又重複了一遍:「王爺他……晚上會來的。」
娉婷淡淡看漠然一眼,漠然甚怕與她對視,別過眼去。娉婷輕聲道:「你拿回去吧,幫我謝謝王爺。」她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扶著椅子慢慢坐下。
漠然抱起琴退下,轉到屋後。
楚北捷不在書房,他站在狂風暴雪中,鐵般堅毅的身軀,似乎對身外的風雪毫無祭覺。
「王爺,琴收回來了。」漠然遞上琴。
琴上沾了幾片雪花,看在楚北捷眼中,竟有一種觸目驚心的感覺。
他很後悔。他不該給琴,更不該聽琴聲。娉婷方纔的一曲在他心中盤旋不散,像刀子割著他的心,將他的血肉一絲一絲凌遲,聽著最後的一曲蕭瑟悲歌,他幾乎要被裡面的一往無前、寧折不曲驚出一身冷汗。
若不是尚存一絲理智,他不會吩咐漠然進去,他會自己衝進去,將她從琴前抱開,狠狠地警告她,不許,不許再彈這樣的曲子。
她厭世了。
生死無所畏,想痛痛快快沙場噬血,以頸刎刃的慷慨悲壯,可以屬於任何人,卻絕不可以屬於她,絕不可以屬於他的女人。
他那麼恨她,卻無法忍受失去她。
漠然不得不問:「王爺不打算見白姑娘一面?白姑娘說……」
楚北捷劍一樣的目光,忽然從琴上轉到漠然臉上,刺得他渾身一震。
漠然連忙低頭:「屬下該死。」
耳中狂風呼嘯,他感覺到比冰雪更冷的溫度。
「下去吧。」許久,才聽見楚北捷低沉的聲音。
楚北捷回到書房就再沒有出來過,連午飯也不吃。漠然今日總有心驚肉跳的感覺,忐忑不安地在側廳裡等了兩個時辰,紅薔果然又提著食盒找上門來,愁道:「這可怎麼好?白姑娘不肯吃東西了。」
她打開食盒,一樣一樣擺開,兩樣葷菜,兩樣素菜,一碟小蘿蔔醬菜,連著雪白的米飯,都像根本沒動過似的。
「磨著求了她半天,她還是數米粒似的,挑了幾粒米就放了筷子,說飽了。這樣下去,萬一餓出病來,王爺還不剝了奴婢的皮?」
「剝誰的皮?」書房門前出現偌大的陰影。
紅薔吃了一驚,轉身看去,連忙低頭:「王爺……」
楚北捷目光落在擺開的食盒上:「是她的?」
「是。」漠然道。
紅薔小心翼翼稟報道:「白姑娘早上只喝了小半碗白粥,中午飯桌上的東西幾乎就沒動。我見這樣不行,所以來告訴楚將軍。」
楚北捷沉沉的目光射了過來:「近日都這樣嗎?」
「自入冬後,胃口就不大好了。這幾天吃得越來越少,昨晚忽然又好了點,就著小菜,吃了整整一碗飯。」
漠然想起什麼似的,在楚北捷身邊低聲道:「昨晚,王爺吩咐屬下拿了一點王宮送來的小菜給白姑娘,看來是……」
楚北捷聽了,吩咐紅薔:「昨晚的小菜還有,你再送點過去。」
紅薔被選來伺候娉婷,當然是乖巧機靈之輩,可一見楚北捷不怒自威的懾人魄力,語調中不由自主多了點畏懼,小聲答道:「回王爺,奴婢原本也是想著白姑娘喜歡吃那小菜,今天已經備在食盒裡了,可一點用處也沒有,她碰也不碰,就說飽了。」
楚北捷冷冷盯著已經變冷的飯菜:「知道了,你下去吧。」
遣退了紅薔,轉頭看向漠然,淡淡問:「你以為如何?」
「嗯?」漠然被問得沒頭沒腦,細瞧楚北捷臉色,知道這個時候不能出一丁點差錯,只能沒有含意地應了一聲。
楚北捷彷彿在自言自語:「她受不了了,是嗎?」
「王爺……」
漠然話未說完,已經被楚北捷斷然喝道:「別說了!」他霍然轉過身去,雙手負在背後,肩膀不斷微顫,不知是生氣還是激動。良久之後,才平靜下來,語氣冷淡地道:「走吧,去看看她。」
兩人走到娉婷住處,恰巧聽見裡面傳來聲音。
「白姑娘,在下受了王爺的吩咐,要給王爺覆命的。不管你身體有沒有不適,就讓在下把一把脈,也好讓在下交差吧。」
「你去見王爺,就說我沒病。」
楚北捷濃眉驟然緊蹙,掀開門簾跨進屋內,他身材高大,站在窗前,頓時遮蓋了大部分的日光,形成老大的陰影。
整個屋子頓時安靜下來。
娉婷穿著小裡襖斜躺在床上,身上遮了一床淡綠色的絲絨錦子,大概是小睡初起大夫就來了,頭髮也未來得及重新梳理,半邊青絲散落在身側,襯著白皙臉蛋、烏黑眸子別有一番風情。她沒料到楚北捷會忽然進來,只覺門外竄進一股冷風,屋子陰冷下來,猛一抬頭,對上楚北捷的炯然目光,頓時一陣心跳無力,兩人的目光相觸,像黏上了一樣,竟都無法移開。
楚北捷含怒而來,被她一瞄,情不自禁亂了心神,忙暗中按捺,對旁人一揮手:「都下去。」
紅薔、漠然、大夫立即退個乾淨,偌大的房間,只餘兩個目光不曾移動片刻的人。
楚北捷居高臨下,盯了娉婷半晌。看她臉色蒼白,弱不禁風,已是渾身不自在,又一想起她這酥頸半露的模樣,竟讓大夫看了去,更是怒火中燒。他越生氣,語氣越是平靜,問娉婷:「你並不是任性妄為的人,這樣胡來,到底為何?」
不問還好,這一問,娉婷垂下眼瞼,竟輕輕笑了起來,抬起靈巧的眼睛,朝楚北捷笑盈盈道:「王爺來了。娉婷的目的,不是已經達到了嗎?」
她雖不是頂尖美人,一雙眼睛靈動誘人卻無人可及,配上嫣然笑容,露出兩個精緻的酒窩,看得楚北捷心臟猛頓。楚北捷走前半步,將娉婷完全納入視線下方,低頭審視床上的女子。
沙場上噬血的絕情眼眸露出寒光,楚北捷渾身發出的懾人寒氣將娉婷全身完全籠罩。
「事到如今,」楚北捷問:「你在我面前,還要玩這些無聊花樣?」
娉婷抬頭凝視楚北捷,輕聲道:「王爺大錯了,這些又怎麼會是無聊花樣?能讓王爺在娉婷身邊陪伴片刻,對娉婷來說,是即使世間所有珠寶都放在眼前,也不會答應交換的幸福。」
這句話有如高手出招,攻得楚北捷猝不及防,他本想拔腿就走,此刻哪裡忍心,被娉婷的小手一拉,身不由己坐在床邊。
娉婷溫暖的身軀主動靠過來,雙手緊緊纏在他的脖子上,楚北捷恨她毒殺兩個侄兒,詭計多端,曾對天發誓不再給她絲毫溫存,但此刻暖玉滿懷,怎麼忍心一把將她推開,只好由她抱著自己,沉聲問:「你說見我,要把什麼事情說清楚?」
「晚了。」
「晚了?」
娉婷抱緊楚北捷,低聲道:「我原本想說的,但王爺已經錯過機會。娉婷又怎麼會是再三求別人聽自己澄清誤會的人?今生今世,我再不會向王爺說什麼事情的真相,你要誤會我,就讓你誤會我吧。」
楚北捷猛然站起,將她摔在床邊,怒道:「你竟然不思悔改,還在玩弄詭計?」轉身便走。
「王爺留步!」娉婷猛然高呼一聲,讓楚北捷不得不停下腳步。
「娉婷已經想通了。」娉婷聲調仍然輕柔,語氣卻漸漸轉冷:「既然八個月的忍耐都無法使王爺重新愛上娉婷,那娉婷又何必強留在這裡。」
楚北捷霍然轉身,森冷道:「你休想逃走。」
「不,」娉婷淺笑道:「我要自盡。」
楚北捷嗤笑:「以死脅迫,是最下等的手段。」
娉婷毫不理會他的嗤笑,繼續道:「只有王爺時時刻刻陪著我,我才會好好活著。」
楚北捷狠狠道:「在我手中,死也不是這麼容易的。」
堅定無比的雙眸半點不讓地對上楚北捷的炯然虎目,輕輕啟齒道:「一個人要存心自盡,是誰也攔不住的。」
楚北捷猛然掀開門簾,滿天風雪狂湧進來。
「漠然!」
「在!」漠然急忙趕過來。
「把她,」指尖向屋內單薄的人影一指:「好好看管起來,有一絲意外,本王唯你是問!」
第二章

漠然一夜不曾睡好,楚北捷臨去前深邃的一眼讓他整晚神經緊繃,不敢絲毫怠慢地看顧著屋內的娉婷。
誰知道她那張血色並不飽滿的唇中跳出了什麼話,竟使一向不動聲色的王爺失了分寸?
一夜風雪大作,沒有停歇過片刻。
漠然站在一旁,看著紅薔用幾乎哭出來的聲音哀求:「好姑娘,你別為難奴婢。王爺已經生氣了。」
娉婷斜躺榻上,黑珍珠似的眼眸從容篤定,往紅薔一掃,帶著玩笑的口氣道:「原來是為了王爺。」
紅薔連眼眶都紅了,急急搖頭道:「不是不是……不為王爺,就為了姑娘自己,也不該這樣糟蹋身子啊。好歹吃一點,有什麼了不得的事,大冷的天,真餓壞了怎麼辦?」
娉婷打量她片刻,不禁心軟,展顏道:「坐過來。」拉她坐在自己身邊,幫她撫平了因為急切搖頭而散亂的髮絲,含笑道:「傻丫頭,你不用急。」
「老天爺啊,我怎麼能不急?」被娉婷柔聲一勸,紅薔眼淚反而簌簌掉下來,抹著臉嚶嚶道:「王爺說,姑娘要有個長短,他就用軍法治奴婢。王爺說過的話,從沒有不算數的。」想到楚北捷發怒時的森冷目光,打個寒顫。
「軍法無情,我也幫不了你。」娉婷仍是一派悠閒,往背枕上緩緩一靠。
紅薔瞧她那樣子,竟不曾有絲毫回心轉意,慌得站起來,拽著她的衣袖搖道:「姑娘怎麼幫不了我,姑娘吃點東西,就是幫了我的大忙。」
娉婷恍若未聞,不知想些什麼,出了一會神,目光轉到紅薔處略停了停,竟閉上了眼睛,似乎打算睡了。
紅薔仍不甘休,求道:「姑娘,你的心腸最好了,姑娘,你就不顧奴婢的死活嗎?」
「你的死活在王爺手上,」娉婷淡淡開口:「我的死活,也在王爺手上。別求我了,求王爺去吧。」翻身對著裡牆,不再作聲。
漠然冷眼看了一夜,第二天大早,急急趕到楚北捷的寢室。楚北捷身邊親隨卻道:「王爺天未亮就練劍去了。」漠然又趕到楚北捷練武的小院,剛到院門後,已聽見風雪呼嘯中鏗鏘之聲大作,兵器交擊聲叮叮噹噹不絕於耳,幾聲悶哼連著傳來。漠然吃了一驚,加快步子轉過院門。
楚北捷正與手下對打,手中未開刀的鈍劍橫劈豎砍,勇不可擋,幾乎每一交手,都會有一名手下橫摔出去。但跟隨他身邊的,哪個不是久經沙場的彪悍勇士,一旦被楚北捷打出陣外,連氣也不喘一口,便又抓起兵器猛衝上去。換了不熟悉他們的人,定以為是兩方在生死相搏。
漠然剛在院門邊站住腳,眼前一花,一個人影已衝到面前。他反應奇快,舉手一抓,扶住險些直直撞上院牆的羅尚,低聲問:「怎麼樣?」
「你總算來了。」羅尚也是楚北捷身邊親衛,見了漠然,頓時鬆了一口氣,低聲對漠然道:「快勸勸王爺。王爺今天瘋了一樣,清早在雪中和我們對打了將近半個時辰,再不停下來,我們這班兄弟恐怕要在床上躺十天八天了。」說是這麼說,他彎腰拾起摔在地上的劍,吼叫一聲,又衝了上去,恰好迎上楚北捷回身一擊,連忙雙手奮力舉劍一格。
「鏘」,金屬碰撞聲清脆響亮。
羅尚雙臂幾乎全麻,鈍劍鏗噹一聲掉在地上。楚北捷臉無表情,吐出四個字:「不夠用功。」左腳無聲無息伸出,就勢在羅尚腰間一挑,又將他踢得滾出場外。
「王爺,屬下有事稟報。」漠然站在場外,沉聲道。
楚北捷似乎正等漠然,聞言後退一步,抽回兵器,環顧一周,揮手道:「今日到此為止,你們都下去吧。」
已被教訓得幾乎直不起腰的親衛們如逢大赦,連忙應是,扶起摔在地上的同伴退出小院,臨走前不忘遞給漠然一個感激的眼神。
「有什麼要稟報?」楚北捷放了劍,接過婢女送上的熱毛巾。寒風大雪,他僅著一件單衣,卻練出一身大汗。
「紅薔勸了一夜,娉婷姑娘還是滴水不肯沾,屬下想……」
砰!
楚北捷一掌擊在木桌上,霍然轉身,冷冷道:「區區一名女子,你竟然看不住嗎?要一大早過來稟報?下去,本王不想再聽見這個名字。」
即使面對百萬大軍,楚北捷也從未試過如此失態。漠然噤若寒蟬,哪裡還敢說什麼,肅然應道:「是。」退到小院門口,躊躇片刻,抬頭看看楚北捷的背影,透出沒有一絲迴旋餘地的堅決,暗自歎了幾聲,轉身離去。
☆☆☆
情況還在惡化。
自第一夜後,任憑紅薔怎麼哭喊哀勸,娉婷再也不肯發一言。
不但飯食,就連飲用的茶水等一應物品,熱騰騰送進房間,便原封未動端了出去。
紅薔請了漠然到屋外角落,低聲道:「這可怎麼辦?已經兩日了,再這樣下去,鐵打的人也熬不住。楚將軍就不能想想辦法嗎?」
漠然清俊的臉露出苦笑:「能怎麼辦?難道用軍中的刑法對付她嗎?她這個樣子,強灌飲食只能使情況更糟。」
兩人愁眉站了一會,商量不出辦法,只好又回屋中。
娉婷在屋中,手持一卷書細看,悠閒自得。她不要紅薔幫她梳頭,自己挽了一個鬆鬆的斜雲髻,束起的青絲用一根簪子插著,側邊幾縷髮絲垂落在肩上,襯著因為不肯進食而沒有一絲血色的臉蛋,說不出的清雅秀麗。見兩人入屋,抬頭對他們淡淡一笑,就算打過招呼,又低頭繼續看書。
漠然原來料想她是蓄意威脅,若真是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尋常把戲,倒沒有什麼。熬到今日,娉婷越自在,他就越心驚,思量再三,對紅薔道:「你好好看著,我去去就來。」
轉身出廳,吩咐了門外的守衛好生看顧,咬咬牙,朝楚北捷書房走去。
走到半路,迎面撞到一人,笑著問:「楚將軍步履匆忙,這是要去哪裡?」
漠然抬頭一看,一張久未看見的面孔跳入眼簾,訝道:「醉菊?你怎麼來了?這麼大的雪,霍神醫竟肯讓你冒風雪而來?」
「清晨出發,次日中午趕到,不敢稍有停頓。」醉菊穿著侍女的服飾,抬頭看看天:「這個鬼天氣,這會才稍停了停雪,要不是王爺親筆書信中再三警告不得延誤,師父萬萬不肯放我出來。唉,今年冬天暴雪不斷,師父的腿又開始疼了。」
「你這是……」
「閒話以後再說,聽說你正負責看管那位大名鼎鼎的白姑娘,快和我說說她現在如何。」
醉菊師從東林神醫霍雨楠,已將師父的本事學了七八成,楚北捷十萬火急將她叫來,漠然哪還不明白,立即轉身道:「我們邊走邊說。」領路向娉婷的住所快步走去,邊低聲道:「已經兩日不進飲食,連水也不肯沾,本來身體就弱,夜間低咳不止!」
「噓。」醉菊擺手要漠然噤聲,到了屋前,探首向門內悄悄一望,回過頭來,兩道秀眉已微微蹙起。
「就是她?」
「怎麼?」
「不好辦。」
院外傳來腳步踩在積雪上的聲音,廚房的大娘提著沉甸甸的食盒走進院子。紅薔匆匆從側屋出來,將有點濕漉的兩手在腰間蹭了蹭,迎上去道:「飯送來了?」邊接在手裡,邊問:「王爺吩咐的幾樣歸樂的小菜,都做好了?」
「做好了,哎喲喲,為了這幾碟小東西,鬧得整個廚房天翻地覆。在這地方要一時半刻把歸樂的小菜準備出來,那容易嗎?」大娘探頭看了看屋子那邊,悄聲問:「裡面現在怎樣了?」
紅薔提起這個就愁:「還能怎樣?我都快急死了,她倒悠閒得很。我和你說,瞧咱們王爺的意思,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手指朝屋那邊比了比,「別說我,你們廚房的人小命也難保呢。」
大娘臉色一白。
「這食盒,交給我吧。」兩人身後,忽然冒出一張陌生的臉。
紅薔唬了一跳,捂著心窩向後猛轉,尚未開口,醉菊已經將她手中沉沉的食盒接過:「王爺有令,從現在開始,白姑娘由我照顧。紅薔仍留在這裡,幫我熟悉一下這裡伺候的事。你以後叫我醉菊就行。」
紅薔雖然驚異,但巴不得有這麼一個人來頂替,低頭應道:「是。」
大娘忙道:「廚房還有活,我回去了。食盒不必送回廚房,我一會再來取,放在側房的桌上就好。」踩著厚厚的積雪,沿著來路走回去了。
漠然走過來:「快送進去吧,飯菜會冷的。」
醉菊點點頭,到了正屋前,一手提了食盒,一手剛要掀開門簾,轉頭發現紅薔也跟在後面,輕聲道:「你不必進來了,這事我來應付。」
紅薔知道娉婷的倔強,見醉菊自信滿滿,想來沒有見識過娉婷不為任何哀求所動的本事,也不好說什麼,瞅她一眼,點點頭,進了側房。
醉菊掀了簾子,站在門前,先不挪動腳步,只靜靜打量仍在榻上看書的娉婷。好一會,才提步走到桌前,打開食盒,將裡面還在冒著騰騰熱氣的飯菜一碟一碟取出來。
兩葷兩素,一碗雲耳雞絲湯,一碗熬了多時的白粥,外加四樣歸樂的小菜。十樣東西擺在一起,紅的紅,綠的綠,色香味俱全,引人垂涎。
醉菊擺開飯菜,走到榻邊,小心坐了下來:「奴婢醉菊,受王爺吩咐,特來伺候白姑娘。」
娉婷仍在低頭看書,頸項略略低垂,肌膚細膩白淨,說不出的風流動人。
「奴婢知道該勸的話早被紅薔說盡,就算那桌上是山珍海味,姑娘也不會有一點想吃的念頭。」醉菊狡黠地微微一笑,道:「姑娘的心思,不過是要王爺陪在姑娘身邊。以王爺的脾氣,不到萬不得已,又怎肯服這個軟?依奴婢看,要真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就算王爺肯來,姑娘也已經撐不下去了。這樣你試試我,我探探你,白白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又害王爺一輩子傷心,姑娘是聰明人,怎麼也做這種不聰明的事呢?」
娉婷的目光,終於從書卷上移開,柔柔向醉菊掃來。
醉菊見她意動,靠前一點,壓低聲音道:「姑娘對王爺愛意深重,怎忍心孤身赴死,留下王爺一人?要保全身子,日後才能領受王爺的疼愛。奴婢這有一瓶家傳秘藥,服下一顆可抵三日的飲食。至於桌上的飯菜,姑娘不必理會,照舊按著原樣退回去,如此下去,不出二三日,王爺必定心疼得熬不住,要來看望姑娘。」從懷裡掏出一個精緻的小瓷瓶,向娉婷晃晃,「此計神不知鬼不覺,最適合試探王爺對姑娘的心意,又不會傷了身子,姑娘以為如何?」
漠然隱身在門後,他耳力過人一等,將醉菊的低語聽進了七八成,頓呼厲害。
攻敵莫若攻心,這瓶藥正是最好的魚餌,如果誘起娉婷求生意志,就如在嚴密的城牆上打開一個突破口,以後的事就好辦了。
娉婷目光始終柔和,清澈如露水,瞅了醉菊許久,忽然開口問:「你聞到雪的芬芳嗎?」多日沒有進食,娉婷的嗓子略微沙啞,卻別有一股扣人心弦的魅力。
醉菊愕然,不知怎麼回話。
娉婷緩緩轉頭,目視剛剛停止下雪的天空,太陽正努力從雲後探出赤白的臉。她舒展著秀氣的眉,慵慵懶懶地道:「心無雜念的人,才可以聞到雪的芬芳。若愁腸不解,終日惶惶,生與死又有何區別呢?我已經找到解開這個死結的方法,你告訴王爺,娉婷一輩子也沒有這般無憂無慮過。」醉菊愣了半天,才訕訕將手中的小瓶放回懷中,站起來便往外走。出了房門,抬頭撞見也是一臉愕然和無奈的漠然,咬著下唇道:「沒有辦法了,只有請王爺親自來。」
漠然一臉無計可施地歎氣:「談何容易,王爺只怕比她更難勸。我只恐等王爺回心轉意,這位已經回天乏術,那時你我如何背負這個罪名?」男女之情真是可怕,竟連王爺這樣睿智之人也陷入其中無法自拔。
這段孽緣,也許就是因為兩人都太聰明了,才致有許多波折磨難。
醉菊卻道:「這邊想不到辦法,自然要到另一邊試試。看我的。」留下漠然,一人向書房處走。
楚北捷正在書房,將手邊的茶碗擺弄著,直到茶水完全冰冷也沒有喝上一口。忽然聽見門外有人道:「王爺,醉菊求見。」
楚北捷從椅上猛然站起,片刻醒悟自己太過衝動,又徐徐坐下,將茶碗放回桌上,沉聲道:「進來。」
醉菊走進書房,朝楚北捷行了個禮:「王爺,醉菊已經見過白姑娘了。」
「還是不肯進食?」
「是。」
「身體如何?」
「看她的臉色,極弱。」
楚北捷「嗯」了一聲,用渾厚低沉的聲音問:「你沒有幫她把脈?」
「沒有。」
「沒有餵她吃藥?」
「沒有。」
「沒有為她針灸?」
「沒有。」
楚北捷冷笑:「你師父誇你聰明伶俐,善猜度病人心思,連心病都手到病除,既然不用把脈服藥針灸,一定有其他辦法可以治好她了?」
「是,」醉菊恭聲道:「醉菊確實有辦法幫她。」
「哦?」楚北捷眼中掠過一絲精明:「說說你打算怎麼幫她?」
醉菊仔細思索片刻,用很快的語速吐出了一句話:「如果王爺堅決不肯親自看望白姑娘,醉菊最能幫助白姑娘的辦法,就是為她配一劑上好的毒藥,讓她沒有痛苦地離開這個世界。」她停下來,歎了口氣:「別人是勸不了白姑娘的,我只聽她說了一句話,就知道她不是在威脅或者敲詐,而是真的怡然自得,毫無怨恨地等待著王爺的決定。醫者父母心,既然明知無可救藥,醉菊不如給她一個痛快。」
楚北捷呼吸驟止,拳頭握緊了鬆開,鬆開了又緩緩握緊,低聲問:「她說了句什麼話?」
「她問醉菊,是否聞得到雪的芬芳。」醉菊露出回憶的神態:「她說,心無雜念的人,才可以聞到雪的芬芳。」
楚北捷霍然從椅上站起,恍遭雷擊。良久,失神地問:「她真的這麼和你說?」
「王爺,你要狠得下心,就讓她去吧。」
話未落地,楚北捷已一把掀開厚重的門簾。
入骨的寒風捲刮進來,吹得牆上的墨畫簌簌作響。
看著楚北捷離去的背影,醉菊微笑地啟唇:「師父啊師父,我沒有說錯吧,生病的那個是王爺啦。」
跨進屋內,目光觸及娉婷的剎那,楚北捷幾乎動彈不得。
他猜想過許多次,但從沒有想過,娉婷會是這麼一副模樣等著他的到來。
她仍舊斜躺在榻上,上身倚著靠枕,頭輕輕挨著枕頭,露出半邊柔和的側臉。一床厚厚的深紫毛毯褪到腰間,越發顯得弱不禁風。書卷打開了一半,鋪在手邊。
一切就如一幅靜止而優美的絕世名畫。
清可見底的黑眸瞧不見了,因為她閉上了眼睛,黑而長的睫毛服帖地蓋在眼瞼上。
一絲安詳的笑意,從乾燥開裂的唇邊逸散。
驟然間,楚北捷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娉婷去了。
她已不在了,含著笑去了。
天地裂開無數縫隙,如猛獸張開血盆大口,將四季都吞入腹中。
一切已不復存在,春花、秋月、夏蟲、冬雪,盡失顏色。
她輕輕勾弦,淡淡回眸間,成了一道絕響。
已是絕響。
楚北捷呆若泥塑,搖搖欲墜。漠然一個箭步上前,扶著楚北捷的手,被他一把推開。
紅薔正巧進屋,看見楚北捷的身影,又驚又喜:「姑娘,白姑娘!王爺看你來了。」撲到娉婷榻前,柔聲道:「姑娘快別睡了,王爺來了!」
搖了幾搖。
楚北捷看著,眼瞼下的眼珠微微動了動,沉靜的眸子,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打開。
那眸子藏盡了世間的顏色,它緩緩張開,光便從裡面透出來,張得越大,被它藏起來的顏色就都散出來了,毯子、床榻、靠枕、纖纖手邊的書卷,甚至紅薔臉上的血色,一切都從蒼白恢復成過去的模樣。
就像娉婷的身邊,籠罩著一圈淡淡的光芒,令人不能直視。
楚北捷終於找回自己的四肢,他腦中空白,眼裡只有前方發出的一片光芒,幸虧腳有自己的意志,逕自走到桌前,端起那碗雲耳雞絲湯,坐在榻邊。
不知何時,漠然和紅薔已經退下。
楚北捷端著湯,娉婷睜著明眸。
兩人的眼神,毫不掩飾地對撞在一起。
「王爺……」
「一定要尋死嗎?」
「王爺要娉婷活著嗎?」
楚北捷抿起薄唇,沉默地凝視手中湯碗。
「放心吧,王爺不願說的話,娉婷是不會逼你說的。」娉婷掙了掙,想坐起上身:「我自己來吧。」
「不,」還未思索,手已經按著她瘦削的肩膀,讓她身不由己躺了回去。「我來。」他沉聲說了兩個字,拿起湯勺。
小心地勺了一勺,送到自己嘴邊,輕輕吹氣,這才發現湯並不夠熱,濃眉皺起來,轉頭要喚人。
「不礙事的。」柔柔的聲音傳來。
楚北捷回頭。
優美的唇上幾道因為缺水而導致的裂口,像割在他心上的傷。
「不行,換熱的。」他揚聲:「派人立即到廚房去,重新做一桌飯菜過來。」不容置疑的口氣。門外有人應是,連忙小跑著去吩咐了。
他放下手中的冷湯,視線還是無法離開娉婷蒼白的唇。充滿力量的指尖迎上去,用粗糙的指腹輕輕撫過上面的細微裂口。
「裂開了……」楚北捷低喃,情不自禁地傾前,熾熱舌頭刷過她的唇,滋潤乾涸的傷口。
娉婷的不動聲色終於被攻破了,「啊」一聲低叫起來,又驚又羞,別過頭去,又被楚北捷溫柔而堅定地用大手撥了回來。
「不是生死都由我,榮辱都由我嗎?」他低沉地問。
霸道的吻,如他率領的東林雄獅一樣強猛,堅定不移地,攻了進來。
攔不住如斯霸氣,恰如柔花離枝頭,任憑東風碾。
白娉婷嬌喘吁吁。
無力的纖纖細指抵在楚北捷衣襟上,蜷縮著,不知是要推開,還是要抓得更緊一些。
窗外寒雪逾尺,娉婷臉上昏沉沉地熱。
努力張大眼睛,看清楚楚北捷眸中的精光。
☆☆☆
「王爺,熱湯來了……」
來的不止熱湯,四層的木食盒沉沉的,盈滿熱氣。
紅薔和醉菊眼角偷窺了春光,兩朵紅雲飄到耳邊,輕輕咬著下唇,七手八腳佈置開來。
廚房也真了得,一會功夫便做出這些來。
兩葷兩素放在桌中央,各色小菜放四旁,若星兒伴著明月,紅橙黃紫,色彩鮮艷。
蓮子火腿湯上漂著翠綠的蔥花,寒冬季節,難為他們找得來。
醉菊端著湯碗過來,細心地低頭吹了吹,湯勺送到娉婷面前。
「白姑娘,王爺已經來了,你就吃點吧。」
「吃吧。」
娉婷不肯張口,不作聲。
清香的湯,在她面前彷彿沒有任何誘惑力。
強吻過後,楚北捷激情稍得舒緩,不解地放開懷中佳人,皺眉:「你還要談什麼條件?」娉婷抿唇,眸中藏著清冷,幽幽看向楚北捷。
楚北捷坐在榻前,被她如此一看,只覺五臟六腑都被她的目光繞上了,一層又一層,不疼也不累,卻如此難以招架。
但得寸進尺,怎可容她胡來?楚北捷力聚雙眼,不動聲色地對視。
眸光漸漸凌厲。
他越強一分,她便越弱一分,越楚楚可憐十分,那楚楚可憐中,卻又透出十二分的倔強。
越倔強,越是惹人憐愛。
楚北捷心腸驟軟,不得不歎。
兩方對陣,原來不是強者必勝。
難怪溫柔鄉,往往成英雄塚。
「張嘴。」楚北捷無可奈何,從醉菊手中接過湯碗。
兩個字剛響起,娉婷哀怨之色漸顯的臉上,立即露出笑盈盈的欣喜,唇角微翹處,剎那聚滿了無限風情。楚北捷被她笑顏所撼,拿慣了重劍的手竟然一時不穩,兩滴熱湯,濺在深紫厚毯上。
「好好的喝。」楚北捷沉聲叮囑。
娉婷眼底藏著笑意,乖乖張唇,嚥了一口熱湯。蓮子清甜,火腿醇香。
「要吹一吹。」她忽道。
「嗯?」
「要吹一吹。」笑意更深了,兩個酒窩羞澀地露出來:「會燙。」
統軍百萬的楚北捷,從不曾料得自己會有這般無力的一天。鶯聲燕語,片言隻字,叫他丟盔棄甲,讓她得寸進尺。
他僵硬地低頭,噓氣,吹冷勺中的湯,笨拙地伸到她唇邊。
娉婷聽話地張口,喝下好喝的蓮子火腿湯,倚在枕上,輕笑:「這是我喝過的最好喝的湯,王爺說是嗎?」
楚北捷悻悻:「本王怎會知道?」
娉婷見他冷著臉,卻越發想笑起來,忍不住笑出聲,見楚北捷眸中掠過一絲惱怒,蔥白玉指取過他手中的湯勺,勺了滿滿一勺子,小心翼翼送到楚北捷唇邊。
楚北捷看她。
她眼中清澈一片,可比山間清泉,無一絲雜質,瞅得他心中又癢又酸,彷彿不張開口,應了這勺湯,便是負了天下,辜負了最不應辜負的。
可恨,可惱!
他將唇抿得緊緊,卻似忽然改了主意,虎目掠過如沙場前決戰般的毅然,驀地大口一開,整勺湯含進嘴裡。上身不容抵抗地前傾,一手穩穩持著湯碗,一手按著娉婷肩膀,唇對上唇。
傳過來的,除了湯,還有屬於楚北捷的剛強、決斷、霸道和不可一世。
怎能不甘之如飴?
娉婷顫抖著睫毛,閉上雙目,細瘦的雙臂摟上楚北捷寬厚的肩膀,咬著牙低聲道:「從今日開始,王爺對娉婷有一分不好,娉婷便對自己一百分的不好。橫豎就這麼一條命,糟蹋掉也好,一了百了。」
楚北捷暖玉在懷,聞言渾身僵硬,怒道:「你還要威脅本王多少次?」
「一百次也不夠,一千次也不夠。」極低聲、毫無怯意地回答。
怒氣頓升兩丈,楚北捷直起上身,卻被兩根細弱的手臂死死纏著,低頭看去,懷裡人早已淚濕滿面,淚珠掛在寒玉般細緻的肌膚上,似墜不墜,潔白貝齒緊咬下唇,不肯讓人聽見泣聲。
氤氳明眸不懼他的犀利視線,淒淒切切,欲語還休中,一絲決然若隱若現。
怒火滔天,就於那麼一瞬間,百煉精鋼化成繞指柔。
「可恨!可惡!」楚北捷狠狠摟緊她,恨不得將她勒進自己的肋骨中:「可恨的白娉婷,可惡的白娉婷……」
太陽躲到雲後,細雪紛紛揚揚來了。
無妨,屋中暖意正濃,雖是冬,卻有春的旖旎。
紅薔在簾後偷窺一眼,羞紅了臉,又蹙起眉:「鬧到現在,連湯都沒有喝完呢,這可怎麼好?」
醉菊淡淡一笑:「白姑娘的身子,自有人擔驚受怕,我們操什麼心?來來,趁著好雪,我們快到院子堆個雪人。」
不再顧那屋內的卿卿我我,愛恨交織,目光投向院外滿山遍野的純白。
師傅啊師傅,王爺愛上了一個,那麼叫人頭疼的女子呀。

第三章

沙場上的無敵猛將,堂堂東林鎮北王,對上一個生死無懼的白娉婷,敗下陣來。
既不甘心,又不服氣。
只是凝視她的雙眸,一切不甘心不服氣就煙消雲散。
誰叫他硬不起心腸,誰叫他狠不出手段?
誰叫娉婷一見他的臉,便露出喜不自禁的笑靨,便如鳥兒般歡暢天真,便眉頭眼角都是欣然,便讓人覺得,他對她的一絲兒好,能得到如此之多的回報,真是世上最值得的事。
白娉婷像遇了春風的柳條一樣舒展和自由。風流佳人,明白了委曲求全的無用,轉而主動出手,似乎打算討回八個月苦難的公道。
才可以下床,便要賞雪。
喚紅薔打掃草亭,命漠然取來古琴,再取來美酒。
楚北捷未進小院,便聽見琴聲越牆而過。
他駐足,瞇起眼睛,細聽。
清淡悠遠,從容逍遙。
由得浮雲自飄,由得月轉星移。滄海桑田,懶看。
只有高山不動,靜靜矗立,挺直不屈。山上小獸眾多,不懼風雪,一遇雪停,就傾巢而去,打雪仗,挖雪洞,採摘樹上最後幾隻松果,你爭我搶,不亦樂乎。
楚北捷情不自禁,想靠這琴聲更近一點。舉步,轉入院門中,一片純白上有小亭一座,古琴、美酒、小婢,還有說不盡風流、道不出慵懶的心上人。
「叮!」異聲傳來,琴聲忽然斷了。
楚北捷大驚失色,大腦還沒有反應過來,人已經飛撲進亭:「怎麼了?」
白娉婷低頭,捧著自己的右手。食指上被忽然崩斷的琴弦劃過,赫然一道細細的血口。
「怎麼這麼不小心?」楚北捷濃眉皺得緊緊,抓過柔軟的柔荑:「疼嗎?」
紅薔在楚北捷身後探頭,連忙道:「奴婢去拿藥。」
殷紅的血從指尖緩緩逸出,蜿蜒一條細流,看得楚北捷心臟陣陣抽搐,又氣又惱:「這麼冷的天,還彈什麼琴?」狠狠吼了一句,仍覺得那道血紅刺眼,抓起彷彿白玉鑄就的纖指,一口含入唇中。血的味道,從舌間化開。
娉婷傷口被楚北捷火熱濕潤的舌頭一舔,忍不住露出兩道彎月似的秀眉,笑出來。
「還笑?」楚北捷黑著臉,大將軍氣勢壓制著周圍蠢蠢欲動的空氣:「下次不許這樣不小心。」鬆開已經止住出血的指頭,抓住娉婷的手腕:「進屋去。」
娉婷不肯動彈。
楚北捷回頭來看:「嗯?」挑眉。
「王爺,」娉婷靈活的眸子轉動,懶洋洋豎起另一隻完好無損的食指:「這個也要王爺親一親。」
真是得隴望蜀,長久下去,堂堂鎮北王豈不成了聽從婦人的無能漢?
楚北捷黑下臉:「不要胡鬧。快點進屋……」
話音未落,清冷表情在娉婷臉上一問即過,指頭驀然放入齒間,毫不猶豫狠狠咬下。
「你……」楚北捷猛把她的手扯過來,已經太晚,左手剛剛還圓潤漂亮的食指糟了無妄之災,被自己的主人狠心咬出兩三個深深的齒印。
鮮血從齒印中緩緩滲出。
「你這是幹什麼?」楚北捷怕她再做傻事,把她兩隻手都緊緊握住,鎖緊了眉心,狠狠磨牙。
娉婷兩手被制,毫不在意,順理成章地倚入楚北捷懷中,想了想,竟「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笑過後,臉上漸漸恢復常色,抬頭,癡癡看著楚北捷,柔聲道:「有王爺為娉婷心疼,就算兩手盡廢,從此不能彈琴,又有何妨?」
話語篤定從容,聽不出一絲虛假。
楚北捷心膽俱震,一把將她狠狠抱緊,沉聲下令:「你的生死榮辱都是我的,不許你再隨意糟蹋。從今日起,你不許餓著自己,不許冷著自己,不許傷著自己。若有違背,我定用軍法狠狠懲治。」
娉婷眼眶發熱,在楚北捷懷中深吸一口氣,看入楚北捷亮眸深處,應道:「王爺軍法威嚴,娉婷投降了。」
靠著楚北捷的胸膛,感覺結實的肌肉傳遞過來,屬於楚北捷的強大力量。
娉婷閉上雙眸,輕輕啟唇。「故飛燕,方惹多情,故多情,方害相思;一望成歡,一望成歡……」
楚北捷彷彿摟著世界上最易碎,又最容易消失得無影無蹤的珍寶,側耳傾聽。
剛毅的臉上,逸出一絲甜蜜的笑意。
那是當年在鎮北王府,娉婷在他懷裡,婉聲唱出的——降歌。
歌在,曲在,人在。
日月星辰在,蒼天大地在。
懷中的白娉婷,仍在。
☆☆☆
從那日起,小院中常常可以聽見娉婷清越的歌聲。
委婉動人,聽著聽著,就讓人不知不覺羨慕那個可以邊擁抱著她,邊聽小曲的男人。
紅薔對這些轉變感到又驚又喜,向醉菊悄悄地說:「你看看,原先那麼地鬥氣,要死要活,一好起來,就好成這樣啦。王爺是出了名的將軍,可一對上自己心愛的女人,還不一樣認輸了事。唉,可見多厲害的人遇見了情愛二字,都一般心軟。」
醉菊麻利地將娉婷的飯菜準備好,回頭瞧見紅薔猶倚在門口,遙看正在湖邊偎依的兩人,歎道:「王爺是強手,白姑娘是遇強愈強,真不知道老天怎麼讓這麼兩個人撞在一起了。」
紅薔回過頭來:「撞一起才有趣,除了這位白姑娘,又有誰配得上我們王爺?」
醉菊淡淡道:「旁人看著有趣,局中人不知道還有多少艱險在後頭。你忘了兩位王子的事了嗎?」
提起東林兩位王子的慘事,紅薔也笑不出來了,眸子一挑,看向醉菊身後。
醉菊轉身,漠然面無表情地站在她們身後。
「不要再提起這件事情。」漠然冷然道。
「是。」
醉菊應了一聲,瞥門外兩道緊靠在一起身影一眼。
不提,就可以忘卻嗎?
☆☆☆
度過八個月的冷待,娉婷享盡了楚北捷的寵愛。愛極楚北捷不甘願而不得不為的模樣,愛極他黑著臉呵斥自己的模樣。楚北捷屈尊降貴,為她親熬粥,為她親餵食,放下所有的公務,陪她看日出日落,星月移動。
她實現了許多願望,倚在他懷裡,聽了冬雷,看了冬雪,要他摘了院中最美的梅花,插在她髻上。
一切完美得如夢,夢漂浮在淺黑色的陰影之上,娉婷和楚北捷都放縱自己忽略那片無法忽略的陰影。
「娉婷做過很傻的事。」
「噢?」楚北捷唯恐夜寒,又扭不過她嚷著要看星,只好開了窗,緊緊摟著她,隨口問:「例如?」
「例如對王爺……」說到一半,她閉上小巧的唇,明亮眸子癡癡看了看楚北捷,自嘲般地笑了笑:「有一個很傻的念頭。」
楚北捷低頭審視她:「有多傻?」
娉婷將目光幽幽移向被樹梢隱隱遮了一半的明月,沉默了很久,才道:「傻到希望王爺對我,任憑世事百轉千折,不改初衷。」言罷,優美的唇角逸出一絲苦澀笑意,低聲問:「聰明的白娉婷,愚蠢的白娉婷,善良的白娉婷,狠毒的白娉婷……都會是被王爺寵愛的白娉婷嗎?」
楚北捷臉色沒有表情,眼底顏色卻漸漸深沉:「別再說了。」伸手拉上窗子,將星光月色關在外面,強勢而溫柔地將娉婷壓人柔軟的床墊中。
「天太冷,早點睡吧。」
熟練地解了娉婷的衣襟,脫下厚重的外衣,露出純白的絲綢褻衣。楚北捷大手一揮,用被子將娉婷包裡起來,只露出臉蛋。自己也三下五下脫了衣服,鑽進被窩中,一把摟了細嫩的腰,讓娉婷將側臉靠在他胸膛上。
「王爺……」
「乖乖地睡,不要胡思亂想。」
呼一聲,吹滅房中最後一盞燈。
漆黑中兩雙明亮睿智的眼睛,都染上了輕愁,沒有閉上。
他們貼得緊緊,聽對方的心跳,血液流淌的聲音。
「咳……咳咳……」
「怎麼?」楚北捷強壯結實的身子動了動,手撫到娉婷鬢邊。
「沒……咳咳咳咳……」娉婷捂著嘴。
「看來你自己開的藥不行,喝了幾劑,反而咳得更厲害了。還是叫醉菊給你看看,你不信那些大夫的本事,總不能連霍雨楠的徒弟也不信。」楚北捷邊說著邊從床上坐起來,揚聲要叫醉菊。
娉婷也慵懶地坐了起來,攔道:「要看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明天看還不是一樣?這樣折騰一下,我更加睡不好了。」
楚北捷仔細看她眉間,果然略有睏意,點了點頭,重新將她摟著睡下,下令道:「現在要好好睡了,不許再胡思亂想。」
罩子下的炭爐劈裡啪啦地燃燒著。
娉婷輕輕應了一聲,閉上眼睛,乖乖睡去。
次日清晨,醉菊一早就被喚了過來。進了屋子,娉婷往日最喜歡斜靠的長榻上並沒有人影,醉菊在房中站了站,聽見楚北捷在裡面沉聲道:「我們在內屋。」
醉菊進去。
楚北捷已經起來了,身上穿戴整齊,額頭隱隱滲著一層細密的汗珠,似乎剛剛練武回來。娉婷仍躺在床上,見醉菊進來,擁被而起,卻被楚北捷一把攔住,不高興地訓道:「昨晚要叫她來,你硬是不肯。現在病成這樣,還亂動什麼?乖乖躺著,讓醉菊給你把脈。」
醉菊上前,坐在床邊,朝娉婷淺笑:「白姑娘放心,師父說我已經學得不錯了。」手伸入暖和的被中,輕輕抓住娉婷的手腕,讓它露出來。
剛要用心診脈,門後冷風忽然鑽進脖子。門簾被人驟然拉開,漠然出現在門外,嚴肅地道:「王爺,王宮密信。」
楚北捷濃眉一挑:「王宮密信?」
「大王親筆的密信。」
楚北捷臉色立轉認真,腰身一挺,如標槍般筆直,吩咐漠然:「到書房。」走了兩步,又回頭叮囑醉菊:「好好把脈,用藥的時候謹慎點,慢慢拔出病根,她身子底不好,不要用猛藥。」大步邁開,急匆匆去了。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書房,漠然跨入門,隨即轉身關上房門,取出袖中的書信。
楚北捷接過,看了看上面的王室印鑒,信封上寫著幾個小小的字:北捷親啟,正是他唯一的哥哥,東林大王親筆所書,心中不祥之兆頓顯。他為了兩位王子被毒殺的事,被迫在都城主導了一場風起雲湧,驚濤百丈的兵變,與東林王黯然分別。
經過這番變故後,若不是到萬不得已的地步,東林王絕不會來一封親筆信。
楚北捷和東林王是一母所生,兩兄弟自幼親密,一人為王決策,一人忠心耿耿帶兵護國,感情極好。楚北捷當時激憤心碎之中誓言棄權歸隱,但畢竟骨肉連心,驟見兄長的急信,哪能不為遠在都城的王兄擔憂?
楚北捷撕開封口,將書信展開,凝神細讀。
信並不長,完全是東林王親書,沒有一字由他人代筆。楚北捷越往下看,表情越發沉重。漠然也不禁緊張起來,屏息等待。
楚北捷閱過全信,負手在背,許久才道:「雲常和北漠組成盟軍,發兵三十萬,壓向我東林邊境。」
漠然跟隨楚北捷在沙場上出生入死,對四國兵力十分瞭解。東林一年前才和北漠大戰一場,北漠兵力並不強盛,反而是一直龜縮一角的雲常養精蓄銳多時。聞言思索片刻,問:「雲常派哪位大將統領人馬?」
楚北捷雖然臉色沉重,還是欣慰地看了他一眼,誇道:「漠然問得一針見血,大有長進。」眸中犀利光芒一閃,吐出一個名字:「何俠。」
「何俠?」漠然已經猜到兩分,但聽見楚北捷的答覆,還是忍不住皺眉:「此人武功計謀皆高,我東林恐怕只有王爺可以和他較量。哼,雲常終於忍不住要出動它的駙馬爺了。不過白姑娘那邊……」
「娉婷什麼都不知道。」楚北捷道:「她不需要再和這些事情有任何聯繫。」
漠然點頭贊成:「確實如此。」思路轉回東林軍務,躊躇道:「雲常和北漠盟軍號稱三十萬,依漠然看,實際上最多十五萬。以我東林目前的兵力,王爺統率全軍,加上從前跟隨王爺的一批驍勇將士,足可以抵擋敵人。」
楚北捷目光悠遠,稜角分明的俊臉上逸出一絲苦笑:「想我東林往日東征西戰,只有大軍威壓他國邊境,怎料到會有被人壓境的一天?昔日北漠大戰,不能一舉攻陷北漠都城,致使北漠有能力和雲常組成聯軍,現在看來,確實是本王極大的過錯。」
北漠之戰被白娉婷所破,其中過程錯綜複雜,漠然深知其中內幕。白娉婷是楚北捷的死穴,漠然比誰都清楚。
楚北捷此話一出,漠然立即識趣地閉上嘴,不肯回嘴。
楚北捷臉上表情高深莫測,讓人看不出絲毫端倪。
沉滯的空氣充斥房中,叫人呼吸困難。漠然苦等良久,只好硬著頭皮轉移話題:「目前敵軍步步進逼,對手何俠是當世名將,沒有王爺的指揮,我東林軍恐怕抵抗不了多久。王爺是否立即返回都城,準備迎戰?」
楚北捷高大的背影挺拔堅毅,隱隱散發沙場上叱吒風雲的豪壯氣概,冷笑道:「雖說歸隱,但國家有難,何俠欺我東林無人,本王又怎能袖手旁觀?我立即就出發。」
漠然一怔,尚未反應過來。楚北捷轉身道:「本王單騎趕赴都城,去見王兄。」
「王爺?」
楚北捷揮手止住漠然,吩咐道:「戰場上有本王就夠了。你領著親衛們守在這裡,看護娉婷。」語氣稍頓,看向窗外東邊晨光,冷然道:「王嫂一直對兩位侄兒的仇念念不忘,派人暗中監視此處,等待機會加害娉婷。你該知道怎麼應付。」
漠然肅然應道:「屬下也早派人監視著他們,他們身手都很好,但人數不多,以這裡留下的親衛們的人數和武功,完全可以對付他們。屬下只是有點擔心,萬一王爺走後,王後決意剷除白姑娘,如果調動軍隊的話……」
「她能調動東林的哪處軍隊,來進攻我楚北捷的住所呢?」楚北捷低沉的話語中充滿了自信:「這也是本王要你留下的原因,只要你代表本王站在大門前面,哪個領兵的將軍敢輕舉妄動?」
確實如此,東林所有的軍隊中,誰不對楚北捷敬若天神。漠然乃楚北捷第一心腹,是楚北捷最佳的代表。
楚北捷抬頭思索片刻,似乎仍在考慮什麼,眼光往牆壁上的寶劍輕輕滑過,走向前,將這把沙場上從不曾離身的寶劍取下來,置於掌上,輕輕摩娑。
☆☆☆
小別院,內屋中。
一絲驚異從醉菊眼中洩露。
醉菊收回探在娉婷腕上的三根手指,亮晶晶的明眸看向娉婷,充滿探詢。
娉婷含笑,帶著一絲濃得化不開的甜蜜,輕輕點了點頭。
醉菊倒吸一口長氣,輕聲問:「你自己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一有懷疑,就自己診了脈。」
「怪不得不肯讓大夫們把脈……」醉菊深深瞅她一眼,歎道:「姑娘也太胡鬧了,明知道已經有了,還鬧那種不肯飲食的事。王爺要真是狠心不管,不就是折騰了兩條小命?」不贊成地搖頭,又問:「王爺知道嗎?」
娉婷一向的瀟灑風流中,竟有了一點點不常見的羞澀,婉聲向醉菊低問:「讓我親口告訴他好嗎?」
醉菊想了想,點頭道:「可以。但我可先說好,姑娘已經把自己的身子糟蹋夠了,現在開始要好好調養,行動飲食,都得聽我的安排。再不可以冒雪彈琴,晚上吹著冷風觀星。如果不聽我的話,我就請王爺過來,讓王爺禁你的足,連床也不許你下。」
她越說越認真,娉婷忍不住輕笑起來,柔聲道:「都清楚了,娉婷知道以前錯了。」
她聲音婉轉動聽,姿態飄逸舒展,只淺淺一笑,眉頭眼角如美艷了十倍,看在他人眼裡,只覺得說不出的舒服。醉菊被她軟言酥語一送,倒不忍再加責備,只好握著她纖細手腕,無奈地搖了搖頭。
心中暗歎,這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絕世佳人,如此風韻,不近身則罷了,一日近了身,誰又擋得住她千般婉轉心思,獨步風流。
既替楚北捷歡喜,又為楚北捷憂心,正歎息間,瞥到楚北捷進來,醉菊連忙站了起來。
「王爺來了。」
「把脈了嗎?」楚北捷問:「病情如何?」
醉菊淡淡掃娉婷一眼,答道:「沒有大礙,只是要好好調養。醉菊先下去開方熬藥吧。」出了房門,給娉婷一個單獨面對楚北捷的機會。
娉婷斜靠在床頭,眼波隨著楚北捷轉動,見楚北捷靠過來,露出比平日更欣喜的笑容,主動扯住楚北捷的衣袖,道:「王爺坐過來,娉婷有話要告訴你。」
楚北捷坐下,娉婷的視線落到他手中的寶劍上,奇道:「王爺要去練武嗎?為什麼拿著寶劍?」
「本王現在就要趕回都城。」楚北捷深深端詳心中最美麗的女人一眼,把手中的寶劍交給娉婷:「你還認得這把寶劍吧?本王腰間雙劍,其中一柄離魂,和歸樂定五年不侵之約時已經作為信物給了何俠。這柄神威,和離魂是一對的。」
娉婷驟聞楚北捷要離開,臉上原有的喜悅一掃而光,接過沉甸甸的寶劍,低頭凝視劍鞘上精緻的花紋,默然不語。
楚北捷又道:「這裡地處偏僻,我留下漠然和親衛們保護你。萬一……萬一這裡出了什麼我預想不及的事,你派人持這柄寶劍飛騎到南邊二十裡處的龍虎兵營,向那裡的大將軍臣牟求援。他認得我的劍。」
叮囑完後,見娉婷臉上一片落寞,不禁舉手,用粗糙的大掌撫平她額頭的髮絲:「怎麼不作聲?」
娉婷把神威寶劍平放在床頭,緩緩靠進楚北捷的胸膛,彷彿要從這裡吸取力量似的深深呼吸,半晌,低聲問:「王爺是要去打仗嗎?誰有那麼大的膽子,膽敢進犯東林?」感覺楚北捷身軀微微一硬,娉婷立即伸出白皙的手掌,輕輕摀住楚北捷的嘴,仰頭道:「王爺不必向娉婷解釋。現在娉婷的心中,除了王爺之外,不想再有任何牽掛。」
楚北捷見她楚楚可憐,情不自禁將她用力抱緊,沉聲問:「不是有話要和我說嗎?」
娉婷靜靜看他良久,問:「娉婷孤零零地過了自己的生辰,王爺生辰那日,我們可以在一起嗎?」
楚北捷生在正月初六,到現在只剩不過十五天,如果真要趕回來,快馬來回,在王宮逗留不可以超過四天。
目前邊境具體軍情尚未得知,楚北捷也不敢輕易下斷定四天能否從王宮脫身。
他不想敷衍娉婷,沉默不答。
娉婷不以為意,眸中藏著溫馨的笑意,抬頭對楚北捷道:「王爺是天生將才,此地到王宮,來回路程十一天就夠了,四天的時間,足以使王爺取得大王親授的兵權。娉婷並不貪心,只是希望在王爺領兵趕赴戰場之前,回來見娉婷一面。娉婷要在王爺生辰那天,和王爺說一件很重要的事。」
楚北捷心中一動,問:「什麼重要的事?不可以現在告訴我麼?」
娉婷黑白分明的眼睛中透出一點點倔強和任性,搖頭道:「是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選個難以忘卻的好日子說才行。」
楚北捷還要再問,漠然已經大步跨入屋中,稟報道:「王爺,一切準備妥當。」瞅了瞅屋中情形,小心地問:「是否晚點出發?」
「不,立即出發。」楚北捷鬆開娉婷,將她安置在枕上,看她青絲散開,秀美無倫,剛毅英氣的臉上露出憐惜,終於開口道:「我會盡量趕回來。」
深深凝視那頓時透出欣喜無限的明亮眸子片刻,毅然轉身,跨出房門。
最好的駿馬餵飽食糧,已經在大門處嘀噠嘀噠踏著小步。
楚北捷翻身上馬,虎目往漠然身上一掃。
漠然咬咬牙,對他重重點了點頭。
楚北捷這才收回視線,對門前留守的眾多親衛揚聲道:「本王到王宮領了大王的授命,會趕回來與你們會合,再往邊境接管兵權。小子們,好好看守,不要出任何差錯!」
眾親衛都是沙場上廝殺出來,身經百戰的老手,一聽見有敵人大兵壓到自家國境,熱血早就沸騰起來。楚北捷此言一出,個個鬥志昂揚,轟然應是。
楚北捷淡淡一笑,馬上揚鞭,坐騎撒開四蹄,在積雪上飛奔而去。
充滿了不可一世的驕傲的背影,在遠去的視線中越顯剛強。
娉婷在屋中,靜靜擁被而坐。
聽見牆外遠遠傳來一陣呼聲,秀眉微動,知道楚北捷已經起程,心中一陣空空落落。
「王爺知道了嗎?」
她抬頭,才發現醉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進了內屋。
「正月初六是他的生辰,等他那天回來時,我就告訴他。」
醉菊不解,帶著點焦急道:「姑娘和王爺直說了就好,為什麼偏偏要拖到正月初六呢?唉,怎麼越是聰明人,到了這些時候越是喜歡弄些玄虛?這樣下去,沒事也要鬧出點事來。」
娉婷蹙眉,搖了搖頭,邊思量著邊道:「也不知道為什麼,王爺提出要立即趕回都城,我的心裡就開始不安,生怕東林都城裡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關鍵時刻,王爺也許需要臨危決斷,越少羈絆越好。我有孕的消息還是暫時不要讓王爺知道,免得成為他的心病。」
醉菊略微驚訝地打量了娉婷一眼,聲音放輕了一點:「漠然曾說姑娘有帷幄千裡之才,聽姑娘的語氣,是不是猜到什麼端倪?」
「能猜到什麼呢?」娉婷苦笑:「我已經很久不曾知道外面的消息了。」
陽鳳的最後一封書信,只告訴她則尹已經歸隱,再無其他。
也許陽鳳也不希望身心皆倦的她,再參與那些煩人的爭權奪利吧。
東林與歸樂、北漠兩國都曾有過大戰,三方兵力都有損傷。到現在,真正有實力挑戰東林的,恐怕只有一直置身戰局之外的雲常。
只是,雲常為什麼一改只守不攻的國策,膽敢威脅以軍力強盛聞名的東林?
她回頭看醉菊一眼,眉目間逸出柔和的笑容:「不要擔心,不管時局怎樣變化,有兩點我敢絕對肯定。」
醉菊聽她柔聲話語中帶著強大的自信,不由追問:「哪兩點。」
「第一點,不論東林面對的敵人有多麼強大,王爺都可以戰勝。」
這點醉菊當然同意,點頭稱是,又問:「那第二點呢?」
「第二點嗎?」娉婷眼波流轉,透出隱約的自豪:「不論王爺身在何方,只要我有危難,他一定會及時回到我身邊。」
醉菊愕然。
這位聰明難纏的姑娘對王爺一試再試,怎料到了此時,她會對王爺的情意如此充滿信心?
娉婷對醉菊的愕然表情不以為然,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慵懶地伸個懶腰:「有了這兩點保證,其他的事情又何須我勞神?醉菊啊,你好好照顧我肚裡的孩子吧,等王爺回來,我要健健康康、白白胖胖的,親口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
醉菊應了一聲,出門去看正為娉婷熬製的草藥。到了小院,正巧碰上送走楚北捷的漠然。
漠然道:「王爺已經走了。你的臉色怎麼這麼奇怪?是白姑娘出了什麼事嗎?」表情有點緊張。
醉菊搖頭,認真思索半晌,露出少女獨有的憧憬表情,幽幽歎道:「我現在才知道,女人可以找到命中的男人,是一件多麼安心的事情。」
連歎了好幾聲,又感傷又羨慕,扔下一臉莫名其妙的漠然,自去看草藥了。
楚北捷快馬上路,隱居處附近,立即有兩隻矯捷的信鴿騰空而起,拍打著翅膀,急速飛離。
這位威震四國的將軍,即使歸隱山林,旁人又怎麼敢忽視他的存在。
東林王宮中,威儀的東林王後緩緩步過長達百步的中庭,身後只有四名貼身侍女相陪。王後在一扇肅靜的木門後停下腳步,揮退身後侍女,單獨走了進去。
「大王,」徐徐坐在東林王的床前,審視夫君的面容,東林王後關切地問:「吃了霍神醫命人快馬送來的藥丸,大王的感覺有沒有好一點?」
東林王擠出一絲安慰的笑容,握住王後的手腕:「讓王後擔心了。」目光移向空無一人的房門處,問:「王弟有消息嗎?」
「剛剛接到消息,鎮北王已經出發,很快就會到達都城。」王後將呈報上來的消息俱實報告:「他並沒有帶任何手下,孤身上路,臣妾已經命丞相指示下去,要一路上的城鎮官吏小心照應。」
略頓了頓,垂下眼簾:「鎮北王他……果然把白娉婷留在了那裡。」
「他是為了不讓你我傷心,不願讓白娉婷出現在我們面前,才忍痛把自己的女人留下。」東林王猛咳兩聲,蒼白的臉透出一絲不正常的紅潤,目光一黯:「一切都準備好了吧?」
王後點了點頭,無奈地歎了口氣,柔聲安慰道:「大王不要自責,為了國家,王族中人有什麼不可以犧牲?」
說是如此說,一向不露聲色的端莊容顏上也不禁露出一絲憂愁。
東林和歸樂、北漠兩國大戰,兵力已經有所損耗。楚北捷在都城兵變後歸隱山林,更是給予東林這個原本強盛的國家一次巨大的打擊。
若不是楚北捷當機立斷,放棄兵權完全歸隱,東林不知會分裂到何種地步。不過縱然如此,東林軍隊的軍心已經動搖。
短短一年,四國勢力此消彼長,隱隱露出銳意的,正是逐漸由新駙馬爺何俠掌握軍權的雲常國。
這次雲常和北漠聯軍忽至,三十萬敵軍來勢洶洶。東林這個向來到處稱霸的國家竟手足無措,生了怯意。
☆☆☆
就在這個時候,何俠的親筆密函卻經由極秘密的管道,送到東林王後的手上。
三十萬大軍壓境,要的只不過一個女人。
區區一個女人。
區區一個:白娉婷。
那個害死他們稚兒的女人,那個被楚北捷恨透了卻也愛透了的女人,竟是東林此刻唯一的救星。
怎不令人啼笑皆非?
怎不令人難堪非常?
這麼匪夷所思的事情,卻絕沒有讓人置疑的地方,何俠的親筆信上,蓋著堂堂雲常國的國璽,附有雲常耀天公主的親筆畫押。
東林王招來心腹重臣,在病榻前商討。
「鎮北王不會同意交出白娉婷。」
「王弟會為我們打勝這一戰。」
「大王,」老丞相楚在然匍匐跪下,直接而沉痛地進言:「以敵軍的兵力,就算鎮北王可以取得勝利,那也是一場血戰,我東林兵士會死傷無數。」
東林王環視這幾個跟隨身邊多年的老臣子,不再作聲。
那麼多的年輕的生命,他東林王族保護的臣民,為了這麼一個女人,即使是楚北捷心愛的女人,也不值。
楚北捷如果仍是東林的鎮北王,他就應該知道,不值。
「王後……」東林王在夜深人靜時,將已經憔悴不少的妻子召入寢宮。
久久注視著王後臉上尊貴而決然的表情,東林王輕聲歎氣:「寡人知道,王後在王弟的隱居別院附近,一直埋伏了人馬,想報殺子之仇。」
王後臉上毫無波動,坦白道:「不錯。」
「可王後,一直都沒有給出動手的詔令。」
王後自嘲地一笑,眼神幽暗:「那畢竟是鎮北王最心愛的女人,臣妾如果真的下手,那大王和鎮北王的兄弟之情,就再沒有挽回的餘地了。他……他不但是大王的親弟弟,還是守護東林的鎮北王,我東林的一道無法攻陷的天塹。臣妾再無知,也斷然不會為了自己的感受,而毀去國家的柱粱。」
東林王與她結髮夫妻多年,知她思及死去的兩個兒子,心如刀割,將她軟軟的柔荑抓在掌中,緊緊握住:「王後的心,寡人知道。」
楚北捷,他的王弟,東林最威猛的大將軍,威震四國的鎮北王,怎麼可以原諒那個毒殺了東林年幼繼承人的女人?
王後別過頭去,忍住眼中淚光,鎮定地問:「何俠已經遵守諾言,在邊境退兵三十裡,等待消息。大王已經下定決心了嗎?」
東林王閉目長思,終於沉重的開口:「派出親信,接應何俠的一隊人馬前往王弟的隱居別院,帶走白娉婷。都城這邊,不惜一切代價,要在白娉婷被接走之前,將王弟留在王宮裡。」
東林王的親筆書信,就這樣被送至正沉浸在白娉婷愛意中的楚北捷手上,就這樣將無法忘記家國重任的楚北捷,誘離白娉婷的身邊。
楚北捷已經出發,披星戴月,揮鞭直赴都城。他不知道,他身下坐騎的每一步,都踏在王宮中這些知情者的心上,踏在他唯一的親哥哥東林大王的心上。
☆☆☆
寢宮中,兩下無人。
王後看著東林王日漸消瘦的病容,終於問了幾名心腹大臣在東林王面前都不敢稍提的一個問題。
「當邊境敵軍退去,鎮北王知道隱居別院中的白娉婷被何俠的人馬擄走後,我們該如何向鎮北王交代?」
東林王臉色毫無血色,鬱鬱中,卻仍有一份和楚北捷神似的剛強堅毅,帶著王者才具有的篤定和驕傲答道:「不必解釋。只要他還是寡人的親弟弟,只要他還是東林的鎮北王,只要他身上還有一絲東林王族的熱血,就應該明白面對國家大義,該如何取捨。」
王族,就是要有捨棄自身的精神,將國家和個人連成一脈。
再心愛的女人,比不上東林一片貧瘠的土壤。就如東林王的喪子之痛,不能以失去東林的鎮北王為代價發洩。
楚北捷,他唯一的王弟,戰場上永遠代表著東林的鎮北王,永遠不該忘記這點。
楚北捷心懷熱血,日夜兼程,白娉婷悠閒自在,放歌別院。
他們不知道,與世無爭的生活,從來不是他們這種人可以擁有的。
權勢、戰爭、謀略、甚至親情織就的天羅地網,已經布好。第二章
漠然一夜不曾睡好,楚北捷臨去前深邃的一眼讓他整晚神經緊繃,不敢絲毫怠慢地看顧著屋內的娉婷。
誰知道她那張血色並不飽滿的唇中跳出了什麼話,竟使一向不動聲色的王爺失了分寸?
一夜風雪大作,沒有停歇過片刻。
漠然站在一旁,看著紅薔用幾乎哭出來的聲音哀求:「好姑娘,你別為難奴婢。王爺已經生氣了。」
娉婷斜躺榻上,黑珍珠似的眼眸從容篤定,往紅薔一掃,帶著玩笑的口氣道:「原來是為了王爺。」
紅薔連眼眶都紅了,急急搖頭道:「不是不是……不為王爺,就為了姑娘自己,也不該這樣糟蹋身子啊。好歹吃一點,有什麼了不得的事,大冷的天,真餓壞了怎麼辦?」
娉婷打量她片刻,不禁心軟,展顏道:「坐過來。」拉她坐在自己身邊,幫她撫平了因為急切搖頭而散亂的髮絲,含笑道:「傻丫頭,你不用急。」
「老天爺啊,我怎麼能不急?」被娉婷柔聲一勸,紅薔眼淚反而簌簌掉下來,抹著臉嚶嚶道:「王爺說,姑娘要有個長短,他就用軍法治奴婢。王爺說過的話,從沒有不算數的。」想到楚北捷發怒時的森冷目光,打個寒顫。
「軍法無情,我也幫不了你。」娉婷仍是一派悠閒,往背枕上緩緩一靠。
紅薔瞧她那樣子,竟不曾有絲毫回心轉意,慌得站起來,拽著她的衣袖搖道:「姑娘怎麼幫不了我,姑娘吃點東西,就是幫了我的大忙。」
娉婷恍若未聞,不知想些什麼,出了一會神,目光轉到紅薔處略停了停,竟閉上了眼睛,似乎打算睡了。
紅薔仍不甘休,求道:「姑娘,你的心腸最好了,姑娘,你就不顧奴婢的死活嗎?」
「你的死活在王爺手上,」娉婷淡淡開口:「我的死活,也在王爺手上。別求我了,求王爺去吧。」翻身對著裡牆,不再作聲。
漠然冷眼看了一夜,第二天大早,急急趕到楚北捷的寢室。楚北捷身邊親隨卻道:「王爺天未亮就練劍去了。」漠然又趕到楚北捷練武的小院,剛到院門後,已聽見風雪呼嘯中鏗鏘之聲大作,兵器交擊聲叮叮噹噹不絕於耳,幾聲悶哼連著傳來。漠然吃了一驚,加快步子轉過院門。
楚北捷正與手下對打,手中未開刀的鈍劍橫劈豎砍,勇不可擋,幾乎每一交手,都會有一名手下橫摔出去。但跟隨他身邊的,哪個不是久經沙場的彪悍勇士,一旦被楚北捷打出陣外,連氣也不喘一口,便又抓起兵器猛衝上去。換了不熟悉他們的人,定以為是兩方在生死相搏。
漠然剛在院門邊站住腳,眼前一花,一個人影已衝到面前。他反應奇快,舉手一抓,扶住險些直直撞上院牆的羅尚,低聲問:「怎麼樣?」
「你總算來了。」羅尚也是楚北捷身邊親衛,見了漠然,頓時鬆了一口氣,低聲對漠然道:「快勸勸王爺。王爺今天瘋了一樣,清早在雪中和我們對打了將近半個時辰,再不停下來,我們這班兄弟恐怕要在床上躺十天八天了。」說是這麼說,他彎腰拾起摔在地上的劍,吼叫一聲,又衝了上去,恰好迎上楚北捷回身一擊,連忙雙手奮力舉劍一格。
「鏘」,金屬碰撞聲清脆響亮。
羅尚雙臂幾乎全麻,鈍劍鏗噹一聲掉在地上。楚北捷臉無表情,吐出四個字:「不夠用功。」左腳無聲無息伸出,就勢在羅尚腰間一挑,又將他踢得滾出場外。
「王爺,屬下有事稟報。」漠然站在場外,沉聲道。
楚北捷似乎正等漠然,聞言後退一步,抽回兵器,環顧一周,揮手道:「今日到此為止,你們都下去吧。」
已被教訓得幾乎直不起腰的親衛們如逢大赦,連忙應是,扶起摔在地上的同伴退出小院,臨走前不忘遞給漠然一個感激的眼神。
「有什麼要稟報?」楚北捷放了劍,接過婢女送上的熱毛巾。寒風大雪,他僅著一件單衣,卻練出一身大汗。
「紅薔勸了一夜,娉婷姑娘還是滴水不肯沾,屬下想……」
砰!
楚北捷一掌擊在木桌上,霍然轉身,冷冷道:「區區一名女子,你竟然看不住嗎?要一大早過來稟報?下去,本王不想再聽見這個名字。」
即使面對百萬大軍,楚北捷也從未試過如此失態。漠然噤若寒蟬,哪裡還敢說什麼,肅然應道:「是。」退到小院門口,躊躇片刻,抬頭看看楚北捷的背影,透出沒有一絲迴旋餘地的堅決,暗自歎了幾聲,轉身離去。
☆☆☆
情況還在惡化。
自第一夜後,任憑紅薔怎麼哭喊哀勸,娉婷再也不肯發一言。
不但飯食,就連飲用的茶水等一應物品,熱騰騰送進房間,便原封未動端了出去。
紅薔請了漠然到屋外角落,低聲道:「這可怎麼辦?已經兩日了,再這樣下去,鐵打的人也熬不住。楚將軍就不能想想辦法嗎?」
漠然清俊的臉露出苦笑:「能怎麼辦?難道用軍中的刑法對付她嗎?她這個樣子,強灌飲食只能使情況更糟。」
兩人愁眉站了一會,商量不出辦法,只好又回屋中。
娉婷在屋中,手持一卷書細看,悠閒自得。她不要紅薔幫她梳頭,自己挽了一個鬆鬆的斜雲髻,束起的青絲用一根簪子插著,側邊幾縷髮絲垂落在肩上,襯著因為不肯進食而沒有一絲血色的臉蛋,說不出的清雅秀麗。見兩人入屋,抬頭對他們淡淡一笑,就算打過招呼,又低頭繼續看書。
漠然原來料想她是蓄意威脅,若真是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尋常把戲,倒沒有什麼。熬到今日,娉婷越自在,他就越心驚,思量再三,對紅薔道:「你好好看著,我去去就來。」
轉身出廳,吩咐了門外的守衛好生看顧,咬咬牙,朝楚北捷書房走去。
走到半路,迎面撞到一人,笑著問:「楚將軍步履匆忙,這是要去哪裡?」
漠然抬頭一看,一張久未看見的面孔跳入眼簾,訝道:「醉菊?你怎麼來了?這麼大的雪,霍神醫竟肯讓你冒風雪而來?」
「清晨出發,次日中午趕到,不敢稍有停頓。」醉菊穿著侍女的服飾,抬頭看看天:「這個鬼天氣,這會才稍停了停雪,要不是王爺親筆書信中再三警告不得延誤,師父萬萬不肯放我出來。唉,今年冬天暴雪不斷,師父的腿又開始疼了。」
「你這是……」
「閒話以後再說,聽說你正負責看管那位大名鼎鼎的白姑娘,快和我說說她現在如何。」
醉菊師從東林神醫霍雨楠,已將師父的本事學了七八成,楚北捷十萬火急將她叫來,漠然哪還不明白,立即轉身道:「我們邊走邊說。」領路向娉婷的住所快步走去,邊低聲道:「已經兩日不進飲食,連水也不肯沾,本來身體就弱,夜間低咳不止!」
「噓。」醉菊擺手要漠然噤聲,到了屋前,探首向門內悄悄一望,回過頭來,兩道秀眉已微微蹙起。
「就是她?」
「怎麼?」
「不好辦。」
院外傳來腳步踩在積雪上的聲音,廚房的大娘提著沉甸甸的食盒走進院子。紅薔匆匆從側屋出來,將有點濕漉的兩手在腰間蹭了蹭,迎上去道:「飯送來了?」邊接在手裡,邊問:「王爺吩咐的幾樣歸樂的小菜,都做好了?」
「做好了,哎喲喲,為了這幾碟小東西,鬧得整個廚房天翻地覆。在這地方要一時半刻把歸樂的小菜準備出來,那容易嗎?」大娘探頭看了看屋子那邊,悄聲問:「裡面現在怎樣了?」
紅薔提起這個就愁:「還能怎樣?我都快急死了,她倒悠閒得很。我和你說,瞧咱們王爺的意思,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手指朝屋那邊比了比,「別說我,你們廚房的人小命也難保呢。」
大娘臉色一白。
「這食盒,交給我吧。」兩人身後,忽然冒出一張陌生的臉。
紅薔唬了一跳,捂著心窩向後猛轉,尚未開口,醉菊已經將她手中沉沉的食盒接過:「王爺有令,從現在開始,白姑娘由我照顧。紅薔仍留在這裡,幫我熟悉一下這裡伺候的事。你以後叫我醉菊就行。」
紅薔雖然驚異,但巴不得有這麼一個人來頂替,低頭應道:「是。」
大娘忙道:「廚房還有活,我回去了。食盒不必送回廚房,我一會再來取,放在側房的桌上就好。」踩著厚厚的積雪,沿著來路走回去了。
漠然走過來:「快送進去吧,飯菜會冷的。」
醉菊點點頭,到了正屋前,一手提了食盒,一手剛要掀開門簾,轉頭發現紅薔也跟在後面,輕聲道:「你不必進來了,這事我來應付。」
紅薔知道娉婷的倔強,見醉菊自信滿滿,想來沒有見識過娉婷不為任何哀求所動的本事,也不好說什麼,瞅她一眼,點點頭,進了側房。
醉菊掀了簾子,站在門前,先不挪動腳步,只靜靜打量仍在榻上看書的娉婷。好一會,才提步走到桌前,打開食盒,將裡面還在冒著騰騰熱氣的飯菜一碟一碟取出來。
兩葷兩素,一碗雲耳雞絲湯,一碗熬了多時的白粥,外加四樣歸樂的小菜。十樣東西擺在一起,紅的紅,綠的綠,色香味俱全,引人垂涎。
醉菊擺開飯菜,走到榻邊,小心坐了下來:「奴婢醉菊,受王爺吩咐,特來伺候白姑娘。」
娉婷仍在低頭看書,頸項略略低垂,肌膚細膩白淨,說不出的風流動人。
「奴婢知道該勸的話早被紅薔說盡,就算那桌上是山珍海味,姑娘也不會有一點想吃的念頭。」醉菊狡黠地微微一笑,道:「姑娘的心思,不過是要王爺陪在姑娘身邊。以王爺的脾氣,不到萬不得已,又怎肯服這個軟?依奴婢看,要真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就算王爺肯來,姑娘也已經撐不下去了。這樣你試試我,我探探你,白白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又害王爺一輩子傷心,姑娘是聰明人,怎麼也做這種不聰明的事呢?」
娉婷的目光,終於從書卷上移開,柔柔向醉菊掃來。
醉菊見她意動,靠前一點,壓低聲音道:「姑娘對王爺愛意深重,怎忍心孤身赴死,留下王爺一人?要保全身子,日後才能領受王爺的疼愛。奴婢這有一瓶家傳秘藥,服下一顆可抵三日的飲食。至於桌上的飯菜,姑娘不必理會,照舊按著原樣退回去,如此下去,不出二三日,王爺必定心疼得熬不住,要來看望姑娘。」從懷裡掏出一個精緻的小瓷瓶,向娉婷晃晃,「此計神不知鬼不覺,最適合試探王爺對姑娘的心意,又不會傷了身子,姑娘以為如何?」
漠然隱身在門後,他耳力過人一等,將醉菊的低語聽進了七八成,頓呼厲害。
攻敵莫若攻心,這瓶藥正是最好的魚餌,如果誘起娉婷求生意志,就如在嚴密的城牆上打開一個突破口,以後的事就好辦了。
娉婷目光始終柔和,清澈如露水,瞅了醉菊許久,忽然開口問:「你聞到雪的芬芳嗎?」多日沒有進食,娉婷的嗓子略微沙啞,卻別有一股扣人心弦的魅力。
醉菊愕然,不知怎麼回話。
娉婷緩緩轉頭,目視剛剛停止下雪的天空,太陽正努力從雲後探出赤白的臉。她舒展著秀氣的眉,慵慵懶懶地道:「心無雜念的人,才可以聞到雪的芬芳。若愁腸不解,終日惶惶,生與死又有何區別呢?我已經找到解開這個死結的方法,你告訴王爺,娉婷一輩子也沒有這般無憂無慮過。」醉菊愣了半天,才訕訕將手中的小瓶放回懷中,站起來便往外走。出了房門,抬頭撞見也是一臉愕然和無奈的漠然,咬著下唇道:「沒有辦法了,只有請王爺親自來。」
漠然一臉無計可施地歎氣:「談何容易,王爺只怕比她更難勸。我只恐等王爺回心轉意,這位已經回天乏術,那時你我如何背負這個罪名?」男女之情真是可怕,竟連王爺這樣睿智之人也陷入其中無法自拔。
這段孽緣,也許就是因為兩人都太聰明了,才致有許多波折磨難。
醉菊卻道:「這邊想不到辦法,自然要到另一邊試試。看我的。」留下漠然,一人向書房處走。
楚北捷正在書房,將手邊的茶碗擺弄著,直到茶水完全冰冷也沒有喝上一口。忽然聽見門外有人道:「王爺,醉菊求見。」
楚北捷從椅上猛然站起,片刻醒悟自己太過衝動,又徐徐坐下,將茶碗放回桌上,沉聲道:「進來。」
醉菊走進書房,朝楚北捷行了個禮:「王爺,醉菊已經見過白姑娘了。」
「還是不肯進食?」
「是。」
「身體如何?」
「看她的臉色,極弱。」
楚北捷「嗯」了一聲,用渾厚低沉的聲音問:「你沒有幫她把脈?」
「沒有。」
「沒有餵她吃藥?」
「沒有。」
「沒有為她針灸?」
「沒有。」
楚北捷冷笑:「你師父誇你聰明伶俐,善猜度病人心思,連心病都手到病除,既然不用把脈服藥針灸,一定有其他辦法可以治好她了?」
「是,」醉菊恭聲道:「醉菊確實有辦法幫她。」
「哦?」楚北捷眼中掠過一絲精明:「說說你打算怎麼幫她?」
醉菊仔細思索片刻,用很快的語速吐出了一句話:「如果王爺堅決不肯親自看望白姑娘,醉菊最能幫助白姑娘的辦法,就是為她配一劑上好的毒藥,讓她沒有痛苦地離開這個世界。」她停下來,歎了口氣:「別人是勸不了白姑娘的,我只聽她說了一句話,就知道她不是在威脅或者敲詐,而是真的怡然自得,毫無怨恨地等待著王爺的決定。醫者父母心,既然明知無可救藥,醉菊不如給她一個痛快。」
楚北捷呼吸驟止,拳頭握緊了鬆開,鬆開了又緩緩握緊,低聲問:「她說了句什麼話?」
「她問醉菊,是否聞得到雪的芬芳。」醉菊露出回憶的神態:「她說,心無雜念的人,才可以聞到雪的芬芳。」
楚北捷霍然從椅上站起,恍遭雷擊。良久,失神地問:「她真的這麼和你說?」
「王爺,你要狠得下心,就讓她去吧。」
話未落地,楚北捷已一把掀開厚重的門簾。
入骨的寒風捲刮進來,吹得牆上的墨畫簌簌作響。
看著楚北捷離去的背影,醉菊微笑地啟唇:「師父啊師父,我沒有說錯吧,生病的那個是王爺啦。」
跨進屋內,目光觸及娉婷的剎那,楚北捷幾乎動彈不得。
他猜想過許多次,但從沒有想過,娉婷會是這麼一副模樣等著他的到來。
她仍舊斜躺在榻上,上身倚著靠枕,頭輕輕挨著枕頭,露出半邊柔和的側臉。一床厚厚的深紫毛毯褪到腰間,越發顯得弱不禁風。書卷打開了一半,鋪在手邊。
一切就如一幅靜止而優美的絕世名畫。
清可見底的黑眸瞧不見了,因為她閉上了眼睛,黑而長的睫毛服帖地蓋在眼瞼上。
一絲安詳的笑意,從乾燥開裂的唇邊逸散。
驟然間,楚北捷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娉婷去了。
她已不在了,含著笑去了。
天地裂開無數縫隙,如猛獸張開血盆大口,將四季都吞入腹中。
一切已不復存在,春花、秋月、夏蟲、冬雪,盡失顏色。
她輕輕勾弦,淡淡回眸間,成了一道絕響。
已是絕響。
楚北捷呆若泥塑,搖搖欲墜。漠然一個箭步上前,扶著楚北捷的手,被他一把推開。
紅薔正巧進屋,看見楚北捷的身影,又驚又喜:「姑娘,白姑娘!王爺看你來了。」撲到娉婷榻前,柔聲道:「姑娘快別睡了,王爺來了!」
搖了幾搖。
楚北捷看著,眼瞼下的眼珠微微動了動,沉靜的眸子,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打開。
那眸子藏盡了世間的顏色,它緩緩張開,光便從裡面透出來,張得越大,被它藏起來的顏色就都散出來了,毯子、床榻、靠枕、纖纖手邊的書卷,甚至紅薔臉上的血色,一切都從蒼白恢復成過去的模樣。
就像娉婷的身邊,籠罩著一圈淡淡的光芒,令人不能直視。
楚北捷終於找回自己的四肢,他腦中空白,眼裡只有前方發出的一片光芒,幸虧腳有自己的意志,逕自走到桌前,端起那碗雲耳雞絲湯,坐在榻邊。
不知何時,漠然和紅薔已經退下。
楚北捷端著湯,娉婷睜著明眸。
兩人的眼神,毫不掩飾地對撞在一起。
「王爺……」
「一定要尋死嗎?」
「王爺要娉婷活著嗎?」
楚北捷抿起薄唇,沉默地凝視手中湯碗。
「放心吧,王爺不願說的話,娉婷是不會逼你說的。」娉婷掙了掙,想坐起上身:「我自己來吧。」
「不,」還未思索,手已經按著她瘦削的肩膀,讓她身不由己躺了回去。「我來。」他沉聲說了兩個字,拿起湯勺。
小心地勺了一勺,送到自己嘴邊,輕輕吹氣,這才發現湯並不夠熱,濃眉皺起來,轉頭要喚人。
「不礙事的。」柔柔的聲音傳來。
楚北捷回頭。
優美的唇上幾道因為缺水而導致的裂口,像割在他心上的傷。
「不行,換熱的。」他揚聲:「派人立即到廚房去,重新做一桌飯菜過來。」不容置疑的口氣。門外有人應是,連忙小跑著去吩咐了。
他放下手中的冷湯,視線還是無法離開娉婷蒼白的唇。充滿力量的指尖迎上去,用粗糙的指腹輕輕撫過上面的細微裂口。
「裂開了……」楚北捷低喃,情不自禁地傾前,熾熱舌頭刷過她的唇,滋潤乾涸的傷口。
娉婷的不動聲色終於被攻破了,「啊」一聲低叫起來,又驚又羞,別過頭去,又被楚北捷溫柔而堅定地用大手撥了回來。
「不是生死都由我,榮辱都由我嗎?」他低沉地問。
霸道的吻,如他率領的東林雄獅一樣強猛,堅定不移地,攻了進來。
攔不住如斯霸氣,恰如柔花離枝頭,任憑東風碾。
白娉婷嬌喘吁吁。
無力的纖纖細指抵在楚北捷衣襟上,蜷縮著,不知是要推開,還是要抓得更緊一些。
窗外寒雪逾尺,娉婷臉上昏沉沉地熱。
努力張大眼睛,看清楚楚北捷眸中的精光。
 「王爺,熱湯來了……」
來的不止熱湯,四層的木食盒沉沉的,盈滿熱氣。
紅薔和醉菊眼角偷窺了春光,兩朵紅雲飄到耳邊,輕輕咬著下唇,七手八腳佈置開來。
廚房也真了得,一會功夫便做出這些來。
兩葷兩素放在桌中央,各色小菜放四旁,若星兒伴著明月,紅橙黃紫,色彩鮮艷。
蓮子火腿湯上漂著翠綠的蔥花,寒冬季節,難為他們找得來。
醉菊端著湯碗過來,細心地低頭吹了吹,湯勺送到娉婷面前。
「白姑娘,王爺已經來了,你就吃點吧。」
「吃吧。」
娉婷不肯張口,不作聲。
清香的湯,在她面前彷彿沒有任何誘惑力。
強吻過後,楚北捷激情稍得舒緩,不解地放開懷中佳人,皺眉:「你還要談什麼條件?」娉婷抿唇,眸中藏著清冷,幽幽看向楚北捷。
楚北捷坐在榻前,被她如此一看,只覺五臟六腑都被她的目光繞上了,一層又一層,不疼也不累,卻如此難以招架。
但得寸進尺,怎可容她胡來?楚北捷力聚雙眼,不動聲色地對視。
眸光漸漸凌厲。
他越強一分,她便越弱一分,越楚楚可憐十分,那楚楚可憐中,卻又透出十二分的倔強。
越倔強,越是惹人憐愛。
楚北捷心腸驟軟,不得不歎。
兩方對陣,原來不是強者必勝。
難怪溫柔鄉,往往成英雄塚。
「張嘴。」楚北捷無可奈何,從醉菊手中接過湯碗。
兩個字剛響起,娉婷哀怨之色漸顯的臉上,立即露出笑盈盈的欣喜,唇角微翹處,剎那聚滿了無限風情。楚北捷被她笑顏所撼,拿慣了重劍的手竟然一時不穩,兩滴熱湯,濺在深紫厚毯上。
「好好的喝。」楚北捷沉聲叮囑。
娉婷眼底藏著笑意,乖乖張唇,嚥了一口熱湯。蓮子清甜,火腿醇香。
「要吹一吹。」她忽道。
「嗯?」
「要吹一吹。」笑意更深了,兩個酒窩羞澀地露出來:「會燙。」
統軍百萬的楚北捷,從不曾料得自己會有這般無力的一天。鶯聲燕語,片言隻字,叫他丟盔棄甲,讓她得寸進尺。
他僵硬地低頭,噓氣,吹冷勺中的湯,笨拙地伸到她唇邊。
娉婷聽話地張口,喝下好喝的蓮子火腿湯,倚在枕上,輕笑:「這是我喝過的最好喝的湯,王爺說是嗎?」
楚北捷悻悻:「本王怎會知道?」
娉婷見他冷著臉,卻越發想笑起來,忍不住笑出聲,見楚北捷眸中掠過一絲惱怒,蔥白玉指取過他手中的湯勺,勺了滿滿一勺子,小心翼翼送到楚北捷唇邊。
楚北捷看她。
她眼中清澈一片,可比山間清泉,無一絲雜質,瞅得他心中又癢又酸,彷彿不張開口,應了這勺湯,便是負了天下,辜負了最不應辜負的。
可恨,可惱!
他將唇抿得緊緊,卻似忽然改了主意,虎目掠過如沙場前決戰般的毅然,驀地大口一開,整勺湯含進嘴裡。上身不容抵抗地前傾,一手穩穩持著湯碗,一手按著娉婷肩膀,唇對上唇。
傳過來的,除了湯,還有屬於楚北捷的剛強、決斷、霸道和不可一世。
怎能不甘之如飴?
娉婷顫抖著睫毛,閉上雙目,細瘦的雙臂摟上楚北捷寬厚的肩膀,咬著牙低聲道:「從今日開始,王爺對娉婷有一分不好,娉婷便對自己一百分的不好。橫豎就這麼一條命,糟蹋掉也好,一了百了。」
楚北捷暖玉在懷,聞言渾身僵硬,怒道:「你還要威脅本王多少次?」
「一百次也不夠,一千次也不夠。」極低聲、毫無怯意地回答。
怒氣頓升兩丈,楚北捷直起上身,卻被兩根細弱的手臂死死纏著,低頭看去,懷裡人早已淚濕滿面,淚珠掛在寒玉般細緻的肌膚上,似墜不墜,潔白貝齒緊咬下唇,不肯讓人聽見泣聲。
氤氳明眸不懼他的犀利視線,淒淒切切,欲語還休中,一絲決然若隱若現。
怒火滔天,就於那麼一瞬間,百煉精鋼化成繞指柔。
「可恨!可惡!」楚北捷狠狠摟緊她,恨不得將她勒進自己的肋骨中:「可恨的白娉婷,可惡的白娉婷……」
太陽躲到雲後,細雪紛紛揚揚來了。
無妨,屋中暖意正濃,雖是冬,卻有春的旖旎。
紅薔在簾後偷窺一眼,羞紅了臉,又蹙起眉:「鬧到現在,連湯都沒有喝完呢,這可怎麼好?」
醉菊淡淡一笑:「白姑娘的身子,自有人擔驚受怕,我們操什麼心?來來,趁著好雪,我們快到院子堆個雪人。」
不再顧那屋內的卿卿我我,愛恨交織,目光投向院外滿山遍野的純白。
師傅啊師傅,王爺愛上了一個,那麼叫人頭疼的女子呀。
第三章
沙場上的無敵猛將,堂堂東林鎮北王,對上一個生死無懼的白娉婷,敗下陣來。
既不甘心,又不服氣。
只是凝視她的雙眸,一切不甘心不服氣就煙消雲散。
誰叫他硬不起心腸,誰叫他狠不出手段?
誰叫娉婷一見他的臉,便露出喜不自禁的笑靨,便如鳥兒般歡暢天真,便眉頭眼角都是欣然,便讓人覺得,他對她的一絲兒好,能得到如此之多的回報,真是世上最值得的事。
4
楚北捷在朦朧的晨曦中到達都城。
遠遠看去,高聳的城牆威嚴雄偉,熟悉而陌生。楚北捷瞇起眼睛,注視良久,才策馬前行,在前來迎接的眾人面前翻身下馬。
「王爺!」
「王爺回來了!」
「鎮北王回來了!」
迎接的不僅僅是都城的官員,還有夾道兩旁的都城百姓。他們強大的保護者,一度遠去的鎮北王,回來了。
每個人的眼睛裡都閃爍著光芒,只有知道內情的三兩位東林重臣,悄悄別過頭去,不動聲色地掩飾眸中洩漏的一絲不安。
負責迎接的是東林最德高望重的老臣楚在然,他站在眾官之首,向挺直著身軀,威儀不曾稍減的楚北捷莊重地行禮,直起老邁的腰身:「王爺,您總算回來了。」昏花老眸中有遮蓋不住的欣喜激動。
「老丞相。」楚北捷一手挽了這位為東林耗盡了一生心血,滿頭白髮的老臣子,一手將浸滿了汗水的韁繩仍給身後的侍從,雙目炯然有神,邊走邊問:「情況如何?」
「不好。」楚在然和楚北捷並肩走在通往王宮的大道中,接受兩旁百姓歡呼鼓舞,壓低的聲音中帶了點夕陽西下的老態:「大王病了。」
「王兄?」楚北捷渾身一僵,腳步停了下來。片刻後,才舉步繼續前行,眉頭緊緊鎖起,沉聲問:「怎會如此?」
「自從王爺隱居之後,大王就病倒了。前胸痛楚難忍,夜夜無法入睡,大夫說這是心疾,只可以慢慢調養。最近暴雪連連,病情更加嚴重,已經纏綿病榻多日。」楚在然話中有濃濃的憂愁:「就算沒有雲常和北漠的聯軍壓境,老臣也打算懇請大王將王爺召回來。」
楚北捷一顆心漸漸下沉。
與此同時,楚北捷離開隱居別院的消息,已經抵達北漠邊境的老山。
陽鳳驀然抬頭,滿臉震驚地看著則尹:「何俠領軍壓境,楚北徒竟然留下娉婷,獨自趕往東林都城?」
則尹一臉嚴肅,點頭道:「是的。」
「天啊!」陽鳳驚呼一聲,跌坐在紅木方椅上,一手支撐著椅把,掩面道:「娉婷一定還沒有把事情真相告訴楚北捷,否則楚北捷不會為了避嫌,而不將娉婷帶在身邊。他一定以為何俠和娉婷還是主僕情深,根本不知道何俠對娉婷做了什麼。」
則尹見嬌妻擔憂,命人將滿臉天真笑容,根本不知道大人正憂愁些什麼的小兒子抱出房間,從背後撫上陽鳳的肩膀,安慰道:「楚北捷是個真正的英雄,他一定會保護自己的女人。」
陽鳳嬌柔的小手反按在則尹的大掌上,愁緒鬱結眸中:「我還深深記得娉婷臨走前,向我談論何俠的語氣神態。我真不明白,北漠王怎麼會那麼糊塗,竟為了區區珍寶和何俠結成同盟,兵壓東林,難道他不知道惹出楚北捷的下場嗎?」她似乎想到什麼,怔了一怔,抬頭尋找則尹能使她安心的臉龐,問:「夫君為什麼如此安靜?夫君縱橫沙場多年,是不是看出不妥的地方?」
則尹心裡正為此事著急,見陽鳳擔憂地盯著他,無法隱瞞,只好坦白地回答:「聯軍壓境後,何俠立即下令後退三十裡。依我看,他並不想和東林真正動武,只是想利用兵威,向東林強求某些東西。」
陽鳳晶瑩烏眸一眨也不眨,等他繼續。
則尹長歎一聲:「若楚北捷出山率軍,以東林的兵力,足以和雲常北漠盟軍一拼。不過結局一定是兩敗俱傷,雙方死傷慘重。」
言下之意已經非常清楚。
何俠向東林王室提出的要求,絕對是東林王室樂於接受的,否則血戰在所難免。
有什麼東西,是對於東林王室而言毫不重要,卻對何俠而言相當重要的呢?
陽鳳明白過來。
鳳眼驟然睜到最大,一口氣幾乎提不上來,陽鳳緊緊拽住則尹腰間的衣帶,關節因為太過用力而發白。
「娉婷!」她急促而尖銳地低呼一聲,看向則尹:「他要的是娉婷。」
則尹低頭憐惜地看著妻子蒼白的臉,點了點頭。
「為什麼?」陽鳳咬牙:「他還害得娉婷不夠嗎?這個狠心的何俠。」憤怒在她胸膛裡跳躍,使她霍然站起,面向窗外被白雪覆蓋的層巒疊幛。
不能讓娉婷再受到任何傷害。
深深呼吸冬日的冷空氣,平緩急劇起伏的胸膛,陽鳳恢復冷靜,眼中漸漸盈滿堅決,背對著則尹,低聲問:「夫君可以幫陽鳳一個忙嗎?」
「你要再寫一封信給娉婷?」
「不。」陽鳳緩緩轉身,帶著無比的韌性,看向面前她打算依靠終生的男人,一字一頓道:「我要夫君寫一封親筆信,給楚北捷本人。」
楚北捷一步一步踏上王宮高高的階梯。
冬日難得的艷陽當頭,他站在寂靜的大王寢宮門前,卻能從心底感覺到裡面散發出來的哀傷沉痛。
沒有人來打攪他,宮女、侍從們都散去,連楚在然也退下,剩他一人,獨自站在兄長的寢宮門外。
他叱吒沙場,不可一世,現在,卻不敢伸手推開門前的一扇木門。
東林王的心疾緣於喪子之痛。
愛著白娉婷,就等於負了他唯一的兄長。
兩邊的較量早已展開,從王後安插在隱居別院附近的高手開始,兩方隱隱對峙,只差沒有真正動手。
他背叛了他的兄長,他從小到大仰慕的對象,他曾經誓言效忠的王。
腳步如有千斤重,他幾乎抬不起來。
沒有等到他伸手去推,木門忽然無聲無息地打開,楚北捷猛地抬頭,看見一張熟悉而消瘦不少的臉。
「王嫂……」
王後從裡面走出來,臉上帶著深深的倦意,審視楚北捷片刻,露出一個從心底感覺疲累的笑容,低聲道:「鎮北王回來了。」
聲音清淡無波,那曾經震動整座東林王庭的喪子的慟哭,那場驟起的閃爍著火光的兵變,彷彿已經在很遙遠的從前。
楚北捷百感交集,沉聲道:「我回來了。」
王後似乎略有點暈眩,止了止腳步,閉目,幽幽道:「大王一直在等你,進去吧。」深深看了楚北捷一眼,逕自離開。
楚北捷的目光跟隨她堅強的背影遠去,直到王後轉入牆後,才將視線投射到已經開了一半的木門上。
深深呼吸一口長氣,他伸出雙手,推開了木門。
跨入寢宮,恍似被無盡的黑暗包圍了,病中的東林王眼睛畏光,大幅的垂簾從窗前直鋪到地面,遮擋了所有光線。緊緊關上木門後,屋中的一切如同黑夜。
唯一的光源,是一處正搖曳擺動的燭火。
金壁輝煌的宮廷,竟有這般幽暗陰森的時候。
楚北捷移動腳步,在塗滿了金漆的大床前止步。
「王兄,」他輕輕喚道:「我回來了。」
「回來了?」東林王清瘦了,不過精神還好。定定看著他,彷彿要將弟弟臉上每一個毛孔都看清楚,隔了很久,眸中有了幾分兄長的欣喜,似乎總算確定自己的王弟已經回到身邊,微微笑道:「寡人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
他伸出王者有力的大手。
兩隻抓慣了寶劍的大掌,血脈相連地緊緊握在一起。
「王兄的病……」
「不是什麼大病,只是眼睛畏光,胸口偶爾會疼。正在吃霍雨楠的藥。」
楚北捷感受到兄長掌中的力量與剛強,心裡輕鬆不少,一撩下擺坐在東林王床邊,溫言安慰:「王兄寬心養病。邊境宵小人數雖多,卻比不上我東林精銳。等北捷率師凱旋之日,王兄的病早就好了,可以在城樓上眺望我東林的凱旋旗幟。」語氣中充滿了目空一切的豪邁。
東林王眼裡泛著柔和的光,看著一起長大的兄弟。
他這位親弟至情至性,生在王族,未必是一件好事。
「敵軍目前只是隱隱威脅邊境,尚未交鋒。局勢未穩,我東林如果驚惶失措,立即出動鎮北王,豈不惹人笑話?王弟先在王宮多持幾天。」
楚北捷對戰局從不輕忽,容色一整:「王兄不要小看這次聯軍,何俠不是虛有其名之輩。依我看,還是請王兄立即給予軍權,讓我可以領兵直赴戰場。」
東林王知道楚北捷出入沙場,行動迅猛,反應奇快,最是心細如髮,任何一絲破綻都能讓他瞧出端倪。
萬一故意推搪,楚北捷定立起疑心。
想起兄弟兩人感情深厚,相互信任,現在卻要用計詐他留下,東林王心裡一陣苦澀,點頭道:「王弟說得有理。」
楚北捷對前線每位將軍瞭若指掌,用軍事拖延的話,立即就被他看出不妥。
東林王邊思索著邊道:「兵符在臨安將軍手中,寡人已經遣人將他從前線急召回來,最晚後日晌午就會到達。待寡人授了你兵符,就立即為你送行,讓你領兵出發。」
楚北捷自從兵變之後,第一次與王兄談及兵權,沒想到王兄全無芥蒂,如此爽快,來時的種種憂心都不翼而飛,霍然站起,沉聲保證:「王兄放心,無人可以侵犯我東林一寸土壤。」
退出大王的寢宮,楚在然已經等候在外,臉上多了一點笑容:「老臣聽見大王的笑聲從寢宮傳出。王爺回來,大王十分高興呢。」邊帶路邊解釋:「王爺的鎮北王府已經一年沒有人打掃了,所以大王命人安排王爺住在宮內。這也是都城百姓盼望看見的,畢竟王爺已經隱居了一年,大家都希望看見和大王和睦的鎮北王。」
到了幾乎位於王宮中央的昭慶宮,楚在然擊掌喚人,十幾名侍衛和宮女從宮中魚貫而去,對楚北捷行禮。
楚在然道:「這處宮殿是老臣特意命人收拾過的,寬敞舒適,旁邊就是王爺往常最喜歡遊玩的梅園。」
楚北捷銳利目光從侍衛們身上一掃,沒有一張熟悉的面孔,臉上不動聲色,點頭道:「知道了。」
別了楚在然,跨步進入大門。
東林王宮是楚北捷從小生長的地方,直到成年後被冊封為鎮北王,才另起鎮北王府,搬到王宮之外。
嬌艷的宮女盈盈圍繞,柔聲道:「王爺一路辛苦了,讓奴婢伺候王爺沐浴吧。」
眼波似煙,笑靨如花,入不了楚北捷無動於衷的眼睛深處。
「本王征戰沙場,沐浴從不用人伺候。」楚北捷隨手揮退。
他雖是王爺,卻不常養尊處優,十幾歲就開始戎馬生涯,毫不以為苦,天資聰穎加上性情堅毅,成為舉世聞名的護國大將。
連日來的風塵被洗滌乾淨,一身清爽,確實舒服多了。
雖然勞累,楚北捷精力卻仍旺盛,穿著宮中舒適輕便的長衣,站在樓上,看眼底那一片梅院。迎著風的身形挺拔修長,俊美輪廓稜角分明,幾縷猶有濕氣的黑髮垂在額前,顯出幾分不為世俗羈絆的豪放不羈,讓偷眼瞧他的年輕宮女們,個個心跳不已。
梅花正盛開,和隱居別院中一樣,空中逸著淡淡幽香。
只是因為少了那在樹下撫琴的纖細身影,這王宮就變得,遠遠比不上遠山圍繞中的隱居別院。
此番回到東林王宮,每處親切的景致都有一種難言的陌生。以往宮廷中的侍衛都是他親自挑選出來的,一年隱居,居然再見不到一個舊人。王嫂態度冷淡,想起自己護著她的殺子仇人,這樣已經算是最理想的境界。王兄有病在身,楚北捷不欲多去打攪,專心等待兵符。
每日來去的都是那幾名老臣子,年輕軍將竟然一個也沒有。楚北捷不經意地提起,楚在然老成持重地開口:「現在邊境上有敵軍窺視,大王有令,凡是年輕的將領除了已經派往前線的,一律在家隨時待命。等王爺兵符一到,便可以召之即來。」
東林慣例,大戰在即,軍事將領往往奉命在家,不得隨便走動,以防徵調時尋不到人。楚北捷尋不到一絲破綻,在昭慶宮中耐心等待,不知不覺中,越發想念隱居別院處的琴聲歌聲。
那倚在榻上,青絲隨意鋪展枕上的娉婷,如印在腦海中一樣,無時無刻不在眼前浮現。
「娉婷孤零零地過了自己的生辰,王爺生辰那日,我們可以在一起嗎?」她臉頰微紅,笑得溫柔。
「我會盡量。」
楚北捷並沒有對娉婷一口答應,卻思念著那雙透出欣喜無限的明亮眸子,暗中計算歸期。
不知為河,臨安將軍卻誤了歸程,一路風塵僕僕,到達王宮時已經是第三天深夜。
楚北捷早等得不耐煩,得了侍從們傳來的消息,從床上一躍而起,雙眼冒著精光,沉聲道:「竟敢誤了軍中的歸期,此將不可輕饒。」
穿戴完畢,向大王寢宮急行。走到半路,走廊那頭竟猛然鑽出一人,跪在楚北捷腳下,輕聲道:「王爺,麗妃娘娘有請。」
楚北捷驟然停步,手按在劍上,低頭審視這位年輕的宮女。月光下低垂的頭讓人看不清眉目,只有粉嫩的頸項溫馴地彎曲著。十五六的年紀,竟然在深夜宮禁中攔住鎮北王的去路,膽子實在夠大。
「你怎麼知道本王會經過此地?」楚北捷眸中閃著寒光。
那宮女聽他語氣森冷,身軀微微顫抖,怯生生道:「自從王爺進宮,麗妃娘娘就派了奴婢幾人輪流在此守候。這是昭慶宮通往大王寢宮的必經之處,只有今天王爺身邊才沒有旁人跟隨,所以奴婢斗膽,攔住王爺去路。」
「本王有軍情要處理,沒空理會什麼麗妃娘娘。」楚北捷扔下一句話,抬腿就走。
那宮女雖然年幼,卻極忠心,猛然向前抱住楚北捷的雙腿,壓低聲音急促地說:「王爺,這事比前線軍情更重要,關係到東林王族的將來,求王爺見一見麗妃娘娘吧!」
楚北捷識人無數,善辨是非,見她語氣篤定,眸子敢不躲避自己的視線,不似在說假話,又聯想起這兩日在王宮內感受到的奇怪氣氛,看了看大王寢宮牆外搖曳的火光,低聲道:「帶路。」
宮女又驚又喜,愣了一會,才應道:「是。」站起來,領著楚北捷向走廊盡頭走去。
在夜色中曲曲折折走了一段,楚北捷知道已經到了東林王的後宮。他小時候常來玩耍,剛識人事之初,也曾和這裡美艷的宮女有過糾纏,東林王對他信任有加,從不以為意,因此深夜中被引到這裡,楚北捷一點也不介意,膽壯心定,跟著宮女從容邁步。
宮女在一處嶄新的宮殿前停步,楚北捷猜在裡面的多數是王兄的妃子,可麗妃這個稱號,卻從來沒有聽過。
宮女回頭看了楚北捷一眼,領頭進了殿內,輕輕喚道:「娘娘,王爺請來了。」
殿內人似乎有著心事,深夜仍尚未入睡,立即應道:「快請進來。」聲音軟膩,說話中帶著總算放下心來的舒緩,彷彿可以見到楚北捷,就能解決所有的問題一樣。
楚北捷戎馬為樂,生性坦蕩,大步走了進去,虎目警覺地環視殿中一周。
殿內燒著爐火,烘得到處暖暖的,一名年輕的宮裝麗人端坐在大殿中央,向他嫣然一笑:「麗妃見過鎮北王。我身子不便,就不起來給鎮北王行禮了,請鎮北王恕罪。」一邊說話,一手撐著後腰,一手溫柔地搭在自己突出老大的小腹上。
楚北捷終於明白,那宮女為什麼敢說此事牽涉東林王族的將來了。
他盤腿坐下,抿唇不語,雙眸炯炯有神,打量這位麗妃娘娘半晌,才皺眉道:「本王時間不多,娘娘有話請講。」
「鎮北王果然有大將風度,毫不拖泥帶水。」麗妃眉目溫柔,舉手掠了掠自己耳側的青絲,似乎想起自己為難的處境,輕輕蹙眉,緩緩將事情道來:「我在七個月前,被大王冊封為麗妃,至於原因,我想鎮北王已經猜到了。」她低下頭,愛憐地瞅了瞅自己的小腹。
「為大王生下子嗣,那是後宮每個女人最大的心願。麗妃蒙上天寵幸,唯一想要的就是平安生下孩子,報答大王的恩寵。但深宮之中,麗妃孤身難以自保,自從得知鎮北王會回來,麗妃就日夜盼望。王爺,你是東林的中流砥柱,望你可以為麗妃作主,保護我腹中的孩兒平安出生。」
楚北捷露出一絲訝色:「難道東林王宮之中,竟有人敢加害懷孕的王妃?你既然害怕,為何不將此事告訴王兄?」
「大王病得厲害,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見過大王了。」
「是誰要害你?」
麗妃垂眼不語。
楚北捷醒悟過來:「是王後?」
「哈哈哈……」見麗妃輕輕點頭,楚北捷驀然仰頭大笑,盯著麗妃的雙眼,冷冷道:「我王嫂是何等人物,深宮之中,她若不肯容你,你怎有命在這裡安然無恙等著臨盆?本王還有事,懶得追究你今日之過,就此告辭。麗妃娘娘日後如果再想隨意派人攔截本王道路,最好三思。」扔下冷冽的警告,楚北捷長身而起,展現出強健完美的身軀。
走到殿門處,背後的麗妃娘娘聲音已經轉為清冷:「因為白娉婷。」
楚北捷驟然止步,回頭,銳利的視線直逼麗妃。
「你說什麼?」
「我有孕,王後本來比大王更歡喜,畢竟東林王族有後。王後連月來對我體貼有加,宛如親生姐姐。但最近幾天,王後卻忽然對我態度完全轉變,偶爾在宮中相遇,王後的眼中也充滿了恨意。驟然間,我身邊危機四伏。」麗妃幽幽歎道:「這一切,都因為白娉婷。」
楚北捷走了回來,如同查看俘虜答話是否有假般,認真審視著她的表情,雙眉鎖起:「娉婷和這事有什麼聯繫?」
「不知何人向王後洩密,說出我曾和白娉婷相識的往事。」麗妃苦笑:「白娉婷毒殺了王後兩位王子,令大王失去繼承人,我懷著也許會成為東林王儲的大王骨血,卻和白娉婷有關係。若鎮北王是王後,會聯想到什麼?」
「你認識娉婷?」楚北捷瞇起眼睛。
麗妃無奈地歎一聲,仰頭毫不逃避地直視楚北捷,坦言道:「我是在鎮北王與歸樂定下五年不侵協定後,歸樂大王何肅送給大王的美人。我從小在歸樂王子府長大,怎麼可能不認識鼎鼎大名的白娉婷?」
楚北捷眸中射出犀利光芒,直逼麗妃眼底深處,腦中默默思索這其中曲折。
如果王後真的認為麗妃與白娉婷有關係,那麼她腹中的王兄骨肉,確實難以保住。
「王爺,為了東林的血脈,只求王爺在我臨盆前留在宮中,不讓王後下手加害。我臨盆在即,王爺連幾天的時間也吝嗇嗎?」麗妃雙手護著自己的小腹,泣不成聲。
楚北捷愁腸鬱結,長歎一聲。
麗妃腹中的若是男孩,那將是東林未來的儲君。
東林已經犧牲了兩位王子,再也禁不住犧牲這恐怕是最後的一位了。
次日清晨,東林王依照承諾,將臨安將軍帶回的兵符當眾授予楚北捷。
「王弟,一切預備妥當,王弟可以隨時出發。」或者真的因為親弟歸來心情好轉,東林王身體恢復不少,已經可以短時間的上大殿見臣子。
楚北捷接過兵符,卻顯得躊躇,他這一半生中,鮮有欲言又止的舉止,思索片刻,向東林王稟道:「王兄,我有要事,需在王宮中多待兩天。」
從到達都城當日算起,這已是第四天。
六天後,就是他的生辰。
 
5
遠山中的隱居別院,平靜得似人間仙境。
親衛們守衛在外,侍女們伺候內屋,都是年輕男女,門廊處,來來往往,熟悉的臉,目光偶爾撞在一處,不知怎麼多了一點臉紅心跳,有了春的味道。
紅薔見有醉菊與娉婷為伴,樂得溜去外面玩耍。娉婷和醉菊倒也毫不介意。
雪下得少了,暖暖的太陽一旦高懸,地面的冰便淅瀝淅瀝化成水上的小片純白。醉菊最擔心娉婷滑倒,每次娉婷散步,都必定形影不離。
「小心腳下,當心滑。」
娉婷在散發著淡淡花香的梅樹下攀枝,轉頭朝她笑道:「我每走一步,你就要提醒一次。與其浪費唇舌,不如過來幫我。」
醉菊無奈,走過來,幫她將梅枝壓低,看她專挑樹上半開的花苞,一朵一朵仔細摘下來。
「不是摘來插在屋裡嗎?」
「不是。」娉婷靈巧的眼眸轉動,透出一絲狡黠:「做菜。」
「做菜?」
用好好的半開的梅花?讓人想起焚琴煮鶴。
娉婷興致很好,一邊將採摘下來的花瓣輕輕放入小碟中,一邊道:「忽然想起從前看過的書卷,上面有說含梅生香的,古書裡又有說梅花也可以入藥的。我打算將半開的梅花瓣用歸樂的法子加紹酒、白糖、粗鹽、冬菜梗子醃了,藏在罈子裡面,再將罈子帶泥熏上一熏,等王爺回來,正好開壇嘗鮮。」
醉菊咋舌,連忙提醒:「梅花入藥我可沒有聽師父說過,也不知道是怎樣的藥效。給王爺嘗鮮可以,白姑娘可不要隨便亂嘗。」
「知道了。」娉婷應了一聲:「我現在哪天不按醉菊神醫吩咐的飲食呢?」
心境奇佳,醉菊又調理有方,娉婷的臉色確實紅潤多了。
「可惜現在是冬天,花的種類不多。到了春夏兩季,更可以多弄幾道鮮花菜餚,單單是芍葯,就有至少五種烹調的方法。」娉婷採了片刻,額頭上已經冒出細密的汗珠,她肚子裡懷著楚北捷的骨肉,再不敢逞強,一旦覺得累了,將手中的半碟花瓣交給醉菊,兩人一道回屋。
「又快天黑了。」娉婷遙視天邊燦爛的落霞:「王爺!應該已經被東林王授予兵符了吧?」
她猜對了一半。
楚北捷已經取得兵符,卻沒有——踏上歸程。
楚北捷默默守護麗妃宮殿,臉上平靜無痕,實際心急如焚。
第五天,他已經錯過啟程的日子。
等待著與他共度生辰的娉婷,不知該怎樣失望。
他不忍心,想像那雙明亮眸子充滿失望的模樣。
「王爺可以陪陪我嗎?明日會下雪,讓我為王爺彈琴,陪王爺賞雪……」
她已經失望了一次。
還要再承受一次。
王兄、王嫂、麗妃、楚在然、所有的鉅子百姓都不可能明白,她的琴聲、她的歌聲、她纖纖的十指、她淡紅的唇、她優雅的姿態,是如何讓楚北捷痛苦地思念。
王宮宏偉而空洞,佳餚美色無數,思念卻無藥可解。
「我會盡量回來。」
他只想深深摟抱住瘦弱的身軀,帶她賞春花秋月,帶她看月圓月缺,帶她策馬戰場,縱橫四方。他會護著她,不讓任何人靠近他的娉婷,不讓她受一絲的苦。
可國家延續的大事,又怎麼可以和區區一個女子小小的心願相比,即使她——是他深愛的女人。生辰可以年年過,東林大王的血脈,卻只剩這麼一條。
他並不知道,派出的向娉婷報信的侍從,已經被王後使人在宮門外截住。
王後一早臉色欠佳,沉默地走進大王寢宮,朝東林王緩緩行禮,坐在他面前,將身邊伺候的人全部揮退。
「王後的臉色,為什麼這般難看?」等左右退下,東林王才開口詢問:「王弟不是留下了嗎?」
王後頭戴由珍珠穿綴而成的鳳冠,挺直著纖腰默默端坐,似乎心裡藏了無限煩惱,一時反而不知道如何說起才好。
直到在心裡斟酌妥當,王後才從懷裡掏出一封書信,放在東林王面前,用沙啞的嗓子道:「這是剛剛截獲,差點就傳遞進宮裡的書信。收信人是鎮北王,大王絕對猜不到寫信的人是誰。」
東林王拿起書信,略一細看,愕然道:「北漠上將軍則尹?」王後似乎非常激動,死死咬住下唇,顫聲道:「內容驚心動魄,請大王仔細看看吧。」
很長的一封信,東林王不敢怠慢,每個字小心地閱過,直到一柱香完全燒完,看見最後一行上的總結——罪魁禍首,實何俠也。腦海中一陣五光十色,幾乎看不清眼前視野,長長呼出一口氣,勉強穩坐椅上,對上王後哀傷的目光,調整著自己的呼吸,徐徐道:「王後怎麼看?」
「臣妾已經命認識則尹的人來看過此信,確實是則尹的字跡。上面則尹專用的印鑒,更不會是假的。」
「則尹應該和王弟沒有交情,為何會給王弟送這封信?」
「不論如何,則尹絕對沒有在這件事上說謊的必要。他揭露何俠和北漠王勾結的內幕,已經冒上了被北漠王嚴懲的風險。」王後目光略微呆滯,看著東林王的臉龐輪廓,忽然閉起雙目,無法控制地顫動雙肩,淒聲道:「何俠……我可憐的孩子,竟是何俠……」
忍不住俯在東林王肩上,慟哭起來。
東林王眼中射出深深的沉痛,愛撫王後的脊樑,低聲道:「這樣說來,白娉婷並不是兇手。」他頓了頓,問:「王弟知道嗎?」
王後哽咽著,搖了搖頭,良久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開口問:「若白娉婷不是兇手,那任何俠派人將她擄走的事,該如何處置?」
東林王不語。
他站起來,露出一個極為掙扎的表情,轉過身去,背對著王後,沉聲道:「白娉婷是不是兇手,和這件事情又有什麼相干呢?我們是為了東林士兵的鮮血不要白白流淌,才用她與何俠交換的。身為東林王族,只有國恨,沒有家仇。」
王後充滿敬意地看著丈夫的背影,那寬厚的肩膀,只為東林而設,足以撐起這一方天空。
「臣妾明白了。」她點了點頭:「不管白娉婷是否無辜,目前最重要的,是讓威逼東林邊境的大軍退去。對方的一隊兵馬大概明晚就能到達隱居別院,鎮北王無所察覺,又要保護麗妃腹中的胎兒,絕不會中途趕回去。」
想起竟要與殺害自己親兒的何俠做交易,心臟一陣絞痛。這堂堂一國之母,豈是常人可以當的?
「對了,說起麗妃,」東林王皺眉道:「昨晚御醫過來稟報,說麗妃受了驚嚇,胎氣有點不穩。」
王後一驚,她為了留住楚北捷,給了麗妃危機四伏的暗示,又派人從中指點,教她向鎮北王求救。
麗妃懵懂不知其中玄妙,面對楚北捷這等精明人物才能真情流露,誘楚北捷進圈套。不是這樣重重機關,牽連著東凡王族的命脈,怎能讓心急著回去見白娉婷的楚北捷留在宮中?
但,麗妃腹中孩兒,確實是大王珍貴的骨血,若因為這次驚嚇有什麼意外,那可如何是好?
「胎氣不穩?大王不要心焦,這孩兒是大王的骨血,一定會得到列祖列宗的庇佑。臣妾這就下去……」
一陣慌亂的腳步聲,打斷王後的說話。
「大大大……大王!」麗妃身邊親隨的小宮女跌跌撞撞闖了進來,跪在地上,喘著粗氣,高聲道:「麗妃娘娘胎動了,娘娘要臨盆了!」
王後一怔,走前一步,站在宮女頭頂上急問:「怎麼這麼怏?御醫上次診脈,不是說還有七八天嗎?」
宮女偷瞧王後一眼,想起自家主子說不定就是遭了這後宮之主的毒手,低頭怯怯道:「奴婢也不知道,娘娘好端端坐在殿裡,忽然就嚷肚子疼,在地上亂滾。嚇得奴婢們不知道怎麼才好。」
王後對麗妃感情平淡,但她腹中的孩兒卻重要非常。她夫君英明仁慈,怎可以無後?聞言倒真的慌了,喝問:「御醫呢?御醫到了沒有?」
宮女結結巴巴道:「已經……已經派人去請了。」
「大王!」
東林王眼裡也逸出一絲緊張,握著王後的手,安慰道:「王後不要焦急。麗妃身子向來結實,再說,早七八天臨盆也不是什麼異事。」
攜了王後,匆匆趕到麗妃的寢宮。
寢宮外已經站滿了侍從宮女,幾名專門負責官中娘娘生產的老年宮女來來往往穿梭於門內外。
「熱水!快送熱水進來!」
「乾淨的白布!」
「老參湯!端老參湯上來!」進去的人絡繹不絕。
「啊!啊!我不要!啊啊,大王!……」麗妃的慘叫一聲高過一聲,夾雜在面無表情發出各種指令的老年宮女的聲音中。
楚北捷謹守承諾,持劍站於殿外,等待孩子降生。見東林王和王後親自駕臨,微微躬身:「王兄,王嫂。」
東林王領著眾人趕到門口,召來御醫:「情況如何?」
「大王,麗妃娘娘最近幾天飲食不調,整夜失眠,傷了胎氣。」御醫忙頭大汗:「恐怕要早產。」
「啊啊!疼啊!」麗妃慘叫又傳來。
御醫趕緊小跑著進去。
東林王立在門外,揚聲道:「愛妃不要驚惶,寡人就在這裡。御醫說了胎兒一切安好,很快就沒事了。」
麗妃連聲慘叫,也不知道聽進去東林王的安慰沒有。
「大王,這可怎麼好?」王後低聲道,眼底藏不住的焦急暗暗逸出,利用麗妃設陷,萬萬想不到竟會傷到胎兒。
若大王骨血有個三長兩短,她這王後只有一死以謝天下。
楚北捷站在一側,旁觀東林王和王後臉色,眸中閃過一絲狐疑。
王後雖急,心神並沒有完全喪失,眼角處察覺楚北捷眼神不對,暗叫不好。東林王也瞧在眼裡,和王後對望一眼,都看出對方心底擔憂。
本想麗妃臨盆還需要七八天,足以拖延楚北捷在宮中停留,直到白娉婷落入何俠之手,以保證邊境大軍退去。
麗妃這麼胎氣一動,可以拖延楚北捷的時間大大縮減。
何況楚北捷是極聰敏的將才,疑心一出,再好的騙局也將處處破綻。
王後強自穩住心神,事到如今,也顧不得許多,保住胎兒要緊,抿唇站在門外,和東林王並肩等候消息。
不遠的山林中宿鳥驚飛。
娉婷猛然睜開眼睛,從床上坐起。
一輪明月掛在天空中央,淡黃的暈光將地上薄薄的雪照得清清楚楚。星星卻都躲在人看不見的地方去了。
「姑娘?」醉菊這幾日也陪娉婷睡在屋內,揉揉眼睛,選了件小襖披在肩上,下床走到娉婷跟前:「渴了?」
娉婷搖頭。
月光下的臉嫻雅秀氣,卻籠罩著微微憂色。
「宿鳥驚飛,對面山上有人。」
醉菊看看窗外的山林,黑夜中瞧不仔細,沉沉的一片,像睡著的巨獸:「大概是樵夫吧?」
「這樣的時候,樵夫上山幹什麼?漆黑的林子,冰天雪地裡野獸都餓極了,要去也該天快亮的時候去。」娉婷垂下眼,輕輕抿著下唇,一會兒,眼珠子微微一抬,對醉菊道:「找漠然來。」
醉菊應了一聲,掀開門簾喚了個在外面守夜的大娘,著她去找漠然。
漠然不一會就來了,身上穿得整整齊齊,沒有一絲凌亂,不像是剛從床上叫起來的,進了屋子,瞧見娉婷還睜著眼睛在床頭倚著,問:「白姑娘有什麼事嗎?」
「這麼晚了,你還沒睡?」娉婷打量他一眼:「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漠然道:「我身負著護衛之責,每晚到了這時候都要巡夜。剛剛對面山林裡的宿鳥忽然驚飛,還要吩咐幾個親衛去查一查,應該沒什麼大事,不過還是小心為上。」忽然露出悟色,「白姑娘就是被那些鳥兒吵醒的?」
娉婷聽他說已經派人去查,心中安定一點,淡淡點頭道:「我畢竟也隨過軍,寂靜的夜晚宿鳥驚飛,通常是敵人潛行靠近的兆頭。」
漠然露出笑容,也點了點頭:「正是。在軍中久了,聽見鳥飛就警惕起來。不過白姑娘不用擔心,這邊有我和親衛們照看著。深夜風冷,你還是快點睡吧。」
他還有事情要處理,安慰兩句,辭了出去。
醉菊掩嘴打個哈欠,懶懶道:「姑娘也聽見漠然說了,不必擔心,他比你還提心吊膽呢。這風真冷,關上窗子好嗎?」
娉婷睡得本來就淺,這樣一鬧,睡意全消,兩隻眼睛炯炯有神,怎肯再躺下去,笑道:「冬天的大月亮最漂亮了,照得雪地亮晶晶的。橫豎身上蓋著被子,也不會冷。」
醉菊瞅她兩眼,知道要勸她睡是不行的了。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搖頭道:「明明一個玲瓏剔透的人,怎麼有時候偏又像小孩子似的?」掀開棉被鑽了進去,和娉婷擠在一塊,探出頭來看月亮。
「王爺也該回來了吧?」看著月亮,娉婷眸子裡泛出柔和的光芒,幽幽道。
醉菊噗嗤一聲,輕輕笑了出來,嘖嘖道:「我就猜你心裡正念叨這句,豈知不但心裡念叨,連嘴上都說出來了。」邊笑著,邊在被子下抓住娉婷的手腕,把了把她的脈,一會就放下了,斂了笑,道:「可見情字誤人。王爺是多厲害威武的人,你又是多風流灑脫的人物,一遇上這字,竟都患得患失,白讓旁人嗟歎。」說著,也幽幽歎了一口氣。
娉婷側過臉,細細盯著她瞧了片刻:「你現在只管笑話我吧。這個字,也只有遇上的人才知道箇中滋味。」把臉轉向窗外,興致又被暈黃的月光勾起來了,愜意道:「真是好月亮,如果在雪地裡彈琴,琴聲和著月色,不知該有多美。」
醉菊一句截住了:「快不許想。這麼冷的天,還要在雪地裡彈琴呢,也不想想自己的身子。好不容易調理得好了點,難道又去糟蹋?」
娉婷知道她說得有理,不再說什麼。
月下彈琴雖好,但缺了知音,是怎樣也無法十全十美的。
靜靜瞧著滿地白雪,忽又想起當年在花府,楚北捷慕曲而來,求了一曲,竟還要再聽一曲。
她當時未知楚北捷的身份,卻已猜到他用了假名,刁難道:「公子為曲而來,有求於我,自然應該誠心誠意,報上真名。」
楚北捷卻反問:「小姐難道無所求?」
「我求什麼?」
「小姐求的,自然是一名知音。」
記得楚北捷的笑聲低沉悅耳,裡面滿是自信和從容。
那樣篤定,渾以為天下無事可以讓他愁眉的男人。
如今回憶起來,才知道當日楚北捷的一言一行,從沒被自己忘過半分。或是所有與他廝磨的分分秒秒,都歷歷在目,無從忘卻。
想不到的是,他們還有今天。
如果這是蒼天的恩賜,蒼天待她實在不薄。她已經懷了一個小小的生命,他一天天地長著,安安靜靜,乖巧地躺在腹中。
第一胎現形會比較晚,再過兩個月,大概就能從小腹的突出看出來這小生命了吧?
娉婷在被下輕輕摩娑暫時還平坦的小腹。小腹暖暖的,讓掌心暖烘烘的,讓心田也暖烘烘的,彷彿那個小小的生命裡,已經流動著灼熱的血,像他父親一樣,充滿了狂傲飛揚的熱情。
她轉頭,輕聲道:「醉菊,謝謝你。」
「謝我什麼?」
「謝你成全,讓我可以親口告訴王爺這個消息。」眸中氤氳著夢幻似的柔情:「那一定是,我人生中最動人的一刻。」
娉婷遙望窗外,東方一片沉寂,朦朧的牆和高大的叉著長枝的老樹阻攔了視線。
那是,楚北捷的歸路。
天色漸白。
響亮的啼哭聲,從門縫處那道細細的縫隙間傳來,如一道驚雷,打在眾人高懸一夜的心上。
東林王從臨時佈置的座椅上猛然站起。
「生了?」
匆匆從門內出來的御醫忙了一夜,臉色蒼白,筋疲力盡地向東林王和王後行大禮,唱念道:「恭喜大王,恭喜王後娘娘,總算平安生下來了。」
「是男是女?」王後搶著問。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御醫的嘴上。
「稟告王後娘娘,是位小公主。」
幾乎在場的人的臉,都沉了下來。
不是王子。
東林未能有一位新太子。
御醫也知道這不是個好消息,垂著頭,小聲稟道:「麗妃娘娘母子平安。大王要不要進去看一看?」偷偷抬眼,瞥東林王臉色。
「好。」東林王點點頭,攜了王後,舒展了一下皺了整夜的濃眉:「麗妃也辛苦了。」他的視線向後轉,落到弟弟的身上。
「恭喜王兄。」楚北捷走了過來,鄭重行了一個大禮,直起身便道:「前線大戰在即,不能再耽擱。我回宮取了兵符立即點將出發,不再來向王兄辭行。待凱旋歸來,再陪王兄飲這杯喜酒。」
東林王一愕:「王弟的行程過急了。如此大戰,主帥出城,至少應該由寡人在城頭送行。」
楚北捷沉聲道:「軍情緊急,此刻先不管那些繁瑣禮節。」他雖對著東林王說話,一雙烏黑的眸子卻轉到王後臉上,牢牢盯著她的每一絲表情。
王後心裡暗驚,面上冷靜地東林王進言道:「大王,鎮北王說得也有道理。軍情緊急,鎮北王在王宮滯留數天,邊境上的兵將們也心急如焚地等著主帥。」
東林王偏頭向王後淡淡一掃,順水推舟,點頭道:「那王弟就去吧,路上小心。寡人在這裡設好酒宴,待你凱旋。」
鎮北王應了一聲,轉身退了出去,虎步霍霍生威。
只等他挺拔的背影一消失,王後立即招手,將新上任的侍衛總管董正召到身邊:「立即派人封鎖昭慶宮。我早前說的,你可都準備好了?」
「稟娘娘,都準備齊全。弓箭都換成練習時用的鈍平箭頭,上面塗了迷藥,入肉不會超過半寸。守那邊的侍衛們沒有一個是王爺親自提拔上來的。」
「嗯。」王後點點頭,抬眼看看身邊的東林王,眼中閃爍著果毅的光芒,沉聲道:「去吧。」
「遵命!」
6
天色已大亮,北風仍在吹,幸喜太陽總算從雲後出了來,有了幾分暖意。
娉婷采的梅花花瓣已經滿了一壇,一早起來,用紹酒、白糖、粗鹽、冬菜梗子醃了,又停了下來,笑道:「再添點新鮮的五香草,興許更好。」
「我去拿。」紅薔興致勃勃去廚房取了過來,看娉婷忙碌,在一旁讚道:「這麼精緻,一定很好吃。這是專為王爺回來準備的?」
醉菊怎會瞧不出紅薔的意思,瞥她一眼,笑吟吟道:「等好了,你也可以嘗一點。」
紅薔大喜,將嫩白的掌在空中清脆地拍了兩下,又問:「還有什麼要幫忙的?」
娉婷昨晚賞了一夜的月,精神卻出奇的好,也不客氣,吩咐道:「你到院子角落裡掃開一處雪,在泥地挖個小坑。被雪埋過的土別有一股清淡香氣,我們將罈子埋在泥中,用火熏半個時辰,讓泥香入到壇內。等王爺回來,這壇素香半韻就可以開封了。」
醉菊一呆,嘖嘖道:「素香半韻?連名字也嬋精竭慮地想,難為你那般心思,吃這個的人可有福了。」
娉婷惱她熟了便總趁機取笑,橫她一眼,臉上卻情不自禁帶了一絲羞澀。動人之處,讓醉菊也眼前一亮。
紅薔領命,拿了掃帚出門。
娉婷拿起罈子,罈子本不輕,腰肢驟然用力猛了,腳下一個趔趄,唬得醉菊驚呼一聲,連忙過來一把接了,嗔道:「再來這麼一兩次,倒要把我嚇出毛病來。」
自己雙手端了罈子出來。
紅薔已掃開一片雪,正拿著小鏟子挖坑,半天才挖了一點點疙瘩出來。
醉菊撩起衣袖道:「我來試試。」接過鏟子,搗騰了許久,滿頭大汗,卻仍未挖出什麼,不禁憤憤道:「這泥土可惡,難道下面是石頭不成?」
娉婷在一旁搓著手看她們忙碌,聽了她的話,禁不住笑起來:「一聽就知道你是從不干粗活的。冬天裡凍過的土當然結實,我們力氣不夠的,看來要找個親衛過來幫忙才行。」
「這個好辦,我去找一個過來。」紅薔和親衛們最熟,立即攬了這個差事。
轉身要走,卻被醉菊一把抓了後背的衣料,輕輕扯了回來:「不必去請啦。你看,現成的一個過來了。」
三人一起向院門外看過,果然一個人影正快步走來,遠遠地瞧去,似乎是漠然,都翹首等著。
「哎,楚將軍……」紅薔一等漠然跨入院門,興沖沖張口就喊,喊到一半,聲音忽地吞了回去,識趣地閉上嘴巴。
來的果然是漠然。
他仍穿著昨夜來時的衣裳,腰間佩劍,看起來清清爽爽,一絲不苟。但他的臉色,卻難看得不成樣子。
就算是忽然發現敵軍重兵壓境,也不會有比這更難看的臉色。
一見他的臉色,連娉婷和醉菊也凝住了笑容。
「怎麼了?」片刻的沉默後,娉婷開口了。
漠然鎮定的神情中藏著常人看不出的驚疑不安。不願讓娉婷受到驚嚇,漠然深深吸了一口氣,調整渾身察覺到危險預兆似的緊張後,才迅速低聲答道:「事恐有變,這裡不能待了,請姑娘隨我來。」
轉身走了兩步,見身後並無人跟來,娉婷等仍舊站在原地,又轉身皺起眉道:「時間不多,不要再耽擱了。」
娉婷站著不動,北風似乎忽然更刺骨了,搓了搓手,對漠然道:「你跟我來。」轉身進了屋內。
漠然見她鎮定自若,不禁一怔,稍一躊躇,隨在她身後。
紅薔和醉菊都知道事情不妙,但究竟何等不妙,卻怎也想不出來。知道娉婷有意與漠然私下交談,醉菊扯扯紅薔的袖子,兩人捧起未能埋入土中的罈子,自行進了側屋,忐忑不安地等待著。
娉婷入了屋,在椅上坐了下來。不知想著些什麼,眼神飄飄的,端起一杯放在桌上的茶水,等觸了唇,才發現那是涼的,又重新放回桌上,才低聲問漠然道:「是王後派來的人?」
漠然又是一訝。
王後派高手潛伏在附近的事,楚北捷從未透出口風。
他看向娉婷。
娉婷澀笑,「猜也猜得到。骨肉之仇,哪有這麼容易忘卻的。王爺不許我離開這裡半步,又孤身上路,把親衛們留下來也罷了,竟連你也不肯帶上。偌大的東林,敢與王爺對峙而和我有怨的,還有誰呢?說吧,情況有多糟糕。」
最後一言間,慵懶的模樣已不翼而飛。閃亮的黑眸裡轉起一道睿智柔光,讓人剎那間憶起,她也曾是在北漠主宰一國存亡的堂堂上將。
漠然深深看著清秀的臉頰片刻,決定坦白,低聲道:「糟得不能再糟。昨夜派去山林裡偵察的十名親衛,沒有一人回來。我等到今日凌晨,覺得不妥,又派人前去查看王後所遣高手平日潛伏的地點,瞧瞧他們是否有異動……」
「這些親衛,定然也沒有回來。」娉婷淡淡截斷,歎了一聲,蹙眉道:「如此說來,恐怕這座山也被包圍了。王後手上有那麼多兵馬?」
「白姑娘,事情緊急,請立即隨我去後山。」漠然焦急道:「後山有王爺準備的隱匿居所,是用來以防萬一的,尋常人極難找到。別院目標太大了。」
娉婷瞅他一眼,幽幽啟唇問:「這裡只有區區一隊親衛,就算加上你,也攔不住這整山人馬。雙方實力懸殊,他們為何卻仍不肯露出蹤跡?」
漠然低頭思索,忽然抬頭,不大相信地問:「難道他們早就查探到後山的隱匿處?只等我們自投羅網?」
對手若如此厲害,又有重兵在手,這可如何是好?想到這裡,眉頭更加緊皺。
娉婷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起身掀開簾子,倚在門框上,仰頭看了看天色,忽間:「別院中養著多少信鴿?」
「一共十五隻。」漠然問:「怎麼?」
「都放出去,沿著別院的四面八方,每個方向都放。」
她語氣淡然,意有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漠然不知不覺遵命而行,應道:「我這就去。」
醉菊見漠然匆匆離去,斟了一杯熱茶,親自端了過來。抬頭驟然看見娉婷站在門邊,仰頭看天。今日忙著醃那梅花,並沒有挽起髮髻,此刻青絲柔柔垂下,臉上流露著哀哀切切的輕愁,淡淡幽幽,竟似隔得極遠似的,一時讓醉菊慌了神,伸手輕輕推她一下,喚道:「白姑娘?」
娉婷回過神來,低頭看她一眼:「是你?」悵然笑了笑,又道:「好像只要活著,便永無寧日,想起來真沒意思。外面冷,我們屋裡喝點熱茶吧。」轉身進了屋內。
醉菊端著茶跟了進去,捧給娉婷一杯,自己也取了一杯,握在手中暖著。瞧娉婷的神色,半天也瞧不出個所以然,試探著道:「不管有什麼麻煩,有漠然頂著呢。這裡是鎮北王的地方,難道還有不怕死的敢硬闖不成?」
娉婷知她聰明伶俐,醫術老道,心卻也極孩子氣,低頭啜了一口熱茶,緩緩道:「就是因為這是鎮北王的地方,所以才讓人擔心。敢到這來生事的,哪個不是厲害角色?若王爺忽然離開也是此事其中一環,那就真的糟糕透頂了。我只怕……」她低頭撫了撫未有異樣的小腹,眸子朝醉菊處一挑。
醉菊被她彷彿能透視人心的目光一瞅,微微一震,沉聲道:「這事我誰也沒說。連王爺我都不說了,還會告訴誰?」
娉婷點了點頭,歎道:「希望不會像我預想的那樣糟糕。」
簾子掀起,冷風隨著漠然一起進來。
兩人抬頭一看,漠然的臉色卻更差了。
「信鴿放出去飛不到多遠,都被人用箭射了下來。」漠然聲音裡有濃濃的憂慮:「十五隻,無一倖免。這別院四面八方,竟已被層層包圍。」
醉菊這才知道發生了什麼,驚叫一聲,瞪大了眼睛。
漠然想了想,咬牙道:「請姑娘將王爺留下的神威寶劍給我,讓我立即派人殺出重圍。南邊二十裡就是龍虎兵營,將軍臣牟一定會立即領兵來救。」
娉婷偏頭,眸光停在懸掛在牆上的神威寶劍上。
那是楚北捷臨行前留下的。
他掌心火燙,撫著她的手,對她道:「我留下漠然和親衛們保護你。萬一這裡出了什麼我預想不及的事,你派人持這柄寶劍飛騎到南邊二十裡處的龍虎兵營,向那裡的大將軍臣牟求援。他認得我的劍。」
言猶在耳。
那鞘上鑲嵌著寶石、飽飲過人血的名劍,正懸掛在牆上。
娉婷又想微笑,又想落淚。
楚北捷為她料想了一切,卻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
怎能怪他,他定也不曾想到,事情會發生到這個地步。
娉婷走過去,將神威寶劍默默取了下來,用白皙的指輕輕摩娑。
求援如救火,漠然見她意似不捨,只得開口道:「只有此劍能做王爺的信物,調動龍虎兵營人馬。待求援後,立即歸還。」
他向前一步,想雙手接過神威寶劍,卻被娉婷輕輕避過,不由一怔。
素來都知白娉婷重大局,睿智過人,怎到了生死關頭,竟犯了小性子?
大敵當前,分秒必爭,想到別院外重重圍兵,心裡一沉。
娉婷擁劍在懷,重新坐了下來,視線穩穩停在漠然臉上,聲音裡帶著凜然魄力,輕輕問:「如此重兵靠近鎮北王的隱居別院,東林王會不知道嗎?」
漠然陡然劇震,臉色一片煞白。
不是王後暗中行動?
竟是大王親許?
若連大王也在其中出力,那還有什麼勝算?
娉婷又問:「封山並不是小事,我們懵懂不知,是因為被圍在中央,又是對方刻意隱瞞的對象,但外面過路的百姓定會知曉。二十裡外的龍虎兵營,又怎會對這裡的事一無所知?」
連續兩問,漠然都僵在當場,答不出一字。
其實,他也不必答這兩個問題。
就像一層薄薄的紙,揭開之後,一切無所遁形。
楚北捷千防萬防,防外敵,防王嫂,卻從未防過自己的親哥哥,堂堂一國君主,赫赫東林大王。
骨肉連心。
本應該最瞭解他的大哥,本應該最明白這女子於他何等珍貴的大哥。
醉菊已經屏住了呼吸。
娉婷低頭,注視懷中的神威寶劍。楚北捷留下的體溫,彷彿還殘留在上面。
「龍虎兵營,不是已被王令調遣去他處,就是已經更換了大將。縱派人拚死求援,也無濟於事。」娉婷淡淡下了判斷,看向窗外,忽然問道:「今天是初幾?」
醉菊輕聲道:「初四。」
太陽過了天空的一半,已經是中午。
「初四嗎?」淡淡的笑意,從娉婷優美的唇邊緩緩逸出:「那就還有兩天。」她轉過身來,看向漠然:「我要這裡的地形圖,這裡最近的奏報,要知道這裡可使的親衛人數,他們的武功高低專長,這裡的飲水來源,食物來源,還有往常負責採買的人的情況,以及常到此山上來打獵砍柴的百姓的情況……」
一口氣吩咐完了,才常常舒出一口氣,冷然道:「重兵而不攻,帶著要脅誘降的意味,不是東林王該有的態度,看來倒像故人,會是誰呢?」娉婷思索著,微微蹙眉,但她的目光,卻漸漸地,變得更加堅定。
東林都城。
朝陽衝破黑暗,透出橘黃色的柔和的光。光芒籠罩下的東林王宮,卻越發陰森森地壓抑起來。
東林王攜了王後,親自跨入麗妃的宮殿,柔聲安慰了臉色如紙般的麗妃。宮女們將沐浴乾淨的小公主用白布包裡好,捧上來讓大王和王後瞧。
「長得像大王呢。」王後輕聲說道。
東林王的眉心緊皺,見了初生的女兒,強擠出一絲笑容,嘴角勾起的弧度未及消失,一陣兵刀交擊聲傳了進來。
「大王小心!」王宮之中的兵刀聲最是刺耳。貼身守衛在東林王身邊的侍衛互看一眼,已知道陡變在即,四人驀然貼近東林王和王後,抽出寶劍,警惕地環視四周,剩下兩人迅速潛到窗下,探聽敵蹤。
連聲慘叫連帶著重物墜地的聲音透如殿中,唬得剛剛還熟睡中的小公主哇哇大哭起來。
兵刃聲卻在這個時候驀然停了。突如其來的安靜,讓每個人的心霎時一頓。
東林王眼中精光掠過,霍然站起,推開大門,站在台階高處。
入目處,是楚北捷沉穩的身影。
戰鬥已告一段落。
中庭處血跡斑斑,手腳受傷的侍衛東倒西歪,但人人咬牙,不肯發出一聲呻吟。
尚未受傷的侍衛們緊緊握著長槍,密密圍成一圈,卻未有人敢再向前挑戰。
楚北捷長身而立,持劍站在中庭正央,默默凝視手中寶劍,鮮血像晶瑩的紅色淚珠,從劍尖處緩緩滑落,滴在中庭光滑的石磚上。
淡泊的表情對身邊的威脅毫不在意,彷彿只要他一劍在手,就算周圍有千萬王宮侍衛,都休想阻他一步。
這,也許是真的。
沉默的空氣令人心臟緊縮。
眾人盯著這位名動天下的鎮北王,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屏息以待。
最後一滴鮮血從鋒利的刀鋒處滑落,楚北捷回過頭來,對上親大哥沉得像深山的霧一樣的眼眸,淡淡問:「為何如此?」
輕輕的聲音,有男性獨有的低沉醇厚,聽在眾人耳中,卻宛如一記危險的箭,已在弦上。
在他腳下渾身鮮血匍匐著卻硬咬著牙一聲不吭的,正是剛才被派去執行狙擊的侍衛總管董正。
王後被他銳利的眸光輕輕一掃,嬌軀微顫,剛要開口,卻被東林王默默握住手腕,當下垂下眼,靜靜站在東林王身旁。
「寡人大意了。」東林王站在高階上,居高臨下注視著他唯一的親弟,無奈地歎氣:「你為將多年,兵符一定貼身收藏,又怎會需要回昭慶宮去取?北捷,你要枉費寡人對你的一番心血嗎?」
楚北捷默默與他對視,仍淡淡地問:「為何如此?」
那上了箭的弦,又無聲無息地,繃緊一分。
「因為你是寡人的親弟弟,是東林的鎮北王。」東林王語調陡升,威勢凜然,沉聲道:「寡人恐怕不會再有兒子,這江山日後就是你的,這成千上萬的黎民百姓,邊境上對你翹首以盼的將士,還有這些年輕的侍衛們,都是你的!」
猛虎低嘯,無人不悚。
楚北捷的表情卻仍未變,長身站立,與東林王遙遙對望。眸中閃過骨肉親情,難割難捨而痛心欲絕。
「大戰在即,王族以保衛國家為第一責任。王兄千方百計阻我離宮,難道是不想我趕赴前線?」楚北捷徐徐推測,又搖頭道:「不對。」思索片刻,蹙起深黑的劍眉,「是不想我返回隱居別院?」
小小的隱居別院,為何竟連東林大王和王後也被驚動?
楚北捷眼角餘光瞥到王後低垂的臉龐一絲微不可查的表情,心中異兆陡生,身軀驀然劇震:「是為了娉婷?」
娉婷遠在他處,若連東林王也插手,即使漠然也恐怕難以護衛周全。
楚北捷見東林王並不作聲,頓覺手足冰冷。
「王兄?」楚北捷低喚,壓抑著快在血管中奔騰起來的寒流。
他的聲音很輕,但已隱隱透出顫抖。劍柄若不是精鋼所鑄,也早已被他生生捏碎。
娉婷。
誘他回來,竟只為了娉婷。
難道他被留在王宮的時候,遠方已遭變故?
難道他歸去的時候,竟會再也看不到那抹樹下撫琴的單薄身影?
楚北捷看向東林王,用深深的不敢置信和失望直視他,那眼中還藏著一點點閃爍的希望。
希望他的王兄,尚念及一絲兄弟情分,為娉婷留下一線生機。
就連自問心腸剛硬的東林王驟然接觸他的眸光,也忍不住頓了頓,將目光移向別處。
察覺王兄逃避的目光,楚北捷僵住了。
一顆心沉沉下落,直墜向無止無境的黑暗。
初六……
「王爺生辰那日,我們可以在一起嗎?」
鶯聲縈繞在耳,娉婷一笑一動,皆在眼底心底。
初六,他許下諾言。
心亂如麻。
但越心亂,越要冷靜。
不過片刻,楚北捷臉上閃過決斷之色,握緊手中寶劍,轉身便走。
一干侍衛挺槍在楚北捷身邊虛圍一圈,見他逕自向出口走去,猶如天神下凡,不怒自威,都呆了一呆,不知攔好還是不攔好。楚北捷劍尖朝下,仰首闊步,渾不將銳利的槍頭看在眼裡,挺胸舉步,彷彿那槍就算真的刺透他的胸膛,他也不會停住腳步。
他的目光似汪洋大海,深不可測,而風暴已起,令人不寒而慄。
無人敢對上他的眼睛,就如無人敢對上他手中的寶劍。
誰沒有聽過鎮北王的威名!
侍衛們被他氣勢所迫,連連踉蹌後退。
「讓他走。」東林王低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侍衛們如逢大赦,趕緊讓開。
王後頭上鳳飾驀然微晃,顫聲道:「大王!」
「王後是要讓寡人殺了他,還是讓他殺光這裡的侍衛?」東林王像標槍一樣挺直地站著,目視楚北捷彷彿能撐起一方天空的堅毅背影消失在門口,沉重地歎了一口氣:「讓他走吧。隱居別院應該已經陷落,就算他現在趕去,也已經來不及了。」
失去楚北捷的中庭再沒有先前凜然的蕭瑟,壓抑的氣氛卻仍在,無人敢動,連剛剛出生的孩子也彷彿感覺到國難當前時暗湧的苦痛,不敢啼哭。
東林王遙望漸亮的天,王者的黑眸深處隱藏著一絲憂慮和歎息。
腳步聲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老丞相楚在然跌跌撞撞地趕進來,跪倒稟報:「大王,鎮北王直出宮門,點了十二位年輕將領,又用兵符調了兩隊御城精銳騎兵,統共三千人馬,從西門急奔而去!」
「讓他去吧。」東林王收回遙望的目光,神色已恢復如常,從容地步下台階,溫言道:「不經歷切膚的痛苦,又怎能成為東林的未來的大王?」
北捷,去親眼目睹已成廢墟的隱居別院吧。
希望燒紅天邊的火焰,能將你心底最後的一絲私情不留痕跡地抹去。
王者,要有國,就無家。
親衛們嚴陣以待,侍女們噤若寒蟬。偌大的隱居別院,一日之間變得靜悄悄,連帶少了信鴿咕咕的叫聲,更是死一般的安靜。
沒人大聲咳嗽,沒人大聲說話,連走路也是踮起腳尖,唯恐就那麼一聲聲響,惹來四周的敵人瞬間強攻。
娉婷頭一次坐在楚北捷的書房裡。
略略將案頭一疊疊的書卷翻看一遍。公文上有楚北捷的批文,遇上軍國大事延工誤時的,語氣沉沉讓人心臟負荷不起的冷冽,遇上關係國計民生的,批言又顯得溫厚樸實。
偶爾有一兩張單獨的,似乎是楚北捷從前寫的詩詞,熟悉的字跡,沉穩而又狂放,就像他的人一樣。
書卷最下面露出潔白的一角,不知什麼被主人小心地藏起來。娉婷眼尖地把它抽出來,定睛一看,卻是一副描得極工整的畫。
畫面栩栩如生,用筆深淺得宜。
有樹,有湖,有雪,有琴,還有一個撫琴的人,穿著淡青的裙,讓風掠著幾縷青絲,笑靨如花。
那笑這般美,美得讓娉婷心也醉了。
癡癡看了半晌,竟捨不得將目光移開。
「白姑娘,案頭上面是從前的公文和王爺的一些東西。你要的地圖和最近的奏報,我拿過來了。」
聽見漠然趕來的聲音,才收了飄在四海愜意的魂魄。急忙將那圖一層層疊了,本打算放回原處,又忽地頓了頓,咬咬牙,藏在了自己懷裡。
抬頭看時,漠然已經抱著一堆東西進來了。
「這份就是大王令王爺趕回都城的親筆信箋。」漠然在書桌上展開綴著明黃流蘇的密信。
娉婷仔細從頭看下來,邊看邊道:「雲常北漠聯軍?則尹已去,北漠國的統帥不出若韓、森榮兩人,我看還是若韓的機會大一點。不過雲常……」一個熟悉的名字跳進眼簾,讓她驀然間眼前一陣昏花,連忙眨了眨眼,定睛細瞧,卻仍是那個熟悉得讓人刺心的名字,一絲不苟地寫在那錦緞上。
一股刺心般的痛楚掠過心臟。
娉婷臉色白了三分,緩緩坐在椅上,不敢置信地問:「何俠被歸樂大王四處追緝,怎有可能統領雲常的兵馬,威脅東林邊境?」
漠然不免尷尬,解釋道:「何俠已經娶了耀天公主,成為雲常駙馬,掌握雲常的軍權。這個消息天下皆知,只是別院裡……王爺說了,白姑娘和何俠再沒有瓜葛,不必讓你知道。」
他瞧娉婷一眼,白色的臉頰宛如晶瑩的雪。
原來如此。
何俠已經成親。
何俠的妻子,就是雲常國的公主。
何俠已經利用他的婚事,謀求到了第一筆雄厚的資本。
原來,他竟還不肯放過她。
或,他不肯放過楚北捷。
一切昭然若揭,伴著深深的心痛心憂,多聰明也解不開的揪心的心結。
娉婷沉默不語,靜靜將東林大王的親筆信箋捲了起來,放到一邊,微微動了動唇:「邊境的仗是打不起來的。」
漠然奇道:「姑娘怎麼知道?」
娉婷輕輕地搖了搖頭:「因為何俠已經來了。侵境一方的主帥不在沙場,仗又怎麼打得起來?」
漠然臉色一變,沉聲道:「姑娘不要玩笑。這裡是東林境內,若何俠已經進到這裡,東林豈不已經大敗?」
「怎會有勝敗?不過是個雙方都佔便宜的交易。沒有東林王一路放行,何俠怎可能帶兵直逼別院?」娉婷苦笑著,從椅子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對手,竟是何俠。
與楚北捷旗鼓相當的絕世名將。當初就因為有他在,東林才不敢對歸樂大舉進犯,楚北捷才要花心思,用計離間敬安王府和歸樂大王,迫他離開歸樂。
何俠心思縝密,動手前一定羅網密織,直到敵人不知不覺陷入包圍,才在最後一刻猛然發動攻擊,不讓敵人有絲毫逃逸的可能。
如今,他的雷霆手段,用在了白娉婷的身上。
娉婷心中苦澀,恨不得大哭一場,唇角卻擠出一絲冷冷的笑意;「地形圖等通通都拿走吧,不必看了。如果勢均力敵,我們尚有掙扎的餘地,但這種情況下,已無一絲勝算。」
清冷的眸子瞥向漠然,又鎮定地道:「雖然沒有勝算,但我們也未必會輸。」
不管漠然聽得一臉糊塗,娉婷逕自出了書房,步下台階。
她朝別院大門疾步走到半途,不知想到什麼,腳步漸漸緩了下來,略一思量,似乎已改了主意,轉身走回自己的小院。
醉菊和紅薔都正不安地等著,見娉婷一路走過來,趕緊出了側屋,迎了上去,卻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娉婷瞅她們一眼,知道大家嘴上不言,心裡都已著慌,也沒有時間安慰,只是問:「這裡誰有絳紅色的裙子?」
「我有一條。」紅薔道。
「快拿來。」娉婷進了屋,又尋了梳子在手,滿頭青絲細細理順,直如一道黑得驚心動魄的瀑布。
醉菊見她要梳髮髻,走了過來:「我幫你。」便要接過梳子。
娉婷搖頭:「我自己來。」
對著鏡子,緩緩將頭髮分成兩束,繞著指頭一圈一圈地纏上去,不一會結成一朵花似的黑環。
娉婷對著鏡子看了看側面,不滿意地搖搖頭,又鬆了手,讓青絲重新垂下來。
正巧紅薔已經找了那件絳紅色裙子過來,遞到娉婷面前,問:「絳紅色的只有這一條,但這是夏天穿的,薄得很。」
「正是這個顏色。」娉婷接了過去,摸一下布料,確實很薄:「幫我換上吧。」
「這麼冷的天,穿這個哪行?」醉菊皺眉道:「我有一件紫紅色的,雖然顏色不大一樣,但比這個暖和。」
娉婷斬釘截鐵道:「只能這個顏色。」
她眉毛微微一挑,竟讓人不敢違抗,只得幫他換上。還是雪天,雖在屋內,但娉婷脫下貼身的小襖,還是猛打了幾個哆嗦。醉菊連忙取了一件帶毛邊的大披風將她裡起來。
娉婷感激地看她一眼,低聲道:「我還要梳頭。」
不要紅薔和醉菊幫忙,自行在鏡前盤了半天。醉菊看她一臉認真,十個指頭在發間左挑右捏,漸漸又用小束青絲捲成一朵朵精緻的黑色小花,兩旁的發卻只是梳得伏貼了,柔柔墜在頸項上,襯著白皙的肌膚,動人到了極點。
紅薔在一旁靜靜看著,歎道:「雖然好看,但也太麻煩了,虧姑娘手巧,要換了我,不知要梳多久。」
醉菊也禁不住道:「真好看,配上姑娘的臉型、眼睛,還有姑娘骨子裡的那股氣質,竟像是專為姑娘想的梳法似的。」
娉婷被她們一誇,反而顯出兩分郁色,對著鏡子又看了看,淡淡道:「梳得並不好,我今天是第一次親手梳這個。」站了起來,想了冷得厲害,用手合攏身上的披風,將自己藏在裡面,眼神飄了四週一圈,挺直腰桿,掀簾子走了出去。
漠然正站在小院門前,見娉婷走了出來,目光在她的披風上打了個頓。娉婷身子瘦削,雖有披風裡著,也可以看出她裡面穿得極薄。
娉婷將雙手攏在披風內,抬頭瞧見漠然,並不停步,擦肩而過時,低聲道:「你跟我來。」
似已下了決心,腳下毫不猶豫,逕自出了幾道門。
此時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別院大門處被親衛們嚴密把守,人人手握利劍,睜著銅鈴大的眼睛,加倍警戒地瞪著外面的動靜。忽見娉婷梨花般單薄的身影挾隱隱決然而來,後面跟著漠然,都不禁驚訝地看過去。
娉婷在大門前站住腳,默默凝視這扇堅實的由精鋼做支桿的木門。
它現在雖完好無損,卻絕對抵不住何俠的一輪攻擊。這畢竟不是軍事重地,在這裡對上那些沙場上縱橫的攻城利器,豈有勝算?
她微微攥拳,肩膀不被人察覺地抖動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口氣,閉上眼睛。
當她再度睜開眼睛時,那裡面已經盛滿了毅然。
「打開大門。」
眾親衛一驚,面面相覷。
漠然一個箭步到她身側,壓低聲音而焦灼地道:「白姑娘……」
「你也是沙場上的老將,難道不知道只要何俠一聲令下,這裡的抵抗根本不足一提?與其讓他攻進來,不如將他請進來。」清晰平穩的每個字,像晶瑩的雨滴有序地打在每個親衛的心上。
最讓人驚訝的是,被這樣的雨滴一打,彷彿心上的塵埃就被沖掉了。大家反而不再患得患失,恢復了如有楚北捷在場時的沉著。
「打開大門。」又淡淡吩咐了一句。
那一瞬間,所有人深深記住了,她傲然挺立的背影。
移開沉重的橫栓,大門發出「格拉格拉」的響聲,緩緩開啟。別院外的一片空地,和不遠處反射著雪光的茂盛山林,一點一點出現在眾人眼底。
娉婷於大門中央,迎風而立。眸中閃爍著微微的光芒,凝視著山林深處,臉上露出複雜而難以言喻的表情。
敬安王府的往事,如此遙遠,又如此貼近。
宛如一條靜靜的地下暖流在腳下蜿蜒而過,與她赤裸的腳底,只隔了一層薄薄的土。
輕輕地掘走這薄薄一層的土,它就會噴湧而出。
淋濕她的發,她的身,她的唇,滲入她每一個毛孔,沿著脈搏,鑽進五臟六腑,讓她又暖,又疼。
眼神飄向天邊,誰還記得歸樂的方向?誰還記得敬安王府的朱門綠瓦?
王妃啊,少爺的兵馬就在對面那被白雪覆蓋的陰森森的山林。
一聲令下,就是血海腥風,永不回頭的絕情絕意。
冷風簌簌掠過,娉婷收回目光,看向漠然。
她輕輕咬牙,眼神卻絕無猶豫:「在大門高處,升上白旗。」
她就像楚北捷一樣,但她下定決心的時候,已經無人能阻止她的決定。漠然沉重地點了點頭。
在場的人都知道,若無外援,這別院早晚會被攻下。
強攻或投降,不過殊途同歸。
雪白的恥辱的旗幟,在大門高處緩緩升起,被北風強迫地展開,獵獵響聲,如不甘的哭泣。
娉婷脫下厚厚的披風,絳紅色的長裙展露出來。
紅裙白肌,雪中佇立,流蘇誘人,竟美得扣人心弦。
不但漠然,恐怕就連楚北捷,也不曾見過這般動人的白娉婷。
她只這麼無聲地站著,已經佔盡了山水中的靈氣,歌盡了天地間的風流。
她的眸中帶著哀傷、牽掛,帶著說不出道不盡的思念痛心,還有一絲令人動心的溫柔,藏在最深最深的地方。
目光只停在一個地方,那對面不遠處的山林。

樹枝上的厚厚積雪宛如為山林披上了一件銀裝,潔白的光芒看在每個人的心頭,卻都感覺壓抑和悶氣。在那下面,會有多少敵人持槍潛伏?
戰鼓一擊,也許就是千軍萬馬洶湧而出,也許就是成千上萬的利箭鋪天蓋地而來。
但娉婷注視的目光,卻絲毫沒有畏懼和憤怒。
她的臉龐出奇地柔和,在那處,是她極熟悉的人。耳鬢廝磨,日夜相守,一塊讀書,一塊賞雪,一道兒彈琴舞劍,博得好名的人。
眾人的視線,被她魔力般的誘惑著,隨著她目光的方向,定在眼前的山林上。
遠處一點異動微不可覺,漸漸的,白色的雪地上冒出數十個彪壯將士,人群無聲無息地從中間分開,後面一道挺拔瀟灑的身影,緩緩走了上來。
劍眉,星目。
薄唇不動,已似在含著笑。
俊逸的臉龐,少了楚北捷的稜角分明,卻多了一分溫婉風流。
但他按劍的手,卻和楚北捷一樣穩。
自他出現的一刻開始,娉婷的目光,再沒有移動半分。就像他的視線,只停在娉婷身上一樣。
何俠悠然舉步,走向娉婷。雪地裡,留下一排深淺一致的腳印。
漠然握緊了劍柄,親衛們的眼神像鷹一樣盯著他,弓著腰,彷彿隨時都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最狠的力量撲上去。
對面山林中跟隨何俠出來的是密密的穿著便裝的精兵,從兩旁護衛何俠,每當何俠跨前幾步,便有弓箭手交替前行,蹲身拉弓,箭頭瞄準對面的娉婷一千人等,引而不發。
兩陣即將交鋒時,何俠停下腳步。他已在娉婷面前,離得那麼近,近到娉婷可以看見他星眸下複雜的被苦苦壓抑的波光。
冷風將空氣凍成了冰,凍住了他們之間的距離,竟似一步也邁不出去,一步也收不回來。
凍住了他們的心肝脾肺,凍住了他們欲言又止的話兒,連帶著,凍住了硝煙味道,和敬安王府的過去。
連何俠也不曾想到,當真正的再次面對娉婷時,會如此百感交集,為她的眼神所痛。
「少爺,你看。」到底還是娉婷打破了平靜,展顏一笑,纖纖玉指朝身上一指:「好看嗎?」
絳紅色的裙子,被潔白的雪襯得分外醒目。這雪白得一塵不染,把他活生生拉回寧靜安逸的敬安王府,十三四歲的娉婷從雪中一路小跑過來,絳紅色的裙擺在雪地裡拖出寬寬的痕跡,對著正在亭中看書的他嘟起嘴:「少爺騙人,這顏色做成裙子一點也不好看,又土氣又傻,我再也不穿了。」回身便走。
「別走!好看得很,真好看,我不騙你!娉婷,娉婷,別走,讓我幫你畫一張畫。」他從亭子直跳到雪地裡,攔住她,樂呵呵地笑:「就一幅,畫出來讓你見了,就知道我沒說錯。」
白雪依舊。
而敬安王府,卻已成了灰燼。
何俠深深吸了一口氣:「你最不愛穿絳紅色。」
「可少爺,卻最喜歡我穿這顏色。」娉婷靜靜地凝視著腳下鮮艷裙角,輕聲問:「你還記得那次我在雪地裡穿絳紅色的裙子?」聲音似一絲線,牽起那遙遙遠遠,數之不盡的故事。
「記得。」何俠感慨地歎了一聲:「我還知道,你現在,也是為了我穿的。」
他輕聲歎著,從肩上解下圍著厚厚貂毛的披風,跨前一步。
幾乎所有兩方人馬,都因為這短短的一步懸起心,弦上的箭,差點就破風而去。
但他只是輕輕地將披風披在娉婷肩上,像從前一樣,用熱熱的掌心暖著她的臉頰。
「看,都凍僵了。」連唇邊蘊著的笑都是一樣的。
娉婷乖巧地站著,讓他為她披衣,讓他暖她被凍得青紅的頰,聽著何俠柔聲道:「你何必如此?難道不穿這顏色,我就不會出來見你?難道我真是無心無肝的人,能將十五年的情分忘得乾乾淨淨?」
他憐惜地注視著她,舉手將她頭上的髮髻一點一點地鬆開,讓青絲一束一束垂下:「你從沒自己動手梳過這個,雖然像,但我往日並不是這般為你梳的。」
眾目睽睽。
一個是雲常的駙馬,一個是鎮北王的女人。
可,竟人人都覺得這場景又純又美,像每個人都有藏在心底最好的回憶,唯恐有不識趣的,咳嗽一聲,便將眼前一切震裂,只留一地真實的碎片。
過去又暫時仁慈地回來。
彷彿娉婷仍是他的侍女,同馬馳騁,同飲同食,肆無忌憚地打鬧遊戲,那麼暖暖的,淡薄的身子,那麼晶瑩剔透的眸子,那麼一顰一笑都讓人賞心悅目的小人兒。
什麼時候,只要想起來了,就喊著「娉婷!娉婷!」,滿王府裡尋,逢人就問,往往在拐角處碰上匆匆忙忙聽了呼喚的娉婷,一抬頭,兩道目光又直又澄清的撞上了,聽見她問:「又怎麼了?我正忙著呢,可沒空給你當人樁子畫畫。」
楚北捷,楚北捷又算什麼?
他憑什麼奪了她的魂魄,她的心,憑什麼十五年的親密無間,比不過他短短數日的豪取強奪?
「娉婷,我念著你。」
「三十萬重兵壓境,逼著東林王調走楚北捷,都是為了你。」
「楚北捷待你又如何?接了王令,就捨了你。」
「他對你一點也不好,你又何苦自輕自賤?我們仍像從前那般,豈不快活?」
何俠朝身後密集的精兵一指:「我領了兵攀山涉水而至,卻忍而不發。娉婷,難道你真的不懂我的意思?我從來沒想過要傷你。」
「少爺的意思,是要我隨你走嗎?」 娉婷眼神飄著,幽幽地問。
「你不願意?」
「怎會?」娉婷目光移向高處的白旗,這恐怕是楚北捷的地方上第一次升起的恥辱:「白旗都掛了,娉婷還能說不嗎?」微微一笑,又側著臉瞥何俠一眼:「你是要帶走人?還是要帶走心?」
何俠受傷的表情一閃即逝,沉聲道:「兩樣都要。」
優美唇角逸出一絲哀傷的苦笑,娉婷歎道:「少爺啊,你這樣做,又有幾分真的是為了娉婷?你不想對我用武,無非想更沉重地打擊楚北捷罷了。若讓他知道我是心甘情願隨你走的,這將比讓楚北捷在邊境上輸了一仗更痛快。」幽幽歎了數息,語氣漸轉堅定:「也罷,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我就心甘情願地,隨你上路。」
何俠聽絃琴而知雅意,立即問:「你要我等多久?」
「初六。」
「娉婷,楚北捷不會回來。」
「那麼,我便隨你走。」將食指放在唇邊,狠狠一咬,殷紅鮮血滴滴打在雪地上,宛如怵目驚心的紅梅陡然盛開。
「我白娉婷對天發誓,若過了初六,鎮北王未返,就心甘情願隨雲常駙馬何俠離開,絕無反悔。若違誓言,教我死無葬身之地。」
在場兩方人馬都聽見她擲地有聲的誓言,均覺匪夷所思。
兵凶戰危,何俠身份貴重,潛行至此,越早一刻離開便越好。如今強弱懸殊,鎮北王人馬又掛了白旗,白娉婷生擒過來就好,何必冒險等上這兩天?
無人會答應這樣的條件。
何俠卻豪氣頓生,點頭應道:「好,初六一過,我來接你。」
漠然見他轉身離去,毫不猶豫,身邊眾護衛沿途保護,弓箭手緩緩成扇形後退,箭頭仍直指別院方向。
漸漸看他們退入林中,依稀沒了蹤跡,才覺按著劍柄的手心全是冷汗。
茫茫雪地,空蕩得蕭瑟。
娉婷仍佇立在那,凝視何俠消失的方向。
「白姑娘?」漠然湊前一步,低聲喊道。
娉婷轉過頭來,臉色晶瑩得將近透明,咧唇擠出一絲慘笑:「十五年情分,換來兩天時間。」並不挪動腳步,只是抬頭,癡癡看著東邊,輕聲問:「看他的意思,王爺絕不可能在初六前趕回來。你覺得如何?」
漠然躊躇道:「何俠如此有把握,應該是因為有大王在都城相助。這樣的話,恐怕……」
「王爺何等人物,他執意要回來,又怎會有人攔得住?」娉婷語氣篤定,低低道:「他若心裡有我,初六之前,一定會趕回來。」
一定會回來。
醇酒美人、強權利刃,都攔不住他。
只要記得我們的約定,就一定會在初六過去之前,趕回來與我相會。
醉菊陪著紅薔在院子裡,心裡七上八下。遠遠瞧見大門上白旗高掛,摟著臉色唬得紙般的紅薔輕輕安撫了一下,警戒地探聽四方聲響。
可一絲殺聲也沒有。
似乎連風都被嚇住了,不敢發出囂聲。
足足等得心弦都怏繃斷,才看見漠然隨著娉婷走了回來。娉婷臉上白得晶瑩,逸著一絲濃得似墨的倦土息,肩上的披風卻已不是出去時的純白色,換了上好的深色貂毛。識趣地默默跟了進去,見娉婷一言不發,醉菊也不多問。端來熱茶讓娉婷用了,讓她舒服地睡下,這才對也一直不作聲的漠然使個眼色,掀開簾子走到屋外。
「怎麼回事?我竟看見了白旗在飄。」醉菊身份特殊,與漠然交情又老,開門見山便問。
漠然皺著眉,將事情一五一十道來。
事情發展得讓人措手不及,但白娉婷偏偏在最不可能的時候,爭取到了兩天的時間。
醉菊聽到何俠一口答應,眼睛驟亮,長長呼出一口氣,悠然歎道:「怪不得人說,歸樂的小敬安王是當世唯一能與我們王爺相提並論的人物。這般胸襟氣度,怎不教雲常公主神魂顛倒,雙手奉上雲常大權?」
此計,只有白娉婷能使;此約,也只有何俠會答應。
除了他們二人,換了世間任何一人,也無法出現這種不可能的局面。
漠然憂心忡忡,皺眉道:「白姑娘篤定得很,說王爺定會趕回來。但萬一王爺正被那邊拖住了,又怎麼辦?以何俠手上籌碼,我們這些人手縱然拼了性命,也不可能帶著白姑娘衝殺出去。」
醉菊沉默了半晌,方道:「就算可以帶白姑娘衝殺出去,白姑娘也不會隨你們走的。何俠冒上大險成全她這個心願,她又怎是違背誓言之人?再說……」她緊緊抿唇,盯著自己的繡花鞋瞅了半天,幽幽道:「若王爺真的將她看得輕了,不趕回來,她又為何要留在這裡?」
那風流飄逸,玲瓏剔透的白娉婷,不是常人。
她能吃百倍的苦,卻容不得傷心。
8
兩人暗自嗟歎。
漠然道:「雖說何俠許諾初六前不會行動,但還是不能大意。我去將別院內的防禦佈置再做一些調整才行。」
醉菊點了點頭,見漠然轉身離去,想起一事,輕輕「哎」了一聲,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叫住漠然,讓他走了。
回到屋裡,紅薔正坐在小椅上打盹。她心思最淺,先前受了不少驚嚇,見娉婷和漠然平安回來,只道危機已過,聽見簾子的聲響,微微睜開眼睛,瞧見是醉菊回來了,將指尖輕輕放在唇邊。
「噓……」指指裡屋,閉上眼,將雙掌合攏了貼在臉側,稍稍歪起脖子,做個睡著的模樣。
醉菊回了她一個明白的眼色,躡手躡腳走到裡屋,悄悄探頭。
娉婷躺在床上,長髮披散開來,一小束沿著床邊柔柔垂下,閉著眼睛,看來是睡了。
身子蓋著厚厚的被子,可窗還是開著的,呼呼透進冷風。
醉菊低聲道:「這麼個壞習慣,總是不改。」輕手輕腳走到床邊,小心翼翼地伸手,還沒碰到窗子,忽然聽見低低的聲音從下方傳過來。
「別關,吹著風,腦子清爽一點。」
醉菊低頭一瞧,娉婷已經睜開了眼睛。眸子澄清透亮,哪來一點睡意?
「關了吧,萬一著涼了可不是好玩的。」醉菊堅決地開了窗子,轉身在床邊上坐下,探手入被,摸索到娉婷纖柔的手腕,探出兩指按在脈上。靜心聽了一會,淺笑道:「還好。」
將手依舊收了回來,又壓低聲音道:「我都聽漠然講了。真不知該說什麼好。」
娉婷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反問:「難道連你也擔心王爺趕不回來?」
醉菊用眼瞅著娉婷。
她跟著師父治病救人,達官貴人是司空見慣的,東林高門大戶的千金小姐,哪怕是王宮中的貴妃娘娘,都有一兩分交情,卻從沒見過白娉婷這樣的人物。
這般的聰穎、灑脫、孤傲,竟是浸在骨子裡面,敬安王府究竟是何等所在,不但有一個風流倜儻、仗劍長歌的何俠,還能養出白娉婷這樣的人物?
娉婷見醉菊不語,便也拿眼睛輕輕瞅她。
兩雙透亮眸子默默看著對方,似在揣度對方心意,又似若有所思。
紅薔正巧進來,見兩人癡癡對看著,詫道:「原來沒睡呢,害我不敢動作大了,怕驚醒白姑娘。你們盯著人家臉上瞧什麼,那上面能長朵花出來不成?」
醉菊收了目光,轉身向著紅薔,笑罵道:「就你呱噪,人家靜靜想一會事,偏被你攪和了。」
娉婷也看向她,問:「你進來幹什麼?」
「看看這天,」紅薔指指外頭:「剛才見姑娘睡了,也不敢問。你們難道肚子不餓?」
醉菊探頭往外看了看:「也對,怪不得覺得餓呢。懸了一天的心,居然將飲食大事忘了。」
「飯菜已經做好了,我去端來。」紅薔走了出去。
廚房裡的大娘們雖也驚魂不定了一天,但手藝還是極好。
數層的食盒送上來,依舊是兩葷四素,伴著幾碟小菜。
娉婷向來食量不大,今日耗費了心神,更無食慾,有一點沒一點地挑了幾箸。醉菊見她要將手裡的筷子放下,忙道:「至少也要把熱湯和碗裡的飯吃完。」
連擦了幾筷子的葷菜放在娉婷碗裡,用眼睛瞥她。
娉婷毫無胃口,瞧見醉菊凶凶的眼色,悄悄伸手撫了撫小腹,默默將碗裡的飯菜都嚥了下去。
醉菊這才滿意地笑了起來。
飯後,醉菊和紅薔七手八腳收拾了食盒,將菜碟飯碗都裝回盒內。
醉菊道:「讓我去吧。」留了紅薔陪伴娉婷,提著沉甸甸的出了院子,剛巧碰見廚房的大娘迎面過來。
「醉菊姑娘,天冷,用不著親自送回來,我們老婆子去拿就行。」大娘見了醉菊,停了腳步。
醉菊將食盒遞給她,又從袖子裡掏出一樣東西:「不光為了送這個,我還有明天的膳譜要給你們。按著方子上面的做,裡面加了幾味藥材,都選上好的放。記住,份量可別弄錯了。」
鎮北王府裡的人再不濟也識得兩個字,大娘就著月光看了那膳譜,嘖嘖道:「好細緻的活兒。辛苦了醉菊姑娘,連吃個飯也要花偌大心思,怪不得白姑娘最近臉色紅潤了不少。只是……」大娘語氣一轉,面有難色:「這上面的當歸,前幾天給白姑娘燉棗子,廚房裡剛巧用完了。芍葯花瓣,廚房裡本來就不存的。老山紫參倒是還有一些。」
醉菊道: 「這不能耽擱,我又不能和你說明白,反正快去採買一些,按照我的方子做就好。」
「哎呀呀,姑娘你也糊塗了,這光景別院裡面誰出得去?大門被親衛們守得比都城的城門還緊。」
醉菊這才想起外面圍了兵,拍額道:「我真是糊塗了。說起這個,廚房裡的東西可以撐到初六嗎?」
「大米常年存著許多,不怕會餓死人。但菜不夠,後面雖然有小菜園子,養了一些雞鴨,但姑娘想想,這別院裡面多少人,女孩也就算了,食量小。那些親衛們牛高馬大,沒有大碗的葷菜,受得了嗎?我看葷菜頂多撐一天。」大娘左右瞧瞧,湊近了點,壓低聲音道:「豬肉都是三天一送的,前兩天送上來的這頓已經吃完了,明天是一絲豬肉星都沒有啦。魚也沒有新鮮的,雞鴨先頂著吧。楚將軍說這是小事,不許讓白姑娘知道心煩。我告訴你,你可別漏了口風。」
醉菊點頭道:「我和你一道到廚房去,瞧瞧還剩些什麼。將就著材料再寫個膳譜。大娘,可要叮囑他們按著我的方子做,不管外面圍了多少兵,我可只管先把白姑娘的身子料理好。」
「那當然,只要廚房裡有東西,就能照你的方子一絲不差地給你做。」
兩人在雪地裡慢慢走著過去。月亮出來了,卻不及前幾天的亮,淡黃的光朦朦朧朧,腳踩在薄薄的雪層上,雪片碎開,咯咯吱吱的響。
剛到廚房門口,忽有動靜傳來。
「怎麼?」
醉菊驚惶地低呼一聲,看著別院大門上空的紅光,似乎有許多火把正在門外兇猛地吐著火焰。
厚重的大門在深夜裡推開的聲音,遠遠傳過來,雖然輕,卻有一種沉重的危險感。
大娘抬頭看著半空中的火光,顫著嘴唇:「老天爺,該不是打進來了吧?」
醉菊不作聲,大著膽子繞出廚房的院子,從側邊走過來就是直路,通到別院大門。她輕輕靠過去,躲在牆後看,瞧見大門外站了一排手持火把的人,這個時候,能到門前的除了何俠那邊的人,再沒有別個。
不一會,大門緩緩關上,將外面的火光遮擋在外面,只能從牆頭看見那些光的痕跡。
醉菊瞧見漠然帶著兩名親衛推著一輛車戒備森嚴過來,從牆後閃身出來。
「誰?」漠然低喝,身邊兩名親衛的劍已經鏘地抽了出來。
「是我。」
漠然鬆了一口氣,責怪道:「半夜三更的,你不陪著白姑娘,跑出來幹什麼?還嫌這裡不夠亂嗎?」
兩名親衛看清楚是醉菊,將劍收了回去。
「我本要去廚房的,聽見動靜就過來了。那些人來幹什麼?」
「送東西。」
「送東西?」
「鮮肉鮮魚,各色乾果。我已經驗過了,裡面只有菜,沒藏人或兵器。」漠然苦笑,指指後面那滿滿一車東西:「你來得正好,這些東西弄回廚房後,你每一樣都親自用針驗驗,看看是否有古怪。」
醉菊瞥那滿滿的車子一眼,不禁歎氣:「何俠的確是個人物。他該不會用這般下作手段。不過我還是會好好驗的。」
兩名親衛幫醉菊將車推到廚房,將貨物卸下來清算一下,除了豬肉牛肉鮮魚等尋常葷菜外,竟還有不少稀罕東西。
幾罈子由正宗歸樂廚子制的歸樂小菜,上好的通晉魚乾,北漠的御用美食鹵珍,還有一碟又軟又酥的點心。
廚房幾位大娘在一旁看醉菊逐樣用針檢驗,瞧見那一碟點心小巧玲瓏,幾至巧奪天工,嘖嘖稱歎:「都說歸樂的點心做得好,單這外相就已經不簡單了。」
另外還有一個鎦金盒子,外面用幾層絲綢包裹了,放在車子最下面。醉菊一層層解開,裡面不是食物,卻是女子用的各色小東西。
有一個蚌殼,裡面裝的上好的潤手膏藥,一面帶了小柄的銅鏡子,一把整塊翡翠琢磨成的梳子。
十幾顆極小的五光十色的鵝卵石鋪在盒子下,薄薄一層,上面托著這三樣東西,看得醉菊目不轉睛,又歎又贊。
驗過所有東西,天色已經快亮了。醉菊累得腰酸背痛,對廚房的人道:「這些都是好的,儘管吃吧。何俠竟是個人精,連女人滋補用的當歸也送了一些上好的過來。方子不用改了,就照我昨晚給你的做吧。」
「但芍葯花瓣還沒呢。」
「沒有就算了吧,不加就是。芍葯花瓣還好,當歸是最重要的。」
醉菊答著,睏倦地揉揉肩膀,一手挾了鎦金盒子,一路走回小院。
紅薔已經起來了,正在院中的雪地上伸懶腰,見了醉菊,問:「怎麼一個晚上沒見你?姑娘睡之前,還問你去廚房為何去了這麼久呢。」
「她呢?」
「還睡著。」紅薔的下巴朝房門揚揚:「昨晚我陪她在屋裡睡,就聽她一個晚上翻來覆去地轉身,想是睡得不好。哎,我聽親衛們說,外面還圍著兵?昨天白姑娘和楚將軍出去,他們不是退了嗎?怎麼又有了個初六之約,要是初六王爺不回來,那可怎麼辦?」
醉菊沉聲道:「你要管也管不了,不要問的好。」
紅薔只道往常開慣玩笑的親衛嚇唬她,這才知道危機未過,臉都白了。
醉菊知道真實情況比紅薔目前知道的更糟,不願多說,拍拍她的肩膀,逕自跨上台階,進了房門。
娉婷其實早已醒了,將被子踢到一邊,肩上披了一件淡紫的小棉襖,懶懶地跪坐在床上,側著頭,用尖尖的五指理垂下的長髮。見醉菊拿著鎦金盒子進來,瞅了一眼:「那是什麼?」
醉菊知她心裡不安寧,想逗她說話,將鎦金盒子往床頭一擺,促狹笑道:「你猜。要猜到了,那我可真服了你。」
娉婷掃那盒子一眼,淡淡將目光移到一旁:「又是叫人心煩意亂的東西……」歎了歎,也不理會醉菊,親自動手開了。
細細瞧了裡面擺放的三件東西,拿起那梳子,直盯著它出神,幽幽道:「這是我以前在敬安王府裡常用的。」
放下梳子,也不碰其他兩樣,用手抓了一把小鵝卵石,一顆顆數著,輕輕放回原處。石子都放回去了,白皙的手掌已空了,娉婷苦笑道:「我用十五年的情分訛他,他用十五年的情分誘我。」一把關了盒子,就下了床。
用熱水洗漱過了,醉菊過來為她梳頭,將柔軟的青絲握在手中,用心挽了個端莊的牡丹髻,見銅鏡反射出的臉不喜不憂,彷彿上面蒙了一層薄薄的霧,看不出她心裡在想什麼。
「姑娘!怎麼不說話?」
娉婷沉默著,半天才回道:「我好累。」
醉菊道:「覺得累就再睡一會吧,反正也沒什麼事。我叫廚房今天熬紅豆粥,爐上燉著,一醒就叫他們端過來。」
娉婷搖搖頭。
醉菊剛放下梳子,娉婷對著銅鏡看了看,便站了起來,掀簾子出門。醉菊連忙跟了出去,見娉婷進了側屋,不一會端著昨日要埋的梅花花瓣罈子出來。
「讓我來端。」
娉婷側身讓過醉菊的雙手,仍是搖了搖頭,默默端著罈子走下階梯。走到昨日紅薔掃了雪的角落。那裡雖沒有多少積雪,但過了一夜,已多了一層薄霜。
娉婷放下罈子,拿掃帚親自掃了一遍,又去取鏟子。
醉菊見她那模樣,不聲不響的,倒覺得有些怕了,不敢輕易作聲,只好站在旁邊看,叮囑道:「小心,別閃著腰。」
娉婷也不蠻來,用鏟子一點一點挖著,最靠近地面的土是凍得最結實的,上面一層去後,下面越來越鬆軟,好挖了許多。
好半天,一個小坑漸漸成形,娉婷額頭上已鋪了密密一層細珠,兩頰多了幾分血色。
她也不急,放下鏟子,靜靜歇了一會,待呼吸平緩了,才端起一旁的罈子,在土坑正中端端正正放了,左瞅右瞅好半晌,似乎才感到滿意,也不嫌髒,親自用手捧了泥,將罈子重新埋起來。
做好這件大功夫,娉婷長長呼出口氣,抬起頭來,對站在旁邊的醉菊嫣然一笑:「只差在上面燒火熏了。」
眸子黑白分明,笑意在瞳中浪花般輕湧,溫柔四濺。
醉菊不知為何,竟心裡一頓,鼻頭酸氣直冒,幾乎失聲哭了出來,連忙轉身揉揉眼睛,打著精神應道:「好,我這就去拿柴火。」
從廚房裡弄了乾柴,喚來紅薔,將柴堆在填平的新土上面,引了火種。不一會,乾柴燃燒時剝離的劈裡啪啦聲響起,紅紅火光在雪中搖曳,印得三人臉頰殷紅一片,暖烘烘的。
娉婷出了一身汗,精神彷彿好了許多,柔柔地望著火光,又忽道:「橫豎已經生了火,可不要乾站著。問廚房要一些肉和鹽來,我們烤肉吃吧。」
紅薔雖為外面的圍兵心驚膽戰,但也明白苦中作樂的道理,應道:「我去拿吧。」
不一會,雙手提著一個重重的籃子,咯吱咯吱地踩著雪回來。
「豬裡脊,雞翅膀,洗乾淨的鴨腿,兩條去了腸和頭的晉魚,不知道姑娘愛烤什麼,我叫廚房的大娘都準備了一點。」紅薔放下籃子,在雪地上鋪了一塊大藍布,一樣樣放出來:「鹽和五香粉也帶過來了。大娘們還說,單吃烤的太干了,廚房有熬好的湯,一會給我們送過來。」
娉婷鼓掌道:「好紅薔,想得周到,要我是將軍,怎麼也封你一個後勤將官。」她坐在石凳上,肩上已經多了一件厚披肩,是醉菊生怕她著涼,趁紅薔去廚房的時候回屋裡取出來的。
紅薔見娉婷笑意盈盈,不禁也將心懷放開了點,笑道:「還不止這些。大娘們說,烤肉可不能用手拿著烤,要有東西串著,我就又取了幾支細鐵條過來。」一邊低頭掏,果然從籃子最下面掏出幾條細鐵條,洗得乾乾淨淨,一端還新纏了紗布。

各色齊備,三人圍著火堆坐下,齊齊享受這冬日的燒烤。
手持細鐵絲,將肉片或者魚串在上面,放到火堆上方,就著紅色的火焰慢慢烤著,又新鮮又有趣,倒真的越玩越有興致。
「我爹爹是獵戶,小時候帶我上山打獵,也這樣玩過幾次。」紅薔看起來真的挺有經驗,旋轉著手中的細鐵絲,又歎道:「進了鎮北王府之後,就再沒有這樣的時候了。」
「怎麼進了王府呢?王爺買了你?」
紅薔連連搖頭:「鎮北王府還用得著買人?吃喝不愁,少挨打,主子又是咱們王爺,多少人擠破了腦袋想進來。要跟著我爹,打到東西的時候吃個半飽,打不到東西就餓上一頓,過得更苦。我算命好,總算擠了進來,還能不時有點東西央人帶出去給我爹。」
醉菊還是第一次聽紅薔說起這些,不由問:「你到了這偏僻地方,不想念你爹嗎?」
「怎麼不想?可惜我爹沒福,我進王府才三年他就病死了。王爺離開都城時遣散家人,看我可憐沒地方去,又留下了。」
醉菊這才明白,為何別院中年輕侍女少,大娘倒極多,看來都是王府裡的老人,遣散了也沒地方去。
她烤的是鴨腿,肉厚,很不易熟,只能耐心地耗著,目光落到娉婷身上,又叮囑道:「這火紅得晃眼,吃烤食會上火的,對身體不好。」
娉婷手中的魚正巧熟了,她心思細密,雖是第一次親手做這個,卻烤得金黃酥香,恰到好處,聽了醉菊的話,將魚從細鐵絲上小心取下來,放在碟子裡,遞了過來:「既然這樣,我可不吃了,就烤給你們吃吧。」
紅薔正眼饞那魚,歡呼一聲,將手中的細鐵絲遞給醉菊:「幫我拿一下。」便接過裝著香噴噴烤魚的碟子。
醉菊見她處處為胎兒著想,朝她讚賞地笑了笑,安慰道:「你雖不能吃這個,還是有別的口福的。我囑咐大娘們今日為你準備當歸紅棗燜豬蹄呢。」
正說著,大娘已經提著盒子進了小院,見她們興致勃勃玩得別緻,笑道:「小心手,鐵絲戳了可疼呢,我在廚房試過好幾次呢。」
一邊在大藍布上開了食盒,給三人一個端上一碗。醉菊和紅薔的是熱騰騰的排骨筍絲湯,給娉婷的果然是當歸紅棗燜豬蹄。
娉婷拿著勺子,一邊看她們兩人吃烤食,一邊慢慢吃完了自己碗中的東西,微微笑著。
鬧了大半個時辰,都吃得盡興了,柴也快燒到盡頭,三人才站起來,用水澆濕了火。
紅薔問:「罈子拿出來嗎?」
「不必了,悶在土裡味道更好點,等王爺回來再取。」
這麼過了一個上午,下面的時光便好挨了許多。在屋裡和醉菊紅薔閒聊一陣,娉婷便去小休,一覺睡了將近三個時辰,醒來時,天已經黑了。
她朦朦朧朧爬起來,推開窗子,晚風不大,雲層卻似乎太厚,竟瞧不見月亮在哪。
「醉菊?醉菊?」她急著喚了兩聲。
醉菊從屋外走進來:「醒了?」
「現在什麼時辰?月過了中天沒有?已經初六了嗎?」
醉菊一愣,慢慢踱過來,坐在床頭,答道:「白姑娘,天才黑了不久,現在還是初五呢。」
娉婷聽她這麼說,焦慮之色稍去,緩緩「哦」了一聲,彷彿全身都鬆了勁,向後傾,將背靠在枕上,斜斜躺了。
醉菊又問:「廚房已經送過晚飯來了,我見你難得睡得香甜,叫紅薔不要吵你,先在側屋的小爐上煨著。既然醒了,就吃一點吧。」
娉婷若有所思,醉菊連問了兩次,才搖頭拒絕,想了想,又點點頭:「拿過來吧,我吃點。」
紅薔將熱飯熱菜端過來。
娉婷勉強吞了半碗,蹙眉道:「我實在吃不下了。」放了筷子。
醉菊見她這個模樣是真的吃不下去,知道勸也無用,柔聲道:「不吃就算了。」
紅薔收拾好飯菜,和醉菊一道出了屋,在門口站住腳,奇道:「上午還好好的,有說有笑,像什麼都忘了,怎麼睡了一覺起來,又變了一副樣子?看來太聰明也不行,脾氣古裡古怪的。」
醉菊忙要她噤聲,壓低聲音數落道:「你知道什麼?換了你是她,恐怕早就瘋了。」
紅薔吐吐舌頭,進了側屋。
醉菊一人站在門外,看院前一片黯淡的雪地。冷風緩緩擠進脖子裡,倒有點像娉婷常說的,爽快多了。
心煩的何止娉婷一人,她心裡也貓撓似的。
最可恨的是,面前還有另一道深淵似的坎,危險地橫在她面前。
四國紛爭越演越烈,前幾年是東林大軍侵犯歸樂北漠,現在輪到雲常北漠聯軍侵犯東林。
打打殺殺,無休無止。
每個明白局勢的人,就連昏庸的紈褲貴族,都有朝不保夕的感覺。
她師父霍雨楠本就出身貴族,穿梭東林上層階級,對於這些,更是看得透徹明白。
誰也不敢保證自己的國家不會一朝被敵國重兵壓境,家園不會被燒成灰燼?
國就是家。有國,才有家。
誰不是這樣呢?
醉菊深深歎了一聲,胸中悶得幾乎發疼,一咬牙,索性解開皮襖的衣襟,讓冷風呼呼往裡面灌,直到裡面熔巖似的翻騰都變得冷硬,連打了三四個哆嗦,才扣好衣襟,從側屋端了熱茶給娉婷,安撫她睡下。
夜裡她還是睡在娉婷屋內的另一張小床上。
半夜忽然聽見聲響,醉菊坐起來揉揉眼睛,見娉婷已醒了坐在床上。
「白姑娘,你怎麼又醒了?」醉菊下了床,走到娉婷身邊,輕問。
娉婷正默默對著窗外的天,怔怔看著,道:「月亮出來了。」
醉菊順著她的視線往天上瞧,月亮不知什麼時候出來了,卻很黯淡,無精打采的樣子。
仔細瞧瞧位置,已過了中天。
月過中天。
初六到了……
醉菊心中一沉,溫言道:「還有一整天,王爺正趕回來呢。」
娉婷聲音平靜無波:「他現在一定在馬上,很累很累,嗓子又渴又沙,一身的風塵,肩膀上面,還積著雪片。」
醉菊只覺得她的聲音彷彿是天邊悠悠傳過來的,像幽谷中被撥動的琴弦,顫音一起,滿樹的花都簌然。低頭看她的神色,又看不出端倪。
為娉婷掖好被子,陪她一道坐在床頭,慢慢看月亮移動。看了一個多時辰,醉菊柔聲哄道:「睡吧。」
娉婷順從地躺下,閉上眼睛。醉菊舒了一 口氣,下床要回去自己的小床,眼角餘光忽又瞥到她睜開了眼。
「怎麼?」
娉婷瞅瞅醉菊,失笑道:「沒什麼。」復又乖巧地閉上眼睛。
那夜在花府裡,楚北捷還只當她是花小姐的啞巴侍女,見她病了,似乎也是這麼一句「睡吧」。
這人為所欲為,也不在乎世間俗禮,彼此還不熟悉,就攔腰抱了她,進她的小屋,將她放在床上,還笨手笨腳幫她蓋上被子。
那句硬梆梆的「睡吧」,活像將軍在命令士兵似的,如今想來,卻讓人悵然淚下。
他會回來,一定會回來。
纖細的掌,在被下攥成堅強的拳。
若這般深愛,都不過如是,縱使溫柔似水,可以活生生煉化了離魂神威二劍,又有何用?
月,已過中天。
初六,到了。
楚北捷在狂奔。
凌晨的北風,在耳邊呼嘯。
他一生中,有過無數次策馬狂奔,胯下的駿馬放開四蹄,縱情馳騁,讓風獵獵灌滿他的披風,讓河流臣服在腳下,讓山巒也不由側目於他的身影。
奔馳,是一種壯烈的快意。
但此時,他再也感受不到這種快意。
風獵獵迎面吹著,他不畏懼臉上刀割似的痛楚,但風拉扯撕裂的,還有他的心。
被焦灼的火煎烤著的心,懸在半天高處。
雅靜的隱居別院,在目不可及處。
那股淡淡幽幽的梅香,卻縈繞在心尖。
楚北捷深深知道王兄的性情,只看王兄費盡心血,不擇手段將他拖延在都城,就可知另一處對付隱居別院的手段,一定是雷霆萬鈞。
娉婷善於挑琴的玉手,怎能應對東林王的挑戰?
她單薄的身影,是否正迎向白晃晃的利刃?
怎也摟不夠的纖柔身子,怎也瞧不夠的清秀小臉,怎也聽不夠的清越歌聲……這般堪憐的人兒,為何偏偏有人不肯高抬貴手,輕輕放過?
她已歸隱。
她已不理外事。
她已哀哀切切,傷了又傷,只盼志盡舊事,做一個知足的小女人。
做他楚北捷的女人。
「娉婷並不貪心,只是希望在王爺領兵趕赴戰場之前,回來見娉婷一面。娉婷要在王爺生辰那天,和王爺說一件很重要的事。」
這,是一個多簡單的心願。
尋常的男人也能輕易答應的心願。
而他不是尋常百姓,是楚北捷,東林的鎮北王。
楚北捷舉鞭,瘋狂地策馬,眼中血絲密佈。風不留餘地地往前襟裡灌,澆不熄他心如火燎。
兩旁積著混了泥士的髒雪,中間大道筆直向前伸延,似乎無止無境。
這歸家的路,前所未有的漫長。
楚北捷在馳騁中舉目,遙遙看著前方。
望斷雲深處,娉婷安否?
不見娉婷的麗容,眼簾裡跳出的卻是遠處隱隱約約的一面旗幟。前方的隊伍也在策馬前進,迎面而來。楚北捷極目凝視,那旗幟隨風展開,赫然一個熟悉的「牟」字。
楚北捷心臟重重一頓,揮鞭打向已經口吐白沫的駿馬,衝到迎面的隊伍前面,猛然勒馬,喝道:「臣牟河在?」他已多時未曾飲水,聲音嘶啞難聽。
臣牟驟見楚北捷,連忙從隊中出來,翻身下馬拜道:「王爺,臣牟在此!」
「你管著龍虎大營,竟敢擅離職守?」
臣牟答道:「小將是接到大王的調令,五天前到洛盟向富琅王稟報營中要務,見過了富琅王,現在回都城拜見大王。」
「龍虎大營現在由誰掌管?」
「奉王令,由富琅王屬下封閩將軍暫時接管。」
封閩將軍聽令於富琅王,娉婷縱使有神威寶劍在手,以她現在的身份,也調動不了龍虎大營。
東林王對付他這親弟,竟算無遺策。
楚北捷氣極攻心,眼前一陣天旋地轉。
求救無門的娉婷,唯一的希望只有他了。
以娉婷的聰慧,既有初六之約,一定會盡最大努力拖延敵人,直至他回到別院。
等我,一定要等我!
楚北捷雙掌儘是血泡,渾然不覺得疼,猛然抓緊韁繩,坐直身軀。
臣牟隨他出入沙場多年,見他模樣,知道他已馬上馳行多時,雙手遞上自己的水袋:「王爺喝口水吧。王爺是否趕著奔赴戰場?這樣急行,士兵和駿馬都受不了啊。」
楚北捷接過水袋,咕嚕咕嚕仰天喝個精光,回頭去看身後已經緊跟著他奔馳了整整一天兩夜的三千精銳。
自出都城後,他們一路快馬加鞭,根本沒有休息過,個個筋疲力竭,手掌被韁繩磨出血痕,途中已有幾十人打熬不住,從馬上栽了下來。
他帶兵多年,從不曾如此不愛惜兵士。
楚北捷心中沉重,回過頭來,問臣牟道:「你帶了多少人?」
「不多,一千七百人,都是小將手下的精銳。」
「都交給我。」楚北捷掏出懷裡兵符,往半空一舉,大喝道:「本王統領全國兵馬,眾將士聽令!三千御城精銳騎兵,若有熬不住的,馬匹快不行的,都隨臣牟回去。臣牟屬下一千七百人現在盡歸本王指揮,立即隨本王——走,」翻身下馬,躍上臣牟精神奕奕的坐騎,沉聲道:「你的馬借我。」
「王爺這是急著去哪裡?」
「初六月滿中天之前,本王一定要趕回隱居別院。」
臣牟愕然道:「今天已是初六,十個時辰,怎麼可能趕得回去?」
楚北捷恍若未間,一勒韁繩,駿馬長嘶,狂奔而出。
臣牟不知具體發生何事,但已知情況緊急。看楚北捷背影倏忽間已遠,猛一咬牙,攔下副官坐騎。
「我隨王爺前去,你帶領倦兵先回都城。把馬給我。」臣牟翻身上馬,毅然抽鞭,跟在滾滾騎兵後面,追了上去。
黃土大道,被踏起滿天黃塵。
初六。
娉婷,我的生辰,已經到了。
別院被令人間不過氣來的沉默籠罩著。
外面山林依舊白雪叢叢,月兒已悄悄退隱,太陽從雲後露出一點點沉沉的光,毫無生氣。
雪花,又飄下來了。
紛紛揚揚,細小的雪末,在風中無助地盤旋顫慄。
一道清越的琴音,卻穿透雪花瀰漫的朦朧,越過高牆,如白虹貫日,直擊蒼穹。
娉婷撫琴。
初六已到,別院外的圍兵,握劍的手是否又緊了一圈?
初六,那背影像山一樣,笑聲總是豪邁爽朗的人,就是在這樣的雪天,降生。
他受著老天的寵愛。
老天給他顯赫的身世、健壯的身體、直挺的鼻樑、炯然有神的黑色眸子、與生俱來的威嚴和自信。
老天造就一個稀世難逢的楚北捷,讓她情不自禁,失魂落魄,俯首稱臣。
初六,就在今天。
娉婷挑指,勾弦。
她與琴有不解之緣,琴是她的聲,她的音。
只有將雙手輕輕按在這幾根細細的弦上,她才能將快使她窒息的患得患失拋之腦後,閉上眼睛,無憂無慮地,浸在滿腔的回憶裡。
往事歷歷在目,她記得清楚。
彷彿當日隔簾一瞥,心動仍在。
彷彿又回到羊腸狹道,楚北捷好整以暇,蹄聲步步緊逼,被他攔腰強抱入懷。那胸膛火滾燙熱,心臟強壯的跳聲,砰砰入耳。
彷彿他從不曾離去,依然端著湯碗,笨拙地親手餵她,哄她入睡,陪她觀星賞月,一臉甘之若詒。
恩恩怨怨,甜蜜如斯,心碎如斯。
他怎會不愛她?
他怎會不守諾言,忘了此約?
他怎會為了那些流不盡英雄血的家國事,狠心捨了她?
北捷,娉婷若是你心中最重的人,那天下之大,還有什麼可以阻攔你回來的腳步?
我埋了一壇素香半韻,在此等你。
醉菊垂手站在一邊,靜靜凝視娉婷撫琴的背影。那背影瘦弱,腰桿卻挺得很直,彷彿就在薄薄的血肉之下,撐著身體的,是鋼一樣的骨架。
醉菊側耳傾聽。
琴聲如泣如訴,宛如一幕幕往事鋪陳開來,即使未曾親身經歷,也已讓人魂斷神傷。
只是這冷冰冰的亂世,又何必孕育出這般澄清的音色。
國重,還是情重?
要保全這份舉世難逢的愛情,還是保全自己的祖國?
思及心底一直不敢觸碰的心事,那根冥冥中早懸在半空的針,又重重刺進五臟六腑,讓醉菊痛不欲生。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細細琴弦,成了絞殺心臟的利器,折磨得她冷汗潺潺,鮮血淋淋。
再也忍受不住無孔不入的清越琴聲,醉菊跨前一步,強自按捺著心潮起伏,輕聲道:「姑娘,該停停了。午飯已經送過來好一會了。」
娉婷將手往琴弦上定定一按,琴聲驟然停止。她抬頭,眸子亮晶晶的,看看醉菊。
「不管怎樣,總要吃點東西。」醉菊避過她的目光,扶她起來。
紅薔手腳麻利地在桌上擺開飯菜。
娉婷掃了一眼,目光停住。飯桌上,赫然有一碟色香與平日截然不同的歸樂小菜。她在桌旁徐徐坐下,用筷子挾了一筷,放到眼下看了看,又將筷子放下。
「這是何俠親手制的歸樂小菜。」娉婷沉默良久,方開口道:「可見他決心之大。」
深重的危險感,毫無阻隔地直壓心臟。
紅薔被這沉默的氣氛間得幾乎無法喘息,斗膽應道:「雖然帶兵圍了別院,但看小敬安王的種種所為,到底還是為了念著姑娘的舊情。就算……」衣角忽然被醉菊悄悄扯了兩下,驚覺起來,立即閉了嘴。
娉婷卻沒有怪她,唇角逸出一個苦笑:「又有幾分是真念著舊情?」
白娉婷的歸屬,恐怕任何人何俠都可以安心接受,只除了一個:楚北捷。
天下能讓何俠忌憚的,只有一個楚北捷。
天下能讓何俠嫉妒的,也只有一個楚北捷。
無處不是戰場,宿敵之間的較量,又怎會只僅僅限於硝煙瀰漫的沙場?
屋外雪花紛飛,隨著門簾的擺動,偶爾撞入溫暖的屋中,心甘情願化為冬淚。
日頭過了正中,影子微微東斜。
初六,已過了一半。
十二個時辰,只餘一半。
《待續》


風弄 - 孤芳不自賞4【單】
白娉婷在懷孕的情況下,為舊主何俠所擄?
這個消息令東林的名將楚北捷發了狂,興兵雲常只為一名女子。
他不再被俗世的目光所囿,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比自己的的愛人更重要的呢?
只是娉婷的心卻已經死了。
她仍然深深愛著楚北捷,但誰說相愛的人非要苦苦相守在一起不可呢?
在雲常公主的協助之下她逃離了何俠,穿過重重殺機,只為找一個清靜的地方將孩子生下,獨自將他撫養長大。
第一章

何俠在山林高處,負手西望。
風雪朦朦中,眼底下死寂般的別院深處,藏著娉婷。
他十五年的侍女、玩伴、知音,陪他讀書,瞧他練劍,鼓著掌叫好的娉婷。
十五年,誰能輕易割捨?從軟軟小小的幼兒,到婷婷玉立的閨秀,歸樂雙琴之一,敬安王府的白娉婷,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幽谷之花。
多少人窺視,多少人讚歎。
他靜靜守著她,疼她寵她,帶她游四方,上沙場,看金戈鐵馬,風舞狂沙。
她本該是他的,於情於理,都是他的。
但他從不曾想過強留。
他的娉婷,是一隻有著彩色翅膀的鳳凰,等著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將她的手接過,從此夫唱婦隨,遂她的心願,逍遙天涯。
誰比何俠更清楚,白娉婷的心,在萬丈懸崖之上。
但輕易奪了她的心,卻是楚北捷。
可以是任何人,只不該是楚北捷。
這命裡注定的宿敵,要他怎麼想像,他的娉婷,會偎依在楚北捷身邊,陪著他看星月,陪著他談天說地,為他唱歌,為他彈琴?
要他怎麼接受,他為著心底深處那片溫柔而忍受的離別,而捨棄的娉婷,竟便宜了楚北捷?
迎風處雪花撲面。
天快黑了,今日,已是初六。
「少爺?」冬灼走上高處,在何俠身後一丈處,垂手止步。
「冬灼,你的聲音,既悲且沉。」何俠沉聲問:「你覺得楚北捷能趕回來?」
「不。」
「你難道在為楚北捷趕不回來而苦惱?」
冬灼搖頭,欲言又止,半天猛然抬頭道:「請少爺現在就下令進攻吧。別院防禦人手如此之少,以少爺的本事,要活擒娉婷,讓她隨我們回去,並不困難。等她回來了,我們自然可以好好勸她回心轉意。」
何俠沒有回答。他的背影,在西沉的落日下,顯得那麼冷硬。
「少爺,你們從小一起長大,你就一點也不可憐她?」冬灼凝視著何俠的背影,胸中湧起難以壓抑的痛楚,撲前跪倒,仰頭哭求道:「少爺,你明知道楚北捷趕不回來了,何苦要讓娉婷心碎?」
何俠烏黑的雙眸,驟然深沉,深埋的扭曲的痛苦被毫不留情地翻起,絕然的光芒一掠而過。
「我不僅要讓她心碎,」何俠眼底,印出黑暗中別院逸出的點點燈火,咬牙道:「我還要讓她對楚北捷心死。」
夜幕降臨之後,別院更加寂靜。
即使是郊外的墳墓,也不會有這般的寂靜,雪花飛在空中,竟也聽不見一絲聲響,彷彿眼前不過是幻夢一場,伸手一戳,夢境四散,空空如也。
娉婷凝視東方。
時光無情,一絲一絲,從纖纖指縫中溜走。
她已定定看了很久,連眼睛也沒眨一下,彷彿自出生以來,再沒有一件事比這重要。
東方,是楚北捷的歸路。望不見東去的筆直大路,那被山林隔著,被何俠的兵馬隔著,但娉婷卻從不曾擔心,它們會阻攔楚北捷的腳步。
今天是初六。
月已出來,楚北捷,何在?
醉菊悄悄掀開門簾,她也已在門口等了很久,久到幾乎以為,這個初六的夜晚,已經凝固在胸膛。
她走近娉婷,在月光下窺視那秀美端莊的側臉,一陣急劇的心顫,差點讓她站不穩身子。
「白姑娘……」
娉婷轉過頭,對著她,柔柔一笑。這個時候,如此從容的笑,竟比歇斯底裡的哭泣,更讓人心痛。
但那一件事,已到了不得不說的地步。
醉菊直直盯著她,不容自己的目光有所猶豫,感覺冷冽的北風漲滿了胸膛,冰到已經可以讓自己冷靜清晰地說出下面一番話,才開口:「兩位王子去後,大王的膝下,已沒有王子。如果日後還有娘娘能為大王生下王子,那是最好,若不然,王爺,日後就會成為我東林之主。」
短短幾句話,讓醉菊胸口劇烈起伏,彷彿唯恐自己意志不堅,不敢稍鬆視線,牢牢直視娉婷。
「說下去。」娉婷淡淡道。
「萬一姑娘腹中的是個男孩,他將是王爺的長子。」
「醉菊,」娉婷的眸子終於認真地落到她臉上:「你想說什麼?」
醉菊微滯,低頭思索片刻,猛一咬下唇,腥紅血味從齒間直溢口腔,沉聲道:「姑娘心裡也很清楚,這孩子的身份對東林將是多麼重要。何俠手段何等厲害,姑娘絕不能懷著王爺的骨肉落到何俠手中。」此話斬釘截鐵,說得毫無餘地。醉菊向後一轉,捧了放在桌上一碗尚帶餘溫的藥,端到娉婷面前。
娉婷視線觸到那黑黝黝的藥汁,潛意識向後退了一步。
「姑娘,胎兒還小,王爺也還未知道。你和王爺都年輕啊。」醉菊捧著藥碗,又逼近一步。
娉婷視線一陣模糊,護著小腹,連連後退,四五步退到牆邊,脊樑抵上冷冰冰的牆壁,反而冷靜下來,重新站穩了身子,瞅著那藥,沉聲道:「初六末過,王爺一定會回來。」
「要是他趕不回來呢?」
娉婷咬牙,一字一頓道:「他一定會回來。」
「要是他真的趕不回來呢?」醉菊硬著心腸,不依不饒。
窒息般的沉默,主宰了一切。
娉婷死死盯著醉菊。
她的指甲刺入掌中,渾然不覺疼。
她的眼睛不再蕩漾著溫柔的水波,就像流動的黑水銀,漸漸凝固成了黑色的寶石,堅強而果斷的光芒,隱隱在其中閃爍。
「他若真過期未至,」娉婷昂起驕傲的白皙頸項:「月過中天,我就喝下它。」
醉菊凝視著娉婷,深深呼出一口氣。
她將藥碗放在桌上,撲通跪下,給娉婷重重磕了三個頭,不發一詞,起身便掀簾子出門。
跌跌撞撞跑入側屋,一把伏在小床的枕頭上,慟哭起來。
楚北捷在黑暗中奔馳,山巒連綿,每一個都在看不見的幽暗處幻化出別院的慘境。
他不敢想像自己趕到的時候,那裡將會怎樣。
梅花開否?
琴聲亮否?
炊煙依舊否?
身後,從都城帶來的精銳留下一千過於疲憊的士兵,其餘兩千,連同臣牟帶來的一千七百,共三千七百騎。
滾滾鐵騎,蹄聲踏破山河。
韁繩,已被楚北捷掌中水泡磨破的鮮血染紅。
他馬上功夫自幼了得,他已施展了渾身解數,策馬狂奔。但居然還是有人騎得比他更快,竟能策馬從中途奔入,與他並肩,迎著呼嘯的冷風喝問:「可是鎮北王楚北捷?」
楚北捷不應,咬牙奔馳。
他知道,這新換的馬也已經累了,它雖然還在跑,卻已經跑得慢下來。
不管再怎麼揮鞭,終究是慢了下來。這讓他心急如焚。
「楚王爺,請停一停步,我從北漠來,北漠則尹上將軍有一封緊要書信……」
「滾開!」楚北捷低吼。他心急趕路,唯恐浪費一分一秒,連拔劍的功夫都省了。
那人胯下也是良駒,似乎已尋找楚北捷多時,不肯就此離開,奔馳中迎著冷風,張口滿嘴就被風堵上,只能一邊拚命策馬,一邊大聲道:「上將軍有緊要書信交給王爺。因不知是否趕得及在王爺離開東林都城前交給王爺,唯恐錯過,所以寫了兩封。一封派人秘密送往東林王宮,另一封交給我,命我守候在通往邊境的路上交給王爺。」
「滾開!」楚北捷狠狠瞅他一眼,目光卻在他胯下良駒上一頓。
「王爺!」那人敢受命潛入東林找楚北捷,怎會怕死,仍不肯放棄,大聲道:「只求王爺看看則尹上將軍的信,事關白娉婷姑娘……」話未說完,側邊人影晃動,楚北捷已從半空中換到他的馬上,一把擰起他的後領,沉聲道:「借你馬匹一用。」
不料那人是則尹手下最得力的幹將,身手不弱,雖被楚北捷制住後領,卻倏然橫空彈起,避過被掀下馬的待遇,一手伸入懷中,將一直珍藏的則尹親筆信箋遞上,快速道:「獻計毒殺王子的人是何俠,並不是白娉婷。此信是我家上將軍親筆所寫,可為白娉婷姑娘洗刷冤情。」
楚北捷容色不變,接了過來,竟看也不看,隨手往身後一扔。
「啊!」信使驚叫一聲,看著千辛萬苦送過來的信消失在漆黑中的滾滾鐵騎洪流中,瞪道:「你……」
「清白與否,已不重要。」楚北捷目光毅然,沉聲道:「她縱使真的十惡不敕,也還是我的白娉婷。」
沉掌一推,將信使逼得只好跳起,翻身落到路邊。
楚北捷得了新馬,全力狂奔,速度更快,將身後的大隊遠遠拋離。
瘋狂的思念,刻骨的憂心,這種地獄般的煎熬,只會在親手擁抱了那單薄的身子後,才會停止。
娉婷,娉婷,楚北捷知錯了。
聰明的白娉婷,愚蠢的白娉婷,善良的白娉哼,狠毒的白娉婷,都是楚北捷深愛的白娉婷。
此生不渝。
月出來了。
在娉婷的記憶中,從不曾見過這樣令人心碎的月光。
溫和地照著世間,將各色哀怨苦楚都不掩不埋,淡淡的,讓人傷透神髓。
「我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也曾明月下,她楚楚可憐,他溫柔似水。
「從今之後,你是我的王妃,我是你的夫。」
「不行的。」
「為什麼?」
「我是琴妓。」
「我喜歡你的琴。」
「我配不上王爺。」
「我配得上你。」
「我不夠美。」
「給我一個人看,夠了。」
言猶在耳。
月啊,你可還記得?典青峰顛,白娉婷伸出手,一寸一寸,穿越國恨如山,穿越兩軍對壘的烽火,穿越十五年不知道誰辜負誰的養育之恩。
她只道她真越過了那烽火,她只道她真越過了敬安王府十五個春夏秋冬。
她只道她,真的伸了手,越過那不可能越過的——國恨如山。
癡情若遇家國事,難道竟真無一寸藏身之地?
娉婷舉首,凝視天邊月兒。
狠心的月,已悄悄上了枝頭,快近樹梢。
東邊,卻仍無動靜。
天空沉沉壓下來,四周死寂一片,就像每個人都在屏息等候。
身後的小桌上,深黑的湯藥已涼。
明月無情,光陰無情。她抬著頭,看月兒不肯稍停腳步,一點一點,逼近樹梢。
她的唇已被咬出無數道血痕,她的掌也被暗暗掐得斑痕纍纍。
眼中一陣陣酸,一陣陣熱,但她未曾落過一滴眼淚,唯恐哭聲一溢,噩夢就成定局。
她站在窗前,背影挺直,像脊樑是用寶劍做的。她只能站得如此堅強,稍一動,便會再也支持不住,碎成一地玉末,被北風簌簌吹捲,再不留絲毫痕跡。
「從今日起,你不許餓著自己,不許冷著自己,不許傷著自己。」無法忘記楚北捷的片言隻字,猶如無法忘記他的深邃眸子,火一樣令人溫暖的胸瞠。
若是真愛,何懼國恨深仇?
若是真真切切,不離不棄地愛了,就該任憑世事百轉千折,不改初衷。
又有什麼,比回到朝夕盼望的愛人身邊更重要?
時間悄悄流逝。
明月,明月,求你不要負我。
今生今世,只此一次,不要負我!
纖細的十指,緊緊抓上胸前的衣襟。
明月無耳,或許它聽見了娉婷的心聲,卻殘忍地置之不理。
東方,仍無音訊。
絕望的顏色,一絲一絲,染透曾經晶瑩剔透的眸子。
月,已過中天。
娉婷怔怔看它,在樹梢頂端,散著無情幽暗的光。
這一瞬間,她已忘了初六,忘了圍兵,忘了醉菊,忘了何俠,忘了她的誓言。
她忘了一切。
一切都空洞洞的,連著四肢,也已無著落。
只有心裂開的聲音,緩而刺耳,一片一片。
猶如水晶鑄就的蓮花,被一瓣一瓣,不留情地掰開。
碎了。
碎了一地。
「姑娘……」
娉婷徐徐轉身,望向身後滿臉悲切的醉菊。
視線,落到桌上那碗黑色的藥汁上。
醉菊淚眼朦朧地看著娉婷走過去,雙手捧起瓷碗。這碗彷彿有千斤重,娉婷的手不斷地顫抖,水面漾起強烈漣漪,藥汁濺出,滴淌在桌面的聲音,令沉默的房間更令人窒息。
娉婷烏黑的眼睛睜得極大,彷彿要將眼前這碗黑色的湯藥看個仔細,將它的每一滴晃動,永遠銘刻在心頭。
溫柔已逝。
風流已逝。
那眸中,只餘絕望和痛苦翻騰不斷,宛如張大眼睛,活生生看著他人將自己的心肝脾肺緩緩掏出。
醉菊知道,她永遠不會忘記娉婷此刻的眼神。
娉婷湯碗端到嘴邊,停了一停,彷彿已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唇觸到冷冷的碗沿,那股失去生機的淒然,讓她驀然渾身劇震,雙手鬆開。
匡當!
瓷碗碎成無數片,黑色的藥汁淌了一地。
被苦苦逼回肚中的眼淚,終如斷線珍珠般,顫慄著滾下眼眶。
娉婷雙膝軟倒,伏地,痛苦地痙攣著,用雙手緊緊擁抱著自己的雙肩。
撕裂了肝腸的哭聲,淒淒切切,逸出她已無血色的唇。
「白姑娘……」
醉菊心疼地撫她的發,娉婷彷彿受了驚,驟然抬起頭來,滿臉淚水,求道:「醉菊,不要逼我。求求你,不要這樣逼我!」
似乎被蛇咬了一口似的,醉菊縮回剛剛觸摸到娉婷的手。
這就是那個風流灑脫的白娉婷?
那個數日不飲不食後,仍斜躺在榻上看書,愜意地問她:「你聞到雪的芬芳嗎?」的白娉婷?
那個雪下彈琴,風中輕歌,興致盎然時,採摘梅花入菜的白娉婷?
不是的。
那個仙子般的風流人兒,已經毀了。
毀在何俠手中,毀在東林王手中,毀在楚北捷手中,毀在她醉菊手中。
血腥的江山,容不下一個驕傲、執著的白娉婷。
她就在眼前,卻似隔得極遠,彷彿只要輕輕一碰,就化成輕煙,不復再見。
親手熬製的藥汁染濕了地面,驟然看去,就像是濃黑的血。醉菊看著痛哭的娉婷,肝腸寸斷。
她從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殘忍。
漠然的身影,出現在房門處。
「何俠派人遣來的馬車,已經停在別院大門。」
一塊重重的石頭,壓在已經傷痕纍纍的心上。
娉婷舉手摸索著牆邊,緩緩站起來,抹了眼淚,月光下的臉比死人還蒼白,沉聲道:「知道了。」
立下誓言,就要信守。
漠然卻一臉堅毅,從身後取出一卷草繩,扔給淚痕未乾的醉菊,吩咐道:「你把白姑娘捆起來。」這個匪夷所思的命令,語氣竟是無比堅決。
「漠然?」
「白姑娘,你不是不信守誓言,而是迫不得已,受我脅持。」漠然將手穩穩按上腰間的劍:「我答應過王爺,有我在,就有你在。」
楚北捷已將身後滾滾鐵騎,拋下半裡。
月兒移動的軌跡,深劃在他心上,它越升得高,心越重重地沉下,一刀刻下,緩緩移動,鮮血潺潺而出,無法止住。
但握著韁繩的手,更用力,更緊。汗水已經染濕他沉重的盔甲,不曾稍停的冷風,在他英俊的臉上割出一道道血口。
月過中天。
已過中天。
他抬頭,看向遠方山林。視野中白雪皚皚,冷如他的心肺手足。
等我,娉婷!
此生以來所有的富貴福分,我願雙手奉上。
只求你多等我這一時。
只求再一會。
從此再不離你寸步。
從此家國大事,再不能左右我們。
從此向你保證,天下人間,楚北捷眼裡,最寶貴的,只有一個白娉婷。
娉婷,娉婷!
只求你再等我一會。
楚北捷筋疲力竭,衝入山林,駿馬長嘶,在黑暗中踏斷無數枯枝,樹影婆娑,來不及展露身影,便已快速落在身後。
山林過後,就是隱居別院。
馬蹄踏碎積雪,一騎飛行。
林中陰沉,月光透不過密密的積雪樹權。聞不到雪的芬芳,楚北捷只隱隱嗅到,硝煙的味道。
我回來了!
娉婷,請你讓我一抬頭,就能看見你的身影。
這遲到的兩個時辰,我用一生來還。
楚北捷深邃的眼中毅然果斷,腰間拔劍,猛夾馬腹。
駿馬箭一樣,衝出重重山林。
隱居別院,出現在視線裡。
楚北捷佈滿血絲的黑眸,眼眶欲裂。
火光,滿天。
血腥味飄在夜空,濃得比血更令人心寒。
手腳已經僵硬,心臟從那刻開始停止跳動。
殘忍的寒,滲透百脈。
最後一口湧動的氣支撐著他馳到別院前。橫七豎八的屍骸,能找到熟悉的身影,一個個,都是年輕的親衛。
朝夕陪在他身邊練武,性好惹事,悍不畏死。
被砍斷的四肢不知去向,血已冷。
臉上都無怯意,每具親衛的屍身旁,總有幾個慘狀更甚的敵人屍骸。
楚北捷在鮮血中跨步,他見過比這殘忍上百倍的沙場,只是從未知道,鮮血的顏色,能令人心寒心傷至此。
娉婷,娉婷。
你在哪裡?
他小聲在心裡喚著,唯恐這般大的聲音,也會嚇走已經渺茫的生機。
眼角一跳,他發現了漠然。
染血滿身的漠然處處傷痕,一支利箭赫然穿過他的右肩,將他牢牢釘在地上,一具敵將屍身壓在他腹上。
他仍有氣息。
「漠然?漠然!」楚北捷跪下,急聲呼喚。
彷彿早在等待楚北捷的聲音將他喚醒,漠然很快掙扎著睜開眼睛,他的眸中呆滯,直到看清楚楚北捷的臉,猛地收縮了瞳孔,壓抑不住的激動:「王爺……你總算回來了……」
「發生了什麼事?娉婷呢?」楚北捷沉聲問:「娉婷在哪裡?」
他盯著漠然,一向銳利的目光也膽怯地顫慄起來。似乎只要漠然抖動著嘴唇說出一個不祥的字,就能讓天地崩裂。
「何俠帶走了。」漠然急促地呼吸著,扭曲著臉,閉目積聚僅存的力量,驟然睜大眼睛,吐出兩個字:「快追!」
楚北捷霍然站起,轉身衝出大門。
迎面碰上剛剛到達的臣牟和幾個腳程最快的下屬,腳不停步,沉聲命道:「救火。留下軍醫和兩百人治療傷者!其餘的跟我走!」
言語間,已翻身上了馬背。
駿馬彷彿察覺到楚北捷一往無前的信心,嘶叫一聲,人立起來,重重踏在雪上。
何俠,雲常的何俠。
楚北捷炯然有神的眼眸看向雲常方向。
娉婷仍在。
她在被帶往雲常的路上,至少還有一天半的時間,才會被帶出東林國境。
只要娉婷仍在,天涯海角,不過咫尺。
「王爺!」臣牟匆匆從別院跑出來,稟道:「敵人中也有未死的。小將弄醒了一個有官階的,他說他們是沿著橫斷山越過邊境來的,應該是按來路回去。他們人數不少,足足八千人馬。」
風聲鶴唳,熟悉的危機感撲面而至,楚北捷反而冷靜下來,恢復往常在沙場對陣時的沉著:「何俠估計不到我已回到別院。既然來時分成小隊,回去的時候也應該分成小隊,人馬在雲常邊境匯合。」
震動天地的馬蹄聲轟轟傳來,落後的大批人馬終於到了。
楚北捷不待他們下馬,拔劍指天,高聲問:「東林的兒郎們,雲常搶走了鎮北王妃,你們還有力氣追嗎?」
鎮北王妃?
誰敢搶走鎮北王心愛的女人?
片刻沉默後,爆發出能震撼山巒的回答:「有!」
「他們有八千人馬,我們只有三千多連夜未曾休息的疲兵。」楚北捷緩緩掃過這群東林的年輕男兒,讓他沉毅的聲音響徹每個人的耳邊:「尋不回她,生死於我已無大礙。你們卻可以自行選擇,追,還是留。」
「追!」毫無猶豫地,雷鳴般的吼聲,回音一重重送回來,震落枝上的白雪。
臣牟也已吩咐好善後事宜,上馬馳到楚北捷身邊,堅決地道:「只要跟隨的是王爺,沒有人會膽怯。王爺請下令吧。」
楚北捷低聲道:「放出你的隨身信鴿,要邊境的東林軍在橫斷山脈西側阻截雲常敵軍。何俠既然敢深入東林犯險,除了帶來的八千人馬,一定也在雲常邊境埋伏了重兵,要邊境的將軍小心落入腹背受敵的境地。」
吩咐完了,楚北捷迎風拔劍,直指蒼穹:「我們追!」
「追!」三千多把利劍,鏘然出鞘,反射森然寒光。
應聲震天。
幾乎踏碎地面的馬蹄聲,重新響起。
割面的冷風,再度狂烈問候楚北捷臉上的血口,他的眸中,卻充滿了決心。
天涯海角,只要你在,娉婷。
那只是咫尺。
只要你仍在。
第二章

雲常的馬車上,溫暖舒適。
被腥風血雨浸淫的隱居別院,已看不見蹤影。
娉婷坐在角落,無心看天上的月。
今日之後,最愛的月,已無當初的無暇溫柔。
它不聲不響,照著一地心碎,照著殺聲滿天中,親衛們死不瞑目的眼神。何俠推開一重重門,將她溫柔地鬆了綁,連同鐳金盒子,一同帶出門外。
她踏著那些年輕漢子尚未冷卻的血,到達別院的大門。
潔白的絲鞋,紅如落日煙霞,在雪地上留下一個個殷紅鞋印。
心如刀割。
這一地,不是別人的血,是她的。
從她心頭洶湧而出,淌洩於冰雪上,融不去一絲寒意。
馬車已等在面前。
純白垂簾,精琢窗緣,好一個別緻拘囚籠。
醉菊不知從何處衝出來,袖上殷紅一片,指尖滴著血,撲到娉婷腳下:「姑娘,姑娘!讓我一路照顧姑娘吧!」
何俠身邊的侍衛,已經舉起寒光森森的刀。
娉婷轉頭,看向何俠:「這是我的侍女。」
何俠看向匍匐在地的醉菊,柔聲道:「上車吧。」
馬車中,多了一人相伴,卻孤獨依然,寒意依然。
醉菊,醉菊,你又何苦?
娉婷隔窗,傾聽急促的馬蹄聲。車軸飛快轉著,將她一寸寸,帶離楚北捷在的地方。
她不覺疼,也不想哭。
她決定忘卻痛苦和眼淚,就像她將要永遠地,忘卻那個人的音容笑貌。
她終於知道,真心原來,並沒有想像中那般重要。
國恩似海,國恨如山。
她怎麼可能,深得過海,重得過山?
月下吟唱,花間撫琴,在家國大義之前,又算得上什麼?
這世間最純最真的情愛,並非無堅不摧,它敵不過名利權勢,敵不過心猿意馬,敵不過一個虛妄的國,骨血的醉。
「你是何俠貼身侍女,難道不知道你家少爺是當世名將?」
「什麼是名將,就是能分清孰重孰輕,就是能捨私情,斷私心。」
言猶在耳,白娉婷慘然一笑。
那個人,又何嘗不是名將?
又何嘗不能分清孰重孰輕,何嘗不能捨私情,斷私心?
他選得對,擇得妥。
既是名將,就應該手起刀落,碎了這顆無家可歸的心,毀了無處容身的魂魄。
海誓山盟,瀟灑一笑,拋諸腦後。
名將。
既是名將,就要無怨無悔。
車輪在路上磕磕碰碰,飛一般滾動。
何俠歸心似箭,得了娉婷,一騎當先,不顧風霜,直撲新家。
雲常,那雲深不知處,嬌妻耀天公主輝煌莊嚴的宮殿,真是此生家園?
不是家園,又有何處可去?
哪裡還有昔日的敬安王府?
何俠,還有白娉婷,都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蕭蕭蒼涼,穿心過,環骨繞,何俠回頭看一眼後面車輪飛轉的馬車。
娉婷已回,斷了肝腸,失了魂魄,但敬安王府殘留的一絲記憶,仍在。
她在,昔日便在。
她在,那曾經笑傲四國,光明磊落,一身正氣的何俠,便真的曾經存在。
「少爺!」冬灼的喊聲讓何俠驀然警覺。他從隊伍最前方飛騎回來,在何俠面前勒馬:「少爺,前面有人攔路,說要見少爺一面。」
何俠眼中閃過銳光,沉思片刻,揮手止住後面隊伍。
大隊赫然止步。
「帶過來。」
不一會,雙手被縛的男人被推到何俠馬前。
「你要見我?」何俠居高臨下,打量這個高大的男人。
他穿著書生服飾,身材瘦削,舉手投足問卻頗沉穩,面對何俠兩側侍衛的虎視眈眈,毫無懼色,仰頭道:「小將飛照行。小將不睡不眠,急行數日,在此等候小敬安王已有三個時辰,只為了見小敬安王一面,送上一個珍貴的消息。」
何俠沉默地盯著他,不問是何消息,反而沉下臉,哼了一聲,冷冷地問:「你怎知本駙馬會途經此地?」
身邊侍衛鏘然拔劍,指向飛照行,只要一字答錯,就是亂劍齊下。
飛照行不驚反笑,睨視道:「四國誰沒有自己的眼線?不瞞小敬安王,就連小將的主人,也不敢篤定小敬安王會此時從此路過,派遣小將到此等候,只是瞎碰運氣。再說,如果小敬安王此時不由此路過,那小將帶來的消息,將對小敬安王一點用處也沒有。」
可以穿透人心的視線在飛照行臉上停留片刻,看不到一絲虛假。何俠語氣稍緩,問道:「你的主人是誰?到底是何消息?」
「小將的主人,是歸樂的……」飛照行靠前一步,壓低聲音:「王後娘娘。」
滔滔鐵騎,在楚北捷率領下向西飛馳。
兵馬疲憊,但無一人落隊。
月兒終於膽怯,悄悄隱藏至無人處,太陽還未到露臉的時候。
快近黎明,天色卻更黑。
「駕!」楚北捷仍在迎風奔馳。
他的手腳幾近麻木,只有腰間的劍隔著衣裳傳遞灼熱至肌膚,發洩噬血的慾望。
鮮血,屍骸,黃沙。
滿腔擔憂和悲憤積滿胸膛,他渴望揮舞著劍,感受敵首墜落的熱度,踐踏敵人的屍骨,然後,跪下對那婷婷纖影誠心懺悔,再嗅她裙邊香味。
橫斷山脈的輪廓出現在眼前,楚北捷衝上山坡頂處,瞭望黑沉沉的四周。冬日的黎明前一刻,萬物都是同一種顏色。滿是血絲的眸子炯炯有神,環掃四周,眼底不遠一處山道處,小小的動靜讓瞳孔驟縮。
馬嘶!
漆黑中,隱隱有人影閃動。
楚北捷驀然屏息。
不動聲色地,將劍從鞘間抽出。熱切的渴望在眸中激烈跳躍。
臣牟從身後跟上,順著楚北捷的目光,也看到黑暗中的人影。他為將多年,立即明白局勢,低聲道:「看來人數不多,應該是何俠留下狙擊的埋伏。」
楚北捷見了敵蹤,已恢復戰場上的自信從容,沉聲道:「何俠若需要在這裡留下狙擊人馬,就說明主車隊正在此橫斷山脈中。」
如果主車隊已經安全通過橫斷山脈,狙擊小隊會立即啟程,趕上去秈大隊會合。
「衝殺下去,留個有軍階的活口,拷問大隊去向。」
「是!」
手中的劍熱得燙手。
心,比劍更燙。
楚北捷一手攥緊韁繩,凝視橫斷山脈熟悉的起伏。
娉婷,你就在這重重山巒裡面?
求你回眸,只需一瞬。
這片古老大地,為你靜默無聲。
三千七百枚劍的寒光,為你閃爍。
天下最愚蠢最不知珍惜的楚北捷,為你而來。
只要再見你嫣然一笑,這男人的熱血衷腸,從此,盡歸你一人所有。
握劍的手心,第一次溢出冰涼的汗。
楚北捷背影如山,緩緩舉劍,彷彿不惜一擊,刺穿天高處無底的漆黑,穩穩地,吐出一個沙啞的字:「殺!」
「殺!殺!殺!」
整片大地,震動起來。
刀劍的寒光簌簌中,殺聲此起彼伏。
千軍萬馬,衝下山坡,踏碎寧靜的黎明。
挾怒而來的三千七百騎,直襲林中原打算進行狙擊的敵人。精心安排的強弓銳箭、坑井巨石,不曾遇料到的是此般滔天怒氣。
將不懼死,兵不畏傷,氣勢如虹。比寒光更冷的,是眸底的光。
楚北捷一馬當先,手中劍飲盡敵血。胯下駿馬嘶叫狂闖,不顧身後兵將是否緊隨。
「啊!」
慘叫聲,在楚北捷四周接連不斷。血如梅紅點點,被亂馬踐踏成壯烈的畫。
沒人可以抵擋盛怒的楚北捷,敵人潰敗得很快。
當兩方交鋒,三千七百騎呼啦啦從東向西洗刷過敵陣,當楚北捷的駿馬,從敵人的周邊闖到敵人周邊的另一側,戰鬥已告結束。
以怒制詭。
這是沒有策略的攻擊,也是最節省時間的攻擊。
腥味飄蕩在林間,悠悠蕩蕩。
這不是戰爭,這是屠殺。狙擊的敵軍不及一千,大多已伏屍當場。
廝殺過後,取代震天蹄聲的,是死亡主宰的寂靜。
血珠,從劍上滴淌下來。
臣牟帶來了楚北捷要的活口,雖然敵人都身穿便服,但將軍氣勢與尋常士兵不同,怎逃得過久歷沙場者的眼睛?
身有數處傷口的敵將被重重摔在楚北捷馬前。
「何俠的主車隊現在已到何處?」楚北捷問得很淡。
懾人的不是語氣,而是目光。
敵將一愣,抬頭看向楚北捷。馬上人氣勢逼人,朦朧中卻看不清輪廓,狐疑道:「將軍是何人?」
「楚北捷。」
「東林鎮北王?」敵將更是詫異,驚呼道:「竟是鎮北王?」滿瞼大惑不解。
一絲不妥掠過楚北捷的黑眸,沉聲問:「你不是何俠的人馬?」
「當然不是。」
「說清楚!」
那敵將卻片刻沒有作聲,思索了一會,毅然咬牙,拱手道:「小將折損兵力,又不能完成任務,縱使有命回國也是死路一條。既然如此,不如和鎮北王做個交易,我願將所知全盤奉上,只望鎮北王可以放過我那些尚存一息的手下。」
糟……
楚北捷已知料錯敵蹤,心如亂麻,面上卻越發冷靜,冷然道:「你說。」
敵將一聽,便知交易已經達成,鎮北王一諾重於千金,也不猶豫,立即答道:「我是歸樂嘯奔騎校將趙文。大王接到密報,指何俠極有可能秘密潛入東林,劫走白娉婷,這個機會千載難逢,所以大王命我立即率部秘密潛入橫斷山脈,狙擊何俠,並找機會將白娉婷接回歸樂。」
「歸樂王何肅?」楚北捷皺眉道:「他怎知道何俠會走橫斷山脈?」
趙雲果然言無不盡:「根據密探來報,雲常邊境最靠近橫斷山脈的地方最近派駐了重兵,若不是以橫斷山脤為歸路,何必派駐重兵接應?」
臣牟插入,問:「你所部有多少人馬?」
「九百。」
臣牟露出狐疑之色,冷笑道:「你只有九百人馬,竟敢潛入東林狙擊何俠。」
「人馬太多,怎麼可能不讓東林守軍發現?我部是歸樂最善潛伏匿藏的一隊,可以不動聲色潛入東林,也已是僥倖。九百多精兵,伏擊何俠有餘,怎知會遇上鎮北王足足有三千多的人馬?」
臣牟見他言詞直率,倒不像說謊,反問:「你可知道何俠有多少人?」
「難道超過一千?」
「整整八千。」
趙文不肯相信,搖頭道:「不可能,何俠進入東林境內比我們更遠,如果真有八千人馬,東林軍一定會有所察覺。」
臣牟回都城途中遇見楚北捷,一路急奔而來,還沒有時間思前想後,此刻聽趙文一提,想起自己被調離龍虎大營,心驟然往下一沉,偷眼向楚北捷看去。
楚北捷一臉陰沉,眸中既悲且痛。
八千敵軍,就算真有本事隱匿行蹤,瞞過東林邊境守軍,但圍困隱居別院時,又怎可能不驚動附近的龍虎大營?
唯一的解釋,就是東林大王有心安排。
敞開大門,讓敵人劫走白娉婷——楚北捷的心上人。
楚北捷不願談及此事,時間緊迫,立即問了最關鍵的問題:「你既然一直在此潛伏準備狙擊,何俠應該還沒有從此路過去。可我們是從何俠後面追來的。那麼,何俠的人馬到底在何處?」
趙文搖頭:「這裡是橫斷山脈唯一的入口,我可以保證何俠確實沒有通過。」
臣牟歎氣道:「唯一的解釋,就是何俠中途換了另一條路。」
趙文茫然道:「若我們大王的密報無錯,接應的重兵只在橫斷山脈附近,何俠倉促改變回國路線會讓自己的處境變得危險。除非他知道這裡有伏擊。」
「知道又有什麼奇怪,歸樂有眼線,雲常就沒有眼線?」
楚北捷心沉得像鐵,無心再追究何俠為何精明至提前改變路線,默默將劍插回鞘內,吩咐道:「埋葬好殉身的兒郎,全隊在離戰場三裡的地方休息。讓大家紮營造飯,好好睡一會,中午再出發。」
臣牟訝道:「我們不繼續追了?」
「追得上嗎?」楚北捷低聲反問了一句,心如絞痛,暗中攥緊韁繩,將手中傷口磨得陣陣劇痛,沉聲道:「我們追岔了路,現在繞回去再追已遲了。」
胯下即使是千裡馬,追上時,何俠也一定已經進入雲常境內。
那個時候,何俠一方的人馬,再不是八千這麼簡單。
未入雲常邊境之前,三千對八千,九死一生,尚有一線生機。
入了雲常邊境之後,敵我更加懸殊。三千對數萬,怎可能破入何俠的隊伍核心?就算殺至最後一兵二卒,也不會有機會在垂死前再瞧那秀美的臉一眼。
若無功戰死,從此琴音寂寥,佳人囚於他方。
不甘心。
怎麼甘心?
「王爺……那王爺怎麼打算?」臣牟遵諾放了趙文一千殘兵,回轉頭,瞅見楚北捷壓抑著心痛憤恨的臉。
「到邊境去,集結大軍。」黎明在腥風中降臨,楚北捷陰沉的目光射向遙遠的雲常,唇邊勾起一絲絕不反悔的冷冽:「本王要傾盡東林舉國兵力,一寸寸割裂雲常的疆土,直到何俠將娉婷雙手奉還。」
紅顏素手,劍膽琴心。
娉婷,你一笑一顰,美如斯,令我心痛如斯。
求你回眸,為我再一笑。
只一笑。
我用舉國兵力,生生世世償不盡的殺孽,與你笑靨中的絕韻,應和。
冬快去了,寒意未散。
四國局勢劇變,按照先前的交易,北漠王得到先前被東林軍佔去的邊境地界,北漠聯軍隨即撤回。
何俠目的已達,領著赫赫三十萬聯軍壓境,未曾有一場大戰,安然退出。
百姓只道上天仍存慈悲,未知內中玄虛驚心動魄,斷腸人欲哭無淚的淒然。
人心稍定,情勢卻出人意料,急轉直下。
東林王宮剛剛接到敵軍撤退的消息,寢食不寧的眾人總算鬆了一口氣。盛大隆重的宮廷賀宴未散,另一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不期而至。
統領全國兵馬的鎮北王楚北捷已經動用兵符,下令集結東林全國兵力,直壓雲常邊境!
偌大的宮殿,歡聲笑語頓化驚愕,臣子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雲常不同歸樂北漠,此國蓄勢已久,又有當世名將何俠掌著兵權,
傾一國之力進犯雲常,死傷必定慘重。東林又如何有足夠的人馬防備歸樂北漠的落井下石?
鎮北王素來沉穩謹慎,怎會如此不智,做這種與自殺無異的事?
「是真的嗎?」東林王端在手中的酒杯凝然不動,注視著俯跪在大殿下風塵僕僕的傳令使。
歌樂已停,剛剛還歡歌載舞的歌姬們感受到殿內風雨欲來的危險氣息,顫慄著匍匐在邊上,深深低頭。
傳令使趕了幾天的路,聲音已經沙啞,大聲稟道:「回稟大王,鎮北王的帥令是六日前下達的,現在邊境各將,連同四大兵營的將軍們,都已奉命啟程,趕往地點與鎮北王會合。」
東林王一言不發,轉頭看了臉色慘白的王後一眼,緩緩放下手中金盃,掃殿下一眼:「你們怎麼看?」
鎮北王隱居後重返都城,舉國歡慶,但數日後,卻走得匆忙異常。對於楚北捷和白娉婷的事,眾臣中,官階低不知道內幕的不敢隨便開口,官階高的更是噤若寒蟬。
窒息般的沉默,一時充斥偌大宮毆。
老丞相楚在然想到的卻是另一回事,開口問傳令者:「王爺調動各處邊境守軍和東林四大常駐兵營,那怎樣安排與北漠歸樂接壤的邊境防衛?」
「留下十分之一的守兵駐紮在原來的關卡。」
十分之一的例行守軍?
大臣們嘩然。
關卡形同虛設,萬一其他兩國忽然發難,豈非可以直入東林腹地?
所有的目光,紛紛集中到東林王身上,
東林王臉色極為難看,眸光接連閃爍,拿起酒杯,緩緩喝盡一杯,沉聲道:「寡人要清靜一下,都退下吧。」
臣子們惶惶站起,七零八落地從放滿佳餚的小幾前出來,列隊俯首。
「臣,告退!」
跪在一旁的歌舞姬和樂工無聲無息,小心地魚貫退下。
真正的沉默隨著臣子們的退下來臨。滿殿都是酒宴後的狼藉,眾人散後的寂寥。
大軍集結邊境,挑戰何俠。
他為了這個國家,不惜出賣親弟,犧牲白娉婷。
如今楚北捷為了白娉婷,不惜出賣親兄,犧牲東林。
誰是因?
誰是果?
東林王坐在王位上,高高在上地俯瞰他的大殿,無聲再飲一杯。
一隻嫩白的手伸過來,輕輕按住他掌中的金盃。
「大王……」王後在旁邊,低聲道:「請大王快想辦法,頒布王令,收回鎮北王的兵符。」
東林王轉頭看焦急的王後一眼,苦笑道:「王弟沒有兵符,難道就調不動邊關的兵馬?」
這批東林精銳,當年在楚北捷令下,連攻擊都城,圍困王宮都毫不猶豫。
有的人,天生具有號令萬人的魄力。
「那也不能坐視不理啊,大王。」王後痛心道:「為了一個白娉婷,將國家安危拋諸腦後。鎮北王此舉和瘋子有什麼不同?只顧私情,背叛王族,他怎麼可以這樣做?」
東林王深沉的目光直射殿門外的遠方:「他已經做了。」
不顧生死,不顧王族,不顧國家。
第一次,枉顧從出生起就被教導的責任,一往無前。
只為了一個女人。
一個白娉婷。
「北捷,北捷,你還是寡人以前那個,願為東林犧牲一切的王弟嗎?」東林王徐徐起身站立,仰首目視蒼穹無底處。喉頭一陣發癢,「哇」
一聲,滿口鮮血染紅前面古樸的案幾。
「大王!」王後驚叫,揚聲急叫:「來人啊!快來人啊!」
侍從們紛紛趕來,被眼前情景嚇得六神無主。
「大王!」
「大王保重啊!」
「御醫,快叫御醫!」
勁風驟雨,席捲而至。
東林宏偉古老的王宮,傳來陣陣悲哀驚恐的呼喚。
王位前,滿案怵目驚心的鮮血。殷紅,與隱居別院門的的親衛們所流淌的無異,與沙場上劍鋒滴下的無異。
國與家,家與人,恩怨纏綿,山高地厚。
白娉婷,你何德何能?
第三章

雲常。
何俠挺身屹立於桌前,安然鎮定地,將於上剛剛送到的軍報隨意放在桌上,轉視他的嬌妻。
「公主不必擔心。東林連年征戰,兵力已有損耗,我雲常卻恰恰秈反,養精蓄銳多時。」篤定地,何俠淡淡一笑。
耀天公主雍容地安坐在椅下,凝視她久別的夫婿。臉龐俊美如初,氣度從容如初,所不同的,是眉間多了一點看不仔細的滿足。
「真要開戰?駙馬當初要求組成雲常北漠聯軍時,也曾說了,這只是逼敵屈服,製造有利於我雲常的形勢,點到即止,不必與敵方大軍正面接觸。」
何俠仔細觀察耀天的臉色,柔聲問:「公主害怕嗎?」
耀天幽幽歎道:「楚北捷是有名的將領,東林兵力也並不弱,如今東林大軍數日內就將集結在我雲常邊境上,敵人來勢洶洶,我怎能不懼?還有一點也不得不慮,北漠王雖是雲常盟友,但萬一他不顧信義,趁我們對付東林無暇顧慮南方邊境而忽然出兵攻擊我們呢?」
「讓公主憂愁,是何俠的過錯。」何俠上前,居高臨下,愛憐地摩娑嬌妻的臉龐,用極有磁性的聲音低聲道:「請公主將所有的憂愁都交給本駙馬吧。何俠保證,絕不讓公主受一點委屈。」
沉甸甸的鳳冠端正地戴在額上,阻礙了耀天上挑的目光。她仰起脖子,深深看入何俠眼底,眸中波光顫然,甜笑道:「有駙馬在,我還怎會有憂慮?」徐徐低頭,卻忽然被何俠指尖一挑,勾住尖尖的下巴。
身不由己地,又一點點隨著有力的指尖抬起頭來,唇上熱度驟升,何俠颯爽的氣息,溫和地蔓延進唇齒之間。
輕吻,一絲一絲加劇。
耀天被他吻得嬌喘連連,臉紅過耳,好不容易被何俠鬆開了,心跳仍急得似要跳出胸膛。舉手整理被弄亂的鬢髮,遠遠對鏡瞅了一眼,連耳廓都是通紅的,又怨又嗔地橫何俠一眼,輕聲道:「駙馬真是的,這是王宮,又不是駙馬府。若是侍女們看見了,讓我怎麼見人?」
問俠爽朗大笑:「公主恕罪。離開雲常多日,何俠時刻思念公主,實在情難自禁。」壓低聲音問:「公主今晚鳳駕是否會到駙馬府?東林大軍正在集結,本駙馬過幾日就要趕赴邊境應付楚北捷。這仗不知要打多久,也不知多久才會回來見公主。」
耀天被他的熱風吹得耳朵癢癢,心臟一陣亂跳,低聲道:「駙馬不累麼?昨天深夜才剛回都城,今日又一早進宮,肯定沒有睡好。」
兩人私處的屋內旖旎之氣正重,珠簾後卻忽然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人影在簾後緩緩靠近停住,綠衣恭敬的聲音傳來:「啟稟公主,丞相大人求見。」
「請他進來。」耀天吩咐了一聲,轉頭瞅著何俠,笑容似蜜般,在精心修飾的眉上化開,又責怪道:「都是駙馬不好,害我臉上紅成這樣,待會讓丞相看見了可怎麼辦?」
「看了就看了。丞相也是過來人,難道會不明白夫妻之間的事?」何俠溫和地笑起來,又湊過去,壓低聲問:「公主還沒有回答本駙馬,今夜是否會去駙馬府呢。」
「你這個人啊……」
「相思之苦嘛。」
無論多瀟灑的男人,一旦無賴起來,都讓女人手足無措。
耀天又好氣又好笑,抿唇道:「駙馬剛回來,我就迫不及待駕臨駙馬府,臣子知道了會怎麼想,耀天是女子呢。看來……還是要早點幫駙馬找兩個貌美的貼身侍女才行。」狡黠的眼珠,瞥了何俠一眼。
何俠不動聲色,仍笑著追問:「今夜,就在駙馬府的後院裡備酒和點心,如何?」
耀天忍著笑,橫他一眼,伸出纖纖玉手,在他肩上輕推一把,催道:「將軍們都等著向駙馬稟報軍情呢,駙馬快去吧。小心丞相進來碰著了,又向駙馬嘮嘮叨叨地進言。」
何俠風度翩翩地在她腮上輕輕擰了一記,退後一步,斂了玩笑之態,行禮唱喏:「公主金安!」
掀開琳琳琅琅的珠簾,正巧看見貴常青從走廊處轉過彎來。
「駙馬爺。」
「丞相大人。」
禮貌地微一點頭,兩人錯身而過。貴常青轉身凝視何俠充滿自信和氣勢的背影,沉默片刻,才轉入內室的珠簾後,向耀天問安。
「不要多禮了,丞相請坐。」
綠衣送上專為貴常青準備的濃茶。貴常青接了,啜了一口,抬頭打量耀天臉上掩飾不住的欣喜甜蜜之色,開口笑道:「怪不得臣子們都說,只看公主的精神氣色,就能知道駙馬爺是否在都城之內啊。」
貴常青為相多年,看著耀天長大,猶如耀天父親一般。耀天被他一笑,輕聲嗔道:「丞相怎麼也來開耀天的玩笑?」
貴常青慈愛地看她兩眼,收斂了笑容,換了另一種嚴肅的語氣,沉聲問:「公主和駙馬爺說過了嗎?」
一聽此言,耀天臉上的笑意也頓時消失。
「問了。」她長長歎了口氣,蹙眉道:「他對於東林的重兵威脅毫不在意。一點也沒有將白娉婷交出去,以停熄戰火的意思。」
「公主,若真與東林正式交鋒,對手又是楚北捷,縱使是駙馬爺親自領兵,也是兩敗俱傷的局面啊。對我雲常沒有絲毫益處。」
「我有何辦法?」耀天蹙眉道:「方纔談論東林方面的軍事,駙馬連白娉婷的名字都沒提,可見他絕不打算和楚北捷談和。」
貴常青不言,用碗蓋撥著茶水面,細看裡面圈圈漣漪,讓耀天注視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多時,才雙手將茶碗在桌上端正放了,語重心長道:「公主採納駙馬之計,不惜派出大軍,冒險逼近東林邊境,是為了讓楚北捷因為白娉婷而與東林王室決裂。」頓了頓,目視耀天。
耀天道:「請丞相說下去。」
「以楚北捷不顧大局,貿然集兵進攻雲常的行為來看,他和東林王族再不會同心同德,我們的目的已經達到,白娉婷的價值也已經喪失。駙馬爺留著白娉婷,有害無益。」
「丞相的意思……」
「公主不但有遠慮,也要小心近憂啊。」貴常青剛直的眸子看向耀天,沉聲道:「駙馬爺現在將白娉婷安排在駙馬府中。臣聽說,駙馬爺吩咐卜去,除了不能擅自離開外,待她的禮數有如府邸主母。」
耀天鳳冠墜飾微晃了晃,別過貴常青的視線,沉吟不語。
半晌,耀天才淡然道:「我知道了。」
遣退貴常青,綠衣上來稟報:「午膳已經備好。」
「我不餓,叫他們拿走。」
又將綠衣在內的一干侍女遣走,一人靜靜坐在室內,低頭思索。珠簾上的各色寶石閃爍著璀璨的光,被風撩著,偶爾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音。
耀天舉手,自行將頭上的鳳冠取下,拿在手中仔細瞅了一眼,放在桌上。頭上其餘的幾個髮飾一一取下,烏黑的長髮傾洩下來,蓋在肩上,瞧在鏡中,臉蛋變得尖了點,更顯嬌麗。
對鏡,耐心地翹起嘴角,換了幾種笑容,都極好看。耀天斂了笑,隨手將鏡子覆在桌上,喚道:「綠衣!」
綠衣從廊上趕過來:「奴婢在,公主有什麼吩咐?」
「我要沐浴。」
「是,奴婢這就去吩咐準備。」
耀天柔和的聲音中帶著淡淡的篤定,從簾後傳出來:「水裡撒點雪山上採來的七香花瓣。」
「是。」
綠衣應了一聲,耀天似乎又想起一事,問:「我上月生日時,厚城吏官獻上的胭脂,叫什麼呢?」
「回公主,叫芳釀。是用一種極難得的花兒的花瓣制的,塗在臉上又細又勻,獻上來的官兒還說,擦了那個,可以讓肌膚嫩得像初生的孩子一樣呢。」
耀天似在仔細聽著,「嗯」了一聲,吩咐:「沐浴後,把那芳釀取過來讓我試試。」
「是,公主。」
吩咐夠了,綠衣自去準備一幹事宜。耀天從椅上站起來,低頭凝視身上奼紫嫣紅的公主長裙。
這是雲常第一流的裁縫為她度身做的,上面的花卉鳥獸,讓幾十名宮內最好的繡工忙了整整一月。
寬袖長擺,銀紫流蘇直墜到腳邊,氣度自有,貴不可言。
耀天烏黑的眸中,閃爍一絲期待和驕傲。
當世二名將,小敬安王和鎮北王,總被世人擺在同一個天秤上比較。
自己是堂堂雲常公主,已是何俠的妻。
那奪了楚北捷的心的白娉婷,又是怎一副模樣呢?
白娉婷此刻的模樣,醉菊看得最清楚。
兩人空手而來,替換衣服也只有兩件,一路顛簸,又累又髒。一到駙馬府,彷彿早準備好似的,一併日常使用的東西,不用吩咐,都出現在最順手的地方。
桌上,是娉婷的銅鏡,和在王府裡使慣了的玉梳。大衣櫥裡,疊得整整齊齊的衣裳,都是娉婷喜歡的顏色,大小分毫不差。
門內有案幾,幾上一把千金難求的古琴,旁邊放著一個瑪瑙缸子,裡面放滿了五彩的小鵝卵石,驟眼看上,差點以為是滿缸子寶石。
屋內熏著香,暖意絲絲,卻一點也不悶。
窗台上的花瓶裡,斜插若一支新鮮剪下的白梅,盛開的花朵旁,點綴著幾顆絨絨的小花苞。
一切完美得令人心寒。
彷彿娉婷已在這裡住了許久,另一種更令人心寒的揣測是,彷彿娉婷要在這裡,一直住下去。
何俠一早進宮去了,剩下兩隻關在籠子裡的鳥兒,熟悉新環境。
娉婷就在後院,她的臉上,已沒有了初六當夜,月過中天時悲痛欲絕的淒然。代替的,是朦朧的悠然,彷彿霧籠罩著山,讓人瞅見一片沉甸甸的綠意,卻摸不著它的輪廓。
這般古怪的悠然,讓醉菊不敢太靠近她。
靜靜隔著走廊上的木欄,凝視著她的背影。
她的背影仍很直,挺挺的,醉菊知道裡面的肝腸已經寸斷了,卻不明白她為何還能站得那般直。
醉菊輕歎。
她明白不過來的,除了白娉婷自己,又有誰能明白過來呢?
醉菊再三地歎。離得這麼近,看得清她的臉,看不清她的心。
隔著廊,醉菊歎得幾乎又要忍不住眼淚,她謹慎地舉手,抹著眼角。娉婷卻在這時忽然轉過頭來,急切地朝醉菊招了招手。
醉菊簡直愣住了。
自從娉婷倒了藥汁,伏地大哭後,就變成了一個魂魄似的,不然就像個木偶,再不然,就是高深莫測地不發一言,眸子也沒有焦距,醉菊一路來,還沒有見過娉婷這般有生氣的動作。
雖只是招招手,也叫人一陣狂喜。
醉菊急急拐過走廊,趕到娉婷身邊:「白姑娘,怎麼了?有什麼吩咐嗎?還是想吃東西?」
娉婷搖了搖頭,警覺地環視左右,見不到外人,才低聲道:「在踢我呢。」蒼白的臉,逸出一絲幾乎微不可見的溫柔笑意。
在多日的悲傖絕望後,這是醉菊一生中看到的最美的笑。
「這麼快就有動靜?」醉菊蹙眉道:「姑娘一定是弄錯了,才多大啊,這個月數還未能踢呢。」
「不會錯。」娉婷咬著唇:「明明動了一下。」那極微小的表情,在剎那間,讓醉菊電光火石般,憶起曾在楚北捷懷裡無理取鬧的秀麗佳人。
回憶不期而至。
在那個絕望的夜晚後,第一次不帶著悲哀回來造訪。
隱居別院中,散在空氣中的梅香,埋在土裡的素香半韻。紅薔常常不知跑到哪去,親衛們守在各處,見面點頭寒暄兩句,漠然的表情總是淡淡的,心腸卻很好,也是個細心溫柔的人。
廚房的大娘們每日送飯菜過來,親切地叨叨上兩句,知道今天的飯白姑娘吃得香,拿著食盒滿足地離去。
楚北捷的身影在哪裡,白娉婷的心就在哪裡。她彈琴,他靜立一旁,抬頭低首時,眸光一旦碰上,便彷彿甜得再也分不開。
白雪為背景,如畫般美。
此刻回想,醉菊才發現隱居別院中的那段日子,何等珍貴。
纖細的指在她眼前晃了晃,醉菊才回過神:「哦……姑娘……」
「我不能留在這裡。」娉婷輕輕的聲音裡,帶著早已下好的決心。
這個孩子,絕不能讓何俠知道。
但現在兩人被囚禁在這,娉婷的肚子一日一日大起來,何俠怎麼可能不察覺?
「姑娘,王爺一定會很快來救你的。」
話剛出口,醉菊已經後悔了。
娉婷的表情,像冬日河流上結得薄薄的冰層被人狠狠踩了一腳,彷彿瞬間全要裂開了。
她別過臉,就勢在後院中的石椅上坐了下來。低著頭,讓醉菊看不清她的臉色,半日才幽幽道:「醉菊,求你一事……」
醉菊深悔自己嘴快,忙低聲道:「醉菊錯了,以後再不向姑娘提那個人。」
娉婷這才抬頭瞅她,許久,向醉菊緩緩伸出她的手。
醉菊一把握了,跪了下來,仰頭道:「姑娘什麼部不必說了,醉菊明白的。」
兩隻白皙纖弱的掌握在一起,越握越緊。
雪紛飛,花墜淚。
越怕傷心,越被人傷心。
鎮北王府中古琴已毀,曾被大掌暖暖撫摸的青絲今日再無餘溫。
你仍是天地心志強弩寶刀,我已非雪月魂魄紅顏纖手。
過了中天的月,將入骨相思,碾成飛灰。
「總有一日,你會知道什麼是錐心之痛。」
已知道了。
痛過一次,便知道了。
痛得並非全無結果,至少腹中多了一條小小生命。這單薄身軀內,心碎了一顆,仍有一顆。
那一顆心雖小,也許還尚未成形,但已跳得如此劇烈,沒人能遏制它的生機。
「不管怎樣,先要保住孩子。」醉菊輕聲道:「姑娘路上顛簸,又憂鬱傷心,現在一定要放開心懷,好好吃飯睡覺。我要叫他們弄些補胎的藥湯才行。」
「萬萬不可。」娉婷反對道:「何俠也精通醫理,只要知道你弄這些東西,立即就明白是怎麼回事。當前最緊要的,是想法子逃出去。」
醉菊眼睛一亮:「姑娘已經想到法子了?」
娉婷蹙著眉,輕輕搖頭:「何俠不是尋常人物,要從他這裡下手,實在不容易……」
「那……」
「一定要想到辦法。」娉婷眸光轉逸,焦點忽然定在手邊的石桌上。
石桌的邊緣,刻著三個小小的篆體字——「駙馬府」。
駙馬府,雲常駙馬。
何俠在雲常的軍權,皆來自於這駙馬二字。
娉婷細細瞅那三個篆體字,緊蹙的眉緩緩鬆開,舒了口氣,自言自語道:「不知那雲常公主,是怎樣的一個人……」
雲常的公主,聽說閨名『耀天』。
燦若春花,端莊美麗。
昔日年紀還小,與少爺一道讀書,偶爾先生有事外出,便想盡法子出去串門。去的若是何肅王子府,常會遇上各位王族子弟談笑閒聊。偶爾說起雲常王族的風流韻事,便是兩字評價——可憐。
聽說那雲常王宮內,不但美人數目是四國王宮中最少的,就連大王和王後也不能隨意親熱。
偌大王宮,唯一可以同寢的地方,是王後的私人宮殿。
一旦出了那小小蜜窩,再親暱也要正襟危坐,分處兩旁。
「可憐可憐,怪不得雲常大王膝下只有一女。」
「這樣抑著,能有一個就算不錯了。」
這一眾剛剛懂點人事的貴族子弟們言詞無忌,嘖嘖感歎,想到自己身在風俗開放的歸樂,郎情妾意,只要水到幾可渠成,大叫僥倖。
「公主也是命苦。我們歸樂,公主出嫁都住在駙馬府裡,夫妻天天膩在一起,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雲常就不同,公主出嫁,卻仍要住在王宮,只有要行那風花雪月的事時,才通知附馬,說好哪一夜過去。」
「哈!那一個月幾次,不全都讓外面的人知道了?只看公主的馬車來了幾次就行。」
娉婷站在少爺身後,聽他們肆無忌憚,早羞不可抑,拉著陽鳳,自行到院子裡找株翠綠的垂柳,選了大石坐下,聊女兒家的心事。
前事不可追,回首看去,物是人非。
娉婷無奈,只能看眼前。當初談笑著雲常王族可憐的少爺,已是這雲常駙馬府的主人。
只是這來自歸樂的駙馬,和深在宮中的耀天公主,到底夫妻恩義如何?
領兵至邊境,再潛行人東林,兵圍隱居別院,帶著戰利品返來,如此算來,何俠已經離開公主多日。
夫妻小別,遠勝新婚。
相思否?
若是那人,離了一天再回來,便也像隔了一世未見似的,豪取強奪,教人整夜不得安生,求饒了還要連連索吻。
那人……
心猛地一疼,像帶倒鉤的箭早嵌了進去,如今被人不留神扯了一下。娉婷驀然驚覺,用指甲暗中狠掐嫩得出水的肌膚。
不要想。
不許想。
再也不想!
深深呼吸,將思緒逼著迫著,轉回那「駙馬府」三宇上。
何俠取得軍權並沒多久,要牢固自己的地位,一定要哄好嬌妻。這位已經在歸樂的宮廷政治中失去家園,吃夠苦頭的小敬安王,不會不明白公主的支持對他來說是多麼重要。
何俠會使盡渾身招數,讓公主殿下俯首稱臣。
回到都城,精神爽利的第一晚,不是最應該用在柔情蜜意上,垂幔床榻處嗎?
娉婷沉思良久,轉頭看向醉菊:「何俠今日一早出門,是進宮見公主嗎?」
「他沐浴過後,悉心打扮了一番才出門,應該是去見公王。」醉菊想了想:「當然要急著去見,公主說什麼也是雲常的主人嘛。」
見娉婷露出思索神情,眸子流露出計定的顏色,卻似乎又遇到想不通的難題,秀氣的眉忽然皺起來,醉菊試探著問:「姑娘是不是想到法子了?和雲常那位公主有關係?」
娉婷顯然遇到難題,慢慢將頭搖了兩下,盯著醉菊,又是一番沉默,才啟唇問道:「你有沒有什麼藥方,可以暫時改變我的脈息,不讓何俠為我把脈時知道真相?一夜就好。」
她本身就精通藥理,知道此事真的不易。
這藥方要有效,而不能傷害腹中胎兒,而且在囚禁當中,醉菊要什麼藥材都要通過駙馬府的人,何俠怎會不起疑心?
醉菊道:「姑娘考我的醫術嗎?這樣的藥方,別說我,就是我師父也是沒有的。」
娉婷也沒抱多大希望,臉色黯然,低聲道:「這是最疏忽不得的關鍵,沒有想好這步,我們不能輕舉妄動。」
醉菊的唇角,卻忽然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容:「藥方是絕沒有的,但我也沒說別無他法呀。給我七根銀針,保管今夜之內,何俠摸不到姑娘腕上的胎脈。」
「針灸?」娉婷眼中咋喜。
東林神醫霍雨楠的拿手絕技,正是針灸。
「不過,這也只能一次,用多了,畢竟對胎兒不好。」醉菊實話實說:「而且針灸之後,脈搏無法像平常一樣平穩,會稍呈紊亂。」
「這更好了!」娉婷輕輕一掌,擊在石桌上,黑白分明的眸子隱隱有了三分從前的光彩,壓低聲音道:「我正要讓何俠以為我病了。」
「但是銀針……」
「銀針還不容易?何俠吩咐,駙馬府中人要待我如主母。」娉婷的視線,悠悠轉向小池對面一直探頭探腦的兩名侍女:「叫她們拿,敢不給嗎?」
第四章

雪剛停住的時候,何俠回到了駙馬府。
昨天深夜才到,今日卻起個大早,進宮見了公主,又為了東林事被眾將軍困在議事廳裡商討戰事,縱使鐵打似的身子,也略有了些倦意。
他這位駙馬眼中的駙馬府,金碧輝煌,卻總少了點人氣。今日從宮中策馬歸家,卻對它多了一分親近,也多了一分不願面對的怯意。
這親近和怯意,都是因為同一個人。
娉婷在的地方,總會染上和娉婷眸中一樣的顏色,迴響著和娉婷呼吸一樣的頻率。
她總能在不知不覺中,滲進別人的每一口呼吸,牽著別人的心,而白己卻永遠是一副懶懶洋洋,毫不自知的模樣。
只有何俠是例外。
十五年相伴相隨,何俠自問也能滲進娉婷的呼吸,牽著娉婷的心,他臉色有不對,身上不舒服,興致不好,都會引起娉婷的注意。那雙聰慧的眸子輕輕轉上兩圈,便能猜出他的心事,於是逛園子也好、彈琴也好、說笑話也好,體貼地為他排解。
有時勸了滿心不痛快的他拿起劍,舞一套敬安劍法,娉婷也一邊換了袖子特別寬大的裙子來,伴著他的劍,跳一曲緩慢輕柔的「九天」。
靈犀相通,堪憐身邊一朵解語花。
天下間的男人,沒有幾人能有這般福氣。
這是屬於何俠的福氣,曾經。
當娉婷的目光移向他處時,何俠才驚訝地發現,原來得到娉婷的關注,是如此寶貴的滿足。
原來珍貴的不是琴聲低唱,動人的舞,魅人的笑,而是那一分安心的感覺。
原來天生的福氣,也天生注定有失去的一天。
這些曾經屬於他的福氣,難道注定統統都要給了楚北捷?那個敵國的王爺;那個設下計策假裝敗退,挑撥得何肅向敬安王府動手的鎮北王;那個留下離魂寶劍,從此讓娉婷悵然若失的男人。
踏上台階的腳步有些遲緩。
眼前的門檻真高,這是他駙馬府的門檻,似乎再高一點,就能把門也擋起來,成了一座結結實實的監獄。
他自願跨進來的,但不等於願意在裡面待上一輩子。
何俠低頭,看自己掌中被劍磨出的繭子。他的手,有力而靈巧,知道怎麼巧妙的挑砍穿刺,為自己贏取勝利。
四國已亂。
亂世,就是英雄的樂園。
他是天生的將才,敬安王府的出身,更給了他居高臨下觀測時局的本錢。他天生,該是這攘攘眾生最頂端的一個。
但另一個人也有這般雄厚的本錢。楚北捷,也有尊貴的出身,也能文能武,也有治國的才幹,也有領兵的細心勇猛。
最重要的是,他也有使人臣服的氣勢和風度。
他和何俠,就像歸樂的兩琴,陽鳳與白娉婷,一生之中,總要被連在一起的名字。
陽鳳和娉婷從小是好友。
他們兩人,卻注定是敵人。
娉婷已經回來了,楚北捷得不到她。就像娉婷一樣,楚北捷也永遠不會得到這個天下。
何俠的眼中,射出毅然之色,昂首舉步,跨過駙馬府高高的門檻。
匆匆過了前廳,繞過小池的迴廊,忽然在石屏風後站住了腳。何俠注視著小亭裡的身影。
亭中有石桌。古琴擺了出來,香在一旁默默燃著。娉婷坐在古琴前,無聲地撫摸著琴頭,彷彿她要把曾經沾染過此琴的任何一絲汗跡,統統細緻地抹去。
看到這一幕,何俠才深深地想起,他已經很久不曾聽娉婷彈琴。
他總是坐得最近的,在一旁看著,美得無法形容的十指襯著古樸的琴,被撥動得顫慄的弦,吐出美妙的音,倏忽就變了破風的箭,清越地向天上射去。
連浮雲,也驚艷得不忍離去。
未聽到娉婷的琴聲,竟已有那麼久了。
他不敢驚動娉婷,靜靜站在石屏後,期待熟悉的琴聲響起。那會安撫他疲倦的心,指引家鄉的方向。
娉婷卻似乎無意彈琴,她只是低頭,用指尖反覆摩娑著古琴。若有所失的目光,停在細細的弦上。
香優雅地燃著,暗紅色的點,漸漸降到低處,使勁地閃爍幾下,終於熄滅了。
「為何不彈?」何俠從石屏後走了出來,踩著雪地上蜿蜒的青磚石塊,停在亭前。
娉婷恍若未聞,仍怔怔瞅著那琴。
「這琴是我特意遣人從歸樂買回來的,喜歡嗎?」
再好言相問,也得不到回應。
自從上了馬車之後,娉婷就再沒有開口和他說過一個字。
她的人回來了,她的心卻忘在了東林。
好一會,何俠歎了口氣:「晚飯想吃點什麼,儘管吩咐廚房。這府裡養著兩個歸樂廚子,最會做蒜香肘子和泥絨醬瓜。」
他打算回房歇片刻,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好久沒聽見你的琴聲了。」低聲說了一句,回頭要走。
「我也……好久沒有見過少爺在雪中舞劍了。」
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何俠驚訝地轉身,眼中閃爍著欣喜,低聲問:「想看嗎?」
娉婷卻別過目光,幽幽歎了一聲:「少爺不累嗎?昨夜才回來,一早就出去了。」
何俠動情地凝視著她,露出一個寵溺的微笑:「有你看著,怎麼會累?」
劍,溫柔地出鞘。
如蛟龍入水,暢酣自在,如古籐老須悠悠垂地,錯落有致。
劍鋒處行雲流水,氣勢驀長,身形快若奔雷。
娉婷倚亭而坐,默默看著。
她的目光如煙似水,柔柔一瞅,何俠再多疲累也盡化烏有。
何俠持劍騰空飛躍,轉眸處,與娉婷視線對個正著。
一瞬間,安逸的敬安王府,彷彿又到了眼前。
一切都沒有改變。
爹娘仍在,家園仍在,他曾經努力保護和為之自豪的一切,都在。
傲氣年華,風花雪月,不曾稍逝。
何俠劍走偏鋒,使盡渾身招數,要留住在他心中烙下重重印記的昔日。
寒寒北風中,擋不住豪氣頓生。何俠一劍舞畢,大汗淋漓,瀟灑舉袖往額上一擦,笑道:「再來!」
劍鋒斜斜向下一挑,驀然一頓,身形已變,如龍欲飛天,蓄勢待發。正是娉婷往日最愛看的敬安劍法。
錚!
劍如蛟龍遊走四方,一聲激越琴音不期而至,催發劍勢。
何俠心中大為振奮,動作毫無停滯,勁腰驟轉,劍勢再變。琴音更強,仿若龍吟,更加高亢。
劍舞琴挑,竟配合得絲絲入扣,毫無瑕疵。
整套敬安劍法從容舞來,娉婷指下一曲「九天」已盡。
最後一招劍鋒凝定,琴聲遏然而上。
兩雙深邃的眸子,在半空中撞個正著,複雜而熟悉的感覺,洶湧而至。
娉婷,娉婷,你和我一樣,不曾忘記過去。
你的心裡仍有敬安王府,仍有小敬安王!
除了楚北捷,仍有其他,能在你心田容身,對不對?
仍有的!
白茫茫的天地,驟然寂靜無聲。
不知過了多久,半空中相對的視線才緩緩分開,娉婷眸光轉動,移向何俠身後某處,柔和地定住。
何俠若有所覺,緩緩回頭。
一道優雅莊麗的身影,跳入眼簾。
耀天身著隆重華麗的紫色長裙,一襲純白色貂毛坎肩披於肩上。頭戴式樣複雜繁瑣的珍珠鳳冠,脖子上緊貼一串琉璃色寶石項鏈。
櫻桃紅唇,燦星亮眸。
身後八名侍女低頭斂眉,伺候一旁。
見何俠回頭,耀天雍容一笑,讚道:「第一次見駙馬雪中舞劍呢。」目光一轉,移向何俠身後,柔聲道:「歸樂雙琴,果然名不虛傳。白姑娘,久仰。」
「公主殿下。」娉婷玉手離了琴,緩緩站起,隔著亭子,向假山後的耀天遙遙行了一禮。
何俠臉色變了變,極快地微笑起來:「公主什麼時候來的?」收了劍,走到耀天身邊,探了探她的手:「這麼冷,為何不叫我一聲,卻在雪地裡站著?」
「雪中劍飛琴鳴,難得的美景,看得人心神迷醉,怎麼捨得打斷?」耀天柔順地讓何俠牽了手。
一起進了廳裡坐下。侍女們端上熱茶,三人各懷心事,低頭品茶,看著茶碗中熱氣裊裊,一時都無言。
耀天身份最尊,自然坐在客廳正中的主位。偏頭打量了坐在身旁的娉婷半晌,忽然笑道:「白姑娘剛剛彈的曲子真好聽,不知曲名是什麼?」
娉婷放了茶碗,不卑不亢答道:「曲名九天。」
「九天?」耀天重複,彷彿咀嚼了這個名字一番,點頭道:「曲好,名字也好。」
「公主誇獎了。」
「可以再彈一次嗎?」
娉婷未答,何俠剛巧放下茶碗,關切地問:「公主用了晚膳沒有?知道公主要來,我特地吩咐了廚子們準備歸樂的點心。上次公主吃了一塊,不是一直說還想嘗嘗嗎?」
舉掌在半空中擊了兩下,喚了一名侍女上來,吩咐道:「快去,將準備好的點心都端上來,還有我帶回來的酒,也送一壺上來。」
不一會,點心和美酒都送了了過來。點心確實是出自歸樂大廚之手,熱氣騰騰,上面雕著各色靈巧討喜的小花,每一小碟裡玲瓏地擺著五個,每個頂上點綴著不同的頭色,表示裡面的餡也是不同的。
何俠摒退侍女們,親自為耀天倒了一杯酒,送到她唇邊。耀天瞅他一眼,目光在看不出表情的娉婷臉上稍停,乖乖仰頭喝了何俠送上的酒,又用了兩件點心,不再作聲,臉色平靜。
「娉婷,你也嘗一個吧。」何俠看向娉婷。
娉婷手邊的桌子上也有三四個小碟。她低頭看了看,搖頭道:「我不吃蘋果餡的點心,少爺都忘了。」
「我當然記得。」何俠道:「你沒看見上面點著紅蘿蔔絲做記認嗎?蘋果餡都換了紅蘿蔔餡,攙了蜂蜜在裡面。」
娉婷用指頭捏起一個,從中間掰開了,裡面果然是紅蘿蔔餡,混著蜂蜜的香味,試探著放了一點進嘴,眼睛一亮:「比以前的味道更好些,你還放了什麼進去?」
何俠瞥耀天一眼,輕描淡寫道:「沒什麼,只是用了新鮮的冬蜜。雲常都城附近的雪山上,有一種不怕冷的蜜蜂。」
有著家園味道的點心出奇可口,娉婷嘗了一點,竟似乎被勾起了食慾,碟中的點心每個只有指頭大,經看不經吃,她一口氣便將五個都斯文地吃進肚子,還意猶未盡般,向何俠手邊桌上的點心瞅去。
「只有你那一碟是紅蘿蔔餡。我們這幾碟都不是。早知道你喜歡,該叫廚子多做一點預備著。」何俠視線朝正中的耀天一掃,慇勤地問:「公主說喜歡廚子們上次準備的,所以今天為公主獻上的還是那幾種餡。公主要不要也嘗嘗紅蘿蔔餡?」
耀天臉色淡淡地,笑了笑:「我喜歡蘋果餡。」伸手去取桌上的酒壺。
何俠欲幫她斟,已晚了一步。娉婷執了酒壺,款款為耀天倒了一杯灑,忽然露出一個親切到極點的微笑,柔聲道:「小雪已止,眼看月亮也要出來了。不如開了大廳的門窗,讓月光慢慢透進來,公主一邊喝酒,一邊聽娉婷彈琴,既解悶,又雅致。可好?」
「嗯,聽著這打算就舒服。」耀天點頭,喚人來開了客廳的門窗。冬天日短,從院裡進屋不過一個時辰,夜幕已經降下來了,明天似乎是個晴天,星月都看得清楚。
暈黃月光,流水般洩進廳中。
侍女們肅靜無聲地抬了放琴的幾案進來,不一會,將何俠專為娉婷買的古琴也抱來,端端正正擺在案上。
娉婷如往常般焚香,淨手,臉上已經多了一分莊重秀色。坐在琴前,屏息閉目,將指輕輕觸著弦,勾了一勾。
一個極低的顫音,彷彿哽咽著在弦上吐了出來。
耀天聽在耳裡,歎一聲:「好琴,難怪駙馬不惜千金購來。」
看向何俠,又讚歎道:「也只有這等好琴,才配得上白娉婷的彈奏。」
何俠回耀天一個寵溺的笑容,並不作聲,只用溫柔的目光撫摸著她的眼眸。
娉婷試了一下音,覺得心已經靜下來,抬頭問:「公主想聽什麼曲子?」
「點曲這樣的大事,要交給熟悉琴者的人才行。」耀天日光落到何俠臉上,淡淡道:「就請駙馬代我點一曲吧。」
何俠想了想,問:「春景,如何?」
娉婷點點頭,潛心閉目,養了一會神,再睜開眼時,眸中已多了一種不容忽視的自信和神采。
輕輕按住琴弦,再熟練地一挑指。
與剛才試音時截然不同的輕快琴音,頑皮地跳進耳膜。
生機,頓時盎然。
琴聲到處,雖是冬日,卻已經少了冬日的陰寒。彷彿時光一下子去得急了,讓人驟然想起,冬去後,便是春。
微急的促調,一點也不讓人感覺煩躁。春雨連綿,屋簷下一滴滴淌著,溫柔而又活潑。
旋律漸漸越奏越快,到了高昂處,明媚的春光,鋪天蓋地而來。
沒有一絲雜質,沒有一絲沉重。
一切都是歡快的。
鳥兒嗚叫著穿梭林間,新嫩色的小草從冰雪剛剛融化的泥土裡鑽出來,老樹舒展身段,準備換上新的綠衣。
安靜了,冬的小獸從洞穴裡悄悄探頭,不一會,已縱了出來,親近林中第一朵害羞的花蕾。
一幕幕春色,在琴聲中毫無保留地展開,就連空氣也彷彿充滿了泥上芬芳的氣味。
廳中人聽得如癡如醉,想像三月春光撩人心醉。
琴聲漸低,似一日已盡。
雀鳥鑽回巢中,小獸玩得累了,自去尋清澈的水源休息。嫩草彷彿經此一日,又高了不少,老樹從容挺立,含笑看顧已在它枝葉內蜷縮睡著的小松鼠。
餘音繞樑,久久個絕。
過了許久,耀天才驚醒了似的,由衷讚道:「天下竟有這樣的琴聲。駙馬自小有白姑娘相伴,耳福真比我好了不知多少倍。」
娉婷受了誇獎,並無得意之色,恭敬答道:「娉婷如今住在駙馬府。公主要聽琴,隨時喚我就好。」
耀天貌似甚歡,點頭笑道:「那最好了,還能再彈嗎?」
「當然。公主想聽什麼?」
耀天想了想,問道:「既有春景,那麼夏秋冬,也應該各有一曲吧?」
「是的,春景,夏色,秋蟲,冬語。」
「那……」耀天輕輕吩咐:「都彈來讓我聽一聽吧。」
娉婷應了一聲,腰身坐正,肩膀微抬,雙手又撫上了琴。
悠揚琴聲,從精緻華麗的窗和門冉冉飄出,迴盪在偌大的駙馬府上空。
春景,夏色,秋蟲,冬語。
春明媚之景,夏盛放之色,秋蕭肅之蟲,冬無人之語。
敬安王府的花台亭邊,這是娉婷譜的曲,何俠思量著起的名。
春景奏過,夏已往,秋瑟瑟徐至,蒼而不涼。
府內府外,被琴聲浸潤得如在天外,至琴聲遏然而止,才恍然察覺,原來傾心迷醉中,秋蟲也已到了盡頭。
彈琴極為耗神,娉婷勉強彈了三曲,倦色藏在眉間,又要撫琴,再彈那冬語。
何俠早在懸心,忙伸手制止了,轉頭向耀天道:「公主,現在正是冬天,聽冬語更添寒意,遠比不上前面的春景,夏色,秋蟲有意思。不如不聽那冬語,留一點餘韻,權當回味?」
「駙馬說得對。」耀天點了點頭,意猶未盡,徐徐評道:「方纔這二曲各有特色,但若單論氣魄,我還是最喜歡後院聽見的那首九天。」
娉婷在何俠答話之前已經表態:「不聽冬語,那就讓我再彈一次九天給公主聽吧。」
何俠猜想耀天也瞧見娉婷虛弱,盼耀天自行拒絕,不料耀天卻點頭笑道:「好。」
何俠心中不喜,又不好作聲,眸光微黯,臉色卻不動聲色,仍坐著靜聽。
娉婷果然端坐了,又勾了弦,輕輕一挑。
弦顫動起來,發出優美的音,卻似乎沒有原先的清越。何俠暗叫不好,勉強聽了一會,幾個高音好似巍巍然臨淵而立,有不穩之憂。
娉婷喘息漸重,肩膀搖晃幾下,竟向後軟倒。何俠暗叫一聲不好,猛然從椅上跳起,剛好將差點倒在地上的娉婷接在懷裡,色變道:「娉婷!娉婷!」
「怎麼了?」耀天也是一驚,起了身走過來探視。
何俠無暇答她,抓了娉婷纖細得可以看見骨頭的手,在腕上靜靜探了一會,將她打橫抱在臂彎中,繞過迴廊,小心安放在寢室的床上,才對隨後來的耀天沉聲道:「脈息有點亂。她一路顛簸,大概累著了。」
曜天愣了一下,道:「我不該命她彈琴的。」露出歉色。
出乎意料,何俠沒有像往常那樣安慰她,只是轉而言它:「煎幾服藥喝了,再好好休息幾天,就會沒事的。」就著房中書桌上的筆墨,親自寫了一副藥方,交代侍女們立即拿下去準備。
忙了一會,又唯恐外面的腳步聲驚擾娉婷,親自為她放下床前垂幔。回頭時,看見耀天站在身後,默然不語。
問俠這才將心思轉回到嬌妻身上,柔聲道:「公主累了嗎?公主的寢房已經用香熏過,請公主先過去休息一下可好?我立即就過去。」
「不必了。」耀天滿懷柔情而來,現在興致全無,強笑道:「只是來瞧瞧駙馬,本來就不打算過夜的。」
「公主……」
「我們倆是夫妻,日子長著呢。」耀天低聲道:「你剛回來,也該清清靜靜的,好好休息一夜。」眸子不動聲色地一轉,瞥了垂幔深處,床上嬌弱的身影一眼。
何俠低聲道:「那我明日一早進王宮去見你。」
雖仍是往常輕佻甜蜜的語氣,表情也極真摯,但聽在耀天耳中,總覺得他鬆了一口氣似的。
「我走了。」
「我送公主回王宮去。」
耀天心中氣苦,礙著身份,又不能顯露絲毫,搖頭道:「不必。」
這兩字說得生硬,何俠怎會聽不出來,身形一僵,銳利精明的眸子直視耀天。
耀天被他定定一看,反而心生不安。她將何俠看得極重,明白若讓何俠將她看作沒有心胸狹窄的妒婦,從此便會失了何俠的寵愛。趕緊隱藏剛才不慎流露的不滿,換了另一種羞澀語氣,別過臉嗔道:「一路回去,誰不瞧在眼裡?都是夫妻了,還送來送去的,生疏得像外人似的……」
何俠溫柔地笑起來:「公主多慮了。我們是夫妻,永遠都不可能是外人。送到王宮怕人笑話,那就讓為夫送到大門,總不能這也不行吧。」
耀天不再反對,露出女兒嬌態,乖巧地讓他攜了手。
兩人一道親親密密地到了大門,何俠早奉上無數甜言蜜語,柔情綿綿,說得耀天矜持的臉上逸出花般笑容。
門前宮廷侍衛們早已備好馬車,燭光閃爍,將一條大街照耀得如白晝般。
何俠親自扶了耀天登車,又探身入內叮囑了兩句,才站到一旁,目送浩浩蕩蕩的王宮車隊在寂夜中離去。
車隊遠去,在眼中漸漸縮為一個小點,何俠才轉身進門。
夜已深,大地一片寂靜。
如娉婷的琴一般,冬,無人之語。
沒有朝自己的寢室,他一路不停步地回到娉婷的寢室。跨入房中,一個身影受驚般地從床邊站起來,瞧清楚他的臉,連忙低頭行禮:「駙馬爺。」眉眼之中,隱隱藏著不平之色。
何俠認出她是娉婷的侍女,不大在意地看了一眼,視線轉到床上的娉婷臉上。
目光變得溫柔起來。
醉菊正在陪伴娉婷,她知道何俠的寢室在另一側,沒有想到何俠會這個時候過來。見何俠走近床邊,他怎麼說也是這裡的主人,只好不甘心地讓開,站到一旁。
何俠沒有理會這個侍女,坐在床邊,細細審視娉婷蒼白的臉色。瘦了許多呢。他伸指,輕輕描繪娉婷的臉形。
醉菊瞧在眼裡,攥緊垂在兩腿側的拳,心一陣狂跳。
夜深人靜,孤男寡女,又是在私密的寢室裡,正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時候。若何俠對娉婷起了齷齪心思,那可怎麼好?
何俠對醉菊的緊張渾然不覺,只是用指反覆描著娉婷的眉目,唇形,憐惜地瞅著她沉睡的模樣。
醉菊監視著何俠的一舉一動,他每一個觸碰娉婷的動作都令醉菊萬分緊張,既盼他的指尖快點離開娉婷的臉龐,又怕那指一離開,又會伸到更叫人害怕的地方去。
王爺,這可怎麼辦?
你再不來,大事就要不好了。
生平第一次,醉菊在心中強烈地怨恨楚北捷。
醉菊緊張到幾乎無法呼吸的時候,何俠終於停下摩娑娉婷的臉,從床邊站了起來。
醉菊這才鬆了一口氣,只道他看夠了,一千一萬個盼他快走。不料何俠站起轉身,竟伸手去解自己的腰帶,一副寬衣的姿態,犀利的眼神看向臉色慘白的醉菊,皺起眉:「呆看什麼?連寬衣都不懂伺候嗎?」娉婷還是和昔日在敬安王府一樣,待侍女過於和善,由著她們愛做不做,縱容得貼身伺候的人沒有一點規矩。
寬衣?醉菊一顆心猛懸起來,瞅向床上孤零零,毫無防備的娉婷,渾身打個冷顫。
「駙馬爺……要在這裡寬衣?」
「是。」何俠一邊答著,見她不會伶俐地過來伺候,因是娉婷的侍女,也不好責罵,索性不用人伺候,自己脫了外衣。
醉菊見他當真要在這裡睡下,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偌大的駙馬府都是他的人,就算叫起來,也是沒有人搭理的。何況,不說別人,就是何俠一人,她和娉婷也應付不了。
王爺!這可怎麼辦?
「夜深了,你也早點睡吧。」何俠吩咐了一聲。
「是……」
醉菊雖然應了一聲,腳步卻不肯挪動,咬著下唇,焦急地打量房間四周,目光在桌上的小石像上停了一卜。當即打定主意,若娉婷遇了危險,就抓了這個往何俠頭了砸過去。
何俠身為武將,身手敏捷,這麼一砸未必能有用,說不定還會沒了小命,但只盼能壞了他的興致也是好的。
事已至此,柔弱女子遇上強壯的男人,即使是能生白骨活人命的醫術也全無用處,還能有什麼法子?
想到這裡,不由悄悄向小石像方向挪了兩步。
何俠已經坐上床沿,將剩下的半邊垂幔放下。醉菊隔著薄薄紗幔,瞧見何俠已經挨著娉婷躺下,趁著空擋,一把將小石像抓了藏在袖中,躡手躡腳靠近。
娉婷似乎被何俠的接近弄醒了,昏昏沉沉地「嗯」了一聲,略動了動。醉菊屏息聽著,只要她驚叫起來,便掀開垂幔,拼盡全力一砸。
寂靜中,卻聽見娉婷迷迷糊糊問了一聲:「少爺?」隔了一會,又喃喃道:「怎麼過來了?」
「我抱著你,會暖和點。」
幔內傳來輕微動靜,似乎何俠真將娉婷抱住了。醉菊的神經繃得緊緊,豎直了耳朵,娉婷竟沒有作聲,彷彿又睡去了。
醉菊袖中握著小石像,滿手冷汗。等了許久,幔內平緩均勻的呼吸聲隱隱可聞,居然像真的睡著了。
她仍不放心,用指尖小心翼翼在幔上挑開一個小口,從那裡窺探過去。
娉婷和何俠躺在床上,共用一床被子,相擁而睡。兩人安安靜靜的,瞼貼著臉,彼此毫無防備,睡得像兩個孩子。
愣愣瞅了半天,醉菊懸起來的心總算放了下來,繼而大奇,這到底算怎麼回事?
縮回了手,隔著幔子看兩人朦朧的影子。思來想去,到底不敢大意,握著小石像,就在床邊守著。
挨了兩個時辰,倦意一重一重襲來,眼皮子也漸漸越發沉重起來。
5
娉婷昨日要醉菊幫自己紮了七針,暫時改了脈象,已有點不適。夜來勉強彈了幾曲,雖是為了誘那雲常公主,也著實耗了神。躺在床上,鼻尖聞著寢室裡熟悉的歸樂熏香,只道又做了一個回到敬安王府的夢。
一切都那麼平靜,安詳。
愜意地和何俠玩鬧,無憂無慮。
彷彿又到了冬天,兩人怕冷,晚上又都喜歡看星,往往窩在一床大被裡,看到深夜,倦意沉沉,無所顧忌地相擁著睡去。
兩人從小一塊長大,相處相交,都憑著各自心性,從無齷齪念頭,也從沒有意識到男女有別。
府裡的長輩早料著娉婷說什麼也是個側妃身份,也睜一眼閉一眼。
歸樂的熏香,那是屬於敬安王府的味道。
王妃最愛這味,說能安神。少爺的房中,也常年燃著。
她有自己的房,但少爺的房也是她的房,房中種種有趣玩意她都碰得,要進便進。
「抱著會暖和點。」七、八歲的男孩子,總充滿了保護欲。
「窗子打開吧。」
「娘知道又要罵我。」何俠雖這麼說,卻一點也不猶豫地跳出被窩,把窗呼啦啦推開了,又靈巧地鑽回被中,抱住白白嫩嫩的娉婷:「好涼!」
「冬天就要涼涼的才好。」
「還說呢!前兩天是誰冷病了?」
童言稚語,迴響耳邊。
昏昏然醒來,何俠熟悉的臉跳入眼簾,娉婷驀然向後一縮,定睛再看。
竟不是夢。
「怎麼了?」何俠睜開眼睛,微笑著問。
娉婷坐起上身,別過眼睛:「少爺怎麼睡這裡了?」
「我們以前……」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娉婷截住,責怪道:「我們都多大了。」
何俠甚少見娉婷惱怒,不禁愕了一愕,半晌,冷笑道:「倒是,人大了,心也變了。」下了床,一邊自行拿了衣裳穿上。
醉菊昨夜挨著牆邊蜷著睡著了,朦朦朧朧聽見聲響,揉揉眼睛,從角落裡站起來,手還握著那其實沒有什麼用處的小石像。
何俠一眼看到,轉過身,對娉婷沉聲道:「你不用慌,你的侍女比你還急呢,手裡攥著東西在床邊站到天亮。我在這府裡真要幹什麼,她能攔得住?」他為人向來極有風度,可是一夜沒有他意的溫馨被毫不留情地打碎,再好的風度也蕩然無存。
娉婷與何俠相處這些年,從來親密無間,沒有男女間的別樣心思,就算聽了要當側妃的事,也不曾想到別的地方去。驟然聽何俠這麼一句,心裡又懼又氣,臉色蒼白。
「我們從小在一塊,強逼過你什麼沒有?」何俠心中惱火,咬牙道:「楚北捷才是要了身子又不要心的,你別把我也當成他。」
娉婷只覺得彷彿心上被人戳了一刀,身子一顫,搖搖欲墜。
醉菊驚呼一聲:「姑娘!」
何俠也慌了,連忙扶了她,為她揉著背心,柔聲道:「我說錯話了,你快不要急。」他從小惹了娉婷,都是這般挽回,隨口就說了,也不覺得低聲下氣。
醉菊送上熱水,娉婷就著喝了一口。瞥何俠一眼,他眸中的關切卻是真的,娉婷想起自己千方百計要逃開這熟悉的人,心下淒涼,也不知恨好還是氣好,半天緩過氣來,低聲問:「少爺今天要出門嗎?」
「怎麼?」
娉婷見他握著自己的手腕,生怕醉菊針灸效果已消,讓何俠看出端倪,不動聲色地掙脫了,幽幽道:「沒什麼。少爺要是不出門,就為娉婷畫一幅畫吧,將來瞧不見了,權當是個念想。」
問俠反駁道:「胡說,你就在這裡,怎麼會瞧不見?你不見了,我上天入地都要找回來。」
「什麼上天入地?這些話怎麼能當真?」娉婷淡淡回了一句:心裡卻忽然想起與楚北捷的種種山盟海誓。
上天入地,天涯海角,海枯石爛。
一輩子和三生,生死不渝的誓言。
「隨我上馬來,從此,你不姓白,你姓楚。」
不能當真的話,她曾真的信著。
這些話,怎麼能當真?如夢初醒。
淒切的酸楚湧上鼻尖,猝不及防地,豆大的眼淚湧了出來。
何俠卻不知道她的心思已被牽到遠處,安慰道:「我說的字字都是真話。別哭,我今天哪也不去,幫你畫畫,畫好了裱起來,就讓你掛在這屋裡。可好?」
娉婷滿腹苦楚,聽得何俠柔聲安慰,更覺前路彷徨,將楚北捷恨得咬牙切齒。她顧忌腹中胎兒,唯恐傷心過度傷了孩子,不敢放聲大哭,嗚咽著,漸漸收了聲。
何俠雖知公主在王宮裡等著,但公主好哄,娉婷卻是睿智聰慧,極難勸的。他使計讓她傷心被虜,兩人裂痕已深。現在趁著娉婷身體虛弱,似有緩和之意,當然不願輕易放棄。
當即派人趕往王宮,為今日的缺席找個借口。自己取出畫紙畫筆,精心為娉婷畫像。
耀天昨夜睡得比醉菊更糟。
回到王宮,環視金壁輝煌的宮殿,閃爍著亮光的垂簾,垂手伺候的宮女,越發覺得冷清難受,暗恨自己怎麼逞一時之氣,從駙馬府回來。
早已知道白娉婷相貌一般,不過有一手超凡琴技,再抬舉也不過是個貼身侍女的身份。親自去了一趟駙馬府,才知道自己大錯。
何俠雪中舞劍,白娉婷給這位少爺那蕩氣迴腸、逍遙酣暢的一曲,是耀天一輩子也不可能給何俠的。
只是平常相處的動作語氣,就已天衣無縫般的默契。
可謂君心我意,兩兩相知。
耀天心頭一股酸氣按捺不住,在床上輾轉反覆,夜不能寐,未到時辰便從床上起來了。
男人的心,從不是容易抓住的。更何況她選中的人,是那名聲日盛的小敬安王。
想起何俠昨夜密密囑咐的話,心下稍安。耀天盛裝打扮了,叫綠衣拒絕了其他臣子的求見,專心一致,只等何俠進宮。
不料,等了多時,何俠卻遣了人來,說要好好思考前線的事,今日暫不進宮。傳話的人雖然按照何俠吩咐,說了不少好話,耀天哪裡聽得進去,冷著臉遣退了,獨自坐住屋中悶了很久,才吩咐綠衣道:「去,請丞相來。」
貴常青聽了傳喚,放下手頭公務趕來。
「丞相坐吧。」耀天臉色難看地說了一句。她滿腹不安,但喚了貴常青來,卻不知從哪開頭,端坐在上位,看了貴常青一眼,方問道:「東林大軍恐怕快集結好了,駙馬過幾日就會啟程趕赴邊境,糧草後備等可都預備好了?糧草是頭等大事,指派的人妥當嗎?」
「都準備好了。」貴常青辦事老練,親力親為,聽耀天問答,毫無疏漏,一一仔細答了,見耀天只是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問清楚了,卻不開腔叫他回去。
沒有人比他更明白這位公主的性子,一早宮裡的人又告訴他公主昨夜從駙馬府回來的事,貴常青哪還會猜不到耀天的心事。話題一轉:「臣會竭盡全力,保證駙馬爺在邊境不必擔憂糧草供應。只是……不知駙馬爺何時啟程趕赴前線?」
耀天悶了半晌,才歎了一口氣:「丞相昨日說的話,耀天反覆思索了很久。不錯,遠慮已經使人犯愁,但近憂,比遠慮更可懼。」
貴常青問:「公主已經見過白娉婷了?」
「不錯。」
「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以貴常青的老道,也不禁生出興趣。
紛紛亂亂的世道,本該是男人的世界。
千軍萬馬掌於手中,拋頭顱,撒熱血,成就英名。
女人,若有顯赫出身,就會因為聯婚而成為勢力組合的紐帶,若有絕世美貌,或者也有可能成為那些亂世梟雄身邊一逝而過的傳奇。
只有白娉婷例外。
這侍女出身,相貌平凡的女人,竟連番成了四國變動的關鍵,歸樂五年之約,北漠堪布大戰,甚至迫在眉睫的東林雲常之戰,都和她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究竟是個怎樣的人?」耀天自己似乎也沒有確定的答案,蹙起修飾得非常精緻的眉,回想昨日見到的白娉婷,苦思片刻,才緩緩道:「對白娉婷的感覺,一時真的很難說清楚。可以這樣說吧,當我見到白娉婷之後,忽然覺得種種關於她的傳聞,種種對於她的評價,都是真的。就如同堪布大戰,從前想到一個女子領兵對抗楚北捷,不但要以女人的身份得到北漠王授予的軍權,還要得到北漠將士的認同,而且要真有本事與楚北捷這樣的名將對陣沙場,想起來真是不可思議。當見過白娉婷才知道,這般匪夷所思的事也可以自然而然,如行雲流水般,做了,就是做了。」
貴常青不放過耀天臉上任何一絲表情,沉聲問:「公主覺得,白娉婷這樣的女人若被狠狠傷了心,會原諒那個傷了她心的男人嗎?」
「傷心?」耀天的眸子流露出疑問:「怎樣傷心?」
「為了別的事,負了和她的約定,逾時不返,讓她被人擄至雲常。」
「楚北捷?」
「不錯。」
耀天奇道:「丞相為什麼忽然提起這個?」
「臣已從駙馬爺的下屬口中,問出了接回白娉婷的來龍去脈。以臣看,白娉婷已與楚北捷決裂,只要白娉婷一日不原諒楚北捷,楚北捷都會對東林王族懷有恨意。」
耀天心思不在楚北捷身上,淡淡道:「出動偌大的聯軍,不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嗎?」
可解決了這個問題,另一個更讓人頭疼的難題卻出現了。白娉婷留在何俠身邊,和留在楚北捷身邊,哪個更糟一點?
貴常青微微一笑,低聲道:「公主,白娉婷已經沒用了。」
耀天瞧見貴常青的神色,吃了一驚,緊張道:「丞相的意思是……」伸出玉掌,輕輕做了一個手勢。
「萬萬不可。」貴常青搖頭道:「白娉婷一死,楚北捷一定會瘋狂領兵攻擊我雲常,那會是不死不休的大戰。再說……公主可知道,駙馬爺昨夜睡在哪裡?現在又在何處?」
耀天一聽,心裡已知不妙,臉上平靜地問:「駙馬昨夜不是睡在駙馬府嗎?」
「臣安插在駙馬府的人來報,駙馬昨夜與白娉婷同室而眠,在旁伺候的是白娉婷從東林帶來的侍女。」
耀天臉色變得無比難看,霍然站起,面向窗外深深呼吸,半晌才平復下來,低聲問:「說下去吧。」
「駙馬今日不處理軍務,留在府裡,為白娉婷畫像。」
耀天心臟彷彿一下被梗住了,十指抓住窗台,用力至關節完全發白,精雕細刻的木邊被她尖利的指甲畫出幾道深痕。
她吸了一口長氣,抬起手,凝視精心保養多時但剛剛已被折斷的粉紅色長指甲,歎道:「白娉婷若死了,不但楚北捷會發狂,駙馬也會發狂吧。」語氣變得冷冽:「丞相為我想出了什麼辦法呢?東林大軍虎視眈眈,白娉婷就在駙馬府內,難道要我和附馬決裂嗎?」
「臣有一個很簡單的方法,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
「哦?」耀天轉身,看向胸有成竹的貴常青。
貴常青老成持重地微笑一下,清清嗓子:「請讓臣先為公主說一說目前的形勢。楚北捷昏庸好色,強搶了駙馬爺的侍女,駙馬爺向來善待白娉婷,不甘讓白娉婷受人凌辱,使計將白娉婷帶回雲常。這一件事上,我們雲常沒有做錯吧?」
耀天思索片刻,已聽出一點意思,點頭應道:「白娉婷本來就是敬安王府的侍女,小敬安王將她從鎮北王手上救回來,這是情有可原的。我們雲常並沒有做錯什麼,東林沒有出兵的理由。」
貴常青心中讚她聰明,慈愛地瞅她一眼,續道:「公主錯了。不管有沒有理由,只要白娉婷還在我們手上,楚北捷肯定會出兵。」
耀天眸中閃過悟色:「你是說……要讓白娉婷不在我們手上?」
「正是。駙馬爺是為了救白娉婷而去的,而不是為了傷害白娉婷,既然白娉婷又不在雲常了,楚北捷還有什麼理由開戰?」
「我們可以在駙馬離開之後,將白娉婷放了?」耀天想了想,搖頭道:「不行,為了得到白娉婷,壓境東林,耗費了多少兵力,怎能說放就放?再說,駙馬知道了,必然大怒。」
「白娉婷如果不回到楚北捷身邊,那麼雲常壓境東林耗費的所有兵力都值得了。」貴常青老成在在,仔細分析道:「白娉婷是哀求公主放她走的。駙馬爺不是很心疼她,將她當成親妹妹看待嗎?又怎能怪公主看她可憐,軟了心腸。公主要記住,駙馬爺當初請求出兵時,為的是破壞楚北捷和東林王族的關係。如今目的已經達到,駙馬再沒有借口在白娉婷一事上堅持什麼?難道他向公主請求出兵,還懷了其他的心思不成?難道我雲常耗費國力出動大軍,是為了讓駙馬和楚北捷搶一個女人?」
後面幾句說得強硬無比,卻正合了耀天的心思。耀天聽得心頭暢快,露出笑容道:「丞相說得是,雲常大軍是為了國家而出動的,絕不是為了讓駙馬和楚北捷搶女人。駙馬若為白娉婷的離開而責怪我,怎能對我雲常眾將領交代?我明白了。」心中一有定計,再不患得患失,眸中露出王族才擁有的決然光芒。
「公主終於明白了。」貴常青欣慰笑道:「還有幾個細節,需要仔細商討。就算我們放走了白娉婷,也要楚北捷肯相信才行。萬一白娉婷離開了,楚北捷反而以為我們暗中殺了她,那就不妙了。」
「放走她之前,會讓她留下憑證,說明是自行離開的。這應該不難。」耀天道:「只是……我們放走她後,再也無法控制她的行蹤,萬一她回到楚北捷身邊,甚至再回到駙馬身邊,那我們豈非白費心機?」
「公主可以放心,白娉婷恨透楚北捷,想來不會回到東林。」貴常青顯然想過這個問題,「楚北捷和駙馬都是白娉婷極重視的男人,以她的心高氣傲,有一個辦法能保證她永遠不會再見他們兩人。」
「什麼辦法?」
貴常青似乎有點難以啟齒,略為躊躇,終究還是壓低聲音道:「如今亂賊滿地,到處都是沒有王法的人,白娉婷一介女子孤身上路,萬一遇上賊子,被……」省了後面的幾個字,道:「那她還有什麼臉面再見任何人?她是被路上沒有名姓的亂賊害的,流浪天涯也好,含羞自盡也好,都與我雲常無關。就算有一日楚北捷尋到了她,她也不會再和楚北捷在一起的。這筆帳,楚北捷自然還是要和東林王族算。畢竟是他們同意私下交易,犧牲了楚北捷心愛的女人。」
耀天畢竟也是女子,聽到一半,臉色已經變了,待貴常青說完,搖頭道:「此事不妥。丞相難道沒有別的辦法嗎?」
「不死,但是比死更令她痛不欲生,沒有比這個更好的辦法。」
「可是……」
「公主!公主不能猶豫了。東林大軍就在邊境,駙馬的心思也漸見端倪,不早點解決白娉婷,家國都難保啊。」貴常青語重心長,沉聲道:「公主只需要在駙馬離開後去見白娉婷,和她溫言說上兩句,讓她留下辭行書,再放她走就行了。其餘一切,臣自會安排妥當,不留一絲破綻。」
躍天眼神複雜地連連閃爍,想了一會,仍是搖頭。
「公主!公主!請聽臣肺腑之言……」
貴常青還欲再說,被耀天一揮袖攔住,轉身道:「丞相先退下吧,容我好好想想。」
貴常青抬頭看她倔強的背影,知道此時不宜再勸,只奸聽從吩咐,行禮道:「臣告退。」重重歎了一口氣,出了珠簾。
耀天的背影始終沒動,宛如一個僵硬的石像。
綠衣走了過來,隔著垂簾稟報道:「公主,外面的……」
「走開!」耀天一聲怒喝,驀然轉身,抓起桌上的東西就往外砸。昨日才取出來使用的芳釀胭脂連著精緻的翡翠盒子飛出垂簾,「匡當」
一聲砸在綠衣腳下,碎成一地怵目驚心的紅。
白娉婷,敬安王府的白娉婷。
你左右了歸樂的生死,左右了北漠的生死,左右了東林的生死,現在又彈著琴,柔然而笑,要來左右我雲常的生死嗎?
我雲常堂堂大國,我耀天堂堂公主,怎可能是你指下的弦,要撥就撥?
怎可能讓你,毀我的國,毀我的家?
耀天咬著下唇,將窗邊綢幔,一寸一寸,用力撕開。
東林與雲常交接的邊境上,戰鼓響起。
沉沉靄靄,似從遙遠的天外來,帶著天地之間古老的旋律,彷彿一股蓄而未發的力量,冥冥中靠近。
旌旗遮蓋日月,東林大軍已經集結。遠遠看去,連綿不斷的方塊陣營,儘是沉著的眼神,兵刀的寒光。
平原上,風正蕭蕭。
清晨草上的凝霜,被將士們散發的殺氣蒸騰得無影無蹤。
「王爺,龍狼大營的隊伍也已經趕到。」
楚北捷聽了消息,揮手掀開門簾,走出帥帳。挺立的身軀如山巒一樣穩重,目光炯炯有神地俯瞰下方整齊一致的軍隊。
大軍,已經集結。
旌旗連天,一張張年輕而毫無畏懼的臉。這是東林舉國之兵,是保衛東林的最重要的力量。
楚北捷沉默地凝視面前一切。
「都城那邊,情況如何?」良久,沉聲問身後的臣牟。
臣牟歎了一聲:「大王已經連續來了十六封急信命王爺立即撤軍,措辭前所未有的嚴厲。大王的信,王爺真的不看一眼嗎?」
一絲決然從楚北捷閃亮的眸中掠過,冷冷道:「本王看了他一封信,就已經失去了娉婷。」
則尹的信使,終於送來了真相。
白娉婷,究竟是否毒害東林兩位王子的真兇。
有什麼用?
即使娉婷真害了兩位王子,他已決定仍要愛她憐她,即使娉婷沒有害兩位王子,大王和王後也不會不將她作為交易的籌碼。
在這紛亂的世道,真相又有何用?
楚北捷恨極,猶恨自己。
一封王兄的親筆信,驚破月圓花嬌,驚破隱居別院的安逸美夢。
找不到任何借口,他捨棄了,是他捨棄的。
從知道麗妃的孩子,王族的血脈會受到威脅起,是他自己下的決定,是他親自做的選擇。
今生之中,他最錯誤,最悔不當初的一個選擇。
他知道,王兄和何俠就是用這個方式,讓娉婷看清自己在楚北捷心中的地位,殘忍地讓娉婷發現,無論他們愛得多深,楚北捷在遇到選擇時,最終被捨棄的,會是白娉婷。
對於愛得澄清如水的娉婷來說,那是致命的打擊。
從明白這點的時候開始,錐心的痛,沒有一刻停止地折磨著楚北捷。
「有王爺為娉婷心疼,就算兩手盡廢,從此不能彈琴,又有何妨?」她仰首深深望他,將自己的一切,毫無保留地交了給他。
在他懷裡唱著降歌,婉言向他傾訴衷腸。
那顆驕傲的心,玲瓏剔透的心,花盡了百般功夫,只為了讓他明白,她有多在乎他,她有多麼不安。
她曾經說過的每一句話都讓楚北捷心痛,她的每一個眼神都讓楚北捷心碎。他從不知道,思念可以讓人發狂。
大軍已經集結。
娉婷,我就要向雲常進發了。
不惜一切迎回我的王妃。
我要親口告訴你,世間所有的一切,都比不上你的一個笑容。在楚北捷心中,再沒有什麼比你更重要。
我們再談一次驚天動地的情,真正的,千回白轉,不改初衷。
急促的馬蹄聲讓楚北捷回頭,一臉風塵的羅尚跳下馬,飛跑到楚北捷面前跪倒:「王爺!」
「隱居別院怎樣了?漠然傷勢如何?」
隱居別院一戰,漠然等以少敵眾,眾親衛死傷慘重。羅尚算是其中傷得最輕的一個,受命留在原地,清理別院,照顧重傷的各位兄弟。
羅尚稟道:「別院燒了小半,現在已經清理好了,死者也已經下葬。大夫們正在為活下性命的兄弟們療傷,漠然傷勢已有好轉,但軍田他……傷重不治。」
楚北捷臉上黯然。
這些親衛,都是他親手提拔,親自教導的。一個個年輕力壯,熱血沸騰,怎不讓人心痛?
「王爺……」羅尚顯然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未能出口,探看了楚北捷的臉色,小心翼翼地稟上:「我們清理白姑娘的院子,在醉菊姑娘暫住的小屋中,發現了她自行熬藥用的藥罐,還有幾個方子……」
「藥罐?」楚北捷聲音驟沉:「本王離開後娉婷病了嗎?」
「屬下命大夫查看了剩下的藥渣,他們說……說……」羅尚忐忑不安地抬眼看看楚北捷,立即垂下眼簾:「說是補胎的藥。那些方子大夫們看過,也說是補胎的方子。」
突如其來的沉默,籠罩在頭頂上方。
楚北捷凌厲震驚的視線定在羅尚後頸處,幾乎要把那灼出兩個洞來。
娉婷有孕了……
她纖柔的腹中,竟然已經孕育了他們的骨肉!
傷透了心的娉婷,是懷著他的孩子被帶走的!
有生以來在戰場上受過的所有傷加起來,也比不上這一擊給予楚北捷的痛苦。
驚濤無聲無息襲來,在腦海中拍打呼嘯,心臟的劇痛讓他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心上一直壓著的巨石驟然重了千倍,壓出更深的血痕。
心臟痛得麻木,身軀僵如化石。
「發兵。」楚北捷悲傖地抬頭,發出命令。
「王爺?」
楚北捷目光如炬,燃燒著熊熊烈火,一宇一頓道:「傳令,拔營上路,正式向雲常發兵!」
娉婷,你和孩兒再等一會。
我立即就會奔馳到你的身邊。
楚北捷向蒼天發誓,我會永遠保護你,永遠愛你,永遠不再被任何人和事隔開我們。
如你所期盼的一樣,無論曾經發生過什麼,我們的愛任憑千回百轉,永不改初衷。
6
東林大軍正式向雲常進發的當天,就是何俠辭別公主,從都城趕赴邊境的那一天。
雲常的軍力大部分已集合在邊境待命,只欠一名威震四方,可以鼓起士氣使其無畏東林楚北捷的主帥。
就如只有鎮北王才能擊潰小敬安王一樣。雲常的人們都相信,只有小敬安王,才能帶領雲常軍,與楚北捷在沙場上一決勝負。
一樣是旌旗遮天,戰鼓動天。只是少一分悲傖,多了一分壯志。
何俠一身嶄新的帥服,神采飛揚,百官的視線都集中在他身上。此刻,可以抵擋楚北捷的,只有駙馬。
雲常的命運繫於此戰,此戰的成敗繫於駙馬。
萬千注視下,何俠豪氣凜然,仰頭飲下公主親手遞上的送行酒,目光停在公主嬌媚臉龐上,輕輕一笑。
雖無豪言壯語,這一笑,已經足夠。
耀天的千言萬語,化為深情凝視,知道縱使再不願意,也已分別在即,低聲囑咐道:「駙馬千萬保重。」
何俠平靜地看著她,聽了此言,忽然露出一個極欣慰的燦爛笑容,用悅耳輕鬆的聲音道:「有一個問題,雲常上下百官都來向我問過了。我以為公主今日送行一定也會問,怎知猜錯了。」
「何必問呢?」耀天眸子炯炯有神,自信地道:「駙馬英雄蓋世,絕不會輸給區區一個楚北捷。」
何俠快意長笑,轉身上馬。
身後旌旗飛揚,何俠環視送行的文武百官,最後深深看一眼盛裝的耀天。一國之主領著文武百官親自送行,並不是第一次體會這種壯烈和尊榮。
對手還是楚北捷。
只是今日,送行的不是歸樂王何肅,出發地不是歸樂都城,要保護的國家,也不是歸樂。
在他身邊形影不離的,也再不是娉婷。
若真將楚北捷首級攜回,展現在被幽禁在駙馬府的娉婷眼前,結果會怎樣呢?
何俠的視線掃過整裝待發的眾兵將,迎風拔劍。
「出發!」
車輪馬蹄,緩緩動起來,彷彿沉睡的天地醒來了,隱隱震動。
黃土飛揚。
從這一刻開始,雲常所有的軍權,終於真正落到何俠手上。為了對付東林,耀天必須在這方面再無保留。
邊境的黃沙即將被熱血澆濕,血腥味即將覆蓋整片平原。不論死傷多少人命,他和楚北捷之間的恩怨,這老天一早就安排下的宿怨,必須了結。
一定要贏。
何俠馬上的背影,驕傲而充滿自信。
耀天登上城頭的高台,目送何俠遠去的身影。
當世名將,英姿勃發。
高處風大,吹動耀天鳳冠上的垂珠下斷晃動,就像懸起來的心,被狂風鞭子似的抽打。
「駙馬會贏,他一定會打敗楚北捷。」耀天表情篤定。
侍衛們都守在一丈開外,身邊的臣子,只有貴常青一人獲命跟隨登上高台。
貴常青就站在耀天身邊,深邃的眸中也印著何俠的背影。那已經成了一個小點,即將消逝在遠方。
貴常青沉聲道:「臣何嘗不對駙馬充滿信心。但為一個女人打一場大戰,永遠都是不智的行為。要贏楚北捷的大軍,需要犧牲多少雲常子弟呢?公主看今天隨同駙馬出發的雲常精兵,不少都是滿腔熱血的年輕貴族子弟,這場沒有必要的戰爭如果不被阻止,他們能有幾個活著返回都城?」他轉過頭,看著耀天:「時間已經不多,公主決定好了嗎?」
風勢忽然加強,遠處標誌雲常王族的錦旗呼號般的獵獵作響。耀天迎風深深呼吸,嚴肅的臉上有著不容妥協的堅決:「決定好了。」
視線栘到都城城牆之內,搜索到遠處巍峨矗立的駙馬府。
牽動天下大局的白娉婷,就被幽禁在那裡。
大軍出發時沸騰的呼聲震天,連城中的駙馬府也隱約能捕捉得到。
醉菊側耳傾聽,興奮地笑起來:「白姑娘,何俠出發了!」
少了何俠這個精明人物,以娉婷的智謀,要從這駙馬府逃出去應該不是難事。
「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是用計,還是用藥?」醉菊隹一急地努力思索:「何俠有的時候我們都不敢妄動,現在外面的情況都不知道呢……不如這樣,我們先探一探駙馬府的守衛佈置,外面的路,唉,要是行一張雲常都城的地圖就好了。不知何俠的書房裡面是否會留下地圖?不如我們……」
「不必。」娉婷輕輕說了兩字。
醉菊不解:「不必?」
「不必自己花心思。」
「我們時間不多,再不趁這個機會逃,你……」醉菊警惕地看看左右,壓低聲音道:「你的肚子就會被看出來了。」
娉婷低頭看看自己還沒有突出的腹部,被勾起滿腔溫柔的母性,不由自主用手輕輕撫了撫,才對醉菊道:「你覺得雲常公主對何俠如何?」
醉菊知道娉婷這個問題一定不簡單,認真想了想,答道:「上次她來的時候,我在遠處偷偷看了兩眼,長得很美,和何俠算是一對璧人。瞧她的模樣,像對何俠相當在意呢。」
「確實相當在意。」娉婷點頭:「自從上次之後,我再沒有見過這位公主。這位公主好像也忘記了我的存在。」
醉菊聽出點端倪,問:「既然兩不相干,為什麼現在忽然提起她來?」
娉婷悠悠將目光栘向天空,雲淡風清地笑了:「箭在弦上,引而不發。不是真的不想發,而是要等到恰當的時機。她越表現得對我不在意,心裡越是在意。」
「她是要等何俠走後?」醉菊低頭想想,驀然驚道:「妒婦心計最毒,她又是公主身份,萬一她趁何俠離開要殺你怎麼辦?」
娉婷很有把握地搖頭:「妒婦也有聰明和愚蠢之分。耀天身為雲常公主,在眾多求親者中卻選擇了當時已身無長物的何俠,她絕個是愚蠢的女人。她也很清楚,何俠費盡心血將我帶回來,又如此待我,如果貿然殺了我,他們的夫妻恩義就算完了。而且,如果我死了,就算何俠礙著她的公主身份隱忍著暫不發作,楚……」驚覺自己差點吐出那個名字,娉婷神情一變,懊惱地閉上雙唇。
醉菊已經聽出她的意思,替她接了下面一句:「王爺也不會放過她。」幽幽地歎了一口長氣,低聲道:「王爺這次一定是違背了大王的命令,下了死心領兵攻打雲常。他這也算……也算是……什麼也不顧了。」
「不要再說了。」娉婷霍然站起。本打算拂袖而去,卻不知為何忽然改了主意,站在原地背對著醉菊,沉聲道:「我們兩人之間的事,與無辜的士兵又有何干?此次雲常東林大戰中失去的每一條人命,都是我和他的罪孽。」
醉菊歎了一聲,既困惑又傷感:「你到底想王爺怎麼做?王爺又能怎麼做呢?」
娉婷的背影彷彿僵住了一樣,半晌幽幽傳來一句:「我什麼也不想,他也什麼都不要做。」
「姑娘……」
「誰注定了要和誰一輩子守在一起?白娉婷就絕不可以離開敬安王府或楚北捷?」娉婷截斷她的話,語氣漸轉堅定:「我從小受王爺王妃教導,要忠君,要愛國,要持大義,保大局。如今又有什麼好下場?人就只能顧著大義,大局,就不能為自己活一次嗎?」
她轉身,俯視已經愣住的醉菊,徐徐道:「你們都道我聰明,聰明人做事就一定要講道理,有理由。被人問了千萬個為什麼,都要答得毫無破綻。醉菊,我不管你家王爺有多大委屈,有天大的理由趕不回來。我再不想聽見他的名字,再不想看見他這個人。我不是朝廷上的文武官,每個決定都必須頭頭是道,我只是個活生生的人,我喜歡哪個,我恨哪個,難道我自己作不得主?我想一個人帶著孩子安安靜靜活著,難道就不可以?」
聲如琴聲般清澈,餘音散盡,屋內寂靜無聲。
醉菊一個字也答不上來。
天下沒有兩全其美的事,楚北捷兩者擇一,他選擇了保全王族,選擇了傷害娉婷。
那麼,就讓他繼續保全王族吧。
那麼,就讓白娉婷遠去吧。
再不得已的選擇,也是選擇。
再不得已,也有了傷門。傷口在,心怎麼會不疼?
誰注定要與誰一輩子守在一起?
白娉婷也不過區區一女子,為何偏偏強求她就要想著大局,想著大義,想著國家百姓?
不講理的人一輩子不講理也無人詬病,素來講理的人一朝想隨著自己的心意行事,卻定受責怪。
世事就是如此,比人更不講理。
看著娉婷滿腮淚水,醉菊忽然明白過來。
她仍愛楚北捷。
愛得深,才會恨得深。
恨楚北捷的負約,恨他們兩人都是一樣的命,永遠被大義大局牽制著,受盡斷筋剮骨的傷,卻永遠無能為力。
大義大局之前,要保留一點純粹的愛意,竟是如此之難。
這纖柔人兒要的,她不顧一切要的,是她永遠不可能得到的。
得不到,就捨棄吧。
捨棄了,就不回頭地逃。
逃開楚北捷,逃開如附骨之蛆的國恨家仇。
「白姑娘,做你想做的吧。」醉菊睫毛顫動,墜卜一滴晶瑩的淚珠,仰頭看著娉婷,輕聲道:「這輩子,人要能為自己作主一次,那該多好啊。」
彷彿是,快融化的冰層被最後的一錘子鑿穿了。
娉婷慘淡的容色驀地一動,猛然跪下,摟住醉菊。
醉菊也緊緊摟住她,咬著唇,忍著哭泣。
做吧,做吧。
人生一世,要愛,要恨,要作主,要抗爭。
要追那,抓不到的天上的風。
「別做聰明人了。」醉菊在耳邊哽咽道。
做個小女人,做個幸福的母親,做個不用再提心吊膽,為了大義大局傷透心的女人。
每個人,都有幸福的權利。
別再管東林的硝煙,雲常的戰火,逃得遠遠的,永不回頭。
告訴那一定會美麗健康聰明的孩子,人,其實可以為自己作主。
人,其實可以愜意地哭,大聲地笑。
人,其實不但可以有理,還可以有情。
「誰注定要和誰一輩子守在一起呢?你說的對。」
「傷了心就是傷了心,說幾句大局的道理,傷口就能癒合嗎?」
「不能。」
不能的。
東林軍逼近的那日,何俠啟程離開都城的那日,白娉婷與醉菊擁抱在一起,放聲大哭。
這是來到雲常後的第一次毫無保留的哭泣,讓淚水痛快地從心裡淌洩出來。
冬日的艷陽推開左右的雲層,也毫無保留地將光芒撒在她們身上。它明白,這兩個弱小的女人,太需要力量。
「我們一定要逃出去。」
「嗯,一定。」
堅決地默默點頭,堅強的日光。
娉婷抹乾臉上的淚水,重新站起來,站得比原來更筆直,在陽光照耀下,恍如一尊流逸著五彩光芒的玉像。
她有力量,她的力量就在腹中。有這個小小生命在,白娉婷不再纖柔無力。
她挺直腰桿,穩穩地站起來。
門外侍從們的高聲呼叫,恰好在這個時候傳來。
「耀天公主殿下——駕到!」
醉菊猛然站起來,與娉婷交換一下眼神。
「來得好快。」
娉婷抿唇不語,半晌方淡淡道:「早晚要來的,不迎也得迎。」
和醉菊一道,剛出了屋門,已經看見耀天被侍女們眾星捧月般的身影正朝這邊過來,便停住腳步,低頭行禮。
耀天下了決心,剛跨入駙馬府,立即問明娉婷所在,一言不發,匆匆而來。過了後花園,遠遠看見娉婷低頭行禮,心裡一凜,反而放慢了腳步,在遠處仔細打量了那單薄身影一番,才裊裊而至,在娉婷面前從容停下。
「公主殿下。」娉婷輕輕道。
居高臨下,只能看見白娉婷低垂的頸項,白膩光滑。
此女雖不貌美,卻另有動人處。
耀天靜靜看了片刻,才隨口道:「免禮吧。駙馬臨行前再三囑咐我看顧你,特此來看看。」邊說著邊跨入屋中,烏黑的眸子四周打了個轉。
屋中佈置華美,一物一器都是精緻貨色,儼然是府中主母寢房的架勢。
耀天選了一張近窗的椅子坐了,吩咐道:「你也坐吧。」接過醉菊獻上的熱茶,視線落到簾內的古琴上,啜了一口茶。
娉婷和醉菊知道大事將來,不動聲色,只一味表現得恭敬些,乖巧地不作聲。
耀天瞧夠了那琴,才看向娉婷,露山一絲溫柔的笑容:「那日遇上你病了,走得匆忙,只聽了曲兒,卻未聊上幾句。你在這裡過得好嗎?缺點什麼沒有?」
「都好。」
「那……」耀天打量娉婷的臉色,笑問:「想家嗎?」
此話問得蹊蹺,語氣也古怪得很。醉菊心中一動,露出訝色。
娉婷心中也是大奇,她只道耀天會在何俠離開後,想個名目讓她去到王宮,或者別的讓何俠找不到的地方,只要囚禁的地方不是駙馬府,看守的人不知道她的厲害,定會放鬆警惕,那時候要逃不再那麼難。
可現在聽耀天的話,卻全然和設想的不同。
瞬間千百個念頭閃過腦海,娉婷臉上卻看不出一絲波瀾,輕聲答道:「娉婷是孤女,哪有什麼家?」
耀天還是笑著:「那把駙馬府當成你的家,不就挺好嗎?」
此話裡面的意思,細想更是詭異。
娉婷聽在耳裡,心裡尋找到一種幾乎不可能的假設,不敢置信地猛然抬頭,大膽地直接迎上耀天笑吟吟的視線,兩人都是玲瓏剔透的心肝,電光火石間,已經知道對方心意。
耀天有放她離去的打算。
怎麼可能?
但此刻已不容多想,時不待我,機不再來。娉婷暗中一咬牙,從座椅上站起,不由分說對耀天行個大禮,俯跪道:「請公主為娉婷作主!」
耀天端坐在椅上,悠悠問:「為你做什麼主?駙馬待你不好?」
「少爺待娉婷極好,只是少爺雖然疼惜娉婷,卻不知道娉婷的心意。」
「你的心意?」
「娉婷……一直渴望著自由自在地生活,不受世俗羈絆。」娉婷仰頭,淒然道:「駙馬府樣樣周到,可高牆碧瓦,錦繡羅衣,在娉婷看來,不啻囚籠。」
曜天蹙眉問:「你想離開?」
「是,求公主成全。」
「你是駙馬極看重的人,我要是讓你走了,待駙馬回來,又怎麼交代呢?」
「公主和駙馬是一家人,夫妻恩愛,又何必交代?」娉婷伶俐地答道:「少爺疼惜我,要我留在駙馬府,公主也是疼惜我,才讓我離開。夫妻同心,公主這是為了少爺,才成全了我,少爺怎麼會為此怪罪公主呢?請公主成全娉婷。」低頭俯拜。
頭頂上一絲聲響也沒有,娉婷能夠感覺到耀天的目光牢牢定在她的脊背上。
屋中的歸樂熏香裊裊而起,曲線妙曼如舞,在一片寂靜中舒展身軀。
個知過了多久,耀天的聲音才從頭頂傳了過來:「都是女人,你就是和我說實話,我也不會為難你。你還想著楚北捷吧?離了這裡,要回去自己的男人身邊,對嗎?」
娉婷霍然抬頭,睜大雙眼,磨著牙道:「公主不知道娉婷是怎麼到雲常來的嗎?難道娉婷是這般下賤的女子,到了這種境地還要回去找那個男人?」
耀天被她的怒氣嚇了一跳,忙柔聲道:「你先別急。我問這個不是疑你,只是另有一事不好交代。先起來再說。」親自彎腰扶了娉婷,邊徐徐道:「楚北捷集結大軍,已經快抵達我雲常邊境,就是為著你。若你走了,楚北捷怎麼肯信?我只怕他誤以為我們害了你。」
「公主不必擔心。」娉婷立即道:「讓娉婷留下書信一封,請人帶給楚北捷,他自然知道我已經走了。」
「如此最好。」
娉婷毫不掩飾臉上的喜悅,驚訝道:「公主是答應讓娉婷離開了?」
耀天歎道:「有什麼辦法呢?你過得好,駙馬也只會高興。再說……能夠化解一場迫在眉睫的大戰,我還有得選擇嗎?打算什麼時候動身?」
「越快越好!」醉菊聽得兩人對話多時,彷彿百年乾旱忽逢春雨一般雀躍,實在按捺不住,興奮地插了一句。見兩人目光同時移到自己身上,乖巧地低下頭去。
「這是娉婷的侍女,名叫醉菊。」
耀天打量醉菊兩眼:「你說說,為什麼越快越好?」
娉婷心裡七上八下,真正的原因當然絕不能說。若是說謊,耀天貴為攝政公主,成天與官員打交道,並不是好騙的。可耀天指明了問醉菊,她急著代答,更難以取信。
醉菊如果說不出一個恰當的理由,必然引起耀天疑心,剛剛出現的希望立即化為烏有。
不由擔憂地看向醉菊。
醉菊被耀天一問,愕了一愕,隨即毫不猶豫地答道:「當然越快越好啊,駙馬府都悶死人了,連買個胭脂都不方便。哪個府裡的侍女都有出去逛的時候,市集上多少有趣東西啊,糖葫蘆、糖人、米面兒、耍猴的,偏我不能去。從前總聽人家說雲常有一種攤子,專賣現調的水粉,水粉師傅看了女孩子的膚色,就用手頭上的各種花瓣花粉香末子調出來,不知多有趣,可到了雲常這些天,竟還沒有邁出過大門。」
一輪話說出來,猶如水晶珠子呼啦啦掉在玉盆子裡似的,說得爽快俐落,一點也不吞吞吐吐,耀天反而笑了,誇道:「倒是個伶俐的丫頭。」
娉婷和醉菊心中暗鬆了一口氣。
耀天又問娉婷道:「那你怎麼想呢?」
娉婷細聲道:「公主做主就好。」
耀天打量娉婷一番,雍容端莊的臉上閃過一抹猶豫,半天才躊躇道:「既然如此,也不必耽擱時間。寫了書信,隨我的車騎出去,將你們送到城門吧。」
醉菊趕緊送上筆墨。
娉婷走到桌上鋪開的錦帛前,沾墨提筆,手提到半空,忽然凝住,臉上落寞憂傷,半天沒有下筆。
醉菊知她心思,屏息等了一會,忍不住輕聲喚道:「姑娘?」
娉婷幽幽應了一聲,這才咬著唇下筆,中途也不稍停,一氣呵成,揮筆成書。
端正娟秀地寫下娉婷兩字落款,將筆擱了。
醉菊收拾了筆墨,娉婷將寫好的書信小心吹乾疊起,封起來,在上面加了自己的印記,雙手奉給耀天。
書信既寫,也算對楚北捷有個了結。
娉婷兩人從來到駙馬府的第一日就籌畫逃跑,早想好要帶什麼上路,醉菊不一會就收拾好兩個包袱。
耀天等她們收拾妥當,喚來侍女吩咐道:「準備車騎,我要回去了。」
一手攜了娉婷,醉菊拿著包袱跟在後面。
一路出了後院,中庭的護衛見了娉婷在耀天身邊,都怔了一怔。何俠遠征,敬安王府的心腹多數帶在身邊,剩下的多是雲常王宮衛士,被調遣來守衛駙馬府的,見了耀天,都知道是本國最至高無上的公主,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有一兩個膽子大的跨前一步,接觸到耀天凜然不可冒犯的目光,怎敢再開口?
駙馬府眾護衛呆了眼地看耀天攜了娉婷離開,眼見跨出大門,忽然聽見一個清越的男聲急道:「公主慢行!」
冬灼從裡面領著一隊護衛匆匆趕來,向耀天行禮後站直腰,瞅娉婷一眼,恭聲問:「不知公主要帶娉婷到哪裡去?」
「城門。」
「為何要去城門?」
耀天臉色如常:「娉婷想到處走走,我答應了。」
「駙馬可知道?」
「等駙馬回來,我自然會跟他說。」耀天道:「讓開。」她貴為攝政公主,威勢不小,冷冷一語,已生寒意。
「公主恕罪!冬灼奉駙馬之命,守衛駙馬府。外面危險,娉婷沒有駙馬保護,絕不可以輕出駙馬府。」
耀天怒道:「你這是要違逆我的命令?」
冬灼再三行禮,口氣卻很生硬:「公主要幫走娉婷,請先殺了冬灼。」
「放肆!」耀天氣急,揮袖低斥。
在雲常之內,誰敢對耀天公主如此不敬?耀天一摔袖,隨同的王宮護衛紛紛拔劍,寒光閃閃,直指冬灼眾人。
氣氛緊張起來。
冬灼不肯挪步,他聽命何俠,奉命留下看守駙馬府,說什麼也不能讓耀天帶走娉婷,昂頭對著快觸到頸項的劍尖,清晰地重複道:「公主要帶走娉婷,就先殺了我!」
耀天氣極,暗自咬碎銀牙。但冬灼是何俠在敬安王府帶過來的舊人,帶走娉婷已經需要花費口舌交代,如果真的在駙馬府動了干戈殺了他的心腹,回來怎麼和何俠和好?哼了一聲,冷冽地道:「連駙馬也不敢如此無視我,你好大的膽子。」
冬灼不懼耀天,正要再說,卻聽見娉婷熟悉的聲音幽幽鑽進耳膜:「冬灼,你真要攔住我?」溫柔的聲音,震得他心裡一痛。
因為心裡有愧,自從娉婷到了何俠手上,冬灼就盡量躲著她。
「娉婷,我……」
「你真的這麼忍心?」娉婷輕聲道:「冬灼,你看著我。」
冬灼把臉垂得更低。
他是王府舊人,親眼看著何俠怎樣將娉婷逼到絕境,又怎麼將她自楚北捷身邊帶走。
何俠把娉婷囚禁在駙馬府當主母般對待,冬灼心裡也害怕疑慮起來。如果何俠對楚北捷妒意難消,硬逼著娉婷當了側房,以娉婷的高傲心性,說不定就是玉石俱焚的結果。
昔日玩伴,怎就到了如此相殘地步?
自從王爺王妃遇害,他越來越不懂從小一起長大的少爺。
「冬灼,你抬起頭,看著我。」
冬灼別過臉,娉婷的視線像灼熱的火一樣,燒得皮膚吱吱作響。
痛不可當。
娉婷見他不應,走到他面前,將指向他的劍尖輕輕推開,握住他的手。
突如其來的柔軟觸感,讓冬灼渾身一震。
「還記得那天夜裡,你送我離開嗎?」娉婷低聲問。
冬灼咬著牙,半天悶聲道:「記得。」
敬安王府眾人被歸樂大王何肅追緝,娉婷好不容易騙得楚北捷立下五年不侵歸樂的誓言,立了大功,卻被何俠猜忌,不得不離。
他在無邊夜色中,送別她孤獨的馬上背影。
娉婷幽幽歎氣:「不該留下的時候,為什麼要留下呢?」握住冬灼的手用力緊了緊,柔聲道:「好弟弟,再送姐姐一次,好嗎?」
冬灼彷彿僵住了。娉婷的視線充滿哀求,怎忍直視。沉默的空氣凝固住了,沉重地壓在心上。
被壓迫的心臟湧動著熱血和太多記憶,咆哮著要從壓抑的深處衝出來。
這雙握住自己的柔軟小手,能彈好聽的琴,卻被捲入戰爭,沾滿血腥,何其無辜。
冬灼抬起頭,接觸到娉婷黑白分明的眸子,驀然擰開娉婷的手,狠狠別過臉,沉聲道:「我什麼都沒看見。」
娉婷心中難過,尚自癡癡瞅著他。醉菊已經喜出望外地拉住她的手腕:「快!」扯著她跨出大門。
耀天實在不願和何俠的人起了衝突,心裡暗喜,施施然領若眾人出了駙馬府。一行人上馬的上馬,上車的上車,轟轟烈烈離開了駙馬府。
「這裡有一些銀兩,路上帶著用吧。」耀天的馬車上已經準備了一個裝滿盤纏包袱,叫醉菊收好了,輕輕歎了一聲,對娉婷道:「女人的命部不好,你要真能此無牽無掛,逍遙四方,倒真的比我還強。」
娉婷勉強笑道:「公上有駙馬爺,怎會不比娉婷強?」
耀天不知何事觸動心腸,再歎一聲,不再作聲。
三人在偌大的華麗車廂裡,默對無語,靜聽車輪滾動的聲音。
不一會,馬車停下,有人在簾外朗聲稟道:「公主,已到城門。」
娉婷和醉菊神情一動,同時看向耀天,唯恐她忽然改了主意。
耀天淡淡道:「下車吧。」
娉婷和醉菊雙雙拜倒:「多謝公主。」
「我該多謝你的書信,有了它,可以救我千萬雲常子弟的性命。」耀天似乎深有倦意,揮揮手道:「去吧,望你一路平安,不再受苦受累。」
醉菊一手背了包袱,一手攜了娉婷下車。兩人站在城門,看著耀天的車隊遠遠去了,恍恍惚惚,宛如做了一場奇怪的夢。
醉菊抬頭看看頭頂上的太陽,又轉身看看城門外茫茫的黃土大道,不敢置信地低聲道:「她竟然真的放了我們,還把我們送到城門。」
「因為城門人多,將來很多人都可以作證,白娉婷就是從這裡自由地離開的。」
醉菊微愕,問:「姑娘在說什麼?」她也是心思敏銳的人,頭腦快速地轉了幾圈,心裡一緊,探詢的目光看向娉婷。
娉婷彷彿嗅到危險似的警惕著,臉上淡淡道:「天色尚早,暫不需出城,你不是說要看看雲常市集嗎?走,我們瞧瞧去。」
為了腹中的小生命,她會比任何人都小心。
7
耀天回到宮殿的時候,貴常青已經等候在那裡了。
「公主。」見了耀天,貴常青躬身行禮。
耀天輕輕應了一聲,疲倦地坐在椅上,舉手按揉著太陽穴,良久方道:「我試探了白娉婷,看她的意思,當真是不會回到楚北捷身邊的。」
「那麼……公主的意思呢?」
耀天斟酌著想了想,猶豫道:「區區一個弱女子,如果對我們沒有威脅,又何必加害?我一提讓她離開,她的眉間都是欣喜,可見也不願留在駙馬身邊。」
「公主心軟了。」貴常青歎了一聲。
「丞相,」耀天低低喚了一聲:「丞相難道就不明白耀天的難處嗎?」
貴常青默然不語。
這位雲常的臣子每逢遇到與雲常國運相關的事情時,永遠是不容妥協的堅決。他長身而起,將目光從耀天身上移開,遙望遠處看得不大清楚的城樓高台,徐徐道:「公主的難處,難道不應該是雲常的難處嗎?公主手上的權勢已經很大,需要公主照顧和垂憐的人,遠不止一個白娉婷。不錯,放過白娉婷並不是難事。臣擔心的是,公主若連處置區區一個白娉婷這樣的小事都下不了手,不肯絕此後患,將來又怎樣在遇到真正的艱險時保全雲常呢?」
耀天語塞,掩面不語。
貴常青繼續道:「戰爭是殘忍的,弱肉強食,永遠都是這世間的真理。公主身居高位,不心狠手辣,就會為人所趁。慘敗的苦果,公主不忍心讓別人來嘗,難道要自己來嘗嗎?」
耀天將他的話字字聽在心裡,半晌沒有作聲。
「丞相的心意,耀天都明白。」
「請公主定奪。」
耀天怔了許久,歎了一聲:「唉,丞相儘管放手去做吧。」
「領命!」
「丞相……」
「公主請說。」
「此事一定要保密,絕不可讓駙馬知道。」
「臣會小心。」貴常青躬身退下。
被掀動的珠簾一陣晃動,簾上墜下的寶石碰撞著,閃爍寒冷的光芒。
何俠現正在路上,一身風塵,飛馳邊境。
如果他知道最心愛的侍女即將遭遇不測,會如何反應呢?
耀天憂心忡忡,思慮萬千。
她是那麼地愛著這個男人,又是那麼清楚,一日何俠知悉她的所作所為,今生都不會原諒她。
命運弄人。
娉婷,那個名叫娉婷的女子,多麼聰穎而單純。
渴望著逍遙四方,渴望著無牽無掛,自由自在。
如果真的可以逍遙四方,真的可以無牽無掛,真的可以自由自在,那有多好……
因為一直秉承自力更生,不涉戰爭的國策,雲常確實比其他三國更為安定。雖然戰爭的烏雲已經覆蓋到這個曾經安寧的國家頭頂,但都城的市集暫時未受到波及,車水馬龍,人頭湧湧。
賣花生的、豆漿的、糯米粽子的,耍雜的、領著小狗猴子們討飯的,侍女們三三兩兩在街上好奇地走著,挑選胭脂水粉,少不了也受了吩咐,要帶一兩件回去給不能出門的小姐夫人。
娉婷和醉菊選了人最多的地方走著,倏忽轉進小路,七轉八彎地兜著,步速甚急,不一會,又通到另一處繁華的街道上。
醉菊緊緊跟在她身邊,手提著包袱,腳不點地邊走邊道:「姑娘,我們已經逛了很久了。」
「我在甩開後面的跟蹤。」
醉菊驚道:「有人跟蹤我們?」
「我只是猜的,這麼多人,也看不出哪個跟著我們。」
「姑娘?」
娉婷露出一個無奈的表情:「我真不知道。」
她向來在王府中待著,何俠、楚北捷護著,出入都有侍衛跟隨,就連上沙場也是待在帥營裡。何嘗試過和敵人短兵相接。
若是何俠或楚北捷,一眼便可看出人群中將對己不利者,娉婷卻沒有這種本事。天生的敏銳讓她察覺到危險,只能盡量躲避。
兩人腳步更快,娉婷忽停下來道:「渴了,買碗豆漿喝吧。」拉著醉菊走到豆漿攤子前,放下兩枚小錢:「大爺,兩碗豆漿。」
接過時,娉婷卻手一抖,一碗一豆漿撒了大半。
「呀!」
醉菊躲閃不及,被淋個正著,娉婷也不能倖免,袖子上也被濺了幾滴。
「哎呀,」娉婷連忙放下豆漿:「都是我笨手笨腳的,這可怎麼好?」著急地四處張望,瞧見一個面慈目善的大娘站在自家門口伸脖子向這邊望著,連忙拉著醉菊一道走了過去,帶著一臉楚楚叮憐道:「大娘,借個地方讓我們整理一下衣裳,行嗎?」
她們衣飾華美,舉止有禮,一看就知道是好人家的女孩。雲常民風淳樸,大娘爽快應道:「有什麼不行的?姑娘們快進來吧,這個模樣,可怎麼在大街上走動?」
讓開門,將她們領進屋裡。
大娘瞧著醉菊落湯雞似的模樣,嘖嘖道:「豆漿裡面有糖,干了也黏乎乎的,姑娘脫下來,我幫你洗洗吧。」
娉婷也道:「我這衣裳弄髒了回去,娘定要罵的。大娘給我一點水,讓我自己洗了它吧。」
「哎唷,別自己洗,進了我的門,就是我的客,還有讓客人自己動手洗衣服的道理?」
大娘心腸甚好,慇勤地找了兩套舊衣裳出來:「姑娘們先換上,這是我媳婦的,身段該不差多少,沒你們的料子好,但也是乾淨。」
娉婷正中下懷,連聲道謝,趕緊和醉菊到裡屋換上了,低聲向醉菊道:「你在包袱裡掏一塊銀子來給我。」
醉菊應了。
換了衣裳出來,大娘將兩人換下的衣服接過來:「我去洗,一會就好。哎唷,這料子一定很貴,嘖嘖,好綢子啊。」
一見大娘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娉婷連忙扯扯醉菊:「我們走。」將那塊銀子放在桌上,剛要走,又躊躇一下,將土藍色的桌布扯了拿在手中,拉著醉菊便走。
醉菊忙道:「姑娘,那裡是後院呢。」
「就是不能從大門出去。要真有人跟蹤我們,現在正等在門外呢。」娉婷是看中這家的院落大才選中這位大娘的,民間普通的佈置格局,若有較大的後院,也該有個小側門才對。
「看!」娉婷聲音中透出一絲欣喜:「果然有門。」
兩人躡手躡腳出了側門,身處一個僻靜的後巷。娉婷將醉菊的頭髮打散:「快結兩條小鞭子。」又將自己的頭發放下來,鬆鬆挽了個最尋常的髮髻,不一會,兩人便像換了個人似的。
娉婷將偷來的桌布展開,包裹在包袱外面。
「現在他們也認不出我們的包袱了。」
兩人柑視一笑,攜手走出後巷,腳步放緩,彷彿真是一對難得逛市集的好奇姐妹。
「我們現在出城嗎?」醉菊壓低聲音問。
「不。」娉婷的視線定在遠處一個高高飄揚的招牌上,露齒一笑:「去住店。」
對方一旦發現她們逃了,一定會首先追出城門。既如此,不如住上兩天,等追兵都到了遠方才上路。
醉菊明白過來,暗歎娉婷聰明,點頭道:「那我們現在就找客棧。」
「是你先去。」娉婷笑吟吟道:「你先到,我後來,一人要一間單房,兩不相干。從你的包袱裡再拿點銀子給我。」
醉菊見她神采飛揚,彷彿被放出籠子的小鳥,也不由甜甜笑起來,取了幾錠銀子給她,應道:「明白了,我們兩不相干。我現在就去,你什麼時候到?」
「不能隔太近,快傍晚的時候我就來。」
醉菊擔心地道:「姑娘,還是你先去,我在街上晃晃……」
「別爭了。」娉婷抿唇笑道:「現在都城就是戰場,我就是主帥,你這個小兵不可以違令。」推推醉菊的肩膀:「快去。」
醉菊依著娉婷吩咐,上了客棧要了一間單房。
房間雖小,不過很乾淨。醉菊前前後後查探過,看不出一絲不安,安心了一點,獨坐在房中等待娉婷。
無聲的寂寞最能煎熬人的心靈。自離開東林後,她就沒有離開過娉婷,不過等了一個多時辰,已經越等越擔心。
娉婷是眾人的目標,身子又不方便,萬一……獨坐靜思,倒無端胡思亂想起來。
醉菊暗自後悔,不該聽了娉婷吩咐,先行來了客棧,心頭彷彿有無數小螞蟻拚命爬著咬著,越想越害怕,醉菊霍然站起,恨不得立即就將娉婷尋回來,衝到房門處,又躊躇起來。
她出去了,萬一娉婷來了,找不到她怎辦?思前想後,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只能強壓心焦,繼續等下去。
時間似乎走得很慢,一分一秒地煎熬著,可天不知道怎麼的,又不如醉菊意的沉沉下來。眼瞅到了傍晚,娉婷還沒有回來,醉菊真正著急了,在房中團團轉著圈子。
該死,該死,不該聽了白姑娘話的。
夜幕徐徐降臨,好整以暇地看著醉菊的焦急一分一分升溫。
「磕磕」。
敲門聲終於響起,醉菊驀然一緊,攥了拳,強裝鎮定地到了房門處一拉。
「你找誰?」
門前站著一個背著行李的男人,又高又瘦,頭上一頂大斗笠遮擋了大半的臉,僅僅露出一個黑黝黝的尖下巴。
「呵……」輕微的笑聲從斗笠下逸出。
醉菊臉色一變,忙將那人拉著袖子扯進房中,小心關上房門,咬牙道:「姑娘要急死我了!到哪裡去了?怎麼這個時候才回來?」長長鬆了一口氣。
「聽多了男人們說潛蹤匿跡的事,今天總算自己也學起來了。」娉婷摘了斗笠,塗得黑黑的臉上眼眸越發黑白分明,直如嵌了兩顆璀璨的寶石。衣服裡不知墊了什麼東西,讓肩膀寬了許多,襯得人更加瘦。
娉婷將加高了的鞋子脫下,揉揉疼得發紅的小腳,坐在床上:「時間不夠,只能將就著改一下裝扮。好累,我要歇一會。」倚在了床上。
「不是說兩不相干,一人一間房嗎?」醉菊提醒道:「小心別人起疑心。」蹙了蹙眉,又問:「你的嗓子怎麼那麼沙啞?著涼了嗎?要不要弄點藥?」
「那是特意吃藥弄沙啞的,不然怎麼扮男人說話?」娉婷想到好玩的地方,有趣地笑起來:「我到了客棧,向夥計形容你的模樣,說是我的妻子,因為吵了架賭氣出了家門,他就要我到這裡找你來了。」
醉菊不滿道:「那明天出去,人家不就在背後笑話我?」但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來,又解開娉婷帶回來的大袋:「這是什麼?啊!」猛縮回手。
「小心,都很利的呢。」娉婷連忙下床,湊過來道:「我看看,割到沒有?」
「沒有,幸虧縮得快。」醉菊伸出手讓她看了,手指上多了一道紅痕:「你弄這些幹什麼?」
「帶在路上防身的。今晚將這些改一改,只要巧妙地裝嵌起來,會好使很多。一娉婷將裡面的利劍小匕首以及許多醉菊叫不出名目的古怪東西一一拿出來,放在桌上:「還有一些其他的小玩意,作坊的師傅正在趕工呢,我給了雙倍的銀子,後日一早再去拿。」
又取出筆墨,寫了幾種草藥的名字,遞給醉菊:「明天你到藥鋪裡去,把這些買過來。」
醉菊看了看,奇道:「這幾味藥不中不合,藥性南轅北轍,從不放一塊使的,姑娘是要幹什麼?是不是哪不舒服?」
「放心吧。不是給我吃的。」
醉菊這才收了藥方,猶自叮囑:「我知道你也精通藥理,但保胎安身的事,還是使我的法子比較妥當。」
「知道了。」
娉婷從街上買了一些熱包子回來,兩人也不出房,窩在裡面吃了,便上床睡覺。
客棧的床又冷又硬,娉婷躺上去,卻一副愜意到極點的樣子,歎了一口氣道:「真舒服啊……」
「多蓋點被子,別冷著了。」醉菊小聲問:「我擠到你了嗎?床真小。」
「擠一點好,暖和。」娉婷在被子底下抓住醉菊的手,柔聲道:「多好啊,我的孩子不用在那些陰謀詭計中出生了。我想讓他在山林中出生,找一個有清泉飛鳥的地方。」
「搭一個小木屋,在後面種點菜,再買一把破舊的琴。」醉菊接著道。
娉婷笑起來:「還有鋤頭。」
兩人癡癡想著歸隱後的山林生活,沉浸在美麗的夜色中。娉婷又問:「那你不回你師傅那裡去了?」
「怎麼能不回?離開這麼久了,我真想師傅。」醉菊幽幽道:「師傅見了我,一定會責罵我的。」
「醉菊,我們訂一個約。」
「嗯?」醉菊轉頭,接觸到娉婷認真的眸子,忽然心有靈犀,插口道:「我絕不會將你的下落告訴任何人,更不會告訴王爺。」真的按照東林的習慣賭咒發誓。
娉婷點了點頭,舒一口氣。
兩人挨著睡了。
同一輪明月下,楚北捷夜不能寐。
萬籟俱寂,只有平原上的冷風呼呼刮過耳邊。楚北捷拔劍,舞出森森寒光。
劍,就是力量。
他曾在疆場上三招打敗北漠大將,駭散整個北漠大軍的軍心。
英雄持劍,意氣風發。
只要一劍在手,就應無畏無懼,一往無前。
他知道自己持劍的手充滿了力量,那是足以撼動大地山川的威猛。世間有多少猛將,敢面對持劍的楚北捷?
眼底的軍營篝火星星點點,沉睡的士兵們,永遠不會擔憂自己的主帥會被打倒。
楚北捷是不倒的,他只會領著他們,贏得一個又一個勝利。
月下,楚北捷沉著地揮舞寶劍,身如蛟龍,騰飛在平原的黑夜中。
劍勢凌厲,但心,是亂的。
不但亂,而且痛。
痛入心扉,痛不欲生。
心越痛,越要忍,劍鋒更森寒。
茫茫夜色深處,彷彿有幽暗的光,散髮絲絲迷霧,纏繞著一道嬌怯身影,一個柔美微笑。
分分秒秒,他體會著娉婷離去時的傷心。楚北捷無法道出,這是一種怎樣的痛,怎樣的絕望和無奈。
他的劍世間無雙,他的鐵騎縱橫天下,但他生命中最清澈的女人,最清澈的愛意,卻正一絲一絲消散。
那些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如今想來,方知刻骨銘心,讓人肝腸寸斷。
為何到了此刻,才知娉婷是如此用心,如此忐忑不安,如此不顧一切,將自己托付於他?
「你活,我自然活著。你死,我也只能陪你死啦。」
「讓娉婷隨王爺到天涯海角,從此榮辱都由王爺,生死都由王爺。」
誓言猶在,無一字虛言。
字字都是真心,字字都是血淚。
羅尚報來,隱居別院裡,娉婷居住的小院土下,起出一壇醃製的梅花,一開蓋,香味撲鼻。
他彷彿可以親眼看見,娉婷在梅樹下採摘花瓣的情景。腦海中那一瞬的風景,美如仙境。
她懷著他的骨肉。
楚北捷和白娉婷的骨血,融在一起,澆鑄的小小生命,就藏在她腹中。
他想將他的大掌放在那小腹上,輕輕摩娑;他想把耳朵貼上,聽白己骨肉的動靜。
這種渴望使心糾結起來叫囂著痛楚,楚北捷握緊寶劍,在風中狠狠刺出,恨不得將所有被壓抑的悲憤,在劍鋒痛快地釋放出來。
他卻不知道,他要救的人兒,已經踏上遠去的路途。那路漫長而危險,延到天邊。
第三日準備妥當,客棧裡那一位因為吵嘴而逃家的娘子終於被高高瘦瘦的丈夫哄得回心轉意,結帳離開。看來為了討得娘子歡心,整日戴著斗笠的丈夫還特意買了不少東西,來時兩個小包袱,走時小包袱已經變了大包袱。
「客倌慢走,下次來都城,再關照關照小店啊!」小二吆喝著送出門。
寡言少語的丈夫不吭聲,醉菊咧嘴笑了笑。
平安出了城門,一路向東北方行走。
「還是要買兩匹馬才行。」醉菊道。
「在都城買馬,容易引起注意。」娉婷取出這兩天從雲遊四方的商人處悄悄買來的簡陋地圖,仔細看了一下:「再往前十五裡,就有一個小鎮。到了那裡歇息一晚,再買馬不遲。」
兩個嬌柔女孩一起行走,又背著包袱,腳程不快,看著夜幕徐徐降到頭頂,勉強趕了十五裡,卻一直沒有看見地圖上標記的小鎮。
「怎麼還沒到?」
娉婷蹙眉道:「商人們手繪的地圖沒有我們通常看的軍用地圖精緻,方向和距離都是大概的。我看那小鎮應該就在前面,最多兩三裡。」
山道中的冷風呼呼在山石間穿梭,引出無數可怕的詭異迴響。醉菊看看周圍漸漸隱藏在深灰中的晃動草樹,直如猙獰的幽靈怪獸,不知什麼時候會向自己撲過來,打個寒顫道:「姑娘,這樣陰森森的路,還要走兩三裡?」
「不走又能怎樣,你想在這樣陰森森的山道上過夜?」
兩人咬牙再行,山勢一直是向上的,走得更為豐苦,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走了半個時辰,氣喘吁吁,夜更深了,現身出來的明月被高樹遮擋,若隱若現,大片樹木的黑影讓周圍顯得更為陰森。
「黑得快看不見路了。」醉菊道:「該點個燈。」解開包袱,取出裡面的火折子和小油燈,提著油燈上的長提手,剛要晃火折子,卻被娉婷阻住。
「噤聲!」娉婷的聲旨裡有一絲察覺到危險的緊張。
醉菊驀然停下動作,隨著娉婷注意的方向看去。
微弱的火光正東南方遠處的樹林裡透出來。
「行人。」醉菊看到了,她把火折子和油燈放回包袱:「不知是幹什麼的?」
娉婷晶亮的眸子盯著那被隱在林中而顯得微弱的火光,低聲道:「從都城往北漠邊境,這條山道是必經之處。」
對她有所圖謀的人應該很清楚,雲常、東林、歸樂都不是她可以久留之地,唯一可能成為歸隱之地的,只有北摸。
假如在都城失去了她們的蹤跡,還有什麼比在這條山道上設一個埋伏的關卡更好?
夜幕重重。
「快走!」醉菊低聲急道。
「這處關卡不能不過。」娉婷緩緩搖頭,淡淡的自信掛在唇邊:「隨我來。」
兩人躡手躡腳潛入叢林,悄悄靠近。越過茂盛林木到了近處,深處火光比在山道上看見的要旺許多。
「奶奶的,還要等幾天?」
聽見人聲,娉婷和醉菊警覺地伏下身子,藏在草叢裡。
篝火旁幾個男人或躺或坐,兩二個酒壺和幾把打磨得銳利的劍橫七豎八放在地上

「流寇?」醉菊在娉婷耳邊小聲問。
娉婷蹙起好看的眉:「未必。」
腳踩到樹枝的清脆聲忽然傳來,兩人嚇了一跳,不敢繼續交談,俯頭繼續偷窺。
「說得也是,這麼日日夜夜守著一條破路,要到什麼時候啊?」
正大口仰頭往喉嚨裡倒著烈酒的男人似乎是這群人的老大,沉聲道:「別廢話,要你等你就等!」
「天天待在這山道上,那兩個娘們什麼時候能來啊?」
一個獐頭鼠目的男人正坐在篝火旁烤火。
那兩個娘們?
娉婷和醉菊心中一動,互相對了一下眼色。
另一個男人打個哈欠,從地上坐起來:「我看啊,從都城到這裡不過一天的路程。我們整整等了三天都沒動靜,她們一定是沒走這條路。等也是白等。」
「叫你們少廢話。這樣等我就耐煩?」老大狠狠扔掉空空如也的酒壺,惡聲道:「奶奶的,隨影隊那群沒用的東西,在都城跟蹤個娘們都會跟丟,現在倒好,害我們沒日沒夜的在這裡吃北風。丞相說了,這條道是通往北漠的必經之道,此事事關重大,完成不了,我們得一輩子在這裡吃冷風。」
烤火的男人大歎不公:「人家都說姓白的小賤人狡猾,誰知道她走哪條道啊?要是她不去北漠,我們豈不被她害慘了?」
醉菊不敢稍有動彈,在草叢中緊緊握住娉婷的手。
「這倒不怕,她遲早會撞上咱們的人。東林、歸樂的必經之路上也已經埋伏了人。」
「哼哼……」掉頭鼠目的男人聲音尖細,非常難聽:「我倒希望兩個小娘們選這條路走。聽說楚北捷迷那小賤人迷得瘋了,駙馬爺也把她當寶貝似的,一定是床上功夫過人,讓人欲仙欲死。」
男人們一聽,紛紛邪氣地大笑起來。
「不錯,我也盼她走我們這條道,看看是她讓我們欲仙欲死,還是我們讓她欲仙欲死。」
「哈哈,不如先抓龜排好順序,免得事急時傷了和氣。」
那頭領冷冷警告:「隨便怎麼玩都可以,可不能弄死了。弄死了她,你們自己把自己的腦袋割下來給丞相交代。」
娉婷自幼便受王爺王妃嬌寵,流落他鄉後就算曾被囚禁,也始終被以禮相待,何曾聽過這等污言穢語,當即氣得手腳發抖。
醉菊知道娉婷生氣,向她打個眼色,示意一同退離。
娉婷卻毫不動彈,仍炯炯有神地盯著前面的火光。
那群人興高采烈地大談了一番,柴火已經快燒盡,一人忽然站起來走進去林間,娉婷和醉菊俯地不動,聽見腳步踩在樹枝上的聲音在附近不出丈把的地方響起,心嚇得幾乎從胸膛跳出來。林中黑暗,草叢雖然枯黃,不過還是密密麻麻的,娉婷和醉菊衣裳包袱的顏色都很暗,漆黑天色中,竟沒被發覺。
那人走了一圈,尋了一堆枯枝回來,一根一根扔進火中。
木材燃燒,發出一陣劈哩啪啦的剝離聲。
「該換班了。」頭領站起來,身形高大魁梧,踢踢腳邊還在躺著的男人:「你們三個,去守著前面的卡口。老七,你去換高處的瞭望崗。南奉,你們兩個去檢查設下的陷阱。」
「我這就去看,嘿嘿,說下定小娘們已經掉在陷阱裡面,等著和我們相好呢!」
又是一陣大笑。
老七剛剛站起來要走,又轉身去篝火旁,那裡放了一大塊紅紅的東西,像是他們沒有燒完的生肉。冰天雪地裡,生肉可以存放多日。
他掏出鋒利的刀子,割了一塊帶著碎冰的生肉揣在懷裡:「換班去啦。」
娉婷暗想他們行動的時候經過草叢,很容易發現她們的蹤跡,扯扯醉菊的手,兩人無聲無息地退了出來。
兩人尋了一塊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擠在幾塊大石後面。醉菊想起如果不是娉婷警覺,萬一點起火折子,必定惹來敵人,遭受比死還痛苦的侮辱,余驚未消地輕微喘著氣,咬牙切齒地低聲道:「想不到那耀天如此歹毒。姑娘,我們怎麼辦?」
娉婷沉著道:「前路有暗卡,高處有瞭望,林中有陷阱。」思索片刻,打開自己的包袱,從裡面取出一個小盒:「把這個抹到手腳上,臉上也抹一點。」
黑暗中看不清小盒裡面,醉菊湊近嗅了一嗅,才想起那是什麼。她按照娉婷買回來的藥材,娉婷全部研磨成粉末,又用一種奇怪的油混合了,成了味道詭異的膏狀物,現在正裝在小盒子裡。
娉婷自己也抹了不少在臉和手腳上,解釋道:「這是用來對付獵狗的。」
「姑娘怎麼知道他們有獵狗?」
「那男人走前割了一大塊生肉,一定是給獵狗吃的。」擦好藥膏,娉婷收起盒子,又從包袱裡掏出幾樣東西,一一擺在地上。
月光射不到這裡,黑暗中醉菊也不知道她在搗鼓什麼。都城逗留三天,娉婷將耀天贈送的盤纏花了十之八九,不知從哪裡弄來一些醉菊聞所未聞的東西,奇形怪狀,也不知道有什麼用。
「姑娘,我們不如再用一次都城時的法子,慢慢耗時間。先沿原路回去,找個地方躲著,等他們撤走了,再去北漠不遲。」
「早入北漠才能早日安全,繞行太費時日,那時候何俠說不定已經知悉消息,必然會大肆下令抓我。」漆黑中,娉婷閃爍著傲氣的眸子晶瑩剔透,宛如黑色的寶石般折射光芒,冷冷道:「這群人如此無禮,豈能放過?」
醉菊知道娉婷動氣,暗暗叫苦。
這人運籌帷幄或者可與楚北捷何俠等並肩,但論到短兵相接,以力互拼,她們連區區一個尋常武夫也敵不過。
怎麼可能「不放過」他們?
「現在不是鬥氣的時候。他們都是男人,又有兵刃。」
娉婷輕輕的笑聲從黑暗中傳來:「別怕。那麼一群莽漢,還不在我眼中,拿著這個。」從地上拿起幾樣東西遞給醉菊,自己背了包袱,小聲道:「隨我來。」
兩人在幽幽的林中穿梭片刻,娉婷停停走走,不時側耳傾聽,或用心嗅著,尋找方向。不多時,終於尋到一條小溪,兩人繼續向上走,很快就發現一個泉眼,泉水從亂石中淌下,發出潺潺水聲,正是這條小溪的源頭。
夜色昏暗,娉婷艱難地觀察周圍山勢,向醉菊分析道:「篝火處是他們的營地,可見暗中設置的瞭望崗和關卡都離篝火不遠。為防我們繞過山道翻山而過,陷阱勢必會設在這片叢林之中。三步齊下,分兩班人馬日夜監視,我們要過這裡,不可能不驚動他們。」
「絕不能驚動他們。他們人多,包抄過來,我們哪裡走得掉?」
娉婷坐在泉眼旁,用手捧一彎冰涼清澈的泉水,好整以暇道:「恰好相反,我們要驚動他們。」
「姑娘?」
娉婷叫醉菊將手上捧著的東西放下:「這附近的樹正好使。」將那些東西三三兩兩組裝起來,不一會,倒讓醉菊看出一些端倪。
「裝起來之後就是弩嗎?」
「雖然是弩,但不是尋常的弩。」娉婷一取出皮繩,巧妙地將連環發射的弩綁在樹上,又將皮繩從樹後牽到前方泉眼邊上,設了一個機關:「踩到這個,這弩才會發射。」
裝好了第一個,又裝第二個,都用皮繩綁好了藏在樹杈茂密處,繩子也小心收好了。
忙了大半個時辰,七個連環弩都裝好了。醉菊仔細看著,原來並不是一同發射的,娉婷用皮繩將它們遠遠連起來。
「第一個裡面的箭發完了,才牽到第二個,第二個發完了,才牽到第三個……」娉婷忙完了,和醉菊走到機關的最開始處,站在泉眼邊,舉手向醉菊指出那七個越離越遠的暗弩:「林中黑暗,弓箭連番射來,他們絕發現不了樹上藏著的弓弩,只有等到天明,才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醉菊在昏暗夜色中集中視力看著,忽然恍然大悟:「他們跺到機關,一輪弓箭射過來,就會讓他們以為我們在小溪另一側,第一輪弓箭發完之後,第二輪弓箭又從更遠的地方射來,他們就以為我們跑得更過去了,這樣可以把他們引得遠遠的。」
娉婷道:「弓箭雖多,畢竟是用機關牽引的,不會瞄準,也傷不了幾個。真正的要害,在這裡。」悠然一指。
「泉眼?」
「既是水源,水從這裡流淌出去,就可以影響整條小溪,他們追趕到另一邊,必定踏入小溪,濺上水花。」
「姑娘是說……」看見娉婷張開玉石般的掌,露出裡面一顆深藍的石頭般堅硬的藥丸,醉菊困惑道:「下毒?」
「不錯。放在泉中,緩緩融化,可以持續一天二夜。」
醉菊讚歎地點了點頭,忽然想起一個最重要的問題:「可他們怎麼會到這裡來觸動機關?」
娉婷的臉上,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他們不是有獵狗嗎?」
醉菊看著她的笑容,驀地同情起那群口舌可恨的男人來。
這位名動四國的白姑娘近日受夠了窩囊氣,今夜又聽了一番侮辱之甚的言語,看來她滿腔火氣,都要發洩在這班倒楣的傢伙身上。
連楚北捷和何俠都不敢對她胡來的白娉婷,豈是好惹的?
8
三更時分,差不多打起瞌睡的南奉被一個不尋常的聲音驚動。
「誰?」從草地上躍然跳起,南奉大喝一聲。
難道是那個姓白的女人?
撥開叢林朝設好的陷阱看去,陷阱已經掛了起來,顯然行人曾經不小心碰到,但卻沒有被套到繩索裡面去。暗處有一樣東西亮亮的,南奉撿起來一看,居然是一隻做工精緻的繡花鞋。
「老高!快來看!」
南奉一吼,老高從林裡鑽出來:「什麼東西?山狗子嗎?」
「是個女人,看這鞋子!」
翻過繡花鞋的側面邊緣處,月光下可以看見幾個細如針尖的字——駙馬府制。
「是駙馬府的。」
「一定是姓白那個女人!」南奉大喜:「剛剛過去,差點掉陷阱了,奶奶的。」
暗卡處的人也被他的大吼驚動了:「南奉,怎麼回事?」
「老大,姓白的女人就在林子裡。這有她的一隻鞋子。」
因為不耐煩的疲怠,被繡花鞋的刺激掃得蕩然無存。所有人都興奮起來:「嘿嘿,進了這林子還想逃。」
兩頭有半個人高的獵狗立即被牽了過來,低頭在繡花鞋上一嗅,立即狂吠不已,幾乎要掙脫頸項上的皮鏈。
領頭的解開獵狗:「追!」
獵狗放開蹄子,瘋狂般得向林中猛竄去。
夜風凜凜,眾人野獸般的興奮卻被挑起來了。
「嘿,兄弟們上啊!」
「不行,該讓老大先上!」
「抓住那兩個小娘們!」
劍出鞘,寒光閃閃。高大的人影撲入林中,追隨著獵狗矯捷的身影。
「包抄!」
「別讓她們跑了!」
大汗淋漓追到泉眼邊,兩條一直狂吠的獵狗卻一頭扎進水中,大口喝起水來。
「繼續追啊!這個時候喝什麼水?」獵狗被踢得嗚嗚直叫,但還是不肯離開水源。
它們也是有苦難一言,繡花鞋裡留下的藥粉是娉婷特意制的,它們一嗅猶如中了火毒般,渾身乾渴難受,發瘋似的尋找最靠近的水源。
眾人追到小溪前,見了兩隻拚命喝水的獵狗,都覺驚異:「人呢?怎麼不追?」不知誰恰好踩到娉婷設下機關的石塊。
話音未落,簌簌簌簌,一輪弓箭破風而來。
「啊!」老七肩膀上中了一箭,慘叫一聲。
「偷襲!奶奶的,小娘們手上有弓箭!」眾人紛紛怒罵,低頭尋找掩護,剛驚魂未定地藏好身軀,亂箭稍停。
伸出頭去,又一陣破風聲到。
「小心!」
黑暗中,也不知到底有多少箭飛來。他們想著抓娉婷和醉菊兩個女人,有劍就夠,身邊並沒有攜帶弓箭,遠程受襲,氣得破口大罵。
「小賤人又在放箭!」
「抓到她,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這次的弓箭卻射得不遠,未到小溪就紛紛墜下。老大經驗豐富,沉聲道:「她們正在邊射邊退,追!」
一干手下手持利刃跨過溪流,濺起無數水花,剛過溪流,第三輪弓又到,竟又更遠了。
「快追!」
「奶奶的,還跑得真快!」
眾人成包抄之勢,拿著兵刃紛紛朝發箭處掩去。被追蹤的女人越逃越遠,射來的弓箭不斷指明她們逃竄的方向,但準頭太差,除了第一次老七毫無防備地挨了一箭外,再沒有人受傷。被惹急的男人怒氣沖沖,想著怎麼報復這個膽大包天的女人,越追越緊。
夜色茫茫,林中怪石嶙峋,偌大巨影覆蓋下來。
第七輪弓箭飛來後,再不見任何動靜。
南奉怪笑道:「嘿嘿,她們沒有箭了。兄弟們,上啊!」
眾人心頭大定,一陣興奮,他們在這駐守幾天,地形都已熟悉,前面是一條絕路,兩個女人還能逃到哪裡去?包圍圈漸漸縮小,南奉一直淫笑的臉上卻出現一絲古怪的表情:「我的腳……」撓心的痛癢沿著大腿直上,鐵劍鏗當掉在石上,南奉扭曲著臉部抱著自己的腳:「好癢,好癢,啊啊!」用手伸入靴內一撓,竟疼得像被揭起一層皮,慘叫起來。
老大怒吼:「南奉,這當口你耍什麼猴?咦……」他也察覺到了自己腳上的詭異感覺。
輕微的痛癢,瞬間變為難以壓抑的痛苦。
周圍一干人等也紛紛摔倒在地,慘叫著捧起自己的腳。
「哎唷……啊……賤人……疼啊!賤人下毒!」
一邊野獸般嘶叫著,扭曲著猙獰的臉,一邊斷斷續續道。
老大癢得發抖,撓那癢處,又疼得人發抖,咬著牙道:「關卡處現在誰守著?」
「全……全部兄弟都過來包抄了誰……誰……媽的,這癢啊……誰還會守著關卡?」老七最是倒楣,肩膀受了輕傷,腳上又中了毒,他最不能忍癢,指甲將腳上抓出一條條血痕,疼得死去活來。
「糟糕,中計了!」
天色將明,灰濛濛的天彷彿在恥笑似的漸漸抬起眉頭。
怪不得丞相再三吩咐,不能小瞧那姓白的女人。
可惡!
9
雲常都城趕往邊境的大路上,華麗的馬車被眾侍衛簇擁而行。傳報消息的使者頻頻往來,向馬車中的人送上消息。
兩處傳來的都是壞消息。
丞相貴常青處報上的消息源源不絕,一封接著一封。先是白娉婷在都城消失無蹤,然後是派去把守山道的人大敗而同,還得了莫名其妙的怪疾。貴常青幾乎動用手頭上所有的秘密人手,在都城通往北漠的道路上設置種種陷阱,竟在從來不曾正面撞見對手的情況下被一一破解。
白娉婷和她身邊的侍女醉菊一路只過關,不斬將,彷彿神龍見首不見尾,直到最近一封書信裡,才終於有人在一處關卡尋著白娉婷兩人的蹤跡,本來就快手到擒來,不知她們使了什麼迷藥,竟將眾人迷得手腳無力,只好眼睜睜看兩人揚長而去。
「好一個白娉婷。」耀天看過貴常青的信,靠近火燭,看它徐徐燒成灰燼,低聲問:「那些人,可曾暴露身份?」
「稟公主,每個人都受過丞相嚴厲警告,只扮流寇,絕不在白娉婷面前洩漏一個字。」使者跪在耀天面前:「她應該不知道是我們的人。」
「難說呀。」耀天幽幽歎了一聲:「不過就算知道,又能如何,她到底毫髮無傷,又沒有真憑實據,就算說出來,也不能取信他人。算了吧,回去告訴丞相,不要再對白娉婷白費心思。我們屢屢失手,可見上天也不贊成這樣的做法。人既已遠去,何必苦苦相逼?」
使者恭敬應道:「公主吩咐的,屬下都記下了,回去定一字不漏轉告丞相。」
「退下吧。」
看那使者消失在簾外,偌大的馬車裡又響起耀天憂愁的歎息。輝煌奪目的各種裝飾按照她最喜歡的樣子垂吊在馬車之內,將這空間變得有如仙境般如夢如幻。耀天此刻卻毫無觀賞的興致。
另一方面的壞消息也在等著她。
拿到白娉婷的書信後,再將都城諸事交代給貴常青,耀天立即下令不必理會攝政公主外出的繁瑣禮儀,盡快啟程趕赴前線。與她結束枉費無辜性命的戰爭的心情相比,楚北捷和何俠這兩位著名上將交鋒之心更顯得急切。
耀天尚在路上,兩軍已經有過兩場試探性的交鋒。
第一場較量以縱陽平原為戰場,楚北捷逼退何俠二十裡,雲常死傷數千。
第二場較量的地點仍為縱陽平原,但中心移到東側。何俠不愧名將,知道楚北捷急著進攻,反而不肯與楚北捷大軍正面交鋒,改而對付東林大軍右翼單軍,誘東林大將焦進深入縱陰林,要不是楚北捷識破得早,飛馬通知焦進撤退,東林右翼單軍恐怕已全軍覆沒。這一把火,已使楚北捷起了警惕之心,東林大軍不再貿進。
耀天日夜趕路想阻止戰爭,在路上還是接到了傷亡的報告。不但人命已有損傷,雲常的縱陰林盛產人參,是附近百姓討生活的地方,一把火燒了,將來也需另加安撫。
雲常不能再有無謂的犧牲,她必須盡快抵達。楚北捷駐紮邊鋒山腳,駙馬何俠屯兵九泊口,正式的大戰一旦展開,後果不堪設想。
何俠及眾將軍送上來的奏報都在手邊。
何俠對戰況輕描淡寫,字跡挺拔蒼勁,滿是自信,百餘字的軍報,大半卻是對自己情意綿綿的問候。眾將軍比他用心多了,繪聲繪色地描述了慘烈的經過——
「楚北捷主軍皆精銳,訓練有素,來去如風。縱陽平原一戰,實町看出東林陳兵之精。」
「劍光騰空,哀嚎遍地,屍骸引來無數禿鷹。我雲常驍騎第三衛隊與楚北捷正面撞上,幾乎無一人生還。」
「楚北捷威猛蓋世,勇不可擋,除駙馬外,無一將可與其對上十個回合。駙馬實為我雲常最驍勇之將。」
「駙馬之計甚為得當,先以油覆林,再誘東林右翼單軍。」
「火光沖天,兩日兩夜不散。縱陰林連綿三十裡,今盡成灰燼。」
「若無駙馬,此戰無望。」
「臣領兵多年,未曾見士氣如此強盛之軍,鬥志如此旺盛之將。大戰將至,駙馬雖能,臣仍恐兩敗俱傷,懇請公主頒下王令,命駙馬千萬莫急切應戰。」
「雲常得駙馬如此勇將,乃上天祐我雲常。若此次將楚北捷大軍擊潰,從此我雲常將永居四國之首。」
「東林有楚北捷一日,我雲常絕不應輕啟戰端。臣拚死上奏,祈公主三思。」
每張單獨的奏報都洋洋灑灑數百言,不論傾向哪邊意見,臣子們的熱血都已沸騰起來了。
耀天將整整一摞前線送來的奏報仔細看了,揉著太陽穴,著太陽穴,掀開側窗上的簾子。
夜幕籠罩下的雲常安靜非常,大戰的陰影像彷彿隨時會從地底鑽出來撕咬人肉的猛獸,匍匐在幽深遠處。
「傳令下去,速度再快一點。容安,我們離大營還有多遠?」
負責貼身護衛的侍衛隊長容安策馬靠近窗戶,答道:「回稟公主,過了前面的山就是九泊口。明天中午之前一定能趕到。」
「大營的人……知道我在路上嗎?」
「奉公主嚴令,來往信使都不許洩漏公主所在,大營並不知道公主即將駕到。」容安低聲道:「不過,萬一被當成敵軍就糟糕了。臣奏請明早在馬車上高掛公主的王旗表明身份,以免誤會。」
「嗯,就這樣吧。」耀天放下簾子,靠回軟枕上。
桌上的奏報大多看過,這些將軍意見雖不相同,卻都是忠心耿耿為國家著想。
都知道何俠劍術超凡,智略過人。
都知道和瘋狂的楚北捷交戰,即使獲勝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想奮力一戰,又悲痛雲常兒郎們滿地的屍骸。
耀天含笑,緩緩閉上眼睛。
她選中的夫君,果然有對抗楚北捷的本領呢。但此時,卻不是展現本領的最好時機。兩虎相爭,必有一傷,有化解的辦法,何必定要鬥個你死我活?
白娉婷一去,為她瘋狂的楚北捷定去。
楚北捷若去,天下,都將握在那個總是洋溢著柔和笑容的人手中。
「公主放心,何俠今生今世,都不會辜負公主。」
「何俠再此對天發誓,總有一天,我會讓公主成為世上最尊貴的女人,我要親手為公主戴上四國之後的鳳冠。」
他的眸子如星,如充滿魔力的深潭,要將人吸到無邊深處。
新婚當夜,他在她面前單膝跪下,握住她的手,對天發誓。
何俠,那位小敬安王,那位當世的名將。
他是她的駙馬。
是她千辛萬苦,從芸芸眾生中挑選出來,托付終身的人。
每個男人背後,都會有屬於他們命中的女人。
白娉婷,楚北捷為你而戰,也將為你而棄戰。可惜了,一世英名,凌雲壯志,偏為兒女情長斷送,毀在你一人手裡。
枉費名將之譽。
何俠不會這樣。在他心中,你只是一個路過的時間長達十五年的過客。
他是我的夫君,我雲常的駙馬。
永遠都是。
連日跋涉,疲倦萬分。
盤纏大部分在都城花去購買打造各種防身玩意,兩人一行走來,買馬買食,住店打賞,囊中已經羞澀。所幸越往周邊,通往北漠的道路越多,雲常丞相佈置的關卡不再能處處顧及,少了許多危險。
娉婷和醉菊都消瘦不少,但連日與企圖攔截她們的壞人鬥法,娉婷主意層出不窮,一一有驚無險過了關,醉菊一生之中未曾試過這般凶險刺激的事,開始還害怕畏懼,幾次過後,漸漸樂在其中了。
「松森山脈!哈,再走一天,就要到達北漠了。」標誌北漠雲常分割的松森山脈終於進入眼簾,醉菊歡喜得連連指給娉婷看。
娉婷含笑看了一會,點頭道:「確實是松森山脈呢。」走了一天的路,秀氣的臉上滿是倦意。
醉菊仔細瞅瞅她的臉色,叮囑道:「今天不要再趕路了,前面就有一戶人家,我們去投宿吧。到了那裡,我熬點補胎的藥,你可不能嫌苦,要統統喝光才行。」
「實在是苦。」娉婷皺起眉:「我自己開的方子,從沒有這麼苦的。這幾天我覺得很好,一點也沒有反胃嘔吐的感覺。」
「不行,我才是大夫。迷藥毒藥你比我行,治病救人我可比你行。你現在不比往日,絕不能大意。」醉菊瞪眼道。
娉婷掩嘴偷笑,點頭道:「是,醉菊神醫。」
前面住的是一戶靠打獵為生的老夫婦,看見兩個姑娘楚楚可憐的前來投宿,爽快的答應下來,讓出一間乾淨的小房讓她們過夜。
醉菊在床上解開包袱,路上買來的藥材已經剩得不多,她為娉婷定好的補胎方子,還差了一味草藥。於是收拾了包袱,出門請教那老婦人道:「大娘,這附近山裡可有小末草?」
「滿山遍野的都是呢,這草粗生,到了冬天也不會凍死,到前面山腳下,拔開雪就能看見,一摘就是一大把。」大娘奇怪地問:「大姑娘要小末草幹什麼?那不是養孩子的人吃的嗎?」
「哦……」醉菊笑道:「沒什麼,我和姐姐不是遠路去看哥哥嗎?嫂子有身子了,我想摘一點過去,到了哥哥家,說不定可以給嫂子補補身子呢。」
「那倒是。窮人家買不起好藥,就用這個補身子,最靈了。我覺得比人參還好呢。」偏僻地方寂寞慣了,難得有個女孩聊上兩句,大娘呵呵笑著,臉上的皺紋都開了花。
「那我去摘點回來。」
「路上石頭多,小心點。」
醉菊走了兩步,又不放心地轉回來:「我姐姐走了一天的路累壞了,正在小睡呢。等下她醒了,請大娘轉告一聲,我摘藥去了,很快就回。大娘,你可要幫我照顧一下姐姐啊。」
「知道了,大姑娘放心吧!」
醉菊又向她借了一個挖雪挖泥的小鏟子,這才去了。
娉婷甜甜睡了一覺,悠悠醒來,張口喚道:「醉菊。」沒有聽見聲響,不由覺得奇怪。坐起上身,發現腳邊放著醉菊的包袱,幾樣藥材零散開來。
「醉菊?」下了床,又輕輕喚了兩聲,還是沒有人應。娉婷透過木窗看往外頭,天色已經半黑。
「醉菊,你在哪裡?」音量稍微提高了點。
有人掀簾子進來,娉婷高興地回頭,卻發現是屋主之一的大娘。
「大姑娘,你妹妹採藥去了,說要采小末草給你嫂子用呢。」大娘慈祥地笑著:「飯已經做好了,一起吃吧。就是沒什麼菜。」
「謝謝大娘。」娉婷柔聲應了,露出一個感激的微笑。隨大娘到了簡陋的小廳,那位啞巴大叔已經坐在桌旁。桌上放著乾淨的碗筷,一碟蘿蔔絲,一碟蒸鹹魚,半鍋雜米熬的稀粥,熱氣騰騰。
啞巴大叔打著手勢:「啊啊……啊!」
只有大娘明白他的意思,對娉婷道:「姑娘,坐下來吃點吧。別擔心,你妹子說了只到山腳,很快回來的。」
「謝謝大叔,大娘。」娉婷看一眼窗外將黑的天。
雖是粗茶淡飯,但老夫妻慇勤相待,令小屋充滿了溫暖的感覺。娉婷放下碗筷,再看看窗外,天已經黑沉。
仍不見醉菊身影,不由擔憂起來。
「嘖,怎麼你妹子還不回來啊?」大娘也焦急地和她一同向外看:「過去就是山腳,沒有多長的路。這個時候,也該回來了。」
娉婷心裡隱隱不安,在門前小院中來回踱了幾圈。想著醉菊雖然伶俐,但夜晚的山區可不是好玩的,野獸們過冬餓狠了,要是剛好撞上還了得?
她在都城的時候讓醉菊在客棧等了一遭,回去時見到醉菊的臉色,還笑她多疑膽小。如今才知道擔心別人的滋味比擔心自己更不好受。她和醉菊一道出來,幾乎是形影不離,此刻分外焦急起來,忍不住道:「大娘,我還是出去找一下吧。」
啞巴大叔呀呀叫了幾聲,用力揮著手。
大娘道:「再等等吧,不然你妹子回來不見了你,又要著急了。」
「不不,我就在前面山腳轉一轉,立即就回來。」娉婷借了一根火把,問清楚了醉菊離開的方向,囑咐道:「大娘,我妹子要是回來,你可千萬要她不要再出門。我在山腳不見她,立即就回來的。」
大娘歎道:「果然是兩姐妹呢,她走的時候再三叮囑我照顧你,你又叮囑我照看她。好姑娘,就只在山邊看一看就好,天黑了,不要上山。」
「知道了。」
雖是夜晚,風並不大,娉婷一路急走著,火苗在半空中拉出一條長長的尾巴,似乎是追著她的身影直去的。
不過一會,就到了山腳。
外面白茫茫一片的月色,到了這裡就是頭了,再也侵不進這片林子裡面去。樹枝的黑影一重重向人迎面壓來。娉婷舉著火把四看,哪裡有醉菊的人影?
「醉菊!醉菊!」看了一會,她放開嗓門叫了兩聲。
回音一浪一浪從看不見底的樹林深處湧回來。
娉婷在林邊仔細看著,幾棵大樹下有雪層被挖開的痕跡,她連忙湊上去看,確實有人曾在這裡摘過草藥,斷根還留在土裡。娉婷沿著痕跡一個一個找過去,很快發現幾個腳印,淺淺的印在雪上,要不是拿著火把,又認真的找,恐怕真會疏忽過去。她緩緩著沿著腳印一步一步地過,到巨大的林影完全遮蓋了頭上的天,才抬起頭來。
醉菊進了這林子去了。
不知為何:心驀然一縮,激靈靈地痛起來。
「醉菊!醉菊!你在哪裡?」娉婷大聲地喊起來,用勁的喊。
一種蒼涼的悲哀衝進她的心裡,似乎從來不曾這麼無助。她面對的不是人,是沉靜的大山.這沒有敵人,沒有陷阱的地方比沙場還叫人膽怯,她不知道該怎麼對付。
山巒和林影沉默地敵視著她,娉婷從不曾感覺如此孤獨。
「你在哪裡?」她驟然轉身,火把照亮她蒼白的臉。憑她滿腹的智慧,全然說不出個所以然。為何在幾乎望見自由的這個時候,才平白無故膽怯起來。
站在茫茫白雪中,左邊是盈滿大地的月色,右邊是黑沉沉的森林。冬蟲的低語無從聽曉,她忽然明白過來,她是孤身一人的。
「你在哪裡?」她低聲問,再不復方纔的高亢。
火把燃燒著,發出輕微的聲音。這輕微的聲音,卻是這片寂靜中唯一的節奏。
腦海中浮現的,是一雙銳利深邃的炯炯黑眸。
堅定強壯的臂膀,她原以為一輩子都會緊緊摟著她的,怎麼如今變了自個在黑夜中徘徊?
他有無雙的劍,驚天的勇,卻沒有一顆能讓她安定的心。
無人的深夜,情不自禁地低泣起來。連娉婷都不明白,怎麼藏在心底的苦,就忽然翻騰過來,讓眼淚在這望不盡黑林的入口處滴淌下來,摻入腳下的雪,留不住一點痕跡。
她低著頭,死死咬牙,在火光下將下墜的淚珠一滴一滴看得清楚。猛然間抬頭,叫道:「醉菊!醉菊!你在哪裡?」帶著哭腔,淒悵得粟人。
「姑娘!我在這!」沉默的林子裡忽然跳出一個清脆的回音。
娉婷反而被唬住似的僵了,舉著火把怔怔看著。
果然,一道人影從影影綽綽的林中穿了出來,提著小籃,飛快地跑過來,喘著氣:「想不到這山上還有別的好草藥,我沿著樹根一棵棵過去,不知不覺就進去了。天一黑,差點找不著回路,幸虧姑娘找來了,呀……」看見火光下紅通通的眼睛,醉菊猛然停住腳,隔了一會,悄聲問:「怎麼了?」
「沒什麼。」
「哭成這樣……」醉菊握住娉婷的手,冷冰冰的,沒一絲暖意:「都是我不好,害姑娘擔心了。」
娉婷苦笑。
她平素常被人誇七竅玲瓏心,只有自己最明白自己是何等沒出息。醉菊又怎麼會知道自己心裡現在正想著什麼呢?
眼睛一眨,又一滴淚珠無聲淌了下來。
醉菊心疼地道:「姑娘別哭了,我不是回來了嗎?下次再也不敢了。」
娉婷別過臉,輕聲道:「這些草藥又不是急用,這麼冷的天,你也應該愛惜著自己。」兩人慢慢往回走。
醉菊道:「我來拿。」接過娉婷手中的火把,一手提著小籃。她心中不安,不斷轉頭看娉婷的紅腫的眼睛,試探地問:「姑娘在想什麼呢?」
娉婷低頭靜靜走著,好似沒有聽見她的話,可過了一會,又開口答道:「我在想我留給他的信。」
聽娉婷主動提起「他」,醉菊更是大奇,又生怕觸動她的傷心處,不敢造次亂問,沉默地走著。
不一會,又聽見娉婷幽幽道:「我那日提筆一揮而就,雖寫了許多東西,腦子裡面卻全是亂的。現在想起來,那也許就是我自己也不知道的心聲吧。」
醉菊忍不住問:「姑娘到底寫了什麼?」
娉婷似乎打算坦言相告,嘴唇微動,卻只從裡面逸出一聲歎息:「說了給你,只讓你白添煩惱罷了。」
兩人便又默不作聲,繼續往回走。抬頭一看,窗戶亮著燈光的小屋就在遠處,忽然聽見一把尖銳凶暴的聲音吼道:「老小死的,還敢多嘴!」清脆的巴掌聲在夜空中連響兩下。
娉婷和醉菊心中一凜,她們近日連番逃出敵人魔掌,神經被鍛煉得警惕萬分,忙將火把往雪地裡一插,滅了火光,躲到路邊的石後。
悄悄探頭一看,月色下,模糊地看見幾個男人的身影氣勢洶洶阻在小屋門前。
「要不是官爺們和楚北捷頂著,東林人一路殺過來,你們的頭早被東林人當球踢了。打仗就要養兵,這時候還敢不納稅,你們不想活了是不是?」
大娘慈祥的聲音此刻變得驚惶恐懼:「官大爺,今年的稅,我們前天才交上去啊……」
「那是前天的,現在是今天的!」凶橫地截斷了話。
卡勒的斷裂聲傳來,似乎是誰將老舊的木門踹爛了。
「實在是沒有啊。」
「沒有?哼,這是什麼?」又一把跋扈的聲音插了進來,早闖進屋子搜刮的男人捧著一堆東西出來,嗤笑若:「看不出你們這老不死的,倒還有一些好東西。」
「啊!啊啊……呀啊……」啞巴大叔激動地舞動若雙手,攔在男人面前。
大娘急道:「大爺,大爺,這不是我們的東西。這是兩位留宿的姑娘……」
「去你的!」男人一腳將啞巴大叔踢到地上,惡狠狠道:「在你屋裡,怎麼不是你的東西?老子告訴你,這些東西勉強算今天的份額,過兩天來,你們還敢抵賴不給,一把燒了你們這破房子!」
抱著娉婷和醉菊的包袱,一行人罵罵咧咧,揚長而去。
他們經過大石旁,娉婷和醉菊把頭一縮,待他們遠去了,才探頭看他們的背影。
「狠心歹毒的小吏。」醉菊低聲罵道:「哪都有這些東西,我們東林也常有的,瞧見達官貴人像狗一樣,瞧見窮人就狠得像狼一樣。什麼時候撞我師父手裡,一定狠狠修理他們一頓。」
娉婷瞧著那些人的背影已經消失,低聲道:「有什麼法子呢?這些天我就常常後悔,學琴學舞有什麼用,早該學點武藝劍術,真路見不平了,也能拔刀相助。可恨我自己無用,連自己都幫不了,又怎麼幫別人?」
醉菊不滿道:「姑娘最近不是好好的嗎?怎麼患得患失起來?天下比你有能耐的有幾個呀?」
嘴裡說苦,卻忽然想起王爺。倒也個假,真遇到短兵相接的時候,再聰明的女人也會害怕。如果王爺在身邊,自然是會呵護備至,不讓別人傷她一絲一毫的。
沒了能保護自己的人,只能盼望著自己能保護自己。
兩人一同從石後站起來。娉婷起來猛了,一陣頭昏,腳步未曾站穩,肩膀晃了兩晃。
「姑娘小心!」 醉菊忙道,就要伸手去扶。
「沒事。」娉婷隨口應了一聲,驟然像是站定了,一抬腳,卻忽然覺得大旋地轉,這次再不像剛才一樣還能站住,就彷彿渾身力氣驀然被偷個空蕩蕩似的,身子直軟下去。
這只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醉菊慌忙去扶,手已經抓到娉婷的手腕,卻不料娉婷這次是整個摔下去,整個身體的重量都無所支撐似的。醉菊也是剛剛站起來,猝不及防,哪裡抓得住。醉菊驚叫一聲,被娉婷的身子一帶,倒隨著娉婷摔了下去,膝蓋恰好撞了腳邊一塊石頭,手腳都擦了石子,火辣辣生疼。
雖然疼,醉菊卻骨祿爬了起來,顧不著看自己手腳上的傷,一把扶了娉婷,急道:「怎麼了?摔著了沒有?」
娉婷也摔得懵懵懂懂的,被醉菊扶了起來,又覺得腦子清醒了許多,搖頭道:「沒什麼。」想了想,似乎憶起剛才摔下時也撞了哪裡,卻也不覺得哪裡疼。
「有沒有摔到哪?」
「沒有。」娉婷揉揉手腳,搖頭道。
醉菊這才鬆了一口氣:「嚇死我了。我們快回去吧。」
兩人回到小屋中,廳中屋中都被翻得亂七八糟,家俱東倒西歪,啞巴大叔呆呆坐在角落裡,大娘正哭得傷心,見了娉婷和醉菊,抬起頭來,停了哭聲,露出難以啟齒的表情訥訥道:「姑娘,你們的包袱……」
「我們都知道了,怪不得大娘和大叔的。再說,裡面也沒什麼東西。」娉婷溫言勸了兩句,總算讓老人家收了眼淚。
幫著忙重新收拾了屋子,擺好家俱,人都倦了,才入屋裡休息。
想到所剩不多的盤纏已經沒有縱彭,連換洗的衣服也不曾留下一件,心下又是彷惶,又不禁覺得好笑。
「銀子衣裳都是小事,人才是最重要的。賺錢也不難,我們一路過去為人看診也是可以的。」醉菊讓娉婷躺上床:「把手伸出來。」
按了兩指上去靜心聽脈,忽然「嗯」了一聲,疑惑地看一眼娉婷,問:「可有哪裡不舒服?」
「怎麼?孩子不好嗎?」娉婷也吃了一驚。
「你身上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
「沒有。」
醉菊道:「我再聽聽。」又側若頸細緻診了一會,蹙眉道:「這脈象有點奇怪,難道是今天晚上出去著了涼?哎呀,早說了你不該出去找我的。躺著,再不要亂動了。」提了小籃出去。
娉婷顧念孩子的安危,聽話靜靜躺著,睡意襲來,眼前又朦朦朧朧起來,眼看著亮光在眼中變成細細的一絲,黑暗覆蓋上來,那黑色盡頭,似乎又有一道不耀眼的柔和的光在婀娜搖曳。
正覺得舒舒服服,肩膀卻被人輕輕搖晃了兩下。娉婷睜開眼,看見醉菊捧著滿滿的藥坐在床頭,邊吹著碗裡面冒出的絲絲熱氣,邊柔聲道:「喝了藥再睡吧,那群黑心的稅吏,連藥材也不放過,幸虧今天採了新的草藥。」
看著娉婷忍著苦皺眉喝完一碗,醉菊這才滿意地收了碗,吹熄燭火,一同睡下。
趕了一天的路,投宿後又去採藥,還遇著不斷的事故,醉菊實在比娉婷還乏,頭一挨枕,瞌睡蟲立即洶湧而至,只消一會功夫,將她密密實實埋進夢鄉。迷夢中重見師父嚴肅的臉,眸子卻是極慈祥的藏著笑意,一會又似乎回到了隱居別院的梅花中,恍恍惚惚一個影子在前面,彷彿正在看著明月。夢一個連著一個,稀奇古怪,什麼都有,都淡淡地散發著溫馨的味兒,像面前有幾十條道,她卻知道每一條道的盡頭都是好的。
正香甜時,一陣刺痛卻不知從哪傳了過來,醉菊在夢鄉中掙扎著體察,像是手疼,又像是腳疼,漸漸地,痛楚宛如從水底浮到了水面,連帶著把她也帶出夢境。
醉菊猛然睜開眼睛,又一陣剌痛傳過來。
這次她知道了,手腕上被什麼抓得生疼。
「醉菊……醉菊……」娉婷的呻吟聲在漆黑中異常痛苦。
醉菊驚得立坐起來,月光下,娉婷秀氣的眉糾成一團,指甲深深掐入醉菊腕中。
「姑娘,怎麼了?」
「好疼。」娉婷按著腹部。黃豆大的冷汗從額頭上滲出來,滾落在枕上。
醉菊也慌了:「我在這呢,別怕。」聲音也不由顫抖了起來,摸索著抓住娉婷的手,默聽片刻,臉色煞白:「我的針呢?」翻身去找,才記起包袱已經被人搶了。連外衣也不披,匆匆忙忙去到老夫妻的房門前,把門敲得咚咚作響,喊道:「大娘!大娘!快醒醒!」
「什麼事啊,姑娘?」
醉菊一把抓住大娘的手:「銀針!你們有沒有銀針?」
大娘剛被吵醒,迷迷糊糊道:「我們窮人,哪裡會有什麼銀針?」
「那那……普通的針呢?繡花針呢?」醉菊急得差點掉淚。
「縫衣服的破針倒是有一根的。你們這是怎……」
「別問了,快借我!」
醉菊取了針,匆匆回房,點起燭火。火光下的娉婷大汗淋漓,枕頭上已經幾乎全濕了,臉色蠟黃,見醉菊進來,忍著疼,氣若游絲地一字一字擠著問道:「到底怎麼了?」
「沒什麼。」醉菊匆匆將生銹的繡花針在火上灼燒,快速地答道:「只要紮了針就好,姑娘別怕。」口氣篤定,手卻抖個不停。
眼見那針燒到將近發紅,醉菊卻一點也不察覺燙似的,捏了針尾走到床前,輕聲哄道:「別擔心,紮了針就不疼了。」叫娉婷躺好,輕輕掀開娉婷的褻衣。
娉婷腹中一陣一陣抽疼,像有一匹發瘋的馬匹在裡面胡亂撒蹄似的,怎麼忍也止不住一刻的痛。見醉菊捏了針,要對腹中刺下,吃了一驚,也不知哪裡生出的勁,猛然半坐起來,攔住醉菊道:「你不會傷了孩子吧?」
醉菊毫不遲疑道:「不會的,信我吧。」
娉婷這才鬆手,她早疼得渾身無,一鬆手,便逕自倒了下去,被汗黏濕的青絲散了一床。閉上眼睛,腹中微微一熱,隨即又是一熱,醉菊彷彿連續著紮了幾處,轟然的,痛楚似從潛伏的地下一股腦劇烈地湧了出來。
娉婷「啊!」一聲慘叫起來,蜷縮得蝦米似的掙扎一下,待緩過勁,又似乎好了一點。她蹙眉感受著,腹中的痛楚似乎湧出來後,又從湧出來的裂口悄悄縮回去了。
「好點了嗎?」耳膜裡飄進醉菊的聲音,幽遠幽遠的。
良久,娉婷才徐徐呼出一口氣:「嗯……」
醉菊也是滿頭大汗,聽娉婷應了一聲,才放下手中的針,虛脫似的坐下來。
「孩子……沒有事吧?」
醉菊道:「我早說了,你身子骨頂弱的,不要逞強。唉……」
「醉菊?」
「你快躺好,孩子沒事呢。」醉菊一抬頭,瞧見被吵醒的大娘在房門外探頭,忙迎了出去,抱歉道:「吵了大娘和大叔了,真對不起。」
「姑娘……」
「我姐姐病了。」
「哦。」大娘擔憂地朝房裡看看,小聲地問:「現在好點了吧?」
「好多了。大娘睡去吧,沒事的。」
勸走了大娘,醉菊又坐回床邊:「不能再趕路了。你要好好靜養幾天才行。」
娉婷半天沒作聲。
「不能留在這,一早就要走。那些人拿走了我們的包袱,誰知道這些東西會落到什麼人手裡?」娉婷剛剛耗盡了力氣,聲音很低:「萬一他們追來,我們想走也走不了了。」
酢菊歎了一聲。
娉婷又問:「我的身子到底是怎麼了?你有事可不要瞞我。」
醉菊又是氣惱又是傷心,不知不覺哽咽起來:「姑娘自己還不明白?本來底質就不好,一路上勞心又勞力,受得了嗎?一定要想法弄些上好的藥材,老山參也好,夠本色的靈芝也好。」
娉婷出了一身大汗,此刻停了腹中痛楚,反而覺得一身冷浸浸的,緩緩扯了被子蓋在身上,微笑著道:「我聽你的話,離開這裡後不再匆忙趕路,好好休養就是。何必哭呢?」
醉菊抹著淚,咬牙切齒道:「現在想來王爺真是可恨。既是心愛的人,就該好好愛護,怎麼竟讓姑娘到了這種地步?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
娉婷不料她忽然扯出楚北捷來,驀地一怔,要說她孩子氣,卻又覺得她字字說中自己心中所思。
在楚北捷身上花的千般心血,落得如此下場。
白辜負了當初的無限思量。
家國與情人的相爭,從不會結出好果子。
她早隱隱料到的,竟沒本事阻止事情發展到這一步。
「算了吧。」娉婷幽幽歎了一聲,閉上眼睛:「別再把心思花在那人身上了,白白可惜了我們自己。」溫柔地撫摸自己的小腹,雖穿上外衣不易被人察覺,但仔細感觸的話,那裡已經微微突起了。
孩子啊,不要再攪和於家國情仇中。
道義曾是一把尺子,但最後,卻往往會變成沉重的鎖,血色的布。它會囚住你的心,它會蒙住你的眼睛。
別像爹,也別像娘。
孩子啊,愛也好,恨也好,別忘了最初。
在最初的最初,你為什麼而愛,為什麼而恨。
別忘了。
青紫色的烽煙,在平原一處接一處的燃起,連到天邊。煙霧扶搖直上,大剌剌詔告人間,大戰在即。
旌旗蔽日,擂鼓震天。
號角遙遠傳來,怎也遮不住藏在晨光中的一分淒厲。
遠遠看出,密密麻麻儘是高昂的戴著鐵盔的頭顱,直向天際的萬千兵刃寒光閃閃。平原上浩浩蕩蕩,被東林大軍的鐵騎覆蓋。
楚北捷騎著駿馬,在最前方迎風而立。鎮北王的旗幟就在他頭頂上,被風吹展開來,旗上猙獰威猛的圖騰,宛如能攝人魂魄一般可怕。
對面山坡上,遠遠飄揚著另一色旗幟,同樣是龐大的軍隊。
雲常,那個一直深藏不露,龜縮一地而積蓄力量的國家,也有著不可小瞧的軍力。
楚北捷瞇起眼睛,遙望那在最前面俊逸自信的身影,雲常大軍的主帥。
他記得的,當日羊腸狹道,從頭頂的懸崖處轉身出來,悠然一笑的,正是此人。
昔日的小敬安王,今日的雲常駙馬。
那是自他手中,奪走娉婷的男人!
狂風在兩陣中穿梭,但旋即彷彿也畏懼了即將成為修羅場的此處,匆匆離開。
所有招展的旌旗,因為忽然停止的風而垂了下來。
突如其來的死寂,在無聲中傳遞越來越緊張的節奏。數十萬人馬矗立的平原,如墳墓一般安靜。
連戰馬,也不敢嘶叫。
楚北捷靜靜看著何俠。隔著那麼遠,但他們卻仍可以察覺對方的視線,那麼相同的凌厲,那麼相同的銳利。
他奪了娉婷,奪了懷著我骨肉的娉婷。
楚北捷的手,默默按在劍上。
拔劍一麾,就是一往直前,不死不休。
臣牟就站在楚北捷身邊,和其他大將一樣,他的掌心已經滿是汗水。他知道,只要楚北捷的劍一出鞘,就是千軍萬馬,鋪天蓋地的血浪翻滾。
為了一個人。
只為了一個女人。
白娉婷,四國會永遠記住這個名字。
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楚北捷的手上。十萬軍發,在他一揮劍之間。
空氣被緊張的呼吸搓成絲絲,宛如繃緊的弦,在兩軍對陣的空地上被雙方緩緩收緊。
駿馬急奔。
南邊的山坡上,幾道影子在晨光中驟現,不顧後果地從側邊馳入兩軍對陣中的這片空白地帶,就像將要被點燃的油畫上,有人用刀輕輕劃過,掠起一道優美的漣漪;就像淒涼的畫上,被忽然描了一筆春意,詭異而格格不入。
「雲常王旗?」臣牟不敢置信地低語。
楚北捷目力過人,早將那旗幟上的大字看在眼裡,眸中精光驟閃。
最早沖人中空地帶的騎士在楚北捷面前勒馬,一拱手,朗聲問:「這位將軍就是東林的鎮北王楚北捷?」
「本王楚北捷。你是何人?」楚北捷沉聲問。
「我是雲常王宮侍衛隊長容安。我主耀天公主命我傳話,請求和王爺私下一見。」
「大戰在即,耀天公主現在身在何處?」
「就在這裡。」容安向後一指。
眾人極目遠眺,山坡上,一輛華麗馬車出現在晨曦中,正朝兩軍對峙的中心地帶飛馳而來。
楚北捷的心裡被看不見的線微微一扯,黑眸深處顫了遺顫。
耀天要和談。
除了娉婷,她還有什麼籌碼能夠拿來和談?耀天在大軍臨陣前匆忙趕到,從中插入而不經過何俠統領的那方人馬,定與娉婷有關。
一直在發冷的心,忽然被熊熊烈火灼燒起來,一時激動,不知該如何排解。
馬車越駛越近,對方大軍顯然也認出馬車上的王旗,赫然震動。
容安策馬到了馬車前,俯身在窗邊請示了一會,又策馬回來:「公主請王爺到車上一會。」
馬車停在空地上,四匹渾身雪白的駿馬駐步低頭,車伕似乎接了車中人的命令,自行下車離開,在百餘步的地方才停下垂手等待吩咐。
臣牟警覺地道:「王爺小心,何俠詭計多端,小心中了埋伏。」
楚北捷冷笑道:「區區一輛馬車,就算上面藏滿了人,又怎敵得過本王手中寶劍?」
策馬到了馬車前,從容問道:「車內可是雲常耀天公主?楚北捷在此,公主有何話要說?」
耀天掀開簾子,抬眼一瞅,楚北捷騎在馬上,威風凜凜,氣勢迫人:心中暗讚,柔聲道:「耀天受人之托,有一封書信要交給王爺。」
「只有書信?」楚北捷瞳孔驟縮,身邊空氣驀地冰冷:「那人呢?」
「人已經不在我雲常。」耀天道:「王爺看過書信,自然就知道了。」
楚北捷眼神更加冷冽,隔著簾子,竟也讓裡面的耀天打個冷戰,道:「公主太小看本王了。我東林大軍千裡跋涉,不過是為了討回此人。雲常不將人還給我,只憑一封書信就想讓本王退兵,哪有這麼容易的事?別怪本王不有言在先,此人若有個三長兩短,本王誓讓鮮血染紅雲常王宮。」
耀天在馬車中沉默半晌,幽幽歎道:「久聞鎮北王是位有卓識的英雄,耀天想請教鎮北王幾個問題。」
楚北捷本想拂袖而去,回心一想,事關娉婷,不可大意,勒馬道:「公主請問。」
耀天道:「請問王爺,此次領兵大戰,是否只為了白娉婷一人?」
「不錯。」
「那麼,東林大王是否不允。」
楚北捷冷冷道:「這是我東林內務,大軍已經在此,與公主無關。」
「王爺和白姑娘之間的事,似乎總免不了捲入家仇國恨。國重還是情重,為了國家是否要捨棄自身的幸福,永遠都是殘忍的難題。」
「公主要說的就是這些?」
耀天歎道:「倫理道德,常被放在一起,其實兩者並不完全相同。道德出自內心,而倫理出自道德。當倫理自成體系後,偏偏又凌駕於道德。於是,人們從此麻木地信服大條道理,反而不能自由地聽從心聲行事,所謂國家大義,捨己而為國,若不是自己心甘情願,發自內心的去做,僅僅是受限於倫理的枷鎖,那是多麼可惜。王爺當日捨娉婷而選擇國家大義,致使違了初六之約,又何嘗不是如此?」
楚北捷初時無動於衷,聽到後面,驀然動容,肅聲道:「公主請說下去。」
「其實國家與個人,誰重誰輕,並不是取捨的問題。」耀天頓了一頓,悠然道:「王爺可曾想過,古代的先人們是為了能夠活得更好,是為了他們自身的幸福,而決定團結在一起共同抵禦外敵,抗拒侵略,從此之後,才有國家之說。國的根本,從來都是人。一個剝奪人的幸福而得以保全的國家,有什麼存在的必要?一個只知道保全國家而不懂得珍惜幸福的男人,又有什麼值得留戀?」
楚北捷身軀劇震,緊緊拽著韁繩,只聽耀天徐徐道:「一個為了自己的幸福而又輕視千萬將士性命,忍心將別人的幸福剝奪的將軍,又怎麼會是白娉婷真正愛上的英雄?王爺想想,你身後的這些將士,真的願意為了一個女人去打這場大戰嗎?」
耀天長歎一聲,低聲道:「白娉婷要的,是王爺睜開眼睛,看清楚人世間何者為珍,何者為貴,看清楚即使是蟻民,也該有自由和志向,也該享有屬於自己的幸福。」
楚北捷緊咬白齒,半日說不出話來。
晨光下,娉婷的微笑如水,化入五湖四海,尋不到蹤跡。
國的根本,從來都是人。
若不是心甘情願,發自內心,又為何要苦逼白己犧牲永遠不忍心犧牲的,去換一個為國的名聲?
國與己,不是選擇,而是一體。
聽從心聲,愛所愛,恨所恨,才是真正的人。
楚北捷驀然仰首,對天長笑,眼淚沿臉頰而下,沉聲道:「多謝公主賜教。」
一封書信,從門簾處緩緩遞出。
「耀天見識淺薄,怎有這等本事。方纔這些,盡出自白姑娘的書信。」
楚北捷下馬,宛如對待初生嬰兒一般雙手接過這封輕飄飄的信,心潮起伏:「多謝公主。本王可向公主保證,東林大軍即刻撤返。」
耀天想不到他這樣乾淨俐落,微微一愕,反問:「王爺難道不怕書信有假,白姑娘仍被囚禁?」
楚北捷笑道:「娉婷若沒有把握,怎會寫一封這樣的信讓公主送來?筆跡可以假冒,這樣的言辭銳意,是可以假冒的嗎?」
策馬回到己方陣營,臣牟等早等得發急,連忙迎上來問:「王爺,那雲常公主到底說了些什麼?」
「撤軍。」
「什麼?」
楚北捷長笑:「撤軍!我們不打仗了。」
眾將心中雖然愕然,卻也暗暗驚喜。又有人問:「那王妃呢?」
「本王會去尋的。」楚北捷遙望天際,目光堅毅:「天涯海角,一定會找到她。」
天公垂憐,賜我娉婷。
你有可以飛天的翅膀,楚北捷願意追隨你,直到天涯海角。
從今以後,愛我所愛,恨我所恨。
明白自己想要什麼,明白自己該做什麼。
明白該珍惜的,便去珍惜;該決斷的,便應決斷。
明白國與家,家與人,本是一體。
明白犧牲不是偉大,有懂得自珍自愛的人,才有興旺的國,如同有鮮紅的血,才有展翅飛翔的凌雲壯志。
娉婷,娉婷,我聽見自己的心聲。
它說,要生生世世,與你不離不棄。
天崩地裂,海枯石爛,此情不渝。
「撤軍!」
「撤!撤!」
東林大軍撤回,大戰在最後一刻被制止了。
楚北捷望盡天邊,找不到那一抹熟悉的身影。但他一定會找到的,他要找到她,愛她護她,陪她月下彈琴,雪間看星。
共看嬌兒慢慢長大,教他不要誤入迷途,暗陷枷鎖。要他永遠記住,道德出自人心,傾聽心聲,才不會被世俗蒙住眼睛。
讓他知道,人有人的尊嚴,人有人的志向,人有人的自由,人有人的幸福。
這,並不是國或者大義,可以剝奪的。
國之根本,從來都是——人。
《待續》

風弄 - 孤芳不自賞5【單】
為躲避明的暗的殺意,懷著身孕的娉婷和醉菊踏上了正值雪季的松森山脈,酷寒的氣溫與艱苛的環境
令她們幾乎走投無路,但前往北漠去投隱居的好友陽鳳,已經是娉婷唯一的抉擇。
兩個嬌弱而又聰明的女子,是否能夠自暴風雪的底下生存下來?
而拋下一切只為追回娉婷的楚北捷,又是否能夠順利解救愛妻?
兩國大戰起於娉婷又止於娉婷,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局勢,又能夠維持多久?
遠方的戰鼓正隆隆響起,一切都還在未定之數。
第一章

天總有不測風雲。
才出了兩個晴天,今天一早,老天又開始沉下臉。烏雲氤氳在頭頂,沉沉籠罩遠近山巒。
醉菊看看天色,歎道:「看來又會有風暴。」
娉婷扶著山壁跨上這個陡坡的高處,微微喘著氣,無聲打量下方遠處模糊的晃動人影:「蕭陽關就在前面,過了關卡進入北漠,再管風暴的事吧。」
醉菊點了點頭。
她們原有的的包袱在老夫婦家中被官吏搶走,銀子衣裳都沒了,只能靠偶爾幫人看病掙回一點,一路行來,更多了一重苦楚,幼嫩的手都磨出了一層繭子。
今日看見通往北漠的小關卡蕭陽關,都鬆了一口氣。到了北漠,陽鳳一定會好好安置她們。
兩人相互扶持著從山上下來,從雲常都城行至此處,不知經歷了多少艱險,她們比當初更加倍小心。悄悄在林間掩藏蹤跡,潛伏到路邊,蹲下窺視蕭陽關的動靜。
幾個商人模樣的人領著一個車隊正準備過關,想是都知道快要起風暴,領頭的商人焦急地看看天色,從懷裡掏出一個錢袋,塞在守兵隊長的手裡,搓著手央求:「軍爺,你看這天,下起暴雪來,人受得了,牲畜也受不了啊。您高抬貴手,行個方便。我每個月打這出關沒有四回也有三回,怎會沒有出關證明?只是這處關卡向來都不查的,今天忽然查起來……」
「哎哎,你倒怪起我們來了?」隊長哼了一聲:「從前不查,那是上頭沒叫我們查。現在在打仗,打仗你懂不懂?公文就掛在那裡,識字的自己去瞧瞧,上面寫得清楚,沒有出關證明,不許出關。」
叢林裡,兩個蹲下偷聽的人迅速交換了擔憂的眼神。
「這裡竟也和赫蒙關一樣,要憑過關證明才能通過。」醉菊一臉愁容:「這可怎麼辦?虧我們辛辛苦苦從赫蒙關吃盡了苦頭趕過來。」
娉婷深黑的眸子盯著蕭陽關現在僅僅開了一道窄口的陳舊關門:「看來雲常通往北漠的所有關卡,都收到嚴令必須查證過關。」
早該想到,戰爭時期,關卡檢查勢必加強。
以雲常的現狀,在和東林開戰的同時,不可能不擔憂北漠的落井下石。
「怎麼辦?」
「沒有別的辦法了。」娉婷仰頭,看向高聳入雲的松森山脈。
這一延綿山脈,隔開了雲常北漠兩國,稍為低緩的山道都被設為關卡。冬天,高山處的林中寒冷,野獸飢餓,只有瘋子才會試圖穿越。
「姑娘?」醉菊不安地看著她。
娉婷從容一笑:「既然關卡過不了,只有從松森山脈高林中穿越過去了。」
「如此冒險……」醉菊道:「不如先在邊境逗留一段時間,等……」目光落在娉婷的小腹處,頓時停住。
娉婷搖頭道:「關卡不會放鬆,只會越來越嚴。耀天公主現在應該已奔赴前線,何俠很快會猜到我們逃亡的方向。我熟知何俠的厲害,當他領軍從戰場上返回,插手邊境關防搜捕我們時,我們不會再有離開雲常的機會。」
醉菊看向烏雲下一片灰墨色的松森山脈,倒吸一口涼氣。
但她很快鎮定下來:「在上山前,我要摘點草藥備用,保胎的小末草只在山腳才有。」
娉婷打算穿越松森山脈的時候,雲常和東林的決戰已被耀天送來的書信化解。
何俠坐在馬上,冷眼看東林大軍一隊一隊從容退去。
空氣中硝煙盡去。
緊繃的弦鬆開後,是無限的落寞和失望。
十萬軍發之際,雲常最至高無上的旗幟忽然出現於戰場,他這個雲常軍事上的最高將領,卻事先一點也不知情。
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楚北捷和耀天在空曠的戰場中央若無其事地隔車交談。
他看著楚北捷勒馬回陣,聽著東林陣列中鳴金。
他明白,一切已經發生。
「東林撤軍了?」
「東林撤軍!」
身邊、身後,密密麻麻,等待著戰死沙場的雲常士兵,不敢置信地看著發生在大戰之前的奇跡,終於驚喜地騷動起來。
副將在他身邊低聲稟報:「駙馬爺,東林撤軍了。」
何俠的眸子,驟然陰沉。
那一刻,他甚至有一股衝動,想拔出鞘中的寶劍,喝令進攻。大軍人數相當,東林軍正撤退,衝擊過去,定能佔據上風。
只要可以衝擊過去,他有把握砍下楚北捷的人頭。
握劍的手緊緊攥著劍柄,何俠苦苦壓抑著心內湧動的慾望。
他不能下令。
即使揮劍,三軍不會聽他號令。
耀天在,雲常最至高無上的旗幟在此處飛揚,他只是駙馬,或一名武將。
「駙馬爺,東林撤軍了。」副將再度小聲地稟報。
何俠鐵青的臉,終於逸出一絲冷漠的微笑:「我看見了。」
他微笑著,目視耀天的馬車緩緩向大軍行來。那樣孤單而華麗的馬車裡,坐著他的妻子,雲常的主人。
龐大的軍隊,驀然沉默下來。
化解了這次戰爭的,是雲常的一國之主,是所有將士效忠的對象──耀天公主。
馬車靜靜行來,又靜靜地在陣前停下,後面是正撤去的東林大軍,面前,是雲常的上萬將士,還有何俠。
耀天端坐在馬車中。繁重的服飾層層包裹著她的身體,她卻感覺一陣陣不安的寒意。
說動楚北捷之後,必須面對另一個更不想面對的難題。何俠的目光彷彿能穿透厚厚的車簾,她幾乎鼓不起勇氣,掀開面前的簾子,面對何俠。
白娉婷,已經不在駙馬府。
已經不在了。
千萬個大局為重的理由也好,但白娉婷,已經離開了。
來的路上,她已經想了許多次如何解釋此中經過。
通情達理地,尊貴地以雲常之主的身份勸誡,或者委婉地,用女人的身份向何俠坦言,或帶著不得已的憂傷……
沒有用,事到臨頭,毫無用處。
馬車靜靜停在陣前,耀天腦海裡,只有挺坐在高頭大馬上的何俠一人。
就在這個時候,她聽見了清晰的拔劍聲。
那麼清脆、那麼悅耳,帶著決斷和毅然。
沒有人能這般拔劍,除了她最深愛的男人。
駙馬,駙馬,你恨耀天嗎?
你要殺了我嗎?
耀天閉上眼睛。
何俠深深凝視馬車前面的垂簾,拔出寶劍。
寶劍長吟,顫動不止。劍鋒直指蒼穹,何俠用盡最大的力氣,吼叫起來:「公主萬歲!」
「公主萬歲!」
「公主萬歲!」
「萬歲!萬歲!公主萬歲!」
身後萬人齊呼,聲動如雷。
「萬歲!」
「公主萬歲!」
平原上,迴盪著陣陣吼聲。
面前屏障似的垂簾被霍然掀開,何俠的臉出現在面前。
「公主。」
「駙馬……」耀天低低應著。
「多謝公主。」
耀天怔怔盯著今生今世也看不倦的俊容,輕聲問:「駙馬謝我什麼?駙馬知道嗎,我放走了駙馬費盡心血帶回來的白娉婷,才能讓東林撤軍。」
何俠表情竟絲毫無異,專注地審視耀天片刻,悠然歎道:「經此一役,方知公主待我情真。」
「駙馬!」耀天的眼淚,終於忍不住奪眶而湧,不顧眾目睽睽,撲入何俠溫暖的懷抱中。被何俠一把摟住,耀天哭道:「耀天放走了白娉婷,辜負了駙馬。」
「公主錯了。」何俠輕柔地愛撫著懷中的妻子,低聲道:「只有懂得真愛的女人,才懂得嫉妒。公主竟還肯放娉婷一條生路,何俠……何俠感激不盡。」
耀天在懷中微微顫抖,何俠寬闊的肩膀,給予她無限的力量。
何俠柔聲說著溫暖的言語,眸中,印出遠處東林大軍遠去的旌旗。
娉婷若去,不會留在雲常,不會返回東林。
唯一的方向,只有北漠。
松森山脈,暴風雪將來臨。
深一步淺一步踩在雪地裡,娉婷和醉菊氣喘吁吁地向高處不停地挪動腳步。
「暴風雪快來了。」
「在那之前,能趕到巖區嗎?」
娉婷沉吟:「恐怕來不及。」
醉菊的心猛地一沉,緊張起來:「那怎麼辦?在這雪林裡,到處都是光禿禿的樹,風雪來了沒有地方遮蔽,我們會活活凍死。」十指抓著單薄的包裹。
幾天裡靠給人們診病得來的錢,除了買一套行醫用的廉價銀針和吃的,剩下的盡花在保暖的衣裳上。但即使是身上最厚的那件,也絕不能保護她們在露天裡熬過任何一場風雪。
娉婷抬頭,盯著天上濃得快滴出墨來的烏雲。風雪未起,陰騭都孕育在雲中,此刻反而一絲風也沒有。
「醉菊,點火。」
「唉呀,這個時候點火有什麼?暴風雪一來,什麼火都沒用。」
娉婷從容地道:「點火,燒水。」秀氣的臉上,又隱隱露出悠然的笑意。
醉菊還想說什麼,一看見娉婷唇邊的笑意,居然情不自禁地把話從喉嚨裡嚥了回去,應道:「好,點火燒水。」
取出火種,林中乾枯的樹枝觸火即燃,無風的雪地上,木柴劈劈啪啪地在火光中剝裂。
「在雪地上挖個洞。」
雪很鬆,兩人膝蓋著地,用手挖,不一會,手已經觸到雪下的泥土。一直被雪覆蓋著,吸收了地熱的泥土比雪要難挖多了。
醉菊皺眉道:「這不夠深,還要挖。」
「不必。」娉婷道:「用樹枝搭小棚子。」
時間不多了,黑色的烏雲在頭頂迅速游動,彷彿急著尋找發洩的出口。
在雪洞上稀稀疏疏用枯樹枝架起小棚子,娉婷找到許多枯葉,手腳麻利地撒在棚子上。
醉菊手忙腳亂地幫忙,一邊急道:「這個風一吹就倒,有什麼用呢?」
撒夠了枯葉,娉婷又將包袱打開,取出兩人僅剩的兩件換洗衣裳,展開來鋪在小棚上。
「姑娘,你這是幹什麼?」
「把水端來,倒上去。」
「還沒有燒開呢。」醉菊愣道。
娉婷又好氣又好笑:「冰融化了就行,要開水幹什麼?」
醉菊看看小棚子,又看看鍋裡已經融化的冰水,終於恍然大悟:「哦!哦!」大眼睛頓時發亮:「是是,我這就端過來。」
融化的水澆鑄在小棚子上,衣裳和棚子裡面填充的枯葉吸收水分,瞬間,薄薄的冰層出現在棚子最外層的衣裳上。
「真的管用啊!」醉菊高興地笑起來。
「別忙著笑,水遠遠不夠,快點快點再弄多點。」
「是是,這就去。」
往返來回,火堆不斷融化著冰塊。
水一鍋一鍋澆鑄上去,小棚子上的冰層越結越厚。
晶瑩剔透的厚厚冰層下,可以看見娉婷和醉菊展開的衣裳,圓形的棚頂,就像一座漂亮的小小冰雪屋。
醉菊端著鍋子,再倒一鍋水在棚頂:「夠了嗎?」水落在棚子頂端,沿四方下滑,未來得及滴淌至雪地,已經凝結成又一層冰。
「這一場風雪不小。」娉婷看著頭頂湧動的烏雲:「再澆多點才行。」
轟隆隆……
連串悶雷,從烏雲深處,彷彿經過很長的距離終於到達地面。
沉悶的雪地上,飄過一絲若有若無的涼風。
娉婷臉色驟變:「來不及再澆了,快躲進去。」
拉著醉菊,連忙鑽進預先留出的小小入口。兩人窩在裡面,空間小得只可以緊緊摟在一起。
「裡面好暖和。」雖然很擠,醉菊還是舒服地歎了一聲。
「雪下的泥土吸了地熱,我們挖開了雪,在棚子裡挨著地,所以會暖和。」
狂風已經起了。
有一半在雪下的矮小棚子,結實如冰磚似的棚頂,應該可以幫助她們抵抗這場風雪。
娉婷和醉菊心驚膽顫地聽著隔棚傳來的可怕的動靜。
相對於外面,棚子中的天地顯得格外寧靜。
「我們應該可以穿過松森山脈吧?」
娉婷沉默著。
好一會,才道:「是的,應該。」
「姑娘?」
「嗯。」
「你在想事嗎?」
「對。」
「想什麼?」
娉婷挪動了一下,緩緩道:「醉菊,不管外面的暴雪下多久,不管裡面有多暖和,我們可都不能睡著。如果雪層遮蔽了入口的縫隙,我們又睡著了,就會活活悶死在這裡。」
醉菊正被暖和的環境誘得昏昏欲睡,聞言吃了一驚,立即睡意全無,應道:「我知道了。」這樣說著,情不自禁歎了一聲。
小棚子裡如此安靜,娉婷又和她緊貼著,當然不會聽不見她的歎氣。
「你歎什麼?」娉婷問。
「沒什麼。」
沉默了一會,娉婷輕聲問:「你是不是在想,假如我們真的悶死在這裡,那就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我們的下落了?」
醉菊不由又歎了一聲:「白姑娘,你為什麼這般聰明?」
娉婷嘴角動了動,擠出一個苦澀的笑容。
小棚子又沉寂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醉菊忍不住輕聲問:「若我們真在這松森山脈裡送了命……」
「不會的。」娉婷截斷她的話,柔聲道:「不會的,醉菊。」
酸氣緩緩冒到鼻尖,醉菊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忽然紅了眼眶。她摸索著伸過手,觸到娉婷的指尖,便緊緊握住了纖細的手。
兩隻磨出不少血痕卻仍靈巧的手,在黑暗中緊緊握在一起。
安靜的天地中,醉菊的呼吸,卻驟然停止了。
驟然消失的呼吸在寧靜的小棚中突兀地怪異,娉婷靜靜等著,醉菊的指在她腕上毫無移動地貼著,像靜止了一樣。
許久過後,醉菊終於放開屏住的呼吸,傳入娉婷耳中的呼吸聲,似乎喘得比開始更急了。
「白姑娘,你的脈息……很亂。」醉菊的聲音也有點慌張:「我要立即幫你扎針。」
「不要緊,醉菊。」娉婷淡淡地道。
「不行,要立即扎針。」醉菊習慣性地往後伸手摸包袱,手肘撞到身後堅硬的棚壁,好一陣火辣辣的疼。
包袱呢?
醉菊猛地怔住了。
「我們進來太匆忙。」黑暗中,娉婷的聲音輕柔、鎮定:「醉菊,包袱漏在外面了。記得嗎?就是我解開包袱拿衣裳的時候。」
狂烈的暴風夾著冰雪砸在堅實的棚頂,傳來恐怖的聲音。
裡面的死寂和外面的狂風呼嘯,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醉菊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亮,她沒有遲疑多久,咬牙道:「我去拿回來,應該就在附近。一鑽出去,伸手拿了就回來。」
「不。」娉婷輕輕吐出一個字。
醉菊忽然發現,娉婷佔據的位置,不偏不倚地,恰好讓她無法鑽出入口。
「白姑娘,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我要把銀針拿回來。」醉菊沉聲道:「我是大夫。」
漆黑中,娉婷的影子朦朧至幾乎看不清輪廓,無光的天地彷彿和她已為一體,靜止的應該是瘦弱的身影,卻有著泰山一樣無法撼動的凝重。
「醉菊,你知道銀針在哪裡嗎?風雪一起,它已經不知道被捲去了多遠。」
「說不定掛在附近的樹枝上,我還是可以試一試去找。」她試著向前,碰到娉婷的手臂,指緩緩滑落到手腕處,最後握住了她的手:「白姑娘,我說過,一定會保護你和孩子。」
娉婷的身影屹然不動,就像一座已經千百年的雕像。但她的手,緊緊反握著醉菊的手。
「我也說過,我們不會死的。不會的,醉菊。」
兩雙冰冷的,纖細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後,些微暖意從貼合的掌心處緩緩升起。
藏身的棚子那麼小,醉菊甚至沒有一點點空間讓娉婷挪開。
「可是,孩子……」醉菊在幽黑中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低微的抽泣。她鬆開了握緊的手掌,用指尖向上探索到娉婷的脈搏。
紊亂的脈象,讓她的指尖微微顫慄起來。
溫熱的液體,滴在衣襟上。
寂靜的黑暗中,淚珠墜落的聲音,很清晰。
銀針,為什麼竟會忘記了最重要的銀針?
一路上不斷用草藥和銀針為娉婷鞏固體質,穩定脈象,為何偏偏在風暴來臨的時候忘得一乾二淨?
外面狂烈的風暴,會將單薄的包袱連帶裡面的銀針吹刮到何處?
醉菊今生也不會忘記這場殘忍的風暴。
「別擔心,孩子不會有事。」
聽錯了嗎?
娉婷的聲音裡,有濃濃的溫柔和從容。
醉菊感覺著她腕上凌亂的脈息,這些淡淡的平靜的話,每個字都像針一樣紮在醉菊心上。
黑暗中,聽見娉婷含著笑意的,如作夢般輕柔的語氣:「孩子在我腹中,乖乖地睡著。我是他的母親,我會好好護著他。風雪那麼大,可他在我這裡,會很暖和,很安全。」
聽著娉婷的聲音,醉菊幾乎可以想像她此刻唇角逸出的微笑。
溫婉動人,如春風新雨。
娉婷確實在微笑。
百密一疏,那一疏總會出現在最要命的時刻。
在風暴來臨,匆忙進入小棚的瞬間,她想起了包袱,還有包袱裡的銀針。同時,她也知道已經無可挽回。冰天雪地中的暴風雪,不但刮得走包袱,也能刮得走活生生的人。
她知道她的脈象已亂。
頭有點昏亂,眼前的模糊,說不清是因為黑暗,還是因為別的。她的力氣,彷彿正被一絲一絲地抽走。
正因為如此,她更必須微笑。
「別為我和孩子擔心,醉菊。我們會熬過這場風雪。」
這孩子雖然還小,但他不像你想像的那麼脆弱。
他孕育於冬夜。
在母親的腹中,感受過隱居別院的安寧,聽過名動四國的琴聲,賞過斷人肝腸的明月。
見識過,火光沖天的夜空,淌滿鮮血的雪地,還有母親登車離去時,灑落一地的絕望。
這孩子會比我們更堅強、更勇敢。
他的父親是當世名將,永遠不會被打敗的鎮北王。
他身上流著的,是楚北捷的血。
這世上最強悍的熱血。

第二章

清晨,橙光透過層層厚雲,朦朦朧朧透出一點。
驟來的馬蹄聲打破寧靜,在白皚皚的大道上急促響起。
得得、得得、得得得……
一騎由遠而近,馬背上插著代表軍情的緊急旌旗,確保一路通行無阻。
「開門!快開城門!東林撤軍!東林撤軍!」
傳令者仰頭對著關閉的城門大喊,精疲力竭中猶帶興奮的喜悅。
城頭的守衛懷疑地豎起耳朵,探出腦袋向下喝問:「兄弟,你剛剛說什麼?」
「快開城門,趕著向丞相稟報呢。東林撤軍啦!」
「東林撤軍!東林撤軍!大戰結束了!」
厚重的城門發出嘎拉嘎拉聲被緩緩打開的同時,東林撤軍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衝入雲常都城的上空,掠過每一顆忐忑不安的心。
大戰結束的好消息,加急傳送入雲常都城。
「丞相,丞相!東林撤軍了!」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老成持重的貴常青還是忍不住猛然從床上坐起來:「真的撤了?」
「撤了,公主殿下親達戰場與楚北捷談判,隨後東林大軍就撤了。」傳令使跪著,利落乾脆地稟報:「我軍派出大量探子,密切監視東林大軍動向。東林大軍無絲毫異動,是真的在撤。」
貴常青一邊急急忙忙要侍從伺候更衣,一邊問:「公主和駙馬爺呢?」
「公主和駙馬領軍返回都城,正在路上。」
「要盛大迎接。」貴常青一臉喜氣地回頭,指了一名貼身侍從:「去,要司禮官員立即來這。凡是負責採買、禮儀、鼓樂的官員,給我一起叫到這裡來。等等……」他思索了一會,又吩咐道:「這次東林雲常之戰,畢竟還是有雲常子弟傷亡,去把越老軍務也請過來,我們商量一下撫恤的事。」
傳話的侍從連忙點頭,一一記下,轉身要走。
隆隆隆隆!
幾聲轟嗚驟然傳來,震得屋頂簌簌落塵。屋裡眾人都嚇了一跳,貴常青臉色一變:「都城裡發生什麼事?快去查!」
不一會,派出去的侍從小跑著回來道:「稟告丞相,東林撤軍的消息已經傳遍都城,所有人都醒啦,在街上喝酒唱歌。到處都在放炮仗,城裡最大的炮仗店把鎮店之寶也抬出來放了,剛才那幾聲大響就是他們鬧的。丞相,要不要把他們抓起來?」
貴常青聽明白了,搖頭笑道:「抓他們幹什麼?誰家沒有子弟在軍中,大戰結束了,百姓高興,我們懸著的心也可以放下來了。」喝令道:「來人,從我府裡取一千兩銀子去買酒,放在王宮前的廣場上,讓百姓們自行取用。」
侍從笑道:「丞相,宮裡釀造司的倉庫都是滿的,用不著拿銀子去民間酒坊買。」
「那些要等公主和駙馬爺回宮時才用,那麼多的將兵,那麼大的喜事,我還擔心倉庫裡的儲酒不夠呢。」想起將會使國力驟損的大戰在未造成重大傷亡前結束,貴常青心頭無比暢快。
雲常一直奉行靜養避戰的國策,貴常青在其中實在功不可沒。
沒多久,早前出去的侍從趕了回來,稟道:「官員們已經請過來了,都在前廳等候丞相。」
「嗯。」貴常青再整理了一下隆重的官服,跨出房門。
一路沿著丞相府的小徑,繞過後花園,打算直往前廳。心情愉快,穩重的腳步也變得輕盈。剛抵達府邸中結了一層厚冰的湖邊,忽然又一次聽見傳令者那種熟悉的拉長嗓子喝喊的腔調:「報!軍情急報!報!」聲音由遠及近,喊話人一路飛奔而來。
貴常青心裡「咯登」一聲。
東林已經撤軍,前線怎會又一次傳來軍情急報?
事情有變?
「你們下去。」貴常青揮退身邊侍從。
轉身時,傳令者已經奔到眼前。
「報!軍情急報!」
貴常青在通往小橋的台階上駐步,沉聲問:「是否發現東林大軍佯撤?」
這名傳令者剛從馬上下來,氣喘吁吁,搖頭道:「不是,卑職不是從前線過來的。」
「哦?」貴常青心中稍定:「有什麼軍情,說吧。」
「稟報丞相,我雲常與北漠接壤一帶的關卡,連續被挑。」
貴常青奇道:「竟有這樣的事?挑了哪些關卡?對方有多少人?是北漠的軍馬?」
「統臨關、赫蒙關、蕭陽關、允僚關都被挑了。對方不是北漠的軍馬。那人是從我雲常方向來的。」
貴常青驚訝地問:「那人?」
「是。」傳令者也一臉不可思議:「單槍匹馬,連挑我雲常四個關卡。挑關者來去倏忽,劍法凌厲。因為與東林的大戰,關卡中大多精銳將士都被駙馬爺抽調去了前線,剩下的守衛根本不敢和此人交戰。」
貴常青思忖片刻,又問:「昌將軍坐鎮一方,難道他不聞不問?」
「昌將軍手下的精銳也被駙馬爺抽調殆盡,聽說此事,立即派遣剩下的所有人馬圍剿此人。但此人實在厲害,來去無蹤,而且精於反追蹤,只選關卡人少力薄的時候挑關,來去從容,大隊一到,絕對找不到他的影子。昌將軍也對他無可奈何,只能命令各處關卡暫時關閉,以免又被他衝入關中。」
「既然是連挑四關,看來不是為了闖關到北漠去。」
「不是。那人每次挑了關卡後,就抓住管事的隊長逼問一個女子的下落。他手裡拿了一幅錦圖,上面畫著一個女人,只問每一個關卡裡的人有沒有見過那名女子,知否她去的方向。此人神勇彪悍,常人到了他面前,別說對著他的劍,就算被他掃兩眼也膽顫心驚。」
貴常青聽到此處,已猜到端倪,反露出笑容:「你們可知道此人是誰?」
傳令者詫異地問:「此人每次出現都頭戴斗笠臉蒙黑巾,只讓人看見一雙眼睛,難道丞相知道是誰?」
貴常青嘴角逸出微笑,負手在背,仰望漸亮的蒼穹,感慨似的長歎道:「還能有誰?只有楚北捷。」
東林撤軍的消息剛剛送至都城,楚北捷竟然已經挑了四處關卡,令人震驚的迅猛。
一定是下達撤軍令後即刻單騎啟程。
楚北捷的心焦,由此可見一斑。
「東林鎮北王?」傳令者大吃一驚,瞪著眼睛,半天才呼出一口氣,搖頭道:「怪不得如此厲害。卑職今夜就離開都城,把這個重要消息傳給昌將軍。」
軍情對於國家相當重要,可以充當傳令者的,都是軍隊中機敏忠誠之人,腦子比普通士兵靈活數倍。傳令者稍為躊躇,隨即又道:「卑職斗膽進言,東林鎮北王領軍來犯我雲常,是我雲常大敵。如今他孤身出沒我雲常邊境,正是剷除此人的絕妙良機。」
貴常青何嘗沒有想到這個。東林鎮北王是其他三國權貴的心腹大患,誰不想剷除。
楚北捷單槍匹馬在雲常地界出沒,就像一塊精美這著熱氣的點心擺在飢腸轆轆的人面前。貴常青雖然老成,也需要苦苦壓抑,才能按捺自己立即下令調兵大舉圍剿楚北捷的念頭。
楚北捷又豈是這麼容易圍剿的。
冰雪覆蓋的松森山脈中,要用大軍去圍住一個精於藏匿蹤跡的猛將,是不可想像的艱難之事。
像楚北捷這樣的人,不能一次將其圍殺,再難找到機會。
何況……
「縱然調動大軍,一舉將楚北捷擊殺,那又如河呢?」貴常青苦笑著搖頭,不得不放棄這個蠱惑人心的念頭:「消息萬一走漏,正撤退的東林大軍會衝殺回來,這一次他們絕對會戰至最後一兵一卒。」
好不容易得到的安定局面,將毀於一旦。
這是貴常青最不願意見到的事情。
傅令者深聞楚北捷威名,知道貴常青說得有理,不敢繼續妄言,跪著道:「卑職今夜離城,請問丞相還有什麼吩咐?」
「帶話給昌將軍。兩件事,一、不可派軍圍殺楚北捷,此將凶悍威勇,殺不了他,反而多傷我雲常軍士。再說,戰事剛剛結束,不應惹怒對方主將。至於關卡,他只是為了找人,不為傷人,不必抵抗。二……」貴常青頓了頓,眸光連連閃爍,沉聲道:「通知各處關卡,不管用什麼辦法,絕不能讓楚北捷和那個女人見上。」
「是。」
「我說的第二條,切記在心。」
「是,卑職明白。」
貴常青卻不忙將他遣退,漫不經心地掃過周圍。空曠的湖面,身後是覆蓋著白雪的小橋,無人能藏匿在他們附近而不被發現。貴常青問:「你熟悉松森山脈嗎?」
「卑職一直在松森山脈駐紮,非常熟悉松森山脈的地形。」
「你叫什麼名字,在軍中是什麼職別?」
「稟丞相。卑職番麓,在軍中為副隊。」
「我現在升你為驍將校尉。」
「啊?」番麓愕然抬頭,看見貴常青嚴肅的表情,才知道他不是在說笑,眼中一亮,響亮答道:「謝丞相!卑職定竭力報效丞相。」
貴常青步下台階,俯身低聲道:「還有第三條,這一條是給你一個人聽的。出我口,入你耳。」
「是。」番麓凜然,沉聲應道,豎直了耳朵等貴常青說下去。
「那個女人現在也許就在松森山脈附近,絕不能讓她與楚北捷重逢。你要比楚北捷更早找到她。」
「殺了她?」
「不,」貴常青輕聲道:「別讓她身上有被人殺死的痕跡。」
番麓眼中掠過軍人才有的狠光:「那裡常年都有野獸,卑職知道怎麼做。」
「見過她的畫像嗎?」
「沒有,那畫像只有被楚北捷抓住詢問的守衛見過。但這個時候敢在松森山脈走動的女人沒幾個。」
「記住,她身上有一根夜光玉雕琢而成的簪子,那是她從東林到雲常後,唯一一件不曾離身的飾物。」
醉菊忘記了自己在黑暗中待了多久,每一分每一秒都懸著心,煎熬令人覺得那分黑暗已經持續了幾個輪迴。
她輕捏著娉婷的手腕,一直不曾放手,彷彿一放手,就會永遠失去娉婷的下落。空氣中震動著兩人低緩的呼吸。
老天爺啊,求你保佑娉婷姑娘和孩子,熬過這一關。
她覺得臉上濕濕的,滑落的眼淚浸潤了肌膚。
「風暴什麼時候會停?」醉菊努力讓這幾個字說得從容一點,不帶出哭腔。
「也許很快。」娉婷柔聲答著。
她越安然,醉菊的心反而越亂。
一會的沉默後,黑暗中又傳來醉菊的聲音。
「我真恨王爺。」她低聲道。
「醉菊?」
「我恨死王爺了,恨死他了。」醉菊咬牙切齒。
只能怪他,只能恨他。他有天大的本事,為什麼他心愛的女人卻在受苦?
「都是王爺的錯,都是他的錯。男人不是該保護女人嗎?心愛的女人,不是應該捧在掌心呵護的嗎?」越想越氣惱,越說越不平。
娉婷歎了一聲,反握著醉菊的手,安撫著喚道:「醉菊,別說了。」
「他應該在這的,如果他在這陪著你該多好。」
不該說的話衝口而出,驟來的沉默佔據了窄小的空間,醉菊才猛然察覺自己快被黑暗和風暴逼得發瘋了。
楚北捷,假如楚北捷在這,風暴又算什麼?他的肩膀那麼寬,可以為娉婷遮風擋雨。
「姑娘,我……」醉菊暗自後悔:「我不該提起他的。」
「你說的對。」娉婷幽幽道:「如果他在該多好。」
如果真有至死不渝,海枯石爛,那該有多好。
風暴遮蔽了天日,松森山脈一片白色的陰沉,狂風席捲而來,撞在堅硬的石崖上,不甘心地發出尖利的呼嘯。
楚北捷坐在巖縫中,摩娑著手中的寶劍。
他一生幾乎都在行軍打仗,比這更可怕一百倍的風暴也曾見過,懂得在山脈中如何尋覓最妥當最不會被吹襲的巖洞。
風暴並沒有被他放在心上,他只是默默等待著風暴過去。只要風一停,他會立即下山,再闖一次蕭陽關。
蕭陽關是雲常防守最薄弱的關卡,娉婷如果要去北漠,很有可能選擇此處。也許就在今天,娉婷會從蕭陽關過去。
但如果今天還是一無所獲呢?楚北捷眼底深處,變得暗沉起來。
連日來,已經挑了雲常四處關卡,但每一處關卡的人都不曾見過娉婷。難道娉婷並沒有去北漠?
這更讓人擔心,留在雲常,即使耀天公主肯放過娉婷,只怕何俠也不會罷休。何俠派出的追兵,也許一兩天內就會到。
震耳欲聾的雷聲從天上傳來,血紅的閃電擊打在楚北捷心上,把心窩強行撕開一個大口,什麼都掉到無邊無際的黑暗裡去了,只剩下空落落,和滿腔焦灼心疼。
娉婷,你在哪裡?
崇山峻嶺,狂風暴雪中,你懷著孩子,還在路途上顛簸嗎?
我只想用臂膀緊緊抱住你,用我的身軀為你擋住風雪。
假如可以讓我那樣做,我就是真正受上天寵愛的最幸福的男人。
「你在哪裡?到底在哪裡?」楚北捷凝視著劍鞘,上面的花紋無端讓他想起了娉婷髮髻上搖曳的金釵。
在這一刻,他深深渴望可以感覺娉婷的體溫,再看一眼娉婷從容嫻靜的笑容。
狂風呼嘯漸弱,大地變得不像原來那樣陰沉,這是風暴快結束的前奏。
楚北捷精神一振,霍然站起。
假如今天在蕭陽關還無法尋得消息,那證明娉婷極有可能已經找到別的途徑到達北漠。
他將毫不猶豫地直撲北漠。
就算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娉婷。
醉菊幾乎以為自己挨不到風暴的結束,但向蒼天作出的種種祈求似乎有效,娉婷的脈息雖然一直不穩,但並沒有惡化的跡象。
「風雪好像快停了。」
黑暗中,聽見娉婷鬆了口氣似的歎息:「是嗎?」她一直挺直的腰桿軟了一軟,像累極的人強撐著最後一口氣到達了目的地。
「姑娘!」醉菊驚呼一聲。
娉婷勉強穩住了身子:「不要緊。」語氣中帶著虛弱。
醉菊伸手,摸到她一額的冷汗:「胸口悶嗎?」
「嗯。」娉婷應了一聲。
「風雪快停了。」
娉婷輕輕挪了一下身子,露出入口。入口處並沒有淋水,不曾結成厚實的冰磚。用來固定冰屋屋頂的衣裳垂下一角,上面凝著風暴帶上的冰碎。娉婷用力扳了一下,衣裳夾雜著冰未發出清脆的聲音,再一掀,少許光透了進來。
雖然只是一點點光,但和剛才的全然黑暗比起來,已經是天和地的分別。
冷風趁空穿越小小的縫隙,闖進溫暖的冰屋內,醉菊和娉婷同時打了兩個寒顫。
冷是冷,可風雪快停了。狂囂的刮斷枯枝的風雪逐漸安靜下來,終於,她們將入口完全打開,爬了出來。
保護著她們度過劫難的冰屋在陽光下顯得晶瑩剔透,小得難以想像可以讓兩個大人鑽進去躲避風雪。
清冷的空氣吸進鼻腔,裡面夾帶著森林特有的新鮮的味道。總算熬過來了,看著眼前的光明,生機又到了眼前,連忙抖擻起精神:「姑娘,我們要繼續趕路。」
「好。」
「再讓我把一下脈。胸口還悶嗎?」
娉婷搖搖頭:「好點了。」
醉菊瞅她一眼,欲言又止。
娉婷沒有說錯,連樹幹都可以折斷的風暴一來,遺漏在外面的包袱早不知道被刮到哪裡去了。
沒有銀針,甚至連上山前準備的草藥都沒有。
醉菊擔心地問:「還能走嗎?」
「嗯。」
「希望老天繼續保佑我們,讓我們找到一些章藥。沒有銀針,可以采松針暫用。醉菊道:「你先坐一會,我去四周找松針,扎上幾針,可以暫緩你的難受。」
第三章

東林王宮。
「大喜!大喜啊,大王!」
老丞相楚在然手持軍報,幾乎小跑著進入寢宮,未入門,激動的喊聲已經傳進宮中。
東林王病倒多日,一直昏昏沉沉。王後正在床前親自伺候東林王,聞言轉頭,正巧看見楚在然跌跌撞撞地進來:「有什麼喜事?」
「娘娘,鎮北王撤軍了,大戰沒打起來。」
王後一愣,半天才不敢相信地問:「鎮北王沒有和雲常大軍交戰?」
楚在然捏著軍報的手激動得不斷顫抖:「只差那麼一點。聽說兩軍已經對壘,雲常公主忽然出現,說動鎮北王退兵。娘娘,我們東林數十萬子弟的性命,算是保住啦!」
「再說一次。」男聲虛弱地從床上響起。
「啊,大王!你醒了?」王後吃了一驚,連忙扶住掙扎著要坐起來的東林王:「大王小心身子,御醫說了,需要靜養。」
東林王有氣無力的擺擺手,目光轉向楚在然:「丞相再說一遍,鎮北王怎麼了?」
「回大王,鎮北王撤軍了。大軍和雲常並沒有展開大戰。」楚在然雖然老態龍鍾,但中氣依然十足。
「哦?」東林王咀嚼著楚在然的話,彷彿一時還接受不了這個不可思議的消息。因為生病而昏黃的眼眸漸漸多了一分神采,凝聚成激動的光芒,手搭在王後肩上,傾前急切道:「軍報呢?快,給寡人看看。」
楚在然連忙雙手呈上軍報。
王後唯恐東林王費力,親自捧了展開,讓東林王靠在背枕上看。
東林王將軍報來回看了兩次,舒了一口氣,只覺渾身通爽,連日來身上的酸痛氣悶全不翼而飛,讓王後合上軍報,暢笑道:「寡人就知道,王弟,王弟他心裡還是有大局的……咳咳咳咳……咳……」忽然連咳不止。
王後連忙幫他撫背順氣,柔聲道:「大王要小心身體。現在戰事已停,鎮北王懸崖勒馬了,只要大王身體好起來,就是東林百姓之福。」
東林王咬得辛苦,端了幾口氣,又問:「大軍現在哪裡?」
「正在回來的路。鎮北王下令,各處邊關守軍,到了境內,各自分散,立即回去原來的駐地。」
東林王考慮一會,命令道:「丞相現在就為寡人擬一封書信,給回程中的鎮北王快馬送去。告訴他,原先寡人送去的書信,說的都是氣話。東林王族一脈,就我們兩個親兄弟,寡人對他還是寄著厚望的。要他早日回來,不要再離開都城了。」
楚在然微滯,躊躇著小聲稟報:「大王,鎮北王現在已經不在大軍中了。大軍現在由臣牟領軍。」
東林王和王後都微微一愣。
「不在軍中?」東林王剛剛舒展的眉都緊擰起來,勉強坐直了身子:「那是怎麼回事?」
「傳令的將官說,鎮北王下令撤軍,將領軍大權交給臣牟後,就單騎離去了,不知所蹤。」
剛出的晴天又被烏雲遮住大片。東林王歎氣,向後一倒,無力地靠在床頭。
「有白娉婷的消息嗎?」王後插了一句。
「白娉婷下落不明。還有一事……」楚在然抬眼瞅東林王的臉色一眼,停了下來。
「有什麼丞相直說吧。」
「這個……只是傳言,尚未證實。」楚在然弓著身子,小心地道:「聽說白娉婷被何俠帶走的時候,已經是……」
王後暗覺不妙,警惕起來,忙問:「已經是什麼?」
「……已經懷了鎮北王的骨肉了。」
此語一出,不但王後,連東林王也吃了一驚:「真有其事?」
「大王,這只是傳言……」
「我東林的王族血脈,竟送到何俠手裡去了?」東林王怒目圓睜,一口氣續不上來,又開始連咳不止。
王後心裡像塞滿了冰塊似的,手忙腳亂幫東林王順氣,眼淚已經墜了下來,見東林王止了咳嗽,站了起來,撲通跪倒,哭道:「大王,臣妾死罪!這都是臣妾的罪過。」
東林王怔了半晌,長歎道:「這事和王後無關,是寡人錯了。天意弄人,我東林王族好不容易有一根苗子……丞相。」
「在。」
「立即擬王命,派人尋找白娉婷。一定要護住她,還有她肚裡的孩兒。」東林王緩緩道!「找到了她,和她說,只要她生下王弟的兒子,寡人就封她為鎮北王妃。」
他的身體大不如以前,東林失去兩個王子後,有資格繼承王位的,只有鎮北王,和他的子嗣。
松森山脈連綿不斷,橫佔百裡。寒冬萬物枯萎,幸好松樹不畏嚴寒,依然矗立,醉菊這幾天一邊趕路,一邊用採集的松針為娉婷針灸,才讓娉婷勉強有力氣趕路。
兩人知道這個時候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只能靠著自己努力逃出一條生路,雖然辛苦,全靠一口氣硬撐著,不曾喊過一聲累。
娉婷的脈息時好時壞。白茫茫一片望不到盡頭的山林,路彷彿越走越長,兩人好幾次在山林中迷了路,兜兜轉轉,好不容易找回方向。
娉婷的腿腳漸漸無力,如今走一步比往常走十步更為費力,也知道自己挨不了多久,但生怕拖累醉菊,不肯開口休息。
這日午後,好不容易又到達一片巖區,松森山脈的巖石之中生長著特有的漿果,冬天也能結出果實,雖然不可口,但對於她們來說無疑是上好的美食。
「姑娘先坐一會,我去採點吃的。」醉菊將娉婷攙扶著坐下,不一會用裙擺捧了一堆紫紅的漿果回來。漿果樹枝茂密帶刺,她頭上手上都劃出道道血痕。
一路上這般苦頭吃得多了,醉菊不以為意,將漿果放在娉婷面前,兩人趁著難得的暖日頭填肚子。
「我們就快跨過松森山脈了吧?」
「嗯。」
「天啊,總算快到頭了。日後等孩子出世,一定要把這段辛苦仔仔細細地告訴他,讓他知道,當初他娘多辛苦才……」醉菊邊說著,邊轉身,低頭向娉婷看去。
娉婷盤腿坐著,背挨著巖石,臉上一股淡淡的神情,讓醉菊驀然不安起來。
「姑娘?」她小聲地喚了一下,跪了下來:「白姑娘?」
「嗯?」娉婷動了動,眼睛睜開了一線,嘴角微微揚起來:「醉菊……」
醉菊緊張地湊過去:「白姑娘,你怎麼了?」趕緊把娉婷的脈息。
娉婷掙開她,緩緩搖了搖頭。
她招醉菊再靠近一點,幾乎附耳了,才輕聲道:「松森山脈橫跨雲常北漠兩地,從這裡直下,很快會到達北漠境內。陽鳳和則尹就隱居在松森山脈的另一端。你去……」
「不!」醉菊驚叫了一聲,瞪著回愣愣的眼睛:「姑娘,你在說什麼呀?我們一起走。我們就快到了,很快就到了。看,我還找了點草藥,先幫你熬點草藥,還有……還有針灸,我採了一把新鮮的松針,每根都夠硬的。」
「醉菊……」
「不!不行的!」
娉婷總是那麼從容,此刻卻露出彷彿無可奈何的虛弱。
「醉菊,我實在走不動了。如果不是有你,我早就走不動了。」娉婷唇邊逸出一絲苦笑。
醉菊看著她,只覺身後冷颼颼的,她回頭,倉促地用目光搜索四周。
純淨的一片雪白,如今看來如此恐怖。
「姑娘……」醉菊顫動著嘴唇,不祥的預感那麼強烈,幾乎鋪天蓋地地把她給淹沒了。
「我現在只能靠你了。這裡有地圖,去找陽鳳。」娉婷輕咬著下唇,從懷裡努力掏出畫好的地圖:「則尹是上將軍,他手下一定有慣於登山的勇士,見了他,請他立即派人來接我。」
醉菊一個勁地搖頭:「你走不動,我可以背你。你還有力氣……」
「這樣只會讓我們一起死在這裡。糧食也不夠了,前面恐怕不會再有巖區。你現在還有體力,一個人趕路,大概兩天就可以下山。則尹的手下善於野戰,也許一天就可以找過來。」
「不行的,真的不行。」
娉婷雙目一瞪,聲音稍大了點:「背著我,你十天也走不出這片山林。」她力氣剩得不多,這麼一費勁,胸口直疼起來,仰頭不斷努力喘氣,一邊把地圖塞在醉菊手中:「拿著!」
醉菊拿著地圖,滿心慌張。
她知道娉婷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只要娉婷有一點辦法,是絕不會停下腳步的。
她只是從來沒有想過兩人要分開。
「去找陽鳳,要她派最能幹的手下來接我,來回只要三天。」娉婷望望四周:「這巖區有地方可以遮風蔽雨,有漿果可以採集。我在這等著。」
醉菊捏著地圖。
她全身的勁似乎都到了手上,皺巴巴的地圖幾乎要被她捏碎了。
「知道了。」似乎隔了一個世紀,醉菊才找到自己破碎的聲音,她深深盯著娉婷:「我會趕到陽鳳那裡,叫他們派最會攀山的高手來,身上還會帶著最好的老參。我會在那裡做好一些準備,熬好草藥等你。」
娉婷柔和地看著她,微微彎起沒有血色的唇,笑了一笑:「對,就是那樣。」她艱難地抬手,要取頭上的釵子,胳膊顫了半天,卻總差那麼一點,夠不著。
醉菊看得心裡發酸,幫她將釵子從頭上取了下來,遞給她。
娉婷沒有接過,只道:「你拿著這個。這是陽鳳送我的,可以當我的信物。」
醉菊應了一聲,半日沒有動靜,只用眼睛瞅著娉婷。
娉婷知道她放心不下,咳了一聲:「醉菊。」
「嗯。」
「去吧。」
醉菊又應了一聲,這次聲音帶了點哽咽。她緩緩站起來,一手捏著地圖,一手拿著那根夜光玉雕的釵子:「姑娘,我走了。」猶豫了半天,終於轉身離開。
娉婷睜著眼睛,看她的背影靜靜消失在巖叢中,舒了一口氣。
她想掙扎著起來走動看看地形,卻找不到一點力氣。
先休息一會吧,反正不用趕路了。娉婷閉上眼睛,頭挨在巖石上。不一會,耳裡傳來腳步踩在枯草上的聲音,娉婷驚訝地睜開眼睛。
「姑娘,」醉菊又回來了,手裡捧著一大把漿果:「這個給你。」她把漿果小心地放在娉婷面前,站了起來,看了娉婷好一會,才輕聲道:「這次,我可真的走了。」
「醉菊。」娉婷看著她的背影,忍不住喚了一聲。
醉菊連忙轉了回來:「怎麼?」
娉婷晶亮的眼睛瞅了她許久,才微笑著道:「沒什麼,你自己也要當心。早點下山,早點平安。」
「嗯,我明白。」醉菊點點頭。
這次,她真的走了。
一觸即發的大戰,消弭於雲常公主與楚北捷的私語之間。眼看著血流成河,忽然平白化成玉帛,最感失算的正是另外兩國的君主。
想當初敬安王府功累數世,牢牢掌握歸樂軍權,深受大王忌憚。歸樂王何肅登基不過一年,即趁何俠凱旋歸來之日,誰騙何俠入宮覲見,誣陷何俠造反。
雷霆萬鈞的陰謀下,赫赫揚揚百年的王府毀之一旦。
這般深仇,何俠怎會忘記?
一聽說楚北捷召集整個東林的軍隊,要與雲常駙馬何俠決一死戰,歸樂王心中的暢快期待,實在無法用言語形容。
歸樂軍隊整裝待發,一旦何俠敗退,歸樂軍將加入戰爭,攻破雲常關卡,將何俠這個歸樂王的心腹大患一舉解決。
誰料雲常公主一個露面,將積蓄了許久的陣勢如摧枯拉朽般,破壞得一乾二淨。
「不是耀天公主。」歸樂王從王座上站起來,舒展著筋骨,他已經聽了半天的軍報,最後,淡淡地說了一句。
「大王?」國丈樂狄詫異地問:「大王是說軍報有誤?」
「不,我是說,令楚北捷退兵的不是耀天公主。」歸樂王仰天長歎,神態中有幾分不甘的落寞:「是白娉婷。」
樂狄臉色微微變了變:「白娉婷?敬安王府的白娉婷?」
怎麼總是聽見這個名字?區區一個王府侍婢,不過會彈兩手古琴,如今竟左右了大局?
就連王後,上次私下談話時也提起了這個名字。
「國丈也覺得不可思議吧,楚北捷這般英雄,居然為了一個女人發動大戰,又為了一個女人,休止了大戰。現在想起來,雲常和東林的命運,似乎冥冥中掌握在一個女人的手上。」
樂秋不以為然:「大王過慮了。女人都該好好待在閨房中,想著如何伺候父親夫婿。楚北捷為了一個女人干下蠢事,誤入歧途。他曾經領兵侵犯過我歸樂疆土,現在自取滅亡,正是我歸樂的大幸。」
歸樂王揮退一旁報告完畢的傳令兵,不知想到什麼,忽然嘴角上揚,似笑非笑道:「告訴國丈一件事,白娉婷被何俠從東林脅持回雲常時,寡人曾經派軍潛入東林伏擊何俠,希望可以將白娉婷帶回歸樂。」
「啊?」樂狄微愣。
「沒有和國丈商量,是因為寡人知道,國丈是萬萬不會贊成的。」從側邊看去,歸樂王臉上的輪廓在燭光下透著王者的剛毅和固執:「不瞞國丈,事到如今,寡人常常在思索一個問題。當年白娉婷不過是敬安王府裡一個小小侍女,這麼多年就待在寡人眼下,今日卻被何俠和楚北捷爭來搶去,身價百倍。如果早知道這樣,寡人是否應該當初就將白娉婷納入後宮?」
話題一轉,居然提到後宮之中。
樂狄臉色再變,心裡念頭像風車似的不斷打轉。他的女兒是如今的歸樂王後,正是因為有了這個身為國母的寶貝女兒,樂家聲勢才如日中天,在敬安王府敗落後,順理成章接管了軍權。
思忖了半天,樂狄微笑道:「大王說笑了。白娉婷出身低賤,是侍婢身份,聽說長得也不怎樣好看。何俠是因為與她有故主之誼,楚北捷則是目光短淺,利令智昏而已。」
「說笑嗎?」歸樂王也淡淡笑了笑,轉身坐下,半邊身子挨在寶座的扶手上,溫言道:「國丈錯了。」
「哦?」
「白娉婷之美,不在容貌,而在心胸氣度。若論這個,現在四國中的任何一位國母,都不能與白娉婷相比。否則,楚北捷這樣的梟雄,怎會因為白娉婷的一封書信而退舉國之兵?」歸樂王長歎一聲:「你我識人,實在不如楚北捷啊。」苦笑不已。
樂狄正不知改如何接口,殿外使者忽然稟報:「王後娘娘駕到。」
耳聽著一陣悉悉簌簌的腳步,宮門無聲無息地被推開,露出歸樂王後笑意盈盈的臉來。
「哦,娘娘來了。」樂狄暗幸可以藉此停了白娉婷這個頭疼的話題,連忙從座上起來。
「大王。」王後朝歸樂王裊娜施了一禮,回頭瞧見樂狄,柔聲道:「父親也來了?快請坐。」一邊在歸樂王身邊坐了下來,一邊閒話家常道:「這幾天天氣反覆,恐怕父親的腿病又犯了,正打算派人送些藥給父親呢,正巧父親就進宮了。國事雖然要緊,也要保重身體才行。」
說到這,轉頭對歸樂王嫣然一笑:「大王今晚又要熬夜?不會又出了什麼大事吧?」
歸樂王溫和地笑了笑,搖頭道:「雲常和東林的大戰已經不打了,還有什麼大事?寡人不過正和國師談起白娉婷而已。」
王後聽見「白娉婷」三字,心裡猛然發虛,臉上笑容便有幾分不自然:「聽說她跟著何俠到了雲常,不知道現在怎樣了。」
「楚北捷為了她一封書信罷兵,王後知道嗎?」
「竟有此事?」王後吸了一口氣,緩緩的低聲道。
殿中驟然沉默下來。
歸樂王與樂狄討論國事,樂狄幾乎在天明才辭出宮殿。一出王宮,登上馬車,沉聲喝命道:「去將軍府,快!」
馬伕深夜敲響將軍府的大門,樂震大將軍昨夜和小妾暢飲作樂,還未睡起,聽說父親來了,匆忙從床上爬起來。
「父親怎麼來了?有什麼事,派人來喚孩兒就好。」樂震迎到門口,見父親一臉陰霾。
樂狄不作聲,直向書房走去,進入了書房,屏退左右,親自關了房門,才舒了一口氣,沉聲道:「大王動疑了。」
樂震「啊」了一聲,忙問:「大王說了什麼?」
「大王一直在提白娉婷,甚至說後悔當日沒有納她入宮。」樂狄斜了兒子一眼,哼道:「那是在警告我們,娘娘的寶座並不穩啊。」
樂震不屑道:「一個侍女怎能和娘娘相比?我們樂家世代為歸樂重臣,娘娘可是先王指定的太子妃。」
「世代重臣?敬安王府就是一個榜樣!何況,如今的白娉婷已經不是侍女那麼簡單,和她有聯繫的,不但有雲常的駙馬,還有東林的鎮北王。甚至北漠眾位大將,都和她有說不清的瓜葛。」
「父親……」
「那個派去向何俠報信的人,你處置了沒有?」
樂震道:「父親放心,我已經安排他遠離都城,絕不會讓大王發覺。」
「不!」樂狄眼光一沉:「要斬革除根,絕不能留下後患。」
樂震面有難色:「飛照行是我手下難得的幹將,而且他從小就隨著我,忠心耿耿……」
「不必多說,照我說的辦。」樂狄冷冷道:「大王派人伏擊何俠,我們卻暗中向何俠報信。此事如果洩漏,就是滅族的叛國大罪。如今我們樂家聲勢日隆,大王已經心存顧忌,萬一讓大王抓到把柄,敬安王府就是前車之鑒。」
語氣稍頓,目光中掠過一道寒氣,咬牙低聲道:「飛照行一定要死!只要他一死,沒有了人證,就算大王疑心,也不能無端向娘娘,向我這個國丈,你這個大將軍問罪。」
樂震臉上露出猶豫之色,思忖再三,終於狠著心腸點頭道:「孩兒明白了。」
採來的漿果已經吃了大半。
一夜冷風吹襲,幸虧有巖洞藏身,才免了被凍僵的危險。娉婷從洞口探出頭去,天色灰白,希望今天也是晴天,正在路上的醉菊不要遇上風雪,平安達到陽鳳身邊。
三天,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雖然對著醉菊信誓旦旦,但娉婷此刻的心中,卻空蕩蕩一點底也沒有。孩子在腹中安安靜靜,昨夜也沒有像前幾天一樣害她腹痛。但娉婷卻為這個感到分外的擔憂。
寶寶,你不會有事的。
她輕輕按著腹部,希望可以探聽到孩子的動靜。他正在慢慢長大,趕路的時候,娉婷肯定自己曾經感覺過他在用自己的小胳膊小腿踢打著母親的肚子。
醉菊說孩子還小,現在還不會踢打,但娉婷卻知道他是在動的。小生命的動作是如此充滿朝氣,每一個微小的動作都讓她感動得想流淚。
「孩子,保佑醉菊阿姨平安,保佑娘度過這個難關吧。」娉婷輕輕撫著小腹,溫柔地低語。
她知道這夢囈般的低語並無用處,可在她的夢中,這孩子卻和他的父親有著同樣頂天立地的氣度,同樣足以保護任何人的力量。
保護?
娉婷扯著嘴角苦笑。醉菊採來的漿果還剩了一些,就在手邊,過了一夜後,光滑飽滿的皮都有點發皺。娉婷看著這些顏色不如昨日好看的果子,竟一時癡了。思緒飄到雲崖索道下的深谷裡。
那人跡罕至的被林木覆蓋,下面堆滿了果子的深谷。
她和楚北捷在那裡互疑。
楚北捷的輪廓被月光照得清清楚楚,堅毅,充滿了不可一世的英雄氣概。
她直言道:「是我命人截斷索道以求阻擋你突襲帥營。」
楚北捷虎目中閃著冷光,看她許久,仰天長笑:「楚北捷呀楚北捷,你這個傻子!」
他的笑聲,淒厲入骨。
娉婷猛然心驚,回過神來。低頭,手中的漿果已經被捏成碎泥,紅色的果汁沾得她一手都是。
對了,漿果。
她當時也採了漿果來。那人在生氣,明明是堂堂大將,生氣的時候居然像孩子似的,也不顧著自己身上的傷,只管逞強。不肯讓她幫他包紮傷口,也不肯吃她採來的果子。
那些果子,有的很苦很澀,就像現在的這些一樣。
可是,後來為什麼又偎依在一起了呢?
那人還對著她笑,吻她的唇。
熱呼呼的氣息鑽進她的心肺裡,霸道得彷彿要昭告天下,白娉婷是屬於楚北捷的。
他說:「我在東林等你。」
相視而笑時,真的以為將來就是這麼簡單而幸福。
後來呢?
再後來呢?
彷彿總是風波不斷,是老天容不得他們嗎?滾燙的淚滴淌到衣裳上,娉婷驚覺自己滿腮淚水。
不,不要再想他了。不會有好下場,再真,再耗盡心血,似杜鵑啼出血來,也無善終。
不要再想了,不要再傷自己的心。
娉婷努力把心窩中的那股溫暖驅逐出去。一夜的休息,讓她總算有了點力氣,顫巍巍地扶著巖石站起身,打算去採一點新鮮的漿果回來。
走了兩步,一陣劇痛從小腹處猛然湧來,遍及全身,宛如被燒紅的刀子刺入腹部。
「啊!」
娉婷一聲慘叫,摀住小腹跌倒在地。
冷汗潺潺而下。
孩兒,我的孩兒,你怎麼了?
你嫌漿果苦嗎?
你嫌天氣冷嗎?
爹不在這裡,娘會保護你。
「啊!啊!」腹部一陣一陣的劇痛讓娉婷在地上翻滾,額頭黃豆大的冷汗滲入黃土,十指無助地抓了又放,在黃士中抓出道道指痕。
「北捷,北捷……」她瞪大了眼睛,看著頭頂越壓越近的灰濛濛的天空:「楚北捷,你在哪裡?」
為什麼你不在身邊?
如果你這個時候出現在我面前,我向蒼天發誓,我會永遠永遠陪著你,為你撫琴唱曲。只要你牽著我的手,說一句,娉婷,我來找你了。我會忘記一切,忘記從前,忘記烽火連天的戰爭,忘記初六那輪殘忍的明月。
我會將碎落一地的心一辦一瓣拾起來,只要你現在出現。
我多想見你,我想見你啊。
你不是說過愛我嗎?
你不是說過會趕回來嗎?我殫精竭慮,等到了初六的月兒升起,卻等不到你回家的身影。
我想見你,只想見你一眼,哪怕只見到你的影子。
你可知道,世間沒有言詞能說出我的絕望。
你說我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能不相負?
真的能永不相負?
「恨你……」
灰色的天在眼眸深處漸漸變黑,娉婷在快把身體撕裂的痛楚中,聽見自己力竭聲嘶的哭泣:「我恨你!我恨你!」
「恨你!恨你……」
她用了所有的力氣宣洩,直到沉入深深的黑暗時,她才隱隱約約察覺,恨一個人,比忘記一個人,要容易多了。
第四章

除了歸樂,在邊境對雲常和東林大軍虎視眈眈的,還有一支軍隊。
則尹辭官隱居後,若韓登上北漠上將軍之位,他跟隨則尹多年,南征北戰,戰功赫赫,又有應變之才,這次陞遷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若韓率領的北漠大軍正等待在雲常邊境不遠處。北漠上次幾乎被楚北捷滅國,所有北漠將領視楚北捷為虎狼之禍,如果可以趁這次雲常與東林決戰的空檔,落井下石,將楚北捷殺死,那自然對北漠有莫大好處。
但是……
「大戰結束了。」
「不是結束,是根本沒打。」
「這是怎麼回事?」
帥帳中,若韓將手中的軍報放在案台上,兩手負背,抬頭看著圓圓的帳篷頂部。
「上將軍?」
「白娉婷……」若韓露出回憶的神情,彷彿又回到了當日的堪布城:「白姑娘,你的書信裡到底寫了什麼,竟能消解一場大戰。若韓真不知該失望,還是該佩服你。」唇角逸出一絲苦笑。
直到現在,他還深深記得那琴聲。滿目瘡痍的堪布城牆搖搖欲墜,楚北捷數萬精兵湧現在城外,就在那個時候,他聽見了世上最悠揚的琴聲。
白娉婷在城樓上,長袖迎風,翩翩欲飛。
她拯救了堪布,拯救了北漠,甚至可以說,若韓今日的大將軍之位,全拜她當日的運籌帷帳所贈。
但那個曾經讓北漠所有將領甘心跪拜的女子,如今又在何處?
「上將軍,東林已經撤軍,我們怎麼辦?」
「大戰未起,東林大軍元氣未傷。我們才不會傻到主動出擊呢。既然不能撿這個便宜,那就全師回撤吧。」若韓毅然下令:「傳令,今夜歇息一晚,明日一早拔營回程。」
各位將軍領命散去,右旗將軍森榮走在最後,到了帳門停下腳步,想了想,又走回來:「上將軍,將軍有沒有白姑娘的消息?」
「聽說她離開了雲常,不知所蹤。」若韓歎氣。
森榮皺眉道:「她與東林王有殺子之仇,雲常何俠又想囚禁她,歸樂看來她也回不去了。上將軍,你說她會不會……」
「我也這麼想。」若韓點頭道:「明日起程,你挑選三十名幹練的屬下留下,在邊境附近巡視。如果能碰上,至少我們也算幫了點忙。」
森榮連忙點頭道:「對,我也是這麼想。唉,心裡真不是滋味,我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他看了若韓一眼,還想張口,但話到了喉頭,到底說不出來,只好忍住了。
若韓見他欲言又止,帳中只有他們兩個,又是多年從戰場上廝殺出來的兄弟,怎會不明白他心裡想什麼,低聲道:「不用說了,我們心裡明白。自從則尹上將軍離開,大王的心思越發難測。萬萬想不到,大王竟答應與何俠聯手,三十萬大軍兵壓東林國境,逼東林王交出白姑娘。恩將仇報,人所不齒,王命卻又不能有違。森榮,我領軍多年,沒有試過一次帶兵帶得這麼心虛啊。」
兩人的心思都想到一塊去了,森榮重重一跺腳,粗聲粗氣道:「不要說了,說起來就氣悶。要是則尹上將軍還在,一定會勸阻大王和何俠那賊子聯盟。要是……唉……」大聲歎氣,掀開帳簾,大步走了。
若韓獨自留在帥帳內,若有所思。
雲常和東林的大戰雖然沒有打,但四國的情勢已經變得更加微妙,大家都在暗中積蓄力量,等待著雷霆擊破寂靜的一刻。看來不出三年,真正的四國大戰就會開始,北漠的兵力,能夠抵擋這次的劫難嗎?
他在帥帳中緩緩踱步,將軍中需要整改的幾個地方想清楚了,轉身坐下,攤開紙張,提筆寫給北漠王的軍報。
數百字的軍報寫好,若韓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跡,相心喚傳令兵快馬送回都城,抬頭之際,渾身猛然劇震。
眼前一道魁梧身影,不知什麼時候已靜靜立在面前。
「和上將軍打個賭,我可以在上將軍開口叫喊之前,挑破上將軍的喉嚨。」來者穿著黑衣,臉上蒙著黑巾,露出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右手按劍。
劍未出鞘,卻已散發出隱隱殺氣。
若韓身經百戰,生死關頭不知遇過多少,但此刻與他從容冷漠的目光一碰,只覺寒氣撲面。
這般氣勢,這般膽略,此人是誰?
「殺了我又如何,你也不可能活著離開。」若韓盯著他的眼睛,低聲道。
來人笑道:「再和上將軍打個賭,我殺了你後,不但可以來去自如,甚至還有閒功夫順手幹掉北漠的幾名大將。雲常和東林大戰未起,不用參與打仗,士兵們繃緊的神經都鬆弛下來。你下令明日回程,現在是深夜,士兵們當然抓緊時間休息,十有八九都在沉睡中。」
現在不是戰中,防守有所鬆懈,但此人能無聲無息潛入軍營最中心的帥帳,本事可想而知。
若韓凝視著他。
他的手有著被太陽曬出的麥色,麥色顯得皮膚堅實,像經過冶煉的鋼,像大師精心雕鑿的像,不可擊破。
這雙手很穩,輕輕按著劍,似乎僅僅這麼站著,已足以君臨天下。
若韓盯著他很久,輕輕倒吸了一口氣:「楚北捷?」
「則尹的繼位者,總算還有點見識。」楚北捷輕笑,取下黑巾。稜角分明的臉露出來。
這是若韓第一次如此接近地看清這個北漠的大敵。
怪不得,這般氣勢,這般膽略。入北漠大營如兒戲,這位就是東林的鎮北王,天下赫赫揚名的楚北捷。
那個被白娉婷深深愛上的男人。
「鎮北王深夜潛入軍營,是想刺殺我?」
「你的性命,本王暫時還不想取。」楚北捷道:「本王到此,是要你為本王給北漠王傳一句話。」
「什麼話?」
「他敢派兵窺視我東林大軍,妄想落井下石,就要承擔後果。」楚北捷低頭,淡淡看著手下的寶劍:「和雲常的大戰沒有打起來,本王手癢得很。從今天開始,本王會將北漠的大將一個一個用各種方法殺死,讓北漠王再無可用之將,讓他看著他的軍隊慢慢瓦解。這不是挺有趣嗎?」
若韓一愣,冷笑道:「說來說去,鎮北王還是來當刺客的。」他思忖必死,也不膽怯,霍然站起,抽出手中寶劍,仰首喝道:「我北漠大營豈能容你來去自如,今天縱使沒了性命,我也要為大王殺了你。來人啊!」揚聲一喝,等了等,居然無人衝進來。
若韓又是一愣。
楚北捷不屑道:「要喊就喊大聲點。你帳外的親兵全部身首異處,最接近的軍帳也在五丈外。這也怪你們北漠軍中的規矩不合常理,帥帳定要和其他軍帳保持距離。」
若韓心中微寒,他帥帳外心腹親兵都是強悍死士,居然全被楚北捷無聲無息解決。撐著心窩裡一股怒氣,大喝道:「來人啊!有刺客!」挺劍就刺。
楚北捷冷眼看敵人來劍到了面前,眸中瞳孔微縮,寶劍終於出鞘。
寒光掠過處,鏘一聲交了一劍,若韓感覺一陣大力湧來,手臂一陣酸麻,尚未回過神來,楚北捷被搖曳燭光照射著的身影已經不見。若韓驚覺不妙,霍霍向左右虛刺兩劍,後退兩步,背上驟然寒毛盡豎,慘叫一聲,腹部已經挨了一記膝撞。
若韓忍著劇痛,揮劍再刺,卻正好將手腕送到楚北捷面前。楚北捷將勢一扯,一掐,若韓虎口劇痛,寶劍匡噹一聲,掉在案幾上,將燭台打翻在地上。燭台在地上滾了兩滾,燭火全滅,帥帳頓時沉入一片黑寂中。
若韓眼前全黑,脖子上寒氣襲來,知道楚北捷的寶劍已經抵在自己脖子上。
此人當日在堪布城下,當著兩軍的面三招擊殺則尹最凶悍的部下蒙初,勇悍蓋世,果然名不虛傳。
若韓自知已到絕路,也不求饒,聽著外面凌亂的腳步聲響起,咬牙道:「你要殺就殺,但你絕逃不了。」
楚北捷卻非常自傲,冷笑道:「要殺也從最大的將領殺起,你的性命暫且留著。面見你們家大王時,記得提醒他不要來招惹我東林。」
若韓還想開口,後腦杓上一疼,頓時昏了過去。
松森山脈被冰雪覆蓋,夕陽照耀到雪上,反射著紅色的光。一道嬌小身影在在積雪中深一步淺一步匆忙趕路。
雪很深,幾至膝蓋,每一步要拔出腿來都耗費不少力氣。
醉菊喘著粗氣,雪光太刺眼,她的眼睛開始一陣一陣發黑,看不大清楚前面的路。有時候,她不得不扶著樹幹歇一口氣,但只要一停下來,她的心就彷彿被貓用爪子狠狠地撓著。
巖區中力竭的娉婷正在等她。
娉婷和腹中的孩子,都在等她。
娉婷在硬撐,醉菊心裡清楚。她是大夫,怎會看不出娉婷的狀況。但兩人一同趕路更無生機,娉婷說得沒錯,讓一人趕去見陽鳳,火速來援,是唯一的生路。
死路中的生路。
老天,老天,為什麼會這樣?
隱居北院的梅花還在開著,淡淡香氣還飄逸在風中,為什麼物是人非,轉眼就到了盡頭,到了絕路?
為什麼一個絕頂聰明的女人,愛上一個英雄蓋世的男人,會有這樣的下場?
陽鳳送給娉婷的夜光玉釵,如今穩穩插在醉菊的頭上。那釵彷彿有千金重,壓在醉菊身上的,是娉婷和孩子的性命。
她掏出地圖,仔細地看著。
「又迷路了?」醉菊緊張地皺眉。白色的松森山脈常常使人分不清方向。不敢稍停的拚命趕路,她知道已經很靠近了,陽鳳就在這附近。
松森山脈中靠近北漠的一側山峰之上,就是目的地。
就在這附近,一定就在這附近。
「唉呀!」腳步一滑,醉菊又跌倒在雪地上。
不要緊,她已經不知道跌了幾千幾百跤。師傅,師傅,你定不曾想到,小醉菊也有這麼勇敢的一天。
天氣這麼冷,但我的心裡卻像有一團快燒壞我的火。
她咬著牙,從雪地裡爬起來,抬目處,眼簾驀然跳入一個男人的身影。醉菊嚇了一跳,她在松森山脈奔波了這麼久,還是第一次看見娉婷以外的人。
一個男人。
男人穿戴著攀山的裝束,手中輕輕例提著一把輕弩,剛好擋在醉菊面前。
醉菊看著他冷冽的眼神,警惕起來。
她緩緩地直起了身子。
番麓靜靜打量她,最後,揚起嘴角,吐出三個字:「白娉婷?」
「你是誰?」
「原來你就是白娉婷。」他將目光定在醉菊的髮髻上,讚了一聲:「好精緻的釵子。」
醉菊顫抖起來,不祥的預感像攻城錘,一下一下撞擊著心臟。
她瞪著番麓,一步一步地向後退。
番麓手中的輕弩慢慢舉了起來。閃著森森冷光的箭尖,對準了她的胸膛。
醉菊感覺自己這一刻已經死了,她渾身冰冷,每一根寒毛都在顫抖。頭上的夜光玉釵那麼重,壓得她幾乎要軟倒在地。
不可以,不可以死。
她想起了娉婷。
倚在榻上看書的娉婷,雪中彈琴的娉婷,採摘梅花的娉婷,月過中天時,終於頹然倒地,撕心裂肺痛哭的娉婷。
不可以死。醉菊狠狠盯著番麓,她無力反擊,何況番麓手中有著輕便的弓弩,但她狠狠盯著他。
番麓幾乎被她的目光迷惑了,他從來不知道女人面對死亡時也會毫無畏懼。猶豫的瞬間,醉菊轉身狂奔。
不,不能死!
她從上天那裡借來了力氣,讓她瘋了似的在林中逃命。
簌。
耳邊響起輕微的破風聲,一根箭幾乎擦著她的臉飛過,扎入身旁的樹幹。醉菊吃了一驚,步子更加凌亂。
簌、簌……
破風聲就在耳邊,一道接一道,箭射入樹幹,射入草地,醉菊驚惶失措地閃躲著,避過一支又一支。
老天,是你在幫我嗎?
請你幫到最後,請你讓我活著見到陽鳳,讓她知道,白姑娘在等著她去救。
還有孩子,王爺的骨肉,東林王室的血脈。
倉惶逃命,當驚覺眼前空蕩蕩時,腳下已經踩空。
「啊!」醉菊驚慌地叫起來,身不由己在空中跌落。
落地時厚厚的積雪接住了她的身軀,右腿卻恰好撞上一塊突出的巖石。
喀嚓!
可怕的劇痛從腿上傳來,痛得幾乎全身都快失去知覺。
「啊……」醉菊呻吟著,勉強撐著上半身坐起來,希望可以看看自己的腿。
一定斷了,斷裂的骨頭疼得她渾身打顫。
怎麼辦?還要趕路,還要報信,絕不能停。草藥,只要敷點草藥,忍著就好。
哪裡有草藥?
她轉頭,努力用眼睛搜索四周。白茫茫的一片,枯樹,偶爾露出雪面的巖石,還有什麼?
看向東邊,她愣了愣,彷彿不敢相信般,慌忙舉手揉了揉眼睛。
「啊,在那裡!」醉菊驚喜交加的輕喚起來,濕潤了眼眶。
看見了,看見了!陽鳳隱居的山峰,就在眼前。原來已經熬到了山腳,原來就在這裡。
醉菊喜極而泣,終於找到了。白姑娘,我們有救了。
「白姑娘,你等著我,我已經看見了。」
腿上的痛一陣一陣,醉菊嘗試著爬起來,站起一半,卻沒有力氣支撐,無助地倒下。
「不要緊,不要緊的。」她小聲對自己說:「我可以爬過去,我可以爬上山。」她的眸子晶晶發亮,像深海中的珍珠,經過天地精華的孕育,這一天終於發出光芒。
醉菊在雪地裡拖著身子向前挪,路好遠,路為什麼這麼遠。她拼了命地咬牙,向前掙扎,以為已經走了天涯到海角的距離,回頭一看,卻仍在這片白茫茫中。
鮮紅的血,在白雪上蜿蜒,好一幅艷麗的畫。
腳步聲從遠處傳來,她抬頭,絕望伸出魔爪,輕輕地,冷漠地扼住了她的心臟。
番麓站在高處,冷冷看著她。
殘陽如血,血紅色的光芒將他的身影包裹起來,把他化為死神。
不,不……
醉菊抬頭怒視著他。
你不可以就這樣奪走這一線生機,我已經到了這裡。
只差一步,就只差一步。
番麓沒有動手,他右手持弩,左手拿著一大把箭,剛剛射出的箭,他已經一根一根拔了回來,二十七根,一根不少。
醉菊瞪著他,瞪著他的箭。
不可以,不可以死。
娉婷在風雪中等待,三天是極限,她和孩子的極限。
楚北捷誤了初六之約,葬送了她的幸福。我不能再誤一次,葬送她的生命。
雪地冰冷無情,蒼山冰冷無情,死亡的感覺如此濃稠,浸透了心肺,卻蓋不過令人心碎的絕望。
醉菊仰頭,悲憤大叫:「陽鳳!陽鳳!你在哪裡?求你出來!」
「陽鳳!上將軍夫人陽鳳,你聽見了嗎?」
「誰都可以,楚北捷,鎮北王,何俠,救救白娉婷吧!你們忘記白娉婷了嗎?」
「楚北捷,你這個懦夫,你忘記白娉婷了嗎?」
那是你的妻,你的骨肉,絕不該流落天涯,葬送在這松森山脈。
「你怎麼可以不出現?怎麼可以……」醉菊無力地哭泣:「你還記得白娉婷嗎?你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嗎?怎麼可以忘記……」
山中回聲陣陣,奇跡沒有出現。
不公平,太不公平。
她抬頭,淚眼婆娑中,看見番麓唇邊的微笑。
夕陽沉入山的另一頭,血紅色的光漸被黑暗替代。
「你聞到雪的芬芳嗎?」第一次見到娉婷,娉婷這樣問她。
她隨著師傅穿梭富宅王宮,見識過許多人事,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深沉的愛。
白娉婷和鎮北王。
王者之愛,如此悲切,如此淒蒼,如此心碎。
蒼天啊,你真忍心。
為何不憐惜這一份深深的愛。
小小的一朵醉菊,縱使心甘情願付出性命,也無法改變這偏離幸福的結局。
「陽鳳!陽鳳!你快出來!求求你快出來!」
山林中迴盪著醉菊的哭聲,番麓靜靜坐在高處,看她不甘地掙扎。
他沒有再次舉起手中的輕弩,沒那個必要。
醉菊喊啞了聲音,喉嚨像火燒著一樣。當她哭盡了力氣,停下來喘息時,雪的芬芳飄入她的鼻尖,伴隨著的,是鮮血的腥味。
她腿上潺潺流出的鮮血。
醉菊若有所覺,努力撐起上身,緊張地四望。
夜幕籠罩下,她看見了林中無聲無息靠近的盞盞綠色小燈。
狼群!
她終於明白,番麓唇邊那抹微笑的含意。
5
「上將軍?!上將軍!快醒醒!」
若韓頭疼欲裂,睜開眼睛,帥帳中燈火通明,頭頂上是將領們一張張關切的臉。
楚北捷呢?
若韓捂著頭,用力從榻上猛然坐起:「人呢?人抓到沒有?」
眾人面面相覷。森榮被大家推了推,走到最前面,悶聲道:「我們聽見上將軍喊聲,衝進帳內,到處一片黑暗。當時未知上將軍生死,到處都亂糟糟的,等點起燈火,再四處搜查,已經找不到刺客蹤跡。」
若韓「唉」了一聲,拍腿道:「可惜,可惜!」
但回心一想,楚北捷又怎會如此容易被人擒到。他入營之時,應該早想好退路。
華參是新晉陞的隆堯將軍,低聲稟報道:「上將軍帳外的親兵一共有十五人被殺,看來是偷襲,喉間一劍斃命。刺客劍法真可怕。」
親兵們的屍首各位將領都親自檢查過,對來敵高強的身手都覺得不可思議,臉上均露出一絲懼色。
森榮搖頭道:「這麼可怕的刺客,四國未曾聽說過。我們北漠軍營也該整頓,萬一上將軍出了什麼事,大軍失去統帥,這可如何是好?」
「對啊,刺客到底是誰?」
若韓沉默片刻,道:「是楚北捷。」
偌大帥帳,驟然沉默下來。眾將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該說什麼。森榮喘了口氣,終於反應過來,張大嘴道:「竟是鎮北王?」
楚北捷這個名字,對於他們來說,就像噩夢一樣。
堪布一戰,楚北捷幾乎讓他們滅國。此人運籌帷帳,智謀讓人心驚,武功更讓人心寒。
這次,又顯示出他獨闖敵營的膽略和高超的潛匿本事。
有這樣的敵人,誰不頭疼?
「他到底要幹什麼?」
「我也不清楚。」若韓臉色極難看:「他要我傳一句話給大王。」把經過原原本本說了一遍。軍營大事不容有失,被敲暈的事雖然丟臉,若韓還是一五一十原本道出。
大家知道來者是楚北捷,知道若韓是虎口餘生,哪裡還想到別的。聽見楚北捷口出廷言,說要將北漠大將一個一個屠殺,人人氣得雙眼通紅,破口大罵。
若韓道:「楚北捷也並非說大話。如果我們的軍營防守仍是如此鬆懈,將來還是抵擋不住他這樣的高手。」
這一開口,眾人都有點訕訕。
北漠的軍營,嚴密遠遠不如東林的訓練有素的大軍,這一點大家心裡都明白。楚北捷這個將才調教出來的軍隊,恐怕只有何俠能夠對抗。
若韓看看帳外,天還未大亮,只有一點橙光從灰雲中隱隱透出來。
「行程不改,天明出發,眾將先退下,讓我要好好想想。」遺退眾人,若韓叫住森榮:「你留下來。」
森榮點點頭,坐下想了想,皺眉道:「上將軍,有一件事,我怎麼也想不通。楚北捷出言威嚇說要殺我北漠大將,為何已經成功潛入,卻只要上將軍帶口信,而不下殺手?」
若韓道:「我也正覺得此事蹊蹺。我看他的神色,持仗自己武功高強,非常自傲。揚言要將我北漠將領從最大的開始殺起,一個一個,直至北漠再無可領軍之將。」
「但是,上將軍已經是北漠最高級的大將。楚北捷如果真想這麼做,就不會放過上將軍。」
若韓神色一變,從椅上猛然站起:「糟糕,我知道了!」
森榮驚道:「上將軍想到了什麼?」
若韓神情凝重,沉下嗓子,緩緩道:「上將軍,則尹上將軍。」
這次輪到森榮臉色大變:「不錯,他第一個要殺的是則尹上將軍!」
則尹是北漠軍的頂樑柱,他雖然已經歸隱,但在軍中威望不減,地位相當於楚北捷之於東林軍。
假如則尹被楚北捷刺殺的消息傳遍天下,那麼軍心潰散的北漠軍將不堪一擊。
森榮也是跟隨則尹多年的老將,不禁為則尹擔憂,搓著手焦急道:「怎麼辦?事關則尹上將軍生死,我們可不能幹坐著。」
「上將軍是我北漠劍術名家,身邊又有心腹護衛,就只怕楚北捷無心算有心,偷襲得手。」
「一定要立即通知則尹上將軍,要他提防楚北捷。」森榮忽又想起一事,苦惱道:「上將軍辭官後不知隱居在什麼地方,我們要立即派出人馬尋找,將消息告訴上將軍。楚北捷持有東林大軍軍權,眼線眾多,萬萬不能讓他比我們先找到上將軍。」
若韓胸有成竹,露出笑意:「這個不必擔心,我知道。我這就寫信。上將軍何等英雄,只要有所防備,必不會讓楚北捷得手。」
晨曦初現,一騎快馬從北漠軍營衝出,朝松森山脈奔去。
一直守候在另一端山坡高處的楚北捷從草地上站起來,看著遠處迅速變小的送信者的背影,輕輕撫了撫身邊的愛馬:「該上路了,我們找你的女主人去。」
翻身上馬,韁繩在手中從容一扯。
駿馬低嘶,放開四蹄,踏起一溜黃塵,追逐傳信兵而去。
瞧那傳信兵奔去的方向,則尹和陽鳳果然不出所料,隱居在茫茫松森山脈之中。
娉婷,你常和我提起你的好友陽鳳。
如果她隱居在靠近雲常的地方,你一定會去找她的,對嗎?
你已經見到陽鳳了嗎?還是依然在路途之中?
楚北捷無能,我挑了雲常的關卡,卻問不到你的下落。手中寶劍雖利,對著茫茫雪海,卻無法向蒼山逼問出你的去處。
我能做的,只有潛入北漠軍營,誘得若韓和則尹聯絡。他是則尹的繼位者,應當知道則尹的隱居之地。
娉婷,請你停下腳步,不要再孤零零地漂泊。不要忘記你的好友陽鳳,來見一見她。
我會在那裡等你,截住你,擁抱你,親吻你,向你道歉,求你恕罪——為了我們曾經清澈如水的相思,暗香縈繞的纏綿,期待著,可以堅定如山的愛戀。
我已經明白,什麼是海枯石爛,什麼是滄海桑田,什麼是——永不相負。
雲常都城裡,笙歌通宵達旦,五彩煙花升入夜空,轟的一聲,照亮城中百姓的笑臉。
公主回來了,駙馬回來了。
華貴馬車上,垂簾全部掀起,耀天露出幸福的笑意,偎依在何俠懷中。這令人感動而且欣慰的一幕,深深印入雲常百姓心底。
襯托著這一雙璧人的,是隨後萬千安然無恙返回家園的雲常士兵。他們帶著戰死的決然出發,卻得到老天垂憐,沒有經過烽火的考驗。
等待著他們的,是歡呼,滿天的絢麗煙花。
還有,美酒。
「這一杯,要敬丞相。」
艷麗的歌舞姬穿梭在大殿上,歡笑的百官喝得暢快,醉態可掬,何俠笑意正濃,連連飲下眾官敬獻的美酒,揮了揮手暫止沒有盡頭的敬酒人群,自行端起酒杯,踱到一直微笑著坐在一旁的貴常青面前。
貴常青有點愕然,連忙舉杯:「臣不敢,此酒應敬駙馬爺。駙馬爺領兵遠征,辛苦了。」
何俠喝了不少,俊美的臉頰微微泛紅,眼睛深處卻無一絲醉意:「丞相太謙了。領兵打仗只是體力活。丞相坐鎮都城,才是勞心勞力。」
貴常青向來不大喝酒,但大戰消弭於瞬間,這般天大的喜事,再不善飲的人也會忍不住喝兩杯慶祝,豪情一起,舉杯道:「好,臣和駙馬爺乾了這杯,祝我耀天公主福壽無邊,嗯,還要早生子嗣。」
何俠哈哈笑道:「這個願許得實在,多謝丞相吉言!」仰頭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
「駙馬爺。」
「綠衣?」何俠轉頭,見是耀天身邊的心腹宮女,環視周圍取樂的眾官,到處喧鬧一片,將她叫到一邊,低聲問:「是公主要召見?」
綠衣搖頭,俏皮地咬著下唇笑道:「不是呢。公主要我來和駙馬爺說,她一路顛簸,十分勞累,沐浴後就要睡了,請駙馬爺明日再來見她。公主還說,請駙馬爺小心身體,不要喝太多酒。駙馬爺路上也辛苦了,再喝酒容易傷身。」
何俠朗聲笑起來:「我還愁這裡敬酒的百官不好應付呢,有了公主的王令,正好辭了他們回去睡覺了。」
當即用耀天的話擋了還想繼續敬酒的官員,先行出了王宮,回駙馬府。
駙馬府門口早有大批侍從等候,冬灼帶頭,伸長脖子,遠遠看著人影綽綽,馬蹄聲聲,一隊人馬奔了過來。
「恭迎駙馬爺!」
馬匹停下,冬灼當即向前牽了韁繩,仰頭道:「少爺,你回來啦。」
「嗯。」何俠應了一聲,翻身下馬,就往大門走,見了門口站滿恭迎他回來的侍從侍女,微微擰了擰眉:「這麼多人都待在門口乾嘛?都散了吧。」
冬灼將韁繩扔給一旁的侍從,屏散所有待從,自個跟了上去。
何俠步子邁得很大,毫不停留,冬灼在後面匆匆跟著。
直接進了後院,轉了三兩個彎,娉婷居住的房間出現在眼前,何俠驟然止步,站在房門外,一時竟似怔住了。
冬灼見他靜靜盯著娉婷的房門,彷彿木雕一般。此情此景,只讓人覺得一陣蒼涼。
他當初覺得何俠無情,於是趁耀天發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走娉婷。可如今見了何俠的模樣,又覺得何俠當真可憐。
冬灼又是心虛,又是難過,忍不住走了過去,輕輕喚道:「少爺。」
何俠被他喚回心神,心不在焉地轉頭看他一眼,緩緩走到門前,舉手將房門輕輕一推。
吱……
門軸轉動著,發出輕微的聲音,房裡的擺設,一點一點印入眼簾。
窗台上的盆景已經枯了,床上收拾得乾乾淨淨,兩邊垂著流蘇。床底下,擺放著一雙繡花鞋。
梳妝台上立著銅鏡,旁邊靜靜放著他為娉婷訂做的鎦金首飾盒。
琴還在,就無聲地擺在桌上,只是已鋪了薄塵。
何俠跨入房中,他的腳步很輕,猶如怕驚碎了什麼。他坐在冰涼的椅上,將腰間的寶劍解下,置於桌上。
這柄寶劍,他用過它舞劍。
就在這,就在這駙馬府中。
劍溫柔出鞘,如蛟龍入水,暢酣自在,如古籐老須悠悠垂地,錯落有致。
娉婷也在這,她倚亭而坐,默默相看。
她的目光如煙似水,指下彈出的一曲「九天」,琴聲激越間,差點讓他以為,一切都沒有改變。
差點讓他以為,傲氣年華,風花雪月,不曾稍逝。
他錯了。
何俠的眼眸深處,凝起冷冷的精光。他錯了,傲氣年華已逝,風花雪月,不復存在。
智謀武功抵不過赫赫權勢。
要戳破他費盡心血,努力保留的從前的一幅美麗幻象,只需耀天公主一道輕描淡寫的王令。
耀天,他的妻,雲常的主人。
面對著失去娉婷的空房,失去溫度的駙馬府,河俠深深地被事實刺醒。
只要耀天存在一天,他便只能是駙馬。
一個連自己的侍女,都無法保住的駙馬。
「少爺,這古琴……要收起來嗎?」
「不用。」何俠凝視著鋪塵的古琴,扯動嘴角:「留著,它會等娉婷回來。」
娉婷會回來的,回到我的身邊。
我不會再允許自己的東西被搶走,不會再允許任何人玷污敬安王府這四個字。
我不會讓雲常王族和貴常青那個老滑頭束縛我的手腳。
我不會讓雄心壯志,屈服於耀天的柔情與王威之下。
沒有人,能那樣對待我。
一路尾隨傳信兵的蹤跡,楚北捷在松森山脈腳下勒馬仰視。雄偉的山巒在白雪印襯下增添了一分神秘的美麗。
陽鳳就在此山。
娉婷,應該也在此山。
她也許在彈琴,也許在看書,也許在輕聲低唱英雄佳人,兵不厭詐。仰望著肅穆的山巒,楚北捷的心臟壓抑不住地怦怦亂跳。
他竟是這般渴望看見娉婷。
思念,對著黑夜狂吼道出的思念,夢中的思念,遠遠不夠,遠遠不足以按捺這分焦灼。
傳信兵受若韓囑托,小心翼翼地趕路,不斷查看是否有人跟蹤,但任他如何精幹,又怎會是楚北捷這個追蹤大行家的對手。
楚北捷遠遠跟著他,直達則尹隱居所在的山峰,策馬上了山道,終於瞧見十幾座木屋,藏匿在林中。楚北捷昂揚前行,未到屋前,路邊驀然跳出幾名大漢攔在路中間,喝道:「站住!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竟敢亂闖?」手中利劍一橫,寒光閃閃,身手都很不錯。
這些威嚇,對楚北捷來說不啻兒戲,哪裡放在眼裡。楚北捷不避不閃,坐在馬上,環視一圈,沉聲道:「告訴則尹,楚北捷來了。」
「楚北捷?」
「東林的楚北捷?」
「鎮北王?」
「是我。」楚北捷唇角逸出志在必得的笑意:「我來接我的王妃——白娉婷。」
統領東林大軍征戰四方,殺得所有人膽顫心寒的魔王,竟然出現在眼前?
有人一個手顫不穩,手中劍差點掉下來。
「還愣什麼?快去通報。」楚北捷胯下駿馬打了個響鼻,向前挪了一步。
眾人赫然猛退數步,一臉警惕。這位當世名將,曾將他們則尹上將軍在堪布打得一籌莫展,幾乎毀滅整個北漠。
機敏者呼嘯一聲,轉身便去報信。剩下的人強壓膽寒,持刀圍著楚北捷,人人的眼睛都盯在他腰間的寶劍上。
傳說中鎮北王的寶劍只要出鞘,就會血流成河。
楚北捷端坐馬上,宛如從天而降的神將,被他們狠狠盯著,神態卻悠然自如,隱隱透出一絲喜悅期盼。
娉婷,我已經到了。
你在做什麼?
和陽鳳下棋麼?
你曾說,陽鳳棋藝甚精。可允許楚北捷在旁觀棋?讓我坐在你身邊,看你纖纖指兒,捏起黑白色,輕置於棋盤上。那情景必定賞心悅目,讓人看一輩子也看不倦。
跑去通報的人很快回來,臉色古怪,不敢站得離楚北捷太近,拱手道:「鎮北王,我們上將軍有請。」
楚北捷欣然點頭,跟著引路的侍從一路到了大門前面。門前寂靜無人,不見陽鳳娉婷,也不見則尹,他藝高膽大,在東林王宮單身與宮廷侍衛血戰尚自不怕,更不會畏懼這麼一片小木屋。
下馬後,手按腰間劍柄,昂首直入。
跨入屋中,卻愕了一愕。入目處滿眼素白,白色的垂簾橫幅,偌大客廳,並無座椅擺設,唯有孤零零一具棺木擺在中間。
楚北捷跨進的,竟是一間靈堂。
屋中只站著一名臉色沉肅的男子,眉目濃黑,眸中精光懾人:「鎮北王?」
楚北捷從容迎上他犀利的目光:「北漠上將軍?」
忽然聽見一把尖銳的女聲:「楚北捷!楚北捷在哪裡?」
楚北捷心懸娉婷,聽見女聲,猜想該是上將軍夫人陽鳳,朗聲應道:「本王楚北捷在此。」
話音未落,側屋垂簾被人霍然掀開,一道嬌小身影驟衝過來。陽鳳臉色蒼白,狀若瘋狂,對著楚北捷當胸就刺。
她來勢雖快,但又怎能傷得了楚北捷。劍未及胸,楚北捷伸手一按,已經按住陽鳳手腕。
則尹沒料到陽鳳會這般提劍從側屋衝來,發覺時已經太晚,變色道:「你敢傷我妻?」縱身撲上。
楚北捷一招制住陽鳳,想著她是娉婷好友,倒不敢怎樣,指尖在她細白的腕上用力一彈,再順勢輕輕一推,陽鳳立足不穩,向後跌去。
則尹正好撲上來,一把接住,他素知楚北捷厲害,唯恐陽鳳受傷,忙問:「有沒有受傷?」
陽鳳搖搖頭。她髮髻俱亂,雙目通紅,哪裡還有半點平日悠閒鎮定的模樣,轉頭瞪了楚北捷一眼,忽然痛哭起來,抓著則尹的袖子央求道:「你幫我殺了他!快殺了他!」
楚北捷從娉婷口中認識的陽鳳,向來溫婉有禮,怎料到第一眼看見的竟是個瘋女人。他心裡生疑,眼角餘光掃了中間那具棺木一眼,暗覺不妙。一顆心竟隱隱害怕起來,沉聲道:「娉婷在哪?」
陽鳳似乎聽不見他的問話,只是捶打著則尹的胸膛,哭求道:「夫君,你幫我殺了他!是他害死了娉婷,是他害死了娉婷!」
楚北捷猶如被一記響雷擊在頭頂,猛然向前兩步,喝道:「你說什麼?你剛剛說什麼?」
這一喝聲宛如虎嘯,反倒讓陽鳳清醒過來,停止了捶打一直安撫她的則尹,呆呆轉頭瞪著楚北捷,通紅的眸中彷彿要滴出血來,一字一頓道:「你害死了娉婷,你恨她,你把她送給了何俠,你讓她孤零零地死在雪地裡。」字字從潔白齒間擠出,陰冷的聲音,彷彿從鬼域深處傳來。
楚北捷驟然倒退一步,回頭看了看廳中的棺木,強扯出一抹笑容:「不可能,這不可能。你們是騙我的,你為娉婷不甘,要使計詐我。」他雖如此說,卻止不住渾身冷汗潺潺,彷彿墮入冰窟中一般。
陽鳳是娉婷至交好友,和娉婷一同長大。楚北捷識人無數,自然明白陽鳳此刻的哀傷,絕非作假。
一生之中,從未嘗過的寒意侵襲而至,破入肌膚,直割筋骨。
「你們騙我,娉婷就在這裡,藏在這裡。」楚北捷哈哈大笑,扭曲著面容,目光一轉,停在擁抱著陽鳳的則尹臉上。
他的手按在劍上,彷彿只要則尹說一句不中聽的話,就要拔劍將他碎屍萬斷。
則尹什麼也沒說。他靜靜擁著自己痛哭的愛妻,直迎楚北捷的目光。
楚北捷的目光,除了堅毅,剛正,執著,霸氣,還帶著一絲怯意,一絲央求似的期盼。
迥黑的眼眸深處,激盪著狂濤,漸漸沾染上不敢置信的絕望。
他竟然,從則尹這個昔日敵人的臉上,看到了一分同情。
「不可能,這不可能……」楚北捷恍若被利刀刺中心窩,狂叫一聲,踉蹌連退幾步,仰頭大叫:「娉婷,娉婷!你快出來!我來了,楚北捷來了!」
「我來向你賠罪!任你責罰!娉婷,你出來呀!」
受傷野獸似的吼叫震動山林,樹枝上的積雪簌簌抖落。整座松森山脈,在楚北捷悲傖的吼聲中沉默。
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那靈巧的指,那絕世的笑,那醉人的香,那輕舞的身影,怎麼可能逝去?
他明明聽見,她在彈琴歌唱,唱英雄佳人,奈何紛亂,唱成則為王敗則寇,兵不厭詐,唱多情相思,一望成歡。
她明明就在這裡,在風裡,霧裡,雲裡,雪裡,笑得清雅嫻靜,烏黑的眼珠,靜靜瞅著他,彷彿無盡的心思,全要傾注在他一人的身上。
在哪裡?娉婷在哪裡?
楚北捷麻木地轉過臉,看向那具孤零零的棺木。
「她已經到了山腳,卻遇上狼群,只差一點,」則尹沉聲道:「就只差最後一段路……」
陽鳳漸漸冷靜下來,用滿佈血絲的眼睛盯著楚北捷,淒聲道:「她是來找我的,我知道她會來找我。她戴著我送給她的夜光玉釵,攀過了松森山脈,千裡迢迢的來找我。我為什麼不早點派人下山?為什麼?為什麼……」伏在則尹肩頭,雙肩止不住劇烈的顫動。
楚北捷直愣愣瞪著那棺木,完全失了魂魄。
他朝那棺木走過去,每一步都彷彿踩在雲朵上面,軟綿綿的,沒一點實在的感覺。
一切宛如在夢中,棺木一會近在眼前,一會又似乎到了很遠的地方。短短幾步路,他掙扎著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勉強走完。
他終於摸到棺木,森冷的寒氣從那散發出來,延著指尖蔓延到心臟,讓這天下聞名的鎮北王生生打個冷顫。
「娉婷,你在這裡……」他用最溫柔的聲音,輕輕對著深黑的棺木道。
他要打開棺木,擁抱他的愛妻,他的王妃,他的白娉婷。
但當十指扣住棺蓋,一向神勇的鎮北王,竟找不到一點力氣。滿是劍繭的手顫抖著,楚北捷費盡努力,無法讓顫抖停止一刻。
「她遇上了狼群,只剩下衣裳,還有……」則尹的拳頭緊了緊,低聲道:「還有幾根骨頭。」
字字重若千金,沉沉砸在楚北捷心上,雙膝再也支撐不住身軀,楚北捷頹然跪到。
棺木又冷又硬,楚北捷小心翼翼地摩娑著。
娉婷不是這樣的。她嬌小、玲瓏,在雪天裡,臉頰會紅出一抹淡淡的雲彩,喜歡看雪夜中的星星,卻又像貓兒一樣,常常尋找溫暖寬闊的胸膛,愜意地依進去。
「娉婷……」他伸開雙臂,竭盡所能地擁抱。
他來晚了,晚得太厲害。
他應該初六那天趕回來,用他的臂膀,緊緊擁抱倚門等候的娉婷。他應該擁抱著她,不讓任何事傷害她,讓所有的危險遠離她,讓她微笑著,在暖暖的冬日下懶洋洋地看書,小睡,讓她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地孕育他們的孩子。
「嫁給我。」
「為什麼?」
「你善琴,能歌,蘭心,巧手。跟那些女人比,我寧願娶你。」
「我……」
「我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不相負?
永不相負,在哪裡?
「你活,我自然活著。你死,我也只能陪你死啦。」
她的一笑一顰,就在空氣中,在花香中。
無所不在。
「王爺是要去打仗嗎?」
「王爺不必向娉婷解釋。現在娉婷的心中,除了王爺之外,不想再有任何牽掛。」
「娉婷孤零零地過了自己的生辰,王爺生辰那日,我們可以在一起嗎?」
他沒有做到,他負了她。
讓她踏著一地心碎,在利刃的寒光下,登上了遠去的馬車。
讓她流落在雲常,懷著他的骨肉,穿越雪山,吃盡人間苦楚。
讓她被圍繞的狼群,一片一片撕下血肉,咬斷筋骨。
「不!」楚北捷狂聲長嘯,嘯聲止後,毅然拔劍。
震懾天下的鎮北王的寶劍,被他狠狠摔在地上,劍刀和地磚鏗鏘交碰,激起一瞬火花。
楚北捷緩緩轉頭,看向陽鳳:「是我負了她,你動手吧。」不再多言,仰頭閉目。
陽鳳沉默了一會,掙脫則尹的懷抱,撿起地上的寶劍。寶劍很重,她要雙手才能握緊,就算用了雙手,仍顫得厲害。
劍刃指著楚北捷的喉頭,只要輕輕一劃,這當世名將,各國君王欲除之而後快的鎮北王,就要從這世上消失了。
滴答。
滴答……
靈堂中寂靜無聲,只有陽鳳的眼淚,大顆大顆,流淌不盡似的滴在地上。
她剛剛那般地恨這個男人,恨不得與他同歸於盡。此刻持劍抵在他的喉頭,她卻居然在顫抖。
娉婷,娉婷,讓你傷心哭泣,讓你絕望心碎的楚北捷,就在我的劍下。
他是否,也曾讓你幸福地微笑過?
「茫茫天下,你能去哪?」
「我要回家。」
「回家!」
「有人,在等我。」娉婷淡淡一笑,眼中閃過柔情和憧憬,悠然舉手,掠平鬢旁被風吹亂的髮絲。
陽鳳清楚記得,娉婷站在窗前,她遠眺的方向,是東林,鎮北王的所在。
緊握著劍的手越顫越劇,交纏的指漸漸鬆開。寶劍「匡當」一聲,跌落在陽鳳腳旁。
楚北捷詫異地睜開眼睛。
陽鳳冷冷看著他:「我不會讓你去黃泉打擾娉婷。她不想見到你。」她癡癡說著,伸手撫摸著棺蓋,細聲道:「娉婷,我知道,你累了。休息吧,從此以後,再不要為誰傷心啦。」
楚北捷凝視著棺木,心若死灰。
那裡面,靜靜躺著他心愛的女人,他的王妃,他孩子的母親,他生前或死後,都沒有面目相對的娉婷。
不錯,他害死了她。
娉婷永遠不會原諒他,無論在人間或黃泉。
死,他無顏央求她的原諒;生,他無顏索取她的屍骨。
他傾心相求的絕代佳人,被他親手葬送。
「你說得對……」楚北捷眼中空空洞洞,泥塑似的,緩緩從地上站起來:「你說得對……」他不捨地瞅著那具棺木,卻再沒有勇氣用顫抖的雙手觸碰它一下。
他有什麼資格碰它?
楚北捷轉身,他的眼裡看不見什麼,沒有陽鳳,沒有則尹,也沒有路。
他忘了寶劍,忘了一切,走出大門,怔怔地看著前方,朝山林深處走去。在門口低頭吃著乾草的駿馬嘶叫一聲,小跑著跟在楚北捷背後。
它不明白,為什麼主人進了一個屋子,出來後已經失去了靈魂。
則尹的手下看著這一人一馬遠去,低聲問:「上將軍,此人是我北漠大敵,我們要不要趁機將他……」
則尹凝視著楚北捷的背影,搖頭歎道:「他不再是任何人的大敵。」
赫赫威名的鎮北王,已經死了。
他的心,已經死了。
6
北漠大軍踏上回家的路。
若韓在途中接到了傳信兵帶回來的則尹的書信。
久經戰火考驗的心,隨著書信中逐行逐句的消息而下沉。
手中薄薄的書信也彷彿非常沉重,若韓雙手捧著,歎息著看向森榮:「白姑娘死了。」這位現在已經是北漠最高軍事將領的男人臉上,蒙上了一層寒霜。
去了,那位風姿卓越的巾幗統帥已經去了。
死在天寒地凍的松森山脈,殘骨被豺狼拉扯散至四方,雪地中濯濯發光的,只餘一支精緻的夜光玉釵。
當初兵發堪布,面對著東林大軍談笑自若,誰想到這位奇女子,竟會是這般下場?
森榮問了許久,低聲道:「是真的嗎?」
不相信,讓人不敢相信。
白娉婷,她曾一曲擊退堪布城下十數萬大軍。
僅憑一曲。
「上將軍夫人也病倒了。」若韓頓了頓,苦笑道:「我們都錯了。」
森榮不解。
若韓道:「楚北捷正是因為不知道則尹上將軍的隱居處,所以才夜闖軍營,虛言恫嚇。他跟蹤我們的傳信兵找到了則尹上將軍。」
森榮變色道:「那豈不是……」
「他不是去殺人,而是去找人。找他的王妃,白娉婷。」
「他不顧死活夜闖軍營,不為國家大事,只為兒女情長?」森榮愣了良久,吐了一口長氣:「原來楚北捷攻打雲常是為了白姑娘,這不是借口,而是真有其事。」
若韓點頭道:「不錯。如今白姑娘命喪松森山脈,看來楚北捷的雄心壯志也被消磨了。他雖和我北漠有深仇,但到底也算是當世難得的英雄。」
又是可惜,又是可歎。
一個是英雄,一個是佳人。
天意弄人。
兩位戰將都曾跟隨娉婷打過堪布之戰,心下惻然。沉默片刻,森榮沉聲道:「不管別人怎麼想,我今晚要找個地方拜祭一下白姑娘。我得向管糧軍務要一些好酒好菜,還有,軍營中剩下的幾罈好酒,我也要了。上將軍,軍旅中將領不得喝酒,我向你討個情,讓我今晚喝個痛快,可行?」
「怎麼不行?」若韓感慨一聲:「今晚,我們所有曾經參與堪布之戰的北漠將領,就在月夜下為白姑娘痛快醉上一場。」
長醉忘痛,怎能不醉?
這世間,又能有幾個白娉婷呢?
天色為什麼一直那麼灰暗,暗得近似不祥。還是我的眼睛一直被蒙蔽著,不曾真正的睜開?
記憶中她曾被白雪圍繞,雪的芬芳撲鼻而來,沁人心肺。
她也曾,被五彩的霓裳包裹,裸足在王府中別緻的歌台上,低低清唱,回眸時,瞅見熟悉的人經過,被她的歌聲留下,駐了腳步,沉迷地聽。
但都散去了。
什麼時候?什麼原因?巨大的悲哀沉甸甸壓過來,讓人不明所以,彷彿沒有理由,悲哀只是天命,辜負了這份自作聰明。
「大姑娘?大姑娘?」聲音好遙遠。
娉婷睜著眼睛,瞳孔漸漸凝起,有了焦點。目中倒印的人影有點熟悉,一時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這是哪裡?她轉頭,想看看四周。但全身彷彿被痛打過,動一根頭髮都會牽扯出渾身的痛。
「嗯……」娉婷緩緩吐了一口氣,忍耐著等待酸痛過去。
孩子呢?
對了,孩子!她驟然清醒過來,瞪大了眼睛,用雙手摀住小腹,急切地渴望摸索到小小的動靜。
「別怕,我們已經餵你喝了藥啦。你,還有你肚子裡的孩子,都好好的。」頭頂上的臉樂呵呵地笑著。
娉婷懸起的心放了下來,她望望上面的屋頂。多好,好像很久沒有見過屋頂了,每天都是巖石和白雪,彷彿永遠也見不著屋頂。
真好,終於獲救了。
「醉菊呢?陽鳳呢?」娉婷打量著四周。
「醉菊是誰?陽鳳?」那張方方正正的臉露出不解的表情,不一會,咧嘴,呵呵笑開了:「哦,我知道,你說的是我們上將軍夫人。唉呀大姑娘,你還沒找到上將軍夫人嗎?都這麼久了,馬兒都生馬駒了,你還沒找到?」
一定有什麼地方弄錯了。娉婷困惑地看著那笑臉,忽然,她想了起來,恍然道:「你是我去朵朵爾山寨路上碰到的那個大個子,你叫阿漢。」
「哈,大姑娘你想起來了?就是我!阿漢!你還送馬給我呢,叫我留下銀兩娶媳婦。」阿漢爽朗地大笑起來:「告訴你,我娶了媳婦了,快有小阿漢了。」
屋頂被他的笑聲震得簌簌下灰。
娉婷跟著他笑了笑,奇怪地問:「你不認識醉菊?那你怎麼知道我在山上?」
「撞見的嘛。我上山給老婆打野味補身子呢,有只灰兔子中了我一箭,還溜溜跑個不停,鑽進巖堆裡不見了。我進去找,唉呀,找不到灰兔子,找到一個快凍僵的大姑娘。」阿漢興致勃勃地說著,很是高興。
「你救了我?」
「當然,當然啦!」阿漢比劃著:「從雪山上抱回來,還要背著弓箭和兔子,幸虧我勁大呀。你快凍僵了,喝了好多野兔子湯才好一點,嘿,野兔子湯就是補身子。還有我請別人從遠處帶回來的好安胎藥,都餵了你啦。本來是要給我老婆吃的。」
聽他這麼說,娉婷大覺不安,又是感激。
「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不怕,我老婆皮粗,骨頭硬,懷著小阿漢還能幹活,不怕的。」
阿漢正得意地說著,屋那邊走過來一個穿著臃腫棉衣的女人,小腹高高隆起,笑著問:「阿漢,你又自己和自己說話啊?」
「喂喂,老婆,大姑娘醒了!」他把女人招過來,向娉婷得意地介紹:「這是我老婆。」又指指女人小腹,嘖嘖地說:「這是小阿漢。」
阿漢嫂有著和阿漢一樣的熱情,笑著擰了阿漢一把:「柴沒有了,快砍柴去。」對娉婷說:「大姑娘,你總算醒了。怎麼好好的大冬天爬雪山?松森山神不好惹的,冬天男人都不敢上去,阿漢這笨瓜,居然瞞著我上去打野兔子。」
嘰哩呱啦說了一堆,大概因為救了人,顯得很高興,樂滋滋地端詳娉婷:「再弄一隻肥雞來,就可以讓你臉色紅起來了。」
娉婷心裡卻想著別的。
三天的期限過了沒有?
假如救兵到了,卻找不到她的蹤影,豈不把陽鳳和醉菊急個半死?
不過,老天還是慈悲的,讓她和孩子都熬過來了。
孩子啊,你福大命大呢。
娉婷溫柔的撫著小腹,裡面鼓鼓的,似乎很柔軟,又似乎很堅硬,一種說不出的充實感全在裡面,那是生命的感覺。
「阿漢嫂,我想……」
「餓了吧?我去端吃的。」
「不不,」娉婷搖頭,這位阿漢嫂說風就是雨,倒真的和阿漢非常般配:「我想趕路。」
阿漢嫂瞪大眼睛:「趕路?你這個樣子,要去哪裡?不行不行,我還準備明天弄肥雞呢。」
「我一定要走了。」娉婷從床上撐起上身:「我要去找陽鳳,找你們的上將軍則尹。」
阿漢在門外砍柴,邊豎起耳朵聽裡面的動靜,這時候把頭探進窗子嚷嚷道:「上將軍歸隱了,大姑娘,你找不到的。聽說大王都找不到他。」
「不,我知道他在哪裡。我一定要盡快過去,他們找不到我,會很著急的。」
陽鳳,還有醉菊,都會很著急的。
隆冬快要離去,日光照耀下,雪水沿著直條的小坎,緩緩流淌。
松森山脈上的雪,也會這樣融化嗎?
何俠取了雲常虎符,領兵出征,今日在朝堂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面,肅穆地將虎符雙手奉還。
戰爭已經結束,調動大軍的權利收歸耀天公主。
貴常青看著何俠手中的虎符在眾目睽睽下,重新回到公主的手中,暗地裡鬆了一口氣。
耀天對何俠情意深重,要不是老丞相再三要求,絕不會頒布收回虎符的王令。
「駙馬生氣嗎?」
早朝結束,耀天瞅著歸還的虎符,心裡還是有點忐忑,連忙派遣綠衣將何俠召來,見夫婿神采奕奕,應命而來,心裡才安定了些。
何俠愕然:「何俠為什麼要生氣?」
「耀天收回了虎符呢。」
何俠恍然,哈哈笑起來,無奈又憐惜地看著耀天,搖頭道:「公主為什麼會這麼想?你我難道不是夫妻,我嫉妒天下人,也不可能嫉妒自己的妻子。」撩擺坐在耀天身邊,攜起她的手,表情忽然變得神秘起來,壓低了聲音問:「丞相祝公主早生貴子呢,怎麼樣才能向公主討個王令,讓本駙馬幫上忙呢?」
耀天見他靠過來低語,本以為有什麼大事要說,認真地聽了,才知道這個人又在逗她,兩頰頓時紅了,蹙眉把頭扭到一旁,嗔道:「剛剛才下早朝,駙馬又不正經了,讓丞相知道,不知道要教訓多久呢。」
「公主這話就不對了。」何俠一本正經,挺直了腰桿,咳嗽兩聲:「生兒育女,是人生大事,連老成持重的丞相也再三提起,怎麼會是不正經?不管公主下不下王令,這個忙本駙馬是幫定了。」
耀天心裡甜得像吃了蜜糖一般,紅著臉道:「不找駙馬幫,能找誰幫呢?」聲音似蚊子般的低,幾乎讓人聽不見。
「嘿,那我今晚在駙馬府恭候公主大駕。」何俠喜滋滋,也不顧王室禮儀,猛然往耀天臉上香了一口,才站起來:「我先去處理軍務,公主記得今夜之約。」
耀天瞅著他大步走遠,越發有龍虎之姿,唇邊不禁逸出掩不住的自豪微笑。正巧綠衣送蓮子糖水上來,瞧見耀天的神態,嬌笑道:「奴婢就說不用這麼早將糖水端上來嘛,公主剛剛見了駙馬,已經甜得發膩了,怎麼還嘗得出別的甜味來?」
「綠衣,你現在本事大了,懂得取笑我了?」耀天恢復端莊的坐姿,低罵一句:「一定是跟著駙馬學的。」這下撐不住,又笑了起來。
當夜耀天駕臨駙馬府,下了馬車,卻不見何俠出來。冬灼跑過來請安道:「公主殿下,駙馬爺派人來傳話,他今天處理軍務,要稍晚一點回來。晚飯已經備上了,都是駙馬爺吩咐下的,公主愛吃的小菜。就在後院側廳用飯可好?」
耀天聽見何俠未回來,不免一陣失望,只得點頭道;「你看著辦吧。」
「那就吩咐他們將飯菜擺在後院側廳了。」
飯菜果然可口,耀天常來駙馬府,駙馬府的廚師自然知道她的口味,飯菜湯水裡花盡了心思,做得比王宮裡的還精細。
但何俠不在,耀天食之無味,懶懶動了幾筷子,抬頭看了幾回天色,又命綠衣去派人打聽。
綠衣道,「不用公主吩咐,奴婢早派了幾撥子人去問了。大戰雖然結束,但軍需撫恤犒賞,都有得忙呢。」
耀天幽幽歎了一聲。
等了大半個時辰,一直向外觀望的綠衣忽然叫道:「駙馬爺回來了!」
耀天暗喜,站起來往窗外望,果然見熟悉的身影雄赳赳地往這邊趕。何俠一進門就抹汗,笑著問:「公主吃過晚飯了?」
「吃過了。駙馬吃過了嗎?」
「哪有時間吃飯。」何俠將抹汗的白巾扔給侍從,就在桌旁坐下來。耀天忙吩咐侍女們端上熱飯熱菜,親自遞過來一雙筷子。何俠接了,瞅著她笑了笑,一邊挾菜,一邊解釋:「我也想早點回來,但今天的事不幹完,明天更沒工夫。讓公主久等了,都是我的罪過。」
「軍務竟這麼忙,我看還是調兩個武官過來,幫駙馬分擔一些才是。」
何俠匆匆扒了兩口飯,搖頭道:「現在不患人少,只患人多,再調兩個過來,更有得忙了。」
見耀天不解,耐心解釋道:「撫恤犒賞這些事,評定等級都不難,難就難在需要調動錢糧。我管轄下沒有專門的錢糧庫可供軍隊支取,每一筆錢都要向國庫請領。請領一筆,不知道要經多少官員點頭,要寫多少單子。我能等,可軍中的士兵們怎麼能等?今晚我在國庫那裡磨了半天,他們才批了我頭五千人的賞錢,明天還要去和他們纏呢。」
耀天聽得認真,自己手中也持了一雙筷子,一邊在旁幫何俠加菜,一邊緩緩道:「這可不是小事,犒賞撫恤都這麼磨蹭,士兵們心裡不痛快,可不是動搖軍心嗎?」
何俠顯然累了,一碗飯很快下肚,又要侍女再裝一碗上來,贊同道:「公主說得對。我現在反而不擔心這個,大不了我就累一點。但軍隊錢糧調動這麼磨蹭,萬一戰事忽起,兵臨城下,哪裡還有時間慢慢地申領?東林軍來過一次,路線地形都已熟悉,下次再來,未必會給我們這麼多時間準備。」
何俠向來有將才之名,耀天執政日子也不短,知道他說得不錯,也不猶豫,當即道:「軍隊確實應該有自己的錢糧庫,我明天早朝就下王令,設立一個新庫,全歸駙馬掌管。這樣有錢有糧,才好帶兵。」
何俠輕笑著勸道:「公主不要忙著下令,這事還是先和丞相商量一下才好。萬一丞相事前不知,我們可能都要挨訓呢。」
「駙馬放心,於雲常有益的事,丞相從沒有不答應的。」
說了一番正事,何俠飯已經吃完,愜意地伸個懶腰,斜眼看著耀天,壞壞地笑道:「國家大事已經說完,該輪到夫妻小事了。公主想聽什麼甜言蜜語,儘管下王令吧。」
耀天嗔道:「剛才那一本正經的駙馬跑哪去了?我才不為這個下王令,你的甜言蜜語太多了,直叫人吃不消。」
何俠爽快應道:「好,那我從此不說,公主可不要傷心。嗯,讓我想想,既然不能說親密話,那弄些什麼東西哄我的愛妻高興呢?」
耀天見他苦思冥想,印著燭光,長眉入鬢,俊美非凡,又帶了那麼點討人喜歡的邪氣,左右都是心腹,沒有外人在旁,也不再擺出一國之主的矜持,笑著用指尖戳戳他的肩膀,撒嬌道:「駙馬不許再裝,看你這模樣,就知道你藏了好東西不讓我知道。快拿出來進貢,否則小心家法伺候。」
何俠見她露出女兒嬌態,一把抓了她的手腕,暗中用力,耀天「呀」一聲,身不由己被扯了過去。何俠摟住她的腰肢,就勢讓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摩娑著她的臉蛋,問:「歌舞好看嗎?」
「什麼歌舞?」
何俠黑鑽石般閃閃發亮的眸子凝視著耀天,驀然低頭,在耀天頸上輕輕咬了一口,耀天又「呀」地叫了一聲,尚未開腔責怪,何俠戲謔道:「公主又在哄我。前日駙馬府請了一班北漠舞姬來,個個美艷動人,這麼大的事,沒人向公主稟告,公主會不知道?恐怕醋罈子早就在肚裡翻了無數大浪了……啊,好疼……」
耀天狠狠擰了何俠一把,收回手,扭頭道:「駙馬看錯了,我可不是亂吃醋的女人。」
何俠揉著被擰的胳膊:「既然不吃醋,怎麼手勁那麼大?」又湊上去,在耀天耳邊低聲道:「稟公主,這兩天忙著幹活,那些舞姬我連見都沒有見過呢。趁著今夜,不如喚她們出來跳舞,我們喝酒取樂。也免得你一個人在宮裡亂吃飛醋。」
耀天聽他說不曾見過那些女人,心裡喜不自禁,轉過頭來:「那樣有趣,讓我也看看北漠的歌舞有何不同。」又幫何俠揉胳膊,紅著臉問:「真的很疼?」
不問還好,一問,何俠立即愁眉苦臉:「很疼,比挨了一劍還疼。」
耀天忍不住又擂他一拳,小聲罵道:「還天下名將呢,威名都滿天下了,怎麼見了我就這麼個不正經的樣子?」
「你又不是我的兵,我那麼正經幹嘛?」何俠不再作怪,暢快大笑,頓顯豪氣。
傳令侍從將那群北漠歌女都喚過來,就在後院亭子前的小石台上跳舞。他們夫妻倆在亭子裡喝酒取樂。
當夜天公倒也作美,月亮掛在空中,又回又亮,照著一院欲化不化的白雪。
舞姬們穿著北漠的舞裙,五彩斑斕,腰間繫鼓,靈巧跳躍間雙手擊鼓。耀天從未見過,分外新鮮,看得十分入迷。
何俠明明勞累了一天,興致卻比耀天更好,一舞既了,擊掌高聲讚道:「這一曲舞得漂亮,僅為此舞,就應喝上三杯。」
耀天與他對飲了一杯,掩住杯口,搖頭道:「駙馬,我酒量可比不上你,不要三杯,一杯就好。」
何俠快意正濃,也不勉強她,點頭道:「公主請隨意,但這般妙曼舞姿,令人心神俱迷,我一定要喝夠三杯助興。」
連飲兩杯,擊劍而歌。
「飛天舞,長空夢,情意不曾重……」他聲音清朗,中氣又足,竟非常悅耳。耀天聽何俠的甜言蜜語多了,但卻從不知道他唱歌也如此好聽,眼中露出詫色。
但何俠一句即了,不再繼續,停了擊劍,扭頭笑著吩咐:「剛剛的腰鼓舞很好看,還有沒有帶著腰鼓跳舞的?再選一曲來跳。」
不知不覺,月過中天,美酒去了十之八九,多數入了何俠的肚子。他酒量再厲害,此刻身子也有點搖晃。
耀天怕他喝多了傷身,柔聲勸道:「歌舞雖然好,但我們已經盡興了。進房休息好不好?」
何俠並不貪杯,他向來對耀天百依百順,當即放下酒杯:「不錯,是該休息,公主也累了。」
站起來,屏退侍女侍從等,獨自攜了耀天,一同入房。
兩人鬧了大半夜,伺候的眾人早昏昏欲睡,見兩位主人總算知道該去睡覺,心裡都大呼萬歲,那群北漠舞姬更是如逢大赦。
只等何俠和耀天進了房間,後院中頓時撤燈的撤燈,收拾的收拾,不一會,剛剛還熱鬧喧囂的後院,頓時變得冷冷清清。
只有月亮還沒變,又大又圓,依舊掛在天上。
清冷的空氣在院中緩緩流動。
冬灼也累了一天,上床就閉了眼睛大睡。不知為何,睡到一半卻忽然莫名地醒了,睜著眼睛看看天外,月亮還是掛在天上,看來自己沒睡多久。
不由又想起娉婷。
娉婷是極喜歡賞月的,不但喜歡明月,也喜歡星星,也不知道她現在怎樣了。
這樣一想,睡意全無。冬灼索性從床上爬了起來,出到屋外,一陣冷風直捲過來,讓他猛打了兩個寒顫。
風中隱隱傳來什麼。
冬灼覺得奇怪,駐步,側耳聽了聽,不錯,是有聲音。他一路走過去,繞到後院,利刀破風聲更盛。
抬眼一看,不由愣住了。
明月當空,劍刃森寒。
清清冷冷的後院中,白雪上一道矯捷人影。
「少爺……」冬灼輕輕喊了一聲。
何俠彷彿全不知身邊有人,雙眼炯炯發光,寶劍到處,便掠起一道白光。
冬灼見何俠劍勢正盛,院中風聲獵獵,彷彿發洩著天地間所有的怨憤。冬灼不再開口打擾,靜靜站在一旁。
沒有人會打擾此刻的何俠。
他的劍在手。
天下名將,小敬安王,當今的雲常駙馬,此刻寶劍在手。
在朗朗明月下,持劍而舞。
彷彿要將他的一生,在這劍光中印照出來。
騰挪間轉之際,勢如蛟龍,劍勢如雄,氣吞山河。
一套敬安劍法舞完,額上已經滿是熱汗,單衣全貼在身上。何俠這才收了劍,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與冬灼擦身而過時,淡淡道:「北漠傳來消息,娉婷去了。」
提劍回到耀天所在的寢房前,輕輕推開房門,跨了進去。
房門無聲無息關上。
冬灼呆立風中。
院中清冷。
萬籟俱靜,人們沉睡在甜蜜的夢鄉之中。
更鼓從遠處響起,越發顯出這一片寂靜。
娉婷。
那個巧笑倩兮,愛看月兒的娉婷姐姐,去了。
7
「死得好,早該死了。」熏香瀰漫,煙霧中,歸樂王後的臉露出一絲冷笑,懶洋洋道:「這奴婢也算本事,毒死了東林兩位王子,勾引了楚北捷。小敬安王那是和她從小的情分,也就罷了,誰想到她死後,居然還有北漠將領為她大行拜祭。哼,天下人都瘋了不成?」
「娘娘說得是。」樂狄矜持地捏著修剪得當的美須:「白娉婷確實算不得什麼。不過聽說她一死,楚北捷大受打擊,一蹶不振,這倒是對四國現在的形勢有莫大關係。」
「一蹶不振?」王後愕了一下,目光變得有些哀怨,不由歎道:「可見世上也有真心的男人,怎麼偏偏是姓白的得了呢?我們大王若有鎮北王一半,也是我的福氣了。」
「娘娘,娘娘先別感歎楚北捷,眼下有一件事先要辦好。」
「什麼事?」
樂狄推窗,左右看看,又將窗掩上,踱到王後面前,低聲道:「娘娘,你還記得飛照行這個人嗎?」
王後思忖片刻,想了起來:「不就是哥哥的手下嗎?那次大王派人潛伏入東林,襲擊河俠和白娉婷的車隊,我們派他向何俠……」
「正是。」
「怎麼,這個人不是早該處置了嗎?」
「要是處置了,還有什麼好心煩的?說起這個,都怪你那個不爭氣的哥哥。」樂狄歎了一 口氣,道:「你哥哥心不夠硬,想著他是從小跟在自己身邊長大的,也算心腹,回來後沒有找人殺了他,只派人給了錢,要他躲到外面去。」
王後色變道:「哥哥怎麼這麼糊塗?這也是可以心軟的?唉,就算哥哥想得不周到,父親總該教訓哥哥才是。」
此事可大可小,萬一被掀出來,那可是私通軍情,滅族的死罪。
樂狄皺眉道:「怎麼不教訓?你哥哥也聽我的,立即派人去找飛照行。沒想到他卻機靈,如今沒了蹤跡。」
王後心中暗恨父兄做事不周,卻也無奈,冷然道:「這個飛照行從小就精得像鬼似的,放虎歸山,他有了戒心,要弄死他哪有這麼容易?」
「他一天活著,我們一天就不安心。萬一讓大王先找到他……」
「我知道了。」王後思忖了一會,囑咐道:「飛照行的事,我會派人處置。父親見了哥哥,叮囑他不要再理會別的,好好帶兵,平日多籠絡眾將。只要好好抓住兵權,就算是大王也不敢隨便拿我們樂家開刀。哼,前車之鑒就在鼻子底下呢,我們可不能學老敬安王的愚忠,辛苦一輩子,落得個滅門的下場。」
樂狄點頭道:「娘娘說得是。」忽然想起一事來,又問:「白娉婷的死訊,大王已經知道了吧?」
「北漠的將軍們都為她拜祭了,天下還有誰不知道?」王後想起這個就氣,反正面前只有自己父親,也不掩飾,咬牙道:「不知道一個奴婢出身的女人有什麼能耐,也不是個美人。大王知道她死了,一整天沒怎麼說話,我聽說大王還打算頒布王令,說她的琴技是歸樂的國寶,御封她為歸樂琴仙,為她立碑呢。這不是笑話嗎?」
樂狄憂心忡忡道:「娘娘,大王這樣做,似乎是在警告娘娘你啊。」
王後臉色微黯,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我何嘗不知道。敬安王府沒了,樂家的權勢越來越大,你看看朝中領兵的,有幾個不是你和哥哥舉薦的?當初為了陽鳳的事,大王還忍著。如今為了白娉婷,更看我這個王後不順眼。」
「說起來,娘娘也太厲害了點。」樂狄瞅著女兒的臉色,小心地道:「大王是一國之君,身邊多幾個美人也是常事。像幾年前那個叫麗兒的,娘娘大度一點,讓她當個側妃又有什麼呢?偏偏逼著大王將她送給了東林王。」
王後哼了一聲:「我還不是幫了她?她跟著東林王,封了麗妃,還生了個公主呢。父親不要再說了,女兒正心煩,什麼事都不順心,父親您還要來氣我。」
樂狄知道女兒善妒,暗歎一聲,正想繼續往下勸,忽然驚覺有腳步聲接近,連忙停了話題。
坐回原位,捧起茶來,還未飲到口,聽見王後的心腹侍女仰容在門外道:「娘娘,大王派人傳話來了。」
「進來吧。」王後喚了那傳話的侍從進來,一邊喝茶,一邊問:「大王有什麼話?」
「稟娘娘,大王已經頒下王令,封白娉婷為歸樂琴仙,大後日在王宮正門為她舉行拜祭儀式。大王說了,那日也請娘娘來,一同拜祭,為歸樂的女子做個榜樣。」
王後聽到一半,幾乎將手中的茶碗捏得粉碎,手氣得顫了幾顫。樂狄在一旁緊張地使眼色,只要女兒忍耐一些。
王後忍著氣,輕輕笑道:「知道了。大後日,王宮正門,對吧?去告訴大王,我會準備的。」
侍從領了命,直接覆命去了。
樂狄淹了房門,轉過身,看見女兒變了臉色。
「果然,果然!又是這個白娉婷,冤魂不散!」王後咬著細白的牙齒:「她到底做了什麼,要這麼興師動眾的。堂堂大王,下令御封一個奴婢,怎麼和歸樂的百姓交代?」
樂狄的臉也沉了下來,他想得更遠:「大王是打算用敬安王府來壓我們樂家,敬安王府雖然沒了,但歸樂的人們還沒有忘記他們啊。敬安王府是大王判罪的,大王不能直接用敬安王府的名頭,只能藉敬安王府的丫頭,何俠身邊的侍女來做個聲勢。」
「父親想得沒錯。」王後冷靜下來,緩了語氣,頓了頓,苦笑著道:「不過說大王只是為了立威,對白娉婷一點意思也沒有,那我可是不信的。」
「她不是已經死了嗎?」
「死了才更可恨。」王後長長的指甲在木椅扶手上抓出幾道白印:「男人的心思,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再沒有一件事比這個更不合理,也再沒有一件事比這個更合理。
白娉婷的死訊,傳遍天下。
一個王府侍女的死,震動了天下。
她是歸樂的琴仙,何俠的侍女,北漠曾經的最高軍事將領,同時,也是鎮北王的妻子。
雖然沒有隆重的婚禮,但曾經看過她與鎮北王的人都明白,只有她,是那位頂天立地的沙場英雄一生一世的妻子。
白娉婷已去。
楚北捷呢?
昔日無敵的勇將,又在哪裡?
東林王後凝視著面前的人,深深吸了一 口氣,毅然道:「霍神醫,這裡沒有外人,無須隱瞞,你就直說吧。」
「啟稟王後,大王的病……」短短數月,東林神醫霍雨楠彷彿老了十年,黑色的鬍鬚中夾雜著白絲:「恐怕拖不了多久了。」
「和我說實話,還有多久?」
「怕是……怕是捱不過七天。」
王後呆住了,半天才找回了飄離身軀的理智,脊樑宛如承受不住這個消息似的軟了下來,只能完全靠椅背支撐著。懷著最後一絲期待,她幾乎是祈求般的看向這能斷人生死的東林名醫:「縱使不能回天,也該可以多延幾個月吧?」
「王後娘娘。」霍雨楠再不願意,也不得不把話說明白,硬著頭皮道:「方法都用盡了。大王的後事,也要……」
「娘娘,娘娘!」談話忽然被簾外跑進來的侍女打斷,匆匆對王後行了個禮,急道:「娘娘,大王醒了,正要找娘娘呢。」
王後猛然站起來,卻眼前一黑,猛一個趔趄,幾乎栽倒。
「娘娘!」
「王後娘娘!」
侍女和霍雨楠同時驚呼,一同搶上,將她扶住。
王後撫著太陽穴,站穩了腳:「不礙事的。」
她的臉上蒼白的,唇也是蒼白的。
自從白娉婷的死訊傳來,她的臉色就再不曾出現血色。
什麼都毀了。
白娉婷肚子裡的,是東林王族的血脈啊。
到如今,大王和鎮北王連一個男丁都沒有。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弄成這樣?
當初北漠雲常三十萬敵軍壓境時,怎麼就沒料到今日這般下場?
她快被懊悔將身子和腦子給煎熬干了,一個個難題都擺在前面。白娉婷,前世裡東林王族到底和白娉婷有什麼孽緣?這般糾纏不清,欲罷不能。
匆匆趕到寢宮,她陪伴了一生的男人就躺在床上。
他也曾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和鎮北王一樣,會揮舞寶劍,馬上飲酒,發出渾厚的笑聲。
「大王,臣妾來了。」王後坐在床邊,輕輕握住他的手。
真瘦,瘦到只摸得著骨頭,瘦到令人心疼。
王後鼻子一酸,強忍著不要落淚!「大王喚臣妾來,有什麼吩咐嗎?」
東林王的眼睛,已經黯然無光。
「王弟呢?王弟回來沒有?」他沙啞著問。
「已經派人去找了,鎮北王很快就會回來。」
東林王艱難地抬頭,看了自己的妻子一眼:「王後,想哭,就哭吧。」他的聲音雖然沙啞無力,卻飽含著溫柔。「寡人心裡明白,北捷他不會回來了。」
「大王!」
「白娉婷,雲常、北漠三十萬大軍壓境,王令調走東林龍虎大營主帥。我們……」他喘息了一下:「我們合三國的兵力,將他的妻子導入死地。」
「這是臣妾之錯……」
「不要自責。」東林王握著王後的手,狠狠緊了一緊,彷彿要把最後的一絲力量傳給他的妻子:「這不能怪王後,只是上天的安排。我們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王弟從小性情就如此,寡人以為可以將他挫磨得無情一點。如果有錯,那也是寡人錯了。」
他轉頭看看左右,喘息著吩咐:「你們都下去。老丞相,你幫寡人守住這門。」
「是。」楚在然一直守在東林王身邊。他見慣人事,知道東林王這是要訣別了,眼淚實在忍不住,簌簌掉了下來,跪下向東林王磕了個頭,老態龍鍾地退出門外,體貼地關上大門。
寢宮內只剩東林王和王後。
「王後,你將床頭上那個玉盒打開,裡面有份王令,拿過來。」
王後取了王令,輕聲勸道:「大王身體不適,還是暫時不要勞心政務。這些事,交給老丞相處理,如何?」
東林王緩緩搖了搖頭:「你打開。」
王後見他態度堅持,也不好違拗,依言打開王令,低眉一瞅,當頭一行,就是『遺令王後攝政』幾個大字,大吃一驚:「大王,這萬萬不……」
「這是寡人的遺命。」
「大王,鎮北王一定會回來的,他是大王的親弟,是東林的王族,怎可為了一個女人,拋棄自己的國家?」
「王後……」東林王的聲音忽然變得很柔和,聚集目力,看著王後:「別管王令。來,坐到寡人身邊來。」
王後聽他這般溫柔,更是心碎,順從地坐了過來,見東林王伸手,忙雙手握住了。
「王後,寡人想問王後一件事。」
「大王請問。任何問題,臣妾都會回答。」
東林王的聲音越發低了,氣若游絲:「並不是軍國大事,這個問題寡人想問王後很久了,但又覺得很傻。到了如今,再不問,就永遠也聽不到答案了。」
王後轉頭,悄悄拭了眼淚,柔聲道:「大王問吧。」
「王後,我們由先王指婚,夫妻緣分,水到渠成,無風無雨。」東林王抬著頭,看著王後的眼睛,問:「假若我們像北捷和白娉婷一樣,生於敵國,效力於敵陣,王後還會……陪伴寡人一生一世嗎?」
王後想了很久,輕聲吐了一個字:「會。」
一生一世。
會的,只是做起來很難。
海枯石爛,海誓山盟嗎?若生為仇敵,愛卻在其中滋生,到底應該誰背叛誰?到底是國恩重,還是忍不住貪求瞬間的歡愉,投向心上人的懷抱?
天幸,他們不是楚北捷和白娉婷。
但如果是呢?
但如果這般不幸,選擇了他們呢?
王後閉上雙目,握緊了夫婿的瘦骨嶙峋的大手。
會,雖然很難,就像與天上的閃電比劍一般的難。
但,會。
「我們在敵國。」東林王道。
「是。」
「我們在敵陣。」
「是。」
「我們還會一生一世?」
王後又沉默了許久。
她還是只吐了一個字:「會。」
東林王深深吸了一口氣。冬天快去了,空氣中帶著春的味道,冷冷的,漲滿他愜意的胸膛。
會,會的。
他閉上雙眼。
唇邊,勾起了一抹幸福的微笑。
幾日後,若韓的傳信兵再次到達松森山脈。
平地的雪已經開始融化,土壤處有嫩綠的小草探頭。春還未曾真正到來,人們心中已充滿憧憬的喜悅。
傳信兵不但帶來了若韓四處搜集的上等藥材,也帶來了北漠王的問候。
「這一棵千年老參,是大王賜的。」
則尹感激地收下,對著王宮方向遙遙行禮。
傳信兵當年也是則尹麾下小卒,將消息傳達完畢,禮物交割清楚,不禁關切地問:「上將軍,夫人的病……可好些了?」
則尹微微搖頭,一臉愁容:「就算有一點好轉的跡象,我的心裡也好過些。這是心病,心病難治啊。」
娉婷下葬後,陽鳳手持那枚夜光玉釵在墓前站了整夜,一病不起。
釵子在黑暗中盈盈發光,戴釵者已埋入黃土中。
「娉婷之死,由我而起。」
娉婷這絕頂聰明的人,明明已經掙脫了,所以才離開何俠,離開楚北捷,從歸樂單騎奔赴北漠。
娉婷來找她,是為了遺忘從前的不幸,而她輕輕一跪,三言兩語,將娉婷推到了北漠軍與楚北捷之間。
兩軍對壘,鮮衣怒馬,環環殺機,從這裡開始。
蔓延到百裡茂林,蔓延到東林王宮,隱居別院,雲常駙馬府,終結於松森山脈的滿天白雪中。
娉婷那樣淡泊悠然的人,為什麼竟得了一個屍骨無存的下場?
陽鳳不能原諒自己。
種種不幸,她是因,娉婷卻成了果。
「陽鳳,愛妻,你還記得我們的孩子嗎?」則尹小心地扶起她的上身:「你不能扔下我和慶兒,你答應過,要陪我一生一世。打起精神來,喝了這碗藥。」
「慶兒……」陽鳳的眼轉略微轉動了一下。
「他總哭著要娘。陽鳳,不要再自責。娉婷已死,你就算糟蹋了自己的性命,又能將她喚回來?她在天上,一定也不願見你如此。來,喝了這藥,快點好起來。」
溫熱的藥端在手上,則尹先自行嘗了嘗,才送到陽鳳唇邊:「喝吧,就當是為了慶兒。」
陽鳳心裡空蕩蕩的,娉婷的屍骨和雪中孤零零的墓碑在她腦中來回浮現,沒有停過一刻,則尹溫言安慰,只聽見了慶兒兩字,母親的天性終於讓她找回了一絲神智。
她緩緩抬眸,看了看自己的夫君。
這曾經的北漠上將軍,如今一臉憔悴,看著教人心疼。
一切都是因為自己。
她幽幽歎了一聲,張開唇。
則尹將她聽話地喝下藥湯,喜道:「這是若韓特意派人搜來的方子,熬了半天了,慢慢喝,不要嗆著。」一手扶著陽鳳,一手持碗,見陽鳳真的將整碗湯藥喝完了,懸起的心放下一半。又柔聲道:「若韓說了,你的病按這個方子,連喝七天……」
話未說完,陽鳳在他臂間驀然抖了抖,猛然直起身子,對箸床邊「哇」一聲,剛剛入肚的濃黑湯藥,吐了一地。
陽鳳幾乎將肺腑都吐了出來,臉色蒼白,好不容易抬起頭,直直就往床上倒。
「陽鳳!」則尹一把抱住她,見她在懷裡緊閉雙目,往日溫潤的臉蛋一絲血色也沒有,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幾乎急出眼淚來:「我的妻啊,你這是何苦?難道你除了白娉婷,心裡就沒有我和慶兒?」
陽鳳艱難地喘息,聽了則尹的話,微微睜開雙眼,苦笑道:「我何嘗捨得你們。只是心病已深,無可救藥。我倆一同長大,情同姐妹,竟是我……我害死了她。」
「別哭,別再哭了。病成這樣,最忌傷心……」則尹粗糙的大手輕輕為她擦拭臉上的淚珠,卻越擦越多。
他又著急又心痛,老虎般的眼睛不禁紅了一圈。
陽鳳啜泣一陣,喘息一陣,又抬了頭,氣若游絲地對則尹道:「不是我捨得你們父子,瞧我現在這病,看來娉婷是要我去和她做伴了。宮廷和沙場一樣險惡,我不想慶兒日後走上娉婷和楚北捷的舊路。你既然答應了我歸隱山林,就要信守承諾,永不出山,也不要讓慶兒再牽扯那些事。你……你答應我。」
則尹聽她這話,竟是在囑托後事了,大為不祥。他渾身上下涼津津一片,只管緊緊抱著陽鳳,急道:「你在胡說什麼?我不答應,我什麼都不答應的!」
「夫君,我挨不到春天了。」
「胡說!」
「不能再陪你賞花,為慶兒縫衣……」
「胡說!」
「我要去見娉婷,向她請罪……」
「胡說!胡說!不要再說了!」
則尹抱著陽鳳,連聲喝止,聽見屋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顯然有人在廊上肆意奔跑,一腔不安統統化成怒火,咆哮道:「誰在外面?我說過不許打擾夫人靜養,你們都聾了嗎?」
門簾一下子掀開,一名侍從跑了進來,滿臉古怪的表情,一邊抹汗,一邊對臉色陰沉的則尹道:「大將軍,有人求見。」
「誰都不見,給我滾!」
「她她……」
「夫人正在靜養,不管是誰,都給滾!」
「她她她……」侍從皺著眉,自己也覺得自己要說的話很不可思議:「她說,她是白……白娉婷!」
白娉婷?
則尹和驀然睜大眼睛的陽鳳,都愣住了。
這怎麼可能?
連征戰沙場多年,見慣奇峰突出的則尹也呆了許久才想起該幹什麼,喝道:「快,快請進來!」
「夫君……」陽鳳緊張地貼著他的胸膛。
聽見著消息,纏身的病魔彷彿也退了三十裡,陽鳳的眼裡重新有了點神采,希冀又怯生生地盯著門簾。
則尹銅鈴大的眼睛也睜圓了,卻不禁有點擔心,暗忖道:若是冒充的,反害陽鳳傷心,不管是誰,本上將軍一定將她碎屍萬段。
只是誰又有這個膽子,敢到陽鳳面前冒充白娉婷?
更別提她如何知道他們的隱居之地。
忐忑不安間,廊上已經有了動靜,簾後悉悉簌簌一陣輕響。
陽鳳五指死死拽著則尹的衣裳,拼了命地撐起身子直往門外看。簾子被掀開了,光從簾子那端透進來,給人一種炫目的感覺,陽鳳只覺眼前稍微花了一花,一張臉已經倒印在眼底。
「陽鳳,你怎麼病成這樣了?」溫柔的聲音這般熟悉,只聽一個字,就足以讓人落淚。
陽鳳屏住呼吸,將眼前的臉看仔細了,低呼一聲「天啊……」,一口氣松下去,強撐著的力氣似乎被抽走了,身體軟軟地向後就倒在則尹的臂彎裡。
娉婷吃了一驚:「陽鳳!你怎麼了?」
「愛妻,愛妻!」
兩人連連呼喊,侍從忙取來溫熱的毛巾。陽鳳額上覆了熱巾,幽幽醒來,眼珠子只管定在娉婷身上,生怕一眨眼她就不見了,低聲歎道:「娉婷,你還活著?老天爺,你總算慈悲了一次。」
「你們都以為我死了?怪不得剛才的侍從見了我,一臉古怪神色。」娉婷滿臉歉意:「是我不好,沒信守三天之約在那裡等你們。找不到我,你和醉菊都急壞了吧?醉菊呢?快把她找來,也讓她早點安心。」
「誰是醉菊?」
娉婷一怔:「她沒來找你們嗎?」
則尹和陽鳳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一起搖了搖頭。
娉婷心知不妙,忙問:「既然沒有見到醉菊,沒有上山救援,就不會發現我失蹤,你們又怎會猜想我已死了?」
「我們在山下找到了被狼群啃咬過的碎骨和女人衣裳,裡面有陽鳳送給你的夜光玉釵,陽鳳只道你……」
「老天啊……」娉婷整個僵住了,摀住嘴,瞪大了眼睛,半天才撕心裂肺悲叫了一聲:「醉菊!」
松森山脈的風暴彷彿在眼前重演。
恍恍惚惚中,醉菊回眸轉身,捏著銀針,指尖的銀針反射著雪光,越來越亮,好像只憑藉這針,就可以照亮天地。
極亮之後,天地又迅速變暗,娉婷渾身乏力,視野裡一陣天旋地轉,雙膝軟了下來,倒在地上。
陽鳳大驚:「娉婷!娉婷!你怎麼了?」掙扎著要下床去看,則尹唯恐她摔倒,扶著道:「陽鳳小心……」
「別管我,你快去看她!快去呀!」
則尹抱起暈倒的娉婷,喝令道:「大夫,把大夫找來!」
「快快,把最好的老參取出來燉了。」
「夫人,那是給你的病……」
陽鳳見了娉婷,心疾頓去,病也好了大半,豎起眉道:「娉婷都活著了,我還能有什麼病?快去!」喝令了一頓,見侍從們聽命去燉老參,才稍停了停,她到底也是大病了一場的,覺得心突突地跳,手腳都沒了力氣,又喊住一個小侍女,有氣無力道:「去,把我的藥也熬一熬,給我送過來。」
活著。
還都活著呀。
8
好暖和。
經歷了松森山脈的風雪,在巖石堆和雪地裡過了夜之後,才覺得厚厚的棉被真是暖和。
斷了的骨頭一直抽搐地痛,再昏沉的人也被疼醒了。
她睜開眼睛,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撫腿上的傷口。有人粗粗地幫她包紮了,紗布裡散發著草藥的香味。
但總覺得怪怪的,她蹙眉想了一會,伸手探入被窩裡,觸手就是滑膩的肌膚。
「啊……」醉菊吃了一驚,嚇得忙縮回了手。
「呵。」房間陰暗的角落傳來男人戲謔的笑聲。
醉菊瞪起眼睛:「我的衣服呢?」
「在雪地裡。」
對了,雪地,陽鳳,求救……
娉婷……
糟了,娉婷!
她趕緊摸自己的髮髻,空空如也。
「我的夜光釵子呢?」醉菊著急地問。
「在雪地裡。我還很辛苦地找了一具女屍,和它放在一起。不過,恐怕有大半已經進了野狼的肚子。」
「多久了?」
「什麼多久?」
醉菊心懸娉婷,連珠炮似的問:「你把我趕進狼群裡離現在多久了?半天嗎?還是一天?你把我的衣裳和釵子都留在雪地裡了?怎麼才可以找回來?我一定要找回來的。」
「半個月。」
「什麼?」醉菊不敢相信地看著角落。
番麓從暗處走出來,手上仍舊耍弄著那把精美的輕弩,勾著薄唇:「街上的雪已經化了,你睡了半個月。」
醉菊胸膛彷彿被砸了一錘子,差點呼吸不了,搖頭道:「不可能,這不可能。」
三天,娉婷說,她會等三天。
她就在松森山脈的巖區,她的脈息已經不穩。
「你叫嚷的本事,我已經領教過了。不迷暈你,怎麼帶你上路?」
「你……」
他截住她的話,問:「我救了你的命,你怎麼不謝謝我?」
醉菊狠狠盯著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咬牙切齒地吼道:「你這個混蛋!天殺的!該死的!你為什麼害我?你又為什麼救我?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她力竭聲嘶罵了小半個時辰,氣喘吁吁,腿傷又開始叫囂似的疼,只得停下來,擁著被子伏在床上喘氣。
那番麓臉皮倒不知是什麼做的,不管罵得多難聽,只是站在那裡不在乎地聽著。見醉菊聽了下來,便問:「你罵夠了?」
「還沒有!」醉菊悲憤哪裡是罵得盡的,霍然抬頭,又磨牙道:「你這個卑鄙小人,六十歲沒牙吃雞蛋的畜生……」
她向來伶牙俐齒,竟將四國裡罵人的話都順水拈來用上了。
番麓聽著聽著,臉上居然漸漸帶了笑,環起手來靠在牆邊瞅她。醉菊更恨,深吸了一口氣,罵得更大聲。
番麓笑吟吟聽了一會,猛然收了笑容,沉下臉道:「夠了,你再多罵一句,我就扯了你的被子。」
「你……」醉菊一滯,居然真的停了下來。
她倒不怕死,但此刻棉被底下的身子光溜溜的,如果被他扯開棉被看個精光,那是連死了也沒面目見人的,普天下的女人沒幾個不怕這種威脅。
番麓見她這樣,不由又邪氣地笑起來。
醉菊沉默了一會,似乎軟了一些,冷冷道:「我不稀罕你救命,你還是殺了我吧。」怒氣一去,哀怨都上了心頭,縮在被窩裡,別過頭去。
想起娉婷在山上這麼半個月,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眼淚不禁湧眶而出。
心裡又存著一些盼頭,想著這個壞人既然以為自己就是白娉婷,那麼松森山脈上害娉婷的人就會少了一批。說不定老天可憐,給娉婷一條活路。
想到這個,恨不得插翼飛到松森山脈那去看看。可她這個樣子,怎麼能走?
這個秘密更是不能告訴這個惡人的。
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滾落兩腮。
番麓見她縮成一團,在床上顯得更為嬌小,肩膀不斷抖動,看來是在哭泣,也不在意。轉身走了出去,不一會,端了一盤飯菜進來。
「吃點東西。」
醉菊哪裡有食慾,又恨得番麓要死,咬著牙不作聲。
番麓見她不動,知道她想什麼,冷冷道:「我不是在求你,是在命令你。乖乖的你就自己吃,要讓我動手,就別怪我不憐香惜玉。」
醉菊感覺裡在身上的棉被讓人輕輕扯了一下,嚇得翻身坐起來,緊緊抓著棉被,又驚又怒:「你……你想怎樣?」
番麓唇角又勾起笑,眼神卻異常凶狠:「我辛辛苦苦把你救回來,路上每天還要餵你米湯,不知費了多少功夫。你真打定主意求死,不如讓我先討回一些便宜來。」
醉菊見他伸手過來,連忙往床裡縮,滿眼懼意。
番麓卻只是存心嚇唬她,伸出的手半途就縮了回去,環手在胸,仍舊懶洋洋地靠著牆,朝放在床邊的飯菜揚揚下巴:「給我吃乾淨了。」
醉菊黑白分明的眼珠裡攙了血絲,狠狠地瞪著他,見他似乎又要動手,才不甘不願地端起碗來,小口小口地扒飯。
她在雪山上飽受飢餓,被迷昏後一直只灌米湯,心頭雖然哀切怨憤,但吃了一兩口,整肚子的腸子都呼喚起來,不禁越吃越香。
最後不但將一碗白飯吃個乾淨,連兩碟小菜也一點沒剩。
放下飯碗,一抬頭,才察覺那惡人一直在旁邊審視她的吃相,不由又瞪他一眼。
她怕番麓真將她的棉被扯走,除了狠狠瞪眼之外,卻是不敢再罵出口的。
「你總是這樣瞪鎮北王?」番麓忽然問。
醉菊愣了楞,才想起他仍將自己當成白娉婷。她當然不會向番麓解釋清楚,抿嘴道:「不干你事。」
番麓沒再作聲,靜靜打量著醉菊。
他的視線既無禮又大膽,醉菊縱然裡著被子,也有裡面光溜溜的身子被人窺見的錯覺,忍耐了一會,實在受不了,迎上番麓的視線,惡聲惡氣地問:「你看什麼?」
番麓不答,又盯著她看了一會,才道:「傳言都說你長得不美,我看倒也不差嘛。」
醉菊心裡一陣發悸,警惕地看著他,十指將棉被抓得更緊。
兩人都不說話,空氣變得黏稠起來,讓人難以正常呼吸。
番麓也不走開,就不言不語地盯著醉菊打量。
醉菊覺得他的目光比狼還可怕,渾身的毫毛都豎起來了,脊樑上感覺撞到一個硬硬的東西,原來自己已經不知不覺退到床的另一邊,抵著牆壁。
「這是哪裡?」醉菊開口問。
番麓扯了扯唇角,不答。
醉菊暗怒:「你笑什麼?」
番麓道:「我正和自己打賭,一炷香之內你會開口和我說話,果然。」邪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你怕我?」
「哼,你想得美。」
話音未落,番麓猛獸一樣撲了上來。
「啊!」醉菊驚呼一聲,被強大的衝力壓在牆上,動彈不得。
睜開眼時,眼簾裡驟然跳入番麓近在咫尺的臉。
「你……你幹什麼?」
「看你的樣子,顯然未經人事。」番麓毫不留情地捏住她的下巴:「你跟了楚北捷這麼久,難道他從未碰過你?」
醉菊從小跟著寵溺她的師傅,出入各處都有神醫弟子的名頭關照著,就連東林王族中人對她也規規矩矩,何曾被一個男人這麼貼身威脅過。
番麓熱熱的鼻息噴在她臉上,比被扔在狼群裡更可怕。醉菊又怕又羞,急道:「走開,你快走開!」
「你到底是誰?」
「白娉婷,我是白娉婷!」
「白娉婷?」番麓哼了一聲,放開她,下了床。
醉菊恍如死裡逃生,鬆了鬆氣,往牆裡貼得更緊。
番麓是探子出身,人又機敏,最懂察言觀色,窺視敵情。到了這個時候,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這個女人,不是白娉婷。
不管她為何頭上插著那夜光玉釵,她不是白娉婷。
丞相得知白娉婷已死,大喜之下立即升了他的官,讓他成為且柔城的城守。
他冒著死罪,弄虛作假,謊報白娉婷的死訊,滿以為奇貨可居。
結果,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番麓滿腦子都轉著不同的念頭,眼角掃了掃正戒備地監視著他的醉菊。
這個女人不是白娉婷,那她就一點價值也沒有。
再說,這件事如果被丞相知道了,那可是死路一條。
殺人滅口?
他的手,緩緩伸向放在桌上的輕弩。
觸到那熟悉的牛筋捆綁而成的把手,他又停了下來。
殺了她又有何用?如果白娉婷再次出現在世人眼前,就算殺了眼癇這個女人,謊話一樣會被拆穿。
番麓轉頭,凝視著床上對他充滿敵意的女人。
鳥黑的大眼睛,濃密的青絲,倔強的唇。
那日為什麼會神使鬼差般忽然救了她呢?
除了奇貨可居外,她還有什麼地方值得自己冒那麼大的險,不惜玩命地把她從狼嘴裡搶回來?
他盯著她,又看了半天,才道:「這個地方叫且柔,是雲常的一個小城。」
他瞅著醉菊,嘴角又揚起那種只屬於他的邪氣的笑容:「我剛剛接任這裡的城守,是這裡最大的官。你要是想跑,我會像追兔子一樣地把你逮回來。」
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然後,像剝兔子一樣把你剝得光溜溜,掛在城牆上。」
陽鳳在床上飲了藥,略躺了躺。她心病一去,渾身都覺得清爽,心裡牽掛著娉婷,招手喚了侍女過來。
侍女怯生生道:「夫人,上將軍說了,白姑娘就在廊盡頭的那間客房裡,只等大夫把完脈開了藥方,上將軍就過來見夫人。白姑娘有人照看著呢,夫人只管好好養病。」
陽鳳在床上坐了起來,垂下腳去找鞋:「你別怕上將軍,有我呢。放心,我不逞強,只瞧一眼就回來躺著。剛剛那麼一照面,我還沒看清楚娉婷的模樣呢。站著幹什麼?快來扶我一把。」
侍女生怕則尹生氣,見了陽鳳的模樣,又怕惹了陽鳳,兩頭為難。最後只好上前扶了陽鳳,再多叫了一個人過來,兩人扶著。
侍女央道:「真的只見一眼就好?要是上將軍怪罪下來,夫人好歹替我們說句話。」
「知道了。」陽鳳忍不住笑道:「就你們機靈。都怕上將軍,難道就不怕我?」雙肩搭在兩名侍女肩上,一步一步挨出房門。
剛上走廊,則尹剛巧和大夫一同走出客房。則尹抬頭看見陽鳳,黑了臉,大步走過來,雙臂將陽鳳抱起,無奈地責備道:「叫你好好躺著,怎麼又下床了?娉婷人在這裡呢,要見什麼時候不能見?」
兩個侍女被他冷冷一瞅,嚇得往後縮了縮。
陽鳳被他抱在懷裡,又舒服又愜意,抬頭對心愛的男人甜笑道:「你別怪她們,她們怎敢違我堂堂上將軍夫人的令?夫君,娉婷怎樣?病得重嗎?」
「她是身體太虛了,一路顛簸,也不容易。」則尹一邊抱她回房間,一邊沉聲道:「她有孕了。」
陽鳳愕然,滿臉詫色。
「那一定是楚北捷的孩子。」她低低道。
「不錯。」則尹歎道:「昨日若韓的書信中提到,東林王病重了。他兩個王子都死在我們大王和何俠手上……」俯身將陽鳳放回床上,為她掖好錦被。
「娉婷腹中的,是東林王族的血脈啊。」陽鳳幽幽吐了一句,又問:「那楚北捷呢?他人在哪裡?」
「所有人都在打聽他的下落。自從他知道娉婷的死訊後,就好像消失了一樣。我們大王正為此事高興呢,在王宮裡辦了三天的筵席。如果他知道娉婷未死,還懷著他的孩子,一定會立即趕來的。」則尹頓了頓,目視陽鳳。
陽鳳也挺躊躇,相心了良久,歎道:「他雖然可憐,但也可恨。別看他今日為了娉婷傷心欲絕,日後不知何時遇上國家危難,生死關頭,又把娉婷給送給別個了。依我看,天下都當娉婷已去,不如將錯就錯,讓娉婷清清靜靜的過日子。」
「這……」
「這當然也要看娉婷的意思。我去和她說,她會想明白的。」陽鳳斟酌了一會:「這般亂世,我不會再讓娉婷離開我的眼皮子底下。富貴也好,清苦也好,我們姐妹一起,好歹有個照應。」
則尹知道陽鳳心中還為堪布之戰一事內疚,這是一輩子也無法補償娉婷的。只要陽鳳安好,還有什麼不可以的?則尹做事最不猶豫,毅然點頭道;「好。如果娉婷真的打算和我們一同隱居,那我們就立即收拾行裝,離開這裡另覓他處。這個地方已經不安全,若韓知道,大王知道,楚北捷也摸了來,保不定日後還有誰會找到我們。」
「這次隱居後,再也不要和北漠聯繫了。就算若韓、大王,也斷了音信吧。」
則尹凝視著她,沉聲應道:「好。」
「夫君……」陽鳳一陣感動。
冰雪融化,春風已在途中。
娉婷,記得我們在何肅王子府唱歌取樂,折了楊柳枝,笑拂水紋,在敬安王府彈琴競技,賀你生辰。
如今何肅已貴為一國之君,敬安王府化做灰燼。
何俠一走千裡,入了雲常,做了駙馬。
人世滄桑,不經歷過的,絕難猜想。
但真好,你和我,都還在啊。
則尹為著陽鳳的病早日好起來,下了嚴令,不許陽鳳下床。另行派人照顧娉婷,自然也是百般周到,各種珍貴補藥用得流水似的,毫不心疼。
陽鳳無奈,只能忍了七八天,遵聽醫囑,日日按時喝藥。她很快就好起來,偶爾則尹帶兒子過來探望娘親,她就喜滋滋地抱著兒子,又吻又親,附耳道:「慶兒啊,你待會幫娘去看看娉婷姨姨。她肚子裡有個小弟弟,以後可以陪你玩呢。」
則慶將近週歲,怎會明白陽鳳的話,烏溜溜的眼珠左看看右看看,不時咧開嘴對著陽鳳呵呵笑。
則尹在一旁看著他們母子,好笑道:「你怎麼知道娉婷肚子裡面是個小弟弟?」
「猜的嘛。娉婷好點了嗎?」
則尹臉色微黯,搖頭道:「她不大說話,看來還在傷心。醉菊是她的侍女?」
陽鳳也搖頭:「敬安王府沒有這個人,若是侍女,也是楚北捷給的。」她沒有見過醉菊,雖知道她葬身狼口,下場可憐,卻沒有娉婷那樣悲傷。
換了話題,問則尹道:「你看娉婷的意思,她心裡到底還想不想著楚北捷?楚北捷行事可惡,但娉婷腹中有他的骨肉,我只怕娉婷又會心軟。」
則尹一愣,他帶兵打仗頭頭是道,論起這個來可是一竅不通,撓頭道:「女人的心思難猜得很,我怎麼看得出來?」
陽鳳嬌媚地橫他一眼,笑道:「我能看出來呀。上將軍,人家的病早就好了,你就大發慈悲解除不讓我下床的禁令吧。豈不知流水不腐,戶樞不蠹?病人也要走動才能好得快呢。」
則尹見她笑靨如花,身心皆醉。想著陽鳳被困在床上也已經好些天了,不由心軟,撫著她鬢邊軟軟垂下的青絲道:「你別逞強,才好一點就到處走。現在冬雪剛融,天冷著呢。你要見娉婷,我抱你去吧。」俯身將陽鳳抱在懷裡。
小則慶被留在床上,大聲叫嚷,以示不滿。
則尹笑著看他:「乖兒子,你還小呢,等以後大了,抱自己的女人去。」
陽鳳見他這般教育兒子,連連搖頭,好笑又好氣。
客房中寂靜一片,兩人甜甜蜜蜜的進來,晴天般的心情頓時打了折扣。
「娉婷?」
娉婷醒了,她也接了則尹不得下床的嚴令,此刻坐在床上,上身挨著床頭靠枕,下身披著錦被。聽見陽鳳的聲音,似有些驚喜,轉頭看過來,長長青絲緩緩拖曳過肩膀:「陽鳳?」
昔日的風流依稀還剩幾分,只是臉蛋瘦下去了,直叫人心疼。
「娉婷,娉婷……」陽鳳眼睛一紅,幾乎哭起來。
則尹將陽鳳從臂彎裡放下,讓她和娉婷並排坐在床上挨著。
「哭什麼?」娉婷輕輕抓著陽鳳的說,輕笑道:「聽說你病好多了,今日總算可以出來了?」抬頭瞥一眼。
則尹鐵塔似的站在旁邊,一臉老婆就要如此保護的表情。
「嗯,好多了。」陽鳳問:「你呢?」
娉婷感激地道:「我也好多了,多虧了上將軍。」
「安胎藥都按時吃著嗎?」
「嗯。」娉婷低頭,溫柔地撫了撫自己已經微微突出的小腹:「孩子很乖,今天沒踢沒鬧呢。」
陽鳳歎道:「你也知道孩子要緊,就別總是暗地裡傷心。娉婷,不要再自責。那個醉菊已死,你就算糟蹋了自己的性命,又能將她喚回來?她既然和你親密,在天上一定也不願見你如此。」
則尹皺了皺眉,覺得這話像在哪裡聽過。
娉婷聽見「醉菊」二字,笑容不翼而飛,長歎著,抬起眼睛來看著陽鳳:「我也知道這個道理。但是心裡難受,想起她,就像針扎似的疼。本來叫她下山,是想救她的命的,逃得了一個總好過兩人都餓死凍死。沒想到反而害了她……」
陽鳳見她又傷心起來,連忙岔開話題:「我今天來,是要和你商量一件事的。先說明,我已經想好了,以後再不容你離了我四處流離,害我牽腸掛肚。我們換個地方,一道隱居可好?事到如今,就算不為你自己,也要為孩子想想。你別只管傷心,好好打算將來。」
娉婷知道她說得有理,不欲又讓陽鳳擔心,強打起精神,思忖著點頭道:「隱居也好。但你家上將軍名氣太大,身邊大批侍從侍女,帶著滿副家財,怎麼隱得起來?就算換了地方,不到三天,恐怕又有北漠的將領找了來。我不想再讓別人知道我還活著,還是帶著孩子一個人另找個安靜的地方吧。」
陽鳳見她沒提楚北捷那可惡男人,言談間又恢復了幾分往日思索周詳的神采,大感欣慰,聽到後面,才知道娉婷另有打算,急道:「那有什麼?侍從侍女都可以遣散,我們既然打算隱居,難道還留戀上將軍府的奢華?」
娉婷瞅了瞅她,搖頭道:「你和我不同,我是吃過苦頭的。被官吏搶了包袱,爬過雪山,挨過餓,知道窮苦的滋味。你從小在王子府就錦衣玉食,到了北漠就是上將軍夫人,哪裡懂得世態炎涼?」
陽鳳在床上坐直了身子,正容道:「娉婷,我可不是開玩笑。上次讓你離開上將軍府去東林見楚北捷,我事後幾乎悔斷了腸子。另行隱居的事,不許你再提。你從前在敬安王府也錦衣玉食,千金小姐似的,怎麼你吃得了苦,我就吃不了?」忽然想到,遣散侍從侍女,清貧以居,可不是她一個人的事。怎也該問過則尹一聲,不由停了聲音,轉頭去瞥則尹。
則尹沉聲道:「不要緊,我會處理。」
他當年求得陽鳳答應嫁給他,早許下諾言歸隱沙場,全心全意和她過日子。侍女侍從,又算什麼?
陽鳳知道他心意,又感動又感激。
娉婷在一旁看著,猛然想到楚北捷,心尖一陣刺痛,不能自己。唯恐讓陽鳳看出端倪,別過頭去,在枕上悄悄拭了眼角沁出的一點水珠兒。
則尹說到做到,當晚將所有侍從侍女都召到大廳,道:「我已經答應陽鳳,這次歸隱,絕不再出山。荒山野嶺,我們夫妻也用不著這麼多人伺候。你們都年輕,男的有心報效國家,儘管回都城去,我給你們寫薦書,請若韓上將軍給你們安排一個去處。至於侍女,有家的回家,無家的也自行離去,另尋歸宿,這屋裡的家俱,擺設,多半是我沙場廝殺掙來的賞賜,都是宮廷裡的寶物,你們把這些分了,變賣成錢,或者當嫁妝,或者養老。」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
則尹神色不變,沉聲道:「我的脾氣你們是知道的,一令既下,三軍都不得不聽,何況你們?不要婆婆媽媽,天下無不散的筵席,瀟灑而聚,快意而散,才是我北漠兒女的本色。還有一事,這裡多了個人,你們多少也猜到她是誰。天下都以為她死了,她活著的事,一個字也不可以洩漏出去。你們隨我多年,我信得過你們。但還是要你們發下一個毒誓,絕不將此事告訴任何人。」
話說到這裡,誰都明白則尹心意已決。
侍從們跟隨則尹走南闖北,都是一腔熱血的漢子,倒真的多半都盼望則尹有朝一日像上次那樣重返都城為國效力。聽了則尹的話,當即慨然發誓,絕不洩漏白娉婷仍活著的消息一分一毫。
侍女們多半從小在上將軍府裡長大,對則尹忠心耿耿,雖不懂軍國大事,但知道白娉婷是上將軍夫人好友,也跟著許下諾言。
則尹辦事俐落,當即吩咐筆墨,快刀斬亂麻般,為侍從們分別寫好薦書。又將剩下的珍玩寶物逐件分為各位侍女,好讓她們日後不愁饑寒。忙到深夜,總算將各事安排妥當,偏偏遇上一個難題。
侍衛魏霆是唯一堅持不肯離開的,紅著眼睛道:「我跟隨上將軍這麼多年,哪裡有別的去處?上將軍知道我的臭脾氣,別的將軍使喚我,我是不會聽的。上將軍就算歸隱種田,也需要人幫忙挑水趕牛吧?若不肯留下我,我今天就死在這裡。」拔劍橫在脖子上面。
他為人直率不會看臉色,在軍中不知和多少將軍起過衝突,連若韓他也敢當面頂撞,但打仗時悍不懼死,忠勇可嘉。為了這個,被則尹看重,一直提拔著放在身邊。
則尹知道他的脾氣,只要一搖頭,說不定真的就抹了脖子。想起魏霆在他領軍時曾經得罪過不少北漠大將,推薦回去也是受氣的多,只好點頭道:「也罷,你就留下吧。」
除了魏霆,還有從小看著則尹長大的許伯和奶娘,他們兩人年歲已大,則尹自然是要帶在身邊,為他們養老送終的。
「萬事已經周全,還需尋一個妥當的隱居之處才好。」
娉婷思量了一會,道:「我倒想起一個地方,是個寧靜的小村莊,就在松森山脈另一側的腳下,有田可耕種,有草地可放牧。雖然清貧一點,但那裡的人心腸都很好。」
「連你也讚好的地方,一定不錯。」陽鳳對娉婷的建議向來信任,問則尹道:「就那裡,好嗎?」
則尹寵溺地看著她:「你喜歡,就選那裡吧。」
「還有一事,」娉婷道:「我想把醉菊的墳也移過去,總不能讓她一人孤零零留在這裡。」
陽鳳道:「這個好辦,我們請出遺骨,帶著上路。」
「醉菊的師傅,是東林神醫霍雨楠。」娉婷從袖子裡拿出一封信箋:「聽說他只有醉菊這一個弟子,視若掌上明珠。我寫了一封信,請上將軍派人為我送給他。如果問起是誰寫的,就說是醉菊的一個朋友吧。」
則尹接過:「你放心,一定送到。」
當天回了房,則尹卻問陽鳳:「這封信,到底送還是不送?」
陽鳳愕然:「為何不送?」
「霍雨楠是東林名醫,常常出入王宮,和東林王族有很深的交情。這信一送去,霍雨楠恐怕就會生出疑心。既然死的是醉菊,娉婷又在哪裡呢?就怕他們猜出其中關鍵。」
陽鳳這才明白過來,色變道:「娉婷現在肚子裡有了楚北捷的骨肉,王族裡的爭鬥最為可怕,楚北捷又不知所蹤。萬一牽涉到王位之爭……他們會不會派兵來追殺娉婷?」
則尹點頭:「我擔心的就是這個。」
「這麼一說,這信絕不能送。」陽鳳只管保住娉婷平安為先,哪管得著什麼東林的神醫,想了想,打定主意,伸掌道:「給我。」得了信,將它就著燭火一燃。
看著清煙寥寥升起,低聲喃喃道:「娉婷,我知道你心腸極好,不忍醉菊的師傅苦找他徒兒。但你的安危也是要緊的,這次就讓我作主吧。」
隱居山莊眾人都秉承則尹雷厲風行的作風,雖戀戀不捨,但也沒有哭泣猶豫。幾日內,大家散得七七八八,各居室內的古董珍玩擺設也空了。
剩下則尹一家三口、娉婷、許伯、奶娘、還有魏霆,一共七人,帶著則尹留下的部分金銀,上路出發,真正告別藕斷絲連的北漠王室。
9
貴常青得知白娉婷死訊,心中一塊大石落地,高興地賞了功臣番麓一個城守的職位,叮囑番麓保守秘密。
不知是否真的否極泰來,眼看戰雲密佈,雲常就要生靈塗炭,居然奇峰突入,不但仗打不起來,楚北捷還因為白娉婷的事一蹶不振,以致失蹤,東林王室亂成一團,再無力覬覦雲常。
而駙馬爺的虎符,也因為沒有戰爭而重新回到公主殿下的手中。
「呵呵,」貴常青笑著感慨:「看來白娉婷這步棋子,真的是走對了。」
他不希望別人知道白娉婷的死與雲常有關,將消息瞞了許多天,等天下都因為北漠將領們的公開拜祭而傳遍了白娉婷的死訊,才進宮面見耀天公主。
「死了?」耀天吃了一驚,壓低聲音問:「我不是吩咐了丞相,既然大戰已息,就讓那白娉婷自生自滅好了。何苦不放過?」
「公主誤會了。公主的吩咐,臣怎會不聽?白娉婷是企圖繞過雲常邊境的關卡,從松森山脈進入北漠。結果聰明反被聰明誤,在山上碰上了狼群。」
耀天半信半疑,靜了一會,蹙眉道:「駙馬知道嗎?」
「消息已經傳遍了,駙馬爺應該也知道了。」耀天長歎一聲。
貴常青奇道:「公主怎麼了?白娉婷死於非命,對公主來說不是一樁好事嗎?」
耀天苦笑道:「駙馬知道白娉婷死了,心情一定不好。他心裡難過,我又怎會高興?」
貴常青見耀天對何俠這般重視,心裡隱隱覺得不妙,轉個話題道:「對了,上次公主下令,要給軍中設立專用的錢糧庫。這道王令,臣暫時給壓下了。」
耀天詫異地看著貴常青:「軍務緊急,趕著辦理還來不及呢,丞相為何壓下?」
「臣覺得,這樣有點不妥。」
「他是堂堂駙馬,管著一個錢糧庫,有什麼不妥?」
「公主,請聽臣一言。」貴常青站起來,走前兩步,溫言道:「駙馬現在手中已有兵將,唯一可以控制他的,就是錢糧。如果他連錢糧都有了,公主手上哪裡還有可以制衡駙馬的東西?」
耀天微微歎了一聲:「我也知道丞相是為我著想。但現在我和駙馬已經是夫妻,他為了雲常日夜操勞,我們反而猜度他,處處制衡他。丞相,這樣真的好嗎?他和我本是一體,別忘了將來他的兒子,就是雲常的君主。」
自古男女之情,最難分辨,多少人陷了進去,拔也拔不出來。
耀天若只是一個普通女子,這麼想是千好萬好的,偏偏她又是雲常王權的代表。
貴常青知道難勸,卻又不能不勸,咳了一聲,輕聲問:「公主還記得出嫁之日,曾對臣說過的話嗎?」
「出嫁之日?」耀天露出回憶之色,淺笑道:「怎麼會忘記?那日耀天忐忑不安,請丞相入室密談。」
「公主說,如何才能留住何俠的人和心,要臣日後,好好為公主思量。」貴常青躬身道:「臣當時答應公主,必嬋精竭慮。」
耀天聽了,將視線移到他處,幽幽道:「可如今,為什麼我覺得丞相的所作所為,將駙馬爺的人和心,都拉得離我越來越遠呢?」
「公主……」
「丞相不必說了。」耀天開口截住他的話,頓了頓,神色中透出一股決心已下的威嚴:「我已經答應了駙馬,要設立軍中專用的錢糧庫。此事利國利民,丞相別再多言,迅速去辦。」
貴常青欲言又止,瞧耀天的臉色,知道無法挽回,只能低頭道:「臣……遵命。」歎了一聲。
貴常青為官多年,兢兢業業,耀天從小視他為長輩,還不曾這樣當面駁回他的意見,心裡也覺得難過。默默坐了一會,柔聲道:「丞相還有什麼別的事,要和我說嗎?」
貴常青正好有話要說。
「咳,」貴常青道:「還有一事。」
「嗯?」
「臣想請公主送一個人給駙馬爺。」
耀天微愕,看向貴常青:「什麼人?」
「是臣新認的乾女兒,名喚風音,雖不甚美,但性格溫柔,善談琴,也會唱歌。而且對雲常王室,忠心耿耿。」
耀天明白過來,心裡一陣不自在,冷冷道:「丞相是要我送一名姬妾給駙馬?」
「雲常法令列有明文,駙馬與公主不同住,駙馬府裡至少要有一個姬妾侍寢。駙馬爺上次幾乎就立了白娉婷為姬妾。白娉婷既死,公主這次何不大度一點,送一個給駙馬爺呢?」
耀天臉色難看:「誰說駙馬府中定要有姬妾?我是公主,法令既然能立,就能廢。」
貴常青笑道:「公主錯了。法令可改,人心又怎麼能改?與其讓駙馬爺自行選立一個會與公主爭寵的,不如公主送一個會幫公主看住駙馬爺的。有她在,駙馬爺再也不好另立姬妾,再說,萬一駙馬爺的心思被誰勾走了,公主至少有個報信的人。」
耀天胸膛急遽起伏,搖頭道:「不行。別的都可商量,只有這個不行。」
貴常青知道此時不宜冒進,退一步道:「既然如此,臣先告退。公主好好想想,等想好了,再下決定也不遲。」
躬身告辭出去。
耀天看著垂簾一陣耀眼晃動,屋內只剩自己一人。本來好好的心情為著貴常青的提議變得糟糕透頂,不由暗恨起貴常青來。
攔還攔不住呢,如今竟還要送一個過去?
想著雲常法規可惡,女兒家出嫁,就該與夫婿一同生活才對。怎麼公主卻偏偏可憐,定要留在王宮內,彷彿成了銀河兩邊的星,一顆在王宮,一顆在駙馬府,干看著難受。
只是……
何俠英氣俊美,威名震動天下,他這樣的英雄,見的世面大了。如今做了駙馬爺,名利權勢全有,不知多少閨秀暗中瞅著他瞼紅,怎能保他沒有個三心二意的時候?
萬一駙馬真的看上誰,要求立為姬妾,自己堂堂公主,難道真要廢除法令,讓天下人都恥笑她的妒心?
耀天不滿地看著鏡子,鏡中嫉妒的眼神嚇了她一大跳,忙隨手撈過一條紗巾,覆了鏡子。
綠衣在簾外道:「公主,新進貢的干花送來了。」
耀天心情正煩躁,不想被人打擾,揚聲道:「拿開,沒大事不許稟告。」
綠衣聽她話中隱有怒氣,唬了一跳,低聲道:「是。」偷偷吐吐舌頭,不知道丞相和公主說了什麼,將公主氣成這樣。
剛要捧著裝干花的碟子走開,又聽見耀天命令:「綠衣,你就待在那。」
綠衣忙住了腳,道:「是。」站在簾外等著。
為什麼身為公主,就要住在王宮呢?這般沒有公道……
耀天想著貴常青的提議,仔細琢磨,又不是沒道理。
那風音「不甚美」,就算駙馬貪圖新鮮,十天半月後,也就慢慢淡了。
「性格溫柔,善談琴,也會唱歌」,只能陪駙馬取樂解悶。
丞相找的人,耀天對風音的忠心是完全放心的。一則端茶倒水,近在枕邊,駙馬一舉一動都看住了,二則萬一駙馬真被別的女人勾住了,也可以由風音出手應付,吵鬧糾纏,當那個丑角。
「如此看來,也不是全無道理。」耀天自言自語,微微頜首。但想起何俠身邊要多個姬妾,眉頭深蹙,只覺得渾身沒有一個地方舒坦,說不出的氣悶。
綠衣站在外面,聽耀天在裡面來來回回地踱步,將窗邊墜著寶石的垂簾狠狠拽著搓著,弄得嘎拉嘎了響,不一會,又一點動靜都沒了。
隔了許久,才聽見裡面傳出聲音:「綠衣。」
「公主,綠衣在。」
「你派人去和丞相說,就說……」裡面的聲音又停了下來。
綠衣豎著耳朵,等了半天,疑惑地抬眼偷看簾內。
耀天站在屋中央,挺著身,雕像似的一動不動。
「公主?」綠衣試探著問了一聲。
耀天無奈地吐了口氣,臉如死灰:「你就說,公主想通了,丞相儘管去辦吧。王令會寫好送到駙馬府。」
何俠馬不停蹄忙了一天,回到駙馬府還沒有喝一口水,王宮的使者就攜著王令來了。
在屋內接了王令,命人送使者出門。冬灼見左右無人,低聲抱怨道:「下面已經這麼多眼線了,還不心足,連枕頭邊也要塞一個。我看八成又是丞相搞的鬼。」
何俠拿著王令,臉色鐵青,沒有作聲。
不一會,侍從過來稟報:「駙馬爺,府外有一隊馬車過來,說是公主送給駙馬爺的風音姑娘到了。」
何俠眼中掠過怒意,淡淡道:「我知道了,這就去接。」一路放開步子,跨出駙馬府門檻時,鐵青的臉已經帶了笑容。
「風音姑娘,勞累了。」何俠親自上前,優雅地扶了馬車中的女人下車。
風音落了地,對何俠緩緩屈膝行禮:「駙馬爺。」聲音嬌怯,抬眼看何俠時,眼神也是怯生生的。
一同進了府,何俠將她引到後院,邊走邊道:「王令剛到,姑娘的房間還未來得及佈置。不如先到廳中喝茶,吃過晚飯,侍女們就該弄好了。」
風音低著頭道:「風音是奉王令來伺候駙馬爺的,奴婢罷了,何須另行佈置房間。駙馬爺就將從前侍女住過的房隨便賞一間給風音好了。」停下腳步,剛好就在娉婷的房門前。
冬灼勃然變色,忍不住跨前一步,被何俠警告地掃了一眼,只能咬牙退下。
何俠柔聲道:「既然如此,這件房空著也是空著,委屈姑娘住這裡了。」
「多謝駙馬爺。」風音溫婉地笑了笑,朝何俠微微屈膝:「風音先去房中整理行李,再來伺候駙馬爺用飯。」
「去吧。」
看著她推開房門,跨了進去。
何俠一聲不吭,轉身就走。冬灼黑著臉跟在後面。轉過假山,聽見身後傳來錚錚琴聲,顯然是風音正在房中撥弄那具古琴。
冬灼煞住腳步,磨牙道:「貴常青,你這個老不死的,欺人太甚!少爺,你怎麼……」抬頭時,發現何俠已經去遠了。
白雪化盡,春天終於到來。
又是摘花入鬢時。
比之前年,四國情勢,已是又一副局面。
歸樂王宮內,大王與王後族系的關係就如薄冰下的暗流,漩渦越轉越急。
北漠上將軍則尹正式歸隱,帶著夫人嬌兒離開舊所。
東林大王在失望和悲歎中病逝,東林王後在群臣跪拜下,莊嚴登上大殿中央最高的寶座。
而隨著白娉婷的死訊而來的,是鎮北王楚北捷的失蹤。
兩大名將失其一,剩下的小敬安王何俠卻沒有妄動。
要稱雄天下,須先臥薪嘗膽。
雲常駙馬寶劍在手,不動聲色。
雲常郊外。
夜深月明,草蟲低吟。
林外的小屋內,有白髮老者盤坐席上,年輕的學生恭聲道;「弟子有一事不明,想向老師請教。老師在北漠開講授課已有多年,深受愛戴,為何定要離開北漠,到這雲常來?」
老者笑道:「人老了,就怕死。四國即將大亂,不來雲常這個最安全的地方,倒要躲到哪裡去?」
學生奇道:「老師怎麼知道雲常最安全?」
「呵呵,天下名將,一個楚北捷,一個何俠。現在還剩誰?」
「楚北捷不知所蹤,何俠正在雲常都城當他的駙馬。」
「小敬安王怎會是甘心當駙馬的人?」老者歎道:「歸樂自取其禍,毀了敬安王府這道護國屏障,北漠走了則尹,東林失了楚北捷。一旦何俠領雲常大軍殺來,三國根本沒有可以應付何俠的大將。要避戰禍,除了雲常,還能是哪裡?」
「老師結論下得太早了吧。」
「何俠的將才,還有誰可以比肩?」
「有。」弟子道:「楚北捷。」
老者笑著看他,似寵溺地看著不懂事的孩子:「楚北捷現在何方?」
那弟子倒也倔強,道:「只要活著,他就仍是名將,仍是何俠的對手。」
「人活著有什麼用?如果像行屍走肉般,就算和何俠碰了面,也不過白送性命。」
「有一個人,定可以讓他重新振作。」
「誰?」
「白娉婷。」
老者笑問:「白娉婷如今何在?」
弟子一愣,低頭道:「她已經死了。」
「不錯,她已經死了。」老者撫著灰白的長鬚,低聲長歎。
弟子還是不肯放棄,道:「楚北捷若能為一個白娉婷振作,又怎知他不會為了別人振作?」
老者溫和的視線,落在弟子的臉上。蒼老的眼睛深處昏昏黃黃,但閃爍著智慧的火光。
「你可曾聽過白娉婷的琴?」
「弟子沒有」
「你可曾見過白娉婷的人?」
「弟子沒有。」
「你可曾看過白娉婷請雲常公主在戰場上交給楚北捷的信箋?」
「弟子沒有。」弟子低頭答道:「弟子只聽過她的名字,聽過她的故事。」
白娉婷,敬安王府的白娉婷。
她的名字已傳遍天下。
她的故事,卻尚未結束。
《待續》
番外 危情
要弄懂一個男人,可能要花一輩子的時間。
而有的男人,你可能花一輩子也弄不懂。醉菊想。
番麓就是那個可惡的男人。他比女人更像水,沒有定態,若細看,吊兒郎當的時候,眼裡往往閃著犀利的光,若忽然變得惡狠狠了,活像個將要吃人的魔王,不一會,唇角戲謔的笑又會驀然浮出來。
那男人是個惡人。
他悠閒地舉著輕弩,將醉菊驅趕到純白一片的絕境,又不知為了什麼,發了瘋似的從狼群的尖牙利爪下搶了醉菊回來。
他雖救了醉菊的命,卻沒還給醉菊自由。
「你要是想跑,我會像逮兔子一樣地把你逮回來。」說這話的時候,番麓的嘴角有著邪氣的笑。
醉菊狠狠瞪著他,暗裡發誓,她絕不會讓他逮到。
這個誓言無法驗證,整整一年,她根本連逃跑的機會都沒有。
番麓是關人的專家,他總能看穿醉菊籌劃已久的逃跑計劃,輕而易舉地笑著戳破醉菊的美夢。
「為什麼?」醉菊不甘心地問。
「你不是軍人,你沒學過徒手搏擊,你沒學過如何囚禁俘虜,你沒學過如何在荒山野嶺中追蹤敵人。」番麓反問:「你怎麼可能從我手裡逃掉?」
「為什麼要關著我?殺了我不是更好嗎?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番麓又反問:「你真的不想活嗎?」
醉菊愣住。
在剛從昏迷中醒來的混沌間,想到娉婷的處境,她確實是不想活的。
但如今呢?
若這麼不明不白的死了,師傅怎麼辦?
她只能將吼聲放小了,冷哼道:「我想不想活,與你何干?」
番麓愣了愣,也冷哼道:「等我想明白這個問題,說不定你就別想活了。」
且柔的城守,鐵桶似的囚室,醉菊仍是鍥而不捨地尋找逃跑的方法。
番麓這次終於惱了,抓著她的雙腕,凶狠地將她壓在牆上:「你就這麼想回東林?」
「誰說我要回東林,」
「那是想去松森山脈了?」
「與你無關!」
「果然……」番麓仍舊按得她動彈不得,唇角卻又勾了起來,一副詭計得逞的模樣,緩緩道:「原來白娉婷還在松森山脈。」
醉菊吃了一驚,緊緊抿上唇,把頭別了過去。
娉婷,娉婷如果還在松森山脈,只怕只剩下一副……
「你當初是拿著夜光玉釵去找援手的吧?」番麓硬將她的下巴扳回來,看見她眼中滾動的淚光,炯炯目光盯著她看了半晌,沉聲道:「看來白娉婷在松森山脈不是凍死,就是餓死了。」
「胡說!你胡說!胡說,胡說!」醉菊衝著番麓大罵,哭道:「她一定會被人救了的,說不定她有了氣力,可以自己走下山,說不定她……」
她驟然止了聲音,吃驚地發現自己正在番麓的懷裡。她一生中,除了師傅,從未和一個男人靠得如此近。被番麓摟著,就像渾身被火擁著。
醉菊驚叫一聲,猛然把番麓推開:「別碰我!」
她幾乎用了全身的力氣,番麓退開兩步,站穩了,臉色變了兩變。直到他轉身離開,醉菊才終於停止屏息,大大吸了一口氣進肺裡。
番麓晚上又來了,端著醉菊的晚飯,自備了一壺烈酒。醉菊低頭吃飯,他坐在對面,也不用杯,直接提著酒壺往嘴裡倒。
當烈酒灌進喉嚨時,他的目光放在醉菊身上。
目光陰驚而邪惡,黑沉的眸子深處隱藏著暴戾的思量,使囚室內的一切變得如同繃緊的弦,彷彿稍一觸發,就會有可怕的事情發生。
飯菜幾乎貼著醉菊的脊樑下去,她覺得自己面對的似乎是一隻野獸。放下碗後,她退到了床的最盡頭,但囚室就算再大十倍,也不足以讓她逃開番麓醉醺醺的殺氣騰騰的目光。
番麓那夜什麼話也沒說,不說話的他更像一頭沒有理性的潛伏著的野獸。
醉菊此前以為自己已經遇到了最糟的事情,現在她終於明白,還有更糟的事在後面。
此前的番麓邪氣兇惡,可恨可惡,現在的番麓卻讓人覺得可怕。
番麓一夜無話,幾乎在醉菊快被他的目光逼瘋的時候,站起來離開了。
醉菊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彷彿死裡逃生般,一摸額頭,水浸浸的。
噩夢並沒有就此結束,連續十天,番麓都帶著烈酒到囚室來。又一回,他醉醺醺地挨到了床邊,通紅的眼睛盯著醉菊。看著龐大的陰影緩緩籠罩過來,醉菊忍不住尖叫起來。
叫聲驚醒了番麓。
他晃了晃身子,甩著頭離開了。
醉菊受不了這樣的折磨,女人的天性讓她明白了番麓目光中的含意。
她無助地看著堅固的囚室,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比以前更安靜,更冷漠。
如果真的……
那我就死。
醉菊捏緊了拳頭。
這樣的日子捱了不知多久,番麓終於停了喝酒,像從前一樣沒話找話。
「怎麼最近不想法子逃了?」
「哼。」
「嘖嘖,我還打算你再亂動腦筋的話,真要剝得你光溜溜呢。誰知你竟然聽話了。可惜、可惜。」
「你……」
他彷彿變戲法般,搖身一變,又變成了吊兒郎當,偶爾凶狠,喜歡戲謔醉菊的番麓。
送晚飯的時候,他忽然問:「你想去松森山脈看看嗎?」
醉菊詫異地抬頭。
番麓臉色平靜得似乎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想去嗎?」
「啊?」
「不想就罷。」番麓轉身。
醉菊叫起來:「想!我想去。」
番麓停下腳步,背影看起來不再吊兒郎當,反而顯得凝重。
醉菊盯著他的脊樑。
傻瓜,他是騙你的。
傻瓜,他在逗你玩,活像逗一條養在籠子裡的小狗。
「等我安排好了城務,我們就出發。」
番麓的話只說了一遍,醉菊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她站在囚室裡愣著,不敢置信地反覆思索著其中蹊蹺。
番麓已經離開了。
醉菊原本是不信的,但三日後,他們真的踏上了旅途。
番麓沒帶任何隨從,只有他們兩人。
且柔離松森山脈並不近。番麓帶著昏迷的醉菊從松森山脈到且柔時,用了半個月,現在兩人騎馬去,最快也要十幾天。
一路上不入城市,不住客棧。幸虧已到夏天,荒山野嶺中找片草地過夜,倒也愜意。
醉菊猜道:「你怕我洩漏你的秘密。」
「嗯?」
「你隱瞞雲常丞相,謊報娉婷的死訊。要是我在人群中嚷嚷一句,你就死定了。所以你不敢帶我到有人的地方。」
番麓懶洋洋靠在巖石上,冷冷道:「我只是不想親手割斷你的脖子。」
不過兩人都希望早日到達松森山脈。番麓身為城守,現在算得上是擅離職守。醉菊的心在每靠近松森山脈一步時都會變得更受煎熬。
娉婷,你還好嗎?
希望,我不會在那片巖區中找到你。
兩人快馬加鞭,終於趕到了松森山脈腳下。
番麓找片隱蔽的叢林藏起坐騎,亮出腰間形狀獨特的鐵鉤:「讓你見識一下真正的探子是怎麼攀山的。」
他配備了兩副工具,一副給了醉菊。
松森山脈對番麓來說就像家一樣熟悉,他在林中成了猿猴,在草叢中成了野獅,醉菊看著他輕鬆地躍過巖區,對毒草和各種天然陷阱瞭如指掌。
當日和娉婷走了幾天幾夜,歷經辛苦才到達的巖區,由番麓領路,不到一日就到了。
醉菊歎為觀止。
「就是這裡?」
「嗯。」
每一塊巖石都沒有改變。
站在巖區前面,醉菊深深記起了那時的風雪。
呼嘯的風,娉婷蒼白的臉,還有,那根在黑暗中會閃爍綠光的夜光玉釵。
「我會趕到陽鳳那裡,叫他們派最會攀山的高手來,身上還會帶著最好的老參。我會在那裡做好一些準備,熬好草藥等你。」
三天,生或死,只有三天。
「娉婷!娉婷!」醉菊忍不住對著荒蕪的巖區喊起來。
番麓遠遠站在一邊,看她在巖石中激動地尋找。
找了一遍,再找第二遍。
天色漸漸暗下來,直到醉菊的身影在巖群中變得模模糊糊,番麓才緩緩走了過去。
精疲力竭的醉菊終於停了下來,喘著氣坐在一塊石頭上,聽見番麓的腳步聲,抬起頭,輕輕道:「找不到,我找不到。」她忍不住大哭起來,高興地哭著:「太好了,她不在。一定是走了,一定是走了……」
她一定是高興得瘋了,雙手緊緊抱著番麓的腰哭道:「她一定還活著,我知道她不會死。」
她抬起頭,第一次對著番麓露出微笑。番麓還未來得及回應這個微笑,呼吸的瞬間,醉菊已經驟然恢復了理智。
這個男人,這個男人是……
她凝住了笑容,把頭低下去。但很快,醉菊更愕然的發現,自己的雙手正抱著的是番麓的腰。
「啊!」她小小叫了一聲,鬆開手,情不自禁把他推開。
心在坪枰亂跳,責備她的輕浮瘋狂。她甚至沒了勇氣去看看被她推開的番麓。
整個松森山脈彷彿凝固了似的,一片沉默。
「哼……」
沉默中,番麓的冷笑,格外讓人心寒。
他們在巖區中過了一夜。
也許是松森山脈頂端有終年不化的積雪,醉菊覺得這夜特別寒冷。清晨醒來後,她被番麓的目光嚇了一跳。
他的目光再次變得陰鷙深沉。在松森山脈中,更令人聯想起要擇人而噬的猛獸。
醉菊無言地隨著他下山。番麓沒有再使用那副神奇的攀山工具,他慢慢在林中走著,醉菊跟在他後面,越來越忐忑不安。
危險密佈在番麓的眼神內。
已經知道娉婷不在巖區,何不趁這個機會逃?醉菊心中一動,偷瞧前面的番麓。
他一個勁地往前走,壓根沒有回頭來瞅醉菊一眼。
醉菊小心翼翼地跟著他,在一個轉彎處,猛地衝向旁邊的密林。
狂風又開始呼嘯了。
醉菊不敢看背後番麓是否追來,她知道番麓在山裡有箸可怕的追蹤能力。所以她只能不斷地跑,林裡的樹已經長出綠葉,不再像冬天那樣光禿禿。但醉菊彷彿又回到了冬天,那個拚死逃跑的過程又在重演。
她發瘋似的跑,不敢停下,不敢回頭。
越過小片小片的巖區,穿過茂密的草叢,在林中,一棵一棵參天大樹在她兩旁迅速倒退。
火在她的肺裡熊熊燃燒,燒得她一陣陣發疼。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遠,當她再也支撐不住時,雙膝軟了下來,挨著一棵大樹拚命喘氣。
「跑夠了?」頭頂上傳來冷冷的男聲。
醉菊猛一抬頭,倒吸一口清涼氣。
番麓悠閒地坐在樹枝上,冰一樣的眼神凍得她一震。
在醉菊再次邁開腳之前,番麓翻個觔斗,從樹上準確無誤地落在她面前。
「我沒有說過逃跑的下場嗎?」番麓歎了口氣:「你為什麼還是要試?」
醉菊明白過來:「你是故意的。」她退後一步,又驚又怒。「你這個小人,你敢……啊!」
番麓一把抓住了她:「小人敢做的,我都敢。」五指一張。
嗤!撕開了醉菊的衣襟。
「不!你放開我,放開我!」
嗤!又一塊布料被扯了下來。
醉菊終於明白男人的力量有多麼可怕。她哭起來:「我不逃了,你快放開我。」
「晚了。」番麓壓了過來。
「不,不要!」
番麓粗重的鼻息噴在她的頸上,牙齒啃著她潔白的肌膚。
「不,」醉菊無助地搖頭。
地上的砂石摩得細嫩的肩膀發疼,恐怖的烏雲盤旋在頭頂。
醉菊拚命後仰著頭,身上冷颼颼的,上衣大半化成了碎片,散落在四周,只餘下最後一件褻衣,卻也無法保護她。
「求求你……」
「晚了。」
醉菊絕望地閉起了眼睛。
但身上忽然一輕,番麓離開了。醉菊驚訝地睜開眼睛,番麓站了起來,露出警覺的表情。
「誰?」番麓低喝。
「大姑娘長得挺不錯嘛。」人影三三兩兩從林中出來,成弧形包圍了他們。帶頭的男人垂涎地看著醉菊,舔了舔嘴角:「老兄,一個人吃獨食可不太好。你頭一個來,剩下的給我們兄弟也嘗嘗,怎樣?」
山賊?醉菊心緊縮起來,蜷成一團,掩著自己的身體。
番麓沉吟了一點,點頭道:「吃獨食是不太好。」一邊說著,一邊脫了自己的外衣,扔在醉菊腳邊。
「哈,算你識趣。」
「可老子偏偏喜歡吃獨食。」番麓輕蔑地笑起來。
眾賊一愕。
「好一個不怕死的。」頭子狠狠地一揚下巴:「兄弟們,上!」
十幾個山賊亮出明晃晃的刀,衝殺過來。
番麓取出了輕弩,簌簌兩箭,射倒了兩個。
「宰了他!」
簌簌,又是兩箭。但山賊人多勢眾,已經逼了上來。番麓扔掉手中輕弩,抽出劍,當!擋了對方一刀。
「啊!」身後的醉菊輕輕叫了一聲,番麓回身揮劍,刺傷了一個撲向醉菊的山賊。
背後一柄尖刀曲聲曲息插過來,番麓回頭時已經晚了。右手小臂上劇痛傳來,鮮血滴打在地上。
鏘!番麓換刀到左手,舉手擋住一刀,回頭瞪著醉菊:「你怎麼還在?」
醉菊已經撿起他的外衣,套在自己身上:「我……」
「滾吧。」番麓冷冷說了兩個字,臉色驀然一沉,刺耳的刀戳入肉中的聲音,再度傳來。番麓被傷出了火氣,兩眼發紅,吼道:「老子和你們拼了!」
攔在醉菊面前,不退反進,殺前了幾步。
醉菊趁著那個空檔,用盡了吃奶的力氣往後面跑。
她又回到了剛才的來路,大樹一棵一棵在兩旁倒退。
跑啊,跑啊!
不用回頭,她知道自己跑遠了。身上的殺聲越來越小,快聽不見了。而她這次不用擔心番麓會追來。
他已經鮮血淋淋,不會再鬼魅般在頭頂出現。
耳邊的風聲呼呼作響。
醉菊跑到了一片巖區裡,鑽進了一個小小的巖洞。巖洞很隱蔽,應該可以避開後面的追兵,假如有人會追來的話。
呼,呼……
她在狹小的空間內大聲喘息。
心臟過了很久還在不爭氣地跳動,身上依舊涼颼颼地,她撫了撫身上的衣裳,粗糙的感覺讓她驚覺這是番麓的外衣。
她逃出來了,真的逃出來了。
自由了。
醉菊靜靜坐在巖洞裡。心一直懸著,忐忑地喧鬧,沒有安靜過。她本來打算過了夜再離開,這樣也許可以避開可怕的山賊。
他怎樣了?醉菊站起來,按捺著自己坐下。
但沒過一會,她就又忍不住站了起來。
他死了嗎?
那個惡人?
那個壞蛋?
那個下流無恥卑鄙的小人……他死了嗎?他會被山賊殺死,山賊人多勢眾,一擁而上,會剁碎他的屍體。
醉菊打個哆嗦。不,不……不會的!
壞人可以活千年,像他那樣的……
她尋找著來時的路,這路她今天走了兩遍,已經有點熟悉了。本來只是猶豫地走著,到後來,不知為何她竟瘋狂地跑了起來,比逃命時跑得更快。
醉菊跑回了剛剛的地方,猛然站住了。
四週一片安靜,連鳥兒的嗚叫也聽不見。血腥味瀰漫了這片林子,地上紅紅的都是凝固的鮮血,屍體橫七豎八地躺著。
醉菊膽顫心驚地靠近,尋找那壞人的屍體。
不,她並不希望找到他的屍體!
醉菊倉惶地邁過那些屍體,她看過鮮血和滿地屍骸,比這個還慘烈,就在鎮北王的隱居別院裡。
可她沒有現在那麼擔心。
他死了嗎?
死了嗎?
腳碰到了一樣東西,她低頭,眼淚直淌下來。
是輕弩,他最喜歡抓在手裡把玩的輕弩。
醉菊跪下,拾起拿輕弩,又站起來,在林中踉踉蹌蹌地找著。
哪裡,在哪裡?
不會被他們抓走了吧?他殺了山賊這麼多人,若還活著,不知道會被怎麼折磨,說不定……
醉菊猛然停了下來。
半人高的草叢中躺著什麼,雖看不清,醉菊卻像知道似的直衝了過去。
渾身是血的背影那麼眼熟,靜靜躺在草叢中。
醉菊跪下,顫抖著伸手探他的鼻息。
謝天謝地,還活著。
「喂!喂!」醉菊將他翻過來。
番麓臉上染滿了血和土,竟然還微微睜開了眼睛,有氣無力地罵道:「笨東西,你怎麼還在?」
醉菊一時愣了,不由切齒:「你怎麼還活著?」
番麓唇邊輕輕揚起弧度,頭一歪,真的沒了知覺。
「喂!喂!喂!你這個惡人,不要真的死啦!」
醉菊弄不懂番麓,她也不大弄得懂自己。
絕好的機會,她卻傻乎乎跑了回去,拖著一個要死不死的惡人下山。多虧了番麓那副給她的工具,又教導了她如何使用。她終於下了山,找到了隱藏起來的坐騎。
重傷的番麓死沉死沉,比一頭豬還重。醉菊帶著他每走一步都要喘氣。
她迫切地要醫治番麓的傷,甚至忘記了該找人給師傅送個信。唯一對得起師傅的是,被與世隔絕地囚禁了這麼久後,她的醫術還不曾生疏。
拼了老命趕到有人煙的地方,從番麓的袋裡掏了錢,她開方子,買草藥,熬藥,包紮傷口,忙得筋疲力竭。
「你還在?」番麓昏昏沉沉,睜開眼睛的第一句就問了這個。
醉菊麻利地幫他換藥,一邊以大夫的威嚴眼光瞪他:「你流血過多,少說話。」
「你是大夫?」
「哼。」
番麓懵懵懂懂,又昏了過去。
他體質很好,傷口復原得很快,可卻總是沒有力氣似的,一天到晚昏睡,連吃飯也要靠醉菊喂。
醉菊暗中焦急,費盡心思,只盼他快點好起來。
這天,醉菊端著熬好的藥進門,驟然發現他已經起來了。穿好衣服,輕弩拿手上,精神奕奕,一副整裝待發的模樣,和昨天的虛弱截然不同。
「我們走吧。」
「我們?去哪?」
「當然是回且柔。」
醉菊明白過來,大叫一聲,摔了湯碗就往外跑,卻被番麓截在門口。番麓邪氣地笑:「又忘了逃跑的下場嗎?」
醉菊氣急:「你這個小人!你早就好了,裝作不能下床,你……」
「我是小人,惹急了我,我還能更小人一點。」番麓抓住她的下巴,指尖輕薄地劃過她的紅唇。
醉菊一陣哆嗦。
「我救了你的命。」她不甘心。
「我也救過你的命。」
醉菊氣得發抖:「我救了你的命,可沒打算把你關起來。」
「所以說,」番麓點頭:「我是小人嘛。」
她被番麓抓著,又回到了且柔。
仍是與世隔絕的囚室,仍是天天都被迫見那個惡人戲謔的笑臉。
醉菊不懂。
不懂那個男人。
要不是後來天下大亂,番麓帶著她一起離開,她可能一輩子都會被關在這裡。
她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懂那個可恨的男人。

風弄 - 孤芳不自賞6【單】
因著楚北捷的失蹤,何俠的力量日漸坐大。
雲常的軍隊鐵蹄征伐大陸,三國望風而偃。
血染紅了大地,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溫文爾雅的小敬安王,用鮮血養成的王者成為三國百姓的夢魘。
和陽鳳夫妻一塊隱居起來的娉婷原只想小隱於野,不想再被感情磨折,只願安穩地將孩子養大。
無奈戰爭來臨,沒有任何人可以逃避得了。
而能和何俠齊名的,一直都只有一個人而已。
她要放棄這些愚蠢的幽怨,去找回她心愛的男人。
這一次不是為了國家為了大義,而僅僅只是為了守住愛情和家而已……
第一章

松森山脈是一道天然的屏障,隔開了北漠和雲常兩國。
這個小村莊就位於松森山脈下,論地界還屬於北漠領土,不過這地方偏僻又無軍事用途,離關卡也遠,村中人常常上山採藥打獵,荒山野嶺,哪管什麼雲常還是北漠。
松森山脈是我們的。阿漢總是嘿嘿笑著這樣嚷嚷。
遠瞅著山巒上經年不化的雪在日光照射下閃著白燦燦的光,宛如鑽石,村子裡春耕的種子已經播下,而東邊的大片草原,嫩草喜氣洋洋地舒展著手臂。
春天已經來了,無處不這樣吶喊著。
「羊群叫得真歡啊。」阿漢一早就興沖沖到了門口,他的大嗓門從不知節制,樂呵呵地提著一隻雞:「大姑娘,我們家的雞夠肥了,弄一隻給你們寶寶吃。」
陽鳳從屋裡面走出來,豎起指頭在嘴邊,搖頭道:「阿漢啊,每次你都沒記性。寶寶正睡覺呢,又會被你吵醒的。」
阿漢猛然想起,不好意思地撓頭:「嘿,我怎麼又忘了?我家小阿漢也常被我吵醒呢。」陽鳳接過他手裡的雞,笑道:「大姑娘出門去了,進來坐吧。」
「阿哥呢?」
「他和魏霆上山去了,說要獵點野味回來換米和油。」
則尹等來這裡住下,自管放牧打獵,甚少和其它人交往。只有阿漢因為娉婷的關係,常來逛逛。
他個性大大咧咧,好就好在從不多事,開口問他們的來歷。見則尹年長,就叫阿哥,至於陽鳳,當然就成了阿嫂。
「我不坐啦,我還要去看著馬群呢。」
「哎,先別走。」陽鳳叫住他,轉身進屋,不一會,拿著一個小紙包出來:「阿漢嫂不是手上生了大瘡嗎?這個是草藥,拿去熬給她喝。」說起老婆手上的大瘡,阿漢心疼得直皺眉:「草藥沒用,喝了很多啦,還是鼓鼓一個,晚上疼得睡不著。」
「這個草藥不同,我告訴你,這可是大姑娘從山上摘回來的。」
阿漢瞪大眼睛:「大姑娘會看病?」
「她會的東西多著呢。看病嘛,雖不是神醫,比你們那個樓大夫可強多了。」陽鳳將藥包塞進阿漢手裡,提醒道:「治好了,自己高興就好,可別到處嚷嚷。」
「知道。大姑娘不知道說過多少次了,不許和別人說嘛!嫂子,草藥我收了,要真管用,我就再提一個雞來。」阿漢提了草藥,忽有轉身,拍著腦袋道:「你看我真糊塗。我女人吩咐的事都忘了。」
他從懷裡掏出一包東西:「這裡兩件衣裳,都是我女人縫的,粗是粗了點,不過布料還結實。一件給阿哥的慶兒,一件給大姑娘的娃娃。」
陽鳳接過衣裳,先看小的那件,唇角逸出笑來:「這衣服小了,長笑的肩膀可寬呢。」
「那麼個小東西,肩膀能有多寬?」阿漢多少有點失望:「試試,說不定穿得下。」陽鳳領他進了屋,到了小小的木搖籃前面,用小衣比著搖籃裡的小寶寶,真的差了一點。陽鳳道:「你看,肩膀不夠吧。不過沒事,我等下拆開再補一塊布就好了。」
小娃娃躺在搖籃裡靜靜睡著,臉蛋白白嫩嫩,鼻子挺得筆直。一般娃娃睡覺都是東歪西歪,他卻睡得筆一樣直,規規矩矩的。
阿漢仔細瞅了瞅他,嘖嘖道:「這小娃娃長了一副好臉,大了不知會迷了多少女人去。長笑,長長久久,天天都笑,嘿,大姑娘起的名字真有意思。」
他看長笑睡得香甜,忍不住伸出一隻指頭逗逗長笑。長笑在夢中感覺被人觸碰,不高興地挪挪脖子,眼睛沒有睜開,胖嘟嘟的手動了動,緊緊握住了阿漢的手指。
「呵,力氣還真不小呢。」阿漢高興地笑起來:「以後準是條頂天立地的漢子。」
「那當然。」陽鳳淡淡笑起來,垂下眼,溫柔地看著熟睡中的小寶寶。
長笑,楚長笑。
他的父親,可是天下聞名的鎮北王呢。
風音入住駙馬府,佔了娉婷的房、娉婷的琴。駙馬府中人人都知她身後有著公主和丞相兩重勢力保護,哪敢把她當奴婢看。
連何俠平時也對她溫言細語,不曾使喚。
只要耀天不在,她便是駙馬府的另一個女主人。
「還有什麼?」
「還有……」風音蹙眉思索:「好像駙馬收了一個走投無路的人,像是歸樂來的。」
「歸樂來的?誰?叫什麼名字?什麼來歷?」
風音搖頭道:「只隱隱約約聽他們說過一次,反正是歸樂來的人,別的都不知道。」
貴常青失望地瞥了她一眼,歎道:「何俠的權勢越大,我心裡越不安。可惜公主不聽我勸。風音,妳可要盡心盡力幫著義父啊。」
風音點點頭:「義父放心。」
「何俠對妳怎樣?」
「他對我始終以禮相待,還吩咐下面的侍從要好好侍侯我。」
「他愛聽妳彈琴嗎?」
「他從不吩咐我彈琴。」
「妳回去之後,還是每天都在房裡彈彈琴。妳的琴技很好,不要荒廢了。」
風音欲言又止,抬眼偷瞧了貴常青高深莫測的臉一下,終於忍不住問道:「為什麼要這樣呢?每次女兒在房中彈琴之後,駙馬爺好像就會變得不大愛說話。」
貴常青問:「妳知道,妳現在用的是誰的琴?」
「我知道,那琴是白娉婷的。」
白娉婷,還是白娉婷。
人已經去了,名字為什麼還被人念念不忘?
貴常青淡淡回答:「那是他心上的一根刺。妳時常撥一撥,讓他牢牢記住。這裡是雲常,這裡能作主的,只有公主。公主要誰生,誰就生;公主要誰消失,誰就得消失。這,就是王權。」
軍中獨立錢糧庫在耀天的首肯下正式建立,何俠在朝中的勢力一步步膨脹。
東林王病死,王後登位攝政,東林軍方失了鎮北王,猶如失了主心骨,完全沒了昔日的豪氣。
何俠蟄伏多時,自然不會放過這樣的好機會,草高馬肥之季,趁著軍權錢糧在手,向耀天請求出兵。
「這樣……妥嗎?」耀天蹙眉,將隨手拿起把玩的果子重新放下,看向何俠。
何俠俊朗地笑著,回視耀天:「公主覺得哪裡不妥?」
未等耀天回答,一旁靜坐的貴常青笑道:「我雲常的國策,向來是偏居一方,自給自足,不與人紛爭。照顧好了百姓,國家才能富強安定。」
耀天露出認同的表情。
何俠沉吟片刻,釋然道:「這樣的大事,也不急於一時片刻下決定。明天朝會上,召集群臣商議,公主妳看如何?」
耀天正怕何俠和貴常青當面衝突起來,連忙點頭,又看看貴常青:「丞相覺得呢?」
何俠的提議正中貴常青下懷,他在朝中有眾多文官支持,雲常向來重文輕武,憑何俠手下那些武將,說什麼也無法在朝會中爭得過他。「駙馬爺說得很對,這樣的大事,應該在朝會上讓群臣商討一下,公主再行定奪。」
出戰的事總算暫時擱置一邊,兩人聊了一些國事,都有自己的要務在身,向耀天請辭。
耀天眼看著他們兩人遠去,舒了一口氣。朝中駙馬丞相兩派暗中爭鬥愈演愈烈,到如今劍拔弩張,一觸即發。手背手心都是肉,倒叫人為難。
歇了一會,腳步聲又起,聽得有一點耳熟。
耀天詫異地抬頭:「駙馬怎麼回來了?」
何俠朝她微微笑了笑,走到她身邊,和她一同並肩站著,目光卻投向窗外遠處,道:「我本來要回駙馬府的,走到半路,忽然想起了一句話,忍不住又走了回來見公主。」
耀天奇怪地問:「駙馬想起了什麼重要的話。」
「在我心裡,那的確是一句很重要的話。」何俠唇邊逸出淺笑,彷彿沉浸在愉快的回憶中,語氣偏又帶了一點感歎,道:「只可惜公主可能已經忘記了。」
耀天情不自禁靠近了點,柔聲道:「駙馬不說,耀天怎麼知道是哪一句呢?」
何俠沉默半晌,緩緩道:「我在新婚之夜,曾向公主許諾,總有一天,我要親手為公主戴上四國之後的鳳冠。」
耀天心中微顫,失聲道:「駙馬……」
「言猶在耳,為何現在卻變成這樣?」何俠苦笑著看向耀天:「但如果公主想要的只是一個坐守一隅的駙馬,我定不會讓公主失望。」
「駙馬……」
何俠眸若燦星,從容道:「我回來只是為了說這一句話。公主是一國之主,雲常的大事,還需公主自行作主吧。」對公主恭敬地行了一禮,瀟灑離去。
當夜,貴常青連發二十七封親筆信箋,交付到都城各朝官府邸,準備著連同一氣,在朝堂上反對何俠的貿然出兵。
誰料第二天朝會開始,耀天剛剛抵達,坐上王位,便高高在上地宣佈了王令:「東林是我國大敵,敵人既弱,就該趁機打擊,不能給予東林喘息的時間。駙馬。」
「在。」何俠朗聲應了,跨出一步。
「為了雲常將來的安寧,本公主命你領兵征討東林。即日起,憑虎符統率雲常三軍,予你生殺大權。」
那些早想好了一肚子理由拒絕征戰的臣子沒想到耀天一上來就頒王令,頓時傻了眼,一個個都看著貴常青。
貴常青臉色青紫,剛打算出列稟奏,又聽耀天冷冷道:「東林鎮北王領兵侵犯我們雲常的日子還未過去太久,苟安一方,未必就可以保住百姓平安。眾臣不要忘了過去的教訓。」
這話說得斬釘截鐵,所有人都明白了耀天的決心。貴常青心裡一涼,那一步再也跨不出去,咬著牙看何俠領了虎符,誰都知道事情成了定局,無可挽回。
一下朝,何俠和一群早就渴望立下軍功的武將精神抖擻地離了大殿。文官們三三兩兩圍住了貴常青,滿面愁容。
「丞相,你看這……」
「丞相,出兵是大事,不可草率啊。」
「丞相是否應該立即進宮,與公主殿下面談?」
貴常青搖搖頭,一言不發,也不顧眾人簇擁,獨自上了馬車。回到丞相府,小兒子貴炎匆匆到府門前將他迎入內屋,關了門就問:「父親,公主殿下真的已經下了王令,讓駙馬領軍出征東林?」
貴常青臉色陰沉,點點頭,瞥了小兒子一眼:「何俠已經正式領了虎符,可以調動雲常所有大軍,包括你手中的永霄軍,還有你二叔統領的蔚北軍。」
兩人默然,門外忽然響起重重的腳步聲,來人顯然是個急性子。
貴常青道:「一定是你二叔來了。」
還為說完,房門應聲而開,一個高大的影子遮擋了大半淌瀉進屋的陽光。貴常寧一身甲冑,高聲問:「大哥,聽說公主殿下下令,讓何俠領兵出征東林?」
貴常青點了點頭,臉色沉重。
貴常寧卻露出喜色,哈哈笑道:「總算要打東林了,爽快!可惜我出去練兵,剛剛才回到京城,倒錯過了公主下王令那場面。」
貴家世代為雲常重臣,到了這一代,以貴常青為首,文臣出了不少,但武將卻只有二弟貴常寧和小兒子貴炎。貴常青知道二弟的秉性,橫他一眼,歎道:「打仗是什麼好事?何俠對我們貴家已暗生怨恨,在朝內他忌憚著我,可能還不敢怎樣。我就怕他拿了虎符,出征時他會將你們兩軍調到前線……」
「我只怕他不調我呢。打仗殺敵,本將軍也是一刀一槍拚出來的,怕他不成?」
貴炎雖是武將,為人心思卻比二叔要細,沉吟了一會,道:「父親是怕何俠大權在手,二叔在前線有什麼閃失。也對,獨臂難擋四拳。這樣吧,萬一何俠真將二叔蔚北軍調入前線,孩兒也領著永霄軍請調。我們叔侄兩位將軍,再加上兩路大軍在手,何俠也奈何不了我們。他難道敢調動其它大軍圍剿我們?」
「不行,這樣太危險了,萬一……」
貴常寧打個哈欠,擺手道:「大哥不用擔心。我覺得呢,最危險的是何俠不調我們兩路大軍,他領兵在外面滅了東林,回來功勞自然都是他的,我們貴家都要站到一邊去。」
他為人大大咧咧,這話說得也有道理。
貴常青瞧瞧小兒子,貴炎輕輕點了點頭,顯然也認同二叔的看法。貴常青想了良久,歎道:
「既然如此,只能看一步走一步了。實話說,何俠領大軍出征,我們如果在軍裡沒有大將互通消息,也不行。不過,二弟,」他轉向貴常寧,肅容道:「大哥可和你說好了,這次出征不同往日,行軍中你千萬不……」
「不可喝酒嘛。」貴常寧粗粗的黑眉擰了一下,一咬牙:「這次出征,我滴酒不沾。沾一滴,我就不是貴家的子弟。」
「你可千萬要記住,不要一時興起,又犯了這個毛病。」
貴常寧拍著胸口道:「大哥,你放心,我小事糊塗,大事可不糊塗。」
貴常青囑咐了二弟,目光落到小兒子身上。貴炎站了起來,朝貴常青深深作了個揖,緩緩道:
「父親放心,孩兒會盡量不與二叔同時出陣,以免被何俠一網打盡。」
貴常青最疼愛這個聰明的小兒子,偏偏他不肯當文官,硬是領了軍。貴常青柔和地看著他,歎了一聲:「到了前線,不要爭強好勝,動不動就自請出戰。」
將領和文官不同,將領們都是沙場上廝殺過的,不看家世資歷,只敬佩有本事的人。可恨何俠武功策略都高人一等,短短時間,已經博得軍中大部分將領的忠誠。否則以貴家在雲常的根深蒂固,又何必這樣擔心?
貴常青心裡難受,起來開了房門,微風拂面而來。走廊盡頭站著一個心腹侍從,貴常青召了他來:「公主可曾派人來傳召我?」
侍從偷看他一眼,小心翼翼答道:「沒有。」
貴常青臉色又是一黯,在門外站了片刻,吩咐道:「你去吧。宮裡要是來了消息,立即告訴我。」
戰馬已肥,戰鼓將擂。
何俠軍權在手,又得了虎符,連錢糧也不再受制於朝廷。
公主啊,妳難道真要用雲常的未來賭這一把嗎?
何俠虎符到手,第二天就調動大軍。想著東林雖然沒了鎮北王,但鎮北王一手調教出來的東林大軍仍不能小看,何俠顯示出虎視天下的氣魄,將雲常七軍全部調動,貴常寧的蔚北軍和貴炎的永霄軍也在其中。
選了良辰吉日,耀天公主親自在城門為駙馬送行。
雲常百姓湧到城下,紛紛看城樓上駙馬爺一身銀白色的甲冑,恍如天將下凡,紛紛讚歎。
「瞧咱們駙馬爺多威風!」
「東林這下可知道我們雲常不好惹了,他們沒了鎮北王,再遇上我們駙馬爺,保證豎著來,橫著去。」
「打他個落花流水,讓天下人知道我們雲常可不是好欺負的!」
一年前被怒氣熊熊的東林軍壓得抬不起頭,今日這怨氣可總算可以出了。
連執意下令出兵的耀天也沒有想到,一向生活安定的百姓也會如此支持這次出征。
耀天敬過了何俠美酒,掃過城樓下密密麻麻的人群,輕聲道:「百姓們都知道駙馬一定會凱旋歸來。」
何俠笑問:「那公主呢?」
耀天看向何俠:「不管戰事如何,駙馬一定要平安回來。」
何俠瞅著耀天,眼睛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樣閃亮,幾乎讓人無法直視。何俠沒有答話,朝耀天露出一個自信的微笑,轉身抽劍。
鏘!
磨礪過無數次的寶劍出鞘,在陽光下鋒芒盡露,刃上耀眼的光射得仰頭的眾人一陣眼花,朦朧中只看見何俠的身影就站在光圈中,意氣風發,不可一世。
「駙馬萬歲!」片刻的沉默後,不知從何處開始,爆發出一聲高吼。瞬間蔓延至所有人。
「駙馬萬歲!駙馬萬歲!」
「駙馬萬歲!駙馬萬歲!」
「駙馬萬歲!」
……
從站列整齊的軍隊,到城樓下亂哄哄的百姓,無人不熱血沸騰地吶喊。
何俠朗聲長笑,俊逸的輪廓多了一絲霸氣,插劍回鞘,下城樓上了戰馬,策馬在軍前來回跑了一圈,讓所有人瞧見他矯健的身影,一揚手,全場驟然安靜下來。
他已不是駙馬,也不再是小靜安王。
他成了雲常強大的希望,代表了王權的蔓延。
何俠緩緩掃過即將隨他征討天下的大軍,滿意地勾起一絲微笑,喝道:「出發。」
一言既出,十萬軍發。
蹄聲轟鳴,踏起濃濃看不見人影的一片黃塵。
耀天看著何俠鬥志昂揚地離去,像有什麼落空了,雙手按在心上。怔怔看著,直到何俠的背影消失在遠方。
將都城遠遠拋在身後,眼前黃土大道延伸開去,看不盡前路。何俠走在大軍的最前端,後面蹄聲匆匆,冬灼趕了上來,緊緊隨在他身旁,低低稟了一聲:「已經按少爺的吩咐佈置好了。」何俠不曾勒馬,看著前方,微微點了一下頭。
「冬灼,握緊你手中的劍。」何俠回頭,看了身後龐大的軍隊一眼,眼中露出一絲冷冽的笑意:「這次,可是真的要見血了。」
冬灼也跟著他回頭,遠遠瞥了後面高高飄揚的「蔚北」「永霄」兩面大旗,握著劍柄的手,情不自禁緊了一緊。
他熟悉少爺的手段,不動手則已,動手必為雷霆之擊,不留餘地。
這才是小敬安王的本色。
第二章

馬肥的時候,羊群也長得好了。今年雨水好,草原上的青草長瘋了似的,牛馬羊都不缺吃的,放牧的也舒服,隨便找個地方就行。
則尹領軍打仗出身,力氣大又不怕吃苦,領著魏霆種糧食又養馬羊,陽鳳她們閒時織點布,自給自足,日子倒過得很悠閒。
「長笑會走路了。」
「走路?我看他下地就會跑了,一天鑽來鑽去的,妳不知道要抓他多不容易。」
娉婷給這孩子取對了名字,果然是愛笑的。
陽鳳見了他就高興:「一天到晚樂呵呵的,也不知道笑什麼?」
娉婷抱住了蹣跚的長笑,點著他的鼻子責怪道:「你啊,走得還不穩呢,就相吻跑呢。要摔多少次才知道疼?」
則慶扯著娉婷的衣角,仰頭道:「 抱。」
陽鳳連忙把兒子抓到一旁,忍著笑道:「你還小,不能拖長笑呢。萬一摔壞他怎麼辦?」搖頭又對娉婷道:「我看妳把長笑給慶兒認個兄弟吧,他老愛黏著長笑。」
「何必認?他們老黏一起,別人看了都以為是親兄弟。」
「怎麼會看成親兄弟。慶兒看起來傻氣,長笑天生就有一股霸氣,妳瞧他的眼睛和鼻子,真是活生生一個小….」鎮北王三個字攔在喉嚨裡,陽鳳說到一半,驟然沒了聲音,知道自己說漏了嘴,心中不安,抬眼去看娉婷。
娉婷逗著兒子,臉上淡淡的,半晌苦笑道:「不僅眼睛鼻子,連眼神也像。」不甘心地戳戳兒子嫩嫩的鼻尖,小聲道:「像娘不好嗎?為什麼要像那個人?」
兒子啊,你知道鎮北王嗎?
鎮北王的名字,叫楚北捷。
他能揮動很重的劍,他能在千軍萬馬中取敵將首級,他有君臨天下的威勢,懷有異心的人見了他會瑟瑟發抖。
他聰明、果敢、勇毅,是沙場上無敵的名將。
他應該正在東林王宮吧?秋天過後,冬日來臨,會有隆重的喜筵為他慶賀生辰。
初六,我記得的。
他的生辰,是初六。
雲常大軍氣勢洶洶到了東林邊境,多年安享太平的東林王族一夢驚醒,才知道沒了楚北捷的東林是如何缺乏安全感。東林王後立即授了虎符,命令臣牟統率東林大軍對抗河俠。
但既然領軍來犯的是何俠,無論是東林王後還是臣牟自己,都知道這是一場毫無底氣的大戰。
何俠到了東林邊境,立即召集所有大將,拋出了第一個任務。
「探子回報,敵帥臣牟已經上路,東林援軍很快會趕到這裡。我軍要穩住陣腳,首先要攻下雁林城。各位將軍,誰願意領軍立這個頭功?」說完,何俠面帶微笑,掃視自己熟悉的幾個武將。
將領向來憑戰績論功行賞,誰不想立頭功?幾名年輕的將領躍躍欲試,貴炎開口最早,排眾而出:「貴炎願意為駙馬爺取得雁林城。」
何俠似乎早猜到他會開口,聽了微微頜首,溫和地問:「貴少將軍知道雁林城現在由誰守衛嗎?」
「知道,是楚北捷舊日手下,羅尚。」
「嗯。」何俠略略點頭,臉上高深莫測:「羅尚是楚北捷一手調教出來的勇將,非常悍猛,人馬也不少。貴少將軍手下、永霄軍恐怕攻不下雁林。不如派遣蔚北軍同去,也好…」
「不必。」貴炎一口回絕,傲然道:「末將已經派人打探清楚,永霄軍人數比雁林守軍的人數多上一倍,攻城有餘。區區一個羅尚,又不是楚北捷,何必要我二叔出馬?」
貴常寧故意嗯嗯兩聲,粗聲道:「殺雞焉用牛刀。那麼個小城,要我們雲常兩路大軍去攻,東林軍豈不會笑話駙馬爺。」
何俠看著他們叔侄兩人一唱一和,也不動氣,既答應下來:「那好,本駙馬就等著為實少將軍慶功了。」
貴炎奪了立功的機會,想起父親再三囑咐,不禁多了個心眼,又拱手道:「駙馬爺,末將領軍攻城,有一個小小的要求。」
何俠問:「什麼要求?」
「萬一真出了不測,大營派人救援,請駙馬爺讓我二叔領兵接應我。」
他年輕氣盛,說得大直了,這麼一來,明擺著擔心何俠這個主帥在後方害他,對其他大將也不放心。
眾將早被何俠的名將風範折服,對朝中處處為難伺俠的貴家並無好感,聽了這話,個個斜著眼睛瞅著貴炎這個靠家蔭平步青雲的少將軍。
何俠心胸寬廣卻出乎眾人意料,沉吟著道:「這個是小事,我答應你。」
貴炎輕輕鬆鬆得了何俠承諾,自己也覺得稀奇。眾將在帳中討論完軍情,各自散去,貴炎和貴常寧一道回營帳。
貴常寧邊走邊嘖嘖稱奇:「想不到他這麼好說話。不過,對付雁林那麼一個小城,永霄軍綽綽有餘,哪有可能求援?他也不過是給我們一個口頭人情。炎兒,你這次要做場好戲給大家看看,為我們貴家爭口氣。」
「那當然。」貴炎笑了笑,沉思片刻,換了正色:「不怕一萬,只怕萬一。二叔,侄兒領軍在外,你在後方千萬看緊點,萬萬不可…」
「不可喝酒嘛。」貴常寧不滿地瞪他一眼:「二叔是這麼不知道輕重的人嗎?我和你父親說好的,不喝酒,不誤事。你放心!」
第二天,天還未亮,貴炎領著所轄的、水霄軍向雁林城進發。
到底是自家骨肉,貴常寧放心不下,親自送他出營,沉聲道:「羅尚是楚北捷帶出來的人,要是遇了異常情況,不要逞強,立即派人回營報我。」
貴炎點頭應了,年輕的臉上泛起自信的笑容:「要是得了手,也立即派人告訴二叔。」
貴常寧哈哈笑起來:「早去早回,二叔等著你的好消息。」
黎明之前,天色比夜裡更暗。貴常寧看著貴炎人馬離去,自行回了大營。
大營中其它不相干的幾路軍仍在休息中,小隊小隊的哨兵在外圍巡視。
貴常寧想著今日也就是等雁林城的消息,沒什麼大事,索性回去補眠。他一路往回走,穿過自己的親兵營,跨進軍帳,順手把沉甸甸的甲冑扔到床上,張嘴打了個哈欠。
一隻手從身後無聲無息掩過來,猛然摀住他的嘴巴。
「嗯嗯……」
貴常寧瞪大眼睛,他也算沙場老將,伸手便往腰後模去,還未摸到劍柄,後腦勺上「克」一聲,被人隔著紗布狠狠敲了一下。偷襲者勁大力巧,貴常寧掙了兩掙,癱倒在地,沒了知覺。
他一倒下,露出身後偷襲者的身形。穿著黑衣,臉上蒙著黑紗,只露出兩隻眼睛,在昏暗的軍帳中炯炯發亮。他瞅著倒在地上的貴常寧,眸中流露出高效不屑的眼神,俯身採了探貴常寧的鼻息,從床下拿出幾瓶貴常寧藏著的陳年老酒,又在懷裡掏出一包迷藥倒在酒裡。搖搖酒瓶,將迷藥在酒中勻了勻。
「這酒,敬你的大哥,雲常的丞相大人。」偷襲者低低說了一句,音色清朗,居然是大營中身份最高的三軍主帥何俠。
何俠扶起昏過去的貴常寧,將酒瓶湊了過去,撬開貴常寧的嘴就猛灌。他對姓貴的恨得咬牙切齒,毫不手軟,連灌了貴常寧十瓶八瓶美酒,才把貴常寧放在床上,施施然潛跡離去。
噠,噠噠,噠噠!
「求援!」
到了中午,營外奔來一騎快馬,騎馬者穿著雲常軍服,渾身浴血,到了營門,仰頭扯著喉嚨道:「求援!貴炎將軍求援!快…快報……」
守營的都認得他是貴炎的、心腹侍衛,大吃一驚,連忙開營門放他進去。
眾將得了消息,紛紛趕到主帥軍帳。
「求援!求援!」報信的侍衛跌跌撞撞過來,進門就撲通跪倒,喘著粗氣道:「駙馬爺,我軍被東林大軍在雁林城外伏擊,情況危急,求駙馬爺立即派大將救援!」
何俠早猜到如此,臉上卻露出極驚訝的表情,衝前兩步,站在那侍從面前喝問:「怎麼會這樣?」
「是埋伏!貴炎將軍領著我們剛靠近雁林城,兩支東林軍一起衝殺出來,我軍腹背受敵。」
「埋伏?何人的軍隊?」
「伏兵領隊的是楚漠然。」
「現在戰況如何?」
「東林軍佔了地利,人數又比我方多。我軍摔不及防,傷亡慘重,貴將軍領著我們殺出一條血路,帶著剩下的弟兄退到衡煉山的山谷裡,死守著谷口,將軍命我殺出來報信。駙馬爺,敵人攻得很緊,弟兄們撐不了多久啦,請速派援兵!」
征討東林第一戰就中了埋伏,雲常眾將領臉色都一片黑沉。
「立即派援!」何俠當機立斷,環視帳中一圈:「嗯?怎麼不見貴常寧將軍?」
不少將領早就注意到貴常寧缺席,見何俠發問,招了帳外去打探的小兵,問:「貴常寧將軍怎麼沒到?」
小兵剛從貴常寧軍帳中回來,答道:「貴將軍喝醉了,怎麼叫也叫不醒。」
貴常寧嗜酒如命,在軍中是出了名的。聽小兵這麼一說,眾人都皺起眉頭。
「我們去看看。」
何俠領著眾將領一起到貴常寧軍帳,一掀簾門,好大一股酒味直衝鼻尖。
一看,帳內酒瓶東一個西一個,全部都是空的。貴常寧一身酒氣,攤開四肢躺在床上,鼾聲如雷。
他身邊的侍從滿頭冷汗,不斷用水擦拭他的國字臉,急呼道:「將軍,將軍,快醒醒!貴炎將軍求援啦!」
何俠沉聲道:「我答應過貴炎將軍,他萬一求援,只派貴常寧將軍領軍去救。這可怎麼辦?」向貴常寧的侍從命道:「快點,用冷水潑,想辦法把他喚醒!」
侍從們也知道戰況緊急,連忙抬了水來,嘩啦一下,潑得貴常寧滿頭滿臉。但貴常寧被灌了攙有迷藥的陳年老酒,哪裡醒得過來?鼾聲依舊。
拚拚命回來報信的是從小跟在貴炎身邊的心腹,想著自家將軍生死只在一線問,暗恨將軍的二叔不爭氣,猛撲上去跪在何俠腳下,嘶聲求道:「駙馬爺,不能再等了,請駙馬爺另派一位將軍去吧。」
何俠俊朗的臉也顯出一絲焦急,卻又偏偏搖頭:「君子一諾千金,何況我是主帥?貴炎將軍年少聰穎,臨去前請求如有變故,定要貴常寧將軍去救,一定有他的道理。我既然答應了,就不能反悔。」
那侍從急得幾乎掉下眼淚,轉身到了床前,也不顧身份尊卑,左左右右甩了貴常寧幾個耳光,吼道:「醒呀!醒呀!我的爺爺呀,你這不是存心要我家少將軍的命嗎?」
貴常寧挨了幾個耳光,還是睡著,鼾聲倒是停了。
眾將領對貴常寧這個憑籍家族勢力登上大將軍之位的莽漢本來就沒有多少好感,現在見他這個樣子,更加瞧不起他。
那侍從對貴常事無計可施,滿心絕望,又回來跪到何俠腳下,咚咚咚咚地磕頭:「馴馬爺,駙馬爺,我家將軍性命就在您手上了。駙馬爺,我求求您,你派兵吧!」
又轉身去求別的將領:「將軍,將軍們,求求你們。谷口那裡,東林軍的弓箭就像雨一樣射過來,他們都是雲常的子弟啊,將軍們,求你們發發慈悲,向駙馬爺討了情吧……」
他殺出來時身上已經沾了一身血跡塵土,此刻磕得用力,鮮血流了一頭一臉,非常駭人。
眾將領都是沙場硬漢,雖然鄙夷貴常寧,卻不禁對這小小侍從敬重起來。
何俠見他們將目光投向自己,知道日後要靠他們打天下,就不可以做得太絕,逆了眾意,不等有人開口,已經沉聲問道:「哪位將軍願意前往援救?」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一會掌管水泰軍的大將軍祁田站了出來:「末將願意。」

「也好,請祁將軍立即領軍出發,援救貴炎將軍。」
救人如救火,因為貴常寧酒醉不醒,已經浪費了不少時間。祁田接了命令,立即領軍出發。
永泰軍消失在眾人視線後小半個時辰,小兵才來主帥軍帳稟報:「駙馬爺,貴常寧將軍總算醒了。」
何俠和幾位憂心忡忡的雲常大將還在商量軍務。何俠一聽,冷哼道:「給我把他綁起來。」

幾個親兵立即去了貴常寧的軍帳,一把拽住剛剛醒來還不曾看清楚東南西北的貴常寧,凶神惡煞地綁了,他們事前得了何俠囑咐,為防貴常寧咆哮動搖軍心,將他的嘴也用粗布嚴嚴實實地堵上。
貴常寧手下親兵近侍都知道出了什麼事,知道駙馬爺大怒,沒有膽子欄,也實在沒有面子欄,眼睜睜看著將軍被人綁了走。
下午時分,前去援救的祁田風塵滿身地回來了。
他帶回了貴炎傷痕纍纍的屍體,向何俠覆命:「末將去晚了一步,趕到時東林軍已全部退走,永霄軍全軍覆沒,貴將軍當場戰死。」
貴炎的屍身上插了十幾支羽箭,慘不忍睹,縱使沒有目睹此戰的人也可以猜想戰況的慘烈。
「要是聽我一言,永霄蔚北兩路大軍一起攻城,怎麼也不至於這種下場…」何俠悲痛地沉默了一會,又怒道:「第一次交戰,我雲常七路大軍就喪了其中之一,叫我怎麼和公主交代?來人,帶貴常寧!」
貴常寧被五花大綁推進來,他醒來就被又綁又開,完全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憋了一肚子氣,打算兒何俠的時候定要討回公道。不料一進帥帳,發現帳內烏雲密佈,眾人臉色比任何時候都要難看。空氣中飄著一股血腥味,地上擺著一具屍體,穿著染滿血塵的雲常將軍服飾。
等仔細看清楚了,腦子頓時「嗡」一聲,懵了。
「貴常寧,你身為雲常大將,掌管蔚北軍,竟不顧軍令,在帳中喝得大醉,貽誤援救戰機,致使永霄軍全軍覆沒,你還有什麼話可說?」
何俠示意,親兵們掏出貴常寧嘴裡的粗布。貴常寧看著不久前還活蹦亂跳的侄兒,眼裡天旋地轉,覺得閃電一道一道劈在自己頭上,直著眼睛,喃喃道:「怎麼……怎麼……」
何俠喝問:「貴常寧,你認不認罪?」
貴常寧渾身震動,猛然抬頭:「沒有,我沒有喝酒,我沒有喝酒!我冤枉!」
其它將領親眼看見他渾身酒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見他當場抵賴,深覺不齒,眼裡都不禁露出不屑。
「你還敢抵賴?如此大過,不殺你,我無顏見公主。來人啊!給我砍了!」
貴常寧看這個陣勢,知道不妙,嚷道:「我冤枉,我沒有喝酒!我貴家世代為雲常重臣,為雲常立下赫赫功勞,何俠,你不能殺我!我要到公主面前和你對質!」
「我手持虎符,統率三軍,不能殺你?」何俠冷笑,喝道:「來啊,拖出去。」
親兵們早有準備,上前將綁得粽子似的貴常事拖了出去,不一會,捧上貴常寧怒目迸張的頭顱。
有將領問道:「雁林城一戰受挫,雲常七路大軍損了一路。請問駙馬爺接下來打算怎樣對付東林軍?」
「我們不對付東林軍。」
「馴馬爺的意思是……」
「我們回合城。」
眾將領都覺愕然,只有冬灼早知道順何俠另有計劃,垂手站在一旁。臉色如常。
「七路大軍損失其一不是由於東林軍強大而是因為雲常內部黨派傾軌內患不去,如何對外兵進兵?」何俠道:「區區一個東林不在我何俠眼裡,眾位將軍都是有大志的人,可願與我一同,先整頓內政,再領兵出征,縱橫天下?」
眾人都是聰明人,頓時明白何俠的打算。何俠當駙馬時間也不短,貴家處處壓制,大家都看在眼裡。如今何俠勢大,要收拾貴家也理所當然。
帳內一陣沉默。
何俠笑道:「沒關係,各位將軍有話,儘管說出來。」
他一計剷除了貴家在軍中的勢力,聲勢大盛,神情顯得冷峻傲岸,眼光一掃,人人都覺得有點心悸。
「流血流汗不要緊,我們這些軍人就怕閒放著發霉,只要別把我關在城裡無所事事,其它的事駙馬爺說了算。」祁田斟酌一會,咬咬牙,帶頭開了口。
他的心思,和其它武將不謀而合。
駙馬擺明了是要修理貴家,與他們何干?將軍們最怕就是沒有仗打,問不到血腥味,貴常青老成持重的偏安政策與軍方向來不合,若換了有名將之稱的駙馬爺主事,對於軍隊來說倒是一件好事。
眾人交換一個眼色,當下做了決定,朝何俠拱手,齊聲道:「我們都聽駙馬爺的!」
「好。」何俠矜持地點了點頭:「那請各位將軍立即拔營,隨我返回都城。」
雲常,且柔城。
楊柳拂面的季節,但季節與因室無關,從冬到夏,還是四面牆,一扇窗。
鐵鎖機關聲嘀陸響起,從門外走進來的,也還是番麓。
「怎麼又不吃飯?」
「不想吃。」桌上乾淨的飯菜,幾乎未曾動過。醉菊坐在床邊,低頭整理著膝上的衣裳。
番麓頓了頓,輕聲道:「不吃就算了。」
他這麼輕易放過,醉菊反而驚訝。這男人把她當成了一隻豬,每天關在圈裡就是不住地餵食,不吃完的話,不知道要惹多少事出來,硬逼著她吃掉飯菜。怎麼今天忽然轉了性子?
「喂……」
番麓站住腳:「怎麼?」
醉菊走過去,狐疑地打量他:「出什麼事了?」
「與妳無關。」這是醉菊向來用來氣池的,今天卻被番麓拿來反擊了。
醉菊被他堵得一愣,哼道:「不問就不問,了不起嗎?」回去床邊坐著,一邊整理自己的衣裳,一邊道:「喂,你就算不敢放我,也讓我寫一封信給我師傅吧。算我求你,別忘了,我可救過你的命。」
忽然聽見匡噹一聲,醉菊猛然抬頭,番麓已經不在了,門又鎖了起來,氣得醉菊咬牙:「這壞人,總有一天讓他被狼吃掉叫好。」
整理了衣裳,醉菊把衣裳迭起來放進櫃裡。
囚室也不能說一點沒變,床單床罩時常換的,都是番麓挑的花色,他眼光還不錯。幾個月前,番麓搬了衣櫃進來。再下來,梳妝台、首飾盒、胭脂水粉漸漸齊了。
垂幔、風鈴、銅鏡、綠色的紗窗、絲綢的被面,要不是音有鐵條,門口有鎖,這簡直就是一間小姐的閨房。
那個男人,來來去去,每次都落下一點小東西。也不直接遞給醉菊,只調侃醉菊兩句,氣得醉菊牙癢癢的。等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才發現桌上放著一根銀釵,或梳妝台邊多了一個小小的泥偶。
她被開了這麼久,悶壞了,每天只盼著見個活人,就算是番麓這樣的壞人也不要緊。可這兩天番麓來去匆匆,放下飯菜就走,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醉菊不免者下心不安起來。
嘀噠。
門又打開了。醉菊抬起頭。
番麓大步走了進來,往椅上一坐,不說話,直瞅著醉菊。
醉菊奇怪地問:「怎麼又回來了?」
番麓似乎有心事,問了一下,才開口道:「駙馬爺領軍征討東林,半路又回了都城。聽說軍隊得了確鑿證據,貴家企圖謀反,大軍圍了都城,到處搜捕逆黨,凡是貴家的親信,一個都不放過。」
他停了停,又道:「我是丞相提拔起來的人,說不定也在被絞殺之列。要是我死了,妳高興嗎?」
醉菊怔住,老實說,聽了這個,她倒一點也不覺得高興,垂下眼睛,半天才輕聲道:「這些是都城裡的黨派傾軋,關外面小城的官員什麼事?你這人,只會欺負我這樣的女子,遇到大事,怎麼就杞人憂天起來了?」
「駙馬爺的手段,有點讓人心寒啊。」番麓一掃平日不正經的表情,默然了一會,沉聲道:「他說丞相雖然謀反,但畢竟是雲常老臣,不忍用兵刀傷害,下令將丞相關在房中,給水不給食。丞相熬了四天四夜,在承認謀反的文書上畫押按印後,才服毒死去。」
「啊!」醉菊低呼一聲,驚疑道:「那公主呢?公主怎麼會讓何俠這麼做?」
「大軍在何俠手中,將領們都只聽何俠的,公主已經沒有辦法控制大局。況且,她怎能不支持自己的丈夫?難道她要讓丞相殺了何俠?」

雲常都城,現在一定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醉菊向未見慣了番麓可恨的樣子,今天見他面無表情地坐在面前,反覺得不自在,沒話找話道:「你擔心什麼?你不是雲常最厲害精幹的探子頭嗎?要是何俠下令抓拿你,你躲進松森山脈好了,在那裡,猴子也摸不到你的影子。」
不料番麓道:「那妳怎麼辦?」
「我?」醉菊愕了愕,低頭道:「正好,你放了我,我要回東林去見師傅。」
「不放。」番麓斷然拒絕。
醉菊氣急,抬頭惡狠狠地問:「為什麼?」

「路太遠,妳一個女人,我不放心。」
「你……你…」
「妳什麼?」番麓站起來,向門口走出,扔下一句話在身後:「今天饒了妳,下次再不好好吃飯,我剝了妳的褲子打妳屁股三百下。本城守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給我記住了。」
匡噹一聲,門依舊鎖了,剩醉菊一人切齒不已:「壞人,壞人!巴不得你被何俠殺了才好呢!番麓,你這個惡棍!」

第三章

反撲朝中老勢力的一戰,打得迅速而精彩。數十萬大軍團團包圍都城,耀天驚惶失措下被發現有了身孕,這可幫了何俠一個大忙,公主殿下當即被請進深宮中靜養,不得再過問繁瑣國事。
不出數日,貴常青臨死前簽名的謀逆供認狀被送到耀天面前,隨即被張貼在雲常都城城門處,與許多貴家逆賊的頭顱一起,供百姓辨認。
「想不到,丞相他…居然……」
「貴家是雲常世代重臣啊,怎麼竟出了逆賊?」
「人心難測,難測啊…」
證據源源不斷出現,每天都有人舉報貴家過去的逆行,連德高望重的丞相都已承認了謀反,不熟悉內情的星斗小民怎會弄明白誰是誰非?
何況這次征討東林出師不利,就是因為貴家兩位不爭氣的將軍,一個逞強、一個嗜酒,整路大軍,上萬雲常子弟,斷送在他們手裡。
凡是家裡送了兒子去參戰的,誰不痛恨這樣不顧屬下死活的將軍?
令人欣慰的是,國難之際,駙馬爺展現出卓越的軍事才能,迅速將逆黨連根拔起,而且在很短的時間內重新任命官員,不到一個月,曾經讓雲常百姓熱血沸騰的場面再度重現。
錦旗蔽日,十萬軍發。
英姿勃發的駙馬爺再度領軍出征。
「天下之大,沒有我們雲常軍到不了的地方! 」城樓上,何俠揮劍長擊。
何俠身邊,已經看不見公主端莊的身影,她正在深宮中孕育著雲常未來的大王。
但士兵們依然歡呼沸騰,雀躍不已。
他們為何俠歡呼,為何俠沸騰。他們擁有了一個英雄。
歸樂曾有何俠,東林曾有楚北捷,北漠至少還有一個則尹。但如今,楚北捷不知所蹤,則尹歸隱。
而何俠,已經屬於雲常。
有何俠在,沒有雲常軍到不了的地方。
更讓人猜想不到的是,何俠領兵離開都城,五十裡後下令全軍紮營,召集各路將領到帥帳開會。
眾人一到,何俠即道:「大軍轉向,不去東林。」
他總是奇峰突出的思考方式早已被眾將熟悉,大家都不大愕然,只是問:「不去東林,那去那裡?」
「從現在開始,大軍化整為零,晝伏夜行,在北漠邊境會合。」
大家稍微明白過來,這是要對北漠下手了。
先對付北漠也是對的,東林軍雖然沒有楚北捷,但畢竟破船還有三斤釘,不易對付。北漠軍底子向來不強,又沒了則尹。打仗就如吃柿子,應該先選軟的捏。
祁田征戰經驗豐富,思索了一會,想起另一個不能忽略的問題,恭敬地問何俠道:「駙馬爺想打北漠,當然挺好。但東林是我們大敵,歸樂也在虎視眺耽。萬一我們和北漠打起來,其一他兩國趁機參戰,我們豈不三面受敵?」
「誰也不想三面受敵,所以北漠人絕不會想到我們會忽然向他們發動進攻。」何俠淡淡笑道:「各位將軍放心,我既敢拿北漠開刀,自然想好了迅速擊潰北漠軍大軍的方法。東林現在由王後做主,說起打仗,婦人總會猶豫不定,在她下定決心派遣大軍夾擊我們時,北漠軍的勢力已經被我們掃蕩乾淨了。」
眾人的膽氣卻沒有何俠那麼壯:「掃蕩北漠後,還要對付東林,我們哪有精力對付歸樂?」
「這正是最有趣的地方。」何俠豪氣頓生,揚聲道:「照行進來!」
簾門應聲而掀,一名瘦削武將大步跨了進來,不卑不亢朝眾將拱了拱手,束手站在何俠身邊,顯得頗為沉穩。
何俠介紹道:「飛照行曾是歸樂大將軍樂榮手下第一心腹,他就是這次阻撓歸樂王出兵壞我們好事的關鍵。」手一揚,朝飛照行微微頜首。
飛照行沉聲道:「歸樂王後曾命我暗中帶信給駙馬爺,密報歸樂大王打算伏擊駙馬爺的車馬。只要我寫一封信,讓人送到歸樂大王面前,告發歸樂王後和樂家,歸樂內部立即大亂,再不會有餘力關注雲常和北漠的戰爭。」
蔚墨軍沉景奇道:「歸樂王後的樂家在歸樂如日中天,怎麼會向駙馬爺密報,她竟敢背叛歸樂王?」
飛照行簡單答道:「為了不讓白娉婷進入歸樂後宮。」
眾將釋然。
聽見娉婷名字,何俠眼中一黯,沉默半晌,才打起精神來:「飛照行的密信已經在送往歸樂的路上。北漠王現在對我們毫無戒心,東林前陣受了我們驚嚇,不敢輕易出戰。諸位,此時正是奪得北漠的最好時機。」
何俠這番佈置周密細緻,開始不大有信心的將領們都精神大振,面露喜色,朗聲應道:「隨時聽候駙馬爺調遣!」
雲常大軍,在征伐途中銷聲匿跡,不知去向。
「哇哇……哇哇哇……」
娉婷匆匆走進屋裡,看見小則慶正被按在陽鳳膝蓋上,小屁股袒露出來,陽鳳手上手下,打得嫩肉啪啪作響。
「陽鳳,妳這是幹什麼?」
陽鳳顯然餘怒未熄,一伸手,指著地上道:「妳看看,他把什麼東西從床底拖了出來,還和長笑一道玩,要是弄傷了長笑,這可怎麼辦?」
娉婷低頭,地上明晃晃一把寶劍,也吃了一驚:「這兩個孩子真太淘氣了,長笑,你也該打。」把站在一邊的長笑拉過來數落。
長笑還不大會說話,長得胖嘟嘟,眼睛明亮清澈,看見娘回來了,直咧嘴笑。
「陽鳳,妳也別打則慶了。我看準是長笑搗的鬼,別看他小,要是會走會跑了,不知道多可恨呢。」
則慶小屁股上挨了幾下,他和長笑一樣,也不愛哭,屁股不疼了,頓時扭著要下地。陽鳳打了幾下,著實心疼,只好放他下地。
「呵……笑笑……笑笑……」則慶下了地,一溜煙遠離剛剛痛打他小屁股的娘,直衝到樂呵呵的長笑身邊,就抓住了長笑往外跑:「竹子、竹子…」他跑得比長笑快多了,長笑被他踉踉嗆蹌蹌拖出木門。
「則慶,不許又去搖曬衣服的竹子。」陽鳳追出門口,教訓道:「你快放手,小心長笑摔倒。」
「陽鳳,好啦。」娉婷走到她身後,將雙手搭在她肩上,笑道:「瞧妳緊張的樣子。不用擔心長笑,小孩子讓他們摔吧,這樣才會長大。」轉身拾起地上的寶劍。
真是柄好劍,劍刃如水,輕輕一抖,似乎在日光下泛起凌波,森寒入骨。娉婷翻過劍柄,果然,上面刻了「神威」二字,不禁默然。
片刻後,悵然問道:「震懾天下的神威寶劍,你怎會在這蒙塵?可惜了。」
陽鳳轉過身來,發現娉婷持劍凝視,心裡一跳。楚北捷上山尋妻,得知娉婷死訊後失魂落魄離去,這事她從沒告訴娉婷,楚北捷留下的寶劍「神威」被塞到了床底下,誰知道神差鬼使,竟被兩個小鬼掏了出來。想了一想,低聲道:「這是楚北捷留下的,他曾到我們那找妳。」
見娉婷靜默無言,陽鳳忍不住又問:「娉婷,妳還想著那個男人嗎?」
娉婷不答,只在屋裡站著,良久之後,緩緩將劍插回鞘中,掛了起來,轉身出去喚道:「長笑,來,來,娘給你唱一段好聽的小曲。」秀氣的臉上,流露出寵溺的笑容。
「娘……娘!」長笑咯咯笑著撲過來。
「我也聽!」則慶跟在長笑身後,搶在長笑之前佔據了娉婷身邊的位置。
艷陽高照,小屋前,池塘水波微漾。
有人柔聲清唱。
「故亂世,方現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紛亂,奈何紛亂…」
兒啊,娘心裡有一個故事。
故事中有英雄,也有佳人。
佳人英雄,曾經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永不、永不,相負……
歌聲溫婉動人,愛蘊於心,怨發於唇,兩個小傢伙雖不懂裡面的深意,也聽得如癡如醉,安安靜靜挨著娉婷坐在門坎上。
一曲未完,則尹的身影出琨在籬笆前,他匆匆走進來,臉色沉重。
娉婷一瞧則尹的表情,立即停了唱曲,站起來疑道:「怎麼了?」
則尹黑著臉搖了搖頭,身後緊跟著魏霆,兩人臉色都極難看,一言不發,跨進屋中。
叫奶娘將兩個小子帶到別處玩,關上門,則尹才沉聲道:「大王去了。」
陽鳳吃了一驚:「大王一向身體安康,怎會這樣?」
「是何俠。」魏霆悲痛答道:「何俠去信邀請大王在邊境會面飲宴,雲常、北漠向來有同盟之誼,大王不疑有他,應邀前往…」
「何俠那個惡賊,竟在酒中下毒,外面埋伏刀手,大王和隨行的大臣親衛當即斃命。現在消息已經傳遍全國,到處人心惶惶。」想起北漠王對自己的垂青,則尹這曾經的虎將也兩眼通紅。
陽鳳一臉不敢置信:「何俠瘋了嗎?大王遇害,在附近護衛的北漠大軍一定會發動進攻。」
「北漠大軍絕不可以立即動手。」身後傳來清脆果斷的聲音。
三人回頭,娉婷站在桌子邊,思忖著續道:「何俠既然敢毒殺北漠王,那麼,他在邊境一定有足夠的兵力對付前來報仇的北漠大軍。」
則尹一凜:「雲常如果敢全軍調遣攻擊北漠,東林和歸樂一定不會坐視。何俠膽敢漠視三面被攻的危險?」
「上將軍,你未曾和何俠對陣過吧?」娉婷抿了抿唇,不知是怨是歎,輕聲道:「他在戰場上,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
「是否要立即派人通知若韓小心?」
「……」
「來不及了…」
飛照行一封告密信,嚴重激化了歸樂王和樂家之間的矛盾。
白娉婷的事不能明說,王後被歸樂大王找個藉口逐了去冷宮。
但樂家在歸樂的勢力已經扎根,清除起來相當不易。早有準備的國丈樂狄在大王動手之前,走了有生以來最聰明的一步棋,將兒子樂榮捧成大將軍,並且在歸樂大王發難之前,讓兒子離開都城,外出練兵。
就這樣,歸樂大王在內,大將軍樂榮擁重兵在外,兩方對峙,就差當場撕破臉了。
當北漠王被害的消息傳來時,歸樂正陷入內亂的陰影中,誰也無暇顧及何俠的對外擴張。
對於何俠的行為,四國中反應最為緊張的是東林。
「眾卿說話呀。」
東林王宮中,東林王後坐在寶座上,不安地掃視著階下沉默的大臣們:「軍報你們都看過了,難道就沒有話要說?臣大將軍,你說說看。」
臣牟歎了一口氣,硬著頭皮站出來:「娘娘,臣還是那句話,何俠要是對付了北漠大軍,接下來就會進攻我們。現在當務之急,是要立即派遣大軍,與北漠夾擊雲常。」
「萬萬不可。」楚在然蒼老的聲音響起來。
王後兩個王子死在北漠王謀害之下,千萬個不願意幫助北漠渡過危機,聽見楚在然出言反對,忙溫言道:「老丞相有什麼提議,儘管直說。」
楚在然巍顫顫走出來,仰頭奏道:「娘娘,我們東林今時不比往日啊。若有鎮北王在,何必懼怕何俠?可如今,鎮北王不知所蹤。老臣以為,何俠能不招惹,就不要招惹。」
臣牟急道:「何俠野心勃勃,我們不招惹他,他也會來招意我們。王爺不在,我方勢弱,更要主動出擊,配合北漠大軍迎戰何俠,這樣才可以保住我們自己。」
「兵凶戰危,此時只宜自保。」
「現在出擊,才是自保之道。」
「有話慢慢說,老丞相……」
「雲常和北漠大軍大戰後,也需要時間休養生息。我們可以利用這段時間,好好練兵…」
「臣大將軍別激動,待我們細細商議…」
「還商議什麼?等何俠勝了北漠後,東林就成為下一個目標。只怕我們兵還在練,敵人已經殺到家門!」
「不要吵了!」大殿中主戰主和兩方爭論不休,東林王後目光從東到西,從西到東,終於忍不住一掌拍在扶手上,爭吵的人們頓時安靜下來。
「兵戰是國家大事,不能倉促決定。」東林王後揉揉太陽穴,歎道:「此事要再思量一下,明日再議。」
臣牟皺起濃眉,不耐地跨前一步:「王後娘娘,不能再猶豫了。北漠上將軍若韓集結大軍已經發動進攻,何俠兵法癘空口,只怕沒幾天,北漠大軍就會被擊潰。」
東林王後微怒:「不是說了還要思量一下嗎?臣大將軍不必多言了。」站起來,匆匆轉入後面的廉帳內。
東林王後的反應完全在何俠意料之中,沒有了歸樂和東林的威脅,何俠能夠以所有軍力對付北漠。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震驚四國。
在松森山脈腳下,一個名叫周晴的地方,彷彿憑空從地底鑽出來的雲常散兵集結成一支強大的軍隊,迎頭對上悲痛於大王之死,來勢洶洶的北漠哀兵,在何俠的精心策劃和指揮下,這場規模空前的大決戰成為了一場大屠殺。
雲常大軍完全擊潰了若韓的隊伍,北漠軍死傷無數,逃出性命的不到十分之一……
那曾是北漠最龐大,最主要的軍事力量。
周晴之戰,再次證明了何俠傑出的軍事才能。
隨後,何俠的勢力擴張之迅速超過了所有人的想像,在擊潰了若韓的大軍後,何俠以問電般的速度消滅了北漠其它幾路援軍,然後轉身將目光投向錯失了時機的東林。
雲常的將士從未想過佔領一個國家會如此輕而易舉,勝利像美酒一樣迷惑了他們的心智,使他們鬥志更加昂揚。
數十萬利刃,劃開了東林的關卡,鮮血噴濺中,何俠的旗幟始終飄揚在最前方。
在追隨他的將士眼中,他已如同戰神。
血腥沾染了百裡的土地,有雲常為中心,戰爭的陰影向四面八方蔓延,雲常大軍一寸寸拓寬了強土。
北漠軍大敗,北漠王族屍骨無存。
東林軍大敗,大將臣牟血戰而死,漠然領著殘兵,護衛東林王後逃離東林王宮。
東林白髮蒼蒼的老丞相不願被俘受辱,在雲常兵破門而入之前,服毒自盡。
沒有人想過,何俠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做到這一切。
「雲常軍來了!雲常軍來了!」
「逃啊! 快逃啊……」
「爹爹!爹爹你在哪?」
黃土大道兩旁枯骨遍野,敗軍和逃離家園的百姓形成滾滾人流,人人爭先恐後,扶老攜幼地拚拚命逃亡。
但又有誰,快得過何俠的戰馬?
第四章

戰火蔓延,就連偏僻的小村也不能倖免。
失去大王的悲痛尚未稍弱,被何俠統治的陰雲已經籠罩在這些與世無爭的人們頭頂。
「宣, 雲常駙馬令,村中百姓按人頭算,每口上交糧食三擔,後日交齊,不得延誤。」
村口被集中起來的人群大嘩。
「每口三擔,讓我們怎麼過冬?」
「真是不讓人活了!」
「老裡長,」有人一把抓了宣讀完命令的裡長,央道:「你也知道我家裡的日子,我老婆病了,糧食都換藥去了。別說三擔,一擔也交不出啊。」
裡長愁眉苦臉,壓低聲音道:「我能有什麼辦法?我家裡幾個孩子,都算在裡面,也正為糧食犯愁呢。老羅,不交不行啊,這些都是要當軍餉的,遲一點就要你的命,那些雲常兵殺人可是不眨眼的。」
老羅傻了眼,抹抹眼睛,頹然道:「我們大王在時,可從沒要我們一次交三擔糧食。何俠,哼,何俠憑什麼佔我們北漠?」
「你還敢提大王,不要命了?」裡長緊張地看看四周,狠拽他破破爛爛的袖口一下,警告道:「老老實實的吧,連若韓大將軍都不知道躲哪兒逃命去了,你逞什麼強?」
正說著,一陣馬蹄聲轟隆銼日起,嚇了眾人一跳,個個抬頭往村外看,遠遠瞧見一隊雲常兵馬朝這邊衝過來。
「怎麼了?」
「什麼事?」
士兵們到了村口,勒住馬匹,村民們仰頭看去,明晃晃的利刃在陽光下耀目得刺眼。
「你們誰是管事的?」當前一個,看起來是士兵們的隊長,騎在馬上傲然問。
裡長被推了出來,戰戰兢兢道:「大帥,我是這裡的裡長,不知道有何吩咐?」
「你就是裡長?」隊長上下打量了裡長一眼:「駙馬爺的徵糧令,你知道了嗎?」
「是、是,已經宣讀了。」
「有人鬧事嗎?」
「沒有沒有,我們可都是良民。」
「嗯。」隊長哼了一聲,拖長了聲調道:「本來你們這些北漠人,都該拿去給我們雲常軍人當奴僕的,不過駙馬爺仁慈,留下你們供應軍餉物質。給老子好好種田養馬,還有,駙馬爺頒布了分界令,從今天開始,任何村莊發現了外來人,必須立即報告,膽敢隱瞞不報的,全村當謀反處置。聽清楚了沒有?」
裡長心驚膽戰,連忙點頭,強笑道:「是是,聽清楚了,我們都是良民、良民。」
那隊長見他嚇得手腳發抖,不屑地笑了起來:「良民?前面五十裡的交口村也說他們是良民,竟然私藏了幾個北漠敗兵,全村一百一十七口,全部被我們給屠了。哼哼,我看在這裡掛幾個帶血的腦袋,你們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良民。兄弟們,我們走。」
吆喝一聲,馬蹄聲又響。馬隊從眾人面前耀武揚威地過去,揚起一陣煙塵。
村民等他們去遠了,才敢抬頭看看身邊的人,低聲道:「嘖嘖,一百一十七口…瞧瞧那刀,上面好像還有血呢。」
老羅猛然跌坐在地上,摀住臉痛哭起來。
「老羅,你哭什麼?」
「別問了。」旁觀者歎了口氣:「他妹子嫁到了交口村。」
所有人心裡沉甸甸的。
亡國了。
生死不由人,受盡欺凌。
阿漢氣鼓鼓地大步邁進籬笆,一屁股坐在院裡的石椅上,衝著則尹嚷嚷:「阿哥,不行了,我受不了了。我要當兵,打何俠這個賊子去!什麼日子啊?糧食,哪來這麼多糧食?養活了兵,我女人孩子怎麼辦?」
「阿漢,快閉嘴,別惹禍。」陽鳳從屋裡匆匆出來,責怪地曾了阿漢一眼,輕聲道:「何俠下了令,揭發一個有逆心的人就賞五兩金子呢。你這樣嚷嚷,小心被人告上去。」
「糧食被搶了,屋子也被搜了,連剛長大的雞也沒了,我還怕什麼?」阿漢愣著頭道:「我不怕死。」
「那你老婆孩子呢?」
「我……」阿漢脖子梗了梗,到底還是垮了肩膀:「想活有什麼用?根本不讓人過日子……」聲音弱了下來。
院中一陣窒息般的沉默。則尹一直不作聲,默默擦拭著手中的鋤頭,彷彿那不是一把鋤頭,而是當年配在上將軍腰間的寶劍。
魏霆忍不住走過來,低聲道:「這樣下去,真會被活活逼死,倒不如……」
「不如什麼?北漠軍已被打散,誰可以對抗何俠的大軍?」
「難道我們真要當亡國奴,讓子孫都受這樣的欺凌?」魏霆加重了語氣,壓著嗓門:「以將軍的名望,此時出山,定一呼百應。」
魏霆的話似乎喚起了昔日的壯志,則尹眼眸驟然亮了亮,他渾身顫抖了一下,方正的臉繃得緊緊,神采在頰上流星似的掠過,漸漸的,又黯淡下來。
假如出山,確實會有不少熱血的北漠子民跟隨。但這樣釆集起來的力量,即使再翻個倍,也絕不會是何俠大軍的對手。
他對抗的不是別人,而是何俠。
他見識過楚北捷的厲害,對於與楚北捷同名的何俠,即使雙方兵力相當,他也沒有多少勝算。
何況兵力懸殊?
屠殺,他帶給那些不甘被壓迫的北漠子民的只有屠殺,那會是一場比周晴大戰更悲涼的屠殺。
「將軍……」
「不要再說了。」則尹放下鋤頭:「帶上水和陽鳳煮好的飯,該下田了。」
遠方在消息在烏雲後隱晦地傳遞到偏僻的鄉村,流傳於竊竊私語和驚懼的目光中。
大王唯一的兄弟,北漠的中談王爺號召北漠散逃的士兵集合起來反抗何俠,不到十天就聚集了三萬人,聲勢浩大的義軍,被何俠手下大將在都城郊外三十裡的地方擊潰,中談王爺被活抓,處以凌遲酷刑。
一路敗退的東林軍聚集所有兵力,再度與雲常大軍交戰,企圖一鼓作氣反擊何俠。何俠略使小計,在山谷中設下伏兵。東林軍再次遭到重創,屍骸遍地,鮮血染紅了東林的復閘河。
歸樂岌岌可危,雲常大軍逼近歸樂都城,歸樂王恐怕會遞交降書。一度與歸樂王對峙的大將軍樂榮,見聲色不對,立即領軍避過雲常大軍鋒芒,向歸樂邊境逃亡。
一條又一條消息,都在述說著何俠的勝利和雲常軍的輝煌。重重光環籠罩下,是被軍隊需求壓搾得苟延喘息的亡國百姓。
先是糧食,然後是每戶上交三斤鐵器,以供應軍隊打造兵器需要的原料。
集市一片蕭條,鐵器店大門緊關。
村民們憂心忡忡。
「三斤鐵,難道家裡燒飯的鍋子也要交上去?我不交!」
「不交,你要像老羅一樣?」
村子裡最拮據的老羅交不出糧食,如今,乾瘦的頭顱被高高掛在了村口。他病了多年的老婆,第二天在屋樑上掛了繩子,吊死了。
大家不作聲,都覺得喘不過氣來。
「交了鍋子,怎麼煮飯?」
「你是要命還是要鍋?」
「交了鍋子也不夠啊。」
老裡長昏黃的眼睛看著相處多年的同村相親,嗡動著乾裂的唇:「那就把鋤頭也交上去……」
「那何俠……就這麼不講理?」
「他手上有大軍。」
「我們北漠的軍呢?」
「輸了。沒人打得過何俠。」
「天下那麼大,真沒有人打得過他?這什麼世道。」
「我聽說有一個……」人群裡飄出一句怯怯的話。
眾人絕望的眼睛猛然瞪大,視線集中到說話者身上。
「誰?」
只聽過片言隻語的村民苦思冥想:「好像叫什麼北王,什麼楚什麼…」
「那他人在哪?」
「那個……我就不知道了……」
眾人一片失望,剛剛有了點光彩的眼眸又黯淡下去,或蹲或倚著牆角,默默發呆。
今天要三斤鐵,明天又要什麼呢?
砸了鍋,加上一把用慣了的鋤頭,總算交夠了官兵要的鐵。艷陽似乎沒有發覺眼皮底下人們的憂憤抑鬱,精神奕奕地照耀著大地。
則尹在田裡汗流浹背的揮舞著鋤頭,這是家裡剩下的最後一把鋤頭。
大王死了,國亡了。
官兵來來往往,肆意地策馬,縱過他們辛苦耕種的田地。則尹的心彷彿被石頭壓著,石頭很重,活生生要把心壓裂了,壓得流血。
他曾是上將軍,他曾手握北漠最高軍權,領著鬥志昂揚的軍隊,自豪地展示北漠的軍威,他曾發誓保衛他的大王和百姓。
可如今,大王已死,百姓卻被踐踏在馬蹄下。
若對手不是何俠,若不顧慮妻兒,他是否仍會在這裡默默揮舞著鋤頭,讓那些暴戾的官兵奪去他辛苦的成果?
陽鳳每晚都用擔憂的眼神瞅著他,只有慶兒,還有長笑,看見兩個不知憂喜的小傢伙,則尹才會覺得心上的石頭稍微輕了一點。
但只要一轉身,石頭又沉甸甸的壓了上來,幾乎讓人窒息。
「阿哥!阿哥! 」
則尹抬起頭,黃豆大的汗水淌得滿臉都是。阿漢從小路上喘息著跑過來:「阿哥,不好了!魏老弟和官兵拗起來了!」
則尹一震,扔下鋤頭跑上田去:「在哪?」
「在村外邊的山坡上,挨著大草地的邊那地方。」
不等阿漢說完,則尹轉身就朝村口跑。
魏霆,他知道魏霆的。
那個脾氣暴躁的漢子,從前在軍中連上級將領的臉色也不看,就知道衝鋒陷陣,咬著牙打仗,寧折不曲的臭性子。特意要他去大草地,就是為了不讓他在村裡再聽見何俠一道又一道逼死人的軍令,怎麼偏偏又和雲常兵碰上了?
一路狂奔著到了山坡,則尹瞳孔一縮,停在地上的一片草地上,草地上上凌亂,不知被多少人踐踏過。殷紅的血跡,延續到山坡的另一邊。
「魏霆!」則尹叫著,轉過山坡。
魏霆躺在山坡下,彷彿是一路滾下去的,草地上血淋淋一條軌跡。則尹衝了過去,半蹲下,把他輕輕扶起:「魏霆,你怎樣?」
「他…他們……」魏霆頭臉都是腫的,身上傷口冒著血,不知是刀口還是矛傷:「……搶了馬……還有…羊……我……」
「別說話,別動。」則尹沉聲說:「我知道了。」
陽鳳和娉婷被則尹抱回的魏霆嚇了一跳,奶娘趕緊將兩個孩子帶到別的屋裡,兩個女人則七手八腳為魏霆包紮傷口。
「馬和羊…都……」
「別說話了。」陽鳳柔聲叮囑掙扎著說話的魏霆,歎了一聲:「搶了東西也就算了,為什麼把人打成這樣?」
則尹道:「他活著,已經算不錯了。」
魏霆與他們一同隱居,如同家人一樣,現在卻成了這副模樣。為魏霆包紮好了傷口,留他在床上休息。其它人出了房門,都若有所思。糧食上交後剩得不多,陽鳳熬了一碗粥給魏霆,剩下的都吃山芋當晚飯。
忙了一天,終於可以休息,陽鳳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看看身邊沉睡的則尹,起身下了床。
初秋,晚風極舒服。她走到小屋前,卻瞥見一道寂寞的人影,在小院中靜靜迎風而立。
「娉婷?」
娉婷緩緩地轉身。
月光下,陽鳳看見了她正拿在手裡摩娑的東西。那該掛在牆上的「神威」寶劍,安靜躺在娉婷懷裡。
陽鳳走到她的身邊。
「妳也睡不著?」
「那個人,真的不知所蹤了?」
時光凝聚成一點,亮點幻化為光圈,重重光圈內,出現的還是同一張臉。
英氣、硬朗、霸道、傲然……
攻歸樂,他一招反間計,毀了赫赫揚揚百年不衰的敬安王府,攻北漠,他在堪布城下,三招殺得北漠眾將心驚膽戰,從此聽見他的名字,就像遇了夢魘,他攻雲常,雲常全國震動,上至公主,下至百姓,人人惶恐不安。
東林鎮北王,楚北捷。
這東林王位的繼承人,這天下敬仰的沙場名將,各國君主深深忌憚的男人,竟在雲常軍荼毒天下的時候,消失了蹤跡。
「娉婷,這些事,妳懂得比我多。我只想知道,難道天下就沒有人能阻止何俠了嗎?」
「少爺……唉,何俠……」娉婷深深歎氣,苦笑道:「可以阻止他的,天下恐怕只有一個人可以做到,妳心裡也明白是誰。陽鳳,我是否應該……」
「不!」陽鳳倉促打斷娉婷的話,滿臉驚惶,連連搖頭,彷彿正經歷一個曾經經歷過的惡夢,好一會,才鎮定下來,垂下頭,幽幽道:「妳不要問我。這和當日堪布城危時有什麼兩樣?我錯了一次,絕不要錯第二次。娉婷,我發過誓,無論發生什麼,都不會求妳出山。況且,他已經失蹤很久了,就算妳出去,又上哪兒找他?」
娉婷聽了,久久不語,捧著「神威」寶劍,轉身進了屋裡。長笑在搖籃裡睡得正香,月光溫柔地撒在他的小臉上,印出漂亮帥氣的輪廓,和他父親宛如一個模子裡出來似的。
娉婷瞅著兒子,微笑著喃喃道:「長笑,長笑,你知道娘為什麼要給你取名長笑嗎?娘希望你這張小臉總是笑瞇瞇的,每天都有讓你高興的事。」
「兒啊,願你日後不要遇上聰明的女人。」
「太聰明的女人,總有一個地方很笨。心裡打了結,自己怎麼也解不開。」
「她若不喜歡你,你會難過;她若太喜歡你,那你們倆都會難過。」
雲常,且柔城。
「你騙我! 」
「我騙妳什麼?」
「你說會幫我送信給師傅的,番麓,你這個騙子!」
番麓輕易抓住醉菊擂打自己胸膛的玉手,皺眉道:「說多少次妳才明白?東林現在亂成一鍋粥,到處都是流竄的敗兵和逃亡的百姓,連東林王後都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送信的人根本找不到妳師傅。還打?妳還敢打?喂,我還手啦!」
他最近諸事不順,丞相死後,何俠那邊的官員百般挑剔他們這此猛丞相提拔起來的外官。
一會要糧餉,一會又說送過去的奏報不清楚,明擺著要給他這個城守顏色看。
這一邊,醉菊知道東林戰亂,憂心忡忡,整天吵鬧不休。「騙子!」醉菊被他扼住了雙腕,只好用烏溜溜的大眼睛瞪他。
「我什麼時候騙過妳?」番麓沒好氣地問。
「你哪次對我說過真話?」
番麓不滿,臉色沉下來:「我當然有對妳說過真話。」
醉菊雙腕被他抓得難受,掙又掙不出來,俏臉氣得帶了紅暈,仰起頭質問:「真話?哼,什麼時候?」
番麓認真想了想,答道:「我當初和妳說過一句話——傳言都說妳長得不美,我看倒也不差嘛。嗯,這句絕對是真的。」
醉菊微愕,臉上氣出來的紅暈迅速蔓延,很快就過了耳後,連脖子都是熱的。她安靜下來,才發現自己幾乎靠進番麓懷裡,咬著下唇,羞道:「喂,快放開我啦。」
「誰是喂?」
醉菊狠狠瞅他一眼,見他嘴角一翹,不知道又要想什麼壞主意,倒有些怕了,只好不甘、心地道:「城守大人,放開我的手啦。」
番麓得意地笑起來,這才鬆了手勁。醉菊把手縮回來,一看,手腕通紅的,那可恨的男人手勁真不小。含怨瞥他一眼,坐回床邊,想起也許正在難民中蹣跚的師傅,又擔心又心痛,眼睛紅了一圈。
番麓見她低著頭不作聲,完全沒有平日那般潑辣活潑,也覺得無趣,走過來挨著她坐下:「我會派人再送信過去,希望他們可以找到你師傅。」
醉菊挪了挪身子:「別靠那麼近。」聲音像蚊子一樣輕。
「妳說什麼?」番麓一邊大聲問,一邊又蹭了過去,這次挨得更緊了。
醉菊猛然站起來,跺腳道:「你這人…男女授受不親,你不懂嗎?」
「妳這女人,」番麓站起來,比她高了一截,居高臨下道:「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妳不懂嗎?」
「誰口是心非?」
「妳!我靠過來,妳心裡挺高興的,怎麼嘴裡就說不喜歡?」
「我……我……」醉菊氣得幾乎哭出來,不斷跺腳:「我什麼時候高興了?人家正擔心師傅,你還來欺負人…早知道就讓你死在松森山脈,讓狼咬你的肚子,吃你的腸子……」
說到一半,龐大的陰影已經覆到眼前,驚得醉菊驀然閉嘴,跟蹈後退一步,不料腰間卻忽然被什麼緊緊摟住了。
紅唇被番麓的舌輕輕劃過,一片火熱,幾乎快燒起來了。
「啊…」醉菊大驚失色,眼睛瞪得比任何時候都圓,直直看著番麓可惡的笑臉。
番麓鬆了手,笑嘻嘻道:「今晚別想著你的師傅了,想著我吧。」手在僵化的醉菊眼前揚了揚,離開處理公務去了。
陽鳳走進屋裡,床上已經空了,不見則尹的蹤跡。她心中微微一動,拿裡的步子輕輕走到旁邊的小房裡,探頭一看,則尹正彎腰在堆棧得老高的雜物裡翻找東西。
「找什麼呢?」她低聲問。
則尹僵住了,好半天才緩緩伸直了腰,轉過身來。月光下,陽鳳看清楚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雙充滿神采的眼睛。
當這雙眼睛顯出這般神采時,他的主人一定已經下了一個重要的決定。
一個不可更改的決定。
陽鳳記得,那一年則尹作為北漠王的使者拜訪歸樂,就在何肅王子府裡,她隔簾彈了一曲,舉起纖纖玉手,掀開了那麼一點點簾子,在那一瞬間看見的,就是這雙很有神采的眼睛。
陽鳳的心,像被誰撞了一下。
事後,則尹告訴她,就在那個時候,他已經決定,就算得罪所有歸樂王族,也要把她娶到手。
他長得不英俊,比起常見到的小敬安王來,少了三分風流俊逸。可他黑而亮的眼睛,彷彿什麼都看在眼裡,彷彿天下沒有事能讓他猶豫。
「夫君,在找什麼?」陽鳳再次輕聲地問,心中冒出的一點點假設帶著驚疑萌芽,她小心地靠近,看清楚了則尹的臉色。
「沒找什麼。」則尹堅定的眼神,在面對陽鳳的直視時間躲了一下。
在陽鳳的凝視下,他把粗糙的掌,不引人注意地握成了拳。
陽鳳靜靜瞅著他,似乎已經穿透了他的肺腑,洞悉了他心中一切的秘密。
他們已經做了多年的夫妻,從歸樂王身邊私逃,歸隱,出山,堪布之戰,再歸隱……
一路一路,漫長走來,現在有了慶兒。他們原以為許下歸隱相守的諾言,真的可以謹守。
一個歸樂雙琴,一個北漠上將軍,昔日榮華,都遙寄了洞簫。
只在今日月下這麼一對瞅,彷彿許多的日子,就濃縮成了短短一瞬,都明白了過來。
「左邊的箱子。」陽鳳幽幽道。
「嗯?」
「你的劍,就放在左邊的箱子裡。」
看著嬌柔的妻子,則尹的眼眶,驟然熱了起來。
「陽鳳……」
纖纖五指遮住了他的嘴,陽鳳仔細端詳著他,彷彿看一輩子也看不夠,彷彿從來沒有好好看清楚過他的模樣。
「真好,慶兒長得像你。他爹爹……是個英雄呢。」陽鳳偎依進夫君溫暖的胸膛,竭力感受著他的氣息,狠了狠心,直起腰肢背過身:「我會在這等你。」
她咬著牙,跨出小房。回屋挨著床坐下,兩腳似乎已經完全找不到知覺了。她也不睏,癡癡坐著,就那麼在夜色下,石化了般,癡癡坐著。
隱隱聽見屋外腳步聲,聲音越去越遠,每步踏在不安的、心上,直到聽不見了,腦子裡開始旋轉許多往日的景象。陽鳳靜坐著,月兒悠然地下去,太陽緩緩爬上來,橙紅色的光照出她一臉的淚痕。
「陽鳳,該起來了。」娉婷掀開門簾,看見陽鳳的背影,愣了一愣,轉頭瞧瞧空空的床:「則尹呢?」她的聲音驟然低下來。
「他走了。」
「走了?」娉婷走近,陽鳳的表情證明了她的猜測。「天啊…」娉婷倒吸一口涼氣:「妳怎麼不攔著他?妳不是要他發誓陪著妳隱居嗎?妳不是不要他再管這些事嗎?」
陽鳳側過臉來看她,失魂落魄似的,仔細盯著娉婷瞧了一會,似乎清醒了點,反而淡淡笑起來:「我從前不喜歡他打仗殺人,是因為那都是別人的心思,為了權勢,為了保住王位,北漠王只當他是個殺人的工具,會拿劍的泥偶。可現在,讓他拿起劍的,是他自己。」清晨的微風拂過陽鳳的臉,吹動她額前溫柔的劉海。
「這是他自己想做的事,沒人逼、沒人求,他心甘情願的。我不能欄著他。」
她說得含糊,娉婷卻明白了,歎道:「那妳和慶兒怎麼辦?」
「我和慶兒會好好活著,像他父親一樣,照自己想的樣子活著。」陽鳳朝娉婷露齒一笑,剎那間美得驚心動魄。
外面傳來笑鬧聲,兩個小的一起醒了,奶娘趕了來,一手抱起一個,去餵稀粥。
娉婷陪了陽鳳半日,站起來默默出了房門。太陽底下,長笑和則慶歡快地在稻草堆下鑽來鑽去,咯咯笑個不停。
「爹…爹……」到了晚上,則慶仰頭到處找熟悉的身影。
陽鳳一把樓了他,輕聲道:「慶兒啊,爹要去做一件他很想做的事。你會好一陣子見不到爹呢。」
則慶老成的點點頭,其實什麼都不明白,不到一會,又開始翻箱倒櫃,想把藏起來的爹爹找出來。長笑不知從哪裡竄了出來,也一塊幫忙。
嚴苛的軍令一道又一道地下來。家裡的米缸漸漸見底,再過十來天,恐怕連孩子們也吃不上稀粥了。
魏霆躺在床上無法動彈,知道則尹走了,用力地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
如此過了幾天,雲常大軍的舉動忽然異常起來,上頭的命令連續來了幾道,說要緝拿北漠殘兵,抓到一個就有不少賞金,同樣,膽敢窩藏的會被誅連。
官兵匆匆來,匆匆去,每來一次,村中都雞飛狗走,人人惶恐不安。
陽鳳和娉婷,都為則尹擔心起來。
5
佔領了東林都城後,何俠一面派兵追捕東林殘餘的王族和將領,另一方面,下達了焚燒東林王宮的命令。
在雲常兵的火把揮舞下,東林的都城被濃煙籠罩,火焰閃耀在王宮坐落處,燒紅了半邊天空。
「王宮…王宮啊!」留在都城中的東林百姓仰頭,在熊熊火光和利刀下,淚流滿面。
何俠這一道凶殘的命令並非只為洩憤。龐大的軍隊耗費巨大,要控制任何國家從未擁有過的廣闊疆土,必須連戰速決。
毀滅一個國家,必須先毀滅國民的信心和希望。
當矗立百年的輝煌王宮被雲常兵一把火燒成一片平地時,對東林尚存僥倖的子民的信心開始被瓦解。
承認了百年的王族的象徵在火中消逝,這對所有東林子民來說,都不啻於一記重拳打在已經不堪重負的心臟。
曾經給予他們強大安全感的鎮北王不知所蹤,他們的希望,又能寄托在誰身上?
這個不幸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通東林的每一個角落,使陷於困境的東林人更為絕望。
「大王,我該怎麼辦?」聽罷遠方傳來的消息,東林王後遺退稟報的士兵,頹然坐下。
國土已經失了大半,百姓流離失所,王宮化為灰燼。
曾經顯赫一時的東林,怎會到了這種境地?
大將臣牟戰死沙場,漠然和羅尚拚死護著她離開都城,身後殺聲震天,士兵們的熱血飛濺在她的華服上。
她在這個時候才真正明白,為何鎮北王這樣的名將會被天下人視為千金不易的珍寶,為何當東林將士提起鎮北王時,臉上會流露那種得意而自豪的表情。
她不再是安居深宮的貴婦,如今,她只能穿著粗糙的衣服,洗盡鉛華,被所剩不多的東林將士們保護著,藏在偏僻的荒地或森林裡,躲避雲常軍的追捕。
在沉沉的黑暗和對未來的不安中,王後每每回憶起從前。
那時候東林多強大,有四國中最善戰的軍隊,有大王,有鎮北王。
一切的不幸,究竟從哪裡開始?
「白娉婷…」王後口裡,低沉緩慢地吐出那個令任何人也無法釋懷的名字。
白娉婷在北漠的出手,使何俠有機可趁。
那天下聞名的小敬安王,雲常後來的駙馬,當他與北漠王合謀毒殺她兩個幼小的兒子時,已為東林今日的不幸埋下了伏筆。
王子的死使楚北捷和白娉婷互疑,又使他們彼此愛得更深。
當他們愛得更深時,雲常北漠的大軍來了。
王後心寒,這些連環的毒計,都是那個摧毀她故鄉的雲常駙馬想出來的?
一步一步,讓楚北捷失去了白娉婷,讓東林失去了楚北捷,最後,在地圖上抹去東林的痕跡……
「娘娘!娘娘!」驚呼聲隨著急促的腳步傳來,簡單的門簾被霍然拉開,露出羅尚緊張萬分的臉:「前面發現雲常大軍的蹤跡,好像是朝這邊來的。娘娘,我們要立即撤離。快!快!」他喘著氣說。
又來了?
一股精疲力竭的感覺覆蓋了王後,但她不能被捕,她是王後,如今東林王室的象徵。
王後咬著牙,緩緩站起來。
「馬匹已經備好。娘娘請立即上馬,漠然會帶人阻擋一陣,再趕來與我們會合。」
王後上馬。
遠方人光沖天,雲常鐵騎正洶洶追擊而來。
羅尚照兵擁著她,策馬揚鞭,急奔夜逃。
白娉婷啊,如果妳在天有靈,睜開眼睛看看這亂世吧。
妳所遭遇的不幸,我願意,用我十世輪迴的不幸來償。
但請妳大發慈悲,為了無辜的百姓,將鎮北王還給我們。
他已經是這天下,唯一的希望。
北漠偏僻的小村莊,今日飄蕩著與往日不同的隱晦詭異。
「聽書嗎?」
「聽書?」
「村外……山坡邊上……道裡……來了一個說書的。」
大家都在竊竊私語,不時神經質地觀察周圍,彷彿怕拿著劍的雲常兵忽然從地底冒出來。
所有人的神色都藏著秘密,隱隱知道那不是尋常取樂的說書,隱隱充滿了期待, 忍不住要去聽一聽。
這讓人窒息的亂世,人們太需要一丁點期待了。
傍晚,山坡邊上出現了人影,開始是單獨的,一個,一個,探頭探腦小心地走去,漸漸的,也有三三兩兩一起來的。
臉上都帶著畏懼,生恐被人發現,怛猛然瞧見同路的熟人,眼裡便冒出一絲驚喜的亮光,彼此用目光鼓勵著。
聚集到那一小塊被遮擋了月光的黑沉沉的草地時,依稀艱難地看出,來的不但有年輕男人,竟還有女人。
「呵,別擠呀。」
「阿漢,你也來了?」壓低的聲音,是熟悉的同村人。
黑暗中傳來阿漢憨憨的笑聲:「那當然,我媳婦也來了。」
有人噓了一聲:「別吵,說書了……」
頓時安靜下來。
這是一場奇異的說書。說書人坐在草地上,陰暗的光線只讓人大概瞧見他身體的輪廓,聽書的人緊張而急切地等待著,卻沒有人開口說一個字。
說書人清清嗓子,聲音低沉,抑揚頓挫,雖不悅耳,卻有一種鼓動人心的力量。
「各位鄉親,我今天要給大家說一回書。我要先說一句,這書就發生在不久以前,是一件真事。那些凶狠的雲常人不想讓天下知道,但我們這些沒了家園的北漠說書人偏偏聽說了。我們把它編成故事,四方去說。我知道,這些日子,每天都有說書人被殺頭,怛說書人是殺不完的,一個人說給了十個人聽,十個人就會說給一百個人聽。我不怕死,我和那些被殺了頭的說書人一樣,只想讓所有北漠人,都知道有這麼一個故事…」
黑暗中,說書人頓了頓,似乎在整理思路。
不知為何,所有聽眾,粗魯的,膽怯的,冷淡的,這時候都無緣無故屏住了呼吸,彷彿知道下面將要聽見一些驚心動魄的消息。
「我們的苦日子,是一個大魔頭害的。那大魔頭叫何俠,他從前是歸樂的小敬安王,後來成了雲常的駙馬。就是他,在筵席上毒殺了我們的大王,逼我們交糧食,搶走我們的馬和牛、羊,屠殺我們的親人。我們的若韓上將軍,領了北漠大軍去打他,但何俠是天下有名的將領,若韓上將軍打輸了,我們北漠的大軍,被打垮了,就像打斷了我們北漠人的脊樑骨一樣啊……」
說到如今的慘況,人人心有慼慼焉,又悲又恨,紛紛難過地垂下頭。
說書人語調悲憤,停了一停,卻忽然換了一種振奮的口氣道:「可你們還記得,我們的則尹上將軍嗎?他當初隱居的時候,東林的楚北捷來了,他出山,把楚北捷打回家去後了。這次何俠來害我們北漠,則尹上將軍怎會坐視不管?鄉親們啊,上將軍出山了!」
人群中一陣輕輕騷動,似乎每個人都被希望迎面衝擊了一下,眼前濃重的黑暗淡了一點。
「上將軍,我們可還是有上將軍的…」
「上將軍,他在哪?在哪?」
「別吵,聽我說完。」說書人一開腔,四周又安靜下去,人人聚精會神地聽著:「則尹上將軍是很會帶兵的將領,他知道,北漠的軍力是打不過雲常的,正規大戰只會害死北漠剩得不多的好戰士。上將軍不能那麼做。」
「他告別了家人,離開了隱居的地方。他知道,何俠是雲常軍的主帥,沒有了何俠,雲常軍就垮了。上將軍思考了很久,最後決定,單人匹馬向何俠下戰書。」
人群中發出「啊」一聲驚呼,似是女子的聲音。
眾人都急著聽後面,阿漢卻忍不住急道:「何俠手上那麼多兵,一起湧上來,我們上將軍一定會吃虧呀。」
說書人道:「不會。何俠雖然是個魔頭,但也是天下少見的勇將,有名的劍術高手,上將軍送戰書的時候故意讓雲常的將領們都知道了消息,如果何俠不敢迎戰,或者動手腳,是會被將領們瞧不起的。他心高氣傲,上將軍就是看準了這一點。」
「我們上將軍…打得過何俠嗎?」黑暗中,有人緊張地問。
說書人歎了一聲,他的歎氣,讓所有人的心懸了起來。
「不容易啊。上將軍劍術很高,何俠劍術也很高,如果說勝負,也許何俠的勝算更大一點。」
「那那……沒勝算,為什麼上將軍要挑戰啊?這不是送死嗎?」
「是啊……是送死。」說重曰人又歎了一聲,沉聲道:「大概也有人這樣問過上將軍吧。上將軍當時說:萬一僥倖殺了何俠,那是北漠的幸運,怛,即使不能殺了何俠而送了自己的性命,他也是死的值得。唉……唉……英雄啊,我們北漠有自己的英雄啊……」
他搖著頭感歎了好一會,眾人關切則尹生死,心急如燎:「老人家,你就快說吧,他們那一戰,到底怎樣了?」
「輸了。」說書人吐出兩個字,所有人的心都往下墜了一墜。
說書人歎道!當日,上將軍單人匹馬,持劍而來。何俠應戰,四周圍滿了雲常將領和士兵,為何俠吶喊助威。上將軍明白,即使他殺了何俠,也活不過今天。兩個都是當世高手,劍光霍霍,互不相讓,纏鬥百招,何俠到底劍術高超,瞅準一個空檔,挺劍一刺,刺中了上將軍的腹部……」
「啊!」
「天啊……」人群中驚呼陣陣,都覺得被何俠一劍刺中的那個就是自己。
說書人不管人群中的騷動,沉浸在那幕將被永世流傳的悲壯中:「上將軍本來可以擋住那一劍的,但當何俠的劍刺過來時,他沒有回劍抵擋,而是不顧生死地揮劍,直砍何俠咽喉。何俠也算厲害,這樣也可以低頭避開,但我們上將軍拚死的一劍又豈是好避的,那一劍雖沒有砍下他的腦袋,卻刺傷了何俠的右肩。」
說書人又頓了一頓,似乎在回味那驚心動魄的場面,緩緩而低沉地繼續:「上將軍腹部中了一劍,掉下馬來。何俠坐在馬上,肩膀上血流如注,北漠人啊,你們真應該瞧瞧何俠當時的臉色,真的應該瞧瞧啊。雲常的將領見主帥受了傷,大驚失色,趕緊上前要為他包紮,何俠擺手制止了,低頭問我們的大將軍:這樣做值得嗎?你們知道,上將軍怎麼回答他嗎?」他停了下來。
聽眾中一陣沉默,感覺呼吸都不屬於自己,感覺自己就站在那裡,看著何俠騎在馬上居高臨下,而他們的上將軍則尹雖身負重傷,倒在地上,卻始終勇毅傲氣。
好一會,終於句人低聲問:「老人家,上將軍是怎麼回答何使的?」
說書人的臉在黑暗中動了動,似乎在淡淡的微笑,又感歎又欽佩的道:「上將軍仰起頭,對何俠笑著說:值得。因為從現在開始,所有的北漠人都會知道何俠並不可怕,何俠也會流血,何俠也會受傷。終有一天,何俠也會失敗。」
他咬字極清楚,每一個緩和而沉重,進了每個人的耳朵,進了每個人的腦子,融進每個人的血管裡。
「我的故事很短,講到這裡就完了。讓我喝一口水吧,我還要趕路,到下一個村莊。」他摸索到腳邊的水罐,遞到嘴邊喝了一口,又道:「這個故事,我也是聽別人說的,別人也是聽別人說的。不知道怎麼傳出來,但我們都知道,這是真的。只要大伙聽了這個故事,記在心裡,那上將軍的血,就流得值了。別忘了,我們還有若韓上將軍呢。雖然現在不知道他在哪,但遲早,他會和則尹上將軍一樣,出來對抗何俠的。」
他艱難地從地上站起來,拄起枴杖。
「老人家……」有人叫住他:「那則尹上將軍後來呢?何俠殺了他嗎?」
說書人搖搖頭:「誰知道呢?這個故事一人傳一人,我聽到多少,就告訴你們多少。」又繼續往前走。
黑暗中,村民們的眸子目送著這個蹣跚的老人離去,眸光若無數點燃了的小小火把。
從現在開始,所有的北漠人都會知道何俠並不可怕。
何俠也會流血。
何俠也會受傷。
終有一天,何俠也會失敗。
「若韓上將軍,還會出來領兵吧?」
「我們打得過何俠?他可是天下名將。」
「打不過又怎樣?」
眾人心裡彷彿都藏了一團火苗,三三兩兩散去,餘下兩個纖柔的身影,靜靜站在原處。
「陽鳳……」
「他還活著。」陽鳳默然站了半天,一字一頓:「他一定活著,活著等著看何俠再一次流血,受傷。活著看何俠失敗。」一句話間,眼淚已經無聲無息,墜了七、八滴。
娉婷伸手過來,握著陽鳳冰冷顫抖的手。
她沒有開口。
她無力安慰,無能安慰,也是這是因為,陽鳳比她更堅強,更懂得則尹,也更懂得愛。
天下兩大名將,一屬雲常,一屬東林。
但北漠並非一無所有。
北漠有英雄,有好漢,有熱血男兒,錚錚鐵骨。
不僅則尹一個,還有許多許多,平凡的北漠人。
第二天,消息傳來,在村莊前面十五哩,發現了說書人被亂劍砍碎的屍體,白髮蒼蒼的頭顱,被雲常士兵懸掛在樹幹上,警告所有散步謠言的北漠人。
阿漢和幾個村裡的年輕男人,趁著夜深將他的頭偷了回來,悄悄安葬在村外的山坡上。
沒有墓碑,只有一杯黃土,怛有不少人,自發地去拜祭這位不知名的說書人。
包括娉婷和陽鳳,帶著他們幼小的孩子。
這是豐收的秋天,碩果纍纍,馬壯羊肥。
天下蒼生,在惶惶不安中,不幸見識了殺戮、暴政、壓迫,也有幸見識了熱血和英魂。
拜祭回來後,娉婷沒有猶豫地走進屋裡,一把取下牆上的「神威」寶劍。
「我不要妳為了我出山。」陽鳳伸手過來阻著,眼眶紅得彷彿要滴下血來,目光卻分外堅毅:「娉婷,別為了別人,逼自己做不願意做的事。」
「我軍不是為了妳。我是為了自己,」娉婷持劍入懷,緩緩轉頭,眸中流光四逸,一字一頓道:「我要放棄這些愚蠢的幽怨,去找回我心愛的男人,我孩子的父親。我要他疼愛我,保護我,讓我和我的孩子,永遠不會再受這樣的欺辱和凌迫,永遠不必再目睹這樣的慘事。」
優美的唇微微揚起,逸出一個自信艷麗的笑容。
「陽鳳,和則尹一樣,這件事也是我心甘情願做的,是我自己的心願。」她找來了阿漢:「大個子,你家不是還藏著一匹馬嗎?把它借給我好嗎?」
「大姑娘,妳要馬做什麼?」
娉婷懷裡捧著寶劍,柔柔笑道:「我要去找一個人,一個可以打敗何俠的男人。
這路途可能很遙遠,所以我要借你的馬,還有,請你幫助陽鳳,照顧我的長笑。」
陽鳳看著好友柔弱的身影,忍住心中巨痛,暗中抹去臉上淚珠,強做從容,道:「兵荒馬亂,妳孤身一人,上哪去找那個已經失蹤多時的鎮北王?」
「別擔心。」娉婷晶眸妙轉,用她動聽的聲音,堅定地道:「只要他還活著,我就會找到他。」
雲常都城中的百姓,以盛大的儀式歡迎他們滿載榮耀歸來的駙馬爺。
何俠騎在高頭大馬上,一路接受著眾人的歡呼,飛照行扯動韁繩,策馬跟了上去,他不敢與何俠並肩,墜後何俠半個馬身,低聲問:「駙馬爺,入城之後,先去王宮嗎?」
何俠搖頭,冷冷道:「何須先去王宮,冬灼正在駙馬府等著我們。」
入了駙馬府,冬灼果然等在裡面。何俠勢力如日中天,冬灼也跟著水漲船高,幾乎掌管了雲常都城裡面的大小事務。
何俠、飛照行、冬灼三人入了書房,這次會談沒有任何雲常官員,說話也沒什麼忌憚。
何俠問:「雲常的官員們怎麼說?」
「雲常的官員暫時還安穩,不過他們依舊很感念雲常王族。」一直留在雲常都城監察情況的來一灼,對於各官員的動態瞭如指掌。
飛照行道:「要讓小敬安王登上大王之位,是違反雲常律法的。因為不管小敬安王立下多少功勞,身上卻始終沒有雲常王族的血統。」
冬灼道:「我試探了幾個都城裡德高望重的大臣,看他們的態度,對於建立新國,推舉新王,都不大贊成。」
何俠臉色不愉,冷笑道: 「識時務者為俊傑。數十萬大軍在我手裡,他們敢與我為難,莫非想重蹈貴常青的覆轍?」
「軍隊中的將領也受過雲常王室深恩,恐怕不會支持小敬安王的做法。」飛照行寬慰道:「此事其實也不難,都是一些人的愚忠腦筋作怪。只要雲常王室消失,他們無所依靠,會立即歸附到小敬安王羽下。那時候,沒有人會反對新王登基,國名國號,也可以重擬。」
冬灼聽飛照行意思,竟要對公主下手,他對雲常王室沒有多少感情,但耀天對何俠一向不薄,殺她未免不義,臉色微變,沉聲道:「公主已經被軟禁在宮中,不會再對我們造成任何威脅,何必趕盡殺絕?再說,她肚子裡已經有了少爺的骨肉。」
飛照行看透了歸樂權貴之間的明爭暗鬥,深悉內幕,是個只講實際利益的男人,進言道:「只要有女人,何愁沒有子嗣?現在小敬安工看似風光,其實腳下基石不穩,只有盡早確立名號,正式登上王位……」
「照行,」何俠一直負手站在窗邊,此刻開日,沉聲道:「先不忙爭辯,你剛剛回來,先下去休息吧。」
飛照行微愕,看了臉色不好的冬灼一眼,識趣地道:「照行先告退。」
等飛照行出了書房,何俠幽幽歎了一口氣,叫道:「冬灼,你自幼跟隨我,有話就說吧。」
何俠大軍四處出征,冬灼雖然留在都城,但對雲常大軍的所作所為都有耳聞,早有一肚子話想等何俠回城,痛快地吐出來。但此刻被何俠一問,冬灼心裡卻滯了一滯。
他從小在敬安王府長大,眼看著少爺從天之驕子淪落為四處逃亡的欽犯,眼看著少爺精心策劃當上了雲常駙馬,卻被雲常朝廷中的頑固勢力壓得抬不起頭,受盡怨氣,再眼看著少爺一朝翻身,三尺青鋒,盡屠仇家。
起起伏伏,跌跌撞撞,眼前這被萬民景仰懼怕的天下名將經歷過多少坎坷,冬灼最為清楚。
大概曾經吃過了大多苦頭,受夠了氣,何俠掌權之後,性情日益暴戾,手段之狠毒,連冬灼都深感心寒。
冬灼抬頭看著何俠。
少爺的身影俊逸瀟灑如初,但怎麼看都覺得隔得越來越遠,朦朦朧朧的,像兩人間飄著不少白霧,活生生扯開了他們之間的距離。
「少爺,」冬灼話裡微帶央求:「得饒人處且饒人。貴家是罪有應得,可公主不同。難道少爺心裡,對公主真的沒有一點情分?」
何俠長身而立,聽了冬灼的話,默然不語,初進門時的不悅暴戾一絲絲從俊美的臉上褪去,眼角處多了幾分似曾相識的柔和。
這一剎,他彷彿又是那個敬安王府中風流多情的何俠了。
「牽涉到政治和權利,還有地方能讓情意容身?」身邊只有一個最親近的冬灼,一向戰無不勝,志得意滿的名將何俠,苦笑中帶了一絲無力:「冬灼,你跟隨我十幾年了,我從前是這樣無情無義的人嗎?」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只是一個動人的幻影。
敬安王府手握軍權,顯赫世家,歸樂王一聲令下,頃刻土崩瓦解,家破人亡。
駙馬又如何?耀天一個不懂軍事的微弱女子,竟可以不顧他苦心經營的努力,輕易阻止迫在眉睫的東林北漠大戰。
而他,永遠地失去了娉婷的笑容和琴聲。歸來時,只瞧見人去樓空,滿院落寞。
教訓,大多了……
何俠閉緊雙目,將眸中的疲累和無奈掩蓋起來。
6
鐵蹄聲驚破四國的天空,勝者耀武揚威,肆意殺伐,敗者刀劍加身,死無全屍。
金銀賞賜,酒酣舞熱,各種窮奢極侈的揮霍享樂之下,是在兵荒馬亂中無法求存的惶恐百姓,和四處逃亡躲藏的各地義軍。
暫時沒有被戰火侵蝕的,只有環境險惡到連雲常軍也覺得佔之無用的茂密森林—
北漠邊境處,延綿百裡,樹木茂密至陽光無法穿透,終年在陰暗中潛伏著無數惡獸毒蟲的百裡茂林,就屬於這麼一個地方。
即使是生長在附近的樵夫獵人,也只在林子邊緣謀生,極少敢深入這個神秘莫測的大森林。
誰還記得,在這片茂密的森林中,有一處山峰。
典青峰。
山峰俊秀峭立,曾有一位統領千軍的女子,坐在山腰的水源盡頭,輕輕掬起過一汪清水。
山水透徹,像她的明眸,山水清甜,如她的歌聲。
她有名動天下的琴技,纖纖五指,卻在湛布城危之際,被迫握緊了北漠的軍權。
那時,領著大軍駐紮峰下,遙遙對峙的,是那天下名將:鎮北王。
當日暗流湧動,殺機潛藏,陰謀詭計在這裡輪流上演,最後,不過成全了她。
和他。
滄海桑田未至,前事似已不再。
誰又會明白,那懸崖前幾乎縱身一跳的淒傖,再度對月起誓的毅然,同乘一騎耳鬢廝磨的甜蜜,還有,當雲崖索道驀然中斷時,他們人在空中,不惜一切的擁抱。
沒。
沒人明白。
「王爺為何要來?」
「為了妳。」
別人不明白,有什麼關係?風知道,雲知道,低垂枝條的樹,紅熟落地的果,聽了,瞧見了。
天上的明月,見證了。
「我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愛妳如斯,怎會相負?
怎能相負?
山谷下野果又熟,當日娉婷挨靠過的大樹仍在。
引起天下轟動,而後不知所蹤的鎮北王,就在這裡。
他已忘記了一切。
忘記了東林、北漠、歸樂、雲常,忘記了軍權王位,忘記了萬民歡呼敬仰,馬上凱旋的風光。
他只記得,他失去了什麼。
「你害死了娉婷,你恨她,你把她送給了何俠,你讓她孤零零地死在雪地裡。」
紅衰翠減,瀟瀟傷秋。
豪情壯志,似江水無語東流。
他不在乎世人嗤笑他的落魄頹廢,他不在乎天下名將的威名。因為,他已經失去了娉婷。
娉婷,敬安王府的白娉婷。她的名字傳遍天下,她的故事膾炙人口。
但只有他,才真正知道她是怎樣一個女人,有怎麼讓人魂傷神斷的美。
「故嗜兵,方成盛名;」
「故盛名,方不厭詐。」
他聽過,世間最美的琴,最美的歌。
「兵不厭詐,」
「兵不厭詐……」
琴聲悅耳,似瀑布般瀉滿一地的青絲,似山間小澗,似雲中飛鳥。
時光悠悠錯身而過,思念無一刻停止,縱使他呼吸的是曾親吻過娉婷青絲的山風,縱使他將自己深深藏在這片蘊含了回憶的深谷中。
他依然像第一天知道失去娉婷時那般痛苦。
楚北捷坐在樹下,他不知道已經這樣度過了多少日子,也不知道將這樣繼續過到何時。山谷中的野果四季結實,不必擔心受餓,隨手拿起一個在嘴裡咀嚼,果汁清甜的不少,偶爾有一兩個苦澀不堪,倒和心中的痛楚不謀而合,也無所謂地嚥下去。
山風掠過,為林子帶來幾分寒意。
夕陽西下,留下幾朵殘紅的雲,藏在山的另一邊,欲語還休。
楚北捷雖然失魂落魄,從小打熬的好筋骨卻仍在,不懼冷風,也不懼夜深會出來尋找食物的野獸,在樹下坐到明月升起,想起娉婷,一直被火焚燒般的心撕裂般地痛起來。
他從樹下站起來,緩緩向自己粗陋的小木屋走去。
每日都是一個簡單的循環,就連楚北捷自己,也從未想過,他會為了一個女子消磨壯志,自甘被山林所困。
楚北捷抬頭,粗粗搭建的小木屋就在眼前,山谷中孤零零獨立,了無生機,和他的主人一樣。
此時回想,才知道和娉婷在一起的日子,那些賞星、聽曲、觀雪的日子,何等寶貴。
「咿…」木門無鎖,應手而開,圍繞門軸緩緩轉一個弧度,屋裡簡單的陳設如平日般一一印入眼底。
一抹不曾意料的色彩,驀然跳進楚北捷眼簾。
楚北捷站在門前,慢慢地,抬起了眼。那抹飄逸的色彩在眼睛深處緩慢地凝聚,宛如一點火花,燃亮了鎮北王眸中深藏的銳利,抹去掩芸一鋒芒的厚塵。
屋中,多了一道背影。
纖柔、爛靜,默立在屋內,彷彿有無盡盈盈的亮透出來,渲染在四周,使那簡單的一桌一椅,粗簡的門窗,都沾上了明朗的色彩。
天下只有一人,能僅用一個背影,這般精彩地撥動天地之弦。
楚北捷呆立在門外,眼中爆起精光,他看見了奇跡。
一生一世,不敢奢望的奇跡。
楚北捷發誓,他看見了這一生中,最美麗的景象。
娉婷,一定是娉婷……
除了娉婷,還有誰知道雲崖索道下這片深谷中曾經經歷的悲傷歡喜?還有誰知道他們那一夜相偎相依,甜意逸散於空氣?
還有誰,懂得這片茫茫野林藏著的往事?
娉婷,只有他的娉婷。
那曾經與他一同墜下雲崖索道,一同在這個結滿野果的深谷中哭過笑過相擁過的娉婷。
蒼天見憐,芳魂仍在。
娉婷,娉婷,妳終於肯來見我一面。
楚北捷猛然衝向前一步,又硬生生煞住腳,屏住了呼吸。
別,別驚嚇了她。
若嚇了她,說不定會頃刻化成煙,幻成霧,隨風去了。
昔日盛名纍纍的鎮北王,手足無措地停在原處,用炯炯目光貪婪地端詳著他心愛的女子,唯恐發出一點驚破美景的聲息。
娉婷,妳終於,終於,願再與我相見。
我要向妳懺悔,為我曾經給予妳的任何一絲傷害。
用我的一切,我的生死,我的榮辱,為妳補償。
生死又何妨,別再讓我失去妳。
那是天下最殘忍的懲罰。
楚北捷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盯著那背影,往事一幕幕排山倒海般湧來。
痛苦、悔恨、驚訝、感激、滔天的愛意,被浪翻上心頭,瞬間膨脹至幾乎將胸膛漲破,讓這名沙場最勇悍的將領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低聲讀出那個一直以來狠狠煎熬著他的名字:「娉婷?」
是妳?
是妳嗎?
明月又再當空,妳可是仍記得我們的誓言,魂飛千裡,前來看我?
屋中的背影動了動,她動得這般優美,宛如微風掠過初春嬌嫩的萌芽,如此從容,如此溫柔,似乎一切只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夢。
那張魂牽夢縈的臉,一寸一寸,緩緩呈現在眼前:「王爺回來了?」
是娉婷,真是娉婷!
楚北捷蓄滿熱淚的黑眸,依稀看見笑靨如花。
淺笑的雙頰蒼白憔悴,但那一分綽約風姿仍在。
她來了。
在無數個撕裂心肺的痛苦思念後,她到底還是來了。
被歲月和失意消磨的力量,彷彿正從腳下的泥土湧入身軀,蔓延至千脈百絡,楚北捷幾乎要當堂跪下,感謝這連綿百裡的茂密森林。
它給了他一個奇跡,屬於今生今世的奇跡。
他矗立,癡看,看他最心愛的女人,向他婀娜走來。
「王爺,娉婷請罪來了。」
圓潤動聽的聲音,一字便如一顆珍珠撒落玉盆,他本以為再也聽不見了。
萬水千山,歲月如煙,鄉關何處?
眼前的娉婷這般真實,即使是夢也讓人不願醒來。在沙場上殺得敵人膽戰心寒的鎮北王,竟沒有勇氣舉起手輕輕一觸,生怕指尖到處,一切就成了泡影。
楚北捷深邃的眼眸凝視著她,激動得無法言語。
為何請罪?
要求原諒的,不應該是我嗎?
「娉婷犯了一 所有女人都會犯的錯。」娉婷深深看著他,柔聲道:「娉婷讓深愛她的男人受苦了。」
她揚唇,逸出一絲苦笑:「只是,娉婷也為王爺傷透了心呢。」
巧笑倩兮,佳人近在眼前。
娉婷抿唇而笑。
她笑得那般美,楚北捷終於忍不住,試探地伸手,握住了娉婷的手腕。
掌心,觸到了一片柔軟溫湲。
溫暖?
楚北捷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實在不似魂魄的娉婷,鬆了手掌,又再度小心地握緊她的玉手。
暖。
滑膩的肌膚很暖,暖得楚北捷隱忍已久的淚水,終於大顆滴淌下來。
活著,她還活著?
不是魂魄,這是活生生的娉婷!
一股比暴風雪更猛烈的驚喜,撞得楚北捷狠狠一震。
「娉婷……娉婷,妳還活著?」他張開臂膀,不顧一切地將娉婷緊緊擁入懷裡。
這實在的感覺,能令任何人泫淚。
娉婷乖巧地伏在他懷裡,輕聲道:「娉婷並沒有葬身狼口,讓王爺擔心了。王爺生氣嗎?」
「不,不。」楚北捷激動地搖頭。
喜悅充斥了每一個毛孔。
生氣什麼?娉婷活著,她活著,她活著!
這是世上最幸福的事,還需要為了什麼生氣?
幸福在他四周歡呼雀躍。
感謝天地,感謝山川森林,感謝天下所有冥冥神靈,娉婷還活著!
楚北捷喃喃低語,虔誠答謝賜予他奇跡的上天。
熟悉的,屬於娉婷的香味飄人鼻尖,他緊抱懷裡的纖細身軀,
他彷彿失去了說話的能力,不知該用什麼語言表達內心的快樂和激動。
他用全身的力量,感受著懷裡的娉婷,感受嬌小身軀的每一絲溫暖,每一下心跳,每一個小小的動靜。
他誠惶誠恐,小心翼翼,努力控制自己顫抖的雙臂,擁抱著心愛的女人。
此生此世,再也,再也不會放手。
雲常都城上,旭日東昇。
在經過一個漫長的夜晚後,駙馬終於進宮來了。
王宮添加了不少新貢上的寶物,愈發美輪美奐。雕樑畫棟,未曾改動,只是保衛王宮的侍衛裡裡外外都換了人。新來的侍衛個個都是百裡挑一的,只遵從駙馬的命令,謹慎小心地守衛著雲常名義上的主人——耀天公主。
「駙馬爺。」
「參見駙馬爺……」
穿過重重侍衛,最後到達王宮中最精美幽靜的院落,何俠抬頭,揚起英氣俊美的臉。——
他看見了耀天。
高樓上,他身懷六甲的妻子倚窗而坐,摒棄了繁雜尊貴的公主服飾,代以簡單飄逸的純色綢裙,青絲瀑布般垂下,愜意地被在肩後。
看著她,何俠心頭泛起複雜難明的感覺。
她是何俠權利的來源,在何俠最苦難的時候,給予了何俠一個嶄新的希望。
但,她也是何俠權利的阻礙。
只要雪常王族一息尚存,何俠就絕無可能不動搖雲常軍心地提議建立新國。
他將永遠無法登上王位。
打下的疆土更多,他也只能是駙馬,或未來大王的父親。
他要對自己的妻子下跪,將來,也必須對自己的兒子行禮。
何俠心情沉重,緩緩拾階而上。
「公主。」
耀天聽到他的聲音,坐在窗前,許久才慢慢轉頭,露出半張美麗蒼白的臉龐,低聲道:「駙馬總算肯來見我了。」
何俠朝她鄭重地行了一禮,向前幾步,坐在耀天對面:「公主身體還好嗎?」
「我很好。」耀天徐徐答了一句,視線落到何俠肩上,神色變了變,瞬間又回覆沒有波紋的平淡,問:「駙馬身體還好嗎?」
何俠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肩膀,淡淡道:「則尹向我下書挑戰,真不愧曾為北漠軍隊最高統領,竟能傷到我。公主擔心我嗎?」
耀天答道:「駙馬已經是天下最有權勢的人了,何須找來擔心?」
何俠與她的明眸輕輕一對,瞧見裡面掩飾不住的失望傷心,還有意料之中的恨意。
「公主在恨我?」何俠歎氣。
「如果我說是,駙馬會殺了我嗎?像殺了丞相,還有其它人一樣。」
何俠俊美的臉露出一絲憐惜,長身而起,將耀天也扶了起來:「公主請起。」
他領著耀天,站在高樓露台上,遠眺四方。
「公主請看,我們的戰馬已經踏遍天下,再沒有可以阻擋它的關卡。四國都將入我囊中,何俠向公主許下的諾言即將實現。公主和我是夫妻,難道不為我感到高興嗎?」
耀天垂下眼睛,許久才動了動紅唇:「駙馬,我是該為駙馬快得到天下而高興,還是該為我雲常王族的末路感到傷心呢?」
「公主……」
耀天忽然抬頭,一把握住何俠的手,柔聲央道:「如果駙馬真的對耀天還有愛意,請駙馬向我立下誓言,絕不妄動建立新國的念頭。答應耀天,我雲常王族,不會消失在這一場勝利連連的大戰中。」
她盯著何俠的眸子清澈明亮。耀天雖然已被軟禁,但畢竟是雲常最高貴的王族,手握得到所有人承認的王權,何俠一時竟不敢與之對視,情不自禁掙開她的手,轉身用背影對著她,歎道:「公主為何這樣想不開?我們是夫妻,就算我成了大王,公主必為王後,身份一樣尊貴。再說,公主懷裡已經有了我們的骨肉……」
「駙馬不會成為大王。」耀天在他身後愕然片刻,再問口時,聲音已經變得冷硬。
她一字一頓道:「我腹中的,才是未來的大王。」
何俠聽她語氣變冷,轉過身來,放軟了聲音:「公主…」
「駙馬不用說了,請回吧。」耀天態度堅決地打斷了他的話。
何俠微愕。
耀天臉色平靜,尊貴地站著,天生的從容和驕傲從骨子裡滲出來。何俠在這一刻,離奇又深切地感受道,他美麗溫柔,總會被他用言語打動的妻子,確實代表了,一個古老的王族。
7
百裡茂林,小木屋中充滿喜氣洋洋的生機。
雖然很安靜,但歡樂的空氣,讓人難以忽略地流竄著。
木床上,躺著兩個被幸福纏得太緊,壓根睡不著的人。
「今晚的星星特別亮。」楚北捷抱著失而復得的娉婷。
娉婷輕輕笑起來。
「有什麼這麼好笑?」
「王爺總算會開口說話了呢。」
她柔美地笑著,見楚北捷眼睛停在她臉上,瞳孔黑得發暗,不由自主羞澀地斂了笑容,輕聲問:「王爺看什麼?」
楚北捷看了很久,才歎:「娉婷,妳真美。」
娉婷心裡感動,低聲道:「王爺瘦多了。都是娉婷不好。」
「這與娉婷無關,本王心甘情願的。我喜歡娉婷,所以才願意為娉婷做任何事,願意把每分每秒都放在娉婷身上。」
娉婷沉默半晌,幽幽道:「男兒大志,不是應在四方嗎?」
「能一心一意,百折不撓,就是大志。」楚北捷輕輕摩娑掌下青絲,慨然適:
「我的大志只有一個,就是讓妳變成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娉婷抬頭,眸中水波蕩漾,輕聲問:「王爺真的這麼想?」
楚北捷朝天豎起二指,正色道:「我楚北捷對天發誓,剛力說下的話,今生今世,一字一句,絕無更改。」
娉婷感動地瞅著他,淚在眸中似墜不墜,垂下眼:「那…王爺可願意為娉婷做一件事?」
楚北捷柔聲道:「別說一件,一萬件又如何?只要是娉婷的心願,沒人能阻上楚北捷為妳實現。」
娉婷抬起眸子,靜靜凝視心愛的男人片刻。英氣的眉還是那樣濃黑,挺直的鼻樑,薄薄的唇,都和夢中思念的一樣。
他的舉手投足,原來從不曾離開心田方寸。
這是她深愛的男人。
三生中,恐怕只有一世,能有這般的深愛。
愛深,痛也深,受夠了苦,卻忍不住飛蛾撲火般,又轉了回來。
她伸手,從床邊的包袱中取出一物。
「王爺曾將此劍留在隱居別院,以保護娉婷安危。」娉婷雙手捧著寶劍,徐徐問道:「如今,王爺可願再以此劍掃蕩荒亂,統一四國,給娉婷一個可以安逸度日的太平天下?」
楚北捷一直與外界隔絕,不曾聽說戰亂的消息,不禁一怔。以娉婷的心性,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提出這樣的請求。
「王爺不願嗎?」娉婷低眉輕問。
楚北捷一生戎馬,最不怕的就是上場殺敵,何況提出這個請求的是娉婷,哪會不願,一怔之後,朗聲笑道:「給妻子一個安逸太平的天下,這是所有男人都該做的事。」
當即接過寶劍,熟悉的感覺湧入掌心,當日被丟棄在靈堂裡的「神威」寶劍,又回到了昔日主人的手上。
沉甸甸的,冰冷的「神威」寶劍,他仍記得劍柄上每一道花紋。這柄寶劍曾經指揮千軍萬馬,殺得敵人丟盔棄甲。
一旦出鞘,天下震動。
這是,鎮北王的劍。
楚北捷眸中,再度問爍傲視天下的光芒。
他的劍已在手,他心愛的女人已經回來。
他的壯志,已起。
百臣茂林賜予了他一個奇跡,他要還這個世間另一個奇跡。
他將用手裡的劍,為世上最動人的女人,征服天下。
東林王宮雖然已被焚燬,但東林王族一日尚在,這個國家就未曾真正滅亡。
何俠的大戰開始,馬不停蹄,四處奔走,指揮各地戰役。他對付敵人手段利落,毫不猶豫,但想起怎麼處置耀天,卻非常躊躇。
回到雲常都城幾天,飛照行已經連提了這事幾次,何俠只是不耐煩地把此事推後:「目前不急,等對付了東林和歸樂的王族再說。」
飛照行再三勸道:「駙馬,此事可人可小。不早點處理了,恐怕將來會成大患。」
何俠何嘗不知。
他麾下四處討伐的大軍,除了少數收服的降兵和新徵入伍的散兵,其餘都來自雲常軍隊。假如耀天被軟禁的消息外洩,或者耀天帶頭否認何俠的統帥大權,那將會動搖目前勝利局面的根基。
難道真要對他的妻兒下手?
何俠為這事煩惱,人不在戰場,聞不到熟悉的血腥和硝煙味,光對著笙歌美酒,反而更心焦氣躁。看見他可怕的臉色,朝中大臣人人自危,不知是否暗中得罪了這位駙馬爺,生怕貴家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
幸好沒過幾天,軍報又送了上來。
「發現東林王族藏匿的地點,我們的軍隊已經把他們團團包圍。」
「好!」何俠笑道:「東林王族苟延殘喘了好些日子,這次絕不容他們再逃掉。
傳令,把他們圍得緊緊的,但先別動手。本駙馬要親自收拾他們。」
遣退了傳令兵,何俠立即點兵出發。他想得周到,知道雲常都城中有的大臣只是怕死,但並未真心臣服,需要留點心眼,命令飛照行留下,和冬灼一同看守都城。
不料帶軍奔出部城力行了兩百多裡,不到三天,飛照行竟一路快馬趕了上來,在路上截住何俠的人馬。
「駙馬爺在哪?」
何俠勒了韁繩,回頭一瞧,飛照行滿臉風塵,身邊只帶著幾個親衛,頓時知道不妙,揚聲道:「照行過來!」
遣開眾人,將飛照行領到偏僻處,何俠下馬就問:「京城出了什麼事?」
事情緊急,飛照行沒功夫抹臉上的灰,從懷裡掏出一份書信,臉色凝重地遞給何俠。
何俠接過書信,打開掃了兩行,臉色已經變得難看異常,往下看,眉毛漸漸糾結成一團,臉上如同罩了一層寒霜,沉聲道:「這是王令。是……公主的字跡?」眸光一沉,冷得懾人。
「是。字跡已經找人對照過,不是臨摹,確實是公主的親筆。」
「哪來的?」
飛照行稟道:「在一名偷偷出宮的宮女身上搜得這到書信。」
何俠惱道:「公主身邊的宮女不是都不許離開公主一步的嗎?這麼多侍衛看守著,怎麼還能讓一個宮女出了宮?身上還帶著這樣的信?」
「駙馬爺息怒。」飛照行冷靜地道:「這事已經查清,是一侍衛收了賄賂,那侍衛已經被關押起來了。因為擔心還有隱情沒有揭出來,正在繼續審問。」
「要仔細地審。」何俠眸底像結了一層冰,臉色卻恢復了幾分平和從容:「那宮女拷問了嗎?說了些什麼?」
飛照行道:「宮女膽小,沒動大刑就嚇得全都說了,這是公主寫好交給身邊的貼身待女綠衣,綠衣交給她,命她暗中交給掌印大人,再由掌印大人交給其它一些官員傳閱。」
「一些官員?」何俠冷笑道:「到底是哪些官員敢不要命,名單呢?」
飛照行躬身道:「掌印大人手中一定有名單。我離開都城前,已經派人將掌印大人秘密逮捕,正在嚴刑拷問。同時,這事非同小可,我嚴令不得走漏任何消息。冬灼留下看守都城,由我來追駙馬爺。」
他辦事利索,處理恰當,頗有應變之才,何俠不禁讚賞地瞥他一眼。
飛照行稟報完畢,頓了一頓,又接著沉聲道:「駙馬爺,請駙馬爺立即回都城吧。現在要緊的不是東林王室,而是雲常都城。公主已經動手了,萬一真讓他們裡外通了消息,事情就難辦了。文官們膽小怯懦,不足為懼,但公主畢竟是雲常名義上的國君。除了駙馬爺,誰也不敢對付公主啊。」
「公主竟親筆寫下王令,要眾大臣暗中籌備,連成一氣,剝除我的領兵之權…」
何俠看了手中的王令一眼,怒意又升,五指一收,幾乎將王令捏碎在掌中,輕輕磨著潔白的牙齒,半晌沒有作聲,緩緩回過臉色,才問:「這事公主知道嗎?」
「應該還不知道。宮女是在去掌印大人家的路上被截住的,公主身在宮中,被侍衛們層層看守,任何人都不得和公主以及公主身邊的侍女說話。」
何俠點了點頭:「我和你立即回都城。這事不能再拖延,一定要快刀斬亂麻。」
飛照行猛點頭道:「正是。」
事不宜遲,何俠下好決定,立即點了一半人馬隨他回城,剩下的一半,選出一位將軍率領著繼續上路,命道:「到了東林,傳本駙馬的將令,立即動手對付被包圍的東林王室。東林執掌大權的那個王後給我活抓過來,那是本駙馬的戰利品。其它的不必留生口。」
佈置妥當,便和飛照行等朝來路奔去。
一行人馬不停蹄,日夜兼程秘密趕回都城。入了城門,飛照行低聲問:「駙馬爺,是否先去王宮?」
何俠搖頭:「先回駙馬府。」
一到駙馬府,問起情況,掌印早熬不住拷問,把暗中聯繫的官員名單交了出來。
何俠接過名單,掃了一眼,當即揚聲喚了一名信得過的副將進來,下令道:「立即傳我的軍令,就說都城裡面潛入了歸樂的刺客,全城戒嚴,任何人不得隨意上街走動。」
吩咐了戒嚴令後,又對冬灼道:「名單裡面的文官大多數在都城,先不用急,以戒嚴令為藉口,派兵在各自家裡看管起來,小心不要走漏消息。」
冬灼答應了一聲,連忙出去親自吩咐佈置。
「有一件事,要你立即去辦。」何俠轉頭看飛照行:「軍中將領受我恩惠極多,對我也很信服,如果雲常有重大變動,許多人會選擇支持我,但大將車商祿除外。商祿世代受雲常王室重恩,一味愚忠,為人古板木訥,不識變通,我若正式登位,他一定會是軍方中第一個出來反對的人。」
話說到這裡,飛照行已經明白過來了:「請駙馬爺吩咐。」
「商祿如今正駐守在北漠,我這就寫一道軍令,命他即日開拔歸樂,尋找機會和歸樂大將樂震決戰。你攜著軍令,親自到北漠走一趟宣令,而且,領著你的蔚北軍和商祿一起剿滅樂震大軍。這次大戰,商祿為副,你是主將。你知道該怎麼做了吧?」
飛照行心思剔透,點頭道:「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兩軍對壘,死傷難免,商祿身為雲常大將,沙場捐軀也是應該的。請駙馬爺放心。」
何俠當下揮筆寫了兩道軍令,一道給商祿,一道授予飛照行歸樂戰役主帥大權,放下筆,淡淡笑道:「商祿要處置,樂震也不能放過。這次兩路大軍齊出,兵力是夠的,我只擔心你和樂震昔日有主僕之誼,臨場心軟。」
飛照行恭恭敬敬地接過了軍令,答道:「我為他們樂家出生人死,居然落個免死狗烹的下場,哪裡還有什麼主僕之誼?樂震才能平庸,靠祖上功勞才當了大將軍,我一定將他打得落花流水。」一邊把兩道軍令小心翼翼折好了放進懷裡,又壓低了聲音道:「駙馬爺,那宮裡……」
何俠截斷他的話頭:「宮裡的事,我會處置。你去吧。」
遣退飛照行,華麗的書房一下子安靜下來。
何俠獨立許久,從懷裡掏出公主的親筆信。那信前幾日被他氣惱時用力揉捏,已經皺得不堪。他把信鋪在桌上,緩緩展平了,又重新看了一遍,俊臉上平靜無波,一雙眸子犀利得發亮,濯濯耀光下,不知藏了多少複雜的思緒。
冬灼在外面吩咐完事情就往回趕,一腳跨進書房,看見何俠的背影,不禁怔了一—,另一腳停在門外,沒跨進來。
何俠的背影彷彿由郁愁凝結而成,碩長的身子,卻沉重似山,宛如用書全身力氣也無法挪動一分。
「是冬灼嗎?過來吧。」
冬灼僵站在門口,聽見何俠的話,才跨了進來,緩緩走到桌邊與何俠並肩,低頭一看,桌面上赫然是耀天公主寫的王令。他自然知道那上面寫了什麼,心裡歎了一聲,低聲問何俠:「少爺打算怎麼處置公主?」
「你們都問我同樣的難題。」何俠苦笑。他抿起薄唇,這動作使他看起來比平日冷冽:「如果這封信成功傳遞到各位官員處,而我在都城之外,一旦他們起事成功,救出公主,雲常的軍心就會動搖。」
「少爺……」
何俠不理會冬灼的話,繼續沉聲道:「重新出現在民眾前的公主掌握大局,不論我有多少戰功,打贏了多少戰役,奪得了多少難以想像的勝利,雲常大軍的士兵都會漸漸背棄我。因為我的對手,是雲常理所當然的一國之主。士兵和百姓不懂得選擇有才能的人效忠,他們只知道愚蠢的忠誠,對王室的效忠。」
何俠每個字彷彿從冰裡鑿出來一樣,冬灼聽著,渾身打個冷顫,他動動唇,想要開口,卻覺得舌唇像被凍僵了一樣,說不出什麼。
確實,假如耀天重奪王權成功,何俠將一敗塗地。王令上觸目驚心地寫著,企圖建立新國的駙馬將會以謀逆罪名被判處極刑。
書房中的空氣凝結在一起,再清爽的風也吹不開這片因為權勢爭奪而帶來的陰寒。
「你說,公主她真心喜歡我嗎?」何俠忽然側過臉,問冬灼道。
冬灼問了半天,硬著頭皮勸道:「少爺,公主在王令上這麼寫,也是為了雲常王室的存亡,情勢所迫。她心裡……心裡……」
何俠看著冬灼,忽然溫和地笑起來:「她心裡其實捨不得殺我,對嗎?」
冬灼看著何俠的微笑,霎時覺得心裡發毛。本想點頭說是,但掙扎了半天,最後終於長長歎息了一聲,無奈地說了實話:「少爺想得不錯,如果公主真的重新執掌大權,就算公主捨不得,也一定會迫於大臣們的壓力判處少爺極刑。」
何俠心裡正煩惱此事,這老實話就像一根銀針挑了何俠心頭的膿包,冬灼不管三七二十一說了,也不知何俠會如何反應,垂下眼不敢看何俠。
半天,聽見頭頂上幽幽歎了一聲。
何俠道:「我要準備一份禮物,進宮去見公主。」

北漠,堪布城之右八十裡,江鈴古城。
荒廢的古城,城牆大半已經倒塌。
黃沙掩面。
「上將軍,喝點水吧。」
下屬呈上來的水渾濁發黃。江鈴古城環境艱苦,水源草料都嚴重不足,但地處偏僻,城內秘道四通八達,就算引起雲常大軍的注意,也有僥倖逃脫的可能。
若韓接過水勺,喝了一小口,遞給了身邊的將士:「你們也喝點。」
北漠正式的軍力在周晴被何俠一戰擊潰。若韓逃得性命,三番兩次組織殘餘軍力企圖反抗,但對上名將何俠,每次都被打得落荒而逃。
實力懸殊,兵力將才都遠遠比不上對方。能保留著性命和身邊這一批將士,已屬不易。
雖然如此,但每一個人,都沒有起過向何俠投降的念頭。
身邊的小兵仰頭看著火辣辣的日頭,忽然問:「上將軍,你猜這次森榮將軍能帶多少人馬回來?」
「會不少。」若韓答道,不由心中微熱。
他想起了自己從前的上司,北漠最偉大的上將軍,則尹。
自從則尹上將軍公開向何俠挑戰的故事被傳揚開來,秘密到各處要求加入義軍的百姓越來越多。
沒有人知道這個故事到底怎麼傳開,但所有人都知道,這個故事是真的。
何俠也會流血,終有一天,何俠也會戰敗。則尹上將軍,如是說。
只要夢想不被磨滅,鬥志仍在,即使被屠戮,也會有源源不斷的後人永不絕望地追隨。
在遙遠的從前,我們的北漠國,也是這樣被熱血鑄就的吧?
這一次,森榮一定會帶回更多熱血青年。
「上將軍,森榮將軍回來了!」城頭的哨兵大力揮手。
若韓猛然站起,向外望去,遠處沙塵中果然出現幾個單騎,快速向古城奔來。
「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是容將軍沒錯。」眼尖的哨兵肯定地回答,但接著聲音裡帶了一些疑惑:「奇怪,這次的人怎麼這麼少?」
若韓心中也正有相同的疑問。
受到則尹上將軍的激勵,秘密參軍的人與日俱增,為什麼森榮這次只帶了幾騎回來?難道出了什麼不測?
森榮數騎來得飛快,不一會已到城下,向城頭招手,士兵們連忙放他們進城。若韓大步走下城頭,朝剛剛下馬的森榮問道:「這是怎麼回事?新兵只有那個幾個。」
森榮接過下屬遞上的水,也不管渾濁,仰頭喝了一大勺:「新兵很多,我沒帶過來。」
「怎麼?」
「三軍易得,一將難求。嘿……」森榮心裡一定藏著喜事,臉色喜不自禁,嘴巴忍不住咧開。
「你出去一趟,難道找了個將才回來?」
「何止將才,簡直就是將神!一個絕對可以打敗何俠的將領。」
若韓聽他信口雌黃,眉頭大皺。
何俠的天下名將稱號並非浪得虛名,天下有誰敢如此托大,竟說絕對可以打敗何俠。
現在兵疲糧少,環境惡劣,最忌動搖軍心。森榮一向大大咧咧,怎麼知道將領話一出口不能兌現,一定會打擊土氣。不由低聲道:「森榮,不要胡言。你曾與何俠對陣,難道不清楚何俠的本事,什麼可以打敗何俠的將領,這怎麼可能?除非……」若韓驀地停下,歎了一聲。
他想起白娉婷。
昔日堪布城痛快淋漓的一戰,猶在記憶深處,刀刻一般。
何俠在周晴大戰中鬼魅莫測的手段,只有娉婷小姐堪布城頭臨陣一曲,迫退楚北捷十萬大軍的從容可與之媲美。
可惜,佳人已逝。
若韓曾經無數次地想,如果周晴一戰,是由娉婷當主帥,那麼戰果將如何?
「上將軍何必歎氣。來來來,我給上將軍看一樣東西。」森榮笑起來,湊前一步,將背上的包裡解下來,拉著若韓走到一邊,一邊打開,一邊提醒:「上將軍小心,這寶貝耀眼,可別把眼睛看花了。」
若韓見他興致勃勃,心裡也覺得奇怪,耐心等他打開包袱,驟一看,只是一些或紅或黑或藍的染了塵土的布料,依稀還有點老舊的血污,再定睛一看,兩頰猛然一抽,竟宛如被人使了定身法一樣,瞪著那打開的包袱再也動彈不得。
森榮早猜到他的反應,得意洋洋問:「怎樣?」
若韓瞪大了眼睛,死勁盯著那包袱,別人或許看不出來,他卻認得,那些破舊的布料,正是當年堪布大戰後,北漠眾將為了表示對娉婷的感謝和忠誠奉上的披風。
染血的披風對於將領來說意義非常,只有在崇敬無法表達時,他們才會獻上自己的披風。那包袱裡,有則尹上將軍的、森榮的、若韓自己的……
好一會,若韓終於反應過來,身體激動得顫抖:「這……這……森榮,」他兩手一伸,緊緊拽住森榮,語無倫次地問:「你的意思,難道是白姑娘她…她沒死?」
森榮得逢喜信,本想逗一逗若韓,見若韓如此激動,倒覺得不忍,當即點頭,大聲答道:「沒錯,白姑娘沒死,她還活著。」
「活著…」若韓的眼睛亮起來:「那她人呢?」他能晉陞為上將軍,本來就是心思細密之人,心隨念轉,立即轉頭,視線射向隨森榮一同回來的幾個人身上。
其中一人身材嬌小,見若韓視線掃來,也不閃躲,纖纖玉手一抬,摘下遮住面目的大斗笠:「若韓將軍,別來無恙?」
巧笑倩兮,風韻四逸。
那一分誰也比不上的從容淡雅,不是白娉婷還有誰?
若韓站在原地,凝視了娉婷足有一柱香,才緩緩舉步走到娉婷面前,深深作個長揖,極慢地直起身子,彷彿還是不能相信眼前看見的一切似的盯著娉婷直看,最後終於長長吐了一口氣,感慨道:「若韓今天終於明白,什麼叫上天的恩賜。」
娉婷淺笑道:「上將軍先不要感謝老天。娉婷這次為了對抗何俠的雲常大軍而來,可是要籍這些昔日的被風,向上將軍討債的。」
若韓見了娉婷久遠的微笑,如沐春風,信心大增,朗聲笑道:「若韓甘願把性命一同奉上,還小姐堪布城救命之恩。呵呵,其實就算沒有這些披風,沒有堪布之恩,只要小姐是為對抗何俠而來,沒有什麼是我們不能給小姐的。」
「那好…」娉婷眸中妙光流轉,悠悠道:「娉婷斗膽,請上將軍答應娉婷一個要求。」
「小姐請說。」
「娉婷帶了一個人來,希望上將軍可以帶領所有的人馬,忠心跟隨他,聽他的號令。不管這個人是誰,上將軍都必須承認他是主帥。上將軍答應嗎?」
若韓愕然:「天下間誰有這般能耐,竟能使小姐甘心讓出主帥大權?」
娉婷抿唇,似在思索,不一會,重展笑靨,輕輕歎道:「戰況緊急,兵不厭詐。
我本想誘上將軍答應了再說的。算了,就讓上將軍見了本尊,再考慮是否答應娉婷這個要求吧。」目光向旁一轉,柔柔喚了一聲:「王爺。」
若韓驟聽這兩個字,恍如被雷猛劈了一下腦袋,頓時天旋地轉。
不可能,該不會是…
視線漸漸移過去。
娉婷身邊的高大男人取下斗笠,露出一張稜角分明的臉,虎目蘊光,目光與若韓一碰,笑著沉聲道:「上次夜襲兵營,實在是尋妻心切,楚北捷冒犯了,將軍見諒。」
挺拔身形,不動如山,正是失蹤多時的鎮北王。
震盪一波一波襲來,一波更比一波強烈,若韓見的世面再多,此刻也不禁愣足了半日,像見了兒一樣看著楚北捷。
天下名將,原來除了何俠,另一員尚存。
威武依然,仍是那種睨視天下的自信眼神。
「上將軍可願意拋開東林和北漠的仇恨,追隨王爺,對抗何俠?」娉婷的聲音,彷彿從遙遠的地方傳到耳邊,留下一輪又一輪的輕輕迴響。
若韓眸中焦距漸漸凝成,停在楚北捷臉」。此人曾經領兵進犯,險些滅了北漠,同樣是此人,冒險潛入兵營,將他要得團團轉,騙得則尹上將軍的下落。
但此人,確實是世間唯一可以抵抗何俠的將才。
「上將軍?」森榮不知何時已經到了身後,輕輕推了他一下。
若韓一震,完全清醒過來。娉婷等都將目光集中在他身上,若韓抬頭一看,追隨自己的將士從城頭各處探出頭來窺視著鼎鼎大名的楚北捷。
所何人,都在屏息等待他的答覆。
若韓仰頭,大聲問:「將士們,你們都看見了。這位就是東林的鎮北王,那個曾經差點滅了我們北漠的楚北捷。如今他來這裡,要我們追隨他,對抗何俠的大軍。你們說,我應該拒絕嗎?」
周圍寂靜一片,連咳嗽都沒有一聲。
若韓再問了一次,四周仍是一片沉默。
「好……」若韓環視一周:「我明白了。」
他看向楚北捷,沉聲道:「北漠王族已經被何俠屠戮殆盡,北漠的疆土正被雲常大軍盡情踐踏,這個時候,最愚蠢的事莫過於繼續記恨當年北漠與東林的仇恨。誰可以打敗何俠,解救養育這片大地的百姓,我就奉誰為主帥,追隨他征戰沙場。」
楚北捷淡笑,手肘微動,鏗鏘之聲清脆地迴響在眾人耳旁。
烈日下,天下聞名的神威寶劍寒光四射,鎮北王劍已出鞘。
「我會打敗何俠,解救養育這片大地的百姓。將士們,你們誰願意追隨我?」每個人都聽見了,低沉而蘊藏著力量的聲音。
四周,比方才更寂靜。
屏息般的寂靜。
「有誰,願意追隨我楚北捷?」楚北捷高聲喝問。
娉婷緩緩仰頭,視線靜靜掃過一張張被塵土弄污的臉。
「我。」人群中輕輕響起一聲。
「我。」另一把聲音。
「我!」有人大聲喊了出來。
「我,我願意!」
「我!」
「我,還有我!」
「我!」
「我! 」
應聲如雷,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連著一陣的吼聲。
追隨鎮北王。
追隨這個北漠昔日的仇人,追隨這個把絕望從大地上驅趕走的男人,追隨這個可以打敗何俠的名將。
大王死了,王宮毀了,大地被踐踏了,父母親人正被鐵騎凌虐。
但他們有要求存的鬥志,有不屈膝的勇氣,有不怕徹落黃土的熱血,有生銹的兵器和老弱的馬匹—還有,還有鎮北王。
「鎮北王!」
「鎮北王!打敗何俠!」
「打敗何俠!打敗何俠!趕走雲常軍……」
江鈴古城沸騰了。
一張張年輕的臉上,除了塵土、污垢、血跡、傷口,還有激動的笑容,和滾燙的淚水。
若韓瞪大眼眶,忍著不讓感動的眼淚淌下,抽出腰間的劍,向前跨出一步,大聲道:「若韓對劍發誓,從今天開始,我不再是北漠的上將軍若韓,我是鎮北王的將領若韓!鎮北王,也請你記得自己的承諾。」
「我會打敗所有令生靈塗炭的人,包括何俠。」楚北捷沉聲應道,目光轉向娉婷,變得無比溫柔:「因為我答應我最心愛的女人,給她一個安寧幸福的天下。」
娉婷萬萬想不到楚北捷竟在這個時候當眾表達愛意,雖然四周歡聲雷動,楚北捷的話只有若韓森榮幾個站得近的熟人聽見,但臉頰已頓時紅了一片,不知如何應對,垂眼片刻才勉強恢復原來風流從容的模樣,輕聲建議:「如今士氣正盛,正所謂名正,而後言順。這是王爺復出後的第一支軍隊,是否該起個正式的名號?例如…鎮北軍。」
她的話裡另有一番意思。這次集中各國被擊散的兵力對抗雲常大軍,楚北捷的軍中再不僅僅是東林兵,所以絕不能再用東林兩字,以免勾起他國參戰將士的心病。
楚北捷領軍多年,怎會聽不出娉婷的意思,笑著點頭道:「對,是該起個名字。」
撣劍朝天一橫,喝道:「眾將士靜一靜,聽我說句話!」
他一開口,周圍頓時安靜。人人期待地看著這位無敵的主帥。
「從今天開始,我們就是抵抗何俠的大軍。」楚北捷緩緩道:「這支大軍,不叫鎮北軍,也不叫北捷軍,更不會叫東林軍。它的名字,叫亭軍!」
娉婷低呼一聲,難以置信地抬頭瞥了楚北捷一眼。
「有人會問,為什麼叫亭軍。」楚北捷強壯的臂膀,驀然伸過來,將嬌小的娉婷摟得貼在懷中。楚北捷揚聲道:「因為我最心愛的女人,叫白娉婷。我答應過她,要為她掃蕩荒亂,統一四國,給她一個安逸的天下。我挑戰何俠,是因為我要保護娉婷,保護我楚北捷一生中最珍貴的東西。」
「將士們,你們追隨我,不是為了權利、財富、田地,不是為了滿足貴人們爭權奪勢的野心,也不是迫於王令,更不是為了我楚北捷。」
「到底是為了什麼,要冒著危險追隨我?」
「你們難道不是和我楚北捷一樣嗎?」
「是為了保護自己心愛的人而流血,是為了自己所珍惜的人而受傷,是為了自己的心願而捨棄生命!」
「告訴我,你們和我一樣!」
「告訴我,亭軍的將士們,永遠不會忘記這支軍隊為什麼叫亭軍!」
「告訴我,亭軍的將士們,永遠不會忘記自己心愛的人,忘記自己最珍惜的一切!永遠不會忘記自己在為什麼而戰!」
「大聲告訴我,這支軍隊叫什麼?」楚北捷的聲音,穿越了古老的城牆,穿越了天上的雲層。
瞬間的靜默後,是爆發的吼聲。
「亭軍!」
「亭軍!亭軍!」
「亭軍!」
整座江鈴都城在吼叫,在震動。
娉婷依在楚北捷溫暖的懷裡,熱淚默默淌了楚北捷一胸。
森榮走過來,佩服道:「鎮北王一定是天下最厲害的情人。」
「是否天下最厲害的情人我不知道。」若韓歎道:「但我可以肯定,他絕對是天下最懂得激勵軍心的統帥。」
8
雲常,亭台依舊。
夕陽已下。
耀天坐過的王椅,靜靜擺在大殿內,撫過的垂簾,在風中寂寥地晃動,抹過的胭脂剩了一半,孤孤單單,擱在鏡前。
何俠穿過重重侍衛,從王宮的大道,沿著內廊一路過來,路越走越狹,在最僻靜的角落,何俠停下腳步。一把沉甸甸的大鎖,緊緊關閉了眼前小屋的木門。
耀天公主和她的貼身侍女綠衣,已被移來此處囚禁。
「駙馬爺。」只有最得何俠信任的侍衛才會被派來此處看守本門。侍衛隊長走過來,向何俠請安,小心地問:「是否要開門進去?」
何俠烏黑的瞳子幽幽盯著上鎖的木門。
耀天在裡面。
他的妻,他未出世孩子的母親,那位曾經溫柔體貼,笑靨動人的公主,那位親筆寫下王令,要將他置於死地,要罪他於謀逆,要判他極刑的雲常國主,就在這木門之內。
他盯著門上的鎖,彷彿它並不僅僅銬在門上,而是銬在心上。他站在那兒,默然了很久,才緩緩搖頭:「我不進去,別說我來過。你把這個遞進去,告訴公主,王令我看到了,掌印已經被秘密處決。這是我給她的回禮,是那位她賞賜給我的風音姑娘幫忙做的。」
侍衛隊長應了一聲,小心翼翼將何俠手上托著的一個錦盒接過來,走到門前取出鑰匙,開門進去。
開門的瞬間,何俠抬頭往裡面一瞥,驚鴻之間,什麼也沒看清。
不一會,木門從裡面打開,侍衛隊長出來,重新把門仔細鎖好,過來向何俠覆命:「禮物送上去了,都是按駙馬爺的話轉告的,沒有多說一個字…」
「啊!」猛然聽見屋內一聲慘叫。
那叫聲淒厲可怕,完全走了調,但認得耀天聲音的人都聽出那是公主的聲音。
能被挑來這裡的侍衛都不是常人,但一聽那慘叫,幾乎所有侍衛,連同侍衛隊長本人在內,都情不自禁打個寒顫。
慘叫之後,又是匡噹一聲,似乎是什麼重重砸在紫金地磚上了。
眾人料一定是耀天公主打開錦盒,被裡面的東西嚇了一跳。但駙馬爺到底送了什麼,竟能讓人那般恐懼絕望?
侍衛們驚懼交加的視線下,何俠臉色平靜得駭人。
只有他知道那錦盒裡裝著什麼。
錦盒裡,裝著一樣寶貝,至少從前,公主和貴常青都當它是一樣實貝。
他們以為,它能彈奏出可與娉婷媲美的樂曲;他們以為,它有資格去碰何俠為娉婷精心佈置的一切,拿娉婷用過的梳,迭娉婷睡過的被,撫娉婷彈過的琴。
但在何俠眼中,那絕不是什麼寶貝,那是他們折磨自己的一件武器。
駙馬府裡天天迴盪的每一聲琴韻,都是那雙手上尖利的指甲,在何俠心上狠狠的一下。
風音那雙會彈琴的手,長在舊主身上,還不如砍下來,血淋淋地裝存錦盒裡當禮物。
昔日的種種羞辱折磨,小敬安王雙手敬奉,歸還原主。
「公主!公主!妳怎麼了?公主啊!」綠衣的聲音支離破碎,顫慄著透過木門,
傳了過來。
屋外的人都豎起耳朵,注意裡面的動靜。綠衣叫了幾聲,不知為何驟然停上,頓時屋裡屋外死一般的安靜,過了一會,綠衣又尖叫起來:「來人啊!快來人啊! 」
「來人啊!公主受驚了,叫御醫!快叫御醫啊!」
「侍衛大哥,外面的侍衛大哥,求求你們,快稟報駙馬爺啊!」
「公主…公主啊……天啊,血!」木門猛然發出聲音,不知什麼狠狠撞在上面了,驚得眾侍衛的心咯登一跳。有人在裡面用指甲拚命刮著門板:「血,血!來人啊!來人啊!來人啊……」綠衣哭著喊叫。
眾侍衛被她的狂亂的叫聲弄得膽戰心驚,都偷眼瞅著何俠。
何俠聽著綠衣的叫聲,吩咐道:「你們都下去,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都不許過來。」
侍衛們聽著讓人作噩夢的慘叫,巴不得早點離開,立即退個乾乾淨淨。
「御醫,求求你們,叫御醫來,誰都可以,叫誰都可以啊……」綠衣猶在屋內連聲哭喊,裡面傳來幾聲碰撞聲,似乎她又回到耀天身邊去了,連帶撞翻了桌椅。
匡!
盛水的盆也打翻在地上。
「公主,公主,妳醒了?」綠衣的聲音稍微收斂了一點:「公主,妳還好嗎?嚇死奴婢了……」
「綠衣,我好疼……」是耀天的聲音。
隔了一會。
「血,怎麼都是血……」耀天虛弱而驚惶的聲音傳了過來。
「公主,公主!妳不要亂動啊…來人啊!救命啊!公主受驚早產了,快來人啊!」綠衣又開始哭叫,比方纔的更撕心裂肺:「駙馬爺,駙馬爺你快來啊!公主早產了,公主…公主她不行了啊……」
站在門外的何俠,眸中黯淡的光如怏熄滅的火種,猛地燃了一燃。
「公主,公主!救命啊,救救公主吧,求你們開開門吧。我們要御醫,就算給一點藥也好啊!」木門發出巨大的聲響,綠衣瘋狂地拍打著門,嘶啞地叫嚷著。
「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公主早產了!御醫,御醫!」
「駙馬爺,駙馬爺,你好狠心啊……」
駙馬,駙馬爺。
雲常駙馬,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當初是誰,清冷的眸子一瞥,不過唇邊一抹溫柔笑意,將端坐在王座上的千金之女誘下雲端。
輕偎低傍,鬢影衣光。
庭花嬌樣,暗羨鴛鴦。
記得洞房花燭,他取下她頭上鳳冠,耀天曾歎:「洞房花燭夜,站在我面前要共此一生的男人文武雙全,英雄蓋世。此情此景美得像夢一樣,真有點生怕這不過是美夢一場。」
笑靨處被燭光印照,似酒後微紅。
公主,我的妻啊,這不是美夢,這是一場噩夢。
兩者必隕其一,誰也避不開的噩夢。
「救命啊!誰來救救公主……求求你們,求求你們……」綠衣令人心碎的聲音迴盪到耳畔。
何俠俊美的臉扭曲著,手心忽然一陣冰涼,他猛然低頭,才察覺自己不知何時已到門前握住了門上的鐵鎖。他一驚,鬆開手,驀地退了一小步,站住了。
「快來人啊,救命啊!求求你們,救救公主吧……」
「駙馬爺,駙馬爺你不能這麼狠心啊,求求你們告訴駙馬爺一聲吧,公主快死了……」
綠衣迭迭聲聲哭著:「就算要殺公主,駙馬爺總不能連自己的骨肉也不要吧?求求你們,門外的大哥,通報一聲吧,給駙馬爺報個信吧!」
殺公主?
何俠搖頭,不,從來沒有想過殺了她。他想過奪軍權,廢她的王位,但從來不曾想過殺她。
為什麼殺她,她是他今生今世的妻,是他未來的王後,他說過,會讓她成為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他不想動手,真的不想動手。可他的妻子卻寫下王令,連通官員,定他謀逆,信上斬釘截鐵,寫明白將來要判他極刑。
差一點,只差一點,說不定被困在裡面的就是他,鮮血淋漓的就是他,被千刀萬剮的,就是他!
噩夢,這是一場噩夢。
綠衣的哭喊中,夾著耀天一聲聲慘叫。
「啊……啊啊!綠衣,我不行了……啊!」
「公主,御醫……馬上……馬上過來的……」
「不不,我不要御醫,我要駙馬……駙馬……」
「公主……」
「快去,找人傳喚駙馬,要他來……」
綠衣放聲大哭:「公主,駙馬他……」
「綠衣,我要見他……我不行了,我想見他。快去,他不會不見我的……」耀天微弱的聲音斷斷續續,卻帶著說不出的執著。
公主!
一直泥塑般立在門外的何俠,驀然掙了掙,跟蹈撞到門前,五指一把緊緊握住了冰冷沉重的鐵鎖。
冷冰冰,沉甸甸。
這是他心上的鎖,他命裡的鎖。
只要公主尚在,王令的事,就會不斷重演。沒有任何事能改變這結局。
何俠握著鐵鎖,汗隔著鐵,掌心又冷又濕。
耀天還在呻吟:「駙馬,給我找駙馬來……他不會不見我…給我找他來……啊!好疼……」
她停了片刻,忽然拔高聲調,嘶聲道:「駙馬,駙馬你來啊!是我寫了王令,就算你恨我,要殺我,難道竟不肯見我最後一面?駙馬……駙馬……」
何俠握鎖的手,驟然劇烈地抖了一下。
公主,公主,我不能見妳。
妳是何俠的妻,何俠今生唯一的妻。
我不恨妳讓貴常青暗中壓制我,我不恨妳使我失去娉婷,我不恨妳。
我只恨天,恨這場噩夢,恨這讓你寫下王令判我極刑的一切,恨這讓我無法保全你的一切。
熱淚,淌下因為痛苦而扭曲的臉。
何俠摸著門上的鎖,聽著耀天聲聲呼喚,無力地跪倒在屋外。
凌晨,沉重肅穆的喪鐘驚動了正要開始一天忙碌的尋常百姓。
遠眺,雲常王宮雪白一片,滿眼淒涼。
百姓們悲傷地聽聞,身懷六甲的雲常之主,因為身體虛弱而導致早產,死在傷心欲絕的駙馬懷中。
他們所不知道的是,在同一個夜晚,許多朝廷官員,被軍隊以各種不同的罪名秘密處決。
東林,夜幕沉沉,星辰不語。
漠然伏身在林中,警惕地凝視著遠處閃爍的火光。
火光連天蔽日,形成一個弧形,將他們藏身的這片山林隱隱包圍起來。
弓在弦上,引而不發。
危急的情勢已經持續了幾天。東林王族的最後一點力量被困在這裡,動彈不得,無論是己方和敵方都明白,硯在的平靜只是一種暗藏殺機的假相。
身邊的草叢裡響起悉悉簌簌的聲音。
「不知道何俠什麼時候會到?」羅尚小心地掩過來,和漠然並肩,一同看著遠處包圍了他們數天的敵軍。
漠然低聲道:「就算何俠是從雲常都城出發,也該到了。我看明天傍晚之前,他們就會發起總攻擊。」
心上的石頭突然又沉了兩分。
敵眾我寡,對面雲常大軍的陣勢令人望而生畏,憑漠然等身邊僅剩的這些人馬,別說護住王後,就連想從這場戰役中逃出一個活口也是奢望。
難道曾以強兵稱霸四國的東林,竟真的到了絕路?
兩人伏在林中,看著夜幕下對方的兵營裡人影綽綽。彷彿忍受不住這般壓抑的氣氛,羅尚壓低聲音道:「王後娘娘的病情,又加重了……」這個向來樂觀的漢子,此刻語氣裡也帶上了深深的憂愁。
「噤聲!」漠然忽然低喝一聲:「看。」
羅尚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對面敵方兵將似乎被調動起來了,陣營正在緩緩移動,顯然正在做進攻前的準備。
「看來何俠已經到了。」羅尚低聲說。
漠然冷冷地點了點頭,目光犀利,遠遠監視著敵軍動向,敵軍隊列有條不紊地在山坡上擺好陣勢,圍困他們的大軍本來就已經人數眾多,不知這次何俠到來又帶了多少人馬,雲常敵軍源源不斷出現在視野中,每隊都有專人手持火把,延綿過去,就如一條盤旋在山巒中的火龍。
漠然和羅尚跟著楚北捷走南闖北,打過無數大戰,卻從未試過這般強弱懸殊的決戰,心裡一陣發涼。
漠然看了看羅尚,咬牙道:「決戰將至,你去護住王後娘娘。這裡我帶人抵擋一陣。」
羅尚看看對面如林的刀光矛影,再看看自己身後那一群數量少得可憐的傷兵,明白此戰無人能活命。他隨著楚北捷多年,見慣了生死,到了關鍵時刻倒也不婆婆媽媽,沉聲道:「好兄弟,多殺幾個敵人,黃泉路上我們比一比誰殺得多。」猛拍漠然肩膀一下,向後退去,向密林中的東林王後報告這個壞消息。
鳥……
悠長的號聲,從對面山坡上響起,到過了天空。
咚、咚……
號聲之後,是沉厚的戰鼓。開始有節奏的,有間隔的兩三聲,如陰了多日的天終於若有若無地滴下了幾滴雨水。
漸漸地,似雨勢已經蘊夠,鼓聲漸漸密集,節奏越來越快,聲音越來越響,彷彿大地也隨著這氣勢嚇人的鼓聲而顫慄,每一個聽見這聲音的東林士兵心跳得越來越快。
當鼓聲響到最高點時,擺好隊形的雲常大軍終於移動了。
漫天火光,刀影,向這片被包圍多日的密林氣勢洶洶地逼來。
「站起來吧,敵軍勢大,潛伏無用。」漠然從匍匐多時的林木中站起來,轉頭看向身後隨他一同潛伏的東林士兵們:「決戰問始了,東林的男兒們,挺直你們的腰桿!」
敵軍最前方的一名戰將正揮劍指揮大軍逼近。
面前踏破安寧的鐵蹄,分外襯出密林此刻的寂靜。
東林王族的代表—王後,還有東林最後一分兵力,就藏在這分寂靜中。
漠然拋開生死,看著龐大的雲常軍隊像鳥雲一樣漸漸籠罩過來,展現出沙場上跟隨楚北捷磨練出來的勇悍,全然不懼,抽出腰間劍,靜靜等待兩方相遇的一刻。
熊熊火光,緩緩逼近,映紅了林木。
漠然領著生死與共的戰友們,在冷冽的晚風中挺劍而立。
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
東林,生我養我之地,將灑上我的熱血,埋葬我的身軀。
無人懼怕,他們曾經追隨過天下無雙的鎮北王,看過了生死剎那間,極致的輝煌。
必死的覺悟,迫出沉狠的眼神。
雲常大軍越壓越近,馬蹄聲漸漸急促。
「殺!殺!殺!」雲常士兵喉中的低吼,彙集成可怕的巨聲,迴盪在山中。
雲常最前端的那位將軍猛一揮劍,奔跑中的駿馬放開四足,大軍像一隻被解開鐐銬的巨獸,向漠然等以最快的速度衝殺過來。
來吧。
漠然握緊手裡的寶劍。
他知道自己勢必會被這洪流吞噬,就如東林勢必在這火光中成為歷史。
「殺!殺!」
湧來的火光清晰地照亮了他們的臉。
鐵騎、戈林、劍光,遮滿視野。千軍萬馬,帶著呼嘯的風迎面而來。凝重的空氣再也無法阻隔強弱懸殊的兩方,漠然視線緊盯著雲常大軍最前端的指揮將領,那一定是這次決戰的雲常總指揮。
「殺啊!」
快馬衝到身前,敵將居高臨下,一劍朝漠然當頭揮下。
漠然舉起劍的瞬間,聽見了風聲。
簌。
戰鼓隆隆,殺聲震天中,他竟聽見了風聲,彷彿所有的鼓聲、殺聲,都不如這輕微的風聲來得沉重。
「啊!」一聲慘叫,驀然從馬上敵將口裡驚天動地般地發出,劈向漠然頭頂的一劍尚在空中,敵將身軀猛震,從馬上直挺挺栽了下來。
一支黃澄澄的金箭,從他的後腦刺入,直貫前額。
好強的弓,好快的箭,好準的眼界。
準備廝殺的雙方都被這極恐怖的一幕震住了。
兵刃幾乎撞擊的剎那,雲常主將突如其來的死亡,比任何事更震撼親眼目睹此境的雲常士兵。
瞬間,只是一瞬間。
主將,竟折於交戰前瞬間。
沉景將軍死了。
雲常七路大軍之一,蔚墨軍的大將軍沉景,被人在陣前一箭射殺。
什麼人能有這般本領?
金箭從後腦射入,箭手在後方。雲常士兵心驚膽戰,回首朝自己大軍的後方看去。
他們看見了。
後方山坡上,一騎出現在月下。
漠然看清那身影,渾身巨震,激動得幾乎握不住手裡的寶劍。
這是真的嗎?
騎士一手牽韁,一手持弓,勒馬在山坡頂端。月光雖亮,眾人卻看不清那人的臉,朦朦朧朧中,只覺得光華隱隱從他身上透出,面對著雲常的千軍萬馬,卻旁若無人的倨傲,宛如天神下凡。
那麼遠的距離……
他就是金箭的主人?
騎士親自回答了這個問題,他抽箭,彎弓。動作如行雲流水,破風聲又起,氣勢這般駭人,眨眼間,金光又至。
「啊!」又一聲慘叫,打碎被沉景之死而震撼得窒靜的天地。
眾目睽睽下,另一個雲常副將從馬上摔下,倒在沉景的屍身旁邊。
太可怕了!
雲常大軍恐懼地騷動。他是誰?誰有這般可怕的本領?
電光人石間,受到震撼的雲常士兵被這新的一箭一驚,終於反應起他們正身處毫不容情的沙場。
有人比他們更早反應過來。
劍光向交戰前列的雲常士兵閃電一樣揮去。
「王爺!王爺回來了!」漠然劈倒幾個已經失去鬥志的雲常士兵,臉上滿是遇到奇跡般的驚喜,高聲狂吼:「兄弟們,跟我一起喊,鎮北王回來了!」
「鎮北王回來了!」
「鎮北王回來了!鎮北王回來了!」
滿山遍野,被極度的狂呼佔據。
劍光刀影中,鎮北王這三個字,如同最利的武器,削去雲常大軍的鬥志。
鎮北王,曾經領著東林軍,征戰天下的鎮北王。
連雲常的戰神駙馬爺,也不敢輕敵的鎮北王。
在千軍萬馬中,一箭取了沉景大將軍性命的男人。
楚北捷勒馬坡上,月光下,雲常大軍看見了更可怕的一幕,楚北捷的身邊,陸續出現人馬。隱隱約約的人影,出現在雲常大軍的後方。
在山坡的另一邊,東林竟另有伏兵——由鎮北王率領的伏兵。
中計了!
他們竟被鎮北王領軍前後夾擊。這分領悟震碎了雲常大軍殘存的戰鬥力,不知誰是第一個,尖叫一聲扔下手裡的長戈,往別處逃命。
「鎮北王!是鎮北王!」
「逃啊……快逃啊!」
兵敗如山倒,失去主將和副將的雲常大軍,成了一團散沙。
漠然領著人馬,從後截殺,見到傳說中已經消失的名將楚北捷忽然出現,那些丟了武器逃命的雲常士兵再也鼓不起反抗的勇氣。
「殺啊!」
「啊!」
慘叫聲不絕於耳。逃跑的雲常大軍宛如一道無法控制的洪流,向四面八方湧散。
鎮北王,東林曾經失去的擎天柱石,回來了。
血腥味瀰漫在林中、坡上、月下。
漠然無暇追擊潰散的雲常軍,跨過滿地雲常士兵的屍骸,向山坡上的身影飛奔。
他用有生以來最快的速度奔跑著,直到可以清楚地看見那一張熟悉的臉,那一抹他以為永遠再也看不見的從容。
「王爺!」帶著滿身血跡,漠然撲倒在楚北捷腳下:「你…你總算回來了……」
他向來沉穩內斂,此刻激動得無法自制,心中千言萬語無法吐出一個字,淚如泉湧。
身後趕到的眾東林兵個個神情激動,全部撲通跪下,有的忍不住大哭起來。
楚北捷一把拽起漠然,喝道:「男兒沙場上流血不流淚,哭什麼?」認真打量漠然滿臉血塵的臉一會,沉聲道:「很好,漠然,你做得很好。」他得知東林眾人被困,馬不停蹄趕來,終於救回漠然等人,心裡也極為激動,只是不習慣流露在眾人面前,又問:「王嫂還好嗎?」
「王後娘娘就在林中。幸虧王爺來得及時。」談到正事,漠然收斂激動的神色,臉上黯了一黯,低聲道:「王爺,娘娘病重了。」
楚北捷默然:「我去看看她。」
轉頭向後,聲音放柔了許多:「娉婷,隨我一道好嗎?」
漠然這才注意到楚北捷身後的婀娜身姿,不由吃驚:「白姑娘?」
娉婷取下面紗:「漠然,許久不見了。」微微一笑,對楚北捷道:「我隨你去。」
讓楚北捷將她帶上馬背,將手輕輕放入楚北捷的大掌中,兩人共騎,緩緩下了山坡,朝林中走去。
眾人都跟著下山,一起回到林中的小營地。
靠近小營,正遇上羅尚發瘋似的衝出來,幾乎一頭撞上剛剛下馬的楚北捷。羅尚一抬頭,看清楚北捷的臉,驚叫道:「真的是王爺!居然不是騙我的?」
不可能的奇跡忽然發生,他激動得忘了上下尊卑,一把握住了楚北捷的手。
楚北捷拍拍他的肩膀,讚賞地看他一眼:「好小子,你也長進了。我要先進去看王嫂,其它的以後再聊。」牽著娉婷走進帳中,剩下羅尚猶不敢置信地站在原處,猛然拽住跟隨著走過來的漠然,一臉嚴肅地問:「我們不會是已經在黃泉了,所以才碰上王爺的吧?」
9
帳內點著昏黃的燭。
楚北捷牽著娉婷跨入帳門,一眼就瞧見了躺在床上青絲幾乎白了小半的王後。
這位昔日雍容的一國之後,現在臉色灰敗,細密的皺紋被憂愁催生,爬滿了曾經精緻美麗的臉龐。
她伴著東林大王度過最後的歲月,在東林被荼毒的日子裡受盡了煎熬。
「王嫂。」楚北捷輕輕走到床畔,低聲呼喚。
濃密的睫毛微微顫抖,王後緩緩睜開失去光彩的眼睛,用了很長的時間,才將眼前的臉看得仔細。
「是你回來了。」王後微微喘息了一聲,無力地吐字:「聽說你趕走了圍困我們的雲常軍。」
「王嫂,妳受苦了。」
王後搖了搖頭,臉上擠出一絲苦笑,目光轉到楚北捷身後,忽地一凝。
楚北捷有所察覺,向後退了一步,握住娉婷軟若無骨的手,讓她安心。
帳內的氣氛異常起來。
王後的視線在娉婷身上停了許久。
「白娉婷?」她的聲音很低,三個字緩緩吐出唇齒,裡面藏了咀嚼不盡的過往。
娉婷躬身,深深行了一禮:「王後娘娘。」
「白娉婷,白姑娘……」王後道:「請妳過來,讓我仔細瞧一瞧。」
娉婷應了,輕輕舉步,停在王後床前。
昏黃燭光下,兩道複雜的視線遇在一起。
她們第一次看清彼此的臉。
往事隨風而去,記憶如何消退。
喪子之痛,被虜離開隱居別院之傷,恩恩怨怨下,王後失去兒子,楚北捷失去娉婷,東林失去楚北捷。
雲常鐵蹄的入侵下,東林,失去了東林。
她們被命運糾結一處,傷人自傷,今日,才終於知道對方的臉。
王後默默凝視娉婷,問:「妳恨我嗎?」
娉婷反問:「王後恨我嗎?」
往事,彷彿在電光火石間於腦海深處問過,一現即逝。
徒余硝煙寥寥,感歎無數。
王後將視線從娉婷臉上挪開,落在她身邊的楚北捷處,幽幽歎了一聲。
「大王死前,曾經問過我一個問題。」王後的眼神寂寞中包裡著回憶:「大王問,如果我們夫妻出生在敵對的國家,今生能否長相廝守。」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臉上流露著深深的追憶。
「王嫂是怎麼回答的?」許久,楚北捷終於開口問道。
王後看向楚北捷,唇角逸出一絲微笑,沒有回答楚北捷的問題,低聲道:「大王一直盼望鎮北王回來執掌東林王權。現在,我總算可以放心走了。」
「王嫂。」楚北捷半跪在床前,溫柔地握住她的手,仔細看著這位苦苦支撐東林到現在的深宮貴婦。他們是一家人,許久之前,兄友弟恭,叔嫂和睦,在宮中一同飲宴,登樓台,聽歌舞,笑看侄兒們嬉戲。「妳會好起來的。」
「好不好起來,都不要緊了。」王後淡淡笑道:「鎮北王,我們都做過不少錯事呢。」
思及向來對自己寵信有加的王兄,楚北捷痛苦地閉上雙目,沉聲道:「北捷有錯,讓王兄失望,讓王嫂吃苦了。」
王後幽幽瞥了他們兩人一眼,疲倦的合上眼睛,夫君臨死前的一幕,從她眼前緩緩拉過,跟隨其後的,是東林王宮沖天而起的火焰。
她長長歎了一聲:「天下哪有有不犯錯的人?」看向垂眼不語的娉婷,「我和大王難道就沒有錯嗎?當日與雲常何俠私下達成協定,用鎮北王愛若性命的白姑娘換取雲常北漠聯軍撤退。明知道是錯的,也做了錯誤的決定。比較起來,反而是白姑娘,所犯的有許多都是無心之失。」
娉婷搖頭,濃睫緩緩上挑,黑白分明的眼睛瞥了楚北捷一眼,歎道:「王後錯了。娉婷知道天下即將大亂,仍因為私心的怨恨而假死隱匿,不願和王爺解釋誤會,行事遲疑,致使生靈塗炭。這才是明知道錯了,也不肯回頭的愚行。」
目光與正巧回頭的楚北捷顫顫一觸。
漠然和羅尚在帳外屏息等候。興奮的餘波久久未散,林裡幽深,還未到凌晨,四週一片黑暗,眾人眼睛卻都燦然發亮,彷彿提早瞧見了明日定會升起的太陽。
「真的,是真的…」每過一會,羅尚就低聲喃喃一句,滿臉喜色。
漠然大力地拍上他的肩膀,轉頭看看四週一共在歷場苦戰中存留下來的兄弟們,不久前還誓言戰死,沒想到竟能絕處逢生,說不出的歡喜感慨。
等候多時,帳門微微動了動。
羅尚霍然從地上跳起來:「出來了。」
所有人嘩啦啦精神百倍地站了起來,熱切地盯著帳門。
楚北捷和娉婷出來了。
「王嫂已將東林王權交付予本王,從現在開始,東林所有兵馬聽從本工調遣。」
楚北捷沉穩從容的聲音掠過每個人的耳畔。
他本來就是東林人眼裡的王族繼承人,沒有人不接受這個簡單的王權移交過程。
「戰情急迫,沒有時間敘舊了。」楚北捷抬頭看看天色:「雲常大軍潰散,只是軍心亂了而已,實力並沒有被削弱多少,很快就會重新集結。我們必須在他們大張旗
鼓重返攻擊之前撤離此地。漠然。」
「在!」
「立即整頓隊伍,準備拔營。」
「領命!」
「羅尚。」
「在!」
「你負責保護王後娘娘的安全,挑選穩健的好馬,馬車上放置軟草。」楚北捷低聲吩咐:「小心,不要讓她再受顛頗了。」
「小的立即去辦。」
楚北捷指揮若定,一口氣吩咐了幾個命令。這些人都是跟著他出生入死過來的,早習慣了聽他號令,如今看見王爺又回來了,頓時找回了主心骨,行動起來分外利索,只聽見連串應道「領命!」、「領命!」,眾人紛紛趕去各辦自己的事。
全營行動迅速,不到半個時辰,諸事打點妥當,各人回來向楚北捷覆命。於是拔營飛撤,一路向南邊的山峽深入,小心隱藏痕跡。
楚北捷又另外派出人馬,在路上佈置種種假相,迷惑敵人,使雲常大軍不能確定找到他們的路線。
當晚臨時停下休息,楚北捷召集所有將領,在空曠的林地裡召開回到東林的第一次軍事會議。
楚北捷隱居兩年,一出來就為了東林王族被困之事到處奔走,還沒有功夫停下來對於四國目前的狀況做全面瞭解。
漠然特地為他先將目前四國的現況講解了一遍,總結道:「何俠獲得錢糧庫的掌管權後,大量提升軍隊預算,使雲常軍在短時間內人數和品質都提高不少。經過多次大戰的洗禮,又由何俠親自操練,現在的雲常大軍,再也不是當年那支蟄伏著只求自保的軍隊了。」
「而東林、北漠的正規大軍,都被何俠率領雲常大軍擊潰。」想起目前惡劣的形勢,羅尚沉聲補充:「現在唯一有軍隊可以勉強抵擋雲常大軍的,僅餘歸樂的正規軍。」
「歸樂目前正在內亂,大王何肅和大將軍樂震對峙,自顧不暇,哪有功夫管雲常的大軍。」
若韓道:「我在北漠秘密設下了幾個徵募士兵的據點,自從則尹上將軍挑戰何俠之後,來投靠的年輕人每天都有增多。目前算起來已有一萬多人,只是我們沒有兵器,也沒有馬匹。」
「復閘河之敗,徹底損耗了我們東林軍的元氣,不少人看不到希望逃命去了,剩下的人都在這裡。」漠然轉頭,看看身後冷冷清清的營帳:「算上傷兵,不超過五千人。」
一陣沉默。
對比起雲常已經膨脹至三十萬人的龐大軍團,他們僅存的實力滿打滿算,也只有一萬五千。
經過一天的趕路,初見楚北捷時的激動已經慢慢平愎,嚴峻的現實擺在面前。他們有了可以領兵的鎮北王,可兵馬從何而來?
楚北捷沉吟片刻,揮手道:「大家先去休息,明日還要急行軍,不能讓雲常大軍追上我們。」
眾人知道主帥需要時間深思,紛紛離去。只有漠然尾隨在楚北捷身後,像從前那樣陪他在睡前巡視一遍軍營。
兩人享受著此刻寧靜的晚風,看著已漸漸微弱的髯火在眼中跳躍,緩緩舉步。
「你剛剛沒有說到臣牟的消息。」
「臣牟將軍…在雲常大軍攻進都城時,戰死了。」漠然沉重地道:「楚老丞相年老體衰,無法隨同我們撤離,聽說他不願被俘受辱,服毒自盡了。」
兩人的心情一般沉重,楚北捷長歎一聲,負手在後,繼續默默巡視著。
漠然自從重見他,還是第一次有機會和他私下詳談,心裡無數疑問,忍不住道:「王爺,白姑娘她…」
「她還活著,還原諒了我,回到我的身邊。」
「當日……不是說她腹中已經有了王爺的……」
楚北捷猛然停下腳步。剛毅的臉,隱隱露出一絲悲痛,漠然隨他多年,極少見這位威嚴自傲的王爺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暗悔說錯了話,只聽見楚北捷沙啞著嗓子道:「她經歷那麼多事情,能活到現在已經不易,哪可能保得住孩子?本王…」
拳頭握了又鬆,鬆了又緊。
「……本王不忍問她。」
那苦命的孩子,多半是不在了。
他見了娉婷後,連日為了目前這亂況奔波,從百裡茂林到江鈴古城,再趕來救援漠然眾人,和娉婷細說往事的時間確實不多。
那麼一點點空檔,光說甜蜜的話和感激上天都遠遠不夠,他堂堂鎮北王,孤身對著敵人千軍萬馬面不改色,每當想提起這個問題,卻找不到一絲勇氣。
他無法想像,在被雲常士兵追捕下,陷入重重困境的娉婷,是在怎樣的情況下,絕望地失去了腹中的骨肉。
這件慘痛的事,是否已經成為娉婷心上一道血淋淋的傷口,以至於重達至今,娉婷仍閉口不談?
楚北捷在自己的帳篷外站立,複雜的心情讓他久久無法挪動腳步。
漠然的提問,正巧是紮在他心頭的一條刺。極想拔出,但萬一問出來,是否會成為對娉婷的一種傷害?
她好不容易才回到身邊,楚北捷寧願送掉自己的性命,也不願勾起娉婷一絲傷感。
那個孩子……
「王爺要在外面站多久?」帳簾掀了起來,娉婷出現在門內,柔聲問。
她走出來,親自牽了楚北捷的手,和他一共進帳,淺笑道:「娉婷向來知道王爺用兵的本領,就算形勢再嚴峻,也不會讓王爺煩惱成這樣。到底漠然和王爺說了什麼,竟能讓王爺露出這樣一副猶豫難過的表情?」
楚北捷握著娉婷柔軟的小手,暖王溫香,近在咫尺,身在天堂也不過如此,這般良辰美景,竟要被他一個不得不求證的問題生生打破,咬了咬牙,終於下了決心:
「娉婷,當日在隱居別院…」
「王爺,派出去的探子回來了。」在最不恰當的時候,稟報聲在帳外響起。
楚北捷卻不知為何,暗中鬆了一口氣,連忙掀帳出去:「快報!」
雲常都城,滿目素色。
「什麼?」身著白衣的何俠拍案而起,訝道:「楚北捷忽然出現?」
「正是。」傳信兵單膝跪下,不敢抬頭:「許多土兵都說親眼看見鎮北王就在山坡上,張弓一箭,就把沉景大將軍給活生生射死了。」
「他有多少人馬?」
「詢問過需要士兵,都說不清楚。」
何俠惱道:「兩軍交戰,從後伏擊,殺出來多少人馬,怎會不清楚?」
「啟稟駙馬爺,當時……昔日時他們一見鎮北王,都嚇糊塗了,尚未交戰,大軍就已經潰散……」
「混帳!」何俠一聲斷喝。
傳信兵噤若寒蟬,不敢作聲。
「只不過看見山坡上一個影子,還沒有交戰,上萬人馬就被嚇跑了。」何俠在房中來回踱步,恨恨道:「這沉景帶的是什麼兵?他就算活著回來,本駙馬也要治他一個練兵不嚴之罪。」
自從耀天公主死後,完全掌握了雲常王權的駙馬爺日益陰黨,目光總在不自覺間流露隱隱狠意,令人不寒而慄。
傳信兵跪在地上,聽著何俠在頭頂上霍霍來回,胸裡彷彿揣了一個小鼓,砰砰亂響。忽然聽見外面一聲稟報:「駙馬爺,從東林王宮來的傳信兵到了。」
「叫他進來。」
房門推開,另一個風塵僕僕的傳信兵進來跪倒,氣喘吁吁道:「稟報駙馬爺,鎮北王忽然在東林都城出現,射殺了好幾名雲常士兵。」
「什麼?」何俠停住:「說仔細點。」
「鎮北王六天之前出現,在城外張弓射殺了幾名城樓上的土兵。」
「怎麼不派人去追?」
「大將軍立即派兵馬出城追趕,只是鎮北王一得手,立即領著身邊幾騎轉身離去,等我們趕到城外,他們已經去遠,夜色又深,極難追蹤。」
「夜色?」何俠瞇起眼睛:「他是六天前的晚上到都城的?」
「是。」
何俠看向先到達的傳信兵:「你剛剛說,楚北捷在六天前的晚上出現在圍困東林王族的密林山坡上?」
「是,駙馬爺。」
「兩地相差甚遠,楚北捷怎麼可能同時出現在兩個地方?」
「這……這…」
「看清楚他的臉了嗎?」何俠問東林都城來的傳信兵。
「雖然沒有看清,但是據當時在場的士兵說,他身邊的人都在大喊鎮北王……」
「蠢材!聽見對方叫喊幾聲就是鎮北王嗎?如此玩忽,豈不誤導主將?」何俠喝道:「來人啊!把他給我拖出去!」
「饒命啊!駙馬爺,饒命啊!屬下不敢胡說,萬萬不敢玩忽!現在東林人都在說鎮北王回來了,實有其事,屬下一定會查個詳細……」傳信兵連連磕頭。
冬灼拿著書信匆匆跨進門來,看見一臉鐵青的何俠,又瞧瞧拚命求饒的傳信兵:「少爺?」
何俠見他手裡拿著軍報,定有要事,冷冷下令:「本駙馬現在懶得開銷你,暫且饒你性命,下去吧。」
兩個傳信兵撿回一條小命,連爬帶滾逃了出去。
「少爺,楚北捷在北漢都城出現。」
「什麼時候的事?」
「六天之前。」
何俠冷笑:「六天之前,楚北捷在三個地方出現,東林都城,密林,北漠都城。傻子也想得到是怎麼回事。」
冬灼恍然:「有人利用楚北捷的名聲,冒充楚北捷,動搖我軍軍心。倒也是,楚北捷失蹤多時,東林王宮被焚,他要出山早就出山了,怎麼可能到這個時候才忽然出現!」
何俠閉目片刻,聽了冬灼之言,睜開眼睛,目光中跳躍著一縷興致勃勃的光芒:
「不,這恰恰說明楚北捷是真的出山了。這個三地同時現身的惑敵之計,以退為進,正想騙得我們以為這是旁人冒充的。可惜瞞得了別人,瞞不了我何俠。」
冬灼大為吃驚,半天才倒抽一口涼氣,建議道:「如果真是楚北捷本人,少爺是否應該盡起大軍,立即趕去東林對付他?」
「楚北捷善於藏匿蹤跡,你知道要在偌大的東林荒原截擊他需要多少兵馬,多少時間?」何俠俊美清朗的臉暗藏犀利,唇角微揚:「傳令,準備行裝。我要前往歸樂。」
冬灼一臉不解:「飛照行和商祿兩軍已經派往歸樂,足以對付正處於內亂的歸樂,何必少爺親去?」
「打蛇要打七寸,冬灼,你可知道楚北捷的七寸在哪裡?」何俠明眸一轉,高深莫測地看向冬灼。
「楚北捷的七寸?」冬灼被問住了,一時皺眉苦思。
何俠見他不解,微微笑道:「楚北捷的七寸,就在兵馬二字。」
一針見血。
冬灼頓時恍然。
東林、北漠兩國精兵盡失,楚北捷要獲得大量精兵,只能打歸樂大軍的算盤。何俠立即趕去歸樂,只要一舉消滅歸樂大軍,就等於擊破了楚北捷獲得兵力的最後一個夢想。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兵馬糧餉,楚北捷能有什麼作為?
就算他是天神,也不可能憑籍一個人的力量打勝龐大的雲常軍。
定好對策,兩人一前一後跨出書房。
「到這個時候,我還是很難相信楚北捷會忽然出現。」冬灼邊走邊喃喃:「他為什麼會無緣無故在這個時候出山?」
「楚北捷的出現絕不會是無緣無故的。」
「少爺?」
「必有緣故。」何俠沉聲道,精光粲然的眸子,幽幽轉向後院,影影綽綽中,依稀瞧見娉婷曾居的住所。
房門,依然緊閉著。
天下之大,還有誰,能讓絕望隱居的楚北捷出山?
10
楚北捷一行日夜趕路,隱匿蹤跡,一邊不斷派出精幹的探子,打聽各方消息。
總算尋覓到一個隱蔽的營地後。眾人集合在殘破的大帳內,再度商討諸事。
「白姑娘的計策果然非常有用。」若韓欣然報告:「鎮北王出現在密林的當日,我按照白姑娘所言,安排了身形和鎮北王相似的幾個人,在各地現身擊殺尋常的雲常兵,並且四處要他們自稱鎮北王,現在整個雲常軍心惶惶。」
羅尚興奮地點頭:「這真是一石二鳥之計。雲常普通士兵都嚇壞了膽,流言四起。但一個人絕不可能同時在幾個地方現身,雲常的高等將領,都認為這是惑敵之計,就算何俠接到通報,也只會以為這是謠言。只要他不立即派遣大軍來圍剿我們,我們就會有喘息修養的機會。」
「何俠那小賊一定是中計了,」森榮爽朗地笑道:「探子回報,何俠接到四方傳來的急報後,不但沒有集合大軍趕赴東林,反而立即出發到歸樂去了。可見他絲毫也不相信鎮北王真的在東林。哈哈,說到底,還是白姑娘謀定而後動,計策高明。」
娉婷坐在楚北捷身旁,被眾人連連誇獎,淡雅的臉上非但沒有喜色,反而輕輕歎了一聲,逸出一個苦笑:「娉婷實在汗顏,何俠親自趕赴歸樂,恰好說明娉婷這個惑敵之計被他識破了。」
「什麼?」眾人臉色的笑容一時凝住。
楚北捷在桌下經經握著娉婷的小手,轉頭看了娉婷一眼,從容笑道:「何俠趕到歸樂那天,歸樂大軍覆滅的時候就到了。對於我們來說,要再從歸樂得到兵力的幫助,已成妄想。」
雲常軍力日益龐大,繼北漠、東林大軍崩潰後,如果連歸樂大軍都遭覆滅,哪裡還有足以對抗何俠的兵力?
總不能靠他們一萬五千的兵馬和雲常幾十萬大軍硬碰硬吧?
剛剛才為迷惑了何俠而高興的各位將軍明白過來,臉色頓時變灰。
何俠收拾了歸樂大軍後,將再無後顧之憂,憑雲常現在的實力,大可以在將來好整以暇調兵包圍他們,像貓抓耗子一樣慢慢玩弄。
楚北捷見眾人信心低落,微笑起來,對娉婷調侃道:「白姑娘計策高明,是否有辦法對付眼前這惡劣的局面?」
娉婷回他一個溫柔的眼神,心有靈犀道:「王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可見智珠之握,何必問我?」
楚北捷朗聲笑起來:「妳在考我?」桌下將她的手握得更緊。
東林王後病情稍好了點,也被扶到軟墊上斜挨著,此時插話道:「我幾乎是看著鎮北王長大的,對鎮北王領軍深具信心,再糟糕的局面他也可以從容應付。反而是白姑娘的本事,讓我很想見識。」
她是楚北捷的王嫂,話一出口,份量不輕。娉婷知道她有意考自己的本事,也不在意,妙目流轉,緩緩掃過帳內一圈,才輕啟紅唇:「雲常兵多,我方兵少,這是何俠最大的優勢。現在,我們必須將他的這個優勢,轉為劣勢。」
漠然皺眉:「優勢如果能轉為劣勢,那當然最為理想,可是如何能做到?」
森榮說話最直接:「簡直就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娉婷淡淡反問一句,語氣雖輕,卻顯示出暗蘊在內的自信,一字一句如珠玉落盤般,清晰地分析道:「雲常軍隊之所謂日益壯大,是因為吸收了大量的降兵俘虜。森榮將軍,請問這龐大的雲常軍隊,有多少士兵是何俠一手帶出來的?」
羅尚搶在森榮之前回答了這個問題:「現在的雲常軍主要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是其它國家的降兵,另一部分是雲常的正規軍。降兵當然是半路加入,忠誠度不高,至於雲常的正規軍,也不是何俠的原班人馬。如果雲常軍中出現大變動,何俠很難控制局面。」
「這也是何俠之所以不惜採取高壓政策,寧願激起民怨也要不擇手段在最短時間內收服四國的原因。他必須在可以控制的時間內完成大業,因為他根本就承擔不起一次大規模的軍中動亂。」楚北捷低聲加了一句。
以駙馬之名統領大軍,上有實亡但名仍存的雲常王族,下有口服而心未服的大臣將領,外有含恨投降的東林、北漠將士。
雲常目前看似輝煌的軍隊,其實建在不紮實的地基」。
何俠深明此理。
「他原也不是什麼壞人,只是……」娉婷臉上不經意掠過一絲模糊的悲傷,振作起來繼續道:「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要在雲常大軍內引起一場極大的騷亂。」
明確的目標一旦出現,覺得前路茫茫的各位將領頓時來了精神。
「妙!」森榮大笑起來,擊掌道:「與其辛苦地擴張我們自己的軍隊,不如想辦法破壞敵人的軍隊。」
漠然比較冷靜,理智地分析道:「知易行難。何俠也是有名的將領,練兵自有一套,雲常大軍不會說亂就亂。」
「漠然說得有理,要使雲常大軍發生騷亂,必須從多方面入手。其實,已經有人幫我們做了第一件事。」楚北捷鼓勵地看著漠然:「漠然應該可以猜得出來本王說的是誰。」
被鎮北王當麵點名考試,漠然認真地思索片刻,忽然眼睛一亮,抬頭道:「對了,是北漠上將軍則尹。他單槍匹馬在千萬雲常士兵前向何俠挑戰,雖然落敗,可是也傷了何俠的臂膀。此事已經秘密地傳遍各地,何俠也是會受傷的,這對深深敬仰何俠,把何俠當成天神一樣尊敬的普通通士兵來說,一定會在心裡留下陰影。」
他顯然是答對了,楚北捷對這跟隨他多年的下屬露出欣然笑容,讚賞地點頭,歎道:「則尹雖然曾是本王的對手,但他這份剛毅熱血,令本王極為欽佩。」
「好一條漢子。」羅尚沉聲道。
若韓和森榮是跟隨則尹多年的將領,聽他們說起上將軍,眼睛不禁微微發熱。
「我想了第二個方面,其實這事,也已經有人做了。」東林王後也加入討論:「就是向四方散佈鎮北王出山的消息。鎮北王和小敬安王是天下兩大名將,自從鎮北王失蹤後,天下人都將小敬安王視為無人可匹敵的戰神。所以,鎮北王的出現,會動搖何俠好不容易在雲常軍中建立的不敗形象。」
楚北捷露出一絲苦笑,轉頭對娉婷道:「本王真的有點後悔。當初與何俠在歸樂邊境對陣時,如果不採取離間計,佯裝撤退,而是直接與何俠硬碰硬一場,留下一段鎮北王曾在戰場上打敗小敬安王的歷史。那我的出現,將會更令那些正追隨何俠的將領們緊張。」
娉婷露齒而笑,低聲道:「王爺似乎忘了,當時娉婷正為歸樂大軍出謀劃策。若是真的硬拚下來,我和少爺連手,王爺未必能佔多大的便宜呢。」
楚北捷被她靈動的眸子一瞥,身上每個毛孔都舒暢得想要唱歌,失笑道:「是我自大了,請娉婷大軍師見諒。」
兩人目光輕輕一碰,都覺臉紅心跳,似乎說不完的情話都湧到了喉間,恨不得痛快倒出來。只是眾人在前,討論的又是悠關生死的戰局,怎能這般不識輕重,娉婷悄悄收了目光,想將手從桌下抽回來,微微一動,竟被楚北捷握得更緊了。
「第三個方面,我看應該針對雲常的內局,何俠只是駙馬,這個名分不高不低,十分尷尬。」
「所以他正緊張地籌劃要建立新國,正式登基為王,把名號給打正了。」
「他真的統一四國,建立新國的話,那不但東林、北漠、歸樂不存,就連他自己的大本營雲常王族,也會消失。」
若韓冷冷道:「要把一個國家百年的王族抹去,並非那麼容易。雲常的大臣和將領一定會有人心懷不滿。就像對付雲常丞相的一樣,何俠也一定也會想辦法迫害那些不認同他的雲常人。」
「聽說雲常的耀天公主死得蹊蹺。我看何快不但對付那些不認同他的將領大臣,甚至連他自己的妻子也不放過。」
娉婷聽了,臉上黯然。
森榮倒是興致勃勃:「他們明爭暗鬥,我們正好來個漁翁得利。藉機散佈何俠謀害耀天公主的謠言,讓一向忠於雲常王族的軍隊軍心大亂。」
「是否要想辦法和那些被何俠迫害的雲常將領秘密接頭?說不定他們會背叛何俠,投靠到我們這邊來。」漠然道。
「這不能輕舉妄動,萬一反被何俠識破,將計就計,我們就危險了。」娉婷道:「如今並非公平較量,何俠錯了一步,尚可憑借龐大的勢力挽回,我們稍錯一點,就會全盤皆輸。」
楚北捷贊同娉婷的意見,道:「本王的意思,必須派出密探,深入瞭解雲常內情,區分哪些真的可能投靠我們,哪些即使對何俠不滿,也絕不會背叛雲常大軍。前者秘密接頭,慫恿他們起義。」
東林王後明白過來,接著道:「後者暗中刺殺,栽贓給何俠,激化雲常人與何俠的矛盾。」
楚北捷笑道:「王嫂見識高明呢。」
「鎮北王說得如此透徹,再不懂的人也會明白了。」
楚北捷又道:「上面所說的,只是造勢而已,就如在一片乾枯林木上灑滿了油,但要燃起滔天大火,還必須一個小小的火花。」
這是關鍵之處,此話一出,眾人都屏息聽他說下去。
不料楚北捷卻偏過頭,對娉婷笑道:「白大軍師若能想出生成火花的法子,本王便親吻白大軍師的小手十下,以示感激。」他心癢了多時,此刻情不自禁,竟把情話脫口而出。
氣氛緊張的軍事會議,頓時蒙上一層曖昧甜蜜的色彩。
眾人面面相靦。
自詡最熟悉鎮北王性情的漠然,也忍不住立即冒出一頭冷汗。
娉婷烏黑的大眼睛滿是驚訝,她向來沉靜淡然,忽然被楚北捷當面將了一軍,頓時臉上爬滿紅雲,眼珠輕轉,已想好對策,露出微笑:「法子不是沒有,不過王爺的賭注要改一下,娉婷若答對了,王爺要許諾十天不許碰娉婷的手才行。」
不等楚北捷拒絕,徐徐道:「破壞敵人的軍隊,歷來有兩個最實在的法子。一個是當面對陣,打對方一個落花流水,讓敵人以後聽見王爺的名字就不戰而潰。」
「我們要盡量縮小雙方的兵力差距,才可以正面決戰。這法子暫不能用。」楚北捷擺手,意味深長道:「請教第二個法子。」
「第二個法子,當然就是斷敵糧草。士兵們餓著肚子,怎麼可能不大亂?」
漠然道:「這又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的事。何俠深悉兵法,十分明白糧草的重要性。要斷他幾十萬大軍的糧草,哪有那麼容易?」
娉婷眸子微動,和楚北捷交換一個頑皮的眼神,柔聲道:「如果娉婷答錯了,不知道王爺要罰什麼?」
楚北捷皺眉喃喃:「妳擅自改了個這麼讓人頭疼的賭注,本王不想和妳睹了,法子還是讓本王自己想吧。」
「遲了呢,賭注已下。」娉婷淺笑,看向眾人:「要截斷何快糧草,只能兵行險著,取得雲常的糧草重地。」
若韓露出驚色:「囤積糧草的中樞,必在雲常境內。我們孤軍深入,萬一被發現…」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娉婷巧笑倩兮,從容不迫,恍惚間艷光四射:「我們不但要進入雲常,而且還必須神不知鬼不覺地佔領對方的城池。只要有一絲消息洩漏,意來雲常大軍圍攻,那我們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這……」森榮倒吸一口涼氣:「這怎麼可能?」
他雖不怕死,但絕不同意貿然送死。
東林王後緩緩道:「連失蹤多時的鎮北王從天而降這種不可能的事都已經發生了,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白姑娘請繼續說下去,至於那個必須取得的城池,不知白姑娘心裡有沒有定論。」
漠然道:「囤積雲常大軍糧草的重要城池,首選祖西。但那裡是雲常軍最重要的城池,不知有多少雲常兵把守,就算我們拚死佔領了,也不可能不讓何俠發覺。」
「誰說要佔領祖西?」娉婷搖頭,眼中間爍著智慧的光芒:「囤積糧草的城池固然重要,但各路糧草運送去祖西時的必經之城,不是也同樣重要嗎?」
此言一出,眾人眼裡頓時大放光芒。
森榮猛然往膝蓋上狠拍一下:「對!哈哈,有道理。我們佔不了有重兵把守的祖西,大不了就剴村運在路上的糧草。」
羅尚也顯得非常興奮,站起來對著娉婷就是一揖,苦著臉地求道:請白姑娘不要再需我們胃口,痛快地把謎底說出來吧。到底要佔領雲常哪一個城市?我抓劍的手開始發癢了呢。」
娉婷受他一揖,倒不好意思起來,當下便說出謎底,吐出兩個字:「且柔。」
「且柔?」
娉婷徐徐回頭,看入帶笑的楚北捷眸中,輕聲問:「娉婷的謎底已經坦白,不知道勝負如何?」
楚北捷故作無奈,沉痛地歎了一聲:「妳贏了。」
眾人正豎起耳朵等他回答,都情不自禁笑起來,軍帳中因為惡劣形勢而帶來的沉滯壓抑氣氛一掃而空,連東林王後也忍不住掩袖輕笑。
「好,我們來詳談正事。首先,是如何孤軍深入雲常,不讓敵軍發覺地接近且柔城。」笑過之後,楚北捷長身而起,眼神恢復犀利,從懷中掏出一卷布帛,在桌上鋪開:「大家過來看。」
眾人紛紛靠前,圍著桌子仔細端詳這副畫得清晰細緻的行軍圖。
「這是本王根據探子多日來的軍報,昨夜繪成的地圖。此處,就是我們要攻佔的目標,且柔城。」
雲常。
且柔城內,風光明媚。只是城守大人的心情,頗為糟糕。
「又暗中回來了?」番麓反覆撥弄著手裡的輕弩,懶洋洋地問。
「是。」
「不是昨日才出城嗎?」
「秉城守,卑職按大人的吩咐,確實是昨日就恭請葡光、葡盛兩位大人出城了,臨行前還好酒好菜招待了一頓。只是不知為何,兩位大人今天換了平民的衣服,又進城來了,在酒樓妓院裡玩耍,說他們是體察民意,微服察訪城守大人您的政績來著,一日不查清楚,一日都不會走。」
「狗屁的民意!」番麓忍了多日,火氣終於難以壓抑,猛然將輕弩往桌上一拍,震得上面的瓷杯在空中跳了跳,匡當歪倒,茶水瀉了一桌:「這兩個小人,靠陷害雲常對何快不滿的大臣們受寵。現在居然敢勒索起本城守來了。」
「大人,城守大人…」身後的師爺杜京捏著山羊鬍子湊到番麓耳邊,急道:「大人小心言辭,雲常現在風聲鶴唳,馴馬爺正四處派人察訪那些對他不敬的人呢。這些話,要是讓葡光、葡盛兩位大人在駙馬爺或者駙馬爺的心腹面前露上一絲半點…」
番麓冷哼一聲。
何俠對付異己的手段迅速毒辣,番麓怎會不知。
他是貴常青提拔上來的城守,算貴常青那邊的人,何俠恨貴家入骨,自然不會對他有任何好感。
現在何俠外要對付歸樂,內要對付那些掌握實權的大臣將領,萬不會有空來和他這個小小且柔城守計較。
但是將來呢?
萬一何俠真的建立新國,登基為王,萬事操勞完畢,還不好整以暇地修理他們這些小兵小將?
將來堪憂,這是不必說了。就連現在,那些投何俠所好的小人們也已經欺上家門。
「他們在且柔除了喝酒作樂,還幹了些什麼?」番麓收斂了怨容,掛出心不在焉的譏諷微笑。
屬下見他不再大怒,才敢繼續稟報道:「兩位大人吃喝玩樂,都不付帳,說是要酒樓老闆來城守府要錢。」
「幫他們付。」
「那…春艷樓的老楊,她也過來了…」
「也幫他們付。」
「還有…」
「不必說了,都幫他們付。好好侍侯,由他們鬧。」
打發了下屬應付那葡光葡盛,還要處理且柔城中大小事務。番麓心中不平,揮筆批了幾道公文,再也坐不住了,召師爺杜京過來,道:「這些東西大雜,你先把重要的挑出來,寫個大概意思,等下給我看吧。」自己站起來出了書房。
到了院子裡,按照習慣右轉,幾下大步,不經意就已到了極熟悉的房門處。剛巧醉菊捧著一迭衣服出門,差點撞在番麓身上,唬了好一跳,眼睛向上挑,瞪他道:
「你在當門神呀?石頭一樣檔著人家的路。」
自從東林被雲常侵入,師傅等熟悉的人都沒了消息,醉菊逃了也沒有地方去,番麓便將房門的鎖給收了,讓她自由在府中走動。
「妳又把我衣服拿去補了?」番麓視線落到她手上。
醉菊被他一問,臉蛋微紅,立即把手上捧的衣服全塞他懷裡,咬著唇道:「誰有那個間工夫幫你補衣服,我又不是你買的奴婢。」
「那妳拿我衣服幹什麼?」
「我……」醉菊聽見他冷冷地追問,心頭火起,磨牙道:「我嫌你太討厭,連衣服都髒兮兮的。明知道你府裡那個老媽子洗衣服不乾淨,還不知道趕快換個人。堂堂一城之守,連這點識人之明都沒有。今天跟你說明白了,我再也不會幫你重洗啦。」
「哦……我明白了。」番麓最喜勸看她臉紅,把頭湊過去,附在她耳邊道:
「妳是嫌我摟著妳時,味道不好聞。其實那是衣服的味道不好而已,本城守自己
身上的味道,可是非常非常乾淨好聞的。」
醉菊被他的輕薄話駭得心臟狂跳,捂著心窩退了一步,跺腳道:「你這人真可惡。我幫你洗洗衣服,礙著你什麼了?竟要說這種話來欺負我。」
番麓和她大眼瞪小眼:「妳這女人才可惡,越來越會撒嬌了。明知道本城守什麼都不怕,就怕妳撒嬌。我堂堂一城之守,怎能讓妳這樣欺負?」
醉菊被他的強詞奪理弄得愕了好一會:「你……你、你……」一咬下唇,揉著眼睛轉身就衝回房裡。
番麓高聲道:「別哭、別哭,好吧,本城守收回前言,妳一定也不可惡,妳愛怎麼欺負我就怎麼欺負,大不了我不反抗。」一邊說著,一邊捧著滿懷衣服追了進去。
他自己性情古怪,故意惹急了醉菊,又打迭起百般心思哄她。
醉菊哪有這麼容易被他哄到,扭著身子用背對他,氣道:「我不要見你,我這就收拾包裡,去找我師傅。」
「我陪妳。」
「誰要你陪?」
番麓唇上勾起邪笑:「好,妳不讓我陪,那我陪別的女人去。」
醉菊霍地轉過身來:「你這人真討厭!要走就快點走,別在這裡煩我。」
兩人正在賭氣,番麓的下屬匆匆趕了過來,稟道:「大人,葡光、葡盛兩位大人到府門口了。」
番麓知道那兩人吃飽喝足,又來生事,眉頭微微皺起,沉聲道:「知道了。你們準備上房,好好招待,找幾個漂亮小妞陪他們喝酒,別讓他們煩我就行。」
屬下領命去了。
醉菊好奇道:「瞧你眉頭皺成那樣,誰敢惹城守大人不快?」
「兩隻討厭的臭蟲。」番麓不想多說,又需兒郎當道:「別管臭蟲,我們的事還沒說完呢。」
「什麼我們,你是你,我是我。」
「唉,我投降。」番麓貼過去一點,壓低聲音道:「本城守告訴妳一個秘密,算是贖罪,如何?」
「什麼秘密?」
「那個洗衣服不乾淨的老媽子,是我特意安排的。我就知道有人會笨得上當,幫我把衣服都重洗一遍……啊,別打、別打,叫妳別打,妳還那麼用勁,喂喂,我還手啦……」
經此一役,花了好些功夫才把醉菊哄的肯和自己說話。番麓心裡鬱結大半散去,看看天色,已經不知不覺耗費了半日時光,站起來伸個懶腰:「不和妳玩了,我不知不覺耗費了半日時光,站起來伸個懶腰:「不和你玩了,我要處理公務去。且柔百姓的安樂日子可全靠著我這個城守大人呢。」
醉菊橫他一眼:「真是大言不慚。快點去吧。」
「今晚再來陪妳吃飯。」
「不許你來。」
番麓趁她沒防備,在她臉蛋上輕輕扭了一下:「那妳過去陪我吃飯。」
醉菊再要發火,番麓已經腳步輕快地走遠了。
《待續》

風弄 - 孤芳不自賞7【單】
越見暴虐的何俠率雲常之軍征伐四國,卻逐漸失去人心。
風流倜儻的小敬安王,和這個冷峻的征伐者真的是同一個人嗎?
一開始只是為了奪回失去的一切,卻沒有想到,當他終可以掌握一切,卻反而失去了真正想要的東西。
娉婷和楚北捷會合之後,成為反何俠的一股強大力量。
初建立的亭軍雖仍勢單力薄,但隨著友軍們的一一歸隊,過去戰場上的敵人成為今日合作的夥伴,只
需要登高一呼,蜇伏的力量便會傾巢而出。
只是戰場上何等凶險,刀劍無眼,上戰場的男人們能否都平安歸來?
孤芳不自賞,感動流淚大結局
第一章

東林,隱蔽的山谷中。
楚北捷和娉婷的聯手使低落的士氣從回高點,軍事會議後,眾將有了嶄新的目標,步出營帳時,連腳步也輕鬆了幾分。
但同時,大家也都明白,兵行險著,鎮北王和白姑娘的策略既大膽又危險,是一步也錯不得的。
會議結束後,楚北捷一把拉住打算隨眾人出帳的娉婷:「剛剛才大展神威的白大軍師,你不留在我這個主帥身邊,要到哪裡去?」
娉婷回頭笑道:「王爺別忘了我們的賭約。娉婷贏了,王爺十天都不能碰娉婷的手呢。」
楚北捷眼中光芒忽地一閃,竟毫不猶豫地從腰間把神威寶劍抽了出來,往娉婷跟前一遞:「娉婷砍我十劍好了,以替那十日之約。」
娉婷被眼前森然劍光嚇了一跳,連忙將劍插回鞘中,蹙眉道:「王爺這招苦肉計出得不得人心。是你先招惹娉婷的,身上連且柔的地圖都藏了,還故意壞心眼地來考人家。方才要是答不出來,豈不愧死娉婷?」
楚北捷沉聲道:「我沒使苦肉計,看你就在眼前,十天內卻連碰你的手都不可以,那比挨上十劍更難受。思念之苦,甚於身軀之傷。本王捨難取易,天公地道。」英俊的臉上滿是認真。
娉婷心頭微顫,被他說得沒了言語,深深低下頭去,半日才用微不可聞的聲音道:「就算那十日之約無效,王爺也不能每時每刻都握著娉婷的手吧。」想了想,到底還是忍不住露出嗔色,不甘道:「王爺咄咄逼人,逼著娉婷放棄賭約,不行,這一箭之仇,娉婷定要報的。」靈巧的眸中微微蕩起漣漪,又甜又怨地瞅著他。
楚北捷見她溫婉玲瓏,揚唇笑起來,低聲道:「告訴我你要去哪。」
被他一問,娉婷臉色微黯,輕輕道:「我總該親自去見一見霍神醫。醉菊她……」幽幽歎氣,眼圈已經微紅。
楚北捷心裡一陣發疼。
兩人重逢後,娉婷對於過往諸般辛酸輕描淡寫,就算偶爾不經意提起,也是幾個字匆匆帶過,不願細述。
他卻非常明白,種種坎坷給娉婷造成的傷害至今尚未痊癒,醉菊的死,更使娉婷深受打擊。
常年被冰雪覆蓋的松森山脈上,到底隱匿了怎樣的慘事?
他們的孩子,也是葬送在那片白雪茫茫之中嗎?
他甚至不敢向娉婷詢問那個可憐的孩子到底是怎樣失去的。那對娉婷,一定是無法承受的傷痛。
「我陪你去。」楚北捷握緊了娉婷的手。
娉婷緩緩搖頭:「王爺見諒,娉婷想單獨面對醉菊的師傅。」
「娉婷……」
「若是日後……娉婷真有需要,」娉婷抬頭,睫毛顫顫地瞅著楚北捷:「王爺一定會在娉婷身邊吧?」
楚北捷被她楚楚可憐的目光瞅得心臟無力,頓時英雄氣短,沉聲許諾:「一定。」
娉婷聽了,嫣然一笑,輕輕抽出楚北捷掌中的小手,轉身翩翩去了。
楚北捷站著看她出了帳門,悵然若失,身後忽然傳來被人注視的異樣感覺。
他也不是常人,一知有人注視,立即恢復心神機敏,轉身豪爽地笑起來,攤開手無奈道:「王嫂想笑就笑吧。常言道一物克一物,楚北捷碰上白娉婷,從來都是無計可施的。」
帳中諸將已經離去,東林王後側挨在躺椅上,嘴角蘊笑:「鎮北王過謙了,方纔那招苦肉計,我看就使得頭頭是道,怎麼能說無計可施?溫柔鄉,原是英雄塚。大抵男人遇上心愛的女人,都會像鎮北王這般吧。」眼神幽幽往帳門遠處一飄,心神乘風而起,瞬間飛過萬裡,直抵昔日東林王宮那一片奪目華貴。
想當初美酒凝霜,重重金殿,宿著鴛鴦。
她陪在大王身邊多年,卻在最後離別之際,深深地明白過來。
她不但是東林的王後,更是這男人的妻子。
往昔被東林王族的字眼掩蓋,所以失去之後,才知道真正讓人回憶暗歎的,是那分她與他之間的情。
無關東林,無關王族,無關大王與王後。
只是夫與妻,她與他。
為著那些虛禮,她有多少次本該情不自禁地握緊他的手,偎入他的胸,卻想起王後的本分,生生忍住了那一點點放縱的愛意。
「王嫂?」
「啊?」東林王後低低一聲,驀然驚覺過來,喚道:「鎮北王,請過來我身邊。」
楚北捷走前兩步,在她對面坐下。
「你是否打算把東林兵馬也歸入亭軍?」東林王後問。
楚北捷本來就打算和王嫂言明此事,坦率地點頭道:「正是。」
「亭軍……」東林王後將這二字放在嘴裡咀嚼,苦笑道:「大王當日曾說,鎮北王性真情烈,並不適合生在無情的王家,這是他對弟弟最憂心的地方。但是現在,我卻不知道對鎮北王這種性情應該憂心還是慶幸。如果不是鎮北王極愛白娉婷,又怎會奇跡似的出現一支敢與何俠對抗的亭軍?」話鋒一轉,又問:「我想確切的知道,東林人馬歸入亭軍,假如將來亭軍大勝,鎮北王掌握大權,那麼東林的命運將如何?東林王族又如何?」
楚北捷沉默片刻,毅然咬牙道:「不瞞王嫂,我會建立新的大國,另立國號。」
「那東林……」
「東林已是過去。我出征並非為了擴張東林,而是為了給娉婷一個安寧的天下。如果平定大亂後仍以東林為尊,實際上等於東林征伐了三國,和何俠有什麼區別?其他三國的人耿耿於懷,一定時刻想著反抗,天下不會出現真的安寧。」楚北捷目光堅毅,沉聲道:「這是我給娉婷的承諾,絕不更改。」
東林王後目光驀然轉厲,看向楚北捷。
楚北捷不避不讓,淡淡直視:「王嫂如果生氣,儘管責罰楚北捷,但這件事,我主意已定。」
東林王後深深看他良久,眼神漸失了犀利,無奈地歎了一聲:「國之根本,本來就是人,對嗎?」
「王嫂?」楚北捷微愕。
「天下哪有不透風的牆,耀天公主與鎮北王在雲常大戰前一番對話,早被許多人打探到了。」東林王後苦笑,露出追思的表情:「王宮被焚之後,我就不禁常常在想,我東林建國之初,是怎樣一番景象?應該也是眾志成城,不惜灑盡熱血,盼望著自己的妻兒老小,每個人能過上幸福的日子吧?」
為什麼百年之後,國刻在心中,卻忘了人?
千千萬萬的人,千千萬萬的生離死別,愛恨纏綿。
東林王後悠長目光,掃過楚北捷的臉,長吐出一口氣,猛然下了決心:「國珍貴,人難道就不值錢嗎?沒有安居樂業的百姓,東林名存實亡。鎮北王,你放手去做吧。」
楚北捷不料東林王後竟這般有決斷,猛站起來,單膝跪下,一字一頓道:「王嫂之恩,楚北捷沒齒難忘。」
想不到最難過的一關,竟這樣輕易闖過了。
「去吧。平定大亂,讓生靈不再塗炭,還天下以安謐。」東林王後輕輕揚唇,逸出一絲憧憬的微笑:「平民也好,王族也好,讓所有人都記住。既有幸生而為人,就該知道自己生而有價,就該知道自己並非讓人踐踏的螻蟻。」
鎮北王會建立一個龐大的帝國。
這個帝國,並非由於兵力國土而龐大,而是這個國家的每一個人,都會漸漸懂得尊重自己,不輕賤自己。
不視自己為傀儡,不視自己為工具。
他們不會被驅趕著走上戰場。
當大戰來臨時,他們會自己選擇是否為了保護自己的未來而戰,就如今日的亭軍一樣。
假如,他們的鮮血染紅沙場,那片被火熱的血浸染過的土地,將長出最茂盛的野草。
「白娉婷,」東林王後仰天長歎:「好一個白娉婷。」
歸樂,暮色蕭蕭。
深宮冷落院中人,再無蜂蝶慕幽香。
久未動彈的門鎖發出輕微響聲,脫盡華衣的歸樂王後在幽暗中遲鈍地抬頭,瞥見門外威嚴而熟悉的身影。
歸樂王何肅跨進房門:「你大哥樂震與飛照行一戰後,懼怕雲常大軍再度襲擊,已經領著殘兵遠遠逃離都城。」
他語氣平靜,出奇地沒有震怒。
歸樂王後被幽禁多日,還是第一次聽見兄長的消息,沉默片刻,冷冷地問:「大王是過來賜死臣妾的嗎?」
何肅好一會沒有作聲,緩緩走近自己的妻子,伸出食指,像從前恩深情重時那般,輕輕佻起她瘦削的下巴。
「王後,難道不想再見紹兒一面?」何肅忽問。
歸樂王後震了震,不敢置信地看向何肅:「大王……肯讓臣妾見紹兒?」兒子畢竟是娘的心頭肉,她的聲音微微顫抖。
「為什麼不肯?」何肅歎氣,反問。
歸樂王後自知必死,大不了白綾毒酒二選其一,打好了一了百了的主意。沒想到何肅親臨,言詞行動竟和想像中的大為不同,畢竟是多年夫妻,又提他提起兒子,心腸頓時軟了三分,神態便再沒有開始那般冷傲,低了頭,幽幽應道:「臣妾暗中透露大王伏兵之事,父親擅權,大哥違逆王令,擁兵自重,竟和大王對峙。樂氏一門,犯的……都是死罪。」
「王後也知道自己的罪?」何肅想起歸樂現況,不由冷哼,見王後低頭不語,又緩緩長歎一聲,道:「王後起來吧。寡人赦免你的罪,從現在開始,命你重回正殿,仍為後宮之主。」
「什麼?」王後驚訝地仰起頭。
樂震領兵與都城對峙,和造反沒有兩樣,這是王族最忌諱的罪行,絕不可能得到赦免。
但何肅的表情,卻絲毫不像在開玩笑。
冷宮中夜色昏暗,何肅的身影屹立在門前,似近在咫尺,但要看清他眸底的一分一毫,又似乎隔得遠了,只觸得到一片模模糊糊的影子。
王後端詳關係已經破裂到無法彌補的夫君,重新低了頭,咬牙道:「大王還是殺了臣妾吧。臣妾十五歲嫁入王子府,大王登基,即封臣妾為後,想當日何等恩愛,怎料會有今日。如今木已成舟,無法挽回,就算大王赦免,臣妾還有什麼臉面重新當這王後。臣妾只是好生懊悔,為什麼竟一時犯了妒心,命人向何俠密告大王伏兵所在,不過區區一個白娉婷,就算讓她進得宮來,只要大王高興,又算什麼了不得的大事?為了一個女人,致使歸樂大亂,臣妾……臣妾真是愚不可及……」
嬌肩劇顫,伏地慟哭。
她貴為王後,養於深院,起居只在宮中,何肅實在是她唯一一個放在心裡的男人。往日華衣美食,艷婢環繞,又有父兄每日在眼前論事討賞,彷彿當著這個皇後,就不得不有滿腔心計,防著掖著,思謀較量。
此刻紅衣盡褪,青絲懶梳,冷冷宮院內閒看浮雲悠然,心頭偶爾記起的,卻往往是那些往常以為微不足道的小事。
當初如何戰戰兢兢地跨進王子府,洞房花燭夜,偷偷掀了紅巾一角,悄悄瞥了何肅第一眼;如何滿心歡喜地在何肅耳邊低語,說她腹中有了他的骨肉;如何在後宮裡盛裝打扮,當著眾人的面,從容地接了王後的璽印。
好好一雙夫妻,就這麼一步一步,國恨家仇,都纏到了一起,裡面除了斬不斷,理還亂的絲絲心痛,又剩什麼?
正哭得肝腸寸斷,肩膀被一雙大掌輕輕撫了撫。
王後抬起滿是淚水的臉龐,被何肅從地上攙扶了起來。
「王後不要哭了。實話和王後說吧,樂震領軍私逃,都城兵力空虛,如今何俠已經領著雲常大軍,把我們團團圍困了。」
王後吃了一驚:「啊?」她被軟禁多時,沒有人敢向她傳遞外間消息,不知道情況已經壞到這個地步。
「強弱懸殊,明知必輸,這場仗不打也罷。明日此時,寡人會打開城門,親自向何俠遞交降書。」何肅苦澀地笑了笑:「國都快沒有了,王後和國丈國舅那些叛國大罪,又有什麼不可赦的?」
王後見夫君話裡滿是無奈頹廢,和從前冷硬驕傲的模樣截然不同,心裡又疼又悔,顫聲道:「若不是我的過錯,歸樂沒有內亂,大王大軍在手,何俠豈能說來就來?臣妾……」
「別再說了。」何肅截斷她的話,沉聲道:「侍女們捧著衣裳飾物,都候在門外。王後就照往日的模樣好好打扮吧,你已經很久沒有陪寡人喝酒了,今夜我們夫妻對飲,不要外人打攪。」
王後默默凝視何肅,終於緩緩行禮:「臣妾遵命。」
何肅轉身出去,外面果然等著侍女們,一等大王出去,都魚貫迎了上來,手捧著方盤,裡面都是王後往常心愛的衣裳飾品,連胭脂水份,各色熏香,都齊全了。
「王後娘娘。」見了久未露面的王後,眾人齊齊下拜,臉上都暗帶悲色,看來大王明日要向何俠求降的消息已經傳遍宮中。
被侍侯著更衣沐浴完畢,王後細畫秀眉,打扮得恍如神妃,才婀娜擺駕大王寢宮。
何肅果然早已命人準備了酒菜,隔著珠簾,就著月下風景對案滿飲。
良辰美景,熱菜溫酒,想起不久之前才被軟禁在暗無天日的冷宮,似幽夢一場,只能感歎人生叵測。
兩人都有無限心事,默默坐著,飲了幾杯。何肅問:「王後怎麼不說話?」
「臣妾……」王後描畫得精緻非常的臉閃過一絲迷惘:「臣妾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何肅仔細打量對面的妻子一眼,忽然笑道:「寡人忽然覺得,自你成為後宮之主後,以今日最美。」
王後被他一讚,沉重的心輕輕飄了一飄,宛如身邊多了許多朦朧的潔白的霧氣,微微躬身道:「心無旁騖,才能清澈見底。也許是因為今日的臣妾,心裡再沒有裝著什麼要隱瞞大王的事情了吧。」
「說得好。」何肅舉了舉杯:「今夜的王後,讓寡人想起了多年前初進王子府的王後。歲月如梭,我們做夫妻,原來已經這麼些年了。」他的語氣,卻也不經意地象多年前的一樣溫柔。
王後臉上露出一絲感動的詫異:「大王……還記得臣妾初進王子府的模樣?」
「怎會忘記?」
「是嗎……」王後舉手撫著髮鬢,輕聲道:「不瞞大王,臣妾也是記得的。」
王子府,那時的何肅王子府。
有歡歌笑語,有清越琴聲。
一群年少好友,歸樂望族之後,都聚在那兒談天說地。或練劍,或彈琴,或論書畫,或言大志。鼓掌的鼓掌,說笑話的說笑話,陽鳳本就是王子府的人,何俠更是帶著娉婷成了常客。
樂家家規森嚴,她又貴為王子妃,身份與旁人不同,不能和眾人一起笑鬧,只能隔著重重牆院,聽他們笑聲隱約傳來。
原來。
當日的一切,原來大王記得的。
可那如今領軍將都城重重包圍的雲常駙馬何俠,他會記得嗎?
第二章

血色驕陽,從都城東方冉冉升起。
替代月柔和的光華,以君臨天下的姿態,將光芒迫向心情沉重的歸樂眾人,晨曦到處,照亮歸樂都城外,迎風飄揚的雲常大旗。
兵臨城下。
今日之後,以美艷歌舞,精巧點心聞名天下的歸樂,將不復存在。
在雲常大軍閃亮鋒刃下,城門緩慢而沉重地一寸寸打開。
歸樂大王何肅,攜王後以及眾歸樂大臣,去冠赤腳,步出城門。怯生生被士兵們用長矛攔在大道兩旁,噙著淚眼,跪下苦苦忍著哭泣的,是數不盡的歸樂百姓。
國沒了。
一切都完了。
當日敬安王府一夜大火,風起雲湧,深受愛戴的小敬安王成了反賊,遭到四處緝拿。如今,小敬安王回來了,但歸樂,他們的國,卻完了。
歸樂都城外的平原上,何肅在雲常大軍之前,捨棄至尊身份,向敵人跪下。
「罪人何肅,無能治理歸樂,致使民不聊生。自古,珍寶有能者得之,何肅願向雲常駙馬奉上歸樂國璽,以表歸服之意。」
低沉的話,一字一字從喉間擠出。何肅雙手捧著國璽,緩緩舉起送上。
傳國之寶,重若千金。
何肅跪著,將國璽高舉過頭,雙臂微微顫抖。
他從沒想過,偌大的歸樂,會斷送在他的手上。
父王臨終前,切切密囑:「敬安王府諸事,需萬分小心。」
他確實非常小心,登基後密謀策劃,謹慎佈置,一朝機關啟動,狠下辣手,燒盡敬安王府一草一木,苦苦追緝,最終殺了敬安王和敬安王妃,只落下一個何俠。
可笑到了今日,才明白那「萬分小心」四字,是如何地沉重。
王後和一干大臣臉色蒼白,恍若失了靈魂似的,跪在何肅身後。
雲常大軍整齊靜肅,兵刃寒光閃閃。
何俠神清氣爽,意氣風發,一手提韁,目光向下緩緩一放,在國璽上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唇角仰起:「收了吧。」
身邊一名心腹親兵應道:「是。」下馬接了過來。
何肅只覺得手上一輕,國璽已經落入他人手中,驀然真切地感受到歸樂終於真正屬於他人,四肢一陣發虛,幾乎癱倒在地。
失疆喪國,怎有面目再見先人?
但他此刻再怎麼難過,也不能不顧大局,身後眾人的生死,只在何俠一念之間,忍痛低頭道:「恭請雲常駙馬領軍入城,王宮各殿已經騰清,供雲常駙馬使用。」
脊背上傳來異樣的感覺,何肅知道坐在駿馬上的何俠正居高臨下地注視自己。半晌,聽見頭頂上一個熟悉的聲音徐徐道:「我們當年一同唸書,曾聽先生說過,亡國之君若要示以誠意,通常都會甘為勝者下役,執鞭隨鐙,不知大王對何俠,是否真有誠意?」
歸樂眾臣不安地聳動,何肅臉色劇變。
思及新仇舊恨,看來今日何俠不但要他的性命,還要將他置於人前百般羞辱。
人為刀殂,我為魚肉。自己死不足惜,但……
何肅兩拳緊緊攥了,藏在袖中,低頭咬牙道:「請讓何肅為駙馬牽馬入城,以示誠心。」
「大王……」王後在身後低低驚呼,輕聲哭泣起來。
其餘老臣,紛紛掩面而泣。
「不要多言。」何肅毅然截斷王後的話,忍著羞辱,從地上站了起來,如踩著荊棘似的,一步一步走到何俠馬下,伸手去牽駿馬的轡頭。
未觸到轡頭,一樣事物忽橫空騰了過來,輕輕攔了他,原來是一根馬鞭。
何肅不解地抬頭,以為何俠又另有刁難。
何俠卻冷冷道:「我雖恨你,卻未至如此。」手一揮,揚聲喝道:「進城!不去王宮,我要去看看敬安王府。」
「進城!」
「進城!」
「進城……」
二字被士兵們一個接一個地傳下去,起起伏伏,彷彿無數回音。
雲常大軍,像一頭剛剛睡醒的巨大野獸一樣,緩緩進入歸樂都城。
何俠騎在馬上,王旗隨侍,親兵簇擁,何肅等一干降君降臣沉痛地步隨在後。
進了城門,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向何俠狂湧而來,這個古老的城市,是他出生成長的地方,嬉戲遊走於柳巷,策馬歡娛於大道。
歸樂,歸樂的敬安王府,歸樂的小敬安王。
歸樂雙琴,歸樂的陽鳳,歸樂的白娉婷。
這一切到底是怎麼發生的?
沒人能明白何俠的心情。
自敬安王府被焚後,他終於第一次光明正大地進入了歸樂城門。
報仇的誓言已經實現,何俠卻發現,這並不能使他心裡時刻湧動的那一分不甘和痛楚消滅。
他得到了歸樂都城。此城已經沒有了敬安王府,沒有了爹娘的笑臉,沒有了娉婷,剩下一個何肅,成了今生今世的仇人。
他報了深仇,贏得了一個國家,卻不知道能把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告訴誰?
連耀天,都已不在了。
馬蹄聲聲,載他去從前的家園。停步時,花濺淚,鳥驚心,只餘一片頹垣敗瓦。
「敬安王府被大火燒燬後,一直荒廢。」
何俠下馬,在長滿了青苔的門前凝視許久,終於一步步,緩緩登上熟悉的階梯,跨進自家的門檻。
昔日賓客盈庭,車水馬龍的景象,歷歷在目。
父親在堂前與朝中大臣們暢談政事,母親被侍女們簇擁著閒聊宮中趣聞,偶爾見何俠從院外匆匆走過,母親就會從椅上站起身來,隔著紗窗囑咐:「俠兒,外面人多,亂著呢。出門記得帶上侍衛,不要一個人領著娉婷亂跑。」
「知道了。孩兒也不是去外面亂跑,何肅王子派人來叫,說他們在王子府裡聽一個有名的先生講兵法呢,讓我也快去。」
「既然如此,你快去吧。別在城裡騎馬,摔了可不是好玩的,還是坐馬車好。」
「知道了,娘。」
「還有,要是聽兵法太晚了,要在王子府用飯,記得回來……唉……這孩子……」
未囑咐完,何俠已興沖沖轉出院門,找到娉婷,也不管她正忙什麼,牽著她的手就跑,一溜煙出了大門就上馬,揮鞭去得無影無蹤。
幻象隱藏在眼前的荒草頹景中,遠遠近近,每一處死寂都伴隨著無數回憶,揮之不去。
要忘記過去,原來竟是這樣的難。
何俠駐步院中,俊臉冷漠如冰,下令:「佈置此處,擺宴,本駙馬要在這敬安王府,與歸樂舊君暢飲一回。」
他如今權勢滔天,一聲令下,誰敢怠慢。
荒草被拔除,落葉打掃乾淨,被沙土覆蓋的曾經打磨得光亮的地磚重新露了出來,每個門前都鋪上長毯。
紅綢綠緞,各色絲幔,纏繞上荒廢多時的柱石,迎風招展,舞出一庭絢爛。
滿屋殘物收去,置上嶄新的桌椅茶幾,上放各色新鮮瓜果。
夕陽西下,偌大的敬安王府佈置妥當,已經用了一天的功夫。
晚霞中,從王宮裡立即騰挪過來的珍奇古玩,襯上被焚燒得只剩一半的磚牆,詭異得讓人感傷。
酒水菜餚魚貫送上,何俠端坐庭中,命侍衛退後百步,遙遙護衛。
歸樂王後持壺,低眉斂容,靜坐一邊。
和他對飲的,只有何肅。
「干。」何俠舉杯,在空中虛碰一下。
何肅滿腹心事,事已至此,也沒有什麼放不開的了,死尚不懼,還怕一杯酒。舉杯道:「干。」仰頭飲下,一股辛辣直下喉頭。
酒入愁腸,更添愁意。
再看四周,華麗佈置,掩不住敬安王府的滿目瘡痍,這一切,都是出自他的雙手。何肅忍不住長歎一聲:「沒想到你我還有一起飲酒的時候。」
歸樂王後傾前,默默為他們的酒杯加滿。
「世事難料,對嗎?」何俠悵然而笑,問何肅:「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邀你喝酒?」
「不。」
兩人相識多年,少年時也算是極好的玩伴,不料會有今日。兩雙犀利的眸子撞在一起,毫不退卻地直視彼此,許久才緩緩別過。
何俠捏著酒杯,沉聲道:「我要謝你。」
「謝我?」
何俠俊俏的臉上蒙了一層薄薄的煙,讓人看不清他眸底的苦澀:「我能有今日這般威風,不謝你,又要謝誰呢?」
從沒想過有今日的。
他本來,只是風流倜儻,笑傲四國的小敬安王。
有國可護,有家可歸,有爹娘、娉婷冬灼陪著,受千萬兵士愛戴,準備著,為歸樂灑熱血,拼衷腸。
但一切變得如此迅速,令人無暇喘息。何俠永遠也無法忘記,他在回眸中看見敬安王府沖天的火光那一瞬。
歸樂王後靜坐一邊,瞧出何俠安靜的表情下無限恨意,暗中打個冷顫。
何肅卻笑了,低聲問:「你是在恨我當日對敬安王府下手?不錯,你我一同長大,敬安王爺如同我長輩一般,為了護這王權,我當日確實太狠。」
何俠道:「不必說,我明白的。」
「你明白?」
「不錯,我明白。」何俠仰頭,又喝一杯。
苦酒,一杯連一杯的,都是苦酒。
何肅毀了敬安王府。
而他,光明磊落的小敬安王,在北漠使毒殺計毀了心愛的侍女娉婷,在雲常王宮中,淚流滿臉地聽著耀天死去,那是他身懷六甲的妻子。
怎會不明白?
夕陽黯淡,殘照當樓。
何俠舉杯,與毀了他敬安王府的仇人對飲,杯杯苦澀。
四周讓他心痛得幾乎發狂的頹垣敗瓦,全是此人所賜,他卻在這神聖的舊地,擺宴與之對飲。
因為,他實在再找不出誰,可以和他一同喝這苦澀的酒,分享敬安王府這一片荒蕪。
還有誰?
爹娘呢?娉婷呢?
他那將舉國兵權交付於他的嬌妻耀天,又在哪裡?
時間不忍停留,歎息而去,暮靄沉沉,悄悄掩上,侍衛們無聲無息,在四周添上燭火。
兩人默默對飲,王後輪番斟酒。
何肅一直不曾看向王後,毫無表情地舉杯飲個痛快,抬頭看看天色,月已中天。
他狠了狠心,將空空的酒杯往案幾上一覆,慨然道:「時辰已到,不管是毒酒還是刀槍,儘管來吧。但別忘了,你答應過我,只要我甘願自盡,就保我妻兒平安。」
匡噹一聲,銀製的酒壺掉在地磚上,洩了一地酒香。
歸樂王後凝在當場,半晌悲哭道:「大王!大王你……你……」撲在何肅腳下,死死咬著發紫的唇,竟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她只道投降獻璽就可逃出性命,怎料夫君是用自己的性命與何俠交換。
昨夜之前,她還覺得夫妻已形同陌路,但此刻,心窩卻彷彿被錘子搗碎了似的,痛不欲生。
何俠看著歸樂王後俯在何肅腳下慟哭,臉上掠過一絲朦朧的感傷,片刻後,表情卻變得冷峻:「這女人奪權亂政,為禍歸樂,令你喪失一切,你居然還要護她,這等可笑的婦人之仁,真不像你的所為。」
何肅聽了,低頭看著傷心痛哭的妻子,眉目裡透出一點點暖意,低聲道:「我原本為了樂震造反的事,心裡極恨她,軟禁她後,三番兩次,差點頒了王令命她自盡。在雲常駙馬的招降信到達前,我甚至還想著,是否要在我死前,先殺了她。」
他悠長地吐出一口氣,似在對何俠答話,又似在自言自語:「招降信中言明,只要我願意獻國後自盡,會保全我王族中兩人性命。可憐天下父母心,為了紹兒,我自盡又有什麼不可?但第二個想要保全的人,我左思右想,到了最後,真想用命來護住的,竟然還是她……」
「大王!」王後淒然仰頭叫了一聲,哽咽道:「臣妾該死,臣妾罪該萬死啊!」
「你不能死,紹兒已失了父親,怎能再失去母親?」何肅慘然一笑,他自從登基後,身邊美人眾多,又擱心於王權,對王後日益冷淡,現在死別就在眼前,才覺這女人在身邊伴了這麼久的日子,原是真正的心有不捨,柔聲道:「成親當日,我答應過你要一生一世愛護你。此誓言這些年都忘記了,直到今天,不知為何又忽然想了起來。王後別哭,我只是實踐自己的承諾而已。」
何俠站在一邊,冷冷瞅著。
他攜恨而來,討伐歸樂,一路上雲常軍望風披靡,戰無不勝,直到今日兵臨城下,不費吹灰,迫得何肅獻璽自盡,原想著吐氣揚眉,心頭不知何等暢快。
不料勝利並非萬靈仙丹,得到歸樂不但沒有治癒他的心病,入得城來,敬安王府滿目荒蕪更讓他彷徨若失。
看著何肅向妻子柔聲道別,歸樂王後痛不欲生,何俠無聲站在一旁,回望自己身邊,空無一人,入目處,是舊日家園的一片廢墟,空空點綴綾羅綢緞,寂寞隨風不散。
一股被世人遺棄背叛的恨意,如火山爆發般,轟然湧上心頭。
「大王也不是非死不可。念在你我年少時的交情,本駙馬現在給你一個機會。」何俠冷冷笑道:「歸樂王族三人,只要一人甘願自盡,便讓你們任意保全兩個,包括大王自己本身,如何?」
歸樂王後沒想到忽有轉機,驀然止了哭聲,轉頭看向何俠,極認真地問:「小敬安王說的是真的?」若是如此,只要她甘願自盡,就能保住丈夫和兒子。
何俠尚未回答,何肅已經沉聲道:「王後不要多言。這事已經說定,沒有必要更改。」
何俠不料他竟如此堅決,臉上勃然變色,一手按了劍柄,只是一個勁地冷笑。憶起耀天,面前這兩人一言一行,一個眼神,都似剮他的心一般可恨,殺意頓生。
「大王,」歸樂王後眼圈通紅,哀聲道:「臣妾死不足惜,只要大王可以……」
「可以什麼?」何肅瞪她一眼,目光裡藏著沉重的憐意,見她哭得臉頰上滿是眼淚,忍不住彎腰,輕輕替她拭去淚水。他知道這是最後能和妻子說話的機會,語氣說不出的溫柔,歎道:「我是你的丈夫,怎麼可以不保護你?天下又有哪個丈夫,可以忍心看著妻子在自己面前死去?」
他不知這無心之言,恰似一把尖刀,直插何俠心臟。
天下又有哪個丈夫,可以忍心看著妻子在自己面前死去?
何俠聽在耳裡,腦子嗡一聲,彷彿瞬間就炸開了,眼前一片空白。
身子晃了兩晃,才勉強站穩,手心處冷汗浸浸,觸到劍柄,不假思索地抽了出來,切齒道:「你該死!」
何肅猛然抬頭,劍光已到眼前。他出生即為王子,雖不及何俠本事,但也是剛毅驕傲之人,原就打定了主意要捨命保護妻兒,不驚不懼,站在原處閉上雙目,就等著那一分劇痛來臨。
何俠寶劍揮下,見他閉目等死,神態安然,恨火燒得更烈,只覺一劍下去太便宜他了。目光一轉,落在正飛身撲上要以身擋劍的歸樂王後身上。
他劍法高強,當即劍隨意轉,劍刃挪了少許,向下一挑。
「啊!」一聲淒厲的慘叫。
何肅猛然睜大眼睛,低頭一看,妻子已倒在血泊之中。
「王後!王後!」何肅跪下,將王後抱在懷中,聲音已經嘶啞。
王後喉間中劍,鮮血如箭一樣噴出,身子已經軟了,哪裡能發出聲息。睜著眼睛,欣慰地看了何肅一眼,緩緩閉上眼睛。
何肅見她手腕軟軟垂下,再沒有一絲動靜,覺得自己渾身都冰冷一片,慢慢地抬起頭看向何俠,紅著眼睛,一字一頓問道:「你為何如此?」
何俠眼角微微抽搐,臉上木然,彷彿失了魂魄,嘴上卻冷冷道:「本駙馬只是想告訴你,天下確實有丈夫親眼看著妻子死在自己面前的事。」
「何俠!」何肅怒吼一聲,猛然站起:「你不得好死!」他以為王後與自己日益疏離,從不知王後死在自己面前竟會讓人如此心碎,驀然一痛,竟全失了理智,瘋了一般朝何俠飛撲,伸出雙手,不顧性命去掐何俠的脖子。
何俠一劍擊殺了歸樂王後,雖嘴角帶笑,出語尖刻,心裡其實懵懂一片,似乎酒意上了頭,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又渾然不覺那是自己做的。
何肅向他襲來,侍衛們都在百步外,無法立即趕至。何俠武藝本來就勝他一籌,手中又有劍,怎會容他近身,見眼前黑影撲來,向後一退,本能地提劍就刺。
一股熱血激灑得他一頭一臉,這才恍如夢醒。眸中焦距定下,終於看清楚何肅近在咫尺,死不瞑目地瞪著雙眼怒視他。
他被何俠長劍穿胸而過,立即斃命。何俠一鬆手,何肅的屍身連著長劍一起,軟軟倒在歸樂王後身邊。
「駙馬!」
「駙馬爺……」親兵們衝了過來。
何俠擺擺手,命他們退下。
空蕩蕩的敬安王府中庭,只有他一人孤零零站著。
那一對夫妻,靜靜躺在血泊中。乍看過去,似在咄咄逼人地用他們的生死與共譏諷已經君臨天下的何俠。
他征服四國,鐵騎踏遍江河山川,號令行於天下,居然被一對亡國帝後的屍身譏諷?
可笑!
「哈哈哈……」何俠放聲大笑。
幽靜的夜裡,偌大的敬安王府殘墟,傳來陣陣空洞的笑聲。
夫妻?
這一對夫妻,不是憎恨彼此嗎?若不然,怎麼會鬧得舉國不寧,白白葬送了歸樂?
「若敬安王府不曾遭遇變故,耀天是否還有福氣,能嫁給夫君為妻。」
溫柔的聲音這般熟悉,何俠猛然轉身。
身後,空空如也。
昔日笑靨如花,纖纖十指,掀開了搖墜的珠簾,有人露出一雙靈活的眸子,深深地瞅著他。
她在馬車裡默默垂淚,在寢宮中矜持地端坐,在駙馬府陪他喝酒看歌舞……真想忘了這些。
全部都忘記。
一點都不剩地忘記!
何俠怔怔看著何肅和王後的屍身,沉重的空氣壓得他無法再挺直脊樑,承受不住地跪倒在地。
他痛苦地彎腰,將眼睛用手深深掩起。
忘不了,他忘不了。
敬安王府在眼中是一片廢墟,大勝之後,無人站在他身邊,無人為他高興,無人為他擔憂。
此時此刻,他終於明白自己有多麼想念耀天。
他以為只是充當取得權力的工具的妻子,懷著他的骨肉哭泣著死去的耀天,原來他一直在深深思念。
在他取得雲常王權的剎那,心疼那般強烈,讓他完全麻木。
鎖。
鎖在門上,耀天在哭。

「不不,我不要御醫,我要駙馬……駙馬……」
「快去,找人傳喚駙馬,要他來……」
「綠衣,我要見他……我不行了,我想見他。快去,他不會不見我的……」
何俠的身軀,劇烈顫抖起來。
鎖,鎖。
鎖在門上。
沉甸甸的鎖,鎖住另一個空間,鎖牢了權勢仇恨。
打開它,打開它吧。那不過是一把鎖,那不過是一扇木門,裡面的,卻是他的結髮妻子,是他的骨肉。
「打開它!打開那把鎖,快,給我砸爛它,砸爛它!」何俠捂著頭狂吼,俊美的臉痛苦地扭曲變形。
他已擁有四國,揮手之間便可重現燈燭輝煌,車水馬龍,卻無力改變這片讓心空蕩蕩的死寂。
所有人,都無情地去了。
家在哪裡?
親人又在哪裡?
耀天臨死前的聲聲呼喚,無處不在,迫入耳來。
「開鎖……開鎖!來人,開鎖!」
「駙馬爺?駙馬爺?」
耳畔傳來人聲,何俠驀然抬頭,目光犀利。
面前的人小心翼翼窺探他的神色:「駙馬爺命屬下開什麼鎖?屬下這就去。」
是他的心腹親兵。
何俠愣愣看著他,漸漸清醒過來,長舒了口氣,麻木著站直了身子。目光轉到地上,何肅夫妻的屍身已經冷了,血凝在地上。何俠瞅著那片血色,臉上掠過狠色,沉聲命道:「殺了他。」
親兵見了他的神色,一陣心悸,低頭看看已經冰冷的何肅,輕聲道:「稟駙馬爺,這男人已經死了。」
「不,」何俠臉色蒼白,瞪著眼睛,冷冷道:「去,把何肅的太子殺了。歸樂王族,一個也不許留。」
他眼中精光駭人,親兵聽了命令,不禁愣了愣。何俠去書何肅,答應只要何肅投降自盡,就留他王族兩人性命,如今何肅和王後都死了,為何還要殺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太子?
「駙馬爺,那歸樂太子,您不是說過……」
「我說過什麼?」何俠怒喝:「好大的膽子,你敢抗我軍令?來人,給我拖下去,重打二十軍杖!」命人拖了這名親兵下去,又連聲叫了人來,下令道:「給我去把歸樂太子殺了,立即去!我不許何肅的兒子活著。」
他已擁有天下,自己的骨肉卻活不成。為何仇人的兒子還能活著?
何肅的兒子早被看管起來,要殺他何難。
很快,派去的士兵回來覆命:「駙馬爺,何紹已經殺了。」
何俠聽了,並無喜色,只道:「是嗎?」在風中靜立半晌,轉頭看看四周的親兵侍衛,人人都悄悄注視他,眼中多了驚懼之色。
何俠心裡一陣難受,輕輕道:「那何肅答應了自盡,臨時反悔,居然和王後一同反抗,企圖殺我。所以我才殺他兒子。」想起剛才那名靠近他的親兵,又問:「桐澄呢?」
「稟駙馬爺,按駙馬爺的將令,拖出去打了二十軍杖,正跪在外面等駙馬爺發落呢。」
何俠道:「給他上藥,讓他休息兩天,好好療傷。」
環視四周,敬安王府竟如斯陌生,長歎了一聲。
攻擊的目標確定為且柔。在原地等了十天後,楚北捷一方的生力軍終於到達了。
眾將正在軍帳內商討,羅尚忽然興沖沖地掀開門簾進來:「北漠的華參到了。」
帳中眾人都喜道:「快請進來。」
話音未落,華參一身風塵僕僕地跨了進來,他是則尹離任後被若韓提拔上來的年輕將領,雖然經歷了周晴大敗,但銳氣未減,馬上顛簸,被灰蒙得一頭一臉,眼睛依然神采奕奕。在帳中一掃,目光落在若韓身上:「上將軍。」對著若韓一拱手,中氣十足道,「接到上將軍的密信,末將立即就起程了。北漠士氣很旺,每天都不少人偷偷找到我們的秘密募兵處呢。」
「不忙稟報,先來認識一下。」若韓見了自己下屬,也很高興,引他見了各位將領,最後把他帶到楚北捷面前:「這位就是鎮北王。」
華參看著楚北捷,眼裡閃爍著警惕又敬畏的光芒。
楚北捷知道要帶領這群昔日是敵人的將領並不容易,對他的目光毫不在意,打量華參片刻,問:「帶了多少人馬過來?」
華參對於要向楚北捷稟報軍情還是感覺古怪,用目光向若韓詢問一下,才答道:「在北漠我們的基地裡已經聚合了不少人,但想到一路上要避開雲常軍耳目,只領了一千人過來。雖然大多是沒上過戰場的新丁,但我敢保證,個個都是好小伙子。」
娉婷早在聽見華參來到時,心臟就已怦怦跳個不停。站在楚北捷身邊,按捺著心中激動,出聲問:「華將軍,有沒有陽鳳的消息?」
華參目光一轉,看見一個清秀的女子站在楚北捷身邊,雖不是達官貴人身邊看慣了的絕美姿色,但氣質淡雅,落落大方,立即猜到她是何許人也,有點恭敬地應道:「有,末將已經派人按照姑娘在信上所寫的地址,找到了上將軍夫人。」娉婷曾助北漠對抗東林,北漠將領對她心理上都比較親近,華參對她的態度比對楚北捷自然多了。
娉婷急問:「他們都好嗎?陽鳳看了我給她的信,說了什麼沒有?」
華參笑道:「上將軍夫人說,人各有志,目前她並不打算帶著孩子藏進安全的山區,不得不婉拒白姑娘的好意。」
娉婷有點愕然,盯著華參帶著笑意的臉,半晌眼睛一亮,低呼道:「天呀,她居然帶著孩子到這裡來了!」
幾十隻白鴿同時在心上撲騰著翅膀飛了起來,向四面八方撒下帶著芬芳的喜悅和驚訝。
陽鳳來了。對戰爭深為厭惡,從來只想避開這一切的陽鳳,竟然也來了。
孩子們呢?
長笑,我的長笑。
娉婷頓時按捺不住,提腳往帳門去,走到門前,又猛然剎住腳步,轉身急走回來,牽著楚北捷的手往外拉。
她向來從容,此刻少有的激動,連楚北捷也摸不著頭腦。不過娉婷乖乖將小手送上,楚北捷當然絕不會放開,一邊任她牽著,隨她急步走出帳門,一邊柔聲問:「是去接陽鳳嗎?」一掀簾子,兩道人影消失在門簾後。
眾將見他們兩人竟這樣就出了軍帳,又是愕然,又不禁羨慕。
華參站在原地,半晌方轉頭對若韓歎道:「這位白姑娘當真厲害,我原打算賣個關子,只一句就被她猜了出來。」
若韓心情很好,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可惜了,你沒親眼瞧見堪布之戰的情景。」
隨華參一起到達的人馬正在紛紛飲水進食,不少人東一堆西一堆坐在草地上休息。
娉婷拉著楚北捷快步到了營門,第一眼就看見在人群中宛如鶴立雞群的陽鳳,雖面容疲倦,仍不減溫柔麗色。
陽鳳也早就遠遠看著娉婷過來了,對娉婷招招手,淺笑道:「娉婷。」
「陽鳳。」娉婷驚喜地喊了一聲,放開楚北捷,拉起陽鳳的雙手,緊緊握了。上下打量陽鳳,雖沒開口,眸子裡卻蕩漾著隱藏不住的激動。兩人手拉著手,面對面互看了很久,娉婷才打破沉默,帶著責怪的語氣歎道:「你真是的,兵者凶器也,應該遠避才對,為什麼不聽我的勸告?這裡很危險。」
「你不甘蟄伏,卻怎麼要別人苟且偷安?我也要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就是來到兵營,親眼見證這場大亂是怎麼被平定的。」陽鳳柔和的臉上多了一分堅毅,微笑著道:「我說過,我會親眼看著夫君的話實現。」
這種堅定的眼神,在失去則尹之前的陽鳳身上絕不會看到。
娉婷也不禁微詫,低聲道:「那孩子怎麼辦?」
陽鳳未答,一個小小的腦袋忽然從陽鳳身後鑽出來,露出大大的笑臉:「姨姨!」
「則慶,你又長高了啊。」娉婷愛憐地摸摸他的小頭,目光不由到處搜索。
陽鳳知道娉婷在找誰,抿唇笑著:「不用找啦,在那邊呢。」用指頭往娉婷身後一指。
小孩子長得真快,才多久,長笑似乎也高了不少,居然比則慶還要頑皮上幾分。他剛到陌生的地方,對一切充滿好奇,一時沒注意娘親大人已經來了,不知怎麼就溜到了娉婷身後,剛巧被一樣眼熟的東西吸引住。
「刀刀……」
長笑記性很好,他從前玩這亮晶晶晃眼的東西,還曾害則慶被陽鳳狠狠打了小屁股,現在見了,一眼就認了出來,不由分說巴上楚北捷的大腿,墊起腳尖去扯楚北捷腰上的神威寶劍。
楚北捷低頭一看,一個小東西抱著他的大腿,抬頭看他一眼,大大的烏黑眼珠,眸中清澈,正努力伸手扯他腰上寶劍,對他這個不怒自威的鎮北王竟無一絲懼意。
這小傢伙膽子甚大。
當初,就連王兄的兩位小王子也不敢這樣肆無忌憚地爬到他身上來。
楚北捷凝神打量腿上這小東西,鼻樑挺直,眼神倔強,倒越看越愛。忽然想起自己和娉婷的骨肉,就那麼無聲無息地被命運吞噬了,心裡一陣狠疼。
沒想到,則尹兩個兒子都會走路了。
深深的羨慕湧上心頭。
他從來不大親近小孩的,這下卻軟了心腸,不由自主彎腰將長笑抱起來,苦笑著輕輕捏長笑胖胖的臉蛋一下:「好頑皮的小子,怎麼不乖乖跟著你娘?」
玩得正興奮的長笑被提醒了一下,才想起左右張望,終於瞅見熟悉的身影,頓時大叫起來:「娘!」
稚嫩聲音悅耳非常,邊叫著邊向娉婷和陽鳳所在的方向伸長雙手,掙扎著要離開楚北捷的懷抱。
楚北捷一時卻不捨得鬆手,隨著他將視線移向娉婷和陽鳳一方,正巧遇上娉婷轉身向他們看來。
到底母子天性,娉婷聽見長笑叫喚,心裡像被軟軟的繩子猛然勒了一下,本來已將心裡的激動按捺下來,此刻卻一個忍不住,目光剛觸及長笑,眼淚已湧眶而出,走到楚北捷面前,將活蹦亂跳的兒子接過來,緊緊摟在懷裡,柔聲道:「長笑,長笑,娘好想你。」眸中滿是溫柔,低聲喃喃,腮上掛著晶瑩的淚珠。
長笑還不懂離別滋味,見了自己親娘,高興得不斷在娉婷懷裡磨蹭,呵呵直笑。
楚北捷站在一旁,呆若木雞。
從長笑在娉婷懷裡,對著娉婷喊第一聲「娘」起,他已經化成僵石。
一道彩虹霍然而起,在他腦子裡直架雲空,散發強烈的七彩光芒,接著是第二道、第三道……
無數光彩在眼前流轉,團團圍住印在他深邃雙眸深處的一大一小身影,那般甜蜜溫柔,美好得讓他絕對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彩虹迅猛地脹滿了他的心,耳裡傳來極輕微的格一聲,似乎心已經被那股不知所措的歡喜給脹破了,旋風一樣充斥了整個胸膛。
娉婷抱著長笑,轉過頭來,觸及楚北捷的眼神,羞澀地低頭,臉上帶著歉意,低聲道:「王爺,這是長笑。」
只是這麼輕輕柔柔的一句,卻比天上的仙樂還要動聽。楚北捷知道,自己今生今世也不會忘記這一句話,堂堂鎮北王,竟在眾人面前湧起要大哭一場的衝動。
長笑,這是長笑。
是娉婷的兒子。
也就是他的兒子!
四肢身軀都彷彿在雲際快活地飛翔,楚北捷深深凝視面前這一對有著幸福笑容的母子。他不敢作出絲毫表情,任何一絲臉上肌肉的動彈,都有可能引發他洶湧在喉間,就快壓抑不住的歡喜之淚。
這個小傢伙,是他和娉婷的……
儘管努力了半天,兩三次暗中提氣,卻仍激動得說不出一個字。
娉婷見他如此,也不禁有點緊張地瞅著他。
長笑轉頭看見他,又把神威寶劍盯上了,高興地大叫一聲:「刀刀!」伸手要從空中爬到楚北捷身上去。
陽鳳牽著則慶,在一旁含笑看著。
楚北捷嗓門裡幹幹澀澀,無數歌聲在他耳膜裡咆哮似的蕩漾個不停。似乎不猛跳起來,對著蒼天大吼幾聲無法平復心頭熱辣辣的火流,但他的身軀卻完全不聽使喚,只能呆在原地。
好不容易的,才終於從嗓子裡擠出幾個沙啞到極點的字:「等一下。」
娉婷等人都愕然,看著楚北捷猛然轉身,飛一樣衝進最靠近的營帳內。他一進去,裡面的士兵呼啦啦全部從帳門湧出,都帶著一臉莫名其妙的疑惑,顯然是被楚北捷趕出來的。
眾人屏息圍著那營帳,裡面猛然傳出破風聲。
霍、霍霍……
即使隔著帳篷,仍能清晰聽見利刃破風聲連綿不斷。
鎮北王似乎正在帳內瘋狂地揮劍。
厚重的帳皮簌簌發抖,整個帳篷彷彿隨時都會裂開似的。
好一會,那劍聲遏然而止,大地似乎也跟著肅靜起來。
簌!簾門猛然掀起,正緊張等著的眾人都被這份威勢嚇了一跳。
楚北捷一身大汗,從裡面大步跨了出來,一手按在腰間的神威寶劍上,目光炯炯有神,回復了鎮北王一向的鎮定自信,可惜微紅的眼眸,足以洩漏一切。
他走到娉婷面前,盯著長笑,理所當然地一把將他抱了過來:「好兒子,叫爹。」
長笑性格倔強,平時絕不會這麼聽話,也許真是血濃於水,這次出乎意料的好商量,竟然真的奶聲奶氣叫了一聲:「爹。」低頭去扯楚北捷的披風。
楚北捷被他一聲「爹」叫得滿心歡暢,喉頭同時卻又輕輕一哽,把長笑緊緊摟了。臂中軟軟小小的身軀輕飄飄的,他握慣了劍的手彷彿一個拿捏不準就會把這小東西給弄碎了。
如此脆弱得讓人心疼。
但偏偏是這麼一個脆弱的生命,偏偏是這麼稚嫩的一聲「爹」,居然比天下最銳利的兵器,最彪悍的鐵騎更讓他充滿信心。楚北捷鼻中又酸又疼,感覺著兒子在自己懷裡,為父的喜悅鋪天蓋地湧了過來,霍然間又意氣風發,放聲大笑。
天下還有誰比他更幸運?
萬裡江山,不如這稚嫩的一聲,更不如娉婷一個笑容。
楚北捷哈哈大笑了許久,高興得幾乎又要落淚,到底忍住了,低聲對娉婷歎道:「王妃這一箭之仇,報得好狠啊。」語氣裡萬般無奈。
娉婷自分別後所受的種種委屈,此刻盡化烏有,瞧見楚北捷的激動,心裡也覺得愧疚,低了頭,蚊子般的聲音輕輕道:「王爺不問,叫娉婷怎麼開口呢?但此事娉婷確實任性了,王爺不要生氣,娉婷任憑王爺責罰好嗎?」
楚北捷炯炯有神的眼睛盯著她,彷彿要用眼光將她包裹起來,永遠永遠就藏在眸子最深處。
生氣嗎?
這分感覺,似曾相識。
營地上方的風無聲拂過,驟然將他扯回羊腸危崖之下,當日弓箭手埋伏四周,箭在弦上,何俠從頭頂上方閃身出來,風流倜儻,迫他定下五年之約。
那一日,他在馬上,娉婷,在他懷裡。
那一日,他那般生氣,那般憤怒。
就是那一日,他生平第一次嘗到了傷心欲絕的滋味,第一次明白他真的愛上了一個女人,第一次踏上這條千回百折的路。
直至愛和恨、幸福和悲傷,被密密麻麻地交織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之間的滋味,才知道此志不渝。
不,不再生氣了。
怎會生氣?他已擁有了那麼多。
楚北捷一手抱著長笑,狠狠往長笑的臉蛋上蹭了幾下,一手牽著娉婷,唯願時間永遠停留在這一秒。
娉婷被他厚實的大手握著,抬頭看楚北捷親密地抱著活潑可愛的兒子,曾經只能在夢中才能看見的情景,此刻都已成真,眼圈不斷傳來刺熱的感覺。
她咬著下唇,凝視這美景良久,對楚北捷低聲問:「王爺氣消了嗎?」
「王妃的氣消了嗎?」楚北捷苦笑道:「詐死是一次,今天又是一次,本王也算吃夠苦頭了,請王妃手下留情,別再這樣懲罰本王。昔日我做的錯事,都饒了我吧。」
娉婷羞得不敢抬頭,唇角卻又逸出甜甜笑意,反手握緊了楚北捷的大掌:「王爺,周圍都站著人呢。」
「有人又如何?」楚北捷掃周圍一圈,也忍不住朗聲笑起來:「讓他們也知道,天下間最不能開罪的,就是自己心愛的女人。」
不錯。
女人永遠都有辦法懲罰自己的男人。
她們只願意將心思用在心愛的男人身上,就如她們,只願為心愛的男人心碎。
第三章

雲常且柔,城中還算太平,百姓猶不知自己這區區小城已成了危險的鎮北王窺視的獵物,尚在安然度日。
只是城守大人積蓄的怒氣與日俱升。
屬下們都不難理解,那兩位到處惹是生非,故意找茬的大人,將且柔城攪個烏煙瘴氣,就算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城守大人能隱忍到現在不發作,已算不錯了。
「又回來了?」
「是。」屬下面有難色:「恭恭敬敬送出去幾次,都是第二天就回來了。」
番麓吊著嘴角,目光向後一轉。
杜京連忙跨前一步,彎腰附耳稟報:「銀子都按大人的吩咐送過去了。」
唉,這兩位大人的胃口也真是太大了。
也難怪,誰叫他們城守大人當初跟錯了對象,當了貴丞相派系的人呢?如今貴家一倒,見到誰都矮一節,否則也不至於被兩個外派官員壓得如此淒慘。
連他這師爺連帶著也倒了大楣,山羊鬍須不知道捏斷了多少根。
「大人,」屬下獻策道:「那兩位大人不肯離去,還不是看著我們且柔城有兩個小錢。聽說他們上次去顯納城,顯納城守送了他們兩顆雞心大的紅寶石,他們就樂呵呵地走了。屬下想……」
番麓冷冷哼一聲:「雞心大的紅寶石?我上哪去給他們找雞心大的紅寶石?銀子也送了他們不少了。」
杜京站在番麓身邊,欲言又止。
番麓打個眼色,那屬下識趣地退了下去。
「大人,其實事情也很簡單。」杜京踱上來,轉著小眼睛道:「大人沒有珍寶,可且柔城裡有人有嘛。且柔雖是小城,可還是有幾戶殷實人家,總有祖傳的寶物,能讓葡光葡盛大人看得入眼。」
番麓臉色一變:「你要我去勒索百姓的傳家之寶送他們?」他在軍中從探子頭頭歷練出來,殺人放火都只是隨手功夫,但說到勒索百姓,卻從未朝這條道上想過。
杜京苦笑,搓著手道:「就是知道大人必不肯的,所以一直沒敢說。但是大人,這葡光葡盛兩位大人一直在這來去,也不是辦法啊。萬一真惹惱了他們,回去都城向駙馬爺放點謠言,大人的處境就危險了。他們和駙馬爺身邊的紅人飛照行將軍,也極有交情。」
番麓像吃了一塊肥豬肉一樣膩味,皺眉道:「傳家之寶珍貴非常,誰肯輕易送出來?恐怕買也買不來。」
杜京愁眉苦臉:「我們現在不是存心作惡,實在是求自保而已。您是一城之守,手裡捏著百姓的身家性命,開口借件東西,還不是小事一樁?我可是真心為了大人著想。」
番麓難受得要命。
做這破城守,實在不是什麼有趣的事,自從何俠掌權,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想想竟還不如待在軍中做探子快活。
但現在雲常內部風雨交加,貴系逃得一命的人馬個個戰戰兢兢,唯恐一個疏忽立即惹來殺生之禍,誰還會笨得自尋事端?
他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思前想後一番,咬著牙點頭道:「就這麼辦吧。只是不知道城裡誰家有寶貝可以讓他們看得上眼。」
杜京見他點頭,鬆了一口氣,忙慇勤應道:「這個不勞大人煩心,小的已經準備好了一張清單。」從袖裡掏出一張帖子,打開正要讀。
門外匆匆進來一個府役,稟道:「大人,那兩位大人又回來了。」
「請他們進來,上房安頓。」番麓緊擰著眉頭,轉頭朝杜京擺手道:「不要念了,你就看著適合的選吧,反正快點把他們打發掉。今天該有糧隊到達,我先去城外安置一下。也好,免得他們碰面,真擔心瞧見他們噁心的臉,老子忍不住一弩把他們給廢了。」提了桌上不離身的輕弩,從後堂輕巧地溜了,剩下頭疼的杜京擠出滿臉笑容,去城守府大門迎接那兩位貪得無饜的大人。
醉菊人在府後,她如今可以自由在城守府裡走動,比從前自由了不少。只是待久了,難免有點悶,自行在後院裡辟了一小處地方栽種草藥。
種子撒下去也沒多久,只長出三三兩兩的嫩苗。
她對草藥有一種天生的愛護,小心地一株株施了肥,捶著腰緩緩站起來。
一個眼熟的府役走過來稟道:「醉菊姑娘,大人說了,他出城去,怕是趕不回來吃飯了,請您自己先吃。」
醉菊「嗯」了一聲,悶悶的。
番麓這人,在面前時恨不得他快點消失,一不在面前,又不覺有點鬱鬱不樂。
「晚飯就送屋裡吧。」
晚飯送上來,醉菊獨對燈影,隨意挾了兩三筷,就失了胃口。
看來雲常的軍糧隊又在且柔城經過了。三不五時來這麼一次,真叫人心煩。
想起軍糧,不由又想起不知身在何方的師傅,還有芳魂渺渺的娉婷,看著自己的身影孤零零倒印在牆上,醉菊更是難過。
放下筷子,不知不覺眼圈就紅了。
有那個可恨的番麓在,雖然總讓人氣得牙癢癢的,倒沒有此刻這般心酸。
醉菊舉著袖子抹淚,一陣調笑聲忽然從窗外飄了進來,有男有女,不一會,又有女子嘻嘻笑著,嬌作的唱起了小曲。她站起來走到門外,正巧瞅見一個小丫頭從原裡經過,朝她招了招手,蹙眉問:「又是哪個來了?這般吵鬧。」
小丫頭答道:「還不是那兩個什麼大人,又來了。杜師爺叫了個什麼春的紅牌,正陪他們喝酒唱曲呢。」
醉菊知道這兩人倚仗得了何俠垂青,給番麓惹了不少麻煩,也是滿心厭惡,朝燈火通明的閣樓上瞪了一眼。心想回房去也會被吵得煩躁,索性出了門,到府後的小車邊走走。
到了小亭邊,晚風拂面,果然比那邊舒服多了。醉菊心情稍好,坐在亭裡,正琢磨著番麓不知什麼時候回來,忽然聽見身後悉悉簌簌的腳步聲,心波微漾,脫口道:「大壞人,你回來啦?」回頭一看,臉色赫然變了。
大腹便便的葡光在閣樓裡喝了個八成,見弟弟葡盛拉著那叫迎春的紅牌就要當場做好事,乾脆自己也扯了個叫桂花的下樓,打算找個房間,樂上一宵。
不料喝得多了,下樓時暈乎乎地停了幾次,再一回頭,已經不見了那位桂花姑娘。天色已黑,他在院中到處撞,居然撞到了小亭邊。
忽然聽見一把清脆悅耳的女聲道:「大壞人,你回來啦?」
葡光抬頭一看,月下一個女子俏生生坐在那裡,姿色當真不錯,頓時大叫好運,色瞇瞇笑道:「寶貝,我這就來了。保管叫你欲仙欲死……」仗著酒意,向前一撲,摸到嫩滑的小手,便把難看的臉往上挨。
醉菊一下沒提防,被他一碰,才「呀」一聲驚叫,從石椅上霍然跳起,伸手一推,把滿肚肥油的葡光狠狠推到一旁。
手上被摸過的地方一陣滑膩噁心,醉菊從小跟著師傅,受人敬重,除了那該死的番麓,還沒有哪個男人敢調戲她,想想還不解氣,又靠上去,「啪啪」,給了他兩個嘴巴。
她是女子,又很少打人,勁也不大。
葡光挨了兩記巴掌,不但不退開,反而渾身酒氣地蹭上來,淫笑道:「好香的手,小美人,再給哥哥一下。我倆有來有往,你賞哥哥香掌,哥哥賞你肉棍吃。」
醉菊哪裡聽過這些,不懂他話裡意思,倒是愣了一下。還沒張口答話,一支利箭破風而來,簌一聲,正中葡光胸膛。
這一箭來得毫無預兆,又急又准,葡光眼睛像青蛙似的往外鼓了一鼓,連聲音也沒出,身子就軟軟癱了下去,倒在醉菊腳下。
醉菊吃了一驚,向後猛然退開一步,脊背正巧撞入一個人的懷裡。她驚惶地回頭,瞧清楚身後人的臉,頓時鬆了口氣:「是你……」
莫名其妙安下心來。
番麓臉色極為難看,在原地瞪著眼睛站了片刻,一手提著輕弩,一手抓了醉菊手臂,將她往前扯。
醉菊被扯得踉踉蹌蹌:「你幹什麼?」
番麓把她扯到葡光屍體前。醉菊雖從醫,畢竟是女孩,還是怕死人的,想往後避,不料被番麓狠狠抓緊了,不許她退開一點。
他單手在輕弩上又裝了一支箭,遞給醉菊:「拿著。」
醉菊見他臉色可怕,乖乖接了。
番麓又對葡光的屍身揚揚下巴:「射他。」
「他已經死了。」
「你射不射?」番麓凶神惡煞地瞅著她,一雙眼睛都發了紅。
醉菊略一猶豫,番麓已經不由分說地靠了過來,抓著她的手,一舉,一扣。醉菊閉上眼睛,箭已飛了出去,簌一聲,深深扎入葡光的喉嚨。
人才剛死,血還是熱的,喉血飛濺了一地。
番麓從醉菊手裡把輕弩拿回來,拍拍她的臉頰,要她睜開眼睛,沉聲道:「再有人敢對你說那些話,二話不說給他一箭,聽見沒有?」
他此刻又凶又蠻,沒有平日一絲吊兒郎當的樣子,連醉菊也不敢逆他的意思,點了點頭,又滿臉疑惑地問:「他對我說的話,都是什麼意思?」
番麓橫她一眼,不知想到什麼,露出古怪神色,又高深莫測地笑起來:「倒不是什麼壞話,只是這話只可以我對你說,不可以別人對你說。」
醉菊雖然不大明白,但猜到肯定不是什麼好話,瞪他一眼:「狗嘴裡吐不出象牙。」隱隱約約有點臉紅,把頭低了下去。
番麓嘿嘿笑了笑,轉身要走,醉菊趕緊一把將他拉住了:「你去哪裡?」身邊地上還有一具模樣恐怖的屍體,她可不要一個人被扔在這裡。
番麓聳肩道:「他們兩個親兄弟,一個死了,另外一個當然也要送去陪他做伴。難道留著一個讓他報仇不成?你看著這個屍首,別不見了。」
大步走開,在院裡幾個閃身就沒了蹤影。
醉菊站在原地,回頭看看葡光在月光下的屍身,旁邊小池塘蕩漾詭異的冷光,不覺身上涼颼颼的,雙手摟緊了身子。
番麓這一去,竟去了半個時辰。
醉菊看著葡光的屍體,分分秒秒像在火上熬著似的,每當聽見動靜,就心驚膽顫地縮起脖子藏在亭後,生怕引來別人發現了葡光的屍體。
葡光是雲常官吏,被人發現死在且柔城,可不是小事。
她伸長了脖子,一個勁盼番麓快點來,偏偏影子也沒有瞧見,肚裡怨了番麓一遍又一遍,嘀咕著等他回來一定饒不了他。
視線內忽然人影一閃,立即眼裡一亮。
番麓肩上扛著軟綿綿的葡盛,輕鬆地回來了。
「你可總算回來了,害我擔心死啦。」醉菊心像飛起來一般,見了番麓的臉,也不覺得怕了。
番麓看著她:「你怎麼還在這?」
醉菊一愣,問:「不是你叫我看著屍首,別不見了嗎?」
「一個屍首有什麼好看的?他又不會跑掉。」番麓擠擠眼,笑起來:「我和你說笑呢,你居然當真?」
醉菊被他氣得幾乎暈過去,磨牙道:「我本想幫你忙的,你倒來戲弄我。」
番麓上下打量她:「瞧你這樣子,也只能幫倒忙。」
他不久前的凶氣全不見了,又掛上那副不正經的嘴臉,踢踢地上的葡光,掂量著肩上的葡盛,皺眉道:「真沉,一肚子民脂民膏,早知道要一箭解決他們,前幾天何必餵那麼多山珍海味?」轉頭對醉菊道:「我要一個一個把他們藏起來,你在這乖乖等我。」
醉菊點了點頭,看著番麓扛著葡盛走遠,才猛然醒悟過來,露出憤憤之色:「可惡,誰要乖乖等你?」連跺了幾下腳,也不管地上還有一具屍首,怒氣沖沖回房去了。
她心裡只顧著生氣,竟沒有開始那樣驚惶害怕。
進房坐了許久,一點睡意也沒有,只是怔怔看著門外。到了半夜,番麓果然過來了,進門大模大樣坐下,拿去桌上的茶壺就往嘴裡灌,自言自語道:「屍首要藏,染血的地板也要洗刷,忙了我一個晚上。唉,那兩個傢伙比豬還沉,扛著他們找藏屍的地方真不容易,走了好遠,肩膀酸得連手都提不起來了。」越說越可憐。
醉菊雖然惱他,但知道他這樣辛苦都是為了自己,心裡過意不去,只好站起來,走到他身邊,訕訕地問:「那裡酸了?」
「肩膀。」
醉菊輕輕為他揉捏。她跟著師傅,推拿等等都學過,手法老道,就是勁小了點。
番麓才不理會她的勁是大是小,被她這樣揉著就是難得的福氣,瞇起眼睛,嘖嘖道:「真舒服,這肩膀一定前生修了福氣,才有這麼漂亮的手為它揉捏。」
醉菊瞪他:「我知道,你下一句準沒好話。你敢說一個字,我就不幫你揉了。」
番麓歎了一聲,倒真的乖乖閉了嘴。
過了一會,醉菊問:「他們死了,你怎麼對上面交代?」
番麓不答。
醉菊道:「你說話吧,只要你別說難聽的話,我就幫你揉。」
番麓這才道:「他們不是死了,而且得了足夠的金銀珠寶,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怎會這樣?」
「安排假象我最拿手,不然收拾兩隻肥豬,我用得了半個晚上的時間嗎?」
他確實是安排假象的高手,騙倒天下的白娉婷之死就是他鬧出來的。
醉菊想起他去殺葡盛,竟用了半個時辰的時間,應該是事先就做好了佈置,也不再追問。
兩人在房裡聊天,說著閒話,不知不覺都有了些睏意。
醉菊瞅他:「你明天沒公務?還不快去睡?」
番麓打個哈欠:「睡什麼?再有一個時辰天就該亮了,你見了死人,晚上黑漆漆一個人會怕。我在這裡陪你到天亮,白天了你再睡就好,到處有光,也不會怕。」
醉菊聽他這麼說:心頓時軟得要化開似的,聲音也輕了下來:「我不怕的,你累了一夜,這麼熬著可不是辦法,快去睡吧。」
番麓又歎道:「不瞞你說,我一旦殺了人,幾天夜裡都會做惡夢,根本睡不著。」
醉菊蹙眉道:「我開個安神的方子給你,好嗎?」
「安神的方子我也有,一定管用,就是藥引難找。」
醉菊奇道:「什麼稀罕藥材?我幫你想想去哪找。」
「肯讓我抱著睡覺的醉菊神醫一個……」話音未落,肩膀已經挨了醉菊一拳,番麓無奈道:「我就說藥引難找嘛。」
4
今夜夢魂難尋,楚北捷無法入睡。
伏在他懷裡的長笑,卻早已乖乖地睡了。均勻的呼吸著,小小的身子軟綿綿的,沉甸甸的,貼著楚北捷肩膀的小臉熱熱的。
「真的可以放下來?」楚北捷維持著同一個姿勢多時,壓低了聲音,不放心的問。
「嗯。」
「放了會把他弄醒吧?」
「不會。他已經睡沉了。」
楚北捷瞅了瞅懷裡的兒子,皺眉道:「我看他會醒。」
娉婷好笑又好氣,走過去從他手裡嫻熟地接了兒子,安置在毯子上。楚北捷一步就跨到了毯子前,低頭仔細瞧著,眸子在燭光下炯炯發亮,眼神一刻也不離。
「輕點。」楚北捷緊張地開口:「小心別弄醒了,他會哭吧?」
娉婷放好長笑,直起身子瞅著楚北捷,忍不住掩嘴輕笑起來:「都說爹嚴娘慈,我看王爺倒正好相反了。」
楚北捷也知道自己太過緊張,一把抓住她的柔荑,將她從對面輕輕扯了過來,咬牙道:「這又是誰害的?」不由分說,低頭去咬娉婷小巧的耳垂。
「哎呀……」娉婷低叫一聲,耳上輕輕發疼,溫熱的濕漉漉的感覺傳了過來。原來楚北捷咬了咬,旋即舌頭盤在上面舔了起來。娉婷頓時紅了臉,伸手抵著他胸膛,羞道:「王爺這是幹什麼?」
「本王正在思量,怎麼可以不戰而屈人之兵。」楚北捷沉聲笑了,熱氣噴進娉婷耳中:「王妃服輸嗎?」
「用牙咬人,勝之不武……」
他鐵打似的寬肩,怎會被娉婷輕易推開,磨蹭夠了,才一手牽了娉婷,無聲無息走了出去。兩人出到帳外,天上星光明亮,眼前豁然開朗。
楚北捷歎道:「這般好心境,該有琴聲來配才好。」轉頭望著娉婷。
娉婷道:「荒郊野外,哪裡有琴?」
楚北捷笑而不語,幽深的眸子盯著她,娉婷一陣臉紅耳赤。在他目光下,怕是無人能保持心如止水的境界,索性笑著,反倒牽了楚北捷的手,繞過靜悄悄的兵營,尋了一處僻靜的小林坐下。
「既無琴,娉婷唱歌給王爺聽好?」
楚北捷問:「什麼曲?」
娉婷露齒而笑:「唱一首降曲,給王爺賠罪如何?」
「哦?」楚北捷沉默片刻,柔聲問:「娉婷為何要向我賠罪?」
娉婷不知為何,竟驀然怔了一怔,垂下濃密的睫毛,思索片刻,慢慢道:「大概是因為娉婷的任性,真讓王爺吃了那麼多的苦頭,所以心懷內疚吧。」
她低著頭,楚北捷憐意大起,將她摟進懷裡,沉聲道:「只要你和長笑都在我身邊,吃多少苦頭都算不了什麼。」
娉婷自重見他後,已非第一次被他這樣抱著。但此刻的感覺,竟比前些日來得更為安心,許是長笑被楚北捷抱在懷裡的一幕,已經銘刻在了心頭。
她情不自禁地抱緊了楚北捷,將頭悶在他寬闊的胸膛裡,低聲問:「王爺後悔遇見娉婷嗎?」
楚北捷沒答,伸手拖起她小小尖尖的下巴,熱吻落了下來,覆住優美的紅唇。
星光閃爍,林子被拉出疏疏的斜影,默默護衛著一雙蜜意正濃的璧人。
「今晚讓本王唱曲給你聽吧。」楚北捷好不容易鬆開了娉婷,淡淡笑著,凝神想了一會,竟真的唱起來。
「故春盈,方恨伙思;故秋思,方恨離情;不離不棄……」
他的聲音低沉渾厚,豪邁多情,每個字從喉間玉石般跳出,閃爍在林間。
「不離不棄……」
清音夜起,林風暗磋年華。
無琴。
但楚北捷低沉的歌聲,並不需要琴聲來配。
他用心低唱,僅僅不離不棄四字,已足以讓昔日絮翻蝶舞的敬安王府隨風,讓堪布城外怒馬鮮衣的對峙隨風,讓這一路上無數次絆倒他們、刺痛他們的哀傷和回憶,隨風。
傷意離緒,歸來舊處。
歌聲在林中徘徊飄蕩,嵌入每一片記憶,娉婷聽得如癡如醉,睫毛一顫,眼淚直直墜下,在舒展的青草上飛濺成花的瞬間,歌聲停止了。
林中極靜,讓娉婷聽清楚楚北捷的每一個悠長的呼吸,甚至每一次心跳。
「娉婷,我今日終於懂了。」楚北捷一曲既了,極認真地道。
娉婷舉袖,不動聲色地擦擦眼角:「王爺懂了什麼?」
楚北捷寵溺地用雙臂將她圈著,沉聲道:「懂了你的百轉千折,不改初衷。」
「百轉千折,不改初衷……」娉婷低低咀嚼。
「聰明的白娉婷,愚蠢的白娉婷,善良的白娉婷,狠毒的白娉婷,都是我所愛的白娉婷。」楚北捷長長舒出一口氣,反問:「我怎會後悔?」
娉婷眸中淚光閃爍,緩緩抬頭,看清楚他眼中光芒,堅定毅然。
冰塊破碎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漸漸似成了藏在雲層中的雷鳴,隱隱迴盪心田。
哀怨和隱埋的恨意,煙消雲散去吧。
即使曾酒趁弦哀,燈照離席,那又如何?
她曾身懷六甲,哭倒在撒滿藥汁的冰冷地上,將絕望傾倒於五湖四海。
身後,是他帶領的千裡追兵,火光沖天的騰騰殺氣。
曾經對月而起的誓言,要覆蓋如此,如此多的往事,要經得起如此,如此多的考驗。
她將目光移向天邊,忽然帶著驚喜似的輕道:「月亮出來了。」
「在哪?」
細得像嫩蔥似的指往天上一挑:「在那,王爺沒看見?」
楚北捷沒有轉頭,直直看著她,像要用眸子那兩汪深邃的黑潭將她淹沒了,片刻後,俊朗的臉逸出一絲淺笑:「看見了,在這呢。」
他低頭,吻在了顫動的睫毛上。
兩人說了一夜無緒的傻話,竟都不覺一絲倦意。清晨,天濛濛亮了,微透的光裡,霧氣一縷一縷從林中飄起,他們這才雙雙回帳。往毯子上一看,長笑早就醒了,沒哭沒鬧,正在眾精會神地研究毯子邊上的流蘇扯不扯得下來。
「才睜開眼睛就開始皮了。」娉婷把他抱起來,長笑對那流蘇興趣正濃,小手緊緊拽著不放,連著毯子也被他扯起來一個角。
楚北捷直誇:「好小子,這股韌性像足了我。」
長笑轉頭,見他靠過來,興奮地尖叫一聲,連流蘇也不顧了,鬆開五指,毯子立即掉到地方。長笑只管伸出兩隻小手往楚北捷那邊傾。
楚北捷更樂:「你看,他多親我。」大手一伸就把長笑抱了過去。
娉婷笑道:「他哪裡是親你?那是看上你的神威寶劍了。」
果然,長笑一進楚北捷懷裡,就一心一意要拽楚北捷腰上的劍柄。神威寶劍不輕,他個子小,被楚北捷抱在懷裡,彎盡了腰桿也弄不到手,不甘地叫起來:「刀刀!」
「好兒子,你喜歡,爹送你。」
「有你這麼當爹的嗎?兒子才多大,送這麼一把明晃晃的利器。」
一家三口正樂也融融,漠然掀簾子走來進來,神清氣爽地稟告:「王爺前幾日發密信召那些人手,已經到達了。」
「也該這一兩天到了。」楚北捷問:「來了多少人?」
「二十多個。」
「十之八九都來了,這個時候,書信可以召到這些就不錯了。」楚北捷抱著一直動個不停的長笑,對娉婷道:「你和我一起去見見他們。這些都是我從前的部下,為著各種原因退隱了,每個都有自己的本事。」
娉婷道:「都說現在有本事的人都隱居起來了呢。能讓王爺在這關頭密信召過來的,一定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把長笑接過來,往地上一放,拍拍他圓滾滾的小腦袋:「長笑乖,去找則慶玩去。」
長笑興高采烈,抬腿就從門簾處溜走了。
楚北捷倒有點不放心:「他怎麼知道則慶在哪?這裡亂哄哄的。」
「陽鳳的帳篷就在隔壁,不用擔心,他准找著的。」
三人還有更多的正事要做,也不能老念著孩子,立即去見了那批新到的人,果然都是軍旅中難得的高手,有人擅設山林機關,有人擅於狙擊刺殺。
楚北捷領慣了兵,對後勤也極為看重,召來的人除了前線搏殺的好手,也有擅治刀劍傷的。
「霍神醫醫術當然是極好的,但他向來和權貴看病,治得精細。打仗時傷者眾多,時間有急,最重要就是快。說到這個快宇,只有專門跟著行軍的大夫才最內行。」
在楚北捷指引下,娉婷一一見過了,又匆匆趕去開軍事會議。
一入軍帳,所有將領幾乎都齊了,就等他們。
楚北捷喜事臨門,早上抱過兒子,手上挽著娉婷,滿面春風,進門就爽朗地笑道:「北漠新兵昨日已到,東林這邊,本王發信召集的老部下今早也抵達了。再過三兩日事情籌備妥當,就可以按照先前定下的策略,潛入雲常,主動出擊。各位將軍覺得如何?」
眾人臉色卻沒有楚北捷那般好,楚北捷斂了笑容:「怎麼了?」
帳中靜默了片刻,若韓道:「王爺請看看這份剛到的軍報。」抽出軍報,遞到楚北捷面前。
軍中的規矩,軍報中凡是十萬火急的的事,一律用朱色書寫,讓接報的將領一眼就看清楚關鍵。
楚北捷接了,打開一看,首先跳入眼簾的就是一行細密的血色朱字——歸樂王族盡遭何俠誅殺……
娉婷就站在楚北捷身旁,濃睫微微一挑,立即瞥見了那一行朱紅色的字,臉色頓時變了變。
整個歸樂王族?
那就不僅是何肅,還包括王後,和年幼的王子。
手握屠刀的,是何俠,是敬安王府的後人,上百年來忠心耿耿保護歸樂王族的敬安王府。
是少爺……
軍報裡的字晃動起來,娉婷呼吸不暢,忽然小臂上一熱,已被楚北捷牢牢扶穩了。
眾人知道歸樂畢竟是她故鄉,歸樂大王雖對她不大好,怎麼說也是一同長大的,不禁惻然。
楚北捷將她攙到椅上,要她坐了,低聲問:「還好嗎?」
東林王後走過來:「這裡頭悶得人心頭發慌,我陪你出去走動一下,順便看看長笑到哪去了。」
娉婷定下神來,環視帳中一圈,見大家臉上都隱隱透著關切,反而鎮定下來,緩緩道:「我沒事,坐著就好。軍情緊急,你們不要耽擱。」
楚北捷應了,拿著軍報看下去。後面洋洋灑灑,足有百字,詳細寫了打探得知的情況。他把軍報放在桌上,淡淡問:「各位將軍怎麼看?」
羅尚把大家心裡最大的憂慮說了出來:「歸樂已經亡國。樂震被飛照行殺得落花流水。現在,四國中連最後可以牽制何俠的力量都被剷除了。」
「接下來,何俠會全力對付我們。」若韓語氣沉重。
沒法不沉重。
歸樂大軍一敗,四國已經盡入何俠掌中。
以何俠擁有四國的實力,要對付他們這區區亭軍,可以說是不費吹灰之力。
帳中的將領都是統領軍隊,能獨當一方的人,精於分析敵我狀況。倒不是心存怯意,但你一言我一語,分析出來的情況,十之八九對何俠有利。
敵人實在太強大了。
楚北捷曲指叩案,靜靜聽著他們說話。
不多時,該說的都說了,眾人都停了下來,帳篷中頓時安靜,只剩有條不紊的指節敲案聲。
叩、叩、叩、叩……
人人都盯著楚北捷山一樣穩重的背影。那寬闊的背影,彷彿天下任何事都不能使其彎曲,他們靜靜等著,寂靜越深一分,那堅毅的感覺就越重一分。無往不勝的氣勢,藏在極有條理節奏的聲音裡,隱隱散在帳中。
眾將情不自禁閉緊了嘴,他們知道,楚北捷正在思考。
叩。
叩案聲遏然而止。
不知為何,大家緊繃繃的心,都豁然鬆動了。
楚北捷轉過身來。眾人都料著他要說出想好的定計,興奮地等著,不料他一開口,視線卻迎上了娉婷,沉聲問:「何俠是否會立即離開歸樂,全力以赴對付我們?」
此問大出眾人意料。
頓時,所有的目光,又都移向了坐在一邊的娉婷身上。
娉婷靜坐了一會,蒼白的臉色稍微好了少許,盈盈站起,將桌上的軍報打開掃了一眼,猛然看見那一行朱字,心彷彿被細針刺了一下似的,微微蹙眉,低聲道:「不會。」
這和眾人的猜測都不同。
但她的話向來極有份量,沒有人懷疑她在胡說。眾人互相交換目光後,東林王後開口問道:「娉婷怎麼知道?」
一隻粗糙的大掌伸過來,緊緊握住了娉婷的手。娉婷抬頭,深深望了楚北捷一眼,把頭轉過去,柔聲問東林王後道:「王後知道何俠為什麼不擇手段,要得到天下嗎?」
「為了權勢,浮名。」
娉婷緊抿著唇,露出一絲苦笑:「為了敬安王府。」
敬安王府。
笙歌連夜,涼風也能悅人的敬安王府。
小池靜謐,拂柳迎風,極色而不奢,一夜之間,被火光吞噬的敬安王府。
「歸樂大軍潰敗。四國之中,再沒有大軍能威脅何俠的地位。」娉婷續道:「四國盡在他掌中,何俠還有什麼願望呢?敬安王府會再度激起何俠的豪情壯志,他一定會迫不及待,讓被毀的敬安王府重新擁有至高無上的輝煌。」
「姑娘是說……何俠會留在歸樂,重建敬安王府?」漠然皺眉想著:「但以小敬安王的為人,應該不會在明知有王爺的威脅下,做這麼浪費時間的事。」
楚北捷露出很好看的笑容:「漠然,你沒聽清楚,娉婷話裡,不是有至高無上四個字嗎?」
「我明白了!」羅尚腦中靈光一閃,叫起來:「何俠是要立即登基!建立新國,登基為王,這才能使敬安王府變得至高無上。」
若韓也猛拍一下椅子扶手,歎道:「一旦名分確立,何俠就名正言順佔據天下了,民間反抗的力量將大為削弱。」
「他再稍微動點腦筋,用溫和政策安撫四方……」
「最後,再慢慢收拾我們。」
「那時候他要收拾我們,更是易如反掌。」
這樣想下來,雖沒有開始想的那麼急迫,事情卻也沒有變好一點。怎麼看也是個將要被人甕中抓鱉的兆頭。
各人的臉色又都沉了下去。
漠然想了想,看向楚北捷:「到底該怎麼做,請王爺快下決定。」
楚北捷微微笑了笑,娉婷見他要說話,輕聲搶在前頭道:「不許再考我。主帥是王爺你呢。」
楚北捷怕她因為這軍報心裡難過,本想逗她一下,讓她忘了少許煩憂的,聽她這麼一說,反而不好再讓她出頭,壓低聲音道:「王妃是要看夫婿發號令嗎?本王遵命就是。」眼中精光一凝,往帳中眾人逐個看去,那氣勢竟不輸於揮軍十萬的瞬間。
眾人知道他要定計了,精神一振,屏息靜聽。
「歸樂大軍敗得太快,時間於我已經不多。不要再做籌備了,我和漠然,帶領一千精銳兵士,潛入雲常,對付且柔。」
羅尚跟隨楚北捷多年,篤定且柔之行一定有自己的份,偏偏沒聽見自己的名字,臉色猛變,差點就跳起來:「王爺,我……」
「你不要急,另有任務。」
羅尚這才放心,坐了下來。
「要建立新國並不容易,何俠必會請大法師校勘天時,尋找吉兆,安撫天下。他要吉兆,我們就給他製造一點不祥之兆,擾一擾他的軍心。」楚北捷侃侃調度:「若韓、羅尚、華參,本王今天召來的那二十多名舊部都是精幹的好手,你們一人領幾個去,再各自從軍中挑選機靈能幹的兵士,組成三隊小隊,分別潛入各地。」
若韓聽得比較明白,問:「是要我們在各地製造異兆,惹起百姓的恐慌嗎?」
楚北捷點頭,又問:「這些都是騙人的功夫,和上戰場不同。如今到處都是雲常兵,若韓要小心,最要緊是隱藏好蹤跡,不要被人發現了。那些異兆,你們放手發揮,做得到嗎?」
若韓還沒有回答,一把聲音了插進來。
「泥土滲血,燕子無故空中墜亡,土偶流淚……是不是這些?」
楚北捷一看,原來是華參,朝他笑了一笑:「想不到華將軍是此中高手。不錯,確實就是這些。」
「這些事倒也不難。」華參皺眉:「只是這樣花功夫讓百姓不安,對何俠數十萬大軍來說,無關痛癢,沒什麼實際的用處。」
去裝神弄鬼當然遠沒有去且柔刺激,羅尚也正為這個在暗發牢騷。但一聽華參對楚北捷語氣不大好,羅尚立即反問:「華將軍怎麼知道這沒有實際的用處?要知道攻敵者,攻心才為上計……」
楚北捷提手一擺,制止了羅街往下說,對華參道:「有什麼用處,將來你就會知道了。」不再就這個問題說什麼,繼續分配道:「剩下的人都留在大營,由王嫂統領,潛入深山,靜待消息。」轉身對東林王後微微拱了拱手,沉聲道:「一切拜託王嫂。萬一有敵靠近,只管躲,不要硬碰。」
東林王後自從掌管了東林王權,歷了幾度危難,早不是從前那個藏在深宮的婦人,聽楚北捷這麼一說,也不推辭,緩緩點頭道:「你放心,我絕不會逞強,就只用一個穩字訣。把這裡看顧得穩妥,等你們回來。」
「那我就放心了。」
楚北捷三言兩語佈置好了三路計劃,目前的戰略大概就確定下來了。眾人都是打慣戰的人,在這裡早待膩了,恨不得快點有點事做。漠然站起來道:「既然要去且柔,屬下先去準備一下。帶去的人,屬下先挑一千五百精兵出來,然後再讓王爺從中挑選一千,如何?」
楚北捷道:「沒那麼多功夫。本王信你的眼光,跟我們去的人馬都由你挑,命令他們立即換上輕服,準備隨時上路。」
羅尚也站起來,邊鬆動筋骨,邊道:「我們這邊分成三小隊,到底誰潛入哪國,怎麼發動,還需要仔細商議。若韓將軍,華參將軍,來,我們找個地方聊去。」
幾名將領風風火火一去,東林王後也婷婷站了起來:「接了鎮北王的命令照看大營,我現在也要去巡視一下了。」走了兩步,又忽然停了下來,轉身問娉婷:「醉菊那孩子,我記得是在雲常那出的事,對嗎?」
娉婷不防她忽然提起醉菊,心裡微痛,輕聲回答:「是在雲常和北漠交界的松森山脈……」
「嗯……」東林王後點了點頭,思忖著道:「這次鎮北王去且柔,看看能不能把霍神醫帶上。他一直想到雲常去,我擔心他出事,三番兩次用我的病當借口勸阻了。但瞧他的樣子,遲早是要去一趙的。跟著你們一起去,我還放心點。」
楚北捷和娉婷交換個眼色。
楚北捷這次去且柔,是潛入敵人腹地,實在比霍雨楠一人去找醉菊的葬身之處更危險。他是醉菊的師傅,娉婷絕不願他發生意外。
娉婷道:「醉菊的屍骨,並不在雲常。我隱居的時候,帶著去埋在了北漠邊境處。」
「萬萬不能讓他看見醉菊的屍骨,老人家受不了的。」東林王後歎道:「唉,你們年輕,還不懂的。老人受不了這種打擊,見了墓碑屍骨,更不得了。我就是想叫你們帶他走一轉,敷衍著過去就好。」說著這話,不禁想起自己死去的兒子,眼圈猛地紅了,只是忍著不肯落淚。
這樣一來,楚北捷卻不好拒絕了,應道:「王嫂放心,要是霍神醫要去,本王一定會在路上好好照顧他。」
楚北捷送東林王後出去,回帳來,見娉婷還站在原處。他看慣鮮血淋漓,也是個殺人無數的將軍,偏偏就怕瞧見自己的女人傷心。
娉婷離了兩年重回身邊,楚北捷總覺得她是個隨時會碎的琉璃娃娃似的,只要見娉婷露出郁色,就不免擔心。輕輕走到娉婷身邊,放軟了聲音問:「在想什麼呢?你怎麼不去找長笑?」
娉婷知道他怕自己為醉菊難過,抬頭瞅著他,露出淺淺的笑容:「王爺今日的佈置,全部是以何俠會立即籌備建立新國而設定的。萬一娉婷猜錯了,何俠不將注意力放在建國上,反而立即領軍到東林來圍攻我們,豈不大糟?」
「娉婷怎麼會猜錯?你是最熟悉何俠的人。」
娉婷幽幽歎了一聲。
楚北捷問:「怎麼?娉婷對自己信心不足嗎?本王可是對你信個十成的。」
「我本來也是以為自己很熟悉他的,他要做什麼,我不猜中十成,也該猜中七八。」娉婷將視線輕轉,停在那份軍報上,歎息道:「可我從來沒有猜想過,他不但會殺死何肅,還會將何肅的王後和幼子一併殺了。肅王子當年和我們都是一起長大的,這裡面有著敬安王府的被毀之仇,也沒什麼好說的。但那小王子只有幾歲,他出生的時候,我們都被請去喝了酒,少爺送他一個翡翠墜子,用金絲線掛在脖子上的……」
楚北捷不等她說完,一把將她緊緊抱在懷裡,一遍一遍親她的眼瞼,柔聲道:「不要再說,再說你又要難過了,你難過,本王也要跟著難過。我快去且柔了,你還要我睡不著覺嗎?」
娉婷被他吻得一臉通紅,躲開了去:「被你這樣天天煩著,人家也睡不著呢。嗯,我們去了,帶不帶長笑去呢?」
楚北捷倒呆了一下:「你也跟著去?」
「難道我不去?」
楚北捷道:「這麼危險,你不要過去。」眉頭擰了起來,英氣勃勃的臉少不了多了幾分陰沉。
娉婷一點也不怕他這臉色,反而將頭輕輕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問:「王爺不願意讓娉婷留在身邊嗎?」
這一句問得婉轉纏綿,楚北捷被人灌迷湯的次數不知多少,偏偏對娉婷一人灌的迷湯毫無抵抗力,將眉皺成一團,聲音沒有剛才的大了:「當然不是。」
「王爺把娉婷留在這裡,不怕回來的時候,妻兒都不見了嗎?天下這麼大,娉婷好想帶著長笑,四處遊覽一番呢。」
楚北捷一把抓了她,往她腋下亂撓:「豈有此理,你又威脅本王。竟然養成習慣了。」
娉婷噗哧一聲笑起來,在楚北捷的大掌下扭著要逃:「不敢,不敢了,王爺要娉婷留下,娉婷遵命就是。」
楚北捷沒有想到她那麼好說話,停了手,把她拉到面前,仔細為她整理了額前的亂髮:「快出發了,我要去看看長笑。」
「他一定在和則慶玩呢。」
兩人去見了長笑,果然在陽鳳身邊,正與則慶玩得像兩個小泥人似的,見了楚北捷,都纏上來想扯楚北捷腰間的神威寶劍。楚北捷想著要離開兒子,抱著長笑又親又捏,許久才戀戀不捨地把扭著要去玩的兒子放下。長笑哪裡知道父親的心事,一下地就咯咯笑著和則慶跑遠了。
過了一個時辰,漠然已經準備就緒,過來稟報:「人馬已經挑選好了,就等王爺將令。」
楚北捷點了點頭,斟酌了一會,對漠然道:「你另外給娉婷選一匹乖巧年輕的好馬。」
漠然應了,立即就去辦了。
娉婷等漠然走了,才笑著瞥楚北捷一眼;「不是已經屈人之兵了嗎?欺負得我答應了不去,怎麼又要給我選馬?原來你真怕我帶著長笑浪跡四方去。」
楚北捷氣得咬牙,抓住她的手就把她往懷裡扯:「你哪兒也休想去,本王親自當獄卒好了。」
他這兩年裡被娉婷捉弄得慘了,想來想去,帶著娉婷在身邊,雖然危險,但出了什麼事,至少能護得她回來。
要是再來一次當年松森山脈連挑雲常四關似的瘋找,那才叫折磨人呢。
「長笑怎麼辦?」
楚北捷苦苦堅持自己被為父之心折騰得快失去的理智,半天才咬牙道:「暫時交給陽鳳吧,大營裡安全點。我看緊了娘,就不怕掉了兒子。」
長笑交給陽鳳,娉婷雖然不捨得,但也是放心的,點頭答應了,伸個懶腰,伏在楚北捷懷裡,沒有動彈。
楚北捷本來被她氣得無可奈何,低頭一看,溫玉在懷,柔美誘人,倒覺得帶著娉婷是件好事,低頭撩撥她的烏髮,正想把釵子拔下來,好好溫存一番,外面腳步聲忽然接近,只能硬生生逼自己停了手。
有人掀開簾子進來,又是漠然。對楚北捷稟報:「白姑娘的馬匹已經挑好了。」
娉婷早在漠然進來前就睜開眼睛,掙出楚北捷懷抱,走到一邊去整理行裝。
「為免雲常兵發現異常,最好夜行。傳令下去,今晚早點做飯,飯後出發。」
暮色蒼茫中,一支不起眼的隊伍在林中啟程。
穿山越嶺,直奔且柔。
雲常那個不起眼的小城,靜靜屹立在他方,絲毫也不知道改變天下的契機,即將由它而始。
當楚北捷攜帶著心愛的妻子出征的馬蹄第一聲響起時,一切已經注定——在偉大輝煌的亭朝開卷篇中,且柔這個名字,將被人們永遠記住。
5
晨暉的照耀中,飛照行領著凱旋的軍隊行走在平坦大道上,遠方,歸樂都城的城門在望。
歸樂潰敗的殘軍已經被消滅乾淨,他隨身攜帶的兩個匣子內,分別放著樂狄和樂震的首級。
那一對父子,曾是他的主人。他追隨著他們,拚命、流汗,最後成了兔死後的犬,飛鳥盡的弓。
不甘!他不甘心。
這股不甘心使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背叛,背叛成就了他。
嗚……嗚……古老的號角發出長而低沉的聲音,歡迎他的歸來。
城門已經大開,飛照行在齊鳴的號角中,帶著澎湃的快意踏進曾經的歸樂都城。
歸樂已不存在。何肅已死,王族已滅。
兩道旁,跪滿迎接的百姓,這些亡國的子民顯然是被士兵們從家裡驅趕過來的,哆嗦著跪在地上,或疑懼或憤憤的視線千萬道,躲躲閃閃,若有若無地從各處射來,集中在他的身上。
這種絕對稱不上好感的視線,不曾削弱飛照行的興奮和得意。
不必理會,這些卑微而跪著的百姓,無從知道何肅的懦弱和無能。他們不知道,王者,必須果斷、狠辣、無情。
誰又比得上何俠?那個風流倜儻,劍法和目光都一樣凌厲的小敬安王。
旁觀者清。
飛照行比何俠更明白,耀天是何俠的一道難關。
當耀天在雲常王宮嚥下最後一口氣,天下已經沒有什麼能束縛何俠,阻止何俠。
這讓飛照行非常高興。人生就是一場賭博,要贏得風光,就要有眼光。飛照行錯跟了樂震,但這回他總算押對了寶。
他選對了何俠,得到了千載難逢的機會。
過了城門跪地迎接的亡國百姓,越往裡走,越發覺街道上的冷清,偶爾看見的,都是惶惶不安的面孔,在雲常士兵反射著日光的鋒刀下,表情近乎雕像般的冷淡。
一名何俠的心腹侍衛等待在大道上,截住了意氣風發,正要往王宮去的飛照行:「小敬安王不在王宮,飛將軍請往敬安王府。」
飛照行頷首,勒轉馬頭。敬安王府是何俠舊家,待在那裡也很尋常。
他在敬安王府下馬,人目便是滿目瘡痍,愣了一下,才跟著那名侍衛,跨進高高的門檻。
府裡綠苔處處,草木極深。
隔著被火燒出一片焦黑的雕柱遠遠看去,何俠獨自一人,獨立在這一片荒蕪孤單中。
這獨立的背影,即將擁有這一片大奸河山,從此千秋萬世,被後人傳頌他的名字。
飛照行不敢大意,走過去站定了,恭聲道:「稟報小敬安王,末將已將樂狄樂震兩人的首級帶回來了。」
何俠早知道他來了,轉身打量他一眼,笑道:「辛苦了。你做得很好,我已經準備了賞賜,來啊,念。」
一名侍衛走上來,打開手裡的卷子,一項項念下來,果然賞賜不少。飛照行跟著樂震,從前也常出入歸樂王宮的,聽那賞賜裡面,竟有好幾樣是歸樂大王也捨不得送人的珍寶。
何俠挑了主位坐了下來,臉上淡淡的,似乎在笑,眼裡笑意卻又不是很濃,看不出個究竟。飛照行等那侍衛念完了,行禮謝了賞賜:「末將都是托小敬安王的福氣才打了一場不丟臉的仗,不敢收那麼多賞賜。」小心地問:「樂狄和樂震的首級,小敬安王尚未過目,是否……」
「不必了。」何俠搖頭:「我還信不過你嗎?」
兩名美艷的侍女捧上熱茶,分別奉給何俠和飛照行。飛照行謝了何俠,雙手接了,茶碗晶瑩透亮,一看就知道是難得的珍品,但在這片荒蕪的王府裡,又顯得格格不入。
何俠似乎看出他在想什麼,啜了一口熱茶:「我曾經在這裡披滿了彩綢,擺滿了精緻的傢俱,卻不能使這裡恢復一點一絲的生機。我也曾經命人重新修理這裡頹倒的牆,但一動工,我又下命停了。你知道為什麼嗎?」
飛照行放下茶碗,坐端正了,才謹慎地回答:「昔日的敬安王府就是昔日的敬安王府,再怎麼重修,過去的還是回不來了。」
何俠薄薄的唇動了動,似乎揚了一個笑,但很快又消逝了:「不錯,失去的永遠都失去了。為什麼人在取捨的時候,總是想不清楚這點?我真的很後悔。」他的眉目之間,居然隱隱顯出一股極痛的神色來。
飛照行沒想到何俠會忽然和他說這些掏心的話,既受寵若驚,又不敢胡亂應答。
何俠在他心目中是難得的梟雄,這種人喜怒無常,善於把心事藏在深處,應該最忌諱別人瞭解他們。
飛照行低著頭把茶碗重新捧起來,小飲了一口,假裝在潤嗓子。
「我誅殺了何肅一門。」何俠忽問:「你知道外面的閒言了嗎?」
飛照行點頭道:「已經聽說了,那些謠言也聽了一點。」
「你怎麼看?」
「亡國的王族,不過是螻蟻罷了。小敬安王富擁天下,殺幾隻螻蟻,又有什麼?」
「我也不必瞞你。」何俠瞅著他,又是微微一笑:「外面的閒語倒也沒說錯,何肅並沒有在投降後夥同王後刺殺我,我是無故將他們一家三口殺死的。」
飛照行一愕,正不知如何答話,何俠已經換了個話題:「商祿將軍戰死了,永昌軍現在由誰掌管?」
飛照行道:「戰場上失了主帥,只能臨機決斷,暫時由末將掌管。」
何俠不在意地道:「冬灼也大了,該給他歷練的機會,現在雲常都城局勢穩定了,我正要調他出來在沙場上學一些本領。永昌軍就給他管著吧,你下去之後,交割一下。」
飛照行應了一聲。
不知為何,何俠今日感觸特別多。他歎了一口氣,從椅上站了起來,道:「你來,隨我到處走走。」
飛照行跟著他,在敬安王府裡面緩緩步行。
庭院已經完全荒廢了,池塘面上滿是浮萍,偶爾突出氣泡,在水裡簌簌一現的,不是五顏六色的錦鯉,倒像是灰黑色的小小的野魚,也不知道怎麼到了這池塘。
蟲豸在草中一遞一聲地叫著。
他們踏著深一步淺一步的草,一前一後走著。何俠走了許久,忽然作聲:「沒想到這麼快,連歸樂也亡了。」語氣裡竟有不少感慨。
飛照行暗奇,他得到了天下,反而比原先更不快活。
偷偷瞧他的背影,挺挺直直,宛如一條被繃緊的弦。
也許是再沒有足以與何俠抗衡的大軍存在,飛照行這次重見何俠,總覺得比往日生疏上十倍。至高無上的威嚴,大概未登位已散發出來了。
「最後的歸樂大軍被消滅,四國已經可以大統,我打算下正式的詔令,以小敬安王的名義,建立新國,定國號為敬安。」
飛照行躊躇了一下,試探著勸道:「建立新國固然重要,但現在楚北捷的事還未了,這是否……」
「不用擔心。楚北捷就算有十倍的本領,也不能以一抵我數十萬大軍。光桿的將軍,何足畏懼?」何俠冷笑道:「待我登基之後,名份確立。他就不再是東林的鎮北王,而是我敬安國的逆賊,殺之天公地道。能有這麼一個對手不容易,反正有時間,我要慢慢對付他。」
聽何俠的意思,竟是四國已經平了,再沒有值得花功夫的敵手,倒有點不捨得將楚北捷一下子弄死,要慢慢貓抓耗子似的逼死他似的。
也不能說何俠自大,想四國之內,能和何俠對抗的大軍都被滅得乾淨,楚北捷一個人能有什麼本事挑戰雲常大軍?
他若敢公開招募叛軍,雲常大軍立即開到,十倍之數攻之,楚北捷必死無疑。
飛照行心裡覺得不妥,但何俠語氣篤定,似乎已無法兜轉,只好不作聲,點了點頭。
何俠卻驀地停下腳步:「有一件事,要吩咐你去做。」
「是。」
「我要你收集各國珍寶,珍珠寶石,還要找一批鑽研鑲嵌珠寶的能工巧匠。」
飛照行明白過來,問:「是要打造一頂王冠?」
何俠搖頭,豎起兩根手指:「是兩頂。一頂王冠,一頂後冠。兩頂都要精美絕倫,不能有一絲差錯。」
飛照行應了,何俠又囑咐幾句,他才告辭出來。
回到臨時安排給他的府邸,飛照行想來想去,總有點不妥,將身邊一個留守在歸樂的心腹召了過來問:「小敬安王到了歸樂後,是不是看上了什麼女子?」
那心腹仔細想了,搖頭道:「沒聽過他近女色,到了歸樂,就是在敬安王府處理各種事務。也難怪,見了舊家,難免要憑弔幾天死去的親人。」
飛照行覺得似乎有東西哽在脖子裡,但又想不出說什麼,總覺得自己漏掉了一點東西。正在思考,又有屬下來報,何俠賞他的東西已經送到了門前。
飛照行親自出去接了,開了其中一箱來看,都是極名貴的東西,看來何俠賞賜毫不手軟,將來絕不是個吝嗇的大王。
飛照行暗暗高興,賞了送東西過來的侍衛不少錢。何俠的侍衛頭目也親自來了,笑嘻嘻恭喜了飛照行,又說:「兄弟奉命過來,還有一件事,就是冬灼將軍要掌永昌軍的事,請飛將軍用一下帥印,交割清楚。」
飛照行早就知道這事,痛快地在遞上來的文書上蓋了印,算了交割了永昌軍,送走了那群拿了不少賞錢的侍衛。
因為心裡高興,雖是征途剛剛結束,飛照行也沒有早睡,喚來屬下幾名將領一同喝酒慶祝。
「來來,干!這一杯敬我們將軍步步高陞,前程無量。也敬我們駙馬爺早日榮登大竇!」
一名副將忙壓低聲音道:「別再提駙馬爺三字,上面已經下了令,從今之後一律只稱呼小敬安王。張將軍,你可要小心犯忌諱。」
「嘿,我沙場上的廝殺漢,哪裡曉得什麼忌諱。干!」
那副將還要勸說,張將軍胡亂擺手,一臉不耐煩地嚷道:「曉得了,曉得了,很快連小敬安王也不叫,要叫皇上了。聽說那些文官現在都自稱微臣了呢。」
這些將領在戰場上都嚴禁喝酒的,口饞了多日,興高采烈,幾壺幾壺往裡灌,飛照行迷迷糊糊間,被人扶了上床。
睡得朦朦朧朧,卻不知為何渾身一冷,被嚇醒過來。
猛一睜眼,飛照行直挺挺從床上坐了起來,心跳怦怦不止,一股隱隱的不安泛上心頭。
一定有什麼不對勁。
他對自己的直覺有奇異的信任。
上次樂震準備殺人滅口,他也是憑著忽然湧上心頭的不安,夜間狂奔出城,逃過一劫。現在心裡微顫,不由份外小心起來,把白天裡何俠和自己的對話反反覆覆想了許多遍,但想了又想,又找不到什麼蹊蹺。
何俠要他辦的事,他都辦了,不但滅丁東林大軍,殺了樂狄樂震,連商祿也一併處置了,還能比這辦得更好?
如果說自己平常貪一點金銀珠寶,何俠也是應該早就心裡有數的,不該為這些小事對付自己才對。
到底哪出了問題?
難道又是兔死狗烹,鳥盡弓藏?飛照行一驚,連連搖頭。
不不,何俠不是樂狄,不是樂震。他是小敬安王,有雄才大略,有容人的氣度。
仗打完了,新國將立,不像從前那樣禮賢下士,也是人之常情。只要榮華富貴仍有他飛照行一份就是了。
他苦思冥想,想不出個所以然,終於又迷迷糊糊睡去。
但從此對著何俠,倒真的加了三分小心,更加十二分謹慎。
兵貴神速,楚北捷領著人馬前往且柔,開始還擔心路上勞苦,娉婷吃不消。但娉婷也是常跟著軍隊遠行的,讓楚北捷很快就沒了顧慮,一心趕路。
一千人的精兵,在邊界化整為零,潛入雲常腹地,又悄悄在且柔郊外碰頭。這些人都是大戰後殘留下來的精銳,個個精得像鬼一樣,經過漠然逐一挑選,又再三叮囑,沒有一個出岔子。
一千人潛行到了且柔附近,一點消息也沒有走漏。雲常軍不知這麼一支要命的敵人已經近在咫尺,且柔城裡的人,更對這場迫在眉睫的大難毫無警惕。
而番麓,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成為鎮北王的目標。
這位且柔城守,正為另一件與楚北捷毫不相干的事頭疼。
「他們是存心逼死我!好啊,來吧,老子在軍中這麼多年,還沒受過這種窩囊氣呢!」剛剛傳來的公文被番麓揉個稀爛,狠狠扔在地下。屋前屋後都可以聽見城守大人的咆哮:「我怎麼知道那兩個大人跑哪裡去了?這麼多人親眼看著他們離開了且柔,他們又是習慣了到處巡視的,說不定早巡到邊境去了。人不見了,怎麼發公文來要老子追查?老子上哪追查去?奶奶的!」
負責傳信的府役早嚇得抱頭溜走了,只剩下師爺杜京,皺眉看著番麓像被人捅了屁股的老虎似的在屋裡走來走去。
城守大人今天的怒氣,真是非同小可啊。
「大人請息怒,這公文雖然沒道理,畢竟是上頭的意思,我們也不能不管啊,這事……」
「我也知道不能不管。」番麓咆哮了一頓,火氣都發洩完了,反而渾身輕鬆,居然又笑起來,用腳尖碰碰地上蜷成一團的公文,猛一發力,把它踢到角落去。
他在椅子上大搖大擺坐了下來,吊兒郎當地把腿架桌上:「嗯,那就追查。師爺,給老子在且柔城貼公告,畫上那兩隻……不,兩位大人的相,記得畫得真一點,然後在上面寫……」他把筆咬在齒間,含糊不清地吩咐:「現丟失官員兩名,城守大人正到處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見人賞賜銀兩一百,見屍賞賜銀兩兩百。就這樣辦吧。」
杜京見他那腔調,明白他心裡惱那葡光葡盛大人,但又不清楚他是不是在開玩笑,哭笑不得道:「大人,一百兩百的賞銀,恐怕少了點。我看……還是加一點為好。嗯,那見屍的話,最好別加上去……」
「好,好,都由你。」番麓擺擺手,打個哈欠:「今日公務料理完了,你快貼公告去。城守大人我要休息去了。」
轉到後院,一手就把醉菊手腕抓了,直向門外後。
醉菊被他拉著,莫名其妙道:「又怎麼了?瞧你一副逃難的模樣。」
「天氣好,陪城守老爺出門散心。」
醉菊聽了,停下腳步,把手往回抽:「放手吧,我的小花小草都還沒澆水呢。為了你大老爺要散心,要害它們枯死不成?」
番麓死抓了她的手腕,就是不肯松,回頭看著她:「今天公文來了,大消息,葡光葡盛兩位大人失蹤了,上頭下令要我追查。喂,你到底陪不陪我出去?」
醉菊吃了一驚,左右看看。
葡光葡盛怎麼死的,沒人比他們兩個更清楚。
何俠當權後,雲常一概用了重典,到處人心惶惶。這事被查出來還得了,看來要找個地方和番麓細細商議。正想著番麓叫她出門是不是要私下談這事,猶豫間,已經被番麓扯著,大搖大擺出了府門。
且柔雖是個小城,街上倒還挺熱鬧。番麓穿著便服出門,醉菊向來不喜歡穿太艷的衣服,兩人走在路上,也沒怎麼招人注意。
「糖葫蘆要不要?」
「豆腐腦,來一碗?」
番麓在街上走走停停,只要瞧上喜歡的,掏錢買了,就遞給醉菊。醉菊一味搖頭,她不要的,番麓就隨手送了路上的小孩子。到了最後,醉菊還是沒辦法,接受了番麓送的一個小面人。
走了一個下午,番麓盡說不相干的話,壓根沒提葡光葡盛的事。
拿著面人,醉菊忍不住道:「喂,你說話啊。」
「說什麼?」
「我們怎麼辦?要離城嗎?」
番麓轉頭打量她,戲譫道:「你當我們真要逃難?」
醉菊看他那神態,不像說假話,但番麓的話從來都不可信的,壓低了聲音追問:「那你怎麼要我出門呢?公文上不是說了要你追查嗎?萬一被發現了,你有一百個腦袋也不夠砍。」
「早說了出門是陪我散心,你做賊心虛,硬往逃難上面想。」番麓翻個白眼,朝城門那邊揚揚下巴:「老爺我早就開始追查了,瞧見上面的公告沒有?」
談起正事,醉菊比他正經一百倍,聽說貼了公告,立即要去看,話也不說,牽了他的手就往城門走。
向來都是番麓抓她的手,醉菊主動握住番麓卻是第一次。
她本是無意的,番麓被她軟若無骨的手一牽,心裡猛跳了幾下,斜眼去瞅醉菊。醉菊一心擔心著,卻根本沒有留意番麓。
杜京做事一點也不拖拉,城門上果然已經貼了公告,公告前人頭洶湧,因為葡光葡盛的惡名,百姓們見了公告,都是一臉平靜,只當看閒話一樣。醉菊在人群裡看了公告,只是平常的追查,心裡鬆了一口氣,低聲問:「這是你要他寫的嗎?」
番麓哼哼一聲,罵道:「奶奶的,杜京這傢伙,改了老子的公告。師爺都不是好東西。」
醉菊吃了一驚:「他改了什麼?」
「本來寫著丟了兩頭豬,怎麼現在變成丟了兩位官員?」
醉菊噗哧笑出來,又忍住笑瞪他一眼:「虧你還是城守老爺,整天不正經,就想著逗人家。」
番麓鬥嘴從不服輸的,這次只哼哼了一下,居然沒有回嘴,只是說:「公告已經看完了,我們走吧。」
兩人牽著手往回走,番麓忽然壓低了聲音問:「你怕看死人嗎?」
醉菊蹙眉:「你又要殺人?」
她只是隨口問問,不料番麓卻道:「正是。」
醉菊心裡一縮,握緊了番麓的手。
番麓聲音比剛才更低了,彷彿耳語一樣,「有個不長眼的,從剛才就跟著我們了。你別怕,我引他到暗巷裡面,就當上山打兔子,射他幾個透明窟窿。」
拐了幾個彎,耳邊喧鬧聲漸漸小了,巷子越走越窄,兩人走在巷內,兩邊靠得極近的土牆夾著,連陽光都不大能直射進來。
越往裡走,顯得更陰暗了。
番麓在軍裡就是個性子野的,當這個城守每天看著一卷卷文書,恨不得有人來當箭靶子讓他過過癮。他這種當探子的人感覺分外靈敏,偵知了跟蹤自己的不過只有一人,放心地尋了一個死胡同。見了頂端的牆,轉過身來,一手牽著醉菊,一手將腰後的輕弩擎在掌上,銳箭無聲無息上了弦,問醉菊:「你想我射他脖子,還是射他心窩?」
醉菊見箭頭寒光閃閃,哆嗦道:「你別問我。」將番麓的手握得更緊。
番麓心裡更加高興,嘴往上一勾,冷笑道:「跟著的朋友出來吧,咱們聊聊天。」
牆角處人影動了動,不一會,有人緩緩從那邊踱步出來,微笑著道:「見到你真叫人高興。也不來信告訴我們一聲,不知道我們擔心嗎?」竟是對著醉菊說話。
醉菊瞪大了眼睛,失聲道:「漠然!」
漠然點點頭,這才把眼睛轉向番麓,吐字清晰:「城守大人,你運氣真好。要不是恰好看見醉菊陪在你身邊,你恐怕已經身首異處了。」
番麓嘻嘻笑起來,轉頭對醉菊道:「我比較喜歡脖子,一箭下去,立即能讓他閉嘴。」正要扣下機關,忽然渾身一僵。
一把冰涼的利刀,無聲無息從後伸了過來,不偏不倚,恰好架在他的脖子上。一把低沉的男聲笑道:「我也比較喜歡脖子。」
番麓自負直覺敏銳,從沒有人能這樣無聲無息潛到他身後的,心裡大吃一驚。他最擅探敵深淺,聽身後的男人說話間從容談笑的氣勢,已經知道遇上高手,識趣地垂下手裡的輕弩,強笑道:「繞來繞去,原來我是那只倒楣的兔子。」
醉菊往後一瞧,更加吃驚,捂著嘴叫起來:「天啊,是王爺……」
楚北捷站在番麓身後,瞥醉菊一眼:「你可讓娉婷傷心多時了。」
「白姑娘?」醉菊心臟連續受了幾次刺激,連忙用手撫著胸口。彷彿眼前一團一團煙火似的光直冒出來,好看得叫人想哭,醉菊吸了幾口長氣,斷斷續續問:「白姑娘她……她還活著?太好了……太好了……孩子呢?那孩子……」
「晚點再閒話家常。你看,我脖子上還有東西呢。」番麓截斷她的話。
醉菊心情正激動,一手擦著眼淚,瞪他道:「你這時候還敢向我大呼小叫。你知道你身後的是誰?小心他一刀抹了你的脖子。」
番麓聽他們對話,已經猜到身後是鎮北王。
別的對手就算了,遇上鎮北王的利刃擱在脖子上,自己再厲害十倍也逃不過去。他比別人放得開,索性聽天由命,收了懼意,居然嬉皮笑臉道:「你捨得?」
醉菊當著楚北捷和漠然的面被他這麼一笑,大為窘迫,漲紅了臉:「你你……你一直欺負我,我要王爺殺了你為我報仇!」

番麓正要說話,脖子上忽然一涼,刀鋒往肌膚上一掠,覺得微微刺痛。
「呀!」醉菊看見番麓的脖子上拉出一道血痕,嚇得差點魂飛魄散,驚呼道:「王爺,王爺,我說笑的,你千萬別……」
漠然見他們兩人這般模樣,早就猜到幾分,向楚北捷投去一個詢問的眼色。楚北捷默默點了點頭,漠然正容道:「打情罵俏,閒話家常,以後再找時間。城守大人,這次我們來,是來請你談點事情的。」
番麓腦子靈活,何俠的權勢如日中天,鎮北王忽然現身且柔這樣一個小城,還能有什麼事?回言道:「你們看中我這個小小城守,不過為了那些過路的軍糧。何俠因為貴丞相的事,把我們這些城守不當人看,小貓小狗都敢過來作踐老子,老子早受夠了閒氣。一句話,向鎮北王投誠也沒什麼,但我有一個條件。」
楚北捷見他開口就道破自己用意,心裡微微詫異:這麼一個軍隊裡稀罕的人才,怎麼竟屈在小小且柔了?見他說了一堆,忽然提個條件,大體上已經猜到,把刀刃稍微鬆了松,不再貼著肌膚,朝漠然示意。
漠然問:「一個什麼條件?」
番麓想了想,居然改口:「嗯,錯了,我且柔怎麼說也是一個城,換一個條件不劃算,我要兩個條件。」
漠然也是第一次遇到這麼吊兒郎當的人,當場愕住。
醉菊知道他的為人,抬眼看他脖子裡滲著血珠,暗恨他這個時候還敢招惹楚北捷,急道:「你少說兩句行不行?」手不知道為什麼,一直無端發抖,想著就為了白姑娘,王爺多少也會給自己兩分顏面,哀求地去看楚北捷:「王爺,他這人脾氣如此,你別怪他。」
番麓看她那樣子,心裡比吃了蜜糖還甜,不顧性命還未保住,哧一聲笑出來。
醉菊又急又恨,狠狠掐了他的手一把。
楚北捷冷眼看兩人行動舉止,思忖片刻,沉聲問:「把你兩個條件都說出來。」
番麓早知道楚北捷會接受,笑道:「第一,我要醉菊。」
醉菊低呼一聲,臉紅過耳,站也不是,藏也不是,垂了頭不敢看人,小聲罵道:「我又不是一樣東西,你怎麼向王爺要呢?」
番麓道:「我是和鎮北王談條件,與你何干?」一句話堵得醉菊幾乎氣暈過去。
楚北捷點頭道:「這個條件,本王答應你。」
番麗問:「她又不是一樣東西,你能讓她答應跟著我?」
「這個容易。」楚北捷緩緩道:「我用刀刃對準你的指頭問她答應不答應,她說一句不答應,我就切你一個指頭下來。保證沒有切夠十個,她就會答應了。」
連番麓也不禁愣住,喃喃道:「這個方法倒夠絕的。」
三個男人靜了靜,不由一同大笑起來,楚北捷借這個空檔,也把刀從番麓的脖子上撤了下來。
醉菊被他們笑得臉色通紅,咬牙道:「男人真不是好東西,你們都是一夥的。」對番麓惡狠狠道:「就算你手指腳趾都被切了,我也懶得理會。我又不是賣身給王爺的奴婢,你們誰也管我不著!」
楚北捷淡淡道:「試試就知道了。」
醉菊暗自心驚。她知道楚北捷為人向來說一不二,手指又不是楚北捷的,他要真的切了,對楚北捷也沒有什麼損失?聽漠然的語氣,本來就是打算殺了且柔城守的。
醉菊見過權貴們談笑殺人的事,生怕真把番麓給害了,竟不敢再倔強,閉緊了嘴不再作聲。
漠然問:「第二個條件是什麼?」
番麓笑道:「還沒有想好呢。以後提可以嗎?」
楚北捷見這人機敏靈動,加上對醉菊那般心思,又很合自己的胃口,嘴角逸出一絲微笑:「可以。」
番麓問:「鎮北王帶了多少人進來?」
「進來的,只有我們兩人。」
「居然只有兩人?」
番麓暗暗吃驚,他膽子可真夠大的。憑楚北捷的身份,若是被發現了,立即會惹來全城官兵,萬一被困住絕無生機。
楚北捷輕描淡寫道:「兩人已經夠了。」
本來只是打算進來看看情況,沒想到剛剛潛進城守府邸,剛好遇見城守大人微服私訪,更絕的是,他帶在身邊做伴的,竟然是娉婷一直為之思念的醉菊。大好機會,楚北捷當然不會放過。
三人都是在軍裡待久的,也不浪費時間,立即商定接頭事宜,晚上在城守府邸裡碰面。
楚北捷帶著漠然告辭,番麓問:「你不怕我反悔?」
漠然瞅醉菊一眼,應道:「有醉菊當人質,不怕你反悔。」
番麓臉色凜然一變,沉聲道:「你們休想帶她走。」想了想,臉上浮起威脅的笑容,「我要是一刻不見她在眼前,立即向上面告發你們。不然你們現在就把我殺了。」
楚北捷見他那麼緊張,倒覺有趣,低聲道:「我們不帶她走。你帶著醉菊當人質,我們帶著她師傅當人質,兩邊都安心了吧。」聽見巷外傳來人聲,警覺地朝漠然打個眼色。
時間緊迫,兩人朝番麓點了點頭,不再多言,迅速去遠了。
番麓站在原地,看著他們遠去。
鎮北王果然名不虛傳,別的不說,那潛匿刺殺的功夫,就已經少有人能媲美。
和楚北捷打交道,除非一國之君那樣的森嚴護衛,否則誰都要提心吊膽。
手臂忽然被重重搖了幾下,番麓轉頭。
醉菊一臉興奮,眼睛瞪得圓圓的:「你聽見沒有,是師傅!師傅也來啦,啊……我沒有聽錯吧?我沒有聽錯,是不是?」她深深喘了幾口氣,捂著怦怦跳的心,歎道:「老天爺啊,所有的好消息都在今天來了。出來散心真是的對的,白姑娘沒死,王爺來了,師傅也來了……」說到後面,揉著眼睛輕輕哭起來。
番麓本來一臉不耐煩,見她哭了,只好哄她:「高興的時候應該笑,為什麼又哭?天黑了,我們回去吧。」
醉菊仍輕輕哭著,搖頭道:「我心裡太亂了,腳也軟軟的。你別管我。」
番麓嘻笑起來:「我為你把且柔城給賣了,我的心更亂呢。不過現在開始你是我的人了,我就吃虧點,抱你回府好了。」
他一提醒,醉菊又不由看他一眼,輕聲問:「你為了我要和從前的敵人聯手,心裡是不是挺難受?」
番麓哼一聲:「雲常王族都死絕了,何俠將來一定建新國,我這樣做,誰也不能說我賣國。要賣,最多也是賣了何俠而已。有什麼好難受的?」
楚北捷初進且柔就得了一個喜訊,心裡非常高興。回到且柔郊外的臨時營地,對漠然吩咐:「今天的事,你先不要對別人說,我要給娉婷一個驚喜。」
漠然道:「霍神醫也會大大驚喜呢。」
「那當然。」
兩人商量好,一同進帳,一屋子的人都正在等他們的消息。娉婷正擔心楚北捷進城去了很久還沒有回答,見了他的身影,才暗自鬆了一口氣,站起來迎上去問:「且柔裡面情況如何?我這裡和大家商量了一下,擬了幾條計策出來,但每條都有點破綻。要不讓人發覺地佔了這座小城,可一點也不容易。」將桌面上剛剛寫好的卷子遞給楚北捷。
楚北捷大略看了幾眼就放下了,臉上浮起笑意:「本王想到了一個最好的辦法。」
他是主帥,如此篤定地說有辦法,自然是個好辦法。眾人大喜,一起問:「王爺有什麼辦法?」
「我們幾個大模大樣地進城,按照規矩拜見城守大人,大家坐下來平心靜氣,談談條件,勸他幫我們對付何俠。」
眾人本來興奮地等著,聽楚北捷輕描淡寫地說了,都不由洩氣,紛紛苦笑道:「王爺拿我們開玩笑呢。」
娉婷卻深知楚北捷絕不拿軍事來開玩笑,想了想,問楚北捷道:「王爺今天潛入了且柔城守府嗎?那位城守,是受何俠提拔上來的,還是受貴常青提拔上來的?」
這問題一針見血,漠然垂手站在一旁,大叫厲害。
番麓要不是因為身處貴常青一派,受到何俠一派的苦苦壓制,就算有醉菊在,也不見得會一見楚北捷的面就賣了且柔。
楚北捷見娉婷烏黑的眼珠瞅著自己,忍不住握了她的小手,輕聲道;「又讓娉婷猜到了,本王真想讓了這個主帥的位置呢。除了這個,還有別的原因,娉婷再猜一下。」
旁人見他們兩人親親密密,都不作聲,含笑看著。
娉婷低聲道:「要再猜一點,大概是王爺出手了,讓那城守嘗到了幾分厲害吧。」
漠然喝彩道:「不愧是白姑娘,這也能猜出來。王爺潛伏刺殺的手段,可是連敵國大將都心驚膽跳的。」
楚北捷仍是笑著:「還要猜深一點。」
娉婷蹙眉想了半天,搖頭道:「再深就不行了,我又不是神仙。」
「給你一個提示,今夜我要帶霍神醫一起進去。」
娉婷「哦」了一聲:「且柔城守有極看重的人病重了?」
要是真的受何俠一派排擠,又遭楚北捷出手脅迫,再加上骨肉至親的重病,要一個人通敵,倒真的有可能。
楚北捷道:「誰沒有極看重的人呢。反正且柔的事情已經解決了,這次倒是老天爺幫了一個大忙,你晚上和我們一起去就明白了。」
快到傍晚,楚北捷真的領了娉婷,請來霍雨楠,挑選了幾名精幹屬下,趁城門未關時微服入城。
漠然瞅著娉婷不注意,悄聲問楚北捷道:「我想著想著,還是有點犯險。萬一那人後悔,將王爺賣了怎麼辦?要只有我們兩人還可以殺出來,只擔心白姑娘和霍神醫。」
楚北捷平靜答道:「你還沒有遇上心愛的女子,等你遇上,就知道他為什麼絕不會反悔了。怎麼,你不信本王的眼光?」當主帥識人最為重要,楚北捷看人極少出錯,他這樣一說,漠然放下心來。
一行人來到城守府外,向府役報稱是外地來的舊朋友,過來投奔番麓的。府役早得了番麓吩咐,說這一兩日會有舊友前來,一定要好好招待,立即跑進去送信。
不一會,番麓親自迎了出來,一見楚北捷就拱手:「好久不見,老兄身體還好?」親熱地攜了楚北捷往裡走。
跟隨楚北捷的幾個精兵都不知道葫蘆裡賣什麼藥,想著大模大樣到敵人的城守府來,簡直就是九死一生,不過為了楚北捷的帥令,又不得不從。現在一見城守的模樣,終於放下一半心,但仍不敢大意,手握著劍柄,寸步不離地護在楚北捷身後。
只有娉婷知道楚北捷不會莽撞,這樣做必有把握,也隨他盈盈走了進去。
番麓領著眾人進了內室,遣退不相干的人,才鬆開楚北捷的手。漠然在一旁互相介紹,指著娉婷道:「這位就是白姑娘。」
娉婷從未見過番麓,只以為是個陌生人,哪裡知道這男人和自己的假死一事有錯綜複雜的關係,有禮地微微頷首。
番麓知道若不是這個女人,也許此生都不能和醉菊碰上面,想起醉菊,心裡微漾,朝娉婷古怪地笑了笑。
漠然又指著霍雨楠道:「這位就是霍神醫。」
此話一出,番麓露出肅容,居然撲通一聲,雙膝跪了下去。
霍雨楠大驚,知道這人對鎮北王緊要非常,連忙要扶他起來:「不敢,不敢,哪位貴親病了,請帶老朽去看看。老朽不才,醫術上倒還過得去。」
番麓硬挺挺跪直了:「沒有人生病,只是求您老一件事。我叫番麓,人長得帥,身體也好,射一手好弩,對人一心一意,聰明伶俐,學什麼都比別人快……」
他語速很快,嘮嘮叨叨說了一堆,除了楚北捷和漠然外,別人都摸不著頭腦,聽番麓把自己有的沒有的優點都數完了,又問霍雨楠:「您看,我這樣的人物,你老人家還滿意吧?」
霍雨楠被他纏得昏頭轉向,以為番麓是要拜在自己門下學醫,他今生只有醉菊一個徒兒,並不想再另找一個,但又知道眼前這個城守對鎮北王的大計甚為重要,萬萬不可得罪,只好含糊道:「這般人才,老朽怎敢不滿意?」
一聽這話,番麓竟然到:「那您老受我三個響頭。」
「不!不,使不得……」
霍雨楠話音未落,番麓已經咚咚咚連磕三個響頭,再直起身來,滿臉的一本正經頓時沒了,嘻嘻笑道:「這下可不能賴了。您老受了我的磕頭,我以後就管您叫岳父了。」
此言一出,不但霍雨楠,連娉婷都愣住了。
眾人面面相覷,番麓卻像打了一個大勝仗似的,從地上生龍活虎地跳起來,衝著樓下大聲道:「媳婦!番麓的媳婦,快出來拜見你的師父,也就是我岳父。」
他把醉菊騙到小屋裡,再三答應了只要楚北捷一出現就告訴她。但楚北捷他們一來,番麓卻沒有通知醉菊,反而先使手段把霍雨楠給料理了。
醉菊正在屋裡忐忑不安等著師傅和白姑娘來,猛然聽見番麓在樓上叫,霍然站起來,瘋了似的往上跑,一跨進房門,看見滿屋子熟悉的面孔,哽咽著叫了一聲:「白姑娘……」再一轉視線,雖然早有準備,但親眼瞧見消瘦了許多的師傅就站在面前,整個人都怔了。
房中靜得連針落地的聲音都可以聽見。
醉菊呆呆站了半晌,肩膀猛然抽動,大哭起來:「師傅!師傅!」
霍雨楠瞪著眼睛。
醉菊露面的剎那,他已經什麼都聽不見了,人就像踩在雲堆裡似的。驚喜太多,活活把腦子裡所有的東西都炸飛了。
醉菊,是醉菊那個小丫頭……
那身板,那尖尖的下巴,那烏黑的眼睛,那表情……都是醉菊那孩子的。
久歷歲月的睿智老眼,漸漸幻化成一片氤氳,他嗡動著唇,卻沒有吐出一個字。
一股大力用來,有人緊緊抱著自己,哭聲鑽進耳膜裡,那聲音熟悉得讓他這個老人也忍不住想痛哭一場。
「師傅……師傅,徒兒總算見到你了……」
霍雨楠低頭,老眼一片昏花,朦朦朧朧看著心愛的徒兒已經伏在自己懷裡,委委屈屈地哭著,腦子裡一片混亂,喃喃道:「孩子,孩子……」什麼都顧不上問,一味像從前那樣,用手來回撫她抽動的背。
娉婷胸口脹得發疼,很久才想起應該呼吸,她怔在那,眼睛閃閃發亮,旁邊有人扯扯她的袖子。她緩緩把臉別過去,楚北捷對她笑道:「到我懷裡哭吧。」
娉婷伏過去,忍不住抽泣起來。
眾人終於明白過來,喜氣洋洋地看著兩個哭得梨花帶雨的姑娘,連著霍神醫,眼圈也是紅的。
漠然在一旁抿著嘴笑。
靜靜站了一會,番麓見醉菊還哭個不停,湊過去逗她:「別哭了。你師傅答應收我做女婿,我已經磕了三個響頭,喂,你也磕三個吧。」
醉菊抹了臉上的眼淚,瞪他道:「誰要你磕頭?」她剛才哭得厲害,眼睛又紅有腫,嗓子也有點嘶啞了,又問番麓:「我的師傅,怎麼你叫岳父?」
番麓毫無異議,痛痛快快道:「好,那我也叫師傅好了。」
霍雨楠見了徒兒,心高興地簡直要飛起來一樣,今生也沒有這麼快活過,好不容易止了淚,見他們一吵嘴,細看醉菊兩腮,居然有點發紅,頓時明白過來,心裡的歡喜又多了一重,鼻子竟又有點忍不住發酸,趕緊掩飾著呵呵笑道:「叫岳父就好,只要你好好待我徒兒,也不用磕頭,岳父師傅隨你叫。」
醉菊大羞:「師傅啊!」
她不叫則已,一叫起來,所有人都笑了。娉婷也剛在楚北捷懷裡抹了眼淚,抬頭要說話。楚北捷怕她怪自己隱瞞了見到醉菊的事,趕緊道:「正事要緊,我們先談談正經的。」
眾人都知道情況緊急,肅然道:「事不宜遲,不要閒聊了。」
番麓擺開一張桌子,拿了卷軸往上面一鋪開,不再嬉皮笑臉:「這是且柔附近的地圖,上面朱色的五條,就是軍糧的路線,他們都會在且柔這裡歇腳。」
這地圖是他自己繪的,比一般地圖細緻了幾倍,楚北捷讚賞地看他一眼,暗中點頭。
醉菊不懂行軍打仗,在師傅那哭了一場,又想起娉婷,對霍雨楠道:「師傅,我們到隔壁去,醉菊幫你捶背好嗎?」看看娉婷,娉婷滿臉淚痕,朝她笑了笑,眼睛裡藏了說不完的歡喜。她走過去,對娉婷道:「白姑娘,我們到隔壁去。」
娉婷恨不得立即和她盡述離情,拉了她的手,和霍雨楠一同到了隔壁。
三人坐在一起,醉菊親自沏茶上來,一人分了一杯,又慢慢為師傅捶背,一邊將自己和娉婷離開後的事仔細講了一次。
因為怕霍雨楠和娉婷生番麓的氣,把番麓做的壞事隱去了十之八九。
霍雨楠聽了,笑道:「你口口聲聲說他壞,其實人家也沒做什麼壞事。」
娉婷問:「你喜歡他嗎?」
醉菊臉蛋微紅,蹙眉道:「誰喜歡他?」
霍雨楠和娉婷一看,心裡都道:那是真的喜歡他了。
三人在一邊聊天,這裡的男人們也談得熱火朝天。
楚北捷向番麓說了他們開始的打算,番麓頓時笑起來:「這事王爺找對人了,我在軍中混了多年,軍裡的事都很清楚。雲常軍裡哪些將領可以籠絡,哪些將領立場最堅定,我通通清楚。」
楚北捷大喜,當機立斷道:「這樣最好,煩請立即寫份表單出來,我們好逐一算計。」
娉婷在那邊,向醉菊交代了別後經過,想起都以為對方死了,那股傷心滋味真不好受,當日也不知為這個流了多少淚,唏噓歎息一番,又說起活潑可愛的長笑,才漸漸止了眼淚,重新回這邊房間來找楚北捷等人。
一進去,娉婷問:「商量好了嗎?」
楚北捷轉頭笑道:「天賜我良才。呵,軍糧的事,稍有變更,這下一定要請白軍師幫忙了。」對娉婷作了個揖。
娉婷知道他又和自己說笑,偏身讓過,問楚北捷道:「我不上王爺的圈套,受這個禮,一定有事讓我為難。軍糧的事,到底有什麼更改的地方呢?」
她眼眸轉了一圈,周圍眾人神神秘秘,一臉興奮,一定是楚北捷想了什麼妙計出來。
楚北捷瞅著她笑,頓了一會,才道:「我們不下毒,下藥。」
娉婷聽了,蹙眉思索,忽然秀眉舒展開來,幽幽歎道:「真是妙計,王爺放心,你要的藥,娉婷能製出來。」
別人見慣了娉婷神機妙算,只是微笑聽著,番麓不由朝娉婷多打量了兩眼,暗自吃驚。
散會後,番麓安排好眾人,只對府役們說是自己的老朋友,別了楚北捷等,依舊向醉菊房間走來。
剛到房門,醉菊簌然跑出來,挺身站在門前:「你來幹什麼?我今晚要陪師傅聊天。」
番麓戲謔地看著她:「那明晚呢?」
「明晚也不許你來。」
番麓聳聳肩,轉身就走。
「喂。」醉菊怕他生氣,趕緊把他叫住了,問他道:「你見了他們,覺得怎樣?」
番麓想了想,忽然長歎:「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何俠和貴丞相鐵了心腸,要不擇手段地極力不讓他們在一起了。」
這兩個人在一起,天下還有誰能比得過呢?
如今一看,何俠當初把白娉婷從東林搶來,倒是大有道理……
6
風絮滿簾,蕭蕭院落。
同一片月色下,何俠獨坐無眠。
在眾人的再三敦請下,何俠住進了歸樂王宮,但這一片金壁輝煌,又何曾比長滿荒草的敬安王府多一分生氣。
難以入眠。
有形的敵人被除掉後,無形的敵人,悄悄出現。
被鐵蹄踏平的四國,在消滅了所有敢於抵抗的正規軍隊後,反而出現了新的不穩。
流言已經四起。
而失去了對手而無所事事的雲常大軍,比從前更難掌控,將領們的貪慾,更難以滿足。
何俠煩躁地在窗邊踱步,按捺著自己重新坐下來,細看桌前的奏章。
派出偵察楚北捷下落的軍隊一點出息也沒有,查不到任何實在的下落。楚北捷不愧是楚北捷,竟如此沉得住氣,在雲常大軍對付歸樂時,沒有趁機公開招兵買馬,沒有登高一呼,號召剩下的叛逆反抗。
這些何俠早已猜到的,甚至故意讓楚北捷有機可趁的事,楚北捷一件也沒有做。
有點出乎意料。
這人就像一絲風一樣,東邊冒一點小消息,西邊冒一點小消息。小小伎倆,將幾萬雲常兵馬耍得團團轉。
倒是北漠,有傳言說北漠從前的上將軍若韓在暗中招募新兵。
「來人。」
簾後轉出兩名侍衛和兩名當夜班的官員,分兩排站定了,垂手應道:「在。」
何俠問:「北漠招兵的事,進行得怎樣了?」
「北漠上千個村莊,每天都有年輕人逃跑,不知去向。微臣已經連下了幾道命令要嚴懲,但那些可惡的北漠人,似乎看慣了鮮血,再也不畏懼殘酷的懲罰了,就是不怕死地逃。聽說若韓那個小賊在北漠偷偷建了不少招募新兵的地方,微臣派了內奸,剿滅了兩三個,但……」
「沒問你那些亂軍。」何俠冷冷道:「我問的是我們在北漠貼告示招募新兵,有多少人來投了?」
站在面前的人頭低得更低了,躊躇片刻,聽見何俠的冷哼,只好硬著頭皮稟報:「到目前為止,大概……大概就有……三五百吧?」
何俠心裡一怒,差點一掌擊在桌上,硬生生按捺住了,沉聲問:「我不是說了,招兵的條件要從寬嗎?」
那官員戰戰兢兢道:「微臣按照小敬安王的吩咐,公告北漠百姓,當兵可以有豐厚的賞賜,家裡稅金也能減免一半……」何俠目光掃過來,嚇得他不敢往下說了。
自從要建立新國的消息傳出,何俠打算任用各國人才,對目前他們這群雲常的舊官員的臉色就不怎麼好了。
上次掌管供應王族用茶的崔大人進門稟報,也不知道說錯了什麼,豎著進去,出來的時候已經打橫著斷了氣,侍衛抬著他的屍首,鮮血滴答滴答沿著青石磚路直淌。嚇得在門外等候指示的官員們臉色煞白,有兩個年老的當場就暈了過去。
「那歸樂這邊呢?」何俠繼續問。
另一個主管此事的官員早猜到何俠會問,準備得充足一點,踏前一步,小心地答道:「發出公文後,大概有四百多人。」
連歸樂也這麼少?
何俠英挺的眉皺了皺,當年敬安王府尚在,他雙臂一振,不知多少歸樂人願意不顧生死地為他效命。
如今倒成了這樣……
眉心間一股鑽心的疼。他伸手,不動聲色地揉了兩下,反而放緩了聲音:「也不能全怪你們。從今日開始,將各地的稅都減三分之一,傳我的令,大軍不得騷擾百姓,強搶強征,有不按我律令行事的,不管是兵還是將,格殺勿論。還有,何肅他們一家……給他們依照國君的禮,厚葬了吧。」
旁邊的侍女見他略有倦意,靜靜端上醒神的熱茶。何俠端在手裡,聞了聞,卻沒有喝,又問:「新國將建,四方的祥瑞吉物都找齊了沒有?」
下面的人正怕他問這個,一聽都苦了臉。
「瞧你們的臉色,看來是一件也找不著了。那好,這事我暫且不問。」何俠道:「最近到處有有流言,什麼敗像已露,禍亂將叢生,你們都知道嗎?」
兩位官員木頭一樣站著,偷偷交換一個眼色,誰也不敢先開口。
何俠正一腔熱血地準備著籌建新國,誰敢稟告說四國都出現了不祥之兆?但北漠、東林、歸樂各處,忽然都出現了不少古怪的異兆。
泥土滲血,燕子無故空中墜亡,土偶流淚……本來就人心惶惶,如今出了這些事,一傳十,十傳百,傳得更真切嚇人起來,說來說去,都是建立新國會惹來大禍。
這些傳言,竟也漸漸流入軍營去了。
雲常大軍裡面,原本就有不贊成立國的大將,嘴上不敢說什麼,心裡說不定也在嘀咕。至於其他三國的降軍,十個更有八個對何俠毫無好感。
何俠見他們不敢作聲,也不見怪,笑道:「這些彫蟲小技,也能把你們嚇成這樣。有人暗中搗鬼而已。傳令,各地加強戒備,你們挑幾個能幹的人才,分赴各處調查清楚,把這些小把戲全部給我揭穿了。」
又低頭披閱了幾個奏章,才吩咐道:「下去吧。」
兩個官員如逢大赦,趕緊倒退著出來。跨出門後相互看了一眼,身上衣裳都已濕透了,晚風一吹,儘是入骨的寒意。
冬灼接到命令掌管永昌軍,這兩天已經從雲常都城趕到了這裡。他自幼跟著何俠,身份特別與人不同,別的文官武將一律按制安排住處,他到了歸樂,直接就住進了王宮裡。
兩名官員前腳剛走,冬灼後腳就走了進來,一看何俠靠著椅背閉眼,似乎在養神,掃了桌上堆積的公文一眼,輕聲道:「少爺累了,不如早點休息吧。」
連說了兩次,何俠才緩緩搖頭:「不了。」睜開眼睛對冬灼道:「你這兩天也夠忙的,快去睡吧。」
冬灼答應了一聲,卻站著半天沒有挪動腳步。
何俠見他不肯走,不禁笑道:「你這小子,現在出去大小也是個將軍了,怎麼還是婆婆媽媽的?好,不走就待著。我剛好想問你把永昌軍管得怎樣?」
「商祿練兵還是在行的,我這兩天連續去城外駐地看了兩次,士兵們操練得還不錯,可見以前底子打得足。只是……」冬灼有點躊躇:「也許是我沒有領軍經驗,又沒有軍中的資歷,那些下級軍官們表面上恭敬,背後對我這個將軍似乎不大心服。」
何俠輕輕嗯了一聲,沒說什麼。
冬灼正為這個覺得有點疑惑,不由問:「論行軍打仗,飛照行看來是個人才。他為少爺處置了商祿,何不就讓他把永昌軍也管了?」
何俠聽了飛照行的名字,驀然冷哼一聲,冬灼只覺得心裡一跳,連忙閉了嘴。
富麗堂皇的宮殿裡,窒息的沉默撲面而來。
冬灼幾乎是和何俠一起長大的,從前說話隨便,百無禁忌,最近幾年何俠的心思一天天難測,有時候冷冷一個眼神,能叫人心裡直冒寒氣。這位少爺離王位越來越近,似乎就離自己越來越遠了,現在只是哼一聲,帝王的無上威嚴殺氣已全逸了出來。
冬灼想著這個,不禁有點難過。
過了一會,何俠緩了臉色,見冬灼小心翼翼站在那裡不敢吭聲,招他過來,低聲道:「有一件事交代你去做。飛照行瞞著我,在外面和一群狐朋狗友勾結,貪污勒索,無惡不作。你替我把這些罪證都找過來,務必小心機密,不要走漏了消息。」
冬灼愣了一下。
不用說,少爺這是要整治飛照行了。以少爺的手段,不發動則已,一發動,恐怕飛照行在劫難逃。
少爺現在擁有四國,飛照行功勞不少,這個冬灼非常清楚。不知道他惹了少爺哪裡,看少爺的意思,恐怕是要找齊罪證,就將他就地正法,連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也不給。
冬灼正驚疑不定,何俠問:「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冬灼低聲應道。
何俠眼光淡淡往他臉上一掃,忽問:「你是否覺得我太過無情?」
冬灼趕緊搖頭。
何俠犀利地看著他,瞳子黑得發亮,冬灼在他的目光下簡直無所遁形,彷彿什麼心事都被看出來了,分外侷促不安。
何俠打量了他一會,收回視線,自失地笑了笑:「誰能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我快建立新國,登基為帝了。你這個莽莽撞撞的小東西,也成了統領一路大軍的大將軍。娉婷……」驟然把話止了,俊美的臉上露出一絲難以言喻的感傷。
娉婷,那個從小就陪在我身邊的娉婷,那個應該此刻在舊日的歸樂王宮裡,為我的成功奏上一曲的白娉婷呢?
很難不記起她飄蕩在敬安王府上空歡快的笑聲,像銀鈴一樣,清脆悅耳,彷彿撒下一路閃爍的花瓣。
如此,何俠就可以輕易地找到她,把她從哪個小院落拉出去,神采奕奕地道:「娉婷,我們騎馬去。」
騎馬去,畫畫去,看書去,聽曲去……
一同,上沙場去……
何俠盯著蠟燭,燭光搖曳,在他變得有幾分柔和的臉龐上跳動。
這一刻,冬灼彷彿又見到了敬安王府裡那位風流多情的小敬安王。
晚風斜斜拂來,引得殿中四面大開的窗上的及地絲幔柔然起舞。
冬灼小聲問:「少爺,你也覺得娉婷還活著嗎?」
「楚北捷出山了,除了娉婷,還有誰能讓他出山?」提起楚北捷,何俠驟現的溫柔不翼而飛,神色霍然一變,眸中閃爍銳利的光芒。
冬灼想了想,忍不住道:「到現在,誰也沒有真的見到楚北捷的人,更別說娉婷了。不管怎麼說,我們也要見了人……」
「見到我就殺了她!」何俠忽然咬牙,重重往桌上一拍。
冬灼耳朵裡一陣嗡嗡亂響,整個呆住了,半晌,吞吞吐吐地問:「少爺……你說的是……是楚北捷嗎?」
楚北捷出山,極有可能是娉婷從中插手。這事冬灼從何俠片言隻語中也猜到一個大概。兩小無猜的兩人,現在陷進戰場的兩陣裡,實在是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事了。
如果真是娉婷幫了楚北捷來打少爺,那日後兩人見面,可怎麼辦了?冬灼為這個暗自憂煩了多時,一直不敢開口問何俠。
他還保留著當日在敬安王府的一分天真,希望藉著今天絕好的機會,聽聽少爺的意思,看看有沒有回轉的餘地。他不信娉婷會這麼狠心。
何俠冷著臉,一字一頓道:「不,我說的是娉婷。」
那絕不是說笑的表情。
冬灼從未料到何俠會這樣直接而堅決地回答,驟然渾身一陣發冷,心裡好像貓爪子撓著似的,疼得難受,輕輕向後挪了挪。
何俠目露凶光,怔怔盯著桌前的公文,彷彿那就是他的敵人一樣,過了許久,繃緊的臉漸漸放鬆了,倒露出一分無可奈何的淒然,苦笑著喃喃道:「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就一點情份也不念嗎?」
紅燭照耀下,俊臉上竟仍是一片慘白。
兩人默然對著,都覺得無話可說了。
何俠揮手道:「去睡吧,明天有明天的事。」
冬灼應道:「是。」默默低著頭,退出大門。
身後傳來何俠隱隱約約的低沉聲音。
「飛天舞,長空夢,情意不曾重……」夾著長歎,似乎若有所失,內裡藏著說不出的懊悔。
回到住所,冬灼才猛然想起。那是當日在駙馬府中與耀天一同飲宴時,何俠趁著酒性,擊劍而歌的一句詞。
那夜,有一院欲化不化的白雪。
北漠的舞姬們穿著五彩斑斕舞裙,腰間繫鼓,靈巧跳躍間雙手擊鼓,新奇有趣,討得耀天十分歡心。
夫妻倆興致極好,在月下對飲。
耀天笑靨下,何俠擊劍而歌。
飛天舞,長空夢。
情意。
不曾重。
冬灼終於明白,為什麼何俠對飛照行生了殺意。
他永遠不會忘記,當聽見飛照行建議處置耀天時,自己心裡那種像被無聲的閃電,輕輕割過的感覺。
且柔。
也許是戰亂的關係,百姓們無家可歸,四處流浪。最近入城的人,陸陸續續多起來。
「人多就人多,人多有人多的好處。很好,很好!」番麓聽了下面的稟報,不以為然地笑起來。
城守老爺最近幾日神清氣爽,心情好得不能再好,絕沒有前幾日的煩躁不安。翹著二郎腿和師爺閒聊了幾句,又想起一件事,吩咐道:「我家裡這些都是舊時軍中的相識,個個會殺人,不少人是不喜歡和旁人打交道的,也討厭別人打聽他們的動靜。你可要小心,不要惹了他們。」
杜京知道這位老爺就是軍中出來的人,唯唯諾諾應了:「大人的朋友,小的怎麼敢打擾,萬萬不敢,萬萬不敢的。」
「嘿,諒你也不敢。」番麓揚著唇笑了笑。
他知道府裡藏著楚北捷,這個消息走漏出去可不得了,說不定雲常幾十萬大軍就圍上來了。幸虧楚北捷等人都是軍裡鍛煉出來極精明的,應該不至於露出破綻,整個府裡,下人們又都沒什麼眼力,只有師爺杜京是比較聰明的,也許會看出什麼來。
番麓也不擔心,早就對漠然說了,派一個高手監視杜京,一旦他發覺了,立即手起刀落,來個殺人滅口。
他畢竟是個城守,區區且柔城裡,他就是個土皇帝,藏什麼人不能。最近進城的人多,十有八九是楚北捷帶來駐紮在城外的人馬分散進城了。
正在笑,忽然聽見一把脆生生的聲音似乎在問外面的府役:「城守大人在哪裡呢?」
番麓從座上跳起來,高聲道:「我在這裡呢。」
醉菊推門走進來,手上托了一個方盤,見到番麓,微微笑了笑:「原來你也有認真做事的時候。」裊裊走過來,把方盤往桌子上輕輕放了,托盤上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米粥。
番麓看見醉菊,又瞧見那粥,打從心眼裡面笑出來,嘴上卻故意說:「我已經吃過早飯了。」
醉菊也不生氣,只說:「哦,那給師爺吃吧。」
杜京連忙擺手:「不敢!不敢!大人,小的先下去處理公事了。」
「他敢吃我的東西?」番麓把碗搶在手裡,不肯放手。
杜京知道這是番麓的家事,不該攙和的事絕不攙和,立即告退,臨走還體貼地幫他們把門關上了。
番麓端了碗,一會說太燙,一會說淡了點,美滋滋吃完米粥,打個飽嗝,贊醉菊道:「自從見了岳父後,你可乖多了。」
醉菊問:「我以後也這麼乖好不好?」
番麓連連點頭:「當然好,當然好!」
醉菊說:「師傅說我應該識大體,不要礙事。我不妨你辦公了,等一下再來陪你。」起身走了出去。
番麓遇到這段奇事,大為高興,因為醉菊誇他辦公認真,也不好意思立即拋下公事黏著醉菊,精神抖擻處理公事,打算辦完就溜去陪醉菊花天酒地上一整天。
待公事快辦完了,醉菊果然又推門進來了,笑盈盈瞅著番麓問:「你現在還好嗎?」
番麓反問:「很好,有什麼不好的?」一看醉菊的神色,心裡喀登一下,變了臉色:「你在粥裡面放了什麼?」不說還好,一說著猛站起來,彷彿力氣少了十之八九,兩腿都在發抖,渾身都有點癢癢似的。
醉菊抿著唇笑著過來,在他手腕上煞有介事地把了一會脈,喜道:「白姑娘就是厲害,竟然真的無法診脈出來,也瞧不出是被人下了藥。」
番麓恨得牙癢癢,伸手去抓醉菊。他力氣不足,速度自然不快,醉菊一閃身就躲過了。番麓氣道:「你為什麼拿我試藥?」
醉菊開始還笑的,聽他一問,把臉冷了下來,瞪著他,兩手都叉在腰間:「我問你,你怎麼和師傅說我已經……已經和你……同房了?」
番麓本來氣極,聽她紅著臉問起這個,忍不住跌坐回椅上,捂著肚子毫無儀態地笑起來。
醉菊狠狠瞪著他。
番麓笑夠了,才道:「那是謠言,我認罰就是,算你下藥下得有道理。不如這樣,我們今晚就把謠言變成不是謠言,所謂生米煮成熟飯……」還未說完,已經被醉菊狠狠擂了幾拳。
番麓哀叫幾聲,又問:「喂,這玩意藥效有多久?」
醉菊揍了他幾下,心裡舒服多了,答他道:「這個要看體質,有的人長,有的人短。你不知道配這個多辛苦,我是懂醫的,在一旁幫忙,看著花花綠綠的草藥也覺得頭暈,難為白姑娘竟然知道這麼多。」洋洋得意地介紹起來,「這個下在米裡面,銀針驗不出來,吃了的人只是渾身沒勁,慢慢地情況又分出幾種,有的手腳無力,有的會直想睡覺,身上卻沒有病徵,保管讓雲常的將軍們疑神疑鬼。你瞧,這不挺有趣嗎?」
番麓朝她翻個白眼,歎道:「我知道你是因為被拿來試藥的那個是我,才會笑得這樣興高采烈。唉,萬一這個效果不是你們想的那樣,你可就謀殺親夫了。」
醉菊朝他吐吐舌頭:「你猜對了,我就為這個高興。」不再理會被她修理得慘兮兮的番麓,自行回後院去了。
娉婷因為幾天來忙著配置用藥,一直不眠不休,藥劑一配好,人就有點撐不住了。霍雨楠連忙為她診脈,開了方子,醉菊晚上把還沒有恢復過來的番麓趕跑了,過來陪了她大半夜。
娉婷勸她:「你一直在旁幫忙,也夠累了,快去休息吧。要是你也一起病倒了,這可怎麼辦?」
醉菊說:「我再陪一會就走。等你睡著吧。」
娉婷道:「你在這,我只想和你說話,更無法睡了。」
醉菊聽她這樣說,笑著回房去了。娉婷在枕上挨了一會,漸漸入睡,迷迷糊糊,又覺得有人扯她頭髮,喃喃道:「你回來了?」睜開眼睛,月光從窗外透進來,楚北捷就坐在床頭,身上的夜行服還沒有脫下,顯然剛剛才回來。
「怎麼額頭那麼燙?」
「王爺回來得正好,今天已經把藥配出來了呢。藥效正合我們的意,明天再重配一次,多做劑量,就什麼都夠了。」
娉婷挪動身子,楚北捷順手把她摟著,皺眉看著她。
娉婷知道他要責怪自己不愛惜身子,抿唇笑了笑:「王爺這次出去,事情辦成了嗎?」
「潛入軍營,一刀下去就成了。這次沒用神威寶劍,以免洩漏痕跡,只用了一把隨身的刀。」楚北捷單手把腰上的劍解下來,放在床上,神色自若地道:「我日後若走投無路,倒大可以去做一名刺客。」
娉婷柔聲道:「我知道王爺不層做這種暗地裡的勾當。若我們有足夠的軍隊,王爺一定更願意在沙場上和敵將見個勝負。」
楚北捷抱緊了她,沉聲道:「為了你,我什麼都願意做的。何況兩軍對陣,無所不用其極,暗殺又算得了什麼?」
耳鬢廝摩片刻,娉婷輕輕問:「外面有什麼消息嗎?」
楚北捷本不想讓娉婷知道,見她問起,又不好隱瞞,歎道:「我派若韓等人去佈置異兆,引起百姓恐慌,好讓何俠有所忌諱不能立即登基。這瞞得過別人,沒有瞞過何俠,他調動人馬,下令派軍中精幹的人追查,不知怎麼找到了我們的人的痕跡。」
娉婷低呼一聲。
楚北捷默然片刻,道:「華參死了,羅尚那邊情況不明,完全沒了聯繫,恐怕也是凶多吉少。我已經命若韓立即停止一切動作,不要再引起別人的注意。但是不管怎樣,現在因為這些異兆,反對選這個時候建立新國的名門望族為數不少。」頓了一頓,又道,「何俠也知道要建立新國,雲常的這些大將未必個個贊同,所以急於籌備自己的人馬。他在北漠和歸樂大肆招兵,可沒有人願意去。」
娉婷歎了一聲,把自己深深藏進楚北捷懷裡:「少爺越來越不得人心了。」
歸樂的小敬安王,昔日雙膀一振,不知多少歸樂人樂於效命。
殺死獻國投降的歸樂大王一家,實在是何俠犯下的一大致命錯誤。
娉婷忽然激靈靈打個冷戰,她竟在算計少爺犯下的每一個錯誤,想著怎麼籌劃利用……
世事如此弄人,未免過於無情了。
少爺,他已重回敬安王府。
但嬌羞花解語,溫柔玉有香的日子,隔了千裡之遙。
如此明月下,他心裡思念著的,會是誰呢?
7
歸樂都城,王宮裡人人噤聲,連走路也要踮起腳尖。
能一言決人生死的小敬安王,今日大怒。
飛照行匆匆走進去,瞧見何俠還帶著微慍的臉色,垂了雙手,謹慎地站在一邊,等著何俠問話。
「你來了。」何俠看見他,沒有問他最近辦的事,反而朝他指指桌上滿堆的公文:「你看看,這些無知的蠢貨,我已經再三說明,那些什麼不祥之兆全部是有人搞鬼,派出的人馬已經抓了幾個潛伏進來的奸細了,他們居然還一個勁地聯名遞這些給我,請求不要急著建立新國,說什麼上天有怒意。什麼怒意,上天不願我登基嗎?」
飛照行見他氣得似乎不輕,連忙表示贊同:「小敬安王說得是,這些無知的小人們根本不知道國家大計,小敬安王何必為他們生氣。建立新國的事,按小敬安王的意思辦理就可。」
「我原也想這麼辦,可是不行。」何俠氣消了一些,歎道:「楚北捷那邊,一點動靜也打探不到。我很疑心那些將領們是不是想著功勞已經夠多了,或者畏懼楚北捷,不敢出力搜捕。要是知道楚北捷何在,我真想立即就領兵出去……」他似乎覺得自己有點失態,稍微停了停,端起茶碗來喝了一口,平靜地道,「最近事情很多,招兵不順利,軍糧本想不再繼續從雲常徵調,但東林歸樂北漠都經過多年戰火,許多土地都荒廢了,一時無法供應那麼多的軍糧。」
由於糧草的問題,大部分整修的部隊都留在了雲常。何俠因為在雲常王宮裡處處可想起耀天,常常覺得心裡疼痛難忍,下意識裡不願立即回去。
雲常七路大軍,貴炎的永霄軍開戰就葬送了,何俠用各國降兵組成一支新的永霄軍來補充。飛照行暗中思量,現在歸樂有兩路,北漠東林分別駐紮一路,剩下三路都在雲常。
四國還沒有完全穩定,主帥離開雲常太久,確實有點危險。
要是換了以前,定會對何俠直言,但自從起了疑心後,飛照行對任何事都多長了一個心眼,站在一旁想了想,提議道:「楚北捷是個禍患,雖然暫時藏起來了,但絕不能忽略。他應該就藏在東林,一路人馬找不到,再多派人馬去找就是了,總會有點痕跡的。不如派末將,或者派崔將軍的甘鳳軍去東林一趟,協同圍捕。」
何俠沉默下來,臉色不佳地低聲道:「這個消息今早才傳到這裡,你大概還不知道。崔臨鑒被暗殺了。」
「啊?」
崔臨鑒是最近被何俠提拔上來的一名年輕將領,只有二十二歲,人卻非常精明能幹,因為感激何俠的提拔之恩,對何俠忠心耿耿。他的死,對本想在軍中安插自己親信,逐步完全控制所有軍權的何俠來說,是一個重大的打擊。
「就在自己的帥營裡面,半夜被人割了頭,掛在帳門上。」
飛照行問:「難道是楚北捷下手?現在甘鳳軍整路人馬缺了主帥,看來要立即指派將領掌管。」
「你說誰來接掌最好?」
飛照行當然不會說自己,選了最直接的一個辦法:「臨時選將,很難找到適合的人。雲常境內,祁田將軍的永泰軍離甘鳳軍的營地最近。不如要兩軍人馬合攏一處,暫時由祁田將軍掌管?」
何俠緩緩搖頭,擰起秀挺的眉:「楚北捷是有這樣的身手,但未必是他。不熟悉雲常軍隊內部的人,是不會選中崔臨鑒做下手對象的。這事只怕沒有那麼簡單。」
飛照行何等聰明,立即聽出何俠的意思。崔臨鑒一不是雲常人,二不是軍中的老資格,雲常各位大將對於他做甘鳳軍統帥都心有異議,祁田便是其中最有怨言的一個。
可難道有誰為了軍中的權力爭鬥,膽敢下手暗殺一路大軍的統帥?
他暗自埋怨自己說話太快,反而像在幫著祁田掌管多一支軍隊似的,後悔不已,連忙補救道:「楚北捷那邊,是否還是派多點兵馬過去?我這裡正忙著辦理小敬安王給的差事,恐怕一時脫不開身,不如派祁田將軍的永泰軍過去如何?」
何俠這才點頭道:「就派他過去吧。」走到桌前,提筆寫了一份軍令,加蓋了自己的帥印,交給一名侍衛,又問飛照行道:「王冠的事,辦得怎樣了?」
飛照行稟報道:「巧匠已經找到了,兩個是歸樂的,一個正派人從東林接過來,都是有名的大師,遇到戰火躲藏起來了,找起來真不容易。各色寶石基本上已經齊全,但最中間的一顆,計劃著用上好的大藍寶石鑲嵌,這個暫時只找到一顆可以用的。王冠的料是夠了,後冠就……」
「給後冠先用。」
「小敬安王?」飛照行遲疑了一下。
「先把寶石都用在後冠上,王冠不用急,你慢慢地制。記住,手工一定要精美,用料一定要好,尤其是後冠。」
飛照行疑惑地看何俠臉色,那帥氣的臉上淡淡的,始終濃霧不散的樣子,明明站在眼前,卻彷彿隔了很遠,只好連聲應是,退了出來。
回到下榻處,手下的安將軍又興沖沖來了,約他一道去喝酒。
安將軍在雲常軍裡是老資格,飛照行這方面比冬灼經驗老道,貴常寧死後,他接管蔚北軍,明裡暗裡加意籠絡幾名蔚北軍中的大將,倒和他們處得很好。見了安將軍,飛照行笑道:「又是喝酒?將軍掙了不少功勞,小敬安王的賞賜也多,幹嘛不在這裡買塊地起個宅院,再娶幾名美人享福?這可比喝酒有趣多了。」
安將軍擺手道:「我就好喝兩口好酒,沙場上廝殺的人,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完蛋,女人一個就夠了,多娶幾個,將來又多幾個寡婦。」歎了一聲道:「而且女色也不是什麼好事。你看楚北捷吧,為了個女人鬧失蹤,聽說最近又出現了,嘿,我看那也只是流言。咱們駙馬爺呢……」忽然想起何俠已經嚴禁下面的人再喚他駙馬爺,忽然停了下來。
飛照行心裡無端一跳,笑著問:「小敬安王怎樣?」
安將軍撓頭道:「小敬安王也夠深情的,可惜了咱們公主,怎麼這樣命薄,竟難產死了。要是活到現在,那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飛照行越聽越不對路,臉色微微變了,琢磨著又問:「我最近奉命制後冠,正有點擔心尺寸大小。小敬安王日後登基,恐怕還是要尋一位新後吧?」
安將軍直腸直肚,也沒去注意飛照行的臉色,大掌連擺了幾下:「哪來的新後?將軍您看見小敬安王身邊有什麼女人了嗎?就算日後要娶,我看最多也是個側妃。所以我說小敬安王對咱們公主不錯,聽說雲常那邊,正大修公主的陵墓。嘖嘖,那些小人暗裡中傷,說是駙馬爺害死了公主,依我看他們夫妻倆的情份,那是萬萬不會的。」
飛照行聽他說完,腦裡本來一直疑疑惑惑的一團亂絲,彷彿被隔空而來一隻手三兩下扯白乾淨一樣,霍然明白過來。
整個人都僵在了那裡。
安將軍這才發現不妥:「將軍,你怎麼了?」
飛照行木然道:「我忽然想起一點急事,非要立即辦了不可。改日再奉陪吧。」逕自走了回內房,將房門推上,滿天絢爛陽光都被擋在外面。
徹骨的寒意從腳底湧進來。
何俠動了殺機。
為著耀天,何俠想為耀天報仇。
怪不得呢,這麼多人,偏挑他來制這後冠,又是找人大修耀天的陵墓,又有風聲說有人正追查他的劣跡。轉頭一看,竟是一張已經鋪到頭頂的大綱,要罩他這條大魚。
想到前幾日還在憧憬富貴前程,現在都成了泡影,何俠已是天下最有權勢的人,要取他飛照行的命,只如兒戲罷了。
當日雖然是他再三建議殺死耀天,但那是真心實意為了何俠手裡的權力著想。何俠自己殺了耀天,現在懊悔不已,卻要拿飛照行當替罪羊來洩憤。
飛照行冷汗涔涔而下,又頹喪又氣憤,握緊了雙拳,驀地眼裡凶光一閃,磨牙自語道:「老子就縛了手讓你宰?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掌上一陣刺痛傳來,低頭一看,原來手握得太緊,指甲已刺進肉裡去了。
下藥計劃進行得非常成功。
番麓體質過人,醉菊用的份量又極少,不過兩三天,番麓已經全好起來,醉菊就派他一個任務:「想辦法把這個混到糧食裡。」手裡提出一大包袱的藥。
「怎麼混?軍糧都是麻袋裝起來的,難道要我一個個拆開下藥?你當那些看糧官都是傻子嗎?」
「你才是傻子呢,沒人叫你開麻袋。」醉菊弄了一點藥末演示起來:「一點藥粉,放水裡面融了,往麻袋上一倒,藥不就滲進去了?」
這個主意倒不錯。這麼一小碗藥水倒進去,神不知鬼不覺,雖然只有沾濕了的糧食才有藥效,不過軍中煮飯,向來是整袋米整袋米下的,煮成一鍋,還不人人中招?
醉菊把包袱遞過來,番麓沒接,死皮賴臉地問:「我幫你做成這件大事,有什麼獎賞?」
醉菊不層道:「沒你別人就做不了嗎?這麼簡單的事,王爺隨便派誰冒充你的親隨巡視一下糧隊就辦成了。我是看你閒著也是閒著,幫你找點事做罷了。」
番麓不滿地哼哼了幾聲,卻把裝藥的包袱接過來走了。
隨後幾天,就有隱隱約約的消息傳來。
先是懷疑軍中出了瘟疫,軍裡大夫都不知道究竟,要從各處城中找幾名有名氣的大夫去看看。
後來恍惚又診斷了,說不是瘟疫,怕是水土不服。
「他們也不笨,首先就疑心軍糧有問題,把糧食驗了又驗,就是查不出什麼。本城守還很合作,立即將且柔的毒物誌派人撰抄一份送了過去,特意指明有的植物的毒恐怕是銀針驗不出來的,要用熏干的松尾草加水來驗,水變黑的就是有毒。看來又會讓他們的大夫忙活一陣。」
番麓一番話,引得內室中的人都哈哈大笑。
只有醉菊瞪他道:「好端端的,為什麼騙人?萬一引起他們疑心,你可就惹下大禍了。」
娉婷坐在醉菊身邊,聞言輕輕握了握醉菊的手,把頭偏過來,低聲笑著解釋:「是有這種毒的,他倒沒有騙人。」
楚北捷也道:「我們打算和這位將軍碰個面,先讓番麓討好一下,有個交情也不錯。」
醉菊這才知道錯怪了番麓,本想向番麓認個錯,抬頭一看,番麓正得意洋洋地朝她擠眼,那句抱歉就咕嚕一聲,吞到肚子裡面去了。
漠然問:「還有什麼消息?」
「好消息很多,好像連老天都幫我們呢。」番麓現在是雲常內部消息的主要來源,大家圍繞他坐成一個圈。番麓一提起軍事來,更是眉飛色舞,精神百倍,侃侃道:「首先要佩服的是鎮北王,刺殺崔臨鑒用的是刀,而不是神威寶劍。」
楚北捷淡淡道:「選中崔臨鑒,完全是你的功勞。沒有你,不可能有目前這樣的局勢。」
番麓聽他這一句,知道他已把目前局勢大概都猜出來了,只是讓自己代表他把情況說個清楚,好讓他這個「雲常城守」更融入楚北捷的原班人馬裡,不禁感激地看了楚北捷一眼,繼續說道:「崔臨鑒的死,使何俠對祁田起了疑心。因為何俠正在積極籌備用新人取代雲常軍中的老將,這使雲常老將們怨言四起,而崔臨鑒,就是何俠目前提拔得最高的一名年輕將領。對了,他不是雲常人。」
漠然聽得很仔細,問番麓:「你還有歸樂都城的眼線不成?這麼肯定何俠對祁田起了疑心。」
番麓嘿嘿笑道:「我哪有本事在何俠身邊安插眼線?不過要知道這個一點也不難,因為崔臨鑒被殺,甘鳳軍失了統帥,何俠不但沒有命在附近的祁田接管甘鳳軍,反而下令派他到東林去搜捕鎮北王。」瞥了楚北捷一眼。
醉菊噗嗤一聲笑起來:「那祁田可倒楣了。他的軍隊現在人人手腳無力,找不出病因,怎麼可能到東林去,延誤了軍令,何俠一定更討厭他。」
見眾人都向她默默看來,有點臉紅,低聲問:「我是不是哪裡說錯了?」
番麓道:「就是因為你說對了,我們才覺得非常驚奇。」
醉菊瞪起眼睛,還未回嘴,番麓又看向娉婷,拱了拱手,歎道:「白姑娘就是白姑娘,佩服,佩服。」
娉婷道:「城守大人過獎了,此計因地制宜,以弱圖強,全是王爺想出來的,並不是娉婷的功勞。」
番麓搖頭:「話不能這麼說,沒有姑娘,誰又配得出那麼絕妙的好藥呢?」
醉菊想了好一會,終於明白過來,當日楚北捷定下藥的計策時,就想著在祁田和何俠之間搗亂的。刺殺、配藥、下藥、讓番麓和祁田套交情,竟是一連串有關聯的事,醉菊微微啐了一口,自言自語道:「說起打仗來,你們男人可真積極,想什麼東西都繞一個好大的圈子。」忽然想起娉婷就坐在旁邊,她卻不能算是男人,吐吐舌頭,抬起眼朝娉婷做個鬼臉。
霍雨楠最近也很有興趣聽他們討論軍事,所以佔了一個位置,發言問道:「瞧現在的情況,王爺想要動搖雲常軍心的目的已經達到。是不是該出面拉攏祁田了?」
娉婷思忖著搖頭:「時機未成熟,軍中大將,不會那麼容易叛變呢。」
「我也覺得時機未成熟。祁田不會立即背叛何俠。」楚北捷朝娉婷露出一個蠱惑人心的帥氣笑容,話鋒一轉:「不過時間寶貴,本王還是打算立即去見一見祁田。」
「王爺?」
「時機未熟,可以催它早點熟嘛。」
番麓興奮起來:「請王爺把我帶上。我從前在永泰軍待過一陣子,對它還挺熟悉,說不定能幫上什麼忙。」
漠然立即問:「你和祁田交情深嗎?」
番麓打個哈哈:「我當時職位很低,哪有機會和祁田大將軍碰面。不過探子最擅看人,他不認識我,我暗地裡常常觀察他。」
事不宜遲,眾人商議妥當,立即就定了下來。
楚北捷和漠然帶上十名高手,再加上一個番麓,立即微服出城。
番麓還是第一次和他們出去,醉菊有點放心不下,扯扯番麓的袖子,叫他跟著自己到了角落裡,低聲問:「你真要一起去?」
「當然,」番麓伸出一雙大掌:「你看,我手癢死了。」
醉菊說:「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怦怦直跳,你這次出去,可一定要小心。」
番麓奇道:「心亂跳嗎?哎呀,那可是凶兆,軍中最忌諱這個。來,讓我摸摸,是不是真的亂跳了。」
醉菊原本被他嚇得臉色蒼白,不料最後一句居然是這個,氣得翻了老大一個白眼,一把將番麓伸過來的魔爪打掉,揚長去了。
楚北捷等十幾人出了城,一路策馬,到達永泰軍駐地附近時,天已經黑了下來。大家埋伏在外面,隔著眼前一片空地,窺視對面的點點燈火。
楚北捷低聲佈置:「我直入去尋祁田,漠然和番麓潛入營內,隨時接應。剩下的人留在這裡,萬一裡面出了意外,你們立即從東面衝殺,只管放火。別和他們硬碰,幫我們製造一點混亂就夠了。」
寥寥幾句,吩咐了個大概。眾人都是箇中高手,知道隨機應變,也不需要他多說。
楚北捷炯炯有神的眼睛盯著對面,瞅了一個空當:「走。」漠然和番麓跟著他,都是一身黑衣,蒙了面紗,彷彿三個影子一樣,無聲無息溜進了敵營。
這裡是永泰軍長期駐守的老地方,營地上不是臨時搭建的牛皮帳篷,而是一個有層層柵欄的多重院落,一溜一溜的磚房,彷彿一個沒有多少裝飾的大府邸似的,被圍在最中間的大屋燈火通明,就是祁田的住所。
楚北捷一路躲開來回巡邏的小隊,直潛最中間的主帥處。漠然和他配合久了,默契地往左邊靠近主帥的地方隱去。
番麓在永泰軍裡待過,比楚北捷和漠然都熟悉這裡,他膽子奇大,路過一個小房間,一瞥裡面沒人,鑽進去索性翻了一套永泰兵的衣服穿在身上,大搖大擺地走出來。
這裡巡邏的規矩、哨制等都是多年不變的,只要暗中偷聽了當夜的口令就平安大吉。番麓站在暗角裡,聽著來往小隊碰頭。
「公主平安。」
「雲常大吉。」
番麓心道,公主已經死了,這祁田還算有良心,沒有完全忘了舊日主人。既然已經偷聽到口令,就不必再躲躲藏藏,番麓從暗處晃了出來,趁機四處查看,一路上遇到問話的,都用口令對答。別人見他是雲常口音,行為舉止一看就是軍裡同僚,口令也對,怎會疑心。
這是楚北捷應該已經潛到祁田那裡了,番麓也一直向裡走,打算幫楚北捷看風。未到最裡,番麓驀然停了下來,看向左邊的一間屋子。他記得從前這屋子不放什麼東西的,現在保衛卻明顯加強了,屋門上插著一支小旗子,迎風招展時,似乎可以看見一個龍飛鳳舞的俠字。
他這探子眼睛比賊還利,頓知裡面藏著蹊蹺。
縮在一邊,打量起那地方好一會,忽然露出狡黠的笑容:「幸虧老子在這待過。」轉身就走,藉著夜色,一路朝有水聲的地方走去,喃喃道:「我就想起這裡有條河。」他這個人從來都待不住,每到一個地方必要把當地的地形秘處都研究出來,天生就是當探子的材料,永泰軍這個常年駐守的地方當然也不例外。
番麓當日就曾經潛入這條河裡,知道下面的暗流可以通到剛才那片房子底下。
他像泥鰍一樣鑽進水裡,沒有濺起一點水花。到了水中,憋氣沉下去,一直往裡游,過了一會,頭頂上似乎有了空隙,他浮起來,頭上剛好頂著堅實的巖壁,巖壁和水面間只有一點點縫隙,不過已經足以露出口鼻,暫時呼吸。
番麓又吸了一口氣,潛了下去,這一次潛得比剛才更遠,水裡黑黑的,只能摸索前進,肺裡漸漸有點發熱,忽然撞到了一樣東西。番麓伸手一摸,立即知道那是一根鐵桿,大叫糟糕。
從前這裡是沒有鐵桿的,怎麼竟忽然添上了。這樣一來,無法前進,但要潛回去,空氣是絕對不夠了。
肺裡越來越疼,番麓想起醉菊臨走前對他說的話,心裡歎道:難道真是命該如此?
分外懊悔不該一時逞能,竟死得這樣冤枉。
胸口裡彷彿被火漲滿了一樣,番麓卻不敢張口,他明白這個時候張口不但徒勞無用,根本就是送死了。摸著那一排鐵桿,拚命地搖晃。
缺氧的痛苦煎熬著他,腦裡亂哄哄的,只知道奮力掙扎。
正在這時,手上的鐵桿微微動了動,雖是一點,但番麓精神大振,更加用力地搖撼,用腳在水裡狠踢。
肺裡的空氣已經完全用光了,他的力氣漸漸持續不下去。迷迷糊糊一陣,又恍惚聽見醉菊的聲音,番麓打個冷顫,又繼續掙扎起來。
就快絕望的時候,鐵桿又動了動,這下比剛才動靜更大了點,似乎是根基下面鬆動了。番麓連忙把頭鑽過去,兩道鐵桿之間,居然剛好能容頭過去。
真是天助我也!
已是生死關頭,番麓奮力從鐵桿中把身子擠過去,也顧不上擦傷多處,拚死就往水面上浮,不料上面就是厚實的巖層,哪裡可以浮得上去。
番麓心裡一沉,一手摸索著頭頂的巖層,拼了老命向前游。游了一會,渾身力氣似已經被抽走了,手腕上忽然涼涼的,番麓大喜,猛地往上蹬起,頭臉都露出了水面,大量寶貴的空氣撲面而來。
番麓大口大口地喘氣,濕漉漉地從水裡爬了上來。他隨身帶著火折子,用油紙包裹得很好,點燃了,朝四週一看,嘀咕道:「奶奶的,哪個天殺的居然把這邊改做了水牢,差點害老子被淹死?」
看來發現這條地下水道的不止番麓一人,這裡明顯經過了一番佈置,地下的水源被利用起來了,怪不得在水下裝了防人進來的鐵桿。
也許是制鐵桿的想著是水下功夫,無人查看,偷工減料,那鐵桿才那麼容易鬆動,卻正好救了番麓一命。
番麓想著身在敵境,熄了火折子,小心翼翼地拐進去,裡面的牆上點著一盞油燈,光只有黃豆那麼一點,照得到處都是昏昏的影子。
兩個看守的士兵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腳底下一堆酒瓶子。這是永泰軍大營裡面,門外又守著許多人,裡面是千萬個保險了,誰想到會有一個煞星從水裡冒出來呢?
番麓走到兩人身邊,每人後腦勺一下,狠狠敲暈過去。
「老子倒要看看這裡面關著誰這麼要緊?」
往牢房裡面看去,裡面坐著一個身形高大的漢子,眼睛在暗處閃閃發亮,眼神非常犀利。
番麓隔著牢門問:「喂,你是誰?」
那男人肩上腿上都包著繃帶,他冷眼見番麓穿著雲常軍裝濕漉漉地出現,敲暈了守衛,卻眉毛也沒有挑一下,打量了番麓兩眼:「你又是誰?」
他被關了許久,頭髮和鬍子都亂糟糟的,遮掩了大半張臉,番麓一時還看不出來,但一說話,口吻裡面就帶著高級將領的氣勢。番麓愣了一下,再仔細瞅他的眉目,居然越看越覺得熟悉,猛地恍然過來,臉上露出震驚的神色:「你是北漠的則尹!」
北漠人都以為則尹向何俠挑戰後被殺了,誰料到他竟被秘密地囚禁在永泰軍的大營裡?
「我見過你,你就是北漠的上將軍則尹。」
則尹不作聲,算是默然了。他一見番麓就知道這是來自雲常軍中的人,心懷戒心,暗裡警惕這是何俠的詭計,能不開口,就不開口。
「你怎麼會被關在這裡?關在這裡多久了?」
番麓連問了幾個問題,則尹都不回答。他知道則尹懷疑他,心想自己冒著性命危險過來,你居然一點也不領情,老大不高興,把臉冷了下來:「你不想知道我是誰嗎?」
則尹聽他口音語調,越來越確定他是雲常軍隊裡待過多年的人,多半是何俠派來的奸細,皺眉道:「要說就說,不說滾開。」
「老子是你兒子則慶的乾爹!」他這幾天聽娉婷向醉菊說別後的事,當然也就知道陽鳳和則慶。
話音末完,則尹已在牢房裡猛地跳了起來,霍霍走前幾步,又猛地煞住腳步,沉聲道:「很多人知道我兒子叫則慶,你休想哄我。」
番麓重重哼了一聲,也不理會他,走去搜了兩名守衛的身拿了鑰匙,逕自開了房門,自言自語道:「可憐的乾兒子,乾爹本想救你親爹一命的,可惜他說他不想見你了,只想在這裡等死。日後你沒有親爹看著,乾爹又不在身邊,你和娘孤兒寡母被人欺負,想想也真可憐。」
則尹微微一震。
他被捕多時,一點也不知道妻兒的消息,想著他們失去自己保護,不知會怎麼被別人欺負,常常心如刀絞。
番麓也不看他,伸個懶腰道:「我要走了,外面有人等我呢。水下面可以逃生,要不要跟我走,隨便你了。」自己就朝來路轉回去。
則尹略一猶豫,立即也跟了上來。他打定主意,出去不見著陽鳳,絕不對這人洩漏一個字,這樣就算是敵人的詭計,也得不到什麼好處。
大營外面,兩道影子已經悄悄潛了回來。
等在外面的人見了他們,都鬆了一口氣。
楚北捷和漠然伏下,問他們道:「番麓回來了嗎?」
大家都搖頭。漠然心裡微微一沉,低聲道:「我再進去一趟。」
「不必。這裡他比我們熟,再等一會。」
眾人忐忑不安地等了一會,心裡把番麓罵個狗血淋頭,連楚北捷也鎖起了眉頭。
要是番麓陷在裡面,這可怎麼和醉菊交代?要是闖進去救人,別說救不出來,什麼計劃都被毀了。
正擔心地不得了,番麓終於露面,渾身濕漉漉的,因為潛伏過來,身上又沾了不少沙塵,黑色的夜行衣竟成了灰黃色的。
一見楚北捷,番麓也不解釋自己去了哪裡,首先問:「王爺見到祁田了嗎?」
楚北捷本想訓他兩句,想想現在不是時候,淡淡道:「本王進去的時候,他正在看何俠送來的急令。叱罵他為何違抗軍令,不立即領軍到東林去。」
漠然看見番麓回來,總算為醉菊放了心,露出一絲笑容,有意放鬆氣氛:「其實光看祁田見過王爺後沒有立即命人追捕,就知道他有點動搖了。」
「祁田可真夠倒楣的,和何俠的關係越來越糟。懷疑他殺了崔臨鑒是一條,懷疑他借口士兵生病,不遵號令是一條,老子現在又幫他添了一條大的。」
楚北捷聽出裡面別有深意:「添了一條什麼大的?」
番麓笑道:「他丟了何俠命令要秘密看管的重要犯人,算不算糟糕呢?前面兩條何俠只是疑心,可表面上絕不能為了這一點懷疑就對付祁田這個大將。丟失犯人卻是重罪,何俠一定會藉故修理他。祁田恐怕不投向我們也不行了。」
漠然問:「他丟了什麼犯人這麼要緊?」
「北漠的則尹上將軍,要不要緊?」
眾人大訝。
「人現在哪裡?」
番麓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居然還打個哈欠,指指後面的山坡:「我藏起來了,先和王爺說一聲。你們從前是沙場上的敵人,不要見面就廝殺起來,這可是我用性命換回來的。」
楚北捷大喜,低嘯一聲,十餘人已經向後面的山坡撲了過去。
祁田處境的確艱難。
自從何俠大權在握,對待他們這些當初功勞不小的雲常大將就已漸漸變了,雖然賞賜不斷,但感覺上生疏了許多。祁田也是聰明人,怎會看不出何俠正努力培養自己的人馬,提拔崔臨鑒當甘鳳軍統帥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這意味著將來如果建立新國,絕不可能以雲常為尊。
看起來竟是四國子民都平等的意思。
這在雲常人的眼裡,是一件極不妙的事情。
楚北捷深夜秘密來訪,祁田當時正為何俠的叱責心煩意亂,也不知道為何,楚北捷宛如天神一樣出現在眼前的瞬間,他竟沒有呼喊親兵。
本已消失多時,似乎已成為民間一個炫目神話的鎮北王,何俠的死敵,忽然不可思議地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談。這是祁田今生想也沒有想過的事。
楚北捷的話,不能說沒有道理。
「何俠對付貴家的手段,祁將軍曾親眼目睹。貴家毀於他手,雲常王族毀於他手,將來也難保祁大將軍,不會毀在他手裡。祁大將軍出生雲常望族,難道就不為自己的家族想一想後路?」
祁田沉聲道:「休想挑撥離間,我沒有對不起小敬安王的地方,他怎會對付我?」
楚北捷見他色厲內荏,笑容又深了一分:「那耀天公主,哪裡對不起他了?」
祁田身軀微震:「公主殿下是難產而亡。」
他本想著楚北捷還會繼續挑撥,不料楚北捷卻只幽幽歎了一聲:「祁將軍要這樣想,本王又有什麼辦法呢?英雄好漢,都應轟轟烈烈死在戰場上,像貴常寧這樣,死後又豈能瞑目?」
他穿著夜行衣,卻依然給人光明正大的感覺,比之何俠的風流個儻,別有一分豪邁膽略。
祁田看著他離去,手按在劍柄上。
楚北捷暗夜來訪,卻沒有對他動手,這個和崔臨鑒截然不同的待遇如果讓何俠知道了,只怕又會加重對他的疑心。
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沒有傳喚親兵進來。
大將主帥間相疑到這個地步,想想也令人寒心。
祁田渾渾噩噩過了一夜,清晨天還未亮,親兵跌跌撞撞地進來稟報:「將軍,不好了,水牢裡的犯人逃跑了!」
「什麼?」一夜未睡的祁田猛然從床上掙起來,眼睛瞪得像銅鈴一樣大,喝問:「怎麼跑的?派人去追了沒有?」
「似乎是從水下面跑的,鐵欄鬆動了,也不知道他怎麼弄開了牢門。將軍,是否要立即稟報小敬安王?」
祁田呆了片刻,沉聲道:「此事不許洩漏風聲。你們都看緊自己的嘴巴,本將軍自有打算。」遣退了親兵,起來穿了衣裳,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是一味地發愁。上陣殺敵,流多少血他也不在乎,但說到官場上的事,那可真叫人心煩了。
唉,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歸樂王宮。
大殿上,冬灼正向何俠稟告:「探子發現若韓在北漠出沒,似乎還在秘密招募人馬。」
「若韓嗎?」何俠不在意地揮可揮手:「且讓他慢慢招募,我正想有個人把那些有反叛之心的人召集起來,好一次攻破。放心,我自有對付若韓的辦法。」
何俠尚未知道則尹被救走。
當日留下則尹,大有用處。這位上將軍對北漠軍方的影響,相當於楚北捷之於東林。留著他的性命,就是為了防備日後北漠的散軍再度集合起來抵抗。
試問在陣前,忽然將他們以為早已死去的敬愛的則尹上將軍一推向前,利刀橫頸,北漠叛軍豈不立即軍心大亂?
關鍵的東西,要留在關鍵的時候用。這是何俠出手即勝的一向策略。
「祁田的奏報剛剛送到。他說並不敢違令,只是最近軍中出了怪病,士兵們個個手腳無力,渾身發癢……」
「哼,」何俠冷冷道:「這樣推搪的借口也說出來了。既然是病,確定是什麼病沒有?」
冬灼為人比較認真,老實答道:「祁田不像是推搪。我這裡同時接到幾個消息,都說雲常各個大營似乎都有這樣的情況,開始還擔心是瘟疫,幸虧士兵們病情都不重,沒有人死去。」
何俠一聽,留意起來:「驗過軍糧沒有?」
「已經驗過了,一點問題也沒有。看來問題不是出在糧食上。」
何俠冷冷笑道:「驗不出來,那就更可疑了。你難道忘了楚北捷那邊或許有誰?各處大營都出了問題,不是一隊軍糧的事呢。好膽子,居然敢潛入我雲常腹地。」
冬灼知他指的是娉婷,心頭一震,皺眉道:「要這樣在軍糧裡動手腳,絕不可能。難道他們有本事潛入祖西破壞?」
殿上眾臣,尤其是武將,都紛紛搖頭不信。
何俠也知道冬灼說得有理,思忖片刻,臉色輕微一變,喝道:「拿地圖來!」
攤開地圖,仔細一看,何俠手指往圖上一指,倒吸一口氣:「虧他們想得好,這也能讓他們想出來。」
眾人都在階下,伸長了脖子也看不見何俠指著地圖上何處。何俠忽然問:「現在的且柔城守是誰?」
連忙有人查了官吏表,稟道:「是番麓。」
何俠一聽,原來是貴常青那邊的人,心裡猜想更是篤定。將地圖一合攏,沉聲道:「我料楚北捷現在必在雲常。立即準備行裝,我要親自領兵回雲常去。」
他精於領兵,從無敗績,一說到領兵,一臉雷厲風行的剽悍之色,別人就是有疑慮,也不敢勸,紛紛高聲應是。
武將們知道有仗可打,也就等於有功勞可以分,更是摩拳擦掌,非常興奮。
何俠對飛照行道:「照行,歸樂我放心不下,你處事穩妥,我留下你來照應。這裡原有一批守城的精兵,一概撥給你掌管。蔚北軍和其他人,這次就隨我親征吧。」
飛照行心裡一凜。
何俠三言兩語就剝了他的兵權,連著好不容易籠絡起來的幾名大將都一併調走,要是何俠臨走時留下一道密令處置他,他的小命豈不是難保?
飛照行暗暗握緊了拳頭,表面上卻不動聲色應道:「是。」
何俠看他當場用了帥印,將蔚北軍的指揮權轉交出去,點頭道:「大家都準備去吧。三個時辰後城門出發。」
眾人轟然應是,立即散去。
飛照行獨自出了宮門,身後忽有人喊道:「飛將軍留步。」
轉頭一看,原來是何俠的侍衛頭子,領了四五名侍衛一起追過來,笑著對飛照行道;「小敬安王吩咐讓將軍掌管護城的精兵,我奉命帶將軍去接洽一下。」
他神情自然,滿以為不會有什麼岔子,哪裡想到飛照行比常人精明幾倍,早就對何俠疑心。
飛照行眼光不移,瞥見他身後幾名侍衛雙手下垂,動動指頭就可以拔劍,怎會不明白,心裡冷笑幾聲,看來何俠已經下令要將他誘到無人處抓起來,將來再做處置了。飛照行臉上露出欣然笑容:「那好,辛苦兄弟陪我走了一趟了。」
各自上了馬,剛入拐角,飛照行把劍一拔,對著侍衛頭子的胸膛就是一刺。對方哪裡想到他反而會先發制人,慘叫一聲,摔下馬來。
飛照行一勒韁繩,調轉馬頭就跑。剩下幾人看他離去,才猛然覺悟,叫罵著追趕上去。當時何俠正下令要在城門集合出發,城門大大敞開,飛照行又穿著將軍服,一路奔到城門,守衛的士兵們連忙行禮,還未站起來,飛照行連人帶馬,已經一陣風似的遠去了。
何俠接了消息,頓時大怒:「這麼一件小事也辦不了嗎?」
但大軍即將出發,只能命一名副將領兵去追飛照行,自己安排了歸樂的事,穿上戎裝,趕往城門去了。
且柔城裡,因為則尹平安歸來而迴盪的笑聲幾日未歇。
楚北捷和則尹這一對沙場上的大敵,卻因為陽鳳和娉婷,以及動亂的天下終於成了同道之人。
「唉,就是有點想兒子。」
「我也是啊。」
兩名大將,一說起兒子,不免都唉聲歎氣。
則尹道:「你比我好一點,起碼白姑娘還陪在你身邊。可憐陽鳳和慶兒現在還不知道我還平安,不知道傷心成什麼樣子。」
娉婷正巧從外面走進來,掩嘴笑道:「小別勝新婚,陽鳳傷心了多少,等她見到你,就會歡喜多少。」
楚北捷是過來人,比較理解則尹的感受,沉聲安慰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東林那邊兵力極少,越不引起雲常軍注意越好。為了保證機密,我們只能盡量不和那邊通消息。」
正說話間,番麓牽著醉菊也進來了,見了楚北捷,問:「王爺,什麼時候再去見祁田一次?」
「我逃了出來,他無法和何俠交代,這一陣子一定坐立不安。魚煎得夠火候,應該端上桌了。」則尹哈哈大笑。
楚北捷也正有這個打算,索性把大家都召了過來:「事不宜遲,我們再去見一見祁田。」這次漠然則尹等同去,番麓被留下看守且柔。
番麓有點喪氣,上次去只敲暈了兩個小兵,卻沒殺人,手癢得很,沒有想到這次連去都沒得去了。
醉菊撫著胸口道:「好極好極,猴子被關在城裡了。」斜眼去看番麓。
楚北捷沒讓番麓去冒險,她心裡很高興。
眾人又像上次那樣出發,娉婷送行時對楚北捷說:「王爺快點回來,我總覺得有點心驚肉跳的感覺。」
楚北捷微笑道:「你離了我,心裡總是不安的。不怕,我很快就回來。」在她頰上輕輕吻了一口。娉婷閉著眼睛,柔順地接受了。
番麓在一旁笑著對醉菊說:「你瞧瞧人家,多乖巧體貼。我上次出去,說要幫你撫一下胸口……」話沒說完,哎喲一聲叫起來,顯然挨了醉菊一掌。
這次和上次不同,清晨就出發,到了永泰軍營地,還是白天。但楚北捷等人藝高膽大,那裡是磚屋,又比尋常軍營多了很多掩身的地方。幾名大將悄悄掩了進去,祁田的院裡靜悄悄的,一人也沒有,似乎都被祁田遣走了。
楚北捷看著這陣勢,多少有了點把握,索性也不隱藏身形,大步走了進去。祁田正在屋裡皺眉,眼角有光一閃,連忙轉身,看見楚北捷就站在面前,從容笑道:「祁將軍想好了沒有?本王今日是來聽回音的。」
祁田沉聲問:「則尹是鎮北王救走的嗎?」
楚北捷微笑不答。
「你可知道,只要我高聲一呼,你就死無葬身之地?」祁田低聲問。
楚北捷雖是笑著,目光卻堅定非常,與他直視多時,淡淡反問:「那祁將軍為什麼不高聲一呼呢?」
他舉手投足,自有一股迫人而來的王者氣派。
祁田瞪了他很久,軟了下來,長歎道:「這幾天,我想了很多……」
桌上正鋪開兩封書信,他取了其中一封,遞給楚北捷:「我到底是一名軍人,最恨背叛者。本來打定主意,如果王爺再臨,就算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把王爺留下。能夠盡忠職守,沒了一條性命有算什麼?王爺請看。要不是這封剛剛送到信,恐怕我一見王爺,就已經揚聲叫人了。」
楚北捷接了,低頭一看落款,上面寫著飛照行三字,筆跡潦草,顯然是匆忙寫的。
「這飛照行,不是何俠身邊的心腹大將嗎?」
「正是,這上面有飛照行的帥印,不會有假。」祁田點了點頭,臉上忽然露出一種難言的憤慨心痛:「他在信裡,說了何俠是如何……如何害死我們雲常公主的。」聲音竟有點嘶啞。
楚北捷頓時明白。
心裡暗自奇怪怎麼來得這樣巧,將信的內容仔細看了一遍。飛照行雖在逃亡中,但敘事並不凌亂,將何俠如何囚禁耀天,如何逼死耀天,說得有聲有色,各種慘境形容得淋漓浸透,連自己這個外人讀來都覺得難忍,何況是多年來忠誠於雲常王族的大將?
如果飛照行把這個信寫上十封八封,遞到雲常所有大將手上,那何俠可就不妙了。只是不知道飛照行為了什麼忽然背叛何俠,竟然不惜決裂到這種地步?
祁田等他看完了飛照行的信,忽然問:「鎮北王是從且柔過來嗎?」
他一口道出且柔的所在,老成如楚北捷也不禁微震,急問:「祁將軍怎麼知道?」
祁田將桌上另一封信遞過來:「有另外一封信,幾乎和飛照行的信同時到達。何俠要我立即出發,領兵助他圍攻且柔,哼,我只想領兵打他一個迎面直擊,落花流水!」
楚北捷幾乎是將信搶到手上,匆匆看了幾行,臉色已經大變:「糟了!」
何俠領兵圍攻且柔,他竟在這個時候把娉婷他們留在了且柔。
楚北捷腦子裡大急,動作卻更為沉靜,問祁田道:「將軍能指揮永泰軍對付何俠嗎?萬一手下不遵號令,那怎麼辦?」
祁田隱隱知道有事發生,直言道:「永泰軍都是雲常子弟,只要我把飛照行的信給他們念一下,保管沒有人再想效命何俠。不瞞王爺,自從平定了東林北漠歸樂,我們雲常子弟就越來越不值錢了。」
「好!」楚北捷道:「那請將軍立即隨我前往且柔,對抗何俠。」
「我當然也想立即去且柔和何俠一戰,可恨我的人馬最近都患了怪兵,士兵們個個手足無力,連馬背都爬不上。」
楚北捷既然來著想和祁田合作,早就請娉婷幫他做好了準備,連忙道:「這個不怕,本王帶了藥劑過來,只要衝成水每人喝上一小口,藥效立到。」說著拍拍背上的包袱。
祁田張大嘴巴,恍然大悟。
「還有一事。」祁田皺眉道:「不是我低估王爺的能力,但何俠並非常人,他領著兩路大軍過來,我永泰軍只有他二分之一的兵力,恐怕不敵。雖然那邊多數也是雲常子弟,但兩軍對陣,哪有機會細細地說緣故。」
楚北捷想起娉婷,心急如焚,神威寶劍劍柄在手心捏得直冒冷汗,但也知道祁田說得有理,思忖片刻,問祁田道:「附近除了甘鳳軍,是不是還有一支永霄軍?」
「不錯,永霄軍從前進攻東林使全軍覆沒,現在是各國投降的士兵新組成的。」
「以哪裡的人為多?」
祁田讚他腦筋轉得快,答道:「歸樂的人少,多數是北漠和東林的降兵。何俠怕他們不心服,特意優待,糧餉都是尋常士兵的兩倍。不過他們的主將常諒雖是雲常人,對何俠卻很忠心。就算他看了飛照行的信,也未必會和我一樣憎恨何俠。」
楚北捷長笑道:「那怕什麼?」走到門口,低喝道:「你們都過來。」
埋伏在外面的幾名大將聽他一喚,知道大事已成,紛紛進了屋內。
時間急迫,楚北捷迅速佈置:「何俠正帶兩路人馬朝且柔殺來,隨時可能到達。我和祁田將軍領永泰軍立即去且柔,北邊三十裡還有一路永霄軍,統帥名叫常諒,是何俠的心腹,士兵們多數是東林人和北漠人,則尹,漠然,我要你們兩人前去,不惜任何手段,殺了常諒,把永霄軍給我弄到手。」
眾人聽見何俠殺向且柔,都大吃一驚。則尹和漠然知道他們身負重任,不敢稍有疏忽,領了楚北捷的命令,轉身就走。
楚北捷深吸一口氣,看向祁田:「祁大將軍,讓我們去為耀天公主報仇吧。」
娉婷,你一定要好好的等我趕回來。
9
空中忽然傅來的鷹鳴,傳入番麓耳中。
「奇怪,」番麓抬頭,盯著在空中盤旋的一個小黑點:「這樣盤旋,倒像是經過飼養的獵鷹,為什麼會忽然飛在我們上頭?」
娉婷隨著他的視線向上一看,看清楚了在高空中似乎有點焦躁不安的鷹,蹙眉道:「王爺在來且柔的路上安排了一支小隊留在雲常和北漠的邊境上監視敵人動靜。領頭的就養了一頭老鷹,難道是它?怎麼飛過來了?」聽那鷹嘯個不停,似乎事情緊急,連忙入房將楚北捷留下的鷹環取出來,用手抓著一搖,鷹環下面的鈴鐺響個不停。
那鈴鐺是鷹兒的主人為了通報消息專門留個楚北捷的,那鷹聽了鈴鐺聲,知道找對了地方,又是一聲長嘯,直衝了下來,來勢嚇人。
番麓眼疾手快,一把從娉婷手裡奪過鷹環,往旁邊的石桌上一扔。那老鷹已經到了眼前,很有靈性地掠下來收起翅膀,竟穩穩當當停在了石桌上,用爪子緊緊抓著鷹環。
鷹環上裹著一個小布條,番麓伸手去抓。
醉菊站在遠處,急道:「小心它啄你!」
話音未落,布條已經到了番麓手上。番麓笑道:「這鷹比你有靈性,不會亂啄人的,讓我看看它送來了什麼好消息。」打開布條一看,臉色頓時變了。
醉菊和他相處多時,從未見過他臉色如此難看,忙問:「怎麼了?」
「何俠已經帶領兩路大軍,向且柔殺過來了。」
「啊!」醉菊驚叫一聲,連忙摀住嘴,去看娉婷。
娉婷聽了番麓的話,花容變色,也猛地站了起來,身子竟前後晃了晃,連忙扶住了石桌,問:「來的哪兩路人馬?何時會到且柔?」
番麓苦笑道:「布條上就寫了一句,我哪裡知道?不過看這麼潦草的字跡,情況一定很緊急。」
醉菊急問:「何俠來了就糟糕了,姑娘有什麼好法子?唉呀,怎麼王爺偏偏選今天去了?」
娉婷搖頭道:「幸虧他選了今天。」聲音到末尾消了下去。
番麓沉聲道:「你們立即離開。這裡有我頂著,敷衍得何俠一時是一時。」臉上呈現少見的慷慨之色。
醉菊大急,幾乎哭了出來。
娉婷思忖片刻,驀然把頭抬了起來,當機立斷道:「立即全部撤走。他要是衝著且柔來的,那一定是全知道了。不等到你說一個字,他的劍就下來了。」
霍雨楠等人也匆匆趕來了。聽見娉婷這麼說,霍雨楠道:「不至於這麼急吧?老鷹飛得比軍隊快多了,應該還有時間,不如等王爺回來,走得也有把握一點。」
娉婷堅決搖頭:「不,立即全部撤出且柔。番麓,你快發想辦法通知城內我們的人,不必會合,立即出城,都朝永泰軍的方向逃。」
番麓皺眉道:「祁田那邊不知道進行得如何,如果他不肯隨我們一道,而是領軍來支援何俠,路上撞到他的永泰大軍,我們豈不自投羅網?」
娉婷歎道:「何俠領著兩路大軍過來,我們這裡只有區區千人,如果王爺不能及時把永泰軍爭取過來,我們必死無疑。要是永泰軍隨了王爺,我們能早點碰上,反而還有一線生機。」
她敘事明白,三言兩語已將情況分析透徹。眾人見眼前形勢如此嚴峻,心裡都是一沉。當下連行李等一概都不要了,立即準備離開。
番麓招來幾名府役,每人塞了一張大額銀票,和顏悅色地吩咐道:「今天老爺吩咐你們一個美差,每人去寫十張公告,貼在各處顯眼的地方。半個時辰內全部辦好回來,再賞你們一人一張銀票。」
幾個府役從來沒有這麼一張大銀票攥在自己手裡過,喜得暈頭轉向,低頭哈腰道;「大人要寫什麼公告,小的一定寫得漂漂亮亮的。」
番麓豎眉道:「放屁,誰要你們寫得漂亮?要快,一定要快!上面就寫兩個字——快逃,東邊!就這四個字,別問什麼意思,照我的吩咐去做就是。聽清楚了,半個時辰內全部給我辦妥!」
趕走幾名府役,風風火火就往後門走。醉菊等已經把馬棚裡最好的馬都牽了出來,一見番麓,立即扔了一根韁繩給他。番麓翻身上馬,喝道:「走!」
頓時馬蹄轟鳴,一行人風馳電掣般衝到了城門處。今日沒有集市,城門關得比平日早,番麓到了城門下,仰頭喝到:「開門!快給老子開門!」
守城兵一見是城守大人叫開,立即慌慌張張地開了。只這片刻,府役們貼的公告似乎已發揮了作用,陸續有人騎馬從城內四處趕來。這些都是楚北捷手下悄悄入城在且柔裡潛伏的,城門打開時,竟已聚合了上百人。
城門格拉格拉地打開,眼前露出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番麓一馬當先,剛衝出去,迎面一支利箭破風飛來,番麓頭一偏,箭擦著臉側飛過,錚一聲,釘在了城門上。
醉菊道:「不好,他們已經來了,快把城門關上,也許能抵得一時。」
「不可。」娉婷冷靜道:「倉促放箭,那是前啃到了。趁他們合圍之勢未成,快衝出去。幸好,我們比何俠快了一點。」微微笑了笑。
這緊要時刻,她的笑容竟比流星還要燦爛。
眾人瞧她那樣,不覺定了心神,膽氣為之一壯。
城門外本就放了許多守城兵用的厚盾,番麓隨手取了一個,暍道:「跟我衝!」
雙腳一夾,又衝了出來。
這一次又有弓箭飛來,三三兩兩,射得雖急,卻不是戰場上那麼一排排滿天的強箭。番麓心裡暗自慶幸,知道娉婷料對了,現在到的只是前啃小隊,舉起厚盾,一一擋了。此時城門已經大開,身後眾人學著番麓的樣,都取了厚盾護身,沒盾的藏在有盾的後面,組成小小的陣勢,團團圍了娉婷醉菊霍雨楠三人,一起衝殺出來。
發瘋似的橫過前面的大片空地,已和敵人照了面,原來這隊前哨是最早到達且柔城外的,總共只有百來人,人數竟不比娉婷他們多,而且大多數是弓箭手。番麓大喝一聲,扔了厚盾,從腰裡拔出長劍,揮劍就刺。後面的人馬已跟了上來,他們是楚北捷精挑細選出來的高手,頓時刀劍奇下,廝殺成一團。
番麓劍術不高,但速度極快,對手又不是什麼高手,頓時聽見幾聲連續的慘叫,已有幾個敵軍濺血陣下馬去了。
娉婷唯恐他有失,忙道:「番麓不要戀戰,快退!」
番麓知道她一番好意,卻知道這些弓箭前啃近搏都是孬種,要是自己先逃了,被他們在背後射冷箭卻不是好玩的,高聲道;「你們快撤,老子料理了他們就跟來。」
剛把一名敵人挑飛。
嗚!!
一陣號聲忽然響起,沉厚悠遠,彷彿就在眾人耳朵邊吹響,顫音直入心底。
娉婷色變道:「糟了!大軍已到!快走!」
眾人知道何俠已到,心中一凜,此時那前哨小隊已被殺了十之八九,趕緊勒馬就往東邊衝去。娉婷快馬加鞭,瞅空回頭一看,身後遠處滾滾濃塵翻滾,千軍萬馬正踏土而來。
「殺啊!」
驚天動地的殺聲,從後面直追上來。
少爺,少爺追來了……
不,是何俠。
殺了耀天的何俠,殺了北漠王的何俠,殺了歸樂王族的何俠。
大地即將被踏碎。
狂風呼嘯,風沙迎面撲來。簌簌簌簌,一陣箭雨從後襲來,緊緊護在娉婷身旁身後的幾名大漢摔下馬去。
醉菊驚呼起來。
娉婷大喝:「不要看!向前跑!」朝醉菊馬臀上狠狠抽了一鞭。
每一陣箭雨襲來,都會有幾名護衛倒下。逝去者的血,染成一條為倖存者開拓的生路。
中箭的馬兒嘶叫著,拖曳著死去的主人的屍體,驚惶地奔跑,最終倒下似乎永不止息的箭陣中。
號角從天邊延續到耳際,撕扯著人的心肺。
身後箭如雨下,狀況異常慘烈。未到達眼前的小小山坡,本來百來多騎,已經僅剩十餘人護衛在娉婷身邊。
彷彿來自地獄的馬蹄聲,離他們越來越近。
鮮血不斷在娉婷身邊飛濺,護衛們被銳利的弓箭擊中時,滾燙的液體在空中劃出無數優美的弧度。
為什麼?
小敬安王,為什麼?
多少英魂葬送在這天地間,還有你的溫柔、你的風流、你昔日如風般的笑容,又埋在了哪裡?
這血染就的江山,你奪來幹什麼?
迎面的狂風刺痛雙目,熱血和冷漠的天地交織出一片絢爛景色,娉婷在這一片蒼茫中,讓淚水氤氳了雙眼。
北漠、東林、歸樂、雲常……
何肅、貴常青、耀天公主……
這一片天地,到底吸食了多少鮮血,才孕育出這般絕美山河?
「嗯……」身後悶哼聲又起。
墜地聲傳來,又一名熱血漢子永遠地留在了這片土地上。
不多時,娉婷身後已經僅剩三五人。
霍雨楠年紀最大,醉菊把最好的馬分給了他,故一路都沒有墜在後面。醉菊見師傅一直在前面,也較為安心。
番麓本來一直護著醉菊和霍雨楠,這時生怕娉婷有失,從前面移到娉婷身側,沉聲道:「我護著你。」
娉婷搖頭;「護著醉菊。」
番麓看她一眼,娉婷揮手就是一鞭,打在番麓左臂,狠狠命道:「護著醉菊!」
這麼一拖,身後追兵又近了一點,彷彿就像被瘋狂的狼群追逐的小小獵物。
耳邊忽然傳來醉菊的呼聲,她的坐騎挨了一箭,吃疼地踏起前蹄,竟驀然人立起來。醉菊一個沒有抓穩,從馬背上直摔下來,尚未落地,已被番麓衝上去撈在懷裡。
連續幾箭射來,番麓一手將醉菊護在身前,一手將寶劍舞得團團起風,將射向醉菊的來箭一一擋下,背上忽然劇痛,知道自己已挨了一箭。他怕醉菊擔心,咬著牙沒有哼出來,只管策馬前衝。
這個時候,娉婷身邊僅剩的最後一名護衛,摔下了馬背。
大勢已去。
跟隨在身後的追兵漸近,為首正是身披紅袍的何俠。前方拚死逃亡的小隊人馬組成陣勢,被他手下的弓箭手一輪一輪射倒,漸漸地,只剩下三四個倖存者來。
當最後一個護衛者倒下時,熟悉的纖柔背影驀然跳進眼簾。
何俠的心,彷彿在那一刻,跌入了輪迴。
文窗頻啟,翠箔高卷。
娘親攜著一個小姑娘,笑盈盈踏雪而來。
「瞧,多討人喜歡的女娃娃。和我們敬安王府有緣呢。」
「俠兒,你知道什麼是緣份嗎?」
不。
不!
哪裡來的緣分?哪裡來的敬安王府?
小敬安王,又去了哪裡?
猛回過神時,不過才過了瞬間。但箭雨不再,弓箭手們已經停下,都看著他等待下一道命令。「怎麼不放箭,誰叫你們停下的?」何俠怒喝。
奪過身邊護衛的大弓,便搭箭上弦,瞄向前方。
身邊一人忽地橫空撲了過來,叫道:「住手!」去勢太急,竟撞到何俠的手,何俠手一鬆,利箭簌一聲破風而出。
銳利的箭鏃,劃破空氣,穿越兩批數量懸殊的人馬之間那片被血染濕的空地,帶起輕微的風聲。
箭,已出弦。
他射的,親手射的。
何俠看著那箭飛向前方,短短的剎那,時間卻彷彿停留在這一刻。發箭的五指麻痺,他不覺得那是他的手,就像現在感覺空蕩蕩的,也並不是自己的心,一種汪洋也無法容納的悲涼,狠狠擊痛了他的四肢百脈。
「這些年來我們一起讀書一起玩耍,甚至一起出兵放馬,一同出生入死。」
「但你只把我當成哥哥,我也只當你是妹妹。我實在不想你受委屈。」
「當年是誰說一定要找個最合意的郎君,否則寧願終身孤老的?」
但,不能是楚北捷……
為什麼,偏偏是楚北捷?
那箭直飛娉婷後背,由於沒有蓄滿力氣,到跟前已有些勢弱了。醉菊恰好在番麓懷裡回頭看個仔細,嚇得差點魂魄飛散,嘶啞著嗓子喊道:「低頭!」
娉婷聞言,不假思索地把身子向前一傾,一根冷箭呼嘯著貼著後背飛了過去。自己也駭出一聲冷汗。
何俠遠遠看娉婷並未中箭,心裡稍微緩了一緩,隨即大怒,一鞭狠狠抽在冬灼身上,喝道:「你好大的膽子!」
「少爺,那是娉婷,是娉婷啊!」冬灼撲上去,只管抱著他垂在馬腹上的大腿,竟大哭起來。
何俠舉起手裡的馬鞭,竟有些抽不下去了。再一抬頭,娉婷等又和大軍拉開了一段距離。何俠輕輕一腳,把冬灼踢到一邊,冷然道:「回來再懲治你。」抽出寶劍命道:「不要放箭,繼續追!活抓他們!」
大軍轟然應是,驚天動地的馬蹄聲又響了起來。
娉婷等人已跑得沒有力氣,不論怎樣揮鞭,身下馬兒也跑得漸漸慢下來。身後震天殺聲慢慢接近,眾人咬緊牙關,只打算拚死衝上前面的山坡。
剛到坡下,娉婷胯下駿馬悲嘶一聲,兩隻前蹄竟雙雙跪了下去。娉婷滾落地上,連翻了兩翻,抬頭一看,滾滾塵土就在眼前飛揚,那片黃塵之中,恍恍惚惚,是一張極熟悉的臉。
何俠,小敬安王,雲常駙馬,荼毒四國的暴君。
少爺……
那曾經俊逸風流,顧盼生輝的人,現在有了一雙痛苦的眼睛。
寂寞的痛苦,無法尋覓到出路的痛苦。
那是一種,不死不休的痛苦。
娉婷在猝不及防間,被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男子眸中的痛苦擊中。
只這一抬頭,就已怔住。
像所有的事情不過如此簡單,就此結束在這喧鬧的時候,也是正好。
想及於此,娉婷情不自禁地,朝他微微一笑。
何俠自娉婷落馬後,目光未曾離她片刻。見她微微一笑,居然似有無上魔力,將身邊吵嚷的殺聲,都過濾為微風白雲。
何俠勒馬。
他一勒馬,身後大軍紛紛勒馬。一陣此起彼伏的駿馬長嘶後,這片剛才還被震天殺聲和飛濺的熱血瀰漫著的戰場,忽然出奇地安靜下來。
整個天地,安靜下來。
是你嗎?
在我面前的,是我熟知的你嗎?
還是我們都已經遺忘了,你我從前的模樣?
一絲若有若無的清風,掠過何俠和娉婷對視的空間,像秋葉落在水面,漾起一圈顫慄的漣漪。
就在這極短的剎那,一道尖銳的長嘯劃破了安靜的天地。
「娉婷!」渾厚沉穩的呼喚蘊藏著無堅不摧的信心,衝擊每個人的耳膜。
一人一騎驀然出現在山坡上方,宛如天神降世,在所有人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由上而下,衝向落地的娉婷。
濃眉銳眼,威勢迫人。
黑色披風鼓滿了風,像一對翱翔的翅膀招展於身後。
楚北捷,已經到了。
鎮北王,到了。
何俠反應極快,一見楚北捷,拍馬直衝娉婷,揮劍就挑,劍未及娉婷身前,眼前一陣白光,楚北捷的神威寶劍無聲無息揮至,何俠連忙回劍一擋。
叮!
兩柄絕世寶劍碰個正著的電光火石間,不知名處鼓聲驟起,山坡另一處赫然豎起萬千旌旗,上面寫著「永泰」兩個大字,無數將兵,從山坡另一頭潮水一樣湧了出來。
祁田策馬立在帥旗之下,眼含熱淚,拔劍高聲道:「弟兄們,跟我喊,何俠殺了公主!」
「何俠殺了公主!」
「為公主報仇!殺啊!」
「殺啊!殺啊!」
萬千恢復了體力的精銳,吶喊著像發怒的野獸一樣衝殺下來。兩方人馬,如兩股洶湧的洪流般撞在一起,漸漸融合成一片沾滿紅光的血肉橫飛。
「殺啊!報仇!為公主報仇!」
「何俠殺了公主!」
「公主!」
「耀天公主!」
何俠見到永泰軍在楚北捷身後出現,已知不妙,暗恨自己手段不夠,沒有及早處置祁田。現在後悔已經無用,楚北捷神威寶劍如影隨形,直掩過來,他見娉婷落地,心疼不已,下手簡直拼上性命。何俠叮叮叮叮,奮力連擋幾劍,一步也不曾後移。
身邊戰士亂成一團,紛紛纏鬥。
刀光劍影中,已經什麼都分不清了。
兩人都是第一次在戰場上面對彼此,幾劍後雙臂一陣酸麻。不禁都氣喘吁吁看著對方,暗歎:都說是勇將,果然不負虛名。
何俠還了一劍,笑道:「鎮北王好本事,竟能說動我一路大軍。可我這有兩路大軍,以一敵而,你以為可以勝我?」
楚北捷手下並不相讓,寶劍橫出,從何俠右肩上掠過,臉上卻一派輕鬆,微微笑著反問:「小敬安王手上有兵嗎?這千萬的將士,又有哪一個是心甘情願為你效死命的?」
此言正刺中何俠心病,他聽著永泰軍大喊耀天之名,心裡陣陣刺痛襲來,更何況被楚北捷譏諷,沉下臉道:「看劍。」寶劍遞出去,未到楚北捷面前,卻忽然轉了個方向,直刺跌坐一旁的娉婷。
「你敢!」楚北捷大怒,飛身向前護著。
何俠揚唇微笑,劍鋒又一偏,斜斜掠向楚北捷喉間。楚北捷見劍鋒忽到眼前,夷然不懼,神威寶劍竟然後發先至,閃電般劈向何俠握劍的臂膀。何俠就算刺中他,也要失去一隻右手。何俠怎肯如此,飛快撤劍。
兩人一來一往,雖然是眨眼的功夫,但性命相搏,都已氣喘吁吁。何俠遠途而來,暗忖體力定不及休息多時的楚北捷,如不想個計策,怎麼能贏他。
他知道楚北捷在意娉婷,遇險必然會不顧自身安危護著娉婷,瞅準這個致命之處,只朝娉婷下手。
楚北捷並未經過多日的長途遠行,正在最顛峰的狀態,在亂軍中護住娉婷,仍氣勢強大,穩如泰山。
再過幾招,何俠漸露疲態,楚北捷取勝心切,不覺輕輕挪了一挪,不料何俠冷笑一聲,驀然侵前,以膝碰膝和楚北捷硬撞一記,左手一翻,竟無聲無息摯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小刀,向楚北捷身後的娉婷刺去。
楚北捷正應付他右手寶劍,眼角一動,猛然發覺他左手有刀,已經阻擋不及,急喊:「娉婷!」
一顆心沉了下去。
娉婷被楚北捷護在身後,沒有看清楚他和何俠過招的情勢,恰好探頭一看,刀刃已到眼前,她順著刀刀,看向那手,目光直射入何俠雙眸深處,竟通透清澈,毫無怨恨。
何俠心裡像被誰忽然伸手「嗤」地撕了一塊,手上情不自禁一緩。臉上帶起一片落寞,隨後被扭曲的痛苦覆蓋了。
「少爺!」娉婷的叫聲,傳入耳內。
何俠退開幾步,低頭看看自己,肩上胸前已是一片鮮艷的血跡,劇烈的疼痛,這個時候才蔓延開來。
楚北捷大步追來,身邊一個人影忽然撲上去,攔住他的去路,舉刀就砍,楚北捷隨手提劍擋了,正要一劍結果這個敵人,娉婷忽然衝過來抱住他的手道:「不!不要殺冬灼!」
楚北捷瞧他一眼,隱約就是當日從王府裡放跑的小鬼,居然也穿著將軍服飾了。再看何俠,已經上馬在廝殺的人群中跑出一陣了。
何俠忍著傷痛,策馬離了楚北捷,喝道:「集隊,聽我號令,向西邊集中。」今日錯在讓楚北捷奇兵忽出。何俠這邊兵力比較多,只要集中起來,整合一下,打垮永泰軍並不難。
一陣陣痛楚,從肩上胸上湧來。
何俠的人馬正打得難受,聽了何俠號令,一個傳一個道:「集中,向西,向西!」
紛紛向西邊集中。
永泰軍開始只是靠了哀軍之盛,以一敵二,已經有點難以繼續。
兩隊人馬,漸漸又擺成兩陣。
楚北捷借這個空當,把娉婷帶上坐騎,抱著她問:「受傷了嗎?」
娉婷若有所失,搖了搖頭,忽問:「他傷得重嗎?」
楚北捷因為何俠差點傷了娉婷,恨不得將何俠千刀萬剮,但見娉婷的神色,竟有點傷心,只好含糊答道:「我不知道。希望他傷得重點吧。」
祁田也殺得一身鮮血,見何俠人馬又集結起來,情況大為不妙,從士兵中急匆匆策馬過來,問楚北捷道:「鎮北王,這可怎麼辦?我們兵少,恐怕不行。」
楚北捷微微揚唇,還未說話,號角聲忽然又傳了過來,這次竟是在西邊。雲常七路大軍,各自有不同的號角,祁田靜心一聽,喜上眉梢:「是永霄軍!」
何俠也聽見號角聲,大驚道:「永霄軍?」他知道這一路大軍多半是東林北漠人,用來對付楚北捷是萬萬不成的,所以圍剿且柔,並沒有去信命他們前來支援。現在不召而至,一定不是好事。
看向西邊,煙塵滾滾。
隱隱地瞧見旌旗若隱若現,士兵們從西邊茂密的林中螞蟻般地湧出來。則尹神采飛揚,一馬當先,馳了出來,遙遙喝道:「何俠,還記得我則尹我?」
則尹二字一出,永霄軍中的北漠士兵轟然爆出歡呼。
他們心目中神一樣的大將軍出現了,誰還願意當何俠的降兵?
何俠這才知道則尹已經逃出自己掌心。
何俠身邊眾將人心惶惶,都側頭看著他等著命令,何俠表情卻並不驚慌,臉上平靜無波地坐在馬上,遠遠看去,似乎是一座已經石化的雕像。
漠然策馬立在則尹身旁,高聲道:「將士們,今日則尹大將軍在這,鎮北王就在對面。不要放過何俠!」
東林的降兵聽了鎮北王之名,早已歡喜若狂,拚命擂動手裡的長矛。
大地轟鳴。
到了此時,雙方兵力已經相當。永霄軍永泰軍從東西兩面夾著何俠大軍,南邊是且柔城,只有北邊無遮擋。敵軍三名大將,東林的鎮北王,北漠的則尹,雲常祁田,都是有名的勇將。自己這邊的主帥,小敬安王卻已被楚北捷所傷。
到了這時,就連最深信何俠的人,也不禁生出怯意。
何俠一手牽著韁繩,雖然臉色蒼白,神情卻出奇地平靜,手握寶劍。
身邊一位副將低聲問:「我們是否衝殺出去?」
「衝殺?」何俠聽了,眼珠略轉了轉,淡淡笑了起來:「你看北邊。」
那副將向北集中目力,遠遠的地方,竟有不同尋常的動靜。士兵們現在已是草木皆兵,驟然看見又有旌旗,頓時嚇得不輕。靠近後,漸漸看清楚最大的旗幟上,赫然寫著「亭軍」兩字。
原來若韓藏在北漠,比楚北捷等早一點接到何俠領兵回國的消息,知道大事不妙,匆忙領著這幾千人的亭軍來救,幾天幾夜不歇,終在此刻趕到了。
這樣一來,何俠大軍頓時四面無路可逃。
人人瞻怯。
副將急道:「請小敬安王快下命令,遲了恐怕不妙!」
何俠卻似乎沒有聽見,看著北方招展的大旗,喃喃道:「亭軍……亭軍……原來叫亭軍。」他聰明絕頂,一猜就知道這個名字是誰取的,又是從何而來,想到對著娉婷那一刀終沒下手,嘴角逸出一絲無比歡暢的笑容,心裡被撕開的口子似乎成了真傷,帶著鑽心的痛。楚北捷一劍造成的傷勢,終於再也無法強行壓制。何俠遲緩地舉手捂著左胸的傷口,一股熱流從指尖潺潺湧出。
砰!
踏平四國,正如日中天的小敬安王,摔下了馬背。
「少爺!少爺!」冬灼從人群裡猛撲過來,跪在何俠身邊。
他一直在旁擔心著何俠,害怕自己又惹何俠生氣,反而激發他的傷勢,所以不敢靠近。
一看何俠,渾身鮮血,竟都是他自己的,已經氣若游絲。冬灼雖然近來常常對何俠生了陌生之感,但從來沒有想過會看著何俠這般模樣。
「少爺?少爺!」喚了幾聲,不見何俠回答,冬灼放聲痛哭。
他這一哭,眾人知道大勢已去。
背後是且柔城,三面被圍,領兵的又是楚北捷,哪裡還有勝算?
一個人扔下手裡的劍,第二人就接著照做了。
兵刀落地聲此起彼伏,不一會,何俠大軍中人統統放下了手中的兵器。
能夠活著,誰又願意死呢?
楚北捷帶著娉婷策馬緩緩過來,後面跟著祁田眾將及士兵們,投降的人群自動為他們讓開一條道路,像一條長而寬的船劃開了水面。
娉婷見了何俠躺在地上,滿身鮮血,眼前搖晃了一下,掙扎著下馬,輕輕走了向前。楚北捷唯恐何俠未死,又出手加害她,形影不離跟在後面。
冬灼正在痛哭,見眼前出現一對沾滿了塵土的繡花鞋,滿眶眼淚地抬頭。
娉婷輕聲問:「讓我看看,好嗎?」
冬灼遲疑了很久,終於讓到了一邊。
娉婷在何俠身邊緩緩跪下。
殘陽如血下,一切真實得如此殘忍。
她熟悉的臉、耳、鼻、唇,她熟悉的善舞敬安劍法的手,她熟悉的人,正在悄然離去。
「你別動,就站在那兒。我幫你畫畫兒,可好看呢。」
那是何俠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那麼美的筆,為什麼寫出的故事,如此淒蒼?
名聞天下的小敬安王,幾乎就成為四國之主的小敬安王,你真的一點也不曾後悔?
像我一樣,後悔無辜生命的消逝,後悔熱血的白白流淌,後悔沒有抓牢手中一點一滴難能可貴的幸福。
「少爺?少爺?」娉婷用手撫摸何俠的臉。
俊美的臉龐,被鮮血浸染了,卻仍如此蒼白。
何俠嘴唇微微動了動,緩緩的,睜開了眼睛,卻毫無焦距。他彷彿感覺到娉婷輕柔的手撫在自己臉上,扯出一個淺淺的微笑:「你來了?」
只二個字,已教娉婷淚如雨下,哽咽應道:「我來了,少爺。」
何俠似已不能視物,睜著沒有神采的眼睛,微微喘了幾下,又輕輕問:「你怎麼叫我少爺?」聲音分外溫柔。
娉婷微怔。
何俠笑得更開懷,宛如用他所有的生命在歡笑般,忽然又道:「公主,公主,你看,我答應你的後冠,我帶來了……」
後冠,我答應你的後冠,我用天下最好的工匠,最美的寶石,打造給我妻子的後冠。
看,我已經得到了四國,才知道它最大的用處,不過是博得你一個淺淺的矜持的笑容,就像當日我落魄地走進雲常,你掀開珠簾,賜予我的那個一般。
我會為你舞劍,為你在髻上插花。
我記得你瀑布般的如雲烏髮,摸上去似絲綢光滑。
我記得你喜歡我讚你的五指,纖纖如溫玉,秀美無瑕。
我的妻,你將是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從此以後,沒有人敢再欺負你。
我不會再讓你,在那漆黑的小屋內無助地哭泣。
「後冠,後冠……」何俠低低地呻吟。
他顫動著沾滿鮮血的手,想從懷裡掏出那頂並不存在的後冠,拚命顫抖了多時,仍無力將手探入衣襟。
娉婷跪在他身旁,緊緊握著他的手,彷彿只要一鬆手,就再也抓不住他快被風帶走的生命。
何俠空洞的眼中卻閃爍著喜悅。
唇依舊有著優美的形狀,只是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他嗡動著,喘息著:「公主,後冠……後冠……」頓了一會,呼吸急促起來,眼睛猛地瞪大了,拔高了聲調問:「你看見了嗎?看見了嗎?」
娉婷緊緊用一手摀住嘴,忍住哭聲,一手握著他已不大溫熱的手掌,哽咽道:「看見了,我看見了。」
何俠長長舒了一口氣,俊美的臉上逸出一絲笑容,那是昔日的小敬安王溫柔的,能使人如沐春風般的笑容。
他用盡了力氣,把手從娉婷掌中抽了回來,緩緩地舉起,似乎想再撫摸他心目中的公主一下,但伸到一半,再也無力向上遞出一分。
何俠伸手,把最後一絲力氣,灌注在不斷顫抖的指尖上。
指尖和耀天柔美的臉龐之間,距離是如此的遠。他心甘情願花盡一生一世,觸達彼端。
只是,一生一世,已到盡頭。
五指在空中顫慄著掙扎了半晌,終於無力地頹然垂下。
娉婷怔怔跪著,當何俠永遠閉上了他的雙眼,她藏在心底最深最深處的一根弦,被此刻掠過的風聲輕輕撥斷。
去了,少爺去了。
不再是小敬安王,不再是一代名將,不再是荼毒四國的魔王,他只是何俠。
愛上耀天的何俠,到死都思念著自己妻子的何俠。
富貴榮華,生死離別,權勢虛名,與他再無關係。
滿腦子的昔日情景鋪天蓋向她捲了過來,一轉眼,又似乎什麼都空了,眼前只餘濃稠的黑暗。
黑暗中,她彷彿又見到了何俠炯炯有神的眼睛。
曾經明亮的,帶著笑意的眼睛,現在已變得痛苦的眼睛,卻在最後失去神采的瞬間,要盡力去掏出那頂不存在的後冠的瞬間,氤氳了幸福。
她的少爺,在最後彌留的一刻,知道了自己最深愛的女人,原來曾經那樣的屬於自己,愛著自己。
原來他並不總是寂寞,他如花般的妻子,貴為雲常之主的妻子,下密令要將他處死的妻子,曾經陪伴著他,聽琴,觀舞,對唱。
當他得到了一切,當他失去了一切,當他用自己的生命付出代價後,他終於明白過來。
那些柔情蜜語,那些纏綿的眼神,那些讓心頭顫動的歡樂和喜悅,怎會是假的?
煙花散盡。
往矣。
哀傷侵蝕了骨血,娉婷筋疲力盡,向後軟軟倒下。
她跌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那是楚北捷的懷抱。
無論何時何地,都會令她安心的——
懷抱。
尾聲
名震一時的小敬安王,以一個小城前的一場慘敗而宣告了一個即將大統的王朝的消失。
雲常已經失去了王族,北漠和歸樂亦然。分散的兵力群龍無首,多年的征戰後,百姓們都渴望安寧的生活,和諧的秩序。
一統的局面已經注定,所有人需要的,是一個天下公認的王者。
還有誰,會比鎮北王更有資格登高一呼,成就大業?
何俠一生的心血,到頭來,只成就了他今生今世,最大的敵手。
「刀刀!」
「是劍!」
「刀刀!」
「是劍!」則慶無奈地撓頭,第一百次對固執的長笑進行糾正。
長笑第一百零一次地反對:「刀刀!」
則慶轉頭求援:「爹,爹,你快來和長笑說這是寶劍,不是刀。」
「你這個傻小子,他喜歡說是刀,那就當是刀好了,名氣都是人起的。」番麓的大嗓門傳來,不一會就掀開簾子,大搖大擺帶著醉菊走了進來:「則尹上將軍,我今天可是過來喝一杯很重要的茶的。」
醉菊橫他一眼:「得了。你也不害臊。」
「我為什麼要害臊?我可是救命恩人呀。」
「天下有救命恩人逼人家把兒子給自己當乾兒子的嗎?」
番麓哼道:「當我乾兒子有什麼不好?則慶這小子還佔了便宜呢。」
醉菊皺眉:「他佔了什麼便宜?」
「他平白無故多了一個美貌如花的乾媽,不是佔了大便宜嗎?」一句話把醉菊說得無法回嘴。
兩個小傢伙有趣地看著他們吵嘴,則尹坐在一旁,笑著看熱鬧。
陽鳳為了則尹的事,分外感激番麓,早就商議好了讓則慶認這個乾爹,聽說番麓來了,立即匆匆趕來招呼,正巧聽見番麓最後一句,站在門邊,柔柔笑道:「不錯,則慶這孩子,果然佔了大便宜。」
她這一說,大家都笑起來。
番麓雖然為人古怪,大家卻和他交情很好。他今日要認乾兒子,把這當成正事來做,大張旗鼓通知了各位朋友來觀禮,到了中午,大家紛紛登門,若韓第一個到,接著就是漠然羅尚等,後來連楚北捷也來了。
何俠死後,各人忙於處理正處於崩潰的各國百姓的生計,今天還是第一次碰面,觀禮之後,自然不會立即散開。
番麓弄了幾罈子好酒,全部拍開了,頓時酒香四逸。
有好酒,自然就熱鬧。大家天南地北,聊起天來,不免說到何俠。霍雨楠喝了一口酒,忽然歎道:「當初局勢那般艱難,誰想到何俠會葬送在一個區區的且柔呢?我們真的非常僥倖。」
則尹問:「老神醫,我們僥倖在哪裡?」
「永泰軍和永霄軍那邊,要是不立即隨王爺起義,豈不大糟?」
番麓擺手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岳父啊,打仗永遠都是攻心為上的,沒有忠誠的軍心,何俠雖然看起來勢大,實際上早就埋下戰敗的伏筆了。」
他說得很有道理,若韓等人都是懂兵的,紛紛暗自點頭。
霍雨楠斯條慢理道:「可是當日在且柔,也是危險得很。你們看,兩路大軍對兩路大軍,我們這邊只不過多出幾千的亭軍。那裡可是雲常腹地,聽說附近還有雲常的其他大軍駐紮著,萬一那個甘鳳軍趕來,豈不也是大糟?」
漠然恭恭敬敬答道:「老神醫,甘鳳軍和永泰永霄軍不同,他們沒有王爺帶過去的解藥,正在腿軟呢,不會趕過來的。」
則尹正容道;「就算他們會趕過來,恐怕也不會幫何俠。甘鳳軍大部分也是雲常人,如果知道何俠殺死耀天,一定會心生怨言。」
陽鳳提醒道:「你們不要王爺王爺的叫了,以後要叫皇上了,」
楚北捷笑道:「要是做了皇上以後不能和你們這樣聊天,我還是別做這個皇上好了。」露出肅容,「我當初答應娉婷的,只是給她一個安寧的天下而已。」
「要是你不好好用心治理,天下又怎麼能真的安寧呢?」
楚北捷笑了笑,忽然想起一事:「敬安王府的事現在如何了?」
大家對這事都挺關注,負責這事的是若韓的下屬,自然紛紛向若韓看去。
若韓道:「事情進行得很順利。百姓們對敬安王府還是抱有敬意的,要不是何俠他……反正皇上下旨要重修敬安王府,把它改建為讓百姓子弟使用的書院後,許多當地的百姓都主動跑去幫忙了,不但不要工錢,還有自己帶上糧食的,也有把自家珍藏的書籍獻出來的。冬灼這小子不聲不響的,但事情做得很實在,管得那裡頭頭是道。」
楚北捷道:「娉婷很為他擔心,我正想著要不要等敬安王府的事了結後,下一道旨意,要他來王宮一趟,讓娉婷見見他。」
若韓思忖著皺眉道:「他給我遞了一份文表,說想留在敬安王府,為何俠及何俠的先人們守著靈位。而且,等敬安王府重建好,書院開張後,他還想留在書院裡教授百姓的子弟。不過要是下旨的話,他當然要奉旨到這來。」
楚北捷搖頭道:「不必勉強,就讓他留在那裡吧,敬安王府的事交給他,娉婷也會安心一點。」
酒酣人散,楚北捷把留在這裡玩耍的長笑帶回去,陽鳳一路送出門,低聲問;「娉婷好點了嗎?」
楚北捷臉上一黯;「心病難治,恐怕要慢慢來。」
陽鳳歎了一聲:「她和何俠從小一起長大,傷心也是難免的。」
楚北捷也知道這個,歎道:「放心吧,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攜著長笑回到宮中,遠遠就看見了娉婷。
他最心愛的女人獨立廊下,臉上帶著一貫的淡雅悠然,剔透的雙眸看向不遠處的湖心,彷彿即使是陰暗無光的湖底,也能被她澄清的慧心窺知玄虛。
長笑嚷道:「娘!娘!」跑著撲過去。
娉婷聽見兒子的聲音,收回投往湖心的視線,轉頭抿唇微笑,彎腰把兒子抱了起來。楚北捷走過去,順勢環著她的腰:「站在這裡若有所思,在想什麼?」
長笑被娉婷抱了一會,掙扎著要下地去玩。娉婷彎腰把他放下,拍拍他的腦袋:「小心點呀,不要亂玩刀刀。」才直起腰回答楚北捷的問題:「我在想後冠。」
楚北捷大奇:「你竟會想那麼俗氣的東西?」
娉婷搖頭:「不是我的那個,是耀天的那個。」
楚北捷知道她仍為何俠難過,雙臂緊了緊,讓她舒服地貼在自己胸前,放緩了聲音問:「想耀天的後冠幹什麼呢?」
娉婷半日不語,低眉想了很久,才道:「還記得我們從前的事嗎?」
楚北捷想了想,笑道:「我們從前的事,我件件都記得清楚。你說哪些,舉來給我聽聽。」
娉婷閉目思忖片刻,輕啟朱唇,數道:「狹道立五年之約,東林兩位王子之死,娉婷北院絕食之爭,不說別的,只大略一數,我們竟至少有三次機會。」
楚北捷奇怪地問:「三次什麼機會?」
娉婷仰起頭看著楚北捷,明眸流轉,答道:「三次機會,只要你稍一狠心,對娉婷不再容情,我們就成了何俠和耀天公主。」
楚北捷笑道:「我不是何俠,你也不是耀天公主。」
娉婷深深看他一眼,幽幽歎道:「不錯。所以我不是耀天公主,你也不是何俠。」
這一聲歎息,彷彿把生生死死的哀愁悲傷都歎盡了,依在楚北捷懷裡,只覺得無比溫暖舒適。
聰明的我,愚蠢的我,善良的我,狠毒的我……都會是被你寵愛的我嗎?
娉婷在楚北捷溫暖的懷中,露出甜甜的笑容。
日落西山,月兒又快出來了。
我們曾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這般愛意,已由不得人,此生再也難負。
《全書完》

後記
日以繼日的埋頭苦幹後,楚北捷和白娉婷的故事終於告一段落。
只是告一段落而已,並未結束。有誰的故事,可以憑幾本書就完全終結呢?只要活著,或有子孫活著,故事就回延續下去,似乎世世代代的生存,在這裡面也隱藏著自己的含意。
好啦,亭國成立了,天下太平,沒有多費筆墨去寫那樣的輝煌安樂,但願大家記得住這些安樂的來之不易吧。
原本打算兩本完結,耗費大家的耐心之餘,自己也覺得頗為過意不去,再次向大家道歉。
這書裡寫了很多人的愛情,娉婷和楚北捷,何俠和耀天,陽鳳和則一,醉菊和番麓,甚至最初的番外,漠然和那位美麗的公主。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愛情,,遇上問題時解決的方法也不盡相同,我想,許多人是知道愛情的美好的,只是無法珍惜和保護。
愛情的力量偉大,也許是因為他無法分享,只能自己體會。在心裡久久徘徊不去,無法找人分憂,無法向人訴說,在旁人不察覺的時候,慢慢積聚,一發不可收拾,才能讓深陷情網的人作出種種令人不解的傻事來。
何俠踏平四國時轟轟烈烈,萬夫莫擋,且柔城前卻被楚北捷輕輕巧巧地圍了,兵敗如山倒。其實勝他的並非楚北捷,而是耀天。
何俠輸給自己,如果他能像自己希望的那樣無情,也許天下真的會他的。
這七本書裡最大的贏家,不是娉婷。
若我說來,該是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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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arasu 琉璃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