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一對騙婚搭檔逃跑時慌不擇路摔下懸崖雙雙穿越。
她成了這世的乞丐小丫頭。
他成了俊顏如花、富可敵國的世家掌權人。
命運在十三年後再一次讓兩人相遇。
相見不相知,她苦苦壓抑隱藏著秘密和他相處。
似曾相識,他在悔恨與心動中掙紮。
花不棄的身世一經揭開會引起怎樣的風波?
前世今生的義兄,飛雲堡少主,神秘的蓮衣客,
誰才是和她不離不棄的同路人?
第一卷相見不相知

狗娘養的(1)
濕熱的氣息從臉上傳來,還伴著陣陣難以形容的味道。昏迷中的雲琅忍不住皺了皺眉,正想喝斥是哪個不長眼的奴才攪和了他的好夢,心中突起一絲警覺,想起自己是受傷後仗著最後的意識跳進了一戶人家。難道是他們追來了?他用盡的全身的力氣想也不想就揮出一掌。
聽到嗷的一聲慘叫,雲琅緩緩睜開了眼睛,一條黃毛癩皮狗被自己擊殺在不遠處。他喘了口氣心中暗罵虎落平陽被犬欺。
正打量著身處的環境時,聽到身後有腳步踏在雪地上的細碎聲響,只可惜那一掌已費盡了他全身的力氣,竟連扭個頭後背都痛得鑽心。雲琅目中悲憤得幾欲噴出火來,嘴裡嗆咳出一口血沫子,染在白皚皚的雪地上刺目驚心。
他艱難的吐出一句:「小爺今日斃命於此是天意,報出你的名號來!」
「啊——」身後響起尖銳憤怒的叫聲。
雲琅睜大了眼睛,只等著來人一掌或一劍取了他的性命。誰知一團青灰色的身影從他身邊跑過,直撲在黃毛癩皮狗身上大哭起來:「阿黃!阿黃!阿黃啊!」
見那條癩皮狗被抱在一個穿著青色棉襖的小丫頭懷裡,雲琅這才鬆了口氣。看到不是來追來殺他的人,心頭一口氣懈了,腦子嗡嗡作響又暈了過去。
花不棄抱著狗,見阿黃早閉了眼,心裡痛得跟什麼似的,只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她是被藥靈鎮的乞丐花九撿來的棄嬰。
據說花九上溯九代都是乞丐。花九從小殘疾,到老也沒有為花家傳下個一兒半女。他撿到花不棄後禁不住喜笑顏開,長歎花家終於有後了。他沒有延續花家的門風,把撿來的便宜女兒叫花十,而是深思熟慮後為棄嬰取名花不棄。告訴不棄要將花家的行乞事業代代傳下去。
說也神奇,不棄一歲時就能唱蓮花落,兩歲就知道笑彎了眉眼伸手討錢。叔伯姨娘脆生生的咬字清楚,黑漆漆的眼睛裡像汪著水似的惹人憐惜。
花九大讚不棄是天生的乞丐苗子,把家傳乞討絕學傾囊相授。不棄聰明機靈,學得賊快,說哭就哭,說笑就笑,小嘴甜得似抹了蜜。讓花九放心大膽從此過上了在橋頭曬太陽捉蚤子的慵懶日子。
不棄長到五歲時,一場罕見的大雪凍死了花九。她用一張破竹蓆蓋住了花九的臉,將跟了花九一輩子的討飯陶缽揣進懷裡,哆哆嗦嗦從狗洞爬進了劉二娘家。
黃毛狗當時才做母親,生下了的仔兒剛巧被劉二娘捉走了。也許見花不棄瞪圓了的烏黑眼睛像極了自家的狗仔,母性大發收養了花不棄。
劉二娘發現狗窩裡的花不棄時正值雪後初霽。她把一盆狗食放在狗窩前,見黃毛狗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從窩裡竄出來,劉二娘心中詫異,彎下腰一看,驚呆了。
黃毛狗安靜的側躺在狗窩裡,露出溫軟的腹部。花不棄正銜著它的*吃奶。
劉二娘後退幾步,飛快的提起裙子跑去前院叫相公來看稀奇。等二人趕到後院時看到溫馨的一幕。
陽光灑在雪地上泛起一陣淡淡的暈黃色。一人一狗正和平的分食著狗盆裡的食物。
黃毛狗吃得幾口就退到一邊,溫柔的注視著花不棄。花不棄沒有吃完,端著盆子又放在黃毛狗身前。她用手輕撫著黃毛狗,凍得通紅的臉頰上露出甜甜的笑意。
劉二娘當場抹開了眼淚。人能不如狗嗎?她拉了相公轉身離開,默許了不棄住在阿黃的狗窩裡。
阿黃用它的奶水與狗食餵飽了花不棄。它溫暖的身軀與還能擋擋風雪的狗窩讓不棄活過了嚴冬。
不棄也懂得人情冷暖,進出從不走大門,只鑽狗洞。討得的吃食從不忘分阿黃一份。每天都會將劉二娘家的水缸裝滿清水。而她,只是個不到六歲的乞丐女娃。
這事一經傳開,整個藥靈鎮都知道這件奇事。人們贊劉二娘家的黃毛狗厚道,贊不棄人小卻明白知恩圖報
春天來臨時,花不棄的人生像枯枝綻開了新芽,爆發出新的生命力。
鎮上藥靈莊林家信佛的老夫人聽說人吃狗奶過活的稀罕事後,囑人帶來了花不棄。見洗乾淨臉的她眉清目秀,眼睛黑烏烏的靈活得很。有問有答,小嘴忒甜,一口一個老夫人叫得她舒坦。林老夫人滿意的點了點頭,讓人領著花不棄進了林家後院菜園裡當了澆菜的小丫頭,收容了她。

狗娘養的(2)
在林家菜園安頓下來後,花不棄去求得了老太太的恩准跑到埋花九的亂墳崗上燒了香燭紙錢。
山林催發了新枝,點點綠意翠得清新可人。略帶寒意的風與淺淺陽光鋪灑下來,亂墳崗也失去了夜晚的恐怖,安靜恬然。
紙錢的灰燼被風吹散,花不棄坐在墳前癡癡的望著灰燼飄散的地方發了會呆。又抱著阿黃喃喃自語又說了些旁人聽見會一把火燒了她的話。
不棄邊說邊抹淚。等到淚幹她對癩皮狗說:「古代缺啥啊?人才!當丫頭也是份工作。雖說老闆不是自己了,但是大樹底下好乘涼,抱大腿也要抱根粗點的。我覺得林府不錯,你覺得呢?」
阿黃親熱地用頭蹭了她一下。花不棄咧開嘴笑了:「走,領你認認門去。別看林府大,菜園挨著圍牆,牆上開了個很大的狗洞,你來找我不妨事的。有奶就是娘,以後我侍侯你吃香喝辣吧!」
阿黃對花不棄有了感情,加上林府的泔水油水的確足,跑到林家菜園後不回劉家了。劉二娘歎了口氣說:「天要下雨,狗要戀人,由它去吧!」
從此阿黃就和花不棄便在林家菜園裡相依為命。
林老夫人念了句阿彌陀佛說:「不可讓不棄與她的狗娘生分了!」
林府眾人掩了嘴笑這句狗娘,緊接著吩咐下人在圍牆狗洞旁搭了間小木屋,讓不棄和阿黃住。
小木屋名副其實,只放得下一張小床與一張木桌。不棄卻很是開心。這是她穿越後第一次有自己的家。她抱著阿黃舒坦的躺在床上悠然地說:「比劉二娘家的狗窩大多了。」
阿黃汪汪叫了幾聲表示同意,跳下床圍著小屋灑了幾泡尿,圈了地盤。
還能怎麼樣呢?沒有打罵,沒有做不完的活計,沒有讓她簽賣身契。還有阿黃溫存的眼神和柔軟的身軀溫暖著她。儘管林家的少爺小姐曾指給朋友看,說她就是那個狗娘養的。花不棄也是照樣行禮請安。
她剛到林府時常坐在小凳子上看星星。思考帶著前世的記憶投到一個棄嬰身上究竟是好命還是命賤,直把脖子望酸了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不棄便打著呵欠對阿黃說:「算是好命吧,好歹我活了兩世。九叔叫我不棄,我現在也不嫌棄是乞丐丫頭出身還有你這個狗娘了。走,睡覺去!」
如此平安過了七年。阿黃變成了一隻慵懶的癩皮狗,花不棄成了林府菜園裡手腳麻利的打雜丫頭。
此時抱著癩皮狗阿黃漸漸冷去的身軀花不棄只覺得心口有把刀在絞她的肉。阿黃的溫暖,前塵舊事,今生無依紛紛湧上心頭,不棄哭得肝腸寸斷。
菜園偏僻。打霜落雪的嚴冬裡,連下人們都窩進了暖和的房裡。不棄的哭聲在菜園裡寂寞的迴盪,還沒吹到園外就飄散了。
抹了把淚,不棄突然想起了打死阿黃的兇手,殺了他的心都有了。回頭一瞧,擊殺阿黃的少年滿身是血躺在雪地上已暈了過去。
她磨著牙,眼裡滿含仇恨。一個受傷暈過去的少年有什麼可怕的,不如殺了他為阿黃報仇,還沒有人懷疑她。殺機一起,不棄提了根棍子走過去。看到雲琅蒼白的臉,她的心又怯了。
棍子舉起幾次始終落不下去。畢竟他還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還是條人命啊。不棄無力的垂下棍子,傷心的望向癩皮狗說道:「阿黃,都說打狗看主人,你要是餵奶給四小姐吃,也沒人敢動你一根毫毛。殺人我手軟害怕,不能替你報仇,你別怪我!」
她下不了手,卻也不願救他。沖地上吐了口唾沫,狠狠的罵了聲小賊後,抱著癩皮狗去找地方埋了。

狗娘養的(3)
大朵大朵的雪紛紛揚揚的下著,漸漸掩埋了地上的血跡。雲琅躺著的地方像微隆起的一個雪堆。
天色暗下來時不棄埋掉阿黃回來了。菜園裡寂靜無聲,一片白茫茫的田地反射著清冷的月光。她怔怔的站著,低頭看著身後被月光投下的陰影。少了阿黃的影子與它的依戀,孤單油然而生。從此這世界上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不管怎樣,總要活下去的。不棄拭去淚,擠了個笑容安慰自己。她攏抱著雙臂往小屋走,才走得兩步就被地上白雪掩蓋的雲琅絆倒在地。他還沒離開?死了?不棄拾起棍子捅了捅雲琅,見沒動靜。真的死了?她用棍子拂開雲琅身上的雪,露出張蒼白的臉來。
他的嘴角還帶著一絲乾涸的血跡,臉色白得像地上的雪,眉毛倒顯得墨黑。身上的血凝成了紫黑的雪塊。天明後他就是一具凍硬的死屍。阿黃的仇已經報了。
諾大的菜園裡,她的狗屋前擺著一具死人屍體。不棄想著有點毛骨悚然。
這時,地上的雲琅突然動了動。駭得不棄下意識發出一聲尖叫。
雲琅聽到叫聲顧不得背上傷口的痛,從地上一躍而起,摀住了花不棄的嘴帶著她撲倒在雪地上,喘著氣威脅道:「再喊我就殺了你!」
不棄氣得渾身發抖,他居然還沒有被凍死?!他憑什麼這麼命大?想到苦命的阿黃她心中悲淒,又被雲琅壓在雪地上動彈不得。剛才為什麼不先下手為強?不殺他也能把他綁起來啊!不棄悔得腸子都青了,這時只能瞪圓了眼睛記住了這個少年的兇悍的模樣,用力的點頭表示明白。
滴水結冰的寒冬,劍傷雖重,傷口的血卻因為天寒而凝凍住,否則雲琅早就失血過多而亡。雖躺在雪地裡,卻半是昏迷半是在恢復力氣。花不棄的棍子捅醒了他。聽到她的叫聲情急之下用力躍起捉住了花不棄,背上的傷口已然崩裂,痛得他呲牙咧嘴。
重重的喘著氣,雲琅這才看清身下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他鬆了口氣,將手移到她的脖子輕按住。花不棄瘦得豆芽似的,他單手就能掐斷她脖子。雲琅為自己的緊張好笑,看到花不棄黑烏烏地眼裡透出懼意後這才微微放鬆了力道。
他低聲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不棄的手非常自然地撐在雲琅胸前,她緊張著瞪著雲琅,心裡再恨也只能服軟,低聲告訴他:「林府!」
「藥靈莊林府?」
不棄點了點頭。
雲琅心裡一聲哀號,跑了半天居然還是跑回了林府。他看了看四周,滿意的發現這是片極空曠的菜園。孤零零的只立著一間小木屋。就算花不棄喊叫,他也有把握讓她喊得一聲喊不出第二聲。雲琅吸了口氣,抓著花不住的手臂以劍支撐著身體搖搖晃晃站了起來。「進去!」雲琅看到面前的小屋低聲喝道。
不棄在心裡問候著他的祖宗十八代,忍著手臂的痛楚撐扶著雲琅進了屋。
屋內簡陋狹小,僅放下一床一桌。雲琅坐在床上,順手拿起桌上的茶壺搖了搖,發現有水不禁大喜,仰頭喝了個乾淨。
背上的傷必須包紮才行。雲琅瞧見不棄縮坐在牆邊的可憐模樣不禁放軟了聲音道:「丫頭,你過來替我裹傷,我不殺你!」
不棄巴不得他傷重不治而死,磨磨蹭蹭只露出害怕的神色拖延時間。
「過來!」雲琅低喝道,隨手將茶杯一捏,碎了。
他手上用力,目光死盯著不棄的脖子。彷彿在告訴她,剛才掐的如果是她的脖子她就沒命了。
不棄情不自禁的扭頭朝門口的方向看了看。
雲琅望著她冷笑道:「我保證在你還沒跑出屋就能殺了你。小丫頭片子,想給小爺陪葬的話你就喊!」
「不要殺我!我不喊!」不棄聲音這回是真的在顫抖。她機械的回轉身,腳軟得移不動。眼裡蓄滿了害怕的淚,慢慢的湧出眼眶。
屋裡沒有點燈,雪光微微從窗戶紙上印進來。雲琅有些失神的看著不棄。他覺得她可憐得像一條小狗。如果不是身處險境,雲琅想,他也不會這樣去嚇一個小姑娘。他放軟了語氣道:「你也算是救了我,我不會殺你。只是想請你幫幫忙,替我包紮一下。我會盡快離開,不會連累你。」
不棄這才慢吞吞的移到床前,呆呆看著渾身是血的雲琅,不知道該從何下手。
雲琅費力的解開衣裳,後背卻和傷口粘在了一起,動一動都痛得撕心裂肺。他皺眉低聲說:「撕掉床單直接纏!」
不棄握著床單,想著昨天晚上還抱著阿黃睡在一起,心頭恨意頓生。床單撕裂的聲響像刀,尖銳的刺進她的心。她默不作聲的替雲琅包紮,眼淚一滴滴落下來,屋裡再不會有阿黃的影子了。
纏好後雲琅動了動,感覺舒服了不少。他又饑又乏,只想吃點東西恢復體力盡快離開。見不棄不停的掉淚,想到威脅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心裡不免有些歉疚。但身處險境他也只能扮得兇惡點,瞪著花不棄說:「這裡有吃的沒有?!」
不棄心頭一動,垂下眼簾低聲說:「屋外有蘿蔔,我拿幾個去。」
她此時的模樣單純可憐,菜園空曠雲琅不疑有它,喘著氣道:「好。」
見他點頭,不棄這才往門口走去。走到門口,她回頭看到雲琅正閉著眼調息,手迅速拉上房門,將鎖一合,拿起屋旁的鐵鍋和鍋鏟用力的敲響,扯開喉嚨大喊道:「來人呀!抓賊!有賊啊!走水啦——」
雲琅聽到門鎖響和花不棄的喊聲,暗罵了聲好個會演戲的臭丫頭!提起長劍就向窗戶撞去。
窗戶被撞得粉碎,雲琅一躍而出。
聽到聲響,不棄猛的回頭,看到雪地微光裡一雙寒冰似的眼睛盯著自己。她心頭駭極,扔掉鍋拔腿就往園外飛奔,嘴裡喊得更為大聲。
「臭丫頭,敢出賣小爺!」雲琅咬牙切齒的罵了聲。
她的聲音清脆,黑夜裡傳了極遠。藥靈莊林府並非普通的人家。家傳的醫術治好不少武林人士,也籠絡了一批看家護院的好手。遠處漸漸有人亮起了火把燈籠朝園子裡趕來。雲琅顧不得追,狠狠的看了眼像兔子般跑得飛快的她,折身踉蹌地走到了院牆下。
林府的院牆青磚合縫,高兩丈有餘。雲琅吸了口氣想縱身越牆,瞬間扯動後背的劍傷,痛得他眉毛都在發抖。平時這樣的高度難不倒他,現在卻讓他有心無力。受傷逃命時拼著一口氣躍進來,現在卻跳不出去了。眼見園外的燈光離這裡越來越近,雲琅一低頭看到了牆上的狗洞,眼睛一閉彎下了腰。
不棄飛快地往園子外跑,胸中怒意翻湧,只盼著莊裡的人捉住雲琅後為阿黃報仇血恨。這時她回頭正好看到雲琅彎腰鑽狗洞,想跑?不棄停住腳步,大聲喊道:「賊子鑽狗洞跑啦!他鑽狗洞了!他鑽狗洞跑啦!」
清脆的聲音在黑暗中直傳到雲琅耳中,一張俊臉氣得發白。堂堂飛雲堡少堡主鑽狗洞逃生,將來被這個丫頭認出來傳揚出去他還有臉在江湖中立足嗎?
大丈夫能屈能伸,他日必報此仇!雲琅咬牙切齒。回望從牆根下黑漆漆的狗洞,忍著背上的傷痛,提起內力寒聲罵道:「臭丫頭!你死定了!小爺一定會回來找你的!」
他的聲音隔了院牆幽幽傳來。不棄如同被雷劈中,雙腿癱軟,一頭栽倒在雪地裡,啃了滿口冰雪。

神仙哥哥(1)
藥靈莊是藥靈鎮第一大戶。先有藥靈莊再有藥靈鎮。鎮上一半以上的人家是靠著藥靈莊生活。家傳妙手回春的醫術讓林家在江湖中也頗有聲望。常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江湖朋友總有受傷的一天,少有人沒事去找林家的麻煩。相反,藥靈莊如有什麼事,主動趕來雪中送炭的大有人在。林家感恩,自己就多了條後路。
居然有賊闖進了藥靈莊,這事自然驚動了莊主林老爺。
單憑死了條狗,林老爺絕不會大動肝火。菜園傳來消息時,管理山上藥圃的林家二老爺也遣人跑來稟報說,有賊闖入了進去。那賊想偷藥,打鬥中差一點毀了給知府黃大人家的小妾制的百花冷香丸。林老爺的眼睛便瞪圓了,連頜下三絡長鬚都隨風飄了起來。
此時再從菜園裡傳來發現小賊的聲音,林老爺急聲下令,護院兵分幾路,不找到此賊絕不罷休。
莊主動了真怒,藥靈莊忙成了一團粥。召集人手,分配路線,點火把出莊抓賊。
先追至菜園的護衛問了花不棄幾句就匆忙走了。不棄在小屋裡轉了幾圈後,拿起花九留下的討飯陶缽,包了幾根紅薯,簡單收拾了些東西打了個包袱從狗洞逃出了藥靈莊。
脖子上還留著那個小賊冰涼手指的感覺,耳邊還迴響著那個小賊陰寒的聲音。不棄心想,與其留在藥靈莊等人上門報仇,不如腳底抹油先溜。反正在藥靈莊林家人的眼中,她不過是個靠林家施恩才有了活路的乞丐丫頭。
夜晚飄起了鵝毛大雪,風似魚鱗刀一般刮著臉。不棄用布巾兜住臉和脖子,雙手籠在袖子裡仍擋不住魚鱗刀似的風,直凍得牙齒打架。她知道再不找個地方升火取暖,怕是挨不到天明。想起凍死的花九,她憋著一口氣跑到鎮外的城隍廟,希望能躲過這場風雪。
老遠的就看到破敗的廟門裡有火光透出。不棄猶豫了下,輕手躡腳的繞到了廟後,生怕那個跑掉的小賊正巧也逃到了這裡。
踮起腳透過破窗欞往裡看。一個年輕公子與一個書僮打扮的人升了堆火烤了隻兔子。不棄的口水嘩的湧了出來。
就在這時,那個年輕公子回轉了頭。不棄躲閃不及和他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那公子愣了,不棄花癡了。
這公子看上去十*歲,可是他居然長得比林府的四小姐還漂亮!他還披著件不帶絲毫雜色的白狐裘,襯得腰帶正中鑲的玉珮像冬天裡的青菜,翠生生的。一個比女人還漂亮的有錢男人是什麼?是勾引天下女子犯罪的妖孽!美色當前,不棄只差沒磕頭感謝上天有好生之德。穿越女可以無貌可以無錢,但是她一定會有獨一無二的特權:出門遇帥哥,而美男獨鍾情她一個!
她趕緊去翻包袱。美男在烤兔子,她正巧備有幾隻紅薯。
「公子,同時天涯避雪人,借個火?」
「姑娘,我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這是什麼?」
「紅薯!有錢家的少爺怎麼可能吃得到!」
多麼自然的搭訕,足以凸現有錢公子的白癡與無錢少女的個性!不棄傻呼呼的想像著,彷彿覺得自己已經嫁入豪門,捧上了金飯碗。
這一刻她激動握緊了只大紅薯正要實施泡男大計時,就看到一行人舉著火把正往廟裡來,頭又猛的縮了回去。
莫若菲看到那雙黑不溜秋的眼睛一下子消失,禁不住笑了笑。回頭就看到幾個林府護衛舉著火把進了廟。
「請問公子是何方人士,為何來到藥靈莊?」領頭的護衛見廟裡是兩個人,公子打扮的人相貌俊美異常,穿著件名貴狐裘,不由得客氣起來。
「在下望京人士,來藥靈鎮有事。因客棧人滿,只得在廟裡將就一晚。敢問兄台何事?」莫若菲微笑著回道。
這時,他身邊的小書僮卻咳了幾聲。那護衛一看,小書僮十來五六歲,卻是趴在草堆上,病秧秧的。護衛在藥靈莊呆得久了,也有幾分經驗,聽咳嗽聲便知是受了傷的。他扭頭嚷嚷起來:「這書僮受了傷!」
聽到這話,廟外的護衛全提劍湧了進來,將二人團團圍住。
莫若菲皺了皺眉,溫言道:「我這書僮後背受了傷。因離藥靈莊不遠,正想天明後去莊上求醫。」
晚上跑掉的小賊與書僮年紀相仿,聽花不棄說也是後背受了傷。護衛們哪肯聽莫若菲解釋,有護衛便喝道:「哪有這麼巧的事,一定是他!」
「對,指不定一個進莊偷藥,另一個在外接應!」
「綁了回莊!」
七嘴八舌的聲音響起時,已有人想爭頭功搶先動了手。
不棄在廟後看到天空燃起一朵煙花,知道是報信用的,用不了多久就會有更多的林府護衛和高手趕來。她回望廟後高聳的山崖直呼晦氣。想跑吧,結果被林府護衛來了個甕中捉鱉。
廟裡響起叮叮噹噹的響聲,像是刀劍落了地的聲響。不棄哪還有心思看熱鬧,趁著廟裡混亂貓著腰躡手躡腳就往廟外奔。
倒楣的人喝涼水也磣牙!她迎頭撞見了趕來的林府劉管事。不棄靈機一動,指著廟裡大喊:「劉管事,那小賊受了傷在廟裡!他還有個同夥!」
寒風從嘴裡灌進來,她用盡全力吼了一嗓子就彎著腰咳嗽。劉管事聽到廟裡傳來廝殺聲,也沒注意到不棄身上背著包袱。他武功甚高,從不棄身邊腳不沾地的一掠而過,看得不棄連咳嗽都忘了。
躲過一劫的不棄鬆了口氣,往相反的方向一陣狂奔。眼見四周人人,這才回望廟裡得意的想,對不住了帥哥,雖然你很美,但是我把自己看得更重要。等你解釋清楚,姑娘我已經遠走高飛了。她緊了緊背上的包袱,飛快的進了山。

神仙哥哥(2)
藥靈鎮依山傍水,鎮子沿山修建,如一條長龍在山腳下舒展著身軀。
不棄喘著氣爬上山坡,回望遠處鎮上的點點燈火,頗有點感慨。山風吹得身上的衣服像紙一般薄,她停了遐思,找著處以前挖藥材歇腳的山窩窩。
山窩窩其實有點像貓耳洞,外小裡寬。藥靈鎮靠著藥靈莊繁榮,鎮上幾乎家家都上山採藥打獵,久而久之,為了歇腳方便也為了避野獸挖出來這樣一些山窩窩。背風而建,在裡面升火不會被煙熏。洞口一堆火,野獸也不敢靠近。
不棄打開包袱,拿出一把柴刀劈了點乾燥的灌木。不多時就燃起一堆火來。她用雪搓了搓凍麻木的臉,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
紅薯煨在火堆裡烤得軟了,撕開皮,噴出一股甜香來。不棄陶醉的嗅了嗅,大口咬下,燙得直呼氣。
「還有嗎?」
「有啊。」她嘟囔著回了句,等反應過來一抬頭,看到冰雪間那個身穿狐裘的優雅身影,頓時被紅薯噎得差點背過氣去。
莫若菲彎腰閃身進了洞,把裝著水的陶缽端給她,微笑著說:「你可真會找地方躲!跟在你身後進了山,硬叫我找了這麼久!」
不棄大口喝著水,順下哽在喉間的紅蓍,眼睛片刻也沒離開過莫若菲的臉。她正盤算著是不是把一缽熱水全潑在他臉上然後開跑。這只是瞬間的念頭,她有自知之明,腿短跑不贏,那些神奇的武功她半點不會,打也是打不過的。這念頭被放棄之後,她全部心思又放在了莫若菲的俊臉上,再也移不開眼去。
鬢似刀裁,眼若星辰,他從眉到嘴無一不像是精心雕刻出來的完美作品。
莫若菲似乎被人瞧慣了,對不棄癡迷灼人的目光視而不見,逕直從火堆旁拿起只烤紅薯。他剝開皮慢條斯理地吃著,還順手從呆住的不棄手裡接過陶缽喝水。
不棄於是花癡的想,上面有她的口水!她馬上又想到,這上面還有花九和阿黃的口水。她被自己噁心到了,看著紅薯沒了胃口。
「怎麼不說話了?知道怕了?誣陷我的時候怎麼不見你這般膽小?」莫若菲在廟裡烤的兔子沒吃成,冒著風雪來找不棄,又累又餓心裡早窩了團火。只是他向來優雅慣了,說著解氣譏諷的話仍是慢條斯理的。
不棄這時可顧不得自己的色心了,被他找到下場一定不會好。敢冒著這麼大的風雪孤身上山,他肯定不是普通的讀書人。她瞄著被他堵得嚴實的洞口,心裡盤算著各種可能性,眨了眨眼睛委屈地說道:「我可不是怕你,我是吃驚你這麼高貴的公子會吃窮人才吃的烤紅薯!我怎麼誣陷你了?藥靈莊今晚闖進來一個小賊,可不正和你的書僮年紀身段差不多嘛。一見之下,我當然要喊了!」
真的是認錯了人?莫若菲狐疑的看著不棄。她穿著身舊的青布厚襖,頭上兜著布巾,露出被凍出兩團緋紅的臉蛋。一雙眼睛倒是生得漂亮,裡面跳躍著火光熠熠生輝,一看就是個機靈鬼。他好笑的想,這丫頭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膽子倒大,敢一個人冒雪進山。
他的目光瞟到不棄身側的包袱,微笑道:「你沒做虧心事,收拾包袱跑什麼?」
「那小賊闖進莊裡是被我發現的。我喊人抓他,他就威脅說要回藥靈莊要我的命。我不跑留在莊裡等死啊?!我害怕……」不棄從小跟著花九行乞,變臉比翻書還快。說到這裡聲音哽咽,眼裡那汪水似隨時要傾瀉而出。
莫若菲頓覺心軟,他柔聲說道:「如今藥靈莊的人認定劍聲是闖莊的小賊。我正巧要帶他去藥靈莊治傷。你隨我回去作個證,完了我向林莊主討個情。藥靈莊高手眾多,林莊主會囑人保護你,你小小年紀孤身在外流浪不好。」
不棄傻了。
守二門的小廝田七曾和廚房丫頭月季私奔。被抓回來後田七被賣到了邊疆做苦役,月季被人牙婆子領了去。
人們還紛紛說藥靈莊林家心慈,一般抓到這種棄主私奔的奴僕都當場打死。林老爺居然還給了兩人活路。
要是林莊主知道她偷跑,還有她好果子吃?打一頓再賣了,不要她的命,也去了她半條命。不棄生生打了個寒戰。
她盯著莫若菲握緊了拳頭,昂頭大義凜然的說:「我從小被林老夫人收留,我怎麼能給藥靈莊帶來麻煩?我走了,那小賊就不會恨上藥靈莊!所以我一定要走,你千萬不要帶我回去!以林老爺的性子,他一定會護我到底的!我年紀雖小,也沒讀過什麼書,但也知道知恩圖報。我絕不給藥靈莊惹來禍事!」
莫若菲一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花不棄揮著小拳頭的模樣太可愛了!裹在棉衣裡的她以為自己是棵大樹,倒不如說她更像一根肥壯彪悍的豆芽。
「很好笑嗎?」不棄鼓圓了眼睛裝純情扮無辜。她沒好氣的說道,「看公子打扮一定是大戶人家的少爺,定有人作保的。老爺心底善良,他絕不會胡亂冤枉無辜。你不用擔心你的書僮。天明風雪停了,你就回藥靈莊吧。順便代我向林老爺辭行。就說不棄不願連累藥靈莊,繼承我九叔的遺志重振花氏門風去了!」
莫若菲略帶詫異的看了眼不棄。她機靈得不像普通的小丫頭,說出的道理一堆一堆的。頗有點……能把鹿說成馬的本事。小孩子扮天真總能騙倒很多人的,莫若菲心裡微動,似想起了很久遠的事情。良久才回過神來問她:「你叫不棄?你九叔是做什麼的?」
「乞丐,討飯的!花家九代都是乞丐!我是第十代!看到你手裡的陶缽了嗎?九叔用它討了一輩子的飯!他死的時候傳到我手上了!」不棄笑咪咪的說道。
莫若菲的手抖了抖,順手用袍袖揩了揩嘴,輕輕把陶缽放在了地上。
他的動作再優雅也掩飾不住尷尬,不棄頭一埋,將臉上那股擋不住的抽筋表情藏在了陰影裡。肚子裡暗罵,叫你追,叫你想帶我回去!打不過也噁心一把你。
不棄蜷靠在洞壁忍笑的時候,莫若菲眼裡也閃過一絲戲謔的光。他輕聲開口說:「你明日回藥靈莊替劍聲作證,我便送只金飯碗給你。你捧著金飯碗去繼承你九叔的遺志肯定風光得很。」
這是獎她還是損她?不棄的眼眼驀得瞪圓,看向莫若菲時就像看到了元寶。她激動得大喊:「哇,金飯碗啊!能討到它我還討什麼飯呀?換了銀子可以吃一輩子了!九叔泉下有知,也一定會以我為榮!多謝……公子貴姓?」
「莫!莫要人欺的莫!」莫若菲斯文的回答。
不棄像沒聽懂似的笑道:「多謝莫公子!我一定跟你回藥靈莊作證。公子寬心,老爺不會為難公子的書僮的。不過,不棄不想給藥靈莊帶來麻煩。要不公子向老爺討了不棄做丫頭如何?」
她覺得這個主意真好,既能離開藥靈莊,還能跟在美男身邊。每天要是能看到他,吃飯也多了一味下飯菜。等這道菜吃膩了,也許,她已經找到出路了。不棄笑彎了眉眼滿臉企盼。
莫若菲笑了,怎麼人人都想做他的丫頭?他摸了摸自己的臉,沒有回答。
「我很能幹的,我會……」
「我身邊丫頭多,不少你一個。」
「那我不跟你回去作證,讓老爺誤會去!」
莫若菲瞟了她一眼說:「由得了你嗎?睡吧,天明我們就回藥靈莊。」
他閉上了眼睛。不棄賭氣的也閉上了眼睛。既然他不識抬舉,有眼不識金鑲玉,她只好先把色心擱一邊,顧自己了。

神仙哥哥(3)
雪仍在下著,山洞裡只聽到枯柴燃燒的聲響。不棄等了很久,虛開條眼縫瞄到莫若菲睡得平靜無波,摸著柴刀貓著腰便要偷溜。
「外面雪大,天冷。」莫若菲閉著眼睛突然開了口。
這是個喜歡扮豬吃虎的!不棄暗罵了聲,嘿嘿笑道:「我去弄點枯枝!」
「這堆火可以再燒半個時辰,也差不多就該回莊了。不用再去砍柴。」
不棄無計可施,聽見他還是要帶自己回去,便生氣的吼道:「我嫌冷成不?你穿著狐狸皮,我穿著破棉襖哪!你不冷,我凍得不行了!火燒旺點我自己烤!」
一團帶著體溫的裘衣迎頭扔在了她身上。不棄甚至還沒看清楚莫若菲的動作就被他用狐裘裹了嚴實。除了左右轉轉腦袋,手腳動彈不得。
「我疏忽了。這樣可暖和了麼?」莫若菲抱歉的說著順手把衣帶在她腰間打了個結。
他是真關心還是順便綁住自己?不棄眨了眨眼道:「公子的皮給了我,不棄可受不起。回去公子受了寒,老爺會責罰我!公子自用吧!」
莫若菲曲指在她額間一彈,微笑著說:「丫頭,撞破你想逃,就拐了彎罵我?我的皮……」
見他說破,不棄一口氣便堵在了心裡。想到回林府會被林老爺收拾,便垂頭喪氣從鼻子裡嗯哼了聲含糊嘟囔道:「脫了就不是!」
莫若菲耳力甚好,聽得清清楚楚。他低頭看著花不棄,頓時笑了起來:「呵呵,穿著狐裘是衣冠禽獸。脫了就不是,是……禽獸不如對麼!有意思。知道敢這樣罵我的人是什麼下場?」
他的笑容瞬間收斂,俊臉如罩上層寒霜,連那雙亮若星辰的眼睛都變得像冰雪一般冷酷。
莫若菲輕聲在不棄耳邊說:「我會吩咐下人割了她的舌頭做下酒菜!」
難道他真是那種狠毒的人?不棄駭得渾身發抖,只恨自己為什麼要逞一時口舌之快。她費勁的挪動著身體,終於湊得近了,狗腿的往莫若菲身上一靠,矢口否認道:「我根本就沒有說什麼脫了就不是的話!我明明是說說了不是!我絕對沒有說過公子是禽獸的意思!」
「我的皮……這話又何解?」
不棄脫口而出:「我的意思是公子是狐仙!脫了皮就變成風度翩翩的佳公子!公子就是狐仙下凡來著!」
狐裘寬大,她裹在裡面只露出個小腦袋來,像極了胖冬瓜。嘴巴一張一合,一連串的話清清脆脆的吐出來,半點猶豫都沒有。
莫若菲眼風一轉,嘴角往兩邊扯出個冷笑來:「又罵我不是人對嗎?」
不棄眨了眨眼,正要信誓旦旦的把狐仙一說圓成天大的馬屁。莫若菲已經閉上眼睛輕聲說道:「江湖中人都喚我莫不愁。見了我就不會再犯愁的意思。人的命都沒了,自然也不會有煩惱憂愁。你若害怕沒了舌頭會難受,我還是讓你從此永遠不犯愁的好。」
他說完再不理睬她。
意思是要她的命?不棄便用下巴蹭著他的肩頭希望能蹭醒他,嘴裡不停的討饒:「不棄說的是真的嘛!公子長得這麼妖……要多俊有多俊,生得這般和善可親悲天憫人!看到公子第一眼不棄就以為公子不是金童下凡,也是狐仙到人間一遊。傳說中狐仙都是好心腸的呀,。你知道不棄要做乞丐,就馬上決定送我一隻金飯碗。公子肯定是誤會了,我哪裡敢褻瀆神仙哥哥啊!」
一聲神仙哥哥又軟又粘,莫若菲聽到胳膊上雞皮疙瘩爆開的聲響,他終於忍不住嗯了聲說:「算了,要你的命送閻王那裡他也會嫌你煩,沒準兒把賬算在我頭上。但是話這麼多,還是割了舌頭清靜些。」
說了這麼多好話,還是沒用?!可是他為什麼不推開她呢?不棄靠著莫若菲大呼還有迴旋餘地,嘴一扁便哇的大哭起來,眼淚湧出來,帶出了十三年過的苦日子。
她回想前世也挺可憐的。五歲被拐去賣花,七八歲就被山哥教著去偷東西,十七歲被山哥一夥人操縱著當騙婚的鴿子,賣出去再飛回來。結果賣到山區的當晚,山哥錢到手後拉了她就逃跑,她慌不擇路摔下山崖死了。
別家的五歲孩子是溫室裡的花朵,她是大冬夜去賣玫瑰花的!別家的七歲孩子進學校讀書識字,她只能靠偷來的錢泡網吧識字再讀書。別家的孩子十七八歲進大學談戀愛,她十七歲進山區賣給老光棍當騙婚的。她兩輩子怎麼運氣都這麼差,都沒投上個好胎呢?
前面是假嚎,後面倒成了真傷心。哭得一發不可收拾。
哭聲在山洞裡回想,尖銳而悲傷,聽得莫若菲頭痛。他睜開眼睛歎了口氣道:「我不割你的舌頭就是了。」
不棄哭聲頓止,揚起臉狐疑的瞪著莫若菲。
瞧她帶淚的小模樣倒真是可憐,莫若菲從袖子裡取出一方絲帕替不棄擦了臉,微笑道:「害我差點把喝下去的水吐出來,扯平了。」
不棄頓時氣結,原來他也是小心眼兒!此時不宜再逞口舌之爭,她反正也哭得累了,腦袋無力地垂下,正靠在莫若菲肩上。他的氣息真好聞!不棄蹭了個舒服位置閉上眼睛,下定決心,此仇不報非小人,一定要揩帥哥的油揩回來!
天亮雪霽,陽光乍現。
莫若菲和不棄出了山窩窩下山。披著長長的狐裘,不棄才走兩步就被絆倒在地。她一聲不響的要脫了狐裘,莫若菲歎了口氣,蹲了下身說:「上來,我背你。」
他背她?朝陽落在莫若菲臉上,他嘴角邊揚起的笑容讓不棄的小心肝不聽話的一陣急跳,咚咚如急鼓,震得她渾身發軟腦袋嗡嗡作響。她真想尖叫一聲義無反顧地撲過去!藏住眼底的狡黠,不棄反而退後一步,搖了搖頭說:「我穿了公子的狐裘,害公子受了一晚上凍。我不能再麻煩公子。萬一公子不高興,又要喊打喊殺的嚇我了。」
「你不是說看我的面相,生得和善可親悲天憫人嗎?公子我像是喊打喊殺的莽夫?我不是怕你麻煩我,我是擔心劍聲的傷勢。你走得太慢。」
不棄早就投降,嘴裡還吐著矯情的話:「可是……男女授受不親。」
莫若菲笑了:「這麼小就懂得男女之防了?江湖兒女當不拘小節,何況你還是個小丫頭!」
看著他的笑容,她希望莫公子這個江湖兒女千萬不要不拘小節。最好滿口仁義道德孔孟之道男女之防。再說出孤男寡女共處山窩窩非她不娶照顧她一生一世的話來。不棄只恨自己現在只有十三歲。遇到他的時候早生了幾年。
不過,帥哥的背還是要上的。她壓住心裡的遺憾和雀躍慢吞吞地走過去,趴在莫若菲背上,摟住他的脖子。見他沒辦法看到自己,不棄抬起臉對天空無聲的張嘴哈哈大笑。
至於回到藥靈莊,她也不怕。她不是早說過,她是不想連累藥靈莊才跑的麼?至於莫公子的書僮劍聲,不是晚上沒看清楚麼?
不棄趴在帥哥身上,好一個寬大厚實安全的人形飛機!看到樹林刷刷的往後退,不棄想像她坐在魔獸裡的獅鷲背上,馭風而行,神采飛揚。才說要老天爺賜她個救美的大俠,老天爺變本加厲送了個帥得沒天理妖孽得讓人呼吸停止的美俠客!
如果聲音可以從喉嚨裡放出來,藥靈鎮的人們會聽到山林回笑,會以為山精現世。
正當她無聲笑得倡狂時,莫若菲突扭回頭說道:「你大可以笑出聲來!你憋著笑難受,抖得我也不舒服!」
不棄張大的嘴一點點合攏,迅即像洩了氣的皮球似的把臉埋在他背上。後背的震動停止,莫若菲忍俊不禁朗聲大笑起來。

鳳凰女(1)
林家世代行醫,兒女都以藥為名。大少爺玉泉,二少爺空青,三少爺石英,四小姐丹沙。
大少爺二少爺都已成家,三少爺今年十七歲,也訂了親。四小姐丹沙今年十四,明年才及笄,說親的人踏破了門檻。
林老爺極少親自接看病人。三位林府少爺繼承家業都能獨擋一面,四小姐的醫術也有小成。只是女兒家不方便拋頭露面,小小年紀倒也接管了藥靈莊部份後堂事物,打理得井井有條,深得林老爺寵愛。
這一晚的藥靈莊燈火通明。先是有小賊進莊,緊接著西州府驛站快馬送來瞭望京城的緊急快遞。林老爺先是惱怒,再是驚喜。想起膝下四個子女,想起藥靈莊的前途,他再也睡不著,心思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彎,想了多少事。
大少爺玉泉替莫若菲的書僮劍聲看了背上的掌傷後來到書房回稟道:「爹,那個書僮的傷勢無礙了。只是不管怎麼問他,他都不肯說他家公子的來歷。只說是姓莫。」
「出去尋花不棄的人回來了沒?可有消息?」
父親不關心那個疑似小賊的書僮,卻緊張花不棄離府?林玉泉聽了奇怪,嘴裡老實回道:「還沒有消息。」
林老爺歎了口氣,回轉身擺了擺手道:「繼續找。你去把空青石英和丹沙叫來,我有話要吩咐。」
不多時,人便都聚到了書房。
林丹沙打了個呵欠道:「爹,這麼早叫女兒來幹嘛?有什麼事你和哥哥們處理便是了嘛。」
林老爺沉聲道:「不早吩咐了你,到時候爹擔心花不棄回來後,你出言不遜!那位莫公子武藝高強,劉管事都不是他的對手,他轉瞬間就將劉管事拋在身後。他是看在他的書僮在藥靈莊這才全力去追,他一定能將花不棄帶回來。」
「那狗娘養的走了就走了吧。她留在府裡倒讓人笑話說我藥靈莊林府裡住著狗娘養的,連累闔府名聲!收留了她七年,我林家也對得住她了。」林丹沙想起閨中好友黃知府千金的話來。害她被閨蜜奚落,要不是看在林府的仁慈名聲,她早就叫花不棄滾了。
林老爺苦笑。他憐愛的看著女兒溫言說:「爹找你們來就是想吩咐一聲。不棄回來,就得當你們的妹妹看待,當藥靈莊林府的小姐看待。爹打算讓她搬進丹沙的萃英園。狗娘養的話再不可提半句。」
「什麼?!」四個兒女齊聲驚呼。
林丹沙長得像茉莉花一樣清純動人,唇若丹沙。因她是家中女,平素受盡父兄寵愛。聽了父親的話氣得鼓起了腮幫子:「我不同意!我才不要聞她身上的狗騷味!沒得熏暈了我!」
林玉泉已經開始出府行醫,見的世面多,比弟妹老成。他趕緊開口說道:「妹妹別急,先聽爹說完。爹這樣安排,一早來囑咐我們肯定是原因的。」
林老爺讚許的看了眼老大,取出一軸畫來:「這是望京禦史陳大人淩晨囑驛站快馬送來的。你們來瞧瞧。」
這是幅美人賞月圖。畫中明月高懸,丹桂飄香,一美貌女子抬頭望月微笑。畫筆傳神,美人裙袂被晚風帶起,似嫦娥欲奔月而去。
「看出什麼來了嗎?」
林家兄妹對著畫像瞧了半天,同時搖了搖頭。不知道這個陌生女子有什麼特別之處。美則美矣,也就是個美人罷了。
林老爺的手指在畫像中女子的臉上點了點說道:「你們再細瞧瞧,她和誰的神情有點像?」
林家大少爺林玉泉突想起父親對花不棄的關心,回想花不棄,便咦了聲道:「彷彿與花不棄笑起來的神情有點像。但是花不棄哪有這麼美?」
林老爺讚賞的看了眼大兒子,滿意的撫鬚笑道:「爹看著畫像總有種熟悉感,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平時花不棄在菜園不過是個打雜丫頭,若不是今晚她發現小賊闖莊,為父根本想不起她來。花不棄長得不如畫中女人美貌,為父對她的笑臉印象特別深。越想越覺得這丫頭和畫中女子的神情相似。這樣的畫像大概在三天後才會傳到西州州府衙門和所有的世家大族手中。為父當年曾替禦史陳大人的夫人治病,所以陳大人提前將畫像送到了藥靈莊,還特意寫了封信說明緣由。望京七王爺心急尋找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原因不明。十有*是七王爺留下的*帳,沒準兒還是位流落民間的郡主。如果花不棄正是七王爺要的人,藥靈莊便立下了大功。所以爹才想讓花不棄住進你的園子,讓你們把她當妹妹看待。」
林丹沙這才恍然大悟。心裡隨即又極不是滋味,小嘴一翹道:「狗娘養的居然能飛上枝頭做鳳凰!」
林老爺臉色一肅,厲聲喝道:「住口!這句狗娘養的不可再說!」
她幾時被父親吼過,心裡明白道理,卻委屈得咬住嘴唇眼圈都紅了。
林玉泉心疼妹妹,便柔聲說道:「只是讓她住進院子裡,你讓丫頭收拾間屋子給她住下,少理睬她便是。將來等望京城來人見過了,要麼送走她,要麼趕她走,還不都由得妹妹作主?」
林丹沙這才破涕為笑。
林老爺看了看女兒,心裡始終還是有些不放心。他想了想說:「算了,丹沙性子倔強,放她院子裡我怕生事。還是單獨拾綴一處院子讓她住吧。也就一兩月時日就能知道真假結果。」
「不要!」林丹沙趕緊制止,臉上浮起一抹狡黠的笑來。她拉著林老爺嬌聲說道,「爹,聽說七王爺膝下只有一個兒子。世子年輕英俊,不僅文采出眾,而且從小請有名師傳藝,武功不亞於江湖世家子弟。如果女兒與花不棄成了姐妹,將來不是就有機會見到王爺世子了?」
林老爺撫摸著她的頭髮呵呵笑了:「傻丫頭,不枉爹寵你。爹讓她住進你的園子,正是存了這份心思。藥靈莊縱響譽江湖,卻始終不能攀上真正的權貴。丹沙貌美可愛,醫術也有小成。雖然皇室子弟少有和江湖世家結親。如若花不棄真與七王爺有緣,七王爺欠我家這麼大的人情,也不是沒有可能。」
林丹沙臉一紅,跺了跺腳道:「女兒不過是想見世子一面,爹扯到哪兒去了!不理爹爹了。女兒回房了。」
等她走後,林家三兄弟面面相覷。林玉泉鼓足了勇氣說:「爹,王府如何看得起我江湖中人?就算丹沙進了王府,也少不得受欺負。咱們家就這麼一個妹妹,與江湖世家結親才不會委屈了丹沙。」
林老爺長歎一聲道:「你們懂什麼?那小賊闖進山上藥圃,被你二伯父傷了。他偷藥不成大鬧藥圃,差一點毀了黃知府要的丸藥。為了那百花冷香丸,我藥靈莊種了一年的藥花,直等到冬季梅開才採藥配丸。單是澆灌花木的藥就費盡了千金。若是真的被毀,讓藥靈莊如何交待?藥靈莊家業再大,也禁不住黃知府的獅子大張口。若是不給,又得罪不起。遇見區區一個知府就頭大如鬥。藥靈莊縱有些江湖聲望與江湖朋友,又有哪一個不是為利益而結交?」
「哼,黃明松欺人太甚!不花分文要我藥靈莊耗盡大量名貴藥材替他制丸藥,不過是送給他的幾房小妾養顏!爹,咱們明的不敢,暗中殺了這個狗官!」林家二少爺氣得滿臉通紅。
「空青,俗話說民不與官鬥。走了個黃知府,安知不會來個李知府?藥靈莊數代相傳,在西州府也是頗有聲望的世家大族,你以為不討好父母官能存世於今日?為父拿到這幅畫軸後覺得是個機會。只希望花不棄真的是七王爺要找的人。我林府養了她七年,總也有幾分功勞。丹沙哪怕和七王爺世子無緣,藥靈莊也能因為花不棄沾幾分光。」
林玉泉想了想道:「若她不是呢?我看這神情相似,但模樣卻差得極遠。」
林老爺輕輕一笑:「年紀相仿,神情相似,還遺棄在西州府。鎮上所有人都能作證她是花九撿來的遺嬰。陳大人信上說沒什麼明顯的胎記,所以只能靠畫像尋人。她有五分相似,但若好生打扮一番,穿戴齊整,就有七八分像。只憑一幅畫像尋人,能有七八分也就是了。」
林家三兄弟佩服的看著父親,相視一笑道:「但憑父親安排!」

鳳凰女(2)
看到山腳下一大片連綿的屋宇,莫若菲揚了揚眉,不愧是世家大族。這片屋宇依山而建,青色的磚牆牢牢護住莊園內的幢幢房舍,氣派非凡。離莊一裏外立著座高大的石牌坊,藥靈莊三個大字金光閃閃。
莫若菲嘴角飄起抹笑容,他停下腳步欣賞了會牌坊上的字,轉頭對不棄笑道:「到藥靈莊了!」
遠遠的能看到藥靈莊的大門,不棄有些迷茫。以後她的一生就真的在這座莊園裡渡過嗎?再大一點配個莊裡的小廝,生孩子再給林家當丫頭小廝?她譏諷的想,也由不得她,誰叫她沒投個好胎,重生就是個小乞丐呢,能活著就不錯了。
這樣的心思一起,她對莫若菲的花容月貌也淡了幾分興趣。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只可以想,吃不到的。
她一聲不吭脫了狐裘還給莫若菲,認真的行了禮道:「太陽出來很暖和,多謝公子贈衣袪寒還背不棄下山!不棄這就去和老爺說明,你的書僮不是昨晚闖莊的小賊。」
她說的有板有眼,識禮乖巧。莫若菲反倒有些不習慣了。他揶揄的笑道:「被我看穿就裝乖,不知道肚子裡是不是又在罵我禽獸了?」
不棄沒有吭聲。
「不說話就是承認了?」
「沒有!真沒有!我發誓!我要是在肚子裡罵公子是禽獸,我就是狗娘養的!」聽到他話裡的冷意,不棄猛的抬頭回道。話說的鏗鏘有力,眼神誠摯可信。
莫若菲想笑,又皺眉輕聲喝斥道:「女孩子不准說髒話!」
不棄慢慢低了下頭。心想,我吃阿黃一口奶,我不嫌棄它。想起昨晚被打死的阿黃,心裡又有些難受。
莫若菲見不棄耷拉著腦袋以為又被自己嚇著了,便溫言道:「進了莊,我會好生與林莊主說明。他知道你是不想拖累藥靈莊,定不會責怪你私自離開的。」
不怪才怪!要不是她一早想好理由,否則只怕會被打斷腿!不棄不屑地偷偷翻了個白眼。
才到門口,門房小廝瞧見,大喊一聲:「他們回來了!快去稟報老爺!」
莫若菲偏過頭看到不棄還板著臉,忍不住逗她道:「笑一個。我不會食言,一定送你只金飯碗!」
不棄抬起臉咧開嘴就笑,像石頭上突然綻開了朵花。待看到莫若菲微微一笑,雙頰一收,就似剛才沒有笑過似的。莫若莫哭笑不得,心想這丫頭膽子大的哪像個丫頭。只得由她去了。
進了大門,繞過石屏風,莫若菲沿著抄手遊廊往大堂走,不棄卻直走到院子中間,一聲不吭跪在了雪地上。
莫若菲正想說什麼,想到一個丫頭敢棄主私逃,世家大族的家法斷不能容。她請罪也是應該,便沒有阻擋。
等他走到大堂門口時,林老爺和三位公子幾個管事的還有群小廝丫頭一湧而出。莫若菲怔了怔,林府待客向來如此熱情嗎?他微笑著拱手行禮道:「在下望京莫……」
誰知這一群人根本沒有理會他,直走下臺階奔向不棄。林老爺把不棄扶起,上下左右打量了番關切地問道:「不棄在外一霄可凍壞了沒?」
不棄張大了嘴巴,她被林老爺的關心嚇壞了。眼角餘光瞟到莫若菲被涼在一旁,心想林老爺難道是當著外人的面扮仁慈?只要不打她的板子,她當然配合。不棄雙頰往邊上一擠,露出個極燦爛的笑容來:「沒有凍著,莫公子把他的狐裘給我披了。昨晚我看錯了,莫公子的書僮不是闖進莊的那個小賊!」
林老爺馬上轉身對莫若菲拱手禮道:「小女多謝莫少俠相救。少俠的書僮已無大礙,正在客房休養。待老夫忙過再向莫少俠致歉。小琴,引莫少俠去客房休息。」
她是藥靈莊林莊主的千金?故意穿成丫頭模樣離家出去?莫若菲驚疑的揚了揚眉毛。想起聽說過藥靈莊的四小姐冰雪可愛,年紀雖小,家傳醫術已有小成,操持家務極為幹練,莫若菲想起不棄的確與普通的小丫頭多了幾分膽色,不由恍然大悟。
此時見不棄被林府眾人如眾星捧月般團團圍住,噓寒問暖聲不斷,他苦笑了笑。自己居然還是被這小丫頭一通胡說八道涮了。聽到書僮劍聲無礙,他禮貌的拱了拱手,便跟著小琴轉身離開。
不棄聽到林老爺的話也被嚇了一跳。林老爺這回演戲過頭了!沒有打罵就已經讓她感激涕零,為什麼還要說她是他的女兒?難道有人來提親,四小姐不願意嫁,想讓自己做替嫁新娘?除此之外,她想不出自己有哪點讓林老爺如此抬愛,不棄的心思一個勁兒的往壞處想。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不棄,怎麼一聲不吭就要離開藥靈莊呢?是林府有人欺負你?」
林老爺關切的聲音裡帶了份威嚴。不棄一震,急忙搖頭:「不是的。當年若不是有老夫人收留,不棄能活到現在與否都不知道。府裡的人對不棄都很好。我只是聽到那小賊說要回來報仇,生怕連累了大家,這才……」
林老爺鬆了口氣,打斷她的話舒暢的笑著說:「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義女!林府的小姐!有誰敢欺負你?那小賊敢找上門來,老夫非打斷他的腿不可!」
義女……林府的小姐?林老爺不是真的想要她替四小姐做點什麼事來報答吧?不棄眨巴著眼看著林老爺,心裡盤算著這個交換條件是好還是壞,對她有利還是有害。
「不棄啊,老太太昨晚聽說你出走,傷心得一宵沒睡好。她直說和你有緣,一直把你當親孫女看待。以前讓你住菜園是顧及你和阿黃感情好。如今阿黃不在了,你就搬進內院來。以後就陪在老太太身邊,你說好不好?」林老爺溫和的看著不棄,眼裡居然充滿了柔情,輕哄道:「好孩子,叫聲乾爹。」
林老爺的話騙騙無知的小丫頭可以,怎麼騙得了她?林府收留她和阿黃,她一直感激,好歹賞了她一碗飯吃。至於林老夫人對她有感情,要她相信,她白再活一世了。林老夫人更看重林府的善名,而不是和她的感情。不棄相信,個中另有隱情。
如果她說高攀不起會是什麼後果?不棄覺得自己沒有選擇。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進了藥靈莊,論不到她說話。
她突然想到林府中人說她是狗娘養的,阿黃是她乾娘,林老爺是乾爹,有趣。她撲哧笑出聲來,滿臉喜色,大方清脆地喊了聲:「乾爹!」
林老爺如獲至寶,高興的應了聲,對兒子們說:「玉泉空青石英,還不來見過妹妹!」
三位林少爺笑咪咪的喊了聲不棄妹子。不棄也甜甜的叫了大哥二哥三哥。親熱得彷彿早就是一家人。
林老爺滿意地笑著吩咐道:「你們幾個送五小姐去四小姐的萃英園。不棄,丹沙只比你大一歲,你就叫她姐姐好了。她已經叫丫頭把你的房間收拾好了,你先住在她園子裡。如果不習慣,乾爹再囑人收拾一處院子給你住。」
反正住內院比住菜園狗屋好,當老爺的義女比當丫頭強。走一步看一步好了。不棄滿口應下,甜笑著的跟著丫頭走了。

鳳凰女(3)
萃英院在藥靈莊二門裡頭,取芳華群聚之意。藥靈莊依著山腳修建,獨獨萃英院這裡有處天然的溫泉泉眼。有溫泉滋養,四小姐林丹沙移種了不少名貴花木藥草在園子裡栽種。若說冬天能看到芍葯牡丹開,也只有萃英院才有這樣的奇景。
不棄在藥靈莊七年,頭一回踏進萃英園。月洞門一開,她不由自主的讚了聲美麗。
迎面一座小巧的木橋,溫泉水從橋下流過,水流半隱在霧中,卻綻開了幾朵白荷。地上已經素白一片,遠處屋宇卻被奼紫嫣紅的花木圍著。想必是溫泉水被引著七曲九轉,那層水霧淡淡的散佈在園子裡,襯得園子仙境似的。
穿越十三年,不棄第一次看到這樣漂亮的景致,脫口而出道:「還是做小姐好啊!」
陪她前來園子的侍女芳華本是在萃英園侍候四小姐林丹沙的,聽到不棄的話便掩口笑道:「五小姐如今也是小姐了!」
小姐二字咬得極重,帶著眉毛也往上挑了挑。
是啊,菜園裡的打雜丫頭,狗娘養的臭乞丐如今成小姐了。換了自己何止滿嘴冒酸氣,牙早就被酸倒了。不棄心中腹誹,再一次笑彎了眉眼道:「芳華姐姐伶俐可人,要是能做不棄的丫頭,這小姐就當得更舒心了。」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何況,你最多趿了雙拖鞋。她想到這個便無視芳華氣綠了的臉,聳了聳肩便進了園子。不棄現在好奇素來鄙視她的四小姐林丹沙嘴裡會冒出什麼氣來。
耳邊隨即響起一聲嬌呼:「不棄!」
聲音甜美嬌柔,膩得不棄摸了摸手,生怕雞皮疙瘩掉在了這麼美的園子裡。她一轉頭,看到林丹沙盛妝而出。
林丹沙明年才及笄,頭髮沒有挽髻。從額心中分在左右分別攏了些髮絲編了兩根細辮子,在腦後成一束用絲帶紮起,直垂到腰間。勒了條粉色細珍珠編就的抹額,襯得眉目如畫,膚色白皙晶瑩。她穿著粉紅色的小裌襖,繫了條繡梅的緗裙。腰間絲絛上壓裙的玉珮隨著她的走動撞擊出細小而清脆的聲響。
真漂亮!真……是被捧在手心裡長大的嬌嬌女!低頭瞧了瞧自己身上的青布棉襖,想起這些年的生活。羨慕嫉妒自憐的心思一古腦兒全湧了上來。瞧到芳華臉上不屑的表情,不棄揚起笑臉就拜了下去:「不棄給四小姐請安!」
林丹沙拉起她,嗔怪的說道:「爹都說了認你為義女了,還不快叫姐姐!」
不棄在市井長大,揣磨人心豈是林丹沙可比。她笑嘻嘻的說道:「蒙老爺不嫌棄,對不棄這樣好,不棄已經很知足了。哪敢真和小姐一般平起平坐。」
林丹沙對不棄的態度很滿意,仔細比較了下不棄與畫中女子的神情,果然相似。想起父親的囑咐,心裡總算舒坦了。她露出笑容責備的說道:「既然爹已經認你為義女,你也改口叫了義父,還與哥哥們見了禮,怎麼就偏和姐姐生分?這樣的話以後莫要再提。姐姐領你去梳洗打扮。」
說著示意不棄跟著她進內院。不棄瞟著林丹沙的背影更是惴惴不安。以林丹沙的驕縱性子應該一進來就給她下馬威才是。自己服軟示弱給了她台階下,照以往,林丹沙必會吩咐她,在園子裡當丫頭,出去見客才端起小姐身份的。怎麼一家人都像被雷劈傻了似的?
不棄一邊環顧園內美景,一邊甜甜地說道:「姐姐人漂亮,園子也佈置得像仙境。聽說來提親的人把藥靈莊的門檻都踏破了。不知道什麼人有福氣能娶到姐姐!」
林丹沙下巴一抬驕傲地說道:「沒一個瞧得上眼的。那些來提親的人全叫爹回拒了。」
看她神情聽她話裡的意思沒有定親?不棄更為不安。林老爺認自己做義女目的何在?怔仲間,林丹沙已帶著她走進了園子裡的一處亭閣。推開雕花木門,一股溫熱的水汽直撲出來。屋裡熱氣氤氳,正中砌有一個浴池。靠牆是溫泉泉眼,熱水汩汩冒出。從一隻獸頭中洩進浴池,又從另一側的獸口吐出流出。此時池邊放置了一隻大木桶,裡面溢出藥香來。
林丹沙笑道:「爹特意命人建了這個溫泉閣。泡溫泉對皮膚好,我還配了藥草浸在木桶之中。不僅能除掉跳蚤蝨子,還能固本培元。不棄,你多泡會兒,我已令人替你備好了新衣。你沐浴完打扮停當再去給奶奶請安。」
不棄頓時高興起來。她身上可沒有跳蚤和蝨子。連阿黃她都洗得勤快。她高興的是終於覺得林丹沙變正常了。表面上接納她,認她是妹妹,骨子裡還是嫌棄她髒,所以才調配了藥草讓她泡。這才是不棄熟悉的林丹沙。
林丹沙留下芳華侍候,先行離開。
不棄不習慣有人替自己洗澡,看到芳華的臉色,知道她也不情願。便示意芳華在閣外守候。
見芳華眉開眼笑臉色由陰轉晴,不棄便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小姐我水蔥般柔嫩的肌膚,若是被你的長指甲戳破了可不好了。」
氣得芳華冷哼一聲,扭腰走了。不棄的心情瞬間好得不得了。
被林老爺擺佈她沒辦法,要她頂著小姐的名頭再看下人的臉色,不棄無論如何不肯吃這個虧。
閣裡只剩下不棄一個人。她看著木桶隨手從裡面撈出一把藥草看了看,桔皮甘菊益母草,的確是養顏殺蟲的方子。她撇撇嘴道:「嫌我髒麼?誰知道這木桶多少人用過!」
她三下五除二脫了個乾淨,直接進了溫泉池。
水溫正合適。流動的溫泉水沖涮著身體驅走了寒意,她舒服得發出一聲呻吟。不棄悠然的想,如果每天都能泡溫泉澡,做林老爺的義女也不錯。希望林老爺需要她做的事不會太麻煩,否則她還是只能帶著花九傳給她的陶缽溜之大吉。

交易(1)
這晚的月色很美。
雪積在青松的蓬蓬鬆針上,像晶瑩的花朵。
在她的記憶中,這是生平頭一回覺得雪景漂亮。對於窮人來說,大雪帶來的不是美景,是寒冷。
前世她五六歲時,抱著玫瑰花在淩晨一點的冬夜裡售賣。粘著一對對經過她身邊的紅男綠女,求他們花一元錢買下一枝。寒冬臘月凍得直吸鼻涕,只希望能早點被接回租住的平房裡,可以煮上一碗熱湯麵吃。
這一世五六歲時,看到花九在大雪夜裡慢慢的沒有生氣。鎮上人家關門閉戶,她已經想不起是怎麼從狗洞爬進了阿黃的狗窩。只記得那晚的風吹得四肢不聽使喚,身上的血液在一寸寸的結冰。
沒有感受過冬天的寒冷,是不會在披著狐裘烤著火爐時感覺幸福的。不棄用不著回頭就清楚的知道,她身後坐著喝茶的林老爺臉上會是什麼表情。這隻老狐狸吃定她了。驀然知道與一個顯赫的皇親有關係,任哪個乞丐哪個低賤的丫頭都會驚喜交加。
林老爺既直接又隱晦的說:「乾爹見你與畫中夫人神情相似,想起不棄也是被花九撿來的棄嬰。如若王府認定是你,不棄便有福了,藥靈莊收養你多年也足感欣慰。」
如若王府認定不是呢?她會不會被砍頭?
林老爺又說了:「西州府的州府縣衙,世家富紳都將陸續接到這幅畫像。僅憑畫像尋人,年紀相仿,或神態或相貌與之相似的又何止不棄一人。為七王效力,想必到時薦上去的少女也不少。」
只是相似,不是也沒有什麼大不了。不棄突然想到了被凍死的花九,眼裡漸漸浮起悲傷來。和花九在一起五年多,他骯髒面容裡那抹呵護是世間最純真的情感。可惜他等不到今天了。
不棄的手指繞住了一絡頭髮。髮絲黑亮有墜感,輕輕一鬆,就像頑皮的孩子飛快的從她指間滑跑。
芳華用篦子一遍遍替她梳理過,用手指一根根翻找過。最終確認沒有蝨子,林丹沙這才笑咪咪讚了聲頭髮真好,親自替她用緞帶束在了腦後。
衣裙也是林丹沙新縫的,一天也沒有穿過。上等錦緞繡小碎花的短襖,粉色的湘裙。腰間束著寬約十寸的深綠色綢帶。清新柔美得讓她想起菏塘裡雨後初開的曉荷,。
她摸了摸衣裙,心裡湧出一種對金銀的熱愛。
新縫製的裙子,林丹沙眉頭不皺就拿了出來。同時主動說每天都給她配藥材泡藥浴,讓她被陽光曬黑的肌膚變得柔嫩白皙,把她被勞作弄粗的雙手養得生蔥般嬌美。
她又摸了摸碗間的翠玉鐲。通體碧綠,水潤剔透。林老夫人戴了幾十年,隨手一抹就套進了自己的手腕,道是送給新認乾孫女的見面禮。眼紅得大少奶奶一個勁說這只鐲價值百兩銀子。
這般大手筆把山雞毛染成鳳凰羽……不棄的目光從青松上的雪花團上收回來,她帶著林老爺所希望看到的神色轉過了身來。
她認真的又看了遍畫像,將那個美麗無比的女人模樣記在了心頭。輕歎了口氣說:「可惜不棄沒有這般的花容月貌,怕是乾爹認錯了呢?」
林老爺一直坐在太師椅上喝茶,微笑地觀察著她。再一次打消了不棄的疑慮:「不棄是沒有繼承到這位夫人的美貌。不過,此時再看不棄,你笑起來的樣子與這位夫人卻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我接到畫像,不費吹灰之力就想起了你來。這神態,越看越像。」
是嗎?不棄眼裡迅速閃過譏誚的神色,微微笑了。
林老爺接著又語重心長地說道:「不棄,老太太喜愛你,老夫收你為義女,只為了你能在老太太膝下承歡。誰知望京送來了這卷畫像,老夫原本躊躇,怕不棄以為老夫是因此而收你為女。左思右想,老夫實不願讓明珠遺落山野。」
不棄心裡暗罵,收她為義女,不就衝著她的神態與畫像中的夫人長得像嗎?還非要說得這般理直氣壯。
可是,她好像沒有拒絕的必要。似乎也沒有拒絕的理由。
接下來就很簡單了。一個慈愛的喊乖女兒,一個感動得兩眼泛淚哽著聲音叫乾爹。當然,林老爺絕對想不到,不棄喊這麼親熱,是因為她想起了狗娘養的這句話。
你唱一段我演一段。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

交易(2)
林丹沙替不棄收拾好了西廂房。引不棄進屋後,便站在門口等著看不棄的反應。
外間是起居室兼書房,裡間才是臥室。
燭火特意多點了幾盞,照得室內光明溫暖。家俱都是一水兒的黃花梨木打造,做工精細。靠窗擺著張書桌,文房四寶俱全,還放著一盆水仙,用白色鵝卵石壓著,綠莖白花清新可人。一側牆上鑲著座九曲書架,放著些四書五經,玉石雕刻的花件。正對大門的牆上掛了幅梅花圖,虯枝蒼勁,紅梅如火。畫的兩邊掛著對楹聯。畫下是張窄幾供案。中間供了座淨水蓮台觀音,兩側各放一隻青花雙耳瓶。一隻插了孔雀翎與幾卷字畫,另一隻瓶中是新剪下來的梅枝。疏密有致,或含苞或怒放。正中一張小八仙桌子,擺著套茶具。桌子與椅子上都用繡花錦緞鋪了。那些金絲銀線繡就的花鳥在燭光裡交織成點點光影,煞是美麗。
不棄瞟了眼便笑逐顏開,摸摸這個摸摸那個愛不釋手,驚歎道:「瞧這椅子上鋪的錦緞,花鳥繡得像真的一樣。這可怎麼捨得坐上去?」
芳華插嘴道:「都是小姐親手佈置的。」
林丹沙得意的說:「不棄,你的寶貝在書桌收屜裡擱著。你再三叮囑不能扔了,我便去尋了只錦盒裝著,你瞧瞧滿意不?」
拉開抽屜,果然看到只錦盒。打開看到了花九傳給她的陶缽。陶缽已被洗得乾乾淨淨,躺在錦盒的絲棉中,像足了古董。不棄哭笑不得的想,花九泉下有知,定也會誇林丹沙有眼力。只不過花九所說的眼力肯定是指這只精巧的楠木錦盒!
她呵呵笑道:「有勞姐姐了。不棄終是九叔撿來的,不敢忘記他的恩德。林家待我恩重如山,收養我多年,還給我住這麼好的房子,讓我享小姐福,不棄也不敢忘恩。」
這話說得林丹沙眉開眼笑,她伸手拉著不棄往隔了門簾的臥室一指道:「進去看看。」
不棄見她神色,知道臥室裡定還有驚喜。她掀簾進屋,只見裡屋兩個十六七歲眉清目秀的婢女正在收拾。見她進來二婢停了手裡的活,脆生生說道:「紅兒綠兒見過小姐。」
不棄愣了愣,林丹沙在她身後笑道:「原來是奶奶房中的婢女,紅兒有好廚藝,綠兒手巧,兩人都是識禮數之人。奶奶見妹妹身邊無人,便撥了她倆進萃英來侍候。」
在這瞬間嘴裡有些發苦。華屋美婢錦衣玉食從天而降。若她不是七王爺尋找的人,她恐怕連菜園子的狗屋都沒得住了。錢非萬能,但沒錢卻是萬萬不能的。好日子過習慣後,她還有重新端著陶缽去討飯的志氣嗎?
林丹沙見她發愣,掩口笑道:「孟子說,養移氣,居移體。爹吩咐下來,不棄去望京之前一定要具備名門淑女的風範。今兒晚了,明日起姐姐便細細說與妹妹聽。紅兒綠兒,侍候五小姐歇息。」
她帶著芳若笑著離開,不棄還呆愣在房中。紅兒便上前問道:「小姐是與老爺一同用的晚膳麼?」
不棄回過神笑笑:「我不餓。倒有些困了。替我打盆水來洗了臉上的胭脂水粉就睡吧。」
見她們出了房門,不棄輕歎了口氣。這種好日子她不是沒有夢想過,但現在卻有些迷茫,感覺不到絲毫的喜悅。
不棄從抽屜裡拿出錦盒來,她原來所有的衣物都被林丹沙吩咐芳華拿去燒了,真正屬於她的東西只有這只陶缽。
「靠你還是靠自己?」不棄輕輕撫摸著陶缽。
陶缽並不十分的圓,是花九挖來陶土自己捏的土坯,搭了堆柴火燒了幾天幾夜半燒半烤而成。表面有的地方燒出了層淺薄明亮的釉色,有的地方還是粗糙一片,只是用得時間長,磨得光滑了。
花九用它討來米湯一口口喂大了她。她吃飽了沖花九笑,花九骯髒的臉上也跟著露出欣喜。不棄惆悵的想,九叔,你為什麼不能長命百歲?
這時門口的棉簾掀起,紅兒和綠兒打了水進屋。紅兒見不棄捧著那只陶缽出神便笑道:「小姐又在回想以前的苦日子了?老夫人吩咐過,小姐如今身份不同,最好忘了從前。」
不棄不動聲色的把陶缽放回原處,歎了口氣說:「奶奶說的對。明日去告訴四小姐,我去拜祭番九叔,以後,就不再想從前了。」
「是。小姐能明白老夫人的心意便最好不過。老夫人道小姐年紀尚小,吩咐我倆從此好生照顧小姐。將來也隨小姐一同去望京。」綠兒擰了帕子遞給不棄,笑意盈盈的說道。
派兩個懂眼色識進退的婢女跟著,是擔心自己會漏餡吧。不棄越看紅兒綠兒越喜歡,她倆將來就是她的救火隊員。望京城眾女雲集應徵時,有什麼事這兩隻伶俐的出頭鳥往身前一擋,保她化險為夷。不棄對林老夫人的慎密心思佩服不己。

交易(3)
第二天一早,不棄坐著轎子帶著紅兒綠兒和四個小廝上了亂墳崗。
昨夜雪下得大,亂墳崗像一抽剛出籠的雪白饅頭,高高低低的座落在山坡上
綠兒呵了呵手道:「呀,都被雪埋了沒影了。小姐能找著麼?」
雪沒膝深,往山坡上走便淺了許多。大大小小的墳前有的立著石碑,有的便與山野溶為了一體。紅兒綠兒一直生活在藥靈莊內宅內,幾時來過這等淒清地方。只希望不棄能快一點燒完紙錢,打道回府。
「九叔的墳就在那兒。你們走路小心一點,當心踩在枯骨上了。窮人沒錢,草蓆一卷扔這兒任老鴰吃了,剩些骨頭扔得滿坡都是。」
紅兒綠兒的臉色頓時變得像她們的名字一樣。一人驚恐得漲紅了臉,一人駭得臉色青中帶綠。
不棄笑道:「算了,你倆就留在這裡吧。我自己去就行。」她伸手從紅兒手裡接過竹籃。見紅兒似有些擔心,便指著不遠處山坡上說,「瞧得見我的,就在那棵樹下。」
獨自往上走,不棄嘴角慢慢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她故意嚇嚇紅兒綠兒,就是不想讓她們跟著。她知道從現在起到離開藥靈鎮去望京,她沒有多少機會再來看花九。心裡有些話總是想單獨對他說說。
山坡一棵枯樹下有座淺淺的墳包。藥靈莊收留不棄,林老夫人把好事做到底,掏了二兩銀子請人替花九挖了個坑埋了,免得他遺屍曠野。花九墳前斜插了塊木板做的碑,幾經風雨,已成朽木。
不棄站在墳前回頭,對山坡下的紅兒綠兒揮了揮手,這才從竹籃裡拿出香燭紙線祭品。她一邊燒著紙線一邊笑著說:「九叔,瞧見沒?不棄現在是小姐了。今天是坐著轎子帶著丫頭來的。林家希望我忘了你,真把自個兒當小姐看。我這次回林府恐怕是不能再來看你了。阿黃就埋在你身邊,有它陪你,你也不會寂寞。」
風刮過,花九墳旁樹上的一隻老鴰突然叫了起來。不棄抬頭笑罵道:「我又不懂鳥語,叫它托話我也聽不懂。不過,你說的話不棄從來沒有忘過。今天來還想告訴你一件事,有位莫公子提醒我,捧著金飯碗乞討會很威風。將來不棄一定打只鑲寶石的金飯碗送你,讓你在黃泉討飯也討得風風光光。林府收留了我多年,不管他們是何居心,總要報答的。相信你也會同意。」
不棄靜靜的站起身再看了眼那處小小的墳塋。轉身下了山坡。
「小姐,你怎麼呆那麼久?犯得著嗎?一個乞丐罷了。」
不棄聽了這話不免心頭火起。瞧不起乞丐,我還瞧不起勢力的林府呢!她瞟了二人一眼似笑非笑的說道:「凍著了?怎麼不先上轎暖和著?」
紅兒綠兒對視了一眼齊聲道:「奴婢不敢!」
不棄淡淡的說道:「我以後再不會來了,我也不再是從前的乞丐丫頭打雜丫頭了。不想侍候我的話,我就去回了奶奶。」
二婢雖得林老夫人親自吩咐來侍候不棄,也知道這位新小姐是有來頭的。但心裡總存了輕視之心。一則因為不棄的出身,二則總看她年紀尚小。沒想到在這亂墳崗前不棄不軟不硬的擺了威風。
她倆如何敢讓不棄去回林老夫人,嚇得往雪地上一跪道:「奴婢知錯。」
不棄看著她倆緩緩說道:「既然是要跟著我去望京的人,我現在把話說明白了。現在你倆是林府的丫頭,是奶奶和乾爹放在我身邊助我一臂之力的人,我沒有選擇,你們也沒有選擇。只不過,現在我是小姐,你們是丫頭,各盡本分好了。回府。」
紅兒綠兒忙不迭的從雪地上起來,面面相覷。
當天林老夫人和林老爺便知道了亂墳崗前主僕三人的對話。
林老爺哼了聲道:「這丫頭才當一天小姐尾巴就翹上了天。將來若得富貴怕是老夫都要對她行禮請安了!」
林老夫人念了句阿彌陀佛道:「不棄小時候住了幾日劉三嬸家的狗窩就知道挑水報恩。」
只這一句,林老爺的臉色就緩和下來,笑道:「母親說的是。不棄是個懂得知恩圖報的好孩子。小姐就該有小姐的模樣。春節之前,望京城就會有消息傳來。等到元宵之後起行,也就兩三月時日。明日起就叫丹沙一一提點於她。」
林老夫人微閉著眼歎了口氣道:「能教多少是多少。有些習慣改不了也沒關係。畢竟全鎮的人都知道她跟著花九討了五六年的飯。咱們是盡力為王府辦事,又不是替王府調教小姐。」
「母親說的極是。兒子不過是想既收了她為義女,若是太過粗鄙恐叫人生疑。」
「這是她飛上枝頭的唯一機會,用不著擔心。那丫頭機靈著呢。」

交易(4)
也正是林老夫人房中的這段對話,讓不棄過上了連林丹沙都沒有過的好日子。
林丹沙再受寵愛,也絕不會今天宵夜用完整的燕盞,明日宵夜喝乳鴿湯。每日菜式絕不重複,單看菜品的工藝擺盤就知廚子在用心料理。每天都換著衣料做衣裳,所用之物無不是精品。不棄吃不了用不了沒關係。林老爺只要她能打開眼界,養出一股金山崩潰於前而色不變的氣度。
林丹沙看著眼熱本來也不服氣,心裡不知道罵了多少次。她羨慕之餘卻狠狠斥責了芳華的小心眼兒。她雖然才十四歲,藥靈莊的內務卻全是她在打理。林丹沙深知捨不著孩子套不到狼的道理。她冷笑著想,今日花費在花不棄身上的,將來七王爺會十倍奉還藥靈莊。想起王爺世子,林丹沙咬牙切齒下足了工夫和不棄培養感情。從早到晚和不棄膩在一處,將閨閣女兒家的喜好,衣裳流行款式如數家珍道來。
關於讀書識字,不棄很好學。繁體字她漸漸的便認識了,也習慣了沒有標點符號,從左到右的豎版閱讀。至於寫她就不行了。總是繁簡雜白,不過,她在這上面花的時間最長。
讓林丹沙好奇的是,不棄對於四書五經女訓女誡等書不感興趣。對詩文也不愛。她只是執著於認字寫字。
「女子無才便是德,能識字寫字就行了。姐姐覺得不棄應該奔著考狀元的路子去?時間不多,姐姐不如多教不棄一些禮節吧!」不棄一句話就打消了林丹沙的疑慮。
林丹沙覺得不棄的話很對。女子最怕就是失禮。緊接著教不棄待人接物種種合符身份的應對。只教過一遍不棄便記住了。
在不棄看來,不外就是說話斯文點,聲音小一點。最好少說話裝啞巴,就是坐著不動的現成閨秀。
然而,在吃飯的問題上,兩人有不同的見解。
「子曰食不言寢不語。女子吃飯要像在數。不棄,吃飯叮噹作響是要遭人笑話的。」林丹沙優雅的端著碗,用筷子挑起的小塊米飯送進嘴裡。丹沙般紅潤的嘴唇像花兒被風吹得似要綻開,卻偏偏閉得死緊,牙齒微磨合間就嚥下了喉嚨。
「不棄,你的筷子伸得太遠了。大家閨秀那有站起來去挾菜的道理!」
「不棄,再想吃雞腿你也不用……撕扯得這般豪放呀!」
「這盅珍菌烏雞湯你怎麼能捧起來喝得見了底?」
「哎,你別用袖子擦嘴!那是我才縫的新裙子!」
一番輕言細語後,再一番掩嘴偷笑後,林丹沙終於痛心疾首的低吼。
不棄鄙視的想,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傻子才會只挾兩筷子青菜裝淑女!也就出筷速度放慢,吃肉別挾排骨,喝湯像在喂病人,再裝裝啞巴罷了。有何難的?真要那樣吃,還要不要她吃飽了?
林丹沙終於被不棄氣得站了起來,她厲聲說道:「學不會就不准吃飯!」
這怎麼行?不棄眨了眨眼,微微一笑道:「姐姐的教導,不棄全記住了。是這樣吃才對嗎?
她坐直了身體,優雅地伸出筷子挾住一塊顫微微的紅燒肉放進了嘴裡,吃得雲淡風輕。
林丹沙呆了呆,想起自己的心願和父親的囑咐火氣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種奇怪的情緒。不棄在瞬間就學會了像大家閨秀一樣的斯文有禮,她卻隱約的不喜歡。
「我做的不對嗎?姐姐?」不棄微笑的詢問道。既然林府需要送一個大家閨秀去,她何必擰著性子和自己過不去?
林丹沙不自然的笑了笑道:「不棄真聰明。」
不棄心裡歎息,人聰明一點也是遭人嫉的。林丹沙這小女孩顯然對她真正變成淑女是極不高興的,骨子裡不情願和她平起平坐。哄騙人是不棄前世就會今世精益求精的技藝。她的身體驟然放鬆,把筷子往桌子一放,猛然癱靠在椅背上,還原了本來的粗陋面目。她咧開嘴嘿嘿笑道:「我也就只能裝這麼一小會兒。等我這些日子吃夠了山珍海味,自然不會一看到紅燒肉就恨不得連盤子都舔乾淨了。」
「這是自然,哪有閨秀見了肉就像狗撲食的?!不棄怕是從來一餐吃過這麼多好吃的吧!」
「我見都沒見過,更別提吃了。姐姐目光如炬!」
林丹沙不屑的看著不棄極不淑女的靠在椅子上,心道貼了金的菩薩還是泥做的。這樣一想,便心平氣和了。她隨即得意的說道:「爹特意從望京請了個禦廚的親戚前來,做的全是望京城最有特色的菜品。不棄吃得熟了,去瞭望京會比西州府別家送去的女孩子更有眼力。」
不棄聽了眉開眼笑的說出一長串感恩戴德的話來。林老爺的舉措正合她心意。
人說三代出貴族,骨子裡的優雅是在財富積澱到一定時候之後慢慢花銀子培養出來的。那種舉手投足間露出的氣質風度要讓不棄在短時間內學會,只應了一句話,畫虎不成反類貓。只不過,裝裝紙老虎的水準,不棄還是有的。

奇貨可居(1)
「茗仙,我送你一個荷包可好?」
「茗仙,我代你去送食盒吧,回頭我把那盒梅花胭脂送你!」
廚房外一群婢女圍住了拎著食盒的丫頭茗仙。穿著銀藍掐紅牙邊繡菊小襖的茗仙驕傲的抬高了下巴,撲了胭脂的臉因為興奮像極了春日的桃花。一雙眼睛笑成了月牙兒。手緊緊的抓住了食盒的提把,小嘴翹得高了,毫不客氣的說:「石蘭姐姐,前日你已經送過了。芝蘭姐姐,昨日你也去過了。秀蘭姐姐,侍候西院八個丫頭,你去過了兩回。茗仙年紀最小,終於該輪到我了。今天我見廚房新來的滿大師做的菜式有多,不知說了多少好話才求得他把這幾樣菜給我。各位姐姐就高抬貴手,放茗仙去西院吧!」
「可是茗仙哪……」
「停!」茗仙大聲喊道,她苦了臉道,「各位姐姐,當初咱們說好輪著來的。內院的姐姐們知道今日是茗仙當值,都想借茗仙的腰牌一用。可是大少爺有話讓茗仙帶給莫公子。茗仙也沒有辦法啊。放我走吧,再不去,餓著莫公子就不好了。」茗仙一口氣說完,撥開圍住自己的婢女,拎著食盒一溜煙往西院跑了。
見茗仙抬出了大少爺的叮囑,知道攔她不住,年紀最大的秀蘭急得出聲喊道:「茗仙,記得看仔細點回來說與我們聽!」
「知道啦!」茗仙回頭扮了個鬼臉,飛快的跑開。留下身後或歎息或發呆的眾婢惆悵不己。
輕快的提著食盒驗了腰牌,茗仙走進了西院。
西院位於外院西側,是藥靈莊收治病人的地方。藥靈莊的婢女們除了內院的侍女偶爾能陪著大夫人與老夫人去佛寺進香,大都只能在小小的藥靈鎮轉轉。西院前來求醫的病人卻能帶來四面八方的消息。曾經,還有位前來求醫的江湖少俠看中了西院侍候的婢女,求得莊主允許,帶了那婢女離開。內院各房還賞了不少財帛做嫁妝。所以,西院來了一位美得不像話的公子,引起了眾婢女熱情的關注。
幾乎見過莫若菲的婢女都有失魂落魄的表現,幾乎每天都有婢女守在西院外,希望能從看守西院的護衛大哥口中聽到莫公子的消息。
莊主林老爺為了讓病人靜心休養,嚴令無事者無腰牌者禁止入院。林老爺原本是擔心江湖中人性情不同,恐惹禍端。結果卻是害苦了想見美男的眾婢。這才有了西院婢女們爭相求得當日送食盒的機會,以圖可以近距離的看一眼莫公子。
走上迴廊,茗仙往前面一瞧,癡了。
庭院中一株紅梅下,穿著紫色繡福字棉袍,披著狐裘的莫若菲負手而立。下巴微微抬著,嘴角噙著絲笑容,露出完美的側臉。
雪地紅梅,錦衣公子長身玉立。茗仙只聽到心跳聲,那麼一下下的。四周是這樣的安靜,靜的只有自己嘴裡呼出的白氣。她恍惚的看著,忘了自己來西院的差事了。
莫若菲察覺到了茗仙的目光,眉輕皺了皺。這些天他已經被藥靈莊的婢女們看得心煩了。不知今天來的會不會又是個話多香氣熏得他想打噴嚏的。他偏過頭,對身邊侍立的劍聲吩咐了聲,折身回了房間。
小家子氣!大家之中哪有這種想用眼睛把公子吃了的侍婢!劍聲暗自鄙夷道。他沉著臉大聲說道:「有勞姑娘了!」
他的聲音震得梅花上的雪簌簌落下,也震醒了茗仙。她臉一紅,趕緊提著食盒走過去,瞟著房間低聲說:「劍聲大哥的傷勢可好了?大少爺囑茗仙前來問候。」
問候?劍聲想起這些日子林少爺與林莊主都推說有事不見。現在問及是覺得他們住得太久了吧?劍聲皮笑肉不笑的回道:「劍聲傷勢已經好轉,這些日子有勞藥靈莊照顧,診金雙倍奉上。公子本想當面致謝告辭,但小廝說林少爺與林莊主繁忙,恐無時間。請茗仙姑娘帶話給大少爺與林莊主。我家公子明日便走。麻煩姑娘送飯菜來了,食盒給我吧。」
明日就走?茗仙失望極了。但她只是個婢女,也做不得主。想起雪地中賞梅的那抹翩翩身影,她眼睛一轉,並不把食盒交給劍聲,提了食盒徑直走進房中。莫若菲正在看書,明亮的天光從糊了白色棉紙的窗戶上映在他臉上,膚色晶瑩,人如玉雕一般。她又看得癡了。
劍聲無可奈何的跟進屋,大力的咳嗽幾聲說:「茗仙姑娘,食盒放桌上就行了。」

奇貨可居(2)
茗仙臉一紅,想著這個玉似的公子明兒就走了,顧不得劍聲烏雲密佈的臉色。趕緊把菜取出來擺好,瞟著莫若菲急聲說:「今日的菜式是奴婢特意為公子端來的,希望公子能喜歡。」
莫若菲嗅得熟悉的香味,詫異不已。他走到桌旁看了看,擺了擺手止住劍聲攆人。
桌上擺了四菜一湯。菜膽花彫醉仙雞,翡翠雲耳炒雙蚌,金銀蒜蒸白魚,什錦拼花鮮蔬,老參燉雪蓮湯。色香味俱全,香濃滿桌。
莫若菲越看菜品越奇怪。他坐下挾了筷子嘗了,抬頭微笑著問茗仙:「菜的味道真特別,都是望京的名菜。怎麼,本地廚子也能做望京的菜式?茗仙姑娘真是有心人。」
「公子喜歡就好。這是從望京新請來的大廚,平日時他只為五小姐做菜呢。茗仙想公子是望京人士,肯定相吃一點家鄉菜,這才央求滿大師做了。」茗仙被他的目光與笑容激得心又一次怦怦亂跳,她喜滋滋的想,不枉她求了滿大師這麼久,還許願為滿大師做雙鞋。
「難怪味道這麼熟悉,原來是望京多寶閣滿大師的手藝。聽聞林莊主膝下有三位少爺,一位小姐,怎麼又有位五小姐呢?還如此受寵,特意請來滿大師為她一人做菜?茗仙姑娘可知曉原因?」
他的聲音溫柔誠摯,看向茗仙的目光溫柔得似要把她溺斃了。茗仙腦袋像煮沸了的漿糊,冒著她自己都看不清楚的泡泡。當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沒費多少工夫,莫若菲便知曉了花不棄從乞丐到丫頭,從狗娘養的再成為莊主義女的所有事情。
待茗仙走後,莫若菲從懷中取出一幅畫像。畫中明月高懸,丹桂飄香,一美貌女子抬頭望月微笑。畫筆傳神,美人裙袂被晚風帶起,似嫦娥欲奔月而去。與禦史陳大人快馬送至藥靈莊的畫像一模一樣。
緣份這個詞很奇妙。
莫若菲腦子裡閃過了這句話。
他回想遇到花不棄的那一晚她的神態言行,驀得呵呵笑了起來。
劍聲不解的問道:「公子為何這般高興?」
莫若菲點了點畫像道:「若非茗仙提及,少爺我差點就錯過了。那日天色太暗沒瞧得清楚,白天她臉上還圍著布巾,滿是泥汙煙墨,我便沒往這處想。如今細想來,花不棄有時的神態還真的與夫人相似。」
劍聲大喜道:「公子是說林莊主新收的義女,五小姐便是咱們要找的人?」
莫若菲胸有成竹的笑道:「七王爺在西州府尋人的事已經傳揚開來。一個收留了七年的菜園打雜丫頭會突然被林莊主收她為義女,這事本身透著蹊蹺。劍聲,你執了名刺親去,否則林莊主不會見咱們。記得莫提畫像之事。」
「劍聲明白。」劍聲應下匆匆出了房門。
莫若菲微笑著看著畫像,突然起在藥靈莊大門口花不棄的話來。他眼裡透出濃濃的興趣,喃喃說道:「要是在肚子裡罵我是禽獸,你就是狗娘養的!真真狡猾的丫頭,以為本公子是白被罵的麼?!」
名刺長三寸寬一寸,雪白的邊子上燙有銀線。正中印有一枚朱紅方圓錢幣印記。
林老爺看著手裡的名刺激動著鬍子微顫,他深吸口氣和藹的問道:「你家公子可是望京莫府的莫公子?」
這樣的反應早在劍聲意料之中,他笑咪咪的回道:「我家公子正是望京莫府的少東家。多謝藥靈莊替小的治傷。公子想當面向林莊主道謝辭行。」
天下最有權的人自然是宮禁大內的皇帝陛下。最有錢的人有四大世家,飛雲堡雲家,明月山莊柳家,江南大賈朱家,以及望京莫府。
四大世家除經營家族的傳統生意外,同時經營皇家的生意。飛雲堡經營的是刀劍馬匹,走的是軍中的路子。明月山莊柳家經營官窯瓷器。江南朱家專供絲綢茶葉。望京莫府則因地利得勢,京城中的生意十停中有八停有莫府的影子。皇親國戚,朝中大臣在這些生意中占幹股的不少。因而莫府雖沒有直接插手內務府的生意,卻將官銀調運權拿到了手。各地稅收官銀,軍中餉銀調撥都通過莫家的方圓錢莊調運。只要是帶了這個朱紅方圓錢幣標誌的錢莊開出的銀票,天下所有的錢莊都能兌現。
林老爺的眼睛漸漸亮了。他咋就運氣這麼好呢?七王爺要找人,偏偏花不棄就和畫像中的夫人神態相似。他想結交權貴,偏偏上天就把與京中權貴熟絡的這位主送到了他面前。
「聽小兒道小公子傷勢已然全好,請代為轉告你家公子,今晚老夫設宴相請,為公子踐行。」林老爺微笑著想,藥靈莊想要擴張生意到望京城,少不得莫府這位少東家相助了。

奇貨可居(3)
林老爺要討好望京莫府的少東家費盡了心思。他細細問了西院婢女們莫若菲的口味,聽茗仙提及莫若菲對滿大師的手藝極為滿意,林老爺不禁有些得意。原本為花不棄請來的廚子意外對了莫公子的胃口,沒有浪費他的銀子。
桌上除了滿大師精心燒製的望京名菜外,林老爺又加上了藥靈鎮的特色菜。
「山椒烹穿山甲,野菇燉蛇羹,蜜炙熊掌是本地特色。莫公子遠道而來,嘗嘗味道如何?」林老爺介紹完又拿出自己親自泡藥酒。
莫若菲微笑的用銀勺舀了勺蛇羹吃了,再飲了口藥酒,俊臉瞬間湧上一層緋紅色,細密的汗沁了出來。他呵呵笑道:「山野之氣撲面而來,的確是好東西。與之相較,望京城的名菜倒失了自然。多謝林莊主替在下書僮治傷,他日如有機會前來望京,請讓在下一盡地主之誼。」
說到這裡林老爺便笑著問道:「莫公子武藝驚人,聽莊中劉管事提及過。踏雪無痕的輕功,轉眼就將他拋在了身後。也虧是如此,才能尋回調皮離家的小女。只是為何書僮會受重傷?是何人敢在藥靈莊的地頭犯事?」
他本是想進一步拉近關係。莫若菲聽到提起不棄,眼裡飄過一絲笑意。他飲了口酒道:「不瞞莊主,在下與書僮前來西州府是有事在身。抄近路過林子時遇到了冬熊,一公一母甚是兇猛,劍聲不慎被公熊拍得一掌。在下將兩副熊膽餵他吃了,保住了他一條命。又幸得大少爺親自醫治。只是便耽擱了些時日。」
林老爺果然心切,微笑道:「我藥靈莊在西州府也算有幾分顏面,不知莫公子入西州府所為何事,如需藥靈莊相助,不妨言聲。」
莫若菲往左右看了看,林老爺一個眼風瞟去,侍候的小廝婢女悄無聲息的退下。莫若菲神秘的壓低了聲音道:「難道藥靈莊還沒有收到望京城的消息?七王爺要找一個小女孩。」
林老爺心頭一緊,不動聲色的說道:「西州府州府衙門各縣衙,世家大族都接到了一幅畫像,藥靈莊也接到一幅。道是七王爺欲尋個小女娃。只是不知道這孩子與七王爺是什麼關係?莫公子此來也為這事?」
莫若菲隨口吟道:「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這是七王爺十來年前的一段情事。」
難道不棄真是王爺的孩子?流落民間的郡主?林老爺興奮得滿臉通紅,兩眼放光。
睨了他一眼,莫若菲便以憂傷的語氣說起了一段十幾年前的往事。
大意是七王爺春日郊遊狩獵口渴路經一座莊園討水喝,邂逅了一位少女。七王爺春心蕩漾一頭栽進了萬年大坑。他隱瞞家世冒充良家子與少女約會,豈料三月後少女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七王爺府中正妃乃皇帝陛下賜婚。府中幾位側妃侍妾卻是王爺自娶。這幾位偏生都有一處地方與那位少女相似。據說七王妃正是因此鬱鬱而終。得知王爺愛好,一年前有人獻了這畫像欲討好王爺。畫中的夫人正是那位少女。
一見之下勾起了七王爺的相思惆悵。打聽消息後才得知,那少女本是西州府人士,因不滿家中定親偷逃至望京城,後家人尋來將她帶回了西州府。少女未婚先孕產下一女。家人將孩子拋棄後逼她成親,她被迫嫁人後不到一年就憂鬱而亡。
七王爺掐指一算,懷孕時間正是他與少女情投意合時。想到居然還與心上人有孩子在世間,便令畫師複製少女畫像,發往西州府尋人。
莫若菲長籲短歎,把故事渲染得憂傷感人。想到為七王爺尋回了遺孤,藥靈莊便從此靠上了七王爺這棵大樹,林老爺喜形於色。
看到林老爺神情,莫若菲話風一轉道:「其實那位夫人與在下卻也有些淵源。」
林老爺一驚道:「莫非……」
「正是,那位夫人名字中便帶有一個菲字!在下名若菲,未取表字。這若菲二字是家父親取,實是他老人家的情深所致。那位夫人幼年在西州府時便與父親大人相識。只因祖母為父親定有親事才娶了我母親。父親念念不忘那位夫人。以至於在下出生後,便取了這名字紀念。」
莫若菲說著便從袖中取出那幅畫像展開。與林老爺手中畫像的區別在於,他手中的這幅畫袖珍小巧,更精緻更傳神。他感歎道:「這是家父親筆所畫,有人瞧見後臨摹了一幅去討好七王爺。」
事情直轉而下,聽得林老爺目瞪口呆。七王令以畫像尋人,而莫府之人卻是親眼見過那位夫人的。若要辨別真假,莫府說的話便有足夠的份量。
「不瞞林莊主,那位夫人當時逃婚至望京,住的莊子正是我莫府的別苑。當日那位夫人的家人能尋來,也是家母氣憤之下通報的消息。如今家父亡故,而七王爺知曉此事後對莫府恨得牙癢。我此番前來西州府正是想尋這位夫人的遺孤以消七王爺怒氣。在下五歲時曾在別苑見過那位夫人,如果見到她的女兒,定能認出來。」莫若菲說完沖林老爺笑了笑。
若把不棄領來讓莫若菲一見,萬一被他說是假的,花的銀子和心血就扔水裡了。如果不讓莫若菲見不棄,將來他知道此事後,定位對藥靈莊怨恨。得罪了莫府,將來又如何是好?莫府用不著正面與藥靈莊為敵,只消插手藥材生意,藥靈莊單靠收取診金斷然維持不了莊上幾百口人的生計。林老爺心頭惴惴,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奇貨可居(4)
莫若菲歎了口氣道:「過了這麼多年,誰知道那孩子是死是活。死了倒也罷了,若是活著,我莫府交不出人來,七王爺必定遷怒莫府。不過……」
他語氣一變,臉上瞬間罩上層冷意:「如果有人敢搶在我莫府之前,且以假亂真,我莫府定不會袖手旁觀!」
林老爺進退不得,只覺得杯中藥酒甚為苦澀。
「哎,酒飲多了。林莊主莫要見怪。聽說西州府有人已尋到了那孩子。在下明日就啟程前往州府。是真是假,一見便知。天色已晚,在下先告退了。」
莫若菲瀟灑的起身,施施然走了。留下林老爺獨自在花廳怔然無語。
坐了半天,他站起身直奔內院而去。
天上漸漸又飄起了細雪點子。院中紅梅如火怒放,紅白相間甚為好看。
劍聲收拾好行李,不甘心的問道:「公子,為何不直接點明?若那五小姐真的相似,咱們帶了她走,自然少不得藥靈莊的好處。他單送五小姐去望京,別人也會送相似的少女,哪有咱們莫家送的更有說服力?」
莫若菲悠然的欣賞著紅梅,輕笑道:「劍聲,商人逐利,一定是要從中得到最大的好處。咱們求上藥靈莊,怎比得上他乖乖把人送來強?那故事真假摻半,林莊主這隻老狐狸不過半信半疑。望京莫府這棵大樹他想抱的話,自然會乖乖領著花不棄來送別!好瞧著咱們的神態去區分真假。」
話才說完,便聽到院中有了動靜。
莫若菲轉頭一瞧,林莊主領了大少爺玉泉和一位小姐打扮的人自迴廊走來。他目力甚好,細看之下,心頭猛然震動。
這是花不棄?
她穿著件白色縫銀狸皮的短襖,繫了綠色的裙子,披著白狐皮鬥蓬。團團銀色的毛隨風拂在臉上。她長得並不美,長年在菜園子裡勞作皮膚呈健康的麥色。那雙眼睛與她的臉極不協調,像兩顆鑽石陷在一塊泥餅子上。明明不甚好看的臉卻有著令人難以忘卻的光芒。
不棄也瞧見了莫不棄,心又咚咚的重重跳動。這個妖孽!長得漂亮就算了,偏偏還穿著如此華麗。右衽袖口與袍邊用金絲銀線繡就的花朵密密綴著,一件平常的素白色繅絲棉袍被襯得熠熠生輝。可是,他穿在身上真好看哪!難怪莊子裡的婢女成天念叨著他!不棄不屑的輕撇了下嘴,轉瞬間又回到只噙得一絲淺笑的端莊模樣。
她並不知道,這個小動作下,她的眼神再不是平靜無波。整個人在莫若菲眼中瞬間變得極為生動。
待到走近,林老爺呵呵笑道:「當晚大雪,若不是莫公子於山中尋得小女,恐早被凍死了。所以攜小女前來向莫公子謝過贈衣相救之恩。」
不棄噙著絲羞澀的笑容,斂衽行禮細聲細語地道謝。一舉一動端莊文靜。
莫若菲看戲看得大呼過癮。
初見不棄她還是丫頭打扮,布巾圍了頭臉邋遢落魄。今夜換了身衣裙就變成了懂禮節的閨秀。雪山中她的眼睛瞪著他時,像黑夜裡的野狼,現在是馴良無辜的小鹿。背她下山回頭時,她張大了嘴狂笑只差沒咧到耳根了,現在薄嘴皮兒只抿出蘿蔔絲兒那麼細的淺笑。
大家都演戲,他自然不例外。還了禮後,莫若菲肆無忌憚的盯著不棄瞧。似發現了什麼,緊接著又皺了眉搖了搖頭。
一驚一乍直看得林老爺的心七上八下。

奇貨可居(5)
莫若菲輕聲自語道:「怎的有些眼熟,可惜了。」
這話一說出口,林老爺渾身如浸雪水之中。莫若菲的意思是不棄不像?他脫口而出道:「可惜什麼?」
「哦,五小姐的神態與那位夫人極相似。可惜沒有遺傳到夫人的美貌。長得不像,可惜了。」莫若菲微笑著解釋道。
不是她嗎?那她接下來該怎麼辦?帶了陶缽逃走!不棄瞬間下了決定。
林老爺呵呵笑道:「你們先回吧,老夫與莫公子還有事相商。」
林家大少爺同莫若菲拱手道別,帶著不棄離開西院,轉過身滿臉都是失望之色。
莫若菲著看著不棄的背影,壓住了心裡的喜悅。她是他見過的,神態最像那位夫人的女孩子,除了那雙眼睛。他自己長得美,平時不知多少美人傾慕於他。方才卻被不棄的眼睛閃了神,竟比他見過的美貌女子印象更深。他為何會有這種為女子失神的時候?莫若菲飄過絲疑惑,不覺怔了怔。
「莫公子?」林老爺眼中也起了疑惑。莫若菲望著不棄的背影微怔的神色讓他覺得此事有古怪。難道不棄是真的像,而莫若菲是故意說她不像?他笑著又喚了莫若菲一聲。
回頭瞧到林老爺眼中的狡黠,莫若菲便知道自己失態了。他呵呵笑道:「藥靈莊在西州府頗有聲望。藥靈莊景致很美,數代苦心經營方才有這樣的氣派!要維持這樣一個大家族,都不容易啊!」
這聲感歎像根刺戳到了林老爺心中的痛處。藥靈莊單靠診金是斷難維繫的。藥靈鎮靠山,田產大都種著藥材,可以說是西州府產藥材的大戶。靠經營藥材,制丸藥出售漸漸的有了今天的藥靈莊。
每年的收入除供莊裡花銷外,還要應付知府黃大人一流的壓搾。看似家大業大,轉瞬間卻有莊毀人亡的危險。所以林老爺一心想靠上七王爺,同時也謀劃著讓藥靈莊走出西州府,把藥店開到望京城裡去。
莫若菲一句話便讓他打消了獨自送不棄到七王府的計劃。如果能和莫府達成同盟,七王爺又知道他收了不棄做乾女兒。這對藥靈莊來說,才是兩全其美的辦法。昨晚老夫人思慮再三下了這個決定。
林老爺想到此處呵呵笑道:「不瞞莫公子。藥靈莊想在望京城中開藥店,老夫想請公子相助。」
棋局重新由自己掌控,這種感覺好極了。莫若菲微笑著推辭道:「望京城中大的如同濟藥店,回春堂藥店都有從前的禦醫相助,與宮中太醫院關係匪淺。藥靈莊在西州府名氣尚可,想在望京城站住腳怕是不易。莫府經營錢莊,於藥理一事卻是不熟。」
林老爺氣得差點不顧老夫人的叮囑。莫府的少東家看上去兔兒爺似的,怎地這般奸狠?明明自己都退了一大步,他卻步步緊逼。他控制著心頭的怒氣,盯著莫若菲輕描淡寫的亮出了底牌:「既然莫府幫不上忙,老夫也只好另覓途徑。莫公子說不棄不像那位夫人,恐怕只有七王爺才看得最清楚。老夫已寫信告之禦史陳大人,過完元宵節便送不棄去望京。」
他也在賭,賭剛才看到莫若菲的失態,賭他望京莫府心急尋到那位夫人的遺孤。
莫若菲似閒閒的賞梅,林老爺似悠閒的看雪。兩人都等著對方投降。
風靜靜的從庭院中吹過,幾片紅梅被吹落枝頭飄落下來。莫若菲身形一轉,轉瞬間將落梅抄於手中。幾點嫣紅已然開謝,像倦怠的美人悄然入睡。
「林老爺,你瞧這梅遠望似火如彤雲。看似生機昂然,其實多已開敗。若再經寒風苦雨,便零落為泥。大雪茫茫庭園素淨,天氣轉暖,就化為汙濁。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到花謝再悲哀。幼時於別莊中初見那位夫人時,若菲驚為天人。夫人也甚為喜愛若菲,相處甚歡。若菲對那位夫人印象深刻,至今仍記得她的喜好裝束。每逢王爺前去別莊,夫人總會特意梳妝。」
莫若菲感歎風花雪月時,林老爺覺得藥靈莊就像莫若菲掌心捏著的那幾片蔫了的梅花瓣。心驚肉跳時又聽到莫若菲感歎那位夫人,語氣中卻是退了一步。林老爺暗暗擦了把冷汗,順著莫若菲的語氣道:「若是莫府尋著那孩子,細心調教兩年,想必王爺會更喜歡她。」
兩人轉過頭,互換了個眼神,便達成共識。
不棄交由莫若菲調教,只會越來越像那位夫人。藥靈莊在京城開藥店一事自然得到了莫府支持。
你好我好大家好,生意就這樣做成了。
正著急想溜的不棄聽到這個消息後沉默了。再三表示完自己對林府的大恩不忘後,她獨自在房中對著陶缽出神。
兩個家族都為她規劃好了美好前途,由不得她反對。
「反正我也極想去望京瞧瞧。不知道這裡的皇宮會否與北京的紫禁城一樣。」不棄臉上漸漸浮起笑容來。
十三年的苦日子都過了,還怕什麼呢?
撫摸著陶缽她就想起莫若菲來。這個美得讓她流口水心跳的男子突然之間失去了吸引力似的。不棄鄙夷的想,他也就是個長得漂亮的商人罷了。
第二天,不棄帶著花九傳給她的陶缽和極簡單的行李上了莫若菲的馬車。一應衣物飾品都沒帶走。莫若菲要全新打造於她,對藥靈莊的那些東西不入眼。紅兒綠兒跟著她走了,莫府不缺婢女,林老爺卻一定要留自己的眼線在不棄身邊。莫若菲沒有拒絕。
馬車緩緩駛離藥靈莊。不棄掀起窗簾望著藥靈鎮熟悉的景致,遠遠望著那片亂墳崗久久不語。
眼裡漸漸充滿了悲傷。九叔,我這回真的去瞭望京了,你一定是高興的對嗎?
馬車寬敞而華麗。裡面用獸皮鋪得軟和。莫若菲靠在金線繡牡丹錦條枕上微笑著觀察著不棄。看到她眼裡的神色,他突然有些不忍。轉念又想,當郡主也比她留在藥靈莊強,自己縱有目的,對她也有好處。在馬車駛上官道,藥靈鎮隱在大山之後才閒閒的問道:「你知道你為什麼去望京嗎?」
「老爺說我和畫像裡的夫人神態相似。其實我長得可不像她,當心竹籃打水一場空。」不棄放下了轎簾,從楠木小幾上拿起塊黃金糕邊吃邊回答。與莫若菲雪山共處一夜後,她覺得在他面前裝淑女沒意思。
莫若菲只覺得有趣。這丫頭總能顯示出她不同於尋常丫頭的一面。他突問道:「你真的是個十三歲的小丫頭?」
不棄心裡一跳,眼也不眨的回道:「我和九叔討了五六年的飯,知道什麼人看上去是能施捨銀子的,也知道什麼樣的人把饅頭扔了也捨不得給我們吃。」
她的意思很明白,從小過苦日子看人臉色過日子,她懂得的東西比尋常人家的十三歲孩子多得多了。
莫若菲怔了怔,腦子裡突顯出一個身影來。他搖了搖頭扔開這道影子,慢條斯理的說道:「奇貨可居。你知道這句話的意思麼?我莫府有求於七王爺,你就是我送出去的禮物。我有法子讓你飛上枝頭當鳳凰,也自然能拔光你的羽毛。收起你的一切小聰明,你的命從現在起就是我的了。」
不棄沉默片刻後道:「聽話就有飯吃的意思?」
莫若菲呵呵笑道:「你是個聰明的丫頭。當郡主對你也有好處。大家目的都一致,何苦自討沒趣?」
不棄眨了眨眼呵呵笑了:「是啊,當郡主有人待候,吃香喝辣穿綾羅綢緞,再好不過了。多謝莫公子大恩。公子果然給不棄打了個金飯碗!」
低頭揩掉嘴角的糕屑,她瞟了眼一旁的包袱。錦盒裡的陶缽是她唯一感覺溫暖的東西。

似是故人來(1)
西州府往東,高聳入雲的大山漸漸俯低了身體。山坡像美人噙得溫柔的眼波,綿綿延伸。
馬車上的生活很無趣。莫若菲有時會帶了劍聲騎馬,偶爾還會射下幾隻飛鳥。讓他奇怪的是,明明不棄是個靈精古怪的丫頭,坐在馬車上卻從不喊一聲悶。這讓他頗有點懷念在雪山山洞中與不棄相處的時光。
這日外面下起了雨雪,層層綿綿披頭蓋臉的撲來。道路泥濘,莫若菲失了騎馬的興致。坐在馬車裡對著沉靜的不棄無趣得很。他起了玩心,微笑道:「不棄,變個戲法給你瞧。」
戲法?魔術?不棄揚起臉等他說下去。
莫若菲手裡把玩著一隻小金桔,在不棄眼前晃了又晃,然後拍了拍手,小金桔轉眼從他掌心消失了。他手掌一擊,故做詫異道:「怎麼不見了呢?跑哪兒去了?」
不棄平靜的說:「你袖子裡。」
莫若菲的笑容凝固了。他吃驚的看著不棄,這丫頭不會武功,怎麼有這麼好的眼力?
不棄懶洋洋拿起只小金桔放在掌心,伸開手掌,小金桔不見了。「去哪兒了呢?」
同樣的問話惹得莫若菲笑了:「你袖子裡。」
「錯!」不棄靠近了莫若菲,手做勢在他懷裡一掏,攤開手掌,掌心正托著只小金桔,她得意的撇了撇嘴說道:「是在你懷裡。」
莫若菲眼神一冷,伸手擒住她的手腕寒聲道:「你從哪裡學來的偷技?!這招順手牽羊使得不錯啊!」
說著手扯住不棄的腰帶一劃。腰帶斷裂,衣袍自腰間松敞開,一隻繡花荷包掉落在不棄腳下。
他拖著不棄的手往身前帶,臉湊得近了,額頭抵著她的額,盯著她的眼睛一字字問道:「你從哪兒學來的?」
自然是前世當小偷時練出來的。這一世她沒有別的技藝,無事時卻將偷技練得爐火純青。
想起前世,不棄眼裡慢慢蓄滿了淚。練偷技很難,練不好的時候,山哥最愛用枯了的細竹枝條抽她的手。竹子最細最韌的枝條,抽在手背上能痛得她開跳。
傳說中練偷技練到最高境界是用一個木人掛滿六十四個鈴鐺。東西偷走而鈴鐺不響。這是傳說中出神入化的偷技。不棄能用刀片在十秒鐘內單手削掉蘋果的皮而皮不斷,能從兩層染了墨的紙中抽走中間的白紙,手指不沾半點墨跡,也算是偷兒中的翹楚了。
然而她剛才從袖中抖出藏著的小金桔,靠近莫若菲從他懷裡偷走荷包的動作卻被他發現了。不棄惡狠狠的瞪著他,這個人能看透她的心思,能看破她的出手,他簡直就不是人!
「說!」莫若菲如玉雕出的精緻五官也蒙上了層陰狠之色。
「你要捏斷我的手麼?!你不知道我是乞丐出身?我跟著九叔學的!乞丐偷東西很稀罕嗎?」不棄痛得大吼出聲,眼淚噙在眼裡死命忍著沒有掉下來。
她的吼聲拉回了莫若菲的神智。過了這麼多年,那時的回憶居然又清晰的回到了腦海中。莫若菲歉然地鬆開了不棄的手。看到細小的腕間浮現出幾道青紅的淤痕,他從案幾小抽屜裡拿出瓶藥油,拉過不棄的手腕用藥油揉搓。他輕歎了口氣道:「對不起。看這手法有些眼熟,叫我想起從前一些事了。」
不棄哆嗦了下,慢慢低下了頭。他的手法也很眼熟,也讓她想起從前的一些事了。
莫若菲以為她疼,語氣更加溫柔:「一會兒就不痛了,揉散了就好。」
「多謝公子。」
被無意中勾起了回憶讓兩個人都沒了再說話的心思。莫若菲閉上眼睛靠在軟枕上假寐。不棄也靠著馬車的車廂壁閉著眼睛養神。表面平靜的面容下,她的心猶如被扔進了沸水中。
她清楚的記得前世最後的那一個夜晚。村子裡的狗叫得厲害。院子裡擺了流水席,傻子正在向村裡人敬酒。
山哥在院牆外接應她。廁所就在豬圈裡面。她藉口解手繞過豬圈翻過了院牆,坐上了山哥的摩托。
那晚的風很大,吹得滿天烏雲遮住了月亮。酒席間的笑鬧聲漸漸拋在了腦後,她只聽到自己的心跳,還有摩托車發動機的聲音。
一瞬間似乎有一世那麼長,她遠遠的聽到了人們的叫喊聲,傻子的哭聲。風裡傳來的腳步聲和同樣的摩托車發動機聲音清晰入耳。
「抱緊我!」
她下意識的抱緊了他。扭過頭去,身後不遠處出現了陣陣摩托車的光影,嚇得她渾身發抖。山路拐彎的時候,她望著黑漆漆的山溝溝,手一鬆,人便朝山崖下飛了出去。
「啊——」不棄無意識的尖叫出聲。

似是故人來(2)
「不棄?!」莫若菲伸手搖了搖她的肩膀。
彷彿還是無盡的黑暗,失重的身體不停的往下墜落。不棄心裡恐懼到了極點,手腳亂揮,聽到脆生生的聲響,肩膀傳來被緊掐著的痛楚。
「花不棄!」莫若菲大吼。
花不棄?不棄像觸電般劇烈的震動,徹底清醒了。她睜開眼睛,看到莫若菲右臉頰紅了紅,她又嚇得呆住。她剛才夢魘時打了他一巴掌?
莫若菲瞪著她,眼裡翻滾著怒氣,低聲吼道:「你發什麼神經?!」
不棄又是一抖,半晌才哆嗦著道:「對不起,我做噩夢了。」
「哼!」莫若菲鬆開手,沒好氣的說,「若非如此,我早十個巴掌打回來了!做什麼夢了?」
「夢見……有熊來吃我。」
「是夢見熊,還是夢見了……豬?!」
「我沒罵公子是豬!」
莫若菲又氣又笑的看她那可憐樣兒,白了她一眼道:「本公子白挨了一巴掌還沒叫委屈,你裝什麼可憐?!」
不棄心虛的看著他,低低的說:「你打回來好了。」
「我一巴掌扇下去你就成豬頭了。對了,我看你這手偷技是從小就練著的吧?公子我試試你的手藝。」莫若菲來了興趣。他拿起五個小金桔,當不棄的面放進了懷裡,閉上眼說,「盡你的力來偷。」
「不棄不敢。」
莫若菲歎了口氣道:「外面雪大,坐馬車裡沒什麼好玩的。試試吧,能不讓我覺察而把五個桔子拿到手,本公子有賞。」
不棄沉默了會兒說:「五個桔子,五兩銀子。偷得一個賞一兩,我想攢點私房銀子成不?」
有意思的丫頭!不僅迅速地做出決定,還朝著自己有利的方向提條件。莫若菲閉上了眼睛,嘴角露出絲笑容:「好。我會閉著眼睛裝睡。」
就算閉上眼睛,他也能感覺到不棄的動靜。轎簾似乎被她拉開了,寒風夾著雨雪撲面而來。小丫頭還挺懂策略,知道在靜止的空間內動手的話,更容易被覺察。莫若菲嘴角的笑容更深,這時,他感覺到不棄向他靠近,她身上帶著股雪雨的清洌氣息,就像她的衣飾,白衣綠裙,婷婷如水仙。他的鼻子突然有點癢,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就在同一時間,他聽到不棄笑著說:「公子,我偷到手了。」
這麼快?莫若菲睜開眼睛,不棄笑咪咪的捧著五個小桔望著他。
「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公子看懷裡的桔子還在不?」
莫若菲伸手往懷裡一掏,果然五個桔子已不見了。他驚喜的看著不棄,呵呵笑道:「好身手!是我打噴嚏時下的手?」
「公子說不睜開眼睛,你有武功,不棄的靠近你肯定能察覺。你有防備自然能注意到些微變化。我只好扯了根頭髮靠近你時捅你的鼻孔。你一打噴嚏,身體有動靜,就能掩蓋住我動手了。若你睜著眼睛,我是偷不到的。」
「聰明的丫頭。不過,公子我想告誡你一聲。不到非出手時,莫要再出手。你要記住,你此往望京的目的是做郡主。這些下三流的技藝莫要展露人前。」莫若菲微笑的看著不棄,不知為何,湧出了一種親切感來。
「不棄明白了。五兩銀子。」
莫若菲哈哈大笑,把那只荷包往不棄懷裡一擲道:「裡面的金瓜子都賞你了。」
不棄驚喜的打開荷包,金燦燦的十來枚金瓜子倒在掌心閃閃發亮。她激動的想,終於擁有第一桶金了。
她偷瞄了莫若菲一眼,見他玉面含笑盯著自己。她嘿嘿笑了笑將荷包放進了懷裡,高興的說:「公子顯然也會偷技的,可不許把荷包偷走了!」
「放心吧,不會偷你的。」莫若菲柔聲說道,他望著不棄數著金瓜子眉開眼笑的模樣心頭一動,又想起了那個跟著自己長大的女孩子,「從前我帶了個徒弟,得了一點點賞錢就跟你一個樣。一遍遍數個不停。她有個青蛙儲蓄罐子,最喜歡曬太陽的時候把錢全部倒出來數。那眼神恨不得把一塊錢看成十塊!呵呵,有趣得很!」
遠方天際有滾滾雷聲隱隱傳來,沉悶而重。不棄像躺上碾台的小黃豆,被沉重的石?轆重重的碾過。想跑動不了腿,想喊已張不開口,瞬間便被石滾子碾得腸開肚破魂飛魄散。她的手僵硬的攤著,手指抖啊抖的,幾枚金瓜子從她指縫間抖掉了。她看著掉落的金瓜子想去拾卻怎麼也動不了。他會看出她的怪異反應,他一定會看出來!你要把金瓜子撿起來,馬上撿起來!不棄無聲的命令著自己。
時間很短,似乎只有一霎那的凝固,不棄卻覺得過了一生一世。她努力的掙紮著,想要掙脫綁住她的壓力。
花不棄,你真的想和他相認再像前世一樣受他控制?你真的想有人在骨子裡還把你當成一個小偷,一個騙子,一個市井女流氓?「啊——」口中驀然發出聲輕響。她清醒過來,馬上低頭去撿掉落的金瓜子。心跳得快要從喉間蹦出來,腦袋麻得沒了別的思想。她咬緊了牙關告訴自己,她是花不棄!儘管手指尖的力量讓她幾乎捏不住輕薄小巧的金瓜子,但她仍清醒了過來。深呼吸後不棄將金瓜子全撿進了荷包裡,嘴裡嘟囔道:「一塊銅板能看成十塊麼?她真傻!」
是十塊錢人民幣!莫若菲沒看到她蒼白如紙的臉,閉著眼睛猶自笑道:「她很機靈,手很巧,偷東西從來沒有被捉到過。我教她的時候學不好就用細竹枝子抽,學不會就不讓她吃飯。她對我又恨又怕最終還是學會了。我想她一定是極不情願和我在一起生活的。只是她找不到父母,沒有家,不得不跟著我過日子罷了。」
他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馬車裡又恢復了靜默。

似是故人來(3)
不棄抱著膝壓住咚咚狂跳的心。她不敢接話,捏緊了那個荷包蜷縮在馬車一角。
不用他再說下去了,不棄已經能肯定莫若菲就是山哥。巨大的恐懼壓得她說不出話來,額間竟漸漸沁出一層牛毛細汗。
難道那日他騎著摩托車也摔下了山崖?他也穿越了?只不過,他穿到了莫家少爺的身上?她,她的命……不棄死咬著牙,一遍遍告訴自己,絕不要他看出來,絕對不要。她要重活一世。
山哥比她大十歲,不棄五歲流浪在外時被他撿到,從此就跟著他混生活。她去賣玫瑰花時,山哥就是個小偷。他的偷技很好,有時候對不棄還好。但是脾氣暴躁,她偷不到錢回來總挨他打罵。十三歲時,山哥帶著她加入了一個團夥。從偷變成了盜竊,後來她長大了,山哥讓不棄去騙婚,得了錢就開跑。
有時候她覺得他是她唯一的親人,是她相依為命的大哥。至少在團夥裡的人把手伸到她胸前時,山哥肯為她攔住那隻手。
更多的時候她恨著他。他打她打得厲害,曾經不棄將偷到手的錢包又還回那個抱著孩子去看病的婦女身上時,她被他打得鼻血長流。她恨他聽了團夥老大的話讓她去當人鴿子。她害怕,害怕真的把她賣給一個傻子。他當場就給了她一耳光,扇得她嘴都破了,滿嘴是血。又哄著她賭咒發誓說拿到錢後一定會帶她走。
她常常想,那一晚會不會是她故意鬆開的手,故意落下山崖。
她受夠了擔驚害怕的日子,受夠了團夥裡的人看她的那種猥褻的目光,受夠了傻子望著她憨笑的模樣。她羨慕街上那些讀書的少女,有家的孩子。她盼望過新的生活。
是的,這一世是她全新的生活,她絕不會讓他認出她,從此再控制她!不棄的手漸漸的摸到了包袱,她受不了和莫若菲再呆在一輛馬車上。
「公子,我想去和紅兒綠兒坐一輛車。我,我不太方便。」她低著頭小聲的說道。
莫若菲從回憶中醒過來,他淡淡的說道:「你是女孩子,的確有些不方便。去和紅兒綠兒坐一起吧。記得我和你說過的事情,不要告訴那兩個丫頭。人多嘴雜,也許你是真的,也許你不是。但我們要的結果是,你就是真的郡主。誰也拿捏不準的事情,你自己一定得把它當真的看。無論年紀,花九撿到你的時間與地點,還有你八分相似的神情。這事情有*分把握,還有一兩分沒有把握,是天意。」
「不棄明白。」她鬆了口氣,抱著包袱就想叫車停下來。
「你包袱裡的錦盒中還裝著那只陶缽?」
不棄的神經頓時繃得緊了。她緊緊的將包袱抱在胸口,憋了半天才道:「公子,九叔對我有救命之恩,他養活了我。我只有這個念想,你讓我帶著它好不好?」
不就是只討飯的陶缽,這麼緊張做什麼?莫若菲突然想起不棄十三年來的身世和林府曾傳聞的狗娘養的話,心漸漸的變得柔軟起來。「傻丫頭,帶著它好。有了它將來見到王爺,還能有大用處!」
用來引王爺心酸心疼!不棄在心裡替他說出了這句話來。換了別的,她或許不會爭辯半句,但這是花九的陶缽。不棄抬起頭認真的告訴莫若菲:「這是九叔唯一傳給我的東西。比王爺的憐惜貴重。」
她的眼神在這瞬間驟然明亮,亮得叫他不敢逼視。莫若菲怔怔的望著轎簾掀起又放下,不棄輕巧的跳下車去,在他眼前消失。他苦笑著想,這丫頭,剛才怎麼就叫他有自慚形穢的感覺。
車?轆壓碎了冰雪,吱呀著在官道上行駛。莫若菲挑開簾子,馬車正行駛在彎曲的山道上。雪雨菲菲,天地間呈現出灰濛濛的混沌。正如他此時的心情,灰暗而沉重。
他想起了前世最後的那個夜晚。他聽到她大叫一聲,轉過頭時,她的身影已經被黑暗吞沒。心頭湧起的是痛,是捨不得失去她的痛楚。愣神間,摩托車就衝出了山道,往崖下墜去。那瞬間他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他真不該讓她當人鴿子騙婚。
醒過來時,他已經變成了莫府五歲的小公子。有師傅教他武藝,有先生教他識字。莫老爺在他十歲時過世,那時起,他就已經能板著臉教訓莫府方圓錢莊裡的大掌櫃們了。
人人都說莫府的小公子是天生的商人。卻不知道粉妝玉裹的小身體內已經是個在社會最底層摸爬滾打過的成熟男人的靈魂,骨子裡有著地痞的狠辣,小偷的精明。
這一世好命得讓他驚喜。擁有張漂亮的臉,擁有巨大的財富。他讀書很用功,前世沒有進過學堂,這一世他要學回來。他懂得享受,有錢而不吝嗇。
他絕不再當市井流氓混混,他絕不再像前世那樣去生活。重生之後,他決定改頭換面成為真正的莫府少爺。
書讀得多了,世家大族的規矩從五歲起習慣了。他前世的戾氣不知不覺都淡了,舉手投足間全是貴公子的優雅與風度。可是……莫若菲悵然的望著馬車外密集的雨雪,為什麼今日他又想起了前世呢?
是不棄的經歷,她的偷技勾起了他的回憶。這讓他的心窩子裡泛起了股酸澀。前世跟著他長大的她就是不棄這麼可憐吧?沒有父母,無法掌握命運。莫若菲輕歎了口氣。莫府一定要得到七王爺的支持,藥靈莊也想找七王爺做靠山。大家不約而同把不棄當成了寶貝。可是,這對不棄來說也是好事情。難不成她真的想一世都當個打雜丫頭?想到這裡,莫若菲的欠疚漸漸的淡了。
「公子!前面就是天門關了,離望京還有一日行程!」劍聲興奮的聲音穿過雨雪傳進莫若菲的耳中。
他微瞇了眼睛望著前方高聳入雲的兩座山。山峰拔地而起,像兩道大門擋在前方,所以名為天門關。兩峰夾道形成天塹,是西面進入望京的最後一道天然屏障。
莫若菲恢復了往日的鎮定,吩咐道:「天色不早了,過了天門關再打尖歇息。別苑收拾好沒?」
坐在車轅旁的劍聲笑嘻嘻的答道:「早傳信回去了。公子放心就是!」
莫若菲放下轎簾,從棉套中提出茶壺倒了杯茶,拿出一卷書安然的閱讀。

風雪阻殺(1)
申時,三輛馬車駛近了天門關。
不棄掀起轎簾昂著頭努力往上看。兩座大山直插雲霄,山頂隱在灰濛濛的陰霾之中。近處絕壁如刀,寸草不生。官道隱約成一條羊腸細線被青黑色的巨大岩石牢牢夾住,彷彿一柄鋒利的剪子,隨時能將道路剪斷。
「好險惡的地方!」不棄喃喃說道。
紅兒綠兒擁緊了衣裳,只擠到窗口往外看得一眼便勸道:「小姐,風雪都撲進來了。當心著了涼!」
不棄望斷了脖子也看不到天空,穀口風勢更急,夾雜著雨絲和雪點打在她臉上,冰涼刺骨。
她放下轎簾抹了把臉道:「這地方雄偉險峻,我往上瞧著吧,真怕一塊大石掉下來,把咱們壓扁了!」
「瞧小姐嚇的,這是官道。只是山峰過高罷了,官道哪裡是貼著山壁走的,能並排走三輛馬車呢。就算掉一兩塊石頭下來,也沒那麼巧砸中馬車,除非是萬斤巨石,山塌了。」紅兒栓著轎簾回頭笑道。
過了穀口,山勢漸低處捲起陣陣狂風。一層雨雪飄過,吹走了半山騰起的一脈朦朦煙氣,山坡上赫然出現了一群騎馬的黑衣人。
為首之人全身兜藏在黑色的雨蓬中,胯下黑馬神俊。捉住韁繩轡頭的一雙手戴著黑色的皮手套,渾身散發出孤傲冷意。遠遠看著三輛馬車從穀口奔馳而來,這人抬起了頭,鬥蓬中只露出半張臉來。尖巧玲瓏的下巴,肌膚欺霜賽雪。被黑色的鬥蓬一襯,自然帶出一種神秘的美來。
她緩緩抬手,馬鞭指向山下官道上行駛的馬車吐出一個字:「放!」
她身旁的黑騎霍然出刀,雪亮刀光齊刷刷斬向身邊的繩索。只聽得轟隆隆響聲不絕,被繩網繫住的萬斤山石藉著山勢以雷霆萬鈞之勢往山下砸了下去。聲音由變弱,頃刻間如巨雷臨空而落,顫得大地微微顫抖。
莫若菲正在飲茶看書。山中沉悶的聲音響起的瞬間,他眉頭一皺便聽到劍聲的驚呼:「少爺!有埋伏!」
山上的黑衣女子聽到山底傳來強行勒馬的嘶叫聲,一抹白影從馬車中似鳥飛起,往後急奔。她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輕柔的說:「莫若菲莫公子,誰叫你是望京莫府的獨子呢。射!」
這聲射字狠絕無情。黑騎動作齊整,翻手取箭,瞬息間數箭齊發,劃破風雨直擊白影而去。
「斬韁繩,上馬!」莫若菲衝劍聲大喝。目光所及,看到一大塊山石筆直的衝著不棄坐的馬車滾落。他心中大急,輕功施展到了極致。眼見山石已飛起砸下,他顧不得其他,硬生生一掌朝山石擊去。
石塊的衝擊力豈是肉掌能夠相於抗衡,莫若菲胸口巨震,背部重重的摔在馬車上,生生擊碎了車廂。
受驚的馬長嘶一聲揚蹄狂奔。他口中噴出一口血來,伸手挾住不棄用盡全力躍到馬背上,自靴中拔出一把匕首揮斷了韁繩。馬一得自由,帶著兩人便往前衝。
不棄驚得不知所措,慌亂回首,只看到兩羽長箭射中紅兒綠兒,生生將兩人釘死在馬車上。她張大了嘴,腦中嗡嗡作響。
「抱緊我!」
莫若菲的吼聲震醒了她。她顫抖著伸手環住他的腰,把臉貼在了他背上。多麼陌生的身體,裡面卻是山哥的靈魂。前世最後一晚的記憶衝進了不棄心裡,兩行淚不知不覺從她眼中滑落。閉上眼睛彷彿又回到了那個驚恐的夜晚。
巨石轟隆隆滾落,馬受驚嘶叫,隨從僕役在慘號,箭矢穿透空氣發出尖銳的嗖嗖聲。瞬息之間全部衝進了不棄的耳中。這是怎麼了?她迷糊的看著聽著這一切,腦中一道亮光閃過,不棄霍然驚醒,嘴裡發出一聲尖叫:「九叔的陶缽!」
她驀地抬起頭,看到劍聲在前方騎著馬揮著劍撥開箭枝。不棄往回看,三輛馬車已被山石砸碎,莫若菲帶著她已然衝出包圍。她突然想起了錦盒裡的陶缽,渾身的血液在這一刻全湧到了頭頂。不棄哆嗦著喊道:「陶缽!我,我要回去!」
媽的!回去找死!莫若菲胸口巨痛,他偏過頭看到山坡上的那隊黑騎已衝了下來,反手用匕首擊打著馬臀吼道:「來不及了!」
不棄自然知道來不及了。離馬車越來越遠,她淚眼朦朧的望向身後,手就這樣情不自禁的鬆開,人從馬上摔了下去。身體摔下的瞬間,她腦子裡閃過一個聲音,命該如此!
莫若菲只愣了愣神,回頭一看,不棄已滾落在馬後數丈之外的地上。他氣得連罵的力氣都沒有,正要勒住韁繩回身找不棄,聽到山谷間飄蕩著一個冰冷的聲音:「攔住他!」
是衝他來的!他看到黑騎越過不棄向他和劍聲追來。此時胸口傳來巨痛,氣血陣陣翻湧,他張嘴又噴出一口血來。回去全部都要死!花不棄……莫若菲低聲咒罵了聲,反身將匕首刺進馬身,伏低了身體任驚馬帶著他和劍聲飛一般往前急馳。
速度過快,以至於他眼中的山已化為青黑色的影子,雨雪打在臉上針紮般的痛,耳中只聽到蹄聲得得。山石衝擊造成的內傷讓他有些恍惚,他彷彿又回到前世最後的那個夜晚,她鬆了手,從他身後墜向無盡的山溝中。酸澀的感覺勝過了胸口的痛楚,花不棄握著五個小金桔得意的笑容在他眼前晃動,讓他捨不下她。
莫若菲大喊一聲:「劍聲,出穀!」
天門關的另一頭有莫府的人等著接應。只要拖到人馬前來就行!莫若菲握緊了匕首,用力一勒馬,人趁勢掠起,揮動著身上的白色狐裘往後擊去。追趕近身的一名黑騎沒想到他會折身回轉,被狐裘兜了個正著,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踹落下馬。
莫若菲用力在馬身上一蹬,去勢更急,瞬間從兩名黑騎間掠過,匕首無情的劃過,帶起一蓬血雨。
霎時,莫若菲便陷入黑騎的包圍。他遠遠的看到不棄踉蹌地往馬車跑,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要帶了她離開。
山坡上的黑衣女子不屑的哼了聲道:「找死!」
目光所及,她也看到了馬車旁嬌小的身影。原來是為了這個丫頭!黑衣女揚了揚下巴,催馬從山坡上奔下山,衝著不棄而去。
「不棄,躲開!」他陷在黑騎包圍中看到這一幕禁不住大聲喊了起來。匕首刺進一名黑騎的胸膛,他搶了馬就往不棄奔去,背心涼涼的被劃了一劍,痛得他皺緊了眉。眼睛卻死死盯著奔向不棄的黑衣女。
不棄看到了也聽到了,找到錦盒的驚喜霎時被恐怖代替。她的牙齒嚇得打顫,腿似動不了似的,眼睜睜的看著黑衣女騎著黑馬朝她衝過來。
「九叔,九叔……」不棄無意識的喊著花九的名字。她想要勇敢一點,想要轉身就跑,她想的,就是做不到。
「莫若菲!你是自尋死路!」黑衣女哈哈大笑道,馬鞭揚起捲向呆若木雞的不棄。
「不棄!」莫若菲吐出一口血,眼睜睜看著黑蛇般的馬鞭無情的落下。
眼看馬鞭就要挨著不棄的身體,長鞭突然斷成了兩截。與此同時,一支羽箭狠狠的釘在地上,勢道未消,尾端猶在微顫。一道黑影從山上迅急閃過,來人摟住了不棄的腰掠起穩穩的站在了道旁的山巖上。

風雪阻殺(2)
黑衣女猛的勒住馬,怒道:「來者何人?!」
她與莫若菲同時望向那個神秘人。
那人輕輕將不棄放下,懶洋洋的站直了身體。他穿著黑色緊身箭袖衣衣,背負箭囊,手挽長弓,黑巾覆面。露在外面的眼睛冷冷的看著他們。
黑衣女手一揮叫道:「殺了他!」
話音未落,那個黑衣男子一箭射出,正揮劍砍向莫若菲的一名黑騎應聲倒下。
黑衣女怒極。她冷笑一聲並不攻向莫若菲,拔出腰間配刀卻向不棄斬下。只要引來莫若菲相救,他就跑不掉了。一股大力突然衝擊而來,神秘男子又是一箭射在她的刀上。手被震得虎口發麻,配刀被擊落在地。
莫若菲此時已奔近了,神秘黑衣人似笑了笑,抓著不棄朝莫若菲馬上一拋,低聲喝道:「你們走!」
莫若菲顧不得其他,接住不棄摟緊了她咬牙說道:「抱緊我,隨我衝出去!」
不棄一手抱住錦盒,一手抱緊了他的腰,莫若菲打馬便走。
為什麼他要回來?他為什麼要不顧性命的回來救她?不棄心酸且痛,淚再一次忍不住奔洩而出。馬往前奔馳,不棄呼吸著莫若菲身上的血腥之氣。他受傷了,回頭救她受傷了,他會不會因為她而死?不棄慌亂的想著,目光越過他望向救她的黑衣人。目光撞上的同時,黑衣男子轉開了頭。
見到這幕,黑衣女顧不得理會神秘黑衣人,驚怒道:「殺了莫若菲!」
攔在莫若菲身前的黑騎揚起了雪亮的刀光,但聞幾聲慘號,站在山巖上的黑衣男子的箭如長了眼睛似的,為莫若菲生生擊開了一條血路。
看到他衝出包圍,山巖上的黑衣男子這才住手。他慢吞吞的將弓背回背上,當眼前的黑衣女與黑騎不存在似的。
「你,究竟是何人?敢壞我好事?!」見再也追不上莫若菲,觸眼所及,自己所帶的黑騎個個眼中透露出驚懼之色。黑衣女回過頭憤怒的喝道。
黑衣男子沒有看她,目送著莫若菲與不棄消失在山谷中。
「藏頭縮尾,暗箭傷人!你與望京莫府是何關係?!」
她設伏殺人,此時卻理直氣壯的喝問。眼看大事可成,卻被這人破壞。藏在鬥蓬裡的身體已然氣得發抖。
「你何嘗不是藏頭縮尾,暗箭傷人?彼此彼此!」黑衣男子的聲音帶著譏誚嘲諷之意。瞟了眼山巖下拔劍相向的黑騎,冷笑了聲縱身一掠。他的身法瀟灑曼妙之極,像山腰飄動的雨霧輕呼呼的消失在山間。
雨雪無聲無息的繼續落下。黑衣女氣得將鬥蓬一掀,露出張清麗絕倫的臉來。眉若遠山,唇似紅櫻。竟是個羞怯柔弱的嬌小人兒。若不是那雙剪水秋瞳中的殺伐之氣,任誰也無法將她與先前隱在鬥蓬中的冷酷之人聯想在一起。
「大小姐,此處不宜久留!」一黑騎低聲說道。
黑衣女望著男子消失的方向恨聲說道:「敢和我明月山莊作對!身法可看得出來歷?箭上可有標記?!」
她正是明月山莊的大小姐柳青蕪。
一名黑騎拔起神秘男子射來的箭看了看驚呼道:「箭身刻有一朵蓮花。是蓮衣客!」
柳青蕪伸手取了那枝箭,冷聲下令:「收拾遺骸,回莊!」
玉結般的手指狠狠的抹過蓮花的刻痕,把對蓮衣客的恨意刻進了心底。她暗暗發誓她一定會找到這枝箭的主人報今日之仇。
黑騎訓練有素,不多時將同伴屍身縛於馬上,簇擁著黑衣女往天門關外急馳離開。
不過一柱香工夫,山谷官道中只留下莫府被砸毀的馬車,死去的僕從以及幾匹死馬。
又過了一盞茶的時間,蓮衣客去而復返。他拔出地上的箭枝看了看,上面沒有任何印記,再看死馬,也沒有烙印。他喃喃道:「行事果然慎密。什麼人有這個膽量敢與望京莫府為敵?剛才真該掀了她的鬥蓬瞧個清楚。」他隨即又自嘲道,「吹皺一池春水,幹卿何事?」

風雪阻殺(3)
觸目所及他的衣襟上全是斑斑血跡。不棄初時暗罵莫若菲長得禍害還要變本加厲穿如此華麗的衣裳。如今她只盼望著他衣襟上不是血,是繡出來的朵朵紅花。
他的腰很細。
山哥的腰不細。她用雙手都環抱不了他的腰。
抱山哥的腰只在小時候。她抱了玫瑰花去賣。淩晨三點山哥會騎著自行車到酒巴門口接她。如果那天賣的錢多,她跳上自行車後座後會抱著他的腰一路說說笑笑回家。如果花沒賣幾枝,山哥會不高興,她也不敢抱他。只能緊緊的抓著自行車的後架不讓自己摔下車去。長大了,她和他永遠是在每天該去哪兒下手偷錢中度過,唯一的娛樂是看電視或者去網吧玩遊戲。就像他說的,她對他又恨又怕又無奈。因為她找不到父母,只能跟著他一天天把日子混下去。沒有什麼將來要如何想如何,這種想法太不實際,他和她根本不考慮。
悄悄抬起頭,不棄看到了莫若菲蒼白的臉。這是張十*歲屬於年輕人的臉。沒有拉雜的鬍子,肌膚比她還要柔嫩光潔。美麗得足以蠱惑天下女子的芳心。而自己,也有了屬於自己的全新命運。這一世,他是可以去想想將來的。她,也能。
「噗!」莫若菲一口血噴在了不棄揚起的臉上。
她還沒來得及擦去糊住眼睛的血,就被莫若菲帶著從馬上摔倒在地。她摔在他身上,被懷裡抱著的錦盒壓得胸口發疼。不棄駭了一跳,幾把擦去臉上的血,睜眼就看到莫若菲閉著眼一動不動躺在雪地中。
她慌亂的往四周看。山谷空寂,風聲隱隱。天地間彷彿又只剩下了她一個人。不棄害怕的推搡著莫若菲,掐他的人中,拍他的臉,緊張得聲音都變了:「莫公子!你醒醒!」
莫若菲一動不動。絕美的臉像冰雕出來似的,透明沒有血色。
不棄顫抖著用手在他頸側摸了摸,指尖傳來一絲悸動。她鬆了口氣想,他還沒死。腦子裡瞬間湧出了和山哥相依為命的往事。禁錮了十三年的魔瓶被打開,化為熱淚衝進她眼裡。不棄哽咽著說道:「你好不容易過上好日子了,這樣死了劃不來的。我不想認你,也不想你死。」
她解開了莫若菲的青玉腰帶。扯開前襟看到他胸前有塊青紫的淤痕,她小心的摸了摸,肋骨沒有斷。血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她掩上衣襟費勁的翻過莫若菲,倒吸口涼氣,背上傷口猙獰,白衣已被染紅。
此處官道旁已非懸崖陡壁,山坡上覆蓋著皚皚白雪,叢叢枯萎的灌木半埋在冰雪之中。薑黃色的枯草尖凝著雪團。用灌木衰草燒堆火不難,萬一被追上來怎麼辦?不棄緊張的看來時的方向打量,伏在路上感覺是否有馬蹄的震動聲。
她突然發現,馬已經跑不見了影。不棄苦笑著想,就算躲在路旁,就憑她拖動莫若菲的痕跡也是躲不過的。聽天由命吧,現在救人要緊。
不棄脫下身上的銀狸披風蓋在他身上,站起身就往山坡上跑。半個時辰後靠近山坡的背風處已升起一堆火來。
不棄捧了新雪放進陶缽裡煮,拿起莫若菲的匕首割開被粘連的衣裳,撕了裙子將他的傷口緊緊的綁住。等她弄好這些時,莫若菲的臉色更白,身體凍著發抖。她用布包著手,從火堆旁端起陶缽,小心的將熱化的雪水餵進莫若菲嘴裡。
「馬往穀口方向跑了,劍聲會看到它,會馬上帶人來。你堅持住。」
莫若菲似乎有了點意識,嚥下了水。
山谷裡的風刺骨的寒,莫若菲身體顫抖得更厲害。不棄皺了皺眉,起身將火堆移開。地燒得熱了,她將莫若菲拖過去,轉身又往坡上跑。
她努力的揮動著匕首斬下乾枯的灌木,又升起了新的火堆。銀狸披風裹在莫若菲身上,裙子給他包紮傷口用了,她只穿著短襖與褒褲。看到火堆漸漸的圍成了一個半圓的火圈,不棄擦了把臉上的汗笑了。灌木和枯草禁不住燒,她不停的往返山坡與官道間,一時間竟也不覺得冷了。
力氣終於漸漸消磨殆盡,不棄疲憊地將懷裡的灌木堆在火堆,再也沒有力氣了。風一吹,熱汗成冰,涼嗖嗖的貼在身上。她連打幾個噴嚏,凍得直哆嗦。看了看莫若菲,不棄抱住了他,希望能讓兩人都暖和一點。
火光漸漸的弱下去,她費勁收集的灌木再也無法支持火堆繼續蓬勃的燃燒。不棄絕望的想,她能做的也只有這些,能否堅持到劍聲帶人來援,是命。
莫若菲突然動了動,不棄驚喜的說道:「你醒了?!我給你喝水。」
她端起陶缽又餵他喝得幾口熱水。
莫若菲漸漸的睜開眼睛。山風將火堆吹散,燒得通紅的枯草轉眼間變成一莖黑灰。他望著身前的不棄,突然揚手一巴掌狠狠扇在她臉上,喘著氣罵道:「不知死活!」
他雖然受了重傷,一巴掌的力道也不小。不棄只覺得似乎被他扇掉了臉皮,先只聽到清脆的聲音,隔了一會兒,臉上才傳來針紮般的痛楚。
莫若菲蒼白的臉上佈滿了怒意,他喘著氣罵道:「不知死活!為了個破碗連命都不要了!」說著拿起陶缽狠狠的摔下。
「不要!」不棄尖叫一聲撲過去。額頭撞在地上,痛得眼淚直往外流。陶缽裡的水灑了她滿襟都是,轉瞬間就化為冰霜,風一吹透心涼。她管不了這麼多,拿起陶缽左看右看,確認它沒有摔破她才緊緊地將它抱在胸前。
「花不棄,若不是你為了這個破碗摔下馬去,我會受傷?!說你聰明,哼,蠢笨如驢!」莫若菲憎惡的看著她罵道。
她是笨,笨得前世鬆開手掉下山崖。笨得今日也鬆開了手,摔下了馬害得他險些喪命。一股憤怒在胸間膨脹,不棄再也控制不住情緒,跳起來對著莫若菲大罵道:「若沒有它,你能喝到熱水?你看得賤的東西,是我的寶貝!長了張漂亮臉生在有錢人家就不明白窮人的心情了?!我是連累了你,我求了你回來救我?我現在不也救了你?莫公子,我花不棄不欠你!前世不欠,今生也不欠!」
她說什麼了?前世?不棄的臉上血色頓時盡褪,下意識的離莫若菲又遠了幾步。她驚恐的看著他,他會聽出來嗎?心臟在這一霎那劇烈的跳動起來。咚咚聲如擂鼓一般,似乎她只要一張嘴,就會從嗓子眼裡蹦出來。

風雪阻殺(4)
莫若菲被她的罵聲驚愣了。這十來年他在莫府養尊處優,幾時被人指著鼻子這樣大罵過。然而不棄的罵聲才停,他就看到她的臉從蒼白又轉為通紅,繼而驚恐。那雙鑽石般閃亮的眸子佈滿了駭意。
罵了他後終於回過神知道害怕了?
「我……」不棄抖出這個字,雙腿一軟癱坐在地。頭無力的垂下,再不敢看他一眼。
莫若菲這才瞧清楚不棄的狼狽樣。單薄的身體簌簌的抖著,雪白的褒褲早已變得汙濁。頭髮散亂的擋在臉上,撐在雪地上的手又紅又腫遍是血污。他看了看披在身上的銀狸披風和包紮好的傷口,怒氣消散了。
「你也救了我,扯平了。」他歎了口氣,費勁的伸手扶起不棄的臉來。見不棄欲往後躲,他皺了皺眉呵斥道:「別動!」
不棄怯怯的看著他,緊張得抱緊了陶缽。莫若菲只是輕輕將她散落的髮絲拂開,那眼神似乎帶著無盡的憐憫與痛惜。她不自在的轉開臉,聽到莫若菲道:「還好沒讓山石劃傷了你的臉。」
原來他可惜心疼的是這張臉。不棄鬆了口氣,隨之湧起陣陣心酸。在莫若菲眼中,在林老爺眼中,她現在這張臉就是*裸的銀子。
反正她不想認他,他也絕對不會知道她同他一樣穿越了。不棄抱著陶缽,摸了摸額頭的包笑了笑說:「還好只撞了個包,養些天就對了。」
山谷中再傳來蹄音。莫若菲從地上霍然站起,拉住不棄的手往身後一藏。從山石後望去,看到領先的正是劍聲。他鬆了口氣道:「是我的人。」
不棄猶自盯著他牽著自己的手。被他拉往身後時,心酸得讓她蹙眉。隨即她便告訴自己,他要保護的是被他當成奇貨的花不棄而己。若不是這張臉,若不是相似的神態,她是他連瞧也不會多瞧上一眼的乞丐丫頭。
不棄不動聲色的把手脫出來,爬到山石上揮手大喊道:「劍聲大哥,莫公子在這裡!」
劍聲遠遠看到,催動馬匹奔來。近了山坡前,他憑空從馬上躍起,落在不棄面前,伸手就將不棄從岩石上狠狠推了下去:「公子若有不測,你十條命都還不了!」
不棄被摔得眼冒金星,屁股落了地,才覺得不止屁股痛,手肘在痛,全身都在痛。她心裡暗叫慶幸,今天摔了三回,沒摔死摔斷胳膊腿已經是命大了。
「分一隊人前去穀口探看。此事不准傳回府中讓老夫人擔心!先回別莊。」莫若菲虛弱的吩咐完,被簇擁著上了馬。他回過頭對劍聲說:「把你的披風給她,好生護著。」
劍聲哼了聲,解下披風將不棄包裹嚴實,提包袱似的將她扔上馬,惡狠狠的說道:「你再敢摔下去,背著公子我就慢慢收拾你!」
「劍聲大哥最好護緊了我。我可不保證還有力氣堅持到回去。」不棄摸了摸懷裡的陶缽,疲倦的衝劍聲歪嘴扮鬼臉,頭一歪暈了。
「喂,我的話還沒說完!」劍聲氣得使勁的搖晃著她。見無反應,只得抱緊了她,拍馬追上隊伍。

別莊驚魂(1)
回到望京郊外的別莊已經十天了。莫若菲受了劍傷,內腑被震傷。傷勢眼見快好時又發起高燒來。劍聲心裡有氣,背著莫若菲把不棄扔進了柴房。
別莊的柴房離後院院牆不遠,算得上別莊最為偏僻的角落。全莊的人都圍著大少爺忙活,劍聲叮囑了幾句,沒有人敢靠近柴房。
劍聲每天親自給不棄送飯,回回見到不棄吃得開心。想起自家公子還虛弱的躺在床上,劍聲恨不棄恨得牙癢癢。剛開始幾天還送點好飯菜,到後來每天扔兩個冷饅頭了事。不棄捧著饅頭笑容不減。
劍聲納悶了。寒冬裡穿堂風擋也擋不住,花不棄還穿著當日的汙穢衣裳,僅披著件他的披風,她怎麼就沒凍病呢?他留了個心眼,這日傍晚送了饅頭就等在外面。沒過多久,他就從門縫裡看到柴房裡有火光閃動,正暗罵自己豬腦袋怎麼就把她扔到柴堆裡時,鼻端嗅到了烤饅頭的香味,還聽到不棄唱起歌來。
「藥靈鎮上花九叔,收了不棄捧缽缽。林家行醫慈善多,隔日來了個神仙哥,美如花朵。他身邊養了個小黑心,黑眼黑臉黑痣多,不給我吃哪不給喝,不棄莫内何。烤了饅頭自得樂。做夢托給閻王公,罰他來世托陶缽。呀伊呀伊蓮花哪個蓮花落……」
她聲音清脆,咬字清晰。一曲蓮花落哼得婉轉悠揚,聲音雖小,門外劍聲聽得明明白白。
她居然敢編了蓮花落罵他長得黑?他哪有滿臉黑痣?還咒他下輩子當乞丐?劍聲摸了摸嘴角那顆被公子戲稱為好吃痣的小痣氣得再也忍不住。他推門而入,惡狠狠的說:「你胡唱什麼?!」
不棄掰了塊饅頭往嘴巴裡一塞,笑咪咪的說:「我沒唱。」
「你剛才明明就唱了!」
「你聽錯了!」
「你就是唱了!」
不棄啃著饅頭烤著火悠然的說:「你哪隻豬耳朵聽我唱了?」
劍聲不假思索的說:「我兩隻耳朵都聽到你唱了!」話才說出口,臉就漲得通紅。望著不棄直磨牙。
不棄嘿嘿笑了笑,也不說話,繼續吃饅頭。
劍聲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大步走上前黑著臉說:「火褶子拿來!」
不棄掏出火褶子放在他掌心,笑咪咪的望著他道:「喲,這臉真黑呀!」
劍聲氣得揚手將火褶子往門外遠遠一拋。踢散了火堆,踩熄了火,惡狠狠的說:「柴房不准生火,我怕走了水燒死你!」
大冬天鑽木取火的事不棄做不到,她斂了笑容,露出可憐委屈的表情:「劍聲大哥,我知道錯了,你饒了我好不好?」
變臉變得真快!劍聲哼了聲道:「臭丫頭,公子還讓你住淩波館。他一日沒下床,你就老實在柴房呆著吧!」
「劍聲大哥,我再也不烤饅頭吃了。你把火褶子還我,讓我起堆火行嗎?萬一凍死我了,你也不好向你家公子交待。」不棄繼續哀求。
看到她可憐兮兮的表情,劍聲漸漸得意起來。他冷嘲熱諷道:「從馬上掉下去沒摔壞骨頭,又累又凍暈過去結果睡了一晚上就精神抖擻。柴房是冷了點,住上幾日還凍不死你!」
見他轉身欲走,不棄從地上騰得站起,一個飛撲抱住了他,可憐巴巴的說道:「劍聲大哥心腸好,對公子又忠心。我是你家公子從千里之外帶回來的,凍得半死壞了你家公子的大事怎麼辦啊?不棄認錯行不行?我再給你唱首好聽的蓮花落好不好?」
「你放心好了。」劍聲壞壞一笑,從不棄手中搶過啃了一半的饅頭,用力將她推倒在地,鎖上門後大笑道,「我不會凍你太久,餓你一天就成了。沒我的吩咐,沒有人會靠近這間柴房。明晚我就來看你,看你凍得半死是什麼樣子。哈哈!」
透過門縫瞧到他走遠,不棄表情一變。她撇了撇嘴攤開了手掌。手裡是從劍聲懷裡摸來的更精巧的火褶子。她聳聳肩道:「雖然你家公子說閨秀最好不要使這種下三濫的招,我還是覺得我有義務保重好身體。凍去半條命,當不了王爺的郡主就太對不起你家公子了。」
她說著便嘿嘿笑了起來。

別莊驚魂(2)
從門縫裡扒了些雪放在陶缽裡,不棄在柴房的角落得意地又升起了一堆火。
「可惜沒吃飽。喝水填填也行。」她端著一缽熱熱的雪水,美滋滋的喝著。那神情彷彿在喝一碗燕窩粥。
柴房寬敞,堆著劈好的柴垛和稻草。不棄蜷在柔軟的草堆裡,望著空空的陶缽歎氣:「要是個聚寶盆該有多好。想吃雞腿,裡面馬上就變出來。想吃多少都不見少。九叔,可惜我現在只能眼巴巴地望著它。想用它吧,人連柴房都出不去。喝水不抵事,就只能睡覺了。」
這時,她聽到「吱吱」的聲音。不棄眼睛驀然亮了。她順著發出聲音的地方找去。搬開一垛柴,一隻大耗子飛一般從她腳邊跑開。不棄大喜,叉著腰大笑道:「天不絕我也!」
柴堆中有個老鼠窩。大的被不棄嚇跑,留下一窩六隻才出生的粉紅小耗子。不棄愛憐的伸手拎起一隻。小傢夥眼睛還沒睜開,紅通通的還沒有長出毛來。
她捏了捏小耗子,寸許長的小身體柔軟溫暖。不棄眉飛色舞的將小耗子全捧在了手裡,又從門縫處刨了雪開始煮水。只等水開就把小耗子扔下去當火腿腸煮來吃。
頭頂突響起一聲歎息,輕得像風掠過。不棄嚇得手一鬆,小耗子掉在了地上。
「想吃雞腿嗎?」
聲音從頭頂傳來,很輕很溫柔。不棄霍然抬頭,什麼也沒看到。「鬼呀!」她尖叫一聲衝到門邊,用力拉門。房門傳來鎖響聲,她拚命的拍著門喊救命。
這時她身後又傳來一個聲音:「沒聽到他說,不會有人靠近柴房的。我給你拿雞腿,你別……吃那個好嗎?」
她迅速的轉身,還是什麼也沒看到。不棄嚇壞了,前世她可能不會相信有鬼神存在。她穿越後,卻對鬼神半信半疑起來。世間若無鬼神,她為什麼會穿越?腿一軟癱坐在地上,不棄把頭往膝蓋上一埋迭聲道:「我,我吃雞腿,吃雞腿。」
似乎又聽到一聲輕笑,聲音消失了。
不棄生怕看到更駭人的東西。她蜷縮在地上不敢抬頭。過了盞茶工夫,鼻端真的嗅到了香味。她被刺激得一激靈,抬起了頭。
陶缽中放著兩隻雞腿,渾身泛著美麗的油光,冒著絲絲熱氣。不棄看著雞腿,就像看到了菩薩頭項的神光,只差沒有下跪膜拜了。
真的是鬼送來的嗎?不棄好奇地東張西望,那個聲音又輕呼呼的響了起來:「怎麼,耗子都敢吃,不敢吃雞腿了嗎?」
「你是誰?」
「不想看到你吃耗子犯噁心的人。」
不棄猛的跳了起來撲向雞腿,咬下一口,口水順著嘴角往外流。她不發一言把兩隻雞腿啃完後笑了:「從明天起,我每天都要吃兩隻雞腿。否則我就吃耗子打牙祭。」
半晌沒有聲音傳來。
不棄閉上眼睛笑道:「你能從房頂揭了瓦進來,自然有法子給我送好吃的。你既然對我感興趣,又怕我吃了耗子將來看到我就犯噁心,我這也不算威脅你。」
神秘的聲音再一次響起,聲音裡有著壓抑不住的笑聲:「我是來殺你的。你居然有膽衝我提條件!」
不棄的心緊張得咚咚直跳,臉上保持著笑容道:「那就養肥我再殺好了。」
輕輕的笑聲在頭頂飄蕩,不棄感覺到屋頂又傳來風聲。過了很久見沒了動靜,她才睜開眼睛望著屋頂出神。再一次肯定自己的判斷是對的,來人是從屋頂揭瓦進來的。
究竟是什麼人偷偷跑來柴房看她?他不動聲色地觀察了她幾天?若不是噁心見到她想煮小耗子吃抵餓,他還會繼續看下去嗎?明天夜裡,他是否還會來?
陶缽裡的雪漸漸的化成了水,她端起慢慢地喝著,竟有些期待明晚的到來。

別莊驚魂(3)
第二天傍晚,劍聲來了。
不棄故意燒了堆很旺的火,手裡把玩著劍聲的火褶子笑咪咪的告訴他:「你的火褶子比我的更漂亮更精巧更好用。我從地上撿的。我猜,肯定是劍聲大哥怕我凍著,故意扔地上的對吧?謝謝劍聲大哥,我沒凍著。」
劍聲頓時無語。他什麼時候弄掉火褶子的?被不棄誇了幾句,他的氣倒消了一大半。掏出熱饅頭扔給不棄,板著臉道:「饅頭還是熱的!吃吧!」
不棄接過饅頭瞧了瞧,臉色突變。她揚手就將饅頭扔到了門外,撅著嘴冷笑:「兩隻冷饅頭就想打發我?告訴你,你家公子從藥靈莊接我到望京可不是讓我來討飯的!關我在柴房我都不計較了,去吩咐廚房弄好吃的!侍候不好,當心我壞了你家公子的大事!哼,小鬼難纏這話果然不假。你黑著臉幹嘛?本來就夠黑了!還有,別瞪著我,你一瞪眼,一翹嘴,嘴邊那顆老鼠痣更難看!」
老鼠痣?這這……不識好歹的臭丫頭!虧他還帶熱饅頭給她。劍聲大怒,伸手冷笑道:「火褶子還我!」
不棄揚手一扔,拍了拍手道:「柴堆裡,自己找去!氣極敗壞了吧?不想讓我烤火了是吧?把火滅了唄,反正你不搬柴垛,你走了,我搬!找到火褶子我再燒就是!」
看到劍聲氣得上前兩步,不棄把披風解開,手撫弄著衣帶不懷好意的說:「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服。你敢碰我一下,我就告給你家公子聽!別忘了,我可是有*分把握的……王爺的女兒!」
她歪著臉洋洋得意。劍聲的臉漲得通紅,一跺腳返身出了柴房鎖了門。他咬牙切齒地說道:「花不棄,不餓得你說不出話來,我就叫你姑奶奶!」
「孫子,乖!」不棄拾了披風披好,笑得甜甜蜜蜜。
劍聲不過十五六歲,平時跟在莫若菲身邊哪被人如此氣過,他狠狠地踢了房門一腳,憤憤的說:「我看你撐得住幾日!你哪怕哭著喊著也絕不會有人來救你!」
不棄輕蔑地笑了。她氣走劍聲,替自己出了一口氣。最主要的目的是為了那個神秘的男人。
然而她等到快月上中天,雞腿仍沒有送來。他真的不來嗎?他一定會來的。他是什麼人?真的會是來殺她的人?心裡的好奇勝過了害怕,不棄盯著火堆眼神堅定,她相信自己的判斷,他一定會來。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看到地上出現了淡淡的月光,心情雀躍起來。她頭也沒抬喃喃說道:「看來今晚真的要吃老鼠了。」
她搬開了柴堆。柴堆中的小耗子已經被大耗子叨著轉移了。她將昨天吃剩的雞腿骨頭扔在陰暗的角落中,握著根木棍安靜的等待著。
過了半個時辰,柴垛裡發出了悉悉索索的聲響。一隻又黑又大的老鼠賊頭賊腦的竄了出來,直奔雞骨頭。不棄瞅準了它毫不猶豫揮下一棒。
大老鼠被擊飛,嘰的尖叫了聲橫屍當場。不棄蹲下來瞧著它笑逐顏開的說道:「挖點泥和雪裹了,弄個叫化耗子一定味道不錯。」

別莊驚魂(4)
手才伸出去,憑空飛來一根木柴打在她手上。神秘人終於說話了:「雞腿來了。」
隨著話音,兩隻泛著油光的雞腿落在了陶缽中。不棄歡呼一聲跑過去,拿起雞腿高興的大嚼。吃完吮了手指她才笑道:「你有武功,我看不到你的模樣。咱們聊聊如何?」
對方沒有說話。
不棄呵呵笑道:「我猜你來柴房看我,是為了七王爺尋一個女孩子的事吧?其他的,我想不出你對我有什麼興趣。」
神秘人的聲音靜靜的響起:「我說過,我是來殺你的。你怕嗎?」
「賤命一條,有什麼好怕的?只是我答應過九叔的事情還沒有做,挺對不住他的。」
「一個殘廢了的乞丐,養著你也是靠你博取人們的同情,方便乞討罷了。你為何把他看得這麼重?」
不棄眉一皺怒了:「乞丐怎麼了?他不養著我,我能活著?討來的好吃的,九叔從來都先讓著我,那年大風雪,他把我護在懷裡我才沒有被凍死。別看林家收留我,莫家要把我送到七王府認親,他們都算計得清楚,你以為沒好處的事是任何人都肯做的?你要殺就殺好了,算我這輩子倒楣!」
她說完後柴房裡沒了動靜。不棄心一橫,閉著眼睛躺在草垛上裝睡。
隔了很久,才聽到那人說:「神態相似,容貌卻差得甚遠。也許是,也許你不是。你很期待是王爺的私生女兒?」
她並不期待成為郡主,不外另一個好點的籠子罷了。她想要的東西只能靠她自己努力獲得。只不過,進王府是她必要走的一條路。她需要一個靠山。不棄很無恥的笑了笑道:「從前藥靈莊的人都說我是狗娘養的。如果我是七王爺的私生女兒……七王爺好像又是皇帝的親兄弟,我很期待這個。」
柴房裡突然響起陣陣笑聲,神秘人似被不棄的大膽逗得頗為開心。他坐在樑上俯看著不棄,湧起濃濃的興趣。他微笑道:「我改變主意了。我也很期待你若進了王府會是什麼情況。只是莫說我沒提醒過你。這話別人可以說,你不能。皇帝陛下若是聽你說這話,他不管你是不是王爺的私生女兒,都會把你碎剮了。莫若菲明日應該可以下床了。」
不棄睜開眼睛,看到一條黑影竄上了房頂。他一片片的將瓦還原。逆光看不清他的模樣,月光一點點的變少,不棄忍不住問道:「你是那天在天門關救我的人對嗎?你給我的感覺和他很像!是你嗎?為什麼要救我?」
黑衣人拿著最後一片瓦靜靜的看著她。汙穢的衣裳,髒兮兮的臉,她為何過得這樣從容?這幾日看她燒火取暖,看她與劍聲鬥嘴,看她喝雪水也滿足。直到她打算煮小耗子吃時才讓他動容。她揚起的臉上佈滿了希翼與企盼,她盼著他是愛護她的人嗎?他暗歎了口氣,扔下一枚銅錢淡淡的說:「江湖中人都叫我蓮衣客。我認識你母親。記著,這是我倆之間秘密。」

別莊驚魂(5)
屋頂還原,蓮衣客飄然而去。不棄拾起銅錢,上面刻著一朵小小的蓮花。她將銅錢合在掌心喃喃道:「你還知道什麼呢?你和我的母親有什麼關係?明天他能下床了,你就不會來了對嗎?」
沒有人回答她,不棄歎了口氣,從衣服上拆了幾根線將銅錢掛在了脖子上。
第二日,柴門開了。莫若菲靜靜的站在門口。劍聲跪在門外的雪地上,神情委屈。
他走進柴房,蹲在不棄身前柔聲說:「不棄,餓壞沒有?我帶你去吃好吃的。」
他消瘦了些,五官輪廓越發的分明。病後初癒,顯出些許柔弱,穿著雨過天青繡纏枝梅錦袍,披著件雪白的鶴氅。指間戴了只翡翠戒指,襯出一雙手白玉似的。
不棄盯著那隻手。只有養尊處優的人才會保養的這麼好。他這一世是來享福的。這樣也挺好,每一世都如前世般不堪,人還有什麼盼頭?但是她不想讓他知道她身體內的靈魂是他熟悉的她。上天既然註定這一世有不同的命運,那麼,就讓她與他各自去承擔好了。
可是聽到他溫柔的詢問,為什麼還有流淚的衝動?不棄擠出笑臉嘿嘿笑了:「我身體棒著呢。餓兩天沒事。這裡柴多,不冷!」
莫若菲出神的看著她,良久歎息道:「你笑起來的模樣和夫人真像。」
不棄扭過頭不想看他的眼睛,她拍拍屁股站起來笑道:「公子身體好了真不錯。我可以洗澡換衣裳吃飯了嗎?」
莫若菲拍了拍手,從外面走進來兩個婢女,對不棄福了福道:「奴婢嘉欣,冰冰侍候小姐。」
不棄目瞪口呆,半晌乾笑道:「好……好聽的名字!兩位姐姐真漂亮!哈哈!」
兩婢俏臉一紅,低聲道:「公子賜的名!」
當然是他賜的名!山哥特迷李嘉欣和範冰冰,出租房裡貼滿了她們的畫像。她壓住想狂笑的心思,對莫若菲福了福,跟著她們走了。走了一半的路,她突然呆了。出身不同,相貌變了,生活的環境也不一樣了,可是他骨子裡卻還帶著山哥的影子。不棄打了個寒戰,暗暗告誡自己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別莊驚魂(6)
「這座別莊名為紅樹莊。紅樹醉秋色,碧溪彈夜弦。莊內原遍種黃櫨。引進別莊的溪流如曲,秋日黃櫨如火。那位夫人最是愛花,來望京被家父安置在這裡之後,別莊就引種了各色花卉。記得那年春日父親攜了我來,她站在一株貼梗海棠旁,粉紫色的細小花朵密密開滿枝頭,遠遠看去像一樹紫玉。風吹起她身上薄薄的春衫,有蝶從她鬢邊飛過。我當時就知道為何父親忘不了她了。」
撐著綢傘,莫若菲伴著不棄緩緩漫步在庭院中。
不棄偏過頭看他,細雪靜靜飄落,莫若菲神色中帶著淡淡的惆悵。山哥永遠也沒有這種悵然的神情。他永遠說不來莫若菲像念詩一般的輕柔語言。如果他知道了她,知道他不堪的過去,他會不會殺了她滅口?!不棄想起山哥的暴戾脾氣,低下頭下意識離他遠了幾步。
莫若菲看著海棠的枯枝輕歎道:「佳人已逝,別莊的花卻依然四季開放。這時節,淩波閣的水仙臨水而開。劍聲關你在柴房委屈你了。我罰他做你的小廝賠罪,他在淩波閣等著你。」
他回頭,卻看到不棄已離開傘底,退到了株臘梅旁。她低垂著臉,長髮用寬三寸的藍色綢帶繫在腦後,露出飽滿的光潔的前額。溫柔的雪帶著風吹動頸邊皮毛輕呼呼的飄在她臉頰上,竟也有種柔弱的風姿。他心裡禁不自禁起了憐意。
莫若菲撐著傘走近不棄道:「到傘下來,身體再好也經不住凍。」
不棄猶在怔仲中,聽到頭頂聲音駭了一跳,往後又退得一步。
莫若菲皺了皺眉,便看到不棄抬頭望向他時眼裡的懼意與拒絕。他下意識的低吼:「過來!」
聲音中充滿了怒氣與威嚴,不棄條件反射般一步就走到了傘下,說不出的聽話。然而,莫若菲的心情卻壞了。他沉聲道:「回淩波閣好生歇著,明日起我再將夫人的情況細細說與你聽。」
「是,公子。」不棄如蒙大釋,提起裙子快步就往廓下跑。
「站住!」
不棄渾身一顫,心又咚咚跳了起來。她機械的回頭,莫若菲沉著臉大步走來,把傘往她手裡一塞訓道:「提起裙子開跑成何體統!我不想看到第二次!」
只要你別發現我是她,叫我什麼都行!不棄乖巧的接過傘,福了福,邁著小碎步慢吞吞的走。
莫若菲望著她娉婷離去的背影,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之感油然而生,他回身狠狠一掌擊在梅樹上。雪兜頭兜臉從樹上撲了滿臉,為什麼他會對不棄發怒?為什麼看到她懼怕他的眼神心裡這般不舒服?
細雪悠悠然的飄落。不棄進了迴廊,守候在此的嘉欣和冰冰趕緊迎上。她回頭一看,莫若菲對著梅樹出神。一襲錦袍煢煢獨立,形影相弔。穿越到陌生的世界,雖然過了十來年,想必他也是孤單的吧?不,不是的。他重新有了家人,有了個這麼好的家。他恐怕是高興的。前世不能享受,渴望而不可及的生活一朝擁有,他和她是完全不同的。
自己呢?除了能在莫府的支持和幫助下去王府認親外,還有別的事情等著自己去做。來自同樣的世界,卻已經不再是一路人了。不棄深吸了口氣,對婢女笑了笑道:「回房吧!我還沒有見過淩波閣的美麗。」
「小姐會喜歡的。淩波閣是別莊最美麗的地方。」冰冰恭卑的回道,引著她往淩波閣走。
不棄靜靜的聽著,此處再好也不是家。對她來說,她已經下定決心,這一世要握住完全屬於自己的東西,完全掌握自己的人生。

淩波驚鴻影(1)
魏國先皇陛下子息甚多。育有七子十女。七王爺是最小的兒子,與當今皇帝陛下乃是親兄弟,也最得皇帝陛下寵信。
皇帝陛下腦筋頗為清醒,除七王爺外,別的王爺早早打發離瞭望京。陛下給了他們封地,讓他們頂著閒散王爺的名頭過富貴日子。獨獨七王爺留在望京當上了陛下的內庫總管。
皇帝陛下的私房銀子來源有二:全國的稅收入國庫,再由國庫按比例撥銀入內庫;皇帝陛下的私有莊園收入。
國家的收入高了,內庫的收入水漲船高。莊園的收成好了,陛下的收入也跟著好。
但是皇帝陛下需要花錢的地方也多。養嬪妃養宮女太監養禁軍羽林衛賞賜王公大臣等等開銷一應由內庫支付。當今太后年事已高,皇后出不得宮禁。為防魏國的太監們與朝廷宮員勾結,內廷太監最榮耀最受寵信的也只能相助皇后,當當出納做做帳。內庫總管,總採買的大權就交給了不事兵權不問朝政的七王爺手中。
皇帝陛下與七王爺實行親兄弟明算帳,對他來了個高薪養廉。除七王爺按朝制所領的俸祿外,內庫每年一回的招標採購,他只要比皇帝陛下定的價低,中間的差價銀子就能提一半走。
四大世家是皇室每年最大宗貨品採買的供應商。商人逐利,總想讓七王爺買得貴一點,私下裡打點再多也是賺的。七王爺攤攤手,無可奈何的告訴他們:「天下最精明的商人莫過於陛下。他對一朵絹花的底價都瞭如指掌。本王思來想去,還是光明正大吃陛下給的抽成穩妥。細水長流,倒也能攢幾個錢。若是收了你們的賄賂銀子,就一錘子買賣。本王汙了陛下的私房銀子,明年坐在這把椅子上的人就不是本王了。你們說,本王該選哪邊站隊?」
天下皇商們絕了心思,暗中也覺得公平。
獨獨今年七王爺對望京莫府動了真怒。他對莫老夫人和莫若菲冷冷拋下一句話:「方圓錢莊在魏國最大,江南富商們早就有心湊得股份開錢莊。一分官銀流水就比得民間一年的銀錢流通利息。相信陛下與戶部尚書大人也喜歡被少抽點利息銀子走。」
十三年前莫老夫人通報消息,讓七王爺失了心中所愛。因果報應,現在被七王爺一席話堵得痰氣上湧,她含淚長歎:「大樹將傾!大樹將傾啊!」
所以莫若菲帶著劍聲直奔西州府,想搶先找到那位夫人的遺孤。
四大世家佔了內宮採買的大頭,也有不少商家爭奪任餘下的份額。除此之外,天下都知道這位七王爺最受太后娘娘與皇后陛下寵信。西州府各地接了畫像能不盡心盡力麼?
在莫若菲帶著不棄離開藥靈莊回望京時,消息便從藥靈莊小廝婢女的嘴裡傳開了。各地找著兩分相似的女孩子也快馬加鞭往望京送,冒著風雪一路兼程。心裡都想著,七王爺沒準這個春節能認親成功,父女團圓。
與此同時,七王府也亂成了一鍋粥。

淩波驚鴻影(2)
七王爺有一個嫡出世子,三個庶出的女兒。五位側妃庶妃在七王爺逝後都有扶正的心思。十三年前的事被傳揚開後,方知自己原是替身。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戲碼在王府輪番上演。
入府最早性子最烈的甘妃拉著十三歲女兒的手要出家。七王阻攔時,甘妃梗著脖子冷笑道:「王爺當年與五王爺同時登門求娶。一為側妃,一為正妃。我堂堂忠烈侯爺的嫡女不惜以命威脅父兄。如今才知道王爺……」
七王爺默然。
最柔弱的李妃則抱著十歲的女兒哭道:「娘家中世代書香,若非王爺接連三月來書院讀書相見,妾如何肯委屈做庶妃?」
七王爺望天。
最嫻靜的田妃緩緩放下手中玉笛,淡然的對八歲的女兒道:「安心習你的琴。聽說那孩子是由乞丐抱著養大的。就算流著鳳凰血,到底是個野丫頭。要收拾她,還輪不著你。沒見你的世子哥哥把園裡的梅花砍得一朵不剩?」
而另外兩位沒有子息的於妃與劉夫人對七王爺道:「天可憐見的,打小就死了娘。妾身願把她當成親女兒。」
七王爺臉色終於緩和,曾經睿智明亮的雙眼中閃過複雜的情緒。他一語不發走了。於妃和劉夫人喜形於色。
已逝的七王妃據說是位清雅嫻靜的女子。偏愛高潔花草。所居之處遍種梅蘭竹菊,園內湖中夏日白荷亭亭。七王爺曾說了句一池白荷太素,失了嬌媚。被七王妃一句傖夫唯知銅臭耳噎得拂袖而去。
世子住在七王妃所居的流水園。園中梅花乃冬日一景。正如田妃所言,此時梅枝散斷,梅落一地,淒慘得如被淩辱的少女。十七歲的世子陳煜削下枝頭最後一朵紅梅,額間已冒出星點汗意。
陳煜酷似七王妃,眉目清朗。一番怒氣發作之後,瞅著飄零的梅花,滿園淒涼,他眉宇間染上重深深的寥落,眼裡透出重重的哀傷。
那麼美麗高雅的母親,冷眼瞧著父親一個接一個的娶了別的女人。嘴裡不說,冬日裡最愛流連梅園。他雖然小,卻也看懂了母親心裡的痛。本是枝頭傲雪開,卻被拂落為泥不屑憐。這一切,都是那個女人……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居然還有孩子!她死了讓父王惦記至今,如今居然她的女兒還想進王府來。母親情何以堪?!陳煜深吸口氣,闔上了雙目。
近身小廝阿石見陳煜終於收了劍,戰戰兢兢的說道:「少爺,聽管家說西州府送來的人全安置在臨草別苑。你要不要先去瞧瞧?」
陳煜收了長劍扔給阿石,沒好氣地說道:「瞧什麼?瞧是不是和那畫像上的人相似,認個妹妹回來?」
阿石抱著劍氣憤的說道:「長得像就用這劍劃花了她的臉!想進王府,門兒都沒有!」
陳煜接過汗巾擦著汗,慢條斯理的說道:「沒見父王把看畫像當飯吃的模樣?那丫頭進得府來,會被姨娘們當肉吃了。我著什麼急。真要看,只能去一個地方:莫府京郊紅樹莊。備馬,少爺我先去瞧瞧莫若菲當寶貝帶回來的人!」

淩波驚鴻影(3)
溪水潺潺流經庭院,沉澱為小小一處湖泊。湖水幽碧清澄,玲瓏石錯落嵌於岸邊。間或巧妙種著叢叢水仙。綠莖挺拔,白色的花兒星羅棋布,如佳人臨沫而生,盈盈步水踏月而去。空氣中隱約浮著層冷香。
臨湖建有兩層重簷懸山式小樓。挑簷如彎月斜飛,簷下雀替雕花精美,斜撐飾以金粉鏤空雕出八仙過海,鍾馗捉鬼,金官賜福。
淩波閣小巧玲瓏,隱豪奢於無形。雖建於湖邊,卻鋪設了地龍,引來暖氣。窗戶用細綃糊了,光線溫溫柔柔的透進來,照出室內精巧的佈置。
二樓一溜四扇雕梅蘭竹菊木門外是三尺寬的迴廊。站在這裡,別莊全景一覽無餘。遠山於雪中隱現青黛之色。陽光像層金沙,湖水樹木包括小樓都散發著淡淡的光暈。
不棄默默的記著莫若菲的話。當時那位夫人便是站在此處,看到了上門討水喝的七王爺。
她慢慢的露出笑容,這場戲很簡單。
西州府送來了二十餘名與不棄同齡的少女。
今日七王爺會來別莊。她只需站在這裡望望湖中怒放的水仙,讓風吹動衣袂,看著水仙笑一笑。
只不過,看到她的七王爺的感受就不同了。他會想起十三年前的那個春日,初見到那個十七歲的少女的心情,原本的八分神似會變成十足十的肯定。
可是她為什麼不激動?為什麼不為自己能飛上枝頭變鳳凰而興奮?
「九叔,我心軟。真的……不忍。」不棄喃喃自語。
不棄擁緊了披風,目光漸漸變得堅定。這是她必須要過的關卡,得不到王爺的認可,她無法預知自己的下場。
「王爺的車轎已至別莊一裏處。公子吩咐了,外面雖寒,小姐最好忍著。」劍聲低眉順眼站在不棄身後說道。
不棄笑了笑說:「替我換個手爐。嘉欣和冰冰去廚房給我做紅豆包了,只好麻煩劍聲大哥!」
劍聲沒動。
不棄唉聲歎氣說:「萬一我要是凍得笑不出來咋辦呢?」
「我馬上去!」
不棄聽到劍聲迅速下樓的腳步聲,忍不住偷笑起來。還在一裏開外,著什麼急呀!她呵了呵手,往廓柱上一靠。
耳邊傳來幾聲稚嫩的鳥叫,她好奇的探頭去看。迴廊下麵的斜撐上築了個燕子窩。窩裡有兩隻小鳥伸著小腦袋,大鳥正在餵食。
不棄看得高興,忍不住趴在欄杆上,探出了身體。
她不清楚王府車騎的速度,低頭看得正起勁,聽到劍聲著急的聲音:「小姐,你,你小心點!」
「放心啦,不會掉下去的!」
聲音是從樓下傳來的,不棄以為是劍聲換了暖爐回來,壓根兒沒有在意。
此時淩波閣下的湖邊已走來一行人,簇擁侍衛,氣度不凡。
為首的穿著紫紅灑金蟒服,長髯飄飄,披著件黑貂皮大氅,目光定定的盯著她。莫若菲落後半步,陪在他身旁,笑容已然僵住。

淩波驚鴻影(4)
他遠遠就看到不棄趴在欄杆上。一隻腳翹得老高,湖綠色的繡鞋一晃一晃的,低了頭不知在看啥。他氣得搓了搓牙,使勁的瞪了劍聲一眼。
劍聲暗暗咒罵,大聲喊道:「小姐,公子來了!」
不棄趴在欄杆上轉過頭笑:「這裡有只燕子窩!」
看到湖邊來客的瞬間,不棄愣住。天啦,他們這麼快就到了?她趴在欄杆上,身體僵硬,半晌不知道該如何招呼。這時窩裡的老燕瞬間飛出了窩,翅膀扇在不棄臉上。她的眼睛被羽毛拂了拂,不棄哎喲喊了聲,身體重心不穩,便往樓下栽。
「不棄!」莫若菲駭了一跳。他正移動腳步趕向小樓時,牆外掠進道白色身影,如大鶴沖天筆直衝向淩波閣。
不棄啊啊叫嚷了幾聲,腳用力勾住了欄杆。半個身體晃了又晃,總算穩住了。她鬆了口氣,得意的笑了。她正要說話,眼前突出現了一張寒冰似的臉,離她不過二尺遠。不棄眨了眨眼,看到一個年青人單手勾著斜撐仰起臉冷眼瞅著她。
她嘿嘿乾笑兩聲道:「我的腳勾著欄杆呢,掉不下去的。」
陳煜冷冷的說:「是麼?」欄杆鏤空,他不動聲色地捏碎一塊燕巢彈向不棄的腳背。
他的眼神讓不棄有些害怕,她下意識的撐著欄杆往後退。就在這時,她的腳突被一股力量往後推開,不棄臉上的笑容還沒消失掉,不知怎麼回事,整個人就撲了下去。
岸邊傳來幾聲驚呼。不棄臉朝下看著湖水嚇得哇哇大叫。
腰間一緊,陳煜拎住了她。
不棄驚魂未定還不忘喊道:「謝謝!」
陳煜借力提著不棄往岸邊躍去,不棄正感歎有驚無險之時,她聽到冷笑聲:「真以為本世子有這麼好心來救你?」
話音未落,不棄的腰帶裂開,噗咚一聲掉進了湖裡。而半空中的陳煜似乎也驚呆了,翻轉騰挪連使數種身法,才堪堪落在岸邊玲瓏石上。
變化突然,湖邊眾人瞧得眼都直了。
「劍聲,救人!」莫若棄喝得一聲。
此時站在岸邊玲瓏石上的陳煜腳尖一點,借力朝湖中躍去。他去勢甚急,輕功一掠三丈遠,離不棄尚有五六丈距離時噗咚跳進了湖裡。
劍聲吃驚的看了看莫若菲。主僕二人配合默契,同時從岸邊一掠而起。
水是這樣的涼。衣裙像鐵塊一般沉重的墜著她往下沉。不棄渾身的血液都凝固成了冰似的。她會水,卻沒辦法遊動。拼盡了全身力氣從水中冒出頭來,盡力的呼吸一口空氣,又往下沉。
她會死嗎?不棄憋著氣再也無力掙紮。也許,岸邊的人馬上就來救她了,她只要憋住呼吸就好。
她在水中睜開了眼睛,湖水碧玉似的清澈,陽光透過湖面卻溫暖不了她的身體。不棄突然想起了花九去世的那個雪夜。鵝毛大雪像一床被捅破了的羽絨被,鋪天匝地的落下來。密集的看不清一丈外的事物。花九敞開了破爛的棉襖,將她裹進了懷裡。她的臉貼在他心口處,他全身彷彿只有碗大塊地方還有熱氣。但她還是冷,冷得連哭都沒有力氣,冷得痛。耳根子裡傳來劇烈的刺痛。痛得她怎麼爬進阿黃的狗窩都記不清了。
她是花九用命護下來的,她的身上背負著花九的命。不棄想到這裡奮力蹬動著雙腿往上浮。裙子越裹越緊,在她幾乎憋不住氣的時候,身體被驟然拉出了水。
不棄聲嘶力竭的大口呼吸,清冷的空氣刺激著肺嗆得她直咳嗽。她下意識的抱緊了拉她出水的人,水草般纏上了他。
「放鬆!」陳煜喝斥了聲,掰開她的胳膊,挾著她往臨波閣遊。
不棄嘴唇凍得烏紫,牙齒打架,卻倔強地問道:「不是你弄我下水的嗎?你為何來救我?」
陳煜黑著臉沒有回答。

淩波驚鴻影(5)
此時劍聲站在臨波閣一樓的平臺上抖出了條繩索。莫若菲牽著繩索的一端憑空飛起,大喊道:「世子,伸手來!」
陳煜一手挾著不棄,一手握住莫若菲的手。三人放風箏似的從湖中直直飛向了平臺。
「劍聲拿烈酒來!冰冰替小姐更衣!嘉欣去拿我的衣裳來!」莫若菲解下鶴氅便要披在陳煜身上。
陳煜接了鶴氅將不棄裹了個嚴實,接過劍聲遞來的酒大口飲下。又捏開不棄的嘴拿著酒壺就往裡灌。見她能自己嚥下這才把她交給冰冰。他說道:「莫公子,我有內功護體,無事。」
不棄臉色青白,軟軟的靠在冰冰身上。她哆嗦著回頭笑了笑道:「公子,我也沒事!」
若壞了我的大事我就再把你扔湖裡去!莫若菲暗暗咒罵,狠狠瞪了她一眼。轉過頭擔憂的對陳煜說:「我陪王爺在暖閣相候,湖水刺骨,世子請多保重。為個丫頭不值得。」
陳煜譏笑道:「這丫頭沒準是我妹妹呢,我要不跳下去救她,當心我父王揭了我的皮。」
莫若菲訕笑了笑,拱手行了禮不發一言轉身離開。心裡湧出一股戾氣,他冷笑著想,若你不是王爺世子,我還肯禮遇於你?不棄的腰帶為何會突然斷裂,還不是你搞的鬼。想起七王妃的鬱鬱而終,莫若菲又有些無奈。討好了當爹的,卻得罪了兒子。莫府如今要平息七王爺的怒氣,將來呢?若是陳煜接替了王位,接掌了內庫採買大權,這筆賬又該怎麼算?
他越想越頭痛。然而現在他想不到太遠,先把七王爺應付好再說吧。
陳煜遠遠的與一直保持沉默的父親對視著。他看到七王爺收回淩厲的眼神跟同莫若菲離開,冷笑了聲拿起酒壺一飲而盡。
劍聲恭敬的對陳煜說道:「世子進屋吧,風一吹,衣裳都結薄冰了。」
陳煜眨了眨眼對劍聲說:「其實她的腰帶是我弄斷的。我甚為欣賞你家少爺的才能。但他非要塞個妹妹給我,我也是不認的。」
劍聲一窒,尷尬的低下了頭。見嘉欣捧了乾淨衣裳來趕緊侍候陳煜換上。
換上乾淨衣裳,擦乾頭髮,陳煜舒服的伸了伸胳膊。看到劍聲不說話低眉順眼的模樣,他不禁一笑:「心裡是否奇怪為何我要去救她?她是從我手中掉進湖中的。總不能當我父王的面把人弄死了!再者,莫府的酒樓茶肆從來任我白吃白喝,就算本世子回報你家公子吧!等人進了王府,與你家公子再無關係,我再收拾她不遲!」
劍聲哆嗦了下,陳煜已哈哈大笑走出了臨波閣。

淩波驚鴻影(6)
龍苑六小碟,菜膽花彫醉香雞,芙蓉松香鴨珍,天麻燉魚頭。暖閣之中菜餚飄香。
七王爺微微一笑:「莫公子是有心人。」
莫若菲恭敬的說道:「憶山當年才五歲,卻記得夫人說過,王爺最愛吃這幾道菜。」
聽到這話,陳煜冷冷的瞟了莫若菲一眼,他放下茶杯對七王爺道:「本想來瞧瞧莫府大少爺特意從西州府接來的人,卻看到只落湯雞。兒子入水救人有些疲了,先行告退。」
七王爺不緊不慢的說:「你離得近,人瞧得仔細了?你覺得她是你妹妹嗎?」
父子兩人眼裡都露出寒芒來,對視片刻後陳煜站起身來笑道:「相似的女人父王接連娶了五個,父王心裡有數。妹妹府裡已經有了三個,不少她一人。告辭!」
他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認真的說:「有件事情父王從來不知道,那年兒子陪母親去上香時,見過她。春風拂開帷帽面紗,嬌容似花堆雪,身如弱柳憑風,真真可做掌中舞的妙人兒。聽聞這丫頭從小吃苦長大,想必不會像她母親一樣弱不禁風。」
他是在威脅他嗎?若帶了不棄回府,他便要花樣百出的害她?就像今日一樣,不棄的腰帶突然自他手中斷裂掉進冰冷的湖中?七王爺怒意正要發作,聽到淒涼的笑聲響起飄遠,手中的茶杯又無力的放下。他深吸口氣對莫若菲道:「知曉太多秘辛並不是好事。」
莫若菲露出完美無暇的笑容,提起酒壺給七王爺斟酒。他微笑道:「今日王爺賞臉,肯來紅樹莊賞花看景,是憶山的榮幸。」
七王爺銳利的盯著他看,從莫若菲眼裡只看到坦然與笑容,似乎不棄並不存在,似乎世子今日沒有來過。他呵呵笑了:「莫公子十歲便能掌控望京莫府,莫老爺子泉下有知,定以你為榮。那孩子叫不棄對麼?遠遠看去,真是像極了她。莫府單傳你一脈,子息單薄。憶山容貌出眾,若有個妹妹定貌若天仙。」
這番話急轉直下,莫若菲愣住了。
王爺讚揚他的才能,由莫公子改口喊他的表字,刻意和他拉近關係。又聽得七王爺說不棄和那位夫人極像,顯然他心中已經認定了不棄是那位夫人的女兒。他為何不帶她回王府,繼而又扯到了莫府子息單薄上?聽七王爺的意思,他難道是想讓自己認不棄為妹妹?
七王爺歎了口氣又道:「誠國公心傷王妃早逝。本王一直沒立正妃,總覺得有於愧於王妃。煜兒今日來莊上作客,走時連與主人家招呼一聲都省了。憶山莫放在心上,是本王寵壞了他。」
莫若菲聽到這句話,心念轉動,已明白了幾分。
七王妃乃誠國公嫡女,本就傷痛女兒因七王爺花心傷情早逝,如今豈肯輕易讓不棄進王府去。世子也擺明瞭反對的態度。七王爺只有這麼一個兒子,聽聞府中五位側妃庶妃早鬧作一團。他不認不棄,想出了把她安置在莫府的法子。不棄成為莫府的小姐,自然衣食無憂得享富貴。如此一來,作為交換條件,七王爺就會成為莫府的靠山。自己認了個妹妹,家裡多雙碗筷吃飯而己。莫府養個千金小姐能花多少銀子?這種好事豈能錯過!他輕笑道:「不棄自小吃了不少苦頭,然心底純良。我在西州府藥靈莊認識她,便存了認她作妹妹的心思。等她調養兩日便帶她回府拜見娘親。到時還請七王爺撥冗前來觀禮。」
七王爺哈哈大笑,舉杯道:「這是自然!本王最愛莫府自釀美酒,定來痛飲!」


第二卷山銜好月來

莫府小姐(1)
雪夜清朗,遠景朦朧如一幅銀色細沙鋪就的沙畫。簷下燈籠照得一樹霧松呈現出幽幽的藍色。湖水洩出水渠低聲嗚咽,將水仙的香氣靜靜的繞莊帶走。
曖閣是八角形,四面以長幅鮫絹繃在木框中製成屏風圍合,到了夏日拆去屏風就成涼亭。
這種鮫絹出自江南朱家織府最靈巧的織娘之手,輕薄得能隔了絹看清掌心的紋路。織得緊密,用皮鼓送風,繃得球一般鼓鼓囊囊。大富之家常在冬日用來圍了涼亭,既能觀景,亦不受寒風侵襲。
莫府所用又與眾不同,濃霧一般的絹上以蘇式雙面繡刺出富貴牡丹,傲霜金菊,亭亭白荷,粉面桃花。暖閣外點亮起了一排白燈籠,那些花兒蝶兒便活了似的,如臨繁花盛景之中。
不棄穿著銀緞繡綠纏枝花紋的大袖衫,淡綠抹胸配深色拖幅長裙,圍著白狐長披風。她目不轉晴地看著曖閣四面圍合的大幅鮫絹繡屏。
藥靈莊林丹沙曾有一面這種鮫絹製成的扇子。巴掌大小小的圓型扇面,繡了兩隻彩蝶。林丹沙曾告訴過她,這面扇子價值十兩銀子。藥靈莊的一等丫頭一個月的月錢是一弔錢,十個月一文不用才能買到一面繡蝶鮫絹扇。
莫若菲轉動著手中的白瓷酒杯,他輕啜了口熱酒,對今天的一切滿意極了。不棄雖然落了水,好在身體結實,沐浴之後飲了碗薑湯驅了寒,並沒有發燒感冒。世子這麼一鬧,七王爺將不棄寄養在莫府。比起直接送了不棄回王府,更利於和七王爺發展長期友誼。
輕薄的唇向上揚起,莫若菲狡黠的笑了。七王爺向來精明,這回怕是氣糊塗了。放不棄在莫府,豈不是給了他一個人質?七王爺若心疼不棄,顧忌於她,將來莫府若有所求,七王爺敢不就範?
想到這裡,他悠然對不棄吟道:「桃花猶含粉,初荷未聚塵。菊氣入新秋,雪梅沾滿身。很美是吧?」
不棄頭也沒回的感歎道:「好值錢啊!」
莫若菲拿著杯子的手一顫,酒灑在了衣襟上,一襲淺藍錦袍上落下點點深褐色酒斑。換了往日,他已經起身另換了新衣。今日高興,他搖了搖頭無奈的想他在對牛彈琴。這丫頭有焚琴煮鶴的潛質。絕美的臉上盈滿笑意,莫若菲頗有點得意地笑道:「我莫府是開錢莊的,錢最多!用得一季沾了灰,明年另換新的。今日見了王爺與世子,我想知道不棄心中所想。」
不棄戀戀不捨的收回目光。鋪了煙色繡竹絹布的圓桌上擺著幾樣菜。她在藥靈莊吃過,知道是望京的名菜。她尤其愛吃菜膽花彫醉香雞。雞腹中填塞了拌好佐料的冬筍香菇,用酒醋薑絲蒸了。雞呈淺黃色,帶著淡淡的酒香,帶著絲絲甜味。
她挾了隻雞腿放在碟中,想用手拿著啃,又怕莫若菲罵她。只得用筷子挾著咬了一口,口水都被勾了出來。直到將雞肉嚥下,不棄才笑著回道:「隔著遠了,沒看清楚。」

莫府小姐(2)
莫若菲等了半晌等出這麼句來,啼笑皆非的說:「不棄,七王爺已認定你了。他是你父王!」
不棄啃著雞腿,嗯了聲。
「他是你父王!」莫若菲又說了一遍。
不棄迅速的將雞腿啃完,斯文的從袖中取出一方絲帕擦了擦嘴,眨了眨眼睛道:「我再吃隻雞腿,完了細說?」
莫若菲翻了個白眼,心道,就你這現在這模樣若是被帶回王府,還不笑掉人的大牙。七王爺勞師動眾尋回這麼個女兒,他臉往哪兒擱呢。看到不棄吞口水,他無奈的將另外一隻雞腿挾給她,轉過身道:「用手拿著啃吧!吃完再說。」
不棄嘿嘿笑了笑,不客氣的拿起雞腿猛吃。她吃的速度極快,醉香雞肉熟脫骨,入口綿化。在莫若菲忍不住回頭看她時,不棄碟中整齊擺著兩根骨頭,人已坐得斯文端正,嘴邊連半絲兒油漬都無。
他搖了搖頭笑道:「我以為連這兩根骨頭你都不會剩下!」
不棄只掃了他面前的空碟一眼,沒有說話。
莫若菲一愣,眼中又露出頗有意味的笑意:「肚子裡譏諷本公子,吃雞比你還貪對吧?連骨頭都啃沒了?」
「不棄不敢!」再一次被他看穿,不棄的小心肝撲咚漏跳了一拍,埋下了腦袋。
想起那晚雪夜山窩窩裡與她鬥嘴的情形,莫若菲的心情大好。他轉開話題說道:「不棄,你年幼跟隨花九乞討,進藥靈莊做丫頭。你雖然才十三歲,已深諳世事。七王爺認定了你,他卻不能帶你回王府,讓你名正言順的當他的女兒。」
不棄心中一驚,難不成要送她回藥靈莊?她好不容易才有了到望京的機會,她不能回去!
她霍然抬起頭,眼中噙滿了淚水,哽咽道:「母親早逝,不棄無家可歸。公子,你別送我回藥靈莊!」
莫若菲微微一笑道:「我自然不會送你回去。我已遣劍聲回莫府送信給母親,明日咱們就回府去。我要認你為妹妹,從此,你就是莫府的二小姐!」
啊?不棄眼裡的淚還沒落下就被這個消息嚇了回去。他要認她當妹妹?她要和他共同生活一個屋簷下?
不棄欺欺艾艾的辯解道:「我,我是說望京城比藥靈莊大多了。我能幹活的,我會在望京城好好過下去的。」
她的臉因為激動浮起層紅暈,神情恐慌。莫若菲以為她是因為吃驚,摸了摸她的腦袋笑道:「當莫府的小姐不好嗎?不棄,以後我就是你的哥哥。我的表字是憶山,你可以叫我山哥!叫我大哥也行!」
聽到山哥二字,不棄屁股一滑,差點從錦凳上摔下去。憶山,他居然給自己取了表字叫憶山?!不棄心臟抽搐,臉色變得哭也似的難看。頭低埋著,不敢讓他看到半分。
莫若菲猶自不知,仍高興的說道:「王爺說了,認親禮上會親自前來賀喜。莫府的二小姐及笄後不知望京城有多少家世才識人品俱佳的少年郎上門求娶!不棄,你再不是藥靈莊林老頭兒用於攀附權富的便宜女兒,我會把你培養成真正的大家千金!」

莫府小姐(3)
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大家千金她自然願意做,但她絕對不想在他眼皮子底下生活。一旦露出端倪,讓他看出蹊蹺,她怎麼辦?不棄深呼吸再深呼吸,瞬間換成了滿臉愁容。她低著頭,傷感的說道:「多謝公子美意。寄人籬下的日子不棄已經不想再過。我明日就離開紅樹莊,請公子不要挽留。」
「不行!你獨自一人我如何放心?王爺把你交給我莫府,我就得對你負責!不棄,你千萬別想著再端著花九的陶缽去當乞丐。王爺已經認了你。你若那樣做,是讓全天下的人都笑話王爺麼?沒準兒激怒了太后與皇上,直接杖殺了你!」莫若菲斷然拒絕。說到最後一句,聲色俱厲,盯著不棄的眼神已化為寒冰。
不棄抬起頭,哀求道:「公子,你在望京城裡替我租間房子,讓我獨自生活就行。莫府家大業大,怎麼能隨便認個丫頭當小姐呢?」
莫若菲認真看她的神色,那雙明亮的眼睛噙著恐慌害怕與悲傷,不似作偽。他輕歎了口氣道:「不棄,你父王有他的苦衷。你是知道的,他愛上你母親,七王妃鬱鬱而終。今日世子故意害你落水。王府中的側妃娘娘庶妃娘娘夫人侍妾都恨上了你。他不帶你回王府是為了保護你。實話告訴你吧,認你當妹妹是王爺的意思,我也有相求於他的事情。你做莫府的小姐對大家都有利,我絕不會虧待於你。他日你風光出嫁,王爺欣慰,你終身有托,這有什麼不好呢?」
因為我已經知道你就是山哥了。不棄慢慢落下淚來,這回是真的急哭了。她聽明白了莫若菲的話。王爺為她的將來做好了安排,莫府傍上了七王爺,她可以衣食無憂,甚至更博得王爺憐愛。皆大歡喜的事情,不可能因為她而改變。
她怎麼能忘記,他帶自己回望京,就是把她當成一個籌碼。
這樣也好,他若真心憐她想認她做妹妹,她還會有內疚的情緒。不就是你利用我,我利用你麼?扯平了。她不想欠他的人情債,這會讓她想起前世不堪的記憶。
莫若菲輕輕揩去她臉頰上的淚水,憐惜的說道:「不棄,瞧著你,我總想起我那個徒弟來。我會真心待你,絕不讓你再受人欺負。叫我一聲山哥!」
再一次聽到這聲山哥,不棄有種被踩到尾巴想跳起來轉身就跑的衝動。她努力控制著自己,告訴自己他不知道,他什麼也不知道。良久她才從牙縫裡憋出聲音:「大哥!」

莫府小姐(4)
莫若菲釋懷的笑了:「喜歡這麼喊我也好!」
不棄眼神散亂,提起筷子挾著菜往嘴裡送。不做點什麼,她會發瘋。吃東西的時候她感覺到莫若菲一直盯著她看。不棄心裡哀歎,埋著頭嘟囔道:「我真的很像嗎?我沒有那麼美吧?!王爺是不是看錯了,才不帶我回府的?」
「很像,神態像。最像的其實是那雙眼睛。畫像如何畫得出她的眼神?林老頭兒也只能看出你神態相似。我見過夫人,看到你的眼睛時我就肯定你是她的女兒。今日隔著那麼遠的距離,你轉過頭笑著說話的時候,陽光全聚在你眼裡。我想,七王爺便認出你來了。」
不棄停了下來。她慢慢咀嚼著,良久問道:「我母親娘家還有人嗎?她,她叫什麼名字?」
莫若菲同情的看著她道:「你母親姓薛,單名一個菲字。她嫁人後不久,薛家所有人都死於一場大火之中。她傷痛染病,於病中過逝。我想,她的夫家,你一定不會有興趣。」
不棄沉默了會兒又問道:「大哥,我能不能提個要求?」
「你說。」
「我不喜歡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姐。我能不能自由出入莫府?」
她緊張的看著莫若菲,生怕從此關進深宅大院中去。縱然衣食無憂,卻讓她有種再被前世山哥掌控的感覺。
莫若菲輕輕笑了:「是啊,你從小就沒過習慣大家閨秀的生活。也罷,我若出府照看生意時,可以帶你一同出去。」
「可是,我萬一想自己去逛逛望京城呢?」
莫若菲想了想道:「我會囑劍聲陪著你。這事回府再說,母親是守禮之人,還要問過她才行。」
劍聲?不棄不屑的想,甩掉那個小屁孩子還不簡單。眉眼漸漸的彎出燦爛的笑來。狗腿的對莫若菲說:「有大哥真好!以後跟著你吃香的喝辣的啦!」
像心臟瞬間被利劍穿透,痛得莫若菲眉頭緊皺。他驀然轉過頭,呼吸有些急促。不棄乍露笑容的瞬間,他彷彿又看到了另一個她。在他扔給她零錢買吃食上網時,她握著錢就是這樣乍然露出燦爛滿足的笑容。
他壓著心臟,壓著嗓子道:「不早了,你先回房吧。明晨咱們回府!」
不棄詫異的看著他的背影,腦中飛快地掠過自己說過的話。她納悶的想,她好像沒說什麼現代詞彙吧?確定沒有,不棄放心起身道:「大哥,我先回了。」
聽到腳步聲消息,莫若菲閉上眼睛無力的癱坐在錦凳上。十三年來,他幾乎把從前的一切都忘了個乾淨。不棄勾起了隱藏在心底深處的內疚。想起前世為了吃口飯去偷去騙的日子,他睜開眼睛狠狠一拳捶在桌上,咬牙說道:「一死百了。一死百了。若不是那丫頭,我會摔下山崖投胎到這個連電視都沒有的地方?!要是投到花九身上,還不如一頭撞死!」
曖閣外響起劍聲的聲音:「少爺,我回來了。」
莫若菲恢復了平靜。他揚聲問道:「夫人有何吩咐?」
「夫人念了聲阿彌陀佛,甚為高興!」
這世他有了母親,有了族人。莫家到了他這一代只有他一個兒子。他肩負著莫府的興亡,前塵往事只能是偶爾翻出來的記憶,不容他沉浸其中,不顧眼前的現實。莫若菲倒了杯酒慢慢的飲了,吩咐道:「讓陳管事備好馬車,明日卯時出發。」

記憶中的花香(1)
朝陽初升。金色的陽光中一座宏偉的城市從茫茫雪原上神話般出現。青黑色的高大城牆威嚴屹立。高達數十丈的城門樓宛若巨人。歇山式門樓屋頂上的九脊像九條黑龍,於金色的陽光中咆哮飛翔。龍首魚尾的鴟吻威猛神俊,怒目圓瞪,傲然藐視著從城門樓下經過的芸芸眾生。
自看到望京城的霎那起,不棄掀開轎簾的手就忘記放下。她張大了嘴仰著腦袋。城門樓帶著巨大的壓力將她踩在了腳底。
馬車從寬敞能容得八車並行的城門洞中駛進,讓她產生了種被巨鯨猛獸吞進腹中的恐慌與緲小的存在感。
這裡,將是她的未來,她的舞臺嗎?
駛過城門洞,眼前景致霍然一變。寬大的街道兩旁密密的屋舍一眼望不到盡頭,染上金色陽光的黑瓦像魚鱗般閃亮。穿梭往來的紅男綠水摩肩接踵,聲音似開閘的洪水奔流。耳朵裡有層薄膜被捅破了,做買賣的呦呵聲,討價還價的打趣聲,熟人相遇的談笑聲,早起扯開了雜耍場子的鑼鼓聲,掌聲,真真切切的衝進了她的耳中。
「賣花哎!新鮮的花哎!梅花水仙月季山茶瑞香花哎——」清脆的聲音瞬間吸引了不棄的注意。
路邊一對姐弟挎著花籃眼巴巴的看著才從城門駛進來的華麗馬車。姐弟倆七八歲年紀,穿著家織棉布的棉襖,梳著角丫,臉凍得通紅。
「停車!」
不棄與莫若菲同時喊道。
姐弟倆眼中露出喜悅,提著花監奔了過來。
莫若菲看了眼不棄道:「不棄喜歡什麼花?」
不棄的心咚咚的跳著,聽到莫若菲同時喊車的時候,她就懊惱得要死。好在她要變臉易如反掌,不棄不好意思的笑道:「自從住了淩波閣,公子給我選的衣裙多是白色與綠色青色,倒喜歡上了水仙。不知道她們有沒有才發芽的水仙,想自己種著玩。」
莫若菲微笑道:「想起你母親了是嗎?」
想你個頭!不棄腹中暗罵。應景似的低下頭不吭聲了。
「莫公子,今日想要什麼花?」姐姐努力的將手中花籃舉得高了,想讓莫若菲看得清楚一點。
莫若菲柔聲說道:「有水仙的球莖嗎?」
姐姐沮喪的低下了頭。她與弟弟賣的是鮮花朵,並沒有花種。弟弟渴盼的望著莫若菲脆生生的說:「公子明日還來的話,我們才有。」
不棄趕緊說道:「沒關係,鮮花也好。」她掏出莫若菲送給她的荷包,拿了枚金瓜子放到弟弟的手中。
姐姐看了看手中的花籃,急了:「小姐,你有銅板嗎?要不,能等一等,我去店舖裡換了錢找補給你。」
「不用啦,就當……我賞給你們了。」不棄有些艱難的說出這個賞字。這是她頭一回給人賞錢。
莫若菲摸了摸弟弟的頭,笑道:「還不謝過我妹妹。」

記憶中的花香(2)
姐弟倆歡呼一聲,把兩籃子花放在馬車上,齊聲道:「多謝莫小姐。」
「我姓花。」不棄說完,也不看姐弟倆的神情,放下了轎簾。
莫若菲倚靠在繡枕上呵呵笑道:「別怕我生氣。哪怕是當了我莫府的小姐,我也沒這膽子叫你改姓莫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不想忘記九叔的養育之恩。」不棄解釋道。她從籃子裡拿出一枝水仙嗅了嗅,裝作好奇的問道,「看她倆神情,公子經常買花?府中園子裡難不成還少了鮮花?」
莫若菲笑道:「每次買光她們的花,她們都笑得很燦爛。我喜歡看她們這樣笑。」
水仙柔嫩的白色花瓣輕觸著鼻尖,像誰在用手輕撫著她的心,憑空泛起股溫柔。也許,在山哥心中,對她還是憐惜的。不棄揚起笑臉道:「大哥,我當了莫府小姐每個月會有多少銀子?我是說,如果我再遇到她們,我也有錢買下她們的花。」
財迷!莫若菲失笑的暗罵。他促挾的問道:「你想一個月有多少銀子零花?」
不棄正了顏色,清了清嗓子說道:「王爺不方便帶我回王府,於是呢給我安排了莫府的小姐身份。公子想討好王爺,也認同了這個身份。不棄在藥靈莊當丫頭的時候,一個月有三十個銅板的工錢。當了小姐,還是天下第一錢莊的小姐,月錢應該番多少倍呢?」
「你這個丫頭!總算恢復本性了。本公子還當你被藥靈莊教三從四德教傻了。呵呵,一個月三十兩銀子如何?」莫若菲成功的看到不棄雙眼變得氙燈一般明亮。舉著那枝水仙花咧著嘴傻笑。他看了不棄良久,突然發現自己的嘴也沒有閉上,和不棄笑得一樣開心。心頭一動,他伸手握住了不棄的手,認真的說道:「也許,我想認你當妹妹並不僅僅是七王爺的緣故。不棄,有你這樣的妹妹,我也很高興。」
那張臉散發著無窮的魅力,美得令人窒息。不棄看著這張臉,幾乎找不到半點與山哥相似的地方。她嘿嘿笑了笑,不露痕跡的抽回手,低下頭專心的從籃子裡抽出各種鮮花把玩。背對著莫若菲,笑容漸漸的收斂,化為頰邊若隱若現的苦澀。
如果她不知道他是山哥,她的心還會如初見他時被他的美貌勾引得怦怦亂跳。還會盼望著他能收了她做丫頭,從此看到他完美無暇的臉流口水。
能忘記前世,從頭再來嗎?她想的,但是她做不到。看到莫若菲,她總會想起兩世的無依無靠。
花香瀰漫,馬車裡漸漸充斥著馥鬱醉人的味道。
莫若菲微笑的望著不棄,心情如今晨雪地朝陽般鋪滿了淡淡的溫柔。不棄貪玩地紮著花束,盤算著自己的未來。

記憶中的花香(3)
一個時辰後,馬車停住了。
莫若菲扶不棄下了馬。她抬頭一看,府門中開。自朱漆大門往外,二級台階之上垂手肅立著兩排前來迎接的婢女小廝。
府門正中高懸一黑色匾額,大書莫府二字。大門之後立著面雪白的石照壁,光潔如月華,擋住了視線。
莫若菲對肅立靜立的管家莫伯說道:「她就是我新認的妹子。不棄,莫伯是府中管家,以後有什麼事,知會他一聲即可。」
莫伯看到不棄眼裡飛快閃過一縷驚詫之色,頭微垂下,恭敬地說道:「見過小姐。少爺,夫人已在中堂等候。」
莫若菲握住不棄的手往裡走,他微笑道:「別怕,我母親是很慈愛的人。她喜歡唸經誦佛,一定會喜歡你的。」
不棄嗯了聲,很乖的跟著他進了府。
繞過照影壁是座寬敞的庭院。青磚鋪地,雪被掃得乾乾淨淨。簷下臺階上擺著數盆山茶,自深綠如臘的葉間吐芳。白色如玉,粉紅嬌俏,大紅鮮艷,紫紅華麗。過於寬敞素潔的庭院頓時有了喜慶之意。
不棄抬頭看了看,屋頂遍鋪青色琉璃瓦,正脊中心位置塑著只寶瓶。瓶身晶瑩,不知是何物所造。陽光正正的透過寶瓶,她面前的莫府中堂恍若神殿般大放光芒。不用細究,她也知道這些瓦不是普通的窯燒製出來的。
中堂大廳內站滿了人,卻連衣料摩擦之聲也不聞。正中左側太師椅上端坐著一位年近四十的夫人。手中納一串菩提佛珠,穿著紫紅色繡十字花紋罩衣,在腦後梳了個簡單的平髻,用一根白玉騷頭綰住。簡單的裝扮中透出華貴的氣度。
她靜靜的看著不棄,嘴角漸漸揚起了笑容道:「這孩子真像她母親,水仙般的可人兒!」
不棄眨了眨眼轉過頭問莫若菲:「大哥,這真是你的娘親?不是你的長姊?」
莫若菲失笑的敲了敲她的頭道:「還不去拜見乾娘!」
莫夫人聽到不棄的話笑得越發高興,在不棄拜倒的同時起身拉起了她,左右看了看道:「成了莫府的小姐,可不能連像樣的首飾都沒有。小四,把東西拿來。」
她身後的侍女小四捧過一隻楠木妝匣送到不棄面前。莫夫人笑道:「乾娘給你的見面禮,瞧瞧可還喜歡?」
不棄打開匣子一看,裡面是一對通透明艷的翡翠玉鐲。她驚呼一聲訥訥道:「多謝乾娘,這鐲子真漂亮,很貴吧?我不敢戴,怕摔碎了!」

記憶中的花香(4)
莫若菲與莫夫人對視一眼笑了。莫夫人沉聲對四周的婢女小廝說道:「從此不棄便是府中的小姐。都睜眼看清楚了,若誰對她不敬,家法從事!」
四周齊聲響起見過二小姐的聲音。環顧四周,沒有一人敢抬頭正視於她。藥靈莊是不棄見過的最大的人家,比起莫府的聲勢,只讓她感慨終於明白什麼才是世家大族。
「莫伯,你安排二小姐去歇著。憶山,你來內堂,娘還有話與你說。」她輕輕拍了拍不棄的手,輕歎道:「你有你娘一樣美麗的眼睛。安心在莫府住著吧。」
莫夫人吩咐完扶著小四的手緩緩離開。
莫若菲低聲對不棄說:「別擔心,我已經吩咐下去了。有什麼事告訴莫伯一聲。」
看到他急走幾步扶住莫夫人的手。母子倆低聲說著話,莫若菲臉上露出溫柔笑容。溫馨的母子圖讓不棄心裡一酸。她原諒了莫若菲。他用她當討好王爺的籌碼也很無奈吧?這一世,他有了愛他的母親,有了一大家子親族,肩負著莫府的前程。想到莫若菲隨口吟詩,不棄心酸的想,他必定讀了很多書。他和她一樣,都想在全新的環境中重新活一回。只不過,自己不如他命好。
「二小姐,這邊請!」莫伯恭敬的喚醒了不棄的思緒。
不棄默默的跟著莫伯轉過迴廊又走進一座庭院。迴廊百折幽深,重重院落像九連環一般繁複。走過一重又一重,她突然想起侯門深似海這句話來,心裡漸漸的有了懼意,不知道還能否走出這座大得迷宮似的府邸。
經過花園之後,又進了座小巧的庭院。莫伯告訴她,這座臨波館就是她的住處了。
正屋兩側各有兩間廂房。院子中間是座小花園,中間有處淺淺的水塘,遍種水仙。引水入院處斜斜長著一株蒼勁的老梅。臘黃色的梅花開了滿樹,飄過陣陣幽香。屋後長著有數棵高大的松樹。
莫伯說道:「二小姐喜歡水仙,少爺吩咐下來,新栽種的。」
從進城到莫府一個時辰之內新種的?有錢真好!
院子裡站著四名婢女,小的十五六歲,最年長的二十來歲。她們穿著式樣一致顏色不同的窄袖小襖,繫著長裙,打扮頗為精幹。莫伯說:「年紀小的是秀春,棠秋和忍冬。年長的是劉家的,你叫她靈姑便可。她是家生奴婢,丈夫是馬房的劉生。靈姑她會指導小姐一盡禮儀。」
四名婢女聞聲上前見了禮。
靈姑熟絡的扶過不棄,她笑道:「莫伯放心,奴婢定會好生侍候二小姐的。」
晚間莫若菲過來陪不棄吃飯,告訴她每日清晨需向莫夫人請安,午飯與晚飯都不必相陪。
不棄心想,當小姐也是份工作,每天早晨都要上班打考勤。不過,別的時間聽莫若菲的意思是能夠自由安排。不棄便大著膽子說想逛逛望京城。
莫若菲離開望京有些時日,待處理的事務多,明顯陪不了不棄。看到她雀躍懇切的神情,不忍拒絕便道:「等你熟悉了府中生活便帶你四處遊玩去。」

各懷機心(1)
進莫府的第一個夜晚,不棄躺在陌生的床上睜著眼睛出神。她失眠了。
木床三面圍合,上面的雕花精緻繁複,層出不窮。亂花漸欲迷人眼,她數了會兒就陷入花海之中,找不到開始的地方,也數不到盡頭。就像短短一月中她經歷的一切,繁華無數卻像鏡花水月夢一場。
她好像真的可以憑著莫府小姐的身份過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舒心日子了。又好像陷入了迷宮中,看不清前路。枕邊放著裝陶缽的錦盒,打開錦盒,手指輕撫著陶缽粗糙的外壁,不棄的眼裡透出層深思。
要做的事情還很多,要面對的問題也很多。她的人生需要靠她自己一步步走下去。
照莫若菲的說法,七王爺心裡認了她,讓她成為莫府小姐,將來會給她找個好人家嫁了終身有托。但是她願意嗎?願意這一生就這樣照別人的安排過?不棄輕輕搖了搖頭,既重生一回,她總想著有些事情還是能自己作主的好。
她穿上衣裳,躡手躡腳的下了床。外間睡著守夜的忍冬,不棄悄悄的開門出去,沒有驚動她。
今晚有很好的月光,照得水池泛起銀光。不棄走到老梅旁回頭看了看,老梅正巧倚著塊假山石,擋住了屋裡人的視線。她蹲下輕撫著假山石旁水仙白色的花瓣。這一世住在淩波閣裡的母親像淩波仙子般讓七王爺淪陷,可是她的命也像水仙,在顧影自憐中憂病離世。不棄恍惚的想起與花九生活的那些年,不禁長歎。
「是興奮還是在擔憂?」
聲音輕飄飄的在耳邊響起。她真的是在做夢嗎?不棄喃喃回答道:「我就成小姐了?」
那個聲音淡淡地問道:「你是在疑惑為什麼沒有成郡主嗎?」
不是在做夢!不棄愣住,看到水中現出一個身影。她驀然抬頭,老梅上曲腿坐著一個黑衣人。披著件黑色的鬥蓬,黑巾覆面,露出雙噙著譏諷與冷意的眼眸。
她指著他才張嘴,他用手指在空中虛畫幾筆構出蓮瓣形狀,輕聲道:「莫要吵醒了屋裡的人。」
不棄興奮的點點頭。
蓮衣客似笑了笑說道:「閉眼。」
她依眼閉眼,一陣寒風拂過,身體已飛了起來。不棄哪肯真的聽話閉眼,睜開條眼縫好奇的偷看。
蓮衣客攬著她的腰,足尖輕點,直奔臨波館屋後的松林而去。他的臉藏在黑巾中,只露出英挺的眉毛與一雙警惕的眼睛。
她是多麼好奇黑巾之下他的模樣。不棄悄悄的伸手想扯下他的面巾。身體驀然橫斜,被他挾腰提了起來,蓮衣客腳步未停,輕笑道:「狡猾的丫頭。看了我的臉,我就不來找你了。」

各懷機心(2)
不棄沮喪的放棄了打算。她猜測著他的年紀。蓮衣客的聲音像風,隔著這麼近的距離也像是一股風刮過,飄飄忽忽聽不真切。他的胳膊很有力,挾著她像挾本書似的輕鬆。聽他的語氣,他應該很年輕。他為何說他認識她的母親呢?
思索間蓮衣客已停了下來。他在松林中找了棵高大的枝杈放她坐好,離了她三尺靠在了樹幹上。樹很高,不棄害怕的抱緊了身邊的樹枝。松林間積著的雪簌簌落下,有一團落進她的脖子,涼得她打了個寒戰。
「很好,還能忍著沒有叫出聲來。」轉瞬間蓮衣客已靠近了她,解下鬥蓬圍在了她身上。他的輕功很好,半點雪也沒有抖落。
他為她系披風帶子時,不棄好奇的看著他的手。莫若菲的手瑩白如玉,一看就知道是養尊處優的少爺。他的尾指和山哥的習慣相同,蓄有長長的指甲,戴著翡翠戒指,有份妖饒的美。蓮衣客的手指很長,指甲修剪的乾淨,指甲末端呈半月型的粉白色,看上去很舒服。不棄緊盯著他的手,牢牢的記住了這雙手。
蓮衣客輕躍而回,與不棄隔了兩尺的距離坐著。他抬頭望向遠方,月華灑落,露在外面的眉眼靜謐如夜。
不棄小聲的問他;「你帶我來這裡是可以好好說話嗎?」
他想對她說什麼呢?從樹縫之間隱約能看到淩波館,還能看到莫府重重的院落與屋簷。不棄往後看,淡淡月光與白雪映照下,身後的樹木藏在陰影之中。「你坐我對面是想看到我身後的樹林有沒有異樣對嗎?」
蓮衣客轉過頭,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她。不棄的敏銳讓他有些吃驚。他突想起她被關在柴房時顯露出的機敏,她從來都不笨。他靜靜地說道:「我只是在想,你不進王府我看不到好戲,是不是該現在殺了你。」
不棄毫無懼意,笑著說:「剛才在院子裡你就能殺了我,何必等到現在?」
蓮衣客看了她良久,身體懶散的靠著樹幹。他從懷裡摸出了一壺酒,湊到嘴邊喝了一口道:「你一直都這麼樂觀?如果被賣到青樓或是賣給五十歲的糟老頭子做第十八房小妾,而不是被家大業大的莫府認作義女小姐?」
被賣到青樓?賣給五十歲的糟老頭子做第十八房小妾?和賣給山區的傻子比哪個更慘?不棄沉默了會兒說:「被客人玩弄死,被糟老頭子作賤死。大不了一死罷了,都是一世的命。」
不棄全身罩在黑色的披風裡,臉有一半露在光影中,另一半藏於陰暗。她的聲音很輕,像片雪花飄進了蓮衣客的心裡。只一點沁涼卻讓他難受不己。他緩緩說道:「沒有進王府做高高在上的郡主,你失望嗎?對你父王失望嗎?」
不棄脫口而出道:「不!」
「為什麼?莫夫人的義女,莫公子的義妹難道比得上堂堂正正的郡主?在莫府是寄人籬下,回王府是自己的家。娶妻取門楣,莫府再有錢,也是商賈之流。」
不棄笑了笑道:「在莫府也許能平安一世,回王府哪天被整得丟了性命。不棄自小被乞丐養活,當丫頭長大,能有今日莫府小姐的境遇,不敢太過貪心。王爺的女兒也好,莫府認的小姐也罷,活著最好。」
「七王爺的骨血,為什麼不能去貪心想要多一點?」
不棄話峰一轉道:「你為何這麼關心我?你是我母親的什麼人?你說過你認識她,她是什麼樣的女人?」

各懷機心(3)
她不想回答他,蓮衣客也不願。他指著前方說道:「真美!」
不棄順著他的手指方向看去。天空澄淨,不見半絲雲彩,一輪圓月浮在空中,明亮如鏡。不遠處綴著顆閃亮的星星。樹影,房舍如畫。
蓮衣客仰望皓月,輕聲問道:「你是極聰明的女孩子。你這一生也許就像這樣的月色,會安寧和美的過下去。你很開心是嗎?不用去討飯,不用當丫頭看人眼色,不用擔心將來嫁個不好的男子。」
這是古代女子最大的幸福?吃好喝好嫁個好男人。不棄微笑著想,不,她重活一世,並不想這樣過下去。
她斂了笑容發出幽幽的歎氣聲:「這麼美的景,可惜你說過幾回了,你想殺我。沒準哪天你就下手了,還提什麼安寧和美的過一生。多活一日是一日,能開心一日算一日吧。」
不棄分不清蓮衣客的來意,也看不透他的心思。她的經歷從來不讓她去輕易相信人,再和諧的時刻,她也保持著內心的警惕。她不想隨隨便便的就死掉。
蓮衣客轉過頭,看到她明亮雙眼裡的擔心與不安。想起柴房之中她逗弄劍聲,他忍不住笑了:「殺你對我有什麼好處?你若是江湖中的大魔頭,我還有除暴安良的俠義心腸。一個十三歲的棄兒,殺一個可憐之人我不屑為之。」
是啊,她是連對方想殺都不屑的人。他不屑殺她本是件高興的事,但這種不屑深深刺痛了她。不棄驕傲的說道:「我不可憐!我不當莫府小姐也同樣能靠自己活下去!你以為我想當莫府的小姐?莫若菲要討好七王爺,七王爺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我並沒有在莫府白吃白喝!我是替他們當的小姐,每個月是拿了三十兩銀子酬勞的!如果莫公子不需要我了,七王爺也不需要了,我隨時能不當這個小姐!你既然打消主意不殺我了,不肯告訴我來看我的原因也不肯告訴我母親的消息,我想我和你也沒有再見的必要了。大俠,咱們各走各的路吧!能送我下樹嗎?我自己可以走回去!」
她倔強的看著他,眼神在陰影中像狼一樣倨傲。蓮衣客失神的笑了:「真是頭小狼崽兒。沒想到你母親那麼柔美的女子能生下你這樣的女兒。」
他說完起身躍起,攬過不棄的腰輕飄飄的下了樹,原路將她送回了院子。
不棄解下披風遞給他,微笑道:「做為雞腿的謝禮。這披風裡子若是白色,更能隱藏痕跡。」
蓮衣客忍俊不禁,接過披風抖散開。不棄吃驚的看到他從頭到腳已裹在一片純白色中。她的臉漸漸的漲得通紅,尷尬得無地自容。
「做為你建議的謝禮。莫府不見得比王府平安,小心為上。」蓮衣客輕笑著離開。像雪花瞬間落在雪原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棄望著他離開的方向出了神,眼裡湧出渴望來。她若是有這麼好的武功多好,能像雪隨意的飛出府去,能讓自己不受人控制擺佈。
夜深寒重,她不知在院子裡站了多久,直到聽到雞鳴聲才發現自己手足都凍得僵了。不棄撫上脖子,摸索著銅錢上蓮花的刻痕輕聲說:「總有一天我會知道你是誰。」

各懷機心(4)
這樣的夜裡,莫府無法睡眠的人不止花不棄一個。
內院深處的小佛堂裡紅燭輕搖,似乎也感覺到了主人的不安。
年近四旬,莫夫人的肌膚依然白皙柔嫩,寬袍下的身子沒有半點發福的跡象。但是她自己知道,眼睛裡透出的神色再不單純天真。
「出賣女人年齡的不是肌膚,不是身段,是眼睛!」莫夫人說到眼睛二字時,牙咬得緊了,竟像是從牙縫中擠磨出來似的。
一旁垂手隸立的莫伯眼中泛起心疼與憐意。他輕聲說:「夫人並不老,容貌猶似十年前。」
莫夫人闔眼長歎:「英叔,憶山十八歲了,兒大一天母老一日。我怎麼還可能是你心中一直不老的雲家大小姐呢?」
莫伯恭敬的回道:「老奴心中,夫人永遠是飛雲堡最可愛最美的小姐。」
供桌之上玉雕的觀音寶蓮端莊,十年如一日噙著淺笑望著她。似在對她說,紅顏不過是皮相而己。她怔怔的撫摸著自己的臉,看了看身上褐色的寬袍,譏諷的說道:「我已經穿不得鵝黃粉紅的衣裙,我已經梳不得流雲長髻。我還會是那個在春日披著薄薄春衫躲在草原上嚼花朵來吃的可愛小姐?不,我不美了。我只是個吃齋念佛的老太婆而己!」
她走近了供桌,緩緩點燃線香敬在香爐中。青煙裊裊,佛堂內安靜無聲。莫夫人突得大叫一聲,揚手將供桌上的香爐供品掃落。轉過身,淚已滿面。
「為什麼她要進我莫府?為什麼她還要成為我的義女?!英叔,我心裡好恨!」
手裡的菩提佛珠長年被撫摸得久了,顆顆泛出光來。那些圓潤的珠子捏在掌心緊了,硬硬的抵在掌心。像鞋子裡落進了小石頭,每走一步都難受得要命。她真恨不得有金鋼指力,能把它們捏成齏粉才叫痛快。佛珠與塗著紅紅蔻丹的指甲較著勁,菩提佛珠突然斷裂。渾圓的褐色木珠彈落在光滑如鏡的青石磚上,震動著她的心。
莫伯歎了口氣,俯身拾起一顆菩提珠放在她手心,慢慢的合攏。他輕聲說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憶山俊美能幹,孝心可嘉。能享兒孫福的終是夫人!」
「活著的是我又如何?!」莫夫人尖叫聲後退了兩步,軟軟的靠著供桌,淚如泉湧,「讓我怎麼受得了她?她的眼睛與那賤人一模一樣!我是飛雲堡最美的小姐,我生的兒子自小就是神童。這些都抵不過她勾去百行魂魄的眼睛!我那時才知道,連憶山的名字都是因為那個賤人而取!哈,他居然還說憶山漂亮得如若三月芳菲,所以取名若菲。」
十三年前的那個春日如此刻骨銘心。讓她一想起胸口就痛楚得連呼吸都難受。她看不夠兒子漂亮如仙童的臉,笑說天下女子也美不過他。可是那一天莫若菲卻說紅樹莊裡有位他絕對比不過的漂亮女子。

各懷機心(5)
她來自塞外,婚後喜歡紅樹莊秋染黃櫨的大氣之美。薛菲逃婚來瞭望京,紅樹莊就砍了黃櫨遍種百花,只為博薛菲回眸一笑。
莫夫人偷偷跑去紅樹莊。薛菲坐在一樹櫻花下看書,粉紅的花瓣如雨飄落,輕薄的蔥綠衫子像霧一般籠罩著那個水蔥般的柔美女子。薛菲拈起書頁上的花瓣纖指輕彈,抬頭間,雙眸像閃爍著金色陽光的湖水,想讓人溺斃在其中。
她癡癡的看著她,不經意又看到了她的夫君莫百行。他怔立地站在迴廊下,英俊的臉上漾動著微微的淺笑。莫百行站了多久,她便在遠處看了他多久。那樣的眼神那樣的入神叫她五臟六腑都燒起一團火來,內心枯黑一片。
嫉妒若狂,心傷欲死。都不及莫百行跪地求她的那一刻。他,堂堂莫府家主,掌控天下錢莊的主人輕而易舉的跪在她面前!
那年江南富商決意取代望京莫府的方圓錢莊,掀起擠兌風潮。他不遠千里來到邊塞求飛雲堡相助。
他沒有向氣勢逼人的北方霸主軟過膝蓋,長身玉立站在龍虎廳中侃侃而談。莫老夫人定下了這門親,飛雲堡自有規矩。是他飛馬奪紅,敵退了求親的人。是他親口向父親承諾,一生一世對她好,絕不娶妾。這才贏得她的心。讓她以為嫁給他不僅僅是飛雲堡與望京莫府聯姻。讓她把千里之外的望京城莫府當成了她終身幸福的家。
一切都在十三年前的那個春日結束了。
她以為通風報訊讓那賤人離瞭望京嫁了人便能斬斷他的綺念。莫百行竟然告訴她,他只後悔求了她。從此他再也沒踏進她的房門半步!她讓莫伯暗中遣人滅了薛菲全家,她要她嘗嘗什麼叫錐心後悔之痛。
很好,她嫁人後不過一年便死了。她對莫百行百般溫柔,千般體貼。她甚至忍耐他畫下薛菲的小像日夜瞧著。
可是他呢?他相思成疾不肯服藥,連活的心思都沒有了。生生丟下了她和十歲的憶山!棺木中只想帶走那幅小像。
莫夫人喃喃道:「英伯,他從來心裡只有那個賤人!他走得瀟灑,走得高興。卻不曾想留下我寡婦少兒被莫氏族人欲奪家財苦苦相逼。若不是憶山爭氣,若不是飛雲堡派人相助。我還能盼到得享兒孫之福?英叔,你叫我看開,叫我放下。現在我每天都要看到這個小賤人的眼睛,你叫我如何看開,如何放下?!」

各懷機心(6)
紅燭應聲爆出一朵燈花,發出噗的聲響。心裡的七絃琴扯斷了弦,只能彈出悲傷憤怒與心酸。莫夫人淚痕未乾,眼神漸漸淩厲起來。她果斷從抽屜裡拿出一瓶藥來放在莫伯面前。
「老奴都明白的。」莫伯歎了口氣道。
他看到不棄時就知道,莫府平靜了十三年後,風波又起。那孩子長得並不美,相貌還沒有遺傳到薛菲三分,但眼睛卻像了個十足。
「大堂之上夫人連半分端倪都不露,如今為何不想顧全大局要了她的命呢?少爺帶她回府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留著她,七王爺從此也忌憚莫府三分。夫人應該明白個中緣由。這也是我相勸你的原因。」
佛堂內炭火燒得紅旺。莫夫人輕聲笑了起來,寒意森森:「莫府勢必要向七王爺有個交待。我當然不會讓七王爺遷怒莫府。這藥不會讓她立即死。我恨了十來年,我也等得起三五年。四年後她嫁出去便與我莫府無關,我要她像她那勾引有婦之夫的母親一樣,嫁人後死得悄無聲息。」
莫伯接過藥瓶長歎道:「難為夫人了,要顧全大局,勢必如此。需要讓少爺知曉麼?」
「不必了。憶山在天門關不顧性命去救她。雖說花不棄是討好七王爺的棋子,但他還年輕,保不準會心軟。我也不想他壞了事。這丫頭身世可憐,只怪她要長了雙那樣的眼睛。」十三年後莫夫人再下狠心,心神俱疲。她軟軟的跪倒在蓮台觀音面前,闔上了雙目。
莫伯輕手躡腳的退出,關好了佛堂的門。
明月東移,雪地寂靜。四更天了,諾大的莫府漸漸有了早起的人聲。十三年前薛家滿門死於大火。那個場景他至今不忘。他是老了嗎?再無從前的狠辣心性。竟然對一個小丫頭起了絲惻隱。
寒風掠過,莫伯打了個寒戰,手握緊了藥瓶。斬草不除根,難道讓花不棄知曉秘密借助七王爺毀了莫家?他深吸口氣,放好藥瓶,背負著雙手從容離開。

財神送財(1)
臘月二十起,莫府上下就忙碌開了。掃雪洗地清整庭院,擦洗家俱擺設,拆洗帳簾椅靠。備各種年貨禮品,購置新衣。準備祭神祭祖等等事宜。
不棄既成了莫府小姐,年節上少不得陪著莫夫人見本家親戚的女眷。她的衣著打裝是莫府的臉面,也是七王爺的臉面。於是乎,不棄也忙碌起來。忙著選衣料趕製新衣,忙著學習大家小姐的應對,熟悉莫府的規矩。
在藥靈莊時林丹沙教過她不少應對禮節。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話好時,不棄只有一招。非常管用的一招:裝羞。一羞遮百醜,羞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別人能說什麼?順便還能博個柔弱斯文內斂的名聲。至於背家規,不棄的腦子好使,大有過目不忘的架式,自然也難不到她。
吃好喝好有人侍候好,大把的時間讓她捧著手爐賞雪賞水仙花發呆。
她偶爾也會在夜晚悄悄地披衣走出房門,在院子裡喝風立中宵。想念了無數回蓮衣客天門關張弓搭箭的酷造型,柴房屋頂月光暗影裡的神秘雙眸,松林雪枝上替她扣好披風的溫柔手指。最終她只等來了冬夜的寒冷。凍得連打數個噴嚏,驚醒了守夜的婢女後,不棄自己都覺得無趣。她很傷心的認清了現實。蓮衣客放棄不殺她就不錯了,他絕不會是她的浪漫騎士。
除了這些,她在莫府的生活算得上簡單愜意。
莫夫人主持府中大小事務,沒空來淩波館教導她。連不棄每天晨昏定省去拜見都吩咐免了。而莫若菲離開望京兩個多月,回來後成了大忙人。十餘日來不棄只遠遠看到他匆忙的身影像鳥一般從眼前掠過。當然,她本來也有可以和他照面的機會,不棄「自覺懂事」地把這樣的機會主動取消了。
她得空時最喜歡做的事是帶著靈姑,秀春,棠秋和忍冬在府中閒逛。在二門之內的內院做到了每日一遊。
莫府佔地數十畝。內院回廓曲折,樓台亭閣湖泊水榭全部走完少說也要一個時辰。她睜著好奇的眼睛熟悉著莫府。
靈姑仗著資歷老小心問道:「小姐每天逛園子,走得這麼三五日應該不會迷路了。」
言下之意是逛得兩三天路記熟了就不必在大冷的天在外呆著了。乖乖回淩波館繼續當容易害羞的小姐吧!
這些路走一遍我就記住了。不棄懶洋洋的瞟她一眼,繼續津津有味的逛園子。靈姑的臉上再也擠不出笑容的時候,不棄這才滿足的告訴她:「我喜歡看府中應付春節的忙碌場面。真有在莫府過一個美好新年的感覺了!」
四婢望著不棄嬌小的身材不覺心生憐意。靈姑微微一笑,棠秋嘴快脫口而出道:「小姐元宵節去瞧燈,街上才叫熱鬧哪。」
不棄心裡一動好奇的問道:「元宵節望京會有花燈嗎?我可以出府去看?」
靈姑笑道:「自然是有的。莫府會搭建花樓掛花燈。少爺年年都陪著夫人在花樓觀燈。今年小姐也能去的。」
元宵就能出府了?不棄眉開眼笑。
她希望這種有人侍候無人管的時間能無限期的繼續下去。然而她和莫若菲生活在同一處府邸中,終會有見面的時候。

財神送財(2)
臘月三十晚上,莫夫人胃口很差,團年飯挾得幾筷子就放下。她吩咐莫若菲與不棄守歲,自己折身回了房。
莫若菲是獨子,擺滿了菜餚的桌上就只坐著他和不棄兩個。
對莫若菲來說,解開了七王爺的心結,這個春節能輕鬆過了。他微笑的看著下筷如飛的不棄,越看越覺得她靈動可愛。
「不棄,吃好了咱們去點盤龍炮放煙火。」
不棄嘴裡含著的八寶飯突然就粘在喉嚨口怎麼也嚥不下了。有一年的年三十,她和山哥吃完麵條後,她買了掛鞭炮掛在陽臺上放。結果放得一半,鞭炮啞了。山哥拎著啤酒瓶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罵她:「晦氣!明年准不順!老子總有一天會被你連累死!」
結果第二年,他讓她當人鴿子,兩人真的都摔下山了。
見她嚼著東西半晌無語,莫若菲停下筷子溫和的說:「別想從前了。以前過年沒放過爆竹煙火吧?以後有大哥陪你。」
他穿著紫色金線繡團花的袍子,領口綴著一圈黑色的水貂皮,毛色黑亮。完美無暇的臉玉雕似的散發著瑩潤的光,像水貂毛般黑亮的眼裡噙著笑容。
不棄馬上想起藥靈莊為了莫若菲失魂落魄的婢女們。她看到他美麗的臉時,偶爾也會忘記他是山哥。但更多的時候,她會忘記他的臉,認定了是山哥坐在自己的對面。可惜他不知道她是誰。他不知道她是誰真好!
不棄嘿嘿笑了,她滿足地嚥下香甜地八寶飯說道:「我和九叔放過爆竹的。我們買不起整掛的鞭炮。等別人家放完後,我就去地上撿那種沒有炸響的。年初一和九叔坐在橋頭一顆顆點燃了往橋下扔。聲音很響很脆,九叔很開心。今年有整掛的鞭炮放真好。我吃好了,走吧。」
庭院中擺了個高三丈的九曲盤龍台。一條龍順著根兒臂粗的木樁蜿蜒盤旋。龍身纏著紅紙包著的大掛鞭炮,火紅色極為喜慶。鞭炮頂端掛在盤龍台最高處的龍頭上。四爪之上分別懸有裝煙花的紙盒。三層基座上也擺滿了待放的煙花。
時近子時,城中漸次響起了爆竹聲。莫府的婢女小廝們都換上了簇新的衣裳,聚在院子裡興奮地等待著除舊迎新的爆竹炸響。
劍聲今日也換了身雪青色的新衣裳,頭髮梳得一絲不亂。帶著滿足與驕傲的神情捧著枝點燃的線香恭敬地候在盤龍台下。
看到兩人出來,劍聲將線香遞給莫若菲。和四周的僕從一樣興奮的等待著。
莫若菲笑著對不棄說:「娘素來不喜歡熱鬧,年三十闔府聚集放鞭炮她從來都不看的。不棄,今年你和大哥一起點盤龍炮可好?大哥抱你上去。」
不棄看了看四周看熱鬧的人,決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搖了搖頭道:「我膽小。大哥點就好了。」
莫若菲忍不住曲指在她額間一彈輕聲說:「你怕盤龍炮燃不完斷掉會被人說不吉利是吧?鬼精靈的丫頭。也罷,放你一馬。」

財神送財(3)
他手執線香,腳尖一點飛掠而起,踏著龍身直上龍頭。庭院四周點著串串紅色的燈籠,莫若菲站在龍頭扶著木樁衣袂飄飄。他對台下眾人微微一笑,朗聲說道:「爆竹迎新破穢氣,天祐我莫府!」說完俯身低下點燃引信。
看到紅信一閃,盤龍臺上頓時發出雷嗚般的炸響聲。陣陣硝煙沿著龍身騰起,光影點點,火紅的巨龍活了,鑽雲鬥霧抖動著身軀似在空中騰越。
紅屑亂飛,如雨灑落。下人們笑著尖叫著往後退。莫若菲在空中接連幾個漂亮的翻身。不棄尚在*愣神間,他已穩穩落在她的身邊。神采飛揚的臉上洋溢著滿足幸福的笑容。
「壯觀吧?!」他拉開不棄摀住耳朵的手大聲說道。雙手隨即蓋在了她的耳朵上。溫暖的手擋住了爆竹巨烈的炸響聲。他哈哈大笑著,這一瞬間靠在他胸前,不棄亦跟著笑了。她望著炸響的盤龍炮迷糊的想,這是她過的最熱鬧的新年了。
盤龍炮一響到底,是好兆頭。莫府的管事們在莫伯的帶領下紛紛向莫若菲和不棄行禮道喜。
劍聲興奮地又遞過一根點燃的粗大線香。
「江南流花坊密制的煙火,很漂亮的!」莫若菲拿起線香,笑著扭了扭不棄的臉再一次靠近了盤龍台。
盤龍炮最後一顆鞭炮炸完時,莫若菲點燃了安放在龍爪和盤龍台底座的煙花。尖銳的嘯叫聲此起彼伏的響起,燦爛的銀花像噴泉似的湧出,在黑夜裡劈裏啪啦的閃爍怒放。莫若菲瀟灑的身影在銀光中若隱若現。
「公子比煙花還美啊!」不棄身側響起一聲囈語似的感歎。
是啊,他可真漂亮!他笑得很幸福!這一世的他過上好日子了。不棄感歎的看著,臉上浮現出恍惚的表情。
莫若菲點完底座的煙花,旋身大笑著回來。他笑咪咪的附耳告訴不棄:「等會兒劍聲會在龍台最高處擺好財神送財,你去點可好?」
不棄看著三丈高的龍頭,搖頭道:「太高了,我上不去!」
「我帶你上去!府中下人們最喜歡這個煙花了。你初來莫府,娘吩咐今年由你來頒這個恩賞。」莫若菲神秘的說道。
銀雨煙火將整座盤龍台緊緊圍住,此時下人們又點燃了院子裡別的煙花。莫府庭院被此起彼伏的璀璨之光籠罩著。高聳的屋脊,華麗的雕花廊柱,小湖泊的水光,嬌美的婢女,清俊的小廝,滿院綺麗繁華如夢。
不棄半張著嘴望得癡了。眼角卻一直沒有離開過劍聲。為什麼莫夫人特意吩咐要讓她來點這個煙花?恩賞又是指的什麼?好奇心和喜悅滿滿的抵在心裡,笑容不知不覺的一直蕩漾在臉上。

財神送財(4)
劍聲抱著個很大的箱子跳上了盤龍台。四周頓時響起了沖天的尖叫聲和歡呼聲。不棄轉頭一看,下人們個個朝盤龍台圍攏,摩拳擦掌神色興奮。
箱子被粗索吊掛在三丈高的龍頭上。邊上垂下半尺上的引線。劍聲弄好後,攀著龍頭擺了個猴子觀月的造型,逗來陣陣笑聲後,他大喊了聲:「有請小姐!」
莫若菲呵呵笑著推搡著不棄道:「我送你上去!」
他摟住不棄騰身掠上盤龍台,輕輕放她在龍頭處站定。不棄往下一看,三丈高的盤龍台下滿是興奮的臉。她又興奮又害怕地抱住龍頭說道:「大哥,你不會把我一個人扔在這上面吧?」
莫若菲把線香塞她手裡輕笑道:「你點燃引線後,箱子底部的煙花爆開後,滿箱新錢會灑落。明白了?」
原來是讓她灑過年錢啊!不棄恍然大悟。這是讓她在下人面前擺小姐威儀的面子活兒。她嘿嘿笑道:「多謝大哥!」
莫若菲摸了摸她的頭道:「下人們撿得賞錢會拜謝你。這是你第一次以莫府小姐的身份在所有下人面前亮相。點燃引線後站在龍頭上不要怕,受完禮我再接你下來。」
他旋身飛下,笑咪咪的望著不棄。
不棄鼓足勇氣,一手抱著龍頭,彎下腰用線香點燃了引線。
紅色的引線滋滋的越燒越短。不棄緊張的看著,抱緊龍頭的手已沁出汗來。她踩著的那截龍身只有一尺見方,手能抱住的只有碗口粗的龍頭。獨自站在高處,寒風吹來,她突然覺得有些孤單。盤龍台下那些興奮的臉離她越來越遠,她似乎融進了這個世家大族的生活,又似乎飄蕩在外。像獨自高懸於夜空的寒月,感覺不到半點溫暖。
這時,不棄看到了一個奇怪的人。所有僕人都興奮的擠向盤龍台的時候,那個小廝打扮的人卻一步步的在慢慢後退。他盯著她,眼神冰涼,露出一絲冷冷的笑容。
「救命!」不棄下意識的大叫了聲,手鬆開從盤龍臺上栽下。
就在這時,箱子炸開了。轟隆一聲巨響之後,箱子裡的銅錢並沒有像往年一樣從箱底灑下,而是如暗器一般迅疾射出。
「所有人都趴下!」莫若菲大吼了聲,看到不棄在半空中的身影,瞳孔收縮如針。他大步跑過去,手已解下大麾飛舞起來。
身體不知道被砸中了幾處,痛得不棄哇哇大叫。摔落時她覺得有人抱住了她,身體被抱著滾了好幾圈,臉朝下被壓在了地上。
「不棄,傷到了沒?不棄?!」莫若菲一把推開壓在不棄身上的婢女,拉起不棄迭身急問道。
那雙亮如鑽石的眸子裡閃動著淚光,她呆呆的看著莫若菲。周圍漸次響起的呼痛聲,尖叫聲,哭聲衝進了她耳朵裡。不棄想說話,卻說不出來,憋了半天擠出一個字來:「痛!」
這個痛字尖銳的刺進莫若菲心裡,他憐惜的摸了摸不棄的臉什麼話也沒說,深吸口氣打橫抱起了她。
銅錢如天女散花從箱子裡射出,在空中散開對盤龍台下的人卻沒有太大的威脅。仍有數十個被打中。有幾個傷在臉上,鼻青臉腫,額頭淌血。這出變故來得快也去得快。婢女小廝們抱著頭縮在地上,見沒了動靜這才敢起身,膽小的婢女已哭了起來。
望京城裡迎新年的爆竹聲還沒消停,震得莫若菲有殺人的衝動。他環顧四周厲聲喝道:「後院母親處增派人手值夜!劍聲招集所有護院巡視府邸!莫伯安排管事的去請大夫!」
是什麼人在煙花中動手腳?是衝著他來,還是衝著不棄?莫若菲臉色陰鬱,低頭看到不棄緊皺著眉頭,眼淚淌了滿臉,心頭一窩子火直往腦門子沖。他下意識的收緊了胳膊,彷彿這樣才能夠保護她。
「你要是灑銀票就好了!」不棄埋怨的說完,只覺得渾身都痛,抓著莫若菲的衣襟再不吭聲了。
「忍忍,大夫一會兒就到。」聽到她開口說話,莫若菲鬆了口氣,大踏步往後院走。

財神送財(5)
到了淩波館,緊跟著跑來的靈姑等婢趕緊接過不棄檢視傷處。
天空中有偶爾湮沒於黑夜的煙花無聲的出現,無聲的消失。莫若菲緊抿著唇,默默的看著。不棄,她會像那些煙花一樣嗎?絢麗的怒放,轉瞬消失?牙不自覺的咬著緊了,帶動頰邊的肌肉隱隱抽動。他為什麼會怒?為什麼會看到她痛的樣子難受?只是因為害怕七王爺怪罪?莫若菲神色複雜的看向淩波館外。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別的,是不棄不能有事!他急燥轉過頭,死死地盯著緊閉的房門。聽到裡面傳來不棄低聲說痛的聲音,他同時深深吸了口氣。仿製這樣才能壓住從胸口泛起的難過。
片刻後靈姑從房中出來稟報道:「小姐身上有好些處被打得青腫了,並沒有傷到骨頭。少爺放心。」
莫若菲鬆了口氣道:「好生侍候著,大夫一會兒就到。」
說完這話他才發現雙手不知何時握成了拳頭。他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不棄摔下來斷了骨頭若戳進了內臟造成內出血,他就算知道手術,也做不了。莫若菲暗道慶幸。眼角餘光突看到院子裡還站著一個婢女。她穿著件青布碎花小襖,滿臉焦灼,一個勁兒地往房裡張望著。
淩波館服侍不棄的四婢是他親眼看過的,這個婢女怎麼這般眼生?莫若菲眼神變冷,迅急的出手擒住她的手腕厲聲道:「你是什麼人?」
「啊!好痛!少爺,我是廚房的丫頭青兒啊!」手腕彷彿被掐斷了似的,青兒痛得大叫。
青兒?廚房的?莫若菲微鬆了力氣,狐疑的問道:「你跟來淩波館做什麼?」
青兒啜泣著說:「剛才小姐摔下來,正巧摔在奴婢身上。我就抱住了小姐。」
莫若菲這才想起壓在不棄身上的那個婢女。他鬆開了手問道:「可有受傷?」
「回少爺,奴婢正巧站在盤龍台的基座旁,那些銅錢好像不是往下面射的,沒有打到奴婢。翻滾的時候擦傷了些。青兒擔心小姐,就跟著少爺一起來了。」青兒摸著手腕輕咬著唇,尖而玲瓏的下巴上掛著晶瑩的眼淚,竟是個清秀的小美人。臉頰上沾著泥土污垢,額頭有塊擦傷,沁出了絲絲血跡。
她委屈的站在莫若菲面前。低著頭,卻忍不住偏過腦袋看屋裡的動靜。
莫若菲盯著她,冷冷說道:「看你年紀不過十五六歲。一個廚房的丫頭卻有這等絕色,這等急智,這等膽色?我看你是混進莫府的奸細!」話才說完,他已重重一掌打了過去。
青兒愕然抬頭的瞬間,肩頭已中了莫若菲一掌。她狠狠的摔在地上,疼得滿頭大汗,只掙紮的哭喊道:「少爺我不是奸細!不是啊!」
不試試你,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呢?莫若菲唇邊掠過一絲笑,淡淡地說:「起來吧。只是試試你罷了。」
「謝謝少爺。」青兒哽咽著說道。她捂著肩掙紮的站起來默默的站在莫若菲身邊,眼淚嘩嘩的往下淌。
眼淚掛在清秀絕倫的臉上,加上額間的擦傷,奇異的散發出一種*。莫若菲衝動的想安慰她幾句。這時不遠處有光影閃動,遠遠的傳來莫伯沉穩的聲音:「少爺,夫人來看小姐了。」

財神送財(6)
莫若菲趕緊迎上前去。莫夫人衣著整齊,披了件風毛鬥蓬,神色鎮定。她緩緩問道:「傷重否?」
莫若菲暗歎了口氣,溫言說道:「不棄無事。娘不用擔心。天寒您別著了涼。」
莫夫人歎了口氣道:「出這麼大的事,娘怎麼睡得著。我進去瞧瞧吧。」
莫若菲扶著她往屋裡走,轉過頭對莫伯說:「讓大夫好生瞧瞧青兒的傷。這丫頭很機靈,護住了不棄。傷好了就到淩波館侍候小姐吧。」
他最後一句話卻是對青兒說的。聽到這句話青兒眼裡露出了驚喜。她抹了把淚大聲說道:「多謝少爺!青兒一定會好好侍候小姐的。」
莫若菲微微一笑,看到青兒看癡了他的神情不禁莞爾。本有些沉重的心不禁輕快了幾分。
隔著紗賬,隱隱能瞧見不棄穿著白色的中衣躺在床上。大夫提筆寫了藥方交給靈姑,笑著說道:「小姐從三丈高的地方摔下來沒有傷著骨頭真是萬幸。身上多處是外傷,用活血的藥酒推散了,再服兩劑藥就行了。」
送走大夫後,莫夫人隔著紗帳柔聲問道:「不棄,現在可好些了麼?」
忍冬挽起紗帳,不棄忍著痛想坐起來。莫夫人迅速的攔住她,溫和的說道:「別起來了,躺著吧。」
不等不棄回答,她已轉開頭吩咐四婢道:「大夫說的都記清了?靈姑,去吩咐廚房每天為小姐煲湯。好生服侍小姐。」
四婢躬身應下。
莫夫人面寒如水地說道:「憶山,查仔細了,從辦貨到經手人一個環節仔細查。」
不棄哎呀叫了聲,急急說道:「是個小廝做的。我站在高處看得很清楚,大家都往盤龍台擠的時候,他卻往後退。他看我的眼神很可怕!我這才鬆了手摔下的。如果我不鬆手,肯定會被射出的銅錢打個正著。那麼近的距離……」她後怕的打了個寒戰。如果她沒有鬆手摔下來,炸開飛射的銅線肯定把她當活靶子了。
從人群中往後退的小廝?莫若菲疑惑的問道:「看清楚了?他長什麼樣子?」
不棄努力回憶道:「個子不高,長相很普通,臉瘦,顴骨挺高。穿著府中小廝的衣裳。」
莫若菲想了想道:「府中小廝過百,長相沒有別的特徵我也想不起來。明日集中了府中小廝讓你瞧瞧。也許不是府裡的人,是外面的人混了進來。」
莫夫人歎道:「府中巡值的侍衛沒有發現可疑的人。能混進莫府,也許趁院裡大亂的時候已經跑了也說不一定。無論如何,加強防備吧。不棄,你好生養傷。憶山,扶我回房吧。」

財神送財(7)
回到莫夫人住處,莫若菲吩咐婢女出去。他掩了房門,見莫夫人坐在梳妝台前慢慢的卸下頭上的花鈿。她神情淡定,舉止優雅。彷彿今晚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似的。
莫若菲忍不住低聲說道:「娘,不棄還是個孩子!」
莫夫人怔住。手中的翠玉長簪握得緊了,驀地從紅木妝臺上劃過,啪的斷成了兩截。她將斷簪一拋,清脆的撞擊聲彷彿擊破了隔著往事的玻璃,將她心裡的恨*裸的袒露在兒子面前。莫夫人眼睛微微發紅,目光冷冷的從莫若菲臉上掠過,突拍案而起厲聲說道:「你說什麼?!」
莫若菲深吸口氣說道:「難道不是娘做的?」
莫夫人哼了聲道:「我為何要殺她?!」
「因為她是薛菲的女兒!」莫若菲脫口而出。
如果莫若菲先前的指責說破了她隱忍多年的心思,讓結痂的傷口再次淌出血來。這句話則是把莫夫人的心一刀揮下摘了去,將她不得不摀住空蕩蕩的胸口,大口的喘氣。驚怒,難堪,傷痛與悲憤一古腦兒從半張開的嘴裡噴湧而出。
她背靠著妝台,身體顫抖如秋風吹下的落葉,喉間發出聲歎息般的呻吟:「你……都知道了?」
看到她痛苦難堪的模樣,莫若菲低下了頭。他輕聲說:「娘忘記了?從小人們都說我是神童。我十歲掌管莫府錢莊,十三歲就代表莫府參加內庫競標。十五歲將莫府的生意從錢莊擴張到望京城的各行業之中。五歲那年,我其實已經懂得很多事情了。」
「那薛菲……」莫夫人驚疑的看著兒子。她實在不懂自己的這個兒子,他什麼都知道嗎?他難道連她暗中遣人滅了薛菲全家都知道?
莫若菲靜靜的看著她,果斷的說:「天意讓她家破人亡罷了。」
莫夫人從他眼裡看到了包容與鎮定。她的淚突然湧出來,伸手抓著莫若菲的衣襟大口的呼吸著。
莫若菲輕輕的摟住她,手從莫夫人披散的發間撫過。莫夫人瘦削戰慄的身體,發間夾雜的幾縷銀絲讓他心疼不己。這具身體裡甦醒時的恐慌與冰涼的心是被莫夫人焦急的淚眼與真心的疼愛消除的。他前世沒有父母,他發誓把她當成真正的母親。他能不包容她嗎?他甚至對父親產生了敵意。
擁有這麼大的財富,擁有美麗深情的妻子,擁有他這麼漂亮聰明的兒子。父親太不懂得珍惜。前世他哪怕只擁有一樣,也會幸福得做夢都要笑醒。
他發過誓的,在父親去世時,他發誓要好好照顧母親一輩子。
也許,在他骨子裡他是涼薄的人。他並不在意是否母親滅了薛菲全家,他並不在意母親對那個美麗得讓他歎息的女子展開報復。他心裡只有自己,只有眼前給了他母愛的這個女人。

財神送財(8)
然而,今晚他卻惱了母親。看到煙花變成炸藥時他驚恐不己。看到不棄從三丈高的盤龍台摔下時他恨不得肋生雙翅能接她入懷。聽到她喊出一聲痛,彷彿那些銅錢砸在了自己身上。他低低的說:「不棄十三歲了,她被拋棄了十三年。她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
莫夫人猛的推開他,譏諷的笑道:「但她是那個賤人的女兒!你怎麼就能把她帶進了莫府,怎麼能讓我每天都看著她,還要讓我裝成慈祥的母親?!」
她的髮髻散開,滿頭青絲披下。額間細細的青筋跳動,已是激動到了極點,忍耐到了極點。
莫若菲被母親的悲愴擊倒了。他不忍的上前兩步,重新將她抱在了懷裡。這是他的母親,給了他十三年母愛的親人。他怎麼就沒能想到她看到不棄會受這麼大的刺激呢?他輕聲說道:「我也是被七王爺逼的。十三年了,娘心裡還這麼苦。若是知道,就算得罪七王爺,我也絕不會帶她回府。」
溫柔的擁抱與話語瓦解了莫夫人的憤怒。她捶著莫若菲的腳崩潰地哭了起來:「娘就算有殺她之心,也絕非無知婦人。難道娘不知道現在傷了花不棄就是得罪七王爺?我把她當菩薩供著還來不及,怎會當眾人的面殺她?你怎麼就能為了那個賤人的女兒來指責我?」
你不會當眾人的面殺她,你心裡還是想殺她的。這個認知讓莫若菲心酸不己。然而母親的哭聲又牽動著他的測隱之心。他什麼話也沒說,只輕輕拍打著莫夫人的背,用自己的懷抱溫暖著母親。
爆竹聲漸漸的消失,新年悄然來臨。
莫夫人漸漸的哭得累了倦了,沉沉睡去。
他抱扶她上了床,細心的替她蓋好棉被。蠟燭無聲無息的流著紅淚,莫若菲坐在床邊靜靜的看著母親憔悴的睡容。他疑惑的問自己,只是因為七王爺的原因,他才這麼在意不棄的安危麼?
她不過是一個機緣巧合相識的陌生女子,偏偏讓他冷漠的心為她牽掛不捨?他想起天門關不顧安危回頭去救她,想起知道劍聲關她在柴房時的心疼。莫若菲用手指揉著眉心,頭痛得理不清這種莫名其妙的情緒。
也許,他真的不該帶她回莫府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讓她安全的留在府中。
不是母親做的手腳,會是什麼人?新的問題從他腦中冒出來。莫若菲迅速的將對不棄的疑惑拋開,認真的思考這個問題。
不管是針對他,還是針對不棄,都是針對莫府而來。
他想起了天門關受到的伏擊,想起了劍聲傳達的世子的敵意。他隱約覺得一場風暴正向莫府捲來。
窗戶紙漸漸的由暗變亮。莫若菲突然想到,七王爺新年裡會遣人給不棄送禮來,甚至會找機會探望不棄。如果他知道了不棄受傷,定會再次遷怒莫府。不棄的到來已經把局面變得複雜,這節骨眼上,他絕不能前功盡棄。

戲雪(1)
瑞雪兆豐年。
一夜大雪後,望京城用最純淨的白迎來了崇德二十七年的新春。
皇上在年前就令七王爺從內庫中撥了十萬兩銀子合在戶部撥發的銀兩一起,採買了米麵被褥分發到瞭望京城東城北三坊的貧民手中。同時在城門四處設置了粥棚,下令連施三日恩粥。引得上千百姓自發跑到午門外叩謝天恩。
皇帝陛下喜笑顏開,得意的對七王爺嘀咕:「朕的愛妃們頭上少插幾朵花看上去另有番清爽別緻的韻味。」
七王爺微笑:「皇上聖明。偶爾吃吃清粥小菜免得積食。只是年節時臣弟少來宮中為好,皇嫂們近來瞧臣弟頗不順眼。」
皇妃們心裡頭的不舒服被皇宮的高牆擋著。望京城臣民的好心情卻關不住。家家戶戶門上的春聯,簷下紅紅的燈籠映襯著白雪。望京城就像美人臉頰上透出了暈紅,帶足了新媳婦過門時的嬌俏喜慶味道。
自年初一起,望京城十二坊掃盡門前雪,開門利市。爆竹聲此起彼伏,街坊鄰居互道恭賀,往來男女臉上不知覺地漾溢著過年的好心情。
東城南下坊多寶閣的菜在望京城裡出了名。藥靈莊林莊主曾為不棄請來的名廚滿大師就是從多寶閣裡出來的。自年初一起,多寶閣裡幾乎客滿無座,小二不斷氣的喝出菜名,托著大托盤泥鰍似的在堂間穿梭。
一樓雅座的窗外種得一樹臘梅。香氣誘得臨窗而坐的一桌客人不顧寒冷推窗迎香賞梅。其中一青袍斯文人打扮的年輕人端了碗熱酒搖頭晃腦吟出一首詩來:「蕊寒香冷因風起,梅破曉寒春乍臨。聽得蹄聲踏冰來,應是長卿人已近。」
說到最後一句他帶著笑意手指瀟灑往門口一指。正正指中掀簾而入的錦衣年輕人。
席間另外一年青人忍不住笑出聲來。他起身迎道:「長卿一來,漸飛的詩意就走了味了。」
陳煜穿著鴉青色窄袖錦袍,披著件雪白的鶴氅。頭髮用絲網小帽罩著,額間束了條黑色描金抹額,裝扮幹練清爽。他解下鶴氅扔給貼身小廝阿石,毫不客氣地在主桌坐了。不屑的瞟著白漸飛道:「漸飛見著我時,他的詩意從來都帶著股酸味。我若不來,他的手指一搖便點在元崇你的身上了。」
元崇是京師守備公子。他身形魁梧,生性好武,性情直爽。三人中就數他的詩文最臭,常被白漸飛拐彎抹角說話擠兌刻薄。聽到陳煜的話他也不惱,端起一角熱酒傾倒進大碗中,痛快的飲了,抹了抹嘴角笑道:「長卿今日可說錯了。漸飛今日只會酸你來著。望京城都傳開了。說七王爺世子肚量小為人刻薄。紅樹莊故意讓莫府小姐落了水。臘月三十還使人在煙花中做了手腳,讓莫府小姐過不好這個年!」
白漸飛哈哈大笑,挨著陳煜坐了,擠眉弄眼地說道:「如今哪,望京城不知多少人盼著在元宵燈節能得見莫府小姐一面。長卿,聽說她年僅十三四歲,就有傾城之貌?」

戲雪(2)
他倆都是陳煜從小玩大的知交好友,說話從來不避嫌。七王爺年輕時的*事坊間百姓不知,他倆出身官宦世家,豈有不聞的道理。年前又聽說莫夫人新收了位義女,莫若菲新認得一位義妹。臘月三十莫府這位大有來頭的小姐點煙花又出了事。傳聞又與世子陳煜有關,兩人的好奇心更加濃鬱,紛紛用熱切的目光望向好友。
陳煜喝了碗熱酒,往元崇白漸飛身上一轉,埋頭自顧自挾著菜吃了,一語不發。
看他這樣,白漸飛元崇面面相覷。
白漸飛斂了玩笑之心正色的問道:「長卿,這三日來不知從哪兒傳出來的消息。你可有查過?」
陳煜吃著菜慢吞吞的說:「那丫頭在我手中落水不假。但煙花中暗放炸藥,差點要她小命的事,你們覺得是我做的?」
元崇不耐煩的說:「我和漸飛自然不信。約你出來不正是心急此事麼?坊間傳得多難聽?世子難容妹子,王爺不得不讓她寄居莫府。這也就罷了,說你數次想著要她的命,連天門關莫若菲遇伏一事也扯到了你身上。」
白漸飛也歎道:「你不願意她名正言順地進王府,咱們心裡都明白的。臘月三十出的事,才三天就傳遍坊間。流言直指於你,定別有居心,你不可不防!」
陳煜臉色漸沉,眼裡泛起深思。
臘月三十晚上煙花中塞了炸藥爆開,傷了花不棄的事初一大早莫若菲親自去了王府稟報。
七王爺大肆畫像尋女的事鬧得人盡皆知。誠國公想起女兒傷情早逝,奏了他一本。斥責七王爺因家事勞煩公中。驚得西州府上下不安。皇上對這段陳年往事心中有數,暗示七王爺低調處理,不要傷了天家顏面。
莫若菲對外聲稱西州府之行書僮受了傷,與藥靈莊林莊主結了緣。意外得知莊主的義女竟是莫家後人,尊得林莊主同意,這才接了回府。而七王爺安排不棄進莫府後一直不聞不問。莫府新小姐的身世在望京城臣民眼中變得越發撲朔迷離。
誠國公拍桌子大罵,皇上暗暗高興,七王爺沉默不語,眾臣民好奇之心與日俱增。
這件事照七王爺與皇帝陛下的意願原本會漸漸的消沉下去。豈料臘月三十莫府出了煙花爆炸的事。
聽說不棄只受了些外傷,七王爺不驚不怒,囑人送了傷藥。莫若菲得了七王爺體恤,不棄原也只受了些外傷,他也放下心來。私下遣人查訪主謀。誰知才過三天,望京城就將世子動手害莫府小姐的事傳揚開了。七王爺的私情與花不棄的神秘出身再一次成瞭望京城中的熱門話題。
莫府不方便去王府找世子討說法,至今保持著沉默。
流言的速度比年節時的寒風刮得還厲害,王府幾位生得郡主的側妃庶妃的冷笑話時不時在七王爺耳邊響起。
但當事人陳煜卻跟沒事人似的,該咋過還咋過。
這時,他望著兩位好友悠然說道:「莫府新小姐不是傾城美人兒,容貌平凡無奇。漸飛你要失望了。」
看他半天,結果風馬牛不相及冒出這麼一句話來。元崇和白漸飛啼笑皆非。
「不過,一見之下,讓人難以忘懷。」陳煜微笑的補充了句。

戲雪(3)
白漸飛眼裡慢慢透出光來。陳煜現在不想談流言之事,他便順著話好奇的問了起來。
三人年紀相仿,都十*歲的年紀。青春少年郎的好奇心頓時轉移到了花不棄的容貌上。
陳煜眉梢一挑,不急不徐的說:「你二人如此好奇,不妨在元宵燈節時擠莫府的花樓下瞧去。今年因莫府新小姐的露面,想必莫府花燈必能撥得頭籌。」
「這叫什麼話!長卿真不夠朋友!吊著胃口不說!」元崇忍不住嚷嚷,不滿之色溢於言表。
陳煜把筷子放下,雙手一攤,無可奈何的說:「我已經說了大實話。不漂亮,但很特別。若是有比較,她連莫若菲的貼身侍婢嘉欣冰冰都及不上。偏偏站在一起,你能記住的就是她。」
白漸飛聽明白了,目中露出神往:「如此與眾不同,元宵燈節少爺我要多帶些家丁侍衛出門了。省得到時擠不過去。」
陳煜微笑道:「可要本世子相助?」
兩人的眼睛頓時亮了。元崇高興的一拍陳煜肩頭笑道:「我爹正催我定親,元宵佳節美女如雲,莫府小姐麼,倒也配得上京都守備府。」
陳煜臉色一變,拍開他的手道:「元崇莫打她主意。今年元宵節四大世家都想搶花燈第一。莫府煙花爆炸非偶然,望京城中流言四起,必有事發生。」
見他正色,二人也收了嬉皮笑臉凝神細聽。
兩人湊近,陳煜眨了眨眼說:「流言說我因為母親傷情過逝,恨上了父王和紅顏知己生下的女兒。以至於不得不讓她寄居莫府。說我在天門關設伏殺她,說我在紅樹莊推她進湖,說我在煙花裡動手腳想要她的命。可是,昨夜我在城中閒逛時無意中聽到有人在說新的故事。說我父王和莫府達成了協議。三月初進行的內府招標,官銀流通權仍會交給莫府的方圓錢莊,哪怕莫府出價高,我父王也自有辦法讓方圓錢莊賺回來。作為代價,莫府收留了處境尷尬的花不棄。」
元崇白漸飛倒吸一口涼氣。流年的目的竟然是衝著七王爺去的。
「你們想,如果我父王不管內庫了,誰會是接掌之人?」陳煜呵呵笑著問道。
「會是誰?晉陽長公主?三公主駙馬都尉劉燦之?皇后胞兄順侯黃康明?」
「不,你們都說錯了。」陳煜微笑著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二人疑惑不解。既然是衝著七王爺去的,怎麼可能讓內庫大權還留在七王府中,落入陳煜之手?
「皇上是絕對不會將內庫交給那些人的。父王不幹了,自然由我來接管。親王不能掌軍權,不能涉政事,皇上用我最放心不過。所有人都知道,我對莫府沒有好感,如果讓我接管,開春之後內庫招標如果有人和莫府搶官銀流通權,我會偏向莫府嗎?就算我公允,有人出來抬價,讓莫府做賠本生意也不錯啊。皇上多得了銀子,高興還來不及。」陳煜說到最後,眼神漸寒,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來。

戲雪(4)
白漸飛擔憂的看著他說:「這樣一來,你豈不是被人利用?交給莫府你心裡不痛快。明知道是個圈套還幫忙,心裡不更憋氣?」
陳煜一口飲盡杯中酒,呵呵笑道:「誰說我心裡不痛快來著?我這就去莫府找莫若菲莫美人賞雪品水仙去。順便去探望下在莫府裡養傷的新小姐!」
他站起身,在兩人難以置信的目光下笑道揚長而去。
元崇疑惑了半晌,歪著腦袋問白漸飛:「七王妃過世,長卿對他父王就沒了好臉色。莫府收留了那女孩子,以他的性情,他會和莫若菲處好關係?他去看望莫府小姐,我咋覺得他是打殺上門去的?」
白漸飛搖頭晃腦說道:「去卻舊恨添新愁啊。長卿是什麼人?閒逛也能讓他湊巧就聽到有人在聊新故事?咱們從小一起長大,自王妃過世後,誰看得透他?今年元宵燈節真有好戲看了。」
多寶閣二樓廂房的竹簾一角被輕輕佻起。簾後站著位身著茜桃色穿花百蝶裙的女人。三十來歲年紀望之二十出頭。膚白如雪,眉作遠山長,細腰不足盈握。挑開竹簾的手指纖纖,宛若蘭花初放。雖然穿著艷麗的衣裙,仍掩不住清麗如秋月皎蛟的氣度。
她望著樓下陳煜與小廝阿石騎馬遠去的背影淺淺笑了。她喃喃自語道:「世子你可猜得到我明月山莊下一步想走的棋是什麼嗎?」
聲音嬌媚,帶著萬種風情。
她放下竹簾緩步回到房中輕靠在軟榻上。隨手拿起榻上擱置的繡布。竹篾繡圈裡繃了塊玉蘭色的錦緞。一幅平湖明月圖快要繡完了。明月高懸,湖水碧波泛起銀白色的光。清泠泠恬然寂靜的景致中,一隻孤雁淒涼穿飛,頸中橫插了枝羽箭,殷紅的血如雨灑落,令人悚然心驚。
廂房門吱呀推開,走進一名個頭不高,面容清瘦的年輕男子。他走到女子身旁低聲稟報道:「夫人,馬車已經備好了。」
柳明月恍若未聞,慢條斯理的繡著。抽出最後一針,針尖刺進了手指,沁出一滴血珠。她把手往孤雁頸中一摁,雁頸霎時被染紅。她滿意的抽出錦緞瞧了瞧,放進只精巧的匣子裡。這才站起身來慵懶的說道:「最後一隻了。黑雁,今年元宵節的燈制好了?」
黑雁接過她手中的匣子恭敬的回道:「都制好了,就差夫人手中這只了。」
柳明月溫婉的笑了:「今年元宵節我明月山莊的百雁燈一定能拔得頭籌。」
嬌媚的聲音帶出了絲陰霾。她緩步朝門口走去,黑雁趕緊為她披上鶴氅。柳明月繫好繫帶,戴了頂帷帽遮住面容。她帶著黑雁從後面樓梯下了樓,上了馬車。

戲雪(5)
不棄幼時跟隨花九行乞,稍大在藥靈莊菜園子裡勞作,熬得一副健康的身體。銅錢打出的青腫沒兩日便適應了,吵著就想出門。
靈姑棠秋四婢說什麼也不肯讓她出去。青兒見不棄鬱悶,便對靈姑說:「小姐如果悶的慌,咱們就在院子裡堆雪人玩可好?不出院子就是。」
不棄並不想大鬧天宮。聽到堆雪人,眼裡已露出渴盼的神色。
婢女中以靈姑為長,她靈姑想了想,拿了羊羔皮手套鹿皮靴子。又給她戴上頂狗皮帽子,把不棄圍了個嚴實,這才招呼忍冬秀春棠秋等人進了院子。
離廂房較遠的地方雪積得一尺厚,四婢持了掃帚鏟子去弄雪。不棄大笑道:「等你們鏟雪來堆好讓我瞧有什麼意思?我自己動手!」
不等眾人阻攔,她搶過一柄鏟子大步走到了湖邊用力鏟著新雪。嘴裡呵出團團白氣,小臉凍得通紅,眼睛漸漸煥發出神采來。
忍冬情不自禁的說:「這時候看小姐格外可愛。」
青兒笑咪咪地說:「我也鏟雪去!」
秀春棠秋忍冬和青兒年紀都差不多,四人朝端莊站著的靈姑吐了吐舌頭,操起掃帚鏟子就奔向不棄。
眾人齊心,不消半個時辰便在湖邊堆起一個雪人。不棄呵呵笑著自湖邊扯起幾莖水仙種在了雪人頭頂上,綠白相見,煞是好看。
青兒弄來兩隻煤餅子往雪人臉上一摁,拍手笑道:「就差嘴啦!」
不棄欣賞了下雪人的綠頭髮,想了想道:「弄些紅梅來做成嘴巴行不?」
她的目光瞟向院子角落的臘梅,情不自禁地想起蓮衣客來。他真的就這樣消失了,她還會再見到他嗎?這個神秘的傢夥究竟是什麼人呢?眼前似乎又出現他凝神望月的身影。不棄著看著梅花笑道:「用臘梅也成啊。我去!」
不等她們反應,不棄已奔向梅樹,跳起來摘樹上的梅花。腳下踏著水邊的薄冰,吱溜摔倒在了地上,她坐在雪地上咧開嘴大笑起來。
這樣就可以什麼事都不想,這樣她只是莫府養在深閨的小姐。讓她肆意的瘋狂一回吧!不棄望著藍天傻笑。
「小姐!你摔著了嗎?」四婢惶恐的跑過來。
不棄拍拍屁股爬起來,捏了團雪對準秀春就扔了過去,嘴裡大喊道:「玩雪仗,咱們玩雪仗!青兒,咱倆一派!」
靈姑微笑著歎了口氣,揚聲說:「忍冬,你來幫我準備更換的衣物。呆會兒小姐玩盡興了便要換下!」
得了她的首肯,四人在院子大呼小叫的打開了。
不棄頭一回有了玩伴,興奮的捧了雪追著秀春和棠秋亂打。
梅香水仙花香暗香浮動,清脆的笑聲隔了院牆飄蕩在空中。
莫若菲伴著陳煜還沒走進院子,就聽到陣陣尖叫聲笑聲。聽到不棄的聲音,莫若菲寵溺地笑了:「不棄這丫頭,要翻了天了。」
正說著,一蓬雪朝兩人扔了過來。陳煜嘴角噙笑單手隔開雪球,在院子裡四個女孩驚詫的目光中,腿往雪地上一鏟,雙掌拍出。白雪如瀑朝不棄她們撲了過去。猝不提防的四人霎時被打了個正著,沾了滿頭滿臉。
「報仇啊!」不棄正在興頭上,抹去臉上的雪大吼一聲,操起地上的鏟子剷起雪就向莫若菲和陳煜拋去。

戲雪(6)
「世子,我這個做大哥的自然不肯叫妹子吃虧。以一敵五,你小心了。」莫若菲朗聲說完,瀟灑的走到不棄身邊,擠了擠眼睛道:「丫頭們,隨我迎敵!」
不棄高興的一拍掌呼道:「上!」
三婢見少爺撐腰,膽子也壯了,相互使了個眼色,低頭握了雪率先扔向了陳煜。
陳煜哈哈大笑道:「擒賊先擒王。莫公子可要護好你的小妹了!」他在原地滴溜溜一轉,身法突變,瞬間已近到不棄和莫若菲三尺開外。
莫若菲也不著急,接過不棄手中的鐵鏟往地上一劃,輕柔的新雪立時變成一道雪牆擋在了身前。
二人用了武功,意不在傷人。淩波館裡雪霧騰騰,簌簌落下。陳煜的眼睛只盯著不棄戴的狗皮帽子,打算擒了不棄作擋箭牌,對四婢的襲擊毫不放在心上。
場面瞬間就變成了老鷹捉小雞。不棄咯咯笑著躲在莫若菲身後,時不時偷空抓起一團雪扔過去。
莫若菲再剷起一蓬雪揚起時,青兒靠近不棄身邊悄聲說:「小姐,借你的帽子一用。」
她嘴角噙著賊兮兮的笑容,目光往陳煜的方向一瞄。不棄心領神會摘下帽子往青兒頭上一扣,就地一個翻身離開了莫若菲身邊。
聰明的丫頭!莫若菲讚賞的看了眼青兒,迅速地擋住她的身體,讓她只露出戴了狗皮帽子的腦袋來。他手勢慚緩,有意露了個破綻,讓陳煜閃身而過,一把抓住了青兒。
「呵呵,我有擋箭牌在此,還不乖乖的站定讓本世子拋個痛快!」陳煜捉住青兒的肩往身上一擋,眉飛色舞。
就在這時,青兒飛快地轉過身,雙手用力抱緊了陳煜大聲說:「小姐,我纏住世子了,快打!」
陳煜一愣,莫若菲和不棄哈哈大笑,雪劈頭蓋臉砸向陳煜。
「好個金蟬脫殼!我認輸!認輸!」青兒抱得很緊,陳煜又不方便用武力將個小婢女摔飛,只得站在場中雙手高舉做投降狀。
雪團飛過來的瞬間,青兒驀得鬆開手,雙手抱頭開躲。陳煜哪肯讓她也跑了,拎起青兒擋在身前大笑道:「有俏丫頭作陪,輸了也不冤了!」
話雖這樣說,卻在雪砸過來的瞬間扳轉了她的身體,將她護在了懷裡。自己卻被打了個正著。
看到陳煜滿頭滿臉撲滿雪粉的狼狽樣,不棄拍了拍手得意的笑道:「山哥,咱倆出馬,怎麼可能打不過!」
莫若菲心頭一跳,臉色漸漸的變了,身體一激靈,心底深處冒出一股寒意來。不棄與丫頭們的笑聲猶自在耳,他卻彷彿遠離了這個世界。他看不到莫府,看不到七王爺世子的存在,緩緩轉過頭問不棄:「你剛才叫我什麼?剛才你說什麼?」
剛才她說了什麼?她喊他山哥?不棄一個激靈嚇醒了。她努力想很正常的回答,腦袋早嗡嗡作響。他的臉依然完美,他的眼神卻露出了她熟悉的暴戾。
不棄手足發顫,全身冰涼。他認出她了?就憑她喊他山哥就能認出她了?她渾身的熱汗瞬息之間變冷,衣裳濕噠噠的貼在身上,透心涼。她絕不認他,絕不!不棄偷偷用力一扭大腿,大顆大顆的眼淚啪噠啪噠往下掉。儘管害怕儘管她想尖叫,仍磕磕巴巴的逼出聲音來:「我,我叫你山……山哥。我喊,喊錯了嗎?大,大哥,你別嚇我。不是你讓我喊的嗎?」
「陳大姐煮的奶湯麵好吃嗎?」莫若菲盯著不棄驚恐的臉輕飄飄的說出一句莫若其妙的話來。
一句話將時空合併,勾起了不棄的記憶。低矮的紅磚樓房,骯髒窄小的路,被油煙燻黑的牆,臨街支起的兩口熱騰騰大鍋,翻滾著混濁的麵湯。罵罵咧咧嘮叨著不爭氣兒子的陳大姐麻利的用竹漏抄起麵條放在碗裡,隨手澆上一勺高湯。
每天出門之前,他們總會到陳大姐的麵館裡吃一碗香噴噴的奶湯麵。多年不變的習慣。
不棄的神情已由驚恐變成茫然。他還想試她,她當然不上當。然而,她卻知道,她的雙腿已經在發抖。如果莫若菲此時叫出她前世的名字,她恐怕會立馬崩潰。
莫若菲一把將不棄扯進近,死死地盯著她的眼睛,沉著臉一字字的說道:「你再叫我一遍山哥?」

戲雪(7)
不棄想鎮定,也想不顧一切地尖叫。她扭開頭望向了陳煜。如果還有誰能化解莫若菲向她施加的壓力,就只有世子陳煜。
莫若菲的異樣,不棄哀求的目光讓陳煜皺眉。他推開青兒走過去靜靜的說:「放手。」
莫若菲似沒有看見他一樣,目光沒有移動分毫,手握得更緊。
他的行為惹惱了陳煜。他伸手握住了不棄的另一隻手想拉開她。
一隻手被握在陳煜溫暖的手中,另一手腕卻傳來痛楚。她該怎麼辦?有這個便宜世子哥哥在,她怕什麼?不棄心一橫決定耍賴。
她哇的大哭起來:「你讓我喊你山哥的,我有什麼錯?!我本來就是娘不要爹不認的野種!我才不稀罕你的妹妹,你放開我!」
她用力的甩著莫若菲的手。摔開罩在心頭的恐懼,摔開粘在她身上沉重的前世。淚水噴湧而出,不棄尖聲哭叫著,手握在兩人手中,她跳起來用腳去踢莫若菲。
陳煜聽得那句野種,心頭酸澀,手掌翻起擊向莫若菲面門,趁他下意識鬆手來擋的時候,將不棄擁進了懷裡。他厲聲說道:「莫公子!你在做什麼?!」
幹得好!漂亮!不棄喑中叫好,趁勢把頭埋在了陳煜懷裡。她渾身發抖,一個勁兒的哭喊道:「我要九叔,九叔!我跟九叔討飯去!」
莫若菲握緊了拳,被不棄撕心裂肺的哭聲驚醒了。他這是怎麼了?是他讓她喊他山哥的,突然聽到她這麼喊出來,怎麼就失控了呢?
如果是她,她怎麼可能不認他?她怎麼可能不來依靠他?如果是她,她怎麼願意一個人孤獨的活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裡?就算前世他欠了她,他打罵她,他害她摔下了山崖。但是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裡,他也是她唯一熟悉,唯一親近的人啊。
眼前最重要的事情卻是如何對陳煜解釋。莫若菲兩世為人,從市井到商界早混成了人精,心裡早打定了主意,神色黯然地說道:「世子,憶山失禮了。不棄,你原諒大哥。」
他能騙過在場的所有人,卻騙不過她。不棄只盼著經此一事能順利離開莫府。她抬起頭尖叫道:「你說你叫憶山,你說讓我叫你山哥的,我沒錯我沒有錯!我不要呆在莫府了,我要去找九叔,我花家十代行乞,我餓不死!」
「住口!堂堂郡主去討飯成何體統!」陳煜大喝一聲。
不棄是七分驚懼,三分耍賴。被陳煜一吼藉機用力推開他,扭頭就往後院松林跑,邊跑邊哭:「誰說我是郡主來著?我不是!我就是個討飯的乞丐!我不要留在莫府當什麼小姐!我討厭你們!」

戲雪(8)
「小姐!」青兒提起裙子跟著不棄追去。
「青兒!由她去吧。不棄自尊心強,她不喜歡有人看她哭。想明白她自會回來的。」莫若菲叫住了青兒。
不棄狡黠的模樣在他眼前不停的晃動。如果她真的願意當乞丐,她也不會答應做林莊主的義女,不會答應隨他來望京了。這丫頭,只不過是藉著這事想鞏固她的地位罷了。莫若菲屢屢識破不棄的小心思,自以為是的想著。
這時,莫伯正好提了食盒進來,見幾個婢女面帶惶恐,少爺和世子臉色難看,他怔了怔就要退出去。
被嚇壞了的靈姑正愁不知如何解圍。她靈機一動,叫住了他:「莫伯,你又給小姐送補湯來了?小姐她……想單獨呆會兒。補湯給我吧,回頭我熱了再給小姐喝。」
莫伯對莫若菲和陳煜行了禮道:「小姐傷還沒全好,夫人囑咐每天燉補湯給她喝。靈姑,記著熱好了再給小姐喝。」
他遞過食盒,恭敬的行禮告退。
陳煜冷冷的看了眼莫若菲道:「給我一個理由!」
莫若菲已完全清醒過來,心裡已想好了應對。他憂傷的望向松林,良久才緩緩說道:「昔日櫻兒也這般喊我的。本不想舊事重提,憶山不想讓世子多心。」
陳煜恍然大悟。莫若菲嘴裡的櫻兒他自然知道。一年前內庫招標,七王府請皇商們赴宴,請瞭望京城的青樓名妓相陪。席間一名叫紅櫻的女子就坐在莫若菲身邊,見了莫若菲的人,一顆芳心就繫在了他身上。莫若菲憐惜紅櫻,卻沒有男女之情。他有意替紅櫻贖身,紅櫻卻自盡了。
陳煜歎了口氣道:「既如此,又何必讓不棄叫你山哥?」
莫若菲苦笑道說:「我把櫻兒當妹妹看,不棄也是。」
陳煜看了眼松林,擔心的說:「讓她一個人呆著會不會出什麼事?」
「世子放心,不棄很懂事。一個人想明白了就會回來。有人去勸她會吵鬧得更厲害。」
「好,我就信你一回。這事我不會告訴父王。長卿這就告辭。」

冤家上門(1)
不棄狂奔至松林。心臟幾乎被嚇得差點蹦出來。再這樣下去,她遲早會露出破綻來。
她癱坐在樹下積雪中。松樹被雪壓低了枝頭,像一扇扇雪白的屏風擋住了外面的世界。看不到屋宇房舍,聽不到人聲,不棄覺得安全。
她再不情願,也要面對。寒風吹來,不棄打了個噴嚏,身上出的汗濕了衣裳冰冷的貼在身上。如果她為自己著想,她就應該回淩波館。泡個熱水澡,換上乾爽衣裳,烤著炭火喝莫夫人特意吩咐廚房為她熬的雞湯,吃可口的飯菜。她就是不想回去。
想起莫若菲兇狠的眼神,想起他突然說的那句:「陳大姐煮的奶湯麵好吃嗎?」不棄懊惱的用頭撞著松樹。她怎麼可以高興得忘乎所以,怎麼可以忘記自己的處境,忘記莫若菲對她產生的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別撞了,再撞就撞傻了!」
熟悉地揶揄語氣,低沉中帶著絲暗啞的嗓音。不棄瞬間熱淚盈眶。她抬起頭,全身掩藏在白色披風下的蓮衣客不知何時已悄然而至。
他靜靜的站在不遠處。穿著她熟悉的黑色緊身衣,披著帶鬥蓬的披風,黑巾蒙面。不棄呆呆的看著他,眼淚慢慢淌下麵頰。驚喜,感概,委屈……她分不清是現在是什麼心情。但她清楚的知道,原來她是這樣想念他。
蓮衣客透過積雪的枝椏默默的看著抱膝蜷坐著的不棄。她像冬天裡的松鼠,黑亮的眼睛隨時帶著警覺與機敏,遇到危險會用毛茸茸的尾巴擋住自己的臉。他環顧四周,失笑的發現不棄找了個好地方。積雪的松枝四面圍合,形成了天然屏障。若不是聽到細微的撞擊聲,白雪抖落的動靜,他幾乎找不到她。
他縱身一躍,越過松枝自空中翻越而進。
眼前白影一晃,蓮衣客已解下披風罩在了不棄身上。頭蓬翻起,遮住了她所有的視線。不棄下意識的想掀起鬥蓬看他。
「別動。」
他不願讓她看到他的,他為什麼還要來看她?他是在同情她?在可憐她?還是他和她的母親有著異樣的關係,讓他不得不來?諸多猜測從不棄腦中晃過,找不到答案。
不棄沒有堅持掀開鬥蓬。換了她以前的性格,她會不顧一切,想盡辦法去看到他的臉。現在她不敢這樣做,她害怕看到了蓮衣客後,他會永遠的從她面前消失。
她低聲說:「你嘴裡說要殺我。可是在天門關救我的人是你。在柴房給我送雞腿的人是你。跑來莫府看我過得好不好的人是你。你是除了九叔和阿黃,對我最好的人。我早就知道,你不會是來殺我的。」
蓮衣客靜靜的回答她:「你錯了。天門關救你是可憐你,那些人想殺的人是莫若菲,我不想讓無辜的人喪命。柴房給你送雞腿是噁心看到你吃耗子,不得己而為之。潛入莫府看你則另有原因,卻也不是關心你過得如何。」

冤家上門(2)
他否定了所有,這讓不棄異常難受。她多麼希望他只是為了保護她,守護她。不棄的心底深處有個所有女孩子都有的夢,紫霞仙子的夢。有一天,會有一個人踩著七彩祥雲來帶了她走。有一個人可以保護她,可以不讓她這麼辛苦的過。
前世的十八年,今世的十三年都無依無靠地過了。為什麼聽到他的話會這樣難過?不棄埋下頭,拾了段樹枝在雪地上發洩式的亂畫著。
她突然扔掉樹枝,憤憤的說:「你既然不是真心想對我好,你為什麼要來?你是來看我哭,看我難過的嗎?你放心,我只在這裡呆一小會兒,就當沒事發生一樣回去做我的莫府千金小姐!難不成我放著有吃有喝吃飽穿暖的好日子不過,真的去睡屋簷去討飯?我沒那麼笨的!你以後用不著來,我不會想你的!」
耳旁傳來風一般的輕笑:「你這樣想就對了。做好你的莫府小姐,將來找個好人家嫁了。你這一生可以富貴平安。記著我的話。以後我不會再來。」
不棄驚惶的轉身,看到一抹黑影掠上了高高的枝頭,她大喊道:「你別走!我還沒有還你披風!」
蓮衣客再不回答她,身影一晃就不見了。
他真的就走了?他叫她安心當莫府小姐,將來嫁個人?他又怎麼能理解來自不同世界的她不願意?對古時候的女子來說,一輩子就這樣過了。她呢?她要在十三歲的年紀就看盡自己的一生?她憑什麼要過他們所期盼的日子?他們憑什麼自以為是的安排她的人生?不棄咬著唇眼淚嘩的湧出。心裡的氣憋得她難受。她堵氣地脫了披風挖開雪埋了。寒風吹來,她凍得發抖,心卻更冷。
她是現實的人。她理智的知道這件披風不能讓別人看道。心底深處隨之湧起的是對蓮衣客絕情而去的埋怨。也許她還有著小小的企盼,盼望蓮衣客並沒有離開,還躲在松林的某處瞧著她。盼望著他會擔心她凍著,再一次來到她身邊。
然而,數過兩遍一百,蓮衣客還是沒有出現。不棄哆嗦著抱著雙臂縮坐在雪地裡。失望地埋下了頭。
雪花不知不覺的從空中飄臨,漸漸鋪滿了一身。遠遠望去她就像松樹下的一個小雪堆,寂寞的任寒風吹拂。
不棄恍惚地想,他真的不會再來,她也應該回去了。她應該回到炭火旁喝暖暖的雞湯,吃可口的美味。寒意漸漸浸進四肢,早凍得沒了知覺,倦意深重,她實在不想挪動分毫。長長的眼睫上積起了輕盈的細雪,她迷糊的陷入了白色的夢中。
彷彿聽到有人進入了松林,彷彿聽到了青兒棠秋焦急喊她的聲音。那些聲音遙遠而模糊。不棄想回答,聲音像嘴裡呼出的微弱白氣,輕的被風一吹就沒了。

冤家上門(3)
天色漸暗,松林裡亮起了燈籠火把。莫若菲焦急的帶著家僕搜尋著不棄。他身邊站著個身著錦衣的清俊少年,劍眉飛揚,雙眼炯炯有神。他抄著手疑惑的說道:「表哥,這麼久了還找不著人,會不會是被賊子擄出府去了?」
想起臘月三十被人動過手腳的煙花,莫若菲有點煩躁不安。他想了想道:「雲琅,不排除有這種可能。我這就去安排人出府尋找。你帶些人再把松林搜一遍。別放過任何一個地方。你遠道而來,才進府還沒歇著就讓你幫著找人。有勞了。」
雲琅拍了拍他的肩道:「表哥放心。找人重要。這裡就交給我了。」
莫若菲越想越擔心,施展輕功飛快的離開了淩波館。
「兩人一組,隔十步再找一遍。一處角落都不要放過!」雲琅接過一隻火把,率先進了松林。
聽到松林裡的動靜,不棄掙紮著睜開了眼睛。找她的人從不遠處經過,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連出聲都困難。她想起了凍死的花九,她清楚的知道,再不被人找到,她也會被凍死。她怎麼這麼傻?傻到為了和蓮衣客堵氣而讓自己被凍死?不棄用力咬了咬舌頭。針尖般的一點痛楚支撐著她從懷裡摸索出了火褶子。手指僵硬得沒有了知覺,她甚至感覺不到火褶子的存在。僅憑著感覺握住了在松樹上一劃。火光閃了閃,火褶子從手中落下,瞬間又熄滅了。不棄絕望的從喉間逼出一絲若有若無的聲音:「我在這裡……」
雲琅似乎看到了什麼,又似乎霎那間閃過的是家僕們燈籠火把的光。他遲疑了下,彎下了腰。
火把照耀下,松樹濃密枝椏的背後露出了不棄的身影。他大喜,高呼道:「我找到人了!快去通知公子!」
雲琅越過松枝走到不棄身邊。他將火把往雪地上一插,抓起一團雪用力的揉搓不棄的臉。「醒一醒!」
臉上傳來刺痛,不棄小貓奶叫似的說:「你還是來了——」
「喂!醒醒,別睡過去!」雲琅握住不棄的雙手,觸手如冰,眼見凍去了半條命。他喝令人趕緊去請大夫,抱起不棄飛快地離開了松林。

冤家上門(4)
燭光散發出溫暖的橘紅色光芒。炭火堆在火盆中紅瑪瑙似的。
她沉浸在被溫暖包裹的舒適中捨不得醒來。這一覺睡了一天一夜。再一次睜開眼睛時,她看到莫若菲憔悴的面容。不棄下意識的又閉上眼睛。
「不棄,是大哥不對,你原諒我。唉,你沒事就好。」不棄的躲閃落在莫若菲眼中,他心知不棄還在怨他,不由得輕歎出聲。「在我心裡,不管你是不是七王爺的女兒,也當你是妹妹的。你不懂得……」
我懂,我都明白。我只是不能認你。不棄默默的在心裡回答。她很想睜開眼睛笑著對莫若菲撒撒嬌,讓一切不快煙消雲散。她做不到,現在她連換張假面孔也有心無力。
「不棄,還記得在紅樹莊我對你說的話嗎?雖然你怨七王爺不能認你,你也清楚不回王府做莫府的小姐對所有人都有好處。想想你從前過的日子,難道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嗎?再者,七王爺心裡對你有了愧疚之情,對你只會比王府中的三位郡主更好。你是聰明人,就用不著我再多提點了。賭氣傷身的事情有一回便罷。多幾次,我莫府難以向七王爺交待,七王爺聽多了只會心煩。好了,我不多說了。你心裡有氣,大哥不礙你的眼,等你氣消了再來看你。七王爺不方便來,囑世子代為探望。世子一直板著臉,你也清楚七王妃過世早的緣由。他來瞧你是父令不可違罷了。等會兒世子進來你別再惹怒他。我去稟告母親,讓她寬心。」莫若菲替不棄掖好被角,看著她微顫的睫毛,輕歎口氣,起身出了房間。
不棄越聽越氣,難不成他當她是為了向七王爺邀寵,才故意凍得半死?她不想解釋半個字。心裡只冷笑著想,她是平衡關係的棋子,是七王爺和莫府達成協議的質子。她有什麼資格拿自己的健康和生命去賭氣?
每個人都有自己想要保護的人。誠若山哥,這一世的莫府大公子,他再怎麼憐惜她,首先想到的還是莫府的利益,真正關心的是他的地位與他身後的莫氏家族。
自己又有什麼呢?她轉頭看到枕邊一直放著的裝陶缽的錦盒,目中湧出希望。她和莫若菲兩世為人,他有他的陽道道,她自去她的獨木橋。被他誤解又不能解釋,山哥和她前世的秘密堵得她難受。
還有不情願來看她的世子。不棄憤憤的想,她難道願意看到他?在她看來,打一巴掌塞顆甜棗正是世子陳煜的慣用手法。她可不會忘記在紅樹莊他陰險地害她落水,又當著眾人的面奮不顧身跳進湖裡救她的情景。
房門再一次被推開,青兒走了進來,她高興的說道:「小姐醒了?世子來看你了。」
不棄臉上露出嘲笑,閉著眼裝睡,只盼著陳煜瞧上一眼,趕緊走人。

冤家上門(5)
也許是眾婢擔心不棄凍著了,屋子裡燒著三個火盆。不棄身上蓋著床厚棉被,被角掖得緊了,不棄像即將破蛹的蠶,從厚厚棉被筒中露出一個小腦袋來。她的臉被熏得紅通通的,甚是可愛。
陳煜看她臉色紅潤,鬆了口氣。他擺手讓青兒出去,走到床邊坐下溫和的問道:「不棄,身體可有不適?父王也很擔心你。」
正在氣頭上的不棄激憤的想,他憑什麼擔心她?她都是莫府的人了,關他什麼事?不棄連眼睛都沒睜開,懶洋洋地說:「多謝世子關心。勞煩稟報王爺,大冬天我落進湖裡也沒事。現在醒了,喝碗熱湯精神就恢復了。大過年的,世子總往王府跑,會招人說王府閒話的。」
她閉著眼睛,眉毛一跳一跳的,臉上神情越看越有想拎起她的衣領扁她一頓的衝動。自己去禦醫府中逼請著人著急趕來,折騰了一天一夜就為了聽她含沙射影指桑罵槐?若不是看在她和他有血脈之親的份上,若不是看她從小被拋棄淪為小乞兒的份上他會在莫府守著她醒來?
陳煜忍不住譏道:「自己跑松林裡凍暈又是做給誰看呢?既不在意父王,又何必大過年的三天兩頭出事?實話告訴你,進王府的念頭趁早打消了。父王能讓你擁有莫府小姐的身份,能讓你將來可以嫁個好人家過安生日子也就看在這點血脈親情上。想想你從前過的日子吧,人太貪心只會得不償失。」
他的話激得不棄嘩的掀開被子坐起身。她怒視著陳煜道:「誰說我想進王府來著?誰說我想與你們沾親帶故的?誰說我想做莫府小姐的?我現在走,你們別攔著我啊!」
她跳下床找鞋穿了,氣呼呼地找到外袍披上。
陳煜也不攔她,抄著手悠然說:「新年裡頭把身世可憐的小姐生生趕出府去。莫府背不起這個名聲。我不攔你,莫府也不會讓你走。莫若菲若是知道你想離開,多半會下令禁足,你以後想要出院子一步都不可能。」
他*裸的威脅氣得不棄渾身發抖。她知道陳煜的話不假,要是莫若菲不讓她出去,圈在這個小院子裡,她還不如去撞牆。不棄越想心裡越苦,又下不了臺,操起桌子上的茶壺摔過去,破口大罵道:「黃鼠狼給雞拜年,你不情願來,我難道情願見你?出去!」
罵出這句話,她往地上一蹲哇的哭了起來。
哭聲驚動了房外的人,莫若菲一早吩咐不得打撓世子和不棄。眾婢面面相覷不敢進去,豎起耳朵聽房裡的動靜。
陳煜見不棄傷心至此,心裡也有些後悔,伸手去拉她,輕聲說:「沒有人為難你。何必自苦。」
不棄打開他的手,扯開了喉嚨乾嚎。她不能負氣出走,她也沒有和陳煜叫板的本錢。下不來台她只能哭鬧耍賴。不棄自小跟著花九行乞,裝可憐是拿手本事。她邊哭邊數落身世。從娘不要爹不認,喝狗奶睡狗窩說到打霜落雪洗衣幹活,冬天嚼白菜啃蘿蔔。把自己說得比白毛女還淒慘。

冤家上門(6)
聲聲淒涼,句句悲傷。一時間勾得房外婢女跟著心酸落淚。
靈姑忍不住在房外求道:「世子,你勸勸小姐吧!別哭了。」
陳煜聽了心中不忍,長歎道:「是我說話過了。別哭了!」
話音才落,不棄已抹乾淨了眼淚站起來。她臉上燦爛的笑容駭了陳煜一跳。才哭得傷心,怎麼就能有這樣喜悅的笑容?
不棄沒事人似的打了個呵欠,看到陳煜駭然的表情撲哧笑出了聲:「你既然認了錯我也不計較了。當我是傻的麼?當莫府小姐比我去討飯強多了,我才不會走呢。靈姑!把雞湯端來,我餓了。」
陳煜哭笑不得又發作不得,一時間怔立於室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不棄染著淚意的雙眼像洗過的墨玉,襯得滿室生輝。他失神的想,她沒她母親美貌,偏偏繼承了雙能讓所有燈光黯然失色的眼睛。想起母親,陳煜心裡難過。母親的眼睛溫婉如初雪,在那個女子的*攝魄眼面前卻黯然失色。父王贊母親賢淑,他愛上的卻是精靈山鬼。
青兒端了湯進來,小心的看了看陳煜的臉色,把湯放下關切的問道:「小姐,還想吃點別的東西麼?」
「就想喝熱湯。哇,好香!」不棄深深一嗅,發出滿足的感歎聲。
「自從小姐受了傷,夫人吩咐每天都用只老母雞給小姐燉湯補身。湯一直熱著,就等小姐醒後隨時可以喝。」青兒抿嘴一笑,舀了兩碗湯。她放了碗在陳煜面前,慇勤地說,「世子守了小姐這麼久,也喝一碗暖身吧。」
她的舉動化解了陳煜的尷尬。他想起打雪仗時青兒的機敏,不覺多看了她一眼。
青兒穿了件雪青色的繡花小襖,繫了條降紫的灑花裙子。梳了望月雙環髻,下巴小巧玲瓏,肌膚在燈光下溫潤柔和,清麗絕倫。
細看之下青兒的美貌讓陳煜吃驚,他坐下端起湯碗微笑讚道:「青兒真美!」
青兒頓時紅了臉,飛快的看了陳煜一眼,嘴角含嬌,拿著托盤福了福,低著頭逃也似的出去了。
陳煜眼睛發亮嘴角含笑,目光一直粘在青兒背上。
這就是傳說中的一見鍾情?不棄喝著香濃的雞湯瞧著這一幕笑得前撲後仰。
陳煜被她笑得渾身不自在,端著湯碗一飲而盡。他板了臉道:「大家小姐笑不露齒,莫府沒有教過你規矩?」
「規矩我懂。那是裝給人看的。」不棄撇撇嘴說道。
陳煜氣血上湧,冷笑道:「罵我不是人?你又是什麼東西!」
「我是狗娘養的,怎麼著?!」她明明沒有這個意思卻被他誤解。聽到陳煜罵她,不棄也怒了,把湯碗往桌上重重一放,直接用衣袖抹了抹嘴理直氣壯的說道,「我從小喊大爺跪地要錢抱人大腿什麼事都幹過。想看大家小姐?回家看你媽去吧!」
「咚!」陳煜氣得臉色鐵青,重重一拳捶在桌子上。
儘管她努力地裝出副笑臉,轉眼又聽到陳煜斥她沒教養。不棄被陳煜傷了自尊心,此時再也擋不住胸口呼嘯而出的怒意。粗鄙的話脫口而出後,她才想起七王妃被自己母親氣過世了。道歉的話打死她也說不出口,梗著脖子不怕死的瞪著陳煜。
陳煜驀地伸手掐住她的脖子,咬牙切齒的說:「不知好歹的東西,留你在世上已對母妃不敬!」
不棄被他逼出了狠勁,臉上擠出了笑容,掙紮著嘲笑道:「可惜王爺一生最愛的人是我娘!」
這是最毒辣的劍,毫不留情的刺中陳煜的傷痛。母親憂鬱的臉在他眼前出現,陳煜盯著不棄得意的眼神,手忍不住的就想發力,擰斷她纖細的脖子。一個聲音在心裡響起,她才十三四歲,她也是從小就沒了母親的可憐孩子。陳煜額頭的青筋暴出,他再不鬆手,他會控制不住自己生生掐死了她。
「我真想掐死你!」他狠狠的說完,揚手將不棄摔了出去。
身體重重的落在床上,不棄氣息一窒頓時暈厥。
陳煜眼裡露出痛楚,他閉上眼睛深吸口氣道:「花不棄,以後你好自為之!」

冤家上門(7)
淩晨時分,不棄從昏睡中醒來。腦袋又沉又重,身體散了架似的。
秀春和棠秋站在床前驚喜的說:「小姐,你終於醒了!阿彌陀佛,可嚇死奴婢了。世子一副要殺人的嘴臉。他怎麼就不顧小姐身體虛弱才甦醒呢。」
窗戶紙蒙上了層灰白色,天快亮了吧。不棄微笑道:「守了我一晚上辛苦你們了。去睡會吧。我還想睡,倦得很。」
棠秋笑道:「小姐再多睡會兒。世子請來的禦醫說,小姐需要多休息身體才會養得好。我這去叫忍冬和青兒過來。」
「和世子吵架的事公子知道了嗎?」
「知道了。公子什麼話也沒說,只讓好好照顧小姐。」
不棄嗯了聲閉上了眼睛。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她鬧騰兩日,莫若菲對她寬容了許多。她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麼容易就被世子惹怒。她不是向來見風使舵,絕不做拿雞蛋碰石頭的事情嗎?明明已經控制住情緒變出笑臉來了,為什麼不知死活的對世子說那些話呢?
她突想起一事,叫住了棠秋:「是誰在松林找到我的?」
棠秋回身說道:「是表少爺。他從飛雲堡來給夫人送禮,正巧就趕上了。夫人吩咐讓小姐靜養。等身體好了再去謝過表少爺。」
原來不是蓮衣客。不棄摸著頸項裡掛著的那枚銅錢,手指一遍遍撫過蓮花的刻痕。如果他知道她差點凍死,他會不會後悔扔下她離開?不棄想起蓮衣客說過,他不會再來,心裡又難過起來。
她自嘲的想,她不僅輕易的被世子激怒忘了身份處境,還傻了瘋了似的用命和蓮衣客堵氣。在莫府生活了一個多月,她還真把自己當成身份尊貴的小姐了。

冤家上門(8)
莫府內院東側一處海棠正紅,紅梅吐芳。點點芳菲與白雪相映煞是好看。
疏密花叢之中一道人影騰挪跳躍,身姿矯健。手中一桿蛇矛刺破風聲,捲起地上新雪如霧。矛尖所到之處,海棠離枝,紅梅飄蕩,被勁氣帶動四散飛揚,每每快飄落於雪地上時,又復被蛇矛挑起。
漸漸的花舞成影,圍繞著使矛的少年形成幅絕美的畫面。
似聽到腳步聲接近,雲琅眼中起了玩笑之心,矛尖在空中一畫,吸附得紅花,對準腳步聲響起的方向奮力一吐,串串紅影激射而出。
不棄身體康復已經是正月十四了。莫若菲沒有來過淩波館看她。她知道,他是在等著她主動。或者,他心裡還有疑慮,在給自己時間,以免再出現失態的情形。
自己是不可能離開莫府了。住在莫府將來和莫若菲見面打交道再所難免。她只能賭自己的小心,賭莫若菲不會相信還有這麼神奇的事情與奇妙的緣份。不棄理智的選擇了和解。她遣了靈姑告訴莫若菲,她要親自去謝過表少爺,請莫若菲代為引見。
莫若菲心領神會,第二天就去淩波館看望了不棄。兩人絕口不提那天的事情,就當沒發生過似的。一番說笑之後,莫若菲就陪著不棄來見雲琅。
眼前紅影撲來,莫若菲知道這些花瓣傷不了人,是雲琅的惡作劇。他存心逗逗不棄,便袖手旁觀。
不棄果然被駭了一跳,尖叫了聲抱著頭不顧形象地蹲下。那串海棠紅梅早被雲琅的蛇矛勁氣震散,衝到不棄面前時力道盡消,化為花雨灑落而下。
等了半天沒有動靜,不棄抱著腦袋睜開了眼睛左顧右盼。她驚喜的發現身上灑滿了紅色花瓣,拈起一瓣海棠,觸手柔嫩。莫若菲站在一旁忍笑,不棄不好意思地笑道:「大哥,這院子的花真漂亮!」
莫若菲哈哈大笑,被她欲蓋彌章的話逗樂了。他伸手拉起不棄說道:「雲琅在練武,這小子聽到腳步聲想嚇嚇人來著。」
雲琅?這名字很好聽。既然和莫若菲是表兄弟,不知道他是否長得和莫若菲一樣漂亮?不棄努力回想那日松林中雲琅的模樣。只記得他不停的叫她,別的都記不清了。不論如何,她還是要謝謝他的。
隔了株高大的海棠,雲琅望著走近的二人情不自禁地磨了磨牙齒,嘴角抽動邪邪的笑了笑。他低聲自語道:「花不棄,當日你逼著小爺鑽狗洞。今天你看到我,會是什麼表情?」
那日救得不棄,待看清楚她的臉,他就認出不棄是藥靈莊出賣他的那個小丫頭。短短三個多月,她搖身一變,成了莫府的小姐,他的表妹。雲琅只笑風水輪流轉,今日到他家。他眉飛色舞的想,這趟望京城之行太有趣了。
從莫夫人及莫若菲處他已瞭解到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花不棄他殺不得,但這並不妨礙他報仇。雲琅刻意隱瞞了他在藥靈莊遇到花不棄的事。鑽狗洞也不是件光彩的事,說出去只會讓人笑話。何況他是被一個手無寸鐵不會武功的小丫頭片子逼著鑽狗洞。

冤家上門(9)
「母親是飛雲堡前任堡主的女兒。現任堡主的姐姐。我和雲琅是中表之親,他今年十六歲,你可以叫他一聲表哥。」莫若菲輕聲解釋著雲琅的身份來歷。不棄不再生氣,對他的態度又恢復到未吵架之前,莫若菲說不出的高興。
言語間他不著痕跡的試探不棄絲毫沒有反應。莫若菲心情為之一鬆。
這一世他得到的太多,他不想讓一個知曉秘密的人對他形成威脅。他不想被當成妖怪,不想回憶不堪的前世,更不想失去手中的一切。
莫若菲自然的避開了這個結。他是聰明人,十九歲的年輕身體中居住的是個成熟男人的靈魂。一切失態他都歸結於庸人自撓之。
兩人繞過花樹,雲琅已收了蛇矛背對著他們。莫若菲呵呵笑道:「阿琅,不棄身體已經康復。她特意來謝謝你。」
不棄乖巧的福了福道:「不棄多謝雲表哥救命之恩。」
想到馬上就能看到不棄的反應,雲琅忍不住想笑。他迅速轉過身急走幾步扶起她,意味深長地說:「咱們都是一家人,不棄妹妹太客氣了。」
扶住不棄時,他有意捏了捏她的胳膊。劍眉揚起,興奮的等著看不棄的反應。
她穿著件白色繡花襖裙,戴了頂白狐皮帽子。看到雲琅神采飛揚的臉,不棄淡淡秀眉之下的明亮雙眼眨了眨,又眨了眨。
雲琅彷彿看到她眼眸中閃過驚慌懼意,還沒等他享受夠。不棄已笑彎了眉眼,擺出副純真無邪的神情恭維道:「雲表哥的武功真好。剛才那招浪子*使得出神入化,漂亮極了!」
浪子*?莫若菲偏過頭用拳頭堵住了欲噴出嘴的笑聲。
雲琅深吸一口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僅反應過來,還拐彎抹角的罵他。這丫頭詭計多端,忒會演戲了。浪子*?罵他是*賊嗎?他瞪著不棄,眼神漸漸的變冷。
殺了我的阿黃,我還不能說你兩句?不棄瞪了回去。眼見雲琅的笑容僵在臉上,一副要發作的模樣。她的眼睛烏溜溜轉了轉,搶先一步大聲說道:「大哥,你還記得初到藥靈鎮時被誤會成賊人了嗎?」
莫若菲呵呵笑道:「記得呀。你不是把劍聲認成那個小賊了嗎?害我半夜進山尋你。」他說著就想起雪山之上和不棄鬥智鬥嘴的事,笑容溫柔洩出。莫若菲伸手替不棄拉正了狐皮帽子。一舉一動,每個眼神都透出寵溺的味道。
這丫頭肯定是狐狸變的!這麼快就知道找靠山。雲琅看在眼裡心中暗罵。緊接著又聽到一句讓他有撞牆衝動的話。
「那小賊其實一點也不厲害,連院牆都翻不過,正巧看到阿黃出入的狗洞,一頭就鑽進了狗洞裡。狼狽極了!」不棄笑咪咪的看著雲琅,嘴角不懷好意的歪了歪。
莫若菲伸手在她額間一彈戲謔的說道:「你若膽子壯點,是不是想跑過去踢他的屁股?!」
不棄得意的望著雲琅狠狠地踢了踢腿,彷彿已經踢中了他的屁股。她意有所指的說:「大哥你說對了,我膽小。他臨走的時候口口聲聲說要回來殺我呢。還好我已經離開藥靈莊了。如今我是莫府的小姐,有大哥和雲表哥保護,那小賊就算找到我也不敢動我一根毫毛的!」
「是是是,大小姐。收起這個話題吧!別忘了,你是來感謝雲琅的救命之恩的。咱倆說笑,冷落了你的救命恩人。」莫若菲笑著拍了拍雲琅的肩又道,「阿琅,不棄今日就交給你照顧了。錢莊還有事,我得趕緊去一趟。」
雲琅大喜,機會難得,他不整哭這丫頭才怪。當下滿口答應,催著莫若菲趕緊辦事去。
不棄悠然自得的看起花來。絲毫不擔心和雲琅獨處。

冤家上門(0)
兩人的眼角餘光都追著莫若菲走。等到他離開院子徹底離開,不棄和雲琅像兩隻開戰的蟋蟀,目光驟然碰到了一起,同時喝罵出聲。
「小賊!」
「臭丫頭!」
不棄拳頭握緊,殺氣騰騰。
雲琅嘿嘿冷笑,狠意四溢。
「臭丫頭,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天意叫小爺我找到了你。你站好了,別發抖!衝著表哥和姑姑的面子,小爺是不會殺你的。不整得你半死我就不是飛雲堡的少堡主!」
「小賊,量你也沒膽子殺我!我若不替阿黃報仇,我就白吃了它的奶!」
她還敢倒打他一釘鈀?!雲琅氣得大笑道:「你找我報仇?小爺還沒有找你算賬呢!阿黃是誰?」
不棄憤怒的瞪著他道:「被你打死的狗!藥靈莊的人說我是狗娘養的,我和阿黃相依為命,它本來可以曬著太陽老死,結果被你一掌斃了命。你說,我該不該找你報仇?!出賣你那是輕的,我當時怎麼就沒一棍子打死你呢!我饒了你的命,你還敢找我報仇?」
雲琅大怒,伸手提住不棄的襟口惡狠狠的說:「你逼著小爺鑽狗洞,小爺不知想了多少回該讓你怎麼死!」
領口被他拽緊,不棄呼吸變得有些困難,臉漸漸憋得通紅。她踮著腳仰著頭藐視著雲琅道:「你再不放手,我回頭就把你鑽狗洞的熊樣告訴所有人。飛雲堡少堡主鑽狗洞逃生,傳出去讓人笑死你!」
仇恨的火焰在黝黑的雙瞳裡熊熊燃燒,驟然像變了個人似的,渾身上下散發出逼人的氣勢。倒叫雲琅後退一步,重新審視著矮他一頭的不棄。
「你既然知道我背後的老大是誰,識相的就趕緊放手!再磕頭求饒,小姐我可以考慮是否只滅你三族!」
不棄張揚的態度氣得雲琅用力將她推倒在花樹下,抬腳就要踩下去。
傻子才吃眼前虧,看到那隻牛皮軟靴要落在身上,不棄仰頭不屑地說道:「你敢!你動我一根頭髮,明天七王爺就滅了莫府!順便再抄了飛雲堡!再把飛雲堡少堡主鑽狗洞的樣子畫個千萬份傳遍天下!我躺上床上養一天傷,就叫你跪著侍候我一天!你連這口氣都嚥不下,還想當一方霸主繼承飛雲堡?!笑話!」
她大言不慚的扯虎皮拉大旗,狐假虎威。又是威脅又是數落。雲琅十六歲,已跟著父親跑了兩年生意。心思非尋常少年可比。雖然被不棄氣得頭暈腦漲,想到她的身份,仍硬生生地收回了腳。
小屁孩!不棄得意的暗罵了聲,拍拍屁股爬了起來。她折了枝紅梅把玩著,悠悠然地說道:「我才不會打打殺殺呢,那是粗人幹的活兒!你怕別人知道你鑽狗洞嗎?我只需要把這件事傳出去,不就替阿黃報仇了?!少堡主還是多厲練幾年再出來混吧!這麼輕易就把弱點暴露了,嘖嘖,我不利用怎麼好意思?」

冤家上門(1)
雲琅畢竟才十六歲。飛雲堡是北方霸主,他是練武奇材,小小年紀武藝超群。錦衣玉食在恭維聲中長大,幾時受過這等奚落。偏偏不能殺她。雲琅一口氣憋得滿臉通紅,又發作不得。他大喝一聲將手中蛇矛用力往雪地上插去。新雪之下是堅硬的凍土,怒氣洩出,蛇矛入地二尺。
怒氣隨蛇矛傾瀉而出後,腦袋總算清醒了些。他陰險的說道:「讓你死得消無聲息的法子我有的是,還不會牽連到莫府與飛雲堡,你想試試?!」
「我若是死了,不出三日,就會有人把你鑽狗洞的事傳揚天下。你要不要賭一賭?」依不棄以往的性格,早就狗腿的扮可憐博同情。絕不會為自己豎個強敵。但雲琅殺了阿黃,不棄想起和阿黃溫順的眼睛,說什麼也不肯低頭。
兩人誰也不服輸,針尖對麥芒槓上了。
令人不可逼視的光芒自不棄眼中射出,桀驁不馴的模樣像極了草原上的野馬。雲琅胸中氣血上湧,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讓她閉上那雙該死的眼睛。他上前兩步掐住她的下頜摟住她的腰俯身吻在了她的眼皮上。
他響亮地親了一記後鬆開手放聲大笑道:「你做我老婆後還敢這麼囂張?小爺我等你及笄後以飛雲堡少堡主的身份提親。想必七王爺會滿意。姑姑與表哥自然也不會反對!」
不棄的眼睛下意識閉上再睜開,聽到啵的脆響聲,她臉上血色頓失。她居然被這個小賊用武力佔了便宜?!她指著雲琅哆嗦著說:「你這個……這個……」
「小爺我鑽狗洞逃跑,你卻被一個鑽狗洞的人佔了便宜。你拿出去說啊!叫七王爺滅了莫府,抄了我飛雲堡去!」不棄的氣極敗壞早在他意料之中。雲琅抄著手得意的揚眉大笑。
不棄用力一按憤怒得快要爆炸的心臟,手觸到蓮衣客送她的銅錢。寄人蘺下,看人眼色,任人宰割,無人憐惜的傷心瞬間洶湧而出。她大叫一聲,滿眼是淚的瞅了雲琅一眼,提起裙子瘋了一般的衝出了院子。
她的聲音像失偶的巖鷹一般淒厲,那雙因怒火而璀璨的眼眸被淚意盈滿時又讓雲琅想起了遊走草原的孤狼。所有的怒氣與得意煙消雲散,看著不棄踉蹌跑開的背影他胸口竟掠過一絲酸楚。
是他做的過分了?雲琅懊惱的踢了一腳雪。再過分也是她說話氣的!雲琅哼了聲抽出蛇矛徑直回了房。

陶缽的秘密(1)
彤雲盡收,天地灰暗。
烏梢長鞭在空中結了個鞭花,車伕麻利的停下車。
厚實的青色棉布轎簾拉開,莫若菲神色略帶疲倦的下了轎。
他在外忙碌了一整天。處理完錢莊之事,又匆匆趕去查看為明日元宵準備的花樓。想起與不棄達成了和解,他心裡著實高興。她還沒有出過府門,明天應該很開心吧?眼前似乎已浮現出不棄興奮的眉眼。莫若菲嘴角噙笑吩咐劍聲道:「告訴夫人,我用過晚飯再去請安。」
劍聲心疼的看著他應了聲,麻溜地閃身進了內院。
院子裡已掌上了燈。莫若菲的住處緊挨著二門,書房則佈置在正堂的西側房內,以便隨時能處理事務。
他走到書房處略停了停,想到不棄沒讀過什麼書,燈會上猜字謎猜成語對楹聯詩詞怕是不行。
「不學無術,只會耍賴,到時候一個也猜不出怕是要氣悶了。」莫若菲想到不棄愁眉苦臉又倔強不認輸的模樣就忍不住微笑。
穿過回廓,他邁步進了院子。嘉欣和冰冰倚門守望,看到他回來,偷笑著對看了一眼,侍候莫若菲洗面更衣。
「還是家裡舒服!」莫若菲用了熱巾敷面,換了常服,舒服的伸了伸胳膊。
外間桌上已經擺好了飯菜。看到一道菜膽花彫醉香雞,他想起不棄眨間工夫就將雞腿啃成光骨頭的樣子。莫若菲點了點醉香雞道:「把這道菜送到淩波館去。表少爺若是吃過飯了,就請他過來飲酒。」
冰冰應了聲將醉香雞裝入食盒拎了出去。
莫若菲等雲琅飲酒,起身坐在一側的太師椅上闔上了雙目。嘉欣體貼的走過去,用手指輕輕的揉著他的太陽穴。
燈光灑下,俊美無雙的容顏散發出無限的魅力,莫若菲閉著眼睛露出享受的笑容。嘉欣癡癡的看著他挺直的鼻樑,手指不受控制的滑下。
莫若菲伸手捉住她的手微笑道:「乖嘉欣,你是喜歡公子我的臉還是喜歡我的錢?」
「公子!」嘉欣嗔怪的喊了他一聲。她垂下眼簾低聲說,「公子總愛這樣問。明知奴婢心裡只有公子。」
莫若菲捏了捏她的臉輕笑道:「若公子我沒有這副好皮囊,不是莫府的少主,漂亮的嘉欣怕是不會喜歡了。」
聽他這麼一說,嘉欣急得臉色發白,眼淚都快流了出來。
「瞧你,不過逗逗你罷了。」莫若菲輕笑了笑指了指茶壺,慵懶地說,「倒杯熱茶來。」
嘉欣低著頭,臉上失了笑容。素手提起棉套子裡茶壺默默的倒茶。
身後傳來莫若菲溫柔的歎息:「家和萬事興,女人多了惹出的麻煩就多。公子我常去青樓不假,妻子卻只會娶一個。忙生意就夠累了,我不想回家還要看到妻妾爭寵。你與冰冰今年也十六了,我會替你倆覓得好人家的男子,像嫁妹妹一般待你們。」
茶壺被重重的擱下,嘉欣端過茶賭氣似的放在幾上,轉過頭道:「奴婢誰也不嫁,侍候公子和少夫人一輩子!」
莫若菲歎了口氣,呷了口茶道:「你和冰冰自小跟著我。冰冰怕是和你一樣的心思。你倆就盼著將來我收了你們。今天說與你聽,回頭也告訴冰冰那丫頭,別再往這條路上想。」
「奴婢可以不要名分,只想留在公子身邊!」
「傻丫頭……」莫若菲正斥得一句,冰冰提著食盒驚惶失措的進來。她身後跟著臉色發白的靈姑。
莫若菲神色一變霍然站起,厲聲問道:「小姐怎麼了?」
靈姑跪倒在地,眼裡神色慌亂,惶惶然說道:「小姐不見了!」

陶缽的秘密(2)
「什麼叫不見了?早晨不還好好的?」
靈姑急聲說:「小姐上午回來過,只停留了一會就說要還要去見表少爺,說吃過晚飯再回來。她不讓人跟著,奴婢想著表少爺也住在內院中,就沒有在意。冰冰姑娘先去了表少爺那裡,她再到淩波館送菜時我們才知道小姐沒和表少爺在一起。」
冰冰接了句嘴道:「公子,表少爺說小姐辰時離開後沒有回去找過他。表少爺聽說後臉色都變了,他獨自去松林去找小姐了。」
「靈姑,你去通知莫伯,集合護院家丁找人!」不棄又出什麼事了?她回了淩波館說去找雲琅,人就失蹤了。難道這次真的是被擄走了?莫若菲心裡冒出一長串疑問。
嘉欣默默的替他繫好披風,心裡酸澀的想,公子對自己和冰冰從來沒有這樣著急過。她瞅著莫若菲俊美的臉,心裡一熱,覺得只要一生一世都能陪在他身邊就好。她低聲說道:「公子別太著急,小姐聰明機伶不會有事的。」
莫若菲嗯了聲,突然問靈姑道:「小姐走時拿了什麼東西沒有?」
靈姑趕緊說道:「小姐抱著她的錦盒,說是拿給表少爺看。」
不棄拿走了看得比性命還重的陶缽?她打定主意離開了莫府!莫若菲的腦袋嗡的一聲炸了。辰時離開,現在時近酉時。四個時辰足夠她離望京城!不,她不會離開。莫若菲想起不棄初進望京城時說過,在這裡人多繁華,容易討飯度日。他在屋子裡轉了兩圈道:「冰冰,吩咐莫伯備馬。嘉欣,你去松林請表少爺到府門口與我會合。靈姑你回淩波館去,管住那幾個丫頭。就當小姐還在府中,不要走漏半點消息。」
莫若菲打算和雲琅兩人悄悄出府找不棄。明天就是元宵燈節,看不到不棄,七王爺會是什麼反應?莫若菲心急如焚。
莫府著急尋找不棄的時候,她已經抱著蓮衣客的披風,裝陶缽的錦盒,莫若菲賞給她的裝著金瓜子的荷包走在望京城大街上。
她只帶走了屬於她的東西。
不棄衝出雲琅的院子後,迅速跑到松林裡挖出了蓮衣客的披風,抱走了裝陶缽的錦盒。她早把內院地形道路記得爛熟,偷偷躲在廚房旁邊的小門外。趁守門的小廝離開的一小會工夫拉開門栓逃出了莫府。
站在陌生的大街上,往來的人都好奇的看著她。一個身著錦衣富家小姐打扮的小姑娘沒有隨從不帶婢女單獨走在街上是很惹眼的。不棄埋頭急走,離莫府遠了看到間成衣鋪子就走了進去。她用身上的繡花襖裙換了件青布棉襖穿上,打聽了車行所在,雇了乘轎子直奔東城。
望京城以皇宮為中心,佈局工整。以朱雀大街為中軸線劃為東西十二坊。西六坊分別是官衙與王公貴族府邸。東六坊則為朝臣富紳及貧民所居。東六坊中的南下坊是最繁華的商業區。
不棄中途又換過兩次轎子,最後在離南下坊不遠的大石橋下了轎。
望京城是帝都,治安還算好。她一路詢問都有熱心人指點。過了大石橋又走了約一柱香時間終於在傍晚時分到了南下坊。
還沒過正月十五,新年的味道猶濃。掌燈時分南下坊的各種門市還沒有歇業,酒樓茶肆正熱鬧著。街上人群川流不息。呦喝吃食的,雜耍賣藝的,擺卦算命的把不寬的街道又擠佔了三分。
不棄緊緊的抱著錦盒和蓮衣客的披風,激動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她,在看到雲琅的瞬間,為自己的出逃劃定下了周密的計劃。站在南下坊坊門的這一刻,她的出逃劃下了完美的句點。
她從來沒有想過,留在莫府當小姐。
如果莫若菲沒有在山中找到她。她就會帶著花九的陶缽一路行乞前往望京。
被林莊主認作義女,知道她被會送去望京後。她決定以勞待逸,借莫若菲的車轎平安前往。
進了莫府後,每次聽到對她將來的安排,都讓不棄產生強烈的離開慾望。
不棄最初的打算是利用元宵節人多擁擠消失在人群中。
她轉念一想,莫府眾婢女圍著,護院家丁守著。莫若菲心思慎密,元宵節寧可讓她端座於花樓之上,也不會放她和遊人一起在街上觀燈。
她還想過,繼續在莫府呆著。過了元宵節後,隨著出府頻繁,她也能溜走。但是她失控了,她竟然沒有控制好情緒和世子陳煜吵鬧起來,她拿不定陳煜會否提醒莫若菲看好她。一旦莫若菲對她下了禁足令,她就再難出去。
直到今天看到雲琅。不棄知道機會來了。
明天是元宵節。她知道莫若菲會在處理錢莊事宜之後去莫府搭建的花樓巡視。整個白天莫若菲都不會留在府中。她只是莫府的棋子,莫夫人只需要她好好待在莫府,早就吩咐不棄不必去請安。所以莫夫人不會遣人來找她,自然也不會發現她的失蹤。
雲琅被她氣得發瘋,她被他氣得跑掉。雲琅絕對不會追上來道歉。他要報仇也不急於今天,所以,雲琅也不會到淩波館找她。而淩波館眾婢女知道她早晨隨莫若菲去看表少爺,以為她真的是回來拿東西去見雲琅。不棄支開了眾婢女的跟隨,特別是機靈的青兒陪伴。她走的時候告訴她們,她會在表少爺處吃了晚飯再回去。她還裝出羞澀與興奮的神情讓婢女們以為她喜歡上了英俊的表少爺。
不棄就這樣為自己贏得了整個白天。
在莫府無事閒逛時,她已經注意到了廚房旁邊的小門。她知道定時向莫府供應菜品的車轎會在小門卸菜。僕婦雜役也常從小門出入莫府。新年還沒有過完,時不時還有貨郎前來兜售。小門不時有人進出,看守並不嚴。守門的小廝偶爾還會跑去和廚房的丫頭說笑。只要她能等,就一定能等到無人時開了門出府。
就這樣,不棄悄無聲息地走出了莫府。她中途換車轎,是為了給莫若菲找她增加點難度,為自己再多贏得一些時間。
南下坊的燈籠不知不覺在簷下點亮。串串如明星,照亮了不棄的希望。現在莫府應該發現她不見了吧?不棄嘴角扯出一個得意的笑容。
她默默的又回想了一遍花九告訴過她的話:「望京南下坊,興源當鋪。找竹先生。」
等待她的會是什麼?留在莫府可以享一世平安富貴,留在莫府她永遠都受人擺佈。想到雲琅囂張的輕薄,不棄眼裡燃起決心,腳步穩健地走了進去。
興源當鋪的門臉很小,看上去不過是極普通的一間店舖。夥計正合著鋪門板,門已關了一半。
不棄抬頭看了看門楣上墨汁淋漓的四個大字,確認無誤後鼓足勇氣上前對夥計說道:「大哥,我要當東西。」
夥計搬著一塊鋪門板,自木槽中啪的卡上,頭也沒回的說道:「今日歇業了,明兒來吧!」
拖一晚上誰知道會不會被莫若菲找到。不棄急了,走上前坐在了門檻上。她焦急地說:「這位大哥。麻煩你通融一下,我急著用錢。」
夥計這才看到是個穿青布棉襖的小姑娘。他瞧不棄衣著普通,知道不會有什麼好東西拿來典當。他不高興的拽起她推到一邊埋怨道:「誰家的女娃這般不懂事。都說了今日不當了。」
當鋪門楣下點著盞朦朧的紅燈籠,投下半明半暗的光影。半掩的當鋪裡黑黝黝的,掌櫃的早已經離了櫃檯。若是今天見不到竹先生就被莫府找回去,她以後還會有獨自出莫府的機會?
不棄急中生智,往夥計面前一跪哭道:「我爹病了,急用錢抓藥。大哥,麻煩你就讓我當了吧!好人有好報,你行行好。我爹的病不能拖啊!」
她就這樣跪在被路人踩得泥濘的地上,可憐巴巴的望著他。眼淚泉也似的往外湧,哭聲悲切。夥計心腸一軟歎了口氣道:「小姑娘你先起來。我去問下掌櫃的。」
不棄鬆了口氣,站在門口等消息。片刻後夥計走出來問道:「小姑娘你當什麼?掌櫃的說了,已經封帳了,無法寫當票。」
「我,我當件衣服,不要當票。」不棄當然不肯把陶缽就這樣當掉,看到手裡抱著的披風想出了主意。
夥計臉色一肅道:「不寫當票怎麼行?咱們興源當鋪可是正經開舖的。童叟無欺。」
「我急需錢。你讓我見見掌櫃的好不好?我去求他。」
「我做不得主。你走吧!」
不棄見苦苦哀求無用,一屁股坐在門檻上不走了。她抱著陶缽和披風哀哀的哭著:「我要是拿不到錢回家,我娘會急死。我爹怕是活不到明天了!我不走,打死我也不走!」
夥計拿她無法,又走進了後堂,隔了一會兒工夫他提著半弔錢走了出來說:「掌櫃的說了,大過年的,你不用當衣裳了,拿這些錢走吧。」
她想見掌櫃,不是真想要錢啊!夥計的擋在門口,她又衝不進去。想扯開喉嚨喊竹先生,又害怕被有心人聽到。不棄急得跳腳。她可以明天開舖再來,隔了夜,事情會變成什麼樣,她心裡沒有底。
夥計把五十文錢塞進不棄手中說道:「掌櫃的發善心,你拿了錢趕緊去抓藥吧!」
不棄想了想,拿出蓮衣客那件被雪浸濕的披風,悄悄捏起一塊土疙瘩在披風上劃下了竹先生三個字。她希望竹先生能看到披風上的這三個字。不棄捧起披風認真的說道:「多謝掌櫃了。我不能白拿錢。這件披風我留下死當了。」

陶缽的秘密(3)
夥計拎起這件汙濁濡濕的披風,觸手便知衣料極好。他臉色又一變道:「小姑娘,這是你偷來的吧?!你既然家貧又怎麼會有這麼好的披風?如果是自己家的,怎麼會像是從水裡撈出來似的的?掌櫃的好心送你半弔錢,你卻拿賊貨來汙我們!你說實話,是從哪兒偷來的?」
他提高了聲音,引得路人漸漸圍觀。見過她的人越多,莫若菲找到她的機會越大,不棄心急如焚。揚手將那半吊銅錢往地上一拋,趁夥計奔出去撿錢時,她抱著錦盒一貓腰跑進了當鋪。
眼前一排比她個子還高的櫃檯,一側有個用棉布簾子擋著的門。不棄聽到身後夥計跺腳大喊追進來的聲音,她鐵了心,掀了棉布簾子跑進去。
廂房外是座小院,不棄前腳跑進院子,夥計就追了進來。她心裡著急,大喊道:「我找竹先生!竹先生在不在?!」
脖子一緊,夥計拽住了她的衣領,提著她大罵道:「你這個賊丫頭居然還敢闖進內院裡來!走,見官去!」
不棄被他拎著只有腳尖踮地,她掙紮著喊道:「竹先生!」
院子裡一間屋子的門吱呀被打開,掌櫃的終於發話了:「阿大,放開她。」
夥計鬆開手恭敬的說道:「吵到掌櫃的了。她不肯拿錢離開,硬要當衣裳。這件披風有問題,怕是偷來的。」
「我沒偷!」
「還說沒有?這件披風用的是錦華軒的衣料,白底是鶴羽撚線,黑底是用黑狐狸毛織成,一看就是貴重衣物。這種東西貧家小戶能有?如果是你爹的衣物,你家還會愁沒抓藥的錢?再說了,披風濕轆轆的,沒準是你從哪個大戶人家曬衣竿上偷下來的!」
蓮衣客的披風這麼值錢?不棄暗暗乍舌。見夥計斜眉吊眼瞅著她,禁不住惱怒地說道:「是一個公子送給我的。我埋在雪地裡才挖出來所以是濕的,我沒偷!」
夥計哈哈乾笑兩聲譏道:「上好的披風怎麼會被埋在雪地裡?誰信呢?」
不棄哼了聲望著廂房不再解釋。
屋裡緩步走出一個青袍老者,花白頭髮,背微駝,手裡拿著桿旱煙槍。他平靜的吩咐道:「阿大,你去把鋪門關了。」
支開夥計,掌櫃的走到不棄面前問道:「你找竹先生?」
不棄細心地將披風上用土疙瘩劃出的竹先生三個字揉掉。她抬起頭滿懷希望地問道:「你是竹先生?」
掌櫃的搖了搖頭:「我不是。」
他不是,但他一定認得的吧?不棄抱著錦盒想了想道:「風動幽竹山窗下。我找竹先生,當東西。」
她字正腔圓的念完這句話,目光企盼地看著掌櫃。不棄心裡忐忑不安的想,隔了這麼多年,九叔說的竹先生的人還會在這間當鋪裡等嗎?他會不會和九叔一樣也死了呢?
掌櫃握著旱煙槍的手顫了顫。他沉默了會兒和藹的說道:「小姑娘,你是來當這件披風的吧?披風來因不明,我不能收。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我不責怪你闖進來。你是不是嫌半弔錢太少不夠藥費?一弔錢夠嗎?明日元宵,希望你爹病情好轉,能閤家團圓過個好節。」
曾經有個故事,一個大戶人家的家主臨終時相下一隻匣子。據說匣子裡裝著筆錢,是家族最後的財富。這戶人家的兒子守著這只匣子度過了種種困難。匣子的存在給了他底氣和信心。直到他終於擁有了比匣子裡的財富更多的錢時,他母親打開了匣子。裡面空無一物。
一直以來,花九留給她的陶缽是不棄最後的匣子。今天,她打開了匣子,發現裡面空無一物。
掌櫃的話讓不棄失望的低下了頭,眼淚簌簌落下。她抹了眼淚不死心地問道:「興源當鋪裡真的沒有竹先生嗎?」
掌櫃的沒有回答她。他從懷裡拿出一吊銅錢塞在不棄手中,溫言地說道:「小姑娘,你走吧。」
不棄無意識的接過錢,抱著陶缽耷拉著腦袋慢吞吞的走出了興源當鋪。
最後一塊鋪門板在她眼前合攏。聽到門板光當上好的聲音,不棄的心哆嗦了下。彷彿整個世界為她關上了最後一道門。

陶缽的秘密(4)
竹先生,難道和九叔一樣已不在人世?不棄混混僵僵地走在街上,一片茫然。
現實一點是回莫府繼續做小姐。如同雲琅說的,莫若菲說的,蓮衣客說的,世子陳煜說的,她及笄後會給她找戶好人家嫁了。以後當個衣食無憂的古代奼女。
要麼就靠著手裡僅有的十來枚金瓜子。找個什麼活計做養活自己。從此和莫若菲再不見面,從此和王府的那些糾結一刀兩斷。在這個陌生的世界上做一個平凡的人,隨遇而安。
冬夜裡南下坊的熱鬧還未散去。各家各戶門口的紅燈籠散發出喜慶的光。這些景色從她眼裡一掠而過,引不起半點興趣。不棄蹣跚地在街上遊走,孤單得像一縷遊魂。在第三個好心人上前問她是不是走失了的時候,不棄清醒了。她不能這樣一直閒逛下去,再晚一點,坊門關閉,沒準她會被巡夜的官兵詢問身份,後果就是被送回莫府。在她沒有想清楚之前,她還不想回去。
然而,她又能去哪兒呢?客棧她不能住,莫府的人太容易找到她。不住客棧,睡屋簷她會不會被凍死?
肚子餓了。腳踩在泥濘的雪裡,繡花棉鞋浸得溽濕,寒氣自腳底升起。不棄在一條小巷裡停住了腳步。
巷子深處晃動著昏暗的燈光,開著間孤獨的小麵館,沒有食客。當街的灶臺上支著兩口大鐵鍋。一口煮著骨頭湯,另一口翻滾著混濁的麵湯。老闆倨僂著腰,頭髮已經被生活染成花白色。
她看到熱騰騰騰麵湯鍋嚥了嚥口水。不管怎樣,先填飽肚子再說。不棄走進小麵館問道:「大叔,陽春麵多少錢一碗?」
「五文錢。」
掌櫃的給了她一百文,不棄數了五文錢道:「大叔,來一碗。」
陽春麵可以理解為清湯麵,素面。有著陽春白雪一般的清爽味道。麵條在湯鍋中散開,用竹籬把子撈起,涼水中穿一穿倒進碗裡。澆勺骨頭湯,灑上蔥花,加幾根燙熟的小白菜。這種不加澆頭的面既便宜又好吃。
老闆很實在,用的是粗陶大碗,滿滿的一碗端來。這種陶碗像極了花九燒製的陶缽,用陶土捏了,沒有上袖,簡單的燒就,顯出陶土的本色。
捧著碗她心裡湧起陣陣親切感。不棄吸了口香氣,急不可待地用筷子挑起麵條塞進嘴裡,燙得她含著麵條張著嘴往外呵氣。久違了的感覺,讓她想起很多年以前,好心人吩咐老闆煮兩碗麵給他們,她和花九坐在街邊旁若無人的狼吞虎嚥。
吃著吃著她突然覺得不對勁,筷子攪了攪,碗底竟然臥了只黃燦燦的雞蛋。不棄驚訝的抬起頭說道:「大叔!我沒要雞蛋。」
老闆搓了搓乾枯的手,臉上的皺紋在一笑中更深了。他溫和的說:「吃吧,吃完了就回家。明兒就是元宵節了。你是今天最後一個客人了,正巧還剩了隻雞蛋。我不收你的錢。」
不棄看著碗裡的雞蛋,感動得心頭泛酸,眼淚直往上湧。她埋下頭,大口大口的吃著。

陶缽的秘密(5)
捧著碗珍惜的喝完最後一口麵湯,她連蔥花都挑著吃了。不棄滿足的拍了拍肚皮,從座位上跳起來。她端著碗走到灶台旁笑道:「多謝大叔的面和雞蛋,太好吃了。我幫大叔收拾吧。」
不顧老闆的阻擋,不棄挽起衣袖麻利的洗碗刷灶台。
老闆封了火後笑道:「真是個勤快的孩子,快回家去吧!」
他和藹的看著她,唇邊的笑痕很深。那張佈滿艱辛生活痕跡的臉讓不棄下了判斷,這是個善良樸實的老人。也許,他能幫她度過這一晚。
不棄用力一咬唇,眼裡泛起了淚光。她輕聲說道:「大叔,我能不能在店裡睡一晚?我是來望京城尋親的。我沒有找到親戚家,身上錢不多,不敢去住店。」
看到老闆猶豫,不棄掏出剩下的銅錢塞進他手裡道:「大叔,我就這麼多錢,你先拿著。明天你來店裡看到沒有損失再還我。求你了,大叔。」
麵館裡只有幾張破舊桌椅,也沒有什麼可被偷的。老闆望著不棄哀求的目光,軟了心腸。他把錢還給不棄道:「店裡沒有床和被蓋。」
不棄大喜,抱著披風道:「灶台暖和,我在灶台下蜷一晚能行。窮人家的孩子只要有個能擋風的地方就行了。我不會著涼的。謝謝大叔!」
老闆關了店門,蹣跚著離開。他回頭看了眼麵館,搖了搖頭想,她連一弔錢都沒有呢。找不到親戚的話,這丫頭咋怎麼辦哪。
莫若菲能跟著車轎的蹤跡找到大石橋。現在各坊已經關坊了,就算他找來南下坊,客棧裡找不到人,他也沒辦法挨家挨戶的搜。明天元宵節,南下坊這一帶遊人如織,她能趁著人多離開南下坊,去別的地方找間屋子租住下來。不棄得意地笑起來。
她將披風攤在灶臺上烤著。小麵館只有她一個人,靠著溫暖的灶台,不棄靜下心回想著和興源當鋪掌櫃的對話。
不對呀?掌櫃的聽到她找竹先生時沒有吃驚和奇怪。他為什麼還要給她一弔錢呢?開當鋪的隨時都能遇到貧苦人去典當東西,難不成來一個窮人就發善心給一弔錢?如果掌櫃的認識竹先生,為什麼他像是沒有聽懂她的話,打發她走呢?
她摸著漸漸被烘乾的披風,白色的鶴羽撚線光滑如水,黑色的黑狐狸毛溫暖厚實。不棄想起夥計的話來。蓮衣客用這種黑白二色的披風是為了方便隱藏蹤跡。尋常人少有用這種黑白二色的披風。如果她拿著這件披風去織紡查訪,她能找到蓮衣客的蹤跡嗎?
現在莫府應該大亂了,莫若菲會把這件事稟報七王爺嗎?知道她失蹤,七王爺會有什麼反應?會不會大肆搜查?
諸般思緒在不棄的腦袋裡打轉。她裹著披風,眼前又浮現出蓮衣客替她結披風帶子的那雙手。他在天門關像神一般降臨在她身邊,把她從黑衣女子的鞭下救出。那一刻的形象在她腦子裡無比清晰。她撫摸著脖子上的銅錢輕聲說:「我現在走了,你還能找到我嗎?」
靠著溫暖的灶台,不棄漸漸的睡著。
「咚,咚咚!」
店門有節奏的被叩響。
不棄悚然驚醒,會有什麼人深更半夜來敲一間破舊小麵館的門?難道是莫府的人搜來了?如果是莫府與七王府聯手找人,巷子裡沒道理這麼清靜。是老闆的熟人朋友嗎?她操起根?面杖顫著聲音問道:「誰呀?麵館關門了。」
木門的門栓被緩緩撥動,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不棄嚇得倒退一步,跌坐到地上。手緊緊的握住?面杖,驚恐的望著門口的不速之客。
來人手裡提了盞燈籠閃身進了屋,反手掩上了房門。他把燈籠放在木桌上,從腰間取了煙桿,點起一鍋煙來。
不棄失聲喊道:「掌櫃的!」
來者正是興源當鋪的掌櫃。他吧嘰了一口煙幽幽吐出,慢吞吞的說:「風動幽竹山窗下,花燃山色紅錦地。是這句詩對嗎?」
竹先生?不棄被他的話驚得半晌沒有言語。她激動的看著他,目中湧出狂喜:「你就是竹先生?你是從當鋪裡一直跟著我嗎?是不是我在當鋪門口和夥計糾纏時被很多人看到了,怕引人懷疑,所以才不出現?」
掌櫃的沒有否認他一直在暗中跟著不棄。他溫和的看著不棄道:「我不是竹先生。你可以叫我一聲海伯。」
他不是?不棄脫口而出道:「你怎麼知道這句暗語?你究竟是什麼人?」
海伯輕歎了口氣道:「你又是什麼人呢?是誰告訴你這句詩,又是誰叫你來興源當鋪找竹先生?」

陶缽的秘密(6)
九叔只告訴過她,如果他死了,就拿著信物去望京南下坊興源當鋪找竹先生,會有人替他照顧她。至於這句詩的來處她並不知道。不棄愣了半晌說道:「你既然不是竹先生,就不是我要找的人。」
海伯凝視著不棄突問道:「九少爺還好嗎?」
不棄一呆,他說的九少爺是九叔?她試探的問道:「你認識花九?」
聽到這句話海伯從凳子上蹭地站了起來,眼裡放著希翼的光,連佝僂的背都打直了些。他急聲問道:「他在哪兒?他終於肯回來了?天可憐見,老奴不死心的在望京城等了一年又一年,就盼著九少爺哪天會出現!」
見海伯這麼興奮,不棄不禁有些難過。她輕聲說:「如果你說的九少爺是花九叔的話,他已經過世了。我六歲時下了場大雪,他,他就去了。」
海伯猶如挨了當頭一棒,無力的坐下。他的眼神頓時失了光彩,突然間又老了十歲似的,背比初見他時駝得更厲害。他喃喃地說:「少爺啊,你叫老奴怎麼忍心回去見老爺?」兩行濁淚從他眼中簌簌落下,顯然已是傷心到了極點。
不棄在旁邊有點害怕的看著他說道:「九叔說不定不是你嘴裡的少爺呢,掌櫃的你別太傷心了」
「是他!不是他,就絕不會知道這句詩,絕不會讓你來當鋪找竹先生。」海伯斬釘截鐵的說道。
海伯能接住九叔說的下一句詩,他也知道竹先生。聽到九叔去世,海伯的悲傷不是假扮出來的。他這麼肯定,那麼他一定知道竹先生在哪裡了。不棄心裡盤算良久,又問了一遍:「九叔有件東西叫我交給竹先生。你既然認識九叔,能不能告訴我竹先生在哪裡?」
海伯抹了淚,再看不棄時似在她臉上找尋著什麼,看得極為仔細。那目光像一個視力不好的人拈了線找針眼似的專注。
不棄眨了眨眼,心頭惴惴。
「孩子,快把你九叔給你的東西給海伯瞧瞧!」
「九叔說讓我找竹先生。東西要交給他。」
海伯心頭一酸,哽咽道:「你知道你九叔為何叫花九嗎?他的名字叫九華呀!是朱家九代單傳的獨子。他叫你找竹先生,就是讓你找朱府。這興源當鋪,是朱府開的呀!」
朱府?花九,九華?九叔姓朱,叫朱九華?不棄懵懂地望著落淚的海伯。心裡的疑惑越來越重。九叔讓她找竹先生,這個竹與朱是同一個意思?
海伯雙手發顫,激動地連比帶劃地說:「你九叔讓你帶給竹先生的是不是一顆珠子?黑玄鐵的珠子?」
不棄此時才真正相信了海伯的話。為什麼九叔不肯明白一點告訴她呢?當時在他眼中,她只是個五六歲大的孩子嗎?她打開錦盒,拿出陶缽來說:「這是九叔討飯用的陶缽,他把它燒在裡面了。」
她撫摸著陶缽有些不捨。在海伯期待的目光下不棄決絕地拿起它往地下一摔。陶缽應聲而碎,不棄蹲在地上撿起陶缽厚實的底部用力敲打,從中撿起了一顆黑色的珠子。通體黝黑,放在掌心比普通的鐵珠略重。上面刻有精巧繁複的花紋。
花九把珠子燒進陶缽的時候不棄還小,她並沒有仔細看過這顆珠子。現在拿起來就著燈籠的微光一看,珠子中心有個孔洞,表面除了刻有花紋外,還刻有一個陰文的朱字與九華二字。和海伯所說一分也不差。

陶缽的秘(7)
可是九叔真是就是朱九華嗎?他的臉永遠都是骯兮兮的,長髮糾結在一起用手指都理不順。一年四季再沒有第二件可以更換的衣裳。夏天露肉,冬天多披層麻袋破布就成了棉衣。天氣暖和的春日,他把陶缽往身前一放,悠然地坐在橋頭捉蚤子。聽著指甲擠破蚤子發出的脆響聲他就得意得合不攏嘴。這樣一個破魄的乞丐,會是大戶人家的少爺?
海伯指著不棄手中的珠子聲音都在發抖:「是它!你看,上面是不是有朱九華三字?這是少爺的信物,少爺憑這個黑玄珠可以提取朱府所有店舖的銀子。他至少,至少可以提走五百萬兩現銀!」
五百萬兩銀子?!不棄看著手心裡的黑玄珠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五百萬兩啊!頓頓吃陽春麵可以吃到下下下輩子!可以砸死她一百次!哦,不,可以砸死她一千次!她倒吸一口涼氣。
曾經有好心人讓老闆煮得兩碗陽春麵送給她和花九。他們蹲在麵館外的街沿邊狼吞虎嚥。吃完花九一抹嘴笑著說:「這樣的好主顧明兒還會不會有啊?每天都能吃上碗陽春麵就好嘍!」每天他都會帶著她到鎮上酒樓後門的泔水缸裡掏泔水。偶爾撈得只沒啃完的雞腿,兩人像過年似的高興。
眼淚一點點潤濕了不棄的眼睛。她吸了吸鼻子,實在不明白她的九叔究竟是為了什麼,寧肯做低賤的乞丐養活她,也不肯用黑玄珠到朱府的店舖裡提點銀子過好日子。
如果能有錢,他還會病了沒錢看大夫抓藥?他還會在那個大雪之夜抗不住寒冷與病痛死掉?
她想不明白為什麼,想到能提百萬銀錢的九叔是因為窮困潦倒饑寒病痛而死,她的心就像被貓撓破了似的痛。不棄緩緩蹲在地上,哀哀的哭起來。
最後一年的冬天,他用瘦骨嶙峋的手抓著她喘著氣說:「不棄啊,九叔對不住你,沒讓你過一天好日子。九叔死了你去找竹先生,竹先生會照顧你,會像九叔一樣疼你。你答應九叔,你一定去,你答應我啊!」
雪不是從天上飄下來的。天像開了個窟窿,厚重的雪狠狠的往地上砸。河裡結了冰,狂風吹走了擋住橋洞的破草簾,用冰冷的手指一下又一下的捅著她和九叔。他把所有的破布麻袋全圍在了她身上,敞開了胸膛將她冰涼的臉緊緊壓在胸口。他一遍遍地對她說對不起,一遍遍求著她不要睡著了。他胸口那點似有似無的溫暖漸漸化成冰涼,直到她驚恐的發現他全身僵硬如石。
這樣的九叔,竟然是有錢人家的少爺?!為什麼?難受和憤怒悶在不棄胸口,她大口大口的喘著氣,阻止著自己放聲大哭。她要答案,她要找到這個答案。
她攤開手把黑玄珠送到海伯面前。
海伯顫抖著手接了黑玄珠,物是人非,*倜儻一身書卷氣的少爺竟然成了乞丐,凍病而死。他不由得老淚縱橫。見不棄蹲在地上抹淚,海伯拉起她急切的說道:「你叫什麼名字?你是九少爺什麼人?」
不棄機械的回答:「我叫不棄,跟著九叔姓花。九叔撿到了我。他說他家九代行乞,讓我不要放棄花家的事業,當第十代乞丐。」
「不棄,不棄。不放棄花家的事業,第十代乞丐!少爺,你為何又要拋棄所有的一切?!」海伯反覆念了幾遍,發出蒼涼的笑聲。他看著不棄,眼中卻漸漸生出一種光來。像漂在大海裡的人突然看到了陸地,像沙漠中的旅人發現了綠洲。
不棄看懂了海伯目光中的心情。像她在雪夜凍極餓極爬進劉二娘家的狗窩時,銜著了阿黃的*:有救了。
海伯收好黑玄珠,牽住不棄的手道:「小姐,咱們這就回江南去。我帶你去見竹先生。」

陶缽的秘密(8)
「竹先生?他是誰?你不是說找竹先生就是找朱府嗎?」
海伯慈祥的說:「竹先生是九少爺的父親,江南朱府的朱老太爺!」
不棄再一次被震暈了。九叔原來是江南朱府九代單傳的少爺!是和莫府飛雲堡明月山莊並列四大商賈世家,江南行商第一,獨佔皇家絲綢茶葉貢品生意的江南朱府家九代單傳的少爺?!九叔是讓朱老太爺照顧自己?
這時,不遠處隱隱傳來狗咬聲與淩亂的腳步聲。海伯凝神聽了聽,眉心微皺道:「今晚難不成有大盜?才會出動官兵搜捕?」
不棄猛然清醒,她著急地說道:「如果我沒有猜錯,定是來找我的。」
她乾淨俐落的將自己為何來望京,又如何逃出莫府的事簡明扼要的說了。
海伯慢慢變得嚴肅起來。他在屋子裡轉得幾圈,聽到聲音離麵館似越來越近,他下了決心道:「不棄,咱們先離開這裡再說。」
他從懷裡拿出一塊黑巾蒙住了臉。
不棄急喊了聲道:「等一等。」她將地上的碎陶片一古腦塞進了灶膛,拿了只粗陶碗放進了錦盒用蓮衣客的披風包住負在了背上。
海伯讚賞的看她做完這一切,抱起她出了麵館,一躍上了屋頂。
沒走多遠,箭矢帶著疾風掠過,空中閃起破空聲。海伯輕巧避過,羽箭射碎了瓦片,發出清脆的聲音。
「不棄,來者是高手。你沒有武功帶著你如果逃不掉,你就假作被我劫持。安心留在莫府,我會尋機會接你離開。」海伯在不棄耳旁輕聲囑咐完,折身避開一枝羽箭,將不棄擋在了身前,回身望去。
淡淡月光映得遠近屋簷像一泓幽暗的湖,瓦間淺淺的白雪似泛起的漣漪。蓮衣客身著黑色箭袖緊身衣,手挽長弓,背負箭壺,長身玉立。露在蒙面巾外的一雙眼睛冷冷的注視著海伯。
說過再也不會來找她,他還是來了。不棄百感交集:「蓮衣客。」
蓮衣客?近兩年江湖中突然冒出來的獨行俠?海伯微瞇了瞇眼忖道。他明顯是來救不棄的,海伯心下略寬,冷聲道:「蓮衣客,魚有魚道,蝦有蝦路。何苦多管閒事?」
蓮衣客手指鬆開,又一支羽箭狠狠的紮在不棄腳邊,飄乎的聲音順風清朗傳來:「放了她,你還有機會逃命。」

陶缽的秘密(9)
海伯身體一挺,微駝的背已然挺直。渾身上下散發出傲然的氣概。他譏道:「年輕人,你和莫府是什麼關係?定要管莫府的閒事?」他的腳尖往後一掠,閃電般挑起片片黑瓦擊向蓮衣客。帶著不棄飛一般急奔。
寒風撲在臉上讓不棄幾乎睜不開眼睛,她聽到破空聲不斷,瓦片碎裂聲不絕於耳。她忍不住用力回頭,蓮衣客像只蒼鷹飛翔在她身後,一雙眼眸那麼明亮,直勾勾地盯著她,眼神中帶著關切與焦慮。一瞬間,不棄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她呆呆的看著他,眼裡漸漸蓄滿了淚水。
「不棄,附近還埋伏有別的人,今晚我不能帶你走了。記住我的話,我會接你離開莫府。」海伯警覺的看了看四周,他在不棄耳邊輕聲囑咐完突然用力將不棄拋向蓮衣客。沒有不棄的拖累,他輕巧的沒入了黑暗之中。
蓮衣客瞬間奔至,伸手接住了不棄。他正要說話,風中突傳來陣陣暗器破空聲。
他抱住不棄在空中翻轉閃避,身體驟然往下一沉。暗器打在屋頂瓦片上傳來叮噹聲如急雨澆下,他身法稍慢,這些暗器就會全部射在他和不棄身上。
正當蓮衣客暗呼慶幸時,眼睛瞥見一抹光影。他人在空中沒有借力處,情急之下抱住不棄轉過了身體。一支羽箭正中他的右肩,痛得他鬆開了手。
不棄尖叫了聲不由自主的往下摔落,披風的結鬆開,帶著錦盒掉進了流經南下坊的河中。不棄心中慶幸,還好她已取出了黑玄珠,瞬間身體就沒入了冰涼的河中。
蓮衣客右肩劇痛,跟著跳進了河。他暗暗咒罵著,手指突然間碰到不棄的身體,心裡不由大喜,抓住不棄的胳膊帶著她浮出了水面。
笑聲自橋頭響起:「以你之箭,還報於你。蓮衣客,想不到姑娘我黃雀在後吧?」
不棄嗆咳幾聲,抹了把臉上的水看去。不遠處的橋上站著個披著黑色鬥蓬的女子。她手中拿著弓箭,身側站了一排黑衣人。不棄失聲喊道:「天門關的黑衣女子!」
「深吸氣,隨我潛水走。」蓮衣客攬住不棄的腰低聲吩咐道。他反手折斷肩頭的箭枝,沖橋上調笑道:「姑娘不肯露真面目,莫不是長得太過醜陋?呀,我倒忘了,姑娘在天門關設伏,想要莫家少爺的命。難不成是莫若菲瞧不上你,因愛成恨?想要殺了他的妹妹洩憤?」
柳青蕪大怒:「你說什麼?!」
蓮衣客按住不棄低喝道:「潛!」
不棄深吸口氣,隨他潛入了水中。
水面上頓失兩人蹤影,柳青蕪此時才喝出一聲:「放箭!」
射了一陣後水面毫無反應,她狠狠的跺了跺腳。這麼好的機會,居然又叫蓮衣客跑了。遠處的燈籠火把漸漸向河邊聚集,柳青蕪深吸了口氣道:「撤!暗中布人手於醫館藥局,沿河查探。殺了那丫頭,生擒蓮衣客。」


第三卷紅燭空替人垂淚

誰為誰心動(1)
定河之水引自望京城外五十裏的翠屏山。水分兩道,一道自城外流經護城河東去,另一道引入城中,穿城而過,再匯入城外大河向東。
冰涼的水中潛了一會兒,不棄便憋不住氣了。蓮衣客托著她悄悄浮出水面,兩人順水飄下。見離南下坊遠了,這才找了個偏僻的地方上了岸。
蓮衣客拖著不棄一陣急走,直奔到一處無人的破草棚才停下腳步。他鬆開不棄的手,虛脫的坐在地上,頭一歪暈了過去。
棉襖浸濕了水又沉又重墜在身上。寒風吹來,不棄打了個噴嚏。她三下五除二脫了棉襖,穿著透濕的中衣凍得打顫。冷是冷了點,卻輕鬆靈活了許多。她搓了搓手,抱起稻草,掏出荷包裡用油紙包住的火褶子燃起一堆火。
回頭再看,蓮衣客閉著眼睛,眉心緊皺,似乎極為痛苦。不棄凍得發抖,哆嗦地走到他身前小心地推了推他。蓮衣客暈過去了,沒有反應。
不棄心裡慌亂,顫著手想要揭開他臉上濕淋淋的蒙面黑巾。指尖抖得厲害,她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能看到他的真面目而激動。
手伸出又縮回,反覆幾次她還是沒有把他面巾扯下來。他不想讓她看到的,如果她看到了,她會不會再也見不到他了?不棄強忍住心裡的好奇,輕輕扳過他的身體,讓他俯臥在地上。
半截羽箭插在他右肩上,露出白茬的斷口。不棄用手指試探性地在中箭處一摸,沾起鮮紅的血來。望著手上的鮮血她眼圈一紅,手足無措的東張西望。破草棚裡除了一堆稻草外別無他物。
她鎮定了下,從火堆裡撥出來一些稻草,看著燒成了一堆草灰。她俐落的脫下身上的中衣撕成了布條。風吹著濕透的肚兜貼在身上,頭髮還下往下滴水。她抱著*的手臂使勁搓了搓,告訴自己堅持再堅持。
「你忍一忍,忍一忍。」她走到蓮衣客身邊活動了下手指。抓住半截箭桿,閉上眼用力一拔。血濺在她臉上,冰涼的血腥氣刺激得不棄哆嗦了下。
蓮衣客悶哼了聲,痛醒之後徹底暈死過去。
不棄咬著牙說道:「一會兒就好了。」
她解開了他的衣裳,好在水中泡久了,衣裳並未和傷口粘在一起。他的右肩露出一個血洞,鮮血汩汩往外湧出。
不棄抓起幾把草灰按在傷口上,再用布條緊緊纏住。她頗有點得意的看到包紮的白布上沒有血再沁出來,土方法挺管用的。
「我會救你的。你不會被凍死。」不棄蹲下擰乾蓮衣客褲腿上的水,使勁拔出他的靴子,脫掉他的布襪子。手摸到他的腳,冷得冰塊似的。她心疼的看著他,抱起稻草蓋在了他身上。
做完了所有事,不棄這才覺得冷,冷得牙齒碰得卡嚓作響。她低頭一看,身上的棉褲還在往下滴水,表面已經結了層冰霜。不棄絞著又濕又重的褲腿心想,要是用火烤,還不知道要烤到什麼時候。她連打幾個噴嚏,一咬牙穿上冰砣般的棉襖悄悄的出了草棚。
月光時而從雲層中露出臉來,照亮了這一片棚戶區。隱隱聽到犬吠聲和嬰兒的哭聲。不棄貓著腰悄悄的走到一戶人家的籬笆外,院子裡曬著件棉衣。她眼饞的盯著這件大棉衣決定就偷它了。她仔細聽了聽,這家人沒有養狗。屋子裡的人們早已進入夢鄉。靈活的翻過籬笆,躡手躡腳的取下竹竿上的棉衣,不棄順手從窗臺上拿了幾個幹玉米棒子,端走了雞窩旁餵食的陶盆。
「對不住,我是不得己才偷的。」不棄心裡暗暗對主人道歉,留下了一枚金瓜子放在窗臺上。她想了想,又摸出一枚心疼的看了看,放了上去。
看到這兩枚金瓜子,想必主人是不會再追究有人偷了東西吧。她迅速的離開這戶人家,悄悄的跑回了草棚。

誰為誰心動(2)
疼痛與寒冷交替刺激著他。漸漸的又有陣溫暖的感覺湧來。蓮衣客倒在稻草堆裡沉入了夢鄉。
空氣中飄蕩著甜香,香甜的味道充斥於鼻端。他緩緩睜開眼睛,臉上極不舒服。他伸手一摸,摸到了蒙面的黑巾。記憶直衝腦門,他徹底清醒,翻身坐了起來。
身上已換了件褐色的棉襖,傷口已包紮好了。他想起了不棄。這一切都是她做的?她為何沒有取下他的蒙面巾?
微微環顧四周。破草棚裡燒著一堆火,四個烤得焦香的玉米棒子整齊的排列在火堆旁。地上還放著只裝滿清水的陶盆。他的衣裳靴子布襪子都穿在竹竿上烤著。
她人呢?蓮衣客站起身,眉眼中閃動著警惕的光。
角落裡突然有了聲響,他仔細一看,草堆裡露出不棄的臉來。她藏在稻草堆中睡得熟了,幾莖稻草落在她臉旁,似乎刺得她極不舒服,發出呻吟聲。
蓮衣客鬆了口氣,走過去蹲下了身體,眉頭隨之皺起。不棄的臉紅得極不正常。他探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燙得火炭似的。他掀開不棄蓋在身上的稻草,頓時愣住了。
濕的棉襖棉褲還穿在她身上。她的手抄在袖管裡,凍得蜷縮成了一團。
看看身上的乾爽棉衣,看到火堆旁整齊烤著的衣物。吸了口空氣的甜香,心中泛起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直衝眼眶,逼得他閉上眼睛,咬緊牙關將這股莫名的感覺壓下去。
「傻丫頭!」蓮衣客澀澀的說道。
他閉著眼睛脫了不棄的棉衣棉褲,解下身上的棉襖替她穿上。
手中的不棄像初生嬰兒一般瘦弱,無力的靠在他懷裡。她口鼻間呼出的滾燙氣息烙鐵一般在他心上滋啦啦燙出串串痛楚與憐意。
他看到她脖子上掛著一枚銅錢。他的手指從銅錢上的蓮花刻痕處掠過。腦子裡又想起柴房中睜著明亮眼睛抬頭望著他的不棄。
蓮衣客默默地放好銅錢,替不棄攏緊了棉襖。他把不棄露出外面的腳抱在了懷裡,冰涼的觸覺激得他深吸了口氣。她陷在*兩重天裡,臉燒得通紅,腳冷得似冰。
蓮衣客取下烤乾的衣裳裹住她的腿,輕聲喊道:「不棄,醒醒,喝點水。」
不棄的眼皮動了動,沒有反應。
蓮衣客端起陶盆正想餵她,突看到陶盆裡水面上浮著些東西。仔細一看,像糠麩。湊到鼻間一聞,一股怪味衝鼻而來。他苦笑了笑,這丫頭偷的什麼碗啊?
放下陶盆,蓮衣客抱起不棄道:「不棄,我帶你去找大夫。」
隱約聽到這句話,不棄掙紮著說:「不要送我回莫府。讓我好了再回去。求你了。」
她不肯徹底失去意識。她害怕燒糊塗了說胡話讓莫若菲認出她來。這種害怕變成腦中最後的警惕,讓她費勁地發出柔弱迷糊的聲音。
儘管不明白原因,蓮衣客愣了愣仍答了句:「好。」
不棄閉著眼睛嘴角露出一絲笑容,她嘟囔著:「我就知道,你一定不會扔下我不管。蓮衣客,我喜歡你。」說完這句話,她身體一沉,沉沉睡去。
蓮衣客頓時僵硬了身體。他看著懷裡的不棄,眼裡露出不信與震驚。手中的不棄猶有千斤重,讓他再也無法再往前走一步。他旋風般回轉,燙手山竽般將不棄扔在稻草堆中,抱起稻草蓋住了她。毫不猶豫的大步離開。
(樁是不會寫口水文,灌水文的,哪怕是慢一點,也想讓文更好看一點。目前保證每天兩節以上的更新。不是專業寫文,催文的恕樁不能照顧了。)
誰為誰心動(3)
莫若菲和雲琅順著車行的描述追查到大石橋一帶後徹底失去了不棄的蹤影。無可奈何之下,莫若菲匆匆趕到七王府,一五一十稟報了消息。
七王爺暗中寫了手令與京都守備元朗。守備公子元崇是世子陳煜的好友,兩家關係向來不錯。京都守備府於是調集了官兵封鎖了大石橋一帶的三坊。藉口元宵燈節皇上會出宮觀燈,今夜封坊肅清宵小。趁機挨家挨戶搜尋不棄。
醜時,世子陳煜和好友元崇一起回了王府,兩人神情疲倦。從書房出來時遇到了放心不下前來探視七王爺的甘田二妃。
七王爺吩咐如沒有找到不棄,就不要再敲書房的門,他誰也不想見。
陳煜對二妃略一頜首,對元崇道:「今晚有勞了。」
他喚了個小廝送元崇出府。正要離開時,聽到甘妃諷道:「王妃若是在世,定會贊世子孝順,對王爺言聽計從。」
田妃溫柔道:「世子不僅孝順,向來對妹妹們照拂有加。」
他望定二妃道,「長卿尊你們一聲庶母,自然會照顧好妹妹們。甘母妃的柔成明年就十四歲了。贛南府尹的公子人才出眾,年前來望京時見著柔成就讚個不停。長卿正琢磨著向父王建議,可以為柔成定下這門親事。甘母妃晚上睡不著的話,不妨提前為柔成備多繡幾件衣裳打發時間。」
他的嘴唇微微一抿,扯出絲冷酷蔑視的笑來。眼睛寒冰似的從甘田二妃臉上掃過,拂袖而去。
把柔成嫁到千里之外的贛南府?甘妃臉上血失盡失,抓著身邊侍女的手抖個不停。她衝著陳煜的背影尖叫:「你怎麼就肯三天兩頭去護著那個野種?!你難道也被她的狐媚子臉勾了魂麼?」
陳煜聞聲停住腳步,緩緩轉過了頭。黑暗在他身後像魔鬼的羽翼,英挺的臉被怒氣扭曲得幾近猙獰。
甘妃不敢和他正視,目光越過他悲憤的望向他身後緊閉著的王府書房。儘管害怕,仍挺直了背。
燈籠的光影下,扶著侍女的甘田二妃像極了兩隻炸毛弓背的貓,驚恐害怕又兇猛無比的望著他。陳煜回過頭,順著甘妃的目光望去。書房燈光依舊,房門緊閉。他癡情的父王種下的因,讓他的女人和兒子來吞這個果。一瞬間他想起了早逝的母親,心裡火氣盡退。
陳煜雙手一輯,輕輕朗朗的對甘田二妃道:「讓甘母妃受驚嚇是煜兒的不是。我方才說的混話兩位母妃莫要放在心上。我心裡對妹妹們都極疼愛的。妹妹單純無辜,我這個做大哥的怎麼忍心讓她們受苦。冬寒夜涼,兩位母妃早歇著吧。」
他突然賠禮致歉讓甘田二妃不知所措。甘妃畢竟出自大家,不管陳煜是否說的是真心話,她也不會和他撕破臉去七王爺面前理倫。正待要說上兩句圓場的話,陳煜已順著回廓走得遠了。阿石手裡提的盞燈籠模糊朦朧,黑暗中映出陳煜孤單寂寥的腳步。甘妃眼中突流露出感慨:「世子從小就失了母親,難為他了。」
田妃早嚇得失語。這會兒緩過氣來,她撫著胸低聲說道:「貓找到老鼠會生吞下肚。現在不過是好奇逗來玩玩罷了。」
莫府莫夫人又喜又憂。高興不棄就此從眼前消失,又擔心找不到人,七王爺會對莫府不利。她低聲說:「請神容易送神難。攤上這丫頭攀上七王爺,蔫知不是吞下了有毒的鉺?憶山走了著險棋啊!」
莫伯靜靜的侍立在側,一語不發。十二年前滅薛府滿門的情景不知為何又回到了眼前。薛菲是唯一死在外面的薛家人,現在憑空多出個花不棄。他心裡有著隱隱的恐懼,薛家畢竟還是留下了血脈,花不棄留不得了。

誰為誰心動(4)
蓮衣客在南下坊找到竹先生和不棄時,莫若菲正和雲琅分頭在東城南上坊一帶尋找。月上中天一無所獲。
莫若菲臉上沒有絲毫笑容。
雲琅忐忑不安,一心認定是自己激怒了不棄。他懊惱的想,這丫頭性子太烈了,他被她氣瘋了才想扳回點氣勢。結果她玩一招離家出走,害得自己被表哥狠狠的罵了頓不說,大冬夜裡跑出來找人累得半死。
「表哥,你說一個小姑娘能躲到哪兒去?會不會被人擄了?」
莫若菲冷冷的說道:「阿琅,你身為飛雲堡少堡主,將來要肩挑飛雲堡的重任,心胸應該開闊一些才是。」
雲琅被訓蔫了。他吞吞吐吐說完和不棄在藥靈莊結怨的事情後,莫若菲找到機會就訓他。
明月自雲中冒出,地面凝結出清泠的銀霜。傳回無消息的回報讓莫若菲的心情像夜色一般憂傷。在雪山初見不棄時,古靈精怪的她給了他多大的喜悅。他忘不了背了她下山時被她逗得大笑。那時的不棄狡黠聰慧。自從進了莫府,難得見她打雪仗像普通小女孩似的高興一回,也被自己嚇走了笑容。
她心裡應該是害怕與討厭他的吧?不棄曾經理直氣壯的告訴他,七王爺不方便帶她回王府,給她安排了莫府的小姐身份。他想討好七王爺,也認同了這個安排。所以,每個月他應該給她一份小姐的工錢。
她把莫府小姐當成一份工。做得不高興了,過得難受了,就想辭工不幹了。她骨子裡還是那個市井中的小乞丐,哪有半點把自己當成莫府的小姐呢?她是沒得選擇。自己以為讓她安心的當莫府小姐,等著及笄後被嫁出去。在不棄的心裡,她想要的也許並不是吃飽穿暖而己。
在她眼中,如果沒有七王爺這個便宜老爹,是沒有人肯真正關心她愛她的。莫若菲想起了不棄拚死也不肯丟掉的陶缽,他猛然醒覺,明白了不棄藏在內心深處的情感。一個討飯的破碗讓她不顧性命要護著,何況是被雲琅打死的癩皮狗呢?
雲琅的身份擺在面前,他有武功有力氣,說不過不棄還能動手。她本來就不情願留在莫府,被雲琅一激,自尊心又強,不抱走陶缽去討飯才不是花不棄的性格。就算找回她,不讓雲琅去解開這個結,她恐怕還會找機會離開的。
莫若菲望著前方,目無表情的說道:「不棄在六歲時,養她長大的乞丐被大雪凍死了。她爬到狗窩裡吃狗奶活了下來。那條狗就是被你一掌打死的黃毛癩皮狗。你知道嗎?我從藥靈莊林府下人嘴裡聽到說她是狗娘養的時,也覺得好笑。可是看到她時,她能把狗養娘的掛在嘴邊坦然認之,我想,那只是破罐子破摔的心理罷了。劍聲關她在柴房,又冷又餓的。我去看她,她連半句怨言都沒有。你可知道,你想出氣隨意說出的話,做出的舉動對她會造成什麼樣的傷害?有一種人,哪怕知道偷東西不對,是犯法的。哪怕今天被人揍了,明天帶著傷,還是會去偷。生存對於世家少爺來說是很遙遠的事情。對這種人卻是每時每刻念著的,直到變成一種下意識的行為。她的自尊後面隱藏極深的卑微感。為了這點點自尊,可以拔刀拚命。」
他闔上雙目,眉心緊皺。一番話牽動了他對前世的痛苦記憶。他像一個旅者,走了很長很長的路以後,回過頭去看曾經被踩進泥地裡的自己。心被記憶抽痛,莫若菲這一刻真的很想抱著不棄告訴她,他明白她的。他真的很想好好寵她,讓她忘記從小到大所有經歷的悲苦。
雲琅咀嚼著莫若菲的話。平平淡淡的語氣道盡了不棄的悲哀。她的憤怒在眼前晃動,不棄說過的話此時像刀紮在他心上的。他腦中想像著不棄銜著癩皮狗的*吃奶的模樣,他鑽狗洞逃跑又算得了什麼?!雲琅再也忍耐不住,狠狠一鞭抽在馬身上,絕塵而去。
莫若菲沒有阻擋他,只輕輕歎了口氣。如果找不回她呢?到這個陌生世界十來年了,他已經快忘記前世。為什麼想到她消失不見,會有種失去親人的感覺?頭頂雲層再一次遮住了月亮,莫若菲騎在馬上,煢煢獨立。
雲琅用力驅馬在南上坊中奔馳著,一路出了坊門。站在大石橋上,四周寂靜無聲,這個十六歲的少年滿臉悔意,突然他大吼出聲:「花不棄你回來!」
聲音幽幽迴盪在夜空,腳下河水無聲流淌。
雲琅躍下馬,呆呆的站在橋邊。不棄憤怒的臉,害怕的眼神,牙尖嘴利的模樣,那雙閃亮的眼睛塞得他的心幾乎要爆炸開來。

誰為誰心動(5)
啟明星高懸夜空,一夜即將過去。雲琅仍坐在大石橋出神。一枝箭突然射在他身前,他淩空翻身,已抽出馬鞍旁的長劍。
箭射在地上發出啪的聲音。雲琅警惕的打量著四周,喝道:「什麼人?」
石橋另一頭閃出一匹馬來。蓮衣客已換了裝束,戴了頂帷帽遮住面容。他靜靜的說:「想找花不棄就隨我來。」
雲琅大喝道:「站住,我憑什麼相信你?!」
蓮衣客回頭看了他一眼,縱馬就走。
雲琅用劍挑起地上的箭枝,手撫摸著箭桿上的蓮花刻痕,目中露出驚詫之意:「蓮衣客?」他來不及多想,翻身上馬,跟著追了上去。
蹄聲得得,踏碎滿地銀輝。蓮衣客停住馬,望著破草棚回頭說道:「她就在裡面。」說完頭也不回的離開。
「如能找到她,我飛雲堡便欠下尊駕一個人情。你隨時可以找我還。」雲琅望著蓮衣客遠去的方向朗聲說道。他持劍躍下馬,仔細的觀察了番,小心的走近了草棚。
柴火已燒盡,冒出淡淡的煙。牆角草堆裡露出不棄的臉來。雲琅確認四周沒有埋伏,急步走過去,抱起了不棄。
她已陷入昏迷,身體燙得讓他害怕。雲琅抱起不棄迅速地走出了草棚。
蹄聲遠去,街角慢慢轉出蓮衣客來。
「不棄,好好做你的莫府小姐。關心你的人並不少。莫要再闖禍了。」他默默的看他們遠去,身體慢慢伏倒在馬背上。每呼吸一下都能扯動肩上的傷口,傳來股撕心的疼痛。勞累一夜,他幾乎撐不下去了。
手中馬鞭無力的抽了下坐騎,那馬甚通人性,揚蹄帶著他離開。
從淩晨睡到日落,不棄像陷進了一團柔軟的棉花堆裡。她隱約的看到床前人影晃動。沒隔多久就有人打斷她的睡眠,捏開她的嘴灌下令她作嘔的藥汁。苦得她皺眉流淚時,又有甘甜的蜜水勾引著她張大嘴大口吞嚥。
她看到莫若菲的臉不時在眼前晃動,又看到了殺阿黃的小賊,唯獨沒有蓮衣客。不棄驚慌的想,她是在作夢呢,還是他扔下她了?不,他答應她的,他親口答應了的。她死死的閉上眼睛,閉緊了嘴。這一切肯定是夢,絕對是夢。
「不棄,你醒了嗎?」
聲音離她這樣近,清楚得不像是夢境。她清楚的記得她求過蓮衣客,他明明答應了不會送她回莫府的。他怎麼可以騙她?他怎麼能把她出賣得這麼徹底?!他怎麼能出爾反爾?!難道在他心裡,她連一丁點份量都沒有嗎?他是武藝高強的大俠,她是什麼?一個被扔在莫府的棋子罷了。早知道他要拋下她,為什麼不扯下他的蒙面巾瞧個清楚?不棄的心情低落到了極點。
「不棄?」
不棄緩緩睜開眼睛,失神的看到坐在床前的莫若菲。
他的眼斂下有抹暗青色,顯然沒有休息好。看到不棄醒來,莫若菲綻開了笑容。他拿起一個錦盒道:「瞧瞧這是什麼?」
錦盒已經換了一個,盒蓋打開,裡面正放著那只她從小麵館裡裝進去的陶碗。明明掉進了河裡,怎麼會在莫若菲手中?不棄沙啞的說道:「蓮衣客……」
莫若菲截口笑道:「是蓮衣客救了你。若不是他指點,雲琅也找不到你。這只錦盒也是他告訴雲琅,我懸賞重金請人從河中撈起來的。你視為性命的陶缽找回來了,高興麼?」
莫若菲見過兩次陶缽。兩只用陶土捏成的碗看上去相似,其實是不一樣的,他沒有看出來。他絕美的臉上露出了期待的神情。寒冬臘月下定河撈東西,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而他只在意不棄的感受。終於有人撈起這只錦盒時,他想也沒想解下了價值千金的狐裘披在了那人身上。打開錦盒看到那只陶碗時,河岸邊的人都覺得莫府少爺傻了。他卻寶貝似的捧了它飛馬回府。彷彿從定河中撈起來的是南海最名貴的珍珠。
「細想這只陶碗作用還真不小。雪山上用它燒化了雪水,天門關也虧得它我才有一口熱水喝。不棄,既然找回來了,就別再弄丟了。嗯?」

誰為誰心動(6)
莫若菲把陶碗放在她手中,不棄抱著這只陶碗,眼睛一閉,淚水涔涔而下。他是冷酷無情性情暴虐從不會珍惜人情感的山哥啊,他怎麼可以為她做這樣的事情?他轉世到富貴人家,讀書轉了性嗎?變得溫柔,變得陌生,變得讓她更不敢認他。
她珍惜陶缽,珍藏著和九叔的時光。更多的,是為了陶缽裡的黑玄珠!她和他同穿到一世,走上的路何其不同。她流著淚,默默的告訴自己,永遠也不要他再想起他的前世。
「這不找回來了嗎?別哭了。大夫說了,你是受了寒,好在身體結實,服藥驅寒發了汗將養些天就無事了。」莫若菲伸手探了探不棄的前額,滿意的發現高燒已經退了。他戲謔的往門外看了看道:「你要是再不醒,有人內疚得想撞牆了。阿琅!不棄醒了!」
不棄聞聲扭過了腦袋。
雲琅磨磨蹭蹭地走進來,伸長脖子望了眼不棄,見她轉開頭不看他,心裡有些難過。他嚅囁著說:「你醒了啊?醒了就好。表哥,我困了,先回去睡了。」竟一溜煙跑了。
莫若菲失笑的說:「等你好了再罰他去!我已經罵過他了。不棄,這次是阿琅不對。他自己跑到藥靈莊當賊,還打死了你的阿黃,怪得誰去?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他一字沒有責怪她,言語間滿是對她的寵溺。不棄心裡沒底,轉過頭叫住莫若菲,一咬牙問道:「大哥,我燒糊塗時沒說什麼混話吧?」
見她開口說話,莫若菲高興的回頭笑道:「你呀,一聲不吭的,牙咬得死緊。連筷子都撬不開,差點灌不進藥去。別想太多,大哥沒有責怪你的意思。七王府那裡大哥自會去解釋,你安心養病就好。可惜今晚你看不到望京城元宵節的花燈了。等到明年大哥一定帶你去逛燈市。你身體好了,大哥帶你出去玩。」
不棄鬆了口氣,淚光盈盈的望著莫若菲,突然想撲進他懷裡放聲大哭一場。這個世界上,他原本是她最熟悉最親近的人啊。如果他一直這樣對她該有多好?
瞅著她的淚眼,莫若菲微微笑了。他走到床前,輕輕揩去她臉上的淚水,順手刮了下她的鼻子道:「原來不棄也是會生病的呀。劍聲還在嘀咕說,在柴房凍餓你幾日沒見你打噴嚏,大冬天掉進湖裡睡一覺就好了,這回居然病了。」
她想起海伯的話,他會帶她離開莫府。不棄擠出一個笑來,聲音裡多了幾分力氣:「我再睡一覺就好了。劍聲盼著我生病,我偏不。」
「呵呵,好!我吩咐他不准還手,讓你打罵可好?」不棄的話讓莫若菲暗鬆一口氣,他笑著站起身,吩咐眾婢好好侍候。
走出淩波館,他看到雲琅站在院門口出神。莫若菲揉了揉眉心,疲倦地問道:「阿琅,你還站在這裡幹什麼?今晚燈節,皇上會來。我得陪娘去莫府的花樓,莫府和明月山莊今晚會鬥燈。你是回去休息還是與我同往?」
雲琅往淩波館張望了下答道:「我沒心情,不去了。表哥,飛雲堡向來不參加燈節,我出現在莫府花樓,也不太好。」
莫若菲點點頭,強打精神走了。
雲琅轉身欲回自己住的院子。走了幾步就煩躁起來,他狠狠的罵自己:「明明進了屋,怎麼就說不出道歉的話呢?」
元宵燈節?他眼睛突然一亮,英俊的臉上露出笑容。

誰為誰心動(7)
鼻塞流鼻涕,屋子裡比平時多擺了幾盆炭火,熱烘烘的讓不棄呼吸困難。她見青兒和棠秋在床邊侍候便道:「替我把枕頭墊高點吧,躺著我喘不過氣來。」
棠秋扶起不棄,青兒自外間抱了幾個軟枕進來。她臉上帶著忍不住的喜色,輕聲道:「小姐,你是不是睡了一天難受了?」
不棄咳了幾聲嗡聲嗡氣的說:「房間裡熱得很,門窗都關著,鼻塞,我喘不過氣來。」
青兒抿嘴笑道:「我開點窗戶透透氣吧。」
棠秋責備的看了她一眼道:「大夫吩咐了,小姐吹不得風。最好捂出身汗來,病才會好得快。」
青兒遺憾的說道:「表少爺白費心思了。小姐哪怕只看一眼也好呢。」
不棄被她勾起了好奇心,那小賊做什麼了?「棠秋,就打開窗戶讓我瞧一眼好了。瞧一眼就關上。不妨事的。」
青兒高興的跳起來,走到窗邊推開了窗戶。
大大小小的花燈掛了滿院。假山上,梅枝上像掛滿了七彩的寶石,每一顆都閃動著璀璨的光。空地上支起了竹竿牽起了繩子,一串串燈籠高低錯落地掛著。從窗口望去過,像一幅流光溢彩的彩畫。
靈姑微笑的站在房門口恭敬的說道:「小姐,今兒元宵燈節,奴婢便作主讓表少爺掛了這些燈。小姐身體好些了,再看也不遲。」
不棄心裡有些感動。她暗想,這小賊還不算太壞。她瞧了會兒,突然又想起扔她回莫府的蓮衣客來,意興闌珊地說:「關了窗戶吧,風吹進來有點冷。」
雲琅在院子裡聽到不棄的聲音,臉上漾開了笑容。看到窗戶關了,他走到一盞燈前朗聲念道:「一個小姑娘,坐在水中央,穿著粉紅襖,繫著綠綢裙,模樣真漂亮。打一種花!猜中者得一枚新錢!屋裡的丫頭們,可猜得出來?」
棠秋眼睛放光,回頭看看不棄,露出雀躍的神色。
元宵燈節她們本來是可以出府賞燈的,不棄知道為了侍候自己都沒去。她睡了一整天,人還清醒著,便笑著點了點頭。
棠秋拍手叫道:「表少爺,是荷花!」
「聰明!」雲琅讚得一聲又繼續,「圓圓紅罐罐兒,扣著圓蓋蓋兒,甜甜的蜜水兒,滿滿盛一罐兒。猜一種果子。猜中者還是賞一枚新錢!」
這回是青兒拍手笑著回答:「表少爺,是柿子!」
雲琅又讚一聲,接著往下念燈謎。他想不棄讀書少,制的燈謎都是極簡單的。不多會兒連靈姑在內五個婢女紛紛加入猜謎中。院子裡一時之間嬉笑聲不斷,竟熱鬧起來。
看猜得差不多了不棄還沒有出聲,雲琅便瞅著一個燈謎道:「不棄妹妹若沒有睡著,也猜一個試試?猜中了能得糖人兒一對。聽好了。一個南瓜兩頭兒空,肚裡開花放光明,有瓜沒葉兒高高掛,照得面前一片紅。猜一件物事。」
眾婢知道是表少爺想哄小姐開心,都攛掇著不棄猜。不棄聽了這麼一會兒也倦了,明白雲琅等了這麼久就盼她出聲。她懶洋洋地說道:「可不是咱們院子裡掛的燈籠嗎?」
話音才落,窗外就傳來雲琅的阿諛聲:「不棄妹妹真聰明。這對糖人是不棄妹妹的了。天晚了,妹妹也早些歇著吧。」
隔了會兒,靈姑拿了對糖人進來。青兒一見之下便笑出了聲:「喲,表少爺這麼慇勤,原來是得罪了小姐。他變著方法向小姐賠不是呢!」
雲琅還沒走出院子,聽到這句話,臉上閃過一絲郝色,飛快的出了淩波館。心情卻愉快之極。
不棄一見之下也笑出了聲。糖人捏的是一男一女。女的叉著腰昂著頭,男子彎腰作揖。她拿了糖人在手裡,看到眾婢偷笑,張嘴就咬掉了男子的腦袋,在眾婢呆滯的目光中嘎巴嚼著吃了。不棄若無其事的把糖人放到床邊幾上說:「鬧了半天,我困啦。」
閉上眼睛躺下後,回味著嘴裡的甜味,她對自己說,阿黃,他認錯了,咱們就饒了小賊吧。過不了多久我就要離開莫府了,多個仇人不如多個朋友,你說對吧?

月影照孤雁(1)
正月又被稱為元月,十五又是月圓之日。新年裡的第一個月圓日就是元宵節。一年冬去春至,週而復始。人們紛紛走上街頭賞明月,觀花燈,猜燈謎,瞧百戲。元宵節的熱鬧景像一年之中只有端午節賽龍舟搶水鴨子扔五彩絲棕才比得上。
大魏朝自崇德帝登基起,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在每年的元宵都會與民同慶。皇帝陛下頗為留戀做太子時的自由。他決定每年至少讓自己有一天自在的快活。每年元宵,會穿了便裝帶了侍衛混跡於百姓之中,賞燈遊玩。
大家都知道了皇帝陛下這個習慣。京都守備府有意無意的加派人手巡查。大內侍衛像往湯裡撒鹽末一般換了便服也混進了南下坊的燈市。
皇帝只當所有人都被瞞在鼓裡。逛燈賞燈時看到哪家的燈出了彩,點評之餘還喜歡寫上幾筆。或是猜中了哪家的燈謎,拿走綵頭後在第二日的朝會當成樂事來聊聊。若是朝中臣工所制的花燈,少不得還要賞賜些東西。
眾王公大臣世家豪門投皇上所好,不惜重金聘請當世能工巧匠細細製作奇燈巧燈,唯恐被別家踩低。就算得不了皇帝讚譽,出奇招得了百姓的推崇讚譽,也不會落了面子。
有市場有競爭,望京城的燈會一年比一年盛大。
今年皇帝招了七王爺和世子陳煜相陪。他卻扮成了跟著服侍的老家人,和一群侍衛慢吞吞的走在七王爺和世子身後。他極滿意的看著兩父子尷尬無奈的神情,自己卻悠然自得的賞起燈來。
四大世家財大氣粗,商場上誰也不服誰的氣。飛雲堡離望京千里之遙,堡主雲野是粗野漢子,看燈觀燈找樂子是一回事。讓他從千里之外遣人進京精心佈置花樓綵燈博皇帝高興又是另一回事。所以,飛雲堡從來不參加元宵燈節。
再又傳出江南朱府的朱老太爺身體抱恙,江南朱府今年也退出了燈節。
注的目光只好瞄準了明月山莊和望京莫府。坊間甚至開了盤口,二選一賭大小押寶,看誰家今年的綵燈能勝出。
夜來,華燈齊亮。
說來也巧,莫府花樓與明月山莊搭建的花樓正好隔河相對。兩家的支持者涇渭分明,擠滿了河岸。中間相連的石橋上也站滿了看熱鬧的百姓。河中更漂來無數只花舫,富貴人家租得一條,自然不用和老百姓爭搶看燈的地方。
皇帝在坊間轉悠了圈後,聽到鑼鼓聲敲響興趣就來了。扯了七王爺和陳煜上了早備好的花舫去看兩府鬥燈。

月影照孤雁(2)
此時京城梅家班與江南董家班像兩隻鬥雞挑了前場。
明月山莊與莫府花樓前都抬了戲台。兩家分別請了戲班。莫府請的梅家班最拿手的戲是長板坡。明月山莊請的董家班最得意的是貴妃醉酒。
這邊看趙子龍一桿銀槍如蛟龍出水使得風生水起。那廂楊貴妃暈生雙頰嬌滴滴一聲酒來攝人魂魄。
兩岸叫好聲不絕。戲都換了一幕,雙方支持者還在比誰的巴掌聲更久。
「今晚燈節有大看頭。七弟以為否?」
七王爺左右看了看回道:「皇上目光如炬。戲班開了場,兩府花樓只有尋常花燈點綴,好戲定在後頭。」
皇帝陛下興趣盎然,摘了腰間一隻荷包笑道:「許久沒有和七弟賭一把了。朕押明月山莊勝出。」
七王爺苦笑道:「臣也押明月山莊贏。」
陳煜站在花舫船頭,目光警惕。臉上掛著刺客莫來惹我的字樣。
外面不是撒鹽巴似的撒下眾多侍衛嗎?就連身邊緊跟著的三條花艇上也坐著侍衛們。他往花舫外一站,寶藍色錦袍襯著人豐神俊朗,披著那件禦賜的名貴紫貂大麾貴氣十足,這不是告訴別人皇帝在此的活招牌麼?皇帝又好氣又好笑的暗忖,有心讓陳煜進花舫呆著,別站外面出風頭了。他呵呵笑道:「七弟不是和莫府交好,怎麼也跟著朕押明月山莊?煜兒今晚話少,臉色也不大好看,是不喜歡陪朕賞燈?」
七王爺趕緊回道:「昨晚煜兒隨元朗大人一同巡視南下坊安全,天明才回,沒休息好的緣故。燈節人多,煜兒緊張皇上安危是以話少。能陪皇上賞燈是做臣子的福氣,煜兒怎麼會不喜歡呢。」
皇帝微笑著對陳煜招了招手道:「煜兒,護衛之事自有侍衛總管負責。你來朕身邊坐。父子連心,說說你的看法,為什麼覺得明月山莊會勝出?」
陳煜謝過皇帝之後,坐在了下首。他恭敬地回道:「幾大皇商家族繁延百年,江南朱府自開國時便是江南富戶,稱得上世家大族。明月山莊莊主是位女子,姓柳,以明月為名。一個女子經營諾大山莊,只用了區區十餘載就能和望京莫府,塞北飛雲堡和江南朱府並立,其能力可見一斑。素來鬥燈講究一個奇思妙想,精緻傳神。明月山莊經營瓷器,手下巧匠畫工無數。能力心思巧匠明月山莊都占齊了。莫府有銀子,莫若菲是經商奇才,但在心思與巧匠上卻趕不上明月山莊。是以父王押明月山莊勝出。」
皇帝聽了覺得有理又不太甘心一面倒的局面。他飲了杯酒,似笑非笑地七王爺道:「聽說莫府的當家少爺莫若菲十歲就掌管了方圓錢莊,心思玲瓏,精明能幹。說不定他有絕招勝過明月山莊呢?七弟既然信得過莫府,怎麼對今晚莫府的花燈沒了信心?」
七王爺面不改色的說道:「臣弟不敢欺君,莫府鬥燈要勝過明月山莊,著實困難。還有一事想請皇上恩准。近日來臣弟身體頗多不適,掌管內庫力不從心。今年內庫招標懇請皇上另遣他人主持開標。」
踩了踩你和莫府的小尾巴,就擺張正兒八經的臉出來。還想推了內庫總管之職?誰會疑心你在內庫招標上徇私啊?皇帝本想逗逗七王爺,撞一鼻子灰頗感無趣。他也不點破,嗯了聲道:「今晚只玩樂,不議正事。瞧,莫府先動了。」

月影照孤雁(3)
多寶閣廂房中,柳明月輕佻起竹簾,凝視著不遠處的明月山莊花樓。她的眉梢眼底都盈滿了冷冷的笑意。她低聲問黑雁:「大小姐準備好了?」
黑雁恭敬的回答:「請夫人放心。」
就在兩人交談間,突聽得煙花鳴放的聲響。透過竹簾柳明月眼前光影變幻莫離,自莫府花樓處飛濺出煙花朵朵。
她輕哼了聲道:「莫若菲十歲掌控方圓錢莊,手段自是不差的。可惜今晚我鬥的不是花燈,是人心。」
夜空如果是一塊黑色的畫布,那麼,自莫府花樓燃放的煙花就是國手所作的潑墨寫意。大盆大盆的七彩顏料潑上了夜空,炸開之後再化為銀雨點點閃爍湮沒於天際。此起彼伏,將望京城的元宵節染成了璀璨的不夜天。
燦爛的煙花聲先奪人,打破了平靜相爭的局面,將看客們的目光先引至了莫府一方。
莫府花樓高三層,每一層用竹篾條搭出框架,糊了白色細絹,中間點了燈,苑如座白色寶塔。而莫府的燈點亮之後,又比別府的花樓亮得幾分。此時,雪白的檯子上緩緩走出位美人。穿著各式絹紗製成的華麗衣裙,披著金絲銀線製成的披帛。憑樓臨風,遠望如仙女下凡。一美如此便也罷了,緊跟著又陸續走出十二位美人來。各類妍態,容色奪人。
「妙哉!」皇帝脫口讚道。
這廂莫若菲唇邊帶著自信的微笑,歷來元宵燈會上的燈不外宮燈,花燈,水果燈,走馬燈一類。除了他還有誰見過現代的燈會?只可惜機械的東西他也不會,最多只能利用現在的絞盤類扯動花燈移動。至於光源,他用銀箔點綴花樓,反射光線,當然就比別家府邸糊在燈籠裡的燭光強上十倍了。在夜晚,最扯人眼地球的花樓必然是最亮最絢麗最新奇的。他只要做到這幾點,就能在鬥燈之中立於不敗之地。
用真人的頭髮做成假髻,穿戴著真正的珠寶首飾,披著真正的紗衣。在隆冬季節所有人穿著棉襖錦裘時推出,其輕盈之態,足以誘惑在場的每一個男人,足以羨煞在場的每一個女人。
皇帝瞧完莫府的美人,意猶未盡的回頭看明月山莊的花樓。
似乎就等著莫府十二美人出場完,明月山莊的燈終於亮了。
河邊橋上的百姓被莫府花燈完全吸引住了時,突有人喊了聲:「明月山莊亮燈了!」眾人的目光又紛紛移回。

月影照孤雁(4)
一盞盞大雁燈從明月山莊花樓中飛出。用了孔明燈的做法,每隻大雁用最輕薄的棉紙糊就,腹部點著一點小燈,受熱之後冉冉飛起。雁腳上又繫了細細的棉線,扯著這些紙雁飛不高遠,圍在花樓四周。燈光星星點點,襯得小巧花樓宛如雲中天宮。
又一輪巨大的明月燈自樓頂支起。中心點了燈,襯得月如銀盤。明月燈亮起之後,忽聞雁聲哀鳴,一位元身著彩色宮裝的蒙紗少女緩步走出。樓頂河風吹過,少女衣袂翻飛,臂前挽著的丈二湖藍色披帛帶著她似要奔月而去。
見到少女出現,樓前董家戲班的竹板敲響,絲絃輕拔。
而此時,少女輕盈起舞,曼聲唱得一曲《子矜》:「青青子矜,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佻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聲音甜美中帶著淡淡的憂鬱。唱得最後一句時,臉上輕紗滑落,露出一張清麗絕倫的臉來。
歌聲中繫住百雁的棉線被絞斷,圍繞著少女自明月之中飛翔上天,漸漸消失。花樓復回寧靜。少女似隨了大雁高飛,瞬間失了蹤影,空餘一輪明月在。
七王爺手中酒杯叮噹掉落在地。
隔了河岸,莫若菲看不清少女的臉,只覺得聲音宛如天樂,纏綿悱惻。他瞧見岸邊百姓引頸相望,再回頭看看自己精心佈置的金陵十二釵還在圍著花樓呆滯地轉圈。他歎了口氣,心知明月山莊勝了。
莫夫人眼皮一陣急跳,她揉了揉眼睛,以為是看了一夜煙花綵燈累了。她安慰地說道:「燈節圖個熱鬧罷了,明月山莊雖引人囑目,卻少了些熱鬧多了些淒涼,不是好兆頭。瞧了半夜也累了,我先回府了!」
莫若菲想想也對,囑人陪了莫夫人回府。送走莫夫人後,莫若菲帶了劍聲下樓赴富商權貴們的元宵宴會。他望了對岸的明月山莊一眼,微笑著想,可惜明月山莊沒有男人主事,這樣的場合,她們想來也不方便,派個總管來,身份又不對等。這樣一想,和明月山莊鬥燈輸了的鬱悶漸漸消散了。
花舫之上七王爺已站了起來,不顧皇帝在場,掀袍幾步走出船艙抬頭凝望。他眼中神色的驚疑不定。
七王爺的反常引起皇帝注意,他瞟了眼驚呆了的陳煜,後者反應過來,也跨出了艙門。順著七王爺的目光望去,明月山莊花樓之上站著位宮裝少女,簷下花燈絢麗,不及她一分顏色。陳煜失聲呼道:「青兒!」
突聽到咚的一聲,七王爺臉色發白,暈厥倒地。
皇帝驚著了,厲聲對內侍喝道:「太醫何在!」
內侍急奔出去傳話,隨侍太醫趕緊從別的花艇上趕過來。他把脈後說得一句:「王爺受了驚嚇,無大礙。開副寧神的藥多休息就好。」
陳煜鬆了口氣,沉聲稟道:「皇上,父王暈倒與明月山莊那位少女有關。肯請皇上下旨讓煜兒去查看。」
「去吧。」皇帝疑心是和當年那女子有關,不免對七王爺的情癡歎息。當下遊興也散了,吩咐護駕回宮。
岸邊早有一群家奴打扮的人落橋等候,護著皇帝與暈迷中的七王爺離開了南下坊。

月影照孤雁(5)
董家班仍賣力的在戲臺上唱著戲。時不時聽到圍觀的百姓喝出叫好聲。
沿河一條街被各式燈籠點綴得喜慶,明月山莊花樓上那輪明月燈還在,簷下七綵燈層層疊疊的掛著。
一樓簷下是排掛燈謎的燈籠。明月山莊獎品豐厚,吸引了大批人駐足競猜。
喧囂聲中,陳煜靜靜站在花樓門口。
明月山莊匾額之下懸了盞與眾不同的燈。燈四四方方,無吊飾,簡簡單單的用白綾糊了。吸引陳煜的是其中有畫的一面。平湖秋月,孤雁頸中帶箭獨飛。這盞燈籠讓他想起今夜明月山莊與眾不同的表演。
這時,一個精瘦漢子自樓中走出,取走了這盞燈籠。
如果自己陪同父王回府,或來遲一步,就連這盞燈也瞧不見了?陳煜抻了抻袍子,施施然往樓裡走。
門邊兩名漢子伸手攔住了他,見他衣飾華貴,神態矜持,顯是大家公子。漢子的語氣也客氣許多:「這位公子請止步。明月山莊的花樓不接待客人。公子若要猜謎,外間有燈謎。公子若是口渴飢餓請去酒樓茶肆。」
陳煜唇嘴含笑道:「煩請通報柳夫人或柳姑娘。七王府世子陳煜前來拜訪。」
兩名漢子互望一眼,一人飛快的進樓通報。不多時便恭敬的引了陳煜上樓。
樓梯狹窄陡峭,樓板以楠竹搭成,方便拆卸。五日之後,南下坊燈節結束,所有的花樓都將拆除。外間給人看的斜靠回廓與雕花門窗之後是緊閉竹門的房間,用於下人們臨時住宿。
上了三樓,陳煜眼前一亮。整個三層打通成了個大房間,地面鋪了厚厚的獸皮,升了炭火,溫暖如春。樑上垂下幾道軟羅輕紗隔出空間,燈光明亮溫柔的洩出,紗帳那頭人影綽綽。外間一圈鋪了錦墊的竹椅竹榻,矮幾上擺著幾碟小菜與一壺酒。
回頭時,引他上樓的漢子已拉過竹門退下。陳煜解了大麾走到竹椅旁找了個極舒服的坐姿悠然坐下。
輕輕柔柔的聲音隔了紗帳傳出:「小女子柳青蕪見過世子。夜已深重,不知世子前來何事?」
聽到她的聲音,陳煜想起了今天吃的元宵。粉白滑嫩,香甜糯軟,不及品出味道,已舒服的滑進了肚子裡。他輕輕一笑道:「長卿久聞明月山莊的大小姐年紀不過十五,已獨擋一面處理莊中事務。今夜得見姑娘得展舞藝歌喉,如此才藝雙絕的姑娘,怎能叫長卿不慕名前來?隔了紗帳猶如霧裡看花,柳姑娘是故意讓長卿著急的麼?」
他直接略去父親暈倒一事,也不過問柳青蕪跳的是什麼舞,唱的是什麼曲。他只想走近一點看得再仔細點,看清楚柳青蕪究竟是不是莫府的青兒。雁齊歸,留孤雁燈一盞懸樓下哀鳴。明月中,相思少女唱《子矜》。陳煜能夠斷定,明月山莊排的戲大有深意。

月影照孤雁(6)
紗帳挽起,柳青蕪已換下了宮裝,著一身曳地素白衣裙款步向陳煜走來。她足上沒有著襪,深色獸皮映得一雙小巧玲瓏的赤足欺霜賽雪。髮髻也已打散,垂及腰下。她隔了兩丈元便已站定,笑了笑說:「本打算歇著了,重新更衣梳妝恐讓世子更著急。」
她身邊站了兩名婢女,一名臉兒圓圓的竟用眼瞪了陳煜一眼,似乎覺得他不該這樣看自家小姐。另一名抱來一張竹凳,柳青蕪便在兩丈開外的竹凳上坐了,裙子正巧遮住了裸露的雙足。身邊婢女滿意的笑了,默然立在她身後。
樓裡燈光明亮,陳煜看得清楚了興趣也來了,臉上笑意更濃。兩女相貌都清麗脫俗。若說青兒像淩波館裡的水仙,這個柳青蕪則是寒池中一朵白蓮。青兒眉宇間略顯稚嫩,柳青蕪年紀相仿,分明穩重成熟許多。她和青兒名字中都帶有一個青字,若是青兒換身衣裙裝扮,換個語氣說話,豈非就是同一個人?兩個人是身份懸殊而相貌酷似的陌生人,天底下有這麼巧合的事?
柳青蕪示意一婢替陳煜沏茶,輕聲說道:「世子既不願用酒菜,便喝點熱茶吧。家父過世十年,家母一到冬日就纏綿病榻。思及家父,難免有孤雁之感。排這出燈戲是小女子的主意,想替家母一抒鬱結。天下人害相思的不少,方才出樓觀看,樓下仍有人面帶癡意。這等淒清燈舞竟能勝過莫府,小女子也深感意外。」
她一席話把陳煜想要問的全回答了。順帶解釋了番她出樓站在桿欄處是看樓下百姓反應。堵得陳煜倒沒有話說了。
圓臉婢女似乎極不滿意陳煜深夜造訪,端著茶時嘴裡還在嘀咕。端到陳煜面前時腳下踩滑了獸皮,茶碗從托盤上摔下。陳煜眼皮都沒眨,更沒有伸手接住的意思。地上獸皮鋪這麼厚,摔不壞茶碗的。就算摔碎了,專營瓷品的明月山莊還少得了一個茶碗?
然而緊接著圓臉婢女卻往他身上摔去。他輕輕巧巧的帶著椅子往旁邊挪動,好笑的看到圓臉婢女撲倒在他剛才坐的地方。
「這位姑娘沒摔疼吧?好在地板上鋪了厚重毛皮。不然姑娘的下巴就磕沒了。」陳煜含笑的注視著趴地上的圓臉婢女。
圓臉婢女眼睛又圓又大,蘋果臉紅樸樸的可愛,嘴唇用小姐的話說*得像花兒。唯獨她臉圓,下巴就像圓蘋果上長出個稜角。陳煜的話正好戳著她的痛處,氣得她鼓起了腮幫子。
「蘋兒怎這麼不小心?世子沒有被茶水濺到吧?」柳青蕪說這話的時候,人已離了竹凳,輕飄飄的走到了陳煜身前。眼中噙得份關切,看似想替他拭茶水,手掌不輕不重的拍上了陳煜的肩。

月影照孤雁(7)
陳煜動也未動,瞥著未沾半點茶水漬的肩頭微笑道:「柳姑娘輕功真好,好在樓裡燈光明亮,否則長卿還以為是見著了白衣艷鬼。喲,姑娘可是生氣了?這可不像是在替長卿擦衣上的水,倒似在搗衣裳了。」
「世子!」柳青蕪面微紅,一跺腳折身退開。
「我還沒說完呢。我從姑娘的動作中突然想起了在燈市上看到了一則燈謎:萬戶搗衣聲。現在想出謎底來了。答案是打成一片!哈哈!」陳煜的目光從她玲瓏小巧的下巴上掠過,大笑道:「借柳姑娘的福猜出了謎底,長卿今夜不虛此行!夜已深,長卿告辭。」
他披上大麾,拉開竹門,慢悠悠的腳步聲在樓梯口漸遠。
柳青蕪拉開竹門,站在樓外欄杆處,眼瞅著陳煜買了幾盞兔兒燈拎著慢吞吞的消失在人群中。
圓臉婢女蘋兒疑惑的問道:「難道不是他?」
柳青蕪面容沉靜,眼裡透出疑惑。她走進了房間後喃喃說道:「他從花舫上掠上岸時的身影和身法都讓我想起蓮衣客。如果是他,為何我拍他的肩時他臉上連半點異樣都沒有?昨晚中箭,照理說今天不可能會恢復得這麼好。太奇怪了。難道蓮衣客不是世子?世子只是為了七王爺暈倒而來?」
蘋兒憤憤的說:「我倒覺得他是,臉上看上去笑得跟一團棉花似的,說起話來卻比刀子還鋒利。他是豬鼻子裡插大蔥——裝象!」
一旁的婢女英兒撲哧笑了:「蘋兒你就恨他擠兌你唄!」
蘋兒大惱提起裙子追英兒打,柳青蕪眉頭一豎喝道:「好了!歇著吧。明日還要回山莊去。」
蘋兒委屈的撅嘴嘟囔道:「世子既然為了七王爺而來,他一句也不問。這人城府太深了!準是看穿小姐在試他,故意裝作沒事!不對呀,就算是蓮衣客,他又怎麼知道射他一箭的是小姐呢?真想不明白。」
柳青蕪一愣,眼中起了深思。

蓮衣客(1)
不棄生病,婢女們分了班值夜。今晚值守的是青兒和棠秋。
琳琅綵燈照出琉璃世界,燈影綽綽間,幾多淒清幾多回憶。深宅大院內聽不見車水馬龍的喧囂熱鬧,走馬燈轉過一圈又一圈,耐心講述著八仙過海的簡單故事。對大宅門裡的丫頭們來說,淩波館裡表少爺為小姐掛一院燈籠的故事能議論上一年。
不棄廂房外的簷下長廊上升了火盆煨著湯藥。
屋簷瓦當上垂著細小的冰梭。淺淺反射著燈光,絢麗剔透。
冬夜裡的月少如鴨蛋黃的,冷冷清清一塊白餅子似的掛在天上。池塘結了層清冰,院牆上還有些積雪,結著冰晶鬆鬆堆著,被月亮的清輝一映,像鋪了層銀白色的細紗。院角的梅花吐著馨香,與水仙的香氣混和著在院子裡淺淺飄浮。
青兒和棠秋坐在草蒲團上披著毛氈望著滿院綵燈出神。棠秋偏過頭對青兒說:「青兒,你甘心一輩子做婢女嗎?」
青兒攏緊了毛氈沒有回答。
棠秋往火盆裡加了塊炭,嘀咕道:「青兒,你長得這麼漂亮,怎麼會是做婢女的命呢?公子房裡的嘉欣和冰冰都沒有你美呢。就連世子來看小姐,都會多瞧你幾眼。」
青兒摸著自己的臉,想起莫若菲初見她時說廚房丫頭竟有如此絕色,跟著打了她一掌試探。她長得真有那麼美嗎?青兒道:「棠秋,你說小姐美嗎?」
棠秋往房裡看了一眼,低聲說:「小姐其實不美,只是眼睛亮得驚人。十個人站在一起,就數她臉上會發光似的,一眼就能看到她。真是奇怪,平凡普通的臉上怎麼就獨獨生得這樣一雙眼睛呢?」
青兒輕歎道:「你說,若是一個臉比我還美麗的女人。還有一雙小姐那樣的眼睛,會是什麼樣子?」
棠秋驚歎道:「啊,天下真有這樣的女子?乖乖,那可不得了,豈不是連公子都比了下去了?!青兒,你說的女子是誰啊?」
曾經有人評定莫若菲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公子不僅生得美,人也像團謎似的。表少爺比公子只小兩歲,為什麼她覺得表少爺像棵白樺樹,公子給她的感覺卻像一座山?公子瑩潤雙瞳中透出的是看盡世事滄桑的深沉。是因為公子十歲起就掌控了方圓錢莊,處理著莫府大小事情人情世故歷練得深?出身豪富,相貌俊美,才能出眾。他會喜歡上什麼樣的女人?青兒想著出神,竟忘了棠秋好奇心重,巴巴的等著她說答案。
「青兒!你快說嘛,你見過嗎?」
青兒抿嘴笑道:「你可真笨!咱們夫人年輕時可不是極美之人?否則又怎麼生得出公子這樣的無雙人才?」
夫人?夫人美則美矣,可總覺得少了些什麼。棠秋想不出來,心思又飄到莫若菲身上。想起公子的淺淺笑容,一時竟癡了。
青兒也不再說話,撐著下巴望著月亮出了神。安寧靜謐的夜晚,一個詳和的新年就這麼過去了。

蓮衣客(2)
雲琅提了罈酒,痛飲幾口,手腕抖動長劍,瀟瀟灑灑使出一路劍來。想起自己借猜燈謎向不棄道歉,心裡得意,這一路劍比平時使得還要暢快淋漓。他擦了把汗,提起酒罈再飲。火辣辣的感覺自喉間一路燒下去,他吐出一口濁氣,情不自禁又望向不棄住的淩波館。
一片輕雲快速的飛向淩波館的方向。雲琅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喝醉了。再仔細瞧時,那片白色的輕雲離淩波館又近了些。
有賊!還是個高手!雲琅眼中銳色一現,冷笑著提劍就奔了過去。來的可真巧,如果他今晚陪莫若菲去了燈節。以這人的武功,莫府裡的護院們根本不可能發現他。
藉著酒勁和對不棄突然生出的保護欲。雲琅的十分輕功提到了十二分。而來人的速度顯然沒有他快,只勝在悄然無聲上。
雲琅心裡冷笑,見距離已然不遠,揮劍斬下段樹枝朝來人射了過去。
那人聽到風聲,揮動身上披風將樹枝彈開,反手射出一枚銅錢。見是雲琅,似猶豫了下,便要離開。
雲琅用劍將銅錢劈成兩半時,明月清輝正好照亮銅錢上的蓮花刻痕。他伸手抄住銅錢仔細一看,呼道:「蓮衣客!」
蓮衣客停下了腳步,露在蒙面巾外雙眼冷冷看著雲琅。
因他找回不棄,雲琅對蓮衣客甚有好感。他知道蓮衣客是獨行俠,喜歡獨來獨往,一個人行俠仗義。在雲琅這種世家子弟眼中,蓮衣客的行逕自由瀟灑,正是他所喜歡卻不可能拋棄飛雲堡的家規去做的。
他路經西州府時,聽到知府黃大人家的小妾找藥靈莊配養顏丸藥。知府黃大人在地方上素有貪名,蓄得七八房小妾。想到黃知府沒有丸藥給他的小妾,被一群俗女人圍著吵鬧的情景,他就想笑。雲琅一時興起就去了藥靈莊。沒想到丸藥沒偷到還受了重傷,差點被藥靈莊生擒活捉。
從藥靈莊回到飛雲堡後,他撒謊路見不平,不小心被剪徑小賊傷了。被父親罵得狗血淋頭。罵過之後父親又一番苦口婆心,從飛雲堡建立說起,從雲氏家族旁支近親九族說起。雲琅肩頭被責任壓著,瞬間開了靈竅似的,決定再不胡鬧了。
當不了自由自在的俠客終是種遺憾。雲琅羨慕之餘很想結交蓮衣客這個朋友。
「你是來看花不棄的嗎?」
蓮衣客遲疑了下,點了點頭。
雲琅笑嘻嘻的走近,疑惑的說道:「傳聞中你的功夫很高呀,怎麼今晚腳步虛浮?身法似有凝滯的感覺?」
「昨晚肩上中了一箭。無礙。」蓮衣客簡短的回答了句,轉過身道,「花不棄若無事,我走了。」
原來他為了救不棄還中了一箭。受了傷還趕來看她,這人真夠俠義的。雲琅此時已經把蓮衣客想成正義的大俠,他趕緊叫住蓮衣客:「等等!你既然來了,就悄悄去瞧她一眼吧。不棄受了寒,我聽她咳嗽來著。表哥還沒回府,我就守在這裡,不會有人發現你的。我會保守這個秘密,不告訴別人。」
蓮衣客意外的看著他,雲琅的直爽熱情讓他心生好感。既然來了,還是去看看。他猶豫了下低聲說:「謝謝。」
他輕飄飄的躍向淩波館。雲琅盡責地守在通往淩波館的路上。站了會兒他腦子裡冒出個疑問,蓮衣客為什麼這麼關心不棄?昨天救了她,今晚又偷偷來看她。他和不棄有什麼關係?這樣一想,雲琅站不住了,他施展輕功也悄悄地走向淩波館。
蓮衣客輕車熟路的自牆角翻落院中。滿院裡的燈籠讓他呆了呆,莫若菲很寵不棄,連元宵花燈都沒有忘記她,他覺得送不棄回莫府是正確的決定。
院牆一角的老梅開著滿樹臘梅,不棄到莫府的第一個晚上睡不著就跑到了這裡。蓮衣客微笑著想,她也真會選地方,整座淩波館只有這裡能看到院子的全景,而院子廂房的方向看過來卻會被假山擋了。他從腰間取下幾盞小小的兔兒燈,點亮了掛在樹梢,輕聲說:「不棄,來年願你平安喜樂。」
(抱歉現在才更新,一直沒有登陸上,見諒。)
蓮衣客(3)
不棄住的廂房還亮著燈。想起雲琅說她受了寒,蓮衣客眉心微微蹙了蹙,目光又瞟向簷下長廊。
木質長廓上藥香隱隱,地板反射著月亮的清輝。青兒和棠秋擁著毛氈靠著火盆不知不覺已睡著了。蓮衣客輕輕落在長廊上,他靜靜的注視著二婢,想了想,伸出手指輕輕按在二婢頸間血脈處,確定她倆暈睡過去。
青兒兩頰帶著凍出來的紅暈。蛾眉微蹙,眼睫黑亮,鼻子挺直,紅唇纖巧,下巴玲瓏秀美。她像一枚帶著緋色的嫩桃,雖沒有完全長成熟,已經散發出誘人的香氣。裁剪合身的比甲箍出苗條的身段,棉襖領口露出截雪白的脖子。蓮衣客蹲下身輕輕抬起了她的下巴,觸手滑潤,他突然看到她右頸耳側下方有小小的一點痣,不禁疑惑起來。良久,蓮衣客的目光突然亮了,他滿意的站起身準備離開。
身後廂房中傳來不棄陣陣咳嗽聲。連串不歇氣的咳嗽,撕心裂肺一般。咳得蓮衣客跟著也有了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不棄被咳醒了。房裡沒有人,她瞥見床頭小幾棉套中的茶壺,坐起身想倒碗蜂蜜水潤喉。拿起杯子裡,喉間有片羽毛輕輕拂過,她控制不住又咳了起來,手裡的杯子沒有放穩,摔在床邊踏腳板上發出叮噹的聲響。她有氣無力的喊了聲:「棠秋!青兒!給我倒杯蜂蜜水來。」
不棄的聲音留住了他的腳步。寒風中滿院燈籠微微晃動,不棄穿著冰冷棉衣蜷在稻草堆裡的臉在他腦中揮之不去。是再見她還是不見?就這一次吧,誰叫自己弄暈了婢女沒人侍候她。他再不猶豫,端起火盆上煨著的藥湯推開了房門。
聽到動靜聞到藥香,不棄以為是棠秋和青兒端藥進來,喘著氣說:「又要喝藥啦?有枇杷止咳糖漿就好了。要不換蛇膽川貝液也行啊。可不可以不喝?聞著味道我就想吐!」
又一陣急咳從喉間蹦出來,肺幾乎要從口中咳出來似的。不棄按著胸口,渾身都咳得痛了。
蓮衣客端著藥碗走到床邊,扶起不棄低聲說:「張嘴。」
低沉熟悉的聲音驚得不棄睜開了眼睛。他離她這麼近,近得她能看清露在蒙面巾外面的他的眼睛。濃濃的睫毛,深得看不清楚情緒的雙瞳。她喃喃的說:「我是在做夢還是醒著呢?你又來看我了。」
蓮衣客沒有回答她,只把藥碗湊近了她的嘴。
撲鼻而來的藥味刺激得不棄皺眉。她下意識的扭開頭,不想咽中藥。
蓮衣客有些焦急,放軟了語氣道:「這裡我不能久留,你把藥喝了我就走。不棄,良藥苦口,別耍孩子氣!」
不棄心裡突然湧出委屈,她偏過頭說:「我就不喝!你答應了我為什麼又反悔?既然不肯管我,還來莫府幹什麼?」
蓮衣客沉默了會兒道:「今晚我不是來看你的。那兩個侍婢暈睡過去了,沒有人侍候你。把藥喝了吧。」
如果青兒和棠秋沒有被你弄暈,你就不會端藥來?你更不會進來看我?不棄小心眼兒發作,氣得把頭扭到了一邊。

蓮衣客(4)
蓮衣客不客氣的將不棄的臉扳轉過來,藥碗再次遞到她嘴邊。不棄眼神幽怨,似怒似嗔的瞅著他,他的手一顫差點把藥蕩出來。不棄說喜歡他的話驀的在耳邊響起,蓮衣客把藥碗往床邊小幾上重重一放,什麼話也沒說,站起身就走。
「別走!」不及反應,他背上已貼住了一個溫暖的身軀。不棄低呼一聲從身後抱住了他。她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忍耐不住地趴在他背後悶聲咳嗽。滾燙的呼吸撲在蓮衣客背上,燙得他有跳起來的衝動。
蓮衣客闔上雙目,緩緩說道:「不棄……」
不棄的眼淚湧出來,她哽咽的說:「你不要生我的氣。你中了一箭還來看我,我很高興。」她伸手拿起幾上的藥碗一飲而盡,急切的說:「你看,我喝完了。」
濃濃的藥味在鼻端縈繞,不棄怯怯的表情像邀賞的孩子。蓮衣客鼻子有些發酸,他的手不受控制的伸出,輕輕抹去她嘴角的藥嘖。
不棄的眼睛瞬間變得明亮之極,傻傻的笑了。
那笑容像海上初升太陽的光芒,耀眼得讓人不能直視。他若再看,會被這道光燒成齏粉!蓮衣客後退一步,別過頭硬下心腸道說道:「花不棄,為了救你我中了一箭。我想不明白為什麼要因為你受傷。你因我生病,咱們就算扯平了。你和我沒有任何關係,你喝不喝藥也與我無關。你就當從來沒有見過我吧。當世上沒有蓮衣客這個人。」
不棄怔了怔,當從來沒有見過他?當世上沒有蓮衣客這個人?一瞬間,記憶紛湧而至。天門關他攬住她的腰避開黑衣女的長鞭。柴房中他送來雞腿。松林裡他細心替她結好披風的帶子。南下坊他緊追在海伯身後擔憂的目光。她生命中突起波瀾的這些日子裡,能給她安全感的人只有他。讓她怎麼當他不存在?
聽到他的話,她沒有傷心,只有後悔。不棄目光空洞,輕聲說:「我不該告訴你,我喜歡你。這樣,你就不會像避瘟疫似的要離開我了。」
是的,他聽到她說喜歡他,他就不能再見她了。蓮衣客緩緩回頭,不棄淚盈的臉叫他忍不住的疼惜。都是他的錯,怎能怪她呢?他低聲問道:「不棄,你想看看我的臉嗎?」
他的手已摸到蒙面巾正欲拉下,卻見不棄雙手迅速的蒙住了自己的眼睛。蓮衣客一愣:「為什麼不看?你不想知道我是誰?」

蓮衣客(5)
不棄轉過了背,一個不像她的聲音從喉間溢出:「看了,我就會一直記住你。你走吧,你的箭傷,因為我受的傷,要好全了,我才不會內疚的想起你。」
蓮衣客歎了口氣決絕的離開。
一閉眼,他的身影清晰浮現。可是這個人,讓她心臟怦怦亂跳,給了她無限遐想的蓮衣客將永遠消失在她面前。
不棄的眼睛已失去了神采。眸子嵌在蒼白的臉上像兩汪深不見底的幽潭。絕望和悲哀在她心裡膨脹,她按住咚咚跳動的心臟,飛快地跳下床,拉開房門跑了出去。
遠遠的只看到他的身影一閃,像片輕雪消失在黑夜中。不棄腿一軟,扶著廓柱滑坐在了地上。她握著頸中那枚刻有蓮花印跡的銅錢,腦袋越來越重,胸像被石頭壓住喘不過來,眼前的燈籠不住的搖晃旋轉,不棄無力的垂下頭暈了過去。
追進院子的雲琅吃驚的發現長廓上暈睡著三個人,他抱起不棄,觸手滾燙。怎麼又燒起來了?雲琅心裡焦急,將不棄放在床上,旋身出了房門。
弄醒青兒和棠秋後他急聲說:「上回大夫開的藥還有嗎?」
青兒撫摸著脖子疑惑的說:「我怎麼睡這麼死啊?小姐怎麼了?」
聽得雲琅說不棄又發起燒來,兩人慌了,叫醒了靈姑忍冬和秀春,淩波館頓時陷入一片慌忙中。
蓮衣客進了淩波館發生了什麼事?他弄暈了青兒和棠秋探望不棄的病,可是不棄為什麼會從房間裡只穿著單薄的中衣就跑了出去?今晚真是多事!他不讓蓮衣客來,不棄就不會出房門吹風受寒再發燒。雲琅悔得腸子都青了。
暈睡中的不棄羸弱的躺著,像一隻仰面躺著的刺蝟。張牙舞爪,狡猾多端的刺藏在身後,露出了柔軟脆弱的肚皮。
雲琅想起她牙尖嘴利時的眼睛驚人的明亮,只覺得現在的不棄怎麼看怎麼難看。她頸中滑出掛著的銅錢。雲琅詫異的看著銅錢上的蓮花刻痕,心裡的疑惑越來越重。不棄為什麼會貼身戴著蓮衣客的銅錢?蓮衣客為什麼中了箭傷還要來看不棄?
他默默的把銅錢藏進了她的衣襟。這時,一滴淚從不棄眼角沁出。晶瑩剔透的淚滴濡濕了她的睫毛,輕輕從面頰上滾落。
雲琅瞧著瞧著就驚跳了起來。他揉著胸口低呼道:「邪門兒,心裡咋突然像吞了個冰砣涼嗖嗖的?」
(還以為是網絡出問題,是自己電腦有問題啦,我居然修好了,嘿嘿,可以登陸了。)
蓮衣客(6)
時近寅時,望京京都守備府後花院的門悄然被推開。一道黑影迅急閃入院內,狸貓一般悄悄來到一間廂房外。
廂房之中仍燃著燭火,窗戶紙上隱約透出一個走動的人影。
門被輕輕叩了三下,元崇三步並作兩步,拉開門。屋外黑衣人閃身進了屋,元崇警覺的往外張望了幾眼,關好房門問道:「怎麼這麼晚?」
來人沒有答話,逕直走向內室。
元崇跟進內室,手裡已端著一盆熱水。
內室中站著一個身型瘦削的男子,穿著夜行衣,黑巾蒙面,披著黑白二色的披風,正是蓮衣客。
「燈節上出了點事耽擱了。」蓮衣客說著拉下了蒙面巾,露出陳煜硬朗的臉。
他的嘴唇失了血色,眉心微皺,神情疲憊。他小心解開衣裳,右臂低垂動作遲緩,他轉過身坐在床榻前道:「傷口肯定裂了。」
元崇上前一看,白布上沁出了血跡。他埋怨道:「明知皇上元宵節召你觀燈,昨晚陪你回了王府就該好好歇著。有什麼急事又拿我作藉口出府去?那花不棄不是被你救下了麼,你難不成還要親眼看到她回到莫府才肯放心?」
他是救下了,卻扔了她在草棚中。昨晚他不出府向莫府報訊,不棄怎麼辦?陳煜指了指自己的肩頭沒有回答。
元崇沒有再問,動手解開了包紮住傷口的白布,緊跟著他倒吸了口涼氣:「才過一夜,怎麼傷口會變成這樣?今晚又發生什麼事了?」
陳煜肩頭那處箭傷血肉模糊,四周肌膚發紅,觸之火燙。像是一個甜柿子被用力拍爛,紅血黃水溢出,慘不忍睹。
陳煜笑了笑道:「父王見了明月山莊的花燈之後暈厥,我向皇上討了旨去查探。情急之下從花舫直掠上岸。柳家大小姐似乎從我的身法上懷疑我是蓮衣客,故意在我肩上拍了幾掌。只能生受著了。」
柳青蕪看似隨意幾巴掌拍在他肩上的時候,肩頭的銳痛直達心底,痛得他能感覺到腳指頭死死的摳住了地。走出明月山莊花樓的時候,右臂酥軟得用不上力。早知道這丫頭狠辣多疑,他就不該送上門去。可是那張臉,叫他不得不去。
陳煜閉上眼,柳青蕪和青兒的臉交替在他腦中出現。
莫府看到不棄的婢女青兒時,他情不自禁想起了天門關黑*鬥蓬下露出的晶瑩玲瓏下巴。今晚受了柳青蕪幾掌也值得。總算讓他知道黑衣女就是她。強撐著去莫府也大有收穫,細看之下莫府的婢女青兒和柳青蕪眉目之間有細微的差別,絕不是同一個人。但兩人耳側位置都有同樣的小黑痣,長相酷似,同樣的小痣,兩女沒有關係才叫奇怪。
元崇歎了口氣道:「昨日你突然告訴我你是蓮衣客也駭我一跳。你我從小一起長大,我竟不知道江湖中神秘的蓮衣客竟然會是你。聽你語氣,柳家大小姐不簡單?」
陳煜笑了笑道:「我懷疑臘月三十莫府煙花爆炸也與明月山莊有關。今晚我不止見到了一個柳青蕪,還見到了一個和她容貌極為相似的女子。那個女子在莫府為婢。我懷疑明月山莊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二小姐。」

蓮衣客(7)
元崇來了興趣,大笑道:「長卿,你總算找到流言的源頭了。明月山莊要和莫府爭生意,生怕因為花不棄你父王會偏向莫府,所以要讓她出意外叫莫府不好交待。沒害到花不棄元宵節就讓王爺見了花燈暈厥。你父王病倒,皇上令你來主持今年的內庫招標。你恨莫府收留花不棄,絕不會幫莫府。這樣一想,事情就理順了。只是,明月山莊的花燈有何特別?」
「花燈無甚特別,只是勾起了我父王的一些回憶罷了。」
也許,不僅僅是爭奪生意這麼簡單。明月山莊主要經營的是瓷器,莫府經營錢莊,合作比仇殺帶來的利益更高。明月山莊為什麼對莫府這麼仇視?柳青蕪想要莫若菲和不棄的命。那個青兒在莫府沒有對不棄下手,她進莫府的目的又是什麼?都是明月山莊的人,為什麼兩人的行事完全不同?
一連串的問題在陳煜腦中糾結成了一張網,那個能解開網的繩結在哪裡?
他停住思緒,趴在床榻上說道:「王府中人多嘴雜,就連我的近身侍從阿石也是皇上賜的小太監。今日又要麻煩你親力親為,再替我包紮傷口了。」
元崇知道現在不是細問陳煜的時候。他拿起布巾小心的將傷口擦拭乾淨,看著紅腫的傷口知道要把濃血全擠乾淨。他的手指輕觸了觸傷口周圍的肌膚,踟躕半天也沒有動手。
「你常說自己是粗人,怎麼動起手來像大姑娘繡花了?」火辣辣的感覺從肩上傳來,感覺到元崇有點下不了手,陳煜眉心微蹙,嘴裡調笑起元崇的小心翼翼。
元崇不滿的嘀咕道:「我這不是顧忌你是千金之軀,怕你吃不消麼?好心當成驢肝肺。」
陳煜撲哧笑道:「一個小箭創就讓你手軟了?你平生之願是投軍報國沙場殺敵。我怕你真上了戰場連刀都舉不得。」
元崇被他說得惱了,臉漲成豬肝色,手指毫不留情的壓上陳煜肩頭的肌膚,本已凝結成薄痂的傷處被擠破,濺出一股濃血來。陳煜的背瞬間繃緊,顯是痛得很了。他忍不住說道:「你要不要咬塊布巾啥的?」
「你繼續!」陳煜深吸口氣答道。
「雖然我調走了小廝,你若喊出聲來,還是會驚動府裡的人。你真的不需要?你確認要充硬漢?你絕對不會哭天搶地慘叫出聲?」元崇嘴裡說著,手上並沒有停,用力按壓著傷口。
陳煜咬著牙說道:「以往只覺得漸飛話多,沒想到你比他府上養的鷯哥還嘴碎。」
「是八哥!想想你風花雪月當大俠飛簷走壁多快活呀,記得有回咱們三人一起說起蓮衣客,你咋說的?他算什麼獨行俠啊,沒淮是個*賊呢!你瞞我們可瞞得真好!」元崇說著話分陳煜的心,指尖感覺到肌肉漸漸放鬆,他拿起一壺烈酒對著傷口就澆了下去。
陳煜渾身一顫,悶哼了聲,痛得抓緊了身下的棉被。全身肌肉再度繃緊,冷汗從額上點點沁出來,被燒灼的感覺直達心窩。和看到不棄眸中爆發光彩,對他傻笑時的感覺一樣,他腦中炸開一道白光,消失了意識。

蓮衣客(8)
元崇眼中露出欽佩之色,拿起布巾細細擦拭。他發現陳煜暈過去,這才喃喃說道:「大俠真不是人人都能當的。」
他雖不如白漸飛書讀得多,卻是粗中有細之人。替陳煜包紮停當,收拾好床榻,拉過被子蓋好。弄好這一切,元崇一屁股癱坐在凳子上,擦了把額上的汗道:「你還真說准了,少爺我連雞都沒殺過,上戰場看到開膛破肚沒準會軟了腿。」
他拿起酒罈倒了一大杯酒乾了,熱意從肚中騰起,情緒才漸漸平靜下來。
元崇絞了塊熱巾敷在陳煜腦門上,靜靜的看著這個一起長大的朋友,心裡說不出的感慨。昨晚去南下坊,陳煜與他分頭找人。再出現他面前時陳煜渾身濕透,上身*,還帶著箭傷,悄悄讓他相助。他想起白漸飛說過,自七王妃逝後,誰也看不透陳煜。但是他相信自己。元崇臉上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笑什麼?看到我的狼狽樣挺得意?」陳煜緩過氣漸漸醒轉。傷口已包紮好了,巨痛過之後再沒有酸漲麻癢隱隱抽痛的感覺,舒服多了。他歪著臉看著元崇,疲倦的臉上帶著笑意。
元崇精神來了,挪近了椅子道:「長卿,要讓漸飛知道嗎?我的意思是可以再多一個人幫你。」
陳煜搖了搖頭:「漸飛是要走仕途的,他將來會是皇上的人。以他的才華他現在入仕也許還會被選中成為輔佐太子的人。父王能留在望京是皇上對太后的孝心,顧念著同胞親情捨不得讓父王遠離。漸飛滿腹經綸,心願是有朝一日能登朝拜相。七王府和他牽連深了對彼此都不好。」
元崇瞪他一眼道:「我就不能入朝為官?你就不怕和我牽涉了?沒淮兒將來我還是手握兵權的上將軍!」
陳煜微笑道:「你還記得小時候咱們三人一起陪皇子們讀書的情景?」
元崇呵呵笑道:「記得,原本咱們三人要好。但漸飛懂事,顧及皇子多一些。不像我傻得很,總不肯替殿下頂包。」他放緩了聲音,凝視著陳煜道,「他也不像長卿你。你成天貪玩,皇上見老師罰你總讓免了。」
閒散王爺的閒散世子,一生錦衣玉食就夠了,不需要他學富五車。習武強身是皇上應允。只不過除了大內侍衛教他,七王爺心疼兒子,掌管內庫多少也認得些江湖中人,多找了幾個師傅陳煜又學得好了些罷了。
見元崇一點就明,陳煜心裡倒有了些顧慮,元崇畢竟是京都守備府的公子。他思索再三後道:「用蓮衣客的身份我可以不必顧及自己是王府世子,行事更方便。但我在江湖中走動的消息傳出去對王府沒有好處。昨晚你我同時出府,我不見了蹤影會讓有心人聯想到蓮衣客的突然出現。雖是情勢相逼但是我也利用了你。有你相陪,我就有了不和蓮衣客重疊的人證。元崇,你最好也……」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元崇遞來的酒打斷了。元崇粗獷的臉上湧起和熙的笑容:「這是藥酒,喝了好好睡一覺。我早就囑人去王府送信,道我拉你賞燈飲酒醉了。」
陳煜心頭一暖,接過杯子與元崇輕輕碰了碰一口飲盡。他微笑著闔上眼道:「好酒。」
不消一會兒,陳煜的鼾聲漸起。元崇輕聲道:「有我守著你,好好睡吧,兄弟。」
遠處傳來雞鳴聲,年節終於過完了。

那一場風花雪月(1)
陳煜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精神已恢復如常。他收拾停當,穿綴好元崇替他備好的錦袍,儼然又一副華貴世子的模樣。
找了個宿醉的理由,元崇吩咐下人備轎送他回王府。
才到王府門口,就看到阿石伸長了脖子站在大門旁張望。見陳煜慵懶的下了轎,阿石苦著臉迎上去說道:「少爺你總算回來了。王爺醒了一直在找你。昨晚怎麼不叫阿石跟著去服侍?」
陳煜頭痛的揉了揉眉心道:「這個元崇真真害苦我了。他昨晚硬要賭酒,這會兒頭還疼呢。王爺身體有無大礙?」
「王爺沒府沒多久就清醒了,吩咐少爺回來就去書房見他。」
陳煜嗯了聲進了府門往書房走去,他隨口對阿石說道:「酒後口渴得很,想吃果子。找管事的拿些桔子枇杷來。」
阿石為難的撓了撓頭道:「現在是冬天啊,少爺!枇杷夏日才有,桔子府裡不少。」
「嗯,挑兩簍好的送我房間。對了,你去弄些蛇來!」
「蛇?少爺想吃燉蛇羹?炒蛇皮?紅燒蛇肉?不過少爺,冬天蛇冬眠,市集上沒有。要找獵戶進山去捉才行。少爺,你不是一向討厭蛇蟲鼠蟻,怎麼突然想吃蛇啊?」
陳煜臉一板道:「誰說我想吃來著?是……和元崇賭酒輸了。他明知道我討厭這些玩意兒,非要我親自去捉二十條蛇。難不成少爺我還真的進山去捉?你去辦。別聲張出去讓那小子知道了!」
他臉上不自然的神情讓阿石忍不住偷笑,心想元崇少爺這招真狠。他大聲應下後見陳煜進了書房,趕緊一溜煙跑去找人弄蛇去了。

那一場風花雪月(2)
冬日的陽光從窗欞外照進來,七王爺擁著毛氈坐在窗邊,面前掛著薛菲的畫像。陽光照在七王爺臉上,他臉色溫柔,似已沉浸在了往事中。
陳煜站在他身後,目光觸及畫像中的薛菲,情不自禁想起了不棄閃亮的眼眸。
「可惜王爺一生最愛的人是我娘!」
不棄曾經說過的話刺得陳煜心頭一跳。
他永遠也忘不了陪母親進香時見到的薛菲。風吹開她的帷帽的面紗,頸中掛得一顆瑩瑩的綠琥珀。她穿著初柳新綻顏色的春衫,雪白的脖頸中那顆綠琥珀與衣衫很相配。眼波流轉間,他看到了滿湖春水在初陽的光中蕩漾。
他扯著母親告訴她:「那位姑姑戴著皇上賜給父王的綠琥珀!」
進香回府之後母親和父王吵了嘴,在荷池涼亭枯坐了一夜,感染風寒後一病不起。才拖得幾個月便去了。
陳煜眼中傷情之色一閃即逝。他出聲打破了七王爺的遐思:「我回來了。」
七王爺目光眷戀的從畫像上收回,他淡淡的說:「我從來沒有見過明月山莊的明月夫人,也沒有見過明月山莊的大小姐。」
他一句話將陳煜懷疑柳青蕪和柳明月認識父王的疑慮打消了。父王驚詫的是花燈本身的表演。震驚柳青蕪的月下舞,《子衿》曲。
陳煜心裡怒氣湧動。父王欣賞這段歌舞的時候,母親卻在傷心。眼見新人歡笑,那顧舊人心傷!他忍不住冷笑。那些陳年舊情與他有何關係?內庫生意的爭奪和他又有什麼關係?只要七王府不謀反不吞了皇上的內庫沒有抄家砍頭的危險,他懶得管。
一念至此,陳煜頓時對明月山莊失了興趣。他平靜的說道:「柳家大小姐也半字不提父王。父王也不認識她們。一動不如一靜,靜觀其變為好。父王身體無礙,煜兒告退。」
七王爺想叫住他,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他低歎了口氣,眼裡有抹愧色。每次父子倆只要觸及王妃和薛菲,註定不歡而散。但是他的心卻無法阻止他去思念薛菲。
他手撫上畫像上薛菲的臉低聲說:「你還活著是嗎?當年因內庫之事我要離開望京三個月。臨走時,你為我一人做月下舞,唱《子衿》,盼我早歸。這件事只有你我知道的。」
他以為邂逅了天上的仙子,她神秘出現在他的生命中,又神秘的消失。他只知道她與莫府有故,借住別莊。她從來沒有告訴過他,她是逃婚至望京。他同樣隱藏了身份,隱藏了府中已娶王妃,只當自己是個普通公子和她相會。他原打算返回望京後向她坦白,接她進王府。等他回來,紅樹莊佳人已無蹤影。他找去莫府,得到的是她已被家人尋回出嫁的消息。
「你既已嫁作他人婦,我怎能奪*子?後來聽聞薛府走水,全家葬身火海,我令西州府徹查,報上來是雷電所致。你在夫家平安無事,也就罷了。一年後,我聽說你病逝,曾往西州府弔唁。趕到時,你已下葬。現在回想起來,我並沒有瞧到你的屍身。如果你還活著,你為什麼要詐死?明月山莊的明月夫人柳明月是你嗎?青柳色是你最愛的顏色,最後一別是在月下,所以你為自己取名明月?十四年了,你既然活著為什麼不肯傳消息給我?還有不棄,她不是你的女兒嗎?你為什麼不肯來看她一眼?為什麼現在你突然在元宵燈節排了這出月下歌舞?你是在責怪我?怪我是王爺卻沒有保護你?怪我沒有向你坦露身份?菲兒,你究竟是生是死!」
七王爺越說越激動,胸口突然傳來股刺痛。他捂著胸口急促的喘著氣,想喊人已發不出聲,無力的歪倒在椅子上。

那一場風花雪月(3)
熱鬧的望京街頭,雲琅從馬上一躍而下,停在瞭望京最大的藥鋪回春堂門口。他掀袍急步走進回春堂,手裡拿著一張藥方啪的拍在藥櫃上:「照這個方子配藥!」
藥堂掌櫃拿起方子一看笑了:「是莫府的藥吧?莫少爺怎麼沒來?」
雲琅不耐煩的說:「他忙,我來也一樣。照方子撿。」
掌櫃遲疑了下道:「這位少爺,別的都成,可是蛇膽沒有存貨了。」
雲琅急了:「大夫說風寒咳嗽用蛇膽好,你這回春堂是望京城最大的藥鋪,怎麼會沒有?」
「少爺,蛇過冬休眠,要挖穴尋窟才能捕到。這新年裡頭,正月還沒過完呢,少有人去捉蛇。天寒雪大,因風寒咳嗽之人增多,小店的存貨售盡,一時之間還未來得及採買補全。」
雲琅想了想道:「你先照方子把別的藥撿了,蛇膽我自己想辦法。什麼蛇的蛇膽都成?」
掌櫃的搖頭晃腦說道:「尋常之蛇即可,以五步蛇、眼鏡蛇、蝮蛇、烏梢蛇之膽為上佳。蒸熟後服之。」
雲琅默記於心。
雪漸漸的融了,吹面而來的風帶著寒意,已少了嚴冬時分的淩烈。不棄兩眼無神地躺在房中。
燒已經退下,但咳嗽卻不見好轉。往往喉間一癢,連串的咳嗽聽得眾婢都不忍心的轉過頭去。
她窩在軟榻上無力的想,長這麼大頭一回病得這麼厲害。莫伯每天都拎著廚房特意為她熬的各種湯水滋養半點用都沒有似的。那會兒在西州府連雞蛋湯都沒得喝,咋就生龍活虎呢?
她是不是得了肺病?古代肺病是治不好的絕症,不棄不禁有些驚惶。
莫若菲比她有經驗得多。他見不棄只是咽癢咳嗽,咯出的痰稀薄色淺。加上她仍然鼻塞流清鼻涕,斷定她不是肺病。看了大夫開出的方子也沒錯,只能吃藥好好養著。
聽他這麼說了,不棄自然相信莫若菲的經驗,就是咳起來難受。怕死的恐慌漸漸淡了。
青兒端了藥進來,服侍不棄喝了後就坐在房中繡花陪她。不多會兒她的額頭就沁出汗來,小臉紅樸樸的。
不棄苦澀的笑了:「外面早沒那麼冷了對吧?房間裡升著三個火盆,我還是覺得冷。真懷念和九叔睡橋洞的日子。再冷的天,凍得流鼻涕,精神還好。現在說話都像在喘氣似的。看來我是丫頭命,過不得小姐的好日子。做小姐連身體都變得弱不禁風了。」
青兒手上出汗怕汙了繡樣,便放下繡花繃子道:「小姐先在雪裡凍僵,又掉進河中受了風寒。病來如山倒嘛,自然虛弱了些。等小姐病好了,就會像玩雪仗時那麼精神了。」
打雪仗?不棄唇邊浮起隱約的笑容。那一日她脫口而出喊了莫若菲一聲山哥,怕得跑進了松林,蓮衣客就來了。他給了她披風怕她凍著,又轉身離開任她凍僵。讓她從驚喜等到絕望。

那一場風花雪月(4)
她眼前浮現出蓮衣客的雙手,浮現出他露在蒙面巾外的眼睛。他的眼睛在另一個人臉上也出現過,一模一樣的目光。蓮衣客的手給她結過披風的帶子,陳煜用手掐過她的脖子。她在抬頭與低頭間瞧了個仔仔細細清清楚楚。
在她還不知道他是這具身體哥哥的時候,她已經喜歡上了那個武功精絕,隨時降臨她身邊保護她的蓮衣客。知道了,她的心還是為因為他的到來怦怦直跳。
這世上她唯一覺得是她親人的是花九,是阿黃,還有莫若菲,她前世的山哥。生了她的女人薛菲那怕出現在她面前,自己也不會就和她親近,不會有什麼母女親情。七王爺更是高高在上的,一個遙遠的父親代名詞。更不用說七王府中的那個哥哥,那三個姐妹。
不棄黯然的想,就算她不認這份親情又如何,他還是和她有血緣關係的哥哥。
他和她不一樣,他是古人。
她,只是一縷帶著前世記憶的魂。
他不會再來了,就算再看到他,他也是以王府世子的臉面對她。蓮衣客已經消失了。
不棄越想胸口越悶。密閉的門窗和燒得熱熱的火盆讓她喘不過氣來。她支起身體道:「青兒,人越躺越難受。我想去院子裡走走。」
青兒一口回絕:「不行呢,小姐燒退了還咳著呢。吹了風又燒起來怎麼辦?」
門口傳來輕笑聲:「不棄說的對,人越躺越沒精神,得動一動才行。青兒,去拿小姐的狐狸皮襖和帽子來。」
莫若菲笑容可掬的走進來,彎腰抱起了不棄,皺眉道:「又輕了些。本來就是個黃毛丫頭,更沒二兩肉了。」
不棄躺得久了,雙腿發軟,無力的靠在他懷裡笑道:「是啊,再瘦下去,風一吹就飄起來了。」
青兒給她穿上狐狸皮襖,戴上皮帽子後擔心的說:「公子,可不能呆太長時間了。」
莫若菲想了想道:「你把手爐也拿上。」
暖陽和融,碧空如洗。院子裡的殘雪已經掃盡,那些燈籠雲琅巴不得不棄每日都瞧著,莫若菲瞧在眼中心裡發笑,吩咐靈姑每日將殘破的燈籠摘了,餘下的晚間依然點亮。是以元宵節已過去三天了,院子裡仍然稀稀落落的掛著花燈。
「不棄,阿琅每晚在淩波館外轉悠。你可原諒他了?」莫若菲是過來人,一眼瞧出雲琅對不棄有異樣的心思,想想雲琅的家世人才,他若娶得不棄,倒也不錯。
「我不生雲表哥的氣了。他都用糖人向我賠了不是啦。他也不是有意打死阿黃的。」不棄微笑著說道。她靠在莫若菲身上慢慢的走著。空氣清洌,精神也跟著好了許多。她望著院子裡的花燈默默的想,什麼時候海伯才會來接她離開呢?她迫切的想離開望京,離開有蓮衣客有莫若菲的地方。她想全新的生活。
鼻間嗅到梅香,不棄漫不經心的往牆角看去,老梅枝頭仍有花苞綻放。她想起來莫府的第一晚跑到老梅樹下抬頭就看到蓮衣客的情景,不覺深吸了口氣,忍不住又咳嗽起來。
她咳得無力,整個人都倚進了莫若菲懷裡。他溫柔的輕拍著不棄的後背,不自由主的皺緊了眉。
「公子,熱的杏仁茶。」
他轉過頭,接過青兒手裡的杏仁茶喂到不棄嘴邊。見不棄慢慢喝了止了咳莫若菲微笑誇道:「青兒,你很細心。」
青兒接過杯子抿嘴一笑,頰邊有小小的梨渦隱現:「青兒該做的。小姐是不是該回房啦?」
淺淺笑容像梅枝上一朵被風吹得微顫的花。這般美色讓莫若菲也瞧得愣神。若不是他查過青兒的來歷,他幾乎又要懷疑她了。莫若菲回過神低聲問不棄:「明日再出房來?在外面時間長了怕你受不住風。」
不棄嗯了聲正要離開,眼睛瞥見梅枝梢頭掛了盞拳頭大的兔兒燈,她好奇地問道:「還有這麼小的燈啊?」
莫若菲見她喜歡,讓青兒扶了不棄,走到梅樹前輕輕摘下兔兒燈瞧了瞧,笑著托在掌心給她:「做工精巧,好玩吧?」
「真奇怪,那日我替表少爺掛燈怎麼不記得還有這盞兔兒燈的?」青兒脫口而出說道。她疑惑的看著兔兒燈,眼中有絲明悟閃過。
不棄的手顫了顫,兔兒燈輕飄飄的從掌手滑落。心裡有個聲音在狂喊:是他掛的!他元宵節說不是來看她是假的!他還給她帶了燈來!可是他知道她喜歡他了,他再也不能變成蓮衣客來看她了。淚水沖進她眼裡,無聲無息的淌了滿臉。

那一場風花雪月(5)
「不棄,你怎麼了?」
不棄吸了吸鼻子,哽咽的說道:「大哥,我現在竟連拿這個都沒有力氣了。我的病是不是好不了啦?」
這話說出,莫若菲頓時心痛起來。他彎腰拾起兔了燈重新放進她掌心,斬釘截鐵的說道:「你相信大哥,你只是受了風寒。養一養就會好起來的!」
他拿出絹帕拭去不棄的淚,抄抱起她回房:「阿琅親自給你撿藥去了。再多吃幾副藥,你的病就會好了。等到春暖花開,大哥還要帶你去騎馬打獵呢!」
不棄看了看手裡的兔兒燈,抬頭望著莫若菲絕美的臉輕聲問道:「大哥,你對我真好。我以前都沒想過會有這樣的好日子過。」
莫若菲呵呵笑道:「看到你,大哥就會想起你以前過的日子,心裡難受,捨不得。如今大哥別的沒有,就是不缺錢。等你身體好了,大哥要讓你好好享受什麼是有錢人過的好日子。」
不棄心頭一震,知道莫若菲想起了前世流浪混生活的時候。如果他知道她也穿過來了,他還會像這樣對她嗎?她迅速把這個念頭拋開。她不敢賭。她都想重新活,難道山哥會希望有一個知曉他底細的人成天在他眼前晃?不棄笑著說好,拿著兔兒燈湧起百般感慨。
兩人的對話落在青兒耳中,她若有所思地咀嚼著莫若菲的話,似有所悟。見二人回了房間,她機警的左右看了看,靈姑忍冬秀春在廚房準備晚飯,棠春在洗衣裳,院子裡四下無人。
她三步並作兩步跑到牆角,抬頭看到梅樹枝頭還掛著兩盞兔兒燈。拳頭大小,小巧玲瓏,被微風吹得輕輕蕩動。青兒伸出手去,驚訝的發現兔兒燈掛的高度她的手夠不著。這絕不是她掛的燈。
這時院門口遠遠就響起雲琅的聲音:「靈姑!不棄的藥我拿回來了!」
青兒目光閃爍,略一沉思便從牆角走出迎了上去。她笑嘻嘻的說道:「剛才公子還在說表少爺給小姐撿藥去了呢。」
靈姑從廚房走出來朝不棄房中望了眼,故意大聲說道:「表少爺對小姐真好,等不及下人們去,騎了馬果然快些!」她接過藥對雲琅努嘴示意,笑呵呵的進了廚房。
她的表情讓雲琅漲紅了臉。他不好意思的對青兒說:「表哥來了?我去見他!對了,今天沒買到蛇膽,明兒我再去。」
青兒引著他往不棄房間走,她指著院子裡的燈籠笑道:「小姐今日出了房門,看到這些燈籠可喜歡了。她特別喜歡小兔兒燈。公子還給她摘了盞帶回房中玩呢。」
小兔兒燈?雲琅愣了愣笑道:「不棄喜歡精巧的小玩意兒?」
「可不是嘛,院子裡這麼多燈,小姐只看中兔兒燈了。瞧,就是表少爺掛在牆角梅樹上的那幾盞!」
雲琅停住腳步折身走向梅樹,枝頭果然還掛著兩盞兔兒燈。
青兒仰著頭笑道:「早知道小姐喜歡這種燈,元宵節就掛在她窗戶邊上了。不走到牆角都不容易瞧見呢。表少爺,你都取下來掛小姐房中吧。」
雲琅回望滿院燈籠突然覺得礙眼,他下意識的說:「這些燈掛了這麼多天,看上去又髒又舊的,都摘了吧!」
青兒不解的說道:「晚上點了蠟燭看上去很漂亮的。摘了多可惜啊,被風吹破了再摘掉也不遲呀!」
雲琅勉強笑道:「看了這麼多天我自己都瞧厭煩了。」

那一場風花雪月(6)
他說著腳尖一點,旋風般在院子裡摘起燈籠來。等到摘完燈籠,他心裡才舒服了不少。雲琅拍了拍手掌道:「院子裡清爽多了。」
青兒指著梅枝上的兩盞兔兒燈道:「表少爺,這兒還有兩盞,我的手夠不著呢。」
雲琅走到樹下伸手就摘,碰到兔兒燈的時候他停住了手道:「不棄既然只喜歡小兔兒燈,這兩盞就留著吧!」
這時莫若菲站在簷下大聲問道:「阿琅,你和青兒躲在牆角嘀咕什麼呢?」見青兒和雲琅走出來,他微笑道:「阿琅,晚飯陪不棄一起吃可好?」
雲琅遲疑了下道:「表哥,我累了,想回房休息。」
莫若菲奇怪的看著他,眉毛揚了揚,往不棄房中使了個眼色。意思是你既然對不棄有好感,給了你機會怎麼就不抓住呢?
雲琅當沒看到似的,對莫若菲抱拳行了禮,折身出了淩波館。
回了院子不久,小廝便來告訴他府門口有人要見他。
莫府大門口站著回*鋪的小二,看到雲琅送上手中的錦盒道:「雲少爺,藥店新收得兩枚蛇膽,知道是莫府小姐著急用藥,掌櫃的就讓我趕著送來了。」
雲琅大喜,接過蛇膽就問價錢。
小二說了價錢笑道:「賣蛇膽的人聽說是莫府小姐用藥,還說明日再取兩蛇膽來,到時候府中遣人來藥鋪取便是。」
他並沒有告訴掌櫃的他的姓氏,怎麼指名道姓要交到他手中?雲琅心裡頓時起了疑惑:「那賣蛇膽之人長什麼樣子?怎麼聽起來特意為莫府去取蛇膽似的。」
小二笑道:「是個老乞丐。乞丐捉蛇取膽換銀錢常有的事。大概是知道莫府是富貴人家,想賣個好價錢吧。」
也許是個精明的老乞丐吧!雲琅消了疑惑謝過小二,付了藥錢和賞錢,拿著蛇膽回了府。
服了川貝母、苦杏仁、桔梗、法半夏、五味子等混了蜜糖熬製的藥膏,又吞了兩枚蒸熟的蛇膽,當天不棄的咳嗽似減輕了幾分。
莫若菲大喜,趁機在不棄面前好好誇了雲琅一番。又在雲琅面前把不棄的謝意誇大了十分。將取藥之事託付給了雲琅。

那一場風花雪月(7)
第二日雲琅又去取了蛇膽,還給不棄買了個面人兒回來。
面人捏得很好,不棄拿著面人欣賞了會兒問道:「謝謝雲表哥。這個像糖人兒一樣可以吃的?上回你送的糖人很好吃,很甜。」
聽到她說糖人,雲琅臉微微發燙,心裡瞬間湧起股甜蜜。他看到盞兔兒燈插在書桌筆架上,心頭一跳,漫不經心的道:「不棄,這盞燈都髒了怎麼還掛在屋裡?我另給你買新的可好?」
不棄手裡把玩著面人瞧也沒瞧兔兒燈道:「元宵節過了好幾天了,明年再說吧。這個面人捏的是什麼人?」
見她對面人感興趣,雲琅心情大好。他指著面人說:「這個捏的是何仙姑。何仙姑你知道嗎?」
不棄眨了眨眼。這個異世大陸也有八仙過海的傳說?
「我給你說何仙姑的故事吧。何仙姑以前並不是仙姑,仙姑是她成了仙以後才得的名字……」
雲琅說得唾沫橫飛,聲情並茂。
只要你不再問兔兒燈,慢慢說。不棄撐著下巴專注的聆聽。完了鼓掌,送客。
見她拍掌叫好,一雙明亮的眼睛撲閃撲閃的瞧著他。雲琅的心一陣急跳,忘了他坐在不棄房中,盯著她出了神。
「雲表哥?」不棄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雲琅慌得騰地站起身,帶倒了錦凳。臉上郝色湧現,他飛快的說:「明兒我去藥鋪取蛇膽,把八仙全買齊了說故事給你聽。」
不等不棄說話,他已急步出了房門。
一旁的青兒撲哧樂了:「小姐,表少爺喜歡上你了。」
不棄呆了呆,惱怒的喝道:「青兒,不准胡說!」
青兒吐了吐舌頭,繼續繡花樣。
打死阿黃還威脅著要殺了她的小賊喜歡她?他喜歡她什麼?喜歡她指著鼻子對他潑口大罵?不棄啞然失笑。她隨手將面人放在書桌上,眼睛不受控制的望向兔兒燈,心裡又是一酸。海伯什麼時候才會來呢?
雲琅早早出了府,才趕到回*鋪就看到一個老乞丐從藥鋪裡出來。難道蛇膽就是他送去藥鋪賣的?雲琅一心想道謝,匆匆取了蛇膽追出去。
他眼尖地看到老乞丐拐進了一條小巷。雲琅緊追過去,還沒等他走近,他聽到了蓮衣客飄忽的聲音:「明日我再送蛇膽來。」
眼前浮現出不棄頸中滑出那枚蓮花銅錢,想到不棄只喜歡梅樹上的兔兒燈,雲琅胸口一熱,腳步不受控制似的邁了出去。
巷子盡頭站著一個頭戴帷帽的男子,全身裹在寬大的黑色的披風中。身後的磚牆是黑灰色的,他彷彿來自亙古,沉默而神秘。
看到雲琅從乞丐身後出現,陳煜轉身欲走。
「站住!」雲琅大喝一聲。

那一場風花雪月(8)
陳煜回身靜靜的注視著他。想起那晚雲琅的熱情爽直,他猶豫了下停了下來,以內力改變了嗓音,蓮衣客飄忽無蹤的聲音又淡然響起:「何事?」
老乞丐顯然已成人精,偷偷的貼著牆角的往外溜。
陳煜沒有阻擋他,手一揚,一錠二兩重的銀子準確的落在老乞丐身前:「明日不用來了。賞你的。」
老乞丐捧了銀子滿面笑容:「我什麼也沒看見。」
小巷重回寂靜。雲琅瞪著蓮衣客胸口熱血翻湧,卻又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細小的雪花被風吹得像急雨,陳煜拂去肩頭落雪輕歎一聲道:「你既已知道是我,明日此時在這裡見吧。」
「站住!」雲琅深吸口氣,大步上前,手拽緊成拳,他盯著蓮衣客道:「你為什麼要假我之手?」
飛雲堡的少堡主,年少英俊,為人爽直,對她關心。不棄將來嫁得這樣一個夫婿,應該是很好的歸宿吧?那張閃爍陽光的臉驀然從陳煜眼前冒出來,他彷彿又看到不棄噙淚的雙眼。他莫名的煩躁起來,冷冷說道:「只要有蛇膽能治咳嗽不就行了?誰送的有何關係?你若真的關心她,就不要讓她知道蛇膽是我送的。」
「為什麼?!你怕她知道你關心她嗎?那你元宵節還去看她?!你還送她兔兒燈作甚?!」
陳煜不想再說,身體輕輕一掠斜斜飄起,瀟灑輕盈。
雲琅腳尖一點,淩空翻身,已拍出一掌擋住了他的去路。
陳煜肩傷還未全愈,也不想和雲琅糾纏,避開他的掌風,手指輕彈出一枚銅錢射向雲琅。
聽到破空聲,雲琅伸手抄住,腳步略停滯,蓮衣客已掠上了牆頭。
雲琅望著他,知道蓮衣客的武功比自己高出許多。他心裡更加鬱悶,揚手將手裡裝蛇膽的錦盒狠狠的摔在地上,一腳踩下,腥膻的膽汁濺得滿靴都是。他嘴裡似吞了蛇膽汁一般苦澀,大喊道:「我不會像你,我不會把花燈掛在看不到的角落!我不會讓她半夜跑出房間發燒暈倒!不用你的蛇膽!我也會治好她的病!總有一天我會叫她扔了你的銅錢!」
不棄那晚又追出來了嗎?她發燒暈倒了?陳煜停住了腳步。
細碎的雪被寒風吹得簌簌灑下。天氣蕭蕭,竟無端有了淒然的感覺。背心處彷彿又烙著不棄咳嗽時噴出的熱氣,心為之一悸。
陳煜低頭注視著雲琅,淡淡地說:「你這樣想就對了。」說罷腳尖輕點,無聲無息從牆頭掠走,像風裡的一片雪花,孤單而寂寞。
「你什麼意思?!你別走說明白!」雲琅洩氣的一拳打在牆上。他望著地上被他踩破的蛇膽,寒著臉飛快出了小巷,騎馬衝出了城。

那一場風花雪月(9)
月影婆娑,梅樹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下,投下淡淡的陰影。
莫若菲站在淩波館牆角老梅樹下望月獨思。
雲琅替不棄撿藥,卻匆匆騎馬出城,經過方圓錢莊時囑人捎回一句話,他捉蛇取蛇膽去了。以莫若菲細密的心思當然會去回春堂查詢。然而結果卻讓他更加疑惑。明明有個老乞丐每天會來賣蛇膽,雲琅為何不要?
兩盞兔兒燈輕輕掛在樹梢,染上塵埃白色的絹已汙了。雲琅摘了滿院花燈獨獨留下這兩隻?莫若菲目光瞟向不棄住的廂房,想起不棄手軟得握不住這兔兒燈,流淚說自己病得沒了力氣的話來。他哼得一聲,不屑的低語:「花不棄,你差一點就瞞過我了。我怎麼忘了,你是說哭淚來,眼淚還沒擦乾就能笑的主!」
心中想定,莫若菲負手施施然從梅樹下離開。他走到院中長廊處,對侍立的靈姑道:「小姐需要靜心休養,院子人多喧鬧她聽著也煩。你和忍冬留下,叫青兒棠秋和秀春收拾包裹搬出淩波館。」
靈姑愣了愣,恭敬的回了聲是。折身進了廂房傳話去了。
莫若菲走進不棄房間,見她歪在軟榻上拿了本書看不覺微笑:「晚上燭火下看書易傷了眼睛。不棄,吃了藥就早睡,這樣身體好得快些。」
不棄放下書笑道:「白天也睡了,這會兒才酉時,看會兒書倦了就睡。」
莫若菲拿起書,見是《詩經》,正翻到《子衿》。他心裡一動揶揄道:「不棄是在想阿琅嗎?」
不棄撇撇嘴道:「我隨便看的,不就正巧看到這兒了。誰想他呢。」
「阿琅元宵節掛花燈向你賠禮,每天都去取蛇膽替你治咳嗽。他是飛雲堡少堡主,世家子弟,長得英俊武功也好,對你也不錯。不棄,因為他打死了阿黃所以你不喜歡他?」莫若菲溫柔懇切的說道。
不棄眨了眨眼道:「我原諒他了。我不討厭雲表哥,他對我好我很感激。大哥,對我好的人我都要喜歡他?」
只有感激?你心裡想的人是誰?兔兒燈是誰掛的?又是什麼人能無聲無息地進入莫府?莫若菲眼裡飄過蓮衣客的影子。他為什麼屢次救花不棄?以花不棄的經歷她怎麼可能認識個武藝高強的江湖俠客?他是對不棄有企圖還是對莫府有所圖謀?花不棄,你對我還隱瞞了些什麼?
莫若菲不動聲色地說道:「不棄,你還小,以後慢慢長大了就會知道,能像阿琅這樣對你好的人並不多。還有,我覺得養病還是相對安靜一點的環境好。我讓靈姑和忍冬留下來服侍你,青兒她們我打發到別的地方去。你說呢?」
當然好了,院子裡人越少,海伯就越容易潛進來和她取得聯繫。不棄不假思索的笑道:「我本來就不需要這麼多人服侍,清靜一點也好。大哥作主就是了。」
莫若菲面帶微笑,眼裡噙得一絲瞭然。果然你喜歡人少,是想等他來嗎?

那一場風花雪月(0)
兩人正說著,青兒棠秋和秀春拎著包袱抹著淚進來,見不棄就跪下磕頭,神色間多有不捨。
「靈姑已經給你們說了吧。棠秋秀春,你倆原是老夫人身邊的丫頭,還回老夫人園子裡去。青兒麼……」
「公子,青兒回廚房就是了。沒關係的,在哪兒都是幹活!」
青兒的話讓莫若菲意外的揚了揚眉。據他所知,青兒賣身進府時被內府總管老馬瞧上了。老馬留她在廚房打雜不外是想給她點顏色讓她吃點苦頭,以後才好施恩收服了她。青兒這麼機靈的丫頭難道會不清楚?
他點頭笑道:「那就這樣吧!」
青兒噙著淚低聲應下。
不棄瞧著不忍,插嘴道:「青兒才不願意回廚房打雜呢,她從廚房調進內院又不像棠秋和秀春原本就是內院的人。現在不讓她留在淩波館,叫她怎麼好意思說?大哥,你素來精明,這都瞧不出來?」
青兒的淚湧出來,她低了頭死咬住唇不肯哭出聲來。
莫若菲瞟了眼不棄笑道:「大哥一個大男人有時候哪有女孩兒的心思細?青兒去我院子裡服侍可願意?」
青兒吃驚的抬起頭,怯生生的眼神看得不棄重重的歎氣:「青兒當然願意了!大哥,青兒哭起來也這麼漂亮,你是不是早打定主意讓她去服侍你了?!」
莫若菲笑罵了聲:「不棄你該睡啦!青兒,拿著你的包袱跟我走吧。」
他拿開不棄的書,細心替她蓋好棉被,又囑咐了靈姑一番,帶著青兒離開了淩波館。
走得一程,青兒低聲開口說:「謝謝公子。」
莫若菲停住腳步低頭望著她。他臉上已失了笑容,銳利的盯著她道:「你怎麼就吃得准小姐會替你說話?真要讓你回廚房,你會怎麼辦?」
真不愧是十歲就掌控方圓錢莊的神童!他的眼睛像似能看透她似的。青兒壓抑住那股微微的寒意,淺淺的笑了:「公子難道真的沒有懷疑過我的居心?對,我當時奮不顧身的去救小姐,又巴巴的跟著去淩波館並不是真心關心小姐。我就是看準了機會,能擺脫馬總管的機會。如果小姐不替我說話,我回到廚房,我還會再找機會。像我這樣生了張漂亮臉蛋的低賤丫頭,我不為自己打算,我的命會比相貌醜陋的丫頭還苦!」
柔弱清秀的臉上閃動著不屈的光,美麗的眼睛勇敢的望著莫若菲。
莫若菲瞟著她擰緊了衣襟的手笑了:「不用這麼緊張,傻丫頭。我怎麼會不明白?你只是抓住了一個能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沒有錯。」
他伸手在她額間一彈,笑著搖了搖頭。
看著他的背影,青兒輕籲出一口氣。她終於賭對了。觀察多日,從莫若菲的言行舉止中,從他對不棄的緊張的態度中,她知道了心機深沉心思慎密的莫若菲也有一個弱點:他對像草一樣的窮人心軟大度得莫名其妙。
她曾以為莫若菲無懈可擊。自天門關莫若菲不顧性命去救花不棄開始,她覺得有機可乘。臘月三十煙花爆炸,她很巧妙的護住了花不棄。看到他臉陰沉得想要殺人,她堅定自己潛到花不棄身邊是步妙棋。
花不棄為什麼會從一枚討好七王爺的棋子變成莫若菲真心想呵護的人?青兒很想知道答案。而她隱約間感覺到的這個答案在今晚適時的發揮了作用。不管是她的美貌,她救了花不棄,還是入府時捏造的可憐身世。當她像花不棄一樣顯露出倔強的神色時,莫若菲接納了她。
青兒眼裡漸漸露出絲得意的笑容。

王府行(1)
宮中派來的禦醫把七王爺從死亡線上救了回來。七王爺卻像是中風的症狀,神智尤在,癱倒在床上,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禦醫出得房來,踟躕了會兒低聲對陳煜道:「世子,王爺受了刺激,心結未解,血氣淤結才會如此。已經用了七八日藥了,看上去藥石無靈……」
陳煜打斷他直截了當的說道:「不妨直言。」
「王爺醒後雖不能言語,卻一直看著那幅畫像。」
禦醫沒有說下去,對陳煜深深一揖離開了王府。
思索良久後,陳煜進了屋。
紅燭高懸耀得滿堂光明。低低的啜泣聲在屋子裡此起彼伏。一眾側妃夫人圍住七王爺傷心抹淚。
甘妃瞧見陳煜嘴角噙得絲冷笑進來,突然想起他威脅說要把柔成嫁到千里之外的話來。心頭一慌,竟撲到七王爺身上大哭起來:「王爺,你倒是說說話呀!柔成才十三歲,穎蘭婉若還小,將來王府裡還有誰能為她們作主?!」
這話一出,穎蘭婉若的母親李妃和田妃也跟著哭成了一團。沒有子女的眾夫人心頭更是惶恐不安。
陳煜硬生生把胸口湧起的怒氣壓了下去。他冷冷說道:「父王還未死呢,哭什麼!」
他望定這群女人,心裡充滿了無奈與怨恨。竟不知道是該同情癡癡望定薛菲畫像的父親,還是該恨他娶了這麼多帶著薛菲影子的女人。
「哭有用麼?父王心裡只有那個女人!就算她死了,父王也能看著畫像過一輩子!要怪就怪你們不是她好了!」

王府行(2)
甘妃性烈,被陳煜的話一激,紅著眼順著七王爺的目光看向薛菲畫像。她身體發顫,突然跳起來拿起那幅畫像尖叫道:「都是為了她,你都是為了她!」雙眼一閉,兩串淚珠滑下,聽得裂錦之聲,畫像被她一撕為二。
眾人被甘妃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得呆了。在她們心中,這幅畫像是王府禁忌,碰一碰七王爺都會雷霆大怒。沒想到甘妃竟然敢把它撕了。
陳煜並未阻止甘妃,他緊張的盯著父親。七王爺眼波動了動,陳煜心中一喜。
「她死了,她的畫像你從此不能再看一眼!你怎麼不怒了?你怎麼不罵我了?你怎麼就眼睜睜瞧著你唯一的念想被我毀了?你說話呀!王爺!」甘妃說著說著,身子一軟,靠在榻前放聲大哭。
那畫像被甘妃揉成一團緊拽在手中,眼見已是毀了。七王爺的眼裡透出層悲傷,然後閉上了雙眼,面容像古井般沉默。
眾妃忍不住跟著哭了起來。
陳煜心裡失望,他聽得禦醫之言就打算當著父王的面毀了那幅畫。沒想到甘妃激動中出手撕畫,一點作用也無。還有別的辦法嗎?他心頭掠過不棄的眼睛,下意識的否定了這個主意。腦中靈光一閃,想起了元宵節柳青蕪的月下歌舞。他盯著七王爺平靜的面容,心裡湧起想衝上去對他大吼的衝動。難道,真的要活生生的薛菲出現,才能刺激到他嗎?
耳邊哭聲不絕,陳煜目光一寒說道:「我不想再看到有人打撓父王靜養。」
他說得極慢,一字一句咬得極為清晰。眼神寒冰似的從她們臉上掃過,不怒自威。
眾人呆呆的看著世子,突然反應過來。七王爺如果一直躺下去,王府的主人將會是眼前的世子。大家不由自主把目光投向了出身最為顯赫進府最早的甘妃。
「父王雖不能動彈,也無法說話。但父王心裡是明白的。我這個做兒子的今日就當父王的面給大家一個交待。膝下無出想出府的,我不攔。若留在王府,只要不犯王府規矩,長卿定護得大家一個周全。三位妹妹是皇上親封的郡主,長卿照顧不周,三位母妃可以找皇上太后主持公道。在父王面前哭鬧作樣子大可不必了。甘母妃,府中內務向來由你打理。該怎麼著還怎麼著吧。」
他不軟不硬的說完這番話後拂袖而去。
留下滿屋子女人面面相覷。

王府行(3)
有時三點兩點雨,新春偷向柳枝歸。
枯乾的柳枝綴上點點嫩綠。一丁點的芽孢連綿起伏隱約如綠霧。屬於春的顏色漸漸將冬日的頹廢衰敗之氣攏在掌中,悄然捏得粉碎。
三月伊始,對皇帝陛下內庫生意感興趣的大商賈們早早進瞭望京城。
飛雲堡明月山莊與江南朱家也不例外,帶著賬房先生隨從僕役駐紮進了城中各自的府邸。
七王爺病倒,今年內庫之事將由世子陳煜的消息早傳揚開來。世子的喜好性情就成瞭望京城炙手可熱的消息。連帶著與世子交好的白漸飛和元崇也被扯上了酒桌。
「世子情性溫和,做事循規蹈矩,最是知禮之人。」白漸飛謙和的笑容背後帶著絲壞笑。他頗有興趣的想知道,商賈們若看到陳煜發怒時會是個什麼情形。
元崇憨憨的笑著,大大咧咧的編排陳煜:「世子麼?小時候和他同窗時被師傅責罰最多的人就數他了。他這個人最講究的就是吃,別的全不放心上。」末了他也挺得意,也很想知道陳煜和七王爺同樣精明的一面露出來時,會是什麼狀況。
東宮太子處也有人遞話出來:「七王世子性情孤僻,不善與人結交。」
三皇子則笑道:「世子根本就不是塊經商的料!」
諸多傳言變成寫在紙條上的字最終匯合成一本薄薄的小冊子。
明月山莊望京別苑中,明月夫人柳明月端著雨過天晴茶碗,兩根水蔥般的手指挾著茶蓋輕拂著茶沫,慵懶的望著院子裡一株吐苞的迎春。
柳青蕪啪的合上記滿陳煜信息的小冊子,櫻紅小嘴不屑的撇了撇:「亂七八糟胡說一通。無一是真。」
明月夫人淺淺啜了口茶微笑:「依青蕪所見世子是什麼樣的人?」
「一頭豬!」柳青蕪綻開明媚的笑容補充道,「他是一頭能吃老虎的豬!七王世子陳煜文武雙全誰人不知?親近他的人對他的看法都不相同,可見此人在不同的人面前會露出不同的一面。所以,這些情報也有用處,至少能說明一點:世子誠府太深。」
明月夫人嫣然一笑:「這回咱們只要他不偏向莫府就行了。咱們根本就不會和七王府作對,世子城府深否,精明否,都與咱們無關。」
柳青蕪好奇的問道:「師傅,那出月下歌舞為何對七王爺刺激這麼大?原計劃只是讓他看到之後對明月山莊心存疑慮,在內庫招標之時不會一門心思偏向收養了他私生女兒的莫府。七王爺居然會因此中風癱倒,太不可思議了!那個薛菲究竟有多美?我瞧過畫像,美則美矣,也就是個美人。」
「水如月,女如雪。流雲止,春花謝。一朝醉倒碧羅天。畫像哪畫得出她的風骨。」明月夫人輕聲吟來,眼中泛起一絲悲哀。明媚春光中仍似有白雪穿風而過,如絮飄落,帶起絲絲寒意。

王府行(4)
顯然不想再提薛菲,語氣一轉說道:「莫府單傳莫若菲一人,原想釜底抽薪讓莫府絕了後,沒想到他會逃過一劫。」
柳青蕪目中隱現殺戮之意,秀眉微挑冷哼了聲:「如果沒有蓮衣客插手,我在天門關一定能殺了莫若菲。」
「青蕪你錯了。殺人再簡單不過,讓人生不如死才叫快意。你殺莫若菲失手便罷了,為何要在南下坊主動招惹蓮衣客?我不是告訴過你,現在不能動花不棄。為什麼下令連她也殺?知道花不棄一死的後果?你以為七王爺不涉朝政不掌軍權就好欺負?他好歹是皇上的親兄弟太后的親兒子!他若知道你下手害了花不棄,他會讓明月山莊片瓦不留!」明月夫人聲音一冷,目光如刀看向柳青蕪。
柳青蕪臉上寫著不服氣二字,卻在明月夫人的目光中漸漸低下了頭。腦中浮現出天門關一戰中蓮衣客輕挽長弓的囂張模樣。蓮衣客,你壞我好事,你要保護的人我就偏偏要她的命!她在心裡發著狠,咬緊了唇聽明月夫人訓斥。
「你是公開了身份的明月山莊大小姐,內庫開標之即,你的一舉一動都引人矚目。再有蓮衣客的蹤跡,也給我忍住了!明月山莊現在要對付的是望京莫府,就算蓮衣客與莫府有關係,在他沒有對明月山莊出手之前,我們不能為自己多樹一個強敵!」明月夫人說完輕歎了聲,「青妍比你更能隱忍。她潛入莫府為婢這麼長時間,難道就沒有下手殺莫若菲的機會?她要先捏碎莫若菲的心!青蕪,這次行動是對你和青妍的考驗。將來誰有資格繼承明月山莊就看你們的表現了。你和青妍被我一手養大,同為我徒兒我卻偏愛你多一些。莫要辜負我對你的期望。」
「是,師傅!」柳青蕪臉陣紅陣白,不甘心的回道。她低垂的雙眸燃起嫉恨的火焰,想起妹妹那張和自己相同的臉來,恨得銀牙暗咬。柳青妍,從小到大,武功你不如我,心狠手辣你不如我,你有什麼資格和我爭明月山莊?
你真的以為可以俘虜莫若菲的心嗎?小心揮出情劍的同時,砍傷的是你自己!
叫人生不如死?柳青蕪不屑的想,以莫若菲的美貌,不知多少女人肯為他而死。他會為你傷心?
她心裡根本不贊同明月夫人和妹妹的計劃。在柳青蕪眼中,奪了莫府的財富,讓莫家人變得一無所有再殺了他們才是上策。

王府行(5)
黑雁走進了院子,見兩人正在簷下說話,他恭聲稟報道:「七王府世子陳煜來了。他求見夫人。」
明月夫人抿嘴一笑:「七王爺受了刺激癱在床上,世子情急也在情理之中。青蕪,恐怕你要去王府走一趟了。進了王府,你可要好好討得世子的歡心!別忘記往後內庫的掌事總管是世子了。黑雁,引世子小月湖竹台相見。」
想起要和陳煜過招,柳青蕪目中湧出濃濃的興趣,收斂了殺氣,溫柔應下。
跟在一名婢女身後,陳煜緩步走向別苑深處。
明月山莊別苑取名竹館,依定河而建。一入府門,繞過正堂,竹林似綠浪翻騰,一眼望不到邊。足下是清潔的白石小徑,觸目處翠竹幽幽。那萬竿修竹濾過了天光,在地上投下淺淺的陰影,林中偶爾幾聲鳥叫更添府中幽靜。明明處於鬧市,轉眼之間煩惱盡去。
陳煜對向來不露真容的明月夫人起了好奇之心。是什麼樣的女人能在十餘年前經營諾大的山莊,又有這般巧思雅趣?
小徑盡頭是個小湖。別家府邸中的花園湖泊不同,竹館小湖的水只得二三尺深,低頭能看到成群遊魚與湖底的卵石。那叢叢綠竹零星種在湖中,竹枝低垂輕拂水面,盡帶江南柔婉味道。
一道長長的竹橋浮在湖面上,通往遠處。
遙遙望見水面上搭著一方質樸的竹台,現出一抹粉紅衣裙。綠影紅衫,醒目之極。人影藏在竹影之中,看不清面目,反勾起人濃烈的興趣。
引他上了竹橋之後,婢女便不再前行,福身一禮折身離開。
陳煜輕踏上竹橋,橋身往水中略沉,輕輕搖晃起來。他曬然一笑,並不用輕功,在竹橋晃動間背負了雙手悠然前行。
春風中,長衫微動,他似前去赴約的多情少年。
竹台之上,有女盈盈站立,無聲等待一個美麗的約會。
只是竹枝間漏下的天光彷彿被染成了淺淺的綠色,不再明媚。
離竹台尚有三丈遠時,陳煜終於看清了明月夫人的模樣。
她穿著粉紅色的大袖衫,梳著流雲髻。腰如束素,流洩下月光一般閃亮的銀緞曳地長裙。她的唇是柔軟的,她的眉眼是溫存的,她怯生生站在竹台之上,宛若一朵春風中顫抖怒放的桃花。看她面容似有三十來歲,眉目之間的嬌羞神色又似只有二十出頭。
她站在竹台之上相迎,看到他走近微微一笑。
陳煜渾身如墜溫暖的春水之中,每個毛孔都舒張開來。心裡暗歎,好一個柳明月!

王府行(6)
「妾身柳明月見過世子。」
明月夫人斂身一禮,還未屈膝手肘便被陳煜輕輕托起:「夫人不必多禮。傳聞夫人見外人時從來面覆輕紗不輕易以真目示人,長卿能一睹夫人芳容榮幸之至。」
「世子何等身份,豈敢怠慢?請!」
兩人眼神相觸,彼此細細打量著對方。
從陳煜跳上竹橋開始,明月夫人就一直看著他。他負手悠閒踏過竹橋的從容。他自三丈開外無聲無息躍上竹台托住了她的手肘的輕功。他嘴角那抹和熙笑容,眉宇間透出的雍容華貴都讓她欣賞。世子竟是這樣的人才!她唇邊笑容更濃。
而陳煜此時卻在歎息。眼前這個水做的佳人,應該在深閨等待相公憐愛的柔弱女子卻偏有雷霆手段經商天才。能讓明月山莊十來年工夫就能與三大世家同時瓜分內庫生意,不容他輕視小覷。可是他心裡更多的卻是失望。明月夫人與薛菲沒有半點相似之處。無論她如何假扮易容,薛菲那雙眼睛是改變不了的。陳煜轉念又想,若是薛菲就這樣出現在眼前,事情就不會這麼簡單了。所以,他的笑容依然和熙如春風。
竹台之上置有矮幾,錦墊與茶具。佈置簡單之極,偏偏叫人覺得很舒服。
明月夫人款款落座後,素手親自沏得一杯茶:「世子請。」
碗是細瓷小碗,輕盈如雪,細膩如玉。一汪明黃茶湯浮於其中,香氣隱隱。
陳煜輕啜一口,滿口生香。他手裡把玩著茶杯細看,不誇茶好誇起茶杯來:「柳絮飄飄天上雪,素月冉冉江心白。這是被皇上誇得的江心白瓷吧?明月山莊能獨佔貢瓷的生意實非浪得虛名。今年內庫開標,有明月夫人親自坐鎮,貢瓷一項無人能與明月山莊相爭了。」
「世子過譽了。生意上的事妾身已交由小女青蕪打理。浮生如夢,妾身經營明月山莊十來年,也累了。只是喜歡望京這處竹館,小住怡情。」

王府行(7)
陳煜笑道:「我已於元宵節拜訪過大小姐。柳姑娘精明能幹,夫人教得好女兒。」
明月夫人微笑道:「青蕪已告訴過我了。元宵節她演的歌舞似驚嚇到了七王爺。妾身正想登門告罪。」
「咚!」陳煜手裡的茶杯重重的放下,他臉色一變,笑容瞬間消失。目光如刀盯住了明月夫人。
新竹暖陽柔風轉眼之間變成陰沉冰寒。
明月夫人被嚇了一跳,櫻唇微張,臉上露出了惶恐之色。
陳煜緩緩說道:「長卿只是去拜訪大小姐,可並沒有說父王被她演的歌舞驚嚇。柳姑娘從何得知我父王暈厥是因為她的月下歌舞?難不成這出歌舞是特意演給我父王看的?明月山莊是何居心?」
聽他這麼一說,明月夫人似鬆了口氣,手輕輕撫著胸說道:「世子錯怪明月山莊了。妾身有幾個膽子敢去惹怒王爺?小女對世子突然造訪感到吃驚,後聽得坊間傳聞這才知曉七王爺是看了她月下歌舞才暈厥。世子如若不信,何不去坊間查證?」
坊間流言是你們散播出來的,有什麼好查的?就這麼一喝你就嚇倒了?明月山莊早垮了!陳煜心裡冷笑,繃著臉道:「不管她是跳給誰看的唱給誰聽的,我父王是被她的歌舞驚得暈厥。叫柳姑娘隨我走一趟吧!她若找不到辦法讓我父王醒來,就不用回明月山莊了。」
明月夫人驟然色變,人匍匐跪下,眼裡落下淚來:「世子開恩!青蕪只是憐妾身思念亡夫排了這出歌舞,實不知會刺激到王爺。她年紀尚幼,妾身膝下僅有一女,望世子憐憫!」
膝下僅此一女?莫府中和柳青蕪長相酷似,耳側有同樣胎記小痣的青兒你難道不認識?見明月夫人演戲演得投入,陳煜拂袖站起,居高臨下望著明月夫人道:「車轎已在別苑外等候。夫人還是盼著大小姐早日能再將我父王刺激醒轉吧!宮裡江心白瓷太多了,讓皇上換些新鮮瓷具想必他也樂意。」
陳煜不軟不硬的說完後大步踏上了浮橋。竹橋晃蕩,濺起水花無數,驚得橋下安詳潛遊的魚兒四散奔逃。
竹台之上明月夫人緩緩抬頭,淚痕猶在,唇角已起了笑意。她注視著陳煜的背影喃喃說道:「就算讓青蕪進了王府你也想不出薛菲和我的關係。」

王府行(8)
陳煜去明月山莊別苑的時候,七王府側妃甘氏的馬車也到了莫府。
春陽溫暖,不棄的咳嗽已經好了。只是人提不起精神,懶懶的躺在軟榻上曬著太陽。半睜著眼睛也不知道是在看天上的雲彩還是看偶爾飛過的鳥。
淩波館裡只留下了靈姑和忍冬,諾大的院子少了人聲,只聽到麻雀嘰喳的聲音。原以為人少了海伯來尋她機會更好。然而不棄卻拿到了一張紙條。
一個雜役送食材前來,悄悄塞進她手裡的紙條。上面寫著:風動幽竹山窗下,陽春四月踏春歸。
天氣什麼時候才會暖和?四月什麼時候才會到來?不棄擁緊了毛氈。這場病來勢洶洶,好像把十四年的病全加在一塊得了。她瞇縫著眼睛瞧著天上盤旋的飛鳥想,在莫府繼續蜷睡上一個多月,她會漚成罈子裡的老泡菜了。
打了個呵欠,她無聊地閉上了眼睛用睡覺打發時間。忍冬體貼的把毛氈往上拉了拉,見她無精打采禁不住暗暗歎了口氣。
「不棄!瞧我弄什麼來了?」
「小姐,表少爺來了!」忍冬驚喜的說道。心裡直念阿彌陀佛,能給安靜的淩波館帶來生氣的只有表少爺了。
不棄懶洋洋地睜開了眼睛。
雲琅穿著身紫紅色的箭袖長袍,帶著爽朗的笑容向她走來。他身後是湛藍的天,金黃色的陽光灑滿了肩頭,神采飛揚。她不禁有些羨慕雲琅身上顯露出的活力。
「雲表哥,能不能帶我出去玩?在院子裡我總是想睡,越睡越沒精神似的。」不棄微仰起了頭企盼的望著他。
「等你再好一點,天氣再暖和一點再說。」
不棄失望的歎了口氣,垂下了眼眸。她對雲琅說的八仙故事毫無興趣。對他提了劍在院子裡舞得虎虎生風也無興趣。雲琅把她當成小孩子哄,但她的心智已經不是個孩子了。
雲琅心中不忍,放軟了語氣哄她道:「不棄,我每天都來陪你玩好不好?等你身體再好些我就帶你出府去。你瞧我今天帶什麼來了?」他興沖沖的放下手中的綿紙的竹條,神秘的說:「今天我給你做孔明燈。到了晚上放了很好看的。」
不棄的目光情不自禁的望向了牆角的老梅樹。那兩盞兔兒燈早被風刮破了,靈姑摘去扔了。掛燈的人不會再來,她為何仍忘不了他呢?也許做點事情比躺在這裡強。不棄撐起身道:「棉紙要如何裁剪?」
見她有了興趣,雲琅高興的告訴了她。他從腰間抽了把小刀,認真的削著竹蔑條。
手指碰到棉紙,不棄愣了愣,指尖在輕輕顫動。她伸出手,陽光下,纖細的指尖的確在抖。怎麼會是這樣?
她唯一苦練的偷技全靠這雙手。她的手從來不會發抖。
不棄抬起頭對忍冬道:「毛氈滑下去了。」
忍冬低頭拉毛氈的時候,不棄的手觸到了她腰間絲絛上掛著的小荷包。手指瞬間穩若磐石,輕巧的解下了荷包。
不棄的心情一下子好轉,她呵呵笑起來:「忍冬,你的荷包掉了。」
「真是呢。我明明打了個結都還是掉了。」忍冬拾起掉在軟榻上的荷包重新掛在了腰間,又細心打了個結。
再看自己的手,半點異樣也無。不棄鬆了口氣,倦意盡退,專心裁剪棉紙。

王府行(9)
兩個時辰後,一隻方圓三尺,高一丈的大孔明燈便做好了。雲琅拿了筆和顏料笑道:「不棄喜歡什麼?我畫上去!」
不棄想了想道:「我想九叔了,能不能畫九叔的陶缽?」
忍冬從屋子裡拿出錦盒。雲琅看了看這只隨處可見的土陶碗哭笑不得。他眼珠一轉揮筆在白棉紙上畫了個梳著兩個抓包髻的小姑娘。她一手托著陶缽,旁邊還有條狗。
不棄眼裡流露出思念,低聲說:「九叔若是在天上能看到,一定很歡喜。」
她真實的想法是讓海伯的人看到,知曉她的心思,早一點接她離開。
雲琅呵呵笑道:「等到天黑就放了它。」
不棄來了靈感,她覺得可以借這個燈傳遞更多的訊息,不由得高興起來。
雲琅瞧見她眼裡又有了那種光,心頭一熱,脫口而出道:「不棄,你喜歡的話,我們每天都做來放就是了。」
這時劍聲突然來了淩波館,他走得急,才進院子就大聲嚷道:「靈姑!趕緊替小姐梳洗打扮收拾行裝,七王府的甘妃娘娘要接小姐走!」
甘妃娘娘?接她王府?不棄眼裡露出疑惑,心卻咚咚地跳了起來。
雲琅驚詫的問道:「你是說要接不棄進王府?」
「是啊,娘娘在前院大堂裡等著呢。」
「我不去!」不棄脫口而出。
「不棄,你非去不可。」
抬頭間,莫若菲腳步匆匆進了院子。他眉心緊蹙,臉色極不好看。七王爺在內庫招標之前倒下,對莫府來說無異是個極壞的消息。
「七王爺元宵暈倒醒來後中風癱倒,連話也說不出來。禦醫束手無策。王爺一直看著你母親的畫像,世子便想讓你進府侍候王爺,希望王爺能有所好轉。不棄,他終究是你的……」
他還沒有說完,不棄便大叫一聲:「別說了!」
所有人被她嚇了一跳。看到不棄眼裡浮起淚光,雲琅心臟猛然抽搐了下,替不棄求起情來:「表哥,不棄自己還病著,她怎麼去侍候七王爺?」
莫若菲歎了口氣道:「不棄,我知道你心裡一直怨他。來瞭望京這麼長時間,王爺都沒見你一面。世子請甘妃娘娘親自來接你,你不能不去。別擔心,我每天都囑人送東西給你。你要是在王府實在呆不下去就告訴來人,我尋個理由接你走就是。」
不棄反覆咀嚼著那句世子請甘妃娘娘來接她,心裡又酸又痛,一時之間難受得想大喊出聲。
她的手突然被雲琅握住,不棄吃驚的抬起頭。雲琅笑著對她說:「不棄,每天我去王府送東西給你。你不高興住下去,我就帶你走。表哥不方便留住你,我帶你回飛雲堡去!」
「阿琅!不可胡來!」莫若菲臉一板,喝住了雲琅。「內庫招標在即,我正想告訴你,飛雲堡的人已經到瞭望京。你知道該怎麼做。」
雲琅沒有放開不棄的手,他微笑著說道:「表哥,我心裡有數。等到內庫招標完畢,我可以帶不棄去飛雲堡小住。不棄去散心王府總不會阻攔吧?」
小賊還挺仗義的。不棄突然想起青兒說雲琅喜歡她。她心裡一顫,輕輕掙脫開雲琅的手。他的手再溫暖也及不上陳煜憐惜揩去她嘴邊藥漬的手。他的手再想給她安全,她也忘不了南下坊蓮衣客抱著她替她擋了那一箭。
為什麼還要讓她去王府呢?
為什麼不顧及下她的感受?

王府行(0)
不棄心裡騰起一股怒氣。他不見她,她偏要成天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是他先知道她是他妹妹的,是他先對她好的。他扮成那麼酷的江湖大俠叫她喜歡了他。都是他的錯,憑什麼難過的人是她?她才不要沒精打采的蜷在淩波館裡悶著。她要把王府攪得翻天覆地,再拍拍屁股去江南。
不棄展顏笑道:「我想明白了,我要去王府!都是一個爹生的,憑什麼我就要流落在外面?」
王府裡還有三個妹妹,烤隻老鼠請她們吃會是什麼樣子?莫若菲以她生病為由不讓她出府去玩,她去了王府總比圈在淩波館強。時間一定會過得非常快,等到四月,海伯就會接了她離開,她會繼承九叔的遺願,會擁有屬於她的天地。不棄越想越興奮,眼睛閃閃發光。
莫若菲湊近她耳邊低聲說道:「花不棄,你把七王府拆了燒了都不關莫府的事。」
又被他看穿了!不棄眨了眨眼道:「在莫府這些日子,大哥教的規矩不棄半點也不敢忘記。」
如果我惹出事來,就說是莫府沒教好!她挑釁的望著莫若菲。
一瞬間,兩人彷彿又回到了藥靈鎮共渡的雪山之夜。不棄恢復了小強本色覺得解氣。莫若菲找回了牙尖嘴厲的不棄心情愉快。兩人同時笑了起來。
靈姑收拾好不棄的衣物拎著出來。莫若菲笑道:「走吧,甘妃娘娘等很久了。阿琅,我陪不棄去了,你也去見見飛雲堡的人吧!」
「雲表哥,謝謝你陪我玩。其實我早就不怪你啦,阿黃也不會怪你的。我走了,雲表哥,再見了。」
人生告別常有事,真說再見時,卻又不知何時再見了。
不棄鄭重的對雲琅說再見。她想,也許等海伯帶了她離開後,雲琅才會明白這聲再見的意思吧。
淩波館安靜下來。院子裡幾隻麻雀在樹上嘰喳吵鬧著。
雲琅靜靜的靠著廊柱坐下來。他的手無力的搭在膝上。不棄甩開他手的瞬間,他心裡一涼,彷彿又回到了元宵節那天晚上,不棄眼中沁出的淚滑進了他心裡。
「表少爺,天暗了。你怎麼還坐在這裡呀?!」忍冬一直不敢打撓他,眼瞅著天黑下來,她點亮了簷下的燈籠忍不住問道。
雲琅微笑的說:「我就是在等天暗下來。」
他撫摸著做好的孔明燈,棉紙上畫著的小姑娘活潑可愛。雲琅站起身,拿起孔明燈對忍冬笑道:「做了一下午不放飛可惜了。不知道不棄在王府能不能看到。」
忍冬機靈的回道:「當然能了。小姐想著表少爺就會往府裡的方向看。這盞燈這麼大,小姐一定能看到的。」
雲琅也笑:「是啊,她一定能看到的。」
他點燃燈下麵浸了松油的棉花,孔明燈漸漸鼓漲起來。雲琅感覺燈變得輕盈,他足尖一點,提著燈掠起,手輕輕鬆開,孔明燈冉冉飛向空中。
光照亮了夜空,溫暖的一團在夜空中飄動。
雲琅一直仰著頭望著,直到那團光亮被黑暗湮沒。他輕聲說:「不棄,我不是因為打死了阿黃內疚才會來陪著你。」


第四卷寒山一帶傷心碧

月下重舞(1)
她不喜歡甘妃娘娘。不棄確定。
這個衣飾華貴的美麗婦人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後,對她揚了揚下巴。這讓不棄想起了阿黃。它和別的狗爭食打起來之前都愛從喉嚨裡發出低低的咆哮。她覺得甘妃娘娘這個抬高下巴的動作也就這意思。
可是我又不搶你的老公!不棄想翻白眼。然而她沒有,她露出了狗腿的笑容。行禮拜見時把甘妃當成了高座蓮台的觀音娘娘,而她,是升鬥小民。
這是花不棄的本能。
莫若菲告訴她,七王爺病倒,世子忙內庫之事。府中事務都由甘妃娘娘打理。
進了王府,能否得到實權人物的支持,關係到她的日子是否好過。不棄本能的選擇了諂媚討好。
當著莫府眾人的面,甘妃在揚了揚下巴之後,矜持的站起了身。她吩咐身邊的嬤嬤扶不棄上馬車,經過不棄身邊時連看也懶得看她。
莫夫人默默的看著車轎離開,瞟了眼莫伯,扶著莫若菲的手折身回府。
「母親不必擔心,不棄現在去王府也是件好事。世子接管今年內庫招標,早吩咐不見任何商賈。而我們則可以名正言順的借探望不棄接近世子。禍兮福所至,蔫知不是走到了別人前面?」莫若菲看出了母親的憂慮,溫言說道。
莫夫人拍了拍莫若菲的手,歎息道:「憶山,拿不到內庫官銀流通權也沒關係。少賺些銀子罷了。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以莫府今日的財勢,日子也過得下去。」
莫若菲啞然失笑。這就是婦人之見!
莫府一旦拿不到官銀流通權,損失的豈止是銀錢。商人最怕的是失了名聲。一旦出現牆倒眾人推的局面,莫府再有錢也擋不住頹敗之勢。再說,莫氏宗族裡那些拿著紅利過好日子的族人會甘心?說不准還會再出現八年前族人相逼的場面。
想到十歲那年族人開宗祠要母親與他搬離莫府大宅的情形,莫若菲眼裡露出兇狠的光。
他永遠不要再流浪街頭。這一世,他永遠不要被人踩在腳底。
他送莫夫人回房後平靜的說:「兒子自有分寸。生意上的事娘就不要操心了。」
莫夫人要說的話吞回了嘴裡。兒子瀟灑離去的背影顯得是那麼自信。也許是她想得太多了吧。
房中只有莫夫人和莫伯。她緩緩坐在桌邊,沉默了會兒道:「英叔,最近眼皮總是在跳,我總有種不詳的感覺。我很擔心這次為了爭奪內庫生意憶山他會出事。憶山好勝,他是絕對不會放棄官銀流通權的。天門關設伏殺他,接下來不知道還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莫伯靜靜的說:「少爺是經商奇才。官銀流通權對莫府來說是塊招牌,少爺不放棄是對的。這和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道理一樣。雲少爺與少爺向來交好,飛雲堡和莫府同氣連枝,也會相互照應的。」
莫夫人長籲了口氣,突又想起花不棄來:「她去了王府,斷了藥怎辦?」
莫伯踟躕了下道:「我私自作主加重了她的藥量。本想趁她生病讓她自然的病故。現在就算她進了王府斷了藥,病根已經種下。甘妃娘娘不會容她一直留在王府。她也別無去處,她若回到府中,咱們有的是機會。」
莫夫人雙手合十,輕宣了聲佛號,喃喃道:「這孽種絕不能留。菩薩會原諒我的。」

月下重舞(2)
不棄到達七王府的時候太陽正好落坡。天地籠罩在一片淺淺的暈黃色中。王府門口兩隻大石獅子沐浴在溫暖的光線裡,威嚴之中又帶著皇家府邸的高貴。
見識過了莫府的大氣後,不棄又一次開了眼界。莫府的護院腳上穿的是敞口布鞋打著倒趕千層浪綁腿。王府侍衛蹬的是靴!他們戴著風帽,穿著窄袖衣袍,橫挎一口鯊魚皮銀吞口的腰刀。風一吹,風帽上那簇紅櫻就驕傲的飄起來,英姿颯爽。
莫府再有錢,七王爺再無權。莫府的護院也不可能穿戴朝延侍衛服飾。她前世受到的教育和這一世學到的知識告訴她,官府是絕對不能去招惹的。不棄對王府大門口肅立的帶刀侍衛多了些敬畏之心,總覺得他們的腰比與莫府護院挺得直一些。
正當她琢磨著下車後討好下侍衛,以便於她能夠自由出入王府時,馬車卻沒有停留,經過了大門繼續前行。不棄疑惑往後張望,正好看到甘妃被一群僕役簇擁著從大門走進府中。
「小姐,娘娘吩咐過了走側門。」和她同車的嬤嬤神色不變的說道。
不棄心頭頓時火起,憑什麼?又不是她巴巴要來王府,是你接我來的。她沖車伕喝道:「停車!」
沒有人理會她,馬車順著圍牆繼續前行。
屈辱的感覺油然而生。這些嫉妒她母親的人竟然連正門都不准她走。她認不認這世的爹媽是回事,當她是野種就不行!不棄哼了聲,逕直鑽出了車轅,扶著橋廂說道:「不停車,我就跳下去了!」
慌得車伕拉住馬匹,轎子裡的嬤嬤被不棄的威脅和大膽嚇得臉色發白,她保持著坐姿強忍對不棄不按規矩行事的厭惡再一次提醒道:「小姐,娘娘吩咐過了,馬車要從側門進府。」
不棄對她笑了笑,沒等嬤嬤反應過來,她已經跳下了馬車。不棄笑道:「娘娘吩咐過了,馬車從側門進府。她可沒說我花不棄要走側門。府裡見了!」
她說著挑釁的拍了馬屁股一下,大搖大擺沿著來路走向大門。
許久沒有這樣無賴過了。在莫府幾個月她像只蜷縮成一團的狗,這時終於可以抖抖毛呲呲牙。脫去束縛的輕鬆讓不棄很開心。
還未上石階,府門口的侍衛便攔住了她:「你是何人?」
不棄滿臉堆笑,笑嘻嘻的指了指身後不遠處的馬車道:「我是甘妃娘娘請來的客人。麻煩侍衛大哥通報一聲,我不走側門。請娘娘……」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看到大門處湧出一行人,無聲無息的順著台階走下來恭敬的垂手肅立著。他們擋在她身前,面向同一個方向。

月下重舞(3)
不棄踮起腳尖往前看。一群侍衛簇擁著一輛馬車奔向王府。陳煜披著暮色的橙光出現在不棄眼中。她像被針刺了下突然轉過了身,乾笑兩聲道:「麻煩侍衛大哥了。我還是從側門進府好了。」
不棄快步離開,往馬車停住的地方走去。蹄聲得得,每一聲都踏在她的心上,濺起陣陣酸楚。
馬車裡出現了嬤嬤面帶譏諷的臉,她的眉梢微微往上一挑,不緊不慢的說:「上車吧,小姐。」
嬤嬤的聲調悠長,像一把刀緩緩從不棄心上劃過。
她見得太多這樣的眼神,聽過太多這種傲慢的聲音。她聳聳肩笑了笑。只是笑了笑。
透過人群,陳煜看到了遠去的不棄。她怎麼會出現在王府門口?他不動聲色的收回目光翻身下馬。他身後的馬車中走出了柳青蕪。
寂靜巷子裡,孤獨的停著輛馬車。一個身材單薄的少女撐住車轅利索的上了車。馬車順著圍牆拐了個彎往側門去了。
陳煜瞟了眼阿石。阿石也看到了不棄。他機靈的跑到和不棄攀談的侍衛面前詢問了番。回到陳煜面前低聲說:「是莫府的那位小姐,甘妃娘娘今天親自去請來的。」
心頭一股無名火騰起,陳煜冷著臉把馬鞭扔給阿石,對肅立在旁的總管道:「花園安排好了?」
總管恭敬的回道:「回少爺,都已安排妥當了。」
陳煜嗯了聲回過頭對柳青蕪道:「抱歉要委屈柳姑娘表演場歌舞給父王看。姑娘這就隨管家去吧。」他唇角帶著抹嘲笑,目光淡然的從柳青蕪清秀絕倫的臉上掃過,似對她又似對自己說,「準備這麼久,都在等著看這齣戲了。」
堂堂明月山莊大小姐竟被他當成戲子?!柳青蕪胸口氣血翻湧。她小看陳煜了。
元宵燈節陳煜找上門見她,口口聲聲說對她感興趣。雖然她知道這話十有*是假的,但哪個少女不愛聽?陳煜的身份,談吐,連取笑蘋兒的話都讓她細細回味了無數遍。進王府前她特意打扮了番,誰知這次再見陳煜,他的態度與元宵節截然不同。
今天的陳煜總讓她想起天門關的蓮衣客:優雅冷傲。兩次見他,兩次都讓她想起蓮衣客。這個發現讓柳青蕪興奮莫名。這種心情暫時壓制住了被陳煜陌視輕慢的怒氣。柳青蕪低著頭柔聲答道:「只要能對王爺有益處,青蕪做什麼都是應該的。世子不必抱歉。」
沒聽到回答,她抬頭一看。陳煜壓根就沒聽她說話,早已經邁上臺階進了府門。柳青蕪一張臉頓時氣得煞白。

月下重舞(4)
嬤嬤領著不棄從側門進了王府。她邁著端莊的步子不苟言笑的前行。一路上遇到的僕役婢女低頭無聲地向嬤嬤行禮讓路,敢抬眼直視她的一個也沒有。不棄瞧著這些走路做事無聲無息的下人想,王府的規矩比莫府大。
想到在王府最多呆上一個月就會走,不棄緊繃的神經漸漸放輕鬆了。她東張西望暗暗比較起莫府和王府的差異。
莫府如果是座建在花園裡的府邸,那麼王府則是一個氣勢恢宏的建築群。暮色中樓台亭閣綿綿起伏,一座院子套一座院子,不知有幾重。而中間相連的甬道和回廓幽長,像永遠也走不到頭似的。
不棄經過的殿宇院落收拾得乾淨清爽,只在廊廡下擺著些盆景。天井之中置有盛水的大石缸,種著睡蓮養著魚。庭院裡的大樹極少,大多種著低矮的梅或海棠。
她好奇的問嬤嬤:「庭院裡為何不種大樹?」
「防刺客藏身。小姐,娘娘吩咐了,今晚你先在此歇著。」嬤嬤引她進了一個小院子。她站在廂房前示意早等在門口的婢女打開房門。
這時天色已暗了下來,四周已經漸入了黑暗中。遠處殿宇的飛簷像柄彎刀刺進暗下來的天空,漫延出冷肅的氣氛。
不棄左右一看,心裡犯了嘀咕。這院子怎麼看怎麼荒涼,中間的空地上長出長長的衰草。正屋與東廂大門緊閉,沒有燈光也沒有人走動。廊下沒有掛燈,房間裡也沒有點燈。只有開門的婢女手裡提著的燈籠發出一團微弱的光源。
不棄偏著腦袋朝廂房裡張望,黑漆漆的看不真切。背上突然被推了一把,她的腳絆著門檻摔進了屋,聽到房門拉緊門鎖合攏。不棄大驚,爬起來拍著門喊:「喂!幹什麼關著我?!」
「小姐,今晚府中有事,娘娘沒空見你。明兒老身再來領你去見娘娘。」嬤嬤悠悠然的回答她,窗戶上燈光一晃,竟帶著婢女離開了。
不棄氣得使勁拍門大喊:「你留盞燈給我啊!還有晚飯!」
哪還有人回答她。不消片刻,腳步聲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腿上傳來陣陣疼痛感,肯定是摔地上撞的。這鬼地方明明是個荒廢的院子,甘妃明著吩咐人整她來著。不棄認清這個事實,咬牙說道:「大哥,是她們先出手對付我。這地方叫天不應叫地不靈,關我兩天我就死定了!你別怪我連累莫府。」
她從懷裡摸出荷包來。荷包裡東西很少,七八枚金瓜子,油紙油布緊包住的火石火絨和火鐮,還有一個精巧的火褶子。這些東西她從來沒有一刻離過身。
屋子裡一團漆黑,不棄吹亮火褶子,終於看清楚了。
房間裡有一張木桌,兩根木凳,還有一個光板床。窗戶很小,豎著兒臂粗的木柵欄。四壁空空如野。
不棄抬頭望向房梁,橫樑之上沒有糊頂棚,露著椽子與黑瓦。她想起柴房中蓮衣客揭瓦進來。她心頭一喜,有了主意。
(感冒了。)
月下重舞(5)
點亮的燈籠火把讓花園一隅亮如白晝。如果莫若菲和不棄見了,準會以為走錯了地方。這裡的一花一木,池塘淩波閣都比照著紅樹莊原樣建成。白天或許能看到新土翻動的痕跡,能發現樓閣只是竹子搭建紙糊而成,夜色掩去了這一切。
陳煜站在池塘邊滿意的點了點頭。他望向夜空,下弦月突破烏雲灑下清輝。此情此景,會讓父王被刺激得重新站起來開口說話嗎?甘妃請不棄進王府,也想用她來刺激父王?她今晚也會來花園嗎?
沉思間聽得腳步聲響起,陳煜回頭看去,一眾妃妾已進了花園。他目光一掃,沒有看到不棄。陳煜微笑見禮後道:「春夜偏寒,各位母妃千萬保重身子莫要受了涼。長卿有言在先,好奇想看戲我不阻擋。若是有人出聲壞了事,莫怪我無情。」
甘妃笑道:「瞧世子說的。我們就是好奇,自然以王爺治病為重。」她眸光朝眾妃夫人臉上一轉,拉了臉道,「世子醜話說在前頭,姐姐我的醜話也說在前頭,誰要是出聲壞了事,家法從事!」
眾人也知輕重,齊聲應下尋了花樹下的椅子坐了,只等好戲開場。
這時總管也引了柳青蕪進了花園。
她換上了淺綠色的宮裝,換了畫像中薛菲同樣的髮髻,頸中懸著一塊綠色寶石。這套衣飾是他比照記憶中的薛菲備下的。找不到綠琥珀,就以綠寶石代替。
燈光下柳青蕪眸光流轉,清麗不可方物。
熟悉的衣飾,熟悉的環境,熟悉的月下歌舞。陳煜不禁多了幾分期盼,臉色也柔和起來。他虛扶一把,對行禮的柳青蕪道:「柳姑娘今晚若立下功勞,長卿自會回報明月山莊。」
聽他許諾,柳青蕪稍一衡量便把對陳煜的火氣擱到了一旁。她抿嘴一笑道:「世子要如何回報於我?可否允諾我一個要求?」
陳煜眼中透出濃濃的興趣,輕笑道:「看來柳姑娘信心十足。想要長卿答應你什麼?」
柳青蕪微笑道:「若王爺見了歌舞能夠恢復健康,青蕪再說不遲。」
她對王府眾妃夫人輕輕一福,分花拂柳般隨著侍女往淩波閣方向去了。臨走之時回首看了眼陳煜,那一眼的嫵媚美麗顛倒眾生。
陳煜噙著笑目送她離開。
這番情景落在眾妃夫人眼中與打情罵俏無異。多心的已在猜想世子是否看上了明月山莊這位嬌媚的大小姐。心眼小的則打翻了醋罈子。吃的不是陳煜的醋,而是浮想連翩構勒出當年薛菲的身段舞姿。

月下重舞(6)
田妃不鹹不淡地說道:「這柳姑娘的身影和當年的甘姐姐倒有有幾分相像呢。」
甘妃哼了聲道:「像又如何,可惜你們沒見著那花不棄。她的眼睛就像錠雪花銀似的醒目。我看柳姑娘的歌舞未必對王爺有用,說不定等王爺見著花不棄那雙眼睛沒準兒就好了。」
李妃不滿的說道:「姐姐怎麼把她接進府來了?王爺身體健旺時也不曾讓她進府的。」
「進府又如何?我叫她走側門,再關她在西院靜堂一晚,磨磨她的銳氣。省得她以為進了王府就真的能認祖歸宗了。我這是替王爺著想,解鈴還需繫鈴人,天下間真正能像那女人的也只有這個花不棄了。」
甘妃語氣中不乏感慨,眾妃夫人心頭微酸。當年七王爺求娶時無所不用其極,或溫柔或強勢。誰沒有一段旖旎風光,浪漫情懷。如今才知成了薛菲的替身,傷心之下還不得不巴望七王爺好轉,下半生有依靠。所有的心酸疼痛只能化為對花不棄的厭惡憎恨。往日彼此拈酸吃醋相鬥,現在目標一致,都想著拿花不棄出氣。
眾妃夫人圍繞著花不棄或譏或諷喋喋不休。話語落進陳煜耳中卻是另一番心情。
如果他沒有認識她,他也會像府裡的人那樣去欺負她的。
當時聽到七王爺叫西州府尋人,陳煜第一反應就是殺了花不棄。那個女人搶了父王的心,她沒有進王府,她的女兒卻要名正言順的認祖歸宗。陳煜覺得不殺花不棄對不起早逝的母親。
他曾經趕去天門關想一箭要了花不棄的命,因為不想王府血脈死在外人手中出手相救。他也曾去紅樹莊柴房中想殺了她,她叉著腰對一窩剛出生的小耗子哈哈大笑垂涎欲滴的模樣讓他驚詫。他能保證花園裡蹦出一隻螞蚱都能把三個妹妹嚇暈,而不棄卻把耗子視作美味。陳煜心裡的憐意蓋過了他的殺氣。
不是她的錯,為什麼所有人恨的都是她?
想要刺激父王好轉,陳煜最早想到的人就是不棄。然而他還在猶豫時,不棄已經被甘妃接進了王府。
沒有蒙面巾,他該如何面對她?不棄沒有見過他的臉,她應該不知道蓮衣客就是他吧?萬一被她認出來呢?他又該怎麼做?不棄對他燦爛一笑的模樣在這時無比清晰的出現在腦中,讓陳煜一陣心煩意亂。
(才從醫院回來,還有存稿就更新了。多謝大家的關心。能更一定堅持每天更新的,實在沒有也會提前說明。)
月下重舞(7)
甘妃作主接花不棄進府,心裡多少也有和陳煜分權的心思。她看到陳煜站在一旁臉色不太好看,眉一挑說道:「府內之事是王爺交由妾身掌管的。世子能請來柳小姐,妾身就請不得莫府小姐嗎?」
眾人既害怕陳煜將來對她們不好,又擔心自己在府中的權利消失。見甘妃示威,目光紛紛落在陳煜身上看他的反應。
陳煜對這群女人又氣又恨,自己竟被甘妃的自作主張拖進無限的煩惱之中。他板著臉道:「這件事甘母妃想的很周全。花不棄是甘母妃親自從莫府接來的,她是莫府的小姐。莫若菲在她身上下夠了本錢,她有什麼閃失莫府不會置之不理。各位母妃不給我惹麻煩,長卿對府中的事就沒意見。」
甘妃要的就是這句話。陳煜從來都是以強勢的姿態出現在她面前,這會兒軟了語氣。雖說帶著絲威脅,也讓她微微得意起來。甘妃笑道:「世子放心,妾身會有分寸。只是小懲她一夜罷了,明天就讓嬤嬤放她出來。若對王爺的病沒用,自當打發了她回莫府去。來王府侍候王爺幾日,莫府也不會有什麼怨言。」
她會是安分來當婢女的人?想到不棄在柴房折騰劍聲,陳煜唇角禁不住扯出絲笑來。他意味深長的說道:「甘母妃辦事長卿很放心。」
他的目光情不自禁瞟向西邊院落。他怎麼從來沒聽說過王府內還有個靜堂?今晚不會有人送飯給花不棄,這一回她能在找到什麼東西填肚子呢?
「少爺,都安排好了,是否去請王爺?」
總管的話提醒了陳煜。他收起心思,示意阿石與幾名侍衛去抬七王爺。
片刻之後,被迷暈過去的七王爺送到了花園裡。他躺在軟榻上睡得極為安詳。
陳煜輕舒口氣,下令清場。頃刻間人盡退卻,火把盡滅。
花園中燈光朦朧,月光安寧靜謐。
陳煜取了嗅瓶在七王爺鼻端揮動幾下,見他睫毛一動,他輕輕退下,拿起柄燈籠朝淩波閣方向揮動。
這是柳青蕪出場的信號。
七王爺自夢中醒來。他慢慢的睜開眼睛,恍恍惚惚看到不遠處燈光下娉婷行來一個苗條的身影。
她越走越近,晚風吹得她的裙袂,她似踏月而來。
柳青蕪停在柳樹下,朦朧燈光看不清她的臉,卻能讓七王爺看清她的歌舞。長裙抖動,白色的披帛舞出團團花影。一曲《子矜》悠然響起:「青青子矜,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佻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歌聲甜美中似有怨意,舞姿輕盈如弱柳回風。
隱在花樹之後的眾人心提到了嗓子眼,陳煜緊張的握緊了拳。
一曲唱罷,七王爺沒有動靜。
柳青蕪緩緩收了歌舞,按住好奇,沒有看七王爺一眼,順眷池塘慢慢走進了淩波閣。
花園裡安靜的掉下一顆針都能聽到。

月下重舞(8)
陳煜輕輕的走過去,站到了七王爺面前。
兩行清淚自七王爺眼中滑出,他癡癡的望著柳青蕪消失的方向,一語不發。
「父王,你看了嗎?你想不想見她?你只要起身走過去就能看到她了!」陳煜握住七王爺的手誘導著他。
七王爺的目光回到陳煜臉上,他張了張嘴,喉間半點聲音也沒發出。他悲傷的望著陳煜。
還是不行麼?陳煜失望的鬆開手,七王爺的手無力的滑落在軟榻上。
眾妃妾此時一擁而上,圍著七王爺看了又看,不知是誰先哭出了聲,啜泣聲響成一片。
陳煜吩咐阿石道:「送王爺回去歇著吧。好好服侍。」
總管默默的站在他身邊,小心問道:「那柳姑娘……」
陳煜想起父王眼中落下的淚,父王是有感覺的。他長歎一聲道:「請柳姑娘在王府小住幾日。吩咐下去,對她客氣一點,只是不得讓她接近父王寢殿。若父王看清了她的臉,她的歌舞就沒用了。」
總管恭敬的回道:「小人明白。」
他又對甘妃道:「至於花不棄,就讓她住進父王寢殿旁的偏殿侍候。甘母妃,我不想在府中看到她,你安排吧。」
甘妃矜持地說道:「世子放心,我會叮囑侍衛嚴加把守王爺寢殿,絕不放她在府中亂逛。這裡沒有人想看到她!」
花園漸漸恢復靜默,陳煜獨自站在池塘邊。他是真的不想看到她嗎?陳煜默默的問自己。
風吹起衣袂,吹得池水泛起陣陣漣漪。就像他的心再也無法平靜下來。
「父王寢殿是王府最安全的地方。不棄,安心住到你離開的那天吧。你我無緣。」陳煜喃喃自語的說道。
他背負著手折身離開池塘,走出了花園。
明月山莊與薛菲是什麼關係?柳明月竟然能知道父王和薛菲的往事。如果她是薛菲的舊識,為什麼柳青蕪在天門關和南下坊對不棄下手毫不留情?明月夫人知道他去過莫府見到過青兒,為什麼不承認?她們排出月下歌舞來刺激父王是什麼目的?青兒留在莫府為什麼又沒有對不棄下手?陳煜腦子裡塞滿了各種問題。迴廊往前,出現了兩個路口,他沒有注意到,腳步自然踏向了通往西院的路。
(多謝關心啦,掛了兩天水好多了。)
月下重舞(9)
不棄將木桌搬上了床,再搭上凳子爬到了房樑上。累得她快要虛脫了。大病一場後她明顯覺得體力不如從前。
她騎在房樑上推開一片瓦,看到了一彎下弦月。她高興得繼續揭瓦,瓦片摔在屋頂上傳來清脆的聲響。不棄絲毫沒有會被人發現的慌張。她巴不得有人來,因為她餓了。
頭頂出現了能容身體鑽出的洞口。不棄慢慢的踩著房梁站起了身。手撐住洞口爬出了去。
屋頂是斜的,不棄小心的趴在房頂上東張西望,嘴裡嘀咕道:「防刺客,連棵靠近屋的樹都沒有,我怎麼下去?」
實在不行,只能跳下去。房前是石板鋪的路,她瞅準了屋後的泥地想,從這裡跳下去更好。她趴在屋面上,慢慢往下滑。
半個身體探出屋面,不棄歪著頭往下看高度。她小心的挪動著,終於全身懸掛在屋簷邊上。她深呼吸,閉上眼,鬆開手落下。
沒有想像中屁股著地或崴到腳的情形。身體滑落的瞬間,一隻手摟住了她的腰帶著她輕輕站在了地上。
她驚詫睜開眼,看到了板著臉的陳煜。
天門關他攬著她的腰躲過黑衣女的長鞭。他自紅樹莊淩波閣接住摔下樓的她。他從莫府淩波館抱著她去松林看月。他在南下坊翻轉身體擋住了射向她的箭。如此熟悉,如此親切。
她望著他,眼裡慢慢蓄滿了淚水。
那眼神似幽怨似感動,盈盈欲訴。陳煜全身一震,她難道認出他來了?霎時他想起不棄在王府門口轉身離開的背影。她認出他來了,所以她不想和他照面。元宵節那晚他讓她忘記蓮衣客,她說:「我不該告訴你,我喜歡你。這樣,你就不會像避瘟疫似的要離開我了。」
她認出他來了。陳煜肯定。
兩人幾乎同時推開了對方。不棄搶在陳煜開口之前抹了把眼淚展開笑容道:「眼淚都被你嚇出來了!那老太婆關著我沒吃的沒喝的,我只好自已出來覓食。世子來得可真巧,晚一點我就摔地上啦。」
這聲世子讓陳煜心裡湧起了一絲惱怒。她裝著不知道,她居然裝著不知道他是蓮衣客。
他沉著臉道:「請你來王府是希望能對父王的病有好處。我怕你摔壞了沒人侍候我父王。」
說完陳煜邁步就走,衣袍卻被不棄拽住。她輕輕拉扯住衣袍一角,猶如使了千斤力,絆得他沒辦法再往前走一步。
他停住腳步,眼風掃過被不棄拽著的衣襟。
不棄忙不迭的鬆開手說:「我餓了。既然是讓我來侍候王爺的,世子能不能給我找點東西吃?」
陳煜嗤笑了聲,眼裡閃過狡黠的光。他慢條斯理的說道:「你怎麼忘了紅樹莊是我推你下的水?你忘記了?最後一次我見著你的時候,你出言不遜我差點掐死你。怎麼幾日不見,你就忘記和我之間的仇怨了?」

月下重舞(0)
最後一次見陳煜?不棄腦袋飛快的轉動,想起是那日玩雪仗凍得半死之後。當時她惡毒的說七王爺最愛的女人是她母親,氣得陳煜掐住了她的脖子。也正是低頭看清了那雙手,讓她確認他就是蓮衣客。
不棄張了張嘴,終究還是說不出他是蓮衣客的話來。雙手胡亂的揮了揮,啪的敲在了自己頭上。腦中靈光一閃,不棄低下頭洩氣地說:「我是餓狠了,腦袋糊塗了。只想著吃的,都忘了世子恨我來著。」
為什麼不肯說你認出我了?為什麼?目光在不棄低垂的臉上久久凝視。看到她的手不自在的在衣服上蹭動,陳煜驀然明白了不棄的心思。她聰明得讓他心酸。
他怔怔地看著不棄,看到她聳了聳肩,臉上重新露出了無賴的笑容:「現在是王府有求於我。你要是敢把我扔進房裡關著,就別想著我會去照顧王爺。世子就當沒見過我好了!我自己找吃的去!」
不棄對陳煜揮了揮手,瀟灑的走開。一個聲音對她說,他是來看她的。另一個聲音對她說,他再關心她,也不能喜歡她。望著前面黑漆漆的路,知道他在身後看著她。不棄一顆心怦怦跳著,只想走出他視線之後找個僻靜地方大哭一場。
這是她第二次威脅他了。上一次用叫化老鼠威脅他去給她拿雞腿。這一次用父王的病威脅他給她找吃的。陳煜無奈的想,每一次都很管用。
「順著左邊的路一直走,就是廚房。」
身後傳來陳煜冷冷的聲音。不棄吃驚的轉過身。
陳煜背負著雙手抬頭觀月,極不耐煩的解釋道:「我只是怕你亂闖被侍衛當賊打壞了,會耽擱父王的病情。你順著路直走,別亂竄!」
他說完一甩袖子,順著來路離開。
不棄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突然咧開嘴無聲地大笑起來。她邊笑邊學他負手望天,擠眉弄眼不屑的一甩袖子,得意得嘴都快裂到耳朵背後去了。
陳煜驀得回頭,不棄渾身的血直湧上腦袋,僵了。她機械的轉過身,順著他指的方向拔腿就跑。
默默看著她的身影消失,陳煜遲疑了下,心虛的左右望瞭望,施展輕功悄悄的趕到了不棄的前面。
王府的廚房很大,很安靜。不棄顧不得去想廚房裡怎麼連個值夜看灶的人都沒有,直衝到蒸籠前拿了一碟點心,一屁股坐到了灶台前大嚼起來。她邊吃邊笑,邊笑邊抹眼淚,卻覺得胃口從來沒有這麼好過。
自屋頂明瓦往下看,吃飽喝足的不棄靠在暖和的灶台前睡著了。陳煜目不轉睛的看著,唇邊不知何時帶上了笑容。
春寒料峭,他靜靜的坐著廚房房頂上,看天上的月牙兒自中天慢慢墜下。
五更雞鳴,廚房外的廂房仍沒有動靜。不知為何,往日該早起的僕役睡了懶覺。
她能應付的,府裡的那些女人還盼著她能讓父王恢復健康。陳煜再看了眼不棄,悄悄的離開。

綠琥珀(1)
層雲堆湧,天空呈現出屬於春天的明亮的灰色。
青石板路上印滿了毛毛細雨的濕痕。枝頭的綠芽碧玉似的綴著,空氣中飄蕩著春天的清新氣息。
這是一個新鮮的早晨。
對王府來說,今天發生的一切都那麼新鮮。
西院專門罰戒僕役的靜堂不再安靜。
甘妃院子裡的嬤嬤帶著兩名婢女去放不棄出來。打開房門就懵了。
她們先看到疊羅漢磊起的桌凳。順著這座寶塔往上,仰頭看到屋頂上的洞。嬤嬤哎呀叫了聲,一拍大腿道:「她跑了!快快快,通知娘娘,找人去!」
兩名侍女和嬤嬤慌裡慌張的轉身往外走,門突然被關上了。不僅被關上,還被鎖上了。
不棄拍拍手得意的出現在窗戶邊上,對屋裡三人扮了個鬼臉道:「找我嗎?」
「小姐!」嬤嬤尖叫了聲,撲到窗戶邊喊道,「小姐你快點放我們出來!甘妃娘娘還等著見你呢。」
不棄不慌不亂的問道:「我不開門呢?」
一名侍女急得都快哭了:「誤了時辰娘娘會責怪我們的!」
「關我什麼事?」不棄幸災樂禍的看著臉色難看的嬤嬤,心裡說不出有多痛快。她想了想又道,「要不,你們也順著那個洞爬出來好了。我爬過了,很容易的。現在爬的話,不會耽擱太多時間的。」
說完她再也不理三人,笑嘻嘻的揚長而去。
身後傳來尖聲高叫的呼喊聲。不棄看了看四周聳了聳肩想,這地方真好。又偏僻又安靜,少了三隻跟屁蟲她自在多了。
早晨的王府靜謐而美。往來的僕役侍婢無聲的忙碌著,沒有人上前詢問不棄的身份,她樂得自在/隨意攔了個下人問清王爺寢殿的方向,不棄悠然自得的尋了去。
走上一道回廓,旁邊是石磚雕花的圍牆。透過雕花的空隙能看到院子裡面的景致。不棄邊走邊瞧。
春才至,花已紅。
不棄瞧著新鮮,不禁多看了幾眼。一張熟悉的臉在她眼前晃了晃消失在花叢間。「青兒?!」不棄驚詫的喊了聲。她順著圍牆往前跑,沒跑多遠看到一個月洞門。她伸手一推,門沒有上鎖,不棄走了進去。
院子裡花木扶蘇,正中有一座二層小樓。房屋門窗精巧細緻,角替斜撐精雕細刻。隱隱傳來馥鬱的香氣。院子一角有架鞦韆,七裏香的綠籐纏繞在鞦韆頂上懶散的鋪開洩下,新長出的嫩綠葉子點綴其間。
一個白衣少女正坐在鞦韆上看書,黑髮直墜到腰間。那一襲白衣並非全素,裙擺袖口都繡上了雅致的纏枝花紋。最惹人眼是她穿的那雙鞋,鞋底是水紅色的。隨著鞦韆的蕩漾,白裙邊露出的鞋幫上密密繡著精緻的花鳥。她背對著不棄,髮梢與裙袂被春風吹動,微微的蕩起。恍若一夢。
「青兒?」不棄不確定的喊了聲。

綠琥珀(2)
柳青蕪眉毛挑起,眼裡露出壞笑來。青妍,你和我長這麼像,莫若菲應該對你的身份好奇到極點了吧?花不棄,這可是你自己找上門來的!她慢慢轉過身,滿臉疑惑:「你是誰?」
不是青兒的聲音,不棄一怔。她仔細又打量了番,心裡疑心更重。不是青兒,長得和她這麼像,她是誰?
柳青蕪放下書,一個縱身輕輕落到了不棄的面前。她嘴一撇道:「我是明月山莊的大小姐柳青蕪。你如果不說你是誰,我就當你是賊了!」說著她突然伸手,捉住不棄的胳膊往後一拗。
不棄還沒看清楚她的動作,手臂就被擒住。她哪吃得住柳青蕪的手勁,痛得大叫出聲。聽到身後柳青蕪的嗤笑,不棄又痛又怒,瞄準柳青蕪的腳狠狠踩了下去。
不曾想到花不棄還會反擊,柳青蕪吃痛的鬆開了手。水紅色鞋繡面上多了個灰黑印子,柳青蕪大怒,伸手就去抓不棄。
不棄沒有武功,知道逃不過,乾脆發了狠。她回身抱住柳青蕪一頭撞進她懷裡。這一下出其不意居然把柳青蕪頂翻倒在了地上。
氣極敗壞的柳青蕪翻手一掌狠狠朝不棄頸中擊去。
「住手!」
柳青蕪手上一緩,「啪!」她臉上已被不棄趁機扇了個耳光。大怒之下柳青蕪飛起一腳蹬在不棄的胸口。
這一腳差點把不棄的心踹得吐出來。她趴在地上好一陣工夫才順過氣,瞅著柳青蕪臉上紅通通的手指印大笑起來:「一巴掌換一腳真值了,有武功了不起嗎?」
門口吸氣聲不斷。喊住手的甘妃目瞪口呆的看著兩女打完。甘妃眼風掃過,侍女趕緊上前扶起柳青蕪和不棄。
「怎麼回事!」回過神的甘妃厲聲喝問道。
春雨濕地,柳青蕪白裙染得汙濁,見院子裡突然冒出這麼多人來盯著自己,頓時有些狼狽。她寒著臉說道:「她賊頭賊腦的跑進來,我問她是誰也不說。我見她鬼祟想拿下她。她卻把我撞到地上。本來聽得娘娘的聲音停了手,這丫頭卻不知好歹打了我一掌。後來的事娘娘都瞧見了。王爺雖因瞧了我的歌舞受驚,青蕪進王府也是誠心想替王爺治病。我明月山莊雖是商賈人家,也不容人隨意欺淩。素聞甘妃娘娘打理王府賞罰分明,此事但請娘娘給青蕪一個公道!」
甘妃心中本來就厭惡不棄,此時更有意偏袒柳青蕪。她淡淡一笑道:「柳姑娘,打你的是莫府的小姐,明月山莊若是氣不過,大可以找莫府理論。不過,你二人現在既然進了王府,就該守王府的規矩。花小姐,王府可不是你當乞兒時可以隨便亂竄的市集。我親眼看到你先動手打了柳姑娘,還不快向她道歉。」
讓她道歉?憑什麼?昨晚上關她,怎麼不向她道歉?不棄揉著胸口,痛得兩眼發黑。她輕輕的呼著氣,覺得眼前這些人討厭極了。柳青蕪為什麼出手她不清楚,但她明白甘妃娘娘厭惡她,尋著機會就挑她的錯。
不棄眨了眨眼突然問道:「王爺覺得娘娘哪一點長得像我娘?」
一句話點中甘妃的死穴,氣得她渾身哆嗦。
她轉過身又對柳青蕪道:「如果有男人喜歡你,肯定是太監!」
柳青蕪呆了呆瞬間反應過來,臉漲得通紅罵道:「臭丫頭!」
不棄不緊不慢的說道:「你罵我狗娘養的好了。我更喜歡聽這個!」
「狗娘養的?!哈哈!」柳青蕪驚詫之餘,不由得笑出聲來。
罵花不棄狗娘養的,那王爺成什麼了?甘妃駭得臉色都變了。她正要喝止,聽到陳煜平靜無波的聲音響起:「柳姑娘,你剛才說什麼?」

綠琥珀(3)
「世子來得正好,她罵我是狗娘養的!」不棄笑咪咪的說道。
陳煜一道冷冷的目光射來,不棄縮了縮脖子,捂著胸大叫一聲:「好痛!」
痛是真痛,卻還沒痛到暈過去的地步。但不棄就有本事像根木頭樁樁似的往地上栽倒。饒是陳煜不想管,手已經條件反射的伸出去接住了她。
不棄軟軟地掛在他胳膊上。陳煜眉頭微皺,一低頭卻看到不棄眼皮下的眼珠轉動了下。惹了事讓他來收拾爛攤子?他暗暗挫了挫牙,不動聲色的摟著不棄道:「甘母妃,花小姐是因為父王的病才進的王府,若犯了府中規矩,且原諒她一回。」
見不棄倒下,甘妃氣極道:「世子一來這丫頭就暈了?哼!」
「哦?甘母妃說她是裝暈?」陳煜手一鬆,不棄麵條似的啪嗒摔在地上,一動不動。
甘妃一呆,忍不住譏道:「柳姑娘斯斯文文的,輕輕踢了她一腳就這樣了。敢情真是千金之身哪!」
陳煜俯身拉起不棄摟在懷中,似笑似笑的看著柳青蕪道:「是啊,柳姑娘這般柔弱的女子,一腳下去,連草都不會踢斷一棵吧?聽說花小姐大病初癒,受了驚嚇才暈倒也說不定。父王對柳姑娘的歌舞沒有反應,長卿就不強留柳姑娘了。」
花不棄對他這麼重要?出一點點事情就趕她走?柳青蕪想起南下坊蓮衣客替花不棄擋了一箭的情形。明月夫人要她進府後接近陳煜,拿住陳煜的短處。也許,這就是她的突破口。她心裡暗下決定,若不能證實陳煜和蓮衣客的關係她絕不離開。
她心思轉動極快,當下已有了對策。她嘴裡平靜的說道:「青蕪的歌舞對王爺病情沒有幫助實在遺憾。青蕪這就收拾行裝離開王府。」
柳青蕪斂衽行禮,低頭之時,她袖中滑落一塊綠瑩瑩的物件。柳青蕪忙不迭的拾起納入懷中,舉步離開。
陳煜眼尖看得清楚,驚得差點喊出聲來。他強行壓制著心裡的驚詫和疑問,嘴裡已笑出聲來:「柳姑娘請留步。長卿細想之下還是想請姑娘多留些日子。畢竟父王只見了一次歌舞。等過些天再瞧說不定有意外的效果。柳姑娘若肯相助,長卿定有回報。」
他目光炯炯望著柳青蕪,她眼中有笑一閃而逝,臉上微露遲疑,輕歎了口氣道:「世子有命,青蕪莫敢不從。」
陳煜心中瞭然,他微微一笑對甘妃說道:「我這就送花小姐去父王寢殿。那裡有現成的大夫,老小一併瞧了。」
眼看著二人的腳步就要踏出院子。柳青蕪眼睛一瞇,腳尖挑起一截樹枝閃電般射向花不棄。陳煜恰巧在此時將不棄打橫抱起,那截樹枝自不棄腳下穿過,輕飄飄的落在了地上。
又是這麼巧嗎?柳青蕪望著陳煜的背影唇角漸漸漾起一絲得意的笑來。
他和柳青蕪的交鋒甘妃並沒有看出端倪。她正咀嚼著陳煜話裡的老小二字,不論如何,花不棄總是王爺的血脈,由得柳青蕪踹暈過去王府也沒什麼面子。她輕歎了口氣,默然離開。

綠琥珀(4)
陳煜抱著不棄穿過回廓往前,拐了個彎見左右無人這才說道:「周圍沒人了,你可以醒了。」
不棄虛開一條眼縫,正對上陳煜的冷臉。她嘿嘿乾笑兩聲道:「世子好眼力!麻煩鬆鬆手放我下來」
陳煜鬆開手,不棄啪的摔在地上。他抄著手板著臉道:「很高興?聽人說自己是狗娘養的很開心?」
不棄痛得皺緊了眉,頭一歪沒動靜了。
陳煜頓時氣笑了:「一罵你就裝暈?花不棄你屬蝸牛的?再不起來我就踹上一腳讓你真暈!」
不棄沒有反應。
陳煜這下覺得不對勁了。他蹲下身拍了拍她的臉,觸手冰涼。他嚇了一跳,抄抱起不棄就往七王爺院子趕。
才走得幾步,聽到不棄的輕笑聲。他低頭一瞧,不由大怒:「花不棄!」
「我裝得可像?誰叫你摔了我兩回!」不棄眨巴著眼睛笑得賊兮兮的。
陳煜咬牙切齒的說道:「看來還沒摔夠!」
不棄抱緊了他的脖子得意之極:「你敢再摔,我就不去侍候王爺。」
她神氣活現的模樣讓陳煜哭笑不得。他長歎一聲輕輕放下她道:「好了,我不摔你了。隨我去父王哪裡吧。」
不棄往他身上一靠,扯住他的前襟輕聲說:「我真沒力氣走了……本來是有力氣的,你一摔抖散架了。」
陳煜狐疑的看著她。細如牛毛的春雨灑下來,衣襟上像灑了層銀粉,手一拍,簌簌飛落。撲在不棄的笑容上,染出幾分柔弱無助。他一語不發抄抱起不棄,想起柳青蕪踹她一腳,焦灼不安的想,不會是踢得內腑受傷了吧?
他越走越快,竟在府裡施展起輕功來。
不棄仰著臉貪戀的瞧著,闔上眼將陳煜的焦急的神情鐫刻成心底最深處的印記。

綠琥珀(5)
晚來風急,吹得衣襟翻飛,一場春雷滾滾而至。雨漸漸下得大了,白線一般從簷下瓦當垂下。庭院中青石板地上小小的白色水花此起彼伏連綿不絕的怒放著。這些水花像陳煜腦中的各種線索,看似尋到了源頭,又突然間消失找不到蹤跡。
柳青蕪在王府內不敢下重手,不棄內腑沒有受傷,但是她的身體卻異常虛弱。禦醫說是受寒生病傷了元氣尚未復元之故。想起南下坊中箭的那天晚上,陳煜內疚不己。
放她在父王寢殿也好。皇上令太醫院的禦醫住在王府,順便替她調理番身體。那裡守衛森嚴,也絕了府裡的人去惹事生非。
陳煜想到此處略微放下了心。他吩咐道:「阿石,拿油衣來!」
阿石替他穿好油衣,撐著傘提著燈籠好奇的問道:「去哪兒少爺?」
「柳姑娘白天被花小姐打了一巴掌,好歹也是王府請來的客人,去瞧瞧她。」
雨刷刷的下著,入夜的王府在雨聲中顯得格外安靜。
陳煜步履穩健,思緒翻飛。柳青蕪袖中掉落出的東西是他曾在薛菲頸間見過的綠琥珀。瑩瑩如淚滴的綠琥珀,引起母親和父王大吵一架的禦賜之物。
她為什麼會有薛菲的綠琥珀?明月山莊和薛菲究竟是什麼關係?如果是友,為什麼要對不棄下手?另一個青兒還在莫府,明月山莊和莫府有什麼仇怨?
柳青蕪朝不棄射來的樹枝沒有傷人的力道,他卻不敢冒險讓不棄再受她一擊。這個女子貌美如花手段毒辣心機狡詐。她為了不離開王府,故意讓他瞧見綠琥珀。她留在王府的目的是什麼?
大雨迷茫看不清四周景物,謎一樣的明月山莊。柳青蕪等著他去找她,但是他就一定要被她牽著鼻子走嗎?
陳煜突然走上了另一條路。阿石疑惑的問道:「去檀香閣不是走這條路嗎?」
「天色已晚,深夜造訪有礙柳姑娘閨譽。這樣的雨天,正是飲酒聽雨的好時節,去找元崇喝酒去!」
他改變了主意。亮出了綠琥珀卻沒有得到回應,該著急的人應該是柳青蕪吧。

綠琥珀(6)
沉悶的雷聲滾動,幾道閃電耀亮了天際。
不棄被雷聲驚醒。她一覺睡到現在,精神完全恢復了,身體也有了力氣。她披上衣裳靠在床頭納悶的想,最近身體怎麼變得這麼無常?是連續生病後體質變差了嗎?
七王爺住的院子是個四合院。正殿一排五間房屋。中間是正堂,右廂以紅木屏風隔出了兩間屋。外間放著春夏秋冬四季衣櫃,雜物櫃子等。左廂同樣也是以屏風相隔,外間是七王爺的起居處,裡間是臥室。
不棄住在右廂裡間,她出神的想了會兒白天發生的事,胸口又有些不適。她喃喃說道:「白天踹得可真疼!」話是這樣說,她卻笑了。為胸口這種帶點酸意,帶點甜意,帶著她從來沒有過的甜蜜一個人坐在床頭出神的笑。笑了一會兒,她又像吃李子酸倒了牙,甜蜜尚在了記憶中,一吸氣只有難受。
雷聲滾滾,隱隱有閃電劈下,大雨如注。這樣的夜晚,七王爺睡著了嗎?他真的是她的父親?他著急的尋找她,除了在紅樹莊遠遠的投來一瞥,他到現在都沒有正眼瞧過她。
不棄的心又咚咚跳了起來。她是九叔撿來的。天底下長得像的人多了去了,她只有一雙眼睛長得像薛菲,也許她不是他們的女兒呢?想到這裡,不棄飛快的跳下床。
她對著銅鏡仔仔細細地看自己。是的,除了這雙眼睛水潤明亮之外,她的臉很普通。如果眼睛像薛菲,她的臉應該和七王爺相似才對。她努力回憶,只想起七王爺除了被侍衛簇擁長髯飄飄的大概印象。
現在不讓她瞧仔細七王爺,她會睡不著覺。不棄吹熄了蠟燭,悄悄的走出了右廂房。
殿門虛掩著,門後睡著四個值夜的人。兩個太監和兩個婢女,在地上鋪了床軟墊蜷著睡得熟了。
她小心繞過他們,走進了左廂房。
輕輕掀起裡間簾子的一角,不棄看到侍寢的老太監靠著牆雕花木床坐著,眼睛睜得很大,頭歪在一旁。她嚇了一跳,這裡面居然還睡著一個人。她以為被發現了,正訕訕想解釋幾句。誰知老太監一動不動視而不見,仔細一看,卻是睜著眼睛睡著了。
桌子旁邊立著個銅仙鶴,嘴裡挑著一盞油燈,吐出豆大的燈光。原本入了夜火燭都要熄滅,七王爺病倒後,擔心他晚上會有不適,這盞油燈便通宵不滅。
不棄猶豫了下,躡手躡腳的走進去。
雷聲之後,一道閃電劃過天際,屋內被閃電耀得明亮。南邊一排窗戶上突然閃過道影子。不棄嚇得一哆嗦,抱著頭就鑽進了桌子下面。
閃電過後又沒了動靜。不棄拍拍胸口正要從桌子下鑽出來地,屋子裡平靜的燈光又閃了閃,似有風吹進來。
不棄下意識的回頭看,頭皮一下子炸了。通往外間的簾子被掀吹起了一角,一雙腳正緩步邁進室內。她猛得把手往嘴裡一塞,生怕牙齒打架的聲音驚著了來人,蜷在桌子下不敢動彈。

綠琥珀(7)
這是雙女人的腳,粉紅色的繡鞋小巧玲瓏,白色的裙邊繡著繁複細緻的纏枝圖案。她無聲無息地走到雕花木床處,不棄只看到流雲水袖這麼一拂,侍寢的老太監閉上眼睛歪倒在地上。
一個柔媚之極的聲音在屋裡緩緩響起:「王爺醒了沒?王爺情癡至此讓人讚歎,一段歌舞就讓你癱倒在床口不能言。明月比誰都盼著讓王爺好起來。王爺病好了,妾身才會安心呢。」
她拂開了幃帳,俯看著床上的七王爺。
難道外面的人都被她弄暈了?她能自由出入把守森嚴的寢殿,她的武功真可怕。不棄想探頭去瞧她長什麼樣子,卻又不敢。
被聲音驚醒的七王爺睜開眼睛,床前站著一個戴著帷帽的女子。神秘的明月夫人?他猛然瞪大了雙眼。七王爺悲哀的想,他連揭開她的帷帽都有心無力。
「王爺不必緊張,妾身沒有惡意。小女青蕪昨晚的歌舞,世子重建的紅樹莊淩波閣都不能讓王爺的病好轉,明月只好冒險前來。」
七王爺聽到這話眼睛不覺一亮,眼神中自然流露出一種希翼的光來。癱倒在床的這些天口不能言的滋味,實比死更難受。難道明月夫人有辦法治好他?
「妾身能以金針刺穴活絡王爺被堵塞的經脈讓王爺行動自如。只是,唉,這金針入穴之後,針就會遊走在王爺的血脈之中,走到了心臟,王爺就活不了啦。大概麼,能撐得三四個月吧。王爺若是願意答應妾身的條件就眨三下眼睛,若不願意,妾身只好在世子身上想法子了。」
不棄聽得一驚一乍。她能治好七王爺,給他幾個月的健康。七王爺不同意,她就會對陳煜下手?明月夫人要七王爺答應她什麼條件?不棄一下子緊張起來。
七王爺瞪著眼睛一動不動。他心裡同樣充滿了疑問。如果答應明月夫人的條件會讓七王府萬劫不復,他寧肯放棄。
「妾身本以為看到歌舞後王爺會上門詢問,一切就好說了。誰知王爺竟一病不起,讓世子代掌了內庫。還有十天內庫就要開標,他雖然不會偏向莫府,但是妾身心裡實無必贏的把握。」
明月夫人想起在竹館裡見到的陳煜,她輕歎了口氣道:「世子是個人才,他讓妾身的信心動搖了!妾身的條件很簡單。今年內庫招標,妾身要莫府得不到官銀流通權。莫府財雄勢大,比起王爺的健康又算得了什麼呢?」
七王爺心裡驚疑不定,明月山莊和莫府有什麼仇怨,竟想動搖莫府的根基。江南的商家們在二十年前曾經掀起過擠兌風潮。莫百行若不是娶了飛雲堡的小姐,莫府早就拿不到官銀流通權。沒有了官銀流通權,天下百姓怎麼肯再相信方圓錢莊財力雄厚穩固可靠。望京莫府怕是要一蹶不振了。

綠琥珀(8)
這是對他有利,對莫府不利的事情。但是經歷過風雨的七王爺想得更深遠。莫府一倒,飛雲堡也斷一臂。明月山莊逐個擊破的話,接下來對付江南朱府豈非也變得很容易?明月山莊的胃口竟然這麼大?要做天下第一皇商?明月夫人一個女流之輩十來年就把明月山莊發展成如此規模,她背後是否有別的勢力在支持她?聚斂財富的目的又是什麼?
「呵呵,王爺太多疑了。妾身與莫府有私人恩怨,絕非王爺所想要稱雄於世。也許幾個月的健康不足以打動王爺。讓妾身想想。」她略做停頓後,一字字的說道,「王爺,你想見薛菲一面嗎?」
七王爺張大了嘴,喉間發出呵呵的聲音,顯然已是激動到了極點。
躲在桌子下的不棄也傻了。薛菲竟然沒有死?明月夫人拋出的兩個條件都足以讓七王爺心動。不能行動不能說話,哪怕是能好上一天,七王爺也會願意。再加上薛菲,深情的七王爺沒有理由不答應。
可是莫若菲呢?難道就讓明月夫人得逞,讓他得到了幸福之後又失去?明月山莊和莫府有什麼仇?回想前世,不棄心亂如麻。一邊是莫若菲,一邊是薛菲。她難以抉擇,也沒有辦法去阻止。阻止了一次,明月夫人還會另找時間替七王爺診治,也許……她打了個寒戰。明月夫人會不會殺了她滅口?她不敢喊,只能保持靜默。
七王爺盯著明月夫人良久,終於緩慢的眨了三下眼睛。
「妾身要動針了。王爺全身放鬆就是。」
時間如此漫長,不棄在桌子下蜷得全身僵硬,手指咬得快沒了知覺。突聽到七王爺發出了一陣呻吟。
「恭喜王爺。」明月夫人的聲音也帶出了倦意。「王爺先別急著下床,躺了這麼多天,一時半會兒是不能恢復如常的。每天讓人揉搓四肢,兩天後就好了。」
七王爺喉間發出了乾澀的聲音:「你就不怕我反悔嗎?」
明月夫人輕輕笑著,溫柔的聲音在隆隆的雷聲中顯得格外詭異:「妾身才救了王爺。雖然只能擁有幾個月的健康,總比躺在床上不能說話不能動彈一輩子強吧?妾身要得不多。莫府不能拿到官銀流通權。內庫招標一結束,王爺就能看到薛菲。這交易很公平。」
她說的沒有錯,讓他不能動彈的在床上躺一輩子,那比死還難受。戴著帷帽的柳明月聲音陌生,武功奇絕,他絕對沒有見過她。明月山莊和望京莫府究竟有什麼仇怨?七王爺緩慢的說:「這個交易的確公平。你也清楚,如果招標當日沒有人比莫府叫價高的話,本王也做不得主。」
「妾身怎敢讓王爺詢私。」
七王爺驚疑道:「難道真的有比莫府更有實力的錢莊來應標?」
明月夫人微笑作答:「王爺到時候就知道了。絕對不會讓王爺難做的。」
七王爺掙紮著坐起了身,他靠在床榻上沉默了會兒說道:「薛菲在哪兒?我憑什麼相信她在夫人手中?」
明月夫人輕聲說:「差點忘記告訴王爺了。我有一件物事。千萬年形成的寶貝,就像薛菲眼中的淚,中間那根翠綠的松針是王爺對她的心,亙古長青。」
(臨近春節,還在加班,沒辦法更快了。祝大家虎年大吉。)
綠琥珀(9)
「這句話……」七王爺激動得聲音顫抖,這是他送綠琥珀給薛菲時說的話。他再不懷疑。
七王爺失魂落魄的喃喃說道:「綠琥珀,你有那塊綠琥珀!她在哪兒?!她沒有死,她怎麼忍心讓不棄流落成乞丐?!」
明月夫人呵呵笑了:「她為何不忍心?生下那丫頭時她恨不得掐死了她。」
不棄聽到這句話驚得狠狠咬住自己的手指頭,痛得眼淚長流。她激動得渾身發抖,腦子裡只有一個疑問。為什麼薛菲會恨她?她對七王爺作月下舞吟《子衿》足以證明她對七王爺有情。難道她不是七王爺的女兒?所以薛菲不喜歡她?眼看一直想要的答案呼之欲出,她的心突突的跳著,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她恨的不是不棄,是我啊!」七王爺低低的喟歎。「在她最美的年華,在最美的春日遇到我,她把最好的一切都給了我,我卻沒有依約娶她。我走的時候是四月,四月芳菲盡,那個春日對她對我都一去不復返了。我是親王,她嫁了人,我不能擔負奪*子的惡名。對她來說,我是始亂終棄。她連我的身份都不知道,她怎能不恨!」
他幽幽的望向明月夫人:「我根本不知道她竟然懷了我的女兒。不棄的那雙眼睛和她一模一樣,我真不敢看她。只能給她安排一個大富人家,希望她能過得好。這麼些年,我總會夢到那個夜晚,夢到她落淚的樣子。莫府,如果不是莫百行那匹夫百般隱瞞阻撓,任本王如何威脅也不肯吐實,我又怎會找不到她?但你又是何人?你為什麼會有她的下落?」
不棄再一次被打懵了。她,真的是他的女兒,是他的妹妹!她曾以為七王爺不見她,說不定她不是她的女兒。親口聽到七王爺說出當年的事。一時間,不棄心灰如死。
「東風起,相思錯。孤雁旅,寂寞行。眼見繁華起高樓,忍顧天涯可憐人。」明月夫人幽幽吟道,她輕輕拂開自己的面紗,露出秋月般皎皎的清麗容顏:「不向王爺說原因,王爺始終心懷疑慮。薛家莊裡並不是只有一個小姐的。家母只是個婢女,身份低賤,我和她是姐妹卻沒有小姐的命,生出來就被大夫人送進了庵堂,因緣際會學得了一身武藝,也逃過了一劫。西州府查不出緣由的薛家莊大火,我無意中卻知道了真相。莫夫人滅薛氏滿門,我也沒什麼可恨她的,只是她不該連我可憐的母親都不放過。你說我該不該向莫府尋仇?」
七王爺激動得直起了身:「莫夫人做的?」
明月夫人緩緩點頭:「可惜沒有證據。妾身也不想報官糾纏。妾身要砍了莫府這棵大樹!」
七王爺再不猶豫,沉聲道:「本王應允你,如果內庫開標之日有別的商賈敢和莫府抗衡,本王必助他一臂之力。事後,本王要見到她。」
「王爺遵守咱們的約定,妾身自然會讓王爺如願。明月告辭。」她款步離開。微風吹得仙鶴油燈晃了晃,寢殿之中又恢復了平靜。

綠琥珀(0)
不知過了多久,七王爺咳嗽了聲喚道:「阿福!」
軟倒在床前的老太監彷彿從夢中驚醒,他揉揉眼睛嘀咕道:「又夢見王爺叫老奴了。唉!」他站起身舒展了下四肢,一回頭發出高聲尖叫:「啊——王,王爺,你怎麼,怎麼坐起來了?」
他的腿劇烈的顫抖著。不知道是驚喜還是驚駭。
「阿福,沏碗茶來。」
阿福腿一軟坐到了地上,又迅速的趴在了地上。他的頭碰著床榻前的踏板怦怦直響,涕淚交加的喊道:「老天開眼了!老天開眼了!菩薩啊!王爺好了!王爺好了!」
他的聲音高吭,穿透了高闊的屋頂,壓住了雷聲雨聲。
幾乎同一時間,外面睡著的小太監和婢女跟著喊了起來。
喊聲,雜亂的腳步聲,人聲紛湧進左廂房中。不棄木然地看到無數雙腳奔進屋子裡,向七王爺磕頭。今晚偷聽到的東西讓她麻木。那些恩怨情仇都與她無關,七王爺關心的,明月夫人想做的事情都與她無關。
山哥這一世享受了莫府的一切,也會去承擔一切。她想起那句出來混遲早要還的話來,想笑。
這一刻,不棄厭倦王府,厭倦莫府,厭倦整座望京城。
人川流不息的湧進來,她機械的挪動著,悄悄從桌子下面爬出去,混在人群中慢慢往外退。
得到消息,七王爺的妃妾們帶著嬤嬤婢女接連趕來。不棄才退到外間,就被趕來的甘妃碰了個正著。
她滿臉是淚,一把握住不棄的手激動的說:「不棄,謝謝你,謝謝你救回了王爺!白天是我不對,你別放在心上。」
不等她說話,甘妃拽著她的手,拉著她走進了裡間:「王爺!」她拉著不棄直撲到床前,抹著眼淚哽咽道,「真真是父女呢。王爺一見不棄就好起來了!」
不棄第一次看清楚了七王爺。
他不再是紅樹莊那個被侍衛簇擁著的威嚴王爺,他用一種慈愛的眼光看著不棄,緩緩說道:「你很好。和你母親一樣,有雙閃亮的眼睛,人群裡一眼就認出來了。」
他沒有說是因為看到了不棄才好轉。聽在房裡眾人耳中,卻是這個意思。
不棄望著七王爺,突然覺得自己又成了一枚棋子。一枚七王爺用來掩飾康復原因的棋子。她能否認嗎?她否認意味著就要說出今晚聽到的事情。被柳青蕪踹中的胸口隱隱傳來疼痛。壞了明月夫人的計劃,她會殺她滅口。明月夫人對薛家並無感情,所以她從來沒有尋找過她,柳青蕪才敢對她下手。她都知道,她卻不能說出來。

綠琥珀(1)
「叫父王啊,不棄!」甘妃的嫉妒之心被七王爺恢復健康沖得淡了。還有什麼比丈夫在身邊更幸福?那個女人已經死了,如果七王爺喜歡這個孩子又有何妨?總比沒有男人依靠來得強。甘妃下意識的討好著不棄。
父王?不棄對這個稱謂茫然而陌生。
她腦子裡迴響著明月夫人的聲音:「她為何不忍心?生下那丫頭時她恨不得掐死了她。」
她不是被薛菲的家人扔掉的,是被恨著她的母親拋棄的。
這一世知道有母親,卻是出生時恨不得掐死了她的人。這一世知道有父親,卻是她最不想要的父親!他認她,比把她扔在莫府不理不睬更讓她難過。然而叫她怎麼去責怪他?他拼得三四個月的生命,只為了再見薛菲一面。他是一個將死之人,一個情深不渝的人。自己是什麼?是提醒他始亂終棄的人,是母親懷著仇恨與痛苦出生的人。自己的存在對七王爺也好,對薛菲也好,都不重要。
不棄一直以為自己對這一世的父母並無感情,而現在,得知真相,她卻情不自禁的難過。
兩世,她活了兩世,老天為什麼對她這麼不公平?!
「父王!」
這一聲不是出自不棄的嘴,陳煜得了消息匆匆趕回了王府。他走得急了,來不及披油衣,衣袍盡濕。
不棄淒然的看向他。他是這個地方她唯一在乎的,唯一喜歡又不能去擁有的。兩行淚滾滾滑落,不棄心痛如絞。
「世子,我就說王爺見著不棄肯定會好轉。咱們不棄的眼睛哪,比天上星星還亮。王爺說她站人堆裡一眼就能認出來呢。咱們王府啊,以後又多一位郡主了!」甘妃擦了眼淚,輕扶著七王爺語笑嫣然。
在滿屋的賀喜聲中,七王爺目光複雜的望著陳煜,期盼的說道:「煜兒,和不棄見個禮吧!」
他的目光讓陳煜難過。
七王爺沒有癱倒之前,他一直以為心裡是恨著父親的。他病倒之後,他在王府重建紅樹莊,親去竹館請得柳青蕪,在他心裡,他仍然愛他。哪怕他對不起母親,他還是愛他。
所有人都注視著陳煜,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世子會因為七王妃的過世拒絕不棄。眾妃夫人們更害怕的是陳煜再一次刺激到王爺。
陳煜望向不棄,她淚眼朦朧一動不動的看著他。她眼中包含的神色太多太複雜,讓他辨不清看不明,卻覺得心痛。
一瞬間,不棄過往的艱辛,寄人蘺下的處境,被甘妃柳青蕪隨意欺淩的場面掠過陳煜心頭。只要他一句話,她就是名正言順的郡主,從此身份貴重,無人敢欺。陳煜深吸了口氣,對不棄一揖到底:「多謝,妹妹。」

綠琥珀(2)
屋子裡的人不約而同的鬆了口氣。
陳煜和不棄四目相對,雙瞳中映出的身影彷彿陷在無邊黑暗中。
白天讓她回想起來忍不住就笑彎了眉眼的事情在這個雨夜變成了冰冷的笑話。眼淚無聲無息的淌下來,不棄一把抹乾淚,嘴角扯開,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沒有人看見的角落裡,心在抽搐。
她突然想起了花九。春陽燦爛,他抱著她大笑著說:「我們不棄真聰明呢,九叔說一遍你就能記住了!九叔的寶貝不棄!」
他在那個雪夜用心頭最後的溫暖護住了她的性命,凍得僵硬也沒有把她推開。
這世間只有一個人。只有她的九叔,至死都愛她,護她。不離不棄。
「孩子,讓父王好好瞧瞧你。」七王爺顫抖著慢慢向她伸出手。
不棄沒有動彈。
甘妃一把捉住她的手放在七王爺手中。
他握著她的手,輕輕的拍著。
陳煜眼瞳幽深,目無表情。
她看到他微一闔目,抿得緊緊的唇角慢慢舒展開,若有若無的飄起一絲笑容。
這個笑容徹底擊垮了不棄。她渾身一抖,猛得掙脫七王爺的手,埋頭往外急奔。身後的驚呼聲腳步聲雜亂聲她通通聽不見。
雨劈頭蓋臉澆下來,不棄不管不顧的跑著,真希望一道閃電劈死了她。
腰間一緊,她尖叫著掙紮:「放開我!我要找九叔去!」
「不棄!」陳煜心疼的大聲喊著她的名字,用力抱起她進了迴廊。他箍著她的頭按在了懷裡,溫柔的哄道:「都過去了。再不會去討飯,不會餓著,不會吃苦,不會了。」
不是這個,不是!他怎麼會明白,怎麼會瞭解?不棄動彈不得,埋在他胸口哭得肝腸寸斷。
「不哭了。不棄。哥哥會照顧你。」
不棄猛然抬起頭,她激動地說道:「我不要哥哥,你還我蓮衣客,你還我!」
脫口而出的話像利刃劃過陳煜的心臟。明明知道她是他妹妹,為什麼他對她會有不一樣的感覺。這種疼痛一波又一波的襲來,叫他難以面對。然而,他又能怎樣呢?那些不一樣,是永遠也不能去觸碰的禁忌。
陳煜閉上了眼睛,輕輕拍著她的背,彷彿在撫平著心裡的難過。他艱難的說道:「不棄,認命吧!他是你的蓮衣客,我是你的,哥哥。」
「他是我的蓮衣客,你是我的哥哥。」不棄輕輕重複著他的話,她慢慢推開他,靠著廓柱絕望的說道,「求求你,讓我離開王府。好不好?」
一切都是命。山哥要面對莫府的災難,是他的命。她得不到她要的溫暖與愛也是她的命!不棄哆嗦著嘴皮哀哀地望著陳煜。
也許時間能磨平一切。他也想理清腦中繁雜的思緒。陳煜的目光穿過滂沱大雨,他平靜的說道:「好。等這幾日父王病情穩定後就送回你莫府住些日子。」
不棄虛脫的滑坐在地上。三月春來,但她等不及四月時歸去。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樁回老家過年,家中無網,所以要春節後才有更新了。祝所有看文的朋友新年快樂,虎年大吉。)
暗流湧動(1)
溫暖春風,淡淡春陽。
幾隻麻雀在寬闊的庭院中跳躍嬉戲,清脆的鳥叫聲添得幾許閒適悠然。
七王爺撐著龍頭枴杖站在廓廡下微笑著吐出一口濁氣。這是他生命中最後一個春天,也是他最為幸福的春日。
人就是這樣,失去之後才知珍惜。經歷病痛才明白健康的重要。癱倒在床再恢復行動自如,七王爺明明已經站得有些累了,仍不想坐下。急得他身後的老太監阿福可憐巴巴的沖世子陳煜求救。
「父王,莫府送來一品茶花,名喚女兒嬌,今晨花開正好觀賞。」陳煜一邊說著,手自然的扶住七王爺坐在了太師椅上。
老太監阿福皺成一團的眉眼霎時舒展開來,趕緊上前兩步,將一塊毛氈搭蓋上七王爺膝上。這才扯開嗓子喚內侍將茶花抬上來。
檀木盤中放著盆高三尺的茶花。白玉為盆,花樹似碧。一朵拳頭大小嫩白嬌柔的茶花自疏密有間的油綠葉片間襯探出頭來。花瓣細膩如玉,嬌嫩如孩兒面,隱約透出淡淡的粉紅。像十來歲的少女臉,嬌羞嫵媚。
七王爺掀開毛氈又站了起來,走到花旁低下頭細細觀賞。背對著陳煜和老太監阿福的臉上露出狡黠的笑容,頗有點挫敗二人陰謀後的洋洋得意,夾雜著一股孩子般耍無賴的心情。
陳煜翻了個白眼,輕言細語的說道:「父王,先德仁皇后其實不是後宮最美之人。先高祖皇帝與之第一次相遇於杏花林,春風吹落花如雨,德仁皇后毅然退避,只留下驚鴻背影。第二次恰逢端午,太液池泛舟,德仁皇后那時位居小媛,沒有資格登龍舟相伴。午休之時於荷池深處放歌,尋音而至的高祖皇帝令太監尋人,只見小舟一葉,載得娉婷背影遠去。第三次奉旨於小春亭面君,德仁皇后先至,高祖駕到,又見其清貴背影。三次背影讓高祖認為德仁皇后是天下最美之人。這賞花與觀美人道理相同,不信父王坐著再瞧瞧看?」
七王爺哈哈大笑,退後幾步坐下,愜意的說道:「遠觀這品茶花,正像一位嬌羞少女婷婷而立。煜兒好眼色。」
既達目的,陳煜也不多言。親手替七王爺搭蓋好毛氈,微笑道:「看到父王康復,王府眾母妃許久沒有這麼開心過了。」
七王爺眼裡飄過一絲黯然。他接過陳煜遞來的茶,看了他一眼,溫和的說道:「煜兒,你坐下。我有話和你說。」

暗流湧動(2)
他揮了揮手,身邊侍候的人識趣的退下。寬大的廓下只留下父子倆對看一盆女兒嬌,一壺春茶,滿院春光。
七王爺偏過頭,十九歲的陳煜眉目硬朗,唇角含笑,英氣勃勃。他心中一暖,感概道:「你出生的時候小的父王一隻手掌就能托住。左瞧右瞧也是個小不點。一晃十九年,不知不覺小不點就長大成人。父王也老了。」
陳煜想起了小時候的趣事,眼中透出溫暖的笑意。他微笑的模樣讓七王爺情不自禁想起了結髮妻子,過世的王妃。
那是個溫潤如玉優雅似白蓮的女子。一生之中再氣苦也罵不出半個髒字。賢淑溫柔端莊大方,唯獨少了讓男人動心的嫵媚和活力。
水之溫柔可讓人溺斃其間,然而有時候男人寧肯像撲火的蛾,渴望能有一回被烈火燃燒。尤其是一個胸有青山如鋒卻只能將山峰硬生生推平的閒散王爺。
九龍黃庭之上指點江山的椅子只有一個屁股能坐。金鑾殿中也只能有一個人能發出殺伐專斷的聲音。他連在殿上做個旁觀者發出點唏噓聲都不行。太后之骨肉親情難棄,於他來說,留在望京城,連去封地當個土皇帝的心都被掐死了。繁華京城是個四方牢籠,和京官們多說幾句笑話都要防著結黨二字。
七王爺生活中最不缺的就是溫良順恭。最少的是新奇刺激。
京郊偶遇薛菲時,他不清楚她是逃婚少女,她不知道他是堂堂親王。普通公子和美麗少女的浪漫愛情像黑夜裡的流星,瞬間照亮了七王爺的人生。讓他終於找到點人生樂趣。
七王爺不後悔。
不悔這場愛情。
甜蜜也好,酸痛也好,相思也好。都是能讓他胸腔裡的心激烈跳動的情愫,任輾轉反側求之不得,卻甘之若飴。
沒遇到薛菲之前,他可以是和王妃相敬如賓的溫柔相公。遇到了,他還能相敬如賓繼續溫柔,只是七王爺終於明白什麼才叫刻骨銘心,什麼才叫愛情。
所以他不願意背負奪妻之名,讓薛菲一輩子抬不起頭做人,只盼她平安喜樂就滿足。所以他知道現在只有幾個月好活,卻覺得這個春天充滿了生機。
七王爺想好好和兒子談談。
陳煜認了不棄,這份大度叫他欣賞。更多的是內疚。因為他想談的是身後事。
「煜兒,不棄從小乞討度日,沒過上什麼好日子。她進了王府,你多擔待些。」
陳煜唇邊的笑容變得有點虛無飄渺。但他沒有猶豫半點就答應了七王爺:「沒見著不棄之前,我只要想到她進王府就覺得對不住母親。父王放心,不是她的錯,我還分得清。」

暗流湧動(3)
聽他提起過世的王妃,七王爺淡淡的說道:「你母親並不反對我再娶。她只是生氣讓你知道了我將綠琥珀送給了薛菲。兒子知道父親另有所愛,這件事讓她難堪。」
陳煜臉上的笑容漸漸的收斂,毫不客氣的說道:「父王這話錯了。母親一生孤傲清高,她不屑爭寵並不意味著她不傷心,天底下沒有女人會因為相公移情別戀而歡欣鼓舞。我一直不明白,薛菲是比母親美還是比母親博學?是比母親更賢慧還是比母親更溫柔?難道說就因為她有雙美麗耀眼的眼睛就勝過母親?」
七王爺搖了搖頭道:「論美貌,各擅揚長。論博學,你母親出身名門,見多識廣。論賢慧溫柔,她只是個不懂世事的小丫頭。單說她的眼睛,你母親何嘗不是明若秋水。她,只是她罷了。可以和我談天說地,可以看到我驚喜時提著裙子奔來跑掉了鞋。你母親是池中不染塵埃的白蓮,美可入畫。我更喜歡山間可以隨意摘下插在發邊的小*而己。我與你母親是奉旨成婚,揭了蓋頭才知道她長什麼樣。煜兒,我可以敬她護她當她是妻子是親人,只有薛菲,是父王心之所愛。就像我癱倒在床上時,你告訴王府裡的女人們,你可以護她們一生。但其實你心裡絕對不會愛她們的。我知道這樣說你心裡一定不好受。等有一天,你遇到心中所愛時,便明白了。」
陳煜沉默良久後苦笑道:「父王,明知我心裡不舒服,為何一定要這麼坦白告訴我,母親她只是愛上了一個不愛她的男人?」
因為我活不了多久了。因為,不棄的未來幸福在你手中。七王爺輕笑道:「咱倆是父子,你今年十九,也是個男人了。今天我對你說的話,就當是兩個男人之間的對話吧。誰知道我今天康復了,明天是否又癱倒在床,王府裡就咱們兩個男人,大病一場後,我想把該說的都告訴你,省得想說時沒機會了。」

暗流湧動(4)
父子倆的目光碰在了一起。陳煜心裡掠過一絲不安,說不清道不明。他想了想道:「父王方才說這些,是怕我對不棄心有芥蒂,會為難她嗎?既然是男人之間的對話,我也說過了,不是她的錯,我分得清。」
七王爺目光望向藍空,隱隱帶出一絲欣慰。明年不棄就十五了,可惜他這個做父親的看不到她的及笄之禮。他踟躕了會兒緩緩說道:「煜兒,今年錯過不棄十四歲生日,明年二月父王想給她辦一個盛大的及笄禮當是這麼多年對她的補償。我和她母親沒有正式成婚,莫府認了她為義女,更不方便公告天下我有這麼個女兒。我會向皇上和太后討來旨意賜封她為郡主,給她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你覺得呢?」
有皇上的冊封,誰敢小覷了她?陳煜慢慢點了點頭道:「父王想得周到。她現在住在王府總歸是名不正言不順,望京城中議論的人也不少。不棄應該在及笄禮上正式亮相。莫府收她為義女,所以前幾天我就送她回了莫府。回頭遣嬤嬤內侍去教她一應禮節。一年時間可以讓不棄適應郡主的身份。」
一年時間,也能夠讓她忘記。陳煜苦澀的想,一年時間,他也應該可以平靜面對。
陳煜的目光漸漸變得清澈,堅定如石。
七王爺話鋒一轉說道:「皇上下旨內庫開標由你主持,明天就要開標了,你可有把握?」
陳煜微笑道:「商賈爭利,咱們是漁翁得利。價高者得,現銀交割,老規矩。」
七王爺闔上雙目,如同睡著了一般不再言語。
知道他要休息了,陳煜站起身,示意老太監阿福過來侍候。
等他走後,七王爺緩緩睜開眼睛對阿福說道:「前去明月山莊的人可有消息傳回?」
阿福輕聲回道:「泥牛入海。」
七王爺笑了笑道:「就知道那女人手段不簡單。也罷,今年就如她願好了。你進宮一趟替我向皇上請個安吧。」

暗流湧動(5)
七王爺身體健復的第二天,柳青蕪就離開了王府。當陳煜離開七王爺院子後,卻有小廝送來一封信和一個錦盒。
淚滴狀的綠琥珀放在黑色絲絨之上,神秘炫目。中間包裹著一根翠綠的松針,直直刺進陳煜心中,挑起團團疑雲。
明天內庫開標,柳青蕪送來這枚綠琥珀有何深意?他打開信一瞧,上面以端正小楷寫著一行字:「欲尋花不棄。午時城西十裏小春亭。」
陳煜手一抖,將信揉成了一團。柳青蕪為什麼不提薛菲半字?不棄回莫府已經三天了,他刻意沒有打聽她的消息。難道不棄出了意外?柳青蕪應該沒有這麼大的膽子動她。約他前去小春亭難道有別的事情發生?
他深吸了口氣,不管柳青蕪是何居心,他勢必走這一趟了。
城西十裏有座興龍山,是離望京城最近的高山。逢春踏青,遇秋賞葉,冬來觀雪,夏至避暑,風景優美。小春亭建於半山一往外突出的山崖空地上。站於亭間舉目南望,腳下懸崖,山谷幽深,望京城盡收眼底。
午時春陽正濃,滿山滿穀的樹枝梢頭都沾得一點陽光,新綠的毯子搭蓋在深沉的山間,綠的賞心悅目。從王府到出城再至興龍山,陳煜快馬加鞭正好在午時到了小春亭。
柳青蕪一襲雪衣,婷婷含笑站在亭中。四面八方的風吹得她身上衣裙翻飛,臂間挽得彩錦刺繡披帛,長長揚起,似欲帶著她憑風飛去。那張清秀絕倫的美麗臉上帶著篤定地微笑,目光掃過陳煜不帶武器的雙手笑道:「世子很守時。」
陳煜施施然下了馬,上下一打量,對柳青蕪的裝扮露出欣賞之色。他微笑道:「姑娘相約,長卿怎忍錯過與美賞春的機會?」
他站在柳青蕪身側,寶藍色的蟒服襯出清貴之氣。目光遠眺,神情自在,彷彿真的是前來觀賞景致。
空山寂寂,山鳥脆鳴。她似山中百合,他如峰上青松。若非各懷心思,乍眼看去,宛如一雙璧人。
等待良久,柳青蕪終於忍不住歎了口氣道:「世子真能沉得住氣。如果不是王爺清醒那晚,青蕪於大雨滂沱中看到世子與花不棄兄妹情深,就真的相信世子會因為王妃厭棄那丫頭了!好一個獨行俠蓮衣客!好一個愛護妹妹的王府世子!呵呵!」
陳煜心裡一緊,果然被她偷聽了去。這個毒辣女人,天門關對不棄下狠手,南下坊一箭差點要了他的命,元宵節明月山莊花樓裡拍他的肩痛得他腳肢頭都在發抖。讓她知曉蓮衣客的秘密可不是件好事。

暗流湧動(6)
他心裡殺機頓起,嘴裡卻笑道:「不棄是我的妹妹,我待她好也是應該。蓮衣客是江湖中的神秘俠客,與我有何關係?」
他凝神注意四周,安靜的山間飄蕩著令人不安的殺氣。柳青蕪引他前來是想除掉他,還是保護她自己?
「世子是否注意到,這裡與天門關的地形很相似呢。如果花不棄現在上山,以巨石箭矢相阻,不知道蓮衣客是否能神出鬼沒的出現去救她一命。只可惜世子不認識蓮衣客,否則青蕪就能長見識開眼界了。」柳青蕪笑語嫣然,素手輕點,目光移向了山道。
山風之中隱約傳來蹄聲與笑聲。綠樹掩映的山道上來了遊人。陳煜的瞳孔猛然收縮,難道真的是不棄前來遊山?
柳青蕪嘴裡發出一聲清脆的鳥叫,山坡上緩緩露出弩箭手的身影,張弓欲發。現在示警已然來不及,他縱是肋生雙翅,也不可能飛到山腳下救人。
陳煜不動聲色的笑道:「不棄是長卿的妹妹,縱然沒有蓮衣客的武功,長卿怎麼可能不出手相救?實在救不得,也只能讓明月山莊上下幾百條性命去陪陪她。」
柳青蕪抿嘴一笑,嗔怪的看著陳煜道:「世子說的青蕪心都緊了。誰有這麼大膽子敢害花不棄的性命?青蕪也只是開個玩笑罷了。」
陳煜哦了聲道:「你約長卿前來,原來就為了賞春說笑話?柳大小姐未免太閒了點。」
他英挺的臉,如沐春風的笑容,清貴的氣質與淩厲冷酷扯不上半點關係。偏偏柳青蕪卻想起了天門關那個出箭如風的冷傲蓮衣客。想到他拚命保護花不棄的樣子,柳青蕪心裡就恨。她哼了聲不再裝模作樣,眼裡露出惡毒,冷聲說道:「飛雲堡的少堡主也很閒呢。明日內庫開標,今天不肯留在城裡歇著,陪了她來踏青賞春。可惜他若知道心上人喜歡的是自己的大哥,會是什麼情形?」

暗流湧動(7)
她清脆的笑聲如針紮在陳煜心中,她果然以此事相威脅,她的目的是什麼?陳煜淡淡的說:「雲琅年少英俊,對不棄真情真意。如果不棄喜歡他,做我的妹夫倒也合適。」
柳青蕪眼裡帶了股瘋狂,心裡痛快之極。她眨了眨眼睛輕聲說道:「青蕪長這麼大,只栽在蓮衣客手中。世子若能把蓮衣客交給青蕪,讓我出了天門關的悶氣。青蕪肯定不會把這口氣出到小郡主身上的。」
陳煜手掌一翻已握住她的腕脈。
一股酥麻自腳底升起,柳青蕪不閃不避,將性命交到了陳煜手中。她嬌笑道:「世子看仔細了,那可不是花不棄麼?」
她的目光往山下移動。陳煜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山道上一行護衛拱衛著幾騎上山,男男女女一群人有說有笑向山上行來。第一匹馬上坐著的人正是花不棄和雲琅。山道已到最窄之處,僅能容兩騎並行。
隱約傳來的蹄聲踐踏著陳煜的神經,他彷彿聽到血管中血液奔流的聲音。各種想法自陳煜心間冒出,最終還是投鼠忌器施展不得。他鬆開手,看著柳青蕪緩緩說道:「你想要蓮衣客一條胳膊還是一條腿?」
柳青蕪揉著手腕眼裡閃動著得意和興奮。她眨了眨眼說:「世子瞧我美嗎?」
「姑娘比春色還美得十分。」
「蓮衣客看我就像看條毒蛇似的。我一直在想,若是他能對我像情人一般溫柔,我就原諒他的目中無我!」
陳煜呆了呆,柳青蕪輕輕挽上了他的手臂,小鳥依人一般靠在他身上,吐氣如蘭:「青蕪從小到大睚眥必報。花不棄給了我一巴掌,我雖然踹了她一腳,心裡還是生氣。我很想知道,她的世子哥哥若是喜歡了我,她會是什麼表情。」
費這麼大力氣謀劃,就為了這個?陳煜苦笑。上山的人群越來越清晰,雖然他覺得臂間挽著一條蛇,現在即使被它咬了一口卻又不能甩開。

暗流湧動(8)
花不棄回莫府意外見到了來望京的藥靈莊眾人。
林莊主不願意被莫府利用完就扔,春節一過就遣了大兒子林玉泉和四女兒林丹沙來望京。他要在望京城開最大的藥鋪,想在內庫招標時攬下宮中貴婦們的養顏丸藥。順便也想讓女兒在望京結識些世家子弟,攀得一門好親事。
對莫府來說,如果藥靈莊真的能拿到進貢藥丸的生意。宮中貴婦們用的高興,枕頭風多吹吹,林家得了好處,莫府也多了個能在宮中說上話的朋友。所以莫若菲讓林氏兄妹住進了府中,以上賓禮相待。承諾不僅支持他們爭奪內庫的貢藥生意,還會助他們在望京城開京城第一藥鋪。
林家兄妹住進莫府時,花不棄正巧去了王府。莫若菲對兄妹倆熱情,莫府和飛雲堡是姻親,雲琅想起在藥靈莊和不棄結識,對林家兄妹也很客氣。
不棄在王府的那幾天,幾乎都是由雲琅陪著林家兄妹逛望京城。他問不棄在藥靈莊的事情,林丹沙並不迴避,把狗娘養的笑話都說了一遍。雲琅越聽越心酸,後悔一掌打死了阿黃。想著不棄對他不冷不淡的態度,想起蓮衣客來,雲琅心裡空落落的。
雲琅原本搬去與飛雲堡的人同住。不棄回到莫府,他又忍不住搬回了莫府。覺著不棄哪怕不喜歡他,離她近一點,心裡總也是高興的。
誰知不棄回來後對他多了幾分笑臉,纏著他帶她出府。林丹沙頭一回出西州府,見了繁華望京遊興正濃,聽人說起城郊興龍山風光好,於是一行人浩浩蕩蕩出城踏青。
望著前面和雲琅同乘一騎的花不棄,林丹沙頗有些不高興。雲琅只比她大一歲,長得英俊,武功不錯,加上飛雲堡少堡主的身份,種種條件都符合林丹沙的擇婿標準。她覺得王府世子離她遠了點,找個世家大族最合適。不棄沒有回莫府時,雲琅對她不算熱情過分,總還算是陪著她的。不棄一回來,她要找雲琅相陪,就只能去不棄住的淩波館。
出城踏青,不棄不會騎馬,雲琅理直氣壯的帶了她同騎。林丹沙當時就對大哥林玉泉嘀咕道:「也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麼?就不能坐轎子去?」
一心繫在不棄身上的雲琅沒有往歪處想,不棄的心思飛得更遠。她等不及四月了,盤算著內庫開標一完,就跟著朱府的人去江南。今天終於能出了莫府,能洞悉她肚內小九九的莫若菲忙著錢莊的事沒時間跟著。不棄得意地想,回城後就纏磨著大家去南下坊的多寶閣吃飯,她順便溜到當鋪找海伯。
他倆誰也沒想到後背上正烙著林丹沙*裸的嫉妒眼神。

暗流湧動(9)
「大哥,你覺得雲琅如何?」
林玉泉眼裡露出欣賞之意,低聲回道:「妹妹眼光不錯。」
林丹沙哼了聲道:「他眼裡可只有那丫頭!幾個月不見,就真成鳳凰了。她大概已經忘了在莊子裡對我低聲下氣的時候了。」
林玉泉回想這幾日雲琅對不棄的態度,狡猾的笑了:「妹妹要待不棄更好才是。」
林丹沙嗯了聲。她策馬追上雲琅和不棄笑道:「開春暖和了不棄也學著騎馬吧,在平原上奔馳很自在呢。」
雲琅便對不棄說道:「你想學我教你。飛雲堡有養馬場,我選匹好馬送你。不棄,你以後去了飛雲堡,看到大草原時就知道騎馬有多麼暢快了。」
不棄覺得在古代騎馬相當於現代學開車,兩條腿總跑不過四條腿,能騎馬方便行事,就笑意盈盈的應下。
雲琅見她答應去飛雲堡,喜上眉梢,滔滔不絕說起飛雲堡的風土人情來。聽得不棄神往,兩人說話間,又忘了照顧林丹沙的情緒。
林丹沙望定雲琅,想像著他在草原上的英姿,不覺有些癡了。她紅著臉問道:「雲大哥,我也想看看北方的草原,我能去飛雲堡玩麼?」
雲琅笑道:「不棄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隨時歡迎四小姐來。」
正說著,林間有鳥驚起。雲琅勒住馬,警覺的往山坡上看去。
林丹沙莫若其妙的問道「怎麼了?」
「山上林中有人。」雲琅沉著臉打量四周環境。山道狹窄,一側便是山崖。後面一群侍衛堵著,回馬退走不可能。如果不管林氏兄妹,他帶著不棄棄馬自山崖逃走還有幾分機會。他心裡打定主意後抽出了長劍。莫府護衛見狀,紛紛拿出武器戒備。
不棄低聲說:「這裡和天門關真像。」
雲琅嗯了聲道:「別怕,有我在呢。」
當她不存在嗎?林丹沙在藥靈莊被父兄捧在手心裡長大。雲琅這種世家公子卻對她看不起的花不棄獻慇勤。一顆驕傲的心頓時被傷害了。她心頭惱怒,沖山坡上高聲喊道:「什麼人鬼鬼祟祟的,給本小姐滾出來!」
山間笑聲響起,清清脆脆的傳到眾人耳中:「是我明月山莊的護衛,並無惡意。世子也在小春亭,請花小姐和少堡主前來一敘。」
陳煜的聲音也隨著山風送來:「不棄,走累了沒?來喝盞茶歇歇。」

暗流湧動(0)
聽到陳煜的話,雲琅鬆了口氣,收回了長劍。
世子?林丹沙眼睛一亮。她腦中馬上想起前來藥靈莊求醫的人形容陳煜。文武雙全,年輕俊俏。
她低頭瞄了眼自己,為了出行方便,她穿著粉紅色鑲狐毛的緊身襦衣襦裙,披著淡綠色的披風,出行前特意看了眼,嬌嫩得像春風吹開的第一朵桃花。不棄讚得一聲漂亮,雲琅也多瞟了她兩眼,在世子面前應該不會失禮吧?想到馬上要見到傳說中的七王世子,林丹沙聽到心都跳得快了一點。
「我們還是下山吧。我有些累了。」不棄疑惑的想,陳煜怎麼會和柳青蕪在一起?難道是為了明天內庫開標的事情?相見怎如不見,煩惱本由心生。她遊興全無。
明天內庫開標由世子主持。今天若能見到陳煜一面說不定會對飛雲堡有利。雲琅有些猶豫,林丹沙已驅馬超過了他們,回過頭笑道:「半山有座亭子,正好歇腳!快走啊!」
不棄心裡歎了口氣,見林玉泉也趕了上來,臉上露出興奮的神色,她猶豫了下道:「既然來了就去吧。」
雲琅嗯了聲,手中韁繩一抖,馬一路小跑上到了半山腰。
小春亭中春意濃,陳煜和柳青蕪並肩而立雙手交握,含笑等待。
雲琅瞟了眼二人,心裡暗暗佩服明月山莊的心思。陳煜要是娶了柳青蕪,明月山莊在內庫生意中已立於不敗之地。他因著不棄的關係對陳煜多了幾分尊敬,上前行了禮笑道:「不知世子也來踏青。真是巧了。」
不棄也瞧見了。王府中和柳青蕪打架時她就知道,陳煜不會喜歡柳青蕪。他只不過是在告訴她,他找什麼女人都行,就是不可能和她在一起。看清這點,不棄沮喪得想扭頭就走。
想歸想,人來了卻走不得。變臉的活兒不棄自小就練得嫻熟。她的嘴一彎,燦爛的笑容如春花綻放:「這裡景色秀美,都趕著趟來了。世子,這兩位是藥靈莊的大少爺和四小姐。」
陳煜握住柳青蕪的手,手指卻搭在她的腕脈上,沒有人知道他二人表面親呢之下的劍拔弩張。令陳煜奇怪的是柳青蕪似乎並不緊張性命握在自己手中,這個女人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紛繁的思緒眨間工夫在心頭轉過,陳煜微笑著與林玉泉林丹沙見了禮,招呼眾人坐下。他親密的緊挨著柳青蕪坐了。不棄坐在亭子靠山崖的最外面,林丹沙一心隔開她和雲琅,緊挨著不棄坐了。林玉泉和雲琅背對著山壁坐著。陳煜坐在不棄對面,柳青蕪夾坐在他和雲琅之間。山上弩箭射出時,有雲琅和林玉泉的背擋著,他就有時間帶不棄離開。陳煜心下略安,這才鬆開柳青蕪的手。
柳青蕪心裡冷笑。她也不點破,反而把雙手放在桌上,把玩著茶杯。
不棄故意坐在最外面,扭過頭看山谷春景,等寒暄一陣就離開。

暗流湧動(1)
坐在陳煜對面的林丹沙心裡暗暗比較著。雲琅長得比世子英俊,但世子含笑的神情,舉手投足間的清貴之氣卻是雲琅身上沒有的。然而世子的眼神卻始終落在柳青蕪身上,讓她頗有些氣惱。
轉頭之間,卻見雲琅也盯著不棄看。林丹沙惱怒的移開目光,瞪向陳煜身旁的柳青蕪。
林丹沙自負美貌,遇到清麗絕倫的柳青蕪也不覺得她美麗。她也是在大家內院管事的小姐,多打量幾眼就覺得明月山莊的大小姐表面看上去柔弱堪憐,滴溜溜轉動的眼睛卻不太老實。想攀附世子的女人能好到哪裡去?一番鄙夷之後,林丹沙的眉梢眼底重新有了幾分底氣。
桌上眾人的神情變化被柳青蕪看得真切。柳青蕪掩嘴笑道:「世子,聽說藥靈莊建在西州府的山裡,四小姐沾了山的靈氣,皮膚真好,水靈靈的。」
陳煜這才仔細注意到林丹沙。她不及柳青蕪清秀脫俗,雪白的臉蛋透出健康的紅暈,再長得兩年定也是眉目如畫的佳人。柳青蕪扯著他的袍袖,指甲在他胳膊上掐了掐。只要她不對付花不棄,一個林丹沙算什麼?
陳煜明白她被林丹沙瞪得惱了,偏過頭柔聲說道:「藥靈莊的養顏丸藥是祖傳秘方,林小姐從小吃著自然肌膚如雪。女人就是心眼小,你已經夠美了,還嫉妒林小姐作甚?」
柳青蕪扁了扁嘴,嗔了他一眼道:「我哪裡是嫉妒林小姐?我是想著藥靈莊的藥丸這般好,倒應該給不棄妹妹多吃一點。」
陳煜聽了大讚:「青蕪心思細膩,體貼入微。聽說林小姐擅長醫理,也懂得如何調養。不棄身體虛弱,有林小姐在她身邊父王就放心了。」
兩人旁若無人的話將林丹沙的驕傲自山巔打落穀底。陳煜的意思是讓她去侍候花不棄?當她是王府的奴婢麼?林丹沙杏眼圓瞪,恨不得把始作俑的柳青蕪一口吃了。她心裡恨恨的想,不過是商賈之女罷了,世子給她幾分好臉色,她就以為自己已經是世子妃了?
林玉泉早已學得林莊主的圓滑,順勢說道:「家父讓小妹來望京正有照顧不棄的意思。明日內庫開標,藥靈莊正想承接內務府的貢藥,世子如能推薦,敝莊感激不盡。」
陳煜笑道:「林少爺客氣了。藥靈莊收留不棄,王府定有回報。不棄,你那日和青蕪無端鬧出誤會,今天喝過茶就當沒這回事了。誰也不許在心裡記著。」
「是青蕪誤會不棄妹妹在先,青蕪的不是。這杯茶我敬不棄妹妹,就當是向妹妹賠禮了。」柳青蕪乖巧的說道。微微揚起的唇角那抹得意卻怎麼也掩飾不住。
不棄只想一拳揍掉陳煜臉上的笑容,再搓掉手臂上爆出的雞皮疙瘩。一股邪火在不棄心裡橫衝直撞,喜歡演戲她奉陪好了。她笑咪咪的端起茶杯,毫無預警的,手一揚茶水迎面就朝柳青蕪潑去。
(今天有事外出了,更新晚了點,見諒。另外,樁不是專業寫文,上班幾乎沒什麼寫文時間,所以,目前只能盡可能的保證每天都有兩節以上更新。另外,這篇文是要進VP的,在公告欄一早有說明,現在再說明一下。什麼時候進,現在不知道。)
暗流湧動(2)
轉眼之間和諧的場面被不棄一杯茶潑沒了。
柳青蕪眼中寒芒一閃,手掌迅急拍出。陳煜大驚,眼急手快一把握住,順勢摟住了她的雙臂箍住,左手袍袖揮揚捲向擊向不棄的茶湯。然而為時已晚,那杯茶水被柳青蕪掌風蕩回,大半澆在了不棄的臉上,緊挨著不棄的林丹沙也遭了池魚之秧,濺得少許在衣服上。
事出突然,雲琅和林玉泉目瞪口呆。
林丹沙尖叫一聲驚跳起來,狼狽的拭著衣服上的茶湯,委屈得眼睛都紅了。不棄擦了把臉上的茶水,滿不在乎。
石桌就這麼小,雲琅中間隔了林家兄妹,他眼睜睜地看著茶湯潑到了不棄臉上。雲琅心裡又痛又悔。恨自己沒能替不棄擋下這杯茶湯,又恨陳煜護著柳青蕪對付不棄。他緊張地站起身走到不棄身前問道:「不棄,傷著沒?」
柳青蕪幸災樂禍的靠在陳煜胸前低呼道:「呀!世子你怎麼把茶湯蕩在不棄妹妹臉上了?」
原本是她的掌風激盪,陳煜回救不及,這話說出來卻變成了陳煜有意為之。
不棄看了陳煜一眼道:「我不會武功唄,要會了誰潑誰還不知道呢。」
陳煜心間頓時有種被刺中的痛楚。他一咬牙厲聲喝斥道:「你打青蕪一巴掌在先,她主動向你賠禮,你還得理不饒人!咎由自取!回府去好好反省反省!」
聽到陳煜訓斥不棄,雲琅哪還忍得住,一雙手已握成了拳頭,就要發作。不棄拉住他,仰起頭問道:「雲大哥,你說請我去飛雲堡作客的話算數麼?」
很長時間裡,雲琅都忘不了不棄仰起頭對他說這句話的樣子。她的嘴微微抿著,神情倔強。明亮雙瞳中閃動著求懇的光,像草原上失了母狼的小狼崽。他鬆開了拳頭,下意識的說:「自然作數的,你住一輩子都成。」
不棄便笑了。雪白的牙,爆發出晶亮神彩的雙眸。彷彿她眼前只有雲琅一人,別的什麼也不放在了心上。
一瞬間陳煜想到的卻是不棄在雨夜崩潰痛哭的臉。他心裡何嘗不明白不棄笑容背後藏著的是眼淚。只是他沒有辦法,紮緊的口袋被他撕開了一道口子,只容得下讓她離開。他卻走不得。
柳青蕪佩服的看著陳煜臉上的笑容,忍不住輕輕笑了起來,整個人都笑得靠在了他身上。

暗流湧動(3)
「沒規矩的野丫頭!滾!」陳煜沉臉喝道。
雲琅伸手將粘在不棄額間的流海拂開,握了她的手笑道:「王府也就是大了點的四方天!不回也罷,咱們走!」
握住不棄的手,山谷空曠,天地高遠,一股豪邁之氣自雲琅胸中升起,世間彷彿再沒有能難倒他的事情。他扶不棄上了馬,反手一鞭抽在馬上,也不管林家兄妹與莫府護衛,朝山下急疾。
不棄忍不住回頭,陳煜站在柳青蕪身邊望著她笑。那個笑容飄渺模糊,她眨了下眼。他的臉突又變得清晰,她這才明白,原來是淚擋住了她的視線。
「雲大哥!」林丹沙狠狠一跺腳,緊跟著跳上馬追去。
雲琅打小在馬背上長大。山道雖窄,對他來說如履平地。他的馬又是萬裏挑一的神駒,這一去急如閃電,轉瞬間就消失在山林之間。
林氏兄妹緊隨其後,帶著莫府的護衛一溜煙跑下了山。
陳煜這才鬆了口氣,他低頭看著柳青蕪笑道:「柳姑娘,你這回可滿意了?」
柳青蕪嫣然一笑:「我當然滿意。原來世子這麼在意那丫頭。不僅替她清除了下山路上的埋伏,還留在這裡替她斷後。世子不該讓我知道你的弱點,我會利用得乾乾淨淨。」
「可惜,你沒有機會了。」陳煜輕描淡寫的說完,出手如電,扼住了她的喉嚨。
柳青蕪沒有抵抗,被陳煜掐著脖子抵在亭間柱子上。
陳煜往身後山上瞥去一眼,笑道:「強將手下無弱兵,沒有姑娘的命令,縱然看到我掐死了你也不動聲色,姑娘好手段!」
柳青蕪俏臉漲得通紅,喉間逼出一絲聲音道:「要和世子談交易沒有底牌怎麼成?」
陳煜的手微微鬆開,讓她喘著氣恢復呼吸。他冷冷的說道:「你保命的招術還有多少?就算山上弩箭齊發,也救不回你的命!」
柳青蕪鎮定的說道:「我知道喝茶的時候埋伏在下山路上的十五個弩箭手都被你的人殺了。世子敢空手前來,豈會沒有準備?」
陳煜這才有點佩服起柳青蕪來。他不解地問道:「你既然知道,為何不出聲示警?」
「我為什麼要出聲示警?那十五人是柳明月的人,這邊山上的人才是我的心腹。你替我除掉柳明月的眼線我謝你還來不及!」
陳煜眉毛一揚,鬆開了手。
柳青蕪撫摸著咽喉,坐下倒了杯茶喝下順了氣,這才說道:「青蕪是誠心與世子合作。世子肯答允,我才會說下去。」
陳煜笑了:「柳小姐是買賣人,東西不拿出來瞧瞧,長卿不敢買。」

暗流湧動(4)
柳青蕪咬了咬唇道:「七王爺能醒轉一定和柳明月有關,我那晚在王府也看到了她的身影,這消息夠不夠?」
陳煜掀袍坐下,悠然的說道:「我本來就不相信父王見到不棄醒轉的。撕了薛菲的畫像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不棄長得又不像薛菲,就那雙眼睛像而己。她還不如姑娘模仿當年的月下歌舞更有神韻。我在花園裡瞧著都以為是薛菲本人。」
柳青蕪望向望京城,這時已是未時末牌,望京城沐浴在金燦燦的夕陽中。西城方向有股紫色的煙霧飄起,凝結在半空中久久不散,妖冶神秘。她臉色蒼白,眼裡噙滿了悲憤,嫉妒,不甘與掙紮之色。原本清麗脫俗的臉竟帶出孤注一擲的狠絕。
陳煜瞧在眼裡,並不催促。柳青蕪一說薛菲就已經打動了他。她再說是明月夫人救回了七王爺,他已經震驚。聽到她直呼明月夫人的名字,他就覺得事情更有趣了。
「我不是柳明月的女兒,是她的徒弟。她,她明著對我更好,現在卻拋棄我選擇青妍繼承明月山莊。我不甘心,世子若肯助我贏過青妍,等我成了明月山莊的主人,明月山莊就聽世子號令。」柳青蕪下定了決心。
「青妍?莫府的青兒?」陳煜也看到瞭望京城上空那朵紫色煙雲。他臉色一變說道,「青妍對莫若菲下手了?」
「是,那朵煙花就是她成功的標誌。她若成功,意味著明月山莊將會由她繼承。她是我的雙生妹妹,她什麼都強不過我,這些年也是我在打理山莊事務,師傅卻偏心選了她!」
莫若菲是死了還是活著?明天開標莫若菲不出現,莫府老夫人能把持得住局面?失去官銀流通權,莫府垮了,會是什麼人得利?陳煜想起家中什麼事情都瞞著他的老狐狸,心略微安定。他語帶譏諷的說道:「想必今天花不棄他們能來興龍山也是被你們安插在莫府的人鼓動的吧?」
柳青蕪沒有否認:「以青妍的武功,明著殺莫若菲不見得能成功,傷他卻很容易。她的兵刃上抹了毒。林氏兄妹精通醫理,勢必要調開他們。我聽說花不棄也一起來了,就順便用她引世子前來,好與世子談條件。柳明月和薛菲是姐妹,莫夫人當年滅了薛家莊,她要替薛家復仇,所以才會這樣下狠手對付莫府。」
「內庫招標,價高者得。莫若菲來不了,莫夫人還在。莫夫人不行,還有方圓錢莊的掌櫃,莫氏家族別的人。柳明月救得我父王,她安排和莫府爭官銀流通權的人肯定會比莫府出價更高,怎麼看都是王府和內庫佔了便宜。薛菲是死是活我不關心。明月山莊對你來說重要,對我來說,一錢不值。柳姑娘,我看不出我有什麼必要與你合作。」
陳煜說完嘴裡發出了聲呼哨,遠處山坡上躍出一個黑衣人。他站在一株大樹上,警覺的望向小春亭後的山坡。
黑衣人身負長弓,黑巾蒙面,披著黑色的鬥蓬,蓮衣客的打扮。陳煜揶揄地笑道:「看到沒?你念念不忘的蓮衣客。我早說過了,蓮衣客和我沒關係。你的武功贏不了我,山上的弩箭射過來,我至少有六成把握殺了你再跳下山崖逃生。倘若僥倖不死,明年春天,我會在小春亭多燒幾刀紙錢給姑娘。」

暗流湧動(5)
柳青蕪明白陳煜的意思,他隨時可以找到人來扮演蓮衣客,沒有人會相信他才是真正的那個蓮衣客。
她惡狠狠的看著陳煜,覺得他比她想像中城府更深,更冷酷。這個人色勾不成,利誘不得,好在她知道他還有在意的人。柳青蕪想到花不棄嘴角不經意抽動,誰能笑到最後才是最終的贏家!
她終於說出了她知道的最大秘密:「每年師傅都會去一個地方,她從來不帶我和青妍去。有一年她回來後喝醉了,我藉機問她去哪兒了,她大概酒喝得太多,無意中說了碧羅天三字。薛菲的綠琥珀也是那一次她從外面帶回來的。除了那次醉酒,她沒有再說起過碧羅天。然而我進王府之前,我聽師傅說了一句話。她形容薛菲是水如月,女如雪。流雲止,林花謝。一朝醉倒碧羅天。相信碧羅天並不是她隨口說的,必有深意。」
碧羅天三字入耳,陳煜揚了揚眉,眼裡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柳青蕪深吸了口氣繼續說道:「那晚我看到師傅悄悄從王爺寢宮離開。她卻瞞著我沒有說。她讓我和青妍公平競爭,她不讓我再殺莫若菲。現在,她卻令青妍下手。我就明白,青妍,才是她選定的繼承人。」
她傷感而落寞的說著,想起師傅的偏心,她咬了咬牙繼續說道,「要找莫夫人報仇,以師傅的武功可以輕易殺死莫若菲。喪子之痛比殺了莫夫人還解氣,但是她偏偏要拐彎抹角的爭奪官銀流通權。我覺得師傅不是要看著莫府一步步衰亡的*,她是要奪取莫府的巨額財富。她一個女人要這麼多錢做什麼?這種野心怕是皇上也會不安吧?師傅說過,我和青妍十八歲時就定下明月山莊的下任莊主人選,她會隱退。如果我繼承了明月山莊,也許我就能查到薛菲的下落,查清楚明月山莊背後的神秘勢力!」
陳煜淡淡的說:「好,我答應和你合作。你需要我做什麼?」

暗流湧動(6)
柳青蕪大喜:「青妍如果得手,明天將會由她代表明月山莊出席內庫開標。莫府今年註定拿不到官銀流通權。我想要世子相助,讓明月山莊今年也拿不到貢瓷的生意!一旦青妍在內庫失利,師傅會考慮她是否適合接掌明月山莊。畢竟這些年一直是我在打理山莊事務。山莊絕大多數人並不知道還有一個柳青妍。」
陳煜蹙緊了眉道:「時間倉促,一時之間讓我去哪兒找能和明月山莊出價競爭的人?」
柳青蕪微笑道:「大魏朝素有北玉南青之說。江心白玉瓷是我明月山莊控制下的北窯所產。江南朱府控制下的越青窯這幾年一直在發展。朱府吃準了絲綢茶葉,一直沒有精力與明月山莊爭貢瓷。世子只需給朱府機會,必然成功。」
能以十六歲的年紀經營明月山莊,柳青蕪當然不是繡花枕頭。她心思縝密,手段毒辣。除了略顯沉不住氣外,陳煜對她很佩服。能從柳青蕪身上搾這麼多東西出來,今天不虛此行。他笑道:「柳姑娘帶來的人都死了,你怎麼向明月夫人交待?」
柳青蕪笑道:「蓮衣客殺的人,與我何干?幸虧世子在身邊,青蕪今日才無事。將來內庫總歸是由世子做總管的,我和世子走得近一點,師傅她高興還來不及。她讓我進王府的任務本來就是討世子歡心。只要世子看得起,她會毫不猶豫把我送給世子。」
說到這裡,她眼裡流露出一絲身不由己的傷感,一閃即逝。柳青蕪看了眼遠處一身蓮衣客裝扮的黑衣人,手指輕彈,一枚哨子呼嘯著射出。
山上樹林晃動,站出十來個黑色勁裝手持弩弓的人來。不多時,山上又奔來幾騎,那個臉兒圓圓像蘋果有個尖下巴的婢女蘋兒也在。擁著柳青蕪上馬之後,她回頭惡狠狠的瞪了陳煜一眼。
陳煜微笑著摸了摸下巴,蘋兒的臉一下子變成了紅蘋果,扭過頭驅馬走了。
等到小春亭安靜下來,元崇這才揭了蒙面黑巾,上得山來。
陳煜笑道:「下山路上的弩箭手不除,我心裡還真沒有底。還好你趕到了。小子,武功越來越好了,無聲無息就殺了十五個人!」
元崇神色古怪的看了眼柳青蕪消失的方向,苦笑道:「長卿,柳青蕪才十六歲就這麼可怕,你小心別被她纏上了。那十五個人事先被人下了藥,我趕到的時候砍瓜切菜似的輕鬆。她是把人故意送給你殺的。」
陳煜回想起柳青蕪的話:「我當然滿意。原來世子這麼在意那丫頭。世子不該讓我知道你的弱點,我會利用得乾乾淨淨。」
他也忍不住苦笑,女人心思果然小瞧不得。他想保護不棄,反倒讓不棄成了威脅他的靶子。柳青蕪一開始就沒想到要殺不棄,只是在試探不棄在他心裡的重要性罷了。
陳煜一省,什麼時候起,觸及花不棄的事他就像腦子裡少了根弦似的?他憂心忡忡的望向夕陽下的望京城,明天的內庫開標,又會有多少腥風血雨?

天意從來高難測(1)
雲琅風馳電掣般衝下興龍山,看到望京城巍峨的城門在望,這才停了下來。
這時太陽已經落山,興龍山的山巔還染著層金色,山腰之下的綠變成了深墨色,沉重的橫亙在遠方。
遠處有塵灰揚起,林家兄妹和莫府護衛正在趕來。雲琅望著興龍山,疑雲重重。
他沒有擋住澆在不棄臉上的茶水,卻看清了陳煜出手。如果陳煜和柳青蕪真正有情,他為何握她的手時會用小擒拿的手法?他袍袖揮捲是要將茶水蕩在不棄臉上還是想替她擋住?自己背對著山,背後為何會有種殺氣襲來。山上沒有露面的明月山莊護衛藏在樹林裡做什麼?
世子真的是厭惡不棄嗎?為何他訓斥不棄叫她滾的時候,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是那樣的奇怪。聽到他說帶不棄離開,他怎麼感覺世子像如釋重負般放輕鬆了。
雲琅迅速的明白。平靜的小春亭中,看似柔情繾綣的世子和柳青蕪之間有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他只能藉機拉著不棄生氣的走掉。
經過來時的山路,他嗅到了山風中淡淡的血腥之氣。很顯然,隱藏在山林中的明月山莊護衛受到了攻擊。所以他沒有等侍林家兄妹和莫府的護衛,帶著不棄頭也不回的直奔到望京城下。
不棄終於緩過氣來,她不滿的說道:「雲大俠,你賽馬的時候別再拉上我了。我都不敢睜眼睛看,馬就像是在往懸崖下跳似的,嚇死我了!」
雲琅親呢的拍著馬脖子笑了:「呵呵,笨蛋,馬看到崖怎麼會往下面跳?我放鬆了韁繩,它自己知道順著路往山下跑,坐穩就成了。我的粟子很聰明的。」
「乖乖,敢情馬比車好啊,無人駕駛智慧型的!」不棄感歎了句,遠遠望見林丹沙那身桃花裝扮,忍不住撇了撇嘴。林丹沙對雲琅如何她沒看出來。但林丹沙對著陳煜放電,不棄卻敏感的察覺到了。
雲琅猶豫了下問她:「不棄,世子今天這樣對你,你會恨他嗎?」
不棄搖了搖頭。她知道他不是真心喜歡柳青蕪。他想讓她討厭他,離他遠一點。這個原因當然不能告訴雲琅。不棄滿不在乎的笑了:「我本來就是王爺在外面*的結果。母親沒有正式嫁進王府。聽說七王妃還是因為我母親得了心疾病逝的,世子肯在王爺面前認我是妹妹已經很不錯了。」

天意從來高難測(2)
「如果,我是說如果世子對你真的很好,你就不會和我去飛雲堡了?」
不棄心頭一震,抬頭看雲琅,見他一本正經。雲琅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他知道陳煜就是蓮衣客?不棄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含糊的說:「我會去飛雲堡玩的。」
雲琅憐惜的看著她,認真的說道:「不棄,我是說你可以一輩子留在飛雲堡。我會照顧你。」
他的話讓不棄心虛的轉開頭。
不知道為什麼,雲琅今天想要不棄一個肯定的回答。他又問了一遍:「你在山上說你願意去飛雲堡。你願意和我在一起。」
不棄心道,那還不是被陳煜氣的。好在自己有良心,沒有像陳煜一樣牽手挽臂故意秀親熱,否則以雲琅的脾氣還不認定了自己在許嫁。她嘿嘿笑道:「將來我有機會當然要去玩了,看看雲大哥嘴裡的千里草原,萬馬奔騰。」
「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雲琅固執的說道。
我就是不想明白你說的意思。不棄磨蹭了會,被雲琅的炯炯目光盯得渾身不自在。她看到林家兄妹奔得近了,乾脆朝林丹沙兄妹揮手大喊:「等你們很久啦!你們跑得真慢!」
雲琅氣得把頭一偏,抿緊了嘴。
不棄當沒看見,只顧揮手喊話。
她坐直腰身伸長脖子的時候,頸中露出一絲紅線。雲琅忍不住問道:「不棄,你喜歡的人是蓮衣客?」
像被一道冷箭射中心窩,不棄的心抽搐了下。她臉上的笑容漸漸變得虛無飄渺。舉起揮舞的手下意識的按住掛在頸中的那枚銅錢。
無需她承認,雲琅驕傲的心已然憤怒。他一抖韁繩,馬長嘶了聲,揚蹄衝進瞭望京城。不棄大叫了聲,身體慣性地往前衝。雲琅用力摟緊了她,揮動馬鞭在空中結了個鞭花。辟啪如爆竹炸響,不棄身體隨之一抖。
馬嗚嘯著在城內奔馳,街道兩旁的店舖行人在眼前一晃就沒了影。不棄聽到身後林丹沙的呼喊聲,聽到路邊行人躲避奔馬的驚叫聲怒罵聲。雲琅騎術高明,但在不棄眼中,每一次馬蹄落下她都擔心踏在行人身上,直嚇得她閉上了眼睛。
風聲在耳旁掠過,雲琅箍在她腰間的手臂勒得她難受。不棄的膽氣突然來了,大喊道:「明天內庫開標,你想過飛雲堡沒有?在京城縱馬傷人,親王都會被禦史彈劾!你好歹是飛雲堡的少堡主!」
雲琅使勁一勒馬,馬前蹄揚起,幾乎直立起來。他望著閉著眼睛臉色蒼白的不棄,心裡說不出的難過。隔了良久才黯然地說道:「對不起,是我不對。不棄,我是不是太任性了,你才不喜歡我?」

天意從來高難測(3)
不棄睜開眼睛,勉強的笑道:「雲琅,你很好。」
她想多說點什麼,說完這句話後卻又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不棄眼裡漸漸浮起一層霧氣。
雲琅怔怔的瞧著她,那雙明亮雙瞳瞬間染上了層秋日苦雨,心裡不禁又氣又怒。他咬著牙問道:「你喜歡他什麼?救得你幾次性命的大俠?卻可以任你暈倒在廓前對你不問不管,可以把你扔在草棚裡不先去找大夫,給你找治咳嗽的蛇膽都不敢明著送來。喜歡你,他為什麼不帶你遠走高飛?還要讓你寄人籬下,再到王府裡去受氣?我對蓮衣客說過,總有一天,我會讓你扔了他的破銅錢!」
他沒有扔下她不管,他沒有。他說一句,不棄就在心裡為陳煜辯解一句。雲琅的每句問話都勾起她美好的回憶。陳煜的眼神,蓮衣客的身影密密匝匝的擠進她的腦中。回憶中的蓮衣客,再對比陳煜的言行舉止。每一次思及,心都在乍酸乍甜中煎熬。
她沒有回答,卻盼著雲琅能繼續說下去。雲琅眼中蓮衣客對她的無情,在不棄聽來,每一次都能想起他的好。哪怕這樣的甜蜜,充滿了憂傷與無奈。
雲琅見她臉上又露出恍惚的笑容,氣得狠掐著她的雙臂低吼道:「不棄,你醒醒吧!要我認輸,你叫他做給我看!他喜歡你嗎?他人在哪裡?他會守在你身邊嗎?你怎麼不說了?怎麼不回答我?我說對了是不是?」
打蛇打七寸,雲琅的每一句問話都正中不棄的痛處。她的淚終於被他晃了下來。她腦子裡迴響起陳煜艱難吐出的那句話:「他是你的蓮衣客,我是你的,哥哥。」心裡的哀傷無窮無盡的漫延開來。不棄發狠地嚷道:「他不喜歡我,他不會和我在一起。他不需要做給任何人看。我是單相思,你懂不懂?!就像你喜歡我,我不喜歡你一樣!我是在單相思!」
嘈雜與喧囂在這一霎那飄離遠了。不棄心如擂鼓,她驚惶的想,她說了什麼?雲琅的臉漲得通紅,眼睛黑瞅瞅的深不見底。兩個人幾乎同一時間把頭扭到了一邊。

天意從來高難測(4)
「雲大哥!」林丹沙喘著氣追上來,臉跑得紅樸樸的。「你怎麼跑這麼快呀?都不等等我們。發生什麼事了?不棄,你怎麼哭了?」
「雲大哥騎得太快,我膽小嚇著了。」不棄掩飾的說道,抬手擦乾了淚。
林丹沙眼珠一轉,熱心的說道:「不棄,和我同騎吧,我騎得很穩。」
不棄正要答應,腰間一緊,雲琅摟緊了她淡淡的說道:「你那匹馬牙口還小,坐兩個人會傷了力。是匹好馬,傷了力,將來就不大好了。回府吧。」
林丹沙的馬是林莊主用重金買得,平時看成寶貝,聽了雲琅的話雖然嫉妒他帶不棄共騎,卻又不想傷了愛馬,便道:「雲大哥,我很喜歡這匹雪獅子的,回頭你給我說說還要注意些什麼可好?」
雲琅嗯了聲,輕抖韁繩,馬得得平穩的小跑前行。
南下坊就在眼前,不棄悔得腸子都青了。這叫她怎麼開口求雲琅去多寶閣吃飯?好不容易出得府來,難道就此放棄?
林丹沙跟在身側,望著街坊兩邊的店舖好奇的東張西望。不棄眨了眨眼突然說道:「四小姐,滿大師還在藥靈莊嗎?想起他做的菜,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林丹沙果然來了興趣,嬌笑道:「是啊,滿大師的菜一上桌子,你連筷子都省了,直接用手抓著吃,現在我還記得你狼吞虎嚥的模樣!不過,滿大師的菜的確好吃。聽說他還不是多寶閣的頭等大廚。前面不就是南下坊,咱們去多寶閣吃了晚飯再回府吧!雲大哥,好不好?」
不棄鬆了口氣。
雲琅硬梆梆的回道:「明天內庫開標,還有事情要做,該回府了。」
林玉泉也介面道:「等過了明天,咱們再去多寶閣吃飯。」
不棄暗道一聲對不住了,故作懊惱的說道,「南下坊有糖人賣呢,真想吃。」
他買糖人是給不棄賠禮道歉,不棄現在想吃糖人,也是這個意思?雲琅的唇角忍不住微微翹起。他低頭看到不棄不自在躲閃的眼神,剛才的煩躁傷心頓時拋到了九霄雲外。雲琅心頭一熱說道:「買糖人費不了多少時間。你想吃幾個?」
一個也不想吃,我想去當鋪!不棄心裡是這樣想的,嘴裡甜甜的說:「兩個。吃一個再帶一個回府吃。」
看到雲琅臉色由陰轉睛,神采飛揚,連眼神都帶著滿足的笑意,不棄心裡接連念了十來個對不起。頭越埋越頭,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只要這個臭丫頭開口,什麼事都不叫事了!林丹沙拽緊了韁繩,氣笑了。盯著雲琅和花不棄忍不住就想譏諷幾句。
「小妹。」林玉泉看在眼底,喊了她一聲。
林丹沙回過頭,眼裡滿滿的委屈和不甘心。
林玉泉驅馬走到林丹沙身邊輕聲說道:「相信大哥。」
林丹沙眼睛一亮,見大哥微微頜首,心情頓時好轉,縱馬跟了上去。
一行人還沒進坊,就看到一人騎馬奔來。雲琅詫異的喊道:「劍聲!」
劍聲勒住馬,顧不得禮節,在馬上抱拳行禮道:「表少爺,我都在城外找了一圈了。府裡有事,夫人囑咐讓表少爺和林少爺林小姐趕緊回去。」
他壓低聲音道:「少爺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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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從來高難測(5)
不棄心裡一驚,脫口說道:「青兒呢?」
「小姐,你怎麼知道是青兒下的手?!」劍聲的眼神霎時變得淩厲起來,瞪著不棄彷彿是她下手害的莫若菲。
雲琅當機立斷道:「先回府再說!」
劍聲不滿的瞪了不棄一眼,心知這裡不是說事情的地方,掉轉馬頭往府裡走。
林家兄妹互望一眼,心知藥靈莊如今靠上莫府這棵大樹,莫若菲有個三長兩短對藥靈莊沒好處,也心急如焚。
路上雲琅輕聲問不棄怎麼知道是青兒。不棄白他一眼道:「別說你沒懷疑過。柳青蕪和青兒長得那麼像,兩個人肯定有什麼關係。府裡出事,我當然會想到大哥身邊侍候的青兒有問題。」
雲琅苦笑,見眾人埋頭趕路隔了些距離,這才在不棄耳邊輕聲說:「表哥早知道了。所以我不是很著急。」
不棄嗯了聲。心想明月夫人和七王爺談妥了交易你還不知道呢。她這時已經完全明白明月山莊的計劃。莫家的方圓錢莊一直是莫若菲在打理。他被行刺,明天不能出席的話,莫府別的人不見得能競標成功。他能防著青兒,能防著明月山莊明天的招術嗎?她心裡的驚惶漸漸淡去,湧起幾分感慨。
馬匹顛簸,天暗了下來,坊市間的燈光此起彼伏。不棄傷感的想,山哥得到了這世的榮華富貴需要他付出代價。自己只要能過日子就好,為什麼同樣坎坷?被林府利用,結果真成了王爺的女兒。包裝她打算把她向七王爺隆重推出的人是同樣穿越而來的山哥,她變成了不敢和他相認的義妹。遇到了夢中的大俠,卻是親生的哥哥。以為九叔就是個窮乞丐,又被他的身世財富和莫名其妙當乞丐困撓。
所有人都有自己的利益和目的。雲琅要為飛雲堡盡力。藥靈莊想在望京開藥鋪。莫若菲要保護莫府的利益。明月夫人要報仇。花不棄問自己想要什麼?她對薛菲和七王爺沒有感情。內庫之爭她沒興趣。陳煜是她喜歡的人,成了她的親哥哥,只能遠離。如果說內心深處真正有渴望的東西,不棄覺得,一是不想再受人擺佈。還有為了她的九叔。
她一定要知道九叔變成乞丐凍病而死的真相。
不棄遺憾地和南下坊擦肩而過。海伯知道她現在的處境嗎?他什麼時候才會來接她離開呢?她實在好奇,江南朱府的朱老太爺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為什麼獨生九代的兒子去做了乞丐,他都不知道。如果是那個老頭兒把九叔趕出了家門,她一定會替九叔好好「侍候」他!

天間從來高難測(6)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莫府從外面看與往常無異。只是在府內巡邏的護院人數比平時多了些,次數比平時頻繁了一些。
和很多世家大族一樣,總會收留一些能人異士為門客。莫府的護院統領曾經是名武藝高強的獨行大盜楊寧,被官府捉拿之後判了流刑,發配北方邊塞。如果不是飛雲堡堡主識才,他沒準已被碎了琵琶骨變成廢人。飛雲堡用錢將他偷贖了出來。莫百行病死,莫夫人受到莫氏族人排擠欺負之時,飛雲堡堡主雲鐵翼心疼遠嫁的妹妹,就讓楊寧來瞭望京莫府。當了莫府的護院總管。
楊寧獨居小院,雜事都由副總管處理。莫府的護院們都知道府中的楊總管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平時也少有見他親自插手府中的事務。今天楊總管卻和莫府的大總管莫伯一起出現,這讓護院們多少也感覺到今天不同尋常。無不打起了精神,盯住了出入莫府的各門。
世家大族猶重血緣,輕易不會出現分家之事。莫府外院多住著地位較低的旁支。只有宗親中在家族生意中掌握了重權的人和輩分高的人才會住進內院。
莫夫人和莫若菲的院子是內院正中的主屋。這片主屋之中又分若干小跨院。不棄的淩波館也處在主屋範圍之中。
下午莫若菲被婢女青兒行刺之後。內院通往外院的路口就被封鎖。而內院中主屋所在院群之外又布上了二道哨卡。
然而這樣的緊密封鎖仍瞞不住人們的眼睛。望京城最大的藥鋪回春堂裡最負盛名的大夫,太醫院退閒在家的老太醫,以及望京城中享有名望的幾位大夫都被莫府大總管莫伯親自接進了府中。人們不由得議論起來。下午內院上空爆出了朵怪異的煙花,內院中什麼人生病了?有人猜是莫夫人病倒,更多的人卻從莫若菲自下午後不再露面中覺得這位才十八歲的年輕家主出事了。
內院裡的人比外院的人更為恐慌。他們準確的知道主屋中出了刺客,家主莫若菲受了傷。卻對傷情一無所知。
護院總管楊寧陪著莫夫人親自去了幾位叔伯的院子裡。牽涉到明天內庫開標,平時喜歡拿長輩架式的莫府老輩默許了莫夫人的請求,緊閉了院門,約束自家的人出入。
主屋之內莫若菲所居的小院燈火通明。婢女小廝急匆匆的往來沒有帶出半點聲響。站在屋外廊下的侍婢嘉欣和冰冰哭得兩眼通紅,飲泣之聲卻沒有傳出半點。兩人自幼相伴,心意相通。來一位大夫眼裡會騰起希望,送走一位大夫,眼神又跟著黯然。
受了莫府的重金,這些大夫在看完病之後都被客氣的請到內院客房中休息。在明天內庫開標之前不能出府。
當太醫院的江老太醫走出來後,嘉欣和冰冰忍不住雙雙落淚,齊齊看向掩上房門的廂房。
莫若菲躺在床上,平時白玉似的臉上籠罩了層淡淡的青氣。床前地上還有點點未來得及擦拭乾淨的血跡。

天意從來高難測(7)
莫夫人一個人在。她的手緊緊的握著莫若菲的手,淚滿衣襟。
莫若菲平靜的說:「別哭。人總有一死,誰知道死後會不會另有一番天地呢?何況我現在還沒死,也*天就能找到解毒的方法。」
莫夫人似沒有聽見。她腦子裡只有江老太醫的那句歎息:「老夫才疏學淺,公子的毒莫說解,名字也不曾聽說過。夫人準備後事吧!」她突然想起了長於醫藥世家的林家兄妹,眼裡又升出一絲希望來。「對,我已叫劍聲去找林家兄妹了,他們來自醫藥世家,也許還有辦法。老太醫說了,你千萬不能再強撐。剛才吩咐莫伯去請錢莊掌櫃的,多說幾句話都吐了血。娘不想讓你再勞心了。你好好歇著,娘去瞧瞧阿琅他們回來沒有。」
莫若菲心頭一急,扯住了她的衣襟:「娘,能否解毒是天意。兒子怕是不行了。我求你一件事行不行?」
莫夫人身體一僵,回身趴在他身上放聲大哭。從小到大,兒子一直是撐著她活下去的支柱。莫夫人眼裡漸漸有了瘋狂之意。她喃喃說道:「憶山,別怕。娘不會倒,娘替你報了仇再來陪你。」
莫若菲眼裡閃過一絲溫暖,輕聲說道:「娘,明天內庫你替我去可好?」
莫夫人悲從心來,哽咽著說:「還有什麼比你的命更要緊的?官銀流通權不要就不要了,沒了你,娘什麼都沒有了!這時候,還想著那些作甚!」
莫若菲大急,咳得幾聲,又吐出一口血來。他激動的說:「不!娘,難道就讓那些人得逞了?我死不瞑目!」
血噴在莫夫人衣襟之上,蒼白的唇被血絲染得紅了,襯得一張青灰色的臉越發嚇人。他微喘著氣,眉心緊蹙,似乎痛楚不堪。眼睛卻固執的看著莫夫人,堅定而清明。因為激動多說了幾句,他臉上籠罩的青氣又重了幾分。
她雖然是飛雲堡的小姐,莫府的主母。卻從來沒有插手過莫府的生意。她去能行嗎?莫若菲懇切的望著她,那眼光讓她無力拒絕。也許這是她能為兒子做的最後一件事情。怒火減淡了她心裡的悲傷。就算兒子沒了命,她也絕不能讓那些下毒手的人得逞。
莫夫人心頭酸澀,顫著手替他擦去唇邊的血跡,用力地點了點頭。
莫若菲似放下了心頭的大石,喘了幾口氣道:「娘,將錢莊掌櫃都請進來吧。」
莫夫人不忍再拂他心意,便吩咐去請錢莊的掌櫃們進房。

天意從來高難測(8)
早候在主屋外的錢莊掌櫃們心頭也惴惴不安。聽到主母招喚,緊張的隨莫伯進了院子。
莫若菲沒有下床,靠倚在床頭,整個人癱軟無力。看到他時,眾掌櫃心頭一涼,暗道大事不妙。
「大家都看到了。」莫若菲掃了眾人一眼,才說得這一句,便又吐得一口血。
「憶山哪!」莫夫人喊得一聲,怕得渾身發抖。如果不是房間裡坐滿了錢莊的掌櫃,她幾乎控制不住想要放聲大哭。
眾掌櫃也嚇得從圓凳上站了起來。
「我沒事,放心。」莫若菲輕輕拍了拍莫夫人的手。示意莫伯喚來嘉欣和冰冰照顧她。他憐惜的看了莫夫人一眼,卻不下令扶她出去休息。他喘息了會兒,輕聲說道:「我明天是無法去內庫的。這次爭官銀流通權早就有了安排和準備。憶山只想請眾位掌櫃齊心協力相助我娘親。她將會以莫府主母的身份代我前去。成掌櫃,咱們備用的銀票都準備好了嗎?」
成掌櫃尤在驚詫之中,愣了愣才急聲答道:「去年拿標是兩百萬兩。今年照少東家的吩咐,今年多準備了兩百萬兩,一共是四百萬兩。現銀已經入庫了。」
莫若菲想了想道:「多開三百萬兩。」
眾掌櫃倒吸口涼氣。皇家規矩,內庫開標一完,標的銀子會馬上運進大內銀庫。多備的二百萬兩已是方圓錢莊自全國各地錢莊存銀裡調用的所有庫銀。如果今年有人競爭讓標的銀子翻倍,四百萬兩銀子全部被內庫提走,方圓錢莊在望京的總銀庫裡只有十來萬兩銀子周轉。全國各地的錢莊裡最多只有一兩萬庫存銀子。多開三百萬兩銀票,如果持銀票的人前來兌銀,錢莊無銀可兌付,就等於自毀招牌,下場就是關門大吉。
成掌櫃是方圓錢莊在望京的大掌櫃,深知個中厲害,老臉漲得通紅,連連擺手道:「少東家,這使不得!少東家忘了當年老東家還在時的擠兌風潮?持方圓錢莊銀票的人齊齊前來兌銀,老東家為了保住錢莊,全部兌現。結果付不出官銀流通權的標的銀,還是飛雲堡相助才渡過難關。」
他說起當年之事,莫夫人眼睛又紅了。她的目光裡泛起感慨與溫柔。想起當年莫百行前來飛雲堡聯姻求助的場面。她望著兒子悲從心來。難道父子二人都要經歷同樣的磨難?只是莫百行好運,心力交悴之後因為娶了她平定了風波。兒子呢?就算拿到了官銀流通權又如何?沒了命什麼都沒有了。
心底的絕望讓她近乎瘋狂。莫夫人眼神堅定起來,多開幾百萬兩,也不能讓那些想搶奪官銀流通權的人得逞!一時間,她理解了兒子的舉動。高傲的抬起頭道:「我大哥雲鐵翼已經到瞭望京。飛雲堡答應相助我們五十萬兩銀子,再抵了田產房舍應該也行!成掌櫃不必多慮。如果莫府拿不到官銀流通權,方圓錢莊失了皇商招牌,往後就算再有銀子,也買不回聲譽!」
東家執意孤注一擲,做夥計的只能聽命。替莫府賣命幾十年,一群老掌櫃交頭接耳一番合計,隨身算盤打得辟啪作響,盞茶工夫算出了賬目。
成掌櫃代表眾掌櫃說道:「如果照夫人所說,飛雲堡如果能助咱們五十萬兩銀子的話,抵掉田產房舍,大概能湊得二百三十萬兩銀子。這是最後的數字,不能超過這個數,否則一旦有人來錢莊兌銀票,錢莊就開不了門了。」
莫若菲滿意的點了點頭。他掙紮著自床上坐起,扶著莫夫人的手勉強站立,對眾掌櫃深揖一躬道:「就四百三十萬。娘親從未涉足過商業。明天出價計算還請老掌櫃們撐住。憶山在此多謝了!」
眾掌櫃口稱不敢,回了禮後在莫伯的陪同下匆匆離開。
他們一走,莫若若身體一軟,倒在了床上。
這時雲琅他們正好趕回,走進房門看到的第一眼就嚇呆了。
不棄看到莫若菲胸前衣襟上的那些血跡,腦袋陣陣眩暈。她勉強扶著牆站住,喃喃說道:「不是說有準備嗎?怎麼會變成這樣?」

天意從來高難測(9)
林玉泉長年在藥靈莊醫治江湖中人,鎮定許多。他走到床前,抬手把住了莫若菲的腕脈道:「讓我瞧瞧。」
莫夫人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捉住林玉泉的手道:「林公子,你好好看看,憶山的毒能解嗎?!」
雲琅倒吸了口涼氣,莫若菲中的是毒,這毒能不能解需要對症的解藥。他腦袋一醒問道:「青兒呢?抓到她了嗎?」
扶著莫夫人的嘉欣哭著說道:「當時只有她陪著少爺在松林之中散步。下了手後就逃了,接應的人被少爺殺了。少爺獨自掙紮著走出松林時才被巡院的護院發現。我就說她是個狐狸精,少爺怎麼就和她單獨進了松林呢!」
雲琅想起柳青蕪來,他跺了跺腳道:「乾等在這裡也沒有用,林兄,你替表哥瞧瞧,我去想想辦法。」
時間不等人,他看了眼倚在牆邊的不棄,見她用嘴型說世子二字。如果青兒真的是明月山莊的人,能讓明月山莊交出解藥的人就只有陳煜了。雲琅知道她明白自己的意思,向她點了點頭不再多說,拔腿就往外走。
廂房門打開時,晚風吹了進來。春寒料峭,站在門邊的不棄打了個寒戰,心底升起股恐懼。如果莫若菲真的中毒死了呢?這個念頭讓她想尖叫出聲。
從知道莫若菲身體裡是山哥的魂魄後,她一個勁的躲著他避著他防著他。她骨子裡是怕他的。生怕他認出她之後再像前世一樣控制她。她想重新活一回。可是,這一刻,她更害怕。怕莫若菲真的不治身亡。
往事清晰,宛如昨天。
她五歲,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帶著她去火車站販票。山哥是在火車站混的小偷。久了就熟了。那個女人不是她媽媽,她也不知道怎麼跟著她的。那個女人把她托附給山哥照看,結果沒過一會兒就被便衣捉住了。她看到她在地上哭鬧打滾,和便衣扭打起來。火車站售票大廳裡一片混亂,她嚇得抱住山哥的腿不放手,大聲的哭,他只好抱起她走。
她告訴山哥那個女人不是她媽媽。山哥就帶著她搬了家,她再也沒看到過那個女人。
他那時也只有十五六歲。帶著她翻過垃圾筒,從小區一樓住戶防盜窗內偷過掛著的香臘臘肉衣服褲子。擠公交車偷過錢包。進小超市偷過日用品。就這樣帶著她長大。
他罵過她,打過她。
過年的時候,他也會買上一些便宜的煙花爆竹在空地上放。偷到了錢,他也會帶著她去飯館炒幾個好菜,去批發市場給她買件衣服。
不棄突然想哭。無論如何,他都是她唯一的親人。他再壞,對她再不好也是他的親人。她祈求雲琅能找到解藥,祈求上天給了山哥重生的機會,就不要輕易奪走。

天意從來高難測(0)
這時莫若菲輕聲說道:「娘,你們都出去吧。讓林兄靜心把脈。」
林玉泉把著莫若菲的脈心頭突然一跳,眉梢揚了起來。此時他的背擋住了眾人的視線。所有人都沒有看到莫若菲的手指輕輕在他掌心撓了撓。林玉泉壓抑著震驚,順著他的話說道:「莫夫人,莫少爺的毒我需要靜下心來好生瞧瞧。你們都先回吧。丹沙,你也回去歇著。房裡的人都請出去吧。」
莫夫人深吸口氣對林玉泉道:「林少爺,我們在外等你的好消息。」她扶著嘉欣的手往外走,看到站在牆邊的不棄。
她神情焦慮,望向莫若菲的眼裡噙著淚意。
才滿十四歲的不棄沒有林丹沙的嬌柔,更沒有身邊的嘉欣的俏麗。燈光輝映下,那雙眼睛像夜裡的貓兒眼,閃動著瑩光。比白天瞧著少了分明亮,卻多出種攝人魂魄的神秘之美。讓她那張臉變得與眾不同。
也許是錢莊掌櫃提起了二十年前的往事,也許是心傷兒子中毒,莫夫人恍惚中又看到了薛菲。她渾身一抖,眼中飛快一絲厭惡,嘴裡溫柔地說道:「不棄,你身份嬌貴,大病初癒不宜熬夜守候。咱們出去等吧。」
不棄沒有注意到莫夫人的眼神。她的腿彷彿生了根,絲毫也移動不了。她不想離開,如果莫若菲會死,她也要守著他,告訴他自己是誰。
林丹沙伸手拉住不棄的胳膊道:「不棄,你在這裡,會妨礙便哥哥看病的。」
不棄回過神來輕歎了口氣,拭乾眼角沁出的淚,順從的走出了房門,跟著莫夫人和林丹沙進了西廂房。
屋裡多點了幾盞燈,亮如白晝。
林丹沙打了個呵欠,靠著小幾上昏昏欲睡。莫夫人微闔著眼,手機械的轉動著佛珠。不棄木然的坐著。侍候在側的嘉欣眼睛一直望著門外。已經快一個時辰了,正房裡還沒有動靜傳來。
沒動靜也許就是好消息。至少不會像先前來的大夫,切脈之後,不過半刻就搖頭離開。

天意從來高難測(1)
又過得一柱香時間,正房的門開了,林玉泉走了出來。
莫夫人驀得睜開了雙眼,不棄也站了起來。只有林丹沙,她對狡猾如狐的莫若菲一點感覺都沒有,睡得迷迷糊糊。
「老夫人,在下已經盡力了。莫公子的毒無解,在下能開張方子,用金針替莫少爺阻擋了毒素。每隔一個時辰就要重新用針,可延得三天性命。小妹留下來幫我就行了。行針需要安靜,夫人和不棄還請離開為好。你們在,在下無法專心致志地行針。」林玉泉輕聲說道。
莫夫人手一顫,佛珠掉在地上發出輕碎的聲響。
他的話傳進不棄耳中無異於雷擊。山哥只有三天可活?不棄心亂如麻。遍搜腦子裡的記憶,也找不到半點對策。她悲哀的想,就算擁有現代人的記憶,她懂得的東西實在太少。想到莫若菲出口成章,不棄只有憐惜。他和她一樣,渴望著讀書,渴望著不再偷東西過日子。他有這樣的條件,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已經擁有了希望和如錦前程,他怎麼能死?
她脫口說道:「雲大哥一定會拿來解藥的!」
莫夫人緩緩轉身,嘴角噙得一絲嘲諷:「解藥?就算拿到,怕也是明天之後的事了。不就是官銀流通權嗎?憶山是獨子,他還沒有成親,莫家只靠他一人延續血脈。那些人為何要對他下手?為何偏偏在內庫開標的前一天下手?就是瞧準了沒有憶山,莫府明天會奪標失利!憶山說的對,莫府一定不能丟掉官銀流通權。丟了,縱是他活著,看到莫府被人魚肉,踏在腳下不得翻身,他會比死更難受。」
她的臉漸漸變得堅毅,眼裡竟連一滴淚都沒有。
不棄管不了什麼官銀流通權,她只想陪莫若菲說說話。穿越這麼多年,他的心應該也是寂寞的吧?他會想念他從不離手的香煙,啤酒,遊戲。會想念和狐朋狗友賭錢。會想念他迷戀的女明星。如果他只有三天的生命,她可以陪著他說話,讓他肆無忌憚的將埋在心底的秘密一吐為快。
這是她能為他做的唯一的事情。
不棄懇切的說道:「讓我留下來吧。我保證不出打撓到你。要不,我就在西廂房裡呆著。他醒了,我有話對他說。」
林玉泉臉上露出為難的表情。他低聲說:「莫公子自己想靜一靜。不棄,今夜每隔一個時辰替他行針是能保住他三天性命的關健。有什麼話明天再說可好?」
不棄無奈的歎了口氣。
莫夫人看著她,突溫言說道:「不棄,我知道今晚你也睡不著。我也是一樣。不如陪我去佛堂向菩薩禱告替憶山祈福吧。」
菩薩?送她和山哥來這個世界的神秘力量是菩薩才有的神力的吧?穿越之前不棄不信神明。穿越之後,她卻相信冥冥中有神明存在。不然,怎麼會可憐她和山哥,給了他們重生一回的機會。
她扶住了莫夫人道:「好。我陪夫人去佛堂。希望菩薩能保佑山哥。」
莫夫人看了眼莫伯。莫伯眼神一閃,拎起了竹籠在前面引路。
(對不起,粘文的時候少粘了一段,請大家從第九節重新看一遍吧。低頭走開。)

天意從來高難測(2)
小佛堂內只燃得幾盞香油燈。幾線信香裊裊吐著青煙。光線幽暗,關上大門便隔開了塵世。
不棄虔誠的跪在蒲團上。周圍半點聲響都沒有,安靜的讓她恍惚中真的感覺到心若止水的禪意。
莫夫人跪在她身邊,慢慢睜開了眼睛。她側過頭看不棄。嘴角浮起一絲冷笑。
「夫人,小姐,吃點東西。」莫伯悄無聲息的走進佛堂,托盤裡放著兩碗燕窩和一碟點心。
鼻子嗅到一股甜香,不棄情不自禁吞了吞口水。這才想起今天到現在還沒有顧得上吃晚飯。餓著肚子替山哥禱告會不會更讓菩薩覺得心誠?不棄猶豫了下搖了搖頭:「莫伯,我不吃。」
莫夫人的目光從燕窩上一掠而過,莫伯垂下了頭。莫夫人眼裡透出一種興奮,緩緩的站起身說道:「不棄,陪我吃一點可好?」
不等不棄拒絕,莫夫人已拉著她坐下,她歎了口氣說道:「憶山生死未蔔,你若是再病倒,諾大的莫府如何應付?」
自己聽到山哥會死,心裡悲傷。而這個女人卻是山哥這一世的母親。十八年來愛他護他,聽到噩耗還能這樣平靜,她的心裡怕是在淌血。不棄憐憫地看著莫夫人,忍不住說道:「夫人,山哥有你這樣的母親,他睡著了也會笑醒的。」
莫夫人眼睛一紅,喃喃說道:「憶山十歲就撐起了莫府的家業。這麼些年他總是很努力。我想替他訂婚成親,他總說自己還小,再給他幾年時間多帶幾個自己人出來,將來才可以享清福。我這個做娘的,卻一直靠著他享清福。說是長在大富之家,他年紀小,宗親們明著佩服,私底下無時不想著分家業。如果不是老爺自私,早早的扔下我們母子。他又怎麼會這麼辛苦?」
聽莫夫人說話的時候,不棄端起燕窩喝了口。冰糖燉的血燕滑潤香甜,小小一碗轉眼之間吃得乾乾淨淨。見莫夫人沒有動,不棄不好意思的說:「夫人,你也吃點吧。」
莫夫人看了看她面前的空碗,輕聲說:「不棄,你知道老爺為什麼早早的就過世了嗎?」
不棄愣了愣,怎麼扯到莫老爺身上了?她以為莫夫人是傷心過度。一個女人年紀輕輕守了寡,唯一的兒子又中了毒,生死未卜,任誰都禁不起這樣的打擊。不棄便順著她的話說:「夫人,不要太過擔憂。林少爺保得山哥三天的性命,也許這三天裡能找到解藥呢?雲大哥找世子幫忙去了。我總覺得山哥命不該絕。他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一切,菩薩會保佑他,不會對他這麼無情。」
「是嗎?」莫夫人站起身走到神案前指著菩薩道:「菩薩?我早就不相信了!如果世上有神明,他為什麼不長眼睛?!我飛雲堡嫁了最美的小姐,用二百萬兩銀子的嫁妝替莫府爭回了官銀流通權。讓望京莫府成了京城首富。可是莫家如何回報我的?莫百行如何回報我的?他說幼時認識的妹妹逃婚到京城避難。好,我任由那賤人住進了紅樹莊。結果呢?他告訴我那個賤人有了他的孩子,他要納妾!他病故。莫府的人又是如何待我們母子的?憶山才十歲,我在望京舉目無親。他們竟然要趕我們母子走,美名其曰讓我們守祠堂,供養我們母子一生一世。」
她轉過身,陰騭的盯著呆住的不棄,眉毛一揚笑了:「嚇傻了?郡主?哈哈,你是個野種罷了!」

天意從來高難測(3)
今晚沒有電閃雷鳴,不棄卻又一次感覺到驚懼。莫夫人身上披著的鎏金萬福字在微弱的燈光下閃爍著點點金光。刺痛了不棄的兩眼。她張大了嘴巴,不敢置信的問道:「我是莫老爺和薛菲生的?你確定?」
莫夫人的聲音輕而悲傷:「七王爺四月離開瞭望京,那賤人六月底才有了身孕。你說,我能不確定嗎?老爺跪在我面前要我答應納她為妾。你說,我還要怎麼確定?!」
她不是七王爺的女兒,不是七王爺的女兒!不棄驚喜交加。
她霍的站起,快步走到神案前跪下,誠心誠意的說:「菩薩,我知道你是能聽到的。是你安排讓我和山哥這輩子成了兄妹成了親人。請你保佑他平安無事。你一定能的。他上輩子沒有父母,沒有家人,這輩子有了。他上輩子常說要是他有錢了,他一定住大房子,穿好衣裳,天天下館子吃好東西,這輩子他也擁有了。如果我們上輩子做的壞事太多,你要懲罰我們,請你怪罪我好了。如果我和他之間只能有一個人可以如願以償,請你保佑他,讓他繼續富貴繼續好好活下去!我要的不多,能和他這輩子成為兄妹,我很滿足。我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菩薩謝謝你!謝謝!」
她的說話讓莫夫人目瞪口呆。她衝到不棄面前一把掀倒她低吼道:「賤人!憶山沒有你這個妹妹!他不會有,我不會讓他有!」
不棄摔坐到地上並不生氣。她仰頭望著莫夫人因為憤怒變得扭曲猙獰的臉歎息。她明白莫夫人心裡的委屈。莫老爺背叛了她,自己是莫老爺背叛她的明證,她怎麼可能喜歡自己。莫夫人是山哥這輩子的母親,是個被丈夫背叛的可憐女人罷了。
不棄輕聲說:「夫人,我不會留在莫府。你不喜歡我,我連山哥都不說。我不會留下來做莫府的小姐。謝謝你告訴我身世。」
「謝我?」莫夫人奇怪的看著她,突然放聲大笑,「花不棄,你以為我會放你活離開?我的兒子要死了,她的女兒卻留在世上享受榮華富貴,做夢!我絕不會讓你活在世上提醒我那賤人的存在!你知道嗎,你第一天進莫府的時候,我有多想把你的眼睛剜出來?你可知道每天晚上我都在想你什麼時候會死!」
她咬牙切齒的瞪著她,長長的手指甲差點戳到不棄的臉上。不棄駭極,下意識的往後一縮,轉開了頭。佛堂的門緊閉著,莫伯面無表情的站在門口。他看向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死人。不棄心裡一涼,今天晚上她走不出這座佛堂了嗎?她脫口說道:「你就不怕我死在莫府,王府會報復?七王爺以為我是他的女兒!除非你想讓天下人都知道,莫老爺不愛你!你是個沒有人愛的棄婦!」
莫夫人哈哈笑了起來。聲如夜梟,迴盪在安靜的佛堂裡。

天意從來高難測(4)
不棄飛快的從地上爬起來。隨手操起燭台說道:「殺了我,山哥會恨你一輩子。他再尊敬你,再愛你,他也不會原諒你!」
莫夫人收了笑聲,嘖嘖兩聲,似在感歎花不棄的幼稚:「你以為我會讓憶山知道?我手上染著薛家莊上百條人命的血,早髒了。憶山不是。我怎麼會讓他的手染上半點血污?我要替他除掉所有會擋他的路的人。我絕不會給你機會讓你替那賤人報仇!」
不棄握緊了燭台,看一眼莫伯又瞟一眼薛菲,她大聲說道:「她生下我時恨不得掐死我!我不會替她報仇!我沒有父母!你放我走,我就原諒你。我馬上離開望京城,一輩子也不會出現在你眼前!」
莫夫人搖了搖頭:「遲了。花不棄,你活不到天亮。你喝下那碗燕窩,你就死定了。既然有人對憶山下毒,也會有人對你下毒。我巴不得七王爺發怒。有王府替我去追查害憶山的兇手,我省力氣了。英叔,都安排妥當了嗎?」
莫伯低聲說:「都安排妥當了。府裡夜裡來了殺手,小姐中了毒。」
兩人說話時不棄的手突然拿不住燭台。呼吸間胸口一股刺痛傳來,酸麻的感覺從腳肢頭慢慢往上蔓延,力氣一點點消失,人軟倒在地。她呆了呆,大笑起來:「好,原來天意如此!讓我們同來,又讓我們同去!山哥會死,原來我也會死!」
莫夫人狠狠的說道:「就算死,你也一定會死在他前面!」
不棄眼裡露出懷念,她苦笑道:「我本來就是死在他前面的。」
莫伯朝不棄走來,他陰沉著臉,黯淡的香油燈照得他的臉晦暗不明。他一把將不棄扛在肩頭走出了佛堂。腦袋往下,全身的血都往頭上湧,不棄眼前一黑人事不醒。

天意從來高難測(5)
與此同時,莫若菲房中,林玉泉端著才熬好的藥湯微笑著遞過去:「自己逆轉經脈逼得吐血,莫公子,你這招瞞天過海使得實在。如果不是我常年替江湖中人醫治,還真以為你中了奇毒。」
莫若菲慵懶的靠坐在床上,接過藥碗一口氣將藥喝完。他笑了,臉上的青氣是用藥草染出來的。襯著他的笑容十分詭異:「我逆轉經脈吐血,不及時治會落下病根。林兄知道也沒有關係。莫府和藥靈莊合作,林兄我總是信得過的。連服三天藥,內傷就全愈了。」
林玉泉好奇的問道:「為什麼連老夫人也要瞞過?」
莫若菲微笑道:「明天母親替我去內庫竟標,她要是知道我沒事,會讓別人看出端倪。」
林玉泉恍然大悟:「莫公子明天是要悄悄進場,麻痺對方。讓對方輕視莫府,找到破綻贏個漂亮仗啊!」
「林兄好眼力,一點就透。能和藥靈莊結緣合作,憶山之幸!」莫若菲適時的露出驚詫表情。瞞過了回春掌的坐堂大夫,瞞過了內醫院的老太醫,卻沒有瞞過林玉泉。莫若菲覺得藥靈莊的醫術也非浪得虛名。既然被他發現,他只能拉攏。
藥效上來,他閉上眼睛調息,片刻後睜開眼道:「林兄好醫術。以藥靈莊的醫術與藥方,有莫府支持,貢藥一項會成功拿到。明天林兄也要去內庫競標,早些歇著吧。」
林玉泉得他一讚,心裡得意,站起身一揖道:「藥靈莊能和望京莫府聯手實在愉快。告辭。」
望著他的背影,莫若菲眼裡露出不屑。小小一個藥靈莊就想和莫府比肩,現在彼此有共同利益罷了。
此時,他計劃中最怕出意外的環節是雲琅。莫府和飛雲堡是姻親,有牢不可破的血緣之親。莫府和飛雲堡聯手,力量倍增。雲琅如果去找柳青蕪失手被擒的話,飛雲堡會陷入被動。到時候只有莫府獨自抗衡。他轉眼又想起雲琅臨走時看了不棄一眼,笑容漸漸從唇角漾起,心情頓時變得輕快。
莫若菲越來越覺得花不棄是他下得最優秀的賭注。七王爺送來了密信,雲琅找明月山莊拿解藥,七王府不會坐視不理。世子會出手相助,雲琅有驚無險。
他將頭緒又梳理了一遍,確認沒有任何漏洞後,莫若菲吹熄了燈換上緊身夜行服。
照他的安排,莫府內院各處都嚴禁人隨意走動。自己的房間也不會有人進來。他悄無聲息的潛出院子,再安全不過。
(對不起,我粘文的時候少粘了一大段,請大家從第九節起重新看吧。不是大家提醒,我都沒發現。低頭,紅臉,默默無語的離開。另祝大家元宵節快樂。)
天意從來高難測(6)
從窗戶翻出,莫若菲像滑進水裡的魚,隨風潛行。府裡護衛巡邏的時間次數和地點他瞭如指掌,又在自己家裡。他沒有遇到任何阻礙就進了緊挨著淩波館的松柏林。
望京的世家大族都有很多奇怪的族規。莫府先祖就立下規矩,但凡府中有男丁出生,就在松林中的宗祠附近種一棵松樹或柏樹。幾百年來這片松柏林的範圍越來越大,樹越長越粗壯,越來越茂密。這些象徵著莫府男人們的樹沉默的向人們展示著這個家族的力量。
但凡來過莫府的人遠眺位於莫府西側的松柏林,都會對這個家族情不自禁地產生一種敬畏。
莫若菲一直很喜歡這片松柏林。看到這裡高大的松柏,他會有種歸宿感。踏入其間,山林幽深空寂,先祖們創下的基業和財富交到了他一個人手中。樹無聲,葉無語,他卻能感覺到先祖們在庇佑著他。
護院總管楊寧就住在宗祠的小院子裡。他平時少有過問府中護衛的事,最主要的任務就是護衛莫氏宗祠。不是開宗祠的日子,只有家主能進。
沿著青石板甬道從林間穿行而進,躲過護衛的暗哨,莫若菲輕鬆的到了宗祠外。
宗祠外是片青石板鋪就的空地。門口默然站著護院總管楊寧。乍眼一看,他像是打掃清潔的老頭兒,渾身沒有半點獨行大盜的風采。他似等候莫若菲多時,瞧見莫若菲來,楊寧讓開了半個身體,莫若菲飛快的閃進宗祠,關上了大門。
這時楊寧掃視了一下周圍,眼睛驟然閃過刀鋒般的寒芒。見無動靜,眼裡的光芒又漸漸斂去。他拿出旱煙袋,坐在宗祠外的台階上吸起了旱煙。
密密麻麻的牌位肅穆的立在供案之上。莫若菲恭敬的磕頭上香,輕聲道:「莫府有強敵,祖先保佑憶山。」
他站起身走到偏殿。高大寬敞的殿宇中高低錯落立立著無數石碑。銘記著莫氏家族考取了功名的人,對家族有功之人。莫若菲輕車熟路的在石碑間繞行,停在了其中一塊碑前。他開啟了機關。幾塊石碑同時移動,露出一道台階。他習慣性的左右張望了下,慢慢走了進去。石碑又恢復了原樣。

天意從來高難測(7)
石壁上嵌著燈光,吐著微弱的光。空氣裡散發著潮濕的氣息。石階的盡頭是條地道,黑漆漆看不清楚地道另一端通向何處。靠近石階的地道兩側卻有幾間石屋,豎著堅固的鐵柵欄。
莫若菲在其中一道鐵柵欄前站定,輕笑道:「青兒,現在已近子時了,再過三個時辰,內庫招標就開始了。你還是不肯說嗎?」
石室靠牆坐著一人,穿著莫府婢女的青色衣裙,梳著雙環丫頭髻。髮絲略見散亂,幾莖黑髮垂在臉頰旁。她慢慢抬起了頭,清麗絕倫的臉帶著幾分憔悴,眼神漠然。與平時活潑機靈的青兒不同,她沉默的時候身上散發出一種大家閨秀養成的沉著嫻靜氣質。雖處囚室,鎮定自若。
莫若菲笑咪咪的抄著手看著她。這地道是歷代家主過世時相傳於下任家主,開啟的方法只有他一人知道,不會有人進來打撓到他。莫若菲也不再壓低聲音,眉梢挑動,笑道:「你不肯說,我來替你說吧。過年時府裡放煙花爆竹,財神送財變成了財神送命。其實要的不是命,而是要給你製造機會,讓你順利接近我或者不棄。你很聰明,選擇了跟在不棄身邊。你一直沒有行動,侍候不棄盡心盡力,讓所有人都以為你只是個聰明美麗的小丫頭。明月夫人明知道你和柳青蕪相貌酷似,卻令你潛進莫府,就是想要引起我的注意。這是招險棋。男人對女人沒有好奇心,更談不上被吸引。然後,你可以告訴我,你要和同胞姐姐柳青蕪爭明月山莊莊主之位。我是商人,只要有利潤的生意我都願意做。明月夫人這道誘餌料下得足。得知你的身份後和我和你聯手,莫府和明月山莊聯姻,我不僅賺了美貌娘子還能賺到明月山莊!當然,這些只是前戲,計劃之一。我很配合。自你來了我的院子,嘉欣和冰冰受到我的冷遇,我連來松柏林也只帶了你一人同行。可惜,你的疑心和我一樣重。你不相信,最終選擇對我下手。說起來,我很感謝你。你不動手,我明天的戲唱起來有難度。」
青兒靜靜的問道:「你什麼時候起懷疑我的?」
莫若菲呵呵笑了:「你應該問,我是什麼時候調查你的。我說過,你很聰明。你看出我對不棄的憐意,所以順著這條線編故事。天底下有一個花不棄就行了,再來一個類似的妹妹,我消受不起。我又不是開救濟館的,天底下的窮人要自強,我就出錢出力出感情,我有這麼大方?說起來也是你不曉得。不棄,她與眾不同。你只看到了表面,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我想了想,還是決定把你放在我身邊穩當些。免得害了她。」
他回想起不棄在馬車上展露的車技,想起她喜滋滋的數金瓜子,想起天門關她自馬上摔落下去的瞬間。莫若菲眼裡露出淺淺的溫暖。
青兒冷冷說道:「莫公子,你可知道你這張草藥染出來的青臉配著你剛才的表情,再說著你對花不棄的疼愛有多猙獰?不知情的還以為你要一口咬死。」
莫若菲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這張臉迷倒了多少女人?到了這丫頭嘴裡咋就像青面獠牙似的。

天意從來高難測(8)
「說吧,你要怎麼著?你扣我在這裡,你以為明月山莊會沒有行動?」
莫若菲聳了聳肩道:「柳明月要為薛家莊的人報仇,我也不能坐以待斃。這是你死我活的局面,除非她肯放下仇恨。還有兩三個時辰內庫就要開標了。她想找你,估計時間不夠用。莫府上下因為我中毒倒下,戒備森嚴。你說,現在是找你重要,還是內庫重要?」他眨了眨眼,忍不住得意,「現在最重要的是,你的煙花信號已經放出去了。莫府的異常明天我母親出現在內庫開標現場都說明你得手了。這種情況下,明月夫人再謹慎還是忍不住要出手的。」
青兒看著他,莫若菲沒有洗去藥草,臉色青白卻有種近乎妖孽的美。莫若菲十歲就接掌方圓錢莊,他的目的是什麼?青兒心念數傳,人驚跳起來,脫口說道:「你要放棄官銀流通權?!」
「啪啪!」莫若菲輕輕擊掌,眼裡露出讚賞。林玉泉猜不到的事,青兒猜中了。
官銀流通權拿到手裡有三個好處。一是每年能從全國官銀流通中抽取經手費。二是會有大筆官銀留在錢莊周轉能產生利潤。三是靠著皇家的招牌鞏固錢莊的信譽。以大魏國每年的收入,官銀流通產生的利潤絕對不會超過二百萬兩。竟買官銀流通權,主要是買塊金字招牌。
青兒好看的秀眉微蹙,小臉上顯出與年齡不符的精明。她一邊分析思考,一邊順著思路說道:「你瞞著莫府所有人,讓大家以為你中毒已深。愛子心切的莫夫人以哀兵之勢對官銀流通權勢在必得,必然瘋狂的提價。我們安排的人則和她競價,你會在我們出到高價時放棄,叫明月山莊接下官銀流通權,虧損幾百萬兩銀子。」
莫若菲以全新的眼光打量著青兒。身材苗條纖細,腦子出奇的好用嘛。她的敏銳和觀察力都很強。柳青蕪十六歲主管了明月山莊,看來青兒也不比她姐姐差。
他抄著手悠然說道:「你都說對了。我打的就是這個主意。我猜,你們也絕不想要官銀流通權。虧幾百萬兩銀子拿一年,這不是商人。你們打的主意也是把價抬高,然後叫方圓錢莊沒有周轉的銀子。再收集銀票上門擠兌。擠垮一個錢莊最好的辦法莫過於此。沒有了流水,錢莊如何周轉?而且讓莫府拿到了官銀流通權,一年虧上幾百萬兩銀子。明年的莫府還有錢去爭官銀流通權嗎?大傷元氣之後會一年不如一年,最終垮掉。這比在內庫拼搶官銀流通權,慢慢叫方圓錢莊死掉來得更快。我當然要放棄。」
青兒緊握住鐵柵欄,指節因為用力微微發白。她盯著莫若菲漂亮的眼睛一字字說:「不,你的計劃遠不止此。我明白了,七王爺明裡答應了明月山莊,暗中卻和你通了消息。是他點醒了你,給你吃了定心丸,讓你放棄!下一步計劃是什麼?為了防止明月山莊向莫府復仇,要藉機滅了明月山莊對嗎?!」

天意從來高難測(9)
莫若菲笑容僵住,眼底閃過一絲狼狽。青兒清澈的眼睛彷彿看透了他,他隔著鐵柵欄突然伸手捏住她的臉頰,戾氣爆出:「難不成讓我看著柳明月報復我母親?你們休想動她!」
青兒突然出腳,結結實實的踢中了莫若菲的要害。莫若菲痛得手一鬆,青兒退開幾步冷笑道:「莫公子,你別忘了,我是會武之人。沒事別亂摸女孩兒的臉,會出事的。」
明明被關在石室之中,她卻像是自由身,看籠子裡的莫若菲表演。
莫若菲痛得彎下了腰,半晌才緩過氣來。他咬著牙道:「我他媽還沒有娶老婆生兒子呢!」
「哈哈!」青兒大笑出聲,譏諷的說道,「莫公子,你來就是為了和我分析這一仗的行兵佈陣,展示自己的了不起嗎?我是敗在你手中,可不是你的謀略有多好。一是松柏林裡你伏有高手,二是我武功不如你罷了。」
「我來,是想告訴你。你不說,我也知道。柳明月十三年前建明月山莊,對外說你們是她的女兒,其實是她的徒弟。青兒,我該叫一聲青妍姑娘才對!很不巧,莫府和飛雲堡的情報網聯手一起查出了一件事。你可想知道你的父母在哪兒?是生是死?想不想知道怎麼被柳明月收養?哈哈!」莫若菲說完大笑著離開。
青兒眼中的譏諷和冷漠終於崩潰,她撲到鐵柵欄前大呼道:「莫若菲,你回來!你告訴我!」
正要拾階而上的莫若菲回過頭,*的說道:「把少爺侍候好了,就告訴你!」
他得意的聳聳肩,輕快的離開。身後傳來青兒的哭聲,莫若菲哼了聲想,敢踢少爺我,哭也賠不起!
出了宗祠,莫若菲悄悄潛入樹林。照七王爺的意思,要知道明月山莊的秘密,就得從柳青蕪和柳青妍兩姐妹身上打開缺口。他最後的話能否瓦解青兒對柳明月的忠心,他並無把握。
遠處傳來更鼓聲。他加快了腳步,必須在天亮之前趕回。目光一閃,莫若菲的身形驀然拔高,貼著樹一掠而上。
這裡離不棄住的淩波館不遠。另一側松柏林就在淩波館背後。他看到一條身影從淩波館閃出,輕車熟路的往母親住的院子方向去了。天上無月,有滿天星辰,淡淡星光照在那人的臉上。遠遠的,還能看到莫伯和巡府的護衛攀談幾句。如果不是他從淩波出來時東張西望的神秘,莫若菲也不會起疑。
他皺緊了眉頭,心裡一緊,難道是母親她……莫若菲的呼吸頓時變得急促。
天意讓他將計就計,在內庫之爭中能立於不敗之地。天意也叫他算漏了母親對薛菲的仇恨。難道母親因為他中毒無救,竟對不棄下手了?他用盡全力往淩波館狂奔而去,這一刻,內庫,明月山莊被他通通拋到了腦後,心裡只有恐慌和害怕。

天意從來高難測(20)
今晚的淩波館給他一個感覺,安靜。靜的可怕。
燈光猶在,卻感覺不到人氣。
莫若菲飛快的衝進不棄房間,手足冰涼。
滿地都是噴出的鮮血,床上,地上,書桌上。不棄似掙紮著從床上爬起來,直撲到書桌前。她手裡拿著一盞兔兒燈,人事不省。
莫若菲抱起她,顧不得探她的鼻息,飛快的向自己住的院子跑去。只有林家兄妹,才能救得她一命。
臂彎略沉,不棄沒有半點動靜。莫若菲聽到心臟劇烈的跳動聲。在這一刻,他終於知道自己對不棄不僅僅是利用,不僅僅是憐惜。他和她之間彷彿有種奇怪的聯繫。他的第六感告訴他,不棄身上一定有他漏掉的重要東西。
僅存的理智讓他繞開了護衛,悄無聲息的回到院子裡。莫若菲一腳踹開林玉泉住的廂房大門,低吼道:「林兄,救人!」
被驚醒的林玉泉翻身從床上爬起,點燃了燈。多年養成的行醫經驗讓他沒有多問一句話,手熟練的翻開藥箱,拈起一枚金針刺了下去。
不棄頭上身上的金針越插越多,足足一盞茶工夫,林玉泉才停住手擦了把額頭的汗急聲問道:「不棄怎麼了?」
莫若菲心念一轉說道:「我去安排一些事情,不巧看到有黑影自淩波館翻出,跑去一瞧,就看到不棄躺在血泊中。她究竟是怎麼了?」
林玉泉拔出一根金針,針尖帶起一滴血珠。他倒了碗水,把金針放入,血一入水中,化為青碧色。他臉色灰敗,人一子癱坐在椅子上,喃喃說道:「好厲害的毒!遲上片刻,你見到的就是不棄的屍體。」
「她可有救?」
林玉泉突然渾身發抖,哆嗦道:「這下怎麼辦?王爺怪罪下來怎麼辦?完了,全完了。」
莫若菲暴戾的拎起他的衣領惡狠狠的問道:「我是問,她還有沒有救?!」
林玉泉蒼白著臉看著他,機械的搖了搖頭:「有解藥也遲了。金針截脈最多護她胸口一口氣,幾個時辰後,這口氣就散了。」
莫若菲倒吸口涼氣,喉間發乾,順手拿起茶壺倒了杯茶一氣灌了下去。腦袋像是團漿糊,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
他呆呆的看著不棄。那雙明亮得像鑽石的眼睛再不會睜開了?她再也不會和他鬥嘴了?
「怎麼辦?」
兩人同時問出這個問題,呆滯的看著對方。

天意從來高難測(2)
冷汗從林玉泉額間沁出。花不棄是藥靈莊討好七王爺的棋子。是藥靈莊能和莫府分利的籌碼。她死在莫府,自己人在莫府救不得,七王爺一怒之下會不會藥靈莊會如何?藥靈莊還敢妄稱醫術高明嗎?將來還有出頭之地?
莫若菲想的卻是如果被七王爺查出真相,莫府的下場。
活了兩世,莫若菲的心態早已經不是這副皮囊下的十八歲少年。心痛之後他恢復了理智。再捨不得這丫頭,她也比不上莫府全族人的性命。
「定是暗害我的人下的手!」
「定是暗害莫公子的人下的手!」
兩人又同時說出了同樣的話。相視一眼,彼此明白從此是一條船上的人。
暗害莫若菲的人今晚再探虛實,為了防止莫府因花不棄和七王府有瓜葛,乾脆連她一併下了毒。這就是兩個人心意相通的想法。
只有這樣,七王爺才不會遷怒莫府和藥靈莊。他只會全力對付下毒的人。他倆並不知道,這一想法和莫夫人不謀而合了。
為了明天的計劃,為了不讓七王爺對莫府有絲毫懷疑,當務之機是必須將花不棄送回淩波館。明天讓別的人發現她的屍體。
林玉泉迅速動手拔出了不棄身上所有的金針。莫若菲一咬牙,抱起不棄重新閃進了夜色中。
他小心將不棄放回到書桌上趴著,那盞兔兒燈上已沾得血跡,莫若菲將它重新放進不棄的手中。「不棄,別怪我。你喜歡它,年年我會燒化給你。」
說完這句話,莫若菲感覺臉上一涼,他反手一擦,竟然是淚。多少年了,他不知道眼淚是什麼,為什麼現在會無聲無息的淌下來?已經是黎明前最後一段黑暗時光,他沒有時間感傷。莫若菲深吸口氣,環顧室內,確定沒有踩到不棄吐出的血,轉身就走。
這時不棄的睫毛一動,睜開了一線。朦朧中她看到了莫若菲。
不棄張了張嘴,喉嚨裡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莫若菲就這樣離開了。
原來,他沒有中毒。不棄輕笑,真好。
她無力的趴在書桌上,往事點點滴滴向心田彙集。初見莫若菲時*,恨不得用一個烤紅薯勾引了他。再見莫若菲,從狐狸罵到衣冠禽獸。塵封已久的記憶被他一句我曾經帶過的徒弟輕輕打開,驚懼恐慌終於還是因他回馬來救時化成了悲傷。
那一世,她鬆開他的腰往山崖下墜落時,看到他回頭瞬間的臉。
這一刻,她看到了他的背影,她真想告訴他她是誰,卻連一聲山哥都喊不出來。
這就是命吧。命中註定,他和她相見不相識,不是同路人。
不棄緩慢的轉動著眼珠,手裡還握著兔兒燈。
她的蓮衣客,她的大俠。她真想再看他一眼啊。那張眉目硬朗的臉,那雙藏盡忍耐和無奈的深沉眼睛。在這間屋子裡,他蒙著面巾化身蓮衣客替她端藥,他絕決地離開,像片雪花飄落在黑暗裡,她在廓下只看到一片悲傷。兔兒燈孤零零掛在老梅樹枝頭,像他的心,只能躲在無人的角落。
「不棄,來年願你平安喜樂。」
她彷彿聽到了陳煜在輕聲對她說話。不棄心口一痛,血噴在手上,她定定的瞧著兔兒燈,嘴唇微動,勾起一抹笑來。

回頭太難(1)
今晚的莫府註定不會太平。
院內森嚴的戒備並沒有嚇退前來打探消息的人。先是外院一角起了火,緊接著竟有人直接用了火箭直射進內院,引發小騷亂。數條黑影幾乎從莫府各個方向潛進府中。內院之中隱約聽見有刀兵之聲。
黎明前最後的黑暗中,莫府像一張四腳不整平的桌子,按下一端,另一邊就翹起來。
雲琅在這個時候回到了莫府。護院大總管楊寧親自守在了莫若菲院子外,鎮定的告訴他莫若菲此時正在由林家兄妹診治,可保三天性命。
雲琅鬆了口氣的同時心中的疑惑更重。世子陳煜彷彿早知道這個結果似的,在他去七王府找他幫忙時告訴他,不用擔心,明天之後定會有解藥奉上。
沒有月,漫天星辰黯淡無光。
不管怎樣,莫若菲無事自然是最好。他想不明白的事也*天就真相大白。雲琅寬了心。不棄今晚肯定也沒睡好,她會在等著自己的消息嗎?
想到這裡,雲琅毫不遲疑的走向淩波館。
院門虛掩。雲琅大大咧咧的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忍冬,靈姑!」雲琅喊了聲,沒有聽到任何回答。
遠處傳來隱約的呼喊聲,莫府護衛又發現有人侵入。雲琅警覺起來,手已拔出靴間匕首。他望著不棄的房間眼皮跳了跳,不顧一切的衝了過去。
房門被他一腳踢開的同時,他手中的匕首叮噹落地。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趴在書桌上的不棄似睡著了般的安靜。
「不棄?」雲琅小聲喊了她一聲,兩步跨了過去,將不棄的頭扶了起來。
她的臉蒼白中泛著青,嘴角有凝固的血跡。莫若菲中毒的時候雲琅著急,此時看到不棄生死未蔔,他有種想哭的感覺。
「不棄,不棄!」他著急的拍了拍她的臉,手指擱在她的頸間試探。他的心跳得太急,急得他感覺不到不棄的脈搏。雲琅抄住不棄的腿彎將她抱起來往外走。
「雲大哥,放我下來啊。」
細若遊絲的聲音傳進耳朵,雲琅低頭一看,不棄睜開了眼睛。他的心情由悲至喜,再由喜化悲,哄孩子似的說道:「不棄,我這就帶你去找大夫。你忍著,回頭我買糖給你吃。」
不棄仰面躺在他懷裡覺得難受。雲琅的臉哭也似的難看,不棄嘴一咧笑了:「雲大哥,我想和你說會話呢。天就快亮了吧?我活不到天亮。」
雲琅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炸了,瞪著不棄吼道:「胡說!」
「下毒的人說過的。放我下來啊,我難受,胸口悶得很。」不棄輕咳了聲,咳出口血,胸口的悶結散了些,舒服多了。
那口血噴出,屋裡飄起股帶著惡臭的腥氣。屋裡的血都是她吐的嗎?雲琅的腿一軟,抱著不棄緩緩滑坐在了地上。他心裡明鏡似的,不棄中毒已深了,救不回來了。莫若菲有三天的時間,可是不棄沒時間了。他用衣袖拭去不棄嘴唇上的血漬,柔聲的說道:「不棄,誰下的毒,你告訴雲大哥,我這就找他拿解藥救你。他要不給,我打到他給。」

回頭太難(2)
不棄呵呵笑了。她知道雲琅也發現救不了她了。她沒有回答雲琅的問題,輕聲說:「雲大哥,出藥靈莊往東走,有片亂墳崗。半山上有棵枯死的樹,樹下埋著九叔和阿黃。你送我去好不好?」
雲琅心裡一緊,硬梆梆的說:「不好。」
「雲大哥,你答應我啊!我想和九叔還有阿黃在一起。」不棄扯著他的衣裳輕輕搖晃著,滿臉求懇之意。
雲琅沒有回答,他彷彿已看到了那片亂墳崗,那棵枯死樹,樹下的小墳包。不,他不要不棄死。他低聲哄著她說:「這世間有很多神奇的東西。不棄,你沒進過江湖不明白。明明啊有的人馬上就要死了。可是拿到瞭解藥就好了。真的,我不騙你。你告訴我是誰下的毒,我去找他。你別亂想,有瞭解藥你就不會死了。」
不棄的回答是一口鮮血噴在他衣襟上。她閉上了眼睛,又努力的睜開,眨了眨。似乎在告訴他,你看,真的不行了。
她的臉比初見他時瘦了很多。不棄靠在他懷裡,他從來沒有覺得她的膚色白皙。一口又一口的鮮血彷彿把她身體裡的血色吐盡了,只餘得一種磣白的顏色。那雙眼睛明亮得能照亮屋裡的黑暗,如水晶似寶石,煥發出異樣的光來。
是迴光返照麼?雲琅不敢看她的眼睛,生怕她眼裡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不棄就沒了。他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終於埋在不棄的頸邊哭了起來。
「雲琅,真對不住你。」不棄的精神突然間變得好了,說話也利索起來。她想起那年的雪天,雲琅一掌打死阿黃的時候。又想起他鑽狗洞時咬牙切齒的樣子,便笑出了聲。「其實啊,我就是膽小了點。當時我真想一棍子打死你給阿黃報仇呢。」
「對不起。」
「沒有呢。你也不知道啊。我一直罵你小賊呢,其實你和阿黃一樣,對我真好。雲大哥,你別怪我,他來紅樹莊給我送雞腿的時候我就喜歡了他。我本來活不到現在的,他天門關救了我,在南下坊又替我擋了一箭。當時我的心跳得真快,那麼冷的棉衣穿在身上都不覺得冷了。我就知道,我是真喜歡了他,心裡容不下別人了。」
「只要你能活下去,喜歡誰都好。」雲琅低聲說道,手抱緊了她。似乎遠了,就感覺不到生命在她身上燃燒的熱度。

回頭太難(3)
不棄顫抖著手去拉頸中的銅錢。手酸軟無力,在頸邊撓了半天最終只按到那枚銅錢再也抬不上去。
她臉上露出一股嫵媚。像夜色中綻放的白色香花,讓雲琅*。他替她拿出銅錢,看到那枚蓮花刻痕,他突然有了衝動:「他是誰?我去找他來!」
心頭一股熱血湧現,雲琅想滿足不棄所有的要求。
他,會來看她的。在沒有人打撓的時候,他會來看她,告訴她,他是她的蓮衣客。
不棄微微一笑道:「他會來看我的,會一個人悄悄的和我說話。要是我能穿著白色的婚紗嫁給他就好了。穿婚紗的新娘子可美了。」
只有喪服才會是全白的,她糊塗了,她就快要死了。雲琅心裡想著,眼淚大滴大滴的落下來。他搖了搖不棄,哽了半天才說出話來:「傻丫頭,新娘子都會穿大紅的喜服,你以後也會有的。姑姑出嫁的時候,用了四丈闊的紅錦緞,用金錢和寶石繡了鳳。你喜歡,我找蘇州最好的繡娘做給你穿。」
「莫夫人年輕時肯定是個美人。」不棄輕歎了口氣。
她想起前世那些穿旗袍的新娘子。旗袍上用金線繡了團花,喜氣洋洋。山哥曾經說她說,你身材好,穿旗袍也肯定好看。那是讓她想起去山裡騙婚時說的。山裡很冷,山哥給她買了件大紅的羽絨服,她還是冷得直吸鼻涕。莫夫人是個可憐的女人,也是山哥這世慈愛的母親。山哥帶大了她,原來這一世是要回報給他的。
不棄的心思漸漸飄遠。如果再轉世,她會不會投胎到一個正常的好人家?有慈祥的母親,有愛她的父親。她可以背著小書包去上學,結識同學,然後長大。讀完高中讀大學,讀完大學找到一份工作。在大城市裡買間屬於自己的房子,和一個男孩子談戀愛,結婚,生小孩。
雲琅看到不棄的雙眼由明亮轉為渙散。她似看著他,眼瞳裡的光在漸漸的黯寂。身上有只小耗子在亂竄,他怎麼也抓不著。雲琅的心一陣又一陣的緊,慌亂的搖晃著她,喊她的名字。

回頭太難(4)
一股風從門口捲了進來。雲琅抬頭一看,屋子裡已多了個蒙著面巾的黑衣人。他摟緊了不棄,隨手從地上撿起了掉落的匕首,警惕的盯著來人。
「想她活,就收起你的匕首。」海伯不容置疑的走近,瞧也未瞧雲琅手裡的匕首,蹲下身體說道,「不棄,是我。」
他的聲音拉回了不棄的神智。她看不到海伯的臉,聽出了他的聲音。不棄像看到親人似的委屈,她用盡力氣只擠出個笑容,再也沒有力氣說話了。
「別怕,你不會死。」海伯說完握住她的手腕切著脈。片刻後從懷裡拿出一個盒子,慎重的打開。裡面放著一顆珍珠色的丸藥。他捏開不棄的嘴將那顆丸藥擠破,清亮的液體帶著股蓮花的清香餵進不棄的喉間。
「這是解藥?!」雲琅驚喜交加。
只見不棄頭一歪,手輕飄飄的垂落。雲琅瞧得分明,手按上她的頸側,沒有半點動靜。不棄死了?她就這樣死了?他悲愴的揮手向海伯刺去,怒吼道:「你說你能救她的!你給她吃的是什麼?!」
海伯略一側身躲開。雲琅沒有再出手,抱著不棄放聲大哭。
「噤聲!少堡主,她沒有死。靜下心聽我說。」海伯嚴厲的說道。窗戶紙上已經染得層灰白色,天已經快亮了,他沒有時間做更多的解釋。「現在老夫能保她不死,但她身上的毒在望京城解不了。她身份特殊,若是有人知道她不死,她將來的下場會比死更淒慘。」
雲琅反應過來:「你是說要悄悄帶不棄去解毒?要我瞞過所有的人?為什麼?你可知道七王爺要是聽到不棄的死訊,會給莫府帶來多大的風波?你究竟是何人?!你能救她為什麼不早點來?!」
「我是能救她之人。」海伯冷笑道:「少堡主,你以為不棄今晚才中的毒嗎?她已經中毒很久了。今晚下得份量更重,要她立時死去罷了。此事錯綜複雜,我沒時間再向你解釋。你若真心待她好,就記住老夫的話。不棄要盡快下葬,老夫自會帶她離開。莫少爺不也中了暗算?七王爺未必遷怒莫府。老夫言盡於此,你瞧著辦吧。」
窗戶紙又白得兩分,晨曦初現,海伯憐惜的看了眼不棄,轉身就走。

回頭太難(5)
雲琅腦袋亂成一鍋粥。不棄中毒很久了?是誰?誰下的毒?這個神秘老人又是誰?為什麼要他瞞過所有人,為什麼她不死下場會更淒慘?
他抱著不棄呆呆的坐著思考著。不知不覺天已大亮,陽光窗欞照了進來。雲琅還是沒想明白。
「啊——」房門口一聲淒厲的尖叫響起。
靈姑渾身發抖癱坐在地上。尖叫聲是忍冬發出來的。小丫頭被房裡的血跡嚇壞了。
雲琅木然的看過去,語氣淡漠:「昨晚淩波館發生了什麼事?」
靈姑連滾帶爬的進了屋,哭道:「表少爺,奴婢不知道啊。莫伯送小姐回來時她還好好的,只說困了要睡。奴婢侍候她睡了這才離開的。一夜好睡,醒了太陽都出來了。小姐怎麼了?」
雲琅淡淡地問道:「什麼時辰了?」
忍冬顫聲回道:「近巳時了。」
內庫已經封門開標了。雲琅靜靜的說道:「去通知少爺,小姐中毒身亡了。問他是現在報知王府還是等內庫招標完畢再報。靈姑你去,不要聲張,一切由少爺作主。」
靈姑哎了聲,心裡慌張,出門又絆了一跤。她爬起來,提起裙子就跑。
雲琅抱著不棄站起來。在地上坐了一夜,腿上酸麻,身體搖晃了下。
忍冬見狀,大哭道:「表少爺,你別太難過了。」
難過?真正讓他難過的是什麼?他看到書桌上那只染血的兔兒燈,心裡又一陣憤怒。
雲琅眼中透著冷意,輕蔑的彎了彎嘴角。他低下頭輕聲對不棄說:「不棄,你還會回來嗎?」
不棄沒有半點知覺。雲琅歎了口氣,抱著她出了房門,吩咐道:「這裡的一切都不要動。王府會來人察看的。」
將不棄放在忍冬的床上,雲琅握住她的手頭也不回的說道:「打盆水來。」
忍冬擰來熱毛巾,雲琅專注的替不棄擦乾淨臉手。他從不棄脖子上解下了那枚蓮花銅錢,輕聲說道:「我曾經說過讓你扔掉他的銅錢,你不肯。我替你還給他。」
他握緊了銅錢站起身說道:「替小姐換身乾淨衣裳。沾血的衣裳不要扔了。」
雲琅出了房門,瞇縫著眼睛看向藍天。
蔚藍天空中高高的飄著幾隻紙鳶。院子裡的茶花開得正艷,桃花開得正夭。粉紅粉白的花間有鳥雀跳躍輕鳴。和不棄一起紮孔明燈恍如昨天。雲琅想起不棄當時的虛弱露出了慘笑。她不是病了,是已經中毒了。
可是她不說。她知道是誰下的毒,卻不說。
她要保護誰?是她喜歡的蓮衣客嗎?虧他還熱心的讓蓮衣客去看她。
他早就該想到,不棄怎麼會認識那個神秘的獨行俠。明明是蓮衣客有意接近她。
不棄不肯說的人,有能力在戒備森嚴的莫府出入自如的人。雲琅握住手裡的銅錢,心裡酸苦,恨意頓生。
不棄,這就是你喜歡的人?我一定會殺了他。雲琅在心裡暗暗說道。

回頭太難(6)
院門口傳來腳步聲。雲琅一看,吃驚的喊道:「表哥?!」
莫若菲已洗去臉上的藥汁,帶著靈姑匆匆走來。他穿著件白色繡花的袍子,俊美如玉。他腳步輕快,看不出半點中過毒的跡象。
「阿琅,不棄怎麼突然就死了?!她人在哪兒?」莫若菲蹙緊了眉,沉著臉問道。
「表哥,你沒有中毒?」雲琅呆呆的問道。
莫若菲匆匆回道:「說來話長,不棄在哪兒?」
他沒有中毒。雲琅突然怒了,他扭住莫若菲的衣襟嘶聲喊道:「如果不是替你找解藥,我怎麼會離開?我如果不離開,怎麼會讓蓮衣客潛進府中對不棄下毒?!」
蓮衣客潛進府中對不棄下毒?莫若菲眉毛一揚,神情嚴峻起來:「阿琅,你冷靜點。你就算留在府中,難不成你有先知先覺,會在淩波館裡守她一夜?你怎麼知道是蓮衣客下的毒?」
是啊,他就算在,又怎麼可能事先知道在這裡守一晚呢?雲琅無力地鬆開手,悲憤的說:「是他!我知道是他!我會殺了他!」
突然冒出的蓮衣客讓莫若菲心情複雜。背黑鍋的人是蓮衣客。此人行蹤詭秘,來去無蹤。江湖中都無人知曉他的身份。讓他來扛殺不棄的罪責是否可行呢?他冷聲道:「阿琅,我先去瞧不棄,蓮衣客的事回頭再說。」
雲琅重重的點頭,指了下忍冬的房間。
莫若菲推開房門,腳步遲疑了下走了進去。
「公子!」忍冬一見莫若菲忍不住又掉下淚來。
不棄平靜的躺在床上,忍冬已替她換了身衣裙。她臉上的血跡已被擦拭乾淨,臉色如紙,蒙著層淡淡的青灰。
遠遠的看她一眼,莫若菲的腳再也邁不過去。他離開淩波館後就再沒有睡著。從來沒有過的焦燥不安,從來沒有過的驚慌失措。看著天慢慢的亮了,看著陽光照進屋來。淩波館遲遲沒有動靜,他在房中坐如針氈。終於見靈姑慌亂的來報訊,確認不棄已死後,莫若菲似乎鬆了口氣。
然而此時,再看到躺在床上的不棄,他的血直湧上頭頂。他聽到太陽穴突突的跳動聲。他突然想起了從莫少爺身體裡醒過來的時候。他茫然的看著陌生的身體,茫然看著陌生的環境。府中眾人的簇擁中,孤獨得彷彿世界上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為什麼不棄死了,他又有了那種孤獨的感覺?她不會是她,不會是那個跟著她討生活的小不點。難道過了十幾年,他還忘不了前塵往事?不,他是莫若菲,是望京莫家的家主,是莫家的大少爺!莫若菲狠狠的轉開頭,不敢再看不棄一眼。他心裡暗暗向不棄說對不起。母親殺了她,他也只能選擇保護母親。

回頭太難(7)
莫若菲轉過身道:「靈姑,吩咐莫伯趕緊購置棺木佈置靈堂。對外則說小姐突發急病過世了。」
雲琅望著他道:「不等七王爺示下?」
「皇上沒有下旨冊封不棄,在外人眼中,她還是莫府的小姐。後事也只能在莫府辦。」莫若菲又道,「我這就去會館稟報七王爺。阿琅,有人對我下毒,我是順水推舟將計就計,個中緣由回頭再說。不棄的後事你先照料著。」
他匆忙的來,又匆忙的離開。雲琅望著他的背影,消化著莫若菲沒有中毒的事實。看來七王爺和世子都知道他沒有中毒。這場戲是演給明月山莊看的嗎?雲琅明白了莫若菲的意思。然而不棄呢?在這場內庫利益之爭中,她就成了犧牲品嗎?蓮衣客為什麼要對不棄下手?他難道也是明月山莊的人,藉機要挑撥莫府和七王府的關係嗎?
雲琅想的頭痛。
靈姑眼瞅著雲琅滿眼血絲,衣襟染血,失魂落魄的站在廓下,心一軟說道:「表少爺,小姐已去了,你千萬保重身體。去換件衣裳可好?」
雲琅低頭一看,胸前的血跡已經乾涸,凝結成紫褐色的花。他想起黑衣蒙面老人的囑咐,搖了搖頭道:「我哪兒也不去。靈姑忍冬,你去找莫伯,把靈堂搭起來。消息傳出去,晚些時候,府裡會來人弔唁。」
他說著進了屋,坐在床前握住了不棄的手。
二婢抹了把淚,轉身去找莫伯。
雲琅這才低聲說道:「不棄,我腦中亂得很。表哥沒有中毒,他讓我感覺怪怪的。平時他那麼疼你,為什麼今天看到你身亡連床邊都沒挨一下。他也不問你是怎麼中的毒。看到你躺在忍冬房間,他也沒覺得奇怪。就好像他知道你房裡躺不住人似的。還有,他似乎比我還著急購置棺木搭設靈堂。不棄,你也怪怪的。今天來的蒙面老者和你很熟悉,你什麼時候認識這樣的人?你認識了蓮衣客,還認識蒙面老人。你身上究竟有什麼秘密?」
他輕輕拂開垂在不棄臉頰旁的一絡髮絲,怔怔的看了她一會兒,溫柔的說道:「只要你能活著就好。你不告訴我總有你的理由。我過了年才滿十七歲,我的力量還小。將來,我會變得強大,再不讓你受半點委屈。」

回頭太難(8)
他握著不棄的手,安靜的陪著她。春陽照進來,在地上印下溫和的光。雲琅的心已經平靜下來。只要不棄能活下去就好。
隔了兩個時辰,莫伯親領著一群下人來了淩波館。他恭敬地對雲琅說道:「表少爺,前廳靈堂已經搭好,老奴來請小姐。」
他和前來的下人都已經換上了麻衣。靈姑眼裡噙著淚,和忍冬捧著替不棄準備的壽衣和首飾默默的站在門口。
不棄的手冰涼而柔軟。雲琅捨不得放開。他轉念又想,如果時間長了,不棄身體仍不僵硬豈非要惹人懷疑?他馬上站起了身。他一夜未睡眼睛裡充滿了血絲,看上去憔悴不堪。不用再裝,就能看出他的傷心。
莫伯歎了口氣,拿過一根白色的布條替他繫在了腰間,低聲道:「表少爺,別太傷心了。當心自己的身體。」
雲琅回轉身,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半個時辰後,靈姑開了門,哽咽著說:「奴婢已替小姐收拾妥當。」
莫伯招了招手,四名身強力壯的小廝抬來了一乘軟轎。
「不必了。」雲琅說著走進了屋。
不棄已換上了全新的衣裳,頭髮梳得又光又滑。青灰的臉色被厚厚的脂粉蓋住,洇紅的胭脂自臉頰暈開。看不出中毒的跡象,她只是睡著了。
雲琅俯身抱起她,淡淡的說道:「我抱她過去。」
不棄的手無力的垂下,風吹得袍袖輕輕飄起。雲琅走得很慢,彷彿這是他抱著不棄走的最後一程路。
前廳大堂一片素白,靈幡飄揚。所有的僕役都換上了麻衣。一群人跪在堂前,見雲琅抱著不棄進來,哭聲頓起。
大戶人家往往會請一些哭靈人來府中哭喪。雲琅知道台階下跪著這些人就是哭靈人,他忍不住心酸。如果不棄真的去世,肯真心為她落淚的又有幾人?
重重白色的帷帳之後擺放著一口棺材。上等的紫檀木,泛著紫得發黑的光,厚重結實。雲琅輕輕放下不棄,拿過一個蒲團盤膝坐在了棺材旁。他平靜的說莫伯說道:「我在這裡陪她。」
莫伯歎了口氣走了出去。
帷帳圍住了塊小天地,雲琅轉頭看著棺材,嘴角溢出了一絲笑容。從現在起到不棄下葬,他會一直守著她,寸步不離。

回頭太難(9)
內庫開標的會場設在望京城的醉仙樓。
醉仙樓是四合院建築,正中廂房裡坐著七王爺,世子陳煜,宮中內務府大太監,戶部尚書。
左右一排廂房中則是前來應標的商賈們。
靠近正房的四間廂房分給了四大家。別的商賈依次排序往後。
辰時起酒樓大門關閉。大內侍衛和京都守備府的兵馬將醉仙樓圍了個水洩不通。四周街道封鎖,飛鳥難進。
陳煜今天換上了紫紅色的蟒袍,腰纏玉帶,頭戴金蟬冠。雍容華貴。七王爺今天只是列席。他往堂前這麼一站,眾商賈都知道世子爺是今天的正主。心頭也有幾分不安,誰知道今年在世子的主持下,內庫的開標會不會翻出讓人意想不到的新花樣來呢?
陳煜眼風一掃,內務府總管大太監笑咪咪的請了香案讀完聖旨。陳煜微微一笑道:「今年父王身體不好,由長卿主持開標。為避免拉鋸戰,今年每項標各家只有三次出價機會。時間以一柱香為限。老規矩,每輪提標當場唱標,價高者得。阿石!」
他的隨身小太監阿石頭一回擔當重任,臉上有層興奮的光。扯開了喉嚨唱出了第一項採買貨品數量。
陳煜微笑著給了他一個鼓勵的眼色,也不管眾商賈的反應,折身就進了房。
時間短,要判斷對手的底價,這不是要大家拼著最薄的利提交標的銀子嗎?眾商賈傻了眼,又無可奈何。廂房裡的算盤聲越發的密集起來。
官銀流通權,貢瓷,絲綢茶葉,馬匹,藥丸藥材,水果蔬菜等等一項項頒下。
正房裡坐著的人看起來沒什麼事。七王爺和戶部尚書下起了圍棋。陳煜悠悠閒閒的喝起了茶。
庭院裡的算盤聲劈裏啪啦的響著。精於計算的賬房先生們此時正根據今天頒布的採買數量為東家計算著利潤空間。
陳煜就坐在正房門口,溫暖的太陽照在身上挺舒服。他端著茶杯慢條斯理的喝著,目光移向緊挨正房的四間廂房。四大家的廂房門都緊閉著,現在頒出的標與他們沒有什麼關係,廂房裡沒有傳出任何聲響。他的目光停在了明月山莊的廂房門口。今天出現的人是柳青蕪,並不是柳青妍。那麼,柳青蕪擔憂的明月山莊繼承權是否發生了變化?她還會不會依靠他呢?
昨天,七王爺告訴他莫若菲沒有中毒,將計就計的安排。陳煜就好奇的想,明月山莊今天是否會中計。會場之上哪一個商賈是明月山莊安排的人?
柳青蕪向他投來一個否定的眼神後,陳煜沒有向朱府暗示爭奪貢瓷一項。這是讓柳青蕪展現能力的時候。陳煜並不想現在就棄了柳青蕪這顆棋子。
他忍不住又看向江南朱府的廂房。朱老太爺在很多年前就不再親自參與內庫的開標。聽聞朱府的生意由四大總管管理。四個總管以福祿壽喜為名。以前參加開標,朱府只派大總管朱福一人前來。今年很特別,朱府的四大總管全來了。這讓他感覺今年的內庫開標會有些意外的事情發生。

回頭太難(0)
開標唱標定標一項項進行著,與往年差不多,有一些小小的高潮,並不十分激烈。陳煜新定的規矩讓商賈們幾乎在第一輪投標書就把價喊到了薄利的頂點。沒有利潤可賺,大多數商人是不願意做的,哪怕是和皇上做生意。
隨著標項的減少,今年也似乎沒有什麼變化,飛雲堡的官馬,明月山莊的貢瓷,江南朱府的絲綢茶葉無一例外順利拿到了手。
在藥材一項裡,藥靈莊得了莫府的支持,打敗了南北兩方的大藥材商競標成功。算得上是今年的黑馬。
陳煜和七王爺商議後刻意將官銀流通權放到了最後。
莫若菲沒有來,莫夫人一開口就將標開到了去年的價位。
正房裡所有人都等著明月山莊的人跳出來和莫府爭。目光紛紛看向庭院,關注著誰是明月山莊的人。
一柱細線香眼見就要燒到了底,仍沒有第二封標書送來。難道一切都是假像?並沒有人和莫府相爭?明月山莊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見線香馬上就要燒盡,掩住眼底的詫異,陳煜示意阿石唱標。這時,朱府的廂房門開了,一個長像喜慶滿臉笑容的老頭腳步穩健的將封標的信封遞了上來。
江南朱府要爭官銀流通權?七王爺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為什麼是江南朱府?他情不自禁想起二十年前江南商賈掀起的擠兌風波,難道二十年後,又要來一回?可是,怎麼也不該是江南朱府跳出來爭呀。明月山莊什麼時候和江南朱府聯了手?
正房裡眾人瞪著桌上的信封都有些無語。
戶部尚書打開信封,眼睛鼓成了鬥雞眼,顫抖著手說:「四百萬……萬兩?」
一出手就番了倍,朱府好大的口氣!
陳煜倒吸口涼氣,同情的望了眼莫府緊閉的廂房門,讓阿石唱標。
一聲顫巍巍的江南朱府四百萬兩呼出之後,莫府的廂房內發出了茶杯撞擊桌面的聲響。
院子裡別家廂房的門口都探出了好奇的目光。或興奮或期待著望向莫府緊閉門窗的廂房。
第二柱線香再次點燃。一縷細細的青煙寂寞的飄蕩在香爐中。寸寸燃燒,也步步緊逼著莫府的神經。
劍聲從懷中掏出莫若菲的親筆書信低聲說道:「夫人,少爺囑咐,一旦有人出價高出莫府一倍,就把信給你。」
正在惱怒之中的莫夫人拆開信,一顆心歡喜的落到了實處。在她眼中,只要兒子沒有事,朱府和莫府相爭也無關緊要了。
她微笑著把信拿給方圓錢莊的四位掌櫃們看,溫言道:「憶山說,到了這個地步,莫府可以再加二百萬兩,也可以放棄。無論哪一種結果,咱們都不輸。」

回頭太難(1)
四位掌櫃合計下了道:「夫人,咱們再加一百萬兩銀好了。今年就算錢莊在官銀上損失三百萬兩,擁有皇商的牌子,今年就算錢莊不贏利,也不會虧的。」
莫夫人寬了心,笑道:「掌櫃們作主就行了。」
於是莫府的五百萬兩銀標書遞了出去。
朱府拿到手會虧損三百萬兩,朱府拿不到,莫府拼得一文不賺,也不會虧。
莫夫人樂呵呵的等著看江南朱府的好戲。
一陣寂靜之後,阿石大聲唱出了第二輪標:「江南朱府五百二十萬兩銀。」
莫府方圓錢莊的掌櫃們都驚得站了起來,只多二十萬兩?江南朱府莫非有千里眼順風耳?能看透莫府的標的?就這一項計算,讓經營方圓錢莊的老掌櫃們對朱府的賬房先生佩服得五體投地。
莫夫人並不懂這些,她只是輕鬆笑道:「第三輪咱們就再加十萬兩吧。得與不得都沒關係。」
阿石吼了一天,嗓子估計拉傷了。第三次唱標時有些嘶啞。也許他也覺得奇怪,第三輪,江南朱府也就比著莫府的銀子往上又加了十萬兩而己。
就這樣,江南朱府在眾人驚羨的目光中,在莫府錢莊老掌櫃們的佩服中奪得了官銀流通權。
驗完銀票之後,陳煜對朱府長得喜慶的老頭道:「敢問是江南朱府哪一位總管?」
老頭兒呵呵笑道:「在下不才,江南朱府四總管朱喜。」
陳煜肅然起敬。江南朱府四總管朱喜號神算盤,一把算盤算無遺漏。難怪今天朱府總能壓著莫府出手。他又忍不住問道:「朱府高價拿到官銀流通權,豈非要虧上幾百萬兩銀子?」
朱喜摸了摸光滑的大額頭,笑咪咪的說道:「我家老太爺聽別人說望京莫府比江南朱府有錢。他老人家聽了這話就不服氣,令小的砸鍋賣鐵也要把官銀流通權搶過來。老太爺說了,如果莫府連幾百萬兩銀子都虧不起,以後就別在朱府前提有錢這兩個字。」
內庫的標已經招完了。廂房門紛紛打開,眾商賈只等著內務府總管大太監提著封存的銀箱離開後開禁走人。朱喜說這話的時候正好站在正房廓下,他中氣十足的這麼一喝,鎮驚四座。
朱喜的語氣彷彿江南朱府隨便可以扔幾百萬玩似的,令商賈們咋舌不已。
莫夫人氣得臉色發白,語帶譏諷的說道:「朱府的手要伸到望京未免伸得太長了。」

回頭太難(2)
朱府廂房內依次又走出三個人。其中一個乾瘦老者撫著下頜稀疏的鬍子翻了個白眼道:「朱府的四海錢莊明天將在望京城方圓錢莊對門開業。四海錢莊新開業,六月之前存銀年息一律六分!歡迎各位前來存銀。」
方圓錢莊年息最高五分息,還針對的是大商戶的大筆存銀。小筆銀子年息只有四分。沒拿到官銀流通權之前,四海錢莊說這話沒有人敢相信。大魏朝的官銀,皇帝陛下的私房銀子都將通過四海錢莊流通周轉,四海錢莊就成了塊金字招牌。沒來得走的商賈們眼裡頓時冒出了精光。連戶部尚書都在想,是否將國庫裡的銀子提上一千萬在四海錢莊裡存上一年多生點銀子出來。
七王爺和陳煜對視一眼,深感佩服。朱府出了五百多萬兩現銀,流水銀子必然不夠充足。年息一漲,四海錢莊就能在短時間內吸納到大筆現銀。有錢在手,還怕生意不好做?一年下來,朱府是虧是賺誰說得清楚?兩人對遠在江南不露面的朱老太爺敬仰不己。
乾瘦老者四周團團一揖道:「老夫朱府二總管朱祿,四海錢莊總掌櫃。各位同仁明日若有空,還請來錢莊捧個人場。」
他旁邊一中年文士打扮的人溫和的走到七王爺和戶部尚書前道:「在下是朱府大總管朱福。四海錢莊取得了官銀流通權,為皇上辦事自當盡心盡力。照老規矩,請王爺與尚書大人明日為錢莊剪綵。」
七王爺和戶部尚書自然笑著應允。心裡又一番感歎朱府的老謀深算。開業,取得官銀流通權,年息漲一個點。四海錢莊一露面,勢必將對門的方圓錢莊壓得喘不過氣來。

回頭太難(3)
另一名肚子圓得像彌勒佛的年輕人抱著禮帖,逕直走到飛雲堡堡主,明月夫人和莫夫人身前恭敬地將禮帖送上,笑呵呵的說:「四海錢莊新開業,還望拔冗前來觀禮。朱壽替老太爺謝過了。」
雲鐵翼看了眼朱壽的手,微微一笑抱拳還了禮。
戴著幃帽的明月夫人嬌笑道:「朱八爺的面子誰敢不給?妾身先向朱府賀喜了。」
見朱府風光,莫夫人心裡發堵。她明知道朱府會虧幾百萬兩銀子,現在的感覺卻是莫府面子裡子都輸了個精光。她沉著臉接過禮帖遞給劍聲,拂袖而去。
這時聽得禮炮三響,醉仙樓的大門敞開。江南朱府四名總管在眾商賈熱情的簇擁中離開。
莫若菲一直在外等候,見內庫開標已畢,官兵撤走,他趕緊往醉仙樓走。在門口與莫夫人擦肩而過時,莫夫人低聲說:「江南朱府把官銀流通權奪走了。」
莫若菲無心責怪母親,漂亮的眼睛裡泛起了憂思。失了官銀流通權,方圓錢莊必受打擊。而不棄突然死在莫府,山雨欲來風滿樓,他更擔心莫府的安危。如果可以重來,他還會不會再瞞著母親呢?如果不是他心思放在官銀流通權和對付明月山莊上,不棄是否還活著?然而,現在說這些都遲了,回頭太難。
他輕歎了口氣低聲說:「府中不棄的靈堂已搭好了。母親勞累一天,先回府歇著吧。我這就去見七王爺。」
莫夫人幽怨的看了兒子一眼,如果不是瞞著她,她又怎麼會不顧一切的對花不棄下手?此事已成定局,只能看如何把事掩蓋過去。她望著兒子匆匆走進醉仙樓的背影低聲道:「為了你,娘就算賠了性命也值。」
正房中,七王爺,陳煜和戶部尚書還在議論今天朱府奪標之事。為皇上的內庫多掙了幾百萬兩銀子,三人臉上都有著喜色。
莫若菲在院子裡略一踟躕,便請侍衛通報。
聽到七王爺請他進去,莫若菲掀袍進了正房。七王爺溫和地說道:「內庫競標,價高者得,莫府失了官銀流通權,莫少爺不必太難過。明年還有機會。」
莫若菲恭敬的應了聲是,看到戶部尚書仍在,他欲言又止。

回頭太難(4)
戶部尚書呵呵笑道:「王爺,下官這就回宮復旨。明天四海錢莊見。」
等人走後,莫若菲掀袍向七王爺跪下,輕聲道:「憶山沒照顧好不棄,請王爺降罪。」
七王爺眉頭緊皺問道:「不棄怎麼了?」
莫若菲一咬牙道:「昨晚蓮衣客夜入莫府,毒殺了不棄。府中靈堂已經設好。因醉仙樓被封閉,在下一直等到現在才來稟報。」
「彭!」的一聲巨響,又聽得「咚」的一聲。莫若菲抬頭一看,陳煜竟一掌將廳中的杉木圓桌劈成了兩半,而七王爺側朝後摔倒。
「父王!」陳煜惡狠狠的看了莫若菲一眼,扶起暈倒的七王爺。
侍奉在側的老太監阿福嚇了一跳。他接過七王爺抱起他就走,身形展動如鷹,竟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
陳煜一把從地上揪起莫若菲,咬牙切齒的問道:「你再說一遍,是誰夜入莫府毒殺了不棄?誰的靈堂佈置好了?」
莫若菲深吸口氣道:「世子節哀。阿琅寅時回府,在淩波館發現不棄中毒,已經無救了。他說是蓮衣客下的手。」
陳煜嘴角掠起諷刺的冷笑。蓮衣客,他就是蓮衣客,髒水潑到了他身上了!陳煜鬆開他的衣襟,黑著臉高呼道:「阿石,備馬!」
不親眼看到,他絕不相信不棄會死。陳煜策馬狂奔,馬鞭揚起響亮的鞭花,一路風馳電掣。
他身後的小太監阿石尖聲高叫道:「閃開,快閃開!」
跟在他們身後的莫若菲嘴裡發苦,一顆心卻漸漸的變得硬了。無論如何,莫府也要渡過這個難關。
蹄聲重重的踏在石板路上,能碎金裂石。從來在望京城中溫文爾雅只知吃喝玩樂的世子生平頭一回在城中放肆地縱馬。夕陽已經下山,遠處的府邸民居漸漸籠罩在蒼茫的夜色中。陳煜一顆心彷彿也在走向黑暗。
坊間漸漸明亮的燈光讓他看到一絲希望。也許,讓他保有這絲希望的是蓮衣客毒殺不棄的話。雲琅見過蓮衣客,他絕對不會認錯。陳煜希望莫若菲在撒謊。自己沒有半點感覺,不棄就死了?他不肯相信。
遠遠的,幾盞素白燈籠映入眼簾。馬眨眼間已到了莫府大門,不待馬停,陳煜淩空自馬上一躍而起。等候在府門口的莫伯才彎下腰向他行禮,眼睛一花,陳煜已一陣風似的衝了進去。

死當長相思(1)
白色的靈幡在晚風中高高揚起,靈堂上白燭搖曳。
見有客來,哭靈人像打了雞血似的鼓足了精神扯開喉嚨乾嚎。和尚們手中的法器又一次敲響,口中不清不楚的誦唱起超度的經文。
莫夫人已換了身顏色素淨的衣裳。她端坐在靈堂之上,發間簪了朵白花,面容沉靜。她心裡暗暗打定了主意,如果是禍,她一人扛下。
見陳煜板著臉進來,莫夫人站起了身。她正想說什麼,陳煜已越過她,手拉住白色的帷帳一扯,木然地站在了那口巨大厚實的紫檀木棺槨前。
身後的誦經聲,哭靈聲像是在極遠的地方響起。他盯著棺槨裡的不棄默然不語。
她臉上敷了脂粉,看不出發青的臉色,如同睡著了一般。
「不棄?」陳煜輕輕的低呼了聲。聲音飄緲,讓他都聽不出是自己的聲音。
莫若菲緊隨而至,看到棺槨裡的不棄,他下意識的轉開了頭。心又咚咚的跳了起來,莫若菲鎮定了下心神,吩咐道:「掌燈!」
數十盞燈亮起,將幃帳之後照得纖毫畢現。
陳煜的目光慢慢移到不棄放在胸前的雙手上,她的手上有層青灰色,指甲深處有抹濃重的黑。他走到棺槨前俯身捏開了她的嘴皮,牙縫間還有血跡,卻沒了半點熱氣,心裡的痛悄無聲息的蔓延開來。
他鎮定的都不相信這是自己,嘴裡吐出的話清楚明白。「聽說是你發現她的?」
「是,今晨在下去淩波館發現的。不棄吐了很多血。」明知道她沒有死,雲琅回想那一幕,仍忍不住心疼的閉了閉眼睛,「當時已經來不及救她了。是蓮衣客下的毒!他對不棄下毒已有很長時間了,這一次只是下重了份量!」
陳煜握緊了拳問道:「有何證據?」
雲琅冷著臉說道:「我發現她的時候,她手裡捏著盞兔兒燈,那燈是蓮衣客送的。不棄不肯說出誰下的毒,她想保護的人除了他還有誰?!」
心被劈成了碎片的痛也不過如此吧?她,原來是這樣想念他。一種帶著心酸的幸福感自陳煜心底騰起。縱被所有人誤會又何妨,只有他明白不棄的心。她這一生可還有過別的願望?她這一生可還祈求過什麼?到死,能看一眼的不過是盞兔兒燈罷了。鼻子一酸,熱浪直衝進他眼中。陳煜闔上雙眼,片刻後才睜開眼平靜地問道:「仵作可來驗過?」
莫若菲道:「未曾請過仵作,一切都等王府示下。府中尚有太醫院江老太醫和回春堂的王神醫在,藥靈莊林家兄妹也在。是否請他們幾位前來?」
「聽說藥靈莊四小姐自小精通醫理,不棄身份不同,請林小姐來。」陳煜淡淡的說道。

死當長相思(2)
盞茶工夫,林丹沙換了身衣裳提了藥箱來。頭髮也梳成了兩根大辮子,裝束乾淨俐落。
她對陳煜行了一禮後自信的說道:「世子放心,藥靈莊醫治的江湖中人不少,丹沙會給出一個滿意的答案。」
走進去時,她的目光情不自禁從大哥和莫若菲臉上一轉,又看了雲琅一眼,拉上了幃幔。
昨晚莫若菲抱著花不棄踢開林玉泉房門時,她也醒了。林丹沙想起她偷聽到的話,心又跳了起來。雖然不是莫若菲所為,但是不再救治不棄,而把她又送回淩波館的舉動傳出去,暴怒的七王爺和陳煜說不定會滅了莫府和藥靈莊。她只能裝聾作啞。
藥靈莊的金針是名副其實的金針。金子偏軟,沒有好技藝難以插進穴位。這是藥靈莊祖傳的絕技。憑著金針和祖上傳下來的藥方,藥靈莊才能綿延百年,成為西州府的大戶人家。林丹沙從小練習,年紀雖小,也掌握了這門技術。
她拈起金針筆直的插進了不棄的咽喉。如果是服毒,起出金針後,針上沾的血珠就能看出毒性。
她像大哥一樣,將金針放進一碗清水中,驚得叫了一聲。
「什麼事?」陳煜在幃帳外喝問道。
「沒,沒什麼。這毒太厲害,看不出是什麼毒。我再看看不棄身上有無別的傷痕!」林丹沙強自鎮定下來。
她呆呆的看著碗中的血。她清楚的記得昨晚偷看了一眼,大哥自不棄身上取的血一入水中就化成青碧色。而眼前水碗中的血詭異無比,外層是正常的紅色,包裹著一滴青碧。
林丹沙又在不棄喉間刺了一針。取針放在鼻端一嗅,隱隱的蓮花香傳來。她迅速的扶起不棄,解開她的外衣查看背部。沒有屍斑出現。她替不棄穿好衣裳,見她身體依然柔軟,眼中驚詫越來越濃。
如果她不是直取不棄喉間的血,海伯餵給不棄吃的丸藥就不會被發現。林丹沙誤打誤撞知曉了不棄未死的秘密。
她心裡忐忑不安起來。該告訴所有人她沒有死嗎?她瞬間想起了雲琅。她一句話可以讓花不棄徹底消失,也能讓她重回人間。
林丹沙將那碗水潑在地上,收拾好藥箱走了出來。
莫若菲和陳煜同時問道:「如何?」
林丹沙低頭答道:「她是中毒,身上沒有別的傷痕。」
陳煜再沒看不棄一眼,平靜地說道:「引我去淩波館看看。」
莫若菲應了聲,他看著林丹沙溫柔的說道:「辛苦四小姐了。」
林丹沙福了福道:「莫公子客氣了。雲大哥,能不能陪我回房?」
雲琅搖了搖頭:「四小姐,我要陪不棄。」
林丹沙輕咬著唇,細聲細氣的說:「我也陪她一會兒。」
見陳煜態度平靜,並無遷怒懷疑莫府的意思,莫夫人鬆了口氣。她目光複雜的看了看棺材裡的不棄,心裡隱隱有些得意。她終於死了,再也不會讓她再看到那雙眼睛。莫夫人歎息道:「阿琅,你爹明天就要離開望京。你別太執著了。」
雲琅沒有回答,望著棺槨出了神。
幃幔再次垂下,只留下雲琅和林丹沙二人。他盤膝坐著,林丹沙也扯了個蒲團挨著他坐著。她望著雲琅英俊的臉遲疑不決。良久輕聲問道:「雲大哥,如果不棄沒死,你會娶她嗎?」

死當長相思(3)
雲琅眼皮一跳,強壓著心裡的緊張問道:「什麼意思?」
「雲大哥,我喜歡你。可是我看得出來,你喜歡不棄。你眼裡只有她,你只會緊張她一個。我站在你身邊,你從來也不會望我一眼。你昨晚就沒睡吧?你眼睛都是紅的,衣裳也沒換一件。你胸前的血是抱著不棄時她吐的血是嗎?我真羨慕她。她不過是個乞丐出身的野丫頭,可是卻有這麼多人喜歡她。」林丹沙一陣囈語。
「她死了。不棄已經死了。她活著的時候就沒過幾天好日子,她死了也沒看到幾個人為她傷心。你聽聽,外面哭靈的人怕是連她一面都沒見著。那些誦經超度的和尚也只是收了莫府的香油錢罷了。你羨慕她什麼?羨慕她被自己喜歡的人下毒殺死嗎?她是乞丐出身的野丫頭,她比不過你美麗,也沒有醫術武功,更不懂得溫柔體貼,她就不配讓人喜歡?」雲琅心裡的火一古腦兒全撒在了林丹沙身上。他捏緊了手中的銅錢,恨不得馬上找到蓮衣客殺了他。
林丹沙被雲琅惡狠狠的模樣嚇壞了。她口吃的說道:「雲大哥,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唉,看到你這麼傷心,我心裡也難受。罷了,實話告訴你吧,她沒有死!是假死狀態。服了毒後又服了種很奇怪的藥,好像控制住了毒性!」
說完林丹沙的眼睛就紅了。她畢竟才十五歲,要讓她昧著良心讓花不棄被活埋,她心裡害怕。她站起身,哽咽道:「你救她吧,我回藥靈莊去,以後都不見你了。」
雲琅卻被她嚇壞了。他壓根沒想到林丹沙的醫術這麼好,竟然查出了不棄假死。他急得跳起來,一把拉住林丹沙壓低了聲音道:「四小姐,你不能說出去。爛在肚子裡誰也不能說!」
林丹沙驚訝的張大了嘴巴:「你,你守在這裡不走。你原來早知道了。為什麼呀?」
雲琅著急的說道:「算我求你好不好?千萬別說出去。她要離開望京!我求你了,四小姐。只要你幫我瞞著這事,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雲琅言而有信。」
林丹沙傻傻的望著他,雲琅著急的樣子也這麼好看。他和莫若菲是表兄弟,一個美麗得不像話。另一個卻帶著北方男兒的英氣。她喃喃說道:「你要是對我能有對她的一半就好了。」
雲琅握住她的雙臂急得額頭冒汗。殺人滅口的事他做不出來,他只能求她。
幾乎一瞬間林丹沙做出了決定:「你娶我吧。」

死當長相思(4)
雲琅驚得呆住。
話說出口林丹沙再無顧及。雲琅說過,花不棄是要離開望京。她當然會成全她。她相信,雲琅是重承諾的男人。只要他答應,哪怕他心裡還喜歡花不棄,他也會對她好一輩子。她把自己的終身押寶似的押在了這個有情有義的男人身上。
林丹沙相信自己的眼睛絕不會看錯人。雲琅不論從家世人才人品都是萬中挑一。沒有花不棄,她有信心贏得他的心。
她睜大了眼睛期盼的看著雲琅。
「婚姻大事,當聽父母之命,媒妁,媒妁之言。私訂終身……於禮不合。」雲琅漲紅了臉結結巴巴的說道。他萬萬沒有想到林丹沙會提這個要求。他也從來沒有正眼看過她。他心裡只有不棄。
林丹沙嫣然一笑:「我會請父親遣人向飛雲堡雲堡主提親。雲大哥,只要你答應我,我就絕不說出今日之事。其實花不棄沒死,也沒什麼大不了。王府不會震怒,莫府不會擔責任。我不知道你為何這麼緊張。這是好事情呢。」
是啊,不棄不死的確是好事情。他也一度疑惑過為什麼要不棄假死離開。黑衣蒙面老人的話又在他腦中響起。他不知道為什麼不棄活著的話,下場會比死還淒慘。但是雲琅有種直覺,黑衣蒙面老人不是在嚇唬他。他不能用不棄的幸福去賭。
林丹沙撫平衣襟上的褶皺,微笑道:「這麼好的消息應該馬上告訴莫公子和世子。世子雖然沒發怒,他的臉可是一直板著。誰知道王府會不會遷怒莫府呢?也許聽到不棄還活著的消息,王府的怒氣就會平息了。」
她說完轉身就走。
「我答應娶你。」雲琅脫口而出。腿一軟坐在了地上。他閉著眼說道,「林小姐,我很討厭被人威脅。你應該慶幸,我不是嗜殺之人。否則,我殺了你滅口就是。」
聽到雲琅答應,林丹沙半點高興也無。為了花不棄,他連終身大事都顧不得了。眼裡盈滿了水汽,看向靜靜躺在棺槨裡的不棄掠過羨慕。她低聲說:「男兒一諾重千金。我知道你現在很討厭我。可是,如果你能在我身邊,我就知足了。」
眼淚奔洩了一臉,林丹沙掩住嘴扭頭跑出了靈堂。
雲琅靠坐在棺槨旁,懊惱的撞著腦袋怦怦作響。他咒罵道:「雲琅,你應該殺了她,應該殺了她才對!你胡亂答應了些什麼呀!」

死當長相思(5)
月高懸,春風拂欄。夜裡不知明的香花靜靜怒放。原來應該是一個靜謐的春夜。卻因為前堂的素白,淩波館的靜默染上了悲傷。
靈姑和忍冬低垂著頭站在院門口迎接世子陳煜和莫若菲的到來。她倆換上了麻衣,摘了發間釵環,鬢旁簪得一朵白絹花。
夜色中兩點白色刺激著陳煜,他站在門口緩緩說道:「你還記得那日大雪在院子打雪仗的事情嗎?」
不棄歡快的笑聲瞬間在耳旁響起,莫若菲嘴裡發苦,輕聲回道:「記得,那日我還把她氣哭了。」
她叫他的那聲山哥把他的記憶又拖回到了不堪的前世。他失態了。思想瞬間跳躍到馬車上知道不棄會偷技的時候。莫若菲終於有些明白自己的心思了。這時,他冒出了個很奇怪的想法。如果小不點和他一樣,掉落山崖下後也穿越了,會是什麼情形?
晚風吹來,鼓起他的衣袍。莫若菲打了個寒戰。
他花費了十來年讀書習武習慣世家公子的優雅。如果小不點在,他敢保證,這些優雅與風度都會消失。
可是如果她也穿到了世家小姐身上呢?
莫若菲苦笑,那就會出現兩個小流氓樣的世家公子和小姐。
今生他擁有的這一切,實在太美好。前世再有電視看,有網遊玩,也不比不上這一世的生活。他長長的歎了口氣,如果沒有那場騙婚,他和小不點在做什麼呢?他自嘲的笑了,還不是繼續有一天沒一天的混日子。這種生活他再也不想過。
莫若菲微瞇著眼看向沉默平靜的陳煜,商賈世家又如何?被一個手無兵權,不參朝政的王府就壓得喘不過氣來。他要怎樣做才能擁有力量?
穿著紫紅蟒服的陳煜讓他羨慕,又讓他不屑。他一輩子都穿不上這種品級的服飾,再驕傲再有錢再是世家出生,一輩子,只能對著他屈膝下跪。
聽說世子武功很好,莫若菲現在卻想和陳煜打一架。只是想想罷了,他垂下眼簾,安靜的站在陳煜身後。
他看不懂陳煜。從那張一直不動聲色的臉上看不出陳煜心裡究竟是在怒還是真的平靜。是風暴前的海嗎?莫若菲心頭惴惴。
陳煜悵然地望著淩波館後的松柏林。如果不棄能活著,他還會再拋下她嗎?他深吸口氣走進了院子。
陳煜的目光看向院牆一角。那樹老梅花已落盡,枝頭的新葉在月光下靜靜的舒展著。不棄初入府的第一個夜晚,就獨自走到了這個角落。他在樹上看她,好奇的想知道一個能把耗子當美味肉菜的小女孩突然當了世家大族的小姐會是什麼心情。
那一晚,不棄驕傲的告訴他:「我不可憐!我不當莫府小姐也同樣能靠自己活下去!你以為我想當莫府的小姐?莫若菲要討好七王爺,七王爺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我並沒有在莫府白吃白喝!我是替他們當的小姐,每個月是拿了三十兩銀子酬勞的!」
三十兩銀子,她從來沒有把父王當成她的父親,她從來沒有把莫府當成她的第二個家。她的驕傲背後藏住的是一顆敏感而孤獨的心。

死當長相思(6)
陳煜推開了不棄的房門。只看了一眼他的眼睛就酸澀起來。書桌上乾涸的血跡中躺著盞兔兒燈。拳頭大小,掛在梅樹上蒙了灰變成了小灰兔,現在被染成小紅兔了。他拿起那盞燈久久不語。
她在這間屋子裡抱過他,咳得他背心都燙了。她輕聲告訴他:「我不該告訴你,我喜歡你。這樣,你就不會像避瘟疫似的要離開我了。」
她什麼都明白。她像一隻風雪中好不容易找到避風處的小鳥,瑟瑟發抖。
她是這樣聰慧,什麼都知道,從來不說。
他想起天門關自柳青蕪手中救她一命。她抱著一個錦盒明明嚇得雙腿發軟,卻投來感激的目光。讓他不自覺的避開。
他想起她在紅樹莊柴房裡和劍聲鬥嘴,聰明的威脅他給她送雞腿。
她其實並不知道,他看著她啃雞腿的時候,曾吞了吞口水。仿製自己從來沒有吃過雞腿一樣。
他想起她穿著冰涼的棉衣蜷縮在稻草堆中。滿臉燒得通紅,卻為他包紮了傷口,為他留下了食水,為他烤好了玉米。
他想起在王府她故意裝著不知道他是蓮衣客,那樣的小心翼翼。
他想起那個雨夜。不棄崩潰的喊道:「你還我蓮衣客。」
在她的生命中,他並不是對她一開始就全心全意的人。她卻記得這樣深。她想要的溫暖這樣的少。
她怎麼能死?怎麼能從他的生命中驀然消失?
陳煜輕輕捧著兔兒燈,手微微顫抖。
是妹妹也罷,不是妹妹也罷,今生今世,就算被雷劈,如果她能活下來,他什麼也不在乎!
可是她能活嗎?她的臉在厚厚的脂粉背後泛著可怕的青色。她連呼吸都沒有了。他唯一能知曉的,就是她臨死前握著他送的兔兒燈!
陳煜的胸口被巨石堵住,怔怔的站在屋內,臉上一絲表情也無。
「阿琅說這燈是蓮衣客送給不棄的。她在臨死前握著這盞燈必有深意。阿琅的話也有幾分道理。不棄的身世很簡單,她被乞丐花九收留,後在藥靈莊當小丫頭。她怎麼可能認識蓮衣客?此人必有重大嫌疑。世子,那蓮衣客號稱獨行俠,莫府會懸重金緝拿他。是非黑白,抓到蓮衣客自見分曉!」莫若菲沉聲說道。
陳煜真想放聲大笑。他真想告訴莫若菲,他,就是蓮衣客!他珍惜地將兔兒燈納入懷中淡淡的說道:「就這麼辦吧。不棄做莫府的小姐也是權宜之計。擇塊風水寶地早日讓她入土為安。究竟是何人下手,王府也會暗中追查。若被我查出來,我會讓那人生不如死。」
他頭也不回的走出房門,遠遠的望了屋後那片松柏林,胸口那塊石頭越壓越沉。不棄,不棄……花九給你取名不棄,這名字為什麼每念一次,悲傷就深重一層?陳煜的頭有點暈。他移開目光,低著頭疾步出了淩波館。

死當長相思(7)
莫若菲的手握緊了拳頭。這一世他能保護的人太少,給了他母愛的莫夫人就是其中之一。他絕對不會讓陳煜查出事情的真相。
他也望了松柏林一眼。想起關在秘道地牢裡的青兒,頭又有些痛,他該怎麼處置那個丫頭呢?兩世的經驗告訴他,眼前最重要的事是早點讓不棄下葬,早點找到扛黑鍋的人,把這件事了結了。莫若菲暫時把青兒扔到了一旁,緊步跟上陳煜問道:「不棄的房間還需要保留嗎?我是說王爺也許想看一眼。」
陳煜轉過頭苦澀的說道:「父王聽得消息就暈倒。讓他瞧了也只有更加傷心。他的病才好,不宜再勞心了。不棄並不喜歡寄人籬下,三天後就下葬。」
府門口阿石牽著馬等著焦急,見陳煜走出來趕緊上前說道:「府裡來消息,王爺醒了,一直說要來看小姐,甘妃娘娘攔著,被王爺打了。」
陳煜什麼話也沒說,翻身上了馬。策馬奔得一程,他扭頭回望。身體一晃突然從馬上栽了下來。
「少爺!」阿石尖叫了聲,跳下馬衝了過去。
陳煜拍了拍衣袍上的灰站起來,胸口悶得他眼前一陣陣發黑。他平靜的說:「我沒事,想事情走了神。」
這時樓上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陳煜抬頭一看,酒樓上元崇提了罈酒趴在二樓窗戶邊上向他揚手示意。身邊還陪著兩個花枝招展的女人。
「長卿,你的馬術看來也不怎樣嘛!」元崇大笑。
陳煜把韁繩往阿石手裡一塞道:「你先回府,告訴父王逝者已矣,請他老人家節哀。就當沒有花不棄這個人吧!今天內庫開標完結,我終於可以放鬆找樂子了。我找元崇飲酒去了!」
「可是……」可是死的是小姐啊!阿石張大了嘴驚詫地看到陳煜大笑著走上酒樓。
推開雅間的門,陳煜抄著手睨著元崇道:「從前和你賭酒都是我輸,今天你信不信,不論怎麼喝,本世子千杯不醉!」
元崇不屑地嗤笑了聲,左摟右抱道:「杏兒,替世子斟酒!換大碗來!」
陳煜掀袍坐下,順手提起他面前的酒罈仰口痛飲。頭仰起的瞬間,有冰涼的液體自眼中倒流進鼻子,一口酒就嗆了出來,濺在想替他斟酒的杏兒衣衫上。
粉色的輕沙罩衣上濺得點點殷紅的酒漬。杏兒驚呼了聲,隨手擦了擦嗔道:「世子好酒量好氣魄!」
元崇眼尖地拉過杏兒的手順手掏出張帕子替她擦試,眼裡閃過絲疑惑,笑道:「我今日和世子好好賭一回酒。你們下去吧!再炒幾個菜切幾斤熟牛肉來!」
兩個女孩嬌笑著應下,旋身出了房門。
元崇這才低聲道:「長卿,你受了內傷嗎?」
陳煜笑道:「我這不是好好的?飲酒!內庫今天開完標,正好閒下來了。」
他捧起酒罈欲再喝,元崇拉住了他,手在桌子上一抹放到他眼前嚴肅的說:「你吐血了。」

死當長相思(8)
元崇的手上沾得幾絲腥紅色,絕不是濁酒的色澤。陳煜想起淩波館不棄房中一灘灘的血跡,臉上露出一抹淒涼的笑容。雙眼像幽深的潭水,深沉寂靜:「吐口血算得了什麼。元崇……我胸口悶得很,被什麼塞住了似的,你打我一拳,你重重的打!」
兩人相交至今,元崇一直認為陳煜是冷靜得可怕的人。幼時一起陪皇子讀書,陳煜搗蛋拉了他和白漸飛躲在太傅的房間裡烤鳥吃,結果火堆把地板引燃了。明火並沒有燃起來,起了一股煙。白漸飛就嚇哭了,他也嚇得不知所措。只有陳煜,解開褲子俐落的撒了泡尿在地板上,聽到滋啦啦的聲音。陳煜不慌不忙的跑到屋外,端了盆水進來,徹底把火滅了。臨走時,還不忘打掃戰場,拎走烤了一半的鳥。
從那時起,元崇就覺得陳煜是個天要塌了也會冷靜的思考該怎麼把天頂上去的人。陳煜此時的失態把他嚇壞了。
陳煜拉著他的手放在胸口。元崇清楚的感覺到他的心跳得很快。他試探的問道:「我真打了?」
陳煜放開他的手,自己一拳捶下,嘴裡貨真價實的吐出了一口血。他舒展了眉,笑了:「舒服了,悶了一晚上,終於吐出來了。來,飲酒。」
元崇心裡著急,卻不敢多問。悶悶的陪著他喝。
熾熱的酒漿從喉間直燒進胃裡,陳煜大呼一聲:「痛快!」
元崇終於忍不住吼道:「你就不能和我說嗎?從小到大,你有什麼事都藏在心底。如果不是上次中箭,你也不會讓我知曉你是蓮衣客。長卿,你還當我是朋友嗎?」
「哈哈!」陳煜張狂的笑著,眉目清朗的臉上露出一絲嘲諷之意。「花不棄死了。莫府的人說,是蓮衣客毒殺了她,懸重金緝拿他!你信嗎?」
元崇呆了呆道:「花不棄?你的那個妹妹?蓮衣客毒殺了她?放屁!」
陳煜笑得喘氣,捧著酒罈狂飲。酒漿自嘴邊滑落進衣領,胸口一片冰涼。他笑道:「是啊,是在放屁!」
元崇氣得臉色發白,一拍桌子道:「我看是莫府監守自盜。自己出了岔子,硬生生拉個墊背的!長卿,這事有問題,你要查個清楚。」

死當長相思(9)
誰下的手重要嗎?找到兇手又如何,她還能活回來?陳煜恍若未聞地問道:「元崇,你有過喜歡的女人嗎?」
元崇呆了呆,不明白他的意思。
陳煜輕聲說:「我以為我只是可憐她。可憐她和我一樣早早被母親扔了手,可憐她和我一樣沒辦法掌握自己的命。今天我才知道,我是喜歡她的。後來我總找著恨她的理由和藉口去看她,其實是我自己想見她想和她在一起罷了。元崇,我是不是該被天打雷劈?」
被天雷劈中的人是元崇。他震驚的看著陳煜,哆嗦著抖出一句話來:「你,你不會喜歡上你的,你的……」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陳煜飲下一大口酒,臉上泛起潮紅。他拍了拍胸口道,「這裡很痛,一吸氣就痛。母妃為什麼憂鬱生病,父王為什麼瞧幅畫像怎麼也瞧不厭煩?我今天明白了。」
元崇驚得滿頭是汗結結巴巴的說道:「可是,可是她,她……」
「父王說,她就是她罷了。我早該明白了!為什麼,她死了,我才明白?」陳煜認真的望著元崇,語氣輕得像風一樣。「我是不是得失心瘋了,是不是入魔障了?!你是我的兄弟,你告訴我,我要怎樣才可以回到從前的雲淡風清?只要一想到她一個人孤零零的,我就悔。她只想要一個蓮衣客,我都給不了她。」
一語至此,一語至此,自進莫府看到躺在棺槨裡的不棄後,隱忍至到現在的心痛與悲傷終於化成兩行熱淚淌了下來。
元崇悚然動容,眼裡似有股熱意往上湧,酸漲得難受。他瞧著陳煜一碗接一碗的灌著自己突然笑了起來,爽朗的說道:「北方狄蠻子鬧春荒又要開戰了。我想去從軍!你去不去?」
從軍?戰場自古是男兒拋灑血性的地方。陳煜知道元崇引開話題想開解他。他反手抹去淚,譏諷的說道:「你忘了?我只是個熱衷鬥雞溜狗吃喝玩樂的世子!」
元崇一呆,陳煜微睜著醉眼,用竹筷輕敲陶碗吟道:「捨得身前身後名,旦叫胡馬不南行!你去從軍吧。替我,多殺兩個!等有一天父王走了,我也了無牽掛了。」
元崇著急地說道:「長卿,你怎可如此消沉?」
陳煜替他和自己斟滿酒,斜斜的睨了元崇一眼,揶揄道:「元崇,今晚我哭也哭了,酒瘋也撒過了。足以讓你笑話我一輩子了。母妃過逝後我還沒撒過嬌呢!你就當小孩兒鬧糖吃好了。」
他的話逗得元崇撲哧笑出了聲,知道陳煜不想再讓自己擔心。想勸得他一句逝者已矣,半個字都說不出口。悶聲端起酒碗陪陳煜喝,巴不得馬上把他灌醉了,讓他一覺醒來就當做了個夢。只是元崇肚子裡不無遺憾地嘟囔:「我還沒見過那花不棄呢,長成朵花也不至於這樣吧?!」

死當長相思(0)
這一夜因花不棄的去世,望京城裡總有些人是睡不著的。
莫若菲自前廳靈堂踱步到了內院主屋正房。又自正房踱步進了淩波館。他腦子裡除了花不棄還是花不棄。從她的死想到了紅樹莊裡那個美麗非凡的女人,想到了父親的離世,想到了母親因愛成嫉繼而瘋狂殺人的行徑。想的最多的還是花不棄的死為莫府帶來的各種影響。
他是望京莫府銜著金湯匙出生的少爺,擁有現代記憶的先天優勢,老天賜予的好皮囊。莫若菲頗有些惆悵的想,如果沒有這些事,他是否可以順利的當一個富家子平安終老?
然而他清醒的知道,怕是不太可能了。這個認知讓他向莫夫人住的主屋正房投去了幽怨的一眼。
佔據莫府少爺的身體,睜開眼清醒過來後,他看到的是莫夫人焦慮不安的眼神。那個美麗的婦人把他當成心肝寶貝一般疼愛。從來沒有感受過母愛的他受寵若驚的同時,發誓要對撿到的便宜母親好一輩子。
縱然他從窗外門外聽到了莫夫人和莫老爺的爭吵,隱約知道了許許多多的事情。如母親出手滅了薛家莊,如父親發狠要找到生下來就被拋棄的女兒。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花不棄是自己的妹妹。但是莫夫人以為他不知道。七王爺也以為自莫府傳出來的畫像是偶然所得。
莫若菲煩躁的想,原以為可以借花不棄攀上七王爺,替莫府拉攏一個強大的靠山。計劃天衣無縫,怎麼現在讓他覺得是搬起石頭在砸自己的腳?不棄為什麼要保護他?為什麼不肯說出下毒的人是誰?她為什麼不怒不氣,寧肯死得不明不白?
心裡的鬱悶無以得舒。他拎了壺酒在深夜再一次進了松柏林。整座莫府,只有宗祠裡的秘道可以讓他脫了臉上的面具。
柳青妍憔悴的靠坐在石牆邊,搜腸剮肚的想著怎麼才能逃出這裡。她對鐵柵對面坐在石板地上飲酒的莫若菲有些好奇。他自進來後半個時辰不發一語,獨自喝著悶酒。她不免緊張的想,今天內庫開標,莫府落敗了嗎?
彷彿看穿了她的心思,莫若菲微睜著眼睛說道:「官銀流通權以五百四十萬兩銀子的天價被江南朱府拿走了。」
「江南朱府?」柳青妍失聲驚呼。
「別裝了。」莫若菲懶洋洋的說道,「現場除了朱府外沒有人跳出來爭。我很好奇明月山莊以什麼代價說動朱府聯手。青妍姑娘能為在下解惑嗎?」
柳青妍鎮定的說道:「我也很好奇。」
莫若菲笑了笑,淡淡的說:「真正好奇的人是皇上。莫家就在望京城裡,皇上隨時可以讓莫府消失。換句話說,皇上對方圓錢莊很放心。但是江南朱府離望京太遠了,朱府突然跳出來搶官銀流通權,皇上不太放心。」
他小口飲著酒,如玉的容顏因為酒的緣故染上了層粉紅色。眼波流轉間,陰暗的地道被他的容色照亮了幾分。

死當長相思(1)
柳青妍眼裡的莫若菲很特別。先不說他漂亮得能讓很多女人自慚形穢。他的心機手段往往讓她覺得見了底,峰迴路轉間又摸不透測。他擒了自己將計就計也罷了。偏偏又抖出這麼一番話來。
照他的說法,望京莫府最初成立方圓錢莊便是奉旨辦事。明月山莊和江南朱府橫插一腳搶了差事,誰輸誰贏還真的說不清楚。她回味著莫若菲的話,嘴裡有些發苦。
莫若菲話峰一轉笑道:「你說你不知道就算了。明年沒準朱府虧了銀子心疼不接手了,莫府還能再拿回來。你爭我搶皇帝陛下可以居中制衡。他老人家舒服了,莫府朱府也相安無事。做生意吃獨食也不好。你說對不?青妍,你也別想著能逃了。我是不會放你的。我身邊找不到第二個可以放心說話的人了。」
望著兒臂粗的鐵柵欄,柳青妍眼裡起了譏誚之色。她手上沒有斷金截玉的寶刃,想逃出去無疑癡人說夢。她平靜的說道:「你遇到天大的麻煩了?」
莫若菲呵呵笑了:「你很聰明。花不棄死了,中了毒死在淩波館。」
柳青妍也笑了:「你是氣惱莫夫人的幼稚舉動給你帶來了大麻煩?很早以前,我就知道莫伯送來的湯有問題。」
「哦?你是用毒的行家?」
「不是,我只是覺得每天的湯其實用不著莫伯親自端來的。所以每次都偷了一點喂兔子。它本來挺活潑的,後來就萎靡不振了。」
莫若菲沉默了片刻後道:「我並不知道。我以為如今生活好了,應該和諧才對。女人哪,心眼比針尖還小。惹出禍來最終還是要靠男人出面解決。」他悵然的望著石壁上吐著暗淡光芒的油燈出神。如果他知道了,他會勸母親停手嗎?
柳青妍想起自己的父母,如果能找到他們,她也會這樣孝順嗎?她感歎道:「能有你這樣的兒子,莫夫人很幸運。」
莫若菲喃喃道:「你錯了。能有母親,是我的幸運。你不會明白的,不管她再殺多少人,再惹出什麼樣的麻煩,只要她對我好,我什麼都不在乎。」
柳青妍翻了個白眼道:「你既然下定了決心,還煩什麼?以你的心思,替她掩藏並不是件難事。」
莫若菲突然有種衝動說出自己對花不棄莫名其妙的感覺。悶在心裡的事情太久太久,久到由最初來到這個世界的一絲驚詫,變成了結在心底深處的石塊。在遇到花不棄後搖晃了。讓他不安,讓他……心痛。
想到這個詞,心臟果然傳來一絲類似於痙攣般的痛楚。莫若菲笑了笑道:「我為花不棄心痛。」
他說完後拍拍屁股,順手將沒喝完的酒放在了鐵柵欄前:「睡不著就喝點酒吧。反正以後我會常來找你說話。」
石壁上的油燈將他的身影孤獨的拉長。柳青妍回味著他的話,心裡產生了一絲恐懼。難道自己一生都將在這個陰暗的石道石牢裡渡過?每天盼著他來找自己說會兒話?她一躍而起撲到鐵柵欄前嘶聲喊道:「你告訴我父母的秘密,我助你對付明月夫人!」
莫若菲心裡驀然變得輕鬆起來。能夠完成七王爺交待的事情,將來莫府會不至於太慘吧?他微笑著回過了頭。

死當長相思(2)
南下坊的夜依然喧囂。早關了鋪門板的興源當鋪內堂裡,海伯恭敬的站在朱府大總管朱福面前。
朱福只有四十出頭,蓄著文士最喜歡的三絡長鬚,戴著文士巾,穿著褐青色的長袍。面容冷峻。
海伯比他年歲大,是朱府的家生僕,在朱福面前卻沒有倚老賣老的想法。他向來覺得自己武功不錯,腦子卻不夠使。尤其是在這位大總管面前。
他佝僂著腰輕聲道:「小人自作主張讓小姐處於毒發假死狀態。希望可以瞞過去。」
朱福輕蔑的說道:「如果你不出手,倒也能瞞過去。」
海伯沉默了會兒後抬起了頭來,眼裡射出了熾熱的光,腰突然打得直了:「大總管,你也知道她的處境。我再不出手,她現在已經死了。我就算拼得一死,也不能看著她死的。老太爺能狠得下心,少爺總是我一手帶大的!」
朱福半晌沒有吭聲。
海伯深吸口氣道:「小人早就打定主意帶了她走。從此與朱家沒關係便是。」
朱福站起身,走到窗邊。清亮的月光灑在院子裡,地上似鋪了層銀霜。這讓他想起府中後花園裡的小橋明月,想起那個喜歡坐在輪椅上性情乖張的老人。他輕聲說道:「接到你的信後,咱們四個商議好了。這一次是瞞著老太爺來的。回江南再向老太爺請罪吧。」
海伯的眼晴突然就濕了,挺直的背重新彎了下去,哽咽著向朱福磕了個頭道:「小人替少爺謝過大總管。」
朱福歎息著扶起他,冰涼的眼裡終於有了絲溫暖:「海叔放心。朱家九代單傳,咱們四個捨了性命也會保住她的。讓她頂著七王爺女兒的身份假死動靜是大了點,也未嘗不見得是件好事。」他心裡唏噓,也許,真能瞞過去呢?

死當長相思(3)
七王爺的情形很不好。先暈再怒,心臟時不時傳來一股酸麻的感覺。像多年前被薛菲眼裡的神采蠱惑時的感覺一樣。只是這一次,他似乎已觸摸到了死亡。
「王爺,情況不妙。」阿福的手離開了七王爺的脈,輕聲說道。那張癟得像風乾的柿餅一樣的臉上隱隱流露出擔憂。
躺坐在書房圈椅中的七王爺望向殿頂的紋飾精美藻井,思緒飄得遠了。良久他才嗯了聲道:「你也明白,無論是早是晚,都比我癱在床上一輩子強。」
阿福傷心的看著他,倏然跪地:「王爺,那女人能以金針行脈,說不定也能除了這針!當時王爺與她的交易裡只說不讓莫府得到官銀流通權,如今落在江南朱府手中,王爺兌現了承諾,柳明月也不能食言。讓老奴走一趟吧!」
「不用了。我已經和柳明月重新談妥了條件。」他提筆疾書,寫到花不棄時,手一顫,筆尖滴落一滴墨。他皺了皺眉,繼續寫。吹乾墨跡後封了起來遞給阿福道:「等我走了以後再交給皇上和世子。」
他踟躕了下,又寫下數封書信按了印鑒遞給阿福道:「這是給府裡娘娘與夫人們的。」
阿福上眼裡的悲傷更重,他默默的接過信納入了懷中。
七王爺鬆了口氣道:「煜兒回來了嗎?」
阿福輕聲說:「元崇少爺送他回來的,世子與他拼酒醉得人事不醒。」
七王爺輕歎了口氣道:「煜兒對不棄面冷心熱。你親自去流水園守著,不要讓他出府。等不棄下葬後再放他出來。」
阿福吃驚的說道:「出殯時王府裡連個人都沒有,世子會不會覺得王爺心狠?」
七王爺打斷他的話道:「煜兒今晚會醉酒,明天他會做什麼?這麼多年憋著,就怕不棄的死會是個引子,將他心裡的苦悶一古腦都給引炸了。莫府是世家大族,少不得有官員去弔唁,煜兒站在莫府的靈堂上該以什麼身份出現?倒不如不去。你守著他我才放心。去吧。」
阿福不再多言,垂下眼眸應下。
七王爺闔上雙目,暗暗對兒子說了聲對不起。

恍若隔世(1)
對望京城裡的人來說,這個明媚的陽春三月有了許多茶餘飯後的談資。
內庫開標的結果在坊間傳得沸沸揚揚。
貢藥的牌子被藥靈莊拿了去。聽說選址就在京城最大的藥鋪回春堂旁邊。來自西州府的藥靈莊成了關注的焦點之一。傳說宮裡看上他們的藥,是因為有駐顏的功效。夫人與小姐們都有點期待藥靈莊開舖。
又被唾沫橫飛數番描繪的是官銀流通權花落江南朱府。
朱家一個總管隨隨便便就有一擲幾百萬的豪氣。朱府在內庫開標後第二天在望京莫府的方圓錢莊對門開了家四海錢莊。
開業這天鑼鼓掀天,鞭炮震得半條街的地皮都在抖。戶部尚書和宮裡的內務府總管替錢莊剪了彩。
官員和富紳被請至多寶閣吃了頓免費的昂貴午餐。百姓們欣然觀賞了江南獅與北方龍的精彩表演。孩子們爭搶著黃澄澄的新銅錢。遠道而來的四海錢莊得到瞭望京人的認可。
可是有心人注意到,往年掌管內庫的七王府沒有出席。有心人再打聽,莫府的小姐歿了。
皇城根下永遠不乏知情者。知情人喝了二兩黃湯便神神秘秘的告訴眾人:「七王爺一聽莫府小姐歿了,當場暈倒,現在還臥病在床。七王爺可心疼那位小姐了。」
莫府小姐看似神秘的來歷,七王爺離奇卻又在常理之中的反應成了不棄過世後第二天的熱門話題。
小道消息一傳十,十傳百,最後的版本是,那位身份尊貴的小姐死在莫府,莫府脫不了幹係。所以內庫開標,莫府才丟了官銀流通權。
張三道:「趕緊從方圓錢莊裡把銀子取出來吧!」
李四愁道:「這不虧了利息銀子?」
張三笑道:「四海錢莊放出話來,六月前存銀,年息六分呢!」
末了還補上一句:「莫府如果垮了,別說利息,本金都拿不回來了!瞧瞧,方圓錢莊外堆著的人都是去兌取現銀的。」
曾經有個笑話。有人沒事望天,不多時,身邊聚得一大群人都仰著脖子望天。
方圓錢莊外鬧嚷的人越來越多,手揮舞著票據,個個呈瘋癲狀。只有張三們,掩住眼裡的得意,悄然離開。

恍若隔世(2)
只隔了一條街。
四海錢莊同樣的熱鬧。
從方圓錢莊裡兌換提取了銀子出來的人們,跨過街就往四海錢莊奔,著急存銀。把手中的方圓錢莊銀票變成四海錢莊的銀票。
這邊是兌銀子的,那邊是存銀子的。四海錢莊今天開業掛了紅綢,門口紅色的鞭炮屑像下了一場紅雨。方圓錢莊昨天死了小姐,門口掛了黑綢,掌櫃們和夥計們腰間繫著白布。同樣的車水馬龍,同樣鮮明的色彩。方圓錢莊的掌櫃們和夥計們卻生生有種打落牙齒和血吞的憋屈。
太陽東昇西落,此時正射在四海錢莊的門楣上。黑瓦簷下朱府四總管朱喜摸了摸光亮的額頭,笑咪咪的抄著手望著方圓錢莊。
腆著大肚子的三總管朱壽也把手抄在袖子裡,用肘撞了他一下,笑咪咪的說道:「喜老,我越瞧方圓錢莊越覺得晦氣!」
朱喜點頭表示同意:「方圓錢莊連石獅子的臉色都難看。」
朱壽呵呵笑道:「可不是麼?像是被大房兒子欺負了不敢言聲的家生子兒!表面順服了骨子裡卻打著陰毒主意。看著就想衝過去狠狠的再揍上一頓!叫他徹底斷了報仇的念想。」
朱喜瞟了眼他的手笑道:「壽壽,我記得你的手擅長的不是打架,是擲骰子摸牌九。莫忘了,你是江南第一賭坊的老闆。」
朱壽從袖管裡拿出手來。他人長得胖,手卻清瘦均勻,十指如蔥。他揚起手掌對著陽光看了又看,哼了聲說道:「我的手除了擲骰子摸牌九,還可以操棍子。你再喊我一聲壽壽,我先揍你!我是禽獸麼?欺負咱們家小姐的人才是!」
兩人站在簷下笑咪咪的有一句沒一句的擠兌著方圓錢莊和莫府。遠遠望去,只是兩個起早曬太陽聊趣事的閒人。
對街方圓錢莊的二樓雕花窗欞後,莫若菲頗有興趣的瞧著朱府的兩位總管。他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莫若菲保養得很好。練拳習武後他總會把手浸在藥湯中泡上半個時辰。一雙手上半點繭子都沒有,細膩嫩白溫潤如玉。他驀得把手一收,臉上露出了笑意。
「少東家,兌銀的人越來越多。小姐才過世,要不就以這個理由關鋪了吧?」成掌櫃謹聲的建議道。
「不,今天起延長一個時辰關鋪。直到前來兌銀的現象正常為止。」莫若菲微笑道,見成掌櫃不解,他又道,「把庫銀提個十箱擺在櫃檯後。告訴所有持錢莊銀票前來兌銀的人莫要著急,銀子有的是。方圓錢莊不會讓他們手裡的銀票變成廢紙。另外再放出風去,但凡從莫府借銀的人,利息打八折。」
成掌櫃聽著前面還連連應聲,聽到最後一句驚詫的「啊」了一聲。
莫若菲離開窗戶,安坐在黃楊木雕花太師椅上,悠閒的抿了口今年的早春新茶,不緊不慢的說道:「商人逐利。四海錢莊六月年存銀年息高一個點,是他們的流水不夠,藉機吸納存銀。咱們放貸的利息八折,找莫府借銀子的人會增加。收存銀要給利息,放貸只會賺利息。他們最終支出的銀子多,而莫府賺得的銀子多,你覺得哪種更划算?今年莫府沒有向內庫交納幾百萬兩標的銀子,留著一大筆錢不生息賺銀子錢莊才叫虧了。」
成掌櫃崇拜地看著莫若菲,心裡又有了信心和底氣。

恍若隔世(3)
莫若菲的理解是,方圓錢莊如今像是被狗咬了只能繞著走。哄狗不咬是不可能的。對狗下套還是暗地裡投毒的陰招鬼祟了點,那條狗死了不就咬不了?他陰沉地想,小樣兒,少爺我還知道公募私募搞基金炒股票放高貸,前世沒錢只能空手套白狼,你們懂嗎?
想到這裡,他又想起了前世那場騙婚。攢人生的第一桶金賠上了她的性命。莫若菲目中露出狠意,這輩子上天成全了他。給他的不是第一桶金,是一座金山。
陽光西斜,方圓錢莊門口的兩隻石獅子在金黃色的陽光中一洗陰霾,露出了張牙舞爪的恣態。莫若菲跨出錢莊大門,頗有點不習慣直射而來的明亮光線。他微瞇了瞇眼,沖街對面朱府兩位總管笑了笑,騎馬回了莫府。
朱喜習慣性的摸了摸光滑的額長歎:「敵人太狡滑。」
朱壽扁了扁嘴道:「笑得真陰險!」
四海錢莊裡二總管朱祿聽說方圓錢莊在一天時間內穩住了擠兌潮,端著拳頭大小的紫砂壺翻了個白眼。
一直坐在旁邊閉目養神的大總管朱福睜開眼笑道:「這個莫若菲倒也有幾分手段。祿老,難逢敵手,莫府在望京城經營百年,你必定喜歡這樣的對手。」
朱祿眼底掠過絲興奮,嗯了聲,繼續喝茶。
三天過去,照陳煜事先吩咐,陰陽先生已經算好了時辰,辰時出殯。
王府只遣人送了份豐厚的祭品來,七王爺陳煜一個也不見蹤影。莫若菲忐忑不安,吃不準七王府的心思。
他遣人去王府稟報。七王爺明確告訴他,喪事莫府作主便是。送他出來的老太監阿福笑咪咪地收了莫若菲一張大銀票後說:「王爺不想再惹人非議。」
莫若菲瞭然的微笑。皇上沒有下旨,不棄沒有認祖歸宗,不算是王府的人。她一死,王府不想再為個死人折騰。權貴們向來如此,他覺得自己的推斷沒錯。
三天後花不棄自莫府出殯。
靈幡飄蕩,漫天的白錢隨風飄灑。一路吹打,哭靈人嚎得嘶心裂肺。送葬的陣容龐大。除了騎在馬上的雲琅和莫若菲,絕大多數人連花不棄長得是圓是方都不清楚。
不棄的墓選在興龍山半山一座山坡之山。背靠山脈蜿蜒如龍,左右各有一線山脈以為青龍*,前方山嶽綿綿起伏不絕,山下一條大江東去。是處風水絕佳的暖氣之地。

恍若隔世(4)
不棄也算不上是莫府的人。莫若菲沒有把她葬進莫氏的家族墓地。而是把多年前陰陽師看定的這塊好地給了她。據說這塊地入葬,後世能有著紫袍的命。不棄是個女子,莫若菲安慰的想,下一世,她能生在大富權貴之家也好。
他一向是個務實的人。眼前一鍬鍬土蓋住了棺槨,因為不棄帶來的種種煩撓似乎也離他而去,埋在了地底。
莫若菲想起華嚴經裡的一句偈:「欲為諸佛龍象先做眾生馬牛。」自己前世就做了二三十年的牛馬,他這輩子是穿越過來享受富貴的。他看著花不棄的墓暗暗發狠,不管她叫他的心神如何震盪,他為何會莫名其妙心痛,就算當年的小不點站在他面前,他也絕不叫她擋了他的道。
雲琅卻想起藥靈鎮外的那片亂墳崗,半山枯樹下葬著的花九和癩皮狗阿黃。他只慶幸不棄還活著。
壘好墳,豎好碑,天色已近黃昏。
山丘上滿目金黃,晚風輕拂著一座孤墳。
雲琅執意留下。他要守到蒙面老者前來。莫若菲也沒有勸阻。拍了拍他的肩歎息一聲離開。
空間寂寂,身後傳來鳥兒投林的脆鳴聲。天地間彷彿只有他一人,安靜的可怕。
雲琅惴惴不安的等著,不時瞅眼新壘好的墳塋。他一個勁的想,不棄悶久了會不會有事?
遠處的望京城身上籠罩的金黃陽光漸漸變得柔和,朦朧。夜將黑色的輕紗覆蓋於天地。久了,這座雄偉的城池成了低伏於地平線上的猛獸。
西面天空一彎明月升起,幾顆星辰燦爛。
雲琅警覺的觀察著四周,他伏在地上,耳邊聽到隱約的馬蹄聲,興奮的站了起來。過了片刻,西面山中奔出一行人來,腳步輕健的圍了上來。當先正是那晚在淩波館見到的蒙面老者。
他對雲琅一拱手道:「多謝少堡主相助。開墳!」
他身後這群青衣蒙面人聞聲開始行動。

恍若隔世(5)
雲琅緊張的看著,不忘問老者:「敢問要將她送去哪裡?」
海伯溫言道:「少堡主,她身上的毒還沒解,需要送至一處安靜的地方替她解毒。」他猶豫了會又道,「你最好忘了她。就當從來沒有認識過她。」
雲琅心裡一急道:「我和你們同去。我不放心。」
「不行。少堡主,且聽老夫一言。此事你要爛在肚子裡,千萬說不得。否則,老夫寧肯忘恩負義,殺你滅口。」
「為什麼?」
海伯老者沒有再回答她,見手下已啟棺抱出不棄,打了個手勢。一青衣人解開帶來的麻袋,從中抱出一具屍體,她身上也穿著同樣的服飾。她的臉竟與不棄有幾分相似,面容發青扭曲,有濃烈的臭味傳來。青衣人將這具女屍放進棺中,釘棺堆墳,動作乾淨俐落。
雲琅心裡一驚,指著那具女屍道:「難不成你們為了瞞天過海殺了人?」
「少堡主不必驚懼。是偷來的屍體。找了兩天才找到合適的。以防將來有人開棺罷了。」
他的回答讓雲琅的好奇心越來越重。他們是什麼人?訓練有素,挖墳開棺幾乎沒有發出多餘的聲響。連防人開棺都想到了。他忍不住問道:「還會有人來開棺嗎?」
「以防萬一。」答了這麼一句,蒙面老者從懷裡拿出只短笛,吹出幾聲鳥叫聲。
遠處林中飛快奔出一輛馬車。馬蹄上包裹了麻布片,無聲無息的駛到山坡下停住。車門打開,一人自車中掠起,身如展翅大鵬直撲上來。身上穿著件青布長袍,鬥蓬自頭往下遮住了面目。他不發一言接過不棄轉身就走。
「等等!」雲琅喊住他。他走上前低頭注視著不棄未變的容顏,手輕輕撫上她的臉,觸手如冰,心裡泛起一絲不捨。
朱福注視著這個英俊少年,雲琅目中的眷戀和溫柔消褪了他心裡的殺機。他朝海伯使了個眼色,後者顯然鬆了口氣。
雲琅猶豫了會兒從懷裡掏出一隻盒子道,「她好了把這個給她。我不問你們的來歷。既然能救她,自然也不會害了她。每年三月三,我都會在興龍山上的小春亭等她三天。希望尊駕告之,能讓我們還有重逢的一天。」
朱福點點頭,抱了不棄上了馬車,沒多久就消失在曲回山道上。
海伯輕歎了口氣。對雲琅一揖道:「公子再生之恩,將來必回報公子。告辭。」
頃刻間他和那群青衣蒙面人退向林中離開了。
雲琅傻傻的在墳前站了會兒。這裡的一切彷彿沒有任何變化。只有他知道,不棄已經不再被封閉在那口厚重的紫檀木棺材裡,不再埋於黃土之下。
「明天,我也要隨父親回飛雲堡去。不棄,明年的三月三,我會在小春亭裡見到你嗎?」雲琅眼中生出希望,腳步堅定的下了山。

恍若隔世(6)
月上中天,清脆的蹄聲踏破了山間寂靜。兩騎自望京城飛馬而來。寬大的黑色披風被風兜起,長髮飛揚間露出張蒼白如紙的臉。陳煜注視著前方那線山影,嘴唇緊抿,雙目微紅,馬鞭毫不留情的擊打在馬臀上。
他身後跟著元崇。他眉心緊蹙,面帶憂色。
城門早已關閉。沒有緊急軍務或守備府的權杖無法出城。元崇於睡夢中被陳煜一把撈起來。稀裏糊塗的拉上了馬,仗著守備公子的勢硬逼著守門兵開了城門。
他知道花不棄已經下葬。陳煜被七王府裡那個老太監整整困了三天,昨天他去王府探望陳煜被擋在了門外。塞了些銀子才打聽到陳煜和老太監數次動手,流水園幾乎被拆散了架。元崇同情陳煜的同時,也覺得七王爺的做法沒有錯。知道陳煜喜歡花不棄,元崇害怕好友在莫府靈堂失態被人戳斷脊樑。
這時元崇突然想起私開城門是大罪,明天會被父親斥責,屁股隱隱有些發痛。隨即又安慰自己,不幫陳煜出城,也許今晚望京城會被他拆了。自己算是替父親消除了一個大麻煩。
馬踏上山道。黑??的山林擋住了視線。陳煜焦急的四處尋找。他只知道莫家選址在興龍山。興龍山這麼大,讓他怎麼找?一團雲彩飄過遮住了明月,天地陰暗,陳煜心裡一急,大喊出聲:「不棄!」
這聲大喝驚得元崇的馬直立起來,差點把他掀下馬去。他勒緊了韁繩,見陳煜目光散亂,臉色雪白,急中生智道:「莫府說是一處聚風藏氣的暖地。必在背山面案之處。咱們沖這個尋去。」
陳煜茫然四顧,興龍山蜿蜒百里,背山之處不知幾何。他的目光漸漸清明,咬牙道:「就算踏遍這裡每一處山凹,我都要找到。」
元崇心裡嘀咕道:「明天找人帶著來多簡單。」心裡這樣想著,卻知道陳煜一刻也等不及,便道:「咱們一東一西往中間尋,莫府陣仗大,人也多,總會踩出一條路來。不可能行到山裡絕壁處。誰找到了就發枚信號。」

恍若隔世(7)
陳煜點點頭,催馬踏了了另一條山道。他抬頭望月,不斷的祈求道:「如果不棄想見我,請拔雲見月為我照明指路!」
恨意像長著利齒的猛獸,毫不留情的噬咬著他。為什麼連三天時間都不給他?為什麼不讓他再看她最後一眼?阿福乾癟的柿子臉似要擰出水來,恭敬謙卑卻仍堅持的擋在了門口。
三天不眠不休,無數次的挑戰阿福,無數次地被阿福打回去。
「賊老頭!死太監!」陳煜惡狠狠的咒罵著,全然完記那個練了幾十年童子功武功變態奇強的老太監阿福也是自己的師傅之一。
從一處山凹找向另一處山凹。遠方的天空沒有元崇發出的信號。馬小心地走在山道上,慢得叫他心急。陳煜忍不住自馬上躍起,瘋了一般奔馳在山間。
似乎天也起了憐意,雲團被一陣風吹開,明月清冷的光平靜的灑向大地。
遠處山凹中漢白玉的墓碑在月光下散發出瑩瑩光華,刺痛了陳煜的眼睛。他雙指一彈,尖銳的哨聲伴著一朵明亮的光在天空炸開。人如鷹隼般直掠而去。
看到山坡上那個小小的土堆,他的腳步突然停滯,頓覺呼吸困難。
陳煜慢慢地走過去,漢白玉墓碑上簡單刻著一行銘文:「吾妹花不棄之墓。乙亥年二月生,巳醜年三月歿,莫憶山泣立。」
他顫抖著伸出手指順著花不棄三字慢慢劃下。深約半指的刻痕隨著他手指的劃落一點點刻進了心裡。
陳煜低聲道:「不棄,我來了。」
墳前散發著草皮翻動過後的青草香,幾株小小的野油菜頑強的陷在路邊泥土中。小指甲蓋大的黃色花瓣在夜風中顫顫巍巍。像不棄倔強的眼神。

恍若隔世(8)
陳煜突然解下了披風,大踏步走到那坯新土前。手探出,十指深陷鬆軟的新土中。他用力抓起一大塊泥土扔在向旁,喃喃道:「不棄,我來見你了。」
他拚命的挖著墳土,彷彿她就在不遠處對著他笑。笑得張揚,笑得沒心沒肺的。
腰間一緊,趕過來的元崇抱住他的腰將他拉開,大喊道:「長卿,你冷靜點!入土為安,你別打撓她!」
陳煜猛的回肘將他撞開,白著一張臉咬牙切齒地說道:「我要見她。她也要見我。誰也攔不住我!」
他扭過身,繼續挖著土。
元崇眼尖瞧著他手指磨出了血,心道不能任他繼續,大喝一聲撲過去,拳頭狠狠的擊中陳煜。嘴裡嚷道:「醒醒吧,長卿,她死了,她已經死了。你見她又有何用?」
一股巨痛自心底傳來,陳煜回身一拳,將元崇打倒在地。他拎著他的衣領喝道:「她一個人在這裡,她一個人孤零零在這裡……」
喉間哽住,陳煜的淚大滴大滴的落在身下元崇的臉上。是啊,她死了。再見又有何用?他的手禁不住鬆了,無力地翻倒在地上。眼淚滑過面頰流進身下的土地,他摸著冰涼的泥土,想起不棄在身下更冷的地方,心裡又酸又痛,人哆嗦著蜷成一團。
「從前我恨她。恨她的母親讓母妃傷心過世。父王不停的娶側妃夫人侍妾,我冷眼瞧著,覺得王府裡就我一個人孤零零的。妹妹們可以向她們的娘親撒嬌,我恨那個女人,恨她的女兒。在紅樹莊,我看到她餓極了吃耗子,我心裡震驚。那會突然覺得她過得比我還難。我們都沒有娘親,但我還有父王,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我可以憑著武功暗地裡做我的逍遙俠客。她什麼都沒有。她連花九一隻破陶碗都愛若性命。送她一盞兔兒燈視為珍寶。元崇,我真是捨不得。捨不得她就這樣去了,一天好日子都沒有過就去了。她房裡被吐出的血染得紅了。我吐口血都痛得要命,你說她會有多痛?」
他揚手一指遠方的小春亭道:「在哪裡!就在哪裡!我當著她的面和柳青蕪卿卿我我。我武功好有什麼用?我連一杯茶都擋不住,別人當我的面潑得她滿臉都是。她擦乾臉沒事人似的。她跟著花九討飯被人唾了多少回?換別家的小姐,早哭鬧著要尋死要報仇了。」
陳煜抬手抹了把臉。泥土混著淚水全抹在了臉上,他惲然不覺。月亮旁有顆最耀眼的星星衝他眨眼,他閉上眼睛,大吼出聲:「為什麼不讓我見她最後一面?!我恨你!父王,我恨你!」
嘶心裂肺的聲音遠遠的傳揚開去,這一刻,陳煜心寂如死。
元崇默默的看著他,轉開臉,眼裡一熱,跟著落下淚來。他輕聲道:「就算王爺讓你去莫府,當那麼多弔唁的官員富紳的面,你也只能忍著。主事的人還是莫若菲,你只能在旁邊克制隱忍。長卿,如果世人知曉,會唾棄你。她知道了,心裡會更難過。這種罪會讓她也不得安寧。你難道不期望她有個好的來世?」
他冷靜的道出殘酷的事實,心裡不忍,卻又擔心陳煜從此背上一世罵名。
兩人沒有再說話,一個坐著,一個躺著,靜靜的任山風吹乾淚痕。

恍若隔世(9)
過了良久,陳煜站了起來,嘴裡一聲呼哨,他的馬得得跑了來。他從鞍旁拿出香燭冥錢。
元崇知道陳煜會忍過去。他擺好香燭,點燃冥紙。黃裱紙被火舌一點化為灰白色的灰燼。
陳煜弄來堆樹枝點燃,從馬鞍旁又拿出兩隻帶著血的雞腿。
元崇嚇了一跳:「怎麼還有毛?」
陳煜將雞腿用泥土裹了扔進火堆裡,淡淡的說:「不棄愛吃雞腿。走時在廚房裡沒找到,只好尋了隻雞砍了腿。做叫化雞腿給她吃。」
元崇渾身一抖,頓時可憐起那隻雞來。覺得自己帶他出城是替望京城不知哪家倒楣蛋消了災。
火光映出陳煜木然的臉。他燒化著冥錢,溫柔的說道:「你喜歡的兔兒燈我也帶來了。你點著黃泉好認路。」說著從懷裡取出那只染血的兔兒燈往火堆裡扔。
火苗舔上兔兒燈的細絹,陳煜目光一閃,手飛快的從火堆裡搶出那盞燈來拍熄火。元崇不解的看著他,只見陳煜拿起燒破一角的兔兒燈湊到火堆上一照,嘴裡喃喃道:「元崇,是我眼花了嗎?怎麼會有字?」
元崇湊近一看,透過火光,褐色的血跡中隱約現出幾個字來。他認了半天念道:「乙亥年四月生。這是什麼?」
「乙亥年四月生。四月生……」陳煜跳了起來,衝到墓碑前結結巴巴的念道,「乙亥年二月生,巳醜年三月歿……不棄是二月生的,這上面寫的四月生,誰的生辰?」
心頭一道亮光閃過。他眼裡驟然露出似悲似喜的神色。
父王曾告訴過他,明年二月要替不棄辦一場隆重的及笄禮。父王四月離開望京,薛菲如果懷了父王的孩子,最遲也該在二月生下不棄。為什麼兔兒燈上寫的是四月生?是誰寫的?
陳煜手一顫,兔兒燈輕飄飄的自他手中落下。
「不棄,是你寫的。只有你會寫在上面。你什麼時候寫的。會是什麼時候?」陳煜一聲接一聲的說著心裡的疑問。
他想起了那個雨夜,不棄悲愴的哭聲仍在耳邊迴盪。他想起小春亭上潑在不棄臉上的那杯茶。那是他最後一次看到她。如果當時她知道,她必然會告訴他。
「你回莫府後才知道的,你在府裡遇到了什麼人?」
他想起推門而入看到的斑斑血跡。眼前出現不棄自床上滾落,又努力爬上書桌的情形。他彷彿看到她伏在案前在兔兒燈上費力的寫下這行字。莫若菲不會注意到這個細節。雲琅對這盞燈厭惡得很。她知道,只有他會注意到這盞兔兒燈。她臨死前心心念著要告訴他,她不是他的妹妹,她不是。
一時間,陳煜心痛如絞。如果她早知道,如果他早知道……她不會離開王府,他不會讓她離開。他不會故意不管她,不理會她。她還會死嗎?如果是從前,他必然會悄悄的遣進莫府看她。
太遲了。
如果不是火光映出深墨的字跡,他看不到她的苦心,猜不到她的心思。
「不棄。」他輕聲喊了聲,淚再一次洶湧奔洩。

恍若隔世(0)
陳煜回頭握住元崇的肩迭聲說道:「她不是我妹妹,她不是我妹妹!誰告訴她身世,誰就是兇手!」
他瘋了一般奔到墳前繼續挖土:「她一定有話對我說!元崇,我要見她!我一定要見她!」
元崇比他冷靜得多。回頭自馬鞍旁取了劍砍下兩根粗樹枝,削尖了頭。遞給陳煜道:「捨命陪君子!我豁出去了。」
挖到天快亮時,露出了棺槨。陳煜跳下去,仔細看清楚釘棺所在,以劍插入提起內力削開。
移開棺蓋,他看到了那具女屍。
「乖乖,才三天怎就臭……這樣?」元崇忍住胸口泛起的噁心,心道這就是那朵花?
陳煜目光從女子的手上移過。掩住口鼻霍的將棺蓋合攏,喘了口粗氣道:「不是她。」
兩人匆匆將墳堆好,累得癱倒在地上。
陳煜眼睛越來越亮,話越說越急:「不是她。如果咱們再晚來幾天,就認不出來了。她中了毒,她的手指甲是灰黑色的。這裡面的女子臉色雖然發青,雙手卻無異樣。她不在這裡會在哪裡?不棄會在哪裡?」
元崇也疑惑地說道:「偷個活人還有理由。偷走她的屍體能做什麼?沒幾天就發臭了。」
陳煜拿出兔兒燈看了又看,驚喜交加的對元崇說:「元崇,你說不棄會不會還沒有死?只是當時中毒太深看上去和死了一樣?會不會是不棄親生父親帶走了她?因為不好向父王交待,乾脆假走遁走?」
元崇知道這種假死的事發生機率微乎其微,卻不忍拂陳煜的意。讓他以為她沒有死總比看他發瘋強。他順著陳煜的話說道:「你不是說她的手指甲呈現灰黑色嗎?還吐了很多血。我看她也許是真中了毒,只不過被人救了。為了防止再被暗算,乾脆假死離開。」
「對!」頭髮散亂,滿臉泥漿的陳煜興奮得大笑出聲,「不棄沒死,她一定沒有死!哈哈!元崇,我要找她,查出對她下手的人。沒有了危險,她一定會回來!她會想著見我,她一定會來見我。」
元崇勉強的笑道:「沒見著她的屍首,也許她還活著。」
信心與堅毅的光重新回到陳煜眼中。元崇輕歎一聲,如果自欺欺人能治好陳煜的心神,他不介意多說幾句違心的話。
晨曦隱現,山中青濛濛一片。早醒的山花悄悄綻放,早起的鳥兒愉快的在林間蹦跳。
陳煜微笑的深吸口晨間的清新空氣,心裡陰霾盡去。
遠處太陽初升之地由漸漸的生出一抹橙色。多麼一個美好的春日。
與昨天,恍若隔世。

不棄出場人物表
四大皇商
望京莫府:莫若菲,莫夫人,總管莫伯,護衛劍聲
江南朱府:朱八太爺,朱九華(花九),薛菲,花不棄(朱珠)
四位總管:福、祿、壽、喜
護衛:小蝦(三總管朱壽之妹)
丫頭:甜兒,杏兒
飛雲堡:堡主雲鐵翼(莫夫人之兄),雲琅
明月山莊:明月夫人,柳青蕪,柳青妍
護衛黑雁
丫頭:蘋兒,英兒
望京人物:
王府:信王爺(七王爺)
正妃(誠國公嫡女)側妃甘妃(忠烈候女)田妃等
陳煜(東平郡王)
太監老阿福,阿石
護衛韓業,小六
守備府公子:元崇
御史大夫公子:白漸飛
皇帝,太子,二皇子,三皇子
江南
蘇州府:靖王,靖王孫
朱府九姑奶奶(朱八太爺之妹)靖王世子,側妃
江北
荊州府:誠王
東方家 東方老怪物,東方炻,護衛黑鳳
西州府:藥靈莊林莊主,大公子林玉泉,四小姐林丹沙

第五卷賣花聲裡夢江南

朱八太爺的表情很精彩
四周很黑。
不是完全的伸手不見五指。像晨曦初現,隱隱約約的微光。
花不棄像浮在了半空中。有股力托看她,輕飄飄的。她記得前世墜入山崖的感覺,驟然失重的瞬間,身體變得輕盈。胸腔裡的心臟直頂到了喉嚨口,堵住了所有的叫聲。
這種因緊張,恐懼帶來的感覺讓她下意識的揮舞動手想抓住點什麼。這一瞬間,她似乎抓到了山壁上的老籐,下落的速度慢了下來。她努力的抓得緊了,生怕一鬆開就墜進深不見底的崖下。
半空中有聲音傳來,帶著回音的說話聲似乎在很寬闊的空間裡響起。聽不太清楚,難以捉摸對方的位置。
她是死了?還是在昏迷中?花不棄有些好奇。
上一世她墜崖後並沒有在黃泉走一遭的經歷。睜開眼已經躺在了花九懷裡。
看到的花九的胸膛,聽到他慈愛的哄著她道:「乖,吃了就不餓了。」
那會兒她很害怕的瞪著花九的胸膛想,難道男人也有奶?所幸的是花九及時的將一隻湯匙送到了她嘴邊,糯而濃的米湯順著她因吃驚張大的嘴餵進去。她的驚懼忘了吞嚥,嗆得閉了氣。可惜醒來後,還是個活生生的小嬰兒。
這一回肯定是死了。不棄記起了莫夫人和那碗下了劇毒的燕窩粥。來遲一步的海伯抱著自己落淚的雲琅,王府大雨中陳煜難看的臉,都離得遠了。
她輕輕掙出一絲呻吟,遺憾痛快忐忑不安的想,下一世她還會帶著記憶投到哪個嬰兒身上?
以前她曾經問過山哥,如果他們偷東西被捉到挨打怎麼辦?山哥輕描淡寫地告訴她:「護著頭大哭大聲認錯求情,說幾句好話能好過一點的,就不要抱著自尊心當英雄了。」
她又問如果那些人真的要往死地揍怎麼辦?山哥不耐煩的說:「打死了下輩子去求閻王爺,下輩子投個好胎。」
膈著眼皮她感到混濁的光,感覺到無數的聲音在自己的上空飄浮。說話的是誰?他們是在問她想轉世到什麼地方嗎?想起山哥說過的話,不棄產生了一絲希望,她想說點什麼去討好他們,再投胎時給她選個肥缺。
她努力的想回答那個聲音的問題,也努力的想睜開眼睛。這麼一努力,渾身就像被繩子捆緊了。不棄怒了,人都死了還捆著她作甚?!上一回也不問問她就讓她穿到花不棄的身上,十三四年卑躬屈膝的像狗一樣夾著尾巴活。這一回又不准她提要求,憑什麼?她招誰惹誰了?講點道理行不?
一怒之下她使出了吃奶的勁掙紮,仍動彈不得。不棄急了,憑著直覺用盡全身力氣對離她最近的地方吐出一口口水。這一回她成功了。喉間堵著的東西被一口氣往上頂,衝開她的嘴噴了出去,渾身頓覺輕鬆。
離床遠一點的朱府總管們抱歉地看著床邊站著的大夫。他腰間垂下的絲絛被不棄緊緊抓住,扯得身體略往前傾。此時他臉上掛著不棄吐出的一口黑血,狼狽不堪。
「沒事了,睡一覺就好。我原諒你。」那個聲音抹去了臉上的血,如是說。
「犯賤!」原來說好話裝好人不如動手。不棄不屑的罵了聲,眼前一黑又昏睡過去。
朱府總管們驚喜的聽到不棄的聲音,雖然輕得像風,雖然讓他們對呆若木雞氣極而笑的大夫更為抱歉。
朱府四位總管除二總管朱祿留在望京外,三位總管和海伯帶著花不棄一路南下。晝夜兼程,終於在十五天後到了江南蘇州府。
一路上邊走邊替不棄解毒。
她中毒時間太長,無數的解毒方子熬藥喝下去,毒性被壓抑克制,卻根除不了。人比躺棺材裡多了一口氣,臉上的青色消褪了。從一根瘦竹子變成了一根燈蕊草,虛弱得沒有半點存在感。
請來的名醫說:「這位小姐乃天生體弱,血行不足。大補她受不得,唯靜養也。」
又有一名醫說:「小姐乃天陰之體,鬼易附身。最好尋一佛法旺盛之地,落法修行,方能保一世平安。」
三位總管黑著臉把名醫請出了門。回過頭卻又束手無策。
海伯說道:「現在先吊著命,要不送回府中請老太爺拿主意吧!」
不棄被安置在一個僻靜院子裡,沒敢直接帶回朱府。現在帶她回去,三位總管歎了口氣,自作主張去望京,帶回一個半死不活的人,實在太沒面子。
這時,蘇州府突然出現了一位神醫。
大抵神醫年紀都比較大。一是經驗,二是閱歷,三是治病的資歷一般在積累經年後,得到口碑宣揚才會被人尊為神醫。眼前這位不是。
年紀只有十七八歲,面如冠玉,眉清目秀,像個弱不輕風的斯文書生。實在與人們想像中花白鬍子的老神醫搭不上邊。
賽馬場上不被人看好,卻意外殺出得了冠軍的馬被稱為黑馬。這位神醫在蘇州府的名頭也是這樣闖出來的。
大概是在一個月前,江南蘇州府知府大人的小妾生兒子時死了。被他一招佞得醒了過來。知府大人對他待若上賓。
沒多久,有人遞狀子告嫂嫂殺了哥哥。婦人大呼冤枉,仵作驗明其夫是吃了她做的飯中毒身亡。人證物證俱在,婦人殺夫是大罪,當場判了剮二十七刀。秋後行刑。
神醫隔了一日替婦人翻了案。認出中午吃的鱔魚是本身就有毒性的。並當場做了示範,將賣鱔人的鱔選了幾條出來煮了餵狗,不多時狗就掙紮狂叫著死了。
堂前聽審的人們都不解。神醫解釋道,賣鱔人的鱔抓自造紙作坊附近。嫩竹的打漿和漂白都在水中進行,附近的鱔慢慢積蓄了毒物在身上,這樣的鱔就成了毒鱔。
婦人堂前開釋,跪謝恩人,口中直呼神醫也。
神醫好脾氣的解釋說,他不過是對毒和疑難雜症有些好奇罷了,當不得什麼神醫。
眾人嘩然,單憑一點好奇心就能治好這些難症,不是神醫是什麼?名氣就此傳開了。
而花不棄缺的就是對毒和疑難雜症有研究的名醫。於是朱福下令,一定要把這位少年神醫請來。
他們幾人不方便露面,中間人得了好處,以為許下重金就行。誰知這位少年神醫頗為高傲,對大額銀票不屑一顧。擺出副江湖救急,施恩百姓的清高架式。
時間緊迫,朱福和海伯只好穿著夜行衣,蒙了面將他綁了來。
果然,神醫出手就是不同。他一眼瞧出這位出氣比進氣多的小姑娘是用了靈藥保著。又花了三天時間就清除了花不棄體內的毒,吩咐靜養兩月就好了。
三天,眾人疑為神話。但是大家都看到不棄的手動了,很用力地抓住了少年腰間的絲絛。又聽到不棄的罵聲,眉心之間一直驅之不散的那團灰黑之氣被她一口汙血吐沒了。於是齊刷刷的向少年一揖道謝。
這位少年神醫臉上尚帶著一絲沒擦乾淨的血污,像被只野貓撓破了臉。他顯然很不痛快,哼了聲道:「被你們綁了來,不殺我,我就謝謝各位了。」說著他也團團一揖。
朱福好脾氣的說道:「委屈神醫了!」
「我不姓神,也不叫醫。在下複姓東方,單名炻。她中的毒也沒什麼了不起,十幾年前我家老爺子就研製出了解法。毒藥的劑量大了,費了點神替她清理罷了。」東方炻說完,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呵欠。眼風掃過籠在布籠子裡裝神秘的幾位總管,又瞟了眼床上那個燈蕊草似的瘦弱小姑娘,想起那顆保住她性命的靈藥,嘴角不屑的撇了撇。
深夜被兩個蒙面人用繩子捆了堵了嘴蒙了眼挾持到這地方替一個小姑娘解毒看病。這樣的事,擱誰身上都受不了。朱府總管們都有些歉意,所以很容忍東方炻的譏諷語氣。
朱壽有心招攬他為朱府的特聘大夫。他笑嘻嘻的深揖一恭道:「東方小兄弟醫術高明,年青有為。我家小姐身體虛弱,東方小兄弟怕是要多留些日子了。」
東方炻一見這個蒙了頭臉挺著大肚子的彌勒笑,騰得往後退了幾步,警惕地說:「怎麼,還不讓我走?我不肯留下就要殺我滅口麼?」
大總管朱福眼裡寒光一閃,倒真想殺他滅口。
他們些天一直用布袋統著腦袋出現。這處屋合也是臨時買下做不棄的養病場所,走了就丟棄不用。以朱福幾人辦事的細心,他並不擔心這個少年查到真實身份。想到少年出手救得花不棄一命,朱福心裡的殺機一閃既過,笑道:「東方兄弟言重了。只是想請小兄弟嘴緊一點罷了。」
東方炻眼裡閃過絲促狹的光芒,指著眾人道:「你們……鬼鬼祟祟的,我早就知道你們都不是好人!」
不殺你滅口就已經是好人了。朱福抱拳一揖道:「小兄弟,多謝你救得我家小姐,在下感激涕零。告辭!」
眾人以朱福為首。得他一個眼神,朱壽抱起了不棄,理也不理東方炻便自離開。
朱喜自懷裡拿出一張大額銀票往東方炻手裡一拍,跟著走了出去。
頃刻之間,人去房空,留下東方炻傻傻的愣在房中。良久他看了眼手中的銀票,噗嗤一聲笑了:「好玩。」
這時窗口閃進一個膚色黝黑,眼窩微凹的中年男子。他單膝跪地乾淨俐落地說道:「少爺,黑鳳這就去。」
東方炻臉上那抹斯文笑容仍在,語氣卻變得有些警惕:「去做什麼?」
黑鳳理所當然的答道:「敢綁架威脅少爺,屬下必滅其滿門為少爺報仇!」
東方炻頭痛的揉了揉太陽穴,又好氣又好笑的說:「我又沒少一根汗毛,報甚麼仇?!」
「可是他們對少爺太過無禮!又是綁又是……」黑鳳心想敢吐少爺一臉血,只有放幹她全身的血才賠得起。
東方炻打斷了他的話,眨了眨眼道:「我很開心。很久沒遇到這麼好玩的事了。只是你在身邊,害我一點都不緊張。哪有被綁架的人不緊張的道理?太無趣了。黑鳳,下次你不准跟得這麼近!你也不准告訴老爺去,聽到沒有?!」
黑鳳心裡不解,多年的訓練讓他下意識的回答:「屬下遵令。少爺,你是否該回去了?三個月假期快過完了。」
東方炻歎了口氣道:「回吧。明年再出來。大丈夫言而有信,免得老頭子翻臉。不過,臨走前,我要去一個地方見一個人。」
說完身影一閃,形同鬼魅,輕飄飄的離開了房間。
如果朱福等人瞧見,估計下巴都會掉下來。有這樣身手的人居然被他們綁了來。不得不說是他們好運氣。

眾水東去,匯為一條大江東流入海。大魏國以大江劃南北,轄十二個州。江之北六州府,江南之六州府。
江之北的風貌如豪放漢子彈鐵琵琶唱大江東去。江之南的景致如柔婉女子撫七絃琴吟曉風殘月。
大江之南河網密佈之處,天地靈氣所聚之地,有一座風景秀美商業發達的繁華之城蘇州府。
江南朱府是江之南六州地界內的首富。朱府老宅便建在蘇州府風景最美的蘇州河邊。
蘇州河靜靜的流淌,見證著河邊這座宅院的興建興盛。
江南朱府經歷幾百年的修茸擴建,宅院密密匝匝一眼望不到盡頭。
到了蘇州府,若問朱府在什麼地方,十個有九個會反問一句:「哪個朱府?」
「朱氏在蘇州府是大族,蘇州城裡的朱老爺太多。」
但是你如果問朱半城家在什麼地方,十個人都會同時指向蘇州河畔的那片黑瓦白牆。
蘇州府的人都清楚,蘇州城有一半都是朱八太爺的。蘇州城裡有超過一半的人靠著朱府吃飯。傳聞朱府的銀子扔進蘇州河,能讓河水漲兩尺。
但是朱府的子系卻單薄得很,不管娶多少房妻妾,男丁向來只有一個。
朱府的女兒們是男人們的理想妻子。朱府男丁少,朱府的銀子太多,女兒們的嫁妝豐厚得令人咋舌。朱家擇女婿自然也眼高於頂,結果就是強強聯手。
朱八太爺的十個姐妹或嫁官宦後代,或嫁江南名士,或嫁經商好手。其中一個嫁給了當今皇帝陛下的兄弟,封地在蘇州府的靖王世子。
龐大的親戚關係像一張蜘蛛網,蘇州河畔朱府大宅中的朱八太爺就是盤踞在這張網中心的老蜘蛛。
老蜘蛛動一動,整張網都會跟著晃。但是這隻老蜘蛛其實也很可憐。他太孤單。
朱八太爺是第八代單傳。他的兒子,朱府第九代獨子朱九華身體虛弱,聽說在十幾年前就病逝了。朱八太爺膝下再也無出。旁支近系開枝散葉,偏偏這隻老蜘蛛只能孤獨地坐在銀山上孤獨的等死。
所有人都在想,朱八太爺若是去了,朱氏家族瓜分了財產,江南朱府絕了後,這棵大樹就倒了。
他的十個姐妹雖然外甲努心裡也明白靠著的大樹倒了,自己也沒什麼好處。
想著朱府龐大的財富,就打起了主意。朱九華過世時十個姐妹都帶著兒子回了娘家。想讓朱八太爺挑一個過繼,讓江南朱府的血脈延續下去。
誰曾想到招來朱八太爺一頓極盡刻薄之能事的臭罵。緊接著朱八太爺一口氣娶了三十房屁股肥美宜生男丁的小妾,所有人都等著奇跡出現。
一晃十四年,三十房姨奶奶沒有如媒人所說生下一子半女。朱八太爺這時已年過六旬,朱家小姐們的兒子甚至孫子都長大成人,或聰慧或有才華。於是眾位出嫁的姑奶奶們又有了讓朱八太爺選定一個優秀的青年俊彥過繼的想法。
這回朱八太爺應該沒有拒絕的理由了吧?
就在眾青年俊彥前往朱府拜訪的時候,朱府有了動靜。
朱府四位總管發出了禮貼,遍散江南各州府的權貴富紳名士直系宗親府邸。
邀請他們八月十五前往蘇州府參加朱府的中秋宴和朱府孫小姐的及笄大禮。
一塊大石頭砸進了平靜的湖中,激起巨浪與漣漪。
朱府什麼時候多了個孫小姐?
切不說那些與朱府或多或少有著親戚關係的宗親們,以及和朱府有著斬不斷切不斷利益關係的權貴富紳們多麼震驚和驚詫。事實上,最大的浪頭在朱府靜美的白牆之內嗚嘯。
朱八太爺的腿並沒有毛病,他只是懶得走太遠的路。朱府太大,春日到他喜歡的湖畔橋邊曬太陽走得太累,曬太陽的心情就沒了。府裡騎馬,易腰酸。坐橋子,他嫌顛簸。由嬌俏的美婢推著,一路分花拂柳,順便腳踏實地巡視他的府邸是件美事。所以他選擇了坐輪椅。
此時,坐在輪椅上的朱八太爺一躍而起,唾沫星子噴了跪在他面前的總管們和海伯一臉。
除了四海錢莊的總掌櫃,二總管朱祿因留在望京倖免於難之外,朱福朱壽朱喜和海伯倒楣而平靜地經受著朱八太爺一輪接一輪的怒氣。
四個人跪著不言聲,心裡都抱著同樣的心思。花不棄已經帶回朱府住下了。
禮貼也發出去了。離八月十五只有三個月了。江南各州府都把消息傳開了。你老再生氣,也沒辦法了。
罵得口乾舌燥之後,朱八太爺略胖的身體重重的坐回了輪椅上。遠處候著的機靈俏麗的丫頭和清秀的小廝們迅速的奔上前,在他面前擺好一張雕花描金紅木案幾。傳上朱八太爺最愛吃的蟹粉小籠,醬排骨,小煎香包,鮮蝦餃。擺上一壺溫度恰好,香味正鬱的茶。又悄然退開。
朱八太爺喝了一口茶,咬牙切齒的挾著點心吃了。體力恢復之後又一躍而起,繼續指天指地一通漫罵。
激動憤怒的紅暈始終留在他臉上。
三位總管和海伯默不作聲的繼續跪看。由著思緒散開,各想各的心事。
大總管朱福想,老太爺罵得越凶,這事就越可能變成現實。
三總管朱壽想,老太爺你別在我面前吃這麼歡啊。能不能讓我也吃點再跪著聽罵?
四總管朱喜想,老太爺算賬要算到什麼時候?
海伯十來年沒有回江南。他激動的想,少爺一定在天保佑!老太爺精神矍鑠能吃能喝,罵人帶勁。氣色比那些讀得臉色蒼白,風一吹就倒的年輕人還好。
終於,朱八太爺罵得再也想不出新鮮的詞了,又落回到輪椅上。他頗有點傷心的說:「就算過繼一個侄子,也比野種強啊。」
跪著的四個人渾身一抖,異口同聲的反駁道:「老太爺,野種也是你的種啊!」
這句話又把朱八太爺惹火了。他再一次跳起來大罵。
「你們知道什麼?知道什麼?知道什麼?」
接連三個知道什麼充分表現了朱八太爺對總管們和海伯擅作主張的憤怒。
湖畔的風悠悠吹著。朱老太爺喘著粗氣瞪著面前跪著的人。重新回到輪椅上坐著,眼裡慚慚泛起了憂傷。
春天的太陽像小孩捉迷藏,一會兒隱在了雲層後面。朱八太爺的憤怒似乎也因為陽光的暫時離開消褪了不少。
安靜了一會兒,他突然又指著海伯道:「你為何不先和我說就把事情告訴了他們幾個?!讓他們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背主之事!」
海伯低著頭輕聲道:「先告訴老爺,老爺會接孫小姐回來嗎?四位總管也是……知情人。」
朱八太爺眼中掠過一絲傷感,又瞪了眼海伯。他撇了撇嘴,帶著頜下的鬍鬚翹了翹。彷彿在說,你不說,怎麼知道我不同意?
朱福謹聲說道:「咱們四個深受老太爺大恩。現在有了朱府有了傳人,老太爺實不該瞞著咱們。所以,咱們這回自作主張拿了主意。請老太爺原諒!」
朱八太爺聽了這句話心裡的火氣又起了。他走過去對看朱福就是一腳,大怒:「叫你們自作主張!我還沒死呢!傳個屁!」
朱福被他踢翻在地,馬上又爬起來跪好。
朱八太爺眼裡突然有了淚意,卻倔強的偏開了頭不讓眾人瞧見。又一陣沉默之後,他憂傷的說:「都知道是孫小姐的及笄禮了?」
朱福眼睛一亮,身邊幾人臉上都有了喜色。朱福輕聲說:「八月十五是及笄禮。」
不棄其實只有十四歲,朱福眾人商量良久,覺得給她改了生辰日期為好。免得望京城才歿了位身份貴重的小姐,江南朱府馬上冒了個同齡的孫小姐出來惹有心人生疑。不棄在及笄禮上隆重露面,也可以間接解釋朱府一直沒有動靜的原因是為了等待孫小姐成年。
朱八太爺又一陣生氣:「你當別人是傻子?十五年府裡都沒有這個人,突然就冒出來了?」
朱福趕緊答道:「她是少爺的私生女兒。生下來就病著,老太爺一直讓她在外面靜養,如今孫小姐身體康復,所以老太爺打算在八月十五她及笄時讓孫小姐亮相人前。」
他自以為替朱八太爺把一切都想好了,說得順暢而得意。
「呸!我寧肯讓朱府絕了後,也不要認她!」朱八太爺一口唾沫又噴在了他臉上,氣得胸口起伏不平。
眾人一愣。朱福反應快,馬上介面道:「老太爺,都過去了十四年。難道你真想讓孫小姐流落在外嗎?」
海伯老淚縱橫伏地撞著頭哽咽道:「老太爺,少爺他……他是凍病而死的啊!凍死在破橋下,一口薄皮棺材葬在了亂墳崗上。老奴實在不想讓孫小姐像少爺一樣孤苦無依。朱府就這點血脈了。」
三位總管眼裡都有了水光。
朱八太爺虎軀一震,癱坐在輪椅上。怒氣終於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傷心:「他就算是討飯也過得高興,死也不悔啊!當年家裡沒錢,現在家裡的錢也不夠啊!萬一呢?還要不要我活了?」
朱壽畢竟年輕,氣血旺盛,堵氣地說道:「孫小姐回不回來該辦的事情還不是要辦?錢不夠就賺!咱們幾個手裡還有些積蓄,今年又得了官銀流通權。喜老和祿總管已經算過了,錢莊每年不會動的流水就有八百萬兩!」
朱八太爺眼睛一亮,臉上的肉抖了抖,瞟著幾個人說道:「她值得你們為她如此?」
三位總管和海伯異口同聲:「是!」
朱八太爺一怔,望著湖對岸如煙柳林中露出的一角粉牆不語。
海伯憂傷的說道:「她在望京寄人籬下被莫夫人下毒,當年之事難道老太爺真的就算了?你怎麼對得住少爺?」
「別說了。我再想想。」朱八太爺終於鬆了口。
眾人齊呼:「老太爺英明!」
朱八太爺咒罵了聲:「可惜下麵全是一群蠡蛋!前些天府裡來了個少年,叫東方炻你們認識嗎?」
不等眾人接嘴,他又道:「這廝說,你們綁了他,讓他替個小姑娘解毒。」
東方炻居然找到府裡來了?眾人驚疑不定,只好無語地垂下了頭。朱福悔的腸子都快青了,當時怎麼就不殺了那個少年滅口呢?
朱八太爺繼續說道:「那廝留下話來。不會記仇。但也別把他當成傻子。」
朱福縱橫江南,能成四大總管之首,生平第一次感到沮喪。他好奇的想,那位少年究竟是誰?自己幾人都成了精,他怎麼會查到他們的來歷?聽到朱老太爺這廝那廝的叫東方炻,又鬆了口氣。他知道朱老太爺的心還是偏向自己這方的。
只不過老太爺是在生氣被人家看破行藏罷了。
「算了!」朱八太爺對扔下話揚長而去的那個少年並沒放在心上,一揮手了結了此事。他歎了口氣道,「你們幾個擅作主張,離中秋只有三個月,那丫頭不是瘦得像草嗎?能見人不?」
眾人大喜。海伯老淚縱橫:「多謝老爺!」
朱八太爺眼白一翻道:「這是你們幹的好事,自己擦屁股去。我還沒說要認她!」
眾人又一陣面面相覷。不知道朱八太爺什麼意思。
「沒吃完的點心全部端走!茶拿去澆花!八月十五又要花大筆銀子,氣死我了!」朱八太爺跳著腳嚷嚷。他輪椅也不坐了,帶著俏婢小廝揚長而去。
揉了揉發麻的腳,朱喜拍著光滑寬閉的前額,以打算盤的精確快速反應說道:「老太爺只是怕了。能看到孫小姐,心裡不知道多高興呢。」
朱壽摸著餓得癟了一些的肚皮道:「我看不棄的及笄禮要辦得風光一點才能讓老太爺滿意。他哪是在心疼銀子啊,明明是怕落了面子。」
朱福臉上微微露出一絲朱府大總管特有的狡滑笑意:「咱們給他造成既定事實,他不認也只能認了。反正還有兩年,不著急。」
海伯心疼少爺飄零在外,心疼不棄當乞丐長大。只要不棄能留在朱府,別的他都不在意。他想了想道:「現在最麻煩的是,不棄是女孩兒。」
三位總管冷笑了聲。
朱福道:「我們四家只認朱府嫡系。」
朱喜和朱壽不約而同的點頭。那些旁支的少爺還不值得他們為其效命。三人互望一眼,心意相通,不約而同說道:「將來替孫小姐招女婿入贅就是!」
如此一來,江南朱府還怕後繼無人?
海伯突然又皺了皺眉頭道:「她應該改個名字。方才忘記請教老太爺了。」
朱喜呵呵笑道:「老太爺還沒答應認她呢?」
大總管朱福迅速做了決定:「一定要在短時間內叫老太爺認了她!孫女沒有名字,傳出去太不像話!」

離開了湖畔,朱八太爺停住了腳步。他回頭遠遠的望了眼湖對岸柳林那角的粉牆黑簷,喃喃說道:「躲了十幾年,小命都丟了,還送她回來幹什麼?小九,你真不會做生意!」
想起海伯嘴裡當乞丐凍病死了的獨生兒子,朱八太爺心裡一陣氣苦。他袍袖揮舞驅開了四周服侍的人,一個也不讓跟著。
朱八太爺獨自走到一處偏僻的院牆邊上,左右看著無人,蹲下身來放聲大哭。
春日裡,偏僻小院旁,紅花綠蔓下突然傳出哭聲,躺在屋頂風火牆間平臺上的不棄好奇的探出了腦袋。
牆根下一塊玲瓏石上坐著個老頭兒,哭得一身的肉都在發顫。他穿了件府綢袍子,肚子微凸。身體長圓了,顯得腦袋偏小,兩撇鬍子一翹一翹的頗有點滑稽,不棄是被總管們悄悄帶進朱府來的。
這座院子就建在蘇州河邊。用總管們的話說,這裡沒有人敢踏進夾牆小道。
九叔的院子是朱府的禁地之一。
推開後窗,叢叢翠瑩瑩的修竹自牆外探進來,竹梢幾乎垂到了屋頂上。天光自竹影中灑下,映在窗戶紙上搖曳多姿。堂前則是一片花海。有自簷下垂下的,有狹窄廓下擺著的,有石板路旁精緻花池裡種著的。綠意與花有睪落建築和諧的融為了一體。
朱府的白牆黑簷精巧之中有種靜謐的美。兩個月來,不棄最喜歡躺在兩面風火牆之間的小平臺上曬太陽,望著緩緩流淌的蘇州河看點點白帆悠悠遠去。
有時候她會想起遙遠的望京城。想起英俊帶著孩子氣的雲琅。想起美若天仙的山哥。唯獨少有去想那個讓她心疼的睿智男人。雖然明知因為她的死會令陳煜傷心難過。但她沒有選擇。
她與這個世界上別的女孩子有些不一樣。她不願意和莫若菲相認,不願意毀了他這一世的幸福。這意味著她不能把莫百行是她爹的事掀個底朝天。
七王爺心愛的女人被莫老爺吃幹抹盡。原以為是自己的女兒,現在成了被戴綠帽的證據。老天才知道癡情的七王爺大怒之下會幹出什麼事情。
至少不棄可以肯定一點,七王爺一旦知道了,他是絕對不會同意陳煜和她在一起的。
回想那個雨夜陳煜艱難說出的話,不棄陣陣心悸。是不是他的妹妹,看起來她和他之間都沒有多少可能。
因為他是一個皇族,一個世子。婚姻大事由不得他作主。也許是太后,皇上賜婚。也許七王爺替他定親。無論哪一種,好事都輪不到她頭上。
不棄悲哀的想,自己在這個世界像是沒有根的浮萍。母親過世得早,莫老爺也過世得早。母家被莫夫人一把火燒沒了,留得一個可以稱之為姨媽的柳明月好像對她也沒有感情。莫府自然也不可能留她的。莫夫人恨她,要她死。而莫若菲,顯然山哥這一世絕不會因為她是前世的小不點就斷了莫府的親情顧念她的。
而現在,朱府的總管們和海伯想替她找到根。找到一個新的身份。這才是她的機會。
不棄比任何時候都渴望擁有一個新的身份。
因為這個新身份能讓她一步登天。
江南首富朱家的孫女兒,第十代繼承人。也許給她的不僅僅是力量,還能消除她和陳煜之間的距離。
望著蘇州河上的點點白帆,不棄對未來第一次有了無限的憧憬和希望。
晚上,朱府的總管們會輪番來給她上課。這些課有一些很八卦。諸如朱八太爺十位姐妹間不和的是哪幾位。誰生的兒子孫子最不爭氣。哪家的相公愛騎在牆頭等紅杏之類。
更多的屬於戰爭範疇。目標就是朱八太爺。不棄理解總管們和海伯的意思。
這堂針對朱八太爺全方位的解析課的關鍵,就在於如果把一個強敵徹底變成紙老虎。
家族歷史課跳過了九叔。就像當某段歷史太丟人時,就以不詳二字替之。不棄曾一怒掉了抄錄的宗譜,斥道:「朱家第九代難不成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大總管朱福想了想回答她:「你就當你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好了。」
這話說的極妙。不棄是薛菲和莫百行的女兒,現在卻要進朱府當朱府的第十代嫡孫女。她從哪裡來的?所有人都會問,這個中秋節舉行及笄禮的小姐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朱福又補充了一句:「剛才是在說笑。你是以九少爺的私生女兒身份介紹給所有賓客。」
不棄跟著花九討飯,察言觀色是強項。她真切的感受到總管們和海叔對她是真心實意的呵護。如果不是她從莫夫人那裡聽到自己的身世,她幾乎要不疑九叔是她親生父親了。難道,那一年的春天,七王爺前腳走,莫老爺虎視眈眈,結果真正潛入望京城郊紅樹莊裡讓薛菲懷孕的人是九叔?
她的這個想法一經說出,眾人大驚失色,表情如被雷劈中。
望著不棄好奇的眼神,大總管朱福艱難的解釋道:「將來,讓老太爺親口告訴你好了。」
重重疑問橫亙在不棄心裡。
原以為只是個普通乞丐的九叔是江南朱府的第九代獨苗。那麼九叔撿到她,真的只是隨便在路邊撿到的棄嬰嗎?而且一撿就撿了個神秘美人的私生女兒。這樣的巧合未免太巧了吧?
不棄並沒有被大總管朱福的推委之詞騙住。她眼珠一轉問道:「你們看在九叔的面子上救我一命,大可以多塞點銀子讓我下輩子過得富足安樂。為什麼想要我做朱府的繼承人?要知道,我只是九叔收養的丫頭罷了。」
朱福輕咳了聲道:「老太爺娶了三十房姨奶奶,只有少爺一個兒子。」
不棄好歹在莫府當過義女,對世家大族的規矩多少有些瞭解。她慢吞吞的說道:「朱家宗親中過繼一個給朱老頭,總比我這個收養的更親吧?」
三位總管和海伯交換了下眼色,海伯溫言道:「不棄,九少爺不是告訴過你,要你繼承朱府,做第十代傳人嗎?是他選中了你。至於及笄禮,是要選一個能讓你正式以朱府孫小姐的身份露面的時機。改了你的生辰是免得望京城的有心人哪天突然產生了聯想,覺得你還沒有死。」
為了她,幾位總管和海伯費了多大的力氣?他們這樣對她,都只為了朱府的九少爺。不棄心頭一酸。九叔對她太好,把她今後的生計都想到了。可是為什麼他不回來?這個原因她一定要弄明白!
她知道幾位總管和海伯是不會告訴她的。只有朱八太爺開口,她才能揭開往事的秘密。
猶豫僅在瞬間,她定下心神說道:「朱八太爺不是沒有同意嗎?」
她不再刨根問底讓眾人不約而同的鬆了口氣。
接下來的話就很容易說出口了。大總管朱福認真的說:「九少爺選中你自有他的理由。老太爺只是一時半會兒轉不過彎來。再說了,」他很無恥的笑了笑道,「咱們先斬後奏禮帖都發出去了。他不認也只能認了。」
不棄鄙夷地看了眼這位大總管。她也很無恥的想,進了朱府弄清楚九叔離家的原因就行了。朱八太爺堅持不認她就算了。他趕她走時總要打賞些金銀給她吧?幾位總管和海伯不好意思之下總也要送她一棟房子安生立命吧?陳煜實在追求不到,就當單相思吧!
正所謂退一步海閉天空。她花不棄有什麼啊?本來就是個一無所有的丫頭。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不棄覺得無論如何自己都會賺。
現在有吃有喝有美景可看,有大家族的八卦可娛樂,她的日子過得逍遙起來。
這會兒不棄自二樓屋頂上歪了頭看著牆根下哭泣的老頭兒,心裡一陣大笑:「兔子終於撞到獵人槍口上了。」
她轉動了下腦袋,左邊是一大片竹林,幽深茂密。隔了牆探進了她住的院子。隱約從縫隙中能看到一彎白牆黑簷。院牆外就是蘇州河,只有老頭兒站的地方是一由兩道院牆膈出來的通道通往外面。她明白了,老頭兒是故意找了個偏僻沒人地方哭的。
花不棄巡視了下自己的房間,將一隻木盒放進懷裡,挎了個竹籃出了院子。
她穿著白底染藍碎花的襦衣褲,梳了兩個抓包髻。像極了朱府裡的小丫頭。她打算和朱八太爺來個意外邂逅。
朱八太爺的哭聲已經由傾盆大雨變成了雨滴芭蕉。他紅著眼睛耷拉著腦袋偶爾抽搐下,吸吸鼻子。看情形,他是想等到眼睛不紅不腫能見人時再離開。
不棄就揚著好奇的臉,關切地走了過去。一個前往竹林想掰筍子的丫頭遇到了傷心哭泣的老頭兒,上前問問他怎麼了是非常自然的事。
朱八太爺聽到了腳步聲,紅著眼睛跳了起來:「你是哪家院子裡的野丫頭?!不懂得規矩麼?」
他吼出這句話後就愣住了。
淡淡的陽光從兩牆夾道間灑落進這個小女孩的眼睛裡。她的雙瞳映了竹林的青翠,像塊澄靜無比的翡翠。整張臉都放著光,一種把他的眼睛再次刺激又想落淚的光。
朱八太爺失魂落魄的瞪著她,彷彿忘記了自己偷偷跑來這裡的目的。
不棄眨了眨眼睛不好意思的說道:「你繼續哭當我沒看見。」
朱八太爺跳著腳,罵道:「你明明看見了怎麼能當沒看見?看見了就去給我弄點吃的來!我餓了!」
不棄適時的擺出吃驚的表情。她小心翼翼的瞟去一眼,用小白兔的聲音說:「我又不認識你。」
朱八太爺愣了愣,苦著臉玲瓏石上一坐道:「可是我餓了。看在我一把年紀的份上,給我找點吃的不過分吧?」
一個滿臉單純天真,一個表情憨厚可憐兮兮。兩隻裝兔子的獅子對視著。都在猜對方究竟是兔子皮獅子心,還是獅子心兔子皮。
不棄一拍腦袋哎了聲,從懷裡掏出了那只木盒笑道:「有人送我一盒糖人,你餓了就先吃一個吧。」
她打開盒子,裡面整齊擺著八個寸許高的糖人。澆得精巧細緻,相連的糖絲構勒得栩栩如生。這是雲琅托大總管朱福帶給她的。不棄坐在青石板地上,珍惜的看了又看,想起雲琅說八仙過海故事逗她的情形,心裡的溫暖一陣陣的漾動。
雲琅知道她沒死,海伯說他永遠也不會透露出去的。
海伯說這話的時候,帶了一點瞭然,一點意味深長。不棄只能裝憨裝不明白。僅管,她很感動。
「喂,不是給我吃的嗎?怎麼,捨不得了?」朱八太爺也坐在青石板地上,鄙夷的看著不棄的手指從何仙姑移到張果老,又從藍采和移到呂洞賓,然後怔怔的不知道在想什麼。他暗道,她真小氣!可是那小心翼翼的模樣是那樣熟悉,讓他喜歡,心還有點酸。
不棄回過神歎了口氣,把何仙姑遞給了他道:「給你。」
她收好木盒珍惜的放在懷裡,挎著小籃頭也不回地進了竹林。
餌要一點點的下,魚才釣得起來。她不著急。
朱八太爺也是這樣想的。他拿起糖人後慢悠悠的順著夾道離開了。
糖人很甜,他心裡很久沒有這樣開心了。然而朱八太爺突然停住了腳步,瞇著眼睛回頭望向竹林哼了聲。
他將糖人一古腦塞進嘴巴,含糊的嘀咕:「為什麼選何仙姑?哼哼,何仙姑要下凡,六神無主!為什麼說我六神無主?我還沒糊塗呢!」
這丫頭居然認出他了,朱八太爺眼睛裡漸漸有了濃濃的興趣。
此時,竹林裡的不棄也噗的笑出了聲。她很久沒有演過這麼蹩腳的戲了。很明顯,朱八太爺早知道她住在九叔的院子裡,今天誰撞上誰的槍口還說不准呢。
不棄平靜的生活從這天起漾起了一絲漣漪。朱八太爺明天若是繼續出現的話,會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晚上,幾位總管和海伯再一次同時出現在不棄住的院子裡。七嘴八舌的商量看怎麼樣才能讓藏了十五年的孫小姐在及笄禮後的中秋夜宴上一鳴驚人。
大總管朱福問不棄:「你跟著九少爺長大,想必詩詞歌賦都不成問題吧?」
不棄歎了口氣。如果前世她讀過書就好了,可以抄襲無數名家詩詞替自己掙一個才女的稱號。如果這世九叔肯教她也好了,可惜到死,她都不知道九叔學富五車。
四總管朱喜摸著光滑寬闊的前額問道:「九少爺沒教過你詩詞歌賦,教過你如何做生意算賬看賬本吧?」
不棄不屑地說道:「這個不用他教,他就不是做生意的料。九叔傻得很,嘴又笨,他做生意還不虧死。沒有我,他根本不可能舒服的坐在橋頭曬太陽捉蝨子。」
眾人汗顏。她居然說商賈之家的第九代傳人不會做生意?想來九少爺這方面也沒教過她了。
三總管朱壽不死心的問道:「小姐還有什麼擅長的?比如唱歌跳舞撫琴繡花之類的。」
在那種期盼的目光下,不棄眨了眨眼,露出略帶羞澀的笑容。她離朱壽最近,所以只好找他下手。不棄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彎下腰下聽她說悄悄話。
朱壽彎下了腰,聽不棄小聲的耳語。他的神情一下子變得極其古怪,搖了搖頭表示不信。
不棄伸開手,把從他懷裡偷來的一隻漂亮的荷包,一副精巧的骰子還有塊玉珮還給他,在眾人的瞪視下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這個我還略懂一二。只是在及笄禮後的中秋夜宴上展示恐怕有點不妥。」
不是不妥當,是會嚇倒所有人!
朱壽傻傻的把不棄悄無聲息偷走的東西接過來,眼神突然變得熾熱起來。他擅長賭,一雙手自然靈巧,感覺也比常人敏銳,卻沒有發現不棄瞬間的動作。天生一顆好苗子啊,他欣喜地看著不棄,對自己決定效忠的小主人多了一分親切感。
見所有人埋頭苦思如何把她包裝推出去,不棄不好意思地說道:「我不會,但是……可以作弊嘛。」
眾人眼睛一亮。要謀劃朱府千金多才多藝是經商奇才的好戲比讓不棄自我展示來得容易多了。
她看了眾人一眼,慢吞吞地又道:「朱府誰說了算?!老太爺說了算。他就是要寵我,任我不學無術又如何?他愛把家產交給我,誰管得著?不給我,他就全扔蘇州河裡去,誰又管得著?我就算成天只知道跟著三總管扔幾把骰子過過當莊家的癮,又有誰敢說不行?」
眾人面面相覷。
海伯小聲的說道:「問題是以老太爺現在的態度,他可能達不到你的要求。」
不棄眨了眨眼笑了:「你們不是說九叔選中我,肯定有他的道理?也許我能做到呢?」
大好的機會擺在她面前,沒理由放棄不要。朱府的第十代繼承人呢,這機率比中大樂透還低。
好歹她重生了一回,若還是像從前那樣活,又有什麼意思?不棄豪氣幹雲的想,收拾包袱滾蛋之前,她總要試一試。
不棄開始守株待免。
她相信好奇的朱八太爺還會再次出現。一個才知道獨生兒子過世的老頭兒,會想方設法從她嘴裡探聽兒子的消息。
又一個美麗的春日清晨。綠色的籐蔓自牆頭披散下來,陽光將每一片綠葉染透了。不棄挎著竹籃哼著采蘑菇的小姑娘走上了夾牆小道。
夾牆道中央放了兩張靠背竹躺椅,擺了張竹茶几,擺著兩碗清茶。朱八太爺闔目曬著太陽。
不棄眼睛頓時亮了,笑容越發的燦爛起來。她走過去往空著的竹躺椅上一倒說道:「早,老頭兒!你真會選地方!」
說著隨手端起茶喝了一口。茶水溫度正合適,湯色明亮,入口沁香,茶盞雪白如玉。「好茶!我在樓上看到茶一沏好,果然這時候趕來不燙嘴。」
朱八太爺睜開眼睛看著她,慢吞吞的說:「你喝了我的茶,就要請我吃飯!」
不棄閉上眼睛,暖呼呼的太陽曬在臉上正合適。她嗯了聲伸出了手。
「什麼意思?」
不棄耐心的解釋道:「給錢。」
「我請你喝了茶!十兩銀子一包的明前龍雪芽,用的去冬梅花花蕊上的收集的雪,皇上讚不絕口的江心白瓷茶盞。這杯茶至少值十兩銀子!」
「茶是你泡的嗎?飯是我親手做的。你付點人工錢算什麼?要不,明天,我請海伯泡杯茶還你?」
朱八太爺想了想覺得不棄說的有道理。他歎了口氣在懷裡掏了半天,摸出一個荷包來。他又在荷包裡又掏了半天,發現裡面只有幾顆金豆子。黃澄澄的色澤,做得極為精巧。他選了又選,終於選中一顆看上去最小的心疼的拿給了不棄。
「我不吃天上飛的烏,水裡遊的魚。不吃田裏長的菜,不吃人餵養的禽畜。」
「要求還真多!」不棄拿過來金豆子放在牙邊一咬,滿意的看著上面的細小牙印。她嘿嘿笑道:「老頭兒,我對府裡不熟,你去弄口鍋弄點佐料來。竹林裡沒有人,我請你在竹林裡野炊如何?!」
「我已經付了錢,為什麼還要我去弄鍋和佐料?」朱八太爺不幹。
不棄把金豆子往他手裡一拍道:「沒鍋沒佐料,難不成讓我用手掌心煎魚?不吃拉倒。」
她作勢欲走,朱八太爺再次敗下陣來,將金豆子小心地放進荷裡,狡猾的笑了:「這個就當是鍋和佐料錢了!」說完就要喊人。
不棄攔住了他:「野炊麼,總要自己動手才行。叫下人來就沒意思了。自己弄的佐料更香!真的,我不騙你。不信,你試一試就知道了。」
朱八太爺打出生起,就沒自己動手做過家事。他聽不棄說的新鮮,心裡又些不好說出口的盤算,竟然真的聽話地站起身屁顛屁顛的順著央牆一溜煙去了。
不棄輕輕歎了口氣。朱八太爺的笑容讓她想起了那個坐在橋頭曬太陽捉蝨子吃碗陽春麵就覺得幸福的花九。她喃喃說道:「九叔,我在你家裡了。今天中午我請你老爹吃飯。你說是請他吃叫化耗子呢還是請他吃條蛇?不整整他,我心裡總不得勁!」
半個時辰後,朱八太爺喘著粗氣端了口鐵鍋來。
不棄忍著笑看了眼走得滿頭大汗的老頭兒。又瞅了眼老頭兒肩上背著的一個褡褳。手一揮道:「走吧!」
這時候她想起了前世看到的去野炊的學生們。覺得自己有點像領隊的老師,只是身後這個老頭兒脖子上沒有系紅領巾。
野炊的地點選在幾叢竹林後。蘇州河水從圍牆下方的鐵柵欄引進來。水渠裡的水澄靜無比,幾荇水草柔弱的扭動著,水面上飄著幾片風吹過的竹葉,款款流進府中。
朱八太爺長這麼大從來沒的拎過沒有背過今天這麼多東西,累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擦著汗喘氣。
不棄嘀咕道:「長這麼肥也不怕行動不方便!」
朱八太爺覺得沒什麼不方便。他有的是銀子,不用走,可以坐轎子坐輪椅。
讓人抬著走也不是問題。他突然感覺到不棄對他的不滿,舔舔嘴唇道:「我很口渴,你泡茶給我喝!」
不棄看了一眼水渠裡清花亮色河水,駭得朱八太爺一擺手:「也不是很口渴,我等著吃就行了。」
嬌氣!不棄有點不屑的想想,這世界又沒什麼污染,自己和九叔喝了那麼多年不也好好的?她拿起鍋從水渠裡取了水。撿了兩塊石頭壘了灶,升火煮東西。
朱八太爺好奇的看著她往鍋裡扔了切好的嫩筍,又放進一些白色的網狀東西:「這是什麼?」
「竹蓀!煮湯燒菜特別好吃。」不棄得意的解釋道,「你說過,不吃田地種的菜。這是長在枯竹根上的。好在這片竹林大,居然被我找了不少。」
朱八太爺含著金湯匙出生。他吃過竹蓀,知道是道名貴菜,卻從來不知道它長什麼樣,更別提知道它是長在枯竹根上的。他仔細看著這些飄在水裡的竹蓀問道:「你怎麼知道?」
不棄揚眉笑道:「山上能吃的東西我都知道。春天下過雨後,我和九叔就愛去竹林裡掰筍子,采竹蓀,竹蓀蛋。山上還有野木耳,草茹,口蘑多著呢。」
朱八太爺愣愣的想著不棄說過的話,喃喃道:「小九啊,你還會上山采蘑菇?」
不棄眼裡存了絲壞笑,不緊不慢的說道:「九叔可能幹了,何止上山采蘑菇摘野菜。他是捉田鼠的一把好手。你要知道冬天的田鼠最愛在洞裡存糧食。挖到一個洞,除了有肉吃還有米糧。剝了皮全身精瘦肉,一鍋燉了那叫一個香!嘖嘖!」
她一氣說完看到朱八太爺的臉苦得快要擰出水來,瞪著她氣得鬍子不停的抖。不棄得意的直悶笑。她惡狠狠的想,住這麼寬闊的大宅院,這麼有錢,九叔卻窮得要死,不整你整誰?
她嘴裡卻抱歉地說道:「對不起啊,讓你噁心了。其實九叔最喜歡的還是坐在橋頭曬著太陽咬蝨子,一咬一個蹦兒響。九叔說,比嚼花生米還要舒暢!」
朱八太爺面容扭曲,怒目而視,瞪得眼睛都紅了。
不棄撓了老虎屁股,不打算等他發威。站起來說道:「我給你找不是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家裡養的肉去。看看火,火小了就往裡面塞枯竹葉。我弄了一堆。咦?看你的表情好像沒胃口?」
朱八太爺心悸地看看她,心想她不會弄只鼠回來吧?想起兒子的慘狀,他今天豁出去了,就算她真的拎只耗子來,他也要嘗嘗兒子吃過的美食!朱八太爺硬著頭皮一咬牙道:「我餓得很。」
死鴨子嘴硬才是真的!不棄暢快地大笑著提起一根竹枝晃進了竹林。
她嘴裡哼著朱八太爺聽不懂卻覺得愉快的小曲兒消失在竹林深處。白底印藍色碎花短襦長褲勾勒出她輕盈嬌小的身材。像翠竹尖上新抽出的嫩竹葉,帶著勃勃生機。
風吹過,坐在下風口出神的朱八太爺一時沒有察覺,嗆得眼淚縱橫。他移了個方向,往火裡添了把枯竹葉,這回風沒有把煙吹進他眼裡,朱八太爺的淚卻又滑了下來。他抹了把臉,輕聲說道:「小九,這孩子吃太多苦了。」
歌聲由遠而近,不棄笑逐顏開的拎著一條菜花蛇回來。
一個眉清目秀眼睛寶石般閃亮的小姑娘手裡拎著條粗大的還在扭動的蛇。這情景唬得朱八太爺從地上一躍而起,他隨手操起了根竹枝大喝道:「扔了快扔掉!別被它咬了!」
不棄一愣,心裡漾起陣溫暖。這老頭兒也不是那麼冷酷無情嘛。她看到老頭兒臉上抹著幾道灰,府綢袍子沾滿了塵土,急得吹鬍子瞪眼的可愛模樣起了捉弄的心思。不棄拎著蛇又蹦又跳逼進了朱八太爺,大聲嚷嚷道:「不得了不得了啦,它纏上我了扔不掉啦!啊啊啊啊——」
那蛇被她捏緊了七寸,蛇身直纏上她的手臂,不停的扭動。看上去可怕之極。朱八太爺跳著腳嚇得額頭掛滿了汗珠,暗罵自己為什麼要下令所有人不得走進竹林。他緊張的舉著竹枝,看到不棄小臉上的恐懼,明亮眼睛裡裝滿了恐惶。心尖尖突然被一隻手狠狠地掐了把,疼得他哆嗉顫抖,大喊一聲衝了上去:「我打死你!」
竹枝帶著風聲朝纏著不棄手臂上的蛇揮過來。朱八太爺微紅的眼睛,情急的神色突然讓不棄有了流淚的衝動。
她伸出手臂讓竹枝狠狠打在蛇身上。蛇受了刺激,七寸被捏,身體纏得更緊。她的心彷彿也被一條繩索纏著,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我打死你,打死你!」朱八太爺大叫著拚命的揮動著竹枝。
朱八太爺要是生氣動怒想打人。不用他吩咐,會有人替他動手。別說打人,就算他想殺人,半點血腥氣都不會讓他老人家的鼻子嗅到。他真正動手做過什麼事呢?連逛街花銀子,他都不會帶錢袋。他過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能在竹林裡席地而坐,能抓起一把沾滿塵土的枯竹葉燒旺火,足以讓府裡所有人嚇掉下巴了。更別說他敢衝上去打蛇。
不棄愣愣的站著,手臂上傳來劈裏啪啦的敲擊聲,眼中慢慢蓄滿了淚水。她一吸氣手指使勁一掐蛇的七寸胳膊再一抖,那條蛇軟棉棉的垂下了身體。尾巴不死心的打著卷,再也沒有力量纏上她的胳膊。不棄展開笑臉高聲歡呼:「它不動了!老頭兒,你好厲害哦!中午有蛇湯喝了!」
「死了?」朱八太爺杵著竹枝喘氣,累得口吐白沫。「丫頭,它傷著你沒有?」
「沒呢,等著吃吧,一定要把它碎屍萬段才解氣!」不棄誇張的說著轉過了身。心裡感動莫名。她原想著來了朱府要好好收拾這個對九叔不問不聞的朱八太爺,這會兒心裡卻再也狠不起來。
朱八太爺腿一軟滑坐到地上,看著不棄蹲在水渠邊麻利的剖膽剝蛇皮,他撫摸著心,好一會兒才將那股酸痛壓了下來。回想剛才那一幕,他輕歎了口氣。這丫頭只是唬他來著,就差點被她驚去半條老命。他真是老了,不比從前心硬。
白生生內呼呼的蛇被斬成十七八段放進了煮沸的鍋裡。打開朱八太爺帶來的褡褳,不棄笑了。下人們替朱八太爺準備的東西太齊全了。調料全裝在銀製精巧的小瓶子裡。生薑大蒜大蔥小蔥分類洗切好擱在銀製的小盒子裡。
她看著這些銀製的瓶子盒子上雕刻精美的圖案,又有些生氣。朱府隨便一個裝鹽的瓶子都夠老百姓吃上一個月飯了。真他媽奢侈!她情不自禁又替九叔不平。陽春麵啊,可以吃多少碗?添了臊子的葷面可以吃多少碗?想著她沒好氣的瞪了朱八太爺一眼。
朱八太爺一愣,臉上湧起討好的笑容:「真香啊!」
不棄剜他一眼,往鍋裡添加佐料。煮了會兒,鍋裡的湯變得濃鬱,飄出了一股誘人的香味。
朱八太爺有個習慣,體力一消耗就要吃。罵過人後要吃,走過路後要吃。今天他走了路,端了鍋,打過蛇,競覺得前所未有的飢餓。他吞了吞口水,有點迫不及待了。
不棄拿起兩隻像白玉似的瓷碗調了沾水調料,遞給朱八太爺:「獨家配料!」
朱八太爺吃涮鍋向來是有人布菜的。他接過碗,緊張的握著銀筷子望著鍋裡翻滾的白汽不知道如何下筷子,生怕燙了手。
不棄同情的看了他一眼,暗自嘀咕九叔咋有個這麼笨的爹?看著鍋裡抉不進碗裡吃不到嘴裡。想起朱八太爺打蛇時像和日本人拼刺刀似的勇往直前,她心又軟了。筷子衝進白汽氚氫的鍋裡準確的挾起竹蓀春筍放進了他碗裡:「吃吧。」
脆生生的竹蓀帶著清香沾著調料放進嘴裡,朱八太爺燙著張嘴吸氣,還沒味出味來就和著口水滑下了肚。
早春新冒出土層的春筍香脆,蛇肉脫骨嫩滑。沾著調料美不可言。
不棄慢吞吞的嚼著蛇內,適時的往朱八太爺碗裡添挾。再用空碗盛了湯放了蔥花涼了涼送到了滿頭大汗的朱八太爺手裡。
這一刻,正午陽光穿透竹林溫暖又不失驕燥的灑在野炊中的兩人身上。林間飄浮著蛇內竹蓀湯的美味。身邊水渠裡蘇州河水泛著清波。空地上有幾株野花明媚的怒放。
無比和諧無比溫馨。
朱八太爺一個人幾乎吃完了整條蛇,撈盡了鍋裡的竹蓀冬筍,還喝下了半鍋湯。他眼裡卻慢慢的落下淚來,像孩子似的端著碗抽泣。
不棄眼裡泛酸。她理解朱八太爺莫名其妙的落淚。
隨著自己的到來,這個老人便確認了獨生兒子死亡的消息。白髮人送黑髮人,更何況是朱家的第九代獨苗。朱八太爺要是不傷心,不棄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把這一鍋湯全潑在他身上。
可是他落淚了,他傷心了。他讓不棄的心變得異常柔軟。
看著老頭兒傷心欲絕的模樣,不棄接過他手裡的碗,開始胡吹一通:「誰說咱們過得不好了?窮了點吃得差了點而己。其實我和九叔每天都開心的很。你就不懂了,天底下最好吃的陽春麵啊,不是討的,根本就沒那個味道。什麼日子最舒服?不勞而獲最舒服!什麼事都不做,放只空托刳地上,一會兒就有銅板銀角子扔進來了。我和九叔一文錢不花就有新鞋子穿。九叔的手很巧的,我去向農人討來新稻草,他就能打出結實漂亮的草鞋。集市上要賣五文錢呢!他打草鞋是可以賣錢,但是我們不想賣草鞋。九叔懶得做,把自己養得膘肥體壯的,連帶著他身上的蝨子都膘肥體壯的。他過世之前就告訴過我了,他夢到了神仙。神仙指點他要早點合了肉體凡胎。正所謂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世人看不穿。曾經有個富家少爺叫李修緣的,比朱家還有錢,結果人家不僅當乞丐,還出了家當了和尚。
正兒八經的好袈裟不要,專門揀破衣服穿。他就煉了柄破扇子當法寶,想要什麼就能扇出什麼。九叔明明能打草鞋賺錢也不幹,他肯定是在專心修行。然後得道升天當神仙去了。老頭兒,你就別傷心了。你一傷心吧,九叔當神仙都不心安,六根不淨啊!」
朱八太爺被她說得忍俊不禁,心臟又一陣抽搐,他的小九還會打草鞋?他徹底被不棄的述說打敗了。他抽了抽鼻子,瞪著眼睛向不棄更正著印象中的兒子:「小九最喜歡在春天坐在花樹下寫詩。你住的院子裡有幅對聯,風動幽竹山窗下,花燃山色紅錦地。他寫的,他把那院子命名為紅錦地。他十七歲就中了進士!」
不棄的字寫的很醜,她也不會欣賞書法。但她看得出院門兩側黑檀木上雕著的兩行書法漂亮極了,像眼前這些修竹,秀麗清雅。
春日的花樹下,風吹落花瓣飄飛,一個斯文秀氣的少爺微微揚頭吸了口帶著花香的空氣,微微一笑,揮筆寫下溫柔的詩句。
橋頭桃花開,溫暖的太陽照著。花九坐在小石橋上捉蝨子,微笑而滿足的吃著不棄討來的吃食。
兩個世界的九叔在這一刻重合。
那雙溫柔慈愛的眼睛,那個大雪夜在她耳邊氣若遊絲的說話。不棄心裡一陣錐心的疼痛。
憋了好些天此刻終於一吐而快,朱八太爺在寂靜的竹林裡絮絮叨叨地說著對兒子的思念。最後,他傷心地堅持著:「小九從來不會采蘑菇!不會打草鞋!他身上永遠也不會有蝨子!他更不會掏田鼠洞!」
這些事情永遠不會發生在他兒子身上。朱家十七歲就中了進士,溫潤如玉的九少爺絕對不可能做這些事!
然而,朱八太爺心裡明鏡似的。他只是傷心,像天底下所有普普通通的父母一樣,不願意自己的孩子遭這樣的罪。
九叔有個愛他的父親,他真幸福。不棄心酸而神往的想像著九叔洗乾淨臉,換上錦衣的模樣。
可是他為什麼還要離家?為什麼要做乞丐?為什麼明明持有能提幾百萬兩銀的黑玄珠卻寧肯挨餓愛凍?九叔不回朱府,他死了卻要她回來。為什麼?她一個被收養的丫頭,九叔為什麼一直叮囑她不要忘了把花家,也就是朱家的事業傳繼下去?他是怎麼撿到她了?
不棄聽了半天,也沒聽到朱八太爺吐露半句九叔離家出走當乞丐的原因。她實在忍不住,心一急問道:「朱府這麼有錢,為什麼九叔……窮的當乞丐?他雖然後來當神仙去了,可是總有原因才讓他想求神得道吧?」
朱八太爺耷拉著腦袋不吭聲了。
不棄忍無可忍,也不管剛才自己說了多少好話撒了多少謊才哄得老頭兒心情好轉。她指著朱八爺罵道:「虎毒不食子,你再生他的氣,也不該不管他!他要是能吃得好穿得暖,他也不會那麼年輕就去了?!」
一連串的疑問憋得不棄都快爆炸了。
朱八太爺比她跳得太高,聲音還大:「他還不是為了你!」
聲音嘎然而止。一老一少像急紅眼的獸怒視著對方。
「為了我?為什麼叫為了我?難不成他才是我真正的老爹?你反對他和我母親來往,所以他一氣之下離家出走,打死也不回來了?」不棄又想到了那個雷翻總管們的猜測。
朱八太爺嚇得面色蒼白,盯著不棄認真而激動的臉露出了和總管們一樣被雷劈了的神情。他嗡動著嘴,似激動似傷感似後悔,終於在不棄的目光中敗下陣來,喃喃說:「薛菲是我的女兒。」
這話說出,朱八太爺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久遠的秘密被這個春天正午的陽光曬化了,化成一灘水,劈頭蓋臉澆在不棄身上。風一吹,從頭涼到腳。


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

往事不堪回首,唯明月依舊。
竹林裡朱八太爺斷斷的敘述看三十幾年前的往事。
那時,他還是正值壯年的朱八爺。
那一年,蘇州河的水依然清亮,河畔的朱府像水墨畫裡的美人。衣袂帶風,婉約娉婷。
這一年,朱府第九代傳人朱九華考取了進士功名。
商賈世家再有錢,也處於仕農工商的最末位。有錢又如何?見了縣上的主薄,最小的九品芝麻官,也要上拜見,喊一聲老爺!
朱府九代單傳,府中少爺能博得進士,就能入仕為官。江南朱府就不再是見官就拜的商賈人家了。
朱八爺樂得合不攏嘴,包下了蘇州府最大的酒樓大開三天流水席。
蘇州府的人都說朱家祖墳上冒青煙了。也有人嘀咕一句,天底下的好事都被朱府佔盡了。
說這話的人或艷羨,或嫉妒。種種複雜心態不一二論。
早春三月。江南雜樹生花,柳鶯嬌啼,碧綠的長草如煙如夢。朱府靜美的庭園裡傳出陣陣笑聲。
容貌清秀如院後青竹的朱九華打開案頭的檀木盒子,眉梢眼底都帶著濃濃的笑意。他高興的不僅僅是考取了進士功名,而是再過幾日,他就要過十七歲的生辰了。
「海叔,你看這個如何?」他興奮的從盒子裡拿出了一隻金攢絲蝴蝶簪。
拔得極絲的金絲精巧的纏出一隻蝶,羽翅上鑲著米粒大的綠寶石,翩翩欲飛。
海伯微笑的回答:「很美。」
「妹妹一定喜歡。」朱九華壓低了聲音說到。
聲音極低,像在保護著天大的秘密。
主僕二人相視一笑,再過幾日,小姐過了十七歲生辰,那個祖上傳來的約定就不作數了。
江南朱府世代經商,朱府的第七代繼承人朱七少爺犯了一個錯。砸了一筆大生意並且鬧出了人命。照當時的大魏國律法,最輕也該流放北地為囚。
朱府向來人丁單薄,朱六爺膝下就這麼一個兒子。北地狄人時常騷擾邊境,流放的囚徒十個有九個回不來,有的甚至還沒有到達北地就病死在了路上。朱府的小少爺自然吃不了這種苦。朱七要是死了,朱府就絕了後。
所以朱六爺寧肯散盡家財也要平息這件事情,保住兒子。
當時的朱府還不是江南的首富。只是蘇州城裡經營絲綢茶葉的一個大富人家。對頭知道留下朱府血脈,難保朱府沒有再翻身的時候。所以舉了竹篙擺出痛打落水狗的架式。心知只要朱七喜一流放,朱府就完了。這等關健時刻,斷無收手的道理。直把朱家逼到了牆角沒了退路。
蘇州府知府大人兩邊收銀,公堂之上仍鐵面無私。
朱六爺塞銀子塞得手軟仍保不出兒子,病倒在榻前。他悲憤的說:「若有人肯替朱府化解此事,老夫願以全部家產相送。」
這是自朱府建府以來遇到的最大危機。
然而,就在大家等著少爺流放北地為囚,朱六爺病重氣死的時候,事情有了轉機。
蘇州府的知府大人的眼睛突然變得明亮,頭腦變得清楚,斷案變得英明果斷了。在短短三天之內就查出這件事情不是朱家的錯。朱七少爺是遭人陷害了,人命自然也與七少爺無關。州府捕快雷霆出擊,索拿了一干人犯,當夜就取得了簽字畫押的供狀,還了朱府清白。知府大人用自己的轎子送七少爺回了朱府。
從這件事之後,朱府走上了金光大道光明坦途。做生意一帆風順,做什麼賺什麼。漸漸的,在朱八爺接手時,已經成了名副其實的江南第一富商。朱家的家業比朱六爺在時翻了近三倍。
這一切,都源自一個神秘人的幫助。
他不僅幫助朱府解除了斷子絕孫的危機,同時還給了朱六爺一大筆銀子周轉。
朱六爺心甘情願親筆寫下了字據。他簽字畫押時心情很愉快。因為對方提出的要求實在很小。
對方挽救了大廈將傾的朱府,提供了一大筆銀子,並在一段時間內暗中指點並出手讓元氣大傷的朱府重振雄威。他的要求卻簡單得不值一提。
神秘人道,將來他若有了兒子,要娶朱府的一個女兒。他會在朱家小姐十七歲生辰時送來聘禮,十八歲時抬花橋來接人。但是如果朱府毀約背信,他給的那一大筆銀子就要連本帶息的還給他。
朱六爺根本就沒想過他會毀約。
朱六爺為救兒子已將朱府的產業變賣了五威。如果沒有神秘人的大筆銀子,朱家七少爺哪怕無恙,朱府也只能由大富淪為小富,沒準兒就沒落了。
神秘人雪中送炭,當時他哪怕要朱六爺用性命還他的人情,朱六爺也會給的。更何況神秘人只是想要他的兒子娶一個朱家女兒作媳婦罷了。
從另外一角鍍慮,能攀上神秘人這個親家,朱府的女兒也算是有福之人。
如果沒有女兒,連本帶息還錢也是理所當然。
無論怎麼想怎麼看,這筆交易都對朱府有利。朱六爺他對神秘人的感激之情猶如濤濤之蘇州河水。
朱六爺把那張字據當成遺囑傳了下來,今後人不得有違。七少爺接管朱府成了朱七爺,他也同樣感激救了朱府救了他的神秘人。
朱七爺活著的時候足足生了十個女兒。他牢牢記著這個約定,每個女兒都在過了十七歲生辰後才定親出嫁。可惜他等了一輩子也沒有等到恩人的兒子前來下聘。臨終前,朱七爺把這張字據傳給了朱八爺。
然而,朱八爺接掌朱府後,情況就有些不妙了。
朱八爺的夫人是蘇州府的第一美女。朱八爺與夫人感情深厚,身邊一房小妾都沒有。朱夫人嫁來過一年後懷了身孕。生產時朱夫人是難產。好不容易為朱八爺生下一對孿生兒女後朱夫人便奄奄一息。
朱家傳下來的字據朱夫人是知道的。她在臨終前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那個神秘人如果有兒子的話,年紀應該和朱八爺差不多,或者還更老一些。朱夫人看了看繈褓中粉嘟嘟的女兒,驚恐不己。難道,自己的女兒在十七年後有可能會嫁給一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兒?她強攆著最後一口氣哀求朱八爺,求他無論如何也要阻止這件事。
朱八爺也是一驚。
這是背信棄叉。
但是他的確捨不得。
夫人難產,朱八爺已是心神大亂。產房之中只有侍候朱夫人的貼頭大丫頭和穩婆。大丫頭是朱夫人的陪嫁丫頭,跟著朱夫人一起求他,斷不會說出去。穩婆是宮裡出來的老宮女,一生沒有成親,孤身一人。
朱八爺當即做出了一個決定,穩婆接到了朱府的莊子裡生活。許諾替她養老送終,封了嘴。並讓大丫頭抱了女兒連夜趕往西州府的薛家莊,託付給薛莊主撫養。對外宣稱夫人生了一個兒子。
朱八爺當時覺得神秘人的兒子沒有娶他的姐妹,也許不會再出現。但是,事情只怕萬一。
沒過幾年,接生的穩婆年邁過世,朱八爺替她辦了後事。他曾對薛莊主有恩,女兒薛菲威了薛莊主的掌上明殊。
女兒漸漸長大,朱八爺也漸漸放了心。只等著薛菲過了十七歲就接回朱府來。再替她找門好親事。
對神秘人的負疚,對父親和祖爺的愧疚讓朱八爺潛意識裡還是不閒早把女兒嫁了。怎麼也要等到十七歲,等那個沒有出現的萬分之一可能。
朱九華很懂事,很孝順。朱八爺沒有瞞過他。他帶著兒子以行商為名每年都會悄悄地西州府見女兒。
薛菲一天比一天酷似朱夫人。冰雪可愛,懂事孝順。她理解父親送她走的苦心,並無一句怨言。
朱八爺覺得自己做對了。如花美麗的女兒怎麼能嫁給一個糟老頭兒?
他同兒子和女兒一起,都興奮的等待著那一天早早過去。
這一天,朱府張燈結綵,廣迎四方賓客。
朱家九少爺取得秀才功名,又過十七歲生辰,可謂雙喜臨門。
蘇州府很多人家上門道賀,還存了結親的心思。自家女兒能嫁給有財有才有貌有前途的朱家丸少爺,這門親太讓人期待。
車如流水馬如龍。
誰也不知道九少爺溫文爾雅笑容背後的另一重興奮。誰也沒看出朱八爺滿面紅光下的另一種高興。
時光飛逝,日影偏西,這一天就將在朱家父子的興奮中過去。
觥籌交錯間,年少的大總管朱福沉穩的走到了朱八爺身邊,輕輕耳語:「來了個怪人,送了很貴重的禮。他說,送的是聘禮。」
朱八爺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杯中酒輕灑在衣襟上,看上去頗像淒苦的淚。
朱福小心扶住他輕聲道:「我已引他到了書房。沒有人看見。」言下之意,實在不行,就一條胡同走到度,滅口算了。
朱八爺強定心神,讓八面玲瓏的朱福招待客人,自己藉口換衣裳,搖搖晃晃退出了大堂。
對於一家之主來說,書房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朱八爺的書房其實是座院子。他住的地方是座兩進的院子。繞過側面的小門,整座後院都是書房。朱福是從自己幾位總管慣走的後門將來人引進書房裡的。
八扇雕花木門大開著,陪看來人的是總管中以心思慎密著稱的二總管朱祿和算盡江南無敵手的朱喜。見朱八太爺臉色不大好的走進門來,朱祿朱喜躬身一禮,退到了門外。眼裡不自覺的掠過一絲黯然。
朱八爺堆起了滿面笑容,抱拳說道:「敢問您是?」
此時墓色掩映,院子裡一片金輝,房裡沒有點燈。來人坐在朱八爺常坐的寬大紫檀木椅裡,整個人處於書房的陰影中,渾身溢出陰寒之氣。
見朱八太爺進來,來人緩緩站起了身,往前走得兩步。朱八太爺看了個清清楚楚,心頓時抽緊。
這人比他的年紀還大,眼角已有了不淺的皺紋,白麵無鬚。像極了放眼蘇州府大街上一提一大串的落弟老書生。他的眼睛不帶絲毫情感,冰涼得像夏天地害裡的藏冰。穿著一件翠綠色的衣袍,這種嬌嫩如初柳的顏色穿在個老男人身上,頓時讓朱八太爺起了厭惡之心。
「我為履約而來。」來人的聲音很淡,手推過一張字據。
這張放在紫檀木書桌上的字據成色很新,彷彿新寫的一樣。朱八爺瞳孔驟然收縮,心跳加快。他一眼就認出這是祖爺的親筆。字據一式兩份,來人拿出的這張字據和父親傳至他手裡的那份一模一樣。
看著下方那枚鮮紅的手指印和祖父的鈐印,朱八爺顫抖了,笑容變得哭也似的難看:「我,我沒有女兒。我還銀。」
來人眼中充滿譏誚之意。手指輕敲著紫檀木桌,聲聲如擂鼓:「江北西州府,薛家莊。明年這個時候,我會來接小姐。」
似乎覺察到他面前呆若木雞的朱八爺將成為他的岳丈,他應該保持一點尊敬。來人並沒有指責朱八爺試圖背信棄叉的想法。只是用冰涼的聲音無情的戳穿了這個秘密。
他怎麼會知道藏了十七年的秘密?自己煞費苦心的將女兒遠送至江北西州府,忍了十七年不見,居然就這樣,就這樣被識破了?朱八爺心痛如絞。
花一樣的嬌懶的女兒,怎麼能嫁一個比自己看上去還老的男人?
朱八爺哆嗦著嘴唇又說一遍:「我還銀!」
那人眼睛驀的張開,冷冷說:「你還不起。」。
朱八爺求救似的望向門口背立站看的朱喜。朱喜不忍的輕輕搖了搖頭。很顯然,朱喜早就算過了這筆還銀的數目。
當年的一大筆銀子,在幾十年後本金加利息已翻到了一個令人咋舌的數字。
朱八爺再一次認真打量來人,顫抖的說:「你,你今年貴庚?府上所居何地?府中尚,尚有何人?」
來人一默,淡淡答道:「江北荊州,家中尚有一妻一妾。小姐過門後,每年會讓她返家一次探親。」
朱八爺怒了:「你竟然連姓名都吝於告之,如何讓我放心嫁女?」
來人並不生氣,目光掃過書桌上的字據淡淡說道:「當年家爺有言在先,絕不洩露身份。朱六爺早已應允。一切以字據為憑。明年此時,花橋來接人。」
他向向朱八爺一揖,飄然離開。
朱八爺絕望地喊了聲:「我現在還不起,我兒子再還可否?」
來人冷笑:「當年我父親給朱家銀子時可沒有分成幾次給。朱八爺,我原諒你隱瞞女兒的消息,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他望瞭望院子的天空,夕陽早落,天際間呈現出橙色血紅的色澤。幾隻晚歸燕子的自空中掠過,安靜的傍晚,閒人不得進的書房院子飄蕩著不安的氣息。那人瞟了眼後窗面帶譏誚:「二十張弩弓,三十名好手真能擋得住我?弩箭一發,我就打斷朱九華的五肢當利息。再告上蘇州府討要朱府全部財產。」
換句話說,如果朱府不嫁女兒,來人就要告上官府讓世人背知朱家背信棄義,同時沒收財產,還要讓朱家絕後。
朱八爺軟軟的滑落到地上,眼睜睜看看來人收了那張字據離開。
在席間瞧出父親臉色不對的朱九華尾隨而至,伏在後窗下聽到了全部的對話天文數字的銀兩,今天過十七歲生日的妹妹。前者朱府還不起,後者不肯給。至於他的五肢,捨得給也只是利息。
朱九華怔怔的靠坐在後窗下,想起了遠在薛家莊裡的妹妹。
神秘男子神通廣大的知曉了朱府隱藏十七年的秘密。朱府的舉動像一個笑話。
「接小姐回府待嫁吧。」朱八太爺瞬間變得蒼老,無力的吐出一句話來。
朱祿和朱喜垂下頭,替那個離家十七年寄人籬下的小姐感到悲哀。
沉浸在震驚與悲傷中的朱九華被父親這句話驚愣了。正值青春年少的他熱血沸騰,衝進書房大吼道:「妹妹才十七歲,離家這麼多年,憑什麼要嫁給一個年紀比父親還大的老男人?!還是作妾?!你忘了母親臨終前的懇求嗎?妹妹如果嫁給那人,她在泉下也不得安寧!」
朱八爺的淚點點落下,困難無比的說道:「沒有那家人,就沒有今天的朱府。爹無能,掙不夠銀子,害了菲兒!」
滿室淒淒。
前堂眾人熙熙,酣飲不知醉。後堂眾人慼慼,今夜夜如年。
夜寂靜,父子倆愁對一燈昏。
青春熱血的朱九華比誰都心疼一直放在府外長大,只能偷偷的去見上一面的妹妹。
薛菲繼承了朱夫人的美貌,一雙眼睛乾淨得不染塵埃。讓她嫁給那個比父親年長,滿身陰寒氣,家有妻妾的男人。一個連姓甚名誰都不知道的男人?朱九華心如刀害。
他大叫一聲,衝出了書房。
當晚,九少爺獨自離開了蘇州府,直奔西州府薛家莊。
朱八太爺默許了他這次行動。只要一雙兒女平安,散了朱府,取了他的老命又如何?
該逃往何方?朱九華赴京趕考認識了莫府大少爺莫百行。攀談中又意外得知,莫百行竟然認識自家妹妹。朱九華自然不方便透露薛菲是自己的親妹妹,但見莫百行語中的遺憾之意和對妹妹的思幕之情,朱九華對莫百行產生了好感。
兩人都出身商賈世家,越談越投機,一月下來競成了莫逆好友。朱九華尋思再三,莫府遠在中州望京,是望京世族。以兩人的交情,得他庇佑應該可以保妹妹平安。
朱九華帶著妹妹遠赴望京投奔了莫百行。他謊稱心儀薛菲。薛家莊卻為她訂了門親事,於是兩人打算私奔。朱九華央求莫百行照顧薛菲,等他處理好此事之後便來接她離開。
他心裡不是不遺憾的。只因莫百行早娶了飛雲堡家的小姐。朱九華不想讓妹妹委身為妾。否則英俊瀟灑的莫百行倒妹夫的上上人選。
朱九華放心不下家中老父,毅然回了朱府。
背信棄義是朱府不對,扔下父親和族人私逃,朱九華不恥。
整個逃跑行動由九少爺一力策劃。朱九華認為,除了他,神秘人絕無可能知曉妹妹的下落。而莫百行一定會照顧好妹妹的。
自江南蘇州府到江北西州府,兼程趕往中州望京,再返回蘇州府。朱九華這一圈路程耗費了近三個月。
他並不知道,在他離開之後,單純美麗的妹妹邂逅瞭望京的七王爺。
如果朱九華跟著薛菲消失,朱八爺沒有意見。然而,朱九華回來了。倔強的要和朱府同生共死。
女兒是心頭內,兒子卻是心尖尖上的肉。兩害相較取其輕,朱八爺寧可犧牲女兒。
父子倆一通大吵。任朱八爺如何相勸,朱九華立下決心,就是不走,就是不說。
沒過兩個月,薛家莊傳來了消息。望京莫府的莫夫人報訊,薛菲在莫府別莊。
朱八太爺瞞著兒子這個消息,遺人從望京帶走了女兒。他萬萬沒有想到,在薛家莊再見到女兒競如此狼狽,如此不堪。
薛菲有了孩子。人時而清醒時而昏迷。蒼白的躺在床上,眼睛黑烏烏的宛如朱夫人生產之後,瀕死之前的情形。瘦弱的身體,肚子隱約凸起。
朱八太爺憤怒無比,氣惱無比,慌亂無比,惶恐無比。憤怒女兒雲英未嫁卻珠胎暗結,氣惱薛菲打死不肯說出孩子的父親是誰,慌亂於這樣的女兒,還能嫁嗎?惶恐於神秘人知道後將怎麼對付朱府。
可是這一切的心慌心亂痛心憤怒都及不上女兒的奄奄一息。
「父親,如果要嫁人還債,就嫁吧。我活不多久了。能保住朱府,父親和哥哥平安,比什麼都重要。」這是薛菲活著唯一的念想。美麗的眼睛裡帶著一絲淒然,一絲夢幻的光。
她的身體太虛弱,拿掉孩子,她會沒命。朱八太爺心疼的看著女兒,明年三月神秘人會來迎親,孩子還沒生出來,那時該怎麼辦?
薛菲虛弱地說道:「至少要讓我活看上花橋。別顧及孩子,能催生最好,三月生不下來。咱們立的字據上可也沒說,我不能懷孩子。」
這是狡辯之詞。但又別無他法。只能留她在薛家莊生產。
知曉這事的人只有朱八爺和薛莊主夫婦和當年那個抱走薛菲的大丫頭,薛菲如今的奶娘。
然而,朱九華還是從望京城莫百行的書信中知道了。憤怒的朱九華寫信痛斥莫百行所謂的酒後衝動,隨信附上的是一角斷袍。朱九華冰冷的告訴莫百行,薛菲要嫁人,孩子與他再無關係。
趕到薛家莊的朱九華被妹妹的慘狀驚得呆了。她皮包骨頭,肚子怪異的大。
天氣悶熱,門窗緊閉,薛菲額間的汗濡濕的頭髮,全身冰涼。
朱九華也全身冰涼。如果不是他擅作主張,妹妹至少還有健康。如果不是他信了莫百行,妹妹的眼睛不會滿含滄桑悲涼。「是我錯,我不帶你去望京就沒這樣的事!莫百行那個畜牲!」
薛菲眼裡卻只有溫柔與甜美的回憶。她微笑著說:「哥哥,我從來沒有怪過你。我和他沒有緣份罷了。」
薛菲說的是一身清貴之氣的七王爺,那個在紅樹莊裡對她百般溫柔的七王爺。哪怕她連他的身份都不知曉,哪怕他並不知道他走後發生的一切,她還是愛他。
然而朱九華理解的是望京莫府英俊風流的莫百行,十七歲的妹妹愛上了的有婦之夫,為他懷了孩子,卻被逼要嫁給一個老男人。朱九華跪在妹妹面前號陶大哭。
所有人都以為是孩子拖垮了薛菲的身體,沒有一個人知道,她是中了莫夫人的慢性毒。
薛菲懨懨的抱著大肚子等待著花轎的來臨。撐著一口氣,堅強的活著。朱八爺沒有接女兒回朱府。薛菲也沒有力氣在路上顛簸半個月。
又一年三月,草長鶯飛。
神秘人的花橋不出意外的停在了西州府薛家莊門口。
他穿了件大紅的喜袍,冰涼的眼中似有溫暖之意。
薛菲斜靠在躺椅之中,層層輕紗與棉被擋住了高聳了肚子。露出蒼白細長的頸與毫無生氣的小臉。下巴瘦得尖了,襯得一雙眼睛幽深無比。似乎能看進人的靈魂深處。
「能再給我一個月時間嗎?」她平靜的說。
神秘人眉心皺了皺,眾人眼前一花,他已握住了薛菲的腕脈。良久回頭對惴惴不安的朱八太爺道:「朱家欠我一個女兒。」又陰鬱的看了眼朱九華道:「她生下來也會是個死胎,你最好生個女兒。」
薛菲霍然站起,淒然說道:「既如此,我就這隨你走!朱家欠你的,我還!字據上只寫著朱家嫁女,我,也是朱家的女兒!」
滿堂皆驚。
朱九華心裡一股瘋狂熱血奔騰,競自摸出一把刀來惡狠狠的說:「朱家傳了九代。從此無後矣!」
神秘人袍袖揮動打飛了他手時的刀,仰頭哈哈大笑,震得屋頂房樑上落下飛灰無數。「九少爺,你想絕後,怎麼不問問朱八爺的意思?」
譏誚的眼神從癱軟在地上的朱八爺身上掃過,他不屑地說道:「九少爺,朱府的財富是我家給的。朱府後人的命是我家給的。你一刀下去,我會讓朱府一千多條人命來讓你後悔。下個月我會來接她。但是,朱家還是欠我一女兒。官司打到御前,也是朱家輸!」
朱八爺悲憤的吼道:「為什麼要娶我的女兒?你已經有了一妻一妾!為什麼不能讓我慢慢的還銀?」
「我高興。」神秘人揚長而去。
薛菲的身影在他的笑聲中像樑上飛灰一般輕輕飄落。
七天之後,她終於掙紮著早產。出乎所有人預料,這個神秘人斷定是死嬰的孩子居然是活著的。
昏過去的薛菲在聽到孩子哭叫的瞬間有了力氣,看到是個女嬰後,薛菲瘋狂的哭叫:「掐死她,哥哥!別讓她活著!求你了!」
朱九華抱著這個小嬰兒對朱八太爺跪下,重重地磕了一個頭,奪門而出。
這一刻父子倆心有靈犀。
朱八爺要掙錢,掙很多很多錢。替兒子和外孫女贖一條回家的路。
朱九華要隱姓埋名瞞過神通廣大的神秘人,把這個他判斷錯了的胎兒悄悄的帶大。
天大地大,總有一處地方可以讓他養大這個孩子。他溫柔的叫她:不棄!
一個月後,薛菲被抬上了花轎,一年後傳來了死訊。
也在這一年的冬天,一把大火將薛家莊燒成了白地。
沒有人知道,神秘人是如何瞞過了七王爺,還讓他看到了薛菲的墳塋。也沒有人知道,十四年後,莫府多了個現代靈魂寄居在莫府少爺的身上,他想攀附七王爺的心思,將朱九華菩菩帶大的花不棄再一次暴露於人前。
風吹得竹林沙沙作響。正午的陽光被竹葉濾去了溫度,變得很涼。
不棄閉上眼睛,一會兒是春天花樹下那個寫下溫柔詩句的年青少爺,一會兒是那個雪天緊緊的把她的臉貼在胸口取暖衣不蔽體的花九。
只為了不洩露行蹤,那個錦衣玉食滿腹才華的少爺做了有家不能回的乞丐。
縮在藥靈鎮的屋簷下,乞討度日。
那個神秘人絕對想不到,朱家的九代獨苗會棄繁華富貴,連普通人的日子都不過,去當一個乞丐吧。
鼻子酸得難愛,喉嚨有個包塊越腫越大。她想起畫像裡望月的美人,她從未謀面的母親薛菲。她想起莫夫人說過的話,想起莫若菲說過的話,想起七王爺和明月夫人說過話。
當年發生事情終於像一個回完美的合攏。囤進了七王爺的癡情,莫百行的愛戀,九叔的悲傷,薛菲的可憐,朱八太爺的遺憾。
她真是恨。恨那個不肯要朱府分幾次還清銀子的神秘人。恨他逼得太緊。她也恨莫老爺,恨莫夫人。恨他們對薛菲太狠。一個奪去了她的貞潔,一個奪去了她的健康。
不棄突然哭了:「死老頭兒,你賺了這麼多年銀子,難道全部變賣了還還不清嗎?你早還了,九叔還會死在外面嗎?」
朱八太爺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你知道當年依附朱府生存的族人有多少?一千三百四十七人。他們的妻子妻室孩子家生奴加在一起又有多少人?白紙黑字寫著的,不要抵押的田莊房產商舖古董,只要現銀。你說,全部家產換出現銀送走,讓這麼多族人流離失所,無家可歸嗎?我是朱家的族長,我怎麼能為了一個女兒犧牲族人?當年……」他歎了口氣,盯著被風吹的一片竹葉憂傷的說,「如果那人不知道菲兒是我的女兒,就不會出現這樣的事情了。三十房小妾,我一個也沒讓她們有孩子。我不想有女兒嫁給那個老怪物。」
不棄想起了明月夫人。她咬牙切齒道:「一定是柳明月洩的密!只有她會知道,母親不是薛莊主親生女兒。一定是她告訴了神秘人。」
朱八太爺苦笑:「薛家莊燒成了白地。我內疚了這麼多年。都是因為菲兒,讓我對柳明月如何生恨?」
「我不管!」不棄蠻橫的低吼,「莫夫人滅的薛家莊。望京莫府,明月山莊,還有那個神秘人,我要讓他們後悔!」
龍有逆鱗。朱九華就是不棄不能觸碰的弦。這一刻,她心裡充滿了復仇的恨意。她迅速的想到了更多。想到了莫夫人的狠毒,想到了柳明月不甘被薛菲搶去疼愛的嫉妒,想到了那個老變態!
死胎?不棄不屑的想,可能是個死胎。只是薛菲太他媽冤了,冤得閻王爺忍不住讓她這個異世靈魂復活了她,活著討個公道!
「去年,七王爺不知道從哪兒聽說你還活著的消息,下令西州府找人。小九一直沒有音訊。七王爺只找到了你。我就知道,小九沒了。他只要活著,斷不會扔掉你不管。」朱八太爺的淚簌簌落下。胖胖的身體癱坐在地上,鬍子上沾滿了鼻涕眼淚,哪還有半點江南首富的威風。
他老了,老得只剩下了害怕,害怕唯一的外孫女再經歷女兒的悲劇。
「我聽說你的眼睛與菲兒生得一模一樣。我又盼著七王爺不知道你是莫百行的女兒,能認了你。就算那老怪物再有本事,七王爺好歹是皇上的親兄弟,他定能保護你。我不是不想帶你回府,我怕了。」
朱八太爺可憐兮兮的說道。
一切都是命中註定。
命中註定七王爺還沒來得及請旨賜她身份。命中註定莫夫人喪心病狂要殺她。命中註定她帶著陶缽找到了海叔,到了朱府。
朱八太爺說得累了,聲音比風還輕:「這些年來,我拚命的掙銀子。只想還清了債,讓你們回家。」
不棄抱著希望問道:「錢掙夠了嗎?」
朱八太爺苦笑:「不夠。又過了十四年,利滾利還是一個很恐怖的數字。」
無錢還債,難不威兩年後叫自己嫁一個六十歲的老頭兒?不棄打了個寒戰。
來了朱府以為可以重新好好活,沒想到做朱府的孫小姐,首先要為自己賺贖身銀子。
朱八太爺眼裡又泛起水光,手卻溫柔的撫摸了下不棄的頭頂道:「海伯想得周到,讓你假死。現在你已經知道一切了。外面的人不知道你在朱府。你還有機會選擇。無論你是否留下,我都決定把賬還清。只是,你留下的話,如果兩年後錢還是不夠,你就要做好嫁人的準備了。畢竟你是我的血脈,這是朱府先祖欠下的賬。如果你離開,銀子不夠也無妨,小九過世了,朱府再沒有女兒可以嫁給他。他最多要我一條老命罷了。而你,可以去過平靜的生活。」
「禮帖不是已經發出去了嗎?外人都知道朱府有了個孫小姐。」
「不必擔心,別忘了,我是個性情乖張的老頭兒。本來人們就不相信,我還會有個外孫女兒。」朱八太爺站起身,輕身道,「你好好想想吧。」
朱八太爺悠悠歎息著離開。
太陽一點點的減低了熱度,竹林幽幽的在風裡低吟。不棄安靜的看著水渠裡的水裁著竹葉無聲的流淌。
不知道坐了多久,背後來了腳步聲。
不棄回過頭,三位總管走了進來。
她自嘲的說道:「我,薛菲生下來就扔掉的私生女。九叔抱著我藏在西州府藥靈鎮討了六年的飯。他……被大雪凍死,護住我一條命。七王爺以為我是她的女兒,憑著畫像找人。然後莫若菲帶我去瞭望京。沒想到莫夫人恨母親,也恨我這個野種,在內庫開標前夜用一碗下了毒的燕窩打發了我。海伯可憐我,救了我。你們帶我回了朱府,你們都知道朱府要還債的事情嗎?」
朱福柔聲道:「知道。自小姐嫁了後,那人一直沒有要朱府還銀,所以老太爺還是一直在賺在攢銀子。只盼著你和九少爺有一天可以光明正大的回家。」
不棄幽幽望著他們道:「明明知道還不起債就只能賣身,為什麼還要接我回來?」
四總管朱喜摸了摸光潔的額頭道:「咱們四個多少還是有點積蓄的。」
三總管朱壽也呵呵笑道:「咱們靠看朱家發財,朱家有難,現在全部拿出來又何妨?將來再掙就是了。」
不棄從地上跳起來,指著他們三個大罵道:「當年為什麼不拿出來?要是有錢,九叔就不會做乞丐了,我母親也不會被逼死!」
三位總管無奈的說:「當年老太爺還沒有把宗親們的財產分出去。牽涉的人太多,加上那人幾十年都沒有出現。朱府沒有準備,銀子湊不夠數。」
不棄沮喪的踢了一腳竹葉,本以為現在可以享福了,結果還是個苦命。「老頭兒說,現在錢還是不夠,利息又滾了十四年,更多了。」
「孫小姐,其實咱們算了一下,也就差一千多萬兩銀子。」朱喜小聲的說道。
一千多萬兩還是小數目?不棄想起從海伯嘴裡聽到九叔可以提幾百萬兩銀子時已經被砸暈的感覺。
普通人家五十兩銀子可以過一年。五百兩銀子可以在望京城買座三進的院子。不棄氣笑了:「算了,還是把我賣了好。能賣世上最貴的價錢。兩年後,那個怪物會真的來下聘嗎?」
三人都搖了搖頭不敢保證。
朱福清清喉嚨道:「當時讓你假死離開,本就多存了個心思,想瞞著那人。小姐是留是走都可以多個選擇。老太爺已下定了決心在他有生之年把債還了。所有的現銀,朱府老宅,商舖,田莊,存貨,古玩字畫如果全部變賣的話,還差五百萬兩銀子。今年明月山莊找上門來許了朱府一大筆銀子,老太爺早想著錢莊的流水銀子了,同意和她合作。沒有明月山莊中間攪局,朱府不見得能爭到官銀流通權。如今官銀上去了五百四十萬兩銀子,差距在一千萬兩銀子左右。」
不棄搖了搖頭道:「全部都賣了,難道真叫我和老頭討飯去?九叔會氣得從土裡爬出來。也太不對起母親了。如果不賣老宅,留下商舖田莊和生意存貨,差多少?」
朱喜迅速報出答案:「一千二百萬兩。」
不棄心裡默算了下,沮喪的說:「一千七八百萬兩銀子,平時生意還要流通。兩年怎麼還得起?」
朱壽狡黠地笑道:「現在四海錢莊一開,每年官銀從錢莊輕手,除非朝廷對外開戰急調銀子,至少有八百萬兩留在錢莊裡流不出去,可以拿出來抵一時急需。這兩年再賺一點,湊夠數難度也不是很大。」
不棄嚇了一跳。這幾人膽子太大了,敢挪用皇帝陛下的錢。這是抄家滅族的死罪!她歎了口氣道:「我懂了。當年事出突然,也沒有內庫的銀子在手裡周轉所以還不起錢只能把我老媽和九叔坑了。挪動官銀還債,需要把銀子補回去的。事實上,咱們的缺口就是一千萬兩對不?你們也沒想到要變賣所有的家財,叫我和老頭兒討飯去!」
三位總管驚異於不棄的聰明,呵呵笑道:「我們正是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十個姑奶奶逼老爺逼得急,這節骨限兒上,哪敢過繼!咱們自作主張先發禮帖宣揚府中有孫小姐就是不想讓外人再來分財產。孫小姐若是不肯留下,咱們幾個仍然是要幫著老太爺把這筆賬還清的。」
「老頭兒叫我選個屁啊?!他明明就是在試探我!」不棄氣鼓鼓的這才反應過來。
不管自己在不在朱府,這筆錢始終都是要還的。只不過,自己留下來,以朱府孫小姐的身份留下來。多了一重嫁人的可能。老頭兒怕了,連這重可能都不敢去想。如果她真的要離開,老頭兒沒準兒還會塞一大筆銀子給她。
既然瞞不住那個神秘人,為什麼要讓花不棄死?不棄心思數轉,又泛起一絲溫暖。讓她借死遁走置身事外的話是假的,想讓她以朱府孫小姐的身份重新活著忘記從前的悲傷是真的。也許,朱八太爺不想讓已經發了瘋的莫夫人更瘋。現在是賺銀子的時候,望京莫府要對付朱府的話,多少會讓朱府賺錢的速度放慢。
「老頭兒搶官銀流通權是不是為了我?」她突然問道。
三位總管歎了口氣,眼裡露出溫暖之意。朱壽拍了拍又餓了的肚子,年輕的臉上顯出一種對朱八太爺的崇敬:「老太爺防患於未然,現在孫小姐詐死,總有一天是瞞不過去的。老太爺對薛莊主全家負疚,債總有一天是會討的。」
朱福介面道:「老太爺從前顧及孫小姐,不想把事情都捅開了。現在孫小姐回來了,老太爺也沒什麼顧慮了。只是看孫小姐願不願意留下來挑這副擔子。」
不棄胸中升出一股豪氣。
攢銀子是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從前她最喜歡曬著溫暖的太陽數青蛙儲蓄罐裡存著的錢。和九叔在一起時,她也喜歡曬看太陽數銅板銀角子。現在,她要攢更多的錢,多到可以保住朱府的錢。多到,可以讓她光明正大去找她的蓮衣客的錢!
不棄動手收拾起地上散落的銀瓶子銀盒子,一古腦兒全塞進了褡褳裡:「以後大家節約一點過日子吧。老頭兒真是多心,花不棄都死了,我還有什麼地方去啊?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錢實在攢不夠,兩年後我就嫁唄。什麼才叫嫁得好?老夫少妻才叫好。我一陽光美少女,他是半截入土的糟老頭兒,瞧著我他每天只有怕自己老死的份兒。我嫁過去就迷暈他,逼他改遺囑。這時候的人活到百歲的不多吧?他一死,我就是天底下最有錢的富婆。有錢還怕找不著小白臉?要多少有多少,還不是輪著我挑!老頭兒怕絕後,生下的娃全姓朱!」
三位總管聽得目瞪口呆。
最後不棄直起腰,神采飛揚的揮了揮手:「那是壞的可能!莫夫人欠母親和我兩條命,山哥欠我一條命。我要拿莫府一半的銀子才消氣!六十多歲的老怪物想娶我?老牛想吃嫩草,還要看我這棵嫩草肯不肯。兩年後他敢來,我會用銀子把他的花橋砸得粉碎!」
三位總管噗咚跪在了她面前,嚇得不棄倒退一步。
「孫小姐,當年的事老太爺一雙兒女都走了。他身邊只有你一個親人。姑奶奶們嫁了人眼睛裡看到的只有老太爺的錢。咱們幾個多謝你能留下來。」大總管朱福輕聲說完,鄭重的向不棄磕頭。
不棄的眼睛突然紅了。這麼多年,她只要一個溫飽,只想活下去。到了今天,她才彷彿真正的感覺到重生一世的意義所在。
人呢,有時候不是只吃飽了不餓就快樂的。


收群美人兒當跟班

朱府有兩處禁地。
一處是少爺朱九華住的紅錦地。另一處則是湖畔柳林裡的靜心堂。
朱八太爺喜歡坐著輪椅曬太陽的映月湖中架了一座飛虹橋。橋的另一端種著連綿的柳林,林中的靜心堂是朱八太爺亡妻住的地方。朱夫人生下孩子後不撒手人寰,朱八太爺就關了靜心堂,連帶湖中心的橋都不准上去。
一個陽光明媚的初夏清晨,朱府裡的人意外發現飛虹橋上有了動靜。
大總管朱福親自領著下人們走上了飛虹橋,打開了靜心堂的大門。
緊接著好些天,川流不息的下人們捧著各種物什自這座美麗的橋上經過。橋對岸寂寞了十來年的柳林中傳出了丫頭們清脆的笑聲。
一個傳聞在朱府不脛而走:九少爺的女兒朱珠養好病馬上就要回府了。老太爺吩咐大總管親自監工,必務在孫小姐回府之前把靜心堂收拾佈置妥當。
僅此一項,就能看出朱八太爺視孫小姐如掌中寶珠。
然而,這是幾位總管安排傳出的官方語言。朱府裡的有心人們早看出來了。
這位突然冒出來的孫小姐根本就是住在紅錦地。
因為自九少爺病逝後,紅錦地雖然也成了禁地。但是那條幽靜的夾牆小道裡卻一直住著人。
有下人愛了指使偷偷的想進去瞧瞧,結果全被嚇了出來。私下裡都說紅錦裡住著個長得極其恐怖的醜女。
敢大聲議論的人都被朱八太爺趕出了府。此時再冒出個孫小姐,曾經侍候過少爺的海伯回府後,每天都會提著食盒走進央牆小道。也有人看到夜晚的時候幾住總管出現在附近。人們不由自主的聯想到,孫小姐就是那個醜女。
朱八太爺為什麼要讓藏了十五年的醜丫頭亮相人前?這自然和朱府的繼承權有關係。朱氏宗親以及和朱府有利益關係的人就坐不住了。相盡辦法,也要潛進紅錦地去瞧瞧朱府孫小姐的真面目。
然而,不棄在紅錦地的清靜生活沒受到絲毫外界的打撓。
每天依然聽幾位總管輪番聊著朱府的各種八卦,白天,總是躺在風火牆之間的平臺上看蘇州河上白帆遠去。
偶爾她會聽到隱約的刀劍聲,或是驚叫聲。只聞其聲不見人,不棄很好奇。
紅錦地在朱府的東南角,緊鄰蘇州河。偌大的朱府如果是只蝴蝶,那麼紅錦地和靜心堂就是探出去的兩根觸鬚。從連綿威垣鱗次櫛比的庭院中不遠不近的分割開,保持著自己的獨立性。
只不過,靜心堂是由飛虹橋與府邸相連。而紅錦地則是一條幽長的夾牆小道。
長長的夾牆小道兩邊是兩座院子。和紅錦地並列的另一座院子裡種滿了高大的梧桐樹。今年雨水足,陽光也好,巴掌大的葉片柄大傘遮住了整座院子,偶爾從樹葉間閃出粉白色的牆。
從不棄躺著的平臺上望去,萬綠叢中有一樹粉紅。不知是五月的櫻花,還是春意未盡的辛夷花,在綠色中顯得格外美麗。
朱八太爺弄了個什麼樣的武林高手來保護她?不棄望著樓下那條夾牆小道出了半天神,然後出了院子。反正看白帆江影也看煩了,她下了樓打算會一會這個神秘的保鏢。
夾牆小道兩邊的院牆萄s不高,刷得粉白,上面用小灰磚鑀了些窗花。牆頂也沒有插著防賊的碎玻璃片。黑色的窄簷優雅的曲線像波浪似的圍著院子。
不棄很輕易的騎坐上了牆頭。初夏的風吹來,她探頭探頭的往裡面張望,頗有點多情公子等紅杏的心情。
少了樹林遮掩,院落的景致看得更清楚。不棄分開擋住視線的一根樹枝,眼睛驀得鼓得老大,手下意識的捂著嘴巴擋住了驚叫聲。樹枝鬆開,帶看力量彈出,再不客氣的抽中了她的頭,痛得不棄眼目汪汪,只能自認倒楣。
梧桐林裡有幾間粉牆小屋,小屋的一側有汪小小的清潭。經自竹林的水渠分了一股水流進了水潭,又經潭中流出,繞屋奔流。
薄薄的陽光透過樹葉照在水面上,那樹美麗的粉白色的花樹就種在水潭邊,隨風吹落下細如雨的花瓣。一潭落英繽紛。
就在不棄騎上牆頭時,水潭裡有條白影破水而出。美麗的背脊沾著幾點花瓣,肌膚在陽光下閃動著珍珠般的亮澤。
那人一絲不掛的站在了水潭裡。自然的洗著天浴,把整個背部和屁股都袒露於不棄眼前。
一股熱血直衝進不棄的腦袋,她懵了。
比在破廟裡驚艷於莫若菲的美麗容貌還懵。
鬆開手裡的樹枝,摀住嘴巴,再被彈回的樹枝擊中。一切只在瞬間。卻已驚動了洗天浴的那人。
他撈起水潭邊的白色布袍披在身上,擋住了美麗之極的身體,然後緩緩轉過了身。
透過樹葉的縫隙,一縷殺氣襲向不棄。她根本來不及離開,就看到枝葉分開,一隻冷傲如丹頂鶴的人向她飛來,輕輕停在了離她不到三尺的綠樹上。
綠枝微微晃動他像枝頭綻放的一朵白玉蘭。
白色布袍鬆鬆掛在他身上,他不緊不慢的扣好衣領,掩蓋住頸項邊露出的雪白肌膚。一雙又狹又窄的薄薄丹風限斜斜飛起,整個人乾淨得像雪後的藍天。
不棄微微張大了嘴。她閱美無數,下意識開始選美比較。
莫若菲像大師做出的完美工藝萊,精雕細琢,看著直吞口水,不敢下筷。
雲琅像八仙過海的糖人,精緻耐看,可惜她不愛吃糖。
陳煜就是竹林裡的竹蓀竹筍蛇湯,越煮香越濃,百吃不厭。
這個保鏢麼……像莫夫人端給她的燕窩粥,晶瑩香滑,可惜有毒。
不棄在看到他冰冷的目光後得出了最後的結論。她笑嘻嘻的想,有毒就有毒吧,看樣子他住在院子裡的那個保鏢,毒別人無所謂。
「孫小姐,正門在那邊!」清清朗朗的聲音淡淡的響起。
不棄哦了聲,下意識的翻下了牆,不出意外的屁股落地。她顧不得痛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大喊道:「你等著我!」
她一溜煙順著夾牆小道往前跑,果然看到了一扇很小的木門。走進院子,白袍保鏢已站在了她面前,眼神不再那麼寒冷。
「這些日子都是你守在這裡?有很多人來看我嗎?」
「不多,也就是幾十個吧。府中有三十房姨奶奶,府外還有十個姑奶奶。」
不棄適時地露出感激的目光,突然往他身上一撲。
他輕飄飄的退開幾步,皺著眉道:「孫小姐何意?」
她失望沒抱到,心裡仍不能確認,這個保鏢是男還是女。不棄眨眨眼睛笑道:「太感謝你了,真想擁抱一下你。你叫什麼名字?」
「小蝦。」
不棄興奮的用幼兒固阿姨問小朋友的態度問道:「小蝦,你多大啦?」
「十七。」
「你武功有多高?」
不棄很關心這個。這牽涉到她將來的人身安全問題,以及闖了禍的大小問題。小蝦武功越高,將來收拾爛攤子保她全身而退的機率就越高。闖大一點的禍也沒關係。相反,就老實一點吧。
小蝦轉開頭看向天空。
不棄也抬頭,不由得驚喜交加:「天有多高,你武功就有多高?!太棒了!」
小蝦被她的冷笑話噎住了,沉默了良久才道:「孫小姐請回吧,有我在,沒有人能闖進來。」
他下了逐客令,不棄卻不想離開:「可是你太漂亮了。武功又高。我忍不住不看你。小蝦,總管們白天有事,晚上才會來教我學東西。白天我一個人很無聊。你一個人也很無聊。不如咱倆一塊玩吧?聊聊天啊,喝喝茶啊,竹林裡烤點東西吃啊,真好!」
小蝦明顯有些不耐煩,眼神突然一冷。不棄趕緊搖手:「好吧,今天先認識,空了我再來找你!」
她轉身要走,胳膊卻被小蝦拉住:「又有人來了。留在這裡。」
小蝦一躍而出。白袍翻飛,斜斜自長長的圍牆黑簷上往前掠去。
不棄緊跟著一溜小跑,終於趕在小蝦架打完前到了圍牆邊上。踮起腳尖透過圍牆上的石雕花窗往外看。她遺憾並滿足地看著偽裝成采竹筍的小姑娘們扔下小籃尖叫著奔逃。眼前突然出現一張長著層層疊疊紅黑疙瘩的鬼臉。「嚇走了。」
她駭得後退一步,終於明白那些小姑娘為何會呈烏首藕足四散。
輕輕越過圍牆,撕掉那張面具皮,小蝦淡淡的說:「回去吧。大總管說了,明天你就可以搬進靜心堂了。我會守在柳林裡。」
小蝦的態度說冷不冷,說熱不熱,總給不棄一種怪異之極的感覺。她下意識的說:「你是男的還是女的?」
小蝦平平靜靜的回答:「我是女人。胸平了點。做男子打扮習慣了。」
不棄情不自禁哎了聲。
柳青蕪和青兒都是那種清秀佳人,林丹沙嬌俏可愛,小蝦美麗得像丹頂鶴。
自己怎麼就不美呢?母親美如禍水,怎麼就不能讓我也禍水一把?!不棄怨聲載道。在小蝦婉拒的態度下灰溜溜的出了院子,鬱悶地躺在屋頂繼續看蘇州河上的白帆。
這一刻不棄對自己產生了懷疑。一種不自信的懷疑。
我有什麼?
她這樣問自己。
朱八太爺唯一的外孫女。看上去會很有錢,但這些錢都是用來還債的。也許兩年後攢不夠時還要讓這座靜美的園林府邸變賣了。
漂亮?別提了。除了眼睛亮一點,她自己都沒看出來將來長大一點會是絕世美女。
才能?如果偷東西也算的話。很明顯這個難登大雅之堂,甚至只能為人不恥。單憑一張嘴和厚臉皮能唱蓮花落比誰都會討飯又算什麼?能掙出白花花的銀子和別人的尊重嗎?
小蝦,不外是愛今保護她。至少,她在小蝦的眼神裡沒有看到絲毫尊敬。
一整天,不棄的心情處於極不自信,極沮喪的狀態。連海伯送飯來,她也懨懨的沒有了胃口。
「孫小姐若是悶了,過了八月十五可以出府去走走。」海伯善解人意。
不棄嗯了聲問道:「如果我不是老頭兒的外孫女,你會喜歡我嗎?」
海伯一怔,下意識的回答:「孫小姐很可愛。」
不棄歎了口氣,更加鬱悶。

第二天,大總管朱福來請她搬去靜心堂住。
為了附應孫小姐回府的傳聞,朱福領著她進了竹林,打開了牆邊的鐵柵欄,走出去外面已停了一隻烏篷船。順著蘇州河而下,走水路經由碼頭,坐著轎子進了府。
不棄換了條白色繡花的裙子,戴著帷帽,讓垂到胸前的輕紗擋住了外面所有人的視線。
進了府門,一頂軟轎直接把她接到了靜心堂。
伸長脖子張望的人們只看到一條纖細的身影和被風吹得微微飄蕩的面紗。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走出轎子,穿過湖岸旁密密的柳樹林,不棄看到面前立著座精巧秀麗的院子。兩扇黑色的院門高而窄,吱呀一聲打開了。
開門的是位大嬸,面目慧祥。恭敬的喊了聲孫小姐。
「海伯的媳婦!海嬸子。」朱福解釋道。
正說著,海伯從耳房裡走了出來。他佝僂著腰,提著一根長長的旱煙袋,穿著下人穿的短襦長褲,滿面紅光,眼裡透看喜色。似乎在感慨不棄終於能以朱府孫女的身份進得府來。
不棄鬆了口氣。她喜歡海伯也住在這裡。這個對九叔忠心耿耿的老人讓她尊敬。她向海伯打了聲招呼。瞟了限院子外的柳林,她想起了守在林中的小蝦。
她不如小蝦。不棄輕輕歎了口氣。
「先進去吧。」朱福引著她邁進了門。
第一道門後是狹長的天井,天井旁邊就是海伯夫妻倆住的耳房。往裡再走是二門。進去後是個四面圍合的建築。三面廂房都是一樓一底的木質建築。正堂兩側有窄窄的樓梯可上二樓。樓頂正堂和東西廂房之間豎著高高翹起的風火牆,一色的白牆黑簷,煞是美麗。
一樓的樓梯後又分別有一道小門。一個通往側院的廚房,另一道門則通向一座小花園。
院子裡整整齊齊站著十名婢女。年紀小的和不棄一樣大,年紀大的也只有十七八歲。清一色的水靈肌膚秀麗眉眼。不棄的手攥緊了面沙,猶豫著要不要現在摘下惟帽來。心裡極不舒服的想,丫頭都比我這個小姐中看,真沒意思!
見大總管伴著不棄進來,十個丫頭盈盈一福,用又甜又襦的聲音齊聲向不棄請安。
「兩名大丫頭,四名二等丫頭,四名三等粗使丫頭。海伯是靜心堂的管家。他和海嬸住前院。」
「養她們要花多少銀子?是不是太浪費了?」不棄扯了扯朱福的袍子悄聲問道。難不成老頭兒覺得兩年後還不起錢,乾脆現在讓她過好點?這樣一想,不棄心情更為低落。
朱福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輕聲向不棄介紹起這十個丫頭來。
不棄仔細一聽這才發現,這十個丫頭競各有才藝。
就說兩個一等丫頭吧。一個擅長女紅,繡出來的花能停引蝴蝶。至於另一個,朱福輕描淡寫的說,她是四總管朱喜收的徒弟。一手算盤連朱喜都要讚一聲青於出藍的。
另外的八個丫頭有的擅長藥劑,有的精通詩詞琴藝,有的是做菜的好手,有的是養花高手。有的通多地方言俚語。居然還有一個擅長鬥嘴。
朱老頭兒可真會選人,她們會的,她好像都不太會。除了惹急了能用市井粗話罵人外,她哪一樣都比不過這些丫頭。不棄氣惱的盯著腳下的方磚,越來越對當朱府的孫小姐沒了信心。
朱福見她愣著,不肯摘下帷帽來,心裡已有了幾分底。他柔聲說道:「孫小姐說過,不會才藝咱們可以作弊。我們四個總管都能變成你的槍手。孫小姐說過,只要老太爺寵你,你就算只喜歡和四總管扔骰子賭錢玩,也無人敢置喙半句。孫小姐說過,只需你有錢,小白臉們只有站著被挑選的份兒。孫小姐還說過,老牛想吃嫩草還要看嫩牛肯不肯。孫小姐的頭腦實非常人可比。」
不棄本來就是生了七竅玲瓏心肝的人,眼睛越聽越亮,心裡的陰霾消失殆盡。
她不會武功,自有武藝高強的小蝦保護她。她不會才藝,可以使喚這些丫頭們。朱八太爺給她的並不是普通的丫頭,而是一群好幫手,一群可以教會她很多東西的老師。襯紅花的綠葉蔫了,花也嬌嫩不到哪兒去。將來身後跟著一群才藝非凡的美麗跟班,會有多麼拉風啊!
不棄抬起了頭,透過面紗看到朱福唇邊的笑容。她終於知道為什麼朱福比朱喜年紀還輕,卻能當上大總管了。府中的祿總管會做生意,壽總管擅長賭技,喜總管的算盤打得精。這位福總管八面玲瓏,能看透人心,萬金油是也。她由衷的說道:「多謝福總管指點!」
見她開懷解開心結,朱福也是一笑。他輕聲說:「老太爺心腸好,收養了很多無家可歸的女孩兒,她們都是真心誠意想服侍孫小姐的。以後她們就是孫小姐的人了。相信孫小姐也不會讓她們失望。」
一個連面目都不敢讓她們見的人,當然會失望。不棄取下了帷帽,微笑著看著她們。目光不急不緩的從她們身上掃過,將她們的臉記在了心裡。她沒有說話,平靜的看看這群丫頭。一直看到十個丫頭全部垂下了頭不敢和她對視,她這才吩咐道:「兩個大丫頭進來。其餘人做事去。」
她請朱福在正堂坐下,自己不客氣的坐了正中主位。才坐下,一名長相甜甜的丫頭就沏了兩碗茶進來,然後拿看茶盤默默地退下。
不棄愜意的飲了口茶。茶水不燙嘴,溫度正合適。她暗暗尋恩朱府訓練出來的丫頭果然伶俐。
這時,兩名繫著靛青裙子的嬌俏丫頭雙雙邁過門檻走了進來,對不棄福了福,溫順的垂手站著。
「叫什麼名字?」
臉偏圓的丫頭答道:「回小姐,奴婢甜兒。」
下巴尖瘦的丫頭答道:「奴婢杏兒。」
不棄仔細將兩人的相貌記在了心裡,不容置疑地說道:「杏兒回頭去柳林通知小蝦,今晚陪我出府去逛逛。甜兒擅長女紅,就替我和小蝦選兩件外出的服飾。」
朱福正微笑的觀察著不棄的一舉一動,突然聽到她要出府,眉心微皺,開口阻止道:「外間對孫小姐好奇的人太多。都知道孫小姐今天回了府,若是今晚出去,怕是不妥。照規矩,收拾停當,該去拜見老太爺。」
不棄眼角瞟著靜立的兩個大丫頭,甜甜的笑了:「麻煩福總管告訴老太爺一聲,今天太累了。明天再去拜見他老人家。爺爺不會責怪我的。」
薛菲是朱府的秘密,不棄是以朱九華女兒的身份回朱府,所以她喊朱八太爺爺爺,而不是外公。
朱福一怔,不明白不棄為什麼固執的要外出。他又不能當著兩個大丫頭的面落了不棄的臉,讓不棄失了威信。只好站起身恭敬的一揖道:「小的這就去。孫小姐別玩得太晚。我會吩咐西側門別落鎖,給孫小姐留門。」
「有勞福總管了。」不棄客客氣氣的端起了茶盞,卻不喝。
杏兒迅速了理解了她端茶送客的意思,對朱福一福後細聲細氣地說道:「大總管請。」
不棄提醒自己這些丫頭都是世家長大,嚴守禮儀,自己還要多看多學才是。
她放下茶盞懶洋洋的說道:「甜兒陪我上樓瞧瞧。」
知道她今晚要出府的人只有朱福和院子裡的這些丫頭。不棄很想試探下,她們是否真的如福總管所言,對她忠誠,是她的人。她想知道,第一個跑來吃螃蟹招惹她的人是誰。她也想知道,小蝦的武功究竟有多高。她最想知道的是,能隨手送出一個美得男女不分的保鏢,能養得這麼些有才能的丫頭,朱八太爺還有多少隱藏的力量。
藥靈莊,莫府,七王府轉了一圈後,不棄相信,能做江南首富的朱八太爺並不是能任人捏圓搓扁的軟柿子。九叔消失的十幾年間,這個哭笑怒罵形於色的胖老頭兒不可能什麼準備都沒有。
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朱八太爺隱忍十四年,他在等侍什麼?
不棄承認自己太過小心。只是前世騙來騙去,這世被藥靈莊莫府輪番著利用,她很懷疑單純的血緣關係真的能把兩個陌生人變成一家人。

相遇與錯過都是緣

粉色的髮帶,粉色的裙子,粉色的胭脂染出一個粉嫩的人兒。
小蝦有點厭惡渾身上下充斥看的這種彰顯女子柔媚的色澤,忍不住問道:「為何小姐要選這條粉色的裙子?」
不棄撐著下巴看著換上女裝被粉色打扮得嬌柔無比的小蝦,覺得她比柳青蕪中看多了。她笑道:「粉色好啊,你穿這條裙子一看就是個嬌媚的富家小姐!」
小蝦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一旁替她倆選衣飾梳頭的甜兒抿嘴笑了:「小姐的意思是,出了門,小蝦姐姐是朱府的小姐,小姐是侍候小蝦姐姐的丫頭。」
「這如何使得?!」
不棄意外的看了眼甜兒,這丫頭真聰明。而小蝦的武功高吧,有時候卻轉不過彎,有點死心眼。她只好解釋道:「你瞧瞧我,藍碎花的襦衣褲,兩個小包髻,怎麼看也只是個侍候小姐的丫頭。若有人想對朱府的孫小姐不利,是對你出手,還是對我出手?」
這種無恥的解釋聽得小蝦連連點頭,對這身粉紅色的厭惡頓時去了。她認真的說道:「小姐說的極是,是小蝦思慮不周。」
她的反應讓不棄有點意外。她瞄了小蝦一眼,暗罵自己犯賤,當丫頭被人欺負成習慣了。好不容易有了點尊貴小姐的感覺,竟然覺得不自在。
她板著臉說道:「你不知道我這麼做是把你置於危險之中?」
小蝦詫異的看著她道:「小姐若成了目標,更麻煩。小姐這招很妙。」
不棄哭笑不得又有一絲感動。她把將一頂帷帽遞給小蝦,沒好氣地說:「可不能輕易叫人瞧了臉去。走吧!」
換過了衣飾的兩人穿過柳林,不走飛虹橋,逕自來到了院牆邊上。小蝦摟著不棄輕鬆的翻過了院牆。
不棄回望靜心堂所在方向,陰險的著想著今晚自己的安排。海伯也是一代高手。如果真的有長了歪心的丫頭通風報信,她可就太倒楣了。誰叫自己正想找一個殺雞給猴看,在丫頭裡立威的機會呢。
這種引蛇出洞的法子會讓她對周圍人的戒心更重。不棄暗歎,她現在不再是乞丐丫頭花不棄,而是世家大族的繼承人。花不棄被莫夫人一碗燕窩粥毒死了,朱府的孫小姐朱珠再不能死了。這十個丫頭她都很喜歡。她是真心想把她們留在身邊信任她們。不棄內心深處仍希望立威的算盤落空。這些丫頭真的如福總管所說,感恩朱八太爺,是真心來侍候她的。
世事難料,最難測的總是人心。她不過是賭一賭罷了。
「小姐,咱們去哪兒?」小蝦開口問道。
不棄想了想說道:「既然換了身份,我叫你小姐,你叫我花花好了。咱們去蘇州府最熱鬧的北方吃飯!」
逛街吃飯啊!還有別人掏腰包付賬滴的那種!不棄摸了摸懷裡的荷包,裡面是找海伯拿的散碎銀子和銀票。她摩拳擦掌興奮的想尖叫。這輩子長了這麼大,不論是在藥靈鎮還是在望京城,她都沒享受過這種待遇。
能試探丫頭們的忠心,小蝦的武功,朱府暗藏的力量,勾引出對自己感興趣的人,還能逛街遊玩。不棄對自己今晚的出行安排佩服極了。
蘇州府境內河港交錯,水網密佈。幾乎行五步便能見水,走十步就能上橋。
城中街道並不十分寬卓,粉牆黛瓦,朱樓小雕窗,雅致如畫。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府與杭州府風景一般秀麗,而蘇州府更是江南六州府中最為富庶之地。蘇州城裡最繁華最熱鬧又屬閭門一帶。
當地曾經出了個有名的才子,他曾形容蘇州府閭門道:「世間樂土是吳中,中有間門更擅雄。翠袖三千樓上下,黃金百萬水西東。五更市賣何曾絕,四遠方言總不同。若使畫師描作畫,畫師應道畫難工。」
僅憑詩文中五更商舖仍在營業的繁華,往來人群操四遠方言便可知其萬商林立,生意火爆的熱鬧場面。
申時初牌,太陽才落山,天空染得半邊紅霞。一名戴著帷帽穿著粉色衣裙的小姐帶著個雙睛明亮的機靈小丫頭出現在閭門繁華街市。
人潮湧動,熙熙攘攘。
街上男人著長衫面白清秀者居多,行止之間溫文爾雅。
大魏國民風開放,大家閨秀出門戴頂帷帽掩面以顯矜持,卻也能上得酒樓進得茶肆。普通人家的女孩兒沒有遮得面孔,一張張水靈的臉像新掰開的菱角。
不棄微瞇了瞇眼,語裡發出一聲讚歎。她笑咪咪的對小蝦道:「商舖林立熱鬧繁華,咱們去挨著店舖去逛逛?」
說的是問句,腳步已經邁進了當街的一家綢緞莊。
老闆笑呵呵的迎上來:「小姐想選什麼樣的衣料?小店貨品齊全。北地的米努南地的絲綢,西地的麻。都是上等貨。」
小蝦淡淡說道:「花花,你去選!」
不棄眉開眼笑。這個保鏢不太冷啊!她脆生生的應道:「奴婢一定會讓小姐滿意的!」
東摸西看,競挨著把店裡的布料問了個遍。最後指著一匹蘇繡鮫絹問道:「要這個。」
老闆大喜,遇有錢人了:「姑娘眼光真好,這種鮫絹一年才織繡得一匹,號稱十兩金不換。」
「一年才織得一匹?十兩金這麼貴啊?」
老闆看了眼不棄笑道:「聽姑娘說話不是本地人,這是江南朱記作坊最貴的布料。小店一年只得三匹。大都是貢進宮裡,或被大富豪門訂走。選的繭不同,繅絲不同,織法不同。十個繡娘趕工一年才成。十兩金的價不算貴。」
不棄心裡暗暗盤算了下,看來這種布是朱府的拳頭產品。就是費的人工太多了,產量不高。她笑咪咪的說:「包起來送朱府。」
老闆一驚,目光看向戴著帷帽悠然坐著的小蝦,聲音略帶激動:「哪個朱府?」
不棄眨了眨眼,像足了府裡得寵的丫頭,驕傲地說:「當然是江南朱記的朱府。」說完慇勤的扶起小蝦,滿臉天真的奉承道,「用這個縫身衣裙,小姐穿上不知道會有多漂亮!等到八月十五……」
她吐了吐舌頭,賊賊的看了眼老闆吞回了後半句話。
小蝦淡淡說道:「走吧!」
聽得小丫頭嘰嘰喳喳扶著小姐去了,老闆呆愣了會兒,驀然轉身對夥計說道:「快,跟著她們,我去報信。天吶,得來金不費工夫!居然叫我瞧見了孫小姐!」
夥計麻利的竄出了店門,遠遠的綴著主僕二人。
小蝦微皺著眉低聲道:「有人跟著。」
不棄笑咪咪的說:「跟著就跟著唄,難不成還有人敢當街出手?就算有,有你在,我很放心。」
小蝦瞧著飄到胸口的面紗,心裡暗歎。自己不過是望瞭望天,沒有回答這位孫小姐自己武功有多高的問題而己。她終於明白,出來逛街是幌子,這個看似瘦弱的孫小姐心機可不淺,今晚成心想惹事倒是真的。
一路逛下去,兩人身後綴著的人越來越多。
暮色漸漸將天空染成了板深的幽藍色,坊間高低錯落的燈籠點起,星星點點映在清亮的水巷裡,一城繁華如夢。
不棄終於也逛累了,抱著幾盒子吞了吞口水說:「小姐肯定也餓了,這家醉一台修得倒也漂亮,想必大師傅的菜也做得不錯!」
小蝦道:「不是朱記。」
不棄嘿嘿笑道:「逛街進朱記,吃飯就不用了。」
逛自家店舖是為了多瞭解自家的生意。有麻煩當然不能往自家酒樓裡帶。自家店被砸了心疼,影晌了生意更心疼。望著眼前的二層食坊,不棄卑鄙的想,要砸就砸醉一台吧。
關於間門一帶的生意分佈三位總管對她說得很詳細。眼前雕樑畫棟氣勢不凡的醉一台食坊是封地在蘇州府的靖王府開的。雖說也是不參政事的閒散王爺。但蘇州府是富庶之地,靖王府每年的奉養也不差。只不過靠朝廷的供養過日子過免過得磕巴。靖王府也做起了生意。朱府嫁給靖王世子做側妃的朱家九姑奶奶雖不能把靖王孫過繼給朱家,卻牽頭聯合著幾位姐妹,一心盤算著如果瓜分朱府的產業。有錢的出錢,有人的出人,有權勢的九姑奶奶當仁不讓地藉著靖王府的名頭向朱八太爺施加壓力。
所以不棄對小蝦又補了一句:「若是有人找麻煩,儘管出手。」
小蝦嗯了聲,邁步走了進去。
身為丫頭,不棄搶掀口說道:「小二哥,找個幽靜雅間。」
醉一台是閻門一帶最有名的食坊。來這裡吃飯的非富即貴。一位娉娉婷婷的小姐,帶著個眼睛亮得驚人的小丫頭來吃飯。頓時吸引了無數食客們的眼光掃過來,紛紛猜測是誰家的小姐。
主僕二人進了雅間,布簾子擋住了外間的視線,卻擋不住食客們的好奇心。
這時,小二卻覺得奇怪,自打那位小姐進了醉一台,生意怎麼突然就好了很多?
湧進來一撥又一撥的食客。醉一台霎時客滿。
酒酣耳熱好作文章。
一個身形高大,滿臉虯髯,嘴裡噴看酒氣的漢子帶著幾個斜眉吊眼的小癟三也走進了醉一台,駭了眾人一跳。這漢子是蘇州府有名的地痞,綽號吳老虎。
也不憔瞧醉一台是誰家開的,想來吃白食膽子也太大了吧?小二哼了聲,冷聲道:「吳爺,現在客滿了。」
吳老虎今天是來找麻煩的,聽到這句話眼一瞪,聲如震雷:「大爺一來就客滿?堂間無座難道稚間也客滿?爺不信!」說著一巴掌把小二推了個踉蹌,目光在堂間一轉,得了有心人不動聲色的示意。他目標明確的兩大步走到不棄和小蝦坐的雅間前粗魯地掀開了布簾。
小蝦的惟帽已經取下,微側過了臉,淡淡的望向門口。
眾位食食的目光頓時呆滯。被小蝦雪後睛空般的索顏攝了魂兒。居然,那位小姐如此美麗!
不棄故作慌亂的往小蝦身上一擋,叉腰罵道:「哪來的賊漢子如此無禮,出去!」
吳老虎被小蝦的美麗震得愣了愣,眼中色意頓起,哈哈笑道:「這麼寬敞的房間,兩位姑娘坐著未免太過浪費。不如讓在下拚個桌可好?小二,整幾個菜來!大爺在這兒拼桌!」
不棄堆出滿臉怒意,冷笑道:「知道我家小姐是誰嗎?靖王世子爺的側妃娘娘是我家小姐的九姑媽!你有什麼資格和我家小姐拼桌?」
眾人嘩然,原來這位美麗的小姐就是朱家九少爺的女兒,朱八太爺藏了十五年的孫女兒!聽說今日她才回了朱府,晚間竟然來了醉一台吃飯。
掌櫃的一聽是朱府的孫小姐,世子側妃娘娘的侄女。顧不得其他,趕緊跑過來滿臉笑容道:「吳爺,與姑娘家拼桌不太合適,小的這就替你安排!」
吳老虎斜眉吊眼的說道:「你當大爺是嚇大的?!大爺今天還就在這裡拼桌了!」
說著帶著手下的人硬要往房間裡走。
小蝦慢慢地站起了身,隨手將不棄拉到了身後。
就在她打算動手的時候,隔壁雅間簾子一掀,走出一位衣飾華麗面帶英氣的年輕公子來,抱著膀子冷笑道:「哪來的狗亂叫?!敗了少爺的酒興!」
開春之後元崇來蘇州遊玩,靖王孫就做了東道。今晚元崇應靖王孫的約來醉一台吃飯,靖王孫不知為何遲遲未來,元崇便獨自要了酒暢飲。此時酒興正濃,等得無聊。突然聽到外面有人當眾調戲良家女子。聽丫頭的語氣那位小姐和靖王府是親戚,他哪裡還忍得住,掀簾子便跳將出來。元崇在望京城也是能橫著走的人。又沾染得幾分軍中血性,哪把幾個地痞放在眼中。
那吳老虎收了銀錢受人指示要當眾讓朱府的孫小姐難堪。而且主家吩咐事情鬧得越大越好,最好傳遍蘇州府。門口打抱不平的公子一口外地口音,他更不放在眼裡。見元崇竟然先動了手,他眼裡充滿了噬血的光,冷哼了聲:「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也不打聽打聽大爺是誰!」
元崇比他更蠻橫,什麼話也不說,直接抬腿踹翻一個堵在門口的小癟三,拳腳毫不留情的砸下去,揍得吳老虎手的人哀號不斷。
吳老虎氣得一拳重重擊向元崇。
兩人開打,醉一台裡無關的食客早就作烏獸散退到了樓外觀戰。餘下幾座人悄悄拿出了兵器。互相望了幾獻努心裡生疑不知對方是何人,卻極有默契的直奔雅間。
這方元崇被吳老虎死死纏住,見一群人舉著刀沖靖王孫的堂妹去,心裡不由得大急。朋友的堂妹,他無論如何也要護了。硬生生受了一掌,直奔到雅間門口站定,頭也不回的說:「我擋住他們,趕緊走!」
不棄聽得他的望京口音眼皮跳了跳。她是出來惹事的,讓她跑路怎麼可能。
見元崇招式散亂,顯然已經招架不住了,便伸手輕輕捏了把小蝦的手,努努嘴,自覺的退到了角落。
小蝦好笑的看了眼放出大話卻狼狽不堪的元崇,身子一晃,手一伸,央住了一片刺向元崇的尖刀,輕飄飄的從元崇身側移出了門。
粉色的身影不帶絲毫煙火氣的在攻來的人群中穿梭,所經之處,不是聽到骨頭折斷之聲,便是一片血花濺出。
元崇頓覺壓力一輕,腳踢飛一人,競無人再衝上來。定睛一看,震得呆住。
大堂地上已倒下一片,而那位被調戲的小姐已走到了吳老虎身旁。身姿優美,動作卻極粗魯,拎起一隻至少裝了十斤酒的大酒罈毫不客氣的砸在了昊老虎頭上,淡淡的說:「慢慢飲!」
她也不理會滿地慘號的人,眼瞥見有人連滾帶爬跑出去也不追。沖站在元崇身後笑咪咪的不棄招了招手道:「花花,回府。」
不棄清脆的應了聲,屁巔屁巔的跑過去,滿臉賊笑。
醉一台裡滿地狼籍,這主僕二人卻沒有半點要賠償的意恩。在樓外好奇驚艷的目光中揚長而去。
靖王孫如同警匪片裡喜歡姍姍來遲的員警,在不棄和小蝦離開後不到盞茶工夫來赴約了,年輕的臉上佈滿了疑惑。
掌櫃看到少東家來了,趕緊從櫃檯後跑了出來,簡短的說了經過。
眉清目秀的靖王孫限中掠過一絲冷意,未曾見面的堂妹居然是個會武的高手?他壓住心裡的驚詫,淡淡的說:「把這個潑皮綁了交衙門去!順帶把損失賬目報過去。」
他回身對元崇一揖道:「為兄來得遲了,多謝兄弟出手回護我家親戚。」
元崇豪爽一笑。他想著帷帽面紗飛起時露出的美麗容顏,小蝦下手時的乾淨俐落,心臟傳來麻麻酥酥的感覺。他厚顏問道:「王孫與那位小姐家是什麼親戚?能否替我引見?」
元崇是望京城守備府公子,斷無入贅朱府的道理。以元崇的家世人才,又出手幫了那丫頭。這樣的人做孫女婿朱八太爺不是沒有可能答應。如果他能娶走那丫頭,朱八太爺還有什麼理由不過繼一個子侄?所以靖王孫微微一笑:「包在我身上。」

而此時,離了醉一台的不棄和小蝦又遇到了第二撥襲擊。
不棄躲在角落裡緊張的想,想要她死的人真不少。三位總管的話沒有誇張半分。她機警的左看右看,盼著朱八太爺的人快點來。
那群持雪亮長刀的黑衣蒙面人沒想到朱府孫小姐看上去嬌滴滴的,武功竟然這麼強,心裡不免有些急燥。
小蝦也打得心煩。對方人太多,她要護著背後的不棄,未免有些施展不開。
她輕吒一聲,攥著不棄的胳膊,縱身上了房頂。幾個起落後,放下不棄把她往風火牆後一椎道:「躲著別動。」
黑衣人緊跟著又追了上來。
小蝦挺直身冷冷的注視著圍上來的黑衣人,慢慢從袖中取出一柄匕首。身影一晃,直衝過去,手中匕首揮起一囤囤小小的光犖,黑夜裡極為美麗。
黑衣人見她扎手,使了個眼神,有人便悄悄的離開了原地,找從後路包抄。
不棄躲在風火牆邊緊張的探出了頭觀戰。
小蝦的武功真的很高,以一敵八不見絲毫敗象,不棄放了心。她想,若是估計得不錯,只有小蝦應付不了的時候,朱府的人才會出手。她有點遺憾的想,看來今天是看不到老頭兒隱藏的力量了。不過,今天的收穫也不小。她去的那些朱記店舖,只要有人出店尾隨,小蝦都記住了。回頭暗中一查,就可以知道府裡哪些人生了異心。
她相信,就算小蝦記不住。朱府大總管朱福也會記住的。在醉一台出手的人也會被福總管暗中派來的人盯看。
朱八太爺和幾位總管或許掌握了一些情況。但是隨著她的到來,朱八太爺對她的看重。那些想趁朱八太爺無後瓜分朱府財產的人就徹底失去了希望。狗急了會跳牆,隱藏得更深的人就會浮出水面。她是朱八太爺肅清朱府的楔機。
不棄想得出神,身後突然傳出一聲慘叫。她回頭看去。一個手執長刀黑衣人胸前露出一截箭桿從不遠處滾落。不棄嚇得連滾帶爬的出了風火牆。
小蝦目光一冷,匕首狠狠刺進最後一名黑衣人的脖子,掠到不棄身邊,將她拉到身後藏住。
月初升,重重黑簷像湖裡的鯉脊。晚風輕拂,遠處屋頂上出現了一個黑衣蒙面人。黑衣箭袖,背負長弓。
不棄躲在小蝦身後尚在後怕,如果不是那枝箭,她會不會被那人一刀砍了?
她開始後悔自己今晚的行動太過冒險,心裡對朱府的後援尚未出手極為窩火。
「多謝蓮衣客出手相助!」小蝦望著陳煜遠去的身影提起內力喝了聲。她的聲音再一次嚇愣了不棄。
蓮衣客?陳煜?剛才射箭的人是他?不棄不受控制的從小蝦身後探出頭來。
遠遠地看到一個黑影躍下了屋頂。她的腦袋一醒,拉著小蝦的手急道:「小蝦,追上他!」
小蝦一愣,不解的說道:「小姐,蓮衣客喜歡獨來獨往,出手後從來不肯多留。這裡太危險,咱們先離開再說吧。」
不棄急得直跺腳:「我我我要見他!快一點!」
小蝦不再說話,攬住不棄的腰往前掠去。自陳煜消失的地方躍下屋頂後,才發現是條四通八達的小巷。
不棄下了地順看巷子就往前跑,心咚咚跳著,腦子裡只有陳煜一人。
他來了,他在蘇州府,他競然在蘇州府!他又救了她一次,他看到她了嗎?
他知道救的人是她嗎?他是不是沒有認出她來?如果認出了她,他為什麼要走?
無數的疑問在不棄腦袋裡撞來撞去,又不敢貿然大聲喊他,直急著滿頭大汗。
身體驀然撞進一個人懷裡,不棄尖叫了聲,抬起頭看到三總管朱壽揉著大大的肚子苦笑的看著她:「孫小姐,沒事了。」
「你讓開!」不棄跳著腳吼道。
朱壽一愣,這時小蝦已趕了過來低聲說:「追不上了。」
不棄心裡一空,失魂落魄的望著幽深的巷子低語道:「他就走了。」
小蝦嚇得手足無措,拉著不棄上下察看:「小姐,你怎麼了?受傷了?」
下一次再能看到他會是什麼時候?她,真是想他!不棄回過神黯然地想,花不棄已經死了,她才到朱府還有那麼多事情要做,她現在怎麼能去找他。而且,就算找到他又如何?他是王府的世子,七王爺怎麼可能應允他和她在一起?不棄順勢才,進小蝦懷裡,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小蝦輕歎了聲,目光漸柔,手輕輕按在不棄頸邊,讓她暫時陷入了昏迷。她抱起不棄對疑惑的朱壽道:「哥哥為何不早點出手?孫小姐看來受的驚嚇不小,先送她回府吧。」
面對小蝦責備的眼神,朱壽苦笑道:「孫小姐有勇氣以身作餌,老太爺覺得讓她感受一下要面臨的危險也是件好事。」
小蝦憐惜的看著不棄輕聲說:「孫小姐尚年幼,老太爺心太急,對她期盼太高。」
朱壽招了招手,一乘小轎抬了進來。他沉默了會兒道:「老太爺年事已高,又只有她這點血脈,不免心急了點。小蝦,沒有老太爺咱倆也活不到現在,你好好護著她。」
小蝦嗯了聲,將不棄抱進轎子裡,跟著坐了進去。她輕輕看著昏睡中的不棄,喃喃說道:「我會帶蓮衣客來見你。」
靖王府別苑中,元崇坐在水榭旁飲著酒,臉上帶著抹神秘的笑容。
陳煜已換了身衣裳,靜靜的走向他,拿起了桌上的酒杯。
他突開口說道:「朱府那位孫小姐武功很高,下手狠絕。元崇,你眼力真好,一眼瞧上隻母老虎。」
元崇不理他的譏諷,嘿嘿笑道:「我只要一想到她拎起裝著十斤重的酒罈毫不猶豫的砸在那廝頭上就覺得痛快,她真是美極了!對了,你今晚出去,那個神醫可有消息?」
陳煜搖了搖頭,神情黯然。
七王爺突然病重,謝絕醫治,自道不久於人世,不必再請醫了。陳煜卻不肯死心,聽人說蘇州府出現了個少年神醫,專治疑難雜症,就想南下尋訪。元崇與靖王孫有故,自告奮勇陪了陳煜南下。
知道陳煜不想和靖王府的人照面,更不想讓比自己年紀大的靖王孫叫自己王叔。元崇單獨去靖王府拜訪了靖王孫請他相助尋找神醫。
望京城裡多結交一個權貴對自己沒有壞處,靖王孫滿口應允。他知道元崇生性豪爽喜歡自在,把靖王府閒置的別苑打掃了借他住下,吩咐下人不要進後院打撓。
苑中清靜,陳煜出入也不走大門。靖王孫陪著元崇遊玩數日,竟然不知道遠在京城的小皇叔僅來了蘇州,還住在他的別苑裡。
說也巧,陳煜晚上以蓮衣客的身份出去時,湊巧見到了那場屋頂打鬥。他回到別苑後又聽元崇興奮的說了一通醉一台發生的事,驚訝之餘就想到了屋頂那個粉色身影。
「長聊,她可有受傷?聽說朱小姐今天才回到朱府,她得罪了什麼人?對了,聽說朱府要在八月十五舉行及笄禮。她看上去可沒這麼小。」元崇滿臉癡迷,恨不得陳煜把看到的每個細節都告訴他,恨不得陳煜把屋頂打鬥的朱府小姐形容成天女下凡。
聽到及笄禮,陳煜心裡一酸。看到父親病重明還不時念叨著不棄,他忍不住把她沒死的事說了。七王爺欣喜不己,又常對他說,如果找回不棄,明年二月就替她辦及笄禮。
他可以告訴父親不棄沒死,卻不敢告訴他,不棄不是他的女兒。若是父親聽到這個消息,怕是死也不會瞑目吧。
壓下心裡淡淡的悵然,陳煜平靜地說:「朱小姐沒事。她身邊的小丫頭躲在風火牆邊,差點被一個偷襲的蒙面人殺了。我遠遠的看著,氣不過他要殺個小丫頭便射了他一箭,救了那丫頭一條性命。」
聽他說起為救個小丫頭出了手,元崇知他又想起了花不棄,安慰的說道:「你不是說她沒有死麼?慢慢找吧。」
陳煜仰頭飲盡酒,輕聲說:「來蘇州府也有十天了,那位神醫最後在蘇州府露面是在兩個月前,想來他已經離開了蘇州府。我記掛父王的病情,明天就啟程趕回望京。元崇,你想必是捨不得走的。留在這裡替我再多打聽打聽。」
元崇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我遲幾日回來。靖王孫答應替我引見朱府小姐。也許再等幾日又有了神醫的下落呢?」
陳煜嗯了聲,默默的飲酒。不知道為什麼,他看到朱府那丫頭縮躲在風火牆後,就想起了在紅樹莊柴房裡見到的花不棄。瘦弱的蜷在牆邊,沒有半點自保的能力。讓他想起就心痛。
三個月了,杳無音信。她究竟在哪兒?從棺中換去屍體的人究竟是誰?她什麼時候才會出現?
花園水榭中,燈光映得兩張年輕的臉。一人憨笑一人微愁。對飲無語,眼中淡淡相思漸起。


立威

昨晚福總管安排的眼線跟著醉一台衝過想殺她的那些人。牽出了大姑奶奶,四姑奶奶和七姑奶奶。
喜總管去了蘇州府衙門。那吳老虎受了金銀,隱約也點出了九姑奶奶的意思。
十個姑奶奶,有四個想要她的命!
另外,壽總管手裡的名冊也牽出了一堆掌櫃。幾乎全是朱府主要經營的絲綢,茶葉,米糧這三大塊生意的掌櫃。
朱府就像一隻被蟲啃得到處是洞的爛梨。味美多汁,蟲洞纍纍。
而靜心堂裡有四個丫頭找了各種藉口離開,把她和小蝦出府的事洩露出去。
四個。阿!十個丫頭裡居然有四個吃裡扒外。
陽光從高聳的粉牆照進來,翹起的飛簷投在庭院裡的影子很美麗。簷下有嘰喳的燕子,吵得院子裡格外清靜。
老頭兒說,以後府裡就由她管家了。只不過,管家之前,要她光管好靜心堂。不棄坐在太陽能曬到的地方,磕著玫瑰瓜子,微蹙了兩彎秀氣的眉毛,愁苦地看著她們。
朱八太爺的意思很明顯。連靜心堂裡吃裡扒外的人都治不了,她就沒資格管理朱府。
朱八太爺心太急,幾位總管一直覺得不棄經歷坎坷,比尋常同齡的小姐懂事許多。都忽略了她其實才過十四歲生日。
不棄摸著脖子上的黑玄珠,拒絕重新熔鑄刻上朱珠二字。這顆象徵朱府繼承人的黑玄珠從現在起到將來,她都希望印鑒上是朱九華三字。
她該怎麼管理靜心堂?
不棄慢條斯理的磕著玫瑰瓜子,薄薄嘴皮靈巧一翻,吐出兩片整齊的瓜子皮。
靜心堂裡所有人都集中在院子裡。海叔海嬸,小蝦,十個丫頭。除海叔海嬸坐了張回肚瓷凳外,小蝦穿著她習慣的白袍倚在廓柱上,眼神淡泊。大丫頭甜兒和杏兒默默的站在她身後。另外四個丫頭分在廓下兩端站得筆直。暗暗猜想抓到了通風報信的人,小姐會怎麼處置她們?四個通風報信的丫頭跪在院子裡。
所有人都在猜,猜她將如何處置這個丫頭。
不棄在藥靈莊當過丫頭。藥靈莊的規矩很簡單,犯了小錯,小廝脫了褲子挨板子,丫頭挨籐條。撅著白生生的屁股自己一五一十的數。重一點的挨家法棍子,看是看殘還是打死。或者打得半死交牙婆子拿去賣了。她想,大概都是差不多的吧。當然,也有別的一些特例。比如多嘴的割舌頭。偷東西的砍手。私奔的浸豬籠。
海伯吧嗒吸著旱煙,眼裡也有一絲不安。這是不棄在靜心堂第一次立威。他總會想起那個機靈勇敢奔進當鋪的小姑娘。如今要被訓練成心如鐵石的當家人,他有些不忍。
靜默中,不棄歪了頭望向陽光下的一角飛簷。
雪白的風火牆中間是一道優美的圓弧,兩角細而尖的高高翹起,像一頂小辮翹起的帽子。她眼尖的發現飛簷的瓦縫間長出了幾株太陽花。細小粗:士肥嫩的莖,頂端開著小指頭大的花朵。黃色和紫紅色,極為明麗。
她悠悠的回想著站在屋頂上的陳煜。想起望京南下坊他從身後追來的身影。
恍惚中不棄彷彿看到陳煜站在這角飛簷下溫柔的望著她,唇邊展露著太陽花一般明朗的笑容,不覺癡了。
她在發花癡,院子裡跪著的四個丫頭偷眼瞧見小姐兩眼如春水,無端端笑得溫柔,越發的惶恐不安。連帶站在院子裡聽訓的其她丫頭都緊張起來。
一種無形的壓力讓靜心堂的空氣變得粘稠。不棄尚未察覺,仍有一下沒一下的磕著瓜子,努力地回憶陳煜揭了蒙面巾後對她笑過沒有。
終於有個丫頭抽抽答答的哭了起來:「小姐,我錯了。」
哭聲一起,另外三個也跟著哭。
哭聲拉回了不棄的神智。她有些惱火她們打斷了回憶。不棄把手中的瓜子往漆盤裡一扔,慢條斯理地說道:「哭什麼?我又沒打你們沒罵你們!是不是要挨頓板子心裡才踏實?我不想這樣。我不喜歡把丫頭攆了發賣了或是直接打死。活著都不容易。」
很顯然,她的話這些丫頭無法理解,也不能理解。臉上反而多了重恐懼。
不棄這才反應過來,不處置,她倒沒什麼,這四個丫頭心裡發虛不自在。她暗罵一聲犯賤。又無奈的想,換成是自己,怕也很想等一個結果吧。是打是殺,發個話就踏實了。
立威,要找時機,方法要合適才能收到效果。不棄有點頭痛的發現,自己出了半天神,還是心軟。
她突然想起了前世。她偷了錢想私藏一點。每次上交錢包的時候,山哥並不馬上把錢包接過去,而是看看她不說話。沒過一會兒,她就扛不住乖乖地把私扣下來的錢上交了。他一句話也不說,比拍桌子罵了她還管用。
趁山哥心情好的時候她纏著他問,他怎麼知道她私下扣了錢?山哥狡黠的說,他也不知道,只是在詐她而己。
日子久了,她總覺得什麼事都瞞不過山哥。她徹底怕了,怕到不敢不聽他的話。
不棄眼裡掠過一絲唏噓。她指著風火牆上那角飛簷道,「你們替我在簷上全種上太陽花吧!我很喜歡這些花。」
四個滿臉掛著淚珠的丫頭面面相覷。
院子裡其他人也被不棄的話驚呆了,不明白小姐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背叛主人,不打死就是開恩。種花,這算什麼處罰?
不棄微笑道:「今天我心情好。」
今天我心情好。惶恐不安的丫頭們似懂非董地明白了放過她們的原因。但是這群丫頭裡的聰明人也聽出了小姐話裡的另一層意思。心情不好時,就不是種種花這麼簡單了。問題是,那時候小姐會怎麼對付背叛她的人?
不棄沒有說。她確實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狠下心殺人。只好學著山哥對付她的辦法,讓這些曾經出賣過丫頭或者將來有可能會出賣她的丫頭自己去想像。
想像會超越真正的結果。未知的恐懼才是真正的恐懼。人的心思有多麼黑暗,想像將會面臨的結局就會有多麼悲慘。
「從現在起,不得我允許,一個也不准離開靜心堂。發現了,先打斷腿再說。」不棄臉上笑容一收,冷冷地說道。
山哥就是這樣做的。在接過她扣下來的錢後說,下次再敢私扣錢,直接把手指宰了。她很長時間裡都沒敢私藏過一毛錢。想必這些丫頭會老實一段時間吧。
在場的所有丫頭心裡一緊。低下頭不敢看眼睛裡閃爍著陽光的小姐。瘦小的不棄在她們眼中長高了些。
板子看似高高舉起,事實上還是輕輕放下。
但是丫頭們卻不知道不棄的真實想法,只覺得這位看著年紀小的孫小姐居然瞬間就變了臉,越發覺得她的心思高深莫測。
不棄看了海伯一眼,海伯黑看臉以靜心堂總管的身份發表了精彩的演說後,丫頭們紛紛散開,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小蝦打了個呵欠回到了柳林裡。
院子裡依然靜悄悄的。不棄繼續坐看磕瓜子,喝茶,曬太陽,看簷下那兩朵明艷的小花。
陽光略略高了些的時候,一名丫頭恭敬的稟報,靖王孫和昨晚在醉一台出手的公子帶著禮物來府裡探望孫小姐。人在前廳坐著,老太爺讓不棄處理。
「你們說,該怎麼辦?」不棄的目光落在了大丫頭杏兒身上。朱福說過,杏兒一手算盤是由三總管朱喜手把手教出來的。打算盤厲害,心計也不會差。老頭兒給了她十個丫頭,她得好好用才行。
杏兒低聲道:「小姐現在不宜露面。昨晚受了驚嚇自然就病了。既然病了,就不能見客了。」
不棄悶笑:「是啊,我痛了。甜兒,你去通知福總管一聲,我病了,讓他好生款待九姑奶奶家的那個孫子。」
兩個大丫頭被她嘴裡咬字清楚的孫子二字逗笑了。
靖王府別苑中,靖王孫氣得背著手來回走動。元崇用胳膊撐著臉,失望的望著水榭旁怒放的一樹粉紅的櫻花。
「不識抬舉!」靖王孫罵道。
「會不會真的病了?」元崇下意識想幫那位下手利索的朱府孫小姐說話。話說出口連自己都不相信,她會受了驚嚇病倒了。
靖王孫矜持的帶著禮物領著元崇去朱府。以他的身份,朱府再有錢,也該出來拜見才是。結果,朱八太爺被驚嚇出來的病氣病了。那位心思玲瓏的朱府大總管滿臉堆著諂媚的笑,玩了出太極。滴水不漏的將禮物收了,恭敬的親自送出了府門。
送了厚禮,結果被個管家打發了。靖王孫吃癟丟面子,鬱悶無以復加。
元崇正處於對小蝦狂熱的癡迷中。橫行京中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守備公子頭一回有了愛慕的對象。就此回望京,千里迢迢還不把他憋出相思病來。他下定決定,一定要再見著那位美麗的可愛姑娘,再看看她薄薄的單眼皮兒。
「有沒有別的辦法?」
「有個屁的辦法!朱府那老王八蛋藏了十五年,昨晚聽說是偷偷溜出去的。難不成讓我堂堂王孫去爬牆?」靖王孫氣呼呼的說道。
元崇十八歲閱女無數,聽到爬牆二字不覺得狠瑣,只覺得風雅。他敢以守備公子的身份威壓著城門守兵半夜開城門,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當場決定,夜探朱府。
靖王孫嚇了一跳,連連擺手道:「這可使不得。朱府有錢,養的家丁護院高手不少。朱府四位總管都是有功夫的人。萬一你出了事,叫我怎麼向守備大人交待?」
元崇歎了口氣。覺得陳煜在的話就好了。心裡有些瞧不想看似囂張實則膽小的靖王孫。都是王爺後代,咋一個就敢做江湖獨行俠呢?他只能以龍生九子,各有不同來解釋。
兩人鬱悶了半晌,靖王孫一咬牙道:「男子進府見女眷多有不便,老王八蛋不肯也拿他沒辦法。女眷上門,他總攔不住吧?孫女回府,姑媽去府中探望,這才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是……我總不能扮成丫頭去吧?」元崇沒好氣地想,你府中那位側妃娘娘去見關我屁事。是我想見阿!
靖王孫善解人意的說道:「她不是在醉一台受了驚嚇連飯都沒吃好嗎?我就請側妃出面,包下醉一台,專門請她吃飯。元兄不就能見著了?」
元崇大喜,深揖一躬道:「多謝王孫成全。」

靖王夫婦年邁,世子和世子妃生情恬淡,府中管家的就是這位出身商賈世家的朱家九姑奶奶。她是個八面玲瓏的女人。深知銀子的重要性。對靖王孫的要求滿口應允。第二天就邀集了要好的七姑奶奶一起回娘家。
在府門口落了轎,意外碰著大姑奶奶和四姑奶奶聯袂而來。四個姐妹會心一笑,帶著一群丫頭婆女,襄著濃鬱的香風邁進了朱府。
朱八太爺聽說四個姑奶奶同來,鬍子隨嘴翹得老高。眼珠一轉道:「好男不和女鬥,孫小姐當家,交她處理。」
三位總管心裡雖覺得這招對不棄太狠,委實自己又不願意接下這個活計,便遣了人去靜心堂知會一聲。
四個姑奶奶回府探望她?不棄望著丫頭們開始回憶朱福介紹的資料,迅速發佈各項命令。
四位姑奶奶踏上飛虹橋時,靜心堂裡已飄蕩著濃濃的藥香,不棄已經被擅長易容的丫頭整出氣若遊絲的病容埋進了棉被裡。
初夏時節升著火盆門窗緊閉,不棄腦門上貼著膏藥,唇白如紙。小胳膊本來就瘦,從被窩裡伸出來握住九姑奶奶的手卻冷得像冰。
病中開不得窗,四位姑奶奶臉上的脂粉都快被火盆烤化了。九姑奶奶聽到不棄的聲音比風還輕,手涼沁沁的。半張臉都被膏藥糊沒了。歎息著掏出絹帕明著擦淚實則擦汗,唏噓幾聲後實在坐不住只好退出房間,懨懨的走了。病成這樣,還請出府去吃飯,不用腦子想也知道不可能。
不棄喘了兩口氣,聽得四位姑奶奶走了,掀開被子道:「洗澡水備好沒?!」
甜兒從被子裡拎出幾大袋冰塊扔到一旁,抿嘴笑道:「小姐握著冰袋怎麼會熱得難受?」
不棄笑道:「你就不懂了,突冷突熱最易受寒,泡個熱水最好。」
誰知不棄泡了個痛快坐在院子裡梳頭時,海伯進來稟報道,九姑奶奶殺了回馬槍。說是給孫小姐帶的禮物忘了盒在馬車上。這會兒已到湖邊了。
不棄一甩長髮,眼神冰冷道:「這回又是誰給九姑奶奶遞信了?」
院子裡丫頭們嚇得撲通跪了一地。
「我寬厚待你們。昨晚的事,揭過就算了。但是有人喜歡犯賤,喜歡被收拾就由不得我了!瞧我年紀小好欺負是麼?以為我是那種養在深閨的嬌小姐?今天正好,我就管管這靜心堂!」不棄哼了聲道:「開院門。今天我就會一會這位嫁了靖王府世子的九姑奶奶!」
她端坐在正堂門口的太師椅上,淡淡的陽光照在她臉上,不棄唇角始終掛著一絲笑。
甜兒拿了篦子細心的梳理著她的長髮。杏兒半跪在地,手裡拿著兩隻小棉錘輕輕的給不棄捶著腿。
院子裡擺了張二尺寬的長凳。小蝦站在凳子旁,眼神冰冷。她手裡握了根寬三寸厚兩一寸長三尺漆得油光水滑的楠木竹板。
八個丫頭跪在地上。
「九姑奶奶的腳進柳林,肯出來認了,只打十尺。九姑奶奶的腳進大門,肯認了,只打二十尺。九姑奶奶的腳進二門,肯承認,只打三十尺。九姑奶奶的腳一旦踏進這院子,當場打死!我倒希望有人願意賭一賭,看看九姑奶奶會不會攔著我,會不會出聲救她一命。這是我給出的最後機會。不想死的就受竹尺,傷好了我仍當她是自己人。」不棄限中閃看冰冷的光。她一字字的說完,抓起一把玫瑰瓜子慢悠悠的磕著。
遠遠的聽到海嬸扯開嗓門的聲音:「哎,九姑奶奶怎麼親自又走一趟。叫下人送來就是了。」
不棄不動聲色,仔細盯著跪著的八個丫頭。
八個丫頭開始變得有些不安。
二門的院門吱呀一聲響。九姑奶奶的笑聲自中堂傳了進來:「這孩子真調皮!居然裝病給我看。我就擔心是下麵的丫頭亂嚼舌根,不親眼看她好好的,我放心不下。」
八個丫頭神色各異。
不棄昧了瞇眼,放下手裡的瓜子,霍然站起。她走到一個丫頭面前一腳踹下去:「小蝦,給我打!」
那丫頭掉坐在地上,臉憋得通紅,扭頭正看到九姑奶奶的胸咱中堂邁進了院子裡,嚇得尖叫一聲:「不是我!小姐,不是我!」
小蝦輕飄飄的掠到另一個丫頭面前,單手提了她的衣領直接摔在長凳上,手上的竹板揚手落下。這時才聽到那丫頭淒厲的痛叫一聲:「啊!九——」下半句話被小蝦一記重手打得沒了。
九姑奶奶被眼前的這一幕震住了,只一瞬就掩飾住了眼裡的驚詫,笑道:「喲,才轉了個身,這院子裡出什麼事了?」
「九姑奶奶!」不棄歡叫一聲,堆了滿臉笑走到她身前彎腰一福,手順勢挽上了她的胳膊,撤著嬌道:「九姑奶奶可要替朱珠作主!院子裡的丫頭太不像話了。簡直就不把我放在眼裡。亂嚼舌根亂傳話。這樣的丫頭非好好教訓一頓不可。」
那個丫頭早暈了,只聽到竹尺打在身上的悶擊聲和小蝦每輪起竹尺,空中便劃過一絲尖銳的破空聲,煞是嚇人。
九姑奶奶管理王府不知道打過多少下人,此時聽著仍心驚肉跳。她的胳膊被不棄挽著,愣神間已拉到中間太師椅子上坐著。她瞥了眼那個悄悄向她遞話的丫頭,不知道這麼短時間怎麼就被查了出來,強笑道:「亂嚼舌根是該好生教訓一番。你這孩子,好好的裝什麼病!要不是給你拿禮物,倒真被你騙過了。你大姑奶奶,四姑奶奶,七姑奶奶知道了還不知道有多生氣!好心來?你,卻被你生病唬了回去。」
不棄親手端過一杯茶送她手裡,貼看耳朵低聲道:「爺爺讓我裝病的,我有什麼辦法。他不讓我露臉,說是要瞞看,好讓我在八月十五及笄禮上給姑奶奶們一個驚喜。」
九姑奶奶一拍大腿怒了:「八哥也太胡鬧了。咱們幾個來看侄孫女兒,他怎麼能出這種餿主意?!」
不棄委屈的說道:「這也怪不得爺爺。他就怕別人認得我是朱府孫小姐,對我不利。咋天一回府他就說不讓我出府去。我一時貪玩,晚上偷偷地溜出了府。結果在醉一台飯還沒吃著,還真有個潑皮無賴跑來欺負我。唉,還好有個公子出手揍了那潑皮一頓。回了府,爺爺大怒。說不准我再出府,誰來也不准見!唉,姑奶奶們又不是外人,爺爺幹嘛要讓人特意來叮囑我裝病呢?姑奶奶們是至親,總不會對朱珠不利的。真不知道爺爺是怎麼想的。」
竹尺擊打在那丫頭身上,不棄的話震得九姑奶奶額頭血管一跳一跳的。她拉著不棄的手道:「這麼個嬌小人兒,誰捨得欺負?!九姑奶奶回頭就找知府大人去,一定要重重查辦那個吳老虎!」
「九姑奶奶真好!」不棄甜甜一笑,整個人都快偎進她懷裡了。
看上去倒是親呢溫馨,然而旁邊竹凳上那丫頭一聲不吭。小蝦繼續輪著竹尺,像在敲打一隻棉布口袋。院子裡的丫頭嚇得噤若寒蟬。這等溫馨畫面著實顯得詭異。
九姑奶奶臉上終於露出不忍,遲疑了下道:「朱珠啊,都沒聲音了,再打下去怕是不行了。」
不棄似乎這才想起旁邊小蝦目無表情的還在打。她趕緊喊道:「小蝦你怎麼還在打?別嚇著丸姑奶奶了!」
「已經沒氣了。」小蝦淡淡的回道。
不棄啊了聲,彷彿不知道該咋辦了,愣了半晌道:「甜兒,趕緊告訴福總管去,讓他來處理。哎,九姑奶奶,你怎麼不早提醒我一聲?才說幾句話工夫,這茶還沒喝上一口,那丫頭怎麼就沒氣了呢?這丫頭是不是有什麼宿疾?」
她的目光一瞟,杏兒趕緊跪下答道:「沒敢打斷小姐和九姑奶奶說話。這丫頭有心疾,平時喝斥說她幾句,她就會暈倒的。」
不棄哦了聲道:「這就怪不得小蝦了。我是說才幾尺下去,怎麼就沒氣了。她這心疾可不是普通的心疾,難怪不長眼睛的亂嚼舌頭。」
九姑奶奶臉上浮起淡淡的笑意,站起身道:「一個丫頭而己,朱殊不必放在心上。趕明兒我送兩個伶俐的來侍候你。還不趕緊收拾了,放院子裡讓孫小姐瞧了堵心!」
有兩個丫頭正要從地上爬起來,與不棄冷冷的目光一觸,又縮回身子跪好。
眼淚落下,半點抽泣聲也聽不見。
她說的話不管用。這個認知讓九姑奶奶心頭一震,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了。
這丫頭咋兒才回府,今天就把院子裡的丫頭收拾得服服貼貼。當面看打死丫頭面不改色,還懂得推責任。這等手腕怪不得八哥要選她繼承朱府。
她睨了不棄一眼,她長得像八哥,也像朱九華。可那雙眼睛卻生得和過世的朱夫人一模一樣,亮得驚人。就這一眼,九姑奶奶確定了她的確是朱九華的女兒。她失望的想,原來朱九華真有一個女兒,八哥不是胡亂在搪塞。
她心裡有點亂,過繼一個子侄的計劃是不成了。朱府也不能倒,這丫頭將來真的會繼承朱府,她必須回府仔細想想利害關係了。
滿意的看了看院子裡的開始學會認清主人是誰的丫頭們,不棄說道:「都聾了?沒聽到九姑奶奶的話?還不快去拎水把院子收拾乾淨了?杏兒,把老太爺給我的那只紅玉髓手鐲拿來。」
跪著的丫頭們這才敢爬起來把那丫頭抬進廂房裡,拎水沖地。
不棄親手把紅玉髓手鐲戴在九姑奶奶手腕上,認真的說道:「九姑奶奶好歹多戴上幾天,去去穢氣。朱珠真是不孝,第一次見九姑奶奶,就讓您老人家髒了眼睛。」
鮮紅的鐲子襯得九姑奶奶雪白的手腕奪目驚心。九姑奶奶想起被打死的丫頭身上的血跡,恨不得一把褪下來扔了。她再也坐不住,強笑道:「朱珠真孝順。八哥那兒我去說,總不能讓你成天悶在府裡。改天九姑奶奶來接你出府去玩。今兒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望著九姑奶奶遠去的背影,不棄這才幽幽地歎了口氣,對小蝦說:「你沒打死她吧?」
小蝦搖了搖頭道:「你沒說要打死她。先一尺打暈了是真的。」
「等福總管來了,讓他帶去瞧瞧傷。」她落寞的轉身上樓,對杏兒道:「我要靜一靜,晚飯不想吃了。」
陽光曬不進樓梯,不棄走進陰影裡,整個人蒙上了層深灰色。
聽到樓梯沉重的響起,杏兒不贊同的說道:「小姐知道要狠卻狠不下來。」
小蝦淡淡的說:「她總會狠下來的。朱府只有她一點血脈,她不狠她活不下去。」
杏兒好奇的問道:「小蝦姐姐,你怎麼知道是那丫頭?」
「小姐早對我說過,她踹的人左邊那個一定是。我看仔細了,左邊那丫頭眼神遊離,小姐認了人後她明顯鬆了口氣。小姐眼力很準。」
這時樓上房間裡隱隱傳來不棄的哭聲,樓下兩人同時歎了口氣,眼裡充滿了同情。

小家子氣和大家風範

天氣一進七月,太陽就明晃晃的掛在了天上。靜心堂外的柳林的綠意越發的濃了。
柳林靠近靜心堂不遠處有間小小的木屋,用籬芭圍了,上面纏滿了金銀花和野喇叭花。白色和黃色的小花散發著醉人的清香,野喇叭花兒牽著纖細的籐蔓見縫插針的開著粉色和紫色的花朵。籬笆裡的空地上種著茉莉,搭著葡萄籐。堂前看花,屋後卻自湖中引來一池湖水。掩在低垂的柳枝下,清幽幽的一汪,看著便賞心悅目。
不棄舒舒服服的穿著肚兜泡在水裡,岸邊擺了方小木幾案,竹籃裡大塊的冰上放著葡萄雪梨。冰漸漸的融,沁涼的水沿著幾案滑落。熱辣辣的太陽似也被融得沒了熱情。
她拎起一串紫葡萄嚼得汁水長流,嘴裡不忘喊道:「小蝦,咱倆換地方住行不?!」
不遠處的歪脖子柳樹上掛著條鞦韆。隨著鞦韆輕蕩,小蝦靠在籐籃邊上似在小憩。單眼皮半睜半閉間卻有一道光警覺的觀察著四周。
小蝦並不回答。不棄也習慣了,自顧自的說道:「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那叫一個驚艷啊。那會兒我就想一定要在夏天弄個水池子泡澡。你怎麼謝我?這池子可是我央了福總管費了靶羋工夫才建好的。花了三百兩銀子呢。你說這銀子咋就這麼不經花呢?我怎麼才能賺更多的銀子?你瞧瞧,大熱的天,飛虹橋那頭草地上的毒蘑菇還一個勁的瘋長。真佩服老頭兒,也虧他受得了!」
孫小姐當家,整治得靜心堂鐵板一塊。她裝病讓大姑奶奶四姑奶奶和七姑奶奶氣得在家裡大罵。八面玲瓏的九姑奶奶偃旗息鼓。可是朱府裡的三十位姨奶奶們的好奇心又被勾了起來。在朱八太爺處沒討得好,飛虹橋有海伯守著,軟磨硬泡過不去。眾位姨奶奶便三天兩頭帶了丫頭在湖對岸看風景,只盼能看到那位嬌縱的孫小姐能冒出頭來。不為別的,就為了一哭二鬧三撒潑要孫小姐給個公道話。
因為,府裡主管財務的四總管朱喜最近總是皺著眉頭,拍著光滑的腦門說:「這事啊,我得問問孫小姐才行。」
朱八太爺常說不做生意顯小家子氣了,生意不好做。姨奶奶們的穿戴就是朱府的門面。姨奶奶們買支釵,做件衣裳放在從前,只要不是太離譜,朱喜支銀子眉頭也不皺下。可是現在孫小姐一當家,雖然到最後衣裳還是做了,釵還是買了。卻拖得很不痛快。
就拿最愛寵的二十八姨奶奶來說吧。每到換季的時候,二十八姨奶奶就喜歡去蘇州府各大繡坊威衣鋪子裡轉轉,掌櫃的就會捧了貨送進府裡,四總管朱喜給銀票結賬。現在不行了,不事先說好買多少要多少銀,四總管不結了,讓掌櫃的找她去。而這個事先打報告,四總管皺看眉來一句,去問問孫小姐,又不知道拖多久才回個話。
誰痛快?
當然,也不敢罵太厲害。大多含沙射影指桑罵槐一通。
太陽越來越大,罵聲越來越小。企盼見著孫小姐訴苦拉關係的越來越多。最終導致湖岸邊碧綠的草地上成日都有如花的女人徘徊。
三總管朱壽因不棄一手絕佳偷技對她另眼相看。她手上功夫好,學起賭技來得心應手。總管們都在朱八太爺收養的孤兒裡找徒弟。就他年輕,才二十五歲,一直沒找到個好徒弟。沒想到不棄合了他的緣,又喜歡玩。朱壽想到成了孫小姐的師傅,心裡說不出的得意。加上妹妹小蝦又成了不棄的貼身保繅,朱壽幾乎沒事就往靜心堂跑。
他微笑著用漂亮的手折下一枝柳枝搖著玩,意味深長的說:「怎麼看怎麼覺得湖邊像長著蘑菇似的。」
不棄懶洋洋的更正三總管朱壽的話:「是蘑菇。這麼鮮艷大概是有毒的蘑菇。」
朱壽拭探的看了她一眼道:「那還留著做什麼?」
不棄撇撇嘴道:「我可沒這麼小家子氣。老頭兒雖然沒讓三十位姨奶奶們替他留後,但他心裡卻極喜歡這些姨奶奶們。他的興趣愛好你難道不瞭解?除了銀子就是女人。不就是養三十個女人麼?老頭兒怕孤單,他喜歡成天被人圍著。你們幾個大男人他沒興趣見,我也沒時間成天對他撒嬌。姨奶奶們我得給他留著。」
三十個姨奶奶,每座院子裡有四個下人。朱府的人口不多也不行。養的人多了,銀子就多,麻煩事也多。不說別的,做衣裳的布每年要用多少匹?不棄想著就頭疼。
她在小蝦屋子後面泡著澡吃看冰鎮水果,滿腦子都是每個月府上的開支。再算算進帳。她對兩年後的一千萬兩銀子實在沒有把握。
這時,小蝦從鞦韆上一躍而起低喝道:「有人翻牆進院子了。」
白色的身影直才、向柳林靠院牆的方向。
不棄暗罵了聲宵小,站起身擦乾水迅速的穿好衣裳。
小蝦之所以要住在柳林裡,就為了防看從院牆處有人摸進來。靜心堂前方是湖,有橋,海伯一人當關足矣。加上府裡的家丁護衛萬無一失。防範最薄弱的地方只有柳林邊上的院牆。上次不棄和小蝦出府就翻牆走的。
自從九姑奶奶退走之後的這些日子裡,對朱府孫小姐感興趣的人都不約而同的選擇了翻院牆。
不棄坐在屋前葡萄籐下,泡了杯茶,等著小蝦回來。閉著眼睛想該怎麼節流元崇在蘇州府東逛西逛了磨了足足兩個月的時間。靖王孫的態度暖昧不明,只道醉一台出現的不是朱府孫小姐,而是她的丫頭小蝦。
不管她是不是朱府小姐,元崇眼裡只有那個拎起大酒罈乾淨俐落砸暈吳老虎的粉衣美人。長這麼大,他頭一回對女人生出種抓耳撓腮的急燥。每天守在朱府外買消息,等著小蝦會意外出現。望京城已來信催他返家,他實在等不住了,決定當賊也要去見見她。
朱府的院牆雖高,還算好翻。但是落了地,走得幾步元崇就發現不對勁了。
這片濃密的柳林中似乎還隱含著陣法。垂下的枝條擋住了所有的視線,林深一眼看不到邊際。他往後看了看,還能看到院牆,但再往裡走,他就吃不準會不會迷路了。
「來都來了,不見太虧了。」他低聲咒罵了一句,毅然抬腳往裡走。
果然不出所料,他成功的迷了路。元崇熟悉兵法,他抬頭望瞭望天上的太陽,摸準了方向不理會勝,下七彎八拐的路,埋著頭直走。
這時他突然心生警覺。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樹上竟沒了知了的叫聲。周圍的安靜顯得極為詭異。元崇停下了腳步。
一陣風自腦後襲來。他下意識的往旁邊一避。眼前飄過一條白色的人影,穩穩的落在前面的柳樹上。
小蝦皺了皺眉,認出了他是酸一台打不平的公子。她冷冷的開口說道:「你是靖王府何人?為何要翻牆進來?」
她身上穿著件白色的男式寬袍,頭髮在腦後柬威一束。臉如雪後睛空,乾淨清而。單眼皮斜飛入鬢。
在夢裡不知道出現過多少回臉卻因為這身男裝打扮別有一番韻致,元崇幾乎瞧得癡了,喃喃的說:「你比那晚更美。」
一根柳條毫不客氣的抽下,元崇只見綠影一閃,頭偏開,胳膊上已挨了一記。火辣辣的疼提醒他,他現在是個賊。他捂著胳膊想起了陳煜的話,看上隻母老虎。不過他又咧開嘴笑了。是匹烈馬少爺也要馴服了!正想動手,他突想起自己武功不如人,元崇趕緊說道:「姑娘停手,在下絕無惡意。」
小蝦斜睨著他道:「哦?」
「在下望京元崇,家父是望京守備。在下今年十八歲,熟讀兵書,去年已中了進士。尚無定親,也沒有納妾。明日就要返家,走之前想見姑娘一面。我喜歡你,返家後我著人前來提親!」元崇快速的說完,心怦怦直跳。
小蝦突然大笑起來。笑聲清朗,不帶半點譏諷之意。她笑完後淡淡說道:「你認錯人了。看在醉一台你出手的份上,今天我放過你,你走吧。再翻牆進來,我會砍斷你的腿,再扔出去餵狗。」
元崇急了,大聲說:「我沒認錯人!那晚在醉一台拎酒罈子砸暈吳老虎的人就是你!」
小蝦愣了愣,這個人不是衝著孫小姐來的?
「在下對姑娘一見傾心。只是這兩個月想盡辦法也無緣再見姑娘一面,這才冒味前來。」元崇眸光坦白,說完憋了兩個月的話渾身舒暢。
望京守備大人的公子?小蝦皺了皺眉,殺了他會惹麻煩。她淡淡的說道:「你走吧。你下次若再敢翻牆進來,我會綁了你告上知府衙門。想來守備大人也丟不起這個臉。」
元崇戀戀不合的看著她,總覺得一顰一笑都美。他敢翻牆進來大膽示愛,豈肯這樣就走。聽小蝦的語氣,知道她多少會顧及自己的身份,膽跟著就大了。腳步往前踏出,直視著小蝦道:「在下對姑娘一片真心。若有半句謊言,讓天打……」
話未說完,小蝦提著柳枝又一記抽下。
元崇沒有防備,嚇得直往地上一滾,險險避開。他狼狽不堪的爬起來,背上已被狠狠抽中,痛得大叫一聲:「在下知道翻牆而入,直言不諱行事孟浪了點。在下句句屬實絕無半句虛言。小蝦,你等著我來提親!」
小蝦眼中掠過一絲惱怒,只哼了聲,手裡柳枝越發抽得狠了。
偏偏元崇也強了起來,心知小蝦不敢殺自己,拼得挨打也要把話說完。於是邊躲閃邊說,直把這幾個月來的相思一古腦兒全倒了出來。
他髮髻散亂,衣衫抽得破了,沾看地上的塵土,說不出的狼狽。眼睛卻放著光,見縫插針的看著小蝦。
小蝦突然住了手。
元崇躲在一棵柳樹後面探出半邊頭來喊道:「你終於相信我了?我可說的是真話!」
「我信如何不信又如何?」
元崇總結著自己的花叢經驗,大聲說道:「你不信我,我今天就算被你打死也不走!」
小蝦搖了搖頭,這人是瘋子。她根本沒把元崇的話放在心上,一門心思想著他是望京城的守備公子。
見她踟躕不語,元崇更加得意,柔聲道:「小蝦,你等我。我回京就請人來提親。」
小蝦看著他突然問道:「聽說蓮衣客最常出沒的地方是望京城一帶。元公子,你可知道蓮衣客的下落?」
沒頭沒腦地聽到這句問話,元崇一愣,眨巴著眼道:「你找他?」
小蝦點了點頭道:「我要找他。」
元崇想起那晚陳煜射出的一箭,這丫頭不會是迷上陳煜了吧?他心裡泛起一股酸意,開口問道:「你找他有事?」
小蝦想了想道:「想謝謝他那天一箭救了人。如果元公子能遇到他,就請轉告他,有空來趟蘇州,有人想見他。」
「遇到他我也不會告訴他,你死了心吧。他心裡有人了。」元崇氣惱地說道。
眼前白影一晃,小蝦已站在了他面前,冷冷一笑,手中柳枝囤上了元崇的脖子:「既然如此,留你也無用。這裡四下無人,想必守備大人也不會知道你有翻牆的習慣。」手上一緊,勒得元崇舌頭直往外吐,兩眼外鼓。
他嚇了一跳,這丫頭真敢動手殺人。他情急之下一手拉扯住柳枝,另一手抽出了靴子裡的匕首,拼得最後的一力氣割下,身體一輕重重地摔在地上。
元崇忍著屁股上的劇痛,連滾帶爬的直往圍牆邊上奔。他手忙胸增的翻上院頭,騎坐在牆頭總算感覺安全了。見小蝦沒有追上來,站在一棵柳樹旁抱著膀子睥睨著他,心頭火氣直衝頭頂。
他摸著脖子喘著氣大吼道:「你打得過我,打得過蓮衣客嗎?你等著!」
小蝦笑了笑,也許這個守備公子真有能耐找來蓮衣客呢?她想起那晚不棄的失態,輕輕歎了口氣,折下根柳條作勢就要掠上了牆頭。
元崇嚇壞了,忙不迭的翻落下牆。牆裡傳出陣清朗的大笑,不由得恨得牙根發癢。
陽光透過葉片投下斑駁的光影。葡萄架下的不棄已睡著了。她臉上一片恬靜,肌膚不夠白嫩卻細膩泛著光澤。眉像一片柳葉,鼻小巧挺直。
似乎感覺到什麼,她虛開了一條眼縫,看到是小蝦,打了個呵欠,揉著眼睛坐了起來。葡萄葉的綠意投進了她眼裡,泛起瑩瑩的光彩。
小蝦離她幾步遠,被不棄臉上瞬間展現的麗色迷住,一陣恍惚。
「小蝦?!」
小蝦回過神來微笑道:「那天在醉一台出手的公子。被我打跑了。」
「靖王府的人?」
「不是。他說喜歡我,專程跑來說這個。我本想殺了他,想到他是望京守備公子,怕惹麻煩就算了。」小蝦不帶半點嬌羞,就像在說件極平常的事情。
望京守備府的公子?他一定認識陳煜!不棄眼睛先是一亮,又變得黯淡。那晚拚命想見他,睡醒一覺後又覺得不見為好。身份迥異,實為殊途。她沒死變成了朱府的孫小姐,莫府會有什麼反應?七王爺會有什麼反應?她還在為贖身銀子發愁,不能讓這些反應變成朱府賺錢的阻力。也許陳煜會幫她呢?不棄下意識的否決了這點。她對神秘人沒有把握。一個在幾十年前讓朱府重新崛起的人,能逼得江南首富死了一兒一女。神秘人有多大的能耐是未知數,陳煜就算知道她沒死,能為她做什麼呢?至少他沒一千萬兩替她還債。
然而,聽小蝦說起那天出手的公子,不棄仍希望美麗的小蝦可以擁有美好的愛情。如果陳煜肯大聲說喜歡她,該有多好?
不棄微笑道:「家世不錯,長得也不賴。有膽子大聲說喜歡你,這樣的男子還行。」
小蝦認真的說道:「我不會嫁人的。小姐以後別提這樣的事。」
「為什麼?」這會兒輪到不棄奇怪了。
小蝦想了想道:「哥哥說了,我是要保護小姐一輩子的。女人太柔弱,也不夠堅強。所以,我一向把自己當男人。」
不棄愣了愣。想要再對她進行說服教育,小蝦擺了擺手道:「小姐不必再說。這幾天可想到節流的好辦法了?」
對啊,節流!不棄將望京城將陳煜遠遠拋到了一邊,深吸口氣道:「通知三位總管,明天陪我巡府。」
清晨,呼吸著清新的空氣,不棄帶著杏兒和小蝦,在三位總管的陪同下走進了朱八太爺住的院子。
這是朱府最大的一處院落。只有二進院子,修得格外寬敞。前進院子是起居臥房,後院是書房。
朱八太爺每個月只有初一和十五是睡在自家院子裡的,別的時間都輪看在各位姨奶奶處住。
今天是初一,朱八太爺舒服的在自己寬大的床上睡醒,吃過早點後坐在院子裡喝茶。
他很喜歡自己的院子。寬敞空曠,四周種著名貴花草,簷下掛著一排鳥籠子,院中兩口大青石缸裡養著兩條大魚,在細沙池底優雅的擺動著漂亮的銀色魚尾。
院門是呈外八字型的門樓。黑漆大門高而窄,上方用磚砌了簷頂,流雲紋飾囤著一方雪白的牆,虯勁的書寫著三個大字:「逸豫園」。取《尚書》中「惟日孜孜,無敢逸豫」一語。朱府某先祖親筆所提,以此提醒自己每天都要努力不怠,不能沉溺安逸享樂之中。
不棄看了眼這三個大字,微微一笑道:「今天就從老太爺院子裡著手吧。」
三位總管恭敬地應下。滿臉看戲的興奮。
杏兒腰間掛著一方翠玉小算盤,得了師傅朱喜一個鼓勵的眼神,大聲說:「是!小姐!」
不棄一揮手,眾人跟著她走進了院子。
迎面是一堵黃楊木雕的屏風。整塊黃楊木雕威,可見原樹有多大。屏風上浮雕精緻,雕出一幅日落長湖,中有三山仙島。湖中漁舟隱隱,近岸荷葉田田的壯麗圖畫。
她似笑非笑的看著這堵屏風,瞟了杏兒一眼,腳步未停繞過屏風進了院子。
「丫頭,怎麼今天想起來看我了?」朱八太爺樂呵呵的看著豐潤不少的不棄。
她今天穿了件白底碎花的短襦,繫了條淺紫色的裙子,頭髮梳得一絲兒不亂。那身衣裙上繡滿了精緻的花,耳上垂著兩粒珍珠。神情矜持,下巴微揚著,眼睛清亮。看上去又精神又貴氣,終於不再像個打雜丫頭。朱八太爺很滿意。
不棄福了福,然後挽上了朱八太爺的胳膊搖了搖道:「今兒不是初一?錯過今天,要等到十五去了。平時你都在姨奶奶們的院子裡,我哪敢去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最近姨奶奶們天天在湖邊圍堵我。我要出現,不是聽罵聲就是乖乖的給銀子。偏偏兩種情況我都不想看到。」
「你這丫頭!」朱老太爺刮了刮她挺直的小鼻子,拉著她去看簷下鳥籠裡的鳥。
不棄的目光從鳥籠移到了屋裡。
中堂裡掛著幾幅字畫,她走過去仔細看了看落款,驚奇的發現是朱八太爺自己畫的。她汗顏地對自己這個不學無術的人能成為朱府的第十代繼承人感到羞恥。
不過,她很快就不彆扭了。不能寫書法畫畫又如何?她會欣賞就行。現在是掙贖身銀子的時候,如果讓她選,她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如何看賬本做生意。
朱八太爺被不棄一吹捧,很是得意。
後院是處理府中事務的書房。朱八太爺揮毫寫意的地方和臥室連在一起。他牽著不棄的手走了進去。
臥室很大,和書房打通連成了一個大房間。房裡沒有不棄想像的奢侈擺設,相反還有些清雅。
「我畫幅畫給你瞧瞧。」朱八太爺來了興致,壓根沒想過,不棄來玩,帶著三位總管做什麼。
一揮而就,筆汁淋漓。
朱八太爺擱下筆,滿臉期待的望著她。
「值多少銀子?」
她直槓槓的將朱八太爺書畫早春黃鸝鳴柳圖的好心情破壞了。朱八太爺歎了口氣,擱下筆,端起了身邊的江心白茶盞。
不棄一拍腦袋想起竹林裡朱八太爺的話來了。她說道:「十兩銀子一包的明前新茶,去冬梅花花蕊上的雪水,皇帝陛下欣賞的江心白瓷,你現在喝掉了十兩銀子!普通人家能夠過兩個月了。」
三位總管恭敬的站在一旁忍笑。
朱八太爺不明所以的看著她。
不棄這時才開始進入今天的主題。
她伸手彈了彈書桌道:「很好,紫檀木的。」她四處嗅嗅,走到床邊摸了摸像只雕花大箱子的圍床。嘖嘖兩聲道:「不錯,沉香木的。聽說名貴得很。」
她指著窗戶大叫一聲:「哇,鮫絹糊的。這面窗戶這麼大,至少要用一匹布吧?多少銀子?」
不棄隨意地在屋裡走動著。走完一囤揚了揚下巴,看向一直捧著翠玉小算盤撥拉的杏兒。
「四萬七千兩。」杏兒兩眼放光的說道。她語速極快的又說道,「院子裡的屏風,四周擺著的玉雕,加在一起是五萬二千兩。」
朱八太爺徹底呆住。他搓了搓手道:「傢俱是好傢俱,能用一輩子。那些小玩意兒也是從前便宜時買來的。丫頭,你不是是想讓把這些全拿去變賣了吧?」
不棄哼了聲道:「這些散碎銀子抵什麼用?我只不過是想說——現在是我管家!」
「管家和你算這些有什麼關係?」
不棄轉過頭問四總管朱喜:「報個數給老太爺聽聽!」
朱喜也從懷裡拿出了一把小算盤,劈裏啪啦打了一通道:「去年府裡添置的古董傢俱花費了十四萬八千兩。每年府中糊窗戶的鮫絹要用三千兩銀子。姨奶奶每年的置裝費和首飾費是十萬兩銀子。至於廚房,每年花在燕窩人參上的銀兩有一萬四千兩。」
朱八太爺輕咳了兩聲道:「說起來每個人每年花費也不高,只是人多了點。朱府的姨奶奶們總不能穿舊衣沒首飾吧?這也太小家子氣了。」
不棄嘿嘿笑了笑道:「我現在就大家子氣一回。以後姨奶奶們想買什麼東西不必找喜總管從公中支銀子了。我決定,每院以後除了月銀,每年每院單支一千兩銀子。想買什麼自己瞧著辦。免得姨奶奶們想買支釵還要報喜總管,太小家子氣了。老頭兒你說呢?」
「這個是不是太少了點?比以前少太多了。難道讓別人說,我連自己的女人都養不起了?朱府還是江南首富,這傳出去叫什麼話?!」朱八太爺的鬍子又翹了起來。
「姨奶奶們肯定會喜歡的。」不棄笑呵呵的扯著他的胳膊又開始搖呀搖,搖得朱八太爺又沒了脾氣。
杏兒馬上介面道:「小姐說的對,姨奶奶們肯定會高興。從前買衣裳打首飾找四總管報銷。師傅又摳門,問東問西不說,還要說幾句買貴了。姨奶奶們手裡除了月銀沒有多餘的現錢。衣服穿了會舊,首飾買了也會舊。哪有現銀捏在自己手裡想怎麼花就怎麼花用得舒坦?」
朱喜緊跟著補了一句:「孫小姐這這一刀砍下去,表面上是讓姨奶奶們少花了錢。但各院自己閒剴錢的就能省下不少。一千兩銀子放在外面也是筆不小的數。普通人家五兩銀子就能過一個月了。」
朱八太爺這才轉怒為喜,他湊近不棄低聲問道:「一年就能省十幾萬,不錯。她們不找我哭鬧,我也沒意見!」
不棄得意的笑道:「這叫打破大鍋飯!姨奶奶們每個院子都有小廚房。想吃好的自個兒買來做唄。老頭兒,你最劃得來,你一個月只有兩天在自己院子裡吃,其他時間都在蹭飯。我早想過了,虧誰也不能虧你呀!」
朱八太爺臉上又放出光來,笑咪咪的說道:「我的不就是你的?」
不棄也笑咪咪的說道:「說得是呀,你的都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
朱府姨奶奶們還沒正式瞧見孫小姐的臉,就已經默默的接受了孫小姐當家的事實。一千兩銀子說多不多,說少卻也不少。沒孩子又無事做的姨奶奶們緊接著又接受了孫小姐的另一項提議。
以一千兩銀子為一股,入股朱府最賺錢的朱記絲綢行。年終還能分紅利。
府裡每年每院額外給一千兩銀子,但是哪天要是不給了呢?老太爺要是走了呢?當家的孫小姐還會看在老太爺的份上給她們這麼多錢?入股可是寫在白紙黑字簽字畫押,按了手印的。紅利怎麼也跑不掉。
這項決定一宣佈,姨奶奶們眼睛一亮,把多年攢下來的早戴膩了的無用首飾和古董全拿去折了現銀入股湊股份。
結果讓朱八太爺的鬍子又翹了起來。他鼓大了眼問道:「再說一遍!」
朱喜摸著自己的腦門呵呵笑道:「老太爺,一百五十萬兩。」
三十房姨奶奶手上有這麼多銀子?朱八太爺震驚了。繼而在不棄的冷笑聲中慚愧了。尷尬的替自己分辨道:「你姨奶奶們出府,所有人都羨慕呢,都說朱府是豪門大家。這名譽,在生意場上有用得很!」
不棄莞爾一笑。她擠出這麼多錢只是目的之一。三十房姨奶奶們的親戚有好些個在朱記絲綢行裡做事。自家入了股子,想必絲綢行的風氣會大不一樣。從前是替朱府幹活,個個是蛀蟲,現在是替自己幹活,個個成勞模。
「丫頭,你怎麼想出來的?」
姨奶奶是他的女人,一百五十萬兩合在一起連個說話的股東權利都沒有。別家也有入股的。只是他從來沒有想過讓姨奶奶們入股。這種股子分出去既安全又保險,外人絕對不可能插手朱府的生意。
不棄眨了眨眼道:「不是給了我這麼多丫頭?還有幾位總管麼?又不是我一個人想出來的。」
話是這樣說,她卻想到了遙遠的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的人對一種叫基金的東西有看出奇的熱情。山哥也不例外,存在銀行裡的錢全拿去買了基金。
這個夏天在不棄和幾位總管的努力下,朱府的節流有條不紊的進行著。以朱記絲綢行為示範點的改革管理也在有條不紊的進行著。
對不棄來說,每一天都過得充實。她實在有太多太多的東西需要從頭學起。
夏天一過,就立秋了。
轉眼之間,朱府的中秋宴請和孫小姐的及笄大禮也迫在眉睫。
朱府傳出來孫小姐當家後的種種事跡,又為不棄蒙上了層神秘的面沙。好奇的人們都盼著中秋節早早到來。

歪打正著

千里之外的望京城在夏秋之交接連看下了三天大暴雨。這場雨像老天破了個大窟窿,雨傾盆潑下,遠望去白茫茫一片,分不清東西南北。
皇上體恤大臣們,連早朝都取消了。
然而宮中太醫院的徜,醫們卻沒有休息的福氣,輪番奔忙於七王府和皇宮之間。忙著替治七王爺治病,忙著進宮向皇上通報病情。所有人都說,七王爺快要不行了。
「老天在為七弟落淚麼?」大魏國的皇,脊陛下放下手裡的奏摺,望著殿外簷下白練一般的落下的雨水喃喃說道。
先皇留下的兄弟裡,只有這位七王爺是他的親手足。七王爺留在望京城替他管理了幾十年的私房銀子。他連個封號都沒給過他。
這般打壓不為別的,只為防著七王爺一手掌錢一手結交京官,權勢過大。他可以給別的兄弟封號與封地,唯獨這個親手足,捨不得放他離開望京,對他恩寵有加,卻連一個封號都沒給過。皇帝陛下做給其他兄弟們看,讓他們知道留在望京沒念想,心裡卻不免對七王爺有些撒疚。想起七王爺比自己歲數小得多,心情越發的煩躁。
放下奏摺,皇帝懨懨的說:「擺駕七王府。」
「皇上雨小一點再去吧。」
皇帝沒有說話,大踏步走出確,書房。
大雨無情的落下,七王爺每呼吸一次,都感覺到胸口如招佞一般的痛楚。這讓他不得不盡可能的保持著平靜。他知道,若是一激動,再深吸一口氣,那枚遊走在血脈中的針也許就會直直的刺進他的心,瞬間要了他的命。
他,現在還不能死。七王爺撐著一口氣等待著皇上的到來。
也許,他不會來了。
七王爺招了招手,陳煜趕緊走過去,單膝跪在了他面前。
「煜兒,做你想做的事,別的什麼都不要考慮。你,不要像父王一樣過。」
七王爺輕聲說道。
陳煜一滯,沒有接話。自蘇州府回到望京後,他瘦了很多,一雙眼睛微微凹陷下去,更顯得深遂。他輕輕握住了父親的手,把臉埋了下去。有父親這句話,他覺得他的肩上可以承載更重的東西。像府裡的側妃夫人們,下人們,還有三個妹妹。
七王爺努力平靜著心情,歇息良久後又重複了遍:「你,不要像父王一樣過。」
陳煜震驚的抬起頭,心裡一陣感動,一陣悲哀。
「柔威已和戶部尚書的大公子定了親,及笄後就嫁過去。穎蘭和婉若將來皇上會給她們選門好親事。你不要擔心她們。內庫無論如何也不要再接手。」
也許是說得急了,七王爺有些急喘,胸口的刺痛讓他哆嗉著嘴皮,只顧用一雙眼睛表達著自己的心意。
陳煜輕輕撫摸著他的背,眼睛微微有些濕潤:「我明白。」
隔了良久,七王爺因疼痛而變得蒼白的臉才漸漸恢復正常。也許那枚針順暢的停留在血脈中,像是回到了正常航線的船,七王爺忍不住深吸口氣終於有了正常人大口呼吸的痛快感覺。說話也順暢了許多:「可惜,沒能替你定門好親事。父王不想替你定親,是怕過早將你拴在瞭望京城。」
陳煜的手一僵,腦子裡情不自禁的浮現出了不棄的臉。一咬牙低聲說道:「兒子心裡已經有了人。」
出乎他的意料,七王爺沒有半點驚訝,只是陷入了沉默。陳煜有絲忐忑不安。這不是父親的正常反應。
「是不棄?」
三個字從七王爺嘴裡吐出來,陳煜耳中一片嘩嘩的雨聲,競有種失聰的嗡鳴。父王竟然知道?他喉間一哽,低下了頭。一雙手不由自主攥緊了。他想起那些日子的苦苦掙紮,想起那些欲訴還休的忍耐。如果……沒有如果,他只是慶幸,她沒有躺在那具棺材裡。他垂下頭,輕聲說出了一直瞞著七王爺的秘密:「她不是父王的女兒。她是四月生的。」
七王爺輕吐出一口氣,他終於解開了那個謎底。他憐惜的看著兒子,伸手握住了陳煜的手道:「你找不到她了。煜兒。放棄吧!」
陳煜愕然:「為什麼這樣說?你知道她沒死後,你讓我一定要找到她!」
七王爺又一次深呼吸,一點尖銳的痛自心間傳來。他急促的喘了兩口氣,哆嗦著嘴皮道:「不要去找她。」
一句話是找不到她了,另一句話是不要去找她。
陳煜腑中一片昏亂。他望著父親,忍不住追問道:「為什麼?」
七王爺看向殿門的方向,雨聲如注。他輕輕歎息,眼裡有一絲失望,皇上不會來了。他用力的握緊了陳煜的胳膊,急切的說道,「書房裡的那幅畫…。」聲音嘎然而止。他的頭無力的垂下。
陳煜一驚,扶著七王爺連喊幾聲毫無反應。陳煜鬆開手,迷茫的看看父親,他這就去了麼?
「七弟!」
隨著聲音的出現,先搶進屋裡的是老太監阿福,手指突點中七王爺的心口。
七王爺驀得張嘴,噴出滿口血來,悠悠又回了口氣。
皇帝已解下油衣踏進殿來。他擺手止住了陳煜的跪拜,急步進到榻前急聲問道:「七弟可還好?」
七王爺眼睛一亮,激動的就想坐起身來。
皇帝按住了他的肩,雙目微紅,握住了他的手。
「煜兒,退下吧。」七王爺擺了擺手。
陳煜知道父親有話想和皇帝單獨說,但是皇帝身邊的太監卻站著沒有動。他心裡的疑雲卻是越聚越深。他朝皇帝深揖下去,賠然的看了眼父親,走出了寢殿。
殿外站滿了大內侍衛,五步一崗十步一哨。
只片刻工夫,寢殿門開了條縫,皇上和身邊的太監探出頭來揚了揚手。一名侍衛走過去,附耳聽他說了句話,點了點頭。
陳煜和阿福同時轉過了頭,他們都聽到了書房二字。
瞬間,外面的侍衛湧進了七王爺的書房。
陳煜大驚,急步走了過去。門口站著的宮中一品帶刀侍衛攔住了他,拱手道:「皇上的旨意。」
父親對皇上說了什麼?皇上又要找什麼?外面的雨帶來一片瑟瑟的秋寒,陳煜目中驚疑不定,反覆想著父親的話。書房裡的哪幅畫?
一絲聲如蚊蚋的聲音傳進陳煜耳中:「藻井。」他一愣,抬頭望向了老太監阿福。那張像風乾老柿子的臉目無表情,嘴唇在嗡動。
不多會兒工夫。一名侍衛從書房中捧著一幅圖遞進了寢殿。
父王嘴裡交待的這幅圖為什麼拿給了皇上?為什麼阿福要以傳音告訴自己藻井二字?陳煜眉心緊蹙,回頭望向緊閉的寢殿,強自壓制著衝進殿內的衝動。
此時,寢殿之中大魏國最尊貴的兄弟倆仍在進行著最後一次談話。
一柱香後,皇帝陛下親自打開了殿門,他身後的睡榻中,七王爺瞪大的眼睛望著陳煜。皇帝回頭看了眼七王爺,沉聲說道:「陳煜接旨。」
陳煜一驚掀袍跪下。
皇帝深吸口氣一字字說道:「信親王世子陳煜賜封地於東平郡,封東平郡王。不奉召不得回望京。信親王後事一了便起程吧。」
信親王?賜封地於東平郡?陳煜猛地抬起頭。看似風光的父親把持著內庫,其實連外放的王爺們都不如,臨死終於有了個封號。
東平郡只不過是一個大魏國江北六州中最偏僻的西楚州下的一個小郡縣。看上去是貶出瞭望京,但是天高皇帝遠,有屬於自己的封地就等於有了自由。這就是父親和皇上最後談判的結果?書房裡的東西還有阿福就是換來他自由的代價?
陳煜的目光越過那角繡著五爪金龍的明黃衣袍,他看到父親眼裡掠過一絲安慰緩緩閉上了眼睛。陳煜腦中瞬間變得空白,競不顧正在御前聽封,雙手一撐,自地上躍起,直衝進了寢殿。
七王爺的手無力的擱在胸前,唇角隱隱帶笑。陳煜雙膝一軟,趴在榻前放聲痛哭。
阿福在殿外跪下,對著寢殿平靜的磕了三個頭,低聲說:「老奴拜別王爺。」突反手一掌擊在自己天靈蓋上,當即身亡。
陳煜聽到聲響回頭,雙目驟然紅了,低了聲:「師傅!」,身上再無半分力氣,木然癱坐在了地上。這是怎麼了?身邊是才過世的父王,殿門口老阿福自盡殉主。
皇帝背負著雙手站在殿前,默默地望著白練般的雨。良久才道:「今夜的雨怕是三更也不會停了。阿福為主盡忠,厚葬了吧!」皇帝輕吐了口氣,回望了眼陳煜,在眾侍衛的簇擁下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王府裡的女人們帶著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湧進了寢殿。
皇帝封七王爺為信親王,也給了他的女人們各種浩命封號,讓她們繼續住在信親王府裡終老。只是望京城中這座信王府裡再沒有了親王世子。只多了位即將遠赴偏僻的西楚州東平郡的東平郡王。
陳煜自殿中退出,腳步呆滯地走向書房。
如秋風過境,滿地狼籍。
這間書房他來過無數回。書房裡掛得好幾幅名家字畫。正中牆上那幅大江東去圖已被取走,露出一壁空蕩蕩的粉牆,依稀還能看到塵灰積成的輪廓。他盯著那片空白,目光緩緩上移。
房頂糊了頂棚。裝飾著精美的藻井圖案。
陳煜機警的看了限外面,身體拔地而起,勾住橫樑,伸手摸向房頂的藻井圖案。摸得幾下,手指按著一點凸起物,像凝固沒有塗散開的顏料。他用力按下,聽到房中卡嚎發出聲輕響。牆角地毯競翹起一角。
陳煜躍下,掀起了地毯,下面的木板翻翹開來。他迅速將裡面的東西取出放進懷裡。按下木板,鋪平地毯。大踏步走出了書房。
雨自晚間並不見消停,王府大廳已搭好靈棚。聞訊而來的文武百官紛紛冒雨前來弔唁。
弔唁的人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夜深漸無人來。堂前白燭被風雨吹得晃蕩,甘妃下令輪流替王爺守靈。世子已封為東平郡王,即將遠離,眾妃夫人們見他雙目紅腫,已起了憐意。
陳煜趁機回了流水固,關閉了房門,獨自呆著。七王爺歿了,他要遠離望京,去一個荒涼偏僻的小郡縣。心情悲傷,情緒低落受到了所有人的理解。
自蘇州府趕回來後不久七王爺就歿了,又聽到陳煜即將離開望京,且不奉召不得回來的消息,元崇心裡也不好受。他直奔流水園,聽陳煜的小太監阿石說他不見人,元崇哪管這些,推開阿石徑直闖了進去。
陳煜目光一凜,見是元崇,手中的匕首放了下來。
「你要去哪兒?」元崇驚疑的問道。
陳煜已換上了夜行衣。他沒有帶弓箭,取了把短匕綁在腳上,身上負著一囤繩索,一端繫著枚鐵鉤。
「你既然來了,無論如何替我擋兩個時辰。」
「你究竟在去哪兒?」元崇越看他身上的索鈞和長繩越驚懼。以陳煜的輕功要去需要用得著這些東西的地方,望京城只有兩處。一是翻城牆,二是入宮。
「我不會告訴你我要去哪兒,你就算猜到了也當不知道吧。記看兩個時辰。」陳煜眼中露出堅毅之色。拍了拍元崇的肩,閃身出了房間。
元崇見攔不住他,又不敢鬧出動靜叫人知曉。急得一跺腳,暗暗的咒罵著陳煜。栓好門窗,焦急的等待著。
滂沱大雨中,一條黑影借助索鈞輕盈的翻越了皇宮的高牆,輕車熱路地直奔禦書房。大雨掩蓋了痕跡,陳煜對皇宮內的道路又熟,沒有遇到任何阻礙的伏在了屋頂上。
禦書房裡燭光閃動,陳煜掛在簷下,捅開一點窗戶紙輕輕地湊近。
書桌上擺著幅大江東去圖,正是七王爺書房中掛著的那幅。陳煜從小看到大一眼就見了出來。
禦書房裡只有皇帝一個人。他一直看著這幅畫,臉上的神情讓陳煜覺得陌生。
三更鼓響,陳煜看了四周,雨聲能掩飾住他的身影,也能掩飾住大內待衛們的身影。他一咬牙自簷上翻落,輕巧的掠過殿內,解下了蒙面巾,行了跪拜之禮:「皇上囑臣三更來。」
「起來吧。」皇帝目中露出讚賞之意。
陳煜默默的站起身,腦子裡回想著父親留給他的書信中寫到的事情。
皇帝取了把小銀刀將畫紙輕輕剖開,取出一張薄薄的錦緞遞給了陳煜。
錦緞上繪著一幅地圖。圖雖然簡單,墨色深淺不一,非一次畫成。錦緞一角題著幾句話:「亂山橫古渡,杏花繞孤村。臨淵上飛閣,月盡碧羅天。」
陳煜仔細的看了看,確認自己絕不會忘記,這才將這張錦緞放在了燭火上。
火苗舔燃錦帕,瞬間燒成了灰燼。
「不後悔?」
陳煜輕聲道:「我既然來了,就不會後悔。」
皇帝鄭重的取出一塊牌子送到他手上道:「事出緊急,可調當地州府兵馬。」
陳煜沒有接,平靜的說道:「皇上,如有消息,我會傳信入宮中。我的武功不是天下無敵,萬一就擒,我不想這塊權杖落入他人手中。」他跪下對皇帝行了大禮,輕聲道:「煜兒如有不測,請皇上照顧妹妹們。」
皇帝微微頜首道:「去吧。」
陳煜深吸了口氣,消失在雨夜之中。
望眼欲穿的元崇生怕有人深夜前來探望陳煜。怕什麼來什麼。陳煜的另一個好友白漸飛來了。
元崇聽得外面通傳白漸飛已到了,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以三人一起長大的情分,陳煜不可能不見白漸飛。
情急之下,他走出房間,愁苦著臉一把摟住白漸飛的肩,強拉著他往外走,壓低了聲音以神秘之極的語氣說:「走,先出去說話。」
白漸飛莫名其妙的看他一眼道:「長卿如何了?我去瞧瞧他再說。」
元崇挖空心思編著故事,直說得白漸飛嗟歎不己。他拔開元崇的手臂說道:「王爺才過世,長卿就馬上要離開望京去東平郡。蘇州府那位姑娘還眼巴巴地等他去提親。唉,我競不知長卿竟是個多情種子。我去勸勸他吧。」
他折身往屋裡走,元崇急了:「都說了那位姑娘本就不相信他。長卿心急王爺病情,匆匆趕回望京。現如今要等三年熱孝期滿,我看那位姑娘更不會信他。三年,換了我,三個月都等不及。還不早嫁人了!」
說到這裡他心裡一咯登,想起小蝦對陳煜的等待,恨恨然又道:「想嫁別人,門兒都沒有!」
白漸飛好笑的看著他道:「難不成你替長卿搶了人來送去東平郡府?」
元崇嘿嘿笑道:「能搶就搶,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漸飛,別去煩長卿了,咱們去喝一杯吧!」
「你這人,三句不離酒。今晚我是來陪長卿的。」白漸飛白了他一眼,向房裡走去。
元崇著急的跟過去,正想著把他拉走,房門推開,陳煜平靜的站在門口:「漸飛也來了?屋裡坐吧。」
他看了眼元崇,後者隔了白漸飛對他怒目而視。
「長卿,蘇州府那位姑娘的事我央人去替你說親。先定下,三年熱孝後再過門如何?」白漸飛熱心的說道。
陳煜愣了愣苦笑了笑,就以掩過。眼風卻狠狠的掃過元崇,惱他胡編亂說。
見元崇賊笑,陳煜噙得一絲不懷好意的笑容輕歎道:「有勞漸飛跑一趟蘇州府,告訴那位小蝦姑娘,如果她願意等,東平郡王府三年後便迎她過府。」
白漸飛微笑道:「蘇州府的小蝦姑娘是麼?我替你去說!」
元崇已衝了過來道:「不是!叫,叫花花!那丫頭眼睛亮得驚人!」他記得醉一台酒樓上小蝦叫身邊的婢女花花。
陳煜的胸口如中大錘,失聲問道:「你說什麼?」
元崇嚇了一跳,使勁給陳煜遞眼色道:「你忘了?就是和小蝦在一起的那個丫頭,叫花花的?」
陳煜的心一陣狂跳,不顧白漸飛莫名其妙的眼神,扯了元崇的胳膊道:「你再說一遍,你當時怎麼認識她們的?」
元崇回到望京後已不知道向陳煜說了多少遍小蝦,他望了眼白漸飛沖陳煜又使了個眼色道:「長卿你就忍忍吧!你和我說了這麼多遍,還想聽啊?」
父王去世,老阿福殉主,皇上的密令此時像三重大山壓在陳煜心口。他驀得爆發:「那個叫花花的長什麼模樣?!」
元崇這才反應過來,他愣了愣苦笑道:「叫杏花春花秋花的多了去了。」
陳煜急得跳腳:「不是,你說她的眼睛怎麼了?」
「亮啊!亮得只叫人記得她的眼睛了,長什麼樣子倒忘了。」
陳煜喘了兩口氣,突然他倆往門外一推,關了房門道:「我想靜一靜,天也快亮了你們回吧!」
白漸飛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迷糊的低聲問元崇:「長卿是不是傷心過度?怎麼說話語無論次的?」
元崇苦笑著攤了攤手道:「讓他靜一靜吧。今天他太累了。」
門裡的陳煜閉著眼睛喃喃地念叨著不棄的名字。他真想去瞧瞧那個叫花花的有著賊亮眼睛的丫頭是不是她。
腦子裡另一個聲音又提醒他,他該走的方向是西面的東平郡。而不是東南的蘇州府。
秋染重林之時,望京城信親王歿了的消息傳開。內庫由長公主駙馬都尉接掌。出乎所有人的意外。原來最有望接掌內庫的世子陳煜被封為東平郡王。信親王喪事一過就要啟程前往偏僻的江北西楚州東平郡。
坊間對世子沒有世襲爵位議論紛紛。很多人甚至不知道東平郡是什麼地方。
一聽地處西楚州,紛紛覺得陳煜是被貶出瞭望京。要討好的內庫總管換了人,皇商們的反應最為強烈。四海錢莊打探到的消息也傳到了蘇州府。
七王爺歿了,陳煜被貶出望京,前往東平郡封地。不棄聽到這些消息心不由自主擰成了一團。
「東平那,郡內多山鄉沼地,五月起瘴,人畜吸之熱寒交替無醫可治。視為畏虎。」她從博覽群書擅詩文的丫頭口中聽到東平郡的情況就傻了。
世人都道瘴氣厲害,不棄卻知道這是沼澤地毒蚊蟲猖獗,聚集在一起像黑霧。蚊蟲可傳播痢疾等種種疾病。功夫再好被毒蚊子咬了,血液裡有了病毒,這個世界上拿什麼藥去治?
她在屋裡急得團團轉。她知道這樣的資訊,卻做不出來滅蚊藥水。不棄想起藥靈莊來,趕緊囑人通知四海錢莊的二總管朱祿,要他找藥靈莊制些防蚊蟲叮咬和清熱解毒的丸藥趕在陳煜出發前送去。
她用了一個極理直氣:陋的理由:「內庫換了總管。七王爺歿了,沒有人理會一個被貶的倒楣世子。朱府此舉是雪中送炭。東平郡雖偏遠,但山上多有野生茶樹王,所產茶葉香氣馥鬱經久耐泡。如果能討得東平郡王歡心,讓朱記茶行獨家經營。喝厭了江南茶葉的貴人們一定會出高價購買。」
沒有人懷疑不棄的心思,連朱八太爺聽了眼睛都是一亮。新品種對於老茶行來說,無疑能在同行中獨佔登頭。

及笄禮

秋風颯爽,天高雲淡。
往北的官道三輛馬車緩慢地行走著。
這行隊伍人不多,三十名侍衛拱衛看五輛黑色馬車。
離開望京城才三天,所有人心裡都有些異樣,不約而同保持著沉默。
當頭一輛馬車的車轅上跨坐看小太監阿石。他好奇的看著官道兩旁的景致,臉上帶了絲初出望京城的興奮。
車廂內陳煜靠著柔軟的廂壁,手裡捧著一本書,眼睛卻盯著小案幾上的幾隻瓷瓶。
這是四海錢莊總掌櫃朱祿送來的驅蚊藥和清熱解毒丸。還送了他一千兩銀子。
皇上賜了他封地,封了東平郡王。離開繁華的京城,信親王府遠去不毛之地當小郡王,再加上一道不奉召不得回望京的旨意。所有人都認為他都是被皇上貶出瞭望京。
江南朱府卻在這個時候討好他。陳煜忍不住要想,朱八太爺是什麼意思?
蘇州府的小蝦姑娘,叫花花的有著明亮眼睛的丫頭。陳煜努力回想著在屋頂射去的那一箭。那個縮躲在風火牆邊的小丫頭。還有父王書房地板秘洞裡留給他的那封信。
「……突聞噩耗不甚悲淒。親赴江北荊州。其夫家大怒,戳穿吾之身份,斥為父始亂終棄,殺王府侍衛二十七人,吾得阿福相護而退。次之射書信一封於驛站,告之菲已入斂下葬。吾實未親眼見其屍骨。多年來耿耿於不,暗中迷人覓其蹤跡。終得碧羅天地圖。明月山莊短短十來裁崛起與之密不可分。思其能耐,恐與大魏是敵非友。欲窺其全貌,憶當年殺出重圍之血腥,驚懼之。吾留書於你,留畫一幅。以碧羅天之秘密換吾兒自由,皇上應允。」
陳煜在看到這封書信後,驟然明白為什麼父親說找不到不棄,又說不能去找她。然而皇上來了之後,就變卦了。
只有替皇上找出碧羅天的秘密,才能換來自己的自由。這個交易,他當然願意。
難道不棄真的是被碧羅天的人帶走了?陳煜靠在廂壁上閨上了眼睛。腦中又浮現出那張錦帕上的神秘地圖。碧羅天會是在什麼地方呢?
「少爺,前面有個小鎮。天色尚早,鎮上條件不好,不如趕到洛城再休息吧!」外面傳來阿石的聲音。
這個小太監當年被皇上送到他身邊,現在又要跟著他到東平郡。到現在才真正和他一條心了。當然,只是在他要執行皇上密令的時期。陳煜吩咐道:「就在前面鎮上驛站歇息一晚。」
阿石馬上用清脆還沒變聲的嗓子吼道:「少爺吩咐今晚住鎮上。」
領頭的面容堅毅,中年不惑。他是信王府的前侍衛統領,現東平郡王的侍衛統領韓業。他聽到阿石的話,提了馬折身走到馬車旁低聲問道:「少爺,前方只是個小鎮……」
車裡傳來陳煜清淡的聲音:「走那麼快做什麼?」
韓業一愣,想起往前走得一步就離望京城遠一步,眼神瞬間黯然。
陳煜離府前言明,包括自小起服侍他的太監侍女,不願意跟著他去東平郡的他不勉強。王府侍衛有家眷的他也不要。最後能跟著他出發的只有忠心於王爺的三十名侍衛和小太監阿石。
郡王遠赴封地,只有三十名侍衛,一個小太監隨行。收拾了四輛馬車的行李。怎麼看怎麼寒酸。
韓業下意識的將陳煜不想趕路的心情理解為對望京的眷戀和對東平郡的不喜。當即吩咐下去,放慢腳程。

蘇州府的百姓都感歎:「這一年的中秋啊!」
江南六州府接了朱府請帖的人們也如是感歎:「這一年的中秋啊!」
這一年的中秋與眾不同。
江南朱府在蘇州河畔搭起了十裏長棚開流水宴。白牆黑簷的靜美府弟之中,孫小姐朱珠行及笄大禮。
但凡豪門世家女子的及笄禮都辦得莊重。朱府孫小姐的及笄禮非比尋常。因為她不僅只是位名門小姐,而且是大魏國的百年世家江南首富朱家的第十代繼承人。
大家都知道,朱八太爺唯一的兒子朱九華在十幾年前就病逝了,這位孫小姐是他唯一的後人。朱八太爺早在幾個月前就讓孫女接手學著當家。及笄禮之人,孫小姐成年,就將正式接管朱府。
快十五歲的孫小姐朱珠繼承了朱府商人的精明。年紀雖小,手段卻十分高明,她的十位姑奶奶先是不滿一個小女孩兒當家,但是最有權勢的嫁了靖王世子為側妃的九姑奶奶在見過孫小姐轉變了態度。朱府裡的三十位姨奶奶對她讚不絕口。猶如江南朱府家業四條桌腿的朱府四總管更是心甘情願地替孫小姐充當起了轎夫穩穩的替她抬轎。
自各地湧到朱府看熱鬧的人對孫小姐的好奇心在中秋這天得到了充分的滿足。
雖然身上的衣衫一層加一層的換,越換越繁瑣精美。頭髮由散著變成挽成了髻兒。插戴的飾品由簪變成了釵冠。不棄卻有種荒謬的感覺,自己是在場中跳脫衣舞。因為隨著她每一次更衣梳頭插首飾,四圍射到她身上的目光就越發的熱烈。
她沒有父母,做正賓替她唱訟詞的人是大姑奶奶。朱八太爺的大姐。一位雙鬢白髮齊生的老夫人。一旁端著盤子做贊者打下手的是小蝦。
小蝦替不棄換衣裳的時候,不棄就問她:「是不是今天的衣裳首飾特別華麗漂亮?怎麼人人看我就像看銀子似的?」
小蝦是三總管朱壽的妹妹,也算是府中的小姐。做及笄禮上的贊者不算辱沒不棄的身份。她今天脫了白袍穿了白衣鑲粉紅邊的深衣曲裾,挽了髻。眉眼依然疏朗,卻多了幾分嫵媚之意。不棄哦了聲讚道:「在看小蝦!」
整理好她臂間掛下的披帛,小蝦左右瞧了瞧,眼裡逐出微微的笑意:「不是看我,都是在瞧小姐。小姐的臉會發光。」
「真的?快拿鏡子來!」不棄有幾份不相信,心情卻是雀躍的。
甜兒和杏兒抬著一面銅鏡走到她面前,不棄機械的動了動脖子,生怕把頭上的東西晃了下來。她看著曲裾斜斜繞下勾勒出的苗條身材,嘖嘖兩聲。又轉了一囤,把臉靠近了鏡子,眼睛一瞇作放電狀,再嘖嘖兩聲:「青春無敵美少女呀!幹得好!甜兒,回頭賞你!」
「多謝小姐!」甜兒抿嘴一笑。
不棄堅持不用胭脂水粉,捏著自己的臉說現在是全天然清水莢蓉,用不著弄成猴屁股。大半年養下來,皮膚白皙不少。此時她頭上戴著一頂殊釵冠。由粉色圓潤的珍珠穿綴而威。兩端探出一枝珠花,垂下珠簾。頭一晃,珠子輕輕撞著,發出悅耳的聲音。淡淡的珠光映在臉上,柔和的光澤讓臉也放出了光華。那雙眼睛越發的清亮,甜兒同院子裡的丫頭親手趕製出一件粉色的大袖長裙禮服。上面繡了四季花卉,祥福吉烏。罩衫是白色的輕紗,那些繡在腰身以下的花兒鳥兒如活了一般。
替不棄增添不少清貴之氣。
不棄高昂著頭,哈哈大笑。笑過之後卻望定銅鏡裡那個渾身華貴,初露少女風姿的女孩兒道:「真的不像從前的自己了。」
只有小蝦聽明白了她的話,柔和的說道:「小姐如今要正式掌管朱府,自然不是從前的小姐了。」
一經打扮之後的她與從前的她差異太大。這會兒是不可能有整容手術的,要讓以前的人見面不敢稱相識,換了衣著打扮也是個辦法。不棄想著小蝦的話,認真的對甜兒說道:「以後我所有的衣裙都不要素淡的。怎麼看上去有錢怎麼弄!當然,你也別把我整威一看就是打劫對象了。走吧,把最後的過場走完!」
聽完朱八太爺的聆訓後,不棄對在場來賓行禮。
大廳角落裡元崇又癡癡地注視著小蝦,白漸飛實在看不下去了,掏出塊絹帕遞給他:「擦擦口水吧!瞧你這模樣!長卿將來若是娶得此女,定不敢讓你見了。」
他倆是由靖王孫帶進朱府的。白漸飛好奇陳煜的心上人,元崇是一有機會就想往蘇州府會小蝦。元崇推開他的手哼了聲道:「我才不想讓她再見長聊呢!」
白漸飛大驚,狠狠瞪著他低聲道:「你小子說什麼呢?別忘了你此來是為了長卿!」
元崇這才反應過來,偷笑道:「我不是說朱府的孫小姐,我是說她旁邊著白衣的那位姑娘。」
白漸飛哦了聲又搖了搖頭道:「此女帶了股冰寒之意。像是隨時可拒人於千里之外。倒不如朱府的孫小姐了,怎麼看怎麼舒服。」
不棄行禮完畢,渾身輕鬆,目光往四週一轉。她看見了角落裡的元崇,眼睛便亮了,衝他眨了眨眼。
巧笑嫣然中又帶有絲狡黠靈動,白漸飛眼都直了,喃喃道:「好亮的眸子!你確信長卿喜歡的是那個冰姑娘?」
小蝦斜斜的跟著瞟來一眼,薄薄單風眼裡射出股不屑的冷誚。不等元崇反應,扶著不棄緩緩離開了正廳。
元崇癡癡的望著她的背影,猶豫看是不是再去翻院牆。想著柳枝抽得渾身都痛,不由得長長歎了口氣。
禮畢人便散去,元崇拍了拍白漸飛的肩道:「江南富庶地,當屬蘇杭二州府。走,喝兩盅去。」
白漸飛也歎了口氣道:「不知道長卿走到哪兒了。這個中秋是他第一次獨自在外過。走吧,替他喝兩盅去。」
陳煜此時在蘇州。


月上柳梢頭

陳煜此時在蘇州。
侍衛們和阿石緩慢的往北。照他的吩咐會一路走走停停,在三個月後才會到達大魏國最邊遠的西楚州東平郡。這為他騰出了一個靶羋的時間。
陳煜在半路改了主意。照原定的計劃,他應該先到達東平郡,讓當地人看到東平郡王的出現。再帶著人出去遊山玩水暗中尋訪那幅地圖上的地方。但是他忍不住,忍不住想要去一趟蘇州府,看看那個眼睛亮得叫人記不得相貌的丫頭花花。
肯跟了他去東平郡的人都是忠於父親和他的王府死士。阿石雖然是皇上的眼線,他從前防著他,現在有皇上的密今,陳煜不用再擔心阿石知道多少東西。與侍衛統領韓業一夜深談之後帶了六名武功高強又各有所長的侍衛悄悄離開了隊伍,轉而渡江南下。在八月十五趕到了江南蘇州府。
他知道元崇和白漸飛就在蘇州府。他並無意和他們見面。就算見著,恐怕他們也認不出他來。陳煜想起老阿福給他的三張人皮面具,眼裡流露出一絲懷念。
朱府孫小姐的及笄禮在朱府正廳中隆重舉行的時候,陳煜正和他的六名侍衛分散坐在蘇州河邊的十裏長棚中。他穿著件普通的灰色布衫,背著個小包袱,和許許多多吃白食的人一起吃著朱府免費提供的流水席,替朱府孫小姐的及笄禮湊一份人氣。
陳煜身邊的人邊吃邊讚著朱府的和善大方,議論著朱府在外藏了十五年的孫小姐,感歎著朱家九少爺的早逝。
王一道:「九少爺十四年前突然病逝沒準是朱八太爺不准他娶那個女人回府!唉,如果那個女人生的是位少爺,朱八太爺肯定早同意了。可惜是個女娃。」
趙二也壓低了聲音道:「朱八太爺哪裡會想到九少爺會病逝的?女娃也是唯一的血脈,他原不想接回來。只是娶了三十房姨奶奶再也沒生個一個兒子。孫小姐這才有機會回朱府。」
錢三帶著神秘的笑容道:「聽說孫小姐長得極像朱八太爺,那雙眼睛更是像極了朱老夫人。當年的朱夫人可是咱們蘇州府的第一美女。孫小姐定然也是個美人兒!」
天門關桐一青蕪縱馬揮鞭向抱著一隻錦盒的不棄擊下。她眼裡流露出恐懼,嘴裡喃喃叫著九叔,一動不動的傻站看。
望京城郊紅樹莊的柴房裡,不棄輕脆的唱著蓮花落諷刺劍聲:「藥靈鎮上花九叔,收了不棄捧缽缽……」
他對她說:「我說過,我是來殺你的。你怕嗎?」
「賤命一條,有什麼好怕的?只是我答應過九叔的事情還沒有做,挺對不住他的。」
「一個殘廢了的乞丐,養著你也是靠你博取人們的同情,方便乞討罷了。你為何把他看得這麼重?」
不棄眉一皺怒了:「乞丐怎麼了?他不養著我,我能活著?討來的好吃的,九叔從來都先讓著我,那年大風雪,他把我護在懷裡我才沒有被凍死。」
雨劈頭蓋臉澆下來,不棄不管不顧的跑著,他自寢殿裡追出去,自身後抱住她。懷裡的不棄尖叫著掙紮:「放開我!我要找九叔去!」
收養不棄的乞丐花九,顧惜著不棄一條命的花九。不棄答應過花九的事情。
江南朱府突然病逝的九少爺……陳煜手裡的筷子顫了顫。不棄的母親是薛菲,薛菲的夫家在碧羅天。收養不棄的花九是朱府的九少爺?江南朱府突然有了個八月十五及笄的孫小姐。元崇嘴裡眼睛亮得驚人的丫頭叫花花。今年突然同時出現在望京城的朱府四總管,高調爭奪官銀流通權……無數的線索似乎彙集到了一起,又產生無數新的疑問。
朱九華和薛菲是什麼關係?他為什麼要收養被薛家莊拋棄的不棄?難道又是一個迷戀薛菲的癡情人?因著朱八太爺的強力反對,隻身帶著不棄乞討度日,凍死也不回家?
陳煜吐了一口氣,筷子挾起一隻蟹粉小籠送進了嘴裡。
他輕輕的轉過頭,凝望著遠處河彎包圍著的粉牆黑簷府邸。不管不棄的生父是不是朱家九少爺,但他能確定,朱府今日行及笄禮的孫小姐一定是花不棄。改了生辰八字改不了這麼多的巧合。朱府不想讓人聯想起府裡的孫小姐和望京城流傳七王爺女兒的花不棄有關係。那麼,朱八太爺是否知道碧羅天呢?
身邊又傳來陣陣低語聲:「孫小姐很能幹,聽說及笄後朱八太爺就把家業正式交給她管了。嘖嘖,才十五歲就這麼有錢。」
「有錢?要有命才好!你沒聽說?朱府孫小姐進府的當晚偷偷溜出去玩,差點沒命回來!」
陳煜心裡一沉,想起偶然遇到的那場屋頂打鬥。背上頓時驚出一身冷汗。他那一箭本是可憐那個躲在風火牆邊的小丫頭。他竟然意外救了不棄一命?
他放下筷子,站起身拎起包袱走向蘇州河邊。幾名侍衛也陸續放下筷子,漫不經心的離開。
夕陽西下,染得蘇州河水一片赤金。河畔柳樹依依,長草離離。偶爾有烏蓬順河而下。
風吹起陳煜布衣的衣襟。他負手站著,默默注視著遠處那座靜關如畫的府邸。
身後草叢裡傳來輕如狸貓的腳步聲。他沒有回頭,輕聲下令:「今日起,你六人在朱府附近尋個營生。只有一個任務,保護朱府孫小姐。」
「韓統領給我們的任務是保護少爺!」一名侍衛恭敬的回道。
陳煜回過頭,唇角勾起一抹笑容。飄尖輕點,人衝進了侍衛之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他們身上各自拍了一下,氣定神閒的回到原地。這一切只在電光石火間完成。眾侍衛知道陳煜有武功,卻是第一次見到他動手。不由張大了嘴巴。
「我不需要你們保護。我要她絕對安全。」陳煜從懷裡拿出了幾張銀票和一枚小印遞給一名侍衛,微笑著說道,「我現在對蘇州府很感興趣。等我安排好東平郡的事情,還會有人前來。打點好這裡的一切。需要用銀子就去朱府四海錢莊裡憑這枚印鑒提取。我在四海錢莊開的秘密戶頭,只認印鑒不認人。十萬兩之內任憑提取。做得隱蔽點,別讓人盯上了。」
六名侍衛拱手一禮,不再多言,轉身消失在了樹林之中。
澄色的光漸漸黯淡,陳煜獨自站在江邊望著遠處的朱府出神。他摸了摸臉上的人皮面具輕笑道:「元崇,你的母老虎有本事護得她麼?」

十五的月總是十六圓。但看上去同樣又白又亮。
繁複的禮儀之後,靜心堂顯得格外安靜。不棄倦極睡了。丫頭們興奮的擠在床上說著白天小姐驚艷亮相的及笄禮。
小蝦脫了曲裾,打散了頭髮,舒服的泡在了屋後的池水中。一年四季,她習慣冷浴。她迫不及待的想洗去身上沾得的脂粉香。
柳林垂下長長的枝條,被秋夜的風無聲的吹起。她好奇的想,元崇今晚不會又想著翻牆進來挨揍吧?
月光透過枝葉落在水面上,小蝦對柳林的陣法極有信心。這片林子太大,除非是懂得陣法的高手才能穿過來。元崇在白天入林,依著太陽的方向埋頭直闖。
晚上卻不是這麼容易就能闖進來的。
她也相信自己的感覺。她的感覺一向很靈敏。幾乎與這片柳林溶為了一體。
在小蝦的感知中,這片柳林是泓平靜的池水,飛過一隻麻雀就像往林中投下一枚小石子。泛起的漣漪都瞞不過她。
所以,正如在紅錦地大白天洗天浴一樣,小蝦此時也放心的洗著月光浴。她閉目躺在水中,打算再泡一會兒就起身。
警覺就這樣突然而至,她還沒躍起身時,就聽到一個飄忽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你最好呆在水裡別動。免得被我看光了。有人會想挖了我的眼珠子的。」
聲音戲謔,又帶著一絲微微的冷意。
但陳煜並沒有想到,小蝦根本不在意。她幾乎沒作任何思考或停頓就從水裡躍起,帶起漫天的水花。他下意識的閉上眼偏開腦袋,暗暗咒罵元崇怎麼會喜歡這麼一個不按常理行事的怪女人。尖銳的風聲在這瞬間向他襲來。
陳煜淩空一個翻身,往柳中避開。
清冷月光下,小蝦身上白袍翻飛,黑髮飄揚,手裡短匕劃過絲銀亮的光。
陳煜心裡讚歎了聲,希望她的武功越強越好。輕功施展到了極致,如魚一般穿梭在柳林中。
一道白影,一條隱藏在柳樹陰影中灰影以常人視線難及的速度在林中追逐。
沒有交過手,陳煜跑不掉,小蝦也追不上。
她停了下來,冷冷的說道:「你是什麼人?為何不出手?」
「如果來的不止我一個人,我纏住了你,別的人穿過了林子呢?」
小蝦怔了怔。她當然不會告訴對方,靜心堂裡還有海伯這麼一個高手。更不會告訴對方,靜心堂中一示警,朱府的護院家丁會蜂湧而至。而不棄的房中有夾牆暗道,會讓她躺在床上瞬間離開。
陳煜從懷裡摸出一卷物事扔了過去,輕笑道:「其實我一個人就夠了。」
小蝦揚手接過他扔來的東西。遠遠的看到灰影閃過,消失在了院牆處。她小心的打開這卷東西,驚異的發現是機關消息佈置圖。來人不僅沒有惡意,反而提醒她在柳林中安置機關。他是誰?
沒有蒙面的臉看上去平華無實。她確定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小蝦鬱悶了半天,又聽到有腳步聲在柳林中響起。她站在柳樹上,被先前神秘人挑起的火溢滿了眼哞。
元崇輕車熟路的翻過院牆摸進了林子。回憶著那天的路一頭闖了進來。月光照著他粗獷中滿佈英氣的臉。他興奮而小心的往前走著。不時四處張望一下,希望小蝦又會突然出現。
他當然來的不是時候,小蝦藉著月光看清了他的臉,銀牙狠挫,短匕揮下根粗大的柳枝,狠狠得揮下。
風聲尖銳,元崇只來得及抱著頭,背上已挨了一記。這一記比不得當初小蝦示警式的教訓,打得他慘呼一聲:「小蝦,是我啊!我等不及明天來看你了!哎…」氣惱中的小蝦下手更急。
元崇也學得武藝,連滾帶爬的抱著柳樹躲避。見她也不說話,一味的下狠手。無奈之下邊喊邊往院牆方向跑。心知來得不是時候。
這時候聽到小蝦冷哼了聲,手中的柳枝已纏上了他的腿。帶得元崇重重的摔在地上,腦袋和堅硬的地面撞擊出清脆的響聲。身體驀得飛了起來,元崇眼見直撞上樹,嚇得哇哇大叫:「我只是來看你,沒有惡意!」
身體被驟然翻轉,柳枝將他的雙臂纏了個結實,屁股上又中了小蝦一飄。元崇被揍得七暈八索,頭暈腦漲的摔倒在地上。
抬起頭,看到披散了頭髮的小蝦沭浴在月光下的美麗,他喃喃說道:「你真美……」就此暈倒。
晨曦初現時,元崇醒了。渾身痛得麻木。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被綁在一棵柳樹上。正想開口大喊,聽到脆脆的笑聲響起。
然後一張臉差點撞上他的鼻子。他下意識往後縮,腦袋撞著樹,徹底痛清醒了。
一個衣飾華美的女孩坐在鞦韆上蕩來蕩去。那雙眼睛清亮晶瑩,像極了林中的小仙女。
元崇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驚喜的大喊道:「花花!你是花花!快替我向小蝦求求情,我真的沒有惡意!」
「哈哈!」不棄開心地大笑。指著自己的鼻子說道,「我不叫花花,我是朱府的孫小姐!小蝦說捉了只王八,原來就是你呀!」
元崇苦笑。王八?他可真王八!
不棄跳下鞦韆,走到他面前眨了眨眼壓低聲道:「你真的喜歡她?你敢喜歡我喜歡的人,我閹
了你!」
元崇嚇了一跳。左右不見小蝦的身影,知她把自己交給這個說話半點不知羞的孫小姐處理了。他一口氣直衝頭頂梗著脖子道:「我就是喜歡她!你敢閹了我,當心我把你賣青樓去!」
「嘖嘖!嘴真夠硬的!你有什麼本事賣我?我現在就可以閹了你!」不棄從懷裡摸出把小銀刀晃了晃,伸手拉住了元崇的腰帶乾淨俐落的一刀揮下。
元崇眼睜睜看著腰帶斷開,衣衫散開露出了白色的中衣不由傻了眼。他氣得潑口大罵:「你知不知羞?!虧你還是大家小姐!男女授受不清,你一個小姐家居然隨意替男人解衣!」
不棄心想,不就是割了腰帶又不是割了你的褲帶,一個大男人就氣成這樣。
難不成他要以身相許?她打了個寒戰,撇撇嘴道:「我不會對你負責的。不過,看樣子小蝦對你真沒興趣。元公子,翻牆竊美也要有本事才行。我看你,不行。」
這時候小蝦捧著個果籃走進來。不棄對元崇聳了聳肩,坐到鞦韆上張開了嘴。小蝦叉起片梨餵進她嘴裡,淡淡的說:「小姐,他能找到蓮衣客。」
梨還沒嚼吞進了喉中,不棄被噎得猛咳兩聲,含糊的說道:「你綁他在這裡叫我來,就為了這事?」
小蝦認真的說道:「小姐不是想見蓮衣客麼?」
不棄費勁的吞下梨,對小蝦有明候短路的思維無語。她看到元崇驚奇的瞪大了眼睛,頭痛的說道:「那晚我是想見見救我一命的恩人。想謝謝他而己。而己!」
元崇聽出了端倪,心裡歡喜無限。小蝦看上的不是陳煜。他呵呵笑道:「我認識蓮衣客!他既然是小姐的恩人,小姐想見他包在我身上。」
不棄驟然變了臉,這個人難道真的知道陳煜的身份?他是望京守備公子,如果陳煜是蓮衣客的消息洩露出去,會給他帶來多大的麻煩?她跳下鞦韆鬱悶的想,能這麼喜歡小蝦的人,而且在醉一台肯出頭相助怎麼也是個見義勇為的好青年。殺了他也會給朱府帶來麻煩。她該怎麼做呢?
不棄的臉瞬間像開出了花,笑咪咪的看著元崇道:「真的呀?那你告訴蓮衣客,他的武功帥極了!有空來朱府我請他喝茶!我最喜歡武功高強的大俠了,你替我問問他,花多銀子可以請他做我的保鏢!小蝦,放了他!」
她的臉在元崇眼前放大。她和那晚看到的小丫頭有些不一樣。及笄後頭髮不再是兩個小抓髻,挽了流雲髻,插著幾枚精緻的釵,人就似長開了似的。其實她的臉乍一看並不漂亮,但是臉上閃爍著光芒的眼睛卻在瞬間讓人印象深刻。
他心裡突然晃過陳煜曾經說過的話:「不漂亮,但很特別。若是有比較,她連莫若菲的貼身侍婢嘉欣冰冰都及不上。偏偏站在一起,你能記住的就是她。」
元崇的嘴巴越張越大,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難不成花不棄是真的沒有死?難道偷走她屍體的是朱府的人?可是,如果是她,她怎麼會不認識蓮衣客?
還想著花銀子雇他做保鏢?元崇的腦子又一陣迷糊。
不棄像是極高興能找到一個傳話人,拋下元崇離開了柳林。
小蝦切斷了綁住他的繩子,皺著眉道:「元公子。你三番數次闖進朱府來,小姐沒把你綁送官府是她心軟。事不過三,你若再撞進來,我會打斷你的腿。不殺你,打斷你的腿卻是能做到的。守備大人也不能因此說朱府的不是。」
元崇猜著朱府小姐的身份。沒注意到身上的繩子已經解開,噗通摔倒在地上。小蝦望了他一眼,伸手抱起他的腰,直掠上樹。帶著他往院牆處去。
鼻端嗅得陣陣清香,元崇偷眼看向小蝦,腦袋又被狠狠的拍了一記,他卻傻傻的笑了。
送他上了牆頭,小蝦靜靜的說:「你別想著提親什麼的。我是不會答應嫁給你的。」
元崇騎坐在牆頭笑了:「我會來的。不過,以後我只走大門。看你還敢動手!」
小蝦瞟了他一眼,對他的無恥厚顏感到不耐煩,一飄就將踢了下去:「我會動飄!」
元崇摔得半天爬不起來,乾脆躺在地上大吼道:「你和你家那丫頭都給少爺等著!叫她別太囂張了,沒準兒有一天她要向少爺敬茶陪罪!」
小蝦什麼話也沒說,乾脆的消失。留下元崇望著湛藍的天,想著是不是該走一趟東平郡,把這個消息告訴給陳煜。
喘過氣來,他費勁的想從地上爬起來。胳膊被人用力的拽起,一個面目無奇的陌生人背起他就走。
元崇大驚,才想著掙紮,聽到熟悉的笑聲響起:「說是母老虎吧,你膽子真大。」
「長卿?!」
陳煜背著他一陣急走,陽光透過林間的樹葉在他身上投下點點光斑。元崇身上痛極,叭在他背上又委屈又高興,有氣無力的說:「我要吃的,還要水!媽的,下手真狠,綁了少爺一晚上。胳膊都差點伸不直了。」
直進了一片樹林,陳煜找著條小溪放了他下來。
元崇把頭埋進溪水裡一陣痛飲,灌了個水飽。
回頭見陳煜升起一堆火,抓了隻兔子利索的剝著皮。
他一瘸一拐的走過去,癱坐在他身邊輕聲問道:「你不是往東平郡去了?怎麼出現在蘇州府?」
陳煜已揭下了面具露出臉來。他清洗著兔子好笑的望著他道:「包袱裡有衣裳,別讓漸飛看到你這樣子,會笑話你一輩子。」
元崇解開包袱,拿出一件布衣換上後笑道:「我不會讓他看到的。你在柳林裡都瞧見了?」
陳煜點點頭。
元崇氣得一拳就揍了過去。拳頭被陳煜捏住,他恨恨然的抽回手道:「你就忍心讓我被綁了一夜?」
陳煜把兔子串在樹枝上慢條斯理的說道:「你看上了隻母老虎,我卻想替你看看那母老虎對你是否有情。」
元崇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湊過臉討好的說道:「我暈過去後她對我做了什麼?」
陳煜悶笑著道:「難不成你想聽我說她非禮了你?」
「快說!」
「她,盯著你瞧了一晚上。」
元崇的表情先是震驚,繼而驚喜,再放聲大笑:「不枉少爺我爬牆挨打!值了!」
陳煜搖了搖頭,唇邊卻有一絲暖意。他想了想道:「元崇,你以後別再去朱府了。等以後再說吧。」
元崇聰明的反應過來,試探地問道:「真是她?」
「嗯。」陳煜忍不住笑了。
元崇奇怪的問道:「那你為什麼不露面?」
「我有我的理由。不是見她的時候。我馬上要離開蘇州府。你把白漸飛弄回望京去。別讓他搞出什麼提親的事情。更別讓他再見到朱府孫小姐。我不想讓別人猜到她是不棄!」陳煜說完歎了口氣。掩住眼中的思念,繼續埋頭烤兔子。
他的臉色平靜。元崇心裡縱有太多疑問卻不再問了。他沉默了會兒突然說道:「長卿,我什麼也不問。不過先說好,你不幫著我把小蝦娶進門,我就找你算賬!」
陳煜笑了笑。捶了元崇一把,兩人相對呵呵笑了起來。

被綁架

及笄禮之後,不棄正式接管朱府。
走馬上任第一天,朱八太爺舒服的端著越青瓷茶盞喝著山泉水泡的當地新茶,悠然坐在前院裡逗烏弄魚。他吩咐下人把前後院的門鎖了。他樂呵呵的說道:「要來煩我,沒門兒了。」
不棄坐在後院書房正廂寬大的紫檀木椅子上面對著一堆賬目發呆。
大總管朱福在西廂辦公,四總管朱喜在東廂。書房後門那一處花園裡人來人往。各種事情流水般的報上來。
這情景讓不棄想起了前世的政務中心。
一應事情都來問她,要她點頭用印。剛開始對這權利還覺得新鮮,沒過多久,不棄就煩了。每天辦公六個時辰,她覺得自己會未老先衰。難道朱老頭兒以前都這樣活著?賺那麼多錢只能這樣活著,真沒意思。
小蝦坐在能曬到太陽的地方看書。甜兒和杏兒拿著繡花樣子嘌著書房裡侍候的清秀小廂咬著耳朵眉開眼笑的嘀咕。自正廂望出去,西廂朱福在下棋,東廂朱喜在逗烏龜。
不棄看得分明,院子裡川流不息的人們一去西廂,朱福閒閒把手往正廂一指,人就跑來了。一去東廂,朱喜一拍腦門,下巴往正廂一揚,人又點頭哈腰拾綴著長袍下襟跑來了。看得她牙齦直癢癢。
她打發走一個下人後長長的歎了口氣:「椅子太硬了!」
甜兒起身替她又加了一個軟墊,替她把頂著後腰的軟枕移到最舒服的位置。
「茶涼了——」
杏兒起身重新給她泡了杯茶。用的是江心白瓷,去冬存下的梅花蕊雪,十兩銀子一包的今春明前新茶。
不棄喝了一口茶,看著杏兒甜兒繼續眉開眼笑的看男人咬耳朵,小蝦邊曬太陽邊看書邊吃小點心。她伸開雙臂伸了個懶腰道:「下班了!」
三人彷彿沒聽到似的,繼續。
不棄怒從心起,拿著鎮紙猛然往桌子上一拍,驚堂木的效果出來了。三人抬起頭來詫異地看著她。
「去請福總管和喜總管。我想講個故事給他們聽。」不棄深吸口氣平靜下來。她覺得有必要改一改當家人的工作狀態。
不多會兒,大總管朱福和四總管朱喜慢吞吞的自東西廂房走出來。飄步悠閒,神態自然。不棄越瞧心裡越鶴努美名其日她需要鍛煉學習,連一兩銀子的賬都推給她處理難怪他們能悠閒自若。
她臉上堆了滿臉笑,從椅子上跳起來,揚手招呼道:「福總管,喜總管,你們辛苦了!甜兒杏兒沏茶!今年最好的新茶!」
她笑咪咪的親手搬了兩張瓷凳慇勤的送到兩位總管面前。唬得朱福和朱喜連稱不敢。
三人坐定,不棄用兩根手指夾起茶蓋拂了拂茶沫,望著天空悠然道:「二位總管,江南的秋日天高雲淡,氣候怡人哪。」
包括小蝦都抬起單眼皮兒瞄了限不棄,這不是廢話?
朱福八面玲瓏,輕笑了笑:「孫小姐想出去觀秋色遊山水,小的這就去安排。」
不棄暗罵朱福不是太機靈就是傻到家了。這事說出來她怎麼好意思當甩手掌櫃?她慢條斯理的抿了口茶笑道:「瞧福總管說的。我才接手府中事物,要多花時間學習。兩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眨眨眼就過去了。」
朱福和朱喜深以為然。喝了口茶就急於回到自己的地盤作主去。
「趁著這會兒空閒,我突然想起了一個故事。從前有個富翁去海邊玩,遇到了一個漁夫。他很不屑漁夫的辛苦。釣一天魚能值多少銀子?漁夫於是就問他,你掙了錢做什麼?富翁說當然是娶上三十房姨奶奶一天睡一個!」
「撲哧」一聲,杏兒笑了。漲紅了臉扭過頭。
朱福和朱喜咳了兩聲也扭過頭去。
不棄的故事還沒有說到最精彩處就被他們的表現打斷,不由得火起:「難道你們都聽過了?」
小蝦放下書涼涼的說道:「小姐,這個睡字不夠風雅。」
「睡還不夠風雅那麼……」不棄在眾人灼灼的目光中尷尬的收回了後半句。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緊接著漁夫又問他,娶了三十房姨奶奶後又掙了錢做什麼?富翁說,蓋大房子讓她們住,要蓋像朱府這麼大的房子!漁夫又問,蓋了房子之後呢?富翁一甩袍子道,栽花養烏溜雞鬥雞釣魚!漁夫笑了,我這不是正在釣魚麼?!」
與後院相連的門嘩的大打開,朱八太爺怒氣沖沖的走進來道:「你管家,我不釣魚我幹什麼?!」
不棄笑咪咪的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老頭兒你可以陪我逛……自家商舖!」她腦子裡靈光一閃,接著順溜的說了下去,「朱府的主業是絲綢行,茶行,米糧行,還有瓷器行。我打算從今天起,微服私訪,全面瞭解下這些商行的情況。本想請福總管作陪,喜總管替我講解,但又考慮到每天府裡都有這麼多事情,喜總管的帳目每天都是要算的。所以,打算請你陪我去瞧瞧。不知福總管和喜總管對我出府私訪有何建議?比如,女扮男裝一類的。」
朱福心裡明白不棄是坐堂坐得不耐煩,她又說的有理不好反駁。想了半天說道:「孫小姐要挨著把這些商行全部看完,府裡的事務……」
不棄已經跳了起來,親熱的挽住了朱八太爺的手笑咪了眉眼道:「府裡的事務自然是交給大總管處理。每天大總管撿要緊的事情寫個總結條疏給我就行了。至於府中的財務,喜總管每半個月把帳本給我瞧就成啦。我要瞭解更多朱記的商舖資訊。才能找到最快速掙銀子的路子。老頭兒,逛街去!」
朱八太爺出門逛街是件很擺場的事。他老人家今日輕裝簡行,出門仍帶了三十餘人。落轎走路,不棄想起了前世看過的一場經典電影裡的經典台詞,帶這麼多人泡妞的感覺太爽了!
可惜,她要走神秘路線。要矜持要淑女要讓所有人因為她的神秘產生敬畏之心。不棄戴上了一頂細竹篾編成的帽子,帽沿垂下一囤白紗擋住了她的容貌。
在一大群狗腿子的擁簇下,朱八太爺耀武揚威的帶著不棄慢吞吞的開始巡視朱府的產業。
八月中秋才過,朱府孫小姐及笄禮上艷驚四座的事跡傳遍了蘇州城。能參加及笄禮的畢竟是少數。能在大街上看到朱府孫小姐,人們的好奇心達到了頂點。
沿途上前拜見朱八太爺的人成串的湧來。三步一個,五步一群。不同的眼光都往不棄身上瞄。
原本張揚的陣勢,再加上尾隨其後看熱鬧的人,隊伍儼然成了蘇州街頭一景。
不棄的本意並不想讓朱八太爺領著去自家商行,讓掌櫃的前來拜見她這個富十代。她瞟著朱八太爺低聲說:「你不是最愛收藏翡翠鼻煙壺?」
朱八太爺一愣,鬍子翹了翹,討好的說道:「你不是一年也只給我兩千兩銀子花銷?」
不棄輕笑道:「今天我出銀子。」
朱八太爺瞇著眼睛仔細看她,目光似要穿透白色面紗。不棄輕咳了聲,提醒他道:「你要還是不要?」
朱八太爺當即立斷,抬腿走進了臨街一家珠寶行。他一見就相中了目標,一隻瑩潤通透的鼻煙壺,讓老闆拿出來握在手裡愛不釋手的把玩著。笑咪咪的遞到不棄面前問道:「這個如何?」
不棄想笑。因為她想起了前世當騙子時經常演的雙簧戲。她噪了眼翡翠鼻煙壺終於開了口說了句:「府裡不是有好幾個麼?」言下之意是別買了!
朱八太爺瞪大了眼,不是她讓他買的?他瞬間回過神來,知道被拉來逛街上了當,心裡大怒。又不得不配合的嘿嘿乾笑了兩聲,頗為不合的又看了一眼,小心的放進錦盒中送回了店主手中。
店主諂媚的說道:「朱八太爺好眼光,這是整塊祖母綠雕成的。這個頭,這成色,您老人家用著才不會埋汰了它。朱八太爺喜歡,小人打個八折討個喜口。」
朱八太爺瞄了限不棄,做出一副狠心樣道:「今兒不破讚了。」甩了袍袖就往店外走。
不棄默默的跟在他身後,眼見朱八太爺的飄步越走越慢,終於斯斯文文的發話了:「喜歡就留著吧。杏兒!」
朱八太爺頓時眉開眼笑的回過頭,一把拿起鼻煙壺捧在手心對著陽光看了又看。
杏兒從懷裡掏出銀票遞過去,買下了。
出了店,朱八太爺輕聲說她:「丫頭,你真會演戲!」
不棄笑嘻嘻地恭維道:「我不就是想狐假虎威一把麼。我是狐,老頭兒你是虎。我再厲害也比不你老人家的。」
朱八太爺一陋,忍俊不禁。他越看不棄越喜歡,得意的鬍子又翹了起來。
花八百兩銀子買下一塊翡翠鼻煙壺。朱府性情乖張脾氣暴戾的朱八太爺在孫女面前變成了聽話的老綿羊。這消息會在瞬間傳遍蘇州府。不棄還沒去朱府的商行,當家的名聲便已經傳開了。
朱八太爺興致勃勃正想繼續利用這點打秋風,不棄不幹了,拖長了聲音道:「走了這麼久當心累著老太爺,送老太爺回府!」
她慇勤的攙扶著朱八太爺,半塞半送請他上了轎,然後趁人不備輕笑道:「我帶著小蝦玩去了。雙拳難敵四手,老頭兒你可要好生安排安排。我就不送你回府了!」
送走朱八太爺,不棄興奮的對小蝦說道:「走,逛街!」
兩人穿街走巷將先前跟在身後好奇的人們甩掉,穿出小巷子,身後清爽。
蘇州城內水巷密佈,街道並不十分寬敞。百姓富足,閒人就多。臨街到處都是酒樓茶肆。閒人們喝著下午茶,吃著蟹粉小籠包,聽著小姑娘的評彈悠閒的打發著時光。
白漸飛和元崇現在就是這樣的閒人。白漸飛對著蘇州美景醞釀新詩句,探頭出去眼睛一亮,詩意飛到了九霄雲外。他扯著元崇興奮的說道:「看,朱府孫小姐!」
元崇馬上想到了小蝦,伸出頭一看,小蝦正走在不棄身旁。她穿著白色的男式寬袍,頭髮高高束威了男人髮髻,清麗瀟灑,雌雄難分,卻別有一番韻致。色字頭上一把刀,元崇願意為小蝦千刀萬剮。他揚手大呼道:「小蝦,我在這裡!」
不棄聞聲抬頭,忍不住笑了起來:「小蝦,那憨小子!」
小蝦當沒聽見,頭也不抬。不棄想看熱鬧,便走進了酒樓。小蝦眼裡閃過一絲無奈,只好跟了進去。
這廂白漸飛和元崇都激動了。兩人坐了臨窗的雅間,早打起了竹簾翹首以待。
不棄嘿嘿笑著瞟了眼小蝦,昂首闊步走了進去。
「朱……」
「噓……」不棄打斷了白漸飛,笑咪咪的說,「小聲一點。我不想當猴子。」
小蝦站在門口並不進來,元崇自然也坐不住,蹦到小蝦身邊討好的說道:「這裡的蜜汁豆腐乾和棗泥麻餅都做得極好。泡壺碧螺春吃看最舒服了。」
「好啊,我要吃!小蝦,你陪我吃。過來呀!你杵哪兒巴不得別人知道裡面是朱府孫小姐?」不棄取下帷帽抓起桌上的一把玫瑰瓜子開磕。
小蝦嗖得越過元崇坐在了不棄旁邊,瞧著那方什麼也擋不住的竹簾對元崇道:「你就站門口擋一擋!」
元崇一愣,胸中如升紅日,豪情萬丈。
不棄噗的笑出了聲:「當他擋槍眼兒他都幹!」
槍眼兒是什麼?刺過來的長矛?元崇睥睨著不棄意味深長的說道:「有人何止願意替朱小姐擋槍限兒?千軍萬馬俱往矣!」
不棄一愣,見元崇看向對面,她轉過頭看去,嚇了一跳。
白漸飛癡癡的望著她,嘴裡唸唸有詞:「……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耀乎若白日初出,皎乎若明月舒其光。流光煥彩,滿室生輝,天底下競有如此之明哞!」
這時,膈壁房間突聽一清越之聲響起:「狗屁!」
白漸飛詩意正濃被這聲狗屁喝斷,氣得隔了牆壁喝道:「誰在放狗屁!」
不棄正等著這個極有名的繞口罵人笑話出籠。誰知隔壁無聲了。白漸飛又道:「何人鬼祟?」
「好臭!」隔壁的人似乎也等了良久,終於等到白漸飛出聲。隨之就向起一陣爆笑聲。
連小蝦都忍不住笑了。不棄拍著桌子指著反應過來的白漸飛笑得差點滑到桌下。
白漸飛在望京頗有文名,志向高遠,氣得臉陣紅陣白。當兩位姑娘家輸面子的事他肯定不幹,當即便道:「隔壁仁兄可願有刳下鬥詩?!」
文人約鬥詩在當時是極風雅的事,白漸飛扯開嗓子這麼一吼,酒樓上的閒人們趕緊讓小二備筆墨紙硯。在堂中拼了兩張桌子,圍成一囤等著看熱鬧。
小蝦迅速拿起帷帽扣在不棄頭上,低聲道:「小姐小心點!」
不棄點點頭笑道:「我就坐這兒看。」
元崇與白漸飛兩個操外地口音的人同氣連枝,大大咧咧走出雅間在堂中一站。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另一間雅間。
只見簾子輕掀,走出位膚色黝黑,眼窩微凹的中年男子,木訥地說:「我家少爺懶得和你們鬥詩。」
沒有熱鬧可看眾人遺憾,但邀約鬥詩臨陣脫逃更叫群情嘩然。
元崇怒意漸起喝道:「藏頭縮尾,妄自尊大。與這樣的人鬥詩豈不辰沒身份?漸飛,不鬥也罷!」
廂房裡傳出清朗的聲音吟道:「憐君白麵一書生,讀書千卷紙上兵。北國放眼皆胡馬,唯知酣酒鬥詩名。」
北方胡狄春始犯境的消息早已傳到了南方。年年如此年年被大魏國的兵馬打回去。膈了千萬裏,江南壓根兒沒受到絲毫波及。該曬太陽的繼續,該聽小曲兒的不停。但這男子一首詩吟出,卻叫眾人反駁不得。
詩中譏諷之意甚濃,直斥白漸飛讀書無用,不顧報國只知虛名。氣得白慚飛手足發顫木立當場。元崇極講義氣,冷笑道:「鬥詩不成就比拳好了!少爺倒想看看,是何方高手在此。」
他走到那間房門口,便要伸手去掀簾子。門口的黑衣男子突然動了。
元崇只覺一股大力擊來,又被一股柔和的力道引開,飄步不受控制的往後退開,趔趄幾步撞到了桌子上。再一看,小蝦已擋在他身前。白漸飛嚇了一跳,扶住元崇,卻見元崇大喊道:「小蝦!你別傷著了。」
不棄搖頭歎氣,打不過又愛強出頭,強出頭打不過還想保護小蝦。但是她感動,握著拳頭道:「哪來的外地人敢在蘇州府撒野?連靖王府的客人都敢打!」
她這聲吼得極為惡毒。先是把房間裡不肯露面的男人和蘇州百姓對立起來,緊接著又點明元崇和白漸飛是靖王府的客人。她知道,不出一會兒工夫,靖王孫肯定會帶著人來。人多欺負人少,不棄覺得很正常。
果然酒樓之上的閒人們因為沒有看成熱鬧的鬱悶與被暗諷只知在江南一帶飲酒不理國事的氣惱通通發作。有人已搖起袖子潑口大罵起來。
小蝦冷冷的看著黑衣漢子道:「不過是義氣之爭,尊駕何至於下狠手要他的命?」
此話一出,堂間的蘇州百姓更是氣憤。打架尋常事,鬧出人命來就不得了。
何況靖王府的客人不過是提了武鬥罷了。鬥還未開始,你就要下狠手要別人的命,這也把人命看得太賤了吧!
不棄嚼著蜜汁豆腐乾,笑咪咪的騸風點火地又補了一句:「他怎麼長得像城門樓緝捕告示上的江洋大盜啊!賞銀五百兩那個!」
話音才落,酒樓裡就亂成了一團,衝上來數十位拎著板凳的熱血青年,又有人跑去報府衙。
而那位黑衣人突然對小蝦出了手,在酒樓裡打了起來。
不棄伸長了脖子透過面紗和珠簾往外看。小蝦敢出手,自然不會輸給那位黑衣人。不棄最好奇的不是打這場架,而是小蝦會出手救了元崇。
她實在嫌帷帽擋在臉上看不真切,伸手便要摘下來。手腕驀得被握住,隔壁吟詩男子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別亂動,小惹禍精!」
「小蝦——」不棄根本不理他的威脅,大喊出聲。身體已被那男子提在手中,輕飄飄的自窗戶飛了出去。
她嚇得魂飛魄散手腳亂舞。嘴裡發出陣陣淒厲的尖叫。
黑衣人似乎受了指使,一味的纏著小蝦。小蝦心裡只顧著不棄,一個翻身見黑衣人跟來,正巧元崇在身邊,她想也沒想,提起元崇扔向了黑衣人,借此脫身追了出去。
身後傳來元崇一聲慘叫:「小蝦,你狠……」
這時,街巷裡突飛起一片刀光,攔在了青衫人面前。四名著灰色布衫的人於刀光之中出現,刀勢淩厲之極。
青衫人目中露出一絲詫異,眼珠轉動,笑咪咪的挾起不棄迎上了刀光。那四名灰衣刀客刀勢立收,勁氣擊得屋簷之上黑瓦四濺。
這瞬間工夫,小蝦已趕到,手中短匕和人化為一線,利箭般刺過去。
「呵呵,不錯!」青衫人讚得一聲,身形突變,將不棄往肩頭一甩,一飄踢中名灰衣刀客,撥動他的身體迎向小蝦。使得卻是小蝦用元崇攔住黑衣人的方法。藉著這點時間,輕飄飄的掠開。
才走得一會兒,又有一群著緊身箭袖衣的人攔了上來。青衫人哈哈一笑,身體像泥鰍一般滑膩,幾個穿梭,自街巷間消失。
小蝦寒著臉盯著前方,薄薄眼皮兒裡只有一片冷意。她用盡全力遠遠地綴著那道青色的身影,看到他不棄已沒了知覺,像掛布似的掛在青衫人肩頭,心疼得小蝦咬緊了唇。
以她的輕功只能勉強遠綴著,那些著箭袖衣的人和灰衣刀客緊跟著前來,卻漸漸的拉開了距離。
四名灰衣刀客相互望了眼,看準青衫人去的方向使了眼色,跳落屋簷抄近路去了。
小蝦顧不得等援兵,執著的跟著。令她吃驚的是青衫人的武功。眼見她快追不上了,他卻停下來等她一等,又挾看不棄開跑。老鼠戲貓似的漸漸出了城門,直奔到城外的五湖。
蘇州城外有大湖,周長五百里,名為五湖。湖中有三山,常隱於霧中,如夢如幻又被稱為三山仙島。
青衣人自湖邊蘆葦叢間飛躍竄出,不多時上了一艘大船。小蝦趕到時,大船已漸漸地駛離。船頭上站位青衫飄飄的貴公子。
她正要追過去,風中傳來那人的笑聲:「如果你肯在此等候三天,我就將她完好無損的還你!你追上來,我這就殺了她!」說著飄尖一勾,拎小雞似的提著不棄的腰帶展示給她看。
小蝦氣得提聲喝道:「你是誰?!」
青衫公子閒閒地說道:「人質在我手中,我憑什麼要告訴你我是誰?乖乖等著吧,免得少爺我讓你家小姐吃苦!」
小蝦恨得一跺腳,。眼睜睜看著大船駛開。

負責的演戲

負責,還是付錢秋天五湖的風景板美,叢叢蘆葦綻開白色的蘆花,隨風柔柔的飄起。一湖澄碧的湖面映著陽光像飛舞看成群金色翅膀的蝶兒,美不勝收。湖心的三座島嶼綠意盎然中夾雜著紅楓黃葉,五彩斑瀾。
大船揚起白帆緩緩駛向遠方。
小蝦瞇縫著眼睛盯著這條船,眉梢輕佻,驚詫的看向船尾。
蘆葦叢中似射出了一條抓索。一人潛於水下,順索緊跟著大船。一道白色的水線在船尾後劃過,像魚在水裡輕擺魚尾劃出一道漣漪。那人動作很快,頃刻間已附在船尾上。湖面恢復了平靜,像似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她身後傳來陣陣腳步聲,小蝦回頭,看到那群穿箭袖緊身衣的人,她靜靜的說:「小姐在船上跟上去。通知大總管調船入湖。」
朱府裡的護衛們對她一揖首,匆匆的追了過去。小蝦這時才偏過頭,望向抓索射出的方向。
她才邁開腳步,蘆葦叢中傳出話來:「我們並無惡意,只為保護朱小姐而來。」
小蝦想起先於朱府護衛們到達前屋簷上的四個灰衣刀客,她停住飄步問道:「你們是何人?」
「恕不方便透露身份。都為同一個目標而己。姑娘的人也綴著大船,希望到時聯手能將朱小姐救出。告辭。」蘆葦中的聲音漸遠,給小蝦留下了一個謎。
她記得青衫貴公子的話,不敢離開,心裡煩躁之餘又想起那個闖進柳林扔下消息機關佈置圖的人。會是什麼人要爭著保護小姐?小蝦輕咬著唇滿臉疑惑。
彷彿門外就是蘇州城最繁華的閭門。彷彿自一街脂粉香中走過,入目皆是紅袖招。那些脆生生的,嬌滴滴的柔媚聲音一個勁兒的往耳朵中裡轉。沒見過世面的不棄想睜開眼,無奈眼皮兒沉重,鼻腔裡哼出一絲呻吟。
那些聲音在這霎那飄得遠了,像是先前有人打開了一道門,放進來聲音,然後又把門關上了。
她嗅到了一陣香。這股香味把不棄帶回到了遙遠的那一個世界。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睜開眼睛還是繼續作夢。
這是熏衣草的香味。不棄很久很久沒有聞到過的味道。她又回去了嗎?回到那個低矮的二屋的紅磚牆住宅區,懶洋洋被樓下的噪音吵醒。風箱大排扇發出嗡嗡聲,底樓商舖裡賣奶湯麵的,賣包子油條白粥的,賣羊肉湯小炒盒飯的臨近中午時分最熱鬧。
「作死了!今天不收拾她,生意沒法做了!」
隱約又聽到一聲尖銳的罵聲。不棄笑了笑,賣奶湯麵的陳大姐又罵閨女偷了面錢去泡吧了。她閉著眼睛撐了個懶腰。伸出的手被握住了,隨即耳側響起了一個溫柔的聲音:「小姐醒了?」
瞬間,所有的那些聲音都似消失了。不棄一凜,像鬼附身似的眼皮倏的睜開,瞪圓。
燈光柔和明亮卻不刺眼。足以讓她看清楚。
她窩在柔軟無比,寬大無比的床上。這張床比朱八太爺那張像箱子一樣以雕花木板四面圍合的床還要大。
四周密密垂著半透明的白色輕紗,她身上蓋著床青緞面繡花鳥的薄被。不棄呆呆的轉過腦袋,看到一個年輕公子半撐著頭溫柔的看著她。
他的眉長得很秀氣,像一片柳葉,唇很薄,微微向上翹,像隨時都在笑。他穿著件紫紅色的寬袍,腰帶鬆鬆的打了個結,自脖子到腰露出一大片V型的肌膚。眼底眉梢風情萬種。
風情萬種……她低頭一看,自己穿著白色的中衣,髮髻自然是散了,長髮披散。不棄打了個寒戰,啊的尖叫一聲自床上跳了起來。順手撈起頸下的瓷枕朝身側那個年輕公子砸過去。
「救命啊!救命——」
那公子似嚇了一跳,用手擋了一記,摸著胳膊委屈的喊道:「小姐夢魘了吧!我是咋晚侍候你的人啊!」
侍候?不棄心裡驚懼到了極點。幾乎用盡金身力氣揮動著手裡的瓷枕,沒頭沒腦的啊啊叫著往下砸。
他躲閃了幾下,滿臉無奈的伸手抓住瓷枕,輕咬了咬唇低聲說道:「小姐喜歡的話,可以用……鞭子!」
天雷轟隆隆落下,不棄當場石化。
她眼睜睜的瞧見他取走了自己手中的瓷枕,耳中嗡鳴聲大作。看到年輕公子不知從哪兒翻出一條鞭子出來。她嚇得一屁股坐倒在床上,身體往後縮,直抵到了牆壁。半晌才結結巴巴的問道:「你,你是誰?這裡是哪裡?你咋晚……侍候我?」
「小姐都忘了?昨晚咱倆……小姐很喜歡……唉!」他幽怨的歎了口氣垂下了眼眸。
「我的衣裳呢?!」不棄神情慌亂叫道。
那公子又怨怨的瞟了她一眼,垂頭掀開了輕紗幃帳。這瞬間不棄眨了眨眼,盯著他的背影撇了撇嘴,只瞬間又堆出要哭出聲來的表情。
昨晚,她可沒失憶。不就是被個青衫人擄了,然後暈了。難不成他還敢說她強暴了他?
輕紗拂開,她看到裝飾華麗的房間。糊了天柳畫著花樣繁複的藻井。一排雕花木窗透著漆黑的天光,真是晚上了。
那公子捧著疊得整齊的衣裙放在床頭,溫溫柔柔的說道:「熱水已備好了。」
備你個頭!不棄心裡暗罵,一把扯過衣裙尖叫道:「滾出去!」
那公子一怔,又是一聲輕歎,離開了床邊。
不棄迅速的穿好衣裙,她已經注意到自己並無半點異樣。心裡冷笑,仔細回憶著青衫的聲音。眼珠一轉,背靠著牆坐著,放聲大哭。
輕紗帳外,東方炻張大了嘴無聲的笑,滿臉得意,嘴裡卻惶急的說道:「小姐怎麼了?」
「滾開!」一隻瓷枕自紗帳裡扔出來。
他偏開頭任瓷枕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聳了聳肩悠然端起一杯茶吹了吹愜意的抿了口。
紗帳裡不棄的哭聲越來越大,雜夾著幾分絕望:「叫我怎麼辦!我不活了!」她猛然自床上跳下來,光著飄掩面就往外跑。
東方炻搶前一步攔在了她面前,哀哀的說道:「小姐息怒!小姐這樣走了,媽媽會打死我的!」
不棄機靈靈打了個冷戰,抬腿狠狠的踢下。她滿臉是淚尖叫道:「滾!滾開!」
她發了狠,踢不算,對著他狠狠的扇下。她就不信,這人能裝著挨她的耳剖子。果然,他握住了她的手,順勢拉她入懷抱住了她,越發的無恥:「我不走,小姐昨晚說了喜歡我,要贖我回家。我,我是小姐的人了,小姐要對我負責!」
不棄氣極反笑,你是我的人?你是我的人?她大喝一聲:「大膽!放手!」
東方炻一愣,鬆開手,委委屈屈的垂看頭道:「原來世間皆是薄情人。」
不棄胳膊冷出一片雞皮疙瘩。似被他的話怔住,良久才張惶地說道:「我……我什麼都不知道呀!」
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頭髮散亂,捂著臉只知道哭。
東方炻半蹲下身體,頭輕輕擱在她膝上道:「小姐不必為難。我不過是個小倌,不會讓小姐負責的。」
不棄邊哭邊瞟著桌上的茶盞,眼睛一瞇順手端起來便悉數全潑在他頭上。這時,東方炻抬起了頭,一手握住她的手腕,另一隻手輕輕取走了茶盞,眼睛裡滿是遺憾:「揍人潑茶裝著瘋收拾我,我不幹。」
他伸手扯起不棄往床上一掉,俯身撐在她上方,低下頭,薄唇微張邪邪地笑道:「差點真被你騙過去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不棄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莫若菲。他離她很近,她看清楚他眼中的神色,像是初學著捉耗子的貓,對爪子裡的老鼠好奇,拔拉著玩。她依然一副害怕的模樣,顫顫兢兢的看著他。嚅囁著說:「別,別殺我!我聽出你的聲音來了,咋天是你擄了我。」
「哈哈!」東方炻忍俊不禁放聲大笑,扭了扭不棄的臉道,「小騙子!別裝了。」
不棄氣惱的轉開了頭。
他認真的看著她道:「知道我怎麼看出來的?你的衣裳穿得太整齊,你踢我時眼裡可沒有害怕,只有恨。恨不得踹死我的恨!呵呵!」
他得意的笑著,不棄困在他身下心裡大怒,張嘴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
東方炻眼裡閃過一絲古怪,良久才道:「先噴我一臉血,又吐我口水。朱小姐的膽子大得很嘛,我趴你膝蓋上時你為什麼嚇得腿哆嗦?」
她什麼時候噴他一臉血了?不棄冷笑道:「你有唾面自乾的厚臉皮,我可沒有收男面首的興趣。你既然知道我是誰,擄了我總有目的,麻煩你起來說話。免得我再吐你一臉口水!」
東方炻微皺了下眉,好奇的說道:「為何不害怕?」
不棄呸了聲,不回答。
東方炻歎了口氣道:「你說原因,我就放了你。」
不棄哼了聲道:「要殺我還需要留到現在?劫財劫色報復朱家你選一條理由吧!」
東方炻忍不住又笑了起來,他站起身,居高臨下的看著不棄道:「朱家有錢,我還沒放在心上。報復麼,少爺沒心情。劫色麼,我聽到那個酸才誇你就渾身肉麻。」
不棄坐起身盯著他道:「你擄我幹什麼?就為了我在酒樓多說了幾句?」
東方炻搖了搖頭道:「我只是想看看,你睜開眼時,眼睛會有多漂亮!」
不棄瞪圓了眼睛道:「現在你看到了?我可以走了?」
「陪我三天,三天後我送你回家。」他一本正經的說道。
這人怎麼這麼古怪?不棄心頭卻是放鬆了,疑惑道:「你是什麼人?」
「我叫東方炻。日出東方的東方,火山爆發噴出的石頭。記清楚,別忘了。」東方炻溫溫柔柔的說道。

婚約與決定

東方炻離開了房間,不多會兒,有兩個丫鬟捧了洗臉水進來侍候。口風卻很緊,任不棄怎麼逗她們說話,只是一味的搖頭。
不棄對這個神秘的年輕公子更為好奇。收拾停當之後,丫鬟行了禮退下了。
門也未鎖上,她便邁步走了出去。
門外是個平臺,房屋建在山間,山風吹起不棄的長裙。她抬頭望向天空,北斗星的水勺清晰可辨。她默默的計算看方位。屋簷下掛著燈籠,眼角餘風掃過,四周安安靜靜。
她慢吞吞的走向平臺的邊緣,下方隱約能看到白牆黑簷。這裡像是座建在山上的莊園。她回過頭,發現自己住的這間屋處於莊園的邊緣,是個獨立的跨院。
不遠處能看到別的屋含簷下的燈。
不棄禁不住好奇的想,難道這裡真的沒有守衛?東方炻根本不怕她逃走?她轉念又想,他是不是覺得一個不會武功的小姑娘是不敢跑進山的?可惜,他不知道她本來就是在藥靈鎮那片山上長大的孩子。可不是普通的大家千金。
她怔怔的站著,始終想不出東方炻的來歷。
夜漸深,兩點燈籠移近,那兩個丫鬟端了夜宵前來,福了福道:「少爺請小姐早些歇著,明日再來陪小姐」。
不棄聽了這話不由得眉開眼笑,喝了碗粥隨口問道:「明天陪我去哪兒玩?」
「洞庭西山風景很美的。」一個丫鬟脫口說道。旁邊另一個丫鬟白了她一眼。兩人等不棄吃完,收拾了碗筷又走了。
這裡是洞庭西山?常道西山有七十二峰,風景獨特,秀美異常。只是離蘇州府遠了。小蝦能找到她嗎?
窗外閃過道黑影,一個蒙面人推開門闖了進來。不棄張嘴欲喊,來人比了個手勢道:「我是來救你的。」
不棄一愣。來人眼中閃過機警與焦慮急聲說道:「小姐快隨我們離開。」
她猶豫了下道:「你是什麼人?」
來人眉心皺了皺,低聲道:「小姐不必多疑。在下絕無惡意。」
難道不是朱府的人?該跟他們走還是該留下?來人手掌攤開,露出枚蓮花銅錢。不棄渾身一震,伸手將那枚銅錢緊緊諜在手心,咬緊了唇忍住心裡的激動。
見她相信,來人也不多說拉了她就走。
才出房門,便看到酒樓上的那個黑衣中年人抱劍攔在外面,東方炻換了身黑色的寬袍,衣襟領口以銀線繡了花,在淡淡的星光下顯得華麗異常。山風吹起他的衣襟,他偏過頭笑道:「能找到這裡,身手不錯。黑鳳,留下。」
蒙面人一咬牙放開不棄的手,長刀揮出,捲起一片雪亮的刀光。
縱是不棄不會武功,也瞧出蒙面人不是黑鳳的對手,銅錢硌在掌心,她不想讓陳煜的人死在山上。不棄尖叫道:「別殺他!我不走了!」
東方炻揚了揚眉朗聲笑了起來,隨著笑聲,黑鳳的劍已壓在蒙面人的脖子上。
那蒙面人看了她一眼,頭猛然在劍鋒上一抹,乾淨俐落的自盡。
東方炻皺了皺眉道:「死士?」
他就死了?不棄機械地回頭望向東方炻怒氣突然發作,奔得兩步拾起地上的長刀對著東方炻衝了過去。
他攥住她的手腕微微用力,叫她拿捏不住棄了那把刀,皺眉道:「是他自己尋死!我可沒殺他。」
「就是你!你就是兇手!剛才還好好的,轉眼一條命就沒了!」不棄難過的放聲大哭。她對著東方炻一陣拳打飄踢。
手上的蓮花銅錢叮噹掉落在地上,順著平臺滾開,正落在黑鳳飄下。他拾起那枚銅錢看了看道:「少爺,是蓮衣客。」
三字入耳,不棄渾身一顫,扭過頭便要去搶那枚銅錢。
東方炻眉捎揚起將她箍進了懷裡,下巴擱在她肩上,在她耳旁低聲笑道:「告訴我,你幾時認識了蓮衣客?」
他的聲音很輕,熱熱的氣息噴在不棄耳側。她閉緊了嘴,只望著黑鳳手裡的銅錢不吭聲。
「你喜歡他?那個江湖中最神秘的獨行俠?」
得不到答案,東方炻也不著惱,對黑鳳說道:「把話傳出去,說朱府孫小姐在洞庭西山。要救她就找蓮衣客來!給我布下十道埋伏。我就看看這個獨行俠一個人能闖過一百八十張硬弩不!或者他一個人能鬥得過一百名好手!等擒了他,我想你會告訴我!」
不棄駭得渾身冰涼,尖叫道:「不關他的事,你別再殺人了!」
東方炻扳過她的臉,盯看她又問了一遍:「你這麼緊張他?」
不棄倔強的望著他,突然開口道:「我喜不喜他不關你的事!他比你強百倍強千倍。你可以設埋伏,你有膽和他單打獨鬥嗎?」
東方炻輕笑道:「有趣。本來是偷跑出來看看你,結果比我想像中更有趣。我原本不想娶個黃毛丫頭,聽那酸才把你誇成仙女似的,便想瞧瞧你睜開眼睛來是不是真有那麼美。沒想到未過門的老婆要給我弄頂綠帽子戴。」
一桶涼水潑下來,不棄渾身涼到底。她呆呆的看著他,仇人原來就在眼前!
他微微偏著頭,簷下的燈光照在他臉上,薄唇抿出一絲邪魅的笑。不棄打了個寒戰喃喃說道:「朱府欠的是你的銀子?」
東方炻呵呵笑了起來:「是呀。我本來打定主意如果看不上你,我就幫著你攢夠銀子還債,現在麼,嘿嘿,你趁早打消還銀子的念頭!少爺我決定兩年後娶你了。你放棄蓮衣客吧,他有我長得好看嗎?有我武功好嗎?比我有錢嗎?以我的武功人品才氣,你嫁了我就不用還天價銀子,還能得到一筆天價嫁妝。」
不棄腦中瞬間想起了九叔,想起了那個從未謀面的母親薛菲。眼裡怒火熊熊燃燒,呸了聲罵道:「欠你家的銀子,我還得起。你們家欠朱府兩條人命,你還想下聘娶我?別作夢了!你有錢,有錢你能讓他們都活過來?!你敢抬花轎來,我用銀子砸死你!」
東方炻低頭看她,似乎不明白她哪來的膽氣,片刻後恍然大悟道:「有了蓮衣客撐腰,以為他可以替你出頭是吧?銀子麼,我保證朱府兩年後還不出來。蓮衣客麼?他一定會死在我手上。」
「我會還你家的銀子。你長得飛沙走石鬼斧神工的,做事神神叨叨的。你的武功麼,在他手上過不了三招。你的錢臭得很,他不屑和你比。」
東方炻放聲大笑,似在笑她不自量力。他臉上湧起濃濃的興趣,湊近了不棄說道:「想和我打賭麼?兩年後你湊不夠那麼多銀子。就算蓮衣客來,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你想賴婚我就告上衙門去。」
不棄硬著頭皮道:「賭就賭,你送我回去。兩年後我一定會還清你家的銀子!」
「雖然你現在激我,我也一樣會送你回去。你不要把朱九華和薛菲的死算在我頭上。當年朱府背信棄叉,死了一雙兒女是咎由自取!朱珠?朱府的寶珠?唯一的繼承人?呵呵,我倒想看看,兩年後的你拿不出銀子時,會不會又玩一招逃婚!」
不棄氣得胸口起伏不平,恨不得一刀宰了他。
東方炻輕浮一笑:「瞪著我,我也不會少兩根頭髮。動手只有我佔便宜。你對著我最多吐吐口水扮潑婦罷了!」
不棄本還沒想到這個,聽他說的囂張氣直往上湧,深吸口氣張嘴就吐在他臉上。
東方炻沒想到她還真敢吐,伸抹去臉上的口水無恥的說道:「口水也是香的!少爺我本來就擔心娶個木頭,你這性子很對我的胃口。記住了,兩年後的八月十五見。我若是你,就識實務不開口了,免得我現在改了主意不放你走。」
他攬住她自莊園屋簷上掠過,進馬廄解了匹馬,帶著不棄直奔下山。
山下一池平湖中停著艘船,東方炻送她上了船,在她頰邊親了口道:「如果朱府的生意今年在虧本,千萬別亂想,一定是少爺我動的手。回府吧!我這兩年無事正好找蓮衣客玩玩。」
他慢吞吞的下了船,瀟灑上馬衝她揮了揮手道:「回去吧,估計朱八太爺已急暈頭了。哈哈!」
馬帶著他消失在山間,囂張放肆的笑聲刺激著不棄的耳朵。她癱坐在甲板上,拍著胸口,眼裡一片憂色。
陳煜看來是知道她在朱府了。他為什麼現在沒來找她?在他身上又發生了什麼事情?
船緩緩開動,漸漸駛離了洞庭西山。
遠處的那片山影像她心裡的陰影越來越大。這一趟居然讓她見到了神秘人的後代。他真的會攔著朱府賺錢嗎?她又該怎麼辦?
不棄呆呆的坐著,腦子裡亂成了一鍋粥。
天邊亮起魚肚白時,船已駛回了太湖。湖上有無數條船,看到這條船時,幾條小船駛近,兩船相距不遠時,有人喝道:「船主是誰!」
不棄迷迷糊糊的被驚醒,揉揉眼睛才發現自己躺在甲板上睡著了。她環顧四周,船上競似沒有人似的。
她站起身來,聽到小船上一陣歡呼。一朵燦爛的煙花在空中爆開,不多會兒,便有幾條大船駛過來。
小船上的人已用竹鐮鈞住船舷翻了上來,圍住她恭敬的說道:「小姐無事吧?」
不棄有些茫然的搖搖頭,看到有人進船去搜,片刻後出來說道:「船上無人。」大船駛近,船頭站著大總管朱福和三總管朱壽,看到不棄完好無損這才鬆了口氣。
「先回府。對了,小蝦是不是還呆在湖邊?叫她回去。我困了,回府再說。」不棄止住兩位總管繼續詢問,她苦笑道,難不成,那個東方炻還會留在山上莊院等人去找他?
眾人擁著她回了朱府,朱八太爺不顧眾人在場,上前將她摟進了懷裡。不棄心裡一暖,拍著朱八太爺的背輕聲說道:「我沒有事,擄我的人是蓮衣客。」
朱八太爺驚了一跳。江湖獨行俠蓮衣客為什麼要擄走她?又毫髮無傷的送回來?他眼中湧出懷疑,卻理所當然的跳了起來,指著幾位總管一通臭罵。不外又是說他們笨,連孫小姐的安全都保證不了。
又指著堂前一眾護衛臭罵,罵他們這麼多人都攔不住對方。
朱壽忍不住說道:「蓮衣客武功高強,但江湖傳言他是個獨行大俠。從不為非作歹。他為什麼要擄走孫小姐?」
堂前一片寂靜。每個人都望著不棄希望她能多說點什麼。
不棄打了個呵欠,滿臉無辜地說道:「我哪知道啊,嚇都嚇死了。只知道他說他是蓮衣客。沒準兒是有人冒名頂替呢?不過,這麼高的武功,沒準兒就是他。」
說來說去,還是沒有一個答案。
不棄看了看朱八太爺,又打了個呵欠道:「我困了,睡一覺沒準兒能想起點什麼線索來!」
甜兒杏兒陪著回去,進了靜心堂,不棄便看到小蝦跪在院子裡。她輕歎了口氣,這事能怪小蝦嗎?自己就算不走進酒樓,東方炻也有本事找到她的。
「小蝦,你起來吧。這事不怪你。」
小蝦低垂著頭道:「是我不該出手。沒有護在小姐身邊。」
如果不是她替元崇擋下黑鳳那一招,如果她一直陪在不棄身邊,她會那麼輕易的被擄走?小蝦輕咬著唇悔得腸子都青了。
不棄歎了口氣道:「你起來吧。我有事交你去做。跪得沒了力氣,怎麼做事?」
小蝦愣了愣,乾脆的站起身來。
不棄輕聲說:「與酒樓上的事情無關。你不是說曾經有個人闖進柳林裡,給了你一卷機關消息圖嗎?我要你做的事情有兩件,一是照圖布機關。」
「是!」
小蝦等著不棄繼續說第二件事。等了半晌不見她開口,小蝦疑惑的抬起頭來。
秋天的朝陽灑下來,不棄站在院子裡昧著眼睛看簷下的太陽花。已是秋天,那些太陽花早已過了花期,只剩下綠色肥壯的短莖在簷縫中長著。黑瓦之間像鑲著綠茸茸的花邊,煞是好看。
不棄看了很久,看得眼睛發酸。她一低頭,一滴淚吧嗒掉落在青石板地上,泅開了一團水跡。
院子裡安安靜靜,她低聲說:「懸賞一萬兩銀子,要蓮衣客的命。」
啊?小蝦懷疑自己聽錯了耳朵。她試探地問道:「小姐是說,咋天在酒樓裡擄走小姐的人是蓮衣客?好像……」
不棄深吸口氣打斷了她的懷疑:「我現在想清楚了,肯定是他。傳出話去,我要蓮衣客的命。」
小蝦壓下心裡的疑慮應下。酒樓中的那人和那晚見到的蓮衣客給她的感覺如此不同。為什麼小姐要咬定是蓮衣客?
不棄平靜的上樓。如果重金可以給蓮衣客帶來麻煩,至少陳煜在短時間內不會再以蓮衣客的身份出現。
沒有人知道東平郡王是蓮衣客。東方炻也找不到他。胸口湧出陣陣酸痛,她按著好一會兒,才將那陣不適壓下去。她抬起頭想,她不在乎陳煜會怎麼想,她不在乎!

惹事生非的元少爺

蘇州河邊朱府大門外是條繁華的街道。最近新開了一家小店。賣地道的蘇州小吃。
如同很多小商舖一樣,這家小店在開張時只爆了一掛百響爆竹,門口貼了紅紙。做了些小吃送街坊鄰居,也給朱府送了些略表心意。
鋪子不大,擺了四張木桌。請的是地道的蘇州師傅,做出來的點心新鮮可口。
店主是個相貌很普通的中年漢子。請了兩個精幹的夥計,自己無事就捧本書或端杯茶坐在門口簷下曬太陽。他對朱府的人很客氣,只要是朱府的人來買點心,買一盒五塊豬油年糕,店主會吩咐夥計多裝一塊。因為離朱府近,加上店主會做人,朱府的門房下人們漸漸成了店裡的老主顧。
小店是前店後家的格具。前臉兒不大,後院卻很寬敞,還有個極小的天井小花園。後門外是條水巷。
夜幕降臨的時候,一條小船靜靜的在小吃鋪後院水巷停了停,又繼續往前劃開。而小吃鋪的後院廂房中多出兩個人來。
一人低聲道:「湖魚沒回來。對方出太湖後劃進了別的水道,跟丟了。」
店主嗯了聲道:「朱府下人們今天來買小吃時說,小姐已平安回了府。湖魚三天沒回來,就再不會回來了。」
另一人又道:「朱府放出話來,擄小姐的人是蓮衣客。懸賞一萬兩銀子買蓮衣客的命。」
店主想了想道:「照少爺的吩咐繼續盯住朱府。」
夜色中,那條小船又劃了回來,無聲無息的劃走。
第二天清晨,店主像往常一樣出去散步。他和一條街的人笑呵呵的打招呼,不緊不慢的走到了朱府後院的小街上。
這裡開著一家小籠店。店主自己是做蘇州小吃的,但自家的點心一個味道不舒服,他習慣早晨到這家店裡喝壺茶,吃蟹粉小籠包。吃完後,他會逛到另一家書齋裡看看有沒有新書,有時候會買上一兩本抱回去坐在店門口消遣。
走進書齋,早晨的客人較少,店主走進去後轉了囤買了本蘇州異志就回去了。
書齋二樓上靠窗站著一個人,目送著店主遠去,目光又移向對面牆內的那片柳林,噗的笑出聲來。陳煜喃喃說道:「你就折騰吧,反正最近一段時間蓮衣客也不會出現的。」
他摸出一張面具覆在臉上,對看銅鏡修飾了下,粘好了鬍鬚。不多會兒鏡子裡出現一個蘇州街頭常見的中年文士。他穿著褐色的長袍,負手下了樓。同街坊鄰居含笑招呼了聲,慢吞吞出門閒逛去了。
與此同時,住在靖王孫別苑中養傷的元崇聽到這個消息差點從床上跳了起來。別人栽贓陷害蓮衣客他不吃驚,他吃驚的是花不棄,朱府現在的孫小姐親口說擄了她的人是蓮衣客。元崇實在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若不是白漸飛按著他,用疑惑加懷疑的目光盯著他,元崇幾乎忍不住想衝進朱府去問問那位孫小姐,心是什麼做的!
他想起聽到她死訊時陳煜為她吐血落淚,想起那晚上冒著挨父親板子的風險叫開城門和陳煜夜上興龍山挖墳。
「呸!」元崇狠狠地吐出一口濁氣。
白漸飛睨著他,興趣來了:「元崇,你和蓮衣客很熟?」
元崇駭了一跳,目光躲閃。白漸飛取笑道:「你別告訴我,你就是蓮衣客!」
元崇腦子裡靈光一閃。那天自己在酒樓,如果自己是蓮衣客,那擄走花不棄的人就肯定不是蓮衣客了。他遲疑猶豫躊躇不定,似終於下定了決心,把白漸飛招至身邊耳朵貼著耳朵低聲道:「咱倆是哥們兒,這事你別說出去了。我一時……羨慕江湖俠客就,就那個了!」
「哪個了?」白漸飛沒聽明白。
元崇狠狠的一拍床:「晚上你就知道了。」
下午元崇忍著胸口被黑鳳打了一拳的不適,偷偷出了趟門。等他穿戴齊整後,他成功的看到白漸飛張大了嘴巴。
他在他肩頭拍了一掌,豪情萬丈的說:「朱府的小妖精是非不分,懸賞一萬兩銀子要我的命,我就出去讓他們瞧瞧,蓮衣客的命是不是這麼容易被取走的。」
緊身的黑衣箭袖衣,背負箭髓。元崇這一刻的形象在白漸飛眼中顯得無比英武高大。然而在元崇要出門時,他死命的抱住了他喊道:「我的元少爺,你知道你這麼一身打扮出去,會有多少人為了一萬兩銀子要你的小命?!」
元崇瀟灑的拍開他的手道:「平時我少有露出真功夫,你以為蓮衣客的名頭是吹出來的?走,我請你去醉一台喝酒去!」
白漸飛苦著臉被他硬拉出了門。
二人走在間門街頭時,人們的目光瞟過元崇,見鬼一樣匆匆移開。似乎在說,蓮衣客居然敢公開走在大街上?他肯定是瘋了。誰不知道一萬兩銀子的重賞之下,蓮衣客若是在蘇州城出現,就是只過街老鼠。
無人敢靠近他倆三尺。
元崇不屑地對白漸飛道:「看到沒有?一萬兩銀子誘惑再大,但自己的命更要緊。誰敢來殺我?!」
白漸飛戰戰兢兢離他三步遠,不時瞟他一眼,不時驚惶的四下張望,滿嘴苦澀。
進了醉一台,小二認得是靖王孫的客人,慇勤的迎上來道:「元公子白公子今天想吃點什麼?」
元崇挺直了腰,目光於堂間一掃,倨傲的說道:「老規矩,四菜一湯外加五斤陳釀!」
小二將他二人引了坐下,扯開喉嚨報菜名去了。
元崇故意坐了大堂,身上的長弓並未解下來,見白漸飛一副膽小怕事的模樣哼了聲道:「和我在一起,你應該放心才對!」
白漸飛歎了口氣道:「你放心,我現在正左右看著,情況不對,拔腿就跑!」
元崇哈哈大笑,突然大籲一聲:「朱府的丫頭顛倒黑白,竟冤到我蓮衣客頭上來了。我倒要想想,她出一萬兩銀子,是否真有人敢來取我的命!」
酒樓裡鴉雀無聲。
這時突然有人抽出一把刀對著元崇砍了過來。這人面帶興奮,身形瘦小,手上功夫甚是靈活。元崇打不過小蝦,也打不過黑鳳。收拾點小角色也不在話下。
他避開刺來的刀,一腳飛出去,將那人踢開幾丈遠。眉頭也都不皺一下,見小二送了酒來,端起大碗一仰而盡。
「蓮衣客真乃英雄!」一個雅間門口換簾走出個年青公子,穿著件青碧色的袍子,腰纏玉帶,頭戴鑲翠模巾,眉似柳葉,容貌清秀。
東方炻笑嘻嘻的走近元崇和白漸飛,拱手道:「在下最重英雄,對蓮衣客久幕大名。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白漸飛拱手還了禮,疑惑道:「這位仁兄的聲音怎麼這般熱悉?」
東方炻眼露異色:「是麼?在下江北荊州人士,今日才到蘇州府。聽二位口音乃中州望京人,在下從未去過望京。二位是否偶然到過荊州,偶然遇到過在下?」
元崇呵呵笑道:「我二人也從未去過荊州。聲音相似之人何止萬千,敢問仁兄如何稱呼?」
「小弟東方炻。能見到蓮衣客是在榮幸之歪。江湖傳言,蓮衣客神出鬼沒,從來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沒想到一到蘇州,競能見到蓮衣客真容。三生有幸!」
東方炻滿臉堆笑,不請自坐,斟了碗酒道:「借花獻佛,小弟敬蓮衣客一杯!」
元崇接過酒,只覺得酒碗似粘在了手中。他知道對方是想試他,憋足了勁不敢鬆懈半點。兩人勁氣相沖,碗中酒蕩起漣漪。
東方炻微微一笑,收了勁道,他壓低了聲音道:「自從朱府孫小姐懸賞一萬兩後,小弟也想買身蓮衣客的衣裳穿穿。只不過怕麻煩,這不,又有人為了一萬兩來了。」
他說完再不理會二人,拂袖笑著搖頭走開。目中藏了片狡黠,此人雖不是蓮衣客,但肯定和蓮衣客有關。他就不信找不到。
元崇尷尬的想你識破無所謂,只要流言傳開,花不棄陷害不了陳煜便行。
白漸飛聽到了東方炻的話,搖了搖頭道:「元少爺,你這樣會玩出人命來的!」
話音才落,一柄雪亮的匕首釘在了桌上,尾端嗡嗡作響。
白漸飛傻傻的望著這柄不知從哪兒飛來的匕首,抱頭大叫了聲,人已縮到了桌子下面。醉一台的人本想瞧個熱鬧,見蓮衣客盞茶工夫連遇兩場刺殺,生怕殃及塘魚,紛紛跑開。
元崇硬著頭皮道:「要想拿在下的人頭去邀賞,還要看有沒有本事!」
角落裡傳出一聲:「沒有一萬兩,小爺也要找你!尋了你大半年,聽說曾有人在蘇州府見過你,沒想到你真的在這兒。」
走到雅間門口的東方炻略帶詫異的回頭,酒樓裡的賓客去了九成,大堂裡只有稀疏兩三桌客人。說話的是個十七歲左右的少年。他坐在角落裡,對面坐著個戴著帷帽的姑娘。另外還有一個中年文士不是不想走,而是已經醉倒趴在了桌上。
元崇尋聲望去,角落裡那人穿了件緋色的衣袍,抬起了臉來。他臉上帶著醉酒後的酡紅,相貌著實英俊。元崇武藝中最拿得出手的倒是箭法。這是在守備府裡從小練出來的。他反手取了弓箭睥睨那少年道:「你找我?」
「雲大哥!」少年對面的女子略顯焦急的喊了他一聲。
雲琅飲得半醉,遙望元崇身上的黑色箭袖衣,和他手裡的弓箭,半睜著醉眼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腳步踉蹌地走了過去。邊走邊道:「我知道你輕功了得,箭法如神。但我今日有件東西一定要還給你!」
他手一揚,一件物事帶著尖銳的破空聲擊向元崇。元崇膽大心細,不敢用手接,玩了個花哨,以弓背迎擊,右手麻了麻,左手一撈,竟是枚串著紅線的銅錢。似經常被人撫摸,銅錢極為光滑,上面刻了朵蓮花花瓣。他握著這東西心裡不停的嘀咕,像是戴在什麼人脖子上的。
林丹沙知道雲琅已經醉了,心裡著急,站起身就去拉他。雲琅抹開她的手怒道:「坐好!」
林丹沙嚇得坐在座位上不敢言聲,帷帽面紗輕顫,顯然委屈氣惱之極。
雲琅搖晃著走過去,盯著元崇看了半響。元崇相貌粗獷,卻也英氣勃勃。雲琅心裡微酸,又滿滿的不甘。他恫然地想,原來她喜歡的人是這樣的。
他找了花不棄大半年,音訊全無。林丹沙像尾巴似的跟著他,叫他鬱悶難舒。今晚在醉一台吃飯,喝得酒勁上頭之時聽到有人自稱是蓮衣客。他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瞇著眼睛仔細看了半天,那身熟悉的衣服背上那副牛角金漆長弓,遠遠望去,除了沒有蒙面,幾乎一模一樣。
不棄未死,他卻替她不平。因為他知道她沒死,蓮衣客卻不知道。雲琅一直看著元崇的種種張揚表現,看著他笑呵呵的與人結識飲酒。心裡越來越悶,直至受不了摸出匕首甩了過去。
「你,我要你親口告訴我。那晚是不是你對她下的毒!」不棄葬禮之後,雲琅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免兒燈讓他生疑,他覺得只有蓮衣客,不棄才不肯說下毒人是誰。但他只有懷疑,沒有證據。
雲琅含糊不清的說道,見他茫然似聽不懂自己在說什麼,酒勁上湧,只想揍他一頓。他大喝一聲,出拳如風當胸擊向元崇。
雲琅武功比元崇不知高出多少,這一拳擊來,風聲隱隱,大氣凜然。
元崇叫聲不好,左右瞟到堂中沒什麼人,白漸飛早鑽了桌底。他哪敢硬接,身體往後仰倒,驚險萬分的避過。誰知雲琅發了酒瘋,根本沒顧得仔細辯認眼前這個人是不是真的蓮衣客。第二拳緊隨而至。元崇暗暗叫苦,倒也硬氣,憋足了勁拼得一個內傷也要接下這拳。
雅間門口的東方炻見元崇就要露餡出醜,心裡也暗自詫異雲琅的身手。看年紀和自己差不多,武功卻似不輸自己。他覺得這事越來越好玩,身體閃動,也是一拳擊過去,生生將雲琅拳中的勁氣擊開。

第一次交鋒

「什麼人敢管小爺的事!」雲琅酒氣上湧,偏過頭怒氣沖沖地喝道。
東方炻一抱拳道:「在下東方炻,和蓮衣客是新認識的朋友,不知這位兄弟與蓮衣客有何仇怨?有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結,蓮衣客是當世大俠,其中定有什麼誤會。在下願作個和事佬,化干戈為玉帛如何?」
雲琅伸手從桌子上取了那把匕首,打了個酒嗝道:「原來獨行俠也不是獨行俠,任你有再多幫手,小爺今天一聲揍!」
身體陡轉間一腳踢向元崇,手中匕首朝東方炻疾刺。
東方炻一愣,臉上湧出笑意,身體斜斜飄開,呵呵笑道:「以二敵一傳出去豈不壞了蓮衣客的名頭。蓮兄,小弟替你掠陣。」
他說得冠冕堂皇,卻把元崇氣得半死。這人明明看出來他不是蓮衣客,卻用話拿住他。他躲開一腳,手裡拿著弓卻沒有時間取箭。元崇見白漸飛縮在桌子下麵,只得硬著頭皮嘁了聲:「漸飛,你先走。別誤傷了你!」
東方炻悠悠閒鬧的坐在一旁看著熱鬧,心裡暗暗猜測,如果這個冒牌貨是為了蓮衣客出面,眼前不知哪兒冒出來的少年又喝醉了不辯真假,拳腳真功夫,要殺冒牌貨幾十招內就行。真正的蓮衣客是否會固此而出現呢?
白漸飛自桌子下探出頭來,又不好意思扔下元崇開跑,嚇得雙股打顫,苦著臉不知如何是好。雲琅一腳踢下,將白漸飛面前的桌子劈威了兩半,白漸飛再無膽相陪,高喊了聲我去找人,連滾帶爬出了醉一台。
元崇早就後悔了,卻不肯就此露餡,被雲琅追得滿堂亂竄。他拿出柳林裡躲閃小蝦鞭打的泥鰍精神,邊躲閃邊嘴硬的嚷道:「看你年紀比我小,身手不錯。我不想一箭射出傷了你。你再出手,我就不還手了……還打?我真還手了!你肯定喝醉了,我要還手的話,怕你身邊的姑娘傷心。你一個大男人,只顧自己撤酒瘋,不顧還帶著位姑娘。我如果心底歹毒,早擒了你的女人。叫你一招也發不出。當然,我蓮衣客是不屑幹這種事情的!」
他嘴裡說著無恥的話,人真的朝角落裡去了。林丹紗嚇得早已站起,貼緊了牆根。氣得雲琅本想揍他一頓,這裡真的激起了殺心。他看出元崇武功不太高,但腦袋已經醉迷糊了。雲琅低叱了聲,連人帶匕化作一道緋影淩空刺下。元崇進退兩難,聽到東方炻忍俊不禁的笑笑聲,門口又有成群的人伸長了脖子看著,他想抱頭鼠竄已來不及。身體下意識的往後縮。背心抵在了一方木桌上。
「抬手,再出腿。」一個熟悉的聲音輕輕鑽進了耳中。世界安靜了,元崇心定了。他大喝了聲,奮力舉起長弓擋去。
趴在桌上裝醉的陳煜今天被元崇氣得無語,又不得不助他一臂之力。他似乎被元崇的一控控醒了,醉眼朦朧的抬起頭,嘶啞著嘀咕了句:「小心我的酒。」
看似站起身扶酒瓶的時候站立不穩,一隻手便搭在了元崇肩上。
雲琅的匕首恰在此時擊在長弓背上。弓背一陣大力傳來,彈得他身體往上飄起,胸膛露出了空門。元崇就在這個時候從一個無比陰險的角落瀟灑而卑鄙地出腿。一腳將雲琅踹飛了出去。這一腳是巧勁,雲琅不見得會被他踢傷,但被踢飛時的曲線和遠度叫門口看熱鬧的人群腦袋跟著移動,嘴裡發出了陣陣驚歎聲。
「雲大哥!」林丹沙飛奔過去,扶起雲琅,心疼的替他揉著胸口。回轉頭,兩眼瞪視著元崇。
雲琅酒還未醒,被踹了這腳也醒過來了。緩了口氣,他半吶沒明白自己怎麼會被一個武功不怎麼樣的人踢飛了。但他已經清楚的知道,這個人不是真正的蓮衣客。
雲琅從地上爬起來,推開林丹沙走到元崇身邊,伸手道:「還來!」
元崇以為他還要打,手又握住了長弓。
「那枚銅錢,還來。不是你的。我找錯人了。招搖撞騙不長久的。」雲琅不耐煩的劈手奪過元崇隨手塞在腰帶上的銅錢。頭也不回的推開圍觀的人群走了。
林丹沙一跺腳又跟了上去。
兩人的話落入東方炻耳中,他眼睛一亮,哈哈大笑道:「蓮兄武功蓋世,叫在下大開眼界。有人想殺蓮兄得一萬兩賞銀。在下與蓮兄一見如故,絕不相信是蓮兄擄了朱府小姐。如果有人取蓮兄的性命,誰殺了兇手,在下出兩萬兩銀子替蓮兄報仇!」
門口又一陣嘩然。居然有人要和朱府孫小姐唱對台戲!朱小姐出一萬兩殺蓮衣客。這位公子便要出兩萬兩殺兇手。
這話一出來。有人閒刳暗中對元崇動手腳,趕緊打消了主意。拿到一萬兩馬上就變威兩萬兩賞銀的目標,誰願提心吊膽花那一萬兩去?
元崇對東方炻抱了抱拳,大聲說道:「東方兄弟仗義執言,在下心領了。叫那丫頭眼睛擦亮點,別攀誣了好人。告辭!」
他昂首闊步出門,門口一堆崇拜目光。白漸飛這時和靖王孫帶著人姍姍趕到。聽聞元崇就是蓮衣客,靖王孫大喜,歡天喜地簇擁著這位大獲全勝的英雄去喝慶功酒去了。
這時,東方炻才慢悠悠的走到又醉倒在桌上的陳煜身邊。他看著趴在桌上的中年漢子,負在身後的手突然擊下。
陳煜心裡暗歎,今晚真不太平,一座酒樓聚了這麼多高手。他睜開迷離的眼睛,站了起來。搖晃著拿起一壺酒。
東方炻的手就擊在這壺酒上。酒壺碎裂,酒水四濺。他哈哈大笑道:「你怎麼知道這一事不是試你的?高人不露相。你助那冒牌的蓮衣客,你和蓮衣客又是什麼關係?」
陳煜嘶啞了嗓子道:「公子口口聲聲說和蓮衣客一見如故,卻心安理得作壁上觀。這等心腸是寧肯錯殺一千,也不肯放過一個吧?裝傻等著一掌被打死,在下沒那麼白癡。」
「有理!只不過,你不說出蓮衣客在哪兒,我是不會放你走的!」東方炻一心要找到蓮衣客,元崇他不會放過,這個神秘的中年文士他更不會放過。
兩人幾句交談中已過手數招。心裡都暗暗吃驚對方的武功。陳煜隱姓埋名易容留在蘇州,早想好了退身之計。手裡捏得一根筷子射向東方炻。另一隻手卻握了一把竹筷以散花之勢射上大堂中的燭火。
燈熄的瞬間,東方炻跟著風聲政出,聽到撲咚一聲水響。他只呆了呆便返身回了酒樓。見到二樓人影一閃便沒了蹤影。他沒有再追,柳葉般的眉舒展開來,喃喃說道:「朱珠,你真給我找了個好對手。蓮衣客就在你身邊,你想趕他走,我卻想留下他來。你說,我能找到他嗎?」
陳煜閃進了朱府正門的小吃店,匆匆的換了衣裳,撕了面具道:「換據點,現在就走。」
他帶著店主和夥計消失在夜色裡。

第二天一大早朱府正門和後門的街上來了不少行商。收集的情報和資訊彙集到了東方炻手裡。他親自又走了一趟。站在沒有開門的小吃店外望著朱府大門笑了笑。又走到朱府後門,站在關了門的二再齋門口望著街對面圍牆裡的柳林瞭然地笑了笑。
他進了書齋,上了二樓。房間收拾得一塵不染,桌上還有壺沒有喝完的茶。
茶盞是江心白瓷,茶葉是獅峰山的龍井。
目光自旁邊的書架掃過,漸淅的東方炻好看的柳葉眉擰在了一起,喃喃說道:「這個中年老闆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會對大魏國的山川地形如此感興趣?朱珠不會喜歡一個中年大叔,他是蓮衣客的什麼人?師兄?手下?」
他臉上露出一絲狠色,眉舒展開來,微笑道:「不還有個冒牌貨麼?這是不是你的小尾巴呢?」
東方炻越閒亟興奮,折身出了書齋。
沒過幾日,朱府前門的點心鋪開張了,後門的書齋也開張了。緊接著蘇州城裡出現了一個江洲來的富商。一個月內他在朱記瓷器行對門開了家東記瓷器行專銷江心白瓷。在朱記絲綢行對門開了家東記絲綢行專銷二匕方錦緞和棉布。在朱記茶葉行對門開了家東記茶葉行爭銷江南茶葉。然後在朱記米糧行對門開了東記米糧行,專銷二匕方大米白麵。而且所有的貨物都比本地的便宜那麼一點點。
消息傳到了朱府,不棄恨得牙癢。她坐在二佟房裡氣呼呼的喝茶,見是江心白瓷,厭惡的扔到一邊讓換威越青瓷。
東方炻說幹就幹,頂著朱府做生意。
不棄問幾位總管:「蘇州府也有專銷二匕方貨物的商舖。那個東記降低價格難道不怕其他商家群起而攻之?」
朱福苦笑道:「小姐知道上回在醉一台找你麻煩的蘇州一霸吳老虎吧?現如今被東記聘走了。誰敢找東記的麻煩,這吳老虎就帶人把麻煩找回來。小姐,怎麼會突然有個東記和朱府對著幹?咱們不是拼不過,但是打一仗時間上拖著不說,利也會薄很多。兩年就賺不了那麼多銀子了。」
不棄一直瞞著他們沒有說東方炻的事情。此時再也不敢瞞下去,低聲說:「那家人。」
包括朱八太爺在內,幾位總管,海伯小蝦都呆了。
那個神秘人家提前兩年就出現了。不僅如此,還擺出不讓朱府賺夠銀子還債的架式。
朱八太爺顴然坐在椅子上,良久下定決心道:「賣吧。把所有的田產祖業全賣了!留兩畝薄田一棟草屋就行了。小九可以討飯,我活了這麼大歲數,享了一輩子福……」
「不用!你不要面子,我要。府裡還有三十住姨奶奶,有那麼多靠著朱府吃飯的下人。我有辦法!」不棄亮出了明媚的笑容。
所有人都被她眼中的光芒所吸引,哪怕是暫時的麻痺自己,也願意相信她。
這時下人來報:「有位東方公子前來拜訪老爺!」
東方炻居然敢上門來?他想幹什麼?

囂張的東方炻

朱八太爺決定單刀赴會。
一眾人等心裡癢癢,渝諭地跟了過去。
江南的府邸不像其他地方的四合大宅院。正廳四周空曠寬敞。繞過倒廈進了門樓後,一方四合的天井。正廳與周圍的廂房相連,二樓之上呈現走馬轉角樓的格局。隱在二樓的廂房中,可以透過雕花窗戶看到正廳。而正廳裡的人卻看不到廂房裡的情形。
不棄小蝦和幾位總管就躲在正對正廳的二樓廂房上。透過二樓的雕花窗子對正廳虎視眈眈。
東方炻穿了件碧柳色的長袍,外面套了件細沙罩衫,顯出一份清貴氣質。他穩坐在鑲漢白玉紅木雕花椅上,雙手扶膝,坐得規矩,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就是一個斯文書生。
他身邊帶著兩名清秀的小廝,捧著禮單垂手肅立在他身後。
大總管朱福嘖嘖說道:「當初若是這樣的人來娶小姐,老太爺和九少爺也不會反對。」
不棄白了他一眼道:「眼睛一閉都是……美男。長得好不見得人好。」
朱福輕咳了聲,閉上了嘴。
朱八太爺足足拖了半盞茶的時間才慢吞吞笑咪咪走進正廳。東方炻站起深揖一躬,恭敬有禮的說道:「晚輩見過老太爺。」
朱八太爺笑呵呵的說道:「坐!看茶!」
沒見東方炻示意,他身後的小廝就把禮單呈上,又退回去站好。
朱壽和朱喜同時低呼了聲:「好厚的禮單!挺誠心的。」
不棄一腳踩在朱壽腳上壓低聲音吼道:「禮厚?他頂著朱記做生意,這才是送咱們的厚禮!」
這兩人也不吭聲了。
朱八太爺坐了,清了清嗓子道:「聽說東方兄弟家的東記在蘇州府生意做得不錯。今天來有何事?」
東方炻大吹一通朱府是商界翹楚一類的客套話後,微笑著直入主題:「很多年前,祖上和朱府結下了善緣。到了爺爺那一輩,出了點小誤會。爺爺鬱鬱寡歡,做晚輩的無論如何也要將這點小誤會化解開。晚輩今年十七,尚未定親,也無妾室。心甘情願等朱小姐兩年,與她結百年之好,共續兩家情誼。」
朱八太爺心裡暗歎,這廝果然是有備而來。話說得漂亮,結善緣,小誤會。
只可惜他的一雙兒女為這段善緣和小誤會丟了性命。
他忘不了薛家莊挺著肚子奄奄一息的女兒,忘不了帶著不棄乞討躲藏最後死得淒涼無比的兒子。這個東方炻雖然不是當年來下聘的有著妻妾的老怪物,他條件再好,他怎麼肯讓不棄嫁給他?朱八太爺嘴角一陣抽搐。茶杯重重擱下,瞪眼吹鬍子當場翻了臉:「兩年後來收銀子!我孫女是不會嫁給你的!」
東方炻並不惱,笑咪咪的說道:「朱府的田產商舖包括這座老宅,全賣了也不值三千萬兩。更何況,」他溫和的笑道,「朱珠就是花不棄,花不棄就是朱殊。前年冬天七王爺遍尋西州府終於找到了她,去年家裡確認她的身份後,祖父就決定讓我娶她。所以,為了避免朱府兩年後能還得起那筆欠銀。今年春天內庫開標時,家裡就使了點小手段,讓朱府花了五百四十萬兩銀子奪得了官銀流通權。
內庫的官銀如果不遇戰爭,每年會有七八百萬兩存在錢莊不會提走,老太爺敢接她回來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只不過,這辦法是晚輩家中的長輩們想到的。所以,朱府敢動內庫官銀,消息就會馬上傳到皇上耳中。這是抄家滅族的大罪,老太爺可以打消挪用內庫官銀的念頭了。」
朱八太爺心裡一驚,笑容抖了抖,勉強還掛在臉上:「老夫壓根就沒想過要挪用內庫官銀。開錢莊有了聲銀流通權,可以讓朱府的四海錢莊多吸納存銀。你家的長輩們太小看朱府了。朱府可是江南首富。」
話說得如此自信,朱八太爺心裡卻在慘叫。他想起柳明月聲稱要找莫府報仇,念在她是薛家莊僅存的血脈,又想到內庫的官銀,這才答應去爭。小手段……叫朱府給皇上送了五百四十萬兩現銀,挖了一大塊內走,還叫小手段?
他開始同情不棄了。
東方炻聽到江南首富四字,眼裡掠過一絲譏諷。沒有他家當初出手相助,朱七爺沒準在流放途中就死了,你朱八太爺在哪兒都還不知道呢。他溫和的點醒朱八太爺:「朱府生生往內庫填了五百多萬兩銀子,莫府方回錢莊休養生息一年後會在明年搶回官銀流通權。明年朱府在內庫中敗給莫府,錢莊生意會一落千丈。
再塞幾百萬兩銀子進去,朱府上哪幾去籌一千七八萬兩銀子?當初白紙黑字寫得分明,朱府又想賴帳逃婚的話,晚輩家中的長輩們一生氣,二孚事情傳揚開去,江南朱府會聲敗名裂,百年世家將毀於一旦。老太爺顧及孫女,就不顧及朱氏家族的上千族人?」
朱八太爺的臉越漲越紅,終於像個皮球似的癟了下去。
這時,東方炻走上前去附耳對朱八太爺說了幾句什麼,然後在朱八太爺驀得瞪回眼睛鬍子顫抖的情形下拱手告辭。
太陽照在正廳外的天井中,東方炻走出正廳後臉上帶著得意的笑容。他走到廂房樓下,揚起臉對著二樓高聲喊道:「老太爺被我說服了!兩年後我來娶你,你現在可以繡嫁衣了!」
囂張,他媽的真囂張!不棄氣得在心裡破口大罵。她推開窗戶對樓下站著的東方炻吼:「你讓他繡嫁衣嫁去!」
東方炻歪了頭看她,薄唇輕輕抿出一絲笑來:「蓮衣客在正門後門的老巢現在都被我接管了。他不敢留逃走了,以後我守著你!正門……還有後門。」不棄呆住。陳煜在守著她?他一直在她身邊?他沒有來見她,他卻一直守著她!那個慨然決絕的死士就是他的人。他知道她沒有死,他知道朱府的孫小姐是她。他一直在,一直在的。不棄胸口突然一酸,熱意直衝眼裡,她趕緊抬了頭望天,想讓淚流回心裡。唇邊隱隱浮起淺淺笑容來。
她的臉閃動著陽光的明朗,眉宇間夾雜著一絲淡淡的憂傷,眼睛卻是那樣的清亮,像月光下的五湖,幽深晶瑩。
東方炻看著她,恨不得一口咬斷她仰起的纖細脖頸。他的後牙槽挫了挫,硬生生把胸口湧起的酸意逼了回去。
他不止一次聽祖爺說起她的母親有多麼美麗,那雙眼睛能賽過世間最亮的寶石。今天,他才真正體味到想讓那雙眼睛裡只有自己一個人身影的滋味。
她也許不是絕世美人,她也不是飽讀詩書的才女佳人。她就是讓他生生湧起一種想用手揉碎了的征服欲。還有那個……蓮衣客。
「你放心,我要麼殺了蓮衣客,要麼讓他跪著給我當奴才!丫頭,這多麼商行抵著你做生意,你能賺多少銀子?一年一百萬兩?二百萬兩?哈哈,大魏國一年的稅收才兩千多萬兩,我看你只有把國庫和內庫都搬空了才行。可惜,皇帝陛下不答應,魏國交稅的老百姓也不會答應!女人,天生就是養在內宅花錢的。老老實實繡兩年花上花轎吧!」
東方炻的囂張把不棄氣得兩眼發黑。她左看朱福在發呆,右看朱喜朱壽在苦笑,她忍,忍無可忍的說道:「你兩年後還說得出這種囂張的話……」
「你待如何?」
不棄甜甜一笑:「我還是不會嫁給你。除非……」
「什麼?」
不棄臉一沉:「你叫他們活過來!」
她啪的關上窗戶,跺腳罵道:「氣死我了。我要使殺手鑭了!」
幾位總管求知慾爆發:「何謂殺手鑭?」
不棄抬起下巴道:「最後一招,致命一擊。保密。」
小蝦看了她一眼,眼裡閃過絲瞭然,悄悄的下了樓。
小蝦的最後一擊是拼得玉石俱粉殺了這個能娶小姐的東方炻。她並不知道不棄的最後一招是她神秘的來歷。在大魏國的天空下,有兩個人擁有另一個遙遠世界的記憶。其中有一個是強大的家族掌門人,他和她有著難以分割的關係。
走出朱府大門,東方炻心情愉悅的在他接手的小吃店裡買了籠蝦餃。還沒開吃,面前已站了一個穿男式白袍的女子。她沉靜美麗,帶著股菩薩般悲憫的神色,靜靜的說道:「我要殺了你。為小姐殺了你。」
東方炻看了看人來人往的街道,吞了只鮮蝦餃,燙得他直吸氣。詫異的揚起柳葉眉道:「這裡?人太多了吧?你殺我還是我殺你都會被官府追究。城外五湖邊如何?地點偏僻藏屍方便!」
「好!」小蝦看了眼朱府。轉身往城外走去。
隔壁是家賣脂粉的店。拿著雞毛撣子正在清掃櫃檯上的夥計的耳朵動了動,緊接著他走進了內堂,過了會出來,繼續掃著塵灰。
秋天的五湖碧波蕩漾。近岸廣閉無艱的蘆葦地漸漸褪去綠意,變成柔和的金黃色。蘆花已經威熟,風一吹細細的花穗柔柔展開。偶爾能聽到野鴨子和水鳥的清鳴。
的確是地點偏僻,藏屍方便的好去處。
風吹過,蘆葦伏低了身體。著碧柳色的翩翩貴公子和穿白袍的清而女子在金黃色的蘆灘地裡靜靜的對峙。打起架來,更像是在跳舞。
東方炻並不想殺小蝦。他覺得不棄身邊的貼身女保鏢更像是她的閨蜜。因為他想到了那個被擒後利索地赴死的死士。不關他的事,不棄仍把帳算到了他頭上。他在心裡暗暗歎氣。
然而小蝦那種不要命的打法漸淅的又讓他生出新的想法。在不棄身邊留這麼一個武藝高強的女保鏢,將來不棄豈不是有持無恐的和他對著幹?
斷了翅膀,剪了利爪……最多吐吐口水罷了。
小蝦可沒有他那麼多想法,招招拚命。匕首將東方炻飄逸的罩袍削下一大塊後,東方炻哼了聲,終於亮出了兵器。軟劍如蛇吐信,映著陽光點點劃出數道光囤。白袍之上像用紅筆作畫,綻開了無數道鮮艷的色彩。她輕飄飄的摔落在蘆葦之上。
東方炻的柳葉眉往上揚了揚,笑道:「算了,我不殺你,廢了你的武功給你家小姐一個面子。」
軟劍一抖,真要挑斷小蝦手腕的經脈。
一枝箭在這瞬間穿破蘆葦淩厲射來。東方炻哈哈大笑:「蓮衣客,你終於出現了。」
他極不在意的避開這枝箭,眼裡露出了興奮的光。
蘆葦叢中並不是只有一張弓,一枝箭。他後退的時候,身後箭枝的破空聲織威了一張網。來勢比身前那枝箭更為兇猛。
東方炻暗罵了聲卑鄙,左躲右閃中頭上束髮的褸頭被一箭射下,黑髮披散下來,擋住視線的瞬間,手臂被又一射來的箭劃破撩起灼熱的痛覺。長這麼大他從來沒有受過半點傷,連對方的面都沒有見著,東方炻大笑:「蓮衣客,我以為這世上沒有對手,你很好!」
他不再強行殺地上昏迷不醒的女保鏢。像道青碧色的煙塵消失在了遠方。
蘆葦叢中此時才走出兩個人來。元崇黑衣箭袖,陳煜戴著人皮面具穿得像蘇州碼頭上最普通的搬運工。
陳煜看了眼元崇,椰揄的笑道:「英雄救美的機會不多。這次我真的要趕到東平郡。你知道這個叫東方的來歷不明,他會纏著你的。用不了多久,我會再來蘇州。」
元崇心疼的看著小蝦,又不免替陳煜擔心:「你離開東平那來靖王的地盤,靖王爺會怎麼想?皇上會怎麼想?就為了她?」
五湖寬廣一眼望不到盡頭,陳煜的眼神深邃也看不清他心底所想。他拍了拍元崇的肩道:「皇上什麼也不會想。我走了。抓住你的機會,這隻母老虎有時候也很可愛。」
他扔下元崇消失在蘆葦叢中。元崇還在回味著陳煜的話。皇上什麼也不會想,皇上為什麼不亂想?大家都知道皇上把兄弟們全流放出去當閒散王爺,就是因為心思太重,想的太多。元崇眼裡的光越來越亮,望著陳煜消失的方向湧出種驕傲來。

遲來的擁抱

東方炻走後,朱八太爺就一直陷在昏亂中。
他一個人在正廳上演看獨角啞劇。時而吹鬍子瞪眼,時而眉開眼笑,時而唉聲歎息,時而喜動於色。
三位總管站在他對面,默默的想老太爺不會是被那個東方小子刺激得傻了吧?
不棄叫丫頭搬了張椅子撐看下巴研究朱八太爺每一種表情背後的意義。
天色不早,不棄吩咐小廝在正廳中擺飯。
松鼠桂魚,魚肉翻切成顆粒炸成金黃色,湯色紅亮,酸甜酥香。響油鱔糊吱吱的爆油聲中飄出濃香。翡翠蝦仁,白綠相間,嫩中帶脆,一口一鮮。蟹粉豆腐蟹粉新鮮,豆腐滑嫩。生煎饅頭蔥花餅棗泥酥餅鍋貼餃,再來碗煮得濃濃的清湯魚翅……所有人吃得心滿意足,朱八太爺的表演還在繼續。
不棄終於忍不住,在朱八太爺的耳邊大吼了聲:「那個痞子最後對你說了句什麼?!」
朱八太爺的腦袋被震得往後磕,撞得生疼。人總算回神了。手一揮:「先擺飯!」
幾位總管默然的望著狼籍的桌子不語。
「給老太爺煮碗陽春麵去!要快,別講究了!」不棄吩咐完之後,黑著臉道「說!」
朱八太爺面露諂媚的笑容道:「丫頭,這事說起來朱府也有錯,畢竟是朱府背信棄義在先,也怪不得東方家。那小子長得不錯,武功不錯,醫術不錯,錢也很多,你嫁給他其實也不虧嘛。」
不棄如被雷擊。她後退一步,一字字地說:「我看著九叔死的,我絕不原諒他們!如果不是他們逼得九叔離家,他怎麼會過得那麼慘?老頭兒你是不是糊塗了?」
朱八太爺搓了搓手道:「可是丫頭,你要知道內庫的官銀一旦不敢調用,把朱府全賣了,也湊不夠三千萬兩銀子。你還是要嫁他。」
「誰說我湊不夠銀子?!」不棄氣得跳了起來。「他究竟許了你什麼好處?!」
沒好處的事朱八太爺怎麼可能這樣?
膈了良久,朱八太爺垂下了頭道:「他說他能入贅。」
石破天驚。連幾位總管都震驚了。
不棄是擁有現代記憶和思想的人。早些年生活在山野之中,對世族大家或是這個時代的很多禮儀傳統看在眼中,理解並不深刻。在她看來,嫁人和娶媳並沒有太大的差別。都是結婚成親。要傳承香火生個兒子姓朱就行了。所以她很不理解為什麼東方炻說可以入贅,朱八太爺的反應就這麼大。
大總管朱福輕聲解釋道:「男子入贅是種羞辱,一生都會被人瞧不起。他進了府就是朱家的人,再不是東方家的人。生下來的孩子都只能姓朱,與東方家無關。東方炻能說入贅的話,東方家拿出了最大的誠意。朱家當然有錯在先,東方家不顧顏面賠朱府一個兒子,對得起朱家了。孫小姐是朱府唯一的血脈,第十代繼承人。將來是一定要找個肯入贅的男子繼承朱氏香火的。老太爺的意思是,如果還不清東方家的欠銀,東方炻又願意入贅。這事,就兩全其美。」
不棄哪肯理會這些。在她在看來,你娶我我嫁你都是一碼事。但是聽了大總管的話,再看著期盼的朱八太爺,她第一回被古人的思想打敗了。她恐慌的想,如果她想和陳煜在一起,依著朱八太爺的想法,陳煜……就要入贅?普通百姓入贅都叫人瞧不起,陳煜還是皇族,太后的嫡孫。堂堂東平郡王入贅,皇上肯?會不會一怒之下把她砍了,免得皇族丟人?
她被蔓延開去的想法嚇傻了。一跺腳固執的說道:「我不嫁他,死也不嫁!我掙錢還給他們去。將來不管我找什麼人甲努生個兒子叫他姓朱就是!別在背後使陰招,當心我不顧九叔的面子不當這個孫小姐了!這就讓你絕後!」
媽的!她最後嚥下了這兩個字,憤憤的離開正廳回了靜心堂。扔下朱八太爺和幾位總管沉默不語。
最後朱八太爺懨懨的說:「她不喜歡東方小子,先掙兩年的銀子吧。將來她喜歡誰,肯入贅就成。」
「老太爺英明。」
但是英明的朱八太爺現在根本不知道,他唯一的血脈,朱府第十代繼承人喜歡了皇族中人。如果他現在瞭解,他會現在綁了不棄讓她馬上成親。

小蝦受了傷,元崇要救美。
海伯盡職的守在靜心堂裡。朱府後院柳林裡空無一人。
不棄鬱悶得無以復加,斥退了所有人,獨自留在小蝦的木屋裡。她盼著小蝦能回來,來這個世界上這麼長時間,除了莫若菲,小蝦是她唯一見到的敢洗天浴,有著驚世駭俗舉動的女子。
她感到奇怪,天已擦黑了,小蝦怎麼還沒回來。經過酒樓她被擄走一事,小蝦幾乎寸不離。
「今天真是倒楣的一天。」她坐在鞦韆上無精打采的想。先被東方炻氣得半死,再被朱八太爺氣得半死,又焦慮小蝦的去向。今天還會發生什麼事情?
她有一下沒一下的蕩著鞦韆。鞦韆越飛越高,每騰起一次,不棄就有種輕鬆感。似乎將那些煩惱遠遠的拋到了身後,身輕如燕,再無羈絆。
柳梢被墓色籠罩變成了深重的綠色。天邊僅剩一線馬上就會被黑暗吞噬的紅暈。她不能回去太晚,甜兒和杏兒盡貴的守在柳林外,晚了她倆會擔心。儘管知道柳林中有機關,但是小蝦不在,也不安全。
不棄歎了口氣。她摸著脖子上那顆刻有朱九華的黑玄珠,泫然欲泣。鞦韆慢慢的落下來,如她的心情,越來越低落。
「不棄。」身後柔柔地響起陳煜的聲音。
不棄下意識的回頭,身體傾斜,差點從鞦韆上摔下來。身後柳樹下靠著樹站著的人可不是陳煜?
回眸之時鞦韆已回落至陳煜身旁,隔得近了幾乎伸手就能抱住他。不棄臉上漾起了笑容,只等陳煜拉住鞦韆。
淡淡的光線映進她眼眸裡,蕩漾著的風情萬種柔媚情愫歡喜無限嚇了陳煜一跳。這是自不棄離開之後,他第一次近距離的看她。短短七八個月,不棄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像剝了粗糙外殼的荔枝,白嫩滑爽誘人食慾。長長的紗裙像托著一個夢,而陳煜有些近鄉情怯。他伸手推了一把鞦韆。
鞦韆又猛的騰起離他越來越遠。不棄扭著頭一直看著他,眼眸中的情緒變得不解激動憤怒。這會兒她像什麼呢?陳煜費解的利用這短時間的遠離思考著,鞦韆蕩進了模糊的暮色,不棄清亮的眼睛像天際閃動的星星,孤獨的閃爍。
他輕輕躍起,在這一刻,陳煜覺得擁有輕功是件無比美妙的事情。他輕鬆的追上了鞦韆,摟著不棄跳上了一株柳樹。
柳林讓他想起了莫府後固的松柏林。只是這一回,他沒有再掩蔽自己的面目,沒有離她一丈開外,而是將她抱進了懷裡。
胳膊被她使勁擰了下。隔看薄薄的衣衫,不棄使勁的擰了他一下,一口咬在他手臂上,然後抱住了他的脖子哽咽看說:「我恨你。陳煜,我恨你。」
他撫摸著她的頭髮,扶看她的臉。四目相對,陳煜發出一聲長長的喟歎,準確的吻上了她的唇。
她的嘴唇涼而柔軟,而陳煜似乎能感覺到自己嘴唇上血液在歡呼奔騰,讓他有種想狠狠的咬她一口的慾望。
「痛!」不棄發出模糊的聲音,用眼神斥責他粗魯的吮吸。
陳煜意猶未盡的舔了舔她肉肉的嘴唇,抬起頭,將她的腦袋壓在了懷裡。
他的心跳得很快,不棄小心將手印上去,手心被胸腔有力的心跳震得一下一下的,她輕聲說:「我都忘了你長什麼樣子。我記得起莫若菲,記得雲琅,偏偏記不得你長什麼樣子。」
她拾起他的手,手指劃過他乾淨修長的指尖,一下又一下。陳煜猛然收緊了手掌,將她的手攏在了掌心,輕聲說:「丫頭找你來了。」
不棄抬起頭,撅起嘴,惱怒不甘的往身後看。果然,風裡隱隱傳來甜兒和杏兒的呼聲。
陳煜抱起她落在地上,摟著她低聲說道:「小蝦受了傷,有元崇照顧不用擔心。我要回東平那。有事去大門口的胭脂店。」他的聲音沉穩,眼睛溫柔,對她微微笑了笑,轉身就走。
不棄慌亂地扯住了他的衣角,手輕輕搖了搖,腦袋也輕輕搖了搖。
陳煜驟然想起不棄初進王府的那晚,也是這樣輕扯住他的袍角,絆住了他的腿。他已經看到甜兒杏兒走到了鞦韆旁,焦急的聲音近在眼前。而不棄的眼神讓他不忍,他握住她的手拉著她飛快的往前跑。
不棄臉上的笑容噴湧而出,明朗的沖身後大喊了聲:「我內急!你們別過來!馬上就好!」
陳煜一愣,飛快的將她抵在一株粗大的柳樹上悶笑著用力抱著她。
不棄踢了他一腳,瞪了他一眼,意思是難道他還能找出更好的理由?
「小姐,你小心點,當心林子裡有蛇!」
不棄埋在陳煜胸前吃吃的笑了。
倦烏歸林,柳林深處只聽得見兩人的心跳聲。不棄用腦袋在他懷裡噌著玩,低聲說:「我一直都想你抱我。你從前……」
「小姐?!」
甜兒的聲音讓陳煜果斷的拉開不棄的手,低聲道:「等我回來。」
他飛身掠上了柳樹,朝不棄打了個手勢。不棄戀戀不合的抬頭望他,看著枝葉間那張眉目硬朗的臉,篤定的眼神不動。
陳煜歎了口氣,腳尖輕點,無聲無息的消失在墓色中。透過長長的柳枝,他看到不棄回轉了頭,退了出去。和兩個丫頭漸行漸遠。
陳煜默默的坐在樹杈上,望著柳梢上升的一彎新月微微笑了。小蝦今晚不在,這裡就由他守著吧。

失手被擒

蘇州城小巷縱橫交錯,近水園林眾多。東記最近買下了一座叫抱石居的園林。匝額新制,墨汁淋漓改了故名,新命名為藏珠樓。落款正是東方炻。
若以字論人,單看其豪放瀟灑,東方炻怎麼也不像是個小肚雞腸陰險卑鄙的小人。他看著左臂被利箭劃出的那道血痕就生氣。
「小蝦沒有回朱府,她既然被蓮衣客救走,必定和他在一起。令蘇州府所有的暗樁都出動把人找出來!找不看也要驚飛他們。去靖王孫的別苑,把那位假冒蓮衣客的元公子帶回來!」他冷聲下了命令。
黑鳳單膝跪地,比他還咬牙切齒:「我親自帶人去。黑鳳一定將蓮衣客碎屍萬段!」
東方炻噗的笑出聲來,他搖了搖頭道:「你不是他的對手。要殺他,也要等公子我和他打過再下黑手!」
黑鳳不明所以的看著他,不太明白這麼危險的人物留之何用。
東方炻沉吟片刻後道:「你回家去一趟,告訴老爺子,我要在蘇州留些日子。就說……朱府孫小姐頗為有趣,我打算和她多接觸些日子。有元崇在手,我不信蓮衣客不出來。大俠,不都是喜歡捨己救人的沽名之輩?他若不救憨到傻的元公子,他還枉稱什麼大俠?」
他說著說著神態漸漸變得自然,悠閒的趿著繡花拖鞋哼著小曲走進了水榭。
夜色中,無數暗探出現在蘇州府的街頭巷尾。藏珠樓水榭中響起了溫婉悠揚的評彈聲。

東方炻雖然沒有完全猜對,誤打誤撞地卻找到了小蝦和元崇。
元崇不肯放過英雄救美的機會,更沒有想到東方炻的人會闖進靖王孫的別苑抓人。幾乎沒費多大功夫。他,小蝦還有倒楣的白漸飛三人束手就擒。
被綁送到藏珠樓時,水榭裡的評彈還未唱完,東方炻仰天長笑。覺得蓮衣客不過如此,事情簡單得叫他興趣驟減。
他賞了唱評彈的爺孫倆十兩銀子,端著盤剛出籠的水晶蝦餃進了地室。隔了鐵柵欄邊吃邊看著綁在木樁上的三人。
「這裡條件不太好。你們兩個大男人沒什麼關係,這位小蝦姑娘帶著傷。傷口化膿惡化就不大好了。」
地室近水,很潮,牆壁上生出了暗綠的苔蘚,牆根被水浸出灰白的水詬。白漸飛沒練過武功大家出身嬌養看,繩子一綁就去了半條命,有氣無力的垂著頭。
元崇自被抓進來嘴裡就罵個不停。小蝦很冷靜的看著東方炻,一聲不吭。
東方炻吃完蝦餃憐惜地看著小蝦道:「你是朱珠的人,我不想這樣對你。這位元公子武功不行,包紮傷口倒也利索。小蝦,我不是要找你。我找的是蓮衣客。你稍等片刻,元公子只要說出蓮衣客的下落,我馬上送你回朱府。」
小蝦眨了眨眼睛,臉色淡漠。她知道是蓮衣客救了自己,可是暈過去之前,她分明看到自蘆葦叢中走出來的人是元崇。元崇那一箭讓她著實疑惑。明明他的武功不行,箭法卻太傳神。她抿緊了嘴,心裡暗自猜測著元崇與蓮衣客之間的關係。難道這世上的蓮衣客並不是一個人?
元崇大笑起來:「少爺我就是蓮衣客。箭法好了點。武功差了點。你這麼仰慕我,難不成是想嫁給我?少爺對小白臉沒興趣。」
東方炻叫下人搬了張椅子,又泡了壺好茶,慢悠悠的喝了。他看著元崇笑了笑道:「充英雄很傻。你不告訴我另一個人是誰,我先拿他開刀。這位白公子滿腹經綸,聽說在望京城也是有文名的才子。少了舌頭,不知道將來他是否能當個啞巴宰相?」
白漸飛成功的被這句話嚇醒了,哭喪著臉道:「元少爺,你當英雄我就成啞巴了!還有比咱倆更鐵的哥們兒?相交十來年,穿開檔褲我就認識你了,你是什麼蓮衣客啊?!」
元崇瞪他一眼,心想我保了你,不就賣了陳煜?你這軟性子,難怪陳煜打死也不敢讓你知道他的秘密。他昂起頭啐了一口道:「沒勁!有本事自己找去,拿我們做人質有什麼意思?你殺了我們傷了我們,他會替我們報仇。動手吧!」
小蝦的眼風輕輕在元崇身上一轉,開了口:「我不知道蓮衣客的下落。知道一定告訴你。你可以慢慢問元公子。他肯定知道。」
東方炻一愣,哈哈大笑起來:「小蝦,你真有趣。我可以替你向府上帶個話回去。現在我不能放你。我看這位元公子要開口,只能對你下手。元公子,我說的可對?!」
元崇大怒:「你為難一個姑娘有什麼意思?好,你要去尋死,很簡單。明日午時你綁我了去咋天那片蘆葦灘,蓮衣客會出現。看他怎麼收拾你。」
東方炻笑道:「這不就結了?元公子,希望蓮衣客能如你的願出現。我是不輕易殺人的。但是他要是不出現,我可就不保證小蝦和白公子的日子會不會好過。」
小蝦突說道:「你這麼卑鄙,你覺得小姐會喜歡上你?」
東方炻想了想道:「她喜歡與否不重要。我只是不喜歡未來的老婆給我戴綠帽子。男人最不能容忍這點。明白?」
他背負了雙手,慢條斯理的走了。
元崇見地室無人,這才輕聲說道:「小蝦,我知道你本來不會被捉住的。你有本事逃出去你就走吧,走得一個是一個。」
「怎麼找他?」
元崇眨了眨眼,費勁的挪動了下身體偏過頭用唇語說道:「朱府柳林。」
小蝦看了他一眼,嘴裡突吐出一片薄薄的刀刃。刀光閃動,已割斷了繩索。
她替兩人鬆了綁道:「我走了。」
她走到牆邊一掌將窗口的木欄杆擊得粉碎。輕輕巧巧的翻了出去。她回過頭,輕聲對元崇說道:「你跟我一起走?」
元崇看著白漸飛嘿嘿笑了:「我不能扔下他。這事和他無關。」
小蝦眼裡閃過一絲暖意,慢慢滑進了水中。
白漸飛蜷坐在一旁,沒好氣地說道:「說吧,蓮衣客究竟是誰?從小到大沒見過你有什麼江湖朋友。什麼時候認識了這麼個神秘人物?」
元崇站在窗邊,望著小蝦遠去的方向只笑不語。
「你不說也無所謂,我跟著小蝦姑娘就是了。」東方炻的笑聲突從身後傳來。元崇驚惶的把腦袋伸出窗外大吼道:「小蝦,有人跟著你!」
東方炻呵呵笑道:「她已經走遠了,再說了,她聽見也沒關係。我都看到了。雖然你沒說出口,但是我忘了告訴你,我能看懂唇語。來人,送元少爺白少爺回去。」
「你為什麼要放了我們?」
東方炻撓了撓頭道:「留著你們看熱鬧唄!我現在就去朱府的柳林會會蓮衣客。敢守在我老婆屋外,看我不打他滿地找牙!」
他大笑著離開了地室,不多時,進來幾個人,恭敬地說:「元公子白公子請,馬車在外面等候。」
白漸飛跳起來,扯了扯元崇的衣袖說:「現在不是生氣的時候,出去再說。」
元崇笑道:「既然要放我們走,自然沒有留在這裡的道理。怕什麼,我就賭他不會殺咱們。他還沒找到蓮衣客呢!」
那幾人突對他們一笑,撤出了把迷煙。見二人軟倒後才笑道:「公子放你們回去可不想你們驚走了蓮衣客。這藥保證你倆安睡到天亮。抬走!」

月色淒迷,朱府靜心堂外的柳林很平靜。
陳煜半躺在一株枝杈上默默的想著心事。他在蘇州府停留的時間太長,需要快馬加鞭才能趕上慢吞吞前往東平郡的隊伍。他想到了那幅得之不易的地圖。
七王爺被明月夫人以金針渡穴救得之後曾派八名死士前往明月山莊打探消息。沒有一個人活著回來。那次打探唯一得到的東西就是這幅地圖和碧羅天的名字。
明月山莊就在西楚州。江心白瓷窯就建在與東平郡和南昌郡交界處。那裡的水質與陶土造就了天下聞名的江心白瓷。
七王爺臨終前告訴了皇上。陳煜心裡也清楚,柳青蕪曾親口對他說出了碧羅天。他不能再在蘇州府停留,天亮之後他就要離開。
林中突響起颼颼的風聲,機關被觸動。陳煜機警的坐起身,自懷中取出了張人皮面具覆在臉上。他調整著呼吸,緊緊靠著樹幹傾聽著前方的動靜。
眼裡微露出驚訝之意。機關發動的聲響不絕於耳,他卻沒有聽到來人中招的聲音。觸動了機關還能靈巧閃避,來人是個高手。
盞茶工夫後,林中奔出一個人來,月光映在他臉上,陳煜認出是東方炻。
「小玩意兒不咋樣,就是太多,麻煩!還不如走正門方便。」東方炻嘀咕著,經過陳煜藏身的柳樹,沒有發現他。
陳煜盯著東方炻心裡湧起了陣陣疑惑。
這個人先擄了不棄,再完好無損的送她回來。他是什麼人?
不棄懸賞一萬兩銀子硬說是蓮衣客擄了她,難道東方炻和自己有仇?這才讓不棄用這種方式叫自己藏匿行蹤?
東方炻在醉一台追問蓮衣客的下落。緊接著就找到了他合棄的朱府前門和後門的小吃店和書齋兩個據點。這個人的手段並不簡單,心思細密。
在蘆葦灘他也一副對自己感興趣的模樣。他為什麼要找他?
他究竟是衝著自己還是沖看不棄來的?陳煜回想了很久,也想不出自己化身為蓮衣客時得罪過姓東方的人。
那麼,東方炻是沖看不棄來的?
朱府的家產巨大,不棄成朱府的繼承人就威了靶子。陳煜緊皺著眉,想起花九,心裡又一陣歎息。他萬萬沒有想到收養不棄的花九竟然是朱府的九少爺。他顯然把不棄託付給了朱八太爺。以不棄對花九的感情,讓她合棄朱府顯然不可能。他原本想不棄能在朱府平安的生活,等著他做完手裡的事情再來找她。但是突然冒出的這個東方炻讓他覺得不棄突然變成朱府孫小姐的事情有些不簡單。
湖魚跟隨東方炻而去,沒有回來定然是死了。
陳煜慢慢的回想,腦子漸漸變得清明。
東方炻大搖大擺的往前走。到了木屋前,他警覺地停了下來,聆聽了聽周圍的動靜沒有進去,反而在屋外大聲說:「蓮衣客,你再不出來,我就一把火燒了這裡!再擄了她!別每次藏著躲著放陰箭。她說你武功好得很,我偏不相信。」
陳煜暗咬了下牙。東方炻囂張的模樣讓他很想下去揍他。聽他的語氣,彷彿知道了不棄認識自己。他想起為了讓不棄相信,他曾拿過一枚蓮花銅錢交給侍衛湖魚。
一定是這枚蓮花銅錢叫東方炻發現不棄認識自己。如此一來,東方炻在醉一台對蓮衣客緊追不問就有了合理的答案。
陳煜眼裡閃過一抹狠意,他已經能確定東方炻是衝著不棄而來。這個人武功高強,出手歹毒。自己現在沒辦法把不棄帶在身邊。陳煜有些擔心,他走了之後,小蝦與朱府的力量不能保護不棄。
他盯著東方炻,心裡起了殺機。他正要出手的時候,前方白影一閃。小蝦趕了回來,正巧和東方炻碰了個正著。
「你來得正好,我正愁找不到他。你不是我的對手。不過,如果他在的話,我想他一定還會救你。」東方炻呵呵笑道。
「你來了就走不了。我要擒了你換元公子和白公子平安。」小蝦淡淡的說道。
陳煜又是一驚,東方炻為了找他竟然擒了元崇和白漸飛?
東方炻歪著頭看了眼小蝦道:「本以為你就是個冰山美人,沒想到你對那個憨大個兒挺在意。我早放他們回去了。我不殺他們,留著他們,遲早會讓我知道蓮衣客是誰。」
小蝦往屋後退去,大笑道:「好,放得好!省得我還擔心他們。現在對你下手無所顧及了,你死也好活也好都無關緊要!你大概不知道。你的人進水榭時我就猜出,你的目標是找出蓮衣客。對付你的那些手下並不是件難事。只不過,我想難得一個機會可以引你來,所以就和元公子說好了,騙你來柳林。實而虛之,虛則實之。你疑心太重,所以才會上當。蓮衣客並不在朱府柳林。其實他和元公子說好明天中午在蘆葦灘見面。可惜,你不相信。」
東方炻一愣。樹上的陳煜也忍不住笑了。元崇的確不知道他會來柳林,他和他約好明午在蘆葦灘相見,來柳林是他臨是起意想見不棄一面。也閒刳這裡守她一晚。沒想到競有這樣的巧合。
見小蝦胸有成竹,陳煜輕伏在柳樹上,放棄了出手的打算。他很好奇,武功不敵東方炻的小蝦有什麼辦法對付他。
東方炻彈了彈手中的軟劍笑道:「看你信心十足,你以為這裡的機關能難住我?當我真的會怕麼?」
此時小蝦手中突然閃過火光,緊跟著她躍進了屋後的水池中。
東方炻呆了呆暗叫不好身體一掠而起。
然而為遲已晚,木屋突然炸開。耳際轟隆隆連聲巨響,強烈的爆炸氣浪震得陳煜差點被摔下樹。他緊貼著樹幹苦笑著想,這個小蝦居然把所有的火藥全埋在木屋附近,實在太出人意料。
東方炻只想著那些弩劍陷阱一類的機關,根本沒想到小蝦竟是這般暴烈的做法。身體掠起的同時強烈的震盪直撲過來,撞擊著胸口,他嘴裡一口血噴出,想跑為時已晚,兩眼一黑就暈了過去。
聲響引來了朱府的護衛家丁,最先趕到的是靜心堂裡的海伯。他目瞪口呆地看著木屋炸成了碎片,柳枝炸斷,滿地狼籍。地上趴著一個衣衫檻樓的男子,再聽到水響,小蝦渾身是水的從水池中走出來。白袍貼在她身上,包紮好的傷口裂開,白袍上點點血污,看上去甚是淒慘。
「小蝦!」
「我沒事!小姐早說過,有這方水池,炸不到我。」小蝦眼裡露出得意的笑容。
不多時朱府的大總管朱福和三總管朱壽也趕了來。
朱福翻轉過東方炻的身體,伸手握住他的腕脈,長舒了口氣道:「還活著。」
小蝦撇撇嘴道:「殺了吧。」
朱壽歎了口氣道:「殺不得!」
一行燈籠在林間亮起,被爆炸聲驚醒的不棄披了外裳帶著靜心堂的丫頭匆匆趕來。她聽朱壽說殺不得,奇怪地問道:「為什麼殺不得?」
朱福面色沉重,自懷中取出一封書通道:「此人心機沉重,進柳林前留書一封,道他家中長輩們已知道這事。如果他在蘇州府有什麼事,定是朱府所為。背信棄義在先再殺他於後,讓咱們自己想後果。」
不棄氣得一腳踢在東方炻身上,見他呻吟了聲道:「好啊,給我用十斤重的鐵鐐鎖了他,我慢慢伺候他養傷。不把他養成太監,我就不送他離開!」
風遠遠的把他們的話送進陳煜耳中。他心裡疑惑更重。東方炻家中是做什麼的?他在短短一個月內開了好幾家東記商舖和朱府唱對台戲。難道他是朱府商業上的競爭對手?說朱府背信棄義又是怎麼回事?
無數的疑問湧上心頭,陳煜默默的想了半天,事有輕重緩急,處理不好東平郡的事,他就無力分心助不棄一臂之力。他覺得自己現在不露面為好。既然擒了東方炻,元崇會平安無事。東方炻重傷,短時間內不會對不棄造成威脅。利用這短時間,他要馬上趕到東平郡。
陳煜深深望了眼不棄,悄悄的離開了柳林。
人都有出錯的時候,陳煜這時沒有把東方炻放在心上,讓他後悔了很久。

對敵人要像寒冬般無情

朱府最美的院子不是靜心堂,也非紅錦地。而且靠近湖邊的菊固。
陽光燦爛,支開的窗戶將滿院菊色送進了屋裡。
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屋裡靠牆擺看張雕花木床,垂著重重藕合色的紗帷。紗帷裡面倚床靠坐著個身段苗條的女子。
她懷裡躺著個眉清目秀的年輕公子。身上搭著床薄被,雙手被銬在床柱上。
那女子輕撫著他的臉,柔聲說著什麼。
那聲音既綿且軟,似有似無的順看風傳到隔壁的廂房中。
廂房門窗緊閉,不棄貼著牆聽著,嘴裡嘖嘖有聲:「壽總管,房裡春色無邊,你說床上那廝是不是該叫獸獸才夠貼切?」
她滿臉期待的回過頭,一雙限眸閃動著好奇和興奮。
三總管朱壽坐在桌子旁,手撐著臉擺出一副牙疼的模樣,有氣無力的說:「孫小姐,我可被你害慘了。」
不棄瞪了他一眼道:「你是說我這法子不管用?要不要先在你身上試試?」
朱壽對這個半是徒弟半是主子的丫頭徹底整暈了。他討好的說道:「小姐不愧在市井之中長大,所思所想大家閨秀實難相及!這法子好,好的不得了……只要是男人就受不了!」
不棄滿意的點點頭。退回桌邊坐著,端起一杯茶悠閒的喝著,抓了把瓜子悠閒的啃著,越閒亟高興,一時間眉飛色舞,自顧自的笑得花枝亂顫。
朱壽的臉色更難看。孫小姐說是已過十五,其實明年春天才及笄。要是老太爺知道孫小姐逼著自己找了蘇州河上最有名的紅牌姑娘去挑逗東方炻,他會是什麼下場?
朱八太爺給東方炻請最好的醫生看傷勢,一天五餐好吃好喝供著。生怕一個不留神就把東方家得罪慘了。不棄沒有反對,卻趁東方炻昏迷時叫朱壽用鐵鏈鎖了他。今天趁朱八太爺不在府中,去蘇州河上重金請來了最有名的花船上最有名的紅牌姑娘來侍候東方炻。不棄回想東方炻那天擄了自己的拽樣就氣不打一出來。今天終於可以報仇,她怎能不興奮不期待不高興?
無聲笑過一陣後,不棄偏過頭看見朱壽愁眉深鎖,臉逼瓜還苦,這才恍然大悟道:「對不起啊壽總管,我忘了你也是男人了。你受不了就先出去吧,在院門外等著就行了。」
朱壽一愣,臉苦得快要擰出苦汁來:「孫小姐,我不是!」
不棄驚跳起來:「你原來不是男人?!」
朱壽欲哭無淚:「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怕老太爺知道了,真不讓我作男人了!」
不棄哈哈大笑。也許她的笑聲太大,讓隔壁廂房裡的東方炻聽見了。他的罵聲馬隔了牆壁傳進來:「臭丫頭!你居然這麼記仇!」
聽到東方炻開罵,不棄笑得更開心。
她推開房門站在院子裡故作奇怪地大聲說道:「我是在記仇嗎?我明明是在報恩!試想誰家會對一個半夜翻牆的賊子這麼好?給你治傷,讓你住這麼美的院子,還找了蘇州河上最美的姑娘侍候你,你該感謝我才對!你還有什麼不滿意?哦,我明白了,難道你是覺得依依姑娘的脫衣舞跳得不夠好看是吧?」
紗帳輕輕拂開,走出來一個穿著粉紅紗衣的嫵媚女子。瓜子臉,春水眼,紅唇如櫻。扭著腰揮著絹帕媚聲說道:「奴家見過孫小姐。叫孫小姐失望了,依依還未作舞。方才只是陪著公子聊了幾句家常。」
不棄忍住笑道:「話說多了會口渴,倒杯茶替公子潤潤喉。」她擠眉弄眼地沖身後的朱壽招了招手。
朱壽長歎,從懷裡拿出一包春藥哆嗦著倒進茶裡。
做了初一就不怕十五。上了孫小姐的賊船就甭想下了。他滿臉不忍的將茶遞給不棄,小心的說道:「這個……花了十兩銀子!」
言下之意是好藥!
又扯了扯不棄的袖子壓低了聲音道:「孫小姐,還是避一避吧。傳出去,老太爺怕真要閹了我!」
「你不說我不說,小蝦在外守著,四周無人,老太爺怎麼會知道?萬一聲音太大被人聽到,就說他傷勢未好痛的!」不棄賊笑著親自端了茶走了進去。
依依垂下頭挽起紗賬。東方炻四肢被鎖在床上,身上蓋了床絲被,狠狠的瞪著她。
「嘖嘖,瞪我幹嘛?沒對你用鞭子不滿意?可惜姑娘我不變態!來喝喝水,潤潤喉慢慢罵!」不棄示意依依捏開東方炻的嘴。
東方炻顯然明白茶水有問題,咬緊了牙。
「壽總管,你來——」不棄拖長了聲音,把朱壽拉了進來。
朱壽對東方炻一揖到底:「對不住了,孫小姐也是好心。」
一杯茶灌進去後,不棄眼瞅著東方炻眼神渙散臉色發紅額間冒汗呼吸變得急促,手輕輕巧巧的捏著張銀票塞進了依依的手裡:「好好跳場舞給公子看。我在院外聽你的好消息。」
帶著朱壽帶沒走遠,就聽到依依柔媚的歌聲響起,緊接著聽到鐵鏈碰得卡嚓作響,東方炻的怒罵聲如蘇州河水滔滔不絕。
朱壽小心地瞥了限不棄,她臉上的笑容怎麼看怎麼無辜。他不由得想,九少爺究竟教了她一些什麼東西?
小蝦安靜地守在院子外,面容沒有一絲波動。朱壽靠近她低聲問道:「你不覺得孫小姐手法太……那個?」
小蝦淡淡的回道:「本來我說讓我去,孫小姐不幹。其實看也看不掉一塊肉。何必花銀子去花船上找紅姑娘?事後還要給銀子封嘴,孫小姐這事考慮得不夠周全。」
朱壽被自己的口水成功的嗆翻了。自己妹妹不比孫小姐差啊!這主僕二人在一起,還有什麼事幹不出來?他回望了眼院子,不禁同情起東方炻來。
隔了一個時辰,東方炻的聲音變得嘶啞。不棄坐在湖邊曬太陽也曬夠了,便帶著小蝦大搖大擺走了進去。
依依也不避她倆,慢慢拾起衣裳穿好。不棄又一張銀票遞過去,示意小蝦送她出去。
屋裡沒人,東方炻雙目赤紅,開口時聲音破得像老牛拉的破車:「臭丫頭,小小年紀不要臉,不知羞恥!」
「是啊,我是不知羞恥。可是有人不要臉的要入贅來娶我,相比之下,我臉皮薄多了。」不棄從懷裡拿出一張紙,笑咪咪的念道,「吾見色起心,偷入朱府,企圖冒犯朱府三總管朱壽,被當場擒下。自知罪大惡極罪無可恕罪有應得,無臉再娶朱府孫小姐,兩家婚約就此作罷。東方炻字!」
她拿起印盒獰笑著走近東方炻,抓起他的手要按手印。東方炻攥緊了拳頭,任不棄怎麼掰也掰不開。她累得直喘氣,一巴掌拍在他臉上說道:「你不畫押,明天我就找個小倌來侍候你!」
東方炻愣了愣,大笑起來。他的笑聲難聽得像老鴰叫:「好,朱丫頭,我越來越喜歡你了。」
他鬆開了拳頭,不棄哼了聲,上前抓起他的手指清楚的按下指印。她得意洋洋的說道:「你這個好男風的淫賊還想娶我?有字據為憑。你敢亂來,我就叫書齋刻印了遍天下的散發!」
東方炻咬著牙看著她,眼裡閃動著奇怪的光:「你為何不把朱府的欠銀一併銷了賬?」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家當年還出手幫了朱府渡過難關。我絕不拖欠你家一兩銀子!」不棄理直氣壯的說道。她將字據小心納入懷中,偏過頭一本正經地對他說道,「今天只是對你傷了小蝦的回報!別以為本小姐有心情對付你,要知道依依姑娘的出堂費很高,一百兩!說起來你還賺了。壽總管說,平時要看依依姑娘跳舞,一百兩還瞧不見。送她纏頭的恩客海了去了!惜福吧!」
她眉梢眼底閃動著一種光,整個人變得極為生動。
看著不棄轉身就走,東方炻喊道:「你總不能一直鎖著我吧?我府上的人看到你鎖著我,我擔心他們發作起來朱府會遭殃。」
不棄回過頭想了想道:「這倒是件麻煩事。」
東方炻笑了:「字據已經到手了,你還不放開我?」
不棄撇撇嘴道:「我還沒想好,你府上的人也沒來朱府,著什麼急呀!老實呆著吧!沒準兒我家老太爺放心不下你,回來就會放了你。」
「朱八太爺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呢。也許看上哪家姑娘想取個三十一姨奶奶回來也說不准哦!你這麼著急想幹嘛?」
東方炻終於破功:「我他媽的要出恭!」
不棄驚歎:「真的?噓——」
東方炻一愣,氣得臉漲得通紅,競不知道該哭該笑還是該罵。她竟然發出哄小孩子撤尿的聲音。
不棄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她像翹著尾巴的驕傲孔雀沭著滿身陽光走出了房門,東方炻癡癡的望著她,嘴角漸漸泛起了笑容。
他的手腕用力一掙,箍著手腕的鐵囤就扭開了。仔細看才會發現,手上的鐐銬斷口嶄新,顯然是才被鋸斷的。
東方炻忍著身上的傷痛坐起身,從枕邊摸出一根銅絲幾下捅開了飄上的鐐銬。他喃喃說道:「丫頭,你臉皮還不夠厚。若是你守著依依,她就沒時間鋸了。你怎麼就這麼乖,偏偏就找到了蘇州河上最大的花船呢?」
東方炻活動了下手腳。傷口被包紮得極好,胸口還有些悶痛,也虧得他發現及時一掠而起,否則沒準兒真被小蝦炸死在柳林中了。
他撐著下巴坐在床上想了半天,又用鐐銬鎖上自己,閨上雙眼靜靜的運功。

公堂之上

更聲敲響:「天干物燥,防火防盜——」
菊固外守夜的小廝耷拉看腦袋睡意朦朧。東方炻擰著眉想,朱八太爺替他治傷,不敢得罪他,卻又放任那丫頭鎖看他,這又是什麼意思?他腦中轉了轉就氣得掙脫鐐銬坐起身來。低聲咒罵道:「老狐狸,你表面做功夫,暗中卻巴不得朱丫頭整殘我是吧?」
他氣了半晌再也等不及看明天不棄如何收拾他。悄悄下了床,活動了下筋骨決定不陪她玩了。
東方炻輕而易舉的避過打瞌睡的小廝,了無聲息的潛到了湖邊。月亮懸在半空,飛虹橋架在一湖碧波之上恍若架在天上,美麗靜謐。
他凝神看著那座橋,又看了看身上的淺色袍子,暗罵了聲,施展輕功如壁虎般貼著橋欄小心的過去。
遠遠望去,像是一片輕雲自橋上滑過。東方炻的輕功令人咋舌。
過了橋,他並沒有自屋簷而上,而是繞到後牆處一躍而起。東方棄舒展了眉,他不信靜心堂裡住的全是高手。
撬開窗戶,他勾著屋簷翻進了屋。整個動作一氣呵成,半絲兒聲響都沒有弄出來。他不禁得意的想,他頗有偷香竊玉的能耐。
望著秋香色紗賬裡那個熟睡中的人兒,東方炻開始心癢癢。朱丫頭,白天用春藥美人整我,今晚上少爺要全部找回來!
依依美人倒是脫了衣裳賣力的挫鐐銬,但他畢竟被不棄和朱壽強灌下價值十兩銀子的上好春藥。依依雪白的胸頸身上的脂粉香叫他忍得血脈貴張,叫得聲嘶力竭,沒滲半點水分。
東方炻越閒亟鶴努飄步輕移,手拂開紗帳,一個縱身覆壓下去。他的身體壓著錦被,手捂上床上姑娘的小嘴,扳過了她的臉。
淡淡的夜色照進雙薄薄的單眼皮,東方炻一愣,床上怎麼會睡著小蝦?
錦被嘶啦一聲被小蝦藏在被中的匕首劃開,刀光自下而上掠起。東方炻雙手一撐翻開,小蝦大喊一聲:「淫賊,還想跑?!」
她提了內力,聲音傳得極遠。
窗外一聲鑼響,傳來丫頭的尖叫聲:「抓採花賊!有採花賊進了小蝦姐姐的房間!」
東方炻站在一旁咬牙切齒的說道:「你怎麼在她房裡?!」
小蝦淡淡的說道:「小姐覺得東方公子一夜未歸,府中競沒有人來找,太奇怪了。她還說,公子被鎖在床上,依依姑娘的眼神太平靜,尋常人的好奇心她半點也沒有。實在奇怪。這麼多奇怪加在一起,今晚菊固沒動靜,小姐住的靜心堂也會有動靜。我捨不得讓小姐涉險,只好在她房裡等著了。」
東方炻呵呵笑了起來:「我倒是小瞧了那丫頭。不過,你欄得住我?」
小蝦退後一步,站在屋角道:「雖然你的傷還沒好,但我的傷也沒好。我武功不如你,攔你作甚!公子請便!」
東方炻眼裡又露出奇怪的神色,反而在屋子裡坐了下來:「外面肯定有危險我不出去。」
小蝦平靜的說:「你不出去,我就出去了。」
「你也不准走!」
小蝦聽話的也坐了下來。順手點亮了燈。
這時,屋外一片嘈雜聲。不棄在院子裡高聲叫道:「小蝦,你沒事吧?!」
小蝦大聲說道:「小姐,東方公子不准我離開房間!」
東方炻也大聲說道:「外面你佈置了弩弓對著我,找了高手來對付我,我才沒這麼笨!」
不棄轉過身對蘇州府衙門的捕頭大人福了福道:「大人,你親耳聽到了。東記的東家東方炻不好好正經做生意。來了蘇州府以低價打壓蘇州本地的商家們,又請得吳老虎使卑鄙手段威脅。商人們敢怒不敢言。我朱府生意做的大了點,他竟然闖進我的閨樓企圖不軌。大人明察!一定要替小女子作主。」
她的聲音不大也不小,隔了窗戶東方炻仍聽得清清楚楚。他苦笑著想,這丫頭競把衙門的捕頭請了來作證。
此時小蝦的手猛然揮動,窗戶被悉數推開,東方炻迅速的回頭,撕下一片衣襟蒙住臉,自房間裡一掠而出大聲喝道:「我東方炻定報此仇!」
事先得了不棄的令,沒有人追他,任他離開。
衙門的捕頭早被不棄用銀子餵飽了,狠狠一跺飄道:「這等奸商淫賊定不能輕饒,朱小姐放心,在下一定捉拿他歸案。」
不棄斯文的說道:「如此有勞大人了。海伯送李捕頭。」
衙門裡的人走後,底樓廂房中走出朱八太爺及大總管朱福和三總管朱壽來。
朱八太爺眉飛色舞的說道:「丫頭,幹得好!我正愁請神容易送神難,留著他養傷總覺得留了隻老虎在府中。又不敢對他怎麼樣。東方家的人這回不可能理直氣壯地來朱府要人了。」
朱福也呵呵笑道:「驚動了衙門,只等李捕頭索他歸案。這事一旦傳揚開去,東記的生意就沒那麼好做了。」
朱壽也笑道:「蘇州府的商賈們早不滿東記壓價銷售貨物。聽到這事,定能團結起來抵制東記。孫小姐這一招連敲帶打,東記不關門,也沒辦法抵著咱們的朱記做生意。」
不棄被他們誇得滿臉堆笑,自懷裡拿出那張字據塞給朱八太爺道:「如何,他娶不成我了吧?」
朱八太爺看著字據嘴角抽搐了下,無語的遞給了朱壽。
朱壽哀號一聲:「孫小姐,這這這……小的還未娶妻正相中張秀才家的小姐,這字據,這字據可不能傳出去了!」
不棄臉一黑:「你先成親,反正兩年後才用得著它!」
朱福輕咳了聲道:「孫小姐,沒有第三人在場作保,這字據不作數的!」
啊?不棄急道:「這可是他按了手指印的!」
「你在何時讓東方公子按的手指印?他不認怎麼辦?」
不棄疑道:「難道老鴇買姑娘時都要請個中人?」
「正是!有牙人作保。」
「那咱們家的字據呢?!」
朱八太爺歎了口氣道:「祖父用了私印的。再說了,咱們家欠東方家的,哪怕沒有字據,也要君子一諾。」
不棄氣得將字據撕成碎片,氣鼓鼓的想,費了這麼大力氣,叫小蝦寫了字據,居然不作數?難怪那廝痛快地按了手指印。
折騰一晚之後,事故又生。
衙門裡的人跑來朱府說,東方炻怒斥吳捕頭胡言亂語。蘇州河上最大的花舫老鴇小廝和紅牌姑娘依依都出面作證說,東方炻昨晚在花舫喝了一晚上花酒今晨才離開。現在東方炻告朱府孫小姐攀誣於他,一紙訴狀告上了蘇州衙門。請朱府孫小姐前去應訴。
「不要臉!」不棄破口大罵。最終的結果大不了是有人冒充了東方炻,但不去應訴卻是不行。她拉過小蝦一陣耳語後,帶著靜心堂最擅長吵架的丫頭玲兒坐著轎子,在大總管朱福的陪同下趕去了蘇州府衙。
朱府的孫小姐與城裡新來的商家東記的東家打官司。蘇州府的閒人們紛湧而至,將衙門圍了個水洩不通。
蘇州知府升了堂,驚堂木一拍,殺威聲一喝,四周清風雅靜。
東方炻向知府大人舉手一拱,卻是不跪。
不棄照足規矩向知府大人行了禮。見知府大人面色不善,心裡暗笑。士農工商,商行地位最低,你居然不向知府大人行禮,還不幾板子打掉你的威風?
被銀子喂得心情大好的知府大人自然不會為難朱府的孫小姐,請她起身後臉色一沉喝道:「大膽東方炻,見了本官竟然不行禮!來人呀,給我拖出去先打。」
「學生是崇德二十一年的秀才,請大人恕學生無需行禮!」東方炻一開口嚇了不棄一跳。他,居然還是個秀才?
知府大人也愣了愣,擺了擺手舉起驚堂木一拍道:「東方炻,本官問你,咋晚你自稱在蘇州河花舫上飲了一夜花酒,為何李捕頭親眼所見你出現在朱府?」
東方炻笑道:「既然花舫裡有那麼多人都替在下作證,李捕頭也許看花了眼。大人,在下是原告,告朱府孫小姐攀誣在下,有損在下聲名。」
李捕頭歉疚的看著戴著面紗的不棄,見她搖了搖頭,心裡落下一塊石頭。他站出來說道:「昨晚小的親耳聽到朱府的人口口聲聲斥那淫賊為東方公子。房裡衝出來的蒙面人也自稱是東方炻。但是花舫裡那太多人替東方炻作證。也不排除有人假冒於他。」
不棄身邊的丫頭鈴兒站出來說道:「李捕頭說得很清楚,東方公子同意他的話嗎?」
東方炻微笑道:「李捕頭說的在理,的確是有人假冒。不過,」他話鋒一轉,拱手對知府大人說道,「在下告的就是朱府孫小姐,為了誣陷在下,竟指使人假冒在下,以達到毀損在下清譽的目的!請大人替學生作主!」
知府大人哦了聲道:「你有何證據?既然是假冒於你,朱小姐定也和李捕頭一樣認錯了。」
鈴兒介面道:「大人英明,請大人明查此案,早日將那淫賊捉拿歸案!」
東方炻振振有詞:「不知昨晚李捕頭如何知道有人會潛入朱小姐閨房,竟早早的守候在朱府?除了朱府自己安排賊子,又如何能清楚的知道有賊會來。況且,朱府的護院眾多,難道竟然攔不住潛進府中的賊人?很明顯,朱小姐安排了假冒在下的賊子,又請來李輔頭作證,就是為了誣陷在下!請大人作主!」
鈴兒道:「前晚朱府柳林中突然有賊闖入,暗中機關而逃。大總管請李捕頭前來府中查案,晚上守株待免,這才守來了夜入的賊子。東方公子口口聲聲道我家小姐故意設人誣陷於他,實在好無道理。」
知府大人望向李捕頭。李捕頭趕緊答道確有此事。知府大人驚堂木一拍道:「全是誤會所至,此案了結。退堂!」
「大人請慢,我家小姐有狀紙在此,告東方炻不正當競爭!」鈴兒遞過狀紙。
東方炻聽到李捕頭之言愣了愣,再聽得她備好狀紙反告他,看向蒙著面紗的不棄眼神更為熱切。
此時堂前起了陣陣議論聲,有人道:「東方公子與朱小姐究竟是什麼關係?」
「聽說東方公子打算上門求娶!」
「哦,原來是因私情起的官司。其實東方公子也一表人才,朱小姐為何不肯?」
「你就不知道了吧?聽說朱小姐前些日子被蓮衣客擄了去,恐怕……」聲音停住,不懷好意的往不棄向去一眼。
東方炻悉數聽在耳中,笑咪了眉眼。這官司一打,恐怕官司本身不重要,朱府的孫小姐就與自己有著斬不斷的關係。一個大家小姐毀了名譽,不嫁自己嫁誰呢?
小蝦不知何故沒有陪在不棄身邊,只有朱福和鈴兒站在她身側。
知府大人正在研讀狀紙,心裡想著後堂裡擺著一箱朱府的銀子,袖子裡塞著張東方炻的銀票,該如何和稀泥把兩邊的銀子平安吃進肚子裡。
東方炻一不作二不休,身影一晃輕飄飄的繞過不棄的丫頭鈴兒,擋過了朱福的阻擋,一把扯下了不棄的面紗大聲說道:「縱然你被那蓮衣客擄去,我對小姐的心可鑒日月!東方炻定不負小姐!」
堂前堂下一片嘩然。
先被蓮衣客擄去,再被東方公子揭了面紗,朱府小姐若不能自盡以示清白,除了這二人,誰敢再去求親?
人群裡突起了一陣騷動,一條緋色身影旋風般出現在堂前,一掌擊向東方炻,大喝道:「你敢動她,你活得不耐煩了?!」
來人長身玉立,相貌英俊不幾。立時吸引了堂下看客們的目光。
不棄呆若木雞,差點站立不穩。她心亂如麻的想,雲琅怎麼會在蘇州?
東方炻閃避開,眼睛亮了。這不是在醉一台找蓮衣客麻煩的醉酒小子?有意思,這個少年又是什麼來歷?
雲琅站在不棄面前,眼神熾熱而溫柔,心裡一陣心酸又一陣甜蜜。大半年沒見,她像是從前的不棄,又像是另外一個人。他喃喃開口道:「你,還好嗎?」
知府大人一拍驚堂木道:「何人敢撓亂公堂?!給我叉出去打二十大板!」
他手裡的簽板尚未扔下,雲琅驀然轉身,拱手行禮道:「大人打不得!在下是朱府請的訴師!有事耽擱來遲了一步。此人行為孟浪輕浮,在下一時緊急為了保護小姐這才出手。請大人見諒!」
鈴兒最先反應過來,替不棄拉上面紗,怒斥道:「大人,東方公子好不要臉,公堂之上敢冒犯我家小姐。見他行事,便知他平素有多麼囂張!朱府添為蘇州府商界之首,受眾位商家所托,告東記欺行霸市,以低價不正當競爭。狀紙上有蘇州商家們的簽名支持,望大人為咱們蘇州的商家們討個公道,莫要被外來的人肆意欺淩!」
她說完,堂下的看客們本地保護主義頓時抬頭,紛紛支持朱府。
此時人群一分,小蝦領著元崇和白漸飛走進來。
不棄刻意避開看向雲琅。她對東方炻眨了眨眼,轉過身把頭埋在了鈴兒肩上。擺出一副弱女子的可憐模樣。
元崇向知府大人一拱手,白漸飛更是自稱是進士,自然也不用下跪行禮。
元崇看到雲琅,心裡一驚,拱手道:「大人,在下望京人士,來蘇州府想做點買賣,結果東方家硬是威逼在下,不准行銷北方貨物。望大人替在下作主!」
東方炻又好氣又好笑的想,這丫頭也不笨,知道找人作偽證。找的人還是自己沒辦法威脅改口的人。他限珠一轉大聲說道:「大人,既然朱府和蘇州府各商家們都覺得東記是以低價搶生意。既如此,在下關了東記不就得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東方炻突然不應戰了,而且是直接關門。做生意豈同兒戲他難道就不怕虧嗎?
不棄也愣住,如此一來,她讓小蝦去說服元崇告東方炻威逼他豈不是沒有作用?
目光移動間,她突然和雲琅的眼神觸到了一起。不棄飛快的移開目光,卻依然能感覺到雲琅目不轉睛的看著她。她暗暗叫苦,該如何向雲琅解釋發生的一切?她望向堂外,人群之中站著個戴著帷帽的女子。白裙飄逸,身影熟悉。不棄和林丹沙自小認識,她驚詫地想,為什麼林丹沙和雲琅在一起?
「啪!」知府大人聽到東方炻這麼一說,驚堂木狠狠拍下:「東方公子已做出承諾,此案已了,退堂!」再不給朱府或東方炻及新進衙門的人機會,拂袖而去。
雲琅朝不棄走得一步,東方炻也上前一步。小蝦下意識擋在不棄身前。
白漸飛低聲道:「呀,醉一台的小子!」
元崇心想,難不成今天他還要和自己打一架?
各人心思均寫在臉上,不棄扭了鈴兒一把,眼睛一閉頭一歪,白試不爽的暈遁又使了出來。乾乾脆脆的懶得理會。
鈴兒心裡清楚,尖叫道:「不好了,小姐暈倒了!」
雲琅想也沒想伸手便想去抱她。小蝦冷冷擋在他身前道:「這位公子請自重!」
她俯身抱起不棄,在大總管朱福和鈴兒的隨護下將不棄送進了轎。
元崇扯了把白漸飛,兩人快步跟上了朱府的車轎。只想著離雲琅越遠越好。
公堂之下看客們帶著今天的小道消息心滿意足的離去,不知道明天坊間又有什麼傳聞。
東方炻笑著對雲琅道:「敢問兄台如何稱呼?」
雲琅望著遠去的朱府車轎,回過頭冷冷說道:「你哪只手揭她的面紗?」
東方炻晃了晃右手笑嘻嘻的說道:「你想砍了我這隻手?可惜……。」
「可惜什麼?」
「可惜,和她有婚約的人是我!看看我未婚妻子的臉,有何不可?」東方炻哈哈大笑,扔下目瞪口呆的雲琅飄然離開。

相見

入秋之後稀落的淒涼雨終於淋淋漓漓的來了。
青石板街道濕漉漉的散發看暗苔的幽香。白牆黑簷的蘇州城在光與影的交錯中朦朧而柔美。
誰家院子裡飄出一株丹桂,誰家簷角輕垂一掛黃菊,襯得小巷一徑深幽。
風夾著雨撲打在半卷的竹簾上。竹簾微微晃動著,露出簷下串串雨絲。像沒串好的白珠子,劈裏啪啦的自瓦當上落下。臨窗的樺木桌撲上了一層碎粉屑似的雨霧,兩杯冒著熱氣的茶靜寂飄香。雲良與林丹沙默然對坐。遠遠望去,兩人的眉宇間都似染上了層氚氨的愁緒。
「雲大哥。她既然活著,想來那死訊也無關緊要。丹沙一路跟隨,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中。婚約作罷,就此別過!」她艱難開口,越說越順暢。一氣說完時眼裡水汽漸凝,人已站了起來。
她背轉身時長睫之上還凝著滴晶瑩的淚,顫巍巍不肯落下。心裡盼著他能拉她一把,盼他能留她一聲。身後終聞一聲歎息:「對不起。」
林丹沙狠狠咬了下唇,驚痛得心抽搐了下,勉強說道:「取次花叢懶回顧,靶氐修道靶氐君。我不是她,卻妄想是她。你早認得了她,我晚遇見了你。你沒有對不起我。雲大哥,你保重。」
初初鎮定著的腳步,在一飄踏下樓梯裡終於亂了,急促的狂奔而去。
雲琅聽到樓梯上飄步聲如擂鼓,心裡騰起一絲不忍。抓起身邊的油紙傘自窗戶一躍而下,攔在了林丹沙面前。看著她驟然明亮的雙眸,他把油紙傘往她手裡一塞,垂下頭道:「先回客棧,回頭我僱車送你回藥靈莊。」
他扭頭走進了雨裡。窄窄的弄堂將一弄濕雨撲打在他臉上身上,雲琅吸了口清新的空氣默默地罵著自己無情。明明是她借不棄假死威脅於他,明明是她自己願意解除婚約,明明從此天高海鬧,為什麼不能開懷大笑?
是因為那個眼裡噙裡讓人看不懂神色的東方炻?還是因為不棄躲閃的眼神裝暈不肯理會的心?終於找到她見到她,為何要失望?
雲琅只覺得嘴裡苦澀,心鬱悶得像這天地間的綿綿秋雨,揮不散。
弄堂很窄,悠長靜寂。前方隱約能看到一方天空。天因著這雨並不明媚,又因著弄堂的狹窄生生像在灰暗的牆上開了道亮堂的窗。
林丹沙呆呆地看看他的身影遠去,突然覺得渾身發涼,她扔了傘對他大吼道:「你給我傘做什麼?我不要你好心!我自己會僱車回去!我不要你同情我!」
雲琅沒有回首,仰起臉讓冷雨悉數澆下,飄步更急,終於消失在弄堂盡頭。
長長的弄堂發出幽幽地歎息,林丹沙蹲下身體哀哀的哭了起來。
大半年,她厚著臉皮跟著他走遍了中州府走遍了江南六州府。他對她不冷不熱,不趕不留。路經公堂見到花不棄後,她就知道,這些跟在雲琅身邊的日子全來不過是她一個人的癡想。
曾經被捧在手心的養尊處優,壓抑在心底深處的驕傲通通化作哭聲發洩了出來。
油紙傘被拾了起來,撐在她頭頂,一個溫柔的聲音靜靜的響起:「莫哭了。哭壞了身體,他也不會回來。」
林丹沙紅著眼睛抬起頭,認出他是站著公堂之上自稱是花不棄未婚夫的公子。
他一襲白衣飄逸,眉宇之間自然流露出清貴之氣。林丹沙的心彷彿被毒蛇咬了一口,痛得她渾身發抖,發寒。
為什麼美若天仙的莫府公子看重她,英俊非凡的雲琅喜歡她,清逸溫柔的東方公子也要娶她?她不是藥靈鎮的小乞丐,也不是藥靈莊菜園子裡和癩皮狗住在一起打雜丫頭。她變成了信王爺的私生女兒,變成了莫府公子的義妹,變成了朱府的孫小姐。憑什麼花不棄這麼好命?憑什麼所有人都愛她?林丹沙大叫一聲,衝進了雨裡。
她拚命的奔跑著。雨打濕了頭髮,她心裡的空洞越來越來,被打濕的裙子絆倒在地,撲倒在冰冷堅硬的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東方炻攆著傘走近蹲下身,從懷裡掏出一方雪白的絲帕,持了她的手輕輕襄住她掌心擦破的傷處,微笑著說:「你想把他搶回來嗎?」
林丹沙渾身一凜,便想收回手來。
東方炻順勢扶起她,柔聲說道:「像你這麼美這麼可愛的女孩子,他能配得上你是你的福氣。如果你聽我的話,我就能讓他回到你身邊。和我搶老婆的人有一個就夠了,我不閒看到第二個。」
林丹沙咬著唇,用力的點了點頭。
東方炻滿意的拍了拍手,兩抬小轎飛快的奔過來,裁著二人悄然離去。
半個時辰後,雲琅回了客棧沒見看林丹沙,皺著眉又回到了和林丹沙分手的地方。他望著安靜無人的弄堂歎了口氣。他的目光穿透冷雨,默默的祝願林丹沙回家後將來能找到一個疼愛她的人。
雨靜靜的下著,雲琅走到朱府大門外,猶豫了良久走進了那家蘇州小吃店。
慢吞吞的吃完一抽小籠,終於備了拜帖遞進去。
朱府靜心堂裡,不棄安靜的看著桌子上的拜帖。雲琅二字灑脫不羈,讓她撐著下巴歎了口氣。
被賜封為信王爺的七王爺已經過世了。東方家的人也出現了。唯一現在不知道她身份的只有莫府,看樣子也瞞不了多久了。雲琅的到來似乎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大總管朱福冷靜的說道:「東方炻決定關閉東記,肯定又會有別的招術。莫府如果知道你沒死,也會對朱府不利。莫夫人絕不會容忍你在朱府坐擁勢力,將來找她報仇。先下手為強,這是英夫人的習慣作法。莫府公子據說是個極孝順的人。他也不會容忍朱府強大之後對莫府下手。這次內庫朱府搶了官銀流通權,莫府已識朱府為敵。咱們要先一步防範為好。」
海伯說道:「飛雲堡和莫府是姻親。飛雲堡雲堡主和莫夫人是同胞兄妹。飛雲堡肯定不會坐視咱們對付莫府。雲公子雖然對小姐好,但誰也保不準在家族利益面前他還會不會對小姐好。」他停頓了下,吸了口旱煙一針見血的說道:「小姐對雲公子似乎沒有那種感情。當心因愛成仇!」
不棄拍的一掌拍在桌子上,跳下椅下道:「他是雲琅,不是別人。他是能為了我把終身都賠進去的人,不是莫若菲!你們都別再勸我了,我要是對他不起,我自己都會看不起自己!」她走到門口大聲喊道:「甜兒,請公子到水榭。讓他稍等,說我給他做吃的去了!杏兒,趕緊去大廚房弄兩尾鮮魚,我要親自下廚蒸魚!」
話說完不棄的臉上綻開了笑容,眼睛亮得讓朱福和海伯都低下了頭。
江雲漠漠濕桂花,水榭旁的桂花在綿雨中綻開米粒大的金黃花簇。團團朵朵綴在深綠樹葉中,深嗅一口氣,馥鬱的芳香便盈滿胸襟。
甜兒好奇的偷眼打量著雲琅。英俊的外表,眉宇間跳脫著的瀟灑氣度。她想到小姐要親自下廚,偷偷的抿了嘴笑了。
水榭裡突然湧來好幾個水靈的丫頭。有人輕撫琴弦,有人曼聲輕唱,有人輕輕扇著爐子,優稚地煮水泡茶。他時不時就能感覺到這些丫頭在偷眼看他。雲琅略有些侷促的坐著。心裡暗暗猜想著不棄為何會成了朱府的孫小姐。
等了很久,聽到外面一陣喧嘩,不棄高聲喊著:「雲大哥我來了!快點別涼了!」
垂下的珠簾被她一頭撞碎,四下散亂,不棄笑意盈盈出現在他面前。雲琅呆了呆,下意識的站起身用略帶驚詫的目光看著她。
她穿著件繡百蝶的錦衣,烏黑的頭髮鬆鬆挽個了髻了,插著枝鑲紅寶石的釵兒。膚色比在望京時又自皙不少,一雙清亮的眸子嵌在臉上,整間屋都亮了起來。
雲琅喃喃道:「不棄,你變漂亮了!」
「哈哈!是不是像珍珠一樣漂亮?老頭兒叫我朱珠。其實是我覺得朱不棄難聽!」不棄笑著坐下來。
跟在她身後的杏兒打開食盒,端出一盤蒸魚,拿出一壺酒微笑道:「小姐頭一回下廚呢。」
雲琅心裡一熱,所有的侷促隔閡和陌生感消失殆盡。他看著這盤魚笑道:「聞著香,不知道吃起來如何。」
不棄嘿嘿笑道:「以前我和九叔捉了魚只有兩種做法,要麼扔陶缽裡煮魚湯,要麼又樹枝上烤了。這是本地做法。清蒸,淋了上好的醬汁,切了薑絲拌了醋。松鼠桂魚我沒那手藝,蒸魚簡單。嘗嘗!」
她舉起筷子在魚肚子一劃,挾起一片魚送到了雲琅碟子裡。然後吩咐道:「再去做些菜來,今天胃口好,只吃魚可不行!」
雲琅正想說不用了,眼尖的看到魚肚裡隱隱有紅絲未去,知道不棄心急,還未蒸透就端了來,不由得哈哈大笑:「什麼胃口好啊,明明沒蒸熱!」
不棄嘴硬:「沒熟的地方味道還是好的。」
雲琅放柔了聲音道:「你做的,怎麼都是好的。」
目光便專注的看著她,捨不得再移開了。

相見之後

不棄擺了擺手,一眾丫頭福了福,悄悄悄退出了水榭,把空間留給了兩人。
雲琅略偏過頭,看到水榭簷下的還站看個裝男裝白袍的淡漠女子。她靜靜的看著庭中桂花樹,守在水榭外,並不對他們投來多餘的目光。
「她是小蝦,我的保鏢!」不棄笑著解釋。
她知道雲琅肚子裡肯定有無數的疑問。有些問題她能回答,有一些,她不方便告訴他。
大總管和海伯的擔憂並非沒有道理。薛家莊滅門,莫夫人對她下毒,莫老爺有負朱九華所托佔了她母親。朱家搶了莫家的官銀流通權。兩家之間有太多的仇恨。消息遲早會洩露出去。莫夫人一旦知道她花不棄成了朱府的孫小姐,她會不惜餘地的對付朱家。雲琅和莫若菲是表兄弟,感情不錯。他飛雲堡現在當家作主的人是他父親。下令讓飛雲堡助莫府一臂之力時雲琅會怎麼辦?
東方炻言明要讓朱府虧本,莫府再加進來無疑是雪上加霜。
不棄心裡糾結,斟酌了會道:「雲大哥,多謝當日你替我遮掩。我是朱府九少爺的私生女兒,朱八太爺唯一的血脈。以前發生了很多事情,但這是朱府的家事,我不方便告訴你。」
雲琅笑道:「你現在總算有自己的家了!看得出來,這些丫頭,包括小蝦都對你極好。不棄,我替你高興。你過得好就行了,不用告訴我從前的恩怨曲折。」
不棄不由得感動。她遲疑了下道:「我知道你一定很想問,為什麼解了毒卻沒給你遞個信。我本想忘記望京的一切,重新開始。我不知道你會這麼意外的在蘇州見到我。天下這麼大,能遇上的機會並不多。」
雲琅心裡微微酸澀。他找了她大半年,她卻想忘了他。
「公堂上大總管認出你來。他告訴我,其實一直讓人盯著你。知道了藥靈莊向飛雲堡提親的原因。他們……心裡很感激,我又留在了朱府,這才把人撤了回來。對不起,原本信了你,就不該再暗中監視你。四小姐她,她跟著你大半年。你對她……如果是為了我,我找她說去!」
不棄吞吞吐吐把話說完,心裡的歉疚越來越重。
雲琅勉強笑了笑,輕聲道:「她今天已經回藥靈莊去了。她嬌縱了點,也不是胡撓蠻纏之人。」
「可是藥靈莊提親之事……」
雲琅見她焦急,心情又變得好了。他微微一笑道:「婚約作罷,你別放在心上。當時也是從權,我也不是迂腐之人。她當時以此相脅,我也只是從權。男兒一諾千金,也要看是什麼情況。不棄,你不用太過內疚。對了,那個東方炻是怎麼回事?朱八太爺替你定的親事?你喜歡他嗎?」
「呸!我才不喜歡他呢!哼,我恨不得殺了他!什麼婚約,狗屁!那廝一廂情願的不要臉,誰理他!」一提東方炻,不棄的怒氣便騰了起來。
雲琅輕鬆的笑了起來,彷彿所有的陰雨化作了太陽雨。他伸手握住不棄的手,臉上浮現出一抹溫柔:「既然如此,我也就放心了。出來大半年,我也要回飛雲堡了。不棄,你別擔心,我不會讓東方炻搶走你的。」
不棄哆嗦了下抽回了手,不太明白雲琅的意思。她記得自己清楚告訴過他,喜歡的人是蓮衣客。
雲琅看了眼小蝦,輕聲說道:「聽說蓮衣客在蘇州府出現過,你懸賞一萬兩銀子要他的命。本來我還不能肯定是他對你下毒,現在我知道了。不棄,你現在能看清楚他的真面目就好。我知道現在說這些你沒什麼心情,我會努力讓你喜歡上我。」
不棄目瞪口呆。她被雲琅豐富的想像力打敗了。瞪著他半響後苦笑道:「雲大哥,你怎麼會猜他對我下毒?他怎麼可能對我下毒?」
雲琅猶如當頭挨了一悶棍,聲音不覺提高了:「你說什麼?」
不棄心一橫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不是他,下毒的人不是他!」
雲琅倒吸口氣涼氣猛然站起,瞪著不棄道:「如果不是他對你下毒在先,又擄走你,你怎麼懸賞一萬兩銀子要他的性命?不棄,你怎麼還執迷不悟?」
不棄突然覺得頭痛。她不想向雲琅解釋她和陳煜之間的事情。她也站起身來說道:「雲大哥,無論如何,我還是要謝謝你。原本,我可以裝著不認識你,只當這世上有長得相似的人罷了。顧念著你對我的好,我見了你。今天是我最後一次以花不棄的身份見你,以後,我不會是花不棄。你就當我是個陌生人吧!」
她轉過頭想離開,雲琅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嘴皮嗡動,輕吐出一句:「不棄,你為什麼對我這麼無情?」
不棄對正欲衝過來的小蝦搖了搖頭。她勇敢的看著雲琅的眼睛,終於把她想忍住不說的話一氣說出了口來:「因為莫夫人是你的姑姑。因為對我下毒的人是她。因為她滅了薛家莊滿門。你滿意這個答案嗎?我不想說,我還想和你做朋友。莫府和朱府有仇,你飛雲堡能置身事外嗎?你夾在中間,你是幫著莫夫人對付我,還是幫著我對付你的親姑姑?」
雲琅的臉霎時變得雪白:「不會是這樣的。不棄,姑姑怎麼會對你下毒?」
「好,我全都告訴你。因為莫老爺愛上了我母親。莫夫人是個可憐而瘋狂的女人。她看著我的眼睛就會想起我母親。想起我母親,她就恨不得將我碎屍萬段。」不棄輕輕拂開他的手,歎了口氣,轉身離開。
雲琅呆立在水榭中,一激靈清醒過來。他正欲追出去時,小蝦攔住了他,淡淡地說道:「小姐說過了,這是最後一次以原來的身份見你。雲公子,你請吧!請你不要再來打撓小姐。她好不容易回到朱府,她也不打算找莫府報仇。她只是不想和與莫府有關的人沾上丁點關係。」
雲琅悶聲不響,一掌擊向小蝦。
小蝦蹙眉暗忖,這人怎麼一味的胡糾蠻纏?也不客氣的出了手。
雲琅強起來拳風勁爆,逼退小蝦的瞬間身形拔地而起,往不棄追去。他輕輕落在不棄身前,凝望著她低吼道:「我是是非不分之人嗎?因為她是我姑姑,你就不能接受我?我會查清楚這件事。如果真是姑姑做的。我絕不會讓她再傷害你!」
不棄回轉身喝住追來的小蝦,平靜的看著雲琅道:「雲大哥,世間的女子有太多,你總會找到一個對你好的。」
「她們不是你。」
「你,也不是蓮衣客。」
雲琅喃喃重複著不棄的話,胸口騰起股憤懣與不甘來。他嘴裡發出一陣慘笑:「我要瞧瞧他究竟是什麼模樣,叫你這般念念不忘!」
他不再糾纏,頭也不回大踏步的離開了朱府。
不棄眼裡噙著一絲傷感,低聲對小蝦說道:「讓人通知在望京的二總管,做好防範。莫府恐怕馬上就會知道我的消息了。」
她轉過身,挺直了背款款離開。
小蝦眨了眨眼睛,好奇的想,小姐真的喜歡那個蓮衣客?


初到東平郡

大魏國往西,平原漸漸變成了丘陵。經戈壁之後,突有十萬大山拔地而起。
萬千河流奔騰億萬年,將這片大山分割沖刷形成了無數的河谷與沖積小平原。西楚州背靠十萬大山,東北臨戈壁荒漠,西南接大江峽穀。有與西胡對峙邊關重鎮石城。西楚州偏遠貧脊荒涼,同時又是大魏國的西方門戶。種種情況造就了這裡複雜的環境。
因是西方門戶,皇帝陛下沒有把西楚州作為皇弟們的封地。陳煜雖然只封了個東平郡王,算得上是西楚州身份最貴重的皇親。
西楚州文有知府杜元浩,武有握軍二十萬的上將軍關野。兩人多年來配合默契,井水不犯河水,倒也把西楚州治理得表面太平。
東平郡王的到來讓二人心裡都有點不舒服。再受皇帝寵信又如何?來的這個人是信王爺的親兒子。誰都知道信王爺是皇帝唯一的親胞弟,唯一被皇帝陛下留在望京掌管內庫二十餘年的王爺。唯一讓兩人感覺安慰的是,陳煜的封地不是西楚州的州衙和駐軍帥府所在地石城,而是離石城百裏外的東平郡。
然而東平郡王在路上蝸牛似的走了三個多月,關野心裡總有些擔心:「捨不得望京城的繁華,磨蹭了這麼些日子終於來了。老杜,你說他會不會在石城又賴上三個月?這可麻煩了,我可沒這麼多閒工夫天天去向一個小郡王請安!」
杜元浩眼珠一轉,斯文的撫著鬍鬚笑呵呵的說道:「最近西胡不是偶有小股軍隊騷擾邊關村鎮?聽說戈壁上的馬大鬍子又搶了些商人的貨物。將軍有守城重任在身,下官也分身無術。驛站那兒下官自會吩咐下去好好接待郡王。」
兩人心照不宣,壓根兒沒把一個小郡王放在眼裡。身份貴重算什麼?失了聖眷趕到東平郡的小郡王啥也不是。
長長的隊伍自戈壁灘上出現,東平郡王陳煜終於趕上隊伍到達了西楚州。在石城的驛站住下後,出面接待的是州衙的主薄。知府與上將軍關野都沒有出面。
陳煜心裡明白,這二人來是給你面子。不來,你也沒什麼可說的。但是無論如何,總要登門拜訪認識認識吧?
結果讓他笑了。那兩位都有事在身,無暇接見。囑人送了厚禮算是全了禮數。
阿石憤憤不己,侍衛長韓業拍案而起。陳煜再是個郡王,但這天下是陳家的。對陳煜不敬就是對皇室不敬。二人都這樣想著,陳煜卻道:「我只是個被貶出望京的小郡王罷了。估計他們是擔心我賴在石城不肯走。他二人一文一武把持了石城。突然多出一個皇親,難免會打破平衡。吩咐下去,明天一早啟程。封兩份厚禮送去。」
他泰然的態度叫主薄記在心裡,暗暗佩服這位郡王爺的涵養。轉過身卻是一驚,東平郡王臉上沒有半點被貶的沮喪。對西楚州和東平郡的山川地理人物風情頗有興致,難不成這位爺只是來轉一轉走走過場?等皇上消了怒氣,或是太后老人家惦記起又召回望京,知府大人不是吃不了兜著走?這麼一想,他馬上決定向知府大人匯報,至少把面子工夫做足,以免將來出現被郡王記恨的事情。
結果杜元浩真遇到了事情,戈壁灘上的悍匪馬大鬍子真的出現了。搶了兩個商隊,殺了十來人。等他聽到主薄的報告決定去見陳煜時,東平郡王的隊伍已經離開了石城,去了東平郡。
與石城兩位長官的態度不同。東平郡的郡守大人和當地有臉面的鄉紳早早的等在了縣城外。
東平郡多山地多沼澤耕地稀少,是個窮縣。但與之相鄰的南昌郡卻很富饒。
因為南昌郡有座天下聞名的明月山莊,郡內數座窯洞日夜不停的燒製出了皇上讚不絕口的江心白瓷。
風塵僕僕趕到東平郡後,與當地郡守鄉紳一席寒暄,陳煜便閒早歇息。
東平那的房屋低矮,大都以灰白色的石頭砌成,看上去賞心悅目。但街道上沒開幾家商舖,過往行人很少。陳煜對郡王府的條件並不抱太大希望。然而郡守大人與鄉紳們神秘的笑容叫他產生了種奇怪的感覺。
車隊進了縣城之後往西走,沒有走多遠便看到眼前的路突然由凹凸不平的石子路變成了一條白石道路。道路兩旁再無民合,而是種著兩排整齊的楓樹。樹葉經秋變得火紅,和白石路相映分外美麗。
車隊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郡王府和縣城低矮的民合比較起來,異常突兀。就好像一個粗俗村婦嫁了個清貴少爺。
門口居然還有十個穿著簇新衣裳的管家僕人整整齊齊候在府門前。
陳煜看著這本來不該出現的場面笑了。他施施然下了車,受了眾人的禮後提起內力對府內一吼:「柳青蕪柳大小姐,你還不出來迎我麼?」
嬌笑聲自門內傳來,眾人眼前一花,一條清麗的身影裊裊站在陳煜面前。
她非常調皮的沖陳煜扮了個鬼臉。目光中蘊含的情意與熱悉的舉動叫所有人都對明月山莊大小姐和東平郡王之間的關係產生了無盡的遐想。
柳青蕪對郡守大人一頜首道:「郡王長途跋涉怕是累了。不妨讓郡王稍事休息,晚前再赴郡守大人的夜宴。」
兩句話就叫郡守大人走,言語中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種居高臨下的氣度。而郡守大人並不在意她的不敬,寒暄幾句後真的帶著人走了。
陳煜心裡微驚,明月山莊把持了南昌郡,難不成相鄰的東平郡也成了她的勢力範圍?
「喜歡嗎?」柳青蕪微偏過頭笑問道。
陳煜吩咐韓業與阿石整治行裝後,挪揄地對柳青蕪說道:「早知道你要替我把郡王府修茸得這麼美,我路上一天時間都不會耽擱。」
「長卿要和明月山莊做鄰居,青蕪自然要盡地主之誼。常言道遠親不如近鄰。長卿可是要這裡住一輩子的,家不整得舒服點怎麼過日子?去瞧瞧,看還缺什麼,囑周管家去辦。周管家是母親大人親自選中的人。他精明能幹。長卿初來,有個熟悉東平郡的人在身邊會方便很多。」
明月夫人親自選中的周管家?陳煜眼角餘光看到周管家在身後兩步外緊緊跟隨。
周管家四十來歲,瘦黑臉,眼睛很小頗為有神。陳煜想起在府門口周總家對他行了一禮,姿勢極為標準,像是在大家之中養成的習慣。他注意到周管家的手,籠在袖中,卻給人淩厲之感,練的是鷹爪手一類的剛猛外功?
「朝廷拔的銀兩不夠,母親念著信王爺在世時的照顧,讓東平郡把銀子留著。郡王府由明月山莊出資興建。只有三進院子,趕望京信王府差遠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難怪那守大人對柳青蕪畢恭畢敬,原來是明月山莊的銀子起了作用。看來這裡的大小官員都被明月山莊餵飽了。
他暗忖明月夫人修建了郡王府,又安排了管家下人。她要自己領情,同時又在郡王府裡裡外外佈滿了眼線。難道明月夫人懷疑他被皇上發配到這裡的用意?
或是心裡有鬼,兩重手段同時使?讓自己知道東平郡也是明月山莊的勢力範圍,又置自己於她的視線之中。
他微笑著跟著柳青蕪一路看過去。周管家一直在身後綴著。陳煜暗想,柳青妍一旦失蹤,柳青蕪沒有了競爭對手便不再想和自己合作?她為什麼又要提醒自己周管家是明月夫人的人?
他欣賞的看著府裡的裝飾。這裡的建築不同於望京的大氣,江南的秀美。牆體大半以石材為主,上方是木質結構。白石砌就的房屋飄逸雅致。後面外立著一台巨大的水車,抽起山中溪水流進府中。藍天白雲,遠處山色斑瀾。陳煜禁不住讚了聲:「沒想到這窮鄉僻壤還有這般好景致,這裡倒與聽說的情景不一樣。」
柳青蕪微笑道:「長卿,你先休息兩日,母親請你得空了去南昌郡明月山莊作客。」
陳煜笑著稱謝,柳青蕪突壓低了聲音說道:「我不會洩露你是蓮衣客。你也忘了咱們的約定吧。」
陳煜一怔,也低聲說道:「你掌管明月山莊便知足了。可是我對碧羅天卻沒有死心。」
柳青蕪目光閃爍,眼裡似悔似怒。半晌才低聲說道:「你當我沒說過。」
「不可能!」
柳青蕪一咬牙道:「有人遍天下的要找蓮衣客,消息早傳到了西楚州。敢和他搶老婆,你沒查到碧羅天便死定了。」
「東方炻?」陳煜心頭大震,東方炻要娶不棄?他馬上意識到自己漏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
陳煜眼角餘光瞟到身後不遠處垂手肅立的周管家和兩個小廝,手握住柳青蕪的,微微一笑道:「青蕪,我瞧那水車甚是美麗。帶我上去瞧瞧。」
他手中使勁,柳青蕪氣得瞪了他一眼。心知陳煜不想露功夫,挽了他的手帶著他一掠而起,落到水車旁的木屋頂上時,陳煜身體還晃了晃,胳膊似無意的摟住了她的腰。
山風吹起兩人的衣襟。周管家在遠處瞧著,眼底晃過一絲笑意。他對身邊一名小廝吩咐道:「回報夫人,郡王爺似乎很喜歡大小姐。」

明月夫人的計

四周只有水車的抽水聲。陳煜掀袍坐在了屋頂上,手攬著柳青蕪的腰擺出一副親熱勁兒。似在攜美欣賞滿山秋色。
柳青蕪恨道:「你這樣做不是拉我下水?」
「我初來乍到,對東平郡和南昌郡最熟的人只有你了。你現在想抽身是因為你覺得柳青妍不在了,你可以得到明月山莊。而我,現在想知道碧羅天的事情。你不告訴我,我就去問明月夫人。」
陳煜悠然說著威脅她的話,線條分明的臉與唇邊噙住的淺笑誘惑力十足。他的胳膊很有力,讓柳青蕪突然生出一種想依靠的感覺。
她靠著他的肩,在他耳旁低語道:「罷了。我現在能知道的是江南有信傳來。師傅收到信後囑人見到蓮衣客後要生擒了他。她接信後冷笑著自語了句:想和公子搶老婆,天底下還有這麼膽大的人!當晚她離開了山莊,過了半個月才回來,我就猜她是不是去了碧羅天。那個公子是不是碧羅天的什麼公子。如果我透露你的身份出去,你說他們會不會放過我?」
說這話時,她的聲音有點發顫。禁不住又離陳煜又近了些。
陳煜伸手撐開她的頭道:「別假裝害怕了。周管家已經走了。」他心裡煩躁不安。如果東方炻真的與碧羅天有關係,那麼他離開蘇州就是個錯誤。只要東方炻要找蓮衣客,他就不會跟丟了他。
陳煜擔憂的想,數千里之外的蘇州府東方炻會對不棄做什麼呢?為什麼他要娶不棄?陳煜突然發現,自己小看了朱九華離家為丐的事情。朱府能從望京帶走中毒的不棄,這件事本身就存在太多的疑點。他本想讓不棄好好的留在朱府過平靜日子,等他忙完手裡的事情他會去尋她。所以,他在蘇州並沒有靜下心來深想不棄與朱九華還有薛菲之間的關係。
他沉思的時候,柳青蕪正恨恨的看著他。陳煜瞟過一眼道:「我父王派人到南昌郡明月山莊,八個死士,一個沒回來。你知道嗎?」
柳青蕪大驚,眼中的驚詫之色不似假裝出來的。陳煜輕笑道:「在最後的聯絡點得到了碧羅天這個資訊。你覺得你透露了這個秘密,他們會放過你?我也不瞞你,我此行來東平郡就是要查清碧羅天的秘密。咱們的約定不妨重新擬過。你留在明月山莊替我留意明月夫人的動靜。哪天她又要出遠門時告訴我一聲。別的不需要你做什麼。我可以承諾,將來保住明月山莊,由你繼承。」
柳青蕪冷笑道:「我可要多加一條。哪怕你落進他們手中,你也不能供出我來。」
陳煜溫和的說道:「只怕我真落進他們手中,第一個跳出來揭發我的人就是你。」他回過頭,看著美麗的郡王府,目中冰涼一片,「你回去告訴她,我很喜歡郡王府。但是人帶回去,我一個也不要。」
「你不想裝威一個被貶來西州府的倒楣郡王?明裡尋歡作樂今朝有酒今朝醉,暗中再去尋訪?」
陳煜笑道:「我本來是這樣打算的。甚至想讓東平郡王纏綿病榻。只不過今天看到郡王府我改了主意。柳明月已經懷疑皇上把東平郡做我封地的目的。天下就這麼巧?那麼多郡府,偏偏讓我來了東平郡?你不知道我父王派了死士來,明月夫人心裡有數。既然如此,也沒有什麼可裝的。我現在就想讓她的猜測變成現實,讓她著急,讓她早點動身去碧羅天。」
「那麼我……」
陳煜勾起她的下巴戲謔的說道:「柳大小姐最多被沙子迷了眼,看上我這個小郡王了。」
柳青蕪扭開頭,心一陣狂跳,冷了臉道:「我該送郡王爺回府了。時間久了,我怕周管家起疑心。」
天色漸暗,陳煜去赴東平郡郡守大人為他設的接風宴。酒不過三巡他便已經醉了,滿臉頹色滿口酒話嚷著將來會閉門讀書,讓郡守大人無事別來郡王府擾他。
地頭上多出尊大菩薩,郡守大人自然也不高興。心道若不是看在明月山莊送來的銀子份上,誰會理睬你一個閒散郡王?口是心非的勸了半天,終於還是順從了陳煜的意思。保證不到那裡上賦的時間,絕不去郡王府打擾。
陳煜坐上馬車後酒便醒了。他望著東平郡夜空分外清亮的明月喃喃自語:「不棄,蓮衣客會在西楚州出現。如果我引東方炻來東平郡會讓你的日子平靜些也好。」
他下了決心,要高調給明月夫人看。

寬敞的正廳中,他的二十餘名侍衛分立兩側,堂中站著明月夫人送來的下人。陳煜離開望京時,府中只跟來了兩個嬤嬤,一個廚子,阿石和一個老太監。都是從小就在流水園侍候他,也沒有去處的老人。
那十名下人和周管家站在正廳裡聽陳煜訓話。
他沒有開口,端著茶呷了口,看了眼手中的江心白瓷盞,微側過頭看向周管家問道:「這是什麼茶?葉片肥大,色澤深重。茶味濃鬱,入口沁香。」
周管家謹聲道:「回王爺,是東平郡特產的高山大葉茶。與江南之茶大不相同。」
陳煜嗯了聲,翻了翻手上的名冊和一疊賣身契突問道:「周管家會武功?」
「略懂萱幾招防身小技。」
陳煜呵呵笑道:「韓業,你試試周管家的身手。只作切磋,不可傷人。」
目光瞟動,韓業長刀拔出,大喝一聲砍向周管家。這一刀去勢兇猛,哪有半點切磋的意思。不少丫頭驚呼失色,周管家顯然要血濺當場。
周管眼中瞳孔收縮,身體滴溜溜一轉,險險避開。
陳煜看得分明,韓業刀勢再猛,周管家卻總能有驚無險的避開。他呷著茶,目光仔細的看著堂下眾人。半刻之後終於開口笑道:「停手吧。韓業,你總管遇到對手了。周管家功夫不錯。」
韓業收了刀,氣定神閒的站回侍衛隊中。
陳煜放下茶盞,笑呵呵的走到周管家身前道:「周管家功夫這麼好,又識進退。明月夫人讓你來做我府上的管家,著實屈才了。」
周管家不卑不亢地說道:「夫人道與信王爺有舊,郡王遠離望京,身邊沒個人照顧她不放心。」
當眼線還敢擺明瞭說?陳煜真有點佩服明月夫人的囂張。他回想起望京竹館竹臺上那個嬌媚的女人,覺得真不能小看了她。他笑道:「本王初來乍道,對東平那不熟。以後府裡府外都有勞周管家打點了。」
周管家的背挺直了些,略帶傲意的說道:「王爺是明月山莊的朋友,小的自當替郡王爺盡……你!」
陳煜的手自他小腹緩緩抽出一把匕首,順勢在他喉間一抹結果了他的性命。
他冷笑一聲道:「我初來乍到又如何?敢明目張膽放人在我身邊,事事替我作主。我父王在世時也沒這樣的規矩!」
話音才落,周圍侍衛手執長刀衝進明月山莊送來的僕役中,刀光閃過,十個下人倒了七個,尚有三名背靠著背滿身血污目眥俱裂。一人嘶聲呼道:「東平郡王你怎敢對我們下手?!」
陳煜撇撇嘴笑了:「殺都殺了,還有什麼不敢的?」
「你連不會武功的下人也殺?!」
陳煜臉一冷道:「真當我是京中走馬溜鷹的浪蕩子?不會武功就不是安插在我身邊的人?」
他走近這三個人,腳尖一勾,自地上一名下人袖中踢出把精巧的弩弓:「不會武功會用弩。這人右手手指略黃,顯然長年以手拈藥,別告訴我是拈的補藥!
這丫頭的鞋穿這麼厚,藏了刀片。這小子聽我說話時耳朵微動,擅長偷聽?明月夫人會送十個無用之人來?以為我總會留上一兩個就成是吧?」
那三人眼中驚懼,一人狂呼道:「和他拼了!」
三人欲作困獸鬥。陳煜奪過身邊一名侍衛的長刀,優美的劃出幾道圓弧,徹底了結他們的性命。他扔了刀哼了聲:「送回明月山莊去!」
侍衛們打了水清洗地面扛走屍體。阿石彷彿此時才認識陳煜,顫聲道:「少爺,咱們初來,這地方是明月山莊的勢力範圍!」
「以後你就是郡王府的總管。咱們帶來的老人不多,不夠用再去買幾個。明月夫人要往府裡塞人,郡守大人想安插眼線,都由得他們去。」
阿石一愣,不解的說道:「既然買來的人也不知底細,為什麼還要殺了他們?」
陳煜冷冷說道:「我買可以,她送就不行。你家少爺又不是吃軟飯的小白臉!這府邸裝得不錯,我收了。想安眼線,也得我點頭同意!」

明月夫人半倚在繡榻上,粉色綢袍鬆鬆罩在她身上,長長的裙裾拖下來,襯得整個人弱不禁風。她單手支著下頜,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依然用她柔柔弱弱地聲音問道:「他就只帶你看風景?」
柳青蕪輕聲道:「不是。他嫌周管家在旁邊偷聽,刻意避開他問我一些事情。」
「哦?」
柳青蕪心裡緊張,仍按照和陳煜商量的話說道:「他不太高興,讓我把人全帶回來,說郡王府他很喜歡。」
「你怎麼不帶回來呢?帶回來還能少損失幾個人。」明月夫人輕輕歎了口氣。美麗的眼裡露出一抹憂思,「在望京時就覺得東平郡王是位人物。武功說高不高,說低也不低。真叫人看不懂他。」
柳青蕪大著膽子說道:「師傅,皇上把東平郡給了他做封地,佬劌們的南昌郡不過數十裏路程,他會不會來對付咱們的?」
「他當然是來對付咱們的。皇上總是多疑。這年頭女人做生意做大了,他便要疑心我背後是不是有個很強的男人。他賺這麼多錢是要做什麼。」柳夫人撲哧笑了,像山崖上秋風中輕綻開的一朵花。
柳青蕪看著她的風姿瞬間也有些失神。這樣的女人連個男人都沒有,太奇怪了。她不免猜測,師傅的男人在碧羅天。
「青蕪,東平郡王文武雙全,俊朗不幾。他既然封地在東平郡,離明月山莊不遠。你若能嫁給他為譜努也不會扔下山莊事務不理會。我能有個郡王作女婿就可以安心休養了。」
柳青蕪嚇了一跳,一層紅暈在白皙的臉上染開,連耳朵也紅了。明月夫人看著這種只屬於少女的嬌憨不覺癡了。她調笑道:「怎麼,真的動心了?」
「沒有。師傅別笑話青蕪。」
「我不是笑話你。青妍居然失蹤了。我相信她的能耐。她一定會回來的。」
柳青蕪一陣煩惡。她一直猶豫是否該出賣陳煜。搖擺不定中聽到這麼一句話。想起陳煜寬厚的肩膀,天門關瀟灑的身影,她決定相信他的話。
明月夫人揮了揮手道:「只要東平郡王不帶兵踏平明月山莊,由得他怎麼折騰。讓東平郡的人別去郡王府找麻煩。郡王爺現在是頭餓瘋了的老虎,不給他餵食就行了。你下去吧,沒事多陪陪郡王爺。寂寞的男人總是需要女人的。要怎麼套牢他,不用我教你吧!」
柳青蕪垂下了頭,默默的離開。
她走後不久,內堂之中悄然走進一個膚色黝黑,眼窩微凹的黑衣人。
明月夫人慵懶的問道:「黑鳳,你去告訴公子一聲。青蕪和蓮衣客交過手,曾射過蓮衣客一箭,他武功也高不了哪裡去。我這裡有關蓮衣客的消息就這麼多。他從前一直在望京附近出現。公子若想找他,去望京作點惡事,沒準蓮衣客會主動找上門來。」
黑鳳對她行了一禮轉身離開。
明月夫人坐起身來,臉色變得極為難看。她推開房門,走進庭院,仰頭望定天上的明月,眼睛漸漸的溢滿了淚水。
黑雁跟在她身後,瘦削陰沉的低聲說道:「公子也許是玩心重了!」
「他讓黑鳳不遠千里親自跑一趟詢問蓮衣客的消息。他若不在意,怎會如此?我就知道那雙眼睛,那雙眼睛……」她聲音微微哽住。如果不是語氣中的怨毒,明月夫人此時的模樣只讓人瞧了堪憐。
黑雁眼中透出憐憫與熱切,他小心的掩住自己的情緒,輕輕說道:「夫人是不是去勸勸公子?」
明月夫人撫著一株菊花,手指用力折斷,咬著牙說道:「公子要娶誰難道我還攔得住?把花不棄成了朱府孫小姐的消息傳給望京莫夫人聽。那老毒婦必不會放過她。另找人去江南,兩年內他不會娶她,我不信,這兩年我都找不到機會殺她!薛菲,我本想放過你的女兒,是她自己命苦被東方家的男人看上了!」
黑雁輕歎了聲道:「我親自去辦。」
「黑雁,」明月夫人望著他,俏目微紅,顫聲道,「你別去,公子發現會殺了你。我身邊,身邊沒有可信之人。青蕪看似精明,卻和我離心。青妍她失蹤這麼長時間,盯著莫府的人沒有傳來一點消息。我怕……」
黑雁心頭熱血翻湧,只覺得能為眼前這個女人死了也心甘情願。他扭頭就走,卻不知道身後的明月夫人嘴角已掠起抹譏諷的笑容。
她撿起地上那株斷菊,憐惜的將它插進了花盆中輕聲說道:「我眼裡心裡只有你一個,為什麼你要喜歡薛菲?當年你來薛家莊是為了看我。為什麼從此以後你的眼裡只有她一人?年年我都去求你,你還是扔了我在這明月山莊讓我自生自滅。她有什麼好?比得上我嗎?我為你賺得大筆金銀,她只會叫你傷心。」
明月夫人臉色突變,長袖舞動,片刻後花園內再無一朵花留在枝頭。

柳青蕪匆匆走進院子裡時望著滿園落花目瞪口呆。
明月夫人眼中厲色一閃,手掌揮動清清脆脆賞了她一巴掌,怒斥道:「誰准你進來的?!」
柳青蕪駭極跪下道:「東平那傳來消息,東平郡王將咱們送去的人都殺了,正連夜把屍首送來!」
「殺得好!呵呵,我正想著東平郡王太弱,不是對手!」明月夫人大笑起來,一改平索的嬌媚柔弱。她笑了一陣對柳青蕪說道,「你如果能讓東平郡王迷上你,明月山莊就是你的了。」
柳青蕪張大了嘴,輕呼了聲:「師傅!」
明月夫人扶起她,手輕輕撫過她的面頰,微笑道:「還疼嗎?師傅剛才失態了。青蕪,師傅最是疼你。」
柳青蕪頭髮發麻,強笑道:「是青蕪太過慌張沒有通報就闖了進來,不怪師傅。」
「殺了就殺了吧。他只是在告訴我,他不是個容易被控制的人。他也不喜歡被人控制。明天我要出門。你陪著東平郡王。青蕪,別告訴我你對他沒有動心。在竹館裡見到他時,我就在想,如果他是那個蓮衣客該有多好!」
明月夫人眸光如清月一般清澈,同時帶著月華的涼意,讓柳青蕪情不自禁的軟了腿,再度跪在了她身前。
「能叫你上心念念不忘的只有一個蓮衣客。青蕪,我只是在猜,你的心夠狠,出手也夠毒,就是欠了城府。我早就說過,你不如青妍隱忍。換了是她,我怎麼也詐不出來的。」
柳青蕪清秀的臉上露出恐懼,手抓著明月夫人的裙擺連聲求道:「師傅,我再也不敢瞞你了,你饒了我!」
明月夫人低聲笑了:「我可不是饒了你麼?我並沒有告訴公子他要找的蓮衣客就是東平郡王。我只是要你牢牢抓住他的心。這不是你想要的?你想要明月山莊,我可以給你。你喜歡東平郡王,我鼓勵你去愛他。傻孩子,你難道比不過花不棄?」
她拉起柳青蕪進了內堂,拿出一個錦盒送到她手中道:「趁他對你少了戒心,用這個佔了他的人。你只要有了他的孩子,東平郡王是不會拋下你不管的。」
柳青蕪像個傻子一樣接過錦盒,腦中混亂不堪,不明白明月夫人的目的。
「凡是愛過薛菲的男人,我都想報復。凡是想娶她女兒的男人,我都要他們得不到。」明月夫人幽幽看了她一眼,柔聲道,「你也知道背叛我的下場。你覺得東平郡王現在有能力保護你嗎?何不去告訴他,試一試?」
陳煜能保護她嗎?如果他知道她已經被明月夫人看穿,沒有利用價值,他還會保護她?柳青蕪想起在王府陳煜護住花不棄的情景,想起那個雨夜他對花不棄說的話,想起在小春亭他對她下手半點也不留情面。她咬著唇抱緊了錦盒道:「我相信師傅。」
「要想下手就趁早。」明月夫人懶懶的倚上了繡榻,玫瑰色的指甲挽起一縷長髮梳理著。眼波輕柔。
柳青蕪下定了決心便不再猶豫。她恭敬的問道:「師傅何出此言?」
「他殺了咱們的人,必定不會老實的呆在府中。相信我,他一定想用蓮衣客的身份把公子自花不棄身邊引開。真沒想到,他和信王爺一樣癡情。去告訴他,我後天出門,往西,進十萬大山。青蕪,師傅以身為餌,你不要放過這次機會。
「我該怎麼做?」
「用你的弩你的箭,你的暗器,你手下的人來殺我吧!」
見柳青蕪呆怔,明月夫人褪下衣衫,肩頭之下竟有道長長的刀痕,猙獰無比。她微笑道:「當年我使了回苦肉計嫁了一個人。咱們師徒一場,莫要客氣。你要是能救他一命,他自然聽你擺佈。」
柳青蕪突然覺得害怕,這個女人太瘋狂,她寧願傷害自己也要製造這麼一個機會。而目的卻這麼簡單,自己搶了陳煜讓花不棄傷心。不,她也不會讓公子得到花不棄。她難道是要和碧羅天作對?!
她生生打了個寒戰,碧羅天是什麼?師傅這麼強悍的女人,能在十來年間建成明月山莊,她嫁的那個男人會有多恐怖?如果照她的計劃做了,碧羅天會怎麼對付自己?
喉間突然一麻,柳青蕪還沒回過神來,胳膊已被明月夫人舉起,她大驚之下張大了嘴卻發不出半點聲音。眼睜睜看到一絲牛毛細的金針被明月夫人刺進了身體裡。
「十天之內,我還能把針取出來。否則,它就會順著你的血脈刺進你的心臟。和信王爺一樣的下場。青蕪,師傅最後幫你下決定吧。事成之後,我會替你除針。」
明月夫人取下她喉間那枚金針,微笑道,「去吧。」
柳青蕪壓住心裡的恐懼,深吸口氣道:「青蕪絕不有負師傅所托。」

真真假假

已經是深秋了,早起能看到路邊的草葉結上了層白霜,明晃晃的像輕雪灑了一地。山間的秋色濃得化不開。深綠的,金黃的,火紅的層層疊疊將山林潑染得鮮艷無比。
西楚州的天高而藍,天空不見絲兒雲彩,澄靜無比。初升的太陽看似濃烈,將一切耀得分明,落在身上只有淺淺的暖意。
水車提起的溪水白花花的歡快湧進郡王府。陳煜負手站在水車旁不知道在想什麼。阿石雖升威了總管,卻依然忘不了跟在陳煜身邊侍候。他小心替陳煜披上件鶴氅,略帶埋怨的說道:「少爺,這裡比望京冷,小心著涼。柳姑娘來了,我讓她在大廳候著。」
陳煜不覺一笑,打趣的說:「這麼快就行使總管的權力了?」
阿石嘟了嘴道:「昨天少爺不是和明月山莊翻了臉?我為什麼要給她好臉色瞧!」
「請她來花園。」陳煜吩咐道,慢悠悠的走到園子坐下。
木桌上擺著茶具,陳煜親自動手煮茶。水是高山清泉,茶是東平郡特產的高山大葉茶,茶湯深重,香氣馥鬱。他突然想到不知道不棄在蘇州府時,望京城四海錢莊朱祿送來的防瘴氣蚊蟲叮咬的藥丸和那一千兩銀子。陳煜唇邊忍不住掠起一抹笑容。不棄聰明得讓他吃驚。她打的就是這個高山大葉茶的主意吧。用這種方式和東平郡建立生意上的聯繫,從而知道他的動向。
「傻丫頭。」他低低笑罵了聲,愜意的嗅了口茶香,淺淺抿了口。
柳青蕪站在花園門口。她想起初見陳煜時他著一身寶藍色的衣袍,貴氣十足的出現在明月山莊於南下坊燈節設的花樓上。
陳煜不及莫若菲美,但只要把他和蓮衣客的身影重合。一個溫柔貴公子,一個冷峻俠客,合在一起帶給她的感覺是那樣奇妙。天門關蓮衣客的不屑與威風,眼前的陳煜溫潤而深沉。她下意識的深深呼吸。早晨的清洌空氣直入心肺,讓她慢慢冷靜下來。
「柳小姐這麼早來有何事?」
陳煜轉過頭,陽光照在他臉上,纖毫畢現。柳青蕪似現在才發現陳煜眉骨微高,濃黑的眉下那雙眼睛微微凹陷,難怪無論何時總覺得他的眼神深邃。
她嘲諷的想,難道是師傅那枚針攝了自己的膽?一晚沒睡看什麼都新鮮好奇,什麼都看不夠似的。
她款款走過去坐在陳煜對面。
他倒了杯茶給她,用的不是江心白。「江心白輕薄如玉,適合江南綠茶。宜興紫砂煮出來的高山大葉茶比江心白好。」
「是江南的東西好吧。」柳青蕪不無譏諷。
陳煜並不否認,笑道:「她什麼都好。」
一股酸脹直衝心底。為什麼沒有人這樣愛她?柳青蕪左手端起茶杯一飲而盡入口微苦喉間回甘。
她輕咬著唇道:「她今晚出門去。」
陳煜眉微揚:「這麼快?」
柳青蕪冷笑:「你不是希望她趕緊走,你好一路追著去?等查到了你想要的結果就好離開這裡去江南?」
陳煜盯著她看了半晌,手突然伸出握住了她的右手,詫異的說道:「為什麼這麼涼?」
柳青蕪左手輕飄飄的拍出,她右手不動,單憑一隻左手如何敵得過陳煜,不過幾招就讓他扣住脈門。她怒道:「我將你要的消息給了你,你想做什麼?」
陳煜鬆開她的手,展顏笑道:「我什麼也不做,你走吧。多謝你的消息。」
柳青蕪伸回手,怔怔坐著不動,隔了半響才道:「能留我吃午飯嗎?我不想太早回去。」
「能啊,怎麼不能?我家的廚子從溪水裡捉了魚,今天中午我請你吃魚。」
陳煜笑著,繼續煮茶,曬太陽看風景。
午飯過後,柳青蕪騎著馬走了。走得一程回頭,看到陳煜仍站在府門口的紅楓樹下笑望著她,她下意識的摸了摸右手臂,心頭微酸,策馬狂奔而去。
陳煜臉上的笑容隨著她的身影一點點的減弱。他折身回府,獨自在水車旁站了很久,然後招來韓業關在書房裡說了一下午。
天色微暗時,十來騎出了郡王府,順著那條新鋪的白石路出了東平郡。
東平那的百姓避得遠遠的,對簇擁在隊伍中那個清秀的貴公子指指點點。
深夜,南昌郡的原野上燈光點點。火花聚集處能看到道道青煙升起。那是日夜不熄火的瓷窯。越靠近山,燈火越少。
明月山莊的大門外一乘小轎緩緩離開,往西疾走。
明月夫人偎靠在轎子裡,閨目養神。
轎子上了山路之後,前方護衛手中的火把像盞明燈在山路上閃爍。
一夜,轎子不緊不慢的走著。晨曦初現時,已越過了一座山頭,停在山溪旁歇息。
明月夫人下了轎,慵懶的呼吸了口山間空氣。樹下草地上已鋪開床厚厚的花毯,她躺了上去撐看下頜似在小憩。
護衛們四下散開換班休息。
不過兩個時辰,明月夫人坐起身,擦臉吃東西,轎子繼續前行。
一直到第三天,到了處險峻所在。山道一側是萬仞懸崖,一側是高山密林。
站在山道上往下看,崖下一江奔騰。浪擊得山石衝起巨浪。
轎子在這裡停了下來。明月夫人下了轎,手中提了條帶著鐵勾的軟索,站在懸崖邊上用力一甩,鐵勾釘上的絕壁上伸出的一株虯結老樹,驚起一群飛鳥。
那棵老樹怕有千年樹齡,枝葉繁茂,樹身垂下數丈高的老籐。一端遠遠的伸出,橫亙於兩山之間,江水之上。
自懸崖自那棵老樹足足有十來丈遠,明月夫人除功力高深之外,顯然已來過這裡數次,手法嫻熟。
一名護衛拿著軟索另一端飛快的跑上山,繫在一株大樹上。空中自然出現了一條索道。明月夫人飄尖輕點,順著這條索道滑向了絕壁間的大樹。
明月夫人帶來的護衛有十人,此時全守在樹旁,手中刀已出鞘,神情緊張。
林間樹葉晃動,一枝箭準確的射進了一名護衛喉間。隨著這枝箭射出,林中嗖嗖射出密集的短弩。四散躲避的護衛張嘴欲呼時,都被一箭穿了咽喉,整個戰役輕鬆拿下。連聲驚呼都沒有發出。
陳煜站在大樹旁,望著索道終於歎了口氣。如果不是陷阱,他就要跟上去才行。如果是陷阱,他只要上了索道,明月夫人在老樹上斬斷繩子,他就會掉入深淵。
該怎麼做,他必須拿個決定。一名護衛站了出來,神色堅毅。他是隨陳煜的侍衛中最擅輕功攀爬的人。他穿著和陳煜一樣的衣裳。黑色箭袖緊身衣,背負長弓,腰間盤著捆繩子。
陳煜拍了拍他的肩,微略頜首。
那名侍衛靈巧的勾上索道,順溜的滑向老樹。所有人緊張的看著他,眼見他到了老樹正要鬆口氣,遠遠傳來聲驚呼,他的身體突然往下墜落。眾人看得分明,他手中扔出了一條繩子纏住了老樹垂下的籐蔓,緩解了下降的勢頭,掉進了江水中。
「下游的人到了沒?」陳煜盯著那株老樹問道。
「到了,只要傷勢不重,應該無礙。」韓業答道。
陳煜伸手取過他的刀,一刀斬斷了繩子。眼見那條索道飄飄蕩蕩的墜下,他笑了笑下令就地休息。
等到天黑,陳煜站起身,檢查了下身上的東西。拍了拍韓業的肩道:「照計劃撤。」
侍衛們一拱手低聲說道:「少爺小心。」
陳煜笑了笑,試了試重新縛在大樹上的繩子,跳下了山崖。手中的繩子帶著他像山間蒼鷹無聲的掠下。手中繩子到了盡頭,他單手挽緊繩索,足尖踩著山壁,藉著山間微明的月色仔細看了看,取下長弓一箭往山巖上射去。長箭不偏不斜的射進一道石縫,沒入一半。他滿意的露出笑容,輕輕鬆開手中繩索借力一蕩,人輕飄飄的站在了長箭之上。背靠巖壁再射出了第二箭。
半個時辰後,他已接近了那株老樹。無聲無息的攀上了樹桿。陳煜機警的觀察看這棵樹。明月夫人扔出的勾索仍釘在樹上,他不敢動。樹上棲息的烏很多,驚飛了夜烏等於暴露自己。
他靜靜的等待著。此時陳煜不免有些好奇,明月夫人難道真不知道自己在跟蹤她?或者她藝高膽大,不怕被他跟上來?
他靠著樹閉上眼睛和樹融為了一體。他不想去找,他在等明月夫人出來。
月至中天時,樹上的鳥撲的驚飛,這株大樹粗壯的樹幹移開了一個洞。明月夫人出現了。
她離陳煜不及兩丈,陳煜再一次看到她,心裡泛起種奇怪的感覺。他靜靜的等待著,想知道明月夫人會怎麼離開。
他看到她左右看了看,取下了那條垂下的勾索,人又返回了樹洞。
原來明月夫人根本不會從原路返回,難怪她留下的那群護衛武功並不強。他好奇的往樹洞出現的地方看了看,趁著夜鳥還在撲騰著翅膀,走到樹洞旁撫摸著周圍。手摸到一個突起的樹結,觸手微涼。他用力一按,樹皮滑開,他閃身掠了進去。
樹洞裡並不黑,老樹樹身的縫隙透進了微微的月光。藉著這點光,陳煜看清了,這是個天然的樹洞。他一路下墜,耳中聽到機括聲響,暗道不好,手拍在樹桿上便要往上掠。
鼻端嗅到一股芬芳,像春天花園裡百花怒放。他像突然失了力氣,身體重重的摔下。
「呵呵,東平郡王咱們又見面了。」
一盞油燈亮起,明月夫人俏生生的站在他身前。陳煜苦笑了笑:「夫人好手段。是在等著我嗎?」
「你不來,我怎麼敢走?妾身並不想殺你。吸得這噬骨香,等三日後妾身回來,郡王的內力就化得差不多了。一個沒有武功的郡王,封地挨著明月山莊,想來日後妾身可以和郡王好好合作了。」明月夫人說完,把手中燈盞留下,輕笑著離開。
陳煜苦笑道:「餓三天化我內力,夫人不是讓我急死?」
明月夫人回頭笑道:「死不了的。只是三天而己。」她往前一推,出現了一個洞口,明月夫人便自這個洞口消失了。
陳煜一直躺在地上等著。隔了半個時辰,樹洞裡有了飄步聲,聲音顯得格外惶急,陳煜偏過頭,看到了柳青蕪。他呵呵笑了:「天無絕人之路,看來上天對我甚好!」
柳青蕪用力扶起他道:「另有秘道進這棵樹。我帶你走。」
陳煜靠在她身上笑道:「也只有你知道這個秘道了。你不怕明月夫人殺了你?」
柳青蕪沒有說話,帶著他轉過秘道,一直往前走。她似走得熱了,飄步極快。突聽到明月夫人的聲音再次響起:「青蕪,你竟然背叛我?!」
秘道中一陣勁風襲來,柳青蕪中了明月夫人一掌,一口血噴到陳煜身上。她站立不穩,抱著他就地滾開,不知她按了什麼機關,地面中空兩人的身體筆直下墜。
微微的月光下,明月夫人臉上笑容初現,喃喃說道:「青蕪,其實你這樣做,比對他用藥強百倍。一直覺得你城府不深,現在我竟然不知道你是在犯傻還是真聰明。東平郡王以後不念你的恩情都不可能了。也罷,都一樣能達到我的目的。」
柳青蕪悠悠醒轉,腰間被黑色的布條纏得緊實。不遠處點燃了一堆火,陳煜正坐在火堆旁出神。她掙紮著坐起,胸口又一陣巨痛,下意識的哼了聲。
陳煜快步走來按住了她的肩頭道:「她打斷了根肋骨,別動。」
她躺下去,月光照在她清麗絕倫的臉上,肌膚如玉。她喃喃開口道:「你沒有吸進噬骨香。」
陳煜沒有否認。
「你怎麼知道?」
陳煜笑了笑:「我只是覺得這麼容易就能找到碧羅天,小心了些罷了。」
柳青蕪眼裡慢慢溢出了水光:「你怪我嗎?如果我不來,你就可以跟下去。」
陳煜坐回火堆旁翻烤著一隻鳥,溫和地說道:「她沒這麼容易帶我去。你別多想。我謝你還來不及。我沒想到你會來救我。」
柳青蕪偏過頭諷刺地說道:「你用不著謝我,我若是對你好,我本來就該告訴你這個樹洞的秘密。這本來就是師傅的苦肉計。她本來的計劃是抓了你或傷了你把人情賣給我。我救了你之後讓你感激我,讓你對我動心。現在看來師傅小看了你。我若真的照她的計劃反倒會中了你的計。你走吧!」
陳煜取下那只鳥,細心的撕成肉條溫和的對她說道:「張嘴!」
「我不吃!你沒聽我說的?我腰間荷包裡面有個瓶子,想來是春藥一類的東西。你應該知道,如果我照計劃行事,你還有臉去見花不棄嗎?」
「沒關係。餓一頓也餓不死。休息會兒,別亂動,否則斷骨會戳進你的內腑。」陳煜自顧自的吃了,根本不接柳青蕪的話。他一直望向不遠處奔騰的江流,目光深沉如夜。
晨曦初現時,江上逆流駛來一隻羊皮筏,看到火光,筏上站著的三名侍衛大喜。高聲叫道:「找到了!」
陳煜踏熄火堆,小心的抱起柳青蕪縱身掠上羊皮筏道:「回府。」
羊皮筏掉轉頭,順勢而下,操舟的侍衛手法嫻熟,輕巧點著竹篙。羊皮筏靈活地避開礁石漩渦,飛快的往山外劃去。
柳青蕪看著兩岸青山後退,喃喃說道:「為什麼你不扔下我?你不知道天門關是我設埋伏?你不知道南下坊是我射了你一箭?小春亭上也是我威脅你在先?我本來就是利慾熏心之人,行事狠毒。你救我做什麼?」
陳煜坐在筏上,目中閃爍著柳青蕪看不懂的神色。沒有回答她。
「你說話呀!」她掙紮著要從起身。
陳煜輕歎了口氣,一指點在她頸側讓她昏睡過去。
韓業這時才對陳煜說道:「少爺吩咐過,要燒了那棵大樹。」
陳煜回轉頭,一股濃煙在山間升起。他笑道:「還好只有一棵長在絕壁間,否則,這片山林怕都要遭秧了。」
明月夫人讓柳青蕪來勾引,想破壞他和不棄的感情。東方炻對柳明月這麼重要?現在柳青蕪背叛她,她又會做什麼反應?陳煜靜靜的坐在筏邊,水花飛濺在他臉上。偶有衝進筏裡的水,被他一掌拍開。躺在筏底的柳青蕪臉上平靜的熟睡著,臉上卻沒有濺上半滴江水。
半日後,兩岸山勢變緩,江水變寬,羊皮筏子已駛出了大山。棄舟後上岸,陳煜皺了皺眉道:「去尋輛馬車來。」
等候在岸邊的眾侍衛壓根沒想到還會多出一個重傷的柳青蕪,只牽著馬匹守候陳煜。得了令就去尋馬車,不多時趕來一輛馬拉的平板車。還好這名侍衛細心,事先在車上鋪上層厚厚的棉被。
陳煜抱了柳青蕪上去,吩咐道:「行慢一點,別巔著她。」
侍衛們奇怪的互相看了眼,心裡暗暗對柳青蕪在陳煜心裡的重量重新估算了番。
進府之後,阿石見陳煜抱了柳青蕪直入內院,忍不住拉住韓業問道:「少爺為何對柳姑娘這麼好?」
韓業眨了眨眼呵呵笑道:「患難見真情嘛。看來少爺終於動心了。」
阿石呸了聲道:「胡說!幾天前少爺對明月山莊的人絕情,怎麼會幾天後就變了心思?」
韓業摸著腦門道:「也許這幾天少爺發現她的好了?」
正七嘴八舌的猜測著,陳煜自內堂出來喝了聲:「韓業,叫小六帶了他的箱子來!」
廂房中柳青蕪已經醒了。呼吸間扯動斷骨帶來尖銳的痛。她輕聲問陳煜道:「你帶我回郡王府,不怕師傅對付你?明月山莊在這裡經營了十來年,小小一座郡王府,二十來名侍衛敵她不過的。我對你沒有什麼作用了。我打聽不到碧羅天的下落,你何苦要留著我?」
陳煜握住她的右手。這隻手看上去有些充血,觸手冰涼。
柳青蕪想縮回手,陳煜手上用力道:「別亂動。一會兒小六過來替你重新對斷骨。我叫嬤嬤來替你包紮上藥。」
「我說過我對你沒用了!」柳蕪惱怒的大吼,額頭頓時痛得沁出了汗。
陳煜回過頭輕聲說道:「你肯拼著手臂廢了來救我,當我真不知道嗎?」
柳青蕪微張著嘴,彷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咬住了嘴唇,生怕一張嘴,就哭了出來。
陳煜對嬤嬤吩咐了幾句走了出去。
房門外一堆偷聽者,見他出來頓作鳥獸散。小六背了箱子朝陳煜行了禮,一溜煙進了房,膈了片刻就出來了,嘿嘿笑道:「少爺接骨手藝不錯。只不過那位姑娘瞪著我,要真是骨頭錯了位,我還真不敢接。不知少爺如何……」
「舌頭長了不是?不想要了?」陳煜瞟了他一眼,嚇得小六摀住了嘴。
聽嬤嬤出來說傷口已包紮好了。陳煜低喝道:「還沒完,跟我進來!」
小六低著頭,背著箱子隨他進去,嘴裡嘀咕道:「難不成你還能淩空接骨?」
一抬頭,見陳煜目光微寒,小六死死閉住了嘴。
陳煜走到床邊,放柔了聲音道:「柳姑娘,你對明月夫人肯定比我瞭解。她的金針被你阻在手臂上,你告訴我,該怎麼取?」
柳青蕪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嚅囁地說:「你怎麼知道是金針?!」
陳煜微微一笑道:「那天我見你喝茶時右手低垂似不敢用力,心裡有些疑惑。我父王過世時留下書信告訴我明月夫人替他用金針渡穴的事情。可惜父王的針與你不同,無法取出來。你既然綁紮的右臂,想必瞭解這針的走勢。我替你除了可好?」
柳青蕪咬住唇,偏過頭沙啞著嗓子道:「我自己會取。」
「對不住了。事有從權,煜不得己而為之。」陳煜輕輕拂暈了她,示意小六剪開她的衣袖。
她右手臂上以細密的絲線一圈圈紮緊,整條手臂因血脈不通已經變得烏青。
陳煜歎了口氣。抬起她的手,提起內力順著她手臂筋脈往下逼。不多會兒,便見著一枚細小的招刳皮膚下隱隱出現。
他低喝一聲:「取針!」
小六打開箱子,裡面放滿了各種刀。他選了一把細長如筷子的刀飛快的劃下。陳煜內力逼迫,那枚金針帶著股血箭自柳青蕪臂上射出。
陳煜沒有鬆開手,小六慢慢解開她臂間絲線。陳煜闔上雙目,內力源源不斷輸入,活絡著她手臂身上的筋脈。汗水漸漸掛滿了額,柳青蕪的手臂再拖下去,就廢了。
他握著她的手臂,感覺不再冰涼。睜開眼時,窗外的天色已黑了。陳煜站起身疲倦地對嬤嬤說道:「用酒替她擦手臂,動作輕點,別把皮搓下來。從現在起,你倆換著來,不要停。」
他走出房門,外門又圍滿人。陳煜低斥道:「看什麼看?!」
小六感動的說道:「少爺對柳姑娘真好。」
腦門上被陳煜拍了一記,他笑罵道:「好什麼呀,看她可憐,拼著手臂要廢了偏生還跑了來。十六七歲的大姑娘沒有一隻手像什麼話!小六,你有家傳醫術,她就交給照顧了。」

運籌帷幄

第二天,明月夫人囑人送到東平郡王府一封書信。言明山莊及瓷窯由大小姐柳青蕪繼承。
陳煜把書信拿給了柳青蕪。
這封信上的內容是柳青蕪等了很多年想要的結果,一朝得到想要的東西,她的眼眶立即濕濡,可憐兮兮的問陳煜:「我該怎麼做?」
陳煜喝著茶笑道:「這不是你想要的?」
「可是師傅會這麼容易放過我?她接下來會怎麼對付我?我……」
她低下了頭,眼淚在眼眶中打著轉,原本清麗的容顏上添了幾許柔弱。
不知為何,她的模樣柔弱讓陳煜有種又看到明月夫人的感覺。但她只有十六歲,陳煜心裡歎息一聲扔開這種感覺溫和的說道:「你如果想繼續在郡王府養好傷也行。如果你不想經營明月山莊的生意。你可以把瓷窯賣了。」
柳青蕪眼裡一下子有了光彩,企盼的說道:「我賣給你行不行?反正東平郡偏遠窮困,郡地的賦稅不高,郡王府這麼多人也需要銀兩。」
陳煜一愣,呵呵笑了。他搖了搖頭道:「我不是商人。也沒有時間經營。如果你真不想接手的話,只需放出風去,會有無數精明的商人自全國趕來買這些瓷窯。」
柳青蕪心裡一陣失望,她想了想道:「先等我養好傷再說吧。長卿,我現在不想回明月山莊,我能留在郡王府嗎?如果你不方便,我馬上就走。」
「你可以養好傷再走。如果現在走,我可以調兩名侍衛去保護你。以明月夫人的武功要殺你易如反掌。她既然把山莊留給你,至少現在不會殺你。」
陳煜說完,猶豫了下笑了笑便離開了。
書房裡韓業不解問他:「為何不讓柳姑娘回去?如果她回去,也許碧羅天的人會找上她。這樣少爺不就……」
「她肯拼著廢一條手臂來救我。我不能再利用她。可惜讓明月夫人嗅到不對勁跑了。來東平郡能查到明月夫人和碧羅天有關,已經是很大的收穫。她傷好後就送她回南昌郡。我自有辦法讓碧羅天的人來找我。」陳煜打斷了韓業的話。
韓業道:「明月夫人離開了,少爺留在東平郡就沒多大的意義了。」
陳煜目中閃過一絲狡黠:「江心白瓷每年能為明月山莊掙上百萬兩銀子。有這只會下蛋的金雞在,我猜明月夫人背後的人不會輕易放手。更何況,我很想知道來接手的人會不會就是那個東方炻。明月夫人叫他公子,他必然比明月夫人在碧羅天裡的地位更高。放過一隻兔子,引來一隻肥羊。咱們並不吃虧。」
他沒有告訴韓業內心深處別的目的。他真正想保護的那個人,遠在幾千里之外的不棄。他不能容忍她身邊伏著一條流饞水的狼。他無法分身,就只能引狼出動。
多年在望京的閒散生活讓他有種吃飯等死的無力感。他只在化身為蓮衣客時才在江湖逍遙中感覺自由呼吸的暢快。信王爺告訴他,不要像他一樣。深受帝寵的同時活得無比小心。這種小心之後的生活像蒼鷹收了翅膀,只能縮著身體在地上行走。遙望藍天無法飛翔。
如果只是自己要收攏羽翼,低調行事。他從小就這樣活著,並不困難。但是他不能容忍不棄和他一樣。
她能綻開比陽光還明媚的笑容,她眼底深處的小心翼翼是陽光背後的陰霾。
她可以滿不在乎擦乾滿臉的茶水,她可以在王府門口忍了氣平靜的自側門進府。
但是那個雨夜叫他看得清楚,她內心的痛苦被壓抑的何等辛苦。
水如月,女如雪。流雲止,春花謝。一朝醉倒碧羅天。莫家老爺,父王,碧羅天的那人能為薛菲的美貌沉醉,朱府九少爺能為她甘心作乞丐。不棄在飛快的長大,在朱府迅速的褪變。她就像叫化雞,泥殼逐漸剝落,香氣四溢。將來的不棄會像她母親那樣成為薄命紅顏嗎?陳煜打了個冷戰,心又一次情不自禁的酸脹起來。他不知道父王對薛菲的愛有多深有多重。他只知道,他捨不得。是憐也好,是同情也罷,他就是捨不得。這種情緒讓他想找到碧羅天的心越發的急切。
書桌上攤開了數十張白紙,上面是侍衛們這些日子進十萬大山所畫的山川河流地形圖。陳煜仔細的看著,失望的發現與記憶中的那幅圖沒有相似之處。正因為腦子裡的那幅圖,他才敢斷定明月夫人不是去的碧羅天,這才在進樹洞時有了防備。
如果不在十萬大山之中,碧羅天會在什麼地方?「畫地形圖的事情不要中斷。」陳煜吩咐道。
他想起錦帕上題的那首詩:「亂山橫古渡,杏花繞孤村。臨淵上飛閣,月盡碧羅天。」
陳煜喃喃念著:「古渡,臨淵,月盡……」他眼睛突然亮了起來,提筆在紙上照看這首詩重新畫了一幅圖。
一江奔去,古渡旁繫著只小舟。粉嫩的杏花綴花枝頭,幾點屋合點其間。村落之後有一山突起,山巔有飛簷翹角,似欲捅破澄碧如洗的藍天。
他滿意的看著這幅圖畫,腦中不停的想著月盡二字。
韓業不解的看著他揮毫作畫。
「你覺得這地方像是在哪裡?」
「江南。」韓業脫口而出。
陳煜思索良久後道:「在東方。明月西升東落,月盡在東方。一個靠著大江,有高山峻嶺的東邊之地。拿大魏疆域圖來。」
他順著地圖,手指沿著大江往東。在西州府停了停,在江南湖州與江北荊州處點了點道:「你找十人分兩組,記住這幅圖,沿江去找。」
「是!」
陳煜舒了口氣,揉著眉走出了書房。經過柳青蕪住的廂房時,他停下了飄步,提高聲音喊道:「阿石!」
阿石應了聲,跑來問道:「少爺,什麼事?」
「去書房取五州奇異錄,你無事讀給柳姑娘聽聽。」
陳煜扔下張大了嘴巴的阿石悠然離開。想起阿石的神色,他忍俊不禁的笑了。眼角餘光瞟著在屋角探頭探腦的侍衛們,陳煜不禁想,是不是自己做得過火了?隨即他又理直氣壯的想,只要不棄沒看到,你們怎麼想我為什麼要在意?
進西楚州必經戈壁。戈壁上常年生活著一股悍匪,為首的據說帶著西胡血統,生得一臉大鬍子,綽號馬大鬍子。時不時會出來打劫商隊。來如風去無影,頗讓西楚州的杜大人頭痛。駐軍出動幾次都沒能剿滅。
陳煜理所當然把馬大鬍子選作了目標。
「韓業,去郡守府,叫郡守大人配合我,大量採購高山大葉茶。」他想,江南朱府的茶行一定很高興。他忍不住又想,不棄也一定很高興。
東平那是個窮那。由於交通不變,悍匪頻出,東平郡的高山大葉茶幾乎沒有外銷。大都供本州百姓或茶攤飲用。物以稀為貴,官員和富紳們以及石城裡的高檔茶樓酒肆仍以能提供江南的綠茶為榮。
陳煜喝過高山大葉茶,他明白,這種在當地便宜的茶,到了江南就絕不是這個價。
東平郡王和江南朱府的茶行合作,決定以高山大葉茶換取江南貨物的消息一經傳來。西楚州的商人們敏感的嗅到了商機。東平郡王是?當年掌管內庫的信王爺的嫡子。他當然能夠和江南朱府合作,且絕對不會吃虧。
郡王府牽頭做成這筆買賣,他的要求很簡單。商人們從東平郡的百姓手中收茶,不得剋扣百姓的銀兩,照大魏律向東平郡府交稅就行了。
郡守大人改變了對東平郡王的態度。商人們感謝東平郡王的牽線搭橋。百姓們高興有了謀生出路。
清冷的東平郡變得熱鬧起來。街上多開了些酒樓,多開了幾家客棧,多出幾家青樓。很多人都說郡王爺分文不取,為民造富,大仁大義。
西楚州的知府大人有些後悔,他看輕了這位郡王爺。東平郡會富裕起來,郡王爺每年自封地收取的賦稅也會翻上好幾倍。其實郡王爺只是來了個侍衛,動用了皇室貴戚的面子,要石城驛站以八百里加急給江南朱府寫了封信而己。
信的內容他忍不住也動用了知府大人的權利偷偷拆來看了。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東平郡的高山大葉茶開春之前到江南。」
杜大人和上將軍關野請陳煜去石城赴宴。席間兩人對這位年僅十九歲的郡王產生了仰慕之情。陳煜順便向關將軍借了點兵護送商隊南行。
高山大葉茶用生長在十萬大山裡的野生茶樹葉製成。這種茶樹與江南清明前才摘采春芽的情況不同。一年四季,都能摘到鮮嫩葉片。制茶方法也不同。鮮葉經採下之後並不炒熟。在陽光下涼曬幾日後,便放於大甕之中,以石板層層壓住。經月餘便可取出茶餅了。
所以,在冬季第一場雪到來之時,郡王府組織運茶的商隊在石城駐軍的保護下走上了去江南的路。
和隊伍隨行的還有東平郡王府的兩名侍衛。東平郡王初來西楚州,頗為想念望京的繁華和江南的物產。特意讓侍衛帶上了厚厚的銀票,打算隨同商隊一起在江南採買些他喜歡的貨物回來。

最貴的出堂費

運茶的商隊出發的時候,不棄和三總管朱福早已從自蘇州出發,走在前往西楚州的路上。
接到陳煜傳信之後,不棄閒刳春節前趕到西楚州。她找的理由和藉口也很簡單。她要考察研究朱府賺錢的新辦法。最主要的目的是避開東方炻。她想逃了。
自從東方炻說了可以入贅之後,朱八太爺的態度就變成了麥茅糖,粘粘乎乎。東方炻也大手筆的關閉了東記所有商舖。只不過,他極陰險的將東記商舖裡所有的存貨降價銷售。
少一個競爭對手,蘇州府的商賈們很高興。人家都決定退出了,你總不能不叫他不處理貨物吧?於是東記的降價銷售進行得紅紅火火。
不棄每次和小蝦經過東記,看到商舖外貼著東主有喜,降價處理的紅紙條就咬牙切齒。
小蝦極其不解。
不棄恨恨然的說道:「我保證他降價銷售,處理存貨能處理一年。他當然喜了,朱記就憂了。」
朱府的總管們剛開始不以為然,覺得孫小姐巴不得一掃帚將東方公子掃出蘇州城去。然而,兩個月過去,東記鋪子仍在降價銷售。
朱福身為大總管,不解地問不棄:「孫小姐如何斷定東記處理存貨要用很長時間?」
不棄當然不方便告訴他,前世那些打著拆遷搬家要跳樓賣甩貨的小商舖跳了幾年,甩了幾年生意照舊的情形。她想了半天才想出一個答案:「薄利多銷。」
朱福恍然大悟,虛心求教。
不棄又拍著腦袋想了半天,對朱福說:「為感謝蘇州百姓對朱記的厚愛,不妨每五天拿出一種來以成本銷售。另外,把絲綢行夏天的絹紗薄料拿出來反季銷售。比春夏價低就成。」
她說完這個主意,不勝唏噓,露出讓所有人看了就心疼的神色。
眾人以為她是在愁如何籌齊欠銀。不棄想起了前世自己偶爾進商場與一幫大嬸大娘拼搶每日特價的情形。「是人就愛佔便宜。愛佔便宜其實在商人眼中也叫吃虧。奸商奸商,無奸不商。再低的價也有利潤,這才叫商人!」
這句普通的話被朱八太爺聽得一拍大腿高聲叫好。
不棄於是笑笑,悠然神往的對眾人說道:「曾經有家菜館每天中午都會推出一道特價葷菜。白飯不要錢,泡菜不要錢。於是有兩個窮人每天都去吃這道菜,絕不點其他菜。終於把老闆吃火了。一次去吃的時候,老闆親自多端了一道菜來請那兩個窮人吃。其中一個窮人高興壞了,對另一個窮人說:週末特價菜買一贈一,以後週末咱們一定要來!」
眾人不明白週末是什麼意思,卻聽懂了這個笑話,紛紛笑了起來。
不棄總結道:「能佔商人便宜的人,是光棍青皮潑皮無賴。如東方炻!有錢的光棍青皮無賴更不要臉。」
光棍是蘇杭一帶對流氓的稱謂,青皮是揚州府的土話。不棄想罵流氓,覺得朱八太爺他們肯定聽不懂。於是光棍青皮潑無賴一起上。聽得眾人又一陣面面相覷。
朱八太爺小心的看了眼不棄的臉色,一番斟酌著後道:「東方公子是個秀才!」
對商人們而言,府中能出個秀才,將來有人能中進士,就像妓女可以脫籍從良一樣光耀。不棄哪有這種觀念,不假思索的說:「他背詩不如我。」
眾人當場傻了眼,通通忽略了不棄用的背詩一詞。只想著時不時能冒點新鮮話的孫小姐還能做詩?
朱八太爺理所當然的說道:「小九教出來的閨女,怎麼可能不會做詩!只是,丫頭,你又不能考狀元,東方公子卻能啊!」
不棄這時腦子裡一個勁的想,她能背誰的詩,她能不能背那麼幾首經典名句把東方炻羞辱回家去!前世她沒讀過書,上網玩的好處是能識字。憋了半天想起一首,當場就念了出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朱八太爺一震,眼睛突然有點紅。是兒子想家時寫的嗎?
此時傳來一陣鼓掌聲:「好詩,好意,好情!」東方炻像個紈褲少爺,頸中斜插竹扇,穿著綠綢袍子,清秀的臉上一雙眼睛賊賊的盯著不棄,像看到了可以調戲的唱評彈的姑娘。他反手取下摺扇,嘩的抖開,扇來一陣秋風,笑著說道:「朱小姐原來是個才女!」
不棄的腦袋嗡的響了。她突然害怕起來。這麼多年她從來沒有說過一句前世的東西。李白的這首詩萬一傳了出去,莫若菲知道會是什麼後果?她眨了眨眼,穩住心思,眼圈也是一紅:「九叔寫的。」
莫若菲能穿越,花九也能。她所有的異常,知道的一切與這個時代不同的東西,都能得到解釋。不棄頗有些得意自己的急智。
果然!朱八太爺心疼的拉過不棄的手,護犢心切。不棄不喜歡,他怎麼忍心勉強她?沉下臉說道:「不知東方公子有何事?」
東方炻朝朱八太爺行了一禮道:「晚輩前來,是想告訴老太爺一聲。東記還要繼續賤賣存貨,朱記賺錢的速度明顯跟不上。晚輩不想看到朱小姐過於辛苦,來打聲招呼,免做無用功。」
他彬彬有禮的說著,還從懷裡拿出了一個帳本,清清楚楚的替朱府算了下帳。諸如朱府名下有多少田產,多少鋪面。朱府大宅值多銀子,古董傢俬能折價幾何。行雲流水說完之後,扇子一收笑道:「把人賣了也籌不夠!」
不棄氣得冷笑:「來人!放狗!」
東方炻撲哧笑道:「不用趕,我這就走!我還想說,如果朱小姐陪我吃一頓飯,就減免一萬兩。陪我賞秋觀雪吟詩遊玩一天,減免五萬兩。如何?」
陪他十天就是五十萬兩,一百天五百萬兩,陪到後年,能賺回上千萬兩?四總管朱喜掏出算盤一劃拉,對朱八太爺道:「值!」
「值個屁!」不棄怒目而視。
東方炻哈哈大笑,擠眉弄眼道:「不用這麼著急回答我,我人在蘇州府,隨叫隨到!」
看著他揚長而去,朱八太爺和幾位總管的生意頭腦碰到了一起。
「一,不想張揚叫別人知道,可以請他來朱府吃飯。反正孫小姐也要吃飯。就當飯桌上多出一個人。二,可以請東方公子在府裡賞花觀雪湖畔吟詩遊玩,就當孫小姐飯後散步,多跟了個小廝。這樣一來,朱府能還清欠銀,孫小姐也可以不用擔心嫁給他。」
大總管朱福總結眾人的心思後做了發言代表。
一邊是銀子,一邊是……自尊。不棄歎了口氣道:「沒錢就沒面子。吃飯吧。我實在沒心情陪他一整天。」
眾人大喜,都誇不棄會做生意。
第二天,東方炻得意洋洋進了朱府赴宴。
朱府正廳內擺了四桌。三十個姨奶奶坐了三桌,幾位總管陪了下座,朱八太爺和不棄皮笑肉不笑的望著東方炻,熱情的請他入座。
不棄大呼了聲:「開飯!」
三十位姨奶奶輪番上前與東方炻認識見面。這些都是長輩,東方炻才坐下又起身。朱八太爺拼著餓一頓的精神,挨個的介紹他認識。
姨奶奶們好不容易見完了。不棄早就吃完了。端了杯茶下巴一揚,三總管朱喜趕緊拿了本嶄新的帳本上前,請東方炻簽名畫押。看到朱府還銀一萬兩上紅通通的手指印,不棄高興的說道:「東方公子,明兒午時再一起吃飯哦!」
東方炻只望著她笑,團團一揖,斯文禮貌的離開。
第二天,他來了,拿出一張寫好的契約,上面明確規定一人決定一回。
東方炻溫和的說道:「吃一頓飯還一萬兩銀子的規矩是我定的。規矩自然也該由我來定。我覺得一人決定一回還算公平。朱府完全可以不簽。」
簽還是不簽?不棄手一揮道:「不簽。你可以滾了。」
她的手就這樣落進東方炻的手中,他攥緊了她的手大笑道:「不簽可以,今天這頓飯陪我吃完才算!」
小蝦輕飄飄的掠起拍出一掌。東方炻閃身避過,輕輕說了句:「你敢動手信不信我再擄她一回。」
小蝦身子一滯,聽不棄說道:「一頓飯而己,多掙一萬兩,我正好餓了。」
就這樣,東方炻在朱府眾人呆滯的目光中帶了不棄離開,臨走時還扔下一句:「太陽落山前我會送她回來!」
不棄聽到他說太陽落山才回來,趕緊扭過頭大喊了聲:「喜總管,今天是五萬兩銀子,簽了再走!」
東方炻一愣,招手道:「我簽!」
大筆一揮簽字畫押拉了不棄就走。
他騎馬來的,不棄卻打死不和他同騎。東方炻眼珠一轉道:「和我同騎再加五萬兩。我保證不會輕薄於你。」
不棄的眼睛猛然亮了:「好,多賺五萬兩。喜總管!」
東方炻頗有些驚詫她突然轉變了態度。他再次簽字畫押。攜不棄上馬後,他湊到她耳邊說道:「你看上去挺高興?」
不棄認真的說道:「我是在想,出堂費十萬兩,蘇州河上最美的姑娘都沒有我值錢。如果我陪再你睡一晚,能不能把債都抵完了?」
東方炻的眼睛裡漸漸蘊起了怒意:「你難道想成了我的人還去嫁別人?」
不棄笑道:「還清了債,我憑什麼要嫁給你?不就是三陪?陪吃陪玩加陪睡。如果能抵清債務,眨巴眼就過去了。我可以閉著眼睛想像你是蓮衣客!」
驚世駭俗外加不要臉的話一說,東方炻倒吸一口涼氣。他狂怒的抽了馬屁股一弊努咬牙切齒的對她說道:「別作夢了!三千萬兩銀子,我叫你一輩子也還不清!對我下春藥,逼我按手印,今天我一併還你!」

一場戲

馬自街市飛馳而過,不棄的笑聲清脆響起。她根本不接東方炻的話,擺出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
良久東方炻也笑了:「想不到你年紀不小,膽子倒不小。吃準我不會這樣做?」
不棄笑道:「你不是在洞庭西山上和我打了賭麼?你就不想看看我是怎麼賺錢的?天底下的美貌女子太多了。三千萬兩銀子可以把全天下的關女都買回家。我不過是個在市井長大的野丫頭,有個很出名的美麗娘親而己。要我的人還是要朱府的三千萬兩銀子,傻子都知道該怎麼選。你只是不服氣我不肯嫁你罷了。真要嫁了你,沒了巨銀,你還要送上筆豐厚的聘禮。東方公子這麼精明的商人怎麼肯做賠本買賣?我只是吃準你,其實是想要銀子。」
「如果我就想要你的人呢?」
不棄詫異的回頭,像看怪物似的看著他,試探的說道:「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當年你家的先祖要定下這種條件。為什麼一定要娶朱府的女兒?」
東方炻馬上閉緊了嘴,指著隱在重重鉛雲之後的沒影子太陽乾笑兩聲道:「陽光很不錯,今天是看戲的好日子。」
不肯說?不棄心裡有這個疑問已經很長時間了。東方炻的表情讓她更加好奇。薛菲的美貌是異數,因為朱八太爺娶了蘇州第一美女做老婆。十個姑奶奶年輕時也很美。天下最色養老婆最多的人是皇帝。但是朱府的女兒也沒有美到讓皇帝陛下全納進後宮去的程度。
她充分展開了聯想。東方家的先祖沒準兒是個江湖落魄流浪漢,某年某月被仇家追殺被朱府的祖奶奶救了。對佳人仰慕得直流口水卻只能乾瞪眼。於是發奮圖強拚命的賺銀子要發家致富。後人跑來幫助朱六爺解決麻煩是為了報恩,遵從先祖臨終遺言非娶一個朱府的女兒進家門,否則東方家的先祖會死不瞑目云云。
不棄騸情的說完唏噓不己。她同情地望著東方炻變幻莫測的臉道:「包辦婚姻是不幸福的。百年前你家老祖宗肯定沒想到到了朱府第十代,我這個獨苗苗小姐根本不漂亮。而且我也沒讀過書,大家小姐的風度是裝出來的。我不僅是個市井混混,也不忠貞。真娶了我回家你家先祖保管會氣得從墳裡跳出來罵你不肖。」
東方炻沒有說話,握韁繩的手指因為用力,露出了突出的骨節。多少暴露出不棄言情版聯想給他帶來的震驚。他忍不住地想,聽了她的話,先祖會不會真的從墳墓裡氣得跳出來?
話話間,已到了東方炻住的藏珠樓前。不棄抬頭笑嘻嘻的看著牌匝嘖嘖兩聲說道:「可惜,我就是只混在無數閨秀中的魚眼珠子!」
東方炻喃喃說道:「誰敢說你是魚眼珠子,他才長了對魚眼珠子!」
不棄回過頭道:「你說什麼?」
東方炻板起臉道:「我說,今天中午終於沒有三十個老女人排著隊讓我行禮了!」
「哈哈!」不棄放聲大笑,想起昨天中午那餐飯,得意得眉飛色舞。
東方炻一把將她拎了下來,板著臉道:「我看你忘性大,忘了我說過的話了。」
不棄呆了呆,他說了很多話,她要記那句?腦中飛快閃過給他灌春藥的事,不棄嚇得一哆嗦,腳往後移了移,指著天說:「今天太陽不錯,在府裡吃飯多沒情趣。聽說蘇州河邊上的濯錦坊環境好,魚也做得不錯。不如……」
東方炻的柳葉眉活潑的揚了揚,湊近她低聲說道:「想走來不及了。」他攥著她的胳膊連拉帶扯邁過了高高的門檻。隨口吩咐了聲:「關門,放狗!」
幾條大狗掙脫銀鏈狂吠著衝進正堂院子。東方炻鬆開不棄抱著雙臂等著看她被嚇軟飄的模樣。
不棄動也未動沒有半點懼意。她的目光溫柔的落在其中一條大黃狗身上喃喃喊了聲:「阿黃!」
狗奔過來圍著不棄繞了兩囤,噢了又嘧努吠聲漸止,溫順的搖了搖尾巴。
東方炻的眼珠子都快掉了出來。這幾條惡狗怎麼在她面前就成了乖寶寶?
不棄蹲下身,試探的伸出手來:「阿黃,你也叫阿黃好不好?你長得和阿黃真像。」
那條黃毛狗警惕的目光漸漸消失,往不棄飄邊一趴。不棄呵呵笑了,手伸到了它的頸下替它騷癢癢。那狗舒服仰起了頭,乾脆翻轉身,四肢朝上。吐著舌頭愜意無比。
不棄想起了阿黃,耐心的撓著狗,臉上露出歡喜的神色,語裡溫柔的和它說著話。
東方炻喉間發乾,心卻在這一瞬間變得柔了。他猛然警醒,他今天是要教訓收拾她的。他一把拉起不棄,踢了那黃毛狗喝道:「誰把狗放出來的!」
奔出來兩名小廝趕緊把狗拉開,不棄遺憾的說道:「我還想玩會呢!」
「該吃飯了!」東方炻惡狠狠的說完,心裡又一陣沮喪,她對自己還沒對那條狗好呢。一時之間,他很想把那條黃毛狗宰來燉了。
「好吧,拿了你的銀子,我陪你吃飯。」
不棄理所當然的回答惹得東方炻有發狂的衝動。他睨著她心道一個十五歲的丫頭片子,他還收拾不了?
宴擺在花廳之中,菜品精緻,不棄吃得很高興。但她吃得極慢,目不偶爾偷偷瞟著外面的天光算計著時間。一頓飯足足吃了一個半時辰。她終於無奈的鼓脹著肚皮放下了筷子。
東方炻笑道:「吃好吃飽還能賺了銀子,你倒是賺了。」
不棄嘿嘿笑了笑。心想這還不是你自己定的規矩。自己也不虧,當然要吃了吃飽。強作扭捏放著好處不拿的事她是不屑為之的。
「十萬兩啊,好歹午後陪我看場戲如何?」東方炻站起身引著不棄走向了花園。
遠處水榭中唱評彈的姑娘起身福了福,柔柔的開唱。
不棄覺得聽一下午打打瞌睡就過了,想到又還了十萬兩銀子,心情不由大好。
水榭膈成了兩間,隔了雕花木門聽著外面的溫婉唱腔,喝著茶看外面的風景倒也不錯。
東方炻突道:「我記得來之前告訴過你。你對我灌春藥,逼我按手印,今天一併還了你。」
不棄眨了眨眼道:「你沒這麼小氣吧?我家替你請大夫治傷,結果你不辭而別,晚上還敢闖進我的閨房,老頭兒覺得你相當無禮。我家都沒再指責你了,你這麼小心眼兒?」
東方炻輕笑道:「對,我就是小心眼兒。」
說著他一把拉起不棄笑道:「我準備這齣戲很久了,你看還是不看?」
不棄驚疑的瞪著他,東方炻道:「我請了個客人,你認識的。武功不錯,不過玩計謀卻不如我了。」
陳煜遠在西楚州,不會是他!
東方炻移開牆上一幅畫,露出道門。拉著不棄走進去道:「我勸你別大聲嚷嚷,若是知道你在看,他一定很難堪。」
不棄好奇心越發重了,跟著他走進去。門後有一道石階,不棄警惕的看著他道:「你不是想騙我著去地牢吧?」
「你覺得我需要騙你去?你在我府上,我想怎麼樣由得了你?」東方炻慢吞吞的走下石階。
不棄想想也是,三步並作兩步跟了下去。
下麵是間石室,空空如也。她疑惑的看著東方炻。
他微笑著攏著她的肩,將她推坐到牆邊的錦凳上坐著,捲起牆上一幅畫道:「看吧!」
畫後有個小方孔,不棄湊近一看,驚得跳了起來,大喊了聲:「雲琅!」
「你喊也無用,他聽不見的。」
不棄心急火燎的繼續看裡看,心裡百感交集。
對面房中佈置得像間廂房。雲琅滿臉通紅閉著眼坐在地上。床上蜷著個長髮披肩的女子,不是林丹沙是誰。
不棄猛然回過頭,顫聲問道:「你,你不是……不是對他下了春藥吧?」
「正是!」東方炻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他輕佻的斜睨著氣得渾身發顫的不棄道,「讓我看你的活春宮我捨不得。我更不想讓你閉著眼睛把我想成蓮衣客。我心裡這口氣出不得憋得難受,聽說這位飛雲堡的少堡主對你情深義重。只好找他下手了。」
雲琅啊,他是雲琅。是那個帶著爽朗笑容的雲琅,是那個想盡辦法討她歡心的雲琅。不棄撲到孔洞前,見林丹沙目光迷離的自床上爬起來,向雲琅伸出了手。
她的心臟猛的抽搐,回頭一巴掌就扇了過去,大罵道:「你怎麼能這樣對他?你和他有仇嗎?你怎麼能害他!」
東方炻擒了她的手,目光變冷:「我怎麼不能這樣對他?敢和我搶老婆的人,我這樣對他已是極好!林家四小姐對他情根深種,他本來就答應了娶她,我不過是成全他罷了。」
不棄急出了眼淚,用力摔開他的手,端起地上的錦凳朝牆壁砸了過去。
也許感覺到牆的震動,雲琅睜開了眼睛,身體迅速往後退,吼了聲:「丹沙別過來!」
隔了牆,不棄拚命的喊道:「雲琅,你堅持住!」
「沒用的,他聽不到你的聲音。」東方炻看她著急,心裡越發不是滋味。她心裡究竟有幾個男人?
不棄沿著牆一路摸索過去,面前還是一堵石牆。她急得額頭冒汗,坐在地上放聲大哭「求求你放了他,你別這樣對他,你別讓他一輩子後悔!他要娶四小姐由他去,你別這樣害他!我求求你好不好?」
她第一次求他。不顧自尊不顧形象的蹲坐在地上扯了他的衣襟下擺哭得惶惶然。
東方炻蹲下身,柳葉眉緊緊的皺成了一團。他抬起她的下巴,心被不棄眼裡的晶瑩揉得發酸。他一掌拍在身側幾案上,冷冷說道:「哭這麼傷心不怕你的蓮衣客吃醋?也就讓你看看戲罷了,威脅你,他還不夠資格。」
不棄抽哽了下,眼裡露出絲驚喜。她飛快地爬起來湊到小孔去看。只見那房中已多出幾個人來,迎頭將兩桶水潑在了雲琅和林丹沙身上,扔下一個瓷瓶走了。
雲琅拾起瓷瓶倒出一丸藥嗅了嗅,自己先服了一顆。然後才喂林丹沙吃了。
不棄看著他不顧自己渾身是水,用床上的被子襄住了林丹沙。她噙著淚笑了,這就是雲琅,有情有義的雲琅。
「今晚我就放了他們。他不知道是我下的手。你如果不想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你就守住這個秘密。我想,他也不會希望你看到他難堪。」東方炻淡淡的說道。林丹沙會很聽話的讓雲琅護送她回藥靈莊。雲琅再不會扔下林丹沙不管。
這個男子會從不棄眼前消失。
「我不會說的。他與我無關,請你不要再做這樣的事。」不棄飛快的回答。
扭過臉放下了那幅畫。將來,只看雲琅自己了。她不想因為自己連累他。
「如果,蓮衣客看到你和我這樣,他會怎麼想?他總與你有關吧?」東方炻好奇的問道。
不棄輕咬著唇,瞪著他道:「他會殺了你。」
「如果,你看到蓮衣客和別的女人這樣,你會怎麼想?」
「我讓那女人當二房!有多少叫他娶多少!」
東方炻哈哈大笑。笑過之後,他拉看她的手走上了台階,外面的評彈姑娘仍在溫婉的唱著曲兒。
不棄老老實實的坐著喝茶。
她不再頂撞東方炻,心裡一陣陣發寒。這廝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他今天敢對雲琅下手,將來會不會對朱府的人下手?
東方炻看她半晌,伸手將她撈到腿上坐著,見不棄也不掙紮,不由得氣道:「假裝老實是吧?生怕我改了主意不放他們了?」
「你會不會改主意?」
「他們兩人我還沒放在心上!」
「意思是你說話算話,今晚一定會放了他們,不再傷害他們了?」
不棄盯著他,見東方炻不屑的撇嘴。她埋下頭狠狠一口咬在他肩上,恨不得咬下一塊內來。
東方炻痛得渾身哆嗦,伸手扼住她的下頜,將她從肩上摘開。
不待他再動,不棄大叫了聲:「你說過不會輕薄我!」
「好,好!」東方炻怒極反笑,「好不容易讓我遇到個女潑皮,花不棄,朱珠,我實話告訴你,你若像木頭,我還不要了!」
「我現在當木頭成不?」
「晚了!東方家的男人一定要娶朱府的女人。你記著我說的話。」他放下不棄,摸著肩上被咬的地方冷冷說道,「你還不走?你再留在我府裡,我保不準會反悔!」
不棄一愣神,推開雕花木門,兔子似的衝了出去。
出了藏珠樓,她看到小蝦騎了匹馬在府門口,知道小蝦不肯放心跟了來。不棄叫了聲:「小蝦,咱們快走!」
小蝦拉了她上馬,不棄環抱著她的腰,心咚咚的急跳。馬揚長疾馳,眼見離藏珠樓遠了,不棄這才自懷裡拿出一個錦囊來。這是她順手從東方炻懷裡偷來的。她打開錦囊,看到裡面有方玉牌,一面刻了幅雲出高崖,另一面寫得幾個字:「誠王府。」
江北荊州是誠王府的封地。為什麼東方炻會有這方玉牌?不棄打了激靈道:「小蝦,我不回府了,你帶我去福總管的賭場,我要和他離開。你留下,不能讓東方炻知道我不在府裡。對老太爺說,我和福總管悄悄去考察賺錢路子了。」
小蝦心裡驚詫,卻嗯了聲。
如果她在府中,可以迷惑東方炻。她不在,東方炻必定起疑。
「小姐,你打算去哪兒?」
「西楚州!」不棄堅定的說道。東方炻丟了這方牌子一定會找她,她現在沒有力量和他對峙。只有依靠陳煜。
東方一家太神秘。他們要娶朱府女兒的行為太詭異。
誠王府,東方炻和誠王府有關。同為皇親的陳煜一定有辦法去瞭解。
此時不棄並不知道陳煜要辦的事情是什麼,她也不知道碧羅天的存在。但她的直覺告訴她,陳煜一定會對東方炻感興趣。
她握緊了這方玉牌。東方炻大概作夢也想不到,她一個不會武功的丫頭竟然有出神入化的偷技。
兩人一路奔馳,到了朱福管理的賭場。不棄三言兩語說完她要走的事情。
朱福猶豫了下道:「這麼急?」
「遲了,就晚了!」
不棄想了想道:「先讓府裡瞞著。叫靜心堂的丫頭扮了我。實在瞞不過去,再說我出去想賺錢法子去了。就說我去瞭望京。」
「哪咱們走哪條路?」
「沿大江往西。」不棄突然興奮起來,「咱們一路踩賭窩去。就算被他找到,也不會知道我的目的。」
小蝦不明白的問道:「小姐為何要去西楚州?」
不棄咬了咬唇,眼裡放出光來:「蓮衣客在西楚州,能對付東方炻的只有他!我知道你們現在不明白。一時半會兒也不方便解釋。福總管,安排一下,我會騎馬,我扮成小廝這就走!」
朱福應了聲,不到半個時辰,他和不棄扮成普通行飄商人和小廝,在城門關閉之前出了蘇州府。
此時,東方炻才發現丟了東西。

風水大輪盤

太陽已經落了山,東方炻已經將雲琅和林丹沙放了,雲琅到現在還不知道他是被誰抓的。
東方炻在水榭裡呆坐了半晌。他的心情有些煩躁。那丫頭居然還會偷東西,且自己還沒發現她動了手。東方炻越閒亟惱火。
她看到那塊玉牌會作何猜測?
東方炻想著不棄猜測先祖的言情版本,緊蹙的眉漸漸舒展開。也許她會想,他是誠王府的坐上賓。或者是與誠王府有交情的人。
「朱丫頭,你每次都能冒點新鮮花樣出來,勾得我心癢癢。放過你將來日子豈不是平淡了?明天,又多了個去朱府的理由。」東方炻自言自語的說著。
他並沒有想到,不棄已經和擅長賭術的朱府三總管朱壽一起易裝出了蘇州府。
直到晚飯過後,朱府前後二門的眼線傳來每日一報時,東方炻才跳了起來:「小蝦是單騎回的朱府?人從後院翻牆而進?單獨一個人?」
得到確定的回答後,東方炻下令:「眼線全撒出去,蘇州城的酒樓茶館賭坊,她不回朱府一個人去了哪裡我一定要知道!」
一名手下訥訥說道:「公子,朱府在蘇州城的親戚太多,萬一是去了哪個親戚家呢。」
東方炻眼神一冷,斥責道:「蠢材!她要走親戚會一個人連個丫頭都不帶?她不擔心被朱府的親戚們殺了好分奪朱府的家產?這事定有古怪。要麼她偷偷去見人……」他臉色一變,咬牙道,「難道是去見蓮衣客,所以小蝦才不會跟著她?」
沒過多久,有名手下傳來了消息:「朱小姐並未回府,但是聽說她病了,在靜心堂養病。」
東方炻嗯了聲。
那名手下趕緊說道:「屬下先去朱府向下人們打聽了消息,別路兄弟在蘇州城裡尋找。」
人沒回去,卻在靜心堂養病?東方炻禁不住冷笑。朱府如果不這麼快就替她掩蓋痕跡,倒可以騙他一騙。這麼蹩腳的謊言就想騙過他?
他當即就想夜探朱府,想起上回在柳林被炸得半死,東方炻又猶豫了下。決定再等等,也許城裡能發現她的消息呢。
一直等到子時,蘇州城裡也沒有找到不棄。東方炻負手站在書房中,這丫頭偷了他的玉牌,慌慌張張的失蹤了。她是被他嚇得想逃了?她是被那方玉牌嚇壞了?她能去哪裡?蓮衣客一直都留在蘇州城?
東方炻一宵未睡好,被這幾個問題折騰得失眠。清晨起床的時候,眼睛下有抹淡淡的青影,他更加惱火的想,他會因為那個丫頭失眠!
天色泛起了魚肚白,秋來清晨略寒,東方炻披了件大麾,實在忍不住,親自去了朱府後門。
小街上有幾家賣小吃早點的商舖開了門,東方炻走到朱府牆角下,越牆而入。
柳樹的葉子掉得七零八落,密密的枯枝像簾子似的橫在眼前。他並不進去,吸了口氣提起內力吼道:「早上好,朱丫頭!你不出來我馬上放火燒了這裡!」
沒過一會兒,小蝦便出現在柳林中,她淡然的說道:「小姐被你嚇病了,在靜心堂養病。想找她請走正門。說服老太爺讓你見她。要知道男女有別,小姐的閨樓不方便讓男子進入。」
「真的病了?」
「不知道東方公子請小姐吃了頓什麼飯,出來沒走幾步就暈了。」小蝦撤謊的語氣仍然是淡淡的。
東方炻驚疑的想,難道是看雲琅和林丹沙的活春宮嚇壞了?他拱手道:「那我便走正門好了。」
小蝦望著他離開,眉輕輕皺了皺。不讓他見,他會一直來煩,甚至再偷偷翻牆進來,自己要和他打幾架?她一躍上了牆頭,喝住東方炻道:「算了,我懶得和你打架。小姐不在府中,也不在蘇州城。」
東方炻聞聲回頭笑道:「你不如一併告訴我好了,免得我和你打架逼著你說。」
「望京。」小蝦說完掠下牆頭再不理會他。
她去望京做什麼?還拿著他的玉牌。她要找誰?
「蓮衣客出現最多的地方是望京一帶。你真找蓮衣客去了?想讓他從誠王府查我的底細是吧?」東方炻算是明白了。
這時小蝦又露出頭來道:「你去望京時叫上我,我順便跟著去保護她。」
東方炻笑了:「為什麼要跟我一起去?」
小蝦理所當然的說道:「你是對小姐不利的,跟著你,方便我保護她。」
東方炻的眼神突然變得色迷迷的,語氣格外猥瑣:「小蝦,不如你跟了我吧。將來她嫁過來後也方便你保護她。」
小蝦站在牆頭睥睨著他道:「小姐眼光果然不錯。」見東方炻得意起來,她慢吞吞的又道,「果然趕蓮衣客差太遠了。」
她跳下牆頭時,聽到隔了牆傳來東方炻的大罵聲:「我明天就去望京抓那丫頭!再當她的面宰了蓮衣客!」
小蝦聳了聳肩,乾淨清爽的臉上浮起層興奮的紅暈。引開東方炻,她順便也想去望京守備府裡瞧瞧,她很滿意自己的激將法。
出了蘇州府往西,不棄像放出籠中的鳥。她穿著小廝的短襦,外面套個個裌襖,頭上戴了頂布帽子,彷彿回到了在藥靈鎮做小乞丐的自由時光。她騎在馬上頰邊的笑容就沒有消失過。
團花綢袍越發突顯出朱壽的肥肚子。執韁繩的手雪白如玉,一眼瞅上去就是個養尊處優的紈褲公子。
不棄明媚的笑容讓他的心情也跟著變得明朗。能拋開朱府的生意輕鬆出遊,朱壽覺得跟著孫小姐的確有好處。
他不過二十五六歲,胖是胖了點,單看眉眼很是清秀。只不過,小蝦的單眼皮看著勾人,他的單眼皮就成了回臉上的一道細縫,不笑也像在笑,倒也可愛。
不棄生平第一次帶著金銀帶著保鏢旅行,看什麼都新鮮,什麼都想看。她揣著玉牌想,只要能擺脫東方炻,一路遊山玩水去見陳煜也不錯。她心底裡還存著一絲疑慮。走得慢一點,就算被東方炻找到,他也猜不到她要去西楚州找東平郡王。
路上行了七八日便進了江南六州的隨州地界。隨州府靠大江而建,城池高大。兩人進城之後,見隨州繁華,不棄沖朱壽賊賊一笑:「晚上咱們賭去?」
朱壽的手也癢了,當即同意。
兩個人像嗜賭的老賭棍一樣,匆匆扒完房,便在小二的指引下,走進了隨州城最大的賭坊:一兩賭坊。
這座賭坊建得大氣,二層樓的堂廳寬敞明亮,樓上是小廂專供豪客使用。賭法很簡單,不外押大小,推牌九。
進得大堂,不棄哇了聲:「好熱鬧!壽壽,比你的賭坊氣派多了。」
堂中四週一囤小賭桌,正中放著張巨大的樺木賭台。莊家開盅的聲音穿透四周的嘈雜,清晰入耳。
歡呼聲沮喪聲勾起了不棄和朱壽的慾望。兩人不約而同擠到正中的樺木賭台旁。
不棄手裡玩著兩個銀錁子,每個一兩重。一兩賭坊的規矩是,正中的大賭台每押必一兩以上。周圍的小賭台則不定賭資,銅錢銀角子都成。所以,正中樺木賭台旁的人並不十分多。
「押哪個?」不棄滿限放光盯著莊家手中搖動的瓷骰盅低聲朱壽。
朱壽笑咪了眼道:「隨便押,少爺我今天准你作主。」
不棄吐了吐舌頭,她差點忘了現在是朱壽的小廝。
瓷骰盅稀裏嘩啦搖過之後放在了桌子上,莊家不帶感情的喊道:「買定離手!」
不棄玩骰子出神入化,卻沒有內功,聽不見瓷骰盅裡的聲音。朱壽細如蚊蠅的聲音傳來:「小。」
她飛快的將二兩銀子放在小上。笑咪咪的看著莊家。
紅紅的小字上擺著二十來兩銀子,大字上擺著幾兩銀子。莊家面無表情的說:「開——」
他的手正在揭起,不棄瞟到他的手指微動,大吼一聲:「慢!」
莊家一愣,不棄輕巧的將二兩銀子移到大字上,點頭哈腰的說:「對不住,我換換。現在您請開!」
莊家揭開蓋子,瞄了眼不棄,長聲呦呦喊到:「一二四小——」
不棄歡呼了聲,長長的竹竿將她贏的銀子推到她面前,不棄望著朱壽道:「托少爺洪福!」
連贏十八把,二兩銀子換成了薄薄一張銀票,六百多兩。不棄抖了抖銀票,把自己原來的兩個銀錁子扔給莊家道:「多謝你的手!」
二樓樓梯上一名中年男子面帶笑容吩咐道:「你去問問那位少爺,有無興趣進堂廂賭幾局否?」
一名小廝飛快的下樓,走到朱壽身邊恭敬的說:「公子,我們爺想請二位堂廂賭幾局,不知二位可有興趣?」
朱壽知道不棄連贏十八把引起了注意,他也很好奇,一兩賭坊的主人是什麼人物。便帶著不棄上了二樓。
廂房燈光柔和明亮。綠絲絨底的桌子是用紅木雕成,奉上的茶也是上好的君山銀針。廂房裡坐著個中年男子,十指清爽,沒戴任何飾物。指甲修剪得整齊。
他微笑道:「鄙人姓齊,天性好賭,尤其愛以賭會友。這位公子如何稱呼?」
朱壽猶豫了下道:「在下司馬壽。」
那人神情微動:「江南司馬家?」
朱壽笑了笑道:「正是。」
不棄第一次聽到朱壽的真名,心想,幾位總管姓朱,顯然都是改了性的。江南司馬家有什麼來頭?
朱壽突然一推不棄道:「想必閣下已經認出她是女子。她是司馬家的小主子。若齊先生想賭,在下不敢擅越。」
齊先生微笑道:「姑娘請坐。請問姑娘擅長哪種賭法?」
不棄心道,我最擅長出老千,你會不會砍了我的手?「隨大流賭牌九吧。反正也沒什麼新鮮賭法。」
齊先生眉心微動,眼裡有幾分溫怒,心道江南司馬家以賭術出名,難不成還能離了牌九骰子馬吊?
一幅牌九端上桌,上好的紫檀木雕刻,手感極好。
不棄分到兩張牌,手指自牌面上一摸,便知是幾點。她拿到一對天官九。這幾乎是穩贏不輸的牌。
六百兩銀票往桌上一扔笑道:「剛才贏的。輸了也不心疼。」
齊先生微笑道:「如果我湊成一副天九,一副平九,我是莊家,小姐便輸了。」
不棄呵呵笑道:「大牌先出,後面的才好玩。前面賭運氣,後面賭心態。齊先生若是不喜歡賭運氣,不妨將大牌全拿開,專賭誰運氣不好拿蹩十好了。」
說話間兩張牌再推過來。齊先生看也沒看道:「這一局總是要賭的。我押一萬兩。」
不棄想都沒想就把那張六百兩的銀票送過去:「我放棄。」
齊先生微笑道:「小姐如何知道你要輸?」
不棄盯著他笑道:「因為我剛才驗牌的時候偷換兩張牌的順序,齊先生也換了兩張牌的順序。都是出千,只不過我心不夠黑,拿了一對天官九,齊先生卻把至尊寶搶先拿到了手。你是莊家,我當然會輸。」
齊先生哈哈大笑:「不愧是江南司馬家的小主。如此一來,豈非沒有什麼樂趣。」
不棄慢吞吞從懷裡拿出一幅圖推過去道:「我有種新玩法,不知齊先生有無興趣?」
圖展開,上面畫著一個輪盤。不棄笑咪咪的說:「這叫風水大輪盤,可押單雙,可押准點,比莊家自己搖骰子公平得多。賭場也要推陳出新。」
齊先生細細看著那幅圖,眼睛越來越亮。他知道肯定還有機括製圖沒拿出來,便笑道:「小姐此來一兩賭坊,就為了把這個賭技賣給在下?」
朱壽笑道:「隨州第一大賭坊一兩賭坊遠近聞名,坊主大名在下久仰已久。江南司馬家沉浸賭技的老人們新製出這種賭技,當推廣才不至於浪費了老人們的心血。」
「你們想要什麼?」
「三成!一年時間的三成利潤。這種賭技只會提供給一兩賭坊。」
齊先生毫不猶豫地同意:「成交。」
新賭法必然引起大小賭客們的注意,更何況將來會是獨家生意。
朱壽拿出了契約與風水大輪盤的機括圖。
簽約之後,不棄突賊賊的對齊先生說道:「機括絞盤有我們的獨家研究,機率都是準確計算過的。改了利潤就會薄了。」
齊先生忍俊不禁,覺得司馬家的小姐實在有趣。
出了賭坊,小廝恭敬的奉上只信封,不棄抽出來一看,除那張六百兩銀票外,另外還有張六千兩的銀票。她呵呵笑了起來。
朱壽這時才問她:「孫小姐,你怎麼想出這種賭法來的?」
她暗想,那是俄羅斯賭法。我正在研究蘋果機,不知道現在的輪軸技術水準能不能達到。若不是撲克牌太容易被莫若菲發現,早被我生產出來了。嘴裡卻笑道:「不是司馬家研究出來的嗎?壽壽,你太合我心意了,將來司馬家還會研製出更多賭法的。」
朱壽乾笑兩聲,越發看不懂這位孫小姐了。
一兩賭坊內齊先生癡迷的看看風水大輪盤的圖,良久後才突然想起來道:需把此事報與公子知曉。有此新賭法,今年一兩賭坊的利潤至少上漲三成。」


莫若菲的心思

初冬的第一場雪紛紛揚揚灑落下來,沾地即化。天地間充斥著帶著沁甜的涼意。
望京莫府深綠的松柏林散發看古意與幽靜。
松柏林下的淩波館院門緊閉。自不棄逝後,原來在院裡侍候的靈姑和忍冬調到了別處。這裡被一把大鎖鎖住了院門。莫若菲吩咐不讓任何人靠近,下人們也不願意靠近。誰都知道花小姐是死在院子裡的。死過人的宅院本來就不吉利。又有流言從哪兒傳開,說小姐吐了一屋子的血,是中毒身亡,冤魂不散。
漸漸的,淩波館威了莫府主屋屋群中被荒棄的角落。
下人們會看到公子爺隔三差五的會踏上前往淩波館的小道,暗中議論公子對花小姐有情有義,隔了大半年仍忘不了她。
莫夫人大病一場。大家都說是被朱府幾位總管搶了官銀流通權還說風涼話生生氣病的。直到七王爺過逝後,莫夫人的病才漸漸好轉,重新打理起了莫府,恢復了當家主母的威嚴。
然而就在靶羋前,表少爺借道望京回飛雲堡,在莫府住了一晚。第二天,莫夫人又病了。這一次病勢洶洶,藥靈莊的大少爺林玉泉來看了直搖頭。
初雪如粉末灑下,青石扳路面濕漉漉的。天上的層雲重重壓在頭頂,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下人們瞧見公子爺披了件厚厚的風毛披風,玉雕似的俊臉上一絲兒笑容都瞧不見,手裡還拎著個籃子。大家都在歎息自家美如天仙的公子多半是帶了香燭紙線去淩波館祭奠花小姐了。
淩波館離正屋還有些距離,路旁的柏椏沒有修剪,大半年瘋長得支出了路面,以至於莫若菲經過時,不得不微側過身體才順利通過。
院門的鎖早就銹住了。莫若菲自然也不會開門進去,他從來都是用翻牆而入。
院子裡小池塘邊的水仙花開始吐芽了,牆角那株老梅依然虯勁。枝頭的樹葉掉落了一地,再過些日子光溜溜的枝桿上會綻出芬芳的臘梅花兒。
廓下軟榻上坐著一個女子,用厚毛氈搭了腿,正慢條斯理的繡花。
莫若菲快步走近,溫柔的說道:「每次來都看你在繡東西,不怕傷了眼?」
女子抬起頭,露出青兒清秀絕倫的臉。臉頰上帶著健康的暈紅色,一雙眼睛明若秋水。頭髮濕濕的披散在肩頭,她嫣然笑道:「才練了趟拳,洗了個垛,等頭髮幹呢。」
她把手中的繃子扔到一旁,看看莫若菲手裡的提籃笑道:「怎麼今天你親自送飯來?」
莫若菲握著她的手道:「今天飄雪了,廊下穿堂風冷,回房吃吧。」
柳青妍嗯了聲,柔順的跟著他回了房間。
她住的是原來靈姑的房間。不棄的屋子已經被封了起來,莫若菲也不想走進忍冬的房間,一進去,他總會想起不棄青白著臉躺在床上的情景。
他自提籃裡拿出幾道小菜一盅湯還有一壺酒道:「我陪你吃。」
柳青妍的目光自酒壺上掠過,慢吞吞的問道:「出什麼事了?」
莫若菲呵呵笑道:「果然瞞不過你。一個好消息,也是一個壞消息。花不棄沒有死,她成了朱府的孫小姐。」
柳青妍微怔,也跟著笑了:「好消息是你用不著想起她就心裡就莫名的傷感。壞消息是,朱府將成為莫府的敵人。她什麼都知道了,她不會為自己報仇,也要替薛家莊討個公道。你和她註定是敵人了。」
莫若菲盯著她道:「你很開心?看我煩惱你很開心?」
柳青妍用力的點頭:「我當然開心,因為,你要放我走了。老實說,我被你關在這院子裡雖然比地室裡強百倍千倍。但是能離開,我肯定還是高興的。」
「青妍,我虧待你了嗎?好吃的好喝的供著,你不過就是出不了這院子罷了。母親除了每月去禮佛,連佛堂都不肯出呢。」莫若菲的語氣中帶了絲哀怨。絕美的臉上掠過淡淡的憂鬱。
柳青妍情不自禁伸手去撫他眉間那一絲皺紋,莫若菲趁勢握住她的手,將她抱進了懷裡,低語道:「你真的忍心拋下我?」
他的懷抱很暖,柳青妍有霎那間的失神,他是他見過長得最漂亮心智最沉穩的男子。她幾乎想沉溺於他的懷抱,相信他會對她有了感情。嘴裡卻依然輕輕說道:「我不拋下你,你給我解藥?恢復我的功力,不會用藥物控制我?」
抱她的身軀僵了僵,雖然細微,仍被她覺察。柳青妍柔聲說道:「明月山莊我知道都已經告訴過你了。我是要找明月夫人問個明白的,我總不能聽你一家之詞。她畢竟養大了我和青蕪,還教了我們武功。沒有生育之恩,卻有養育之恩。你說她為了奪我和青蕪殺了我們全家,我總要自己去查證一番。說我信了你,幫著你對付她,你肯相信麼?」
莫若菲輕嗅著她發間的清香,懷裡的柳青妍讓他有種握不住的感覺。她是綿裡針柔中剛,冷靜而睿智。這樣的女人如果是敵人,對付起來太麻煩。但是他就是捨不得殺了她。和她說話不會像和母親說話似的,一味的順從。也不會像對下人們說話,一味的威嚴。
他苦笑著想,他很寂寞。擁有龐大世家的財富,擁有一個家族後,他仍然寂寞。
「明月夫人迷人送信,也在說不棄沒死人在朱府的事情。她送這樣的信,是想讓莫府和朱府火拚。她沒死我很高興,至少母親手裡少一筆孽債。但是我也不會讓明月夫人坐山觀虎鬥。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對付不棄,但是我想把她拉進來。莫府和朱府相鬥,明月山莊參合此事,莫府損失至少會小一點。我的想法很簡單。」
莫若菲的手指繞著她的長髮,心裡升起戀戀不合的情緒。放她回明月山莊,她還會像現在這樣坐在他懷裡嗎?
柳青妍歎了口氣道:「我想師傅並不認同你要和朱府相鬥的結果。她這樣做,擺明瞭是想讓花不棄死。」
她睜大了眼睛看進那雙漂亮的眼眸,良久才道:「你不想讓她死的。你也說不清楚為什麼,就是不想讓她死對嗎?所以,你要放我回去,讓我取代柳青蕪的位置,助你在商戰中贏了朱府?如果花不棄要你母親死呢?或者,她想要你的命呢?」
「她不會的!」莫若菲脫口而出,想起不棄怎麼也不肯告訴雲琅是母親下毒的事情。他隨即又想到,也許,不棄只是不想讓雲琅傷心,並非為了他。「如果真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我會先下手殺了她。只是現在,我斷定她繼承朱府後,想讓莫府垮掉。很有意思的交手。我也想看看,一個乞丐出身的丫頭是否真的能讓莫氏的財富全沒了。」
他臉上露出一種競爭的慾望。朱府的四海錢莊搶了官銀流通權又如何?莫府沒拿銀子給內庫,資金更為雄厚。
有時候莫若菲覺得,這個時代給了他金錢給了他親情,卻仍然無聊。他試看抽了護衛總管楊寧的旱煙,嗆得他對捲煙的慾望也淡了。
飽食終日,他總想做點什麼。也許,不棄如果想和他打場商戰會很好玩。
人總要有目標有夢想支撐看,才不會平淡度日坐著等死。莫若菲扶起柳青妍的臉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寧肯和她在商戰中交手。而不是要誰的命。我放你走。隨便你會不會配合我。哪怕你一直是在敷衍我,我也認了。至少,和你聊天,我不會寂寞。」
柳青妍震驚的看著他。心裡不是不恨的。他關了她大半年,如果不是異於常人的耐力,她幾乎有快發瘋的感覺。
莫若菲放開她,輕飲著酒道:「我知道,你根本不相信我用你雙親挑撥你和明月夫人的關係。你只是在敷衍,在等著機會逃出去。別以為我不知道,只是我現在決定放你走了。我想要的也說給你聽了。青妍,好像我什麼都想說給你聽。希望,你找我報仇時晚一點下手。等我和朱府鬥一鬥再說。別裝了,裝深情裝動情,你裝的可累?」
柳青妍沉默片刻後道:「好,我答應你。我早就發過誓。我會將今日你加諸在我身上的恥辱通通報復回來。你如果認識青蕪就知道了,其實我們兩姐妹都是狠心的人。所以,莫公子,你也不用裝著對我溫柔。」
彼此的目光深處都隱藏著不想讓對方知道的情緒。莫若菲笑道:「你如何告訴明月夫人這大半年你去哪兒了?」
「實話實說罷了。我相信,莫府外隨時有明月山莊的人盯著。只是居然探不出莫府的異樣和我的下落,只能說,是青蕪不想讓我回去罷了。」
「好,你走吧。」莫若菲從懷裡掏出一隻瓷瓶放在桌上。也不看她,負了手結好披風慢走了。
柳青妍握住瓷瓶站在簷下,眼中有一絲瞭然,一絲驚痛,一絲悵然:「你放我走,是巴不得我和青蕪相鬥是吧?」
莫若菲回過頭,細雪沙沙落了滿肩,他微笑道:「阿琅曾告訴過我,柳青蕪曾與東平郡王相約小春亭。一人找一個助力,這樣你才不會吃虧。莫府的錢太多,我過得太順,骨子裡又不想安享富貴,所以,我的目標是做天下第一商。這會讓我覺得什麼都擁有的人生更有趣一些。再見青妍。」
「別忘了,你母親要花不棄死!」
莫若菲微微一笑:「那是從前。現在由我說了算。當然,我要親自去趟蘇州。見了不棄確認一下。如果她想要我的命,想要母親的命。我就只能換種想法了」

東方炻追來了

江南隨州一兩賭坊內擺出了一個新鮮物事。一個直徑一丈有餘的大圓盤。盤中紅黑相見劃出數道格子。每一格都有一個數字,從壹到佰,共計百格。中間又有數格單以金粉銀粉裝飾。
讓人稀奇的是圓盤能轉動。轉動之間莊家將一枚塗成白色的光滑木球以機括彈出,木球在盤中跳躍不己。
「風水大轉盤取風水輪流轉之意。圓盤取九之數轉動九囤,停下來時,木球所停之號碼便是中籤號。如果停在銀格,賭銀翻倍。停於金格,賭銀翻三倍。其餘之數字以紅黑押注。自今日起,諸位要在一兩賭坊玩樂,請先於簽房換取籌碼。不再現場稱銀數銅錢。離開時可將籌碼於簽房兌換官銀,隨兌隨換,概不拖欠。」
一兩賭坊的貼出的告示讓賭客們眼前一亮。一兩銀時下可兌換一千銅錢,但銀有優劣。賭場中時常會發生因非赤足銀,或銀角子份量問題產生的糾紛。如此一來,一兩賭坊以官銀兌換。官銀的成色自然是最好的。賭坊中的這些因現場稱銀數銅錢的糾紛便可以避開了。
那風水大轉盤不僅有一半機率的贏面,還同時設有兩倍銀三倍銀的贏面。又少了莊家搖骰子的手法作弊。於是賭客們紛紛圍攻轉盤前嘗試新鮮賭法。
接連十日,風水大轉盤沒有停止過轉動,源源不斷的銀子流入了一石賭坊的銀庫。
東方炻趕到隨州一石賭坊時,看到的就是一石賭坊不滅的燈火,日夜開賭的熱鬧場面。他站在二樓之上冷酷的聽著堂廳傳來的歡呼聲,柳葉眉輕輕飄起,緩緩問齊先生:「照這樣的狀況,一年下來讓司馬家提走的三成利潤是多少?」
齊先生畢恭畢敬地站在他身旁,面帶興奮的回答:「三十萬兩銀。」他想提走三成是三十萬兩銀,自家賺的七成會更多,遠遠超出他原來的估計。
「三十萬兩!」東方炻咬牙切齒的重複了遍。
一家賭坊可得三十萬兩。大魏國有這麼多繁華州府,一年後她能賺多少?
「公子,這個風水大轉盤咱們是獨家使用,大魏國再無第二家。這些天有不少外地人慕名而來。司馬家的信用向來好,這生意咱們是獨一份了。且只給一年利潤的三成,以後咱們的賭坊都能用。」齊先生以為東方炻擔憂被別家搶去生意,故而解釋。
東方炻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斥道:「司馬家能幫她研製出風水大轉盤,難道不能幫她想出別的賭技?」
齊先生心裡一陣惴惴不安,不明白公子在生哪門子氣。在他在看來,賭技千年傳承,要取得突破實屬不易。
東方炻站起身道:「人呢?跟到哪兒了?」
齊先生趕緊答道:「他們自隨州登船渡江往江北去了,江對岸是登州境界。」
「下去!」
掩好房門,齊先生突然心裡怕了起來。難道公子是覺得自己沒有殺司馬家那兩人滅口嗎?他想起坐在賭桌對面那個眼睛清亮的司馬家的小姐,心裡又一陣不忍。能當著自己的面無聲無息換了牌九的賭藝天才,他實在不忍心下手。何況司馬家的小主人上門售賭技,又豈會沒有自保的手段?
他當然沒有想到,不棄根本沒把這個風水大轉盤當回事,權當試手罷了。她和朱壽匆忙離開,除了朱壽,身邊再無第二個高手。
東方炻憤憤的在屋子裡生悶氣。他居然被那丫頭騙了。他和小蝦前往望京,船到江心了,才接到消息。他一聽下屬的形容,就知道肯定是離家的朱壽和花不棄。半夜偷偷下船趕往隨州,又聽到一年後要給那丫頭三十萬兩銀子的噩耗,他怎麼不氣?
自家的生意成了她賺錢的工具。朱府的幾路生意今年被東記的大減價大甩賣抵得死死的。給朱府供貨的商人又被他暗中做了手飄,十成貨最多只有六成能準時供給。拖也能把朱府今年的利潤拖薄。
「沒想到,你的心思根本就沒放在朱府的正經生意上。朱丫頭,我真小看你了。一家賭坊取三十萬兩銀,你如果靠著司馬家的賭技找上十家大賭坊,就能獲利三百萬兩。」東方炻心裡默默計算著朱府的財富。
受自己威脅,四海錢莊不敢動內庫的官銀,朱府的缺口仍然很大。
他突然又想到一個問題。如果她帶著朱壽在外一路賭著走,專找世家豪富下手呢?由她轉上一圈下來,贏上一百萬兩銀也不是沒有可能。
「真能幹!轉一圈就多賺得幾百萬兩!」想起在洞庭山上擄走不棄時她說的話,東方炻心裡的好勝心再一次被激起。他推開窗戶,望向江北的登州,眼裡飄過一絲狠意,「要銀還是要人,由我說了算。朱丫頭,你休想自己作主!」
想起她扯住自己衣襟哭的模樣,東方炻彷彿看到不棄過十七歲生日時那一天她無助的模樣。
當夜,一隻船由隨州出發,直奔大江北岸的登州。
此時不棄和朱壽在登州府贏了十萬兩銀子後,踏上了往西楚州的路。
不棄還是小廝打扮,天漸漸涼了,她換上了青布棉襖,戴了頂皮帽子,騎在馬上意氣風發。
「壽壽,你知道彩票不?這玩意兒也是賭法的一種。每五天可開獎一回,填中數字順序的就贏了。兩個銅錢一張,我保證蘇州府賣菜的老頭兒都會忍不住買上一張的。蘇州府的商人們這麼有錢,每期隨便扔上五兩十兩銀子買絕對沒有問題。咱們還能把彩票做到杭州府,揚州府去。以兩個銅板博一萬兩銀子,你說你會捨不得花兩個銅板?」不棄嘮嘮叨叨的說著。完然沒看到朱壽瞪圓了眼睛,臉上的肥肉一顫一顫的。
層層紅暈湧上朱壽的臉,他口氣的說道:「小姐,哪還等什麼?我保證,不出一年,這彩票就可以賺上幾百萬兩銀子。這個還有新式的賭技,讓東記抵著朱府做生意好了,咱們也不怕了。」
不棄歎了口氣,目光望向望京城的方向道:「這樣的斂財法好是好,就是不能做。」
「為什麼?」
「這個太無技術含量。我說的是能有官府支撐著的獨家生意。以朱府的信用來保證。可是別家不會做嗎?朱家是江南首富,控制得最嚴的是蘇州府。別忘了蘇州府是靖王爺的封地,還有蘇州知府呢。這兩人若是要爭看做,叫官府打壓朱府,由靖王府出面做,老百姓更相信商家,還是官家?杭州揚州難不成就沒有地頭蛇了?再說了,消息傳出去,皇帝陛下起了心,他要全國發行,讓官府名目張膽的做。朱府難不成敢和皇帝陛下搶?彩票一出,不超出一個月,朱府就肯定做不下去。咱們不能用,乾脆就不用。便宜別人的事咱不幹。」
朱壽臉上的紅暈消失了,歎了口氣發現的確如此。不過,他的眼睛又亮了起來,崇拜的望著不棄道:「孫小姐肯定還有別的方法。」
不棄哈哈大笑起來:「有啊。我這一世的經歷不得不說太神奇。」她馬鞭一指,揚起下巴道,「別忘了,我與望京莫府有淵源,朱府差的銀子,我總會想到辦法叫莫府替咱們出!」
朱壽一激靈:「孫小姐,你要殺了莫若菲以莫老爺女兒的身份繼承莫家?」
不棄詫異的看著他,笑得前仰後合。她忍住笑道:「莫府是百年世家,嫡系子孫死了,還有無數的旁系宗親,怎麼可能讓一個私生女兒去繼承莫家?我連莫府的宗祠都沒進過呢!再說了,我是朱家的女兒,我才不會認莫家老爺是父親!」
見朱壽不明白,不棄嘿嘿笑道:「到時候再說吧。只希望莫府不要在這時候跳出來和朱府為難。」
依不棄的想法,她不到萬不得己,她是絕不會和莫若菲相認的。一如她先前所想,這一世他和她生在不同的環境,擁有了各自的人生。能不打撓就不打撓,各自惜福好了。
兩人並不知道,東方炻就在他們身後五十裏開外,緊緊地追了上來。
大風自戈壁灘上刮過,一座土丘後埋伏著數名悍匪。一名長著山羊鬍子的瘦削漢子小心的滑下山坡道:「再過三日,他們就要出戈壁了。回去!」
一行人騎上馬,僅留下一人繼續跟著前往江南的茶葉商隊。
馬蹄上襄了布,沒有揚起半點塵土悄悄的離開了。
隔了片刻,土丘前奔來一騎,黑衣箭袖,繫著黑色的披風,馬身繫了個箭囊。正是扮成蓮衣客的陳煜。
他遠遠的望著商隊消失的方向默想著馬大鬍子不下手的原因。他下了馬仔細在戈壁灘上辨認著馬蹄踩下的痕跡,順著那行悍匪消失的方向追去。
這片戈壁一眼望不到頭。戈壁灘中心有片浩潮的沙漠。有千萬年被風沙侵蝕的石林。間或有著零星的小塊綠洲。
石城駐軍出動數次,都沒有找到馬大鬍子的巢穴。每次進得石林與沙漠死傷慘重。陳煜以商隊為誘鉺想引馬大鬍子出來。現在他斷定,馬大鬍子對茶葉沒興趣,他應該等著商隊從江南賺了金銀,採買了物品後才會下手。
商隊一去一回至少三到四個月,他等不及這麼長的時間。陳煜在離石林和沙漠最近的綠洲休息了一晚,由馬吃好喝好,灌足了兩皮囊的水後,朝石林奔去。
此時不棄和朱壽已經進了戈壁。


龍門客棧

準確地說,不棄和朱壽是到過了戈壁邊緣的一個小鎮。
遠處青山如屏,一條大河自山中奔出繞小鎮東去。小鎮就座落在河灘地上。
炊煙裊裊,縱是初冬時節,青山仍綠,只是路旁衰草連片。
鎮不大,只有一條街,十來戶人家,都是低矮的石頭房子。小鎮盡頭靠山的方向佇立著一幢二層的樓房,如鶴立雞群。一道被年月染成了土黃色的旗幟半死不活的掛著簷下。上面龍飛風舞寫著四個大字:「龍門客棧。」
不棄張大了嘴望著龍門客棧,歡呼一聲:「壽壽!如果客棧的老闆叫金鑲玉,我一定把她聘來給你當老婆!」
朱壽也張大了嘴,怪異的看著不棄,隔了很久才顫聲道:「孫小姐,她,她她就叫金鑲玉!」
他的聲音很小,像琴弦的最後的一撥,顫音裊裊能繞樑回味。不棄嚇得哆嗦了下,不敢置信的問道:「她,她,她也賣十香包子?」
朱壽哭喪著臉道:「她不賣包子,開客棧開賭坊賣姑娘。」
不棄鬆了口氣。還好她不賣十香包子,否則她會以為這麼多年是活在一個夢境裡。縱是這樣,她還是對小鎮盡頭面對戈壁的龍門客棧和客棧裡的叫金鑲玉的老闆產生了種極荒謬的感覺。
「你以前來過這裡?」
「嗯,大江南北只要有賭坊的地方,我都到過。」
「你知道……為什麼它要叫龍門客棧?」
朱壽笑道:「出鎮往西有座山。層巒疊障,山勢險峻。山崖直抵飄下一條清溪,山道順溪而建,兩邊山巖夾峙,就像咱們蘇州的夾皮小弄,出口如門。過了龍門山視線為之開闊,千里戈壁橫亙在面前一眼望不到盡頭。所以,這裡叫龍門鎮。客棧名叫龍門客棧也不如為奇。要去西楚州必經此地。要麼,進深山老林翻山越嶺多繞上兩個月的路。林子裡有猛獸容易迷路,所以,都會在龍門鎮打尖歇飄,補充食水乾糧再走。」
不棄點點頭道:「難怪她又開客棧又開賭坊還當老鴇。往來的客商包裡銀子,不得不在這裡歇上一兩天。金鑲玉做生意不賴啊。」
朱壽苦笑:「孫小姐,靠山易遇強盜。金鑲玉一個婦道人家敢獨霸龍門鎮的生意,你以為會有這麼簡單?只不過,她喜歡賺穩當銀子,不會輕易下手罷了。朱府想和東平那做茶葉生意,買來的消息是,這女人極可能暗中還做情報生意。賣給官府,賣給強盜,也賣戈壁的悍匪。左右逢源,幾方勢力牽扯下倒讓龍門客棧一直屹立不倒。」
不棄頓起仰慕之心,頓時對這位異世版的金鑲玉好奇得不得了。
說話間兩人已到了客棧門口,早有小二眼尖瞧見他倆,慇勤上前牽了馬匹請他們入店。
才進門,就聽到一陣吆喝聲和骰子嘩嘩作響的聲音。牆角站著幾個穿紅披綠濃妝重抹的風騷女子。
見了朱壽進來,一女子搖晃著身體就走了過來。正要開口說話,朱壽伸手攔住笑咪咪的自懷中扔了一串銅錢過去搖了搖頭,拉著不棄尋了張角落的桌子坐下。
那女子收了銅錢抿嘴笑了,一步三搖又回到了牆邊懶洋洋地靠在了柱子上。
「壽壽,你給她錢,她會不會對你更加有興趣?」不棄好奇的看了幾眼那幾個妓女問道。
「不會。我已經婉拒了。得了錢她們很識趣。」
不棄哦了聲,轉過頭瞪圓了眼睛在堂中尋那位金鑲玉,突聽得屋角傳出一聲:「老娘今天作莊,押啊!」
尋聲看去,一眾漢子中間擁著個女子。不棄看清楚了嬌軀一震。
朱壽低聲說道:「她就是金鑲玉。」
不棄撐著下頜把臉偏到一旁,失望地喃喃自語:「好一個如花呀!」她心裡極度失望,極度鄙視自己興了替朱壽把金鑲玉聘回家的念頭。
「哎呀,這不是壽壽——」聲音柔媚,香風在三步外就衝鼻子。不棄知道金鑲玉來了。想起她的暴牙黃麻皮臉,又是一哆嗦。她叫得這麼親熱,千萬別看上朱壽了。
「多少年沒見了,金大姐,在下有禮了。」朱壽笑容可掬拱手行禮。
不棄不得不跟著站起身,目光偷偷上移,看到一口暴牙外加塗得血紅的嘴,頭皮又是一麻。
「喲,好標緻的小夥子,好亮的眼睛!壽壽,你今天來不會是來……」
朱壽趕緊答道:「明天去西楚州,歇一晚就走。在下絕不在龍門客棧出手。」
金鑲玉似放了心,高聲叫過小二安排上房,上好酒好菜。她大力拍了朱壽的肩一巴掌,眼睛卻瞅著不棄笑道:「姐姐會想你的!回來記得給姐姐帶禮物。」
至始自終朱壽也沒向她介紹不棄。不棄也低著頭充小廝。
金鑲玉眼瞅著不棄頭上的帽子和臉上那對亮得驚人的眼眸,手似無意的揮過便要打落她頭上的皮帽。
眨眼間手腕上多了只白玉般手指,朱壽輕輕說道:「舍妹司徒小蝦,金大姐不用試探了。」
金鑲玉訕訕一笑,扭身又自去了一角的賭桌。
不棄幾口吃完碗,拉著朱壽進了房間,長舒一口氣道:「還好還好。」
「孫小姐不必擔心,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她是不會憑白與人為難的。」
不棄失口笑道:「還好她不是我想像中的金鑲玉,否則我會以為夢魘了。壽壽,你以前是否把她贏怕了?」
朱壽得意的拍了拍肚皮道:「有我出手,焉有不贏的道理!孫小姐,早點休息。咱們不宜過多露面,明早就走。」
傍晚時分,樓下起了陣喧嘩,似有商隊前來。
幾番折騰後,又復歸平靜。
不棄迷迷糊糊睡了一覺,突又聽到樓下大門再開,隱約傳來小二打著呵欠的招呼聲。她翻了個身又睡了。
此時金鑲玉手裡擎著盞油燈,左右看了看,輕輕敲開了朱壽的房門。
朱壽拉開門疑惑的看著她。
「夜來寂寞,公子可需要找個姑娘?」
朱壽知道她是說給別人聽,以防有人起疑老闆娘半夜來敲他的門。他苦笑道:「小弟心裡只有姐姐你一個呀!」
說完渾身的肥肉都顫了顫。
紅裙閃進屋裡,金鑲玉笑嘻嘻的望著朱壽。
她將油燈置於一旁,靠著房門輕佻的笑道:「我倒沒看出來司馬公子對我這麼深情!」
朱壽瞧著她的暴牙麻臉,一陣反胃。臉上堆出笑容道:「金大姐這麼晚前來有急事?」
「不急!我急什麼呀!」金鑲玉悠悠然說道,「只是怕司馬公子急,念在咱們這麼多年的交情的份上好心來告訴你一聲。方才客棧裡來了位公子爺。十七八歲年紀,生得眉清目秀的,眉長得精神,像兩片柳葉。」
東方炻?他沒上當去望京?他跟著追來幹什麼?朱壽手指一伸,一張銀票便進了金鑲玉的手。
金鑲玉笑得更加燦爛,將銀票往懷裡一塞。朝朱壽拋了個媚眼朝隔壁努努嘴又道:「他在打聽一個眼睛亮得驚人的小姑娘。他讓我留意,給了我一……千兩。」
她手裡又多了張銀票。瞟了限上面的數額,金鑲玉眼中閃過絲驚詫,她笑道:「壽壽,我可是看在咱們多年相識的份上。你可不能替我惹出大麻煩。誰知道是不是你拐了人家的未婚妻要私奔呀!」
朱壽嘴角抽搐,眨巴著眼道:「人出了龍門客棧自然與你無關。我也只要你多拖一兩個時辰,將來必有厚報。至於我和那位公子的恩怨,你知道沒好處。」
金鑲玉揚了揚手裡的銀票,媚聲說道:「司馬公子難道不知道我有金字招牌。叫醒司馬小妹隨我走吧。」
不棄在睡夢中被朱壽叫醒,聽說東方炻也到了客棧,她暗罵倒楣。收拾停當後跟在金鑲玉身後進了夾壁暗道。
出了龍門客棧,竟是戶農家院子的後門馬廄。不遠處的龍門客棧立在陰影之中,店招隨風飄揚,想到東方炻就在客棧裡,不棄禁不住一陣後怕。那廝追這麼緊,不會是她偷的玉牌有大問題吧?
金鑲玉對他們一笑道:「只好將就騎這裡的馬了。」
「多謝金大姐,劣馬總比沒有馬強。」朱壽輕歎。
金鑲玉折身進了暗道後,朱壽牽出兩匹馬來說道:「孫小姐,咱們現在就過龍門。你與東平郡王有舊,東平那離石城不遠。他會庇護於你。」
不棄沒有告訴朱壽,東平郡王陳煜就是蓮衣客。她已經把找陳煜的事情想了千百遍。西北一帶最大的銷金窟就在石城。一路賭下來,東方炻就算知道她去了西楚州,也不會疑心陳煜是蓮衣客的。不論是做茶葉生意,不論是在西楚州尋求陳煜的勢力保護,都是能放在明面上。
兩人翻身上馬,發現馬蹄上包看麻布,鞍旁掛著水囊乾糧。朱壽笑道:「金鑲玉隨時備著有人夜奔,心細至此,難怪能在龍門經營多年。」
馬踏無聲,載著兩人直往黑漆漆的龍門山奔去。
回了客棧,金鑲玉盯著朱壽給的兩張銀票看了半晌,她喃喃自語道:「壽壽,你別怪我給你的時間不夠。你能出五千兩銀子,你身邊的丫頭想必值更多。」
她喚起一名打雜小廝低聲吩咐道:「迅速上山告訴三爺,有兩隻肥羊,女的不會武功要生擒了。男的是江南司馬家的,手上功夫不錯。」
待那名打雜小廝走後,金鑲玉悠悠然進了臥室,才推開房門,她噗的吹熄了燭火轉身就跑。
脖子上瞬間傳來一陣寒意,那個夜晚來入住的秀氣公子以一柄小刀壓在了她的脖子上:「金大姐,金老闆,這麼晚了出去賞月才歸麼?」
刀鋒銳厲,激得她脖子上泛起陣陣雞皮小粒子。金鑲玉媚聲說道:「原來是公子您啊!我還以為房中進了山賊呢。不知公子這麼房來妾身房中有何急事?」
「別回頭,也別亂動。我知道你是生意人。有賺錢的買賣不肯放過。聽這裡的姑娘們說,今天有個大胖子帶著小廝住了店。房中現在無人,你把他們送走了?」東方炻慢條斯理的說道。
他語氣雖然溫和,手中的小刀卻不溫柔。生生讓金鑲玉僵硬了脖頸,不敢動彈。
金鑲玉暗罵店裡的小浪蹄子洩了密,突聽得身後輕笑聲:「你也別怪那些姑娘們,要死還是要活她們還分得清。不過,金大姐現在似乎分不清楚了。」
脖子上傳來一絲刺痛,刀已輕輕壓進了肌膚。
血自刀口中流下,像條蟲子冰涼的爬過她的頸項。金鑲玉顫聲道:「他給了我銀子,送他們自暗道走了。」
「幾時?」
「一個時辰前。」
「他叫什麼名字?」
「司馬……司馬壽。他身邊的丫頭叫司馬小蝦。公子,你是否需要一匹快馬?還有食水乾糧?妾身可以馬上替你備好。他們騎的馬是我備下的劣馬,妾身可以送公子一匹好馬。」
東方炻驀然大笑起來:「金鑲玉名不虛傳,這時候還有膽色做交易!告訴我,你通知山上的人沒有?」
金鑲玉心裡一驚,暗忖就算你去,山上人多,怕你也對付不了。她老實的說道:「我見司馬壽給了我五千兩銀子,那丫頭又不會武功。尋思是兩隻肥羊,便通知山裡叫人擄了她去。江南司馬家是以賭為傲的家族,人丁雖少,家裡錢卻不會少。想勒索些銀子。」
東方炻聽說是因為給了五千兩銀子買的道,不覺失笑。怪不得金鑲玉肯讓他們走,自己不過塞了十兩銀子給她而己。他暗想,朱壽出手這麼大方,不棄難道當自己是惡鬼?這麼一想,氣便不打一處來。
「公子,道上自有道上的規矩。妾身已經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公子還不肯鬆了你的刀嗎?」
東方炻收了刀笑道:「金大姐門路廣,在下怎麼可能傷著你?既然是想擄了她索綁銀。在下也就不著急了。只是龍門山橫亙百里,還請金大姐替在下帶個路。在下想認識認識龍門山的三爺。否則,我就一把火燒光龍門鎮。」
金鑲玉回過頭,顯然不肯相信他的話。
東方炻手一揚,刀光閃動時順手扯了枕巾塞進她嘴裡。
地上聽到有物墜地的聲音和金鑲玉粹不提防的悶哼聲。她握住劇痛的左手,感覺血自手中湧出。窗外淡淡的夜光照進來,地上躺著根血淋淋的小指。金鑲玉額間冒汗,使勁咬住嘴裡的枕巾,不知道這個看似清秀溫和的公子究竟是什麼來頭。出手如此冷酷,武功似高得出奇。
「再猶豫一刻,我再斬斷你一根手指。做生意總要你情我願的好,我有耐心等金大姐做決定。」
金鑲玉嘴裡唔唔兩聲,重重的點了點。東方炻扔過一個藥瓶給她道:「上好的金創藥,走吧。」
盞茶工夫後,往龍門山的路上多出兩匹馬來。

相遇謀殺裝無辜

山中無月,初冬的風嗚嗚從兩山夾道中吹過來。不棄冷得打了個寒戰。
她望著黑漆漆的山道問朱壽:「我怎麼每次上山就感覺不好啊?從前在天門關也這樣的,只是還沒有這裡險峻。望京去爬爬興龍山也不舒服。烏漆麻黑的,壽壽,我有點怕呢!」
朱壽歎了口氣道:「孫小姐,要不咱們回頭?讓那東方炻找到咱倆也沒什麼關係。他喜歡跟就跟著吧。就當多了一個保鏢。」
不棄苦笑:「我偷了他的東西。」她自懷裡掏出那方玉脾遞給朱壽。
溫潤的玉牌閃動著微微的瑩光。朱壽翻過牌子看到誠王府三字也皺了眉頭:「孫小姐,這個誠王是先皇的兄弟,早在今上登基前就過世了。江北荊州原來是誠王封地,現在那裡沒有王爺。」
不棄點頭道:「我知道。你們不是把天下的大勢權力弄成冊子給我看了嗎?我就是奇怪,為什麼東方炻會有過世誠王府的牌子。還隨身帶著。所以我想去西楚州,順便問問東平郡王。」
說起陳煜,她的臉紅了紅,好在夜黑,沒讓朱壽瞧見。
朱壽也覺得疑惑。順手將那塊玉牌放進懷裡。
不棄一咬牙道:「都走到這裡來了,我是不想和東方炻照面的。咱們先走吧。他要追著來隨他的便,有本事找咱們再說吧。」
她抽了馬屁股一弊努衝進了幽暗的山道。
溪水嗚咽,蹄聲踏破了山中靜寧。天上的星光只投下淡淡的微光,不棄幾乎不敢看兩旁的山影,由著馬一味前奔。
突然馬一聲嘶嗚,前蹄下跪,不棄驚呼了聲就往前撲倒。在她身後的朱壽暗叫中了絆馬索,胖胖的身體絲毫不影響他的速度,人自馬上掠出,撈住了不棄。
順手一飄踹出。伏在黑暗中的人頓時發出聲慘叫。
他的馬衝過來時,朱壽將不棄往馬背上拋去吼了聲:「快走!我自會脫身!」
不棄抱著馬脖子隨著馬往前奔。她聽到身後叮噹的聲響,知道朱壽在對敵。
她留下只會拖他後腿,便不管不顧的往前衝。
此時山上墜下數點火花,有人自山壁上滑落下來。
「攔住她!她才是肥羊!」
一條黑影順著繩索墜下來,正好飄在身邊。不棄眼疾手快,揚了揚手。那人發出聲慘叫。不棄自他身邊衝過,回望時,身後星星點點的火光。
山路狹窄山賊下了絆馬索後伏於溪邊,又有人自山上用繩墜下。卻沒料到朱壽反應這麼快,武功也不差,競被不棄逃了出去。想起眼前這個大胖子也是司馬家的人,懷裡隨手一張銀票就是五千兩。擒了他也是一樣。放走一個絕不能空手而回,乾脆圍著朱壽展開了人海戰術。
朱壽見不棄衝了出去,心裡安定。周圍的人越來越多,他打得大汗淋漓漸漸體力不支。知道是金鑲玉報的信,他大喝一聲:「不打了!不就是銀子麼?擒了我司馬家也會付豐厚酬銀。」
他住了手,山賊自然也停了手,將他圍在包圍囤中。
「一,少爺我寫信讓人送回江南家裡去。二,好吃好喝供著我,要是我餓瘦了一兩,或是傷了根毫毛,我一生氣就咬舌自盡。大家一拍兩散。都是生意道上的人,講究和氣生財不是?三,我打傷打死的兄弟,單獨賠銀!」
山賊們一呆,喝道:「少囉嗦!成了爺們的肉票,再嚼舌頭,就把它割了送回你家!」
朱壽苦笑,再不吭聲。任他們把自己綁了,蒙了眼睛。他默默的聽著四周的動靜。腳踩進山溪後往山上走,身體突然被扛了起來。他手腕動了動,還是決定放棄解開繩子。到了山寨再說吧,現在跑,身後又跟著一串山賊。
被推操著走了兩個時辰後,眼睛上蒙著的布被取了下來。睜開眼睛,朱壽發現進了個山洞。他啞然失笑。龍門山的強盜們原來找了個天然山洞當巢穴。
山洞巨大,倒懸著無數鐘乳石,洞中地上有座水潭,對面兩口油盆裡火光熊熊燃燒。火光映得山洞流光溢彩。
朱壽抬頭一看,頭頂能看到漫天星辰。難怪這地方並不氣悶。
「聽說你還要講條件講待遇?知道現在我殺你易如反掌?」獸皮椅子上蹲坐著一個小個子男人,四十來歲年紀,眼神陰霾。
「三爺?」
三爺一陋,呵呵大笑道:「想不到你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朱壽這時無奈的說道:「你記不得我了?那年你來蘇州府賭錢,是誰替你還的債?」
三爺愣了愣,自椅子上跳下來,急步走到朱壽麵前道:「朱壽?」
「是我。」朱壽咧開嘴笑了。
三爺歎了口氣道:「你怎麼長這麼肥了?」
朱壽笑道:「江南朱府的伙食太好,我成了三總管,好吃好喝供著,怎麼不肥?」他手腕輕抖,把繩子扔給了身後的小賊。
三爺搖了搖頭道:「你自報家門不就成了?一條繩子怎麼綁得住你?」
朱壽從懷裡掏出幾張銀票塞進三爺手中道:「我身上只有這麼多,你好歹收下。當時情急,這麼多年沒見你,我也不知道龍門山的強盜頭領換了人沒。另外,也想請你幫個忙。替我拖住一個人。一個臉上長著兩道柳葉眉的年輕公子。殺不了不必殺拖住他就成。」
三爺接過銀票,一看上面的數目不由得大喜。不綁票還能得上萬兩銀子,這樣不付代價的買賣誰不肯做?
「我要趕上我的同伴。還請三爺找人替我引路。」朱壽記掛著不棄,也不多費話。
三爺當即叫了一人引著朱壽走了。
不到半個時辰,便有望哨的來報:「金大姐引著一個人來了!」
「什麼人?」
「一個年輕公子。」
三爺眉心微皺,能讓金鑲玉帶到巢穴來,這個年輕公子來頭必然不小。他望瞭望朱壽離開的方向喝道:「誰也不准說出今晚的事!誰敢多嘴惹麻煩,老子就把他掛在崖上喂鷹。」喝完他就緩和了神色道:「擺酒,依山寨的規矩攔一攔。欄不住就帶進來!」
天上的星光照耀著山林,出了一片樹林後,眼前豁然開朗。
東方炻站在崖旁感歎:「好一處天塹險地。」
面前一座天然的地陷之地,宛如一隻碗嵌進了山中。四周山壁光滑,只有一條隱藏在從林中的小道通往谷地。
金鑲玉捂著痛手咬著牙道:「只能從這裡下去。三爺能否買你的帳妾身並不知曉。這個要看公子的本事了。」
夜風吹起東方炻的衣襟,他緩緩提氣長聲喝道:「有人嗎?」
聲音在山間迴盪,久久不絕。東方炻彷彿覺得很好玩,又吼了聲:「有沒有人啊——沒有人來接我,我就自己下來了!」
喊聲未絕,小道處傳來聲音:「什麼人敢擅闖龍虎寨?!」
東方炻一把拎過金鑲玉道:「路很窄,麻煩金大姐前面開道。如果有箭射來順便替我擋擋。」
金鑲玉被他推著往前,心裡頓時泛起恐懼,大喊道:「猴子,是你金姐姐!帶個人和三爺談生意!」
小道上扔來一卷繩子一塊黑布。猴子回道:「金大姐,山寨規矩。你懂的!」
金鑲玉心想,我要是能綁住他的手,蒙住他的眼睛,我早一飄踹他下山崖了。她不由得回頭看東方炻。
東方炻拾起繩子呵呵笑道:「好,我便依你們的山寨規矩!」他伸手擒過金鑲玉的手將她綁了起來。
金鑲玉駭極哀聲求道:「公子爺,我只是和山寨通曉些消息。我不是山察裡的人。阿!」
東方炻順手將她綁在樹上,輕笑道:「如果我回來你已經走了,我就燒了龍門鎮。讓這世上再無龍門客棧。」
金鑲玉這才知道他並不帶自己進山寨,連連點頭道:「我不走,打死我也等著公子。」
東方炻輕笑了聲,自腰間抽出軟劍。一身輕功施展開來,輕若飛烏,靈似猿猴,青煙般順著山道往下飛掠。
顯了這一手功夫,金鑲玉更為吃驚,對東方炻的懼意更重。
山道上傳來聲慘號,她聽見是猴子的聲音,知道他必是死了,又一陣膽戰心寒。
東方炻出手狠辣,記得三爺叮囑的嘍囉們棄了山道便逃。不多時他便站在了谷底,悠然望著山底一方大溶洞微笑。
兩排火把直通進洞中。東方炻收了軟劍,負手慢悠悠的走了進去。
三爺望著這個年輕公子,看到對方臉上的柳葉眉和眼裡的陰冷,懷裡的銀票便燙著他的心窩。他對自己的武功很瞭解。對發生在山道上的事情也看得分明。
金鑲玉是何等油滑人物,競也被他逼著帶來山寨。朱壽讓他阻著這個年輕公子,大概他是擋不住的了。
他強端著一寨之主的威嚴道:「不知這位公子闖進龍虎寨有何事?」
「你抓的人呢?你不是想綁了她要贖金麼?我要買了她。」東方炻興味盎然的說道。他很想知道如果他買了不棄,那丫頭會是什麼神情。
三爺臉上一僵。綁肉票是為了銀子。朱壽當年替他在蘇州府的賭坊還債,今天綁了他,卻又塞了萬兩銀子給他。他還綁著他幹嘛?
他沉默了下回道:「人已經放走了。他付了我一萬兩銀子做贖銀。銀票在這兒,這位公子你拿走吧。」
錢與命,三爺選擇了後者。
東方炻深吸口氣,氣得變了臉色。他一路上想了無數次該怎麼奚落那丫頭,想了無數次如何充英雄讓她崇拜自己。居然上百名山賊竟然沒有留下她?這夥山賊實在是……笨得豈有此理!
「如果,你有本事讓我快速通過龍門山,我就放過你們!」他一字一句地說道,心裡的憤怒已有些按奈不住。
三爺眼睛一亮,馬上招來一人道:「陪公子走秘道,把我那匹馬給公子。」
東方炻扔了一件物事在三爺懷中道:「日後若有持同樣權杖的人來,聽他吩咐行事。也許會有人來,也許不會有。」
「公子放心。」三爺狗腿的收好權杖,琢磨著是不是該換個地方打劫了。抬頭看到東方炻眼裡的殺氣,他顫抖了下,擠出了難看的笑容。
「解下金鑲玉,叫她繼續在客棧呆著。」東方炻一心想追上不棄,輕蔑的看了眼這百十號山賊,飄然而去。
等東方炻走後,一嘍囉不服氣的說道:「三爺,咱們人多,為什麼要怕他?」
三爺這時恢復了威風,一巴掌扇在他臉上道:「你瞎了眼,老子可沒有!你回頭看看!」
那嘍囉順著三爺指的方嚮往洞外看,自洞外蜿蜒顯出一行足跡。陷地三分,生生以足刻進了山石地面。他哆嗉了下道:「好強的內力!」
不過一柱香時間,他已穿出了山腹,看到了眼前空曠的戈壁灘。東方炻拍了拍馬脖子喃喃說道:「朱丫頭,你是去西楚州的石城開賭還是去找蓮衣客?但願你運氣好沒有遇上戈壁悍匪。」
黎明前最後的黑暗,戈壁上的星星更為燦爛明亮。東方炻看了眼北斗七星的方位朝正西方向疾馳。
也是不棄倒楣。她衝出了龍門關口,卻捨不下朱壽。茫茫戈壁荒蕪淒涼。夜裡她又不敢獨自前行,就在龍門關一帶徘徊。
她找了個背風的山凹,弄了些荊棘燒了起來。此時她極想像九叔的陶缽可以燒熱水喝。取了水囊和饅頭,不棄一邊嚼著一邊想,穿過戈壁到達東平郡,至少要走半個月。天明她就從龍門關回去,找了人先救了朱壽再說。
心裡閃過一個念頭,如果回去遇到東方炻,她是不是可以請他出手救朱壽?
這時她聽到馬蹄聲,不棄來不及滅掉火堆,左手摸了摸繫在右手上的短弩,咬著唇想,只有一匹馬,如果是歹人,她就趁其不備先出手。
她不會武功,朱壽便給她弄了這只短弩。不棄手巧,已使得熟了。衝出龍門關時,就靠這只短弩射下那個山賊。
她趴在地上小心探出頭出,藉著星光認出了東方炻。不棄高興的跳了起來,揚手叫道:「東方炻!我在這裡!」
東方炻大笑:「丫頭,終於追上你了!」說話間他奔上了土丘下了馬道:「很遠我就看到火光了。見到我這麼高興?你不是一個勁的想甩了我嗎?」
不棄裝著不明白,滿臉疑惑的說道:「我什麼時候想甩了你?難不成我離開蘇州府想出來玩,還要向你報備一聲?你怎麼會在這裡?你是來找我的?為什麼?」
「你難道不是想背著我想怎麼賺錢?生怕我知道了壞了你的好事!」
不棄從懷裡掏出那只錦囊遞給他道:「那天不小心從地上拾的,還給你。」
她熱情的招呼東方炻坐了,又遞食水又遞乾糧分外慇勤。
東方炻發現朱壽不在,心裡犯了疑。接過錦囊道:「當年誠王爺過世前幫助過我東方家。這才留著他的牌子。」
不棄哦了聲,裝著不在意往火堆裡添柴。暗自想道,你解釋什麼?越解釋越可疑。她絕口不再提那塊玉牌,甜甜的對他笑道:「東方炻,你抵著朱府做生意,不會連我想以賭贏點銀子也小氣的要攔著吧?」
東方炻想了想道:「如果你不甩了我,我倒可以陪你去石城的銷金窟玩玩。」
不棄大喜:「太好了,有你這個武藝超強的保鏢在身邊,我贏了銀子也不用擔心會被人留下來了。只是,去石城之前,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東方炻斜睨著她道:「突然之間對我這麼好,這個忙怕是很麻煩吧?」
不棄嘟著嘴道:「也不是太麻煩,憑東方公子的身手,去山上賊救救我家三總管不是難事吧?難道,你連對付一夥山賊都不敢?這麼膽小,有什麼資格想娶我?!」
「哈哈!」東方炻笑得肚子疼,他突然把笑容一斂,冷冷說道,「如果不是朱壽被山賊擒了,恐怕看到我,你就要用手臂上的短弩對付了!」
不棄下意識的摸著手臂乾笑兩聲道:「我沒有武功,只是防身,哪敢用來對付你呢。再說了,這弩弓在你限中不就是小孩兒的玩意兒,傷不著你的。東方炻,你究竟幫不幫我救三總管?」
東方炻覺得她也沒說錯,一枝弩箭的確傷不著自己。他自嘲的說道:「朱壽早跑了,山上沒有人。只可惜他運氣不好,沒有找到你。」
聽到朱壽脫了身,不棄又高興又沮喪。她迅速的調整了思路,拍拍胸口鬆了氣道:「他找不到我肯定會去石城。我和他說好要去賭的。東方公子,你願意陪我去石城嗎?」
東方炻笑道:「我當然願意。朱丫頭,我有時候真佩服你。能利用的時候就陪著笑臉盡情利用。沒有我,你一個人穿過戈壁灘心裡發怵吧?沒關係,不用解釋。你只要記住,我當了你一回保鏢,將來總要你還的。」
「瞧你說的,我有這麼勢利眼嗎?要不,明天咱們各走各的。你真當我是養在深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小姐?你要不要和我打個賭?看我能不能一個人走過戈壁灘?我睡了,明天東方公子可別跟著我!」
東方炻笑了:「是我說錯了。朱小姐聰慧絕頂,就算遇到悍匪,憑你的三寸不爛之舌肯定能說動他們刀尖轉向。我是自願陪你去石城的行不行?」
「你不是說要我承你的情,將來還你麼?」
「你遲早是我的人,我保護你天經地義。還來還去多生分!」
不棄對他呲牙一笑:「別說太滿的話。等我賺夠銀子,我才不嫁你。」
「所以我想陪你石城,看看你在西方的人間銷金窟裡能贏多少錢。」
不棄賭氣的不再說話。她翻身睡在毛氈上,墊一半蓋一半,蜷縮成一團。她腦中暗想,東方炻怎麼消息這麼靈,追得這麼準?這人的實力太強,她突然有些怕了。害怕賺不夠銀子,真要嫁給他。
東方炻也累了,他雙手交疊在腦後躺在火堆旁望著繁星想,為什麼他要一路追過來?先是不想她去找蓮衣客。現在看來她只是想避開自己賺銀子。
為什麼他要答應陪她去石城銷金窟呢?他不是應該把她帶回蘇州府守著,叫她賺不夠銀子嗎?他疑惑的偏過頭,看到卷在毛氈裡的不棄潔淨的臉。
「你不是向來怕我討厭我?就不怕我起了壞心?」他喃喃自語。
風嗚嗚吹過,東方炻自馬鞍旁取下毛氈,走近不棄想搭在她身上。一道箭光帶著尖銳的呼聲直衝面門而來,他背心嗖得驚出了身冷汗。身體後仰以鐵板橋的姿勢倒下。那枝弩箭堪堪地擦著他的臉頰射過。
東方炻大怒:「朱丫頭,我好心替你多蓋床毛氈,你竟然想殺我?殺了我就不用嫁給我了?想得真美!」
不棄無辜的眨了眨眼道:「對不想啊,我睡迷糊了。忘了你這個保鏢的在身邊,聽到有聲響下意識地按了機括。」
「真的?!」
「我發誓我說的全是真的!我一個人才被山賊追,又擔心壽總管。我……那有膽子殺你呢?要殺也不是現在啊。這裡荒無人煙的,你還能做我的保鏢,殺了你我就一個人了。」不棄說著,嘴一扁眼裡就有淚光閃動,啪嗒自睫毛上串串滾落。委屈得不行。
東方炻盯著她看了半天,輕歎了口氣,將毛氈蓋在她身上。他拉出她的右胳膊挽起衣袖,看了眼那只精巧的弩弓。上面還扣著六支小箭。
他默默的從遠處拾回發射出的那枝,替她裝在弩弓上,放柔了聲音道:「是我錯怪你了。放心睡好了,你知道我武功不錯的,沒有人敢來傷害你的。」
不棄心裡一悸,突然覺得此時的東方炻沒有那麼惡毒了。她看似感激的對他笑了笑,閉上眼睛繼續睡。
她是故意的,自看到他對雲琅下春藥起,她就想殺了他。
她肯定不是個好人,殺了東方炻的念頭一起,她就覺得他死了自己就不用擔心再嫁給他了。這裡天高地闊,四周曠野寂靜,殺了他也不會有人知道。可惜沒射中他。這一次沒射中,東方炻是絕對不會再給她第二次機會的。
不棄告訴自己絕不要被他騙了。想起雲琅,想想他要殺蓮衣客。漸漸的,東方炻溫柔的面目再一次在腦海裡變得猙獰。
她閉著眼睛當然看不到東方炻的神情。東方炻支著頭,側躺著看她。眼睛裡閃爍著好奇,像看一個好玩的東西似的。她很可愛,也很特別。他就像上了癮似的想和她呆在一起。
東方炻心裡溫柔無限的說道:「你裝,你就使勁著裝吧!真當我會相信你?」

遇見沙鼠

戈壁上刮起了大風。風貼看地面將塵土沙石一古腦兒的捲了上天,再惡作劇的撤下來。這種沙窩子風讓人最是難過。
馬行走速度放慢,人睜不開眼張開嘴就吸得一口土。放眼望去,天地都變得昏濛濛的。
不棄用絹帕對褶繫在了臉上,心想要是有幅墨鏡就好了。她伏低了身體,放鬆自己趴在馬上,手挽緊了韁繩,驅馬往前。
東方炻也和她一樣,臉上蒙著絹帕。頭上卻沒有不棄的皮帽子,沙塵沾上去,他頓覺頭皮陣陣發癢。他咬牙罵了聲:「鬼地方!」
不棄偏過頭道:「咱們找個避風的地方吧!」
東方炻也不想頂風行路了。左右張望了番,看到遠處有幾棵大胡楊,樹下幾叢荊棘彷彿還有一道矮小的圈牆,便指給不棄看:「去哪兒歇歇!」
兩人催馬離了官道奔去。地方看著近,馬卻跑了片刻。
這裡有幾堆石頭,也許萬萬年前是一座山,漸漸沙化,被風吹成了窄窄一條,像圍牆似的屹立在戈壁中。石頭不遠處有三棵大胡楊,葉子早掉光了,露出虯結有力的枝幹。樹周圍生長著幾株沙棘,掛滿了黃色的珍珠般的果子。
將馬繫在樹上,找了個背風的地方,東方炻拍了拍頭髮,險些被沙塵迷了眼睛。
不棄眼睛晶亮,盯著沙棘果流口水。
二人都不知道,入冬之後一般人是不願意進戈壁的。這個時節多狂風多雪,植物少,泉眼乾涸的多。一旦在戈壁裡迷了路到不了驛站,又找不到水和食物很容易丟掉性命。
也好在剛進十二月,還沒有出現晚上呵氣成冰的日子。
不棄上輩子跟著山哥走南闖北的偷竊行騙,青海新疆一帶也去過。她估計這裡有些像青海的地貌氣候。年生久遠了,有些記憶已經不復存在。但是如何生存,如何在野地裡找吃的已經變成了一種條件反射。永遠也忘不了。
她歇了會兒,喝水嚼完饃。她拎了拎水袋,羊皮袋裡只有半袋子水了。
東方炻閉著眼睛休息,不棄捲起褲腿抽出綁在腿上的匕首,便要劃下。
「身上玩意兒不少!怎麼改用這個?用弩箭射我不是更好?」東方炻握住她的手腕,淡然的問道。
不棄沒好氣的說道:「放手!誰要殺你啊!就知道還記恨著呢。早就說過是意外了。小氣!我又不會武功,我會傻到匕首來捅你?!」
東方炻怔了怔,鬆開了她的手笑道:「有人持了匕首靠近我,我不過也是下意識的擒住你的手罷了。」
不棄氣笑了:「不要臉!這麼假的話也好意思堂皇說出口。」
知道她不是要殺自己,東方炻的心情頓時好了。他眨了眨眼道:「這裡景色不好看,天氣不舒服,只有和你鬥鬥嘴才有點生氣。我這麼說就是要氣你來著。
你一生氣嘰哩咕嚕說個不停,我就全當在聽評彈了。」
不棄白了他一眼道:「我見那般矮樹上結了些果子,那叫沙棘果。很不錯的果子。誰知道咱們水沒了乾糧沒了之前能不能遇到人家。」
「那你去摘就是了。」
不棄笑道:「我想割一幅你的衣襟下擺來裝果子。」
東方炻奇怪的問道:「你沒帶行李?」
不棄心想,不是你追得緊,我和朱壽的行李也不會掉在客棧裡。當時揣了銀票穿好衣裳就走,包袱裡的換洗衣裳一件沒帶。她嘿嘿笑道:「有錢買遍天下,我和壽總管只帶了錢。」
東方炻夜上龍門山,三爺給他準備的馬也只帶了床毛氈,一羊皮袋清水,十塊餅。他默了下脫下了外袍,露出裡面的青緞錦繡緊身衣。
「別,只要下擺就夠了。你還是穿上吧,晚上很冷。」不棄割下衣襟下擺,把外袍還給了他。
「不錯,你終於學會開始關心我了。」
不棄抖了抖,像被頸子裡落進的風沙硌得發癢。她歎了口氣道:「我怕你凍病了,我一個不會武功的人還要照顧你。你好意思嗎?」
她拿起那塊衣料摘沙棘果去了。這些果子早就成熟了,再不摘就會爛掉。不棄摘了顆往嘴裡塞,酸中帶了絲甜味。她笑咪咪的想,天然的維他命c啊。
東方炻靠著石牆望著她的背影,青布棉襖襄著的不棄像個小子。不知為何,他卻有點看入了迷。他抖了抖那件剪了下擺的外袍穿在了身上,此時也不覺得穿件破衣有什麼不舒服了。
不棄摘了足足一個時辰,東方炻就看了她一個時辰。她摘得起勁,吃得高興。他看得恍惚,時間就這樣無知覺的過去了。
「嘗嘗。」不棄提著摘下來的果子興奮的回來,被風沙染得灰濛濛的臉上,眼哞依然如山溪般清澈。
東方炻拈起珍珠大小的黃色果子放進了嘴裡。酸重甜少的滋味盈滿了口腔。
他很給面子的吃了一大捧。
不棄將果子紮好,靠坐在牆邊道:「這樣的風要是刮上幾天,咱們再不走就困在這兒了。」
「想不想睡一會兒?風一停,哪怕是晚上咱們也接著趕路。」東方炻靜靜的建議著。
「好!」
東方炻從馬上取下毛氈鋪在地上。他試了試風向,挪開身體,順手又脫下外袍搭在石頭上。替不棄在山石根下撐出了一小片擋風沙的地方。
「多謝!」不棄也不客氣,蜷著補眠。一躺下來,她就覺得全身都痛。騎馬不是人幹的事!
天色更沉,東方炻聽著不棄均勻的呼吸唇角禁不住露出絲微笑。他輕輕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左右看了看,走向不遠處另一堆山石小解。
風呼嘯而過,他罵了聲該死的天氣,頭望向天空,一顆星星都看不見。
他走回石牆,揭起衣裳一角,不棄睡得熟了,皮帽子歪在一旁,甚是可愛。
他放下衣角,拿起水袋喝了幾口,靠在石牆邊漸漸睡了過去。
戈壁灘的天變幻莫測,前一天還風沙漫天,後一天卻陽光燦爛,藍天白雲。
東方炻被明晃晃的太陽曬醒了。氣溫雖不高,睜眼前後對比卻是兩重天。
他覺得頭有些暈,轉了轉脖子一驚:「丫頭,咱們的馬不見了。」
身邊悄無聲響,他一回頭,怒意自眼中升起,身旁空無一人。
被收刮得很乾淨。除了他的那件破衣,被解開扔在地上的沙棘果,羊皮水袋。連身下的毛氈都被收了去。他懷裡的裝錢的荷包也不見了。
東方炻拿起水袋倒了點水出來,柳葉眉擰緊了:「蒙汗藥。」
會用這種藥,又能伏在周圍借風沙不讓他發現的,就只有沙匪了。是趁他去小解時在水袋中下的藥。擄走不棄多半是看她是個女孩子。沒殺自己真夠幸運的。也許這些沙匪以為他是個斯文書生,懶得動刀而己。
他收拾了地上散落的沙棘果,珍惜的說道:「丫頭,我現在還真的要靠這果子救命了。你等著我。」
他用破衣袍將沙棘果繫在背上,摸了摸腰帶,笑罵道:「笨賊,這把劍還沒摸走。」
劫走不棄的只有一個人。是馬大鬍子派來跟著商隊走出戈壁的人。
不棄和東方炻跑來躲風的時候,他也在石牆後躲風。
長年生活在戈壁,他聽到有馬奔來,就藏在離胡楊樹不遠的下風處。這人綽號沙鼠,長得像鼠,長於跟蹤,輕功也甚了得。在戈壁灘上一身被風沙染成了土黃色的羊皮襖反穿了趴在地上,一天一夜不動彈也無事。任武功再高,若不是有心提防絕不會發現他。
東方炻和不棄的話順著風斷斷續續的落進他耳中。他聽到身上只帶了錢云云就起了心。尋思著男的有武功,女的沒有。他想起不棄摘果子時露出的清亮眼睛,沙鼠吞了吞口水。這個水靈的姑娘帶回去,頭領一定喜歡。
趁著東方炻小解,他像地上奔走的老鼠,快速的靠近,在水裡下了蒙汗藥後又飛快的躲到一旁。
掏走錢物,打暈不棄劫走,沙鼠沒有殺東方炻。他是生性膽小那類人,平時沙匪中只負責跟蹤提供情報,打劫時少有上。在戈壁裡能順兩匹馬,一個姑娘,兩千兩銀票,十來兩碎銀。還能悄無聲息的離開,沙鼠樂開懷了。踢了東方炻兩飄得意洋洋的離開。
他此時並不知道,他一時的手軟帶來的後果是什麼。
不棄也醒了。才醒屁股上就挨了一巴掌。一個猥瑣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小姑娘,跟著爺享福去!」
她慢慢抬起頭,發現被綁在一匹馬上。身旁另匹馬上坐著個戴著羊皮帽,反穿皮襖的漢子,一雙老鼠眼賊兮兮地在她臉上打轉。
她綁在手上的弩弓沒有了。腳動了動,匕首也沒了。不棄舔了舔唇說道:「你是誰?」
「我叫沙鼠,小姑娘,你的眼睛生得賊漂亮。進了堡子養上幾年就水靈啦!
頭領最喜歡眼睛賊亮的小姑娘!」
不棄試探地問道:「你是馬大鬍子的人?」
沙鼠得意地哈哈笑了:「原來小姑娘也聽說過我家頭領的大名!」
不棄回頭望瞭望道:「跟我一起來的人呢?你殺了他?」
「沒有,搶得財物懶得殺了。」
不棄唉了聲,頗為失望。
沙鼠好奇的問道:「你難道希望我殺了他?」
不棄遺憾的說道:「是啊,可惜你沒殺他。他是個惡人!從江南一路拐了我來。說什麼帶我去石城享福。進了戈壁他就找不著路了,我看哪,他多半是個人販子!沙大哥,我看你是好人,我跟著你比跟了他強。他會武功,咱們走快點,別被他追上來了。」
沙鼠一怔,哭笑不得的想劫個人,結果她還勸自己跑快點。
作者題外話:上面出了個失誤。東方炻的玉牌在龍門山口被朱壽收進了懷裡。不棄不可能再把玉牌還他。應該是提一下玉牌的下落就行了。對不住。

那一笑的溫柔

不棄很配合很聽話。也許是看她年紀小,沒有武功沒有武器。也許是對自己的自信。也許想走得快一點。沙鼠白天沒有綁著她。
連續幾天的天氣都不錯。陽光不算溫暖,風吹在臉上依然寒冷。那些低矮的灌木在清晨結了層凍霜,放眼望去,像結了層白霜似的,白茫茫一片。
沒有走官道,沙鼠帶著她一頭紮進了戈壁的腹地。不棄很遺憾的想,東方炻除非長了狗鼻子,否則怕是跟不上來了。
她很小心的掩藏住這種遺憾。畢竟她先前在沙鼠面前表露出的是對東方炻的恨意。相處幾天,不棄發現沙鼠人如其名。長得鼠頭鼠腦,獵灌木中的錦雞時動作也像老鼠偷食。且他實在膽小如鼠。
不棄盡可能的和沙鼠說話聊天。他喜歡說什麼,她就跟著陪他聊什麼。沙鼠像一個最普通的強盜一樣,最喜歡錢和女人。
她自動的迴避了後一個話題。仗著身材單薄,硬生生把自己說得只有十一二歲。不棄也很鬱悶,這個身體快十五了,還沒有來葵水。她很想年紀再長大一點。雖然心理年紀早就不是十四歲的小姑娘,她還是對古代十三歲就能嫁人感到不適應。
不棄聽沙鼠說銀子,跟著他一起雙眼放光。她非常大方的對沙鼠說:「如果你願意,今晚找個好地方,弄點肉食,我和你好好聊聊怎麼以賭贏錢。我……是江南司馬家的人。」
沙鼠一聽江南司馬家,看不棄的眼神立時充滿了崇拜羨慕。
這一晚,他們歇在了一個極美的湖泊旁。
湖不大,除中心一塊地方,四周的湖面上漂浮著水草。這些水草與周圍的灌木還沒有完全枯萎,黃色的草莖中初著一片稀稀拉拉的綠意。夕陽投下,一群白鶴在水草灘戲嬉。伸著優稚的碩長脖頸,雙翅撲動,輕盈而美。
不棄喃喃說了句:「終於可以不吃耗子了!」這幾天沙鼠對戈壁裡的跳鼠大沙鼠等一切鼠類下手賊狠。肉很香,卻總讓不棄想起望京紅樹莊柴房裡的家鼠。
一想到它們,她就會想起陳煜。胸口自然的騰起酸漲的情緒,讓她覺得難過。
她看著這群白鶴,扶著酸痛的腿揉著腰道,「你對付它們,我去找找看有沒有蛋。」
沙鼠對她完全放鬆了警惕。一個不會武功,不識路的小姑娘能往哪兒逃?他痛快的應下,還叮囑了不棄一聲,千萬別離湖太近,小心摔進水裡去。
不棄感動的淚盈:「沙大哥,你真是個心底善良的沙匪!」
白鶴在水面,如果沙鼠猛然靠近,必然驚飛。不棄知道他輕身功夫好,轉身在湖岸邊草叢裡尋起白鴉蛋來。
她弓著腰心想,自己運氣是不是好到爆了?被沙匪劫了,居然劫她的人是個頭腦簡單憨直得有點傻的匪。
在草叢裡尋到兩隻蛋後,不棄把它們裝進了懷裡,順手弄了些乾枯的灌木抱回去。
沙鼠在不遠處貓著腰準備玩偷襲。他回頭看了眼不棄。她笑咪咪的掏出蛋衝他亮了亮,腳邊還有一小堆灌木。
「火石在哪兒?」不棄慢慢用唇語問他。
沙鼠從懷裡掏出火石扔了過去。又轉過頭全神灌注準備擒鶴。
不棄升了火,轉身似尋灌木,眼角瞟到沙鼠正慢慢朝白鶴群靠近。她撇撇嘴,出手如風已自沙鼠繫在馬鞍旁的革囊中找到了她想要的東西。她拍了拍手,做了個魔術師最愛做的表示清白的動作。雙手攤開搖了搖,得意的抱起灌木哼著小曲兒走回去。
「噗——」白鶴群被自灌木叢中飛出的土灰色影子驚飛,撲扇著翅膀離開危險地帶。
沙鼠得意的捉住一隻鶴的脖子,回頭看到不棄把火升得極旺。他興沖沖的奔回來,自靴子裡掏出匕首清理。
半個時辰後,火堆上就多出股肉香來。
沙鼠仍然小心的檢查了自己的革囊。拿出羊皮袋打算灌點水。
不棄站起身道:「我來吧!」
她勤快地灌了大半袋水提回來,遞給沙鼠。
「你先喝吧!」
不棄毫不猶豫的喝了幾大口,抹去嘴邊的水漬道:「這裡的水很甜呢。」
沙鼠這才接過來。
吃烤蛋烤鶴,不棄將自己和朱壽的賭場故事撿好玩的和沙鼠說了。聽得沙鼠眉飛色舞,心癢不己。
「其實那位公子拐了我去石城,原想是利用我替他在銷金窟贏大筆銀子的。」不棄打住了,表情甚是遺憾。
沙鼠的神情只有一絲猶豫與心動,馬上又笑開了:「小姑娘,你到了堡子裡可以替我贏啊!沒有石城賭得大,兄弟們卻極愛賭的。」
不棄歎了口氣道:「以我的賭術,真想去石城試一試手。」
「沒關係,如果頭領真看得起你的賭術,他一定會帶你去銷金窟豪賭一把!」沙鼠安慰著她,彷彿並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頭領也像沙大哥這麼好嗎?」
沙鼠支唔了半天後,很豪爽的拍拍胸脯道:「只要你不背叛堡子,聽頭領的話,我沙鼠保證會保護你。」
不棄又是一副感動的神色,狗腿的將最後一隻鴉腿遞給了沙鼠。
吃飽喝足後,沙鼠大方地把兩床毛氈都給了不棄。他極抱歉的說:「小姑娘,雖然你很聽話,我還是要綁著你。」
不棄順從的讓他下手。歪倒在毛氈上甜甜的說了聲晚安。
月光靜謐的灑下來。不棄似翻了個身,腿上和沙鼠繫在一起的繩子大動作的扯動了下。沙鼠沒有反應。
她眼珠一轉,大聲叫道:「沙大哥!」
還是沒反應。
不棄的袖中滑出一塊刀片,利索的割斷了綁繩。四天了,終於讓她拿到沙鼠的蒙汗藥。
「水裡我怕你聞到味道。鶴肉上卻是當鹽在灑。想來效果應該不錯,否則東方炻就不會被你迷倒了。」不棄邊說邊將沙鼠綁了個結實。
她走到兩匹馬前,選擇留下三爺送給莫若菲的那匹好馬。手中匕首毫不猶豫的刺進了另一匹的脖子。
拿走了所有東西,不棄遺憾的看了眼沙鼠道:「如果你能掙開繩子是你命大。掙不開死在這裡也不是我的錯。看在這些天你對我還算好,我不殺你。」
她抬頭望天,暗想著這幾天走的路,翻身上了馬朝西方奔去。
兩天後,不棄看到路上出現了一條小河,不由高興起來。她記得通往西楚州的官道不遠就是河。顧不得雙股被磨破了皮,屁股巔得生疼,打馬順著河逆流而上。
沒行多遠,地麵線上出現了一大片延綿的山影。
她跑近了一看,才發現這裡是天然的石林。疏鬆的表層被風沙侵蝕吹走,留下堅硬的石質像利劍一般直刺蒼穹。
河水便是從石林之中流淌出來的。不棄猶豫了半天也不敢進去。她印象中西楚州的地圖上沒有這片石林。戈壁太大,她知道自己是在往西方走,但是她現在不確認自己的位置了。
圍著石林邊緣她小心的走著,抬頭間突然呆住了。
面前的石峰上掛著兩具屍體,用鮮血寫著一行殺氣十足的字:「戈壁悍匪出石林一步必殺之。蓮衣客。」
那瓣用血描出的蓮瓣如此親切,讓不棄瞬間淚盈於睫。她哆嗦著嘴皮看了看四周。放聲大喊:「蓮衣客,你在哪裡?!蓮衣客——」
她騎著馬繞著石林急奔,只盼著他守在石林外能聽到她的聲音。
不棄看到那兩具沙匪屍體的時候就明白了陳煜的做法。
陳煜要滅悍匪,他不准他們踏出石林在戈壁裡搶劫。他不會傻到一個人摸進沙漠裡的匪巢。他用自己的方式利用石林的地理優勢暗殺,個個擊破。叫悍匪們膽怯不敢行動。
她只猜對了一半。陳煜跟著沙匪們穿過石林後就發現眼前一片黃沙。獨身進沙漠太過不智。他殺了其中兩人,放走了其他人。並讓他們向馬大鬍子帶回他的警告。他的本意是讓蓮衣客在西楚州現身,將東方炻從不棄身邊引開。殺進馬大鬍子的老窩,以一人之力和幾百名沙匪對抗,他覺得不穩妥。
陳煜萬萬沒有想到,不棄會來西楚州。
馬圍著石林來回跑了一囤,不棄喊得嗓子都啞了。石林太大,她不知道陳煜究竟在哪兒。
天色漸沉,她騎馬小走進了石林。
不棄沒敢生火。既然有沙匪出沒,她不敢保證會不會突然就撞上。將馬繫在岩石上,她抱著毛氈,拎著羊皮水袋,找到不遠處一道石縫將自己塞了進去。
這晚的月色很好,風在石林裡胡亂衝撞刮得嗚嗚作響。不棄睡得迷迷糊糊時,突然聽到了外面有人說話的聲音。
不是陳煜,她嚇得又往石縫裡縮了縮。摸著右手的弩箭心情緊張。
「那個蓮衣客不會守住石林每道出口吧?咱們兄弟這麼多,發現他就發信號」
「我看他就是嚇唬咱們的。一年四季,他怎麼可能在石林住著等。」
幾句對話之後,石林裡鑽出幾個持刀的沙匪。
不棄的心跳得更急,這些沙匪的腳步聲就在她耳邊晃動。她絕望的往後看了看,兩石夾縫堵得嚴嚴實實。她知道他們一定會發現馬,然後在周圍找她。
七個人,不棄默默的數了數。沮喪的想,除非一人中她一箭。否則她的下場會很慘。
「是不是蓮衣客的馬!」說話的沙匪聲音裡帶了絲顫音。顯然極為害怕。
但願他們能嚇走。不棄暗暗祈禱。
天不從人願,這些沙匪對蓮衣客又怕又鶴努發出了信號。明亮的光在天空炸開照亮了石縫。
不到片刻,馬蹄聲腳步聲紛紛往這裡聚集。
「頭領發現一匹馬。」
是馬大鬍子嗎?不棄貼緊了山縫想到。
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響起:「咦,是龍虎寨三爺的馬。不是蓮衣客。找找,人肯定在附近。」
不棄聽到這句話,腳都軟了。龍虎寨三爺?龍門山上的強盜?她突然想起東方炻騎了這匹來,他還告訴她朱壽已經不在龍虎寨了。難道東方炻和龍虎寨關係很不錯?人家連坐騎都送給了他?
外面沙匪顯然有備而來,仗著人多,亮起了火把。火光從石縫間掃過。突有一人探進了腦袋與不棄的目光碰了個正著:「頭領,找到了!出來!」
不棄大喊一聲:「別殺我,我是三爺的人!」
她慢慢的爬出來,嚇得腿都軟了。
眼前不大的地方火把星星點點。空地上站了二十來號人。穿著髒兮兮的羊皮襖子,戴著皮帽。火光照上去,映出一張張兇狠的臉。
被簇擁在中間的是一個身材魁梧滿臉虯髯鬍子的中年漢子。打扮像楊子榮,高鼻深目,更像外國人。
他上下打量著不棄。個子矮小,穿著件青布棉襖,扣著皮帽,臉髒兮兮的。
他的目光盯著不棄,無形中便有股殺氣和壓力向她壓來。
不棄腿打著顫,自動從懷裡拿出荷包道:「三爺讓我給頭領送點銀子來。想互通消息,一起合作。」
她很高興的發現,聲音裡一點害怕都沒有。
馬大鬍子看著她,覺得這小子眼睛怎麼這麼亮。像黑暗中閃爍的星星,嵌在髒兮兮的臉上太不協調。他想著腳步往前踏了一步。
不棄腿一軟便跪在地上,諂媚地說道:「頭領,你千萬別嚇小的。你才一步小的就嚇軟腿了。」
四週一片安靜,不棄緊張的想,自己拍到馬屁股上了?
笑聲突然爆發出來。在石林裡久久迴盪。馬大鬍子已走到她身邊,拎小雞似的拎起她,哈哈大笑:「龍三怎麼叫個軟蛋來聯絡!」
不棄順著自己的話說:「小的不會武功,但是會賭錢。三爺說,兩千兩銀子不算什麼,要小的來替頭領贏二十萬兩銀子以顯誠意。」
馬大鬍子臉上露出了興趣:「你賭技很好?」
「相當的好!小的從來沒有輸過。」不棄感覺背後都濕了,擠著巴結的笑容想混過去。哪天馬大鬍子能帶了她去石城銷金窟賭錢,她才有機會逃。
這時,石林外突然奔進一人,羊皮帽歪戴,卻讓不棄絕望的認出他是沙鼠。
兩人目光對視的瞬間,不棄突然望向前方一座石峰尖叫一聲:「蓮衣客!」
「蓮衣客來了!」不知是誰吼了聲。
站在不棄身前的馬大鬍子忍不住也扭過了頭去看。
不棄顧不得其他,手中機括按響,手臂上的短弩嗖嗖射出。她聽到兩聲中箭的慘號,轉身撒腿就跑。
「蓮衣客來了!蓮衣客來了!」她高聲叫聲埋頭衝進了石林。
「抓住她!奶奶的,老子上了那丫頭的道!那丫頭鬼得很!兄弟們不要慌!」沙鼠這時才大聲喊道。
不棄拚命地往前跑,不停的想死定了死定了今天死定了!
她忍不住扭過頭,嚇得又發出一聲尖銳的驚叫。一名沙匪離她不到一丈遠,衝她揚起了手裡的長刀。
此時一枝箭自不棄身邊掠過,狠狠的紮進了那名沙匪的咽喉。
「蓮衣客在這兒!」身後一名沙匪大聲喊道。
不棄此時頭還沒有轉過去,她驚奇的看到又一枝箭紮進了那名沙匪的咽喉。
他來了?他真的在?他被沙匪們的信號引來了?
不棄一陣激動,聽到一聲緊接一聲的破空聲。她情不自禁的抬起頭,前面石峰上風吹起一人的披風。他背對看月光站在峰上,彎弓搭箭,優雅冷俊如天神一般。不棄仰著頭望著他,眼淚在霎那間洩了滿臉:「陳煜。」
蓮衣客的每一箭都射中一名沙匪,他出神入化的箭將沙匪們驟然駭住。
突聽到馬大鬍子中氣十足的聲音:「兄弟們,殺了蓮衣客!捉住那丫頭!」
反應過來的沙匪嗷嗷叫著。揮舞著火把長刀不要命的往前衝。手裡的飛刀暗器與箭密集的射過來。
不棄聽到無數的破空聲,抱著頭在地上一滾,躲在了石頭後面。聽到石頭上被暗器和箭射得辟啪作響,不棄忍不住抬頭大喊道:「你別來!」
這時自後方又衝進一隊騎了馬沙匪。他們揮舞著手裡的火把,長刀,鐵矛。
興奮的大喊著衝向不棄。
箭壺裡的箭已經用完。看著那隊沙匪離她越來越近。陳煜眉心緊蹙,將弓和箭壺當成暗器往當頭的沙匪一扔。在那名沙匪的慘呼聲中自石峰間一躍而下。手中長劍舞開一團劍花,擋開射向不棄的箭,攔腰挾起她朝著奔來的沙匪迎面衝了過去。
不棄根本看不清發生了什麼,聽得幾聲慘叫,馬長聲嘶嗚,人淩空而起被陳煜緊緊護在胸前。
他抱著她反手一劍刺進馬臀,受驚的馬揚蹄朝石林裡狂奔。
「他沒有箭了!追!」沙匪們高叫著跟在身後。
轉過幾根石峰。陳煜抱起不棄自馬上掠起,棄了馬折身藏在了一座石峰後面。
他一手緊緊掰住石峰上突起的山巖,另一隻胳膊摟緊了不棄。
她的臉貼在他胸前,聽到陳煜的心激烈的跳動著。他倆躲在月亮的陰影中,看著火光與沙匪們的身影自身旁經過。那些馬蹄聲沙匪吃了激索高昂的呼叫聲漸漸飄遠。
「忍住別出聲。」陳煜在她耳邊低低說完,一咬牙抱起她往石林另一側走。
漸漸的,沙匪的聲音落在了身後。
陳煜突然停了下來,他回頭看了看,放下了不棄。
他拉下蒙布巾,臉上帶著笑容,眼神深得讓她說不出半句話來。他伸手撫摸了下她的臉,嘴唇嗡動,卻什麼話也沒說,捧起她的臉在她唇上狠狠親了下。
不棄輕聲笑道:「甩開他們了嗎?」
陳煜搖了搖頭,目光往四周打量了下。指著遠處一條石縫急聲說道:「看到前面那條石縫了嗎?躲進去!明天晚上出來朝東走,出了石林再往南行。有人在外接應。」
他往她手裡塞進一個牌子道:「記住,一定要明天晚上月上中天時再出來。」他說完轉身就走。
不棄哆嗦了下,手下意識地扯緊了他的衣襟哀哀的望著他道:「別丟下我,我害怕。」
陳煜深吸了口氣,這是她第三次拉住他的衣角。他放柔了聲音對她說道:「他們會一直守在石林外。我要把他們引開。不棄,你在我身邊我們都出不去。你不相信我了嗎?我怎麼會丟下你。」
「我相信你。我不怕!」不棄用力的點頭,握緊手裡的牌子轉身藏進了陳煜指的石縫。
陳煜對她溫柔地笑了笑,月光下他的笑容像曇花綻放,美好得讓她忍不住想哭。他拉上蒙面巾足尖一點,像戈壁上的鷹隼優美的掠走。
不棄趴在石縫中癡癡的望著他。她為什麼不會武功?她為什麼不能和他並肩殺敵?她咬緊了嘴唇默念著陳煜的話,躲在石縫中。
膈了盞茶功夫,沙匪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不多會兒一行火把亮起。
不棄下意識的往石縫裡縮了縮。突然聽到有人歡呼了聲:「這裡有血,往那邊走了!應該沒跑遠。」
血?誰的?不棄猛的將手塞進了嘴裡,一口咬得重了,痛得她渾身發顫。他受傷了,所以他才留下她。
「活捉了他剝皮喂鷹!」成那的沙匪興奮的追出去。聲音漸漸的小了,漸漸消夫,石林再一次寂靜無聲。
「你騙我你騙我……」不棄埋下臉咬著胳膊無聲的大哭。她驀得從石縫裡爬出來,往陳煜和沙匪離開的方向追出去。
山石上的血跡清晰可見。不棄滿臉是淚,張大了嘴往前奔跑。她什麼都顧不得了,她只想看到陳煜。
不知道跑了多久,她終於跑出了石林。眼前什麼都沒有,戈壁灘沐浴在月光下。地上沒有血跡,沒有打鬥的跡象。不棄慌了神,她放開喉嚨大聲喊道:「陳煜——」
沒有半點動靜。月光依然靜謐,大地空曠寂寞。她雙腿癱軟坐倒在地上,放聲大孔藕「陳煜,你在哪兒!」
她哭著往回爬,埋了頭爬著在地上山石上尋找著血跡。她記不住找了多長時間,終於累得再也動彈不得。
不棄仰面躺在地上,四周石峰冷酷的看著她。她的腦袋裡V向起陣陣嗡鳴聲,整個世界彷彿只留下了她一個人。不棄嘶啞著喉嚨喃喃說道:「你說過不會丟下我,你騙我,你騙我!我不會原諒你,不會原諒你!」

第二次交手

陳煜用盡了全力往前急奔,終於到了藏馬的地點。他解下披風繫在馬鞍上,手中的劍刺進馬身,馬吃痛長嘶,前蹄揚起,衝著沙漠狂奔。
沙地上出現一行清晰蹄印。他淩空躍起,忍住後背的傷痛,離得藏馬處三丈遠後,趴在地上,向匐著往前爬。在沙匪們追過來時,他已爬到了十幾丈遠的一座石峰。
藏馬在此的時候他就發現了這處藏在灌木叢中的凹洞。他翻身滾進凹洞,腦中一陣嗡鳴聲,背心的傷痛彷彿此時才慢慢燒灼開來。他摸到事先藏在凹洞裡的羊皮袋,灌下幾口清水,因失血過多的乾涸緩解了下。他摸索著包袱,拿出一段老山參放進了嘴裡。一股回甘的味道盈滿口腔,他閉上雙眼默默運功恢復體力。
不遠處的腳步聲和馬蹄聲緊跟著響起。他默默的聽著聲音,不覺苦笑。沙匪這次為了對付他幾乎出動了一半以上的人。如果不是意外見著不棄,他仗著功功夫拖著這群沙匪在石林裡轉悠能慢慢蠶食掉一些,讓馬大鬍子徹底心寒,短時間內不敢出來打劫。只是,他怎麼能不顧她?陳煜嘴唇微動,想起不棄那張被風沙染得汙七麻黑的小臉,心裡一片溫暖。她每次可憐兮兮牽住他衣角時,都像一根細線扯動著他的心,叫他心痛莫名。什麼時候他和她才能簡單的在一起?
「頭領,看血跡和蹄印,他們一定是逃進沙漠了!」
聽著外面的說話聲,陳煜貼緊了山壁。
「那丫頭射我一箭,我要把她那雙手砍了!」馬大鬍子手臂上纏著布,不棄的弩箭射過去時,他下意識的躲閃,還是被射中了手臂。他往四周看了看又道,「駱駝,灰狐,你倆留下。在石林佈個暗哨。萬一他們繞個囤子回來,馬上發信號。進了沙漠就是老子的天下了!都給我追!方圓十裏,只有堡子裡才有食物。最好他們直接逃進咱們的老巢!」
沙匪們爆發出得意的大笑聲,嘴裡呵呵怪叫聲,擁著馬大鬍子一起往沙漠裡追趕。
石林漸漸變得平靜。留下的兩名沙匪羨慕的看著兄弟們遠去,駱駝不滿的嘀咕道:「人都跑了,還留咱們倆在這裡守夜,真他娘的!」
灰狐歎了口氣道:「走吧兄弟。去哪邊避風處窩到天亮,咱們就回去!」
兩人邊說邊牽著馬往陳煜藏身的地方走來。
背上火辣辣的痛,陳煜口乾舌燥。他知道是失血過多的症狀,再不包紮傷口,縱有老山參提神,他也撐不住了。耳邊響起不棄哀哀說害怕的聲音,陳煜握緊了手中的長劍。
兩名沙匪開始在四周弄灌木升火。一人的飄步慢慢的走過來,顯然看中了凹洞上方的茂密灌木叢。
月光將那名沙匪的身影投在了陳煜頭頂。他深吸了口氣,看得實在了,猛然一劍刺進了那名沙匪的胸部。人自凹洞中一躍而出,手裡一枚銅錢隨即射出,另一名沙匪還沒來得及哼上一哼便被打暈。
陳煜喘了幾口氣,揮劍將那名暈過去的沙匪刺死。他從沙匪的馬鞍旁找到了一葫蘆烈酒。脫了衣裳眼睛一閉悉數淋在了後背。突然而至的燒灼感讓他彷彿又回到元崇替他治箭傷的那晚。同樣的痛,只是這一回他卻不能任自己痛暈過去。
不棄已經來了西楚州,他用不著再扮蓮衣客。陳煜從凹洞中取得包袱,乾淨俐落的抹了金創藥包紮好傷口,換上了平常穿的長袍。他將換下的血衣扔進了火堆。離開不棄已經一個多時辰,他心裡著急,騎上馬順著來時的方向去尋她。
四周異常安靜,連風刮過來都是寂寞的。月亮的微光下手中金牌上東平郡王府幾個字求痛了不棄的眼睛。
「順著月亮的方向朝東走,出了石林再往南行。有人在外接應。」她喃喃念著這句話,慢慢的爬起來,心頭一絲執念強撐著她搖搖晃晃的往石林外走。
只有陳煜的人才能找到他。不棄眼睛乾澀已經沒了淚。手掌擦破了皮,她用力握拳,指甲碰到傷處,讓她又清醒了些。腦中重播著陳煜臨走時那一笑的溫柔,她真是害怕。
他怎麼能這樣對她笑?他怎麼能在明知道也許逃不掉的情況下還給她這麼美好的笑容?不棄摸了摸乾涸開裂的嘴唇,一點點回想陳煜雙唇的溫度,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都是她連累的他。她不來,他根本不會在這麼多沙匪面前現身。不棄埋怨著自己,他救了她多少次?不棄數不清楚了。她腦子裡全是陳煜在月光下綻放的那個笑容。
她就這樣一遍遍回想著和陳煜的點點滴滴,走出了石林,再往南繼續走。遙遠地平線奔來數騎,是他的人嗎?她顧不得別的,有氣無力揚起了手裡的金牌。
馬踏在石林中蹄聲發出空曠的回音。陳煜盯著那道石縫瞳孔收縮如針。她不會無緣無故跑到別的地方躲藏。她人在哪兒?難道被沙匪找到了?種種猜測讓他心亂如麻。他額間的青筋突突跳動著,她傷了馬大鬍子,若是被沙匪找到,她一定會死。陳煜拉轉馬頭,毫不猶豫地返身又往沙漠的方向奔去。
背上的傷口像一把刺進身體的利刃,馬身每一次顛簸都帶來錐心的痛楚。理智告訴他該去找石林外接應的侍衛。情感卻讓他扔不下她。
出了石林,眼前漫漫黃沙綿延起伏。他立在石林邊緣望定沙漠的中心抿緊了嘴唇。啃蘿、似的啃著老山參,限中漸漸飄起噬血的恨意。他放鬆了韁繩,拍了拍馬的脖子淡淡的說道:「都說老馬識途,你這就帶我去找你的家吧。」
這匹沙匪的馬似乎聽明白了他的話,悠然踏進了沙漠。
朝陽東昇,照得沙漠像金色的潮水綿綿起伏不絕。偶爾幾株長在沙漠邊緣的草在風裡招搖。
遠處奔來一騎,速度極快,轉眼已踏上了座沙丘。
東方炻穿著那件割去半幅衣襟的長袍,板著臉望向遠方。他運氣不錯,在路上遇到了自明月山莊折返的黑鳳。他叮囑黑鳳速去明月山莊調人,騎了黑鳳的馬獨自一人進了沙漠。
「敢給我下蒙汗藥,敢劫我的人。馬大鬍子,我要把你的鬍子一根根拔光了。」東方炻喃喃念叨著,反手一鞭抽在馬上,奔下了沙丘。
眼角餘目光突然瞟到遠處的黑點,他詫異的揚起了柳葉眉。這裡荒無人煙,難道有落單的沙匪?正好抓一個當嚮導,他的嘴角彎出邪魅的笑容,掉轉馬頭大喇喇地奔過去。
陳煜躺在地上睜開了眼睛。腳尖不動聲色的勾住了長劍。來人越來越近,他眼睛微瞇,認出了東方炻。他怎麼會來沙漠?還是單身一人?
這人性情囂張,且不講道義。心思細密,出手陰狠。他樂呵呵的有鬲崇搭訕稱兄道弟,雲琅一出手就扔下元崇不管,嘴裡還能光明正大的把自己撇清。
陳煜回想與東方炻在醉一台酒樓的第一面,心裡暗暗防備。他有些慶幸自己將蓮衣客的黑衣燒掉了,換上了身普通的長袍。想到東方炻對蓮衣客的敵意,他忍不住想笑。
轉瞬之間他又想起了不棄。不棄意外進了石林,東方炻緊隨而來。難道他也是為了不棄才踏進沙漠?
柳青蕪說明月夫人喊他公子,說自己敢和他搶老婆。這個人是什麼時候和不棄有了婚約?陳煜想得更遠,想起了薛菲神秘的夫家。如果東方炻是那家的人,為什麼一定要娶薛菲和不棄?
他一直懊悔自己沒有問清楚不棄在朱府的情況就離開。朱府對外聲稱不棄是朱九華的女兒,他也一度懷疑不棄是朱九華和薛菲的女兒。朱府,薛菲,不棄的身世,東方炻,神秘的夫家,明月山莊,碧羅天。彷彿這中間有一條他看不見的線,卻又在無形當中各有聯繫。
思慮間,東方炻已奔得近了。見眼前睡著一個豐神如玉臉色有些蒼白的年輕公子,他不勉有些失望。看到陳煜身邊的劍,東方炻眼裡染上了笑意。放輕了飄步輕輕走近,伸手便去拿那把長劍。
陳煜腳尖一勾,劍已到手。他微睜開眼睛懶洋洋地說道:「這位仁兄衣飾華麗,相貌清秀,奈何作賊?」
東方炻哈哈大笑,試探性的出手競遇到一個高手。他笑了:「這位兄台如何稱呼?」
陳煜冷冷地說道:「你又是誰?」
東方炻翻身下馬,毫不介意的接近了他。他笑嘻嘻的說道:「小弟東方炻,聽兄台口音,是中州人士?」
陳煜淡淡回道:「中州望京常卿。東方公子來自江北荊州?」
東方炻一愣呵呵笑道:「常兄猜得真準。」
陳煜已經休息夠了,他提著劍翻身上馬欲走。東方炻趕緊跟上,嬉皮笑臉的湊近了問道:「常兄,你是去找馬大鬍子的嗎?常兄能找到沙匪的巢穴?」
陳煜上下仔細打量了一番東方炻,故意面露疑惑道:「你怎麼知道我是去找沙匪的?咱倆萍水相逢,東方公子就不怕我是沙匪一夥的?」
「呵呵,常兄的膚色怎麼也不可能是長常生活在沙漠戈壁裡的人。這身服飾華貴,常兄當是位大家公子。能獨自出現在這片沙漠,當然是去沙匪。常兄不是稱呼馬大鬍子是沙匪嗎?怎麼可能是和他們一夥的?」東方炻笑著,目光移向陳煜坐的馬,恍然大悟道,「原來常兄搶了沙匪的馬,老馬識途。」
目光犀利的東方炻!陳煜微張看嘴,目光由驚詫轉為歎服。他輕聲問道:「東方公子也是去找馬大鬍子尋仇的?」
東方炻囂張的說道:「我是去砍他的人頭的!」
陳煜唔了聲,似是不屑的說道:「東方公子可知沙匪手段狠辣?你手無寸鐵,還是別去送死了。」
東方炻似笑非笑地說道:「常兄中氣不足,提了劍別是繡花枕頭才好。」
陳煜臉一扳道:「東方公子既怕在下拖累,就各走各的吧!」
東方炻盯著他,突然出手。

剿匪記

東方炻盯著他,突然出手。
他的手指微曲,狀如鷹啄,直取陳煜雙眼。陳煜輕輕抬手,長劍很巧的送進了東方炻的兩指之中。
一股大力自指間傳來,東方炻手指略麻。陳煜臉色更為蒼白。
東方炻收手笑道:「常兄好功夫。」
「不如東方公子。」陳煜皮笑肉不笑的回道。
兩人目光對視了下同時開口說道:「合作如何?」
東方炻一笑,說道:「不知道這匹沙匪的老馬能否帶我們找到馬大鬍子的巢穴。方位大概是不差的。」
陳煜介面道:「應該在十裏之外與西胡接壤的地方。據說馬大鬍子也搶西胡的商隊。巢穴建在邊境不利於兩國圍剿。」
他低下頭以劍為筆在沙上簡單的畫了張圖。這是他費盡心機才收集到的馬大鬍子巢穴所在地圖:「大魏與西胡的邊境有片天然的石山。連綿有百里,因石頭呈深紅色,遠看似城,那處石山就叫紅城。估計馬大鬍子的老巢就建在紅城之中。」
東方炻補充了句:「石山為牆是天然屏障,居高,臨下,視野極為開闊,幾裏外就能看到來人。另外西胡人擅養鷹,聽說馬大鬍子有胡人血統,所以白天空中還要防著鷹。」
「他那堡子裡有近三百名悍匪,一百多名家眷。」陳煜笑了笑道,「這些家眷中有的是搶來的,有的是買來的。有些人願意離開,有些人和悍匪一條心。加在一起有近五百人。」
兩人目光輕輕相碰又極自然的移開。陳煜來了西楚州。刻意打探消息。見東方炻初來乍到對馬大鬍子似乎也有所瞭解,一聽紅城地理就明瞭要點所在,對東方炻不免也有些佩服。
東方炻好奇的想,他怎麼從來不知道江湖中有個叫常卿的高手。如能納為己用,倒是不錯的主意。他呵呵笑道:「常兄如此瞭解馬大鬍子,想必早有心思對付他了。」
陳煜也笑:「不知東方公子為何想滅沙匪?」
「沙匪擄走了我的未婚妻子。」東方炻說著忍不住又一陣咬牙切齒。他長這麼大還沒有吃過這種虧。也怪自己大意,初來西楚州太過輕視戈壁上的力量。
陳煜垂下眼簾,他果然是為了不棄。這人武功奇絕,心恩慎密,來歷神秘。
他能迅速在蘇州朱府前後門找到自己原來設的據點。他還有一幫訓練有索能力不凡的手下。以他對不棄看似勢在必得的心思,將來怕是自己最強的敵人了。能通過他找到碧羅天嗎?陳煜思慮起伏,胸口一陣翻騰。
他輕咳幾聲,扯動背上的傷處臉上又是一白。陳煜抬起頭,盯著東方炻認真地說道:「在下與東方公子一樣,也是去救在下的未婚妻子。」
「呵呵真巧!」東方炻吃驚的笑了笑。
陳煜意味深長的歎道:「是啊,真巧!」
眼前這張年輕蒼白的臉神情堅毅,眼裡有他看不透的東西。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明明是第一次認識常卿,怎麼會有種熟悉的感覺?想到不棄,東方炻把這種感覺拋到了一旁。畢竟常蜩,的武功不錯,黑鳳也沒有趕到,暫時合作也成。他咬牙道:「馬大鬍子會後悔劫了她。」
陳煜沒有說話,默默地望向沙漠。他不敢想下去,他不敢去想不棄會受到任何傷害。他淡淡地說道:「以咱倆的飄程,今晚就能到。」
他翻身上馬,也不理東方炻,拍馬絕塵而去。
「不說就不知道你擔心得不得了?要讓你為我所用,看來那位姑娘就是契機。」東方炻看著陳煜的背影喃喃自語,緊跟了上去。
夕陽沉入地平線之後,兩人看到了奇異的景色。
遠方一線血紅色的石牆擋住了視線。每塊石頭都像燒得通紅的煤,整片石山是熊熊燃燒的地獄之火。紅城名不虛傳。
紅城前的戈壁沐浴在最後的霞光中,紅城背後的天空卻是黑的夜。像魔鬼的披風,妖異猙獰的佇立在荒寂的沙漠戈壁上。
「只有等天黑。通過燈火才能找出馬大鬍子的堡子所在。」陳煜下了馬,盤膝而坐,自包袱中摸出老山參扔了根給東方炻。
比手指頭還粗的老山參。參須齊整,不說百年也長有幾十年。他用來作乾糧?東方炻覺得他遇到一個很有意思的人。
他解開包袱,很珍惜的捧出一堆沙棘果給陳煜:「我老婆親手摘的。說沒吃的就靠這個了。」
陳煜的眉心一皺,又不著痕跡的散開。沙棘果酸甜的味道像極了他方纔的感覺。聽說是不棄摘的,他馬上想到來的路上她是不是餓壞了。聽東方炻喊她老婆,陳煜心裡生氣。他慢慢的咀嚼看沙棘果,慢吞吞的說:「我媳婦是個很能吃苦的人。她餓極了的時候敢吃家裡的老鼠。她對我說,用泥襄了往火裡一扔,掰開泥,毛皮全粘在了泥上。裡面全是香噴噴的嫩肉。」
東方炻大驚失色:「不是吧?你媳婦這麼強?我看我老婆摘這個野果子時就很佩服她了。沒想到還有比她更強的。」
陳煜遠眺紅城輕笑道:「那會兒我一聽就嚇壞了。第一次跑進別人家的廚房偷了兩隻雞腿給她。」
東方炻長歎一聲嘀咕道:「我吃這玩意兒吃了一天,我就決定以後讓她吃香的喝辣的。她要吃禦廚就把禦廚綁了來給她做菜。」
陳煜偏過頭道:「東方公子很膽大。綁了皇上的禦廚不怕砍頭?」
東方炻張揚的笑了:「天下菜做的好的不見得是禦廚。宮裡的菜不見得有我家廚子做的好吃。天底下的好東西也不是皇上就能佔盡的!」
「東方公子這話是對皇上的大不敬。不怕我告發你落個淒慘下場?」
「你會嗎?」
東方炻斜睨著陳煜。陳煜平靜的看著他,笑容漸漸浮起:「你沒說錯。天底下風景好的地方太多,不見得是皇上的禦花園。」
東方炻噗的笑出聲來,指著陳煜道:「常卿,你真有意思。沒想到咱們倆在某些方面極為相似。」
陳煜微笑道:「某些方面,不是全部。比如,我媳婦就絕不會是你老婆。」
「哈哈!」東方炻被陳煜的話逗樂了,「常兄說的有理!」
陳煜心道,你如果知道我說的人是誰,你會用劍和我講道理。唇角勾起的笑容更深。
夜幕降臨,兩人眼力俱佳,同時看到一點微弱的燈火。紅城像一隻伏在黑暗中巨蟒,那點燈火極為顯眼。
「應該是崗哨。」東方炻說道。
兩人起身將馬蹄用布裹了,悄悄的自側面朝燈火奔去。
東方炻抬看望向石山上一角簡易的崗亭,低聲問道:「常兄輕身功夫可好?」
「還行。」
「分兩側上。你負責外圍,我負責捉人。」東方炻說完與陳煜同時自藏身處掠起。
彼此心裡或多或少都有拼輕身功夫的念頭。東方炻輕鬆摸上崗亭,輕鬆扼住了一名沙匪的喉嚨。轉過頭時,陳煜已站在兩丈開外,劍刃上滑落了一滴血。
「常兄好輕功。」
「東方公子好身手。」
東方炻一笑,拍了拍嚇傻了的沙匪道:「進堡子的口令是什麼?有多少人值夜?」
沙匪哆嗦了下,嚇得一翻限白暈了。東方炻暗罵了聲,手上使勁掐斷了他的咽喉。
陳煜淡然的說道:「口令是必殺蓮衣客。進堡子走正門有兩道關卡兩道大門。如果從石山上繞到後面進,就沒有哨卡。後面是絕壁。」
聽到這個口令,再聽到陳煜已問清了情況,東方炻不覺一怔,佩服的看著陳煜笑道:「常兄好手段。」
陳煜謙虛的說道:「我運氣好,那名沙匪硬是沒有暈。東方公子覺得咱們是走正門還是繞後路?」
東方炻笑道:「不如分頭行動?你前我後,還是我前你後?」
陳煜也笑,笑得比狐狸還好詐:「在下就不推讓了,我前你後好了。我來佔蓮衣客的便宜。」
兩人一拱手,東方炻掠進了黑暗中。
陳煜喃喃說道:「這便宜你永遠也佔不了。」他脫了外袍撕成了布條,從懷裡拿出金創藥又敷了層,再緊緊的將傷口綁好。剝下沙匪的羊皮襖羊皮帽穿戴齊整,自懷裡掏出一張東方炻沒有見過的人皮面具覆蓋在臉上。把那名沙匪的屍體往石山下一扔,提了酒葫蘆悠然的坐在崗亭裡喝了起來。
他根本沒打算進去。他殺的那個人賭咒發誓說今天堡子裡根本就沒有擒回任何一個人。最近打劫商隊搶回女人也是在幾個月前。馬大鬍子胳膊受了傷,又沒抓到蓮衣客,氣得在堡子裡摔了酒罈大怒。
聽說不棄沒落在馬大鬍子手中,陳煜鬆了口氣。隨即又惱怒起不棄來,不聽話跑哪兒去了?放心的同時忍不住又擔心她遇到了別的不測。一顆心七上八下好半天才安靜下來。
他打算等石城的援兵到來。陳煜把所有取暖的木材連同崗亭一把火燒了。提了劍趕到第二道崗哨附近藏了起來。
如果他估計得不錯,石城援兵應該在天明後到達。他望了眼馬大鬍子的堡子,祝願東方炻能小心藏好,在援兵到來前別被發現。馬大鬍子正處於暴怒中,幾百名沙匪睡著了也不是好對付的。
兩個時辰時,堡子裡似乎有了動靜。緊跟著火光沖天而起。動靜變成了騷亂。陳煜皺了皺眉,這個東方炻難不成想以一敵幾百?
他攀住山巖悄悄接近二道崗,見裡面三人背對著他正對堡子裡指點。陳煜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在他回頭的瞬間長劍揮出準確的切斷了他的氣管,另外兩名沙匪還沒來得及回頭,脖子微涼,頸項熱氣噴出,霎時倒地。陳煜砸碎了酒罈,又一把火點起。抽開門栓,將門推開。
見著門旁繫著馬,他點燃馬尾,馬受驚長嘶往堡子裡衝去。
「不好了,蓮衣客來了!」他提起中氣大吼了聲。翻身藏在一匹的馬肚子下,隨著馬向最後一道門衝去。
這裡守門的沙匪最多,聽到二門外有馬嘶,緊接著蹄聲如雷奔來。回頭堡子裡起了大火,慌了神跟著喊:「蓮衣客來了!是蓮衣客來了!」
堡子裡更亂。無數的火把點起,卻見堡子裡四處受火,看不到放火的人。
馬大鬍子披衣站在聚義堂門口,提著把大刀喝道:「給我仔細搜!慌什麼?!先滅火!」
轉瞬之間幾匹空馬已奔至大門,受驚的馬被門攔住,揚起前蹄就踏在門上,震得門樓震下無數塵土。
門樓崗哨上的沙匪張弓搭箭射向門下的馬。陳煜早已輕巧地鑽出馬腹,繞到了崗亭之上。他伸手奪去一名沙匪手裡的弓箭一劍抹了他的脖子笑道:「喜歡用弓箭跟爺多學學。」
輕鬆殺了五名沙匪之後。陳煜拎著弓對準堡子正中旗桿上的那串燈籠,一箭射下。堡子裡的光線頓時暗下去一半。手中的持火把的沙匪成了他下一個目標,一箭一個。佔據了崗哨的位置居高臨下不多時就射殺了十來人。
在沙匪們反應過來之前,他扔掉弓箭,混進了堡子。才混進人群中,就看到一隊沙匪奔向大門處的崗亭。
馬大鬍子站在台階上不慌不忙的大吼道:「莫要慌亂!把燈籠火把點起來!奶奶的,咱們幾百號人,正好甕中捉鱉!那蓮衣客自投羅網,正合某家心意!」
他中氣十足,聲音如同炸雷,頓時讓場面安靜下來!
這群沙匪雖是烏合之眾,此時卻顯得極有默契。滅火的滅火,幾人一堆挨家挨戶的搜查。鬧得雞飛狗跳搜查的卻極為細密。
陳煜跟著幾個人背後。心想,東方炻,你會藏在哪裡?
兩個時辰後,天已漸漸浮起了魚肚白,仍沒有找到東方炻的下落。
馬大鬍子氣得又砸碎了兩個酒罈子。他突然想起了什麼,猛然回頭,指著自己住的內院吼了聲:「肯定在裡面!」
一群沙匪揮著刀就衝了進去。陳煜歎了口氣,他也想到了。雖然東方炻要和他搶不棄,但是找碧羅天的下落還得靠東方炻,他必須救他。他悄悄的後退。尋著馬廄悄無聲息的擰斷了一名沙匪的腦袋。點燃了馬廄的乾草垛,將繫馬的韁繩子一溜煙全斬斷了。
火光再起時,他嘶啞著嗓子喊道:「馬廄著火了!蓮衣客放火燒馬廄了!」
馬是悍匪們的腿。他成功的將一半沙匪吸引了過來。仗著一身悍匪裝扮與人皮面具的掩護。他又加入了滅火捉馬的隊伍。
陳煜躍上一匹馬,看似馬受驚要將他巔下來,他卻趕著馬群一步步接近了大門。群馬衝擊著大門,大門劇烈地搖晃,帶著門樓上崗亭中的沙匪震得東倒西歪。
「馬跑了,馬跑了!」陳煜大喊著使勁擰轉馬頭,朝聚義堂衝了過去。
此時東方炻自內堂衝出來,一把軟劍使得行雲流水,從沙匪中殺了出來。沙匪人多,他殺得多卻總也殺不完似的。
馬大鬍子操起大刀怒吼一聲斬下,東方炻腹背受敵氣得大吼一聲:「常卿你他媽的人在哪兒?!」
陳煜將人皮面具扯下,騎馬直衝上聚義堂階,長劍直刺馬大鬍子。手微微一震,馬大鬍子返身架住了他的劍,力氣卻也不小。
陳煜幾劍逼退他,大喝道:「上馬!」
東方炻大喜,翻身躍上馬背,兩人共乘一騎,掉轉馬頭往堡子外衝去。
「攔住他們!」馬大鬍子氣極敗壞的吼著,提了刀追出來。只見一路想阻擋二人的手下被砍瓜切萊似的發出連聲慘號。陳煜和東方炻已衝出了堡子。
「追!」沙匪們死傷慘重,陳煜二人的殺戮激起了他們的血性與仇恨。尋了馬匆匆追趕。
天地寬曠,東方隱見紅霞,初冬的清晨很冷,風吹在臉上像刀子在刮。
馬大鬍子傾巢出動。成群的沙匪呼號著跟在二人身後。
一匹馬上坐了兩人,速度無論如何快不起來。
東方炻呵呵笑著在陳煜肩頭捶了一拳:「我還以為你沒進堡子呢!這群悍匪還真不能小覷。」
陳煜痛得渾身抽搐,他後背的傷口早裂開了。只是血沒有浸透厚厚的羊皮襖罷了。他盯著前方問道:「東方公子,你找到你要找的人了嗎?」
東方炻歎了口氣道:「她不在堡子裡。我連馬大鬍子妻妄房中都尋遍了,說沒有擒得這麼丫頭回來。」
他眼裡透出濃濃的擔憂。沙鼠他已經找到了,那個膽小如鼠的沙匪癱倒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告訴他,不棄對他下了蒙汗藥,自己跑了。最後一次看到她是在石林。蓮衣客把她救走了。
東方炻在心裡再一次狠狠的把蓮衣客千刀萬剮了遍。看前身前的陳煜又驚又疑。如果他是蓮衣客,為何不棄沒和他在一起?如果他不是,那麼為什麼會在同一時間出現在沙漠中。
然而此時身後的馬蹄聲越來越急。由不得他再細想下去。東方炻回頭一看,黑壓壓的一片,不覺苦笑:「用車輪戰可以拖死咱們,用人肉戰壓也能把咱倆壓死。常兄,有何退敵良策?」
陳煜道:「聽天由命好了。殺得一個是一個吧。」他望著前方,暗暗祈禱石城的軍隊及時出現。
片刻後,已有沙匪追上,被東方炻一劍砍落。
馬大鬍子大吼道:「用箭,射死他們!」
兩人心裡一涼,聽到箭枝破空聲響起,心有默契的往馬肚子下鑽。那匹馬可憐的在瞬間被射威了刺蝟倒地不起。
後方傳來沙匪們得意的嗷嗷聲。他們學乖了,並不馬上靠近,而是輪番用箭射。
陳煜和東方炻躲在馬後以劍撥箭,輪得膀子都酸了。
這時,沙匪們的箭停了。陳煜以掌貼地,鬆了口氣道:「官兵來了。」
地平線上冒出無數黑點,眨眼功夫就奔近了。果然是石城的騎兵。
「我要宰了馬大鬍子。」東方炻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自馬屍後一躍而出,大喝道,「馬大鬍子,少爺取你命來了!」
沙匪倒轉馬頭開跑,豈料前方同時也出現了騎兵隊。
陳煜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他癱坐在地上,扔了皮帽,費勁的脫下羊皮襖,露出裡面繡著單蟒五爪的緊身勁裝。
騎兵尊敬的看了眼這位年輕的郡王,自他身邊奔過。一名校尉模樣的人滾落馬鞍,小心的扶起陳煜,恭敬的說道:「郡王,卑職來遲了。」
陳煜微笑道:「不遲。轉告你家將軍,本王只是閒散王爺,不宜干涉軍務。務必在軍報中替本王把今日胡鬧一事遮掩過去。本王不甚感激。」
眼前的沙匪是上將軍和知府大人頭痛多年的毒瘤。東平郡王定下計謀引出沙匪全殲,而且還將軍功拱手讓出。校尉越發慇勤,越發恭敬。
平地上圍剿幾百沙匪對石城軍隊來說易如反掌。戰鬥在片刻間就結束,另有一隊人直奔進堡子又一陣砍殺,一把火燒光了馬大鬍子的老巢。
隨騎兵前來的王府侍衛見到陳煜也是喜不自勝。紛紛跪地請罪。
「起來吧,不怪你們。」陳煜向韓業伸出手,人斜靠在了他身上。
韓業的手摸到滿手鮮血,驚得一顫:「少爺傷勢可重?」
「無妨,還能再撐一會兒。」陳煜含笑望向身後。
遠處東方炻一劍斬下馬大鬍子的腦袋,得意的一飄踢飛。他笑逐顏開的騎了匹馬奔過來,翻身躍至陳煜身邊。他的目光突然落在他的緊身勁裝上繡的五爪單蟒圖案,臉上的笑容一點點僵住:「你是東平郡王?」
陳煜有氣無力地說道:「陳煜,字長卿。事關殲匪,還請東方公子諒解本王一時欺瞞。」
東方炻指著他,臉上神情變幻不定。他居然是東平郡王!他心裡震驚不己。
突然問替自己解開了陳煜出現在沙漠的原因,再不懷疑陳煜是蓮衣客。
他心頭一鬆,哈哈大笑起來:「早聽說信王爺之子文武雙全,今日能與長卿並肩對敵,甚之榮幸!還望郡王原諒在下的無禮!」
陳煜笑道:「本王與東方公子一見如故。東方公子如不嫌棄東平郡窮鄉僻壤,可願至郡王府飲一杯水酒?」
東方炻也不推辭。想起去明月山莊就在東平郡相領的南昌郡,心念數轉間嘴裡關切的問道:「長卿,你受了傷?」
他伸手去握陳煜的腕脈。韓業正要阻擋,陳煜已伸出了手腕,微笑道:「在石林與侍衛們走散了,遇上沙匪挨了一刀。」
東方炻搭上他的脈,笑道:「失血過多,不礙事。我替郡王開幾副藥保管好。」
「好。走吧!」
這時韓業從懷裡拿出金牌正要說話,陳煜眼睛一亮,忍住心裡的激動截口說道:「韓業,你先至石城見關將軍。請他務必替本王掩飾一番。免得有人聽說了什麼消息,打撓本王的平靜!」
韓業心領神會,持了金牌飛馬回奔。因為要追趕陳煜,不棄便被他安置在石城,並沒有送回東平郡。很顯然,郡王不想讓東方公子知道那個暈倒在戈壁上的小姑娘落。
陳煜有些無奈地對東方炻說道:「本朝規矩,分封諸王不得干涉地方政務與軍務。咱們就這離開吧。」
東方炻呵呵笑著應下。
一行人騎上馬將剿匪的善後事宜都拋在了腦後,乾淨俐落的離開。石城騎兵校尉也不阻攔。只向陳煜血適層衣的後背投去了尊敬的目光。
東方炻自負這世上無能再與他比肩之人,他一心找蓮衣客,心裡自然不服氣不棄對蓮衣客的推崇。他和陳煜幾番較技原以為他與自己的心智只在伯仲之間,陳煜的內力較自己略輸一籌。他萬萬沒想到陳煜早已受了刀傷,還一直撐到了現在。
望著陳煜後背透出的血跡,心思似驚濤怒浪翻湧不停。
他心裡極不是滋味。他不免想到,如果陳煜沒有受傷,他能勝過他嗎?皇族子弟中竟然還有這麼出色的年輕郡王。他隨即又想到陳煜無奈的說自己是閒散郡王的話,嘴角悄悄的勾起一抹輕笑,對高坐在龍椅之上的皇帝陛下鄙夷之。
他饒有興趣的想,柳明月道東平郡王前來是為了對付明月山莊。龍庭上的皇帝打壓著諸王,忌憚江湖勢力。自稱是閒散郡王的陳長卿真的是被皇帝踢到東平郡養老的嗎?
如果他真的想當個閒散王爺,他還會參與到剿滅沙匪的計劃?
東方炻對陳煜的好奇越來越濃。他拍馬趕上陳煜,呵呵笑道:「長卿,你壓根兒不是去找你未婚妻子的是吧?聽我說起,故意取笑於我?這可太不應該了。」
陳煜得知不棄下落,就像吃了定心丸似的。他眨了眨眼睛狡黠地說道:「我見東方公子武功好,有個伴一起去找馬大鬍子勝算大一些。套近乎總要找點共同語言不是?」
東方炻這下真的哭笑不得,指著他半天,惡毒的問道:「長卿,你還能堅持住嗎?馬巔到傷口痛不痛?」
陳煜失笑道:「這裡沒有轎子,難不成叫人抬著我走回去?不妨事,騎慢一點就好。」
東方炻嘿嘿笑道:「其實我有個好辦法!」
背心的刀傷這時不再刻意壓制,越來越痛。傷口重新包紮了,仍止不住那種抽痛感。陳煜望著東方炻突然說道:「你的辦法不好。我不想被你打暈過去。」
東方炻愣了愣,哈哈笑道:「知我心者當屬長卿矣!」
陳煜扯動嘴角也笑,他左右看了看低聲說道:「當下屬的面被你打暈,我的臉往哪兒擱?你動作要快,讓他們看到我又不方便解釋,沒準兒會讓你吃點明虧。還有,下手輕一些。我已經痛得想跳起來開吼了!」
東方炻沒想到陳煜說出這麼一番話來,暗罵陳煜奸詐。他左右看了看,手指突戳中陳煜頸脈,讓他驟然暈倒。他扶住陳煜大喊了聲:「糟糕,郡王暈過去了!」
侍衛們大驚,圍了上來。
「我看,暈過去也好,馬巔得傷口也難受。」
一名侍衛接過陳煜護在懷裡道:「咱們快馬加鞭趕往石城!」

走投無路的朱壽

石城是大魏國的西方要塞。駐紮在這裡的二十萬大軍分散於石城及周邊軍營之中。西線無戰事,貿易照常進行。
大魏前往西胡的商人無論是出關還是進關,都要交稅。朝廷每年的軍費以前通過方圓錢莊撥到石城。四海錢莊爭得了官銀流通權後,也在石城開設了分號。
朱壽離了龍門山一路往西,到了石城也沒有找到不棄,只好來了四海錢莊石城分號住下。他每天跑一次知府衙門,再去趟將軍府,每去一次就喂一次銀子。
杜知府與關將軍二人收了很多天銀子後,終於告訴他,在戈壁失蹤只有一個可能,被馬大鬍子的人擄了。但是讓他靜等幾天,會有好消息傳來。
強龍不壓地頭蛇。馬大鬍子橫行多年也沒被剿滅過。朱壽對官府的態度極為不信任。他暗中打聽沙匪的下落,想用重金贖回不棄。豈料關將軍在漏了風聲後早囑人監視了他,並在背地裡警告他,若是洩露了風聲,朱府就逃不過通匪的嫌疑。通匪在大魏律中是抄家問斬的罪,朱福直愁得瘦了十來斤。
他很快就發現和他聯繫的通匪的人也被控制住了,出入城門也盤查得更仔細。整座石城外鬆內緊。他心裡明白官府真的會有行動。他只盼不棄福大命大會想辦法保住性命,又盼著真有奇跡發生,官府能剿了馬大鬍子。
朱壽無事在石城閒逛,一腔愁緒無以得舒。乾脆進了石城著名的銷金窟。
石城當兵的多,商隊多。酒店客棧青樓賭坊的生意都異常紅火。當兵的遠在邊塞,只要沒成家的,得了軍餉最愛去的地方就是青樓與賭坊。
上將軍關野與知府杜元浩在石城經營多年,背底裡都收過孝敬。去玩的人除了商人就是兵士,所以這裡的青樓與賭坊做生意都挺規矩。特別是號稱西方銷金窟的賭坊,賭得公道,漸漸的打出了名氣。
朱壽走進了賭坊。進去時帶了十兩銀子本錢,賭到第五天時,他已經贏了二十多萬兩。銷金窟的主人很沉得住氣,還沒有露面。也許她也在好奇,想看這個長著雙白玉手的胖子能在銷金窟裡連贏多少天。
朱壽只是在怨恨自己沒有保護好不棄。唯有賭才能麻癖他的思想,讓他暫時不去想。第五天時,他停住了手。因為四海錢莊的人來到他身邊告訴他一個好消息。石城的騎兵在今天上午將馬大鬍子殲滅了。
他無心再賭,揣了賭資就走。
這時,銷金窟的主人出現了。
她很美。鬢髮鴉黑,雙眉黛青,腰肢如柳。周圍的人都喊她玉夫人。
「公子莫要誤會。妾身能開這銷金窟,便不是輸不起的人。妾身只是想知道公子是否是江南司馬家的人?」玉夫人一笑像戈壁灘上開出了朵花。
此時已不是和不棄喬裝易行的時候,朱壽當自己仍是朱府的人,當下拱手回道:「在下江南朱府的朱壽。」
玉夫人的眼睛亮了:「可是蘇州朱記賭坊的朱壽?賭遍江南無敵手的朱壽?」
「正是。」
玉夫人的目光從他的臉移到了他的手上,微笑道:「早幕江南賭中聖手朱壽的大名。朱公子離開之前,可願與妾身賭一賭?一百萬兩銀子一局。」
朱壽心裡一動。朱府想籌銀,能贏一百萬兩銀子倒也不錯。但他仍拱手道:「在下現在有急事,夫人的賭局改日再赴如何?」
玉夫人輕點螓首,笑意盈盈:「好。妾身隨時恭候朱公子大駕。」
朱壽拱拱手飛快的出了銷金窟,直奔知府衙門。
他去的時候正巧碰到郡王府侍衛送了陳煜進府。他正要上前打聽不棄的情況,猛然瞧見東方炻居然和侍衛們在一起,看模樣還很熟絡。朱壽的腳步像釘子似的釘在了地上。
他擠在人群裡看了半晌,也沒看到不棄的身影。隨即知府衙門開始戒嚴。朱壽這段時間把知府衙門上下都打點通了,便悄悄拉過一衙役塞了好處問情況。
「東平郡王受了傷。知府大人急得不得了。隨侍衛進去的那位公子?不清楚,可能是郡王府的人吧。」
朱壽完全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他轉念又想,東方炻怎麼會出現在西楚州?難道他是一路跟著自己和不棄來的?如果真是這樣,他沒道理不救不棄。
他心一橫便對衙役說:「能否麻煩老哥通報一聲,告訴隨郡王侍衛一同進府的那位東方公子,就說是江南朱府有人找他。」
一錠銀子在袖間滑過去。那名衙役很痛快的應了。
朱壽在外翹首盼了半天,東方炻出來了。見到朱壽,柳葉眉微蹙,倒似朱壽還愁。「三總管找在下有何事?」
朱壽擠出笑容道:「東方公子,你可曾知道我家孫小姐的下落?」
東方炻故作奇怪道:「我怎麼會知道她的下落?她又不是我什麼人?」
朱壽心裡比吃了黃連還苦,暗罵東方炻在這時候落井下石。想到不棄,他笑得逼哭還難看:「在下與孫小姐在龍門山走失。得知今日馬大鬍子被全殲,東方公子既然能進得府衙,可否替在下打聽下。官府是否從馬大鬍子手中救得人出來?」
東方炻露出滿臉驚詫與焦急,狠狠的跺著腳道:「她不是去望京了嗎?怎麼跑西楚州來了?這可怎麼是好?聽說關將軍的人馬是從馬大鬍子手裡救得人出來。但是沒聽說救出來的人有小姑娘啊?都是被馬大鬍子擄去準備要贖金的商人。啊,她沒被馬大鬍子擄走,不會是在戈壁上出了什麼意外吧?朱珠不會武功的呀!三總管,你怎麼就把她弄丟了呢?這下該怎麼辦才好?」
他又急又氣的說了一通,朱壽越聽心裡越涼,想起自己不僅弄丟了不棄,竟連她的生死都不知道,揚手狠狠的扇了自己一耳光。
這一掌扇得賊狠,半邊臉都腫了起來。
東方炻看在眼裡,因不棄被蓮衣客救走的怒火總算消了些。
朱壽失魂落魄喃喃念著:「我怎麼見老太爺去,我怎麼有臉回朱府去……」這些天的擔驚受怕,刻意迴避與極度失望湧上心頭,朱壽蹲下來抱著頭悲從心來,號陶大哭。
一個胖子,抱著頭蹲地上哭不是很滑稽。問題是他是朱府的三總管,賭遍江南無敵手的賭中聖手。東方炻越看越有趣,噗哧笑出聲來。他指著朱壽笑得幾乎喘不過氣。
朱壽憤怒的抬起頭,胖臉上還掛著淚痕,大喝一聲:「豈有此理!」竟一掌向東方炻拍過去,把悲傷與憤怒通通化成了拳腳。
東方炻扭開身,大笑道:「別打別打。你想找回你家孫小姐嗎?這事我能幫你!喂!你再打我就不幫你找她了。」
朱壽停住了手,眼裡又升出希望來。神秘人一家神通廣大,也許東方炻真的能找回不棄來。
他警惕的看著東方炻道:「剛才東方公子還說不知道孫小姐的下落,怎麼轉個身就變了?」
東方炻哼了聲道:「你曾經參與綁我給她解毒。你親手餵了一碗高級春藥給我喝。我不過說幾句話騙騙你而己。誰知道你這麼容易上當?把你急哭了,我心情也好了。」
朱壽被他一番話又氣得漲紅了臉。但只要不棄能好好的回來,讓他做什麼都行。包括壓抑住被東方炻嘲笑激起的憤怒。朱壽盯著東方炻沒有再說話。
東方炻眼球一轉,笑得賊兮兮的:「她呢,沒被沙匪擄走。卻是被另一人擄走了。要我出手救她可以。不過,你得寫份委託書。你家孫小姐避我跟避賊似的,我怕她不相信我,不會跟我走。」
朱壽點頭:「沒問題。」
東方炻柳眉揚起:「在商言商,找個保鏢也要付酬金。要我去救你家孫小姐,也要付我酬勞。」
「只要東方公子能找回小姐,銀子不是問題。」
「我……收的比較貴。」
「多少?」
東方炻比出一根手指頭:「一百萬兩。」
朱壽張大了嘴。
東方炻閒閒的說道:「請不起就算了。反正她和我也沒有關係。我犯不著為她四處奔波去冒險。不知道她被那個採花賊擒走這麼些天,會不會早被賣進青樓了?」
朱壽一激靈,咬牙道:「好。一百萬兩就一百萬兩。」
兩人當即在府衙外尋了個寫狀紙的攤,寫下約書。
東方炻仔細看了遍約書讀道:「只要朱珠完好無損的回來,朱府付東方炻現銀一百萬兩。絕不食言。否則朱壽自斷一手。不錯不錯。酬金請先付一半!」
朱壽愣了愣,摸了摸懷裡的銀票。他荷包裡加上和不棄一路贏來的銀子也只有幾十萬兩。四海錢莊石城分號裡的銀子他不敢動。要是東方炻拿了銀票把錢莊裡的銀子一次性提完,士兵的銀票兌不出現銀,朱府的麻煩就大了。
他略一沉思道:「明日我付東方公子五十萬兩定銀。還請東方公子速救孫小姐。」
朱壽轉身就走,方向正是銷金窟。
東方炻臉上的笑容越發的燦爛,他喃喃說道:「朱丫頭,你敢跟著蓮衣客跑,我要你把賺的銀子番倍吐出來。除非我不要你,你想還銀門兒都沒有。」
她當然會完好的回來,她和蓮衣客這麼親熱,他難道會傷害她?東方炻想到這裡,又一陣生氣。

吃醋的後果很嚴重

石城中一處宅院內,不棄坐立不安。從小身體好,養了兩天就恢復了精神。
她只記得看到一隊人馬,自己揚起金牌後就暈過去了。
醒來之後就到了這座院子。陪看她的是陳煜的侍衛小六。
小六審賊似的問她怎麼會有那塊東平郡王的牌子。不棄便高興起來,她運氣不錯,真遇到了陳煜的人。她原原本本把經過給小六說了,一再強調陳煜受了重傷。
「遇到你之後,我們的人都追進石林去了。你別胡掐哈,我家少爺怎麼可能死。」小六瞟了眼不棄。
這處宅院是陳煜才買下不久。院子裡沒有請下人。小六因為有家傳醫術所以被韓業留下照顧不棄。他現在能燒點熱水喝就不錯了,飯菜都是從外面買來的現成吃食。所以不棄還穿著那身青布棉襖,頭髮也沒洗,蓬頭垢面像極了小叫化。
小六心想,也許是少爺善心發作從沙匪手裡救她時受了傷。受傷有什麼稀奇?少爺獨自一人掠下十萬大山懸崖時,所有人看傻了眼。有這種功夫,受了傷也絕不可能死的。
「不死就好。」小六的話讓不棄安慰不少。現在她就盼著侍衛們能找到陳煜,他能安然無恙。
不棄知道四海錢莊在石城有分號,陳煜的事她急也無用,但她再不給朱府遞信,府裡的人就急死了。如果朱壽真的如東方炻所說離開了龍虎寨,那麼他應該也到了石城。
「小六哥,我已經沒事了。我這就走了。東平郡王平安回來的話,你告訴他我在四海錢莊。」
「不行,你不能走。」
「為什麼?」
小六臉一板道:「我家少爺沒回來之前,你哪兒都不能去。誰知道你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也許權杖不是少爺給你的,是你搶來的呢?」
不棄被他的想像力逗笑了。小六比她也大不了兩歲,長了張娃娃臉,板起臉的模樣看起來像小大人。「好吧,我在這裡等他。不過,我家裡人會擔心我。麻煩你去四海錢莊找一個叫朱壽的人?替我傳個信,報個平安。」
小六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不行!」
「我說,我是江南朱府的孫小姐,你替我去四海錢莊報個訊而已。四海錢莊你認識麼?總不是沙匪開的吧?我已經失蹤很多天了,家裡人會很著急。」不棄盡量放柔了聲音與小六溝通。
「你這模樣會是江南朱府的孫小姐?別騙我的。再說,四海錢莊是朱府開的不假,誰能保證裡面的人有沒有和沙匪勾結?」小六沒好氣的回道。他知道陳煜帶了六名侍衛到蘇州,好像就是監視江南朱府。他哼了聲,湖魚已經死了。江南朱府定有古怪。
當然,他是絕對不會把這個消息說給不棄聽的。
不棄也不方便告訴小六太多。嘴說幹了小六像塊石頭般固執,把她鬱悶得快得內傷了。這時小六竟一把拽著她的胳膊拖了她進屋,把門反鎖了。「免得你跑。等著吧,少爺剿了匪就回來了。」
不棄氣得拍著門大罵:「陳煜你家的侍衛笨得像豬!」
小六火了:「你敢直呼我家少爺的名諱?!」
不棄哼了聲道:「他全身都被我剝了個精光看了個精光,他是我的人!喊他名字有什麼大不了的?」
小六吃驚地張大嘴,再合攏,卡吧一聲咬住了自己的舌頭。他痛得猛然吸氣,大著舌頭說道:「你再敢胡說,少爺回來我親自拿扳子打你!我家少爺怎麼看得上你?灰不溜秋的,也不知道是從哪處土旮旯裡鑽出來的小叫化!」
等我洗澡沐浴再換身華麗的衣裙讓你瞪掉眼珠子去!不棄心裡這樣想著,臉上笑容更深。她看著門縫外氣歪了鼻子的小六笑嘻嘻地說道:「姑娘我其實是襄了泥的珍珠,洗一洗整間屋子都會發光!」
「你胡說!你再洗也不會比明月山莊的柳姑娘美!」
陳煜的侍衛認識柳青蕪?不棄突然想起明月山莊所在的南昌郡和東平郡相鄰。小春亭上的一幕又回到了眼前。當時陳煜不知道和自己是兄妹,難道那個柳青蕪演戲演認真了想釣他?不棄下巴一揚不屑的說道:「柳青蕪?姑娘甩了她一巴掌現在還覺得痛快!」
那麼美的柳姑娘會被這個髒丫頭甩了一巴掌?小六像是自己受了侮辱,憤憤然地說道:「我家少爺長這麼大只對柳姑娘一人溫柔過。柳姑娘救少爺受了傷,少爺待她如珠如寶,恨不得捧在手心裡疼。你這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別是得了失心瘋吧!」
不棄氣得對著門狠狠地踢了一腳「他敢對柳青蕪好,看我以後再理他!」
「哈哈!吃醋了吧?謊話被戳穿了吧!我家少爺替柳姑娘接骨。人家還是黃花大閨女,少爺和她有了肌膚之親當然要對她負責!只會對她溫柔!」小六高興得眉飛色舞。
不棄心裡更氣,乾脆大笑起來:「他喜歡柳青蕪我讓他娶她當二房!這辦法好,我正愁沒機會找柳青蕪報仇呢。她要進了門,以後我天天讓她給我端洗腳水!」
兩人爭鋒相對吵嘴的時候,侍衛統領韓業匆匆走了進來,才聽到兩句眉頭一皺喝道:「小六,你舌頭什麼時候變長了?!」
小六跳了起來,委屈地不敢吱聲。
「你把人家鎖屋裡做什麼,開門!」
小六扮了個鬼臉嘀咕道:「算你運氣好!」
他掏出鑰匙開了門,韓業走進屋就看到不棄抄著手橫眉冷對。
韓業雖然不知道陳煜和不棄的關係,卻從陳煜的神色間知道他對不棄的重視。語氣也格外恭敬:「委屈姑娘了。我家少爺受了刀傷,估計晚一點就回石城來。」
不棄心裡雖氣,聽到陳煜受了刀傷也不免關心:「傷勢可重?」
「東方公子道失血過多,無大礙。」
不棄又是一驚:「東方炻怎麼和他在一起?」
「看少爺的意思,他不想讓東方公子知曉姑娘的下落。」韓業斟酌著語句說道,「姑娘不若在這裡再住幾日,少爺身體好點就會來見你。」
不棄想了想道:「我遲早會在石城現身。東方炻遲早會見到我。你轉告東平郡王,我心裡掛念家人,先回四海錢莊去了。」
她是江南朱府的人?韓業猶豫了下道:「姑娘還是再等等,少爺腳程快的話,下午就能到石城。等問過少爺姑娘再走不遲。」
「不用了。你把我的話轉告他,他就會明白。」
韓業搖了搖頭道:「這事我不能作主。還是等少爺回來再說吧。再委屈姑娘一晚。」
門又被鎖上,不棄不再叫罵,躺在床上不吭聲。
她知道自己生氣了。後果很嚴重。
陳煜在未時回來。有侍衛匆忙來了院子,韓業和那名侍衛一起離開了。小六興奮壞了,在屋外走了幾圈突然問道:「你想吃包子麼?我去買。」
不棄大聲說:「要吃!」
小六嘿嘿笑著藉著買包子的機會一溜煙出去了。
不棄翻身下床惡狠狠的說:「我不走,是我不想走。現在姑娘我不想見你了!」她從頭上拔下髮簪,從門縫中往外看了看,摸著掛鎖幾下捅開,又原樣鎖好。大搖大擺的走了。
韓業趕到知府衙門後院時,陳煜已清醒過來。問了不棄的情況,又問了東方炻在哪兒。聽說東方炻已經離開知府衙門,留下話說去銷金窟玩玩。他披衣起床,叫了名侍衛守在房門外。帶著韓業悄悄離開了知府衙門。
韓業原本擔心他的傷勢。陳煜道:「無妨,外傷而己。」
話是這樣說,臉色依然蒼白,神色間有壓抑不住的急切。韓業不免暗暗疑惑朱府那位小姐的來頭。他也不敢多問,陪了陳煜穿街走巷繞進了宅院。
小六找到侍衛問了情況,聽到剿匪的精彩處多聊了幾句。買了包子回來後,屋裡沒反應,他獨自坐在台階上吃著包子繼續吹陳煜和柳青蕪如何濃情蜜意,只道屋裡的丫頭氣得不說話了。正得意洋洋時,看到韓業陪了陳煜進來。
小六興奮的跳起來道:「少爺,我正想去瞧瞧你的傷勢呢。我再給你瞧瞧?」
陳煜微笑道:「外傷而己。開門。」
小六開門時嚷了一嗓子:「丫頭,我家少爺來了!」
推開門,門裡沒有人。他眨了眨眼,在屋子裡找了一囤,床下沒有,床後擱馬桶的地方也沒有。小六撓了撓頭,回頭見陳煜臉上笑容僵住,一手撐在了門框上顯是氣得不輕。
「這門鎖還是好好的……」小六嘟囔了句,突然想起來了,「這丫頭賊頭賊腦的,一看就不是好人!她肯定會開鎖,趁我去買包子的時候跑了!」
陳煜吸了口氣鎮定的問道:「她有過想走的意思?」
韓業見他面色不善趕緊回道:「朱姑娘說她遲早會在石城現身。東方炻遲早會見到她。她說心裡掛念家人,想回四海錢莊。我想著等少爺回來再說,這才留下她來。」
不棄怎麼會不等他?她就算會開鎖,也不會不等到他來就走。可是如果有人擄走她,會有什麼人能查得到她的下落?陳煜心裡又一陣緊張,皺了眉道:「東方炻說他去了銷金窟?」
「是。」
陳煜說道:「去銷金窟!小六,你去四海錢莊一趟,問問他家孫小姐回去沒有。有情況趕緊回報!」
小六愣了愣,韓業一巴掌拍在他頭上罵道:「看個人都不會!朱小姐若有個意外,回頭我看我不大板子打得你屁股開花!還不快去!」
小六哆嗦了下,心道壞了。一溜煙跑了沒影。
陳煜唇邊淡淡漾開一絲苦笑。他和她見上一面怎麼就這麼難?
韓業小心的問道:「咱們在蘇州府留下的人是為了朱小姐?」
陳煜嗯了聲,邁步往外走,腳步竟比來時走得更急。
韓業不覺一怔。想了半天,只記得一張髒兮兮的臉和一雙熠熠生輝的眸子。
他心道若是朱小姐有個什麼意外,小六的罪就大了。腳步緊跟上陳煜低聲說道:「少爺的傷還沒好全,我去弄乘轎子。」
陳煜淡淡地說道:「騎馬去。」
韓業不敢再耽擱,施展輕功直奔外面的車馬行。不多時趕了輛馬車來。他低下頭不敢看陳煜,輕聲說:「少爺有傷。銷金窟離這裡不遠。」
陳煜輕輕歎息。
入夜後銷金窟樓外串串紅燈籠燃起,裡裡外外燈火通明,把二層小樓裝飾得流光溢彩。
玉夫人做生意很會揣摩客人的心思。門口一溜穿綠色精幹短襦的清秀小廝。
不論是販夫走卒還是達官貴人一律甜甜喊爺。態度謙恭,絕無半分怠慢。讓你贏了開心,輸了也會覺得舒心。
樓下堂廳熱鬧非凡,進來之後,又有著粉色襦裙的丫頭迎上來引路。這些丫頭極會看人,該把哪種人引向哪種規格的賭桌極有分寸。少不得有色迷迷的人揩油,丫頭也不惱,嬌嗔幾句便對付過去。
陳煜和韓業踏進賭坊,便有一名俏婢迎上,福了福道:「二位爺可是初次來?」
陳煜微笑道:「我想找位東方公子,不知他在哪處發財?」
俏婢眼裡閃過絲歉意道:「二位爺原來是尋人的。銷金窟杜絕尋仇滋事,也怕眾位爺府中的夫人們來鬧事。所以定下規矩,前來尋人的一律回絕。二位爺見諒,奴婢不方便替二位爺找人了。」
陳煜目光一冷,提起內力大喝一聲:「東方炻,你在哪裡?!」
這一聲吼得堂中燭火微微晃動。當下便有人覺得莊家是因這聲突如其來的大吼搖骰子時手顫了,這才讓自己輸了錢。賭徒輸了總會找很多外因,絕不會先怪自己手風不順。當下好些人不滿地瞪向二人。
陳煜心裡著急,根本不想隱瞞身份,眼睛瞟了眼韓業。後者手中亮出東平郡王的金牌,不屑的看著憤怒的賭客們。
金牌一亮,莊家舉著瓷骰盅不再搖晃。賭客們目光陣陣呆滯。
當中有當兵的,大致知道上將軍極推崇東平郡王。有衙門裡的人,知道知府大人特意騰出房間請東平郡王住下。餘下的商人百姓更不敢和一位郡王鬥。莫說東平郡王吼得聲音大了點,就算帶了侍衛把銷金窟砸了,知府大人和上將軍難道還會替銷金窟出頭。
「本王只是尋人。各位繼續。」陳煜微笑著說了聲。
賭客們機械的回過頭。眨眼工夫,賭局繼續,喧囂繼續。
站在陳煜面前的俏婢臉色驟變,躬身行了禮後勉強笑道:「奴婢見過郡王爺。奴婢這就去請玉夫人。」
陳煜擺了擺手道:「不用了。引我們上樓吧。」
東方炻此時正趴在欄杆上對他招手。
二人上了樓,東方炻賊笑著湊近陳煜道:「郡王爺好威風,在下都不敢吭聲了。賭客們不敢對郡王不敬,在下若被認出來,沒準帳就找在下算帳了。」
陳煜笑道:「東方公子獨自享樂,把我一人扔在知府衙門裡,未免有些不仗義。」
東方炻面露委屈道:「在下還不是想著郡王有傷需要靜心休養。」
陳煜見他在銷金窟,不免又擔心東方炻在石城另有手下擄走不棄。他正想尋個話題試探他,東方炻笑道:「郡王來了也好。正好今晚有場豪賭。郡王來了便請做個中人吧。」
他引著陳煜進了一間廂房。房中擺看張墨綠絲絨包邊的賭桌。有兩人分坐在賭桌兩側。
陳煜在蘇州府暗中見過朱壽,心裡驚詫。再看到賭桌另一端娉婷站起位美貌夫人。
玉夫人襝衽微禮:「妾身見過東平郡王。」
東方炻引見道:「這是銷金窟的掌櫃玉夫人。這位是江南朱府的三總管,號稱賭中聖手的朱壽朱總管。」
朱壽對陳煜拱了拱手見過禮,冷冷說道:「東方公子,我和玉夫人豪賭關你什麼事?你當是在演出好戲嗎?」
東方炻笑嘻嘻的說道:「玉夫人是我家的掌櫃。銷金窟是我家的產業。你閒刳銷金窟贏我的銀子,我怎麼能不關心?為示公平,東平郡王在,正好請郡王做個公證。」
朱壽呆了呆,銷金窟是東方家的產業?難不成隨州他和不棄賣風水大轉盤的一兩賭坊也是他的產業?他瞬間有種上當的感覺。「玉夫人,你知道我是江南朱府的人,所以才邀我賭一百萬兩銀子?」
玉夫人嫵媚一笑:「公子說,朱總管的風水大轉盤一年要從一兩賭坊賺走幾十萬兩銀子。公子生怕朱府會攢夠銀子,妾身只好想請三總管賭一局,贏一點回來。」
朱壽冷哼一聲道:「我不賭了。」
東方炻笑道:「不賭也無妨,我收不到定銀和三總管的約書便作罷!」
陳煜聽得雲山霧繞,不知道朱壽和東方炻之間有什麼約定。
朱壽踟躕半天,突朗聲笑道:「好,我就見識一下玉夫人的賭技!郡王既然來了,便請做個中人如何?」
陳煜含笑應允。
幾方坐定之後,荷官拿出了副白玉雕成骰子請雙方驗過。
朱壽握了骰子在手,便知貨真價實,沒有灌鉛,手感極好。
「一人輪一莊。十萬兩一擲。大吃小。」
朱壽同意。
玉夫人拿過骰子往桌上一拋。白玉骰子在墨綠絲絨上骨碌滾動,殷紅的點數飛快的翻動。一擲十八點,通吃的豹六。她微笑著看著朱壽。他不用擲就輸了。
陳煜眼瞅著玉夫人手腕輕揚,心裡暗歎這個女人好腕力。以這種方式賭,兩人多半會是平手。他想不出朱壽怎麼贏。也想不出玉夫人如何贏。
朱壽麵不改色的拿起骰子也隨手一擲。輕輕鬆鬆擲出了十八點。
這回陳煜看出來了。朱壽擲的時候用了暗勁,這幅骰子再到玉夫人手中時,骰子有了裂紋,掌控不力就擲不出十八點。
這樣比下去,比的就不再是擲骰子的技術了。
果然玉夫人只擲了個十七點出來。她似乎有點意外,嘴角噙了絲笑望著朱壽。兩擲算是扯平了。
她拿著骰子道:「如此扔下去怕郡王瞧著悶,不如就一把如何?」
朱壽正要點頭,門口脆生生響起一個聲音:「壽總管!」

三方對峙

朱壽一激靈,機械的回頭,心裡又驚又喜,又是感慨。一顆心悠悠蕩蕩,幾乎疑在夢中。
不棄俏生生立在門口,身後跟了七八個護衛,如眾星捧月般簇擁著她。
她梳洗一新,外面披了件白狐皮的襲皮斗篷,露出裡面珍珠白的衫子。那件衣衫甚是華麗,衣襟袖口裙邊都有精緻繡花。腰帶的花飾以珍珠攢成,錯落綴著紅玉勾勒出纖腰細細。
又黑又長的青絲垂及腰間,一半挽成了髻兒。頭上插了支玉風釵,釵頭鑲了顆又圓又大的東珠。耳飾也是兩粒珍珠,上下的珠光映得臉上肌膚瑩潤不己。
珠光寶氣難掩一股清純之氣。像翠竹吐青,初春草綠。
她目光微微在房裡一轉。朱壽覺得不棄在安慰他,東方炻覺得不棄的目光裡飛出了刀子,韓業覺得不棄的目光中分明有絲嘲諷。陳煜卻覺得不棄壓根沒有看她。只有賭桌對面的玉夫人實實在在的收到了不棄的注視。失神之餘竟然忘記了自己是銷金窟的掌櫃。
陳煜還是頭一回見不棄這麼隆重裝扮,一時之間和腦子裡那個髒兮兮可憐兮兮的人有點對不上號。
韓業倒吸了口涼氣,低下了頭。心裡一陣翻江倒海。朱府孫小姐竟然是……花不棄!在王府他遠遠看到過她,那時還是未及笄的小姑娘打扮。今天裝束變了,頭式變了。但他不會忘記王爺過世前掛在書房裡的那幅畫。她從前那畫中女子眼睛神似,今天卻足足像了七八分。韓業不知道花不棄並非陳煜的妹妹,王爺的女兒。但他總算明白為什麼自家主子極緊張朱府孫小姐。
陳煜瞟得一眼,心便跳了起來。他強攝心神將目光移向了東方炻。讓他極不痛快的是這廝像撿了個寶似的,笑得合不攏嘴。最恨的是柳葉眉下的眼睛,肆無忌憚地盯著不棄滴溜溜地轉,一副餓狼見了羊似的。
陳煜猛然站起身,兩步跨到不棄身前,捧起了她的臉。他用比東方炻還囂張專注的目光仔仔細細的看著她。
不棄嚇了一跳,想躲閃卻又轉不開頭,只得回望過去。
他的眼睛是磁石,吸引著她努力想看個清楚分明。但他眼裡的神情不是深情,不是思念,只一味得幽深。讓她越看越覺得看不真切。
這霎那不棄身後的護衛拔馬出鞘。朱福一掠而至,手已抓向陳煜的肩頭。東方炻的柳葉眉變成了小飛刀。
再是郡王,這動作也叫輕薄!
陳煜開口,聲音裡帶了絲驚疑,又帶了絲不確定:「花不棄?你是花不棄?」
朱壽停了手,護衛們以他馬首是瞻,遲遲疑疑,緊緊張張的盯著失態的東平郡王。
東方炻眉梢一揚,想起陳煜還不知道不棄進了朱府的消息。
若不是長年玩變臉,不棄肯定會忍不住噴笑。她眨了眨眼,見陳煜摸著她的臉不肯鬆手。她暗罵陳煜表面端莊,骨子裡一樣的色。藉著表現驚詫演一出第一次和她見面的戲碼揩她的油。兩片紅暈情不自禁地飄上臉頰。
他背對著門,高大的身材自然擋去了身後眾人的窺視。陳煜滿意的摸著不棄的小臉蛋兒,對東方炻目光的不悅終於煙消雲散。
這樣就可以讓我不生氣?不棄適時的眼睛一瞪,似才反應過來,伸手就要拍開陳煜的手掌。
陳煜哪肯放過她。雙臂一攬抱了個實在,閉上眼睛下巴在她發間輕輕摩挲著:「不棄,你沒有死……父王總算可以瞑目了。」
這個藉口找得讓不棄真想狠狠的踢他一腳。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他這麼不要臉的!明明想抱她,卻硬生生的演出一幕別後重逢的驚喜來。
東方炻眼裡神色變幻不明。陳煜看上去像是第一次見不棄,他真的不是蓮衣客嗎?他知道不棄是莫老頭的女兒嗎?他懶得再去深想,哈哈大笑道:「恭喜郡王重新找回了妹妹!看來在下與郡王著實有緣。實在沒有想到,不僅能和郡王一戰為友,還能做郡王的妹夫!」
不棄又一次在肚子裡暗罵,東方炻你也是個不要臉的!
陳煜皺緊了眉,握住不棄的肩,臉露驚疑道:「不棄,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怎麼會活了?你怎麼又成了朱府的孫小姐?你和東方公子幾時又有了婚約?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肩膀上的手在微微用力。不棄又一陣暗罵,現在只能把柳青蕪的事拋到腦後,把戲演到底了。
她眼睛微紅,輕聲道:「這中間發生了太多事情,一時之間說不清楚。我與東方公子之間只有一份家族定下的契約。卻不是婚約。」
陳煜哦了聲道:「無妨,我有時間聽你慢慢說來。父王生前疼你,臨終前一直念著對不住你。有什麼事儘管告訴我,以後我會照顧你。」
不棄重重的點頭,揚起下巴道:「壽總管,我回來了。你用不著成天泡在賭場消磨你的內疚。與玉夫人打了平手,賭下去要分個輸贏恐也困難。這就走吧。」
東方炻心裡驀得有了怒氣。這丫頭是跑來西楚州找靠山的?他冷冷說道:「慢!朱丫頭你要和東平郡王敘舊我自然不會攔你。朱壽麼?要麼留人,要麼留下手來。」
他從懷裡拿出那份約書一揚。
朱壽當即苦了臉。知道自己上當了。
不棄拿過約書看了又看。見東方炻嘴角微翹一副小人得志的神色。她把約書往桌子上一扔說道:「什麼才叫完好無損的回來?」
「朱丫頭,你身上有傷?」
「沒有。」
「那就叫完好無損的回來。」
不棄皺了皺眉,突然長歎一聲道:「我已非完璧……也叫完好無損?」
陳煜一口氣息不均嗆得咳嗽,牽動著背上的刀傷競有些站立不穩。韓業趕緊扶著他坐下。陳煜指著不棄半晌說不出話來。
朱壽已經傻了,呆愣著不知如何是好。
東方炻卻氣得臉陣紅陣白,突張狂大笑起來:「朱丫頭,你若是成了蓮衣客的人,我會將他的肉一寸寸撕了餵狗!你別以為這樣我就會罷手!玉夫人,替她驗身!」
玉夫人緩緩說道:「是,公子。」
不棄臉上的笑容在這一刻如春花怒放,她笑咪咪的說道:「你們這麼緊張做什麼?我只是問問,怎麼才叫完好無損。我原來是想跟了蓮衣客的,可惜,現在要多考慮考慮了。」
陳煜聽了一怔。
這時小六自門外衝進來,突看到屋裡一堆人,訕訕的閉上了嘴巴。
韓業喝道:「少爺的傷還沒好,你跑哪兒去?過來替少爺瞧瞧。」
小六盯在屋裡的那個少女身上。他趕到四海錢莊,聽錢莊的人說孫小姐帶了人去了銷金窟。這位小姐就是朱府的孫小姐?可惜不棄背對著他,他想看看是不是那個髒丫頭,卻只看到一個背影。
「小六,不用瞧了。回府再休養吧。」陳煜擺了擺手。
他坐在一旁,早有賭坊的小廝奉了熱茶。陳煜端起杯子淡笑道:「不棄,話不能亂說。女子名節最為重要。你若與蓮衣客真有了什麼,我會替你作主。」
不棄回頭瞪他一眼道:「用不著!我和他什麼事都沒發生!我現在對他不滿得很!看他極不順限!我現在才發現他這個人看上去是正義大俠,其實一肚子壞水,奸滑無比!」
她回頭時小六一下子張大了嘴巴。韓業卻低下了頭。直到這時,他才終於明白,少爺對花不棄不是衝著王爺的情分,倒真是看上她了。
東方炻轉怒為喜,興高彩烈的說道:「朱丫頭,你和他鬧翻了嗎?」
「關你什麼事?!」
「當然關我的事了。他既然一肚子壞水,奸滑無比,顯然是對你不好了。對你不好你就不用惦記著他了。你沒有心上人,朱府也沒有那麼多銀子還我。你還不如嫁給我。不用還錢,連同這一百萬兩一起,一兩銀子都不用還。還能找到一個疼你的相公。你不覺得很劃得來?」
不棄白了他一眼道:「我在你眼裡是隨便拉了去抵債的牲口?我說了還,就一定還。」
陳煜好笑的聽著兩人鬥嘴。從前在蘇州沒瞭解到的情況彷彿漸漸的明瞭起來朱府和東方家先祖簽了份契約,這份契約約定朱府要還東方家的銀子,還不了錢,不棄就要嫁給東方炻。
能讓朱府還不起的錢必是個驚人數字。東方家的生意做到了大魏國最邊遠的重鎮石城。陳煜心裡對碧羅天的疑惑更重。
不棄瞪他的眼神讓他明白,中間一定有什麼事發生。她明明就是生他的氣。
陳煜喝著茶,看到小六一副魂不守合的模樣,想到東平郡王府裡的柳青蕪,大致明白了幾分。
他輕咳兩聲道:「不棄,這中間緣由我聽得糊塗了。回頭你細細說與我聽吧。東方公子,我不清楚你與朱府之間的事情。今日能見不棄,這一百萬兩我替她還你。玉夫人,你的一百萬兩銀子的賭約還作數嗎?不若由我和你賭一局。」
東方炻愣了愣。不棄對蓮衣客態度大變。陳煜又站出來想賭一把替朱府還上一百萬兩銀子。怎麼看怎麼都覺得自己小氣。
他哈哈大笑,將約書撕得粉碎道:「東平郡王認回妹妹是大喜之事。朱小姐平安無恙的逃脫蓮衣客的魔掌回來是喜上加喜。在下不過是和三總管開個玩笑罷了。約書作罷,皆大歡喜!」
此人收放自如,心胸倒也不小。陳煜暗讚一聲東方炻懂得拿捏分寸。若他堅持要朱府還一百萬兩,或則砍了朱壽的手。不棄對他的惡感只會加重。
他呵呵笑著又拍了東方炻一記道:「我便知道東方公子不是這般小氣之人。不棄,謝過東方公子隨我回去吧。心裡有些疑慮不說明白我怕夜難成眠。」
聽到陳煜一語雙關的話,不棄暗哼了聲想,要讓我問出你和柳青蕪有什麼,看我怎麼收拾你。
東方炻這時湊過來低聲下氣地對不棄說道:「你住四海錢莊麼?我明兒來找你。石城有許多好玩的,我帶你玩去。」
不棄板著臉道:「你不砍壽總管的手我很感激。我怕與你出遊,你隨便再下個套,他的手又保不住了。壽總管,咱們走!」
朱壽一直耷拉著腦袋,苦了臉跟在她身後出了房門。
陳煜扶著韓業的手站起身道:「東方公子,我最多在石城耽擱兩日便要回東平郡。如有興致,不妨來東平郡一遊。」
東方炻拱手道:「一定前來郡王府叨擾。今日之事叫郡王見笑了。朱丫頭對我沒好臉色看,可惜我就喜歡看她這樣子。」
陳煜笑道:「不棄性子倔強,最是護短不過。東方公子真想得她芳心,怕是不易。」
東方炻瞟了眼不棄的背影壓低聲音道:「郡王替小弟邀她至東平郡?」
陳煜差點笑出聲來,點頭道:「甚好。我正有許多事情疑惑不解。久別重逢,不問清楚,實難面對九泉之下的父王。」
一行人離開之後,玉夫人這才淡淡的開口:「公子,你真喜歡上朱府的丫頭了?」
東方炻端了杯茶舒服的坐下道:「夫人怎麼看?」
玉夫人冷冷說道:「信王爺生前看重那丫頭,王妃卻是因王爺移情別戀憂鬱而亡。東平郡王在望京還有三個妹妹,犯不著對她這麼好吧?何況,她並非王爺親女,是莫百行的女兒。東平郡王無論從哪一點看,都不應該對她關心備至。」
東方炻呵呵笑道:「是啊,最關健的是,我收到望京城的線報。望京守備公子元崇的好友,正是東平郡王。而元崇在蘇州不惜替蓮衣客出頭。他和蓮衣客也是好友。我到了西楚州,蓮衣客就出現在石林殺沙匪。我進沙漠,東平郡王也進了沙漠。唯一讓我想不邐的是不棄被蓮衣客帶走,東平郡王卻是獨自一人。縱然讓我懷疑他是蓮衣客,卻拿不實在。如果東平郡王真是蓮衣客,我不得不佩服他了。今天他演的戲實在演得太好。」
玉夫人蓮步輕移,走到東方炻身前,目光突然轉柔:「明月已經回去了。她把明月山莊交給了柳青蕪。公子去東平郡也去瞧瞧她吧。她也在郡王府。」
東方炻呵呵笑道:「東平郡王府倒是熱鬧。我知道明月夫人的心思,可是,現在我卻不想讓明月山莊成為朱府籌銀的錢袋子!」

馬車私語時

與時同時,先陳煜一步出了銷金窟的不棄鑽進轎子,掀起轎簾往後瞟。她看到小六的身影踏出門來,放下轎簾喝了聲:「回錢莊!」
朱壽與八名護衛環護著轎子便要起行。
這時陳煜的腳步已邁出了銷金窟,眼底一抹淡笑,低聲對韓業說:「攔下。」
韓業足尖一點,快步趕上,攔在了轎前。他此時的態度更為恭敬,抱拳道:「花小姐,我家少爺請你過轎一敘。」
不棄冷冷的拉長了聲音說道:「你找錯人了。這裡沒有花小姐。我姓朱。我與東平郡王又不是一個爹生的,孤男寡女同處一轎與禮不合。」
韓業心道你連已非完璧都好意思說得出口,同處一轎算得什麼?他也不多說,只擋在轎前不肯讓開。
「壽總管,護衛。九個人攔不住對方三個人,其中還有一個受了傷的。以後就不用在朱府混飯吃了!」現在東方炻不在,不棄就想給陳煜臉色看。她一想到那個小六說的事,就窩火。
轎子抬起,八名護衛與朱壽迅速散開。腰刀出鞘直指韓業。
小六見勢不妙,也拔出刀來想去助陣。
朱壽對韓業拱手道:「對不住了,在下的飯碗要緊!」他鬱悶了一整晚,一直不敢看不棄。這會兒說什麼也要將不棄的命令執行到底。
這時陳煜遠遠的喝了聲:「韓業回來。」他瞟了眼小六道,「你去告訴朱家小姐,讓她收拾好行裝,明天一早隨我的馬車回東平郡。」
小六應了聲,一溜煙跑過去對不棄說了。不棄心想,好啊,你不低聲下氣搬塊搓衣板跪了認錯還敢擺郡王的派頭?她哼了聲陰陽怪氣的對小六說:「回去告訴東平郡王,小姐我不去!」
小六一愣,心想郡王是什麼身份,你是什麼身份?一個有錢的商賈之女罷了。他正要開口譏諷回去。突想起陳煜對不棄的態度很有問題。這個髒兮兮的丫頭居然洗了個澡真的滿堂生輝了。多了個心眼的小六繼續順著思路一深想,臉白了。不敢再還嘴,一溜煙回去原話轉告。
此時陳煜已經上了馬車,示意趕車的韓業跟上不棄的轎子。
一輛馬車一輛轎子就這麼一前一後緩慢的前行。
朱壽當然知道陳煜認出了不棄。他心裡暗自惴惴,信王爺死了,這事總要向陳煜說清楚才是。眼睛兩邊看看,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你告訴朱小姐,明天馬車辰時到。辰時三刻她不上馬車,就是藐視本王,可治她大不敬之罪。」陳煜淡淡的吩咐道。心想這丫頭傻到吃柳青蕪的醋,像翻了殼的螃蟹亂揮爪子,竟然一個人開了鎖跑了,也不怕再出事。不給她顏色瞧瞧,會把自己折騰死。
他背上傷口痛,進了馬車已疲倦之極,靠著軟枕聽小六又帶什麼話回來。
果然,小六兩步跑近馬車回道:「少爺,朱小姐說……」
「嗯?」
「隨便,愛咋咋滴!」小六很不忍心的重複了一遍不棄的話,還學上了她的語氣。
陳煜深吸了口氣,覺得頭痛。他敢怎麼做?還有一個東方炻看著呢?總不能真把她索了下獄,或是幾十扳子打下去教訓吧?他無奈的說道:「你去告訴她……只讓她一個人聽見……嗯,人是你守丟的,你給我找回來。」他低聲說了句話。
趕車的韓業聽見了,嘴角一陣抽搐。
小六眨了眨眼,見轎簾一放,自家少爺縮了回去。他目光呆滯的移動腳步,急步走到不棄轎前輕了輕嗓子說道:「朱小姐,我家少爺有句話,只想你一人聽見。」
不棄掀起了轎簾,輕蔑的看著小六。
小六被她渾身的珠光寶氣逼得雙頰緋紅,心一橫含糊說道:「少爺刀傷發作,疼得暈過去了。」
不棄撲哧笑出聲來,斜著眼睛瞟著身後陳煜的馬車慢條斯理地問道:「他讓你告訴我,他疼得暈過去了?」
小六呆住。這人疼暈了還能讓他來傳話?他瞟著陳煜轎簾緊垂的馬車都快哭出來了:「朱小姐,我求求你了。是我說錯話了,你原諒小六這賤嘴行不?你要不過去,少爺怒起來會幾板子打爛我的屁股!」
轎子緩緩前行,朱壽緊護在轎子旁邊聽了個真切。他上了東方炻的當,一直不敢吭聲。此時見陳煜的馬車不緊不慢的綴在身後,見小六求不棄求得辛苦,他忍俊不禁的笑了。他無比佩服不棄,在望京城混得讓東平郡王也拿她沒辦法。連苦肉計都想出來了。
不棄歎了口氣道:「落轎。」
轎子停下,馬車趕了上來。小六狗腿的往地上曲膝一跪,便要不棄踩著他的背上馬車。
不棄拍拍他的肩彎下腰低聲在他耳邊說道:「你給記好了,你欠我一個人情。將來我讓你對付柳青蕪的時候,你可不能推辭哦。」
她雙手撐住車轅跳上馬車,回頭見小六滿臉傻癡癡的望著她,不覺嫣然一笑。掀起轎簾進了馬車。
韓業一鞭子抽在小六肩上,瞪了他一眼。
小六回過神趕緊站起,跟在馬車旁垂頭喪氣的想,自己該押大還是押小呢?
柳姑娘清而絕倫,朱家小姐轉眼之間由髒丫頭變成了貴小姐。少爺對柳姑娘無微不至,體貼溫柔。對朱家小姐軟硬兼施,耍橫裝暈。究竟少爺喜歡哪一個?
此時陳煜的馬車慢吞吞的在前面走著。朱壽帶著護衛抬著空轎子在後面跟著。護衛們神色間忿忿不平,覺得東平郡王拿權勢逼了自家小姐上馬車。朱壽卻悠悠然的想,原來孫小姐討厭東方炻是早在望京就看上了還是世子的東平郡王?如果世子相助,朱府還銀的壓力不就又小了些?
各有各的心思,馬車轎子在石城寬敞無人的大街上默默的前行。
不棄進了馬車,見陳煜笑嘻嘻的靠在軟枕上瞧她。禁不住啐了他一口低聲道:「好意思裝暈!」
陳煜望著她突道:「不棄,你今晚真美!」
不棄愣了愣,不好意思的偏開頭。兩朵紅雲不經意的飛上了面頰。
馬車壁上鑲著盞油燈,足夠讓陳煜將她臉上的羞態瞧了個清楚。他心裡一動,伸出手道:「過來!」
不棄扭捏的想外面還有那麼多人呢,她突想起柳青蕪來,板了臉道:「你有別的女人抱,幹嘛還要抱我!」
「聽小六嚼舌根子了?」陳煜的背心這時開始火辣辣的痛,他靠在軟枕上沒有動彈。心想小六你亂說一氣,叫我來受閒氣,回去你就等著屁股開花吧!
不棄賭氣的踢開他伸直的長腿:「哼,自己沒做過,別人怎麼會說?」
陳煜歎了口氣道:「這是有原因的……」
「為什麼?難不成為了皇帝家的破事要你以身相許色誘下套?」
陳煜被她張揚的話嚇了一跳,苦笑道:「我什麼時候以身相許了?什麼時候色誘了?」
不棄眼珠一轉:「那下套總是有的吧?」
陳煜苦笑道:「對她下套也吃醋?」
「哼!」
陳煜不捨的看著她,怎麼也看不夠似的。總覺得瞞著她也不應該。沉吟良久道:「留你在石城,東方炻會纏著你。我不放心,明天跟我去東平郡可好?」
「好!我要給柳青蕪顏色瞧瞧!和我搶男人,哼!」
不棄囂張的模樣讓陳煜失笑。他低聲說:「明月山莊怕也是東方家的產業。你過來,我不想外面的人聽到。」
不棄聽到這話,很自覺的靠了過去。
陳煜攬了她入懷,滿足的嗅著她身上的味道,在她耳邊說道:「誰讓你不聽話走開的?不是讓你在石林裡躲上一天一夜?回頭就不見了人,你成心要急死我啊?」
他一口咬住她耳朵,不棄癢得哆嗦掙紮了下,聽到陳煜悶哼了聲:「背上疼。」
她不敢再動,嘟囔道:「還不是著急你麼。受了傷也不說。我真怕你死了。」
「明明知道我回來了,怎麼偷偷開鎖跑了?再出意外怎麼辦?你幾時學會開鎖的?」
不棄鼓著腮幫子不吭聲。
陳煜只好繼續剛才的話題說道:「不棄,我走之前是受了皇上密令。查出明月山莊背後的勢力,柳青蕪只是一個突破口。她跑來山中救我,肋骨斷了一根。我留她在王府,待她好一點也只是為了這個目的。這門子閒醋你可千萬吃不得。」
「你要好到什麼程度?」
陳煜失笑道:「只是當朋友處之。你以為我會對她怎樣?還有一個原因,她知道我是蓮衣客。以柳青蕪的智商,她會留後手,滅口無用。當時還不太方便暴露蓮衣客的身份,只好先穩住她再說。現在無所謂了,東方炻會試探,會猜到我是蓮衣客。我已經和他交過兩次手了。第三次,估計就是亮明身份的交手。只不過,我不會給他這個機會。從前是我想找他,現在我要讓他來找我。慢慢的讓他暴露碧羅天的力量。」
「碧羅天是什麼?」不棄不解的又問道,「皇上為什麼要查東方家?」
陳煜目中隱現森森寒意:「一個擁有龐大財富的神秘人家。皇上不放心。」
不棄歎了口氣道:「是啊。在很多年前東方家就擁有神秘可怕的力量。沒有東方家也沒有朱府今天。你也聽見了,我肯定要還銀子的。」
「究竟有多少?」
「三千萬兩。」
不棄撿要緊的把她怎麼到朱府,花九與薛菲的事統統告訴了陳煜。
陳煜越聽眉心皺得越緊,良久才透了口氣。他撫摸著不棄的頭髮道:「你能攢多少是多少吧。不用擔心銀子不夠。我只是在想,也許你還了欠銀,東方炻還是想要搶人。他個性偏執好強。他會發現我是蓮衣客,會和我正面對上。不棄,我原本沒想到事情這麼快亮到了明處,還把你牽涉了進來。我左右權衡了下,我只能走。」
不棄一驚:「你要去哪兒?咱們可以不查東方家嗎?還了銀子,他也不能強著娶我。」
陳煜輕歎道:「皇上不是個白癡,他所擁有的力量也絕不能小覷。皇上答應過我,查完這件事情可允我選擇隱退江湖。父王留給我的路,我已經做出了選擇,接下了查碧羅天的事,我是一定要做到底的。我要捨了東平郡王府,將一切力量化整為零。不棄,還記得朱府大門外的胭脂鋪麼?我留著人在你身邊。也許我會在蘇州府,也許我不在。將來很長時間,都只能靠你一個人了。」
不棄這才反應過來陳煜眼睛裡的透出的深意。她摟住他的脖子低聲說:「只要你活著,我就等你。」
「我死了呢?」
「我會找個更好的人嫁了。」不棄老老實實的回道。
陳煜忍不住笑:「你倒真的老實。」
不棄嘿嘿笑了。
陳煜抱著她,聽到馬蹄聲碎,馬車與轎子不知道在街上轉了多少圈。他心裡湧出一股不捨。他貼住她的耳朵輕聲說了一句話。
不棄震驚的張大了嘴巴。
陳煜微笑著看著她。手指撫過她臉道:「明天我派人來接你。」
不棄沒有動。看著他咬住了唇。
「怎麼,剛才是誰一個勁的鬧彆扭,不肯來的?」陳煜椰揄的說道。
不棄只咬著唇,突然哽咽起來:「我兩輩子都沒有人要,你不要扔下我。」
「好。」
她不敢再說下去,喊了聲停車。掀起轎簾跳下了馬車,鑽進轎子悶聲說回錢莊。
馬車停了下來,轎子走遠後。陳煜歎了口氣對韓業說道:「回去。」

第二天一早,陳煜向杜知府和關將軍辭行回東平郡。
車隊在四海錢莊停留。
東方炻笑嘻嘻的騎了馬跟了來。
不棄帶了護衛丫頭和朱壽上了自家馬車。看也沒看東方炻一眼。更沒看陳煜的馬車。一頂帷帽遮住了她的臉。
才相見又是分離。不棄真想衝到東方炻身邊大聲問他,你家究竟是幹什麼的?有這麼錢是不是想造反?
可惜她不能問。她有些無奈,想起去東平郡要會會柳青蕪,興趣又來了。反正陳煜不怕柳青蕪出賣他了。還不由得她報仇。
一路上東方炻貼著不棄的轎子走,見她不理睬,心裡不免氣悶。他盯著前方陳煜坐的馬車道:「朱丫頭,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我從來不叫你花不棄?」
不棄沒吭聲。
東方炻笑道:「因為東方家和朱府簽了約。你母親雖然是薛菲,你還是姓朱,我才娶得理直氣壯點。」
不棄掀起轎簾趴在窗口,望了他一會擠出笑臉道:「東方公子,東方大俠。銀子我會還,麻煩你別成天把這個掛在嘴邊。我不是抵債的貨物,明白?」
她刷的放下轎簾,留下皺著眉的東方炻久久回想著她的話。
這樣的話她已經說過兩次。昨晚在銷金窟,不棄說,我在你眼裡是隨便拉了去抵債的牲口?今天她又說,她不是抵債的貨物。東方炻默默的騎著馬沒有再說話。
走得半日,車隊停下來在路邊休息。
陳煜背上有傷,沒有下車。人開始發熱。
東方炻替他把了脈,開了藥。見陳煜傷口發紅髮燙有膿水流出,知道燒退不下去恐有性命之憂。他神色複雜的看看陳煜。
才猜想他是蓮衣客。但眼見他此時大有因傷喪命的危險。他當然知道是陳煜帶傷在沙漠裡強撐了兩天的緣故。
然而叫他好奇的是,不棄只來看望了眼,說不上特別焦急。
這讓東方炻對陳煜是不是蓮衣客又拿不實在。
休息的時候,他坐在不棄身邊,見她望著天空出神。東方炻輕聲道:「朱丫頭。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不棄嗯了聲。
「錢我要,人我也要。夠無恥吧?不過,我無恥慣了。你可以當它是假話,你如果不攢夠銀子,我就娶得理直氣壯。你如果攢夠了銀子,我連人帶錢一起卷包。」東方炻像狼一樣呲出滿口白牙。
不棄歎了口氣:「別作夢了。」
「本來呢我還沒這麼無恥。不過,我已經知道蓮衣客是誰了。你不答應我,我現在就殺了他。你覺得這裡的人能攔得住我?」
他認真的盯著不棄。
不棄明知道是這樣的結果,東方炻會猜出陳煜是蓮衣客。心裡哆嗦了下,目光平靜如湖,一抹嘲笑漸漸浮上臉頰:「他又不在這裡。你唬誰呀?」
東方炻噗的笑了:「丫頭。和你在一起真的不無聊。話說那位蓮衣客如果就只是個江湖俠客倒也罷了。只可惜,他身份可不簡單,跟著他有什麼好?」
不棄悠悠說道:「我還沒見過他的臉呢。他每次都蒙著臉,神秘得很。但我就是喜歡。」
兩人試探性的說著,嘴裡不盡不實,都沒見誰心虛。
最後東方炻喃喃說道:「我還沒見過比你更會演戲的人。」
不棄不客氣的說道:「難不成你每天都喜歡躺女孩子床上扮小倌?」
東方炻拍拍屁股站起身道:「算了,我也懶得試探你。到了東平郡,見到柳青蕪就什麼都知道了。我是絕對不會放過想勾引我老婆的人!」
不棄閒閒的回他一句:「朱府還了銀子,就不用嫁女兒。別成天老婆老婆的掛在嘴邊。」
東方炻負手而立,望定廣闊的大地,嘴角噙得一抹譏諷,良久才回過頭對不棄道:「丫頭,如果沒有東方家和朱府的契約。你會喜歡上我嗎?」
這一刻,不棄突然有種很奇怪的感覺。東方炻一直表現出來的賴皮都是假的。這一刻,他話裡不帶半點戲弄。
東方炻沒有讓她回答,而是哈哈笑道:「看來真要滅了那個蓮衣客後才知道答案了。」

變故

雪自山巔飛揚飄落。遠處的山峰全白,大樹冠上鋪著厚厚的一層,雪下仍有青翠如墨。呼吸間全是雪的清冽之氣。
東平郡家家關門閉戶,縣城門口兩個老兵燒了個火盆,煨著酒,仍凍得蜷縮成了一團。
迎著風雪,陳煜的車隊進了縣城。
東方炻上了陳煜的馬車,讓他覺得不可恩議的是,陳煜的燒始終沒有退下去。直急得韓業和小六駕著馬車一陣狂奔。
通往東平郡王府的那條白石小道已經清掃乾淨。阿石與府裡的人全站在府門口候著。
好不容易等到馬車到了門口,陳煜直接被抬了下來,臉燒得通紅,神智還清醒著。阿石腿一軟就跪倒在地嗚嗚哭了起來。
陳煜趴在韓業背上有氣無力的說道:「總管大人,府裡來了客,你要我去招呼?」
韓業背了他進去,阿石愣了愣,趕緊抹了眼淚爬起來,指揮著府裡的人搬行李,招呼客人。
不棄掀起車簾時,東方炻已向她伸出了手。
她自顧自的跳下馬車踢了腳雪道:「你高興了?好不容易被我找了個幹親戚,結果病到要死了。你不是神醫嗎?怎麼沒轍了?」
東方炻收回手,手裡多出一把傘來。他撐著傘細心替不棄擋住雪,聽著雪沫子打著傘面沙沙作響,他心裡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救陳煜。他苦笑道:「我是解毒。他因刀傷感染,我沒辦法。」
不棄歎了口氣,提著裙子進府。她邊走邊看,突奇怪的問道:「怎麼沒見柳青蕪?」
一名侍衛恭敬地答道:「柳姑娘回了明月山莊。已差人去報信了,估計晚一些會來。」
報信?居然還有人去報信?陳煜病了關她屁事!不棄狠狠的瞪了那名侍衛一眼,回頭對朱壽道:「壽總管,把我的房間收拾好,我先瞧郡王去。」
朱壽應了聲,讓護衛動手搬不棄的行李。
東方炻瞄了眼笑道:「三大箱,是什麼?」
「柳青蕪在王府裡譏笑我是丫頭野種。我現在就讓她看看什麼是世家小姐的派頭!」不棄像只鬥雞高昂看脖子。
東方炻忍俊不禁俯首在她耳邊說道:「想不想讓她跪在你面前做你的丫頭?想打就打想罵就罵?你要知道她繼承了明月山莊,買衣服打首飾的銀子還是不缺的。」
不棄心頭一凜。他說得這麼自信,明月山莊真是他家的?她歪過頭睨著東方炻。漫天飛雪下,他撐著傘嘴角噙得絲淺笑,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種清貴之氣。
不棄突然打了個寒戰,每當東方炻收了賴皮笑容時,她就隱隱的害怕。她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就像所有的事情都被東方炻掌控在手中,自己,朱家,陳煜都是他手中的棋子。
她脫口而出問道:「難不成明月山莊也是你家的產業?柳青蕪是你家的丫頭?」
東方炻唇角的笑容慢慢漾開,最後爆發出一陣大笑:「朱丫頭,你真聰明!柳明月不過是我家的一個奴婢罷了。她的徒弟自然是我家的丫頭!」
不棄腦中浮現出那個大雨滂沱的夜晚。她躲在信王爺房間桌子下看到的一雙繡花鞋。那種懼意像條蛇自她的後背慢慢往上爬。她喃喃說道:「你為什麼要告訴我?你家……太可怕了。」
兩人在院子裡停住了腳步。雪沙沙打在油紙傘上。不遠處陳煜住的正廂房人來來往往的穿梭忙碌。
小六提了箱子往正廂走時看到院子裡看似在賞雪的兩人,心裡湧出種憤怒。
想到屋裡躺著的自家少爺,憤怒又變成了疑惑。為什麼清秀飄逸的東方公子也纏著朱府那位小姐?
膈了飄落的雪花,不棄恍惚的覺得,自己像在看戲,又似處於戲中扮演著自己也不知道的角色。
她抬起頭認真的看進東方炻的眼睛,想了想說道:「你看我有什麼好?我沒繼承到母親的美貌,長得更像朱八太爺。你可以想像,我老了像朱八太爺一樣肥,臉像壽總管一樣回胖,上面最多嵌了雙大了點亮了點的眼睛。」
東方炻眨了眨眼道:「老美女我見得多了,像明月夫人,像玉夫人,都一樣的漂亮,一樣的細腰。老胖女人很討喜!」
不棄被他一句老胖女人噎得艱難的嚥了口唾沫又道:「我跟著九叔從小討飯,唱兩支蓮花落還行,撫琴吟曲根本就不會。我只識得幾個字,作詩是假的,是抄襲……九叔的。你看,你還是個秀才!」
東方炻忍住笑道:「秀才……是捐來的。我才懶得與一應學子爭食。女人無才便是德。學問高了的女人太麻煩。」
「我真覺得我配不上你。你就拿了朱府的銀子,從此別來纏我行不?三千萬兩啊,你可以買塊地修一座不輸給皇帝陛下的後宮了。」
「不好。」
不棄鼓起腮幫子瞪了他半晌才道:「我明白了。你是賤根犯了是不是?不喜歡你,你就偏要追要到手。不就是我喜歡蓮衣客,你不服氣要賭這口氣麼?東方公子,你家太有錢了。你人也長得不差。武功也好。腦袋也沒被門板夾過。家裡美婢成雲。你就高抬貴手,別和小女子糾纏行不行?我以後和蓮衣客走得遠遠的,見東方二字就躲到一邊。你說多好啊!」
東方炻怔怔地望著她。白雪的光映進她眼裡,那雙眼眸比雪還清泠奪目。他低低歎了口氣道:「我說的話嚇著你了?讓你擔心蓮衣客惹不起我,怕他死在我手裡?到現在我還沒有和他照過面,我真想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值得你這樣低聲下氣的來求我?朱丫頭,你為了雲琅求過我一回,你為了他把自己貶得一文不值。你什麼時候肯為了我著急一回?」
他說完把傘塞進不棄手裡,大踏步走向正廂。
不棄呆呆的望著他的背影,突然覺得氣綏。是的,她怕了。一兩賭坊是東方家的。銷金窟也是東方家的。四大皇商之一的明月山莊還是東方家的。連朱府,在朱八爺時就靠著東方家才渡過難關。到現在利滾利欠了他家三千萬兩。一個富可敵國的神秘家族,陳煜一個人怎麼惹得起?她真想大家都就此罷手,和陳煜悄悄的找個地方躲起來過日子。陳煜又不想當皇帝,皇帝陛下煩心的事讓他自己的兒子操心去吧。
她想妥協。認輸有什麼了不起的。世界本來就是分分合合。大魏國沒有了,總會有別的國家興起。老百姓還不是一樣的過日子。
天下這麼大,只要地球還是圓的,她大不了和陳煜飄洋過海,找個還沒被人發現的地方過。她不信大魏國的皇帝的手能伸到白種人黑種人的地盤上去。
但是,東方炻不肯罷手,皇帝陛下要逼陳煜查下去。不棄憤憤的想,要是有把槍就好了,誰來就崩了誰。她被自己的想像逗笑了。一笑之下就不再憂慮。她滿不在乎的想,後年中秋一過,陳煜要查一輩子,自己就跟著他做一輩子偵探好了。可以遊山玩水查到皇帝老死,病死,然後煙消雲散。反正日子要過,兩個人要在一起,做生意是工作,查那個碧羅天也是工作。人總要找點事來做才不會讓日子過得空虛。不然,這時代沒電影沒電視沒網遊,栽花種草也太悶了。
她撐著傘任思想散漫開去。總結了古人為什麼天黑就上床,沒事就生娃的原因。總結了為什麼武林高手沒事就愛找人比武打架的原因。歸根到底就是閒得慌。
既然閒得慌,又有個大案要案擺在面前。那就……查吧。做做鴛鴦神探也不錯!不棄咧開嘴笑了,撐著傘在雪地裡轉了幾囤,抬起頭揚起臉讓雪撲上臉頰。
郡王府裡的很多人把這一幕深深刻進了心裡。漫天飛雪中,描了山水畫的精緻傘下,披著雪白狐裘的朱府小姐宛如雪之精靈。
陳煜趴在床榻上。他發著低燒,房間裡燒得暖洋洋的,面頰上帶著潮紅。小六抽出一把細長的刀用酒浸了,小心的割開傷口,將膿血擠出。再重新上藥包紮。
東方炻盯著他肩頭一道舊的傷疤,眸子漸漸深了。黑鳳在明月夫人處問到的話讓他恍然大悟。這道舊傷應該就是柳青蕪射的。陳煜就是蓮衣客,蓮衣客就是他。
所以……「在下與東方公子一樣,也是去救在下的未婚妻子。」
「某些方面,不是全部。比如,我媳婦就絕不會是你老婆。」
「不棄,話不能亂說。女子名節最為重要。你若與蓮衣客真有了什麼,我會替你作主。」
東方炻回想這些天來的情景。自己蒙在鼓裡,陳煜輕輕鬆鬆提著線玩傀儡戲,咬牙切齒之餘又佩服萬分。想一把撕了陳煜的面皮,揭穿了他。又忍住覺得現在起,讓自己來玩一把提線傀儡,才能出了這口氣。
演,你繼續演!少爺我這回要當明白人了。
陳煜坐在床邊,伸開手讓小六替他穿上衣袍。漫不經心的問道:「東方公子笑得燦爛,想什麼歪主意了?」
東方炻一張臉幾乎要笑爛了,柳葉眉一抖一抖地:「我正在想……郡王認出她是花不棄,郡王可知道她其實是莫百行的女兒?」
「嗯?」陳煜示意他繼續。
「看來郡王知道這事。不過就算郡王與朱丫頭不是兄妹,但看在老王爺的份上,郡王是護她護定了?」
陳煜點頭:「這是當然。」
「在下和郡王算得上一戰為友吧?」
「呵呵,東方公子在某些方面和煜極為相似。煜誠心與東方公子結交。東方公子有什麼為難之事嗎?」
東方炻擺擺手道:「我不為難。難為的是郡王。」
陳煜繫好衣帶,慢吞吞的走到窗邊,推開了一道小縫。才看到不棄舉著傘轉了兩圈,他把窗戶一合,轉回身炯炯看著東方炻道:「本王不會替你向不棄說好話,更不會替你向朱府提親。這事總要不棄自己拿主意。煜絕不會任他人強迫於她。東方炻,我縱然視你為友,你欺負她我也是容不得的!」
他少有在東方炻面前自稱本王。一直顯得隨和無比。這幾句話語氣雖柔,亦柔中帶著幾分淩厲。
提起她你就急,我讓你急,急死你!東方炻似怔了怔,撲哧笑了:「上次在沙漠,你以劍攔我的那招我總覺得很熟悉。」東方炻袍袖一揮,一股勁氣直撲陳煜。
陳煜微微側過身,手指伸開,像朵盛開的蘭花,一掌拍出。
兩人一招即收。東方炻怔怔的看著他,喃喃說道:「原來他在王府,原來他是你的師傅。他躲得真好。」
陳煜眨了眨眼道:「你是說阿福?父王過世的時候,他自盡了。」
東方炻呵呵笑道:「難為郡王替我家收著那東西了。小弟想請郡王還給我。」
陳煜疑惑的看著他道:「什麼東西?」
東方炻笑嘻嘻地說道:「他是你的師傅,他自盡,東西當然交給你了。」
陳煜依然疑惑:「他在王府也只是我的師傅之一。他當時突然自盡我也覺得突然,他哪有什麼東西交給我?」
東方炻眸色轉深,盯著陳煜看了半響道:「你父王被困在望京一輩子。難道你也想像他一樣碌碌無為一生?」
「我什麼野心都沒有,東平郡風景好,天高皇帝遠。我覺得在這裡過一輩子也不錯。」
東方炻冷笑道:「想過閒散日子就把東西給我。」
陳煜苦笑:「父王對薛菲耿耿於懷,告訴皇上江湖中有個極神秘的碧羅天。父王要我幫著皇上查碧羅天,以換來我的自由。我接了皇上的密令,你又跑來找我要東西。原來你們都懷疑我。東方公子,現在我總算明白一切了。我真的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東西,更不知道你要的東西在哪兒。現在你給我想個法子吧,讓我給皇上一個交待,以後我會帶了不棄隱退山水間。」
東方炻呆了半晌,長歎一聲坐下。他瞅著陳煜道:「算了,你不認我也現在拿你也沒辦法。讓皇帝逼你好了。」
陳煜心裡一沉。臉上笑容越發柔和:「就算皇上要我拿,我也沒有。無中生有的東西,叫我上哪兒尋?是什麼東西我都不知道。」
「反正我話說在前面,皇上是不會放過你的。別忘了你還有三個妹妹在望京。你如果和不棄在一起,她就是最好的人質。你只有幫我,才會過你的隱退生活。」
陳煜歎息道:「我早想好了。裝作因刀傷發作死了好。然後帶了不棄隱退江湖。你何苦一定要橫插一腳?」
東方炻出了半天神,懨懨的說道:「可惜我收不回腿了。」
「我只好打斷這條腿。」
「那得看你有沒這本事了。」
兩句話說出來,兩人之間的空氣漸漸凝固。
良久東方炻先鬆了口道:「算了。我還是先辦正事吧。明月山莊借了我家的銀子。柳明月突然失蹤,把產業傳給了柳青蕪。小弟想請郡王做個中人。我想把賬清了。」
「朱府當年也借了你家的銀子。明月山莊不會也是借了你家的銀子開辦起來的吧?東方公子在一個西楚州的產業就令人咋舌。銷金窟,明月山莊。嘖嘖,我原來和一尊財神做了朋友,呵呵!」陳煜眉心舒展。
東方炻笑道:「財神不敢當。小弟初來西楚州人生地不熱。郡王如能幫小弟這個忙,小弟感激不盡。」
陳煜滿口答應:「只要有憑有據,煜就做這個中人好了。」
「郡王的病服上幾劑藥就沒什麼大礙了。小弟著急明月山莊的銀子,這就親自去南昌郡走一趟,先和柳莊主交流一番。如果……唉,她要是不認帳,小弟再請郡王主持公道吧。」東方炻朝陳煜拱手告辭。
他走到門口又轉過身道:「我雖然不會勉強朱丫頭,郡王也替我把人留住!等我從南昌那辦完事回來再去糾纏她!她遲早會是我老婆!」
東方炻朝陳煜眨了眨眼,得意的想,你現在總不能當面對我說,她是你媳婦吧!
陳煜微怔,含笑點了點頭。東方炻出門的瞬間,他的臉板了起來,眉心緊皺,憂慮重重。東方炻的話像背心那處刀傷,燒灼著他的神經。他不能不防,不得不防。
這時不棄聽到東方炻走了,馬上高興起來。大大方方的去探望陳煜。她掀了棉簾子進了門,見小六在外廂守著,不棄對他詭異一笑,低聲說道:「你欠我人情還沒還!在外面守著,誰也不准進來!」
小六咬著唇極委屈:「郡王需要休息。」
不棄笑彎了眉眼道:「我知道,我陪他睡覺去!守著門哦!」
她像隻猴兒似的蹦進去,沒看到小六被她一句陪陳煜睡覺嚇得呆若木雞。
陳煜趴在床上含笑望著她道:「又欺負小六了?」
不棄笑嘻嘻地走到床前坐下,壓低了聲音說道:「喂,你吃了什麼藥發起燒來讓東方炻都沒瞧出來?」
陳煜呵呵笑道:「傷口拖了兩日發了炎,再加了兩味發熱的草藥。他當然看不出來。」他往床裡挪了挪道,「陪我躺一會兒。」
不棄脫了鞋,放下帳子上了床。她歪著身體,撐著腦袋看著他道:「陳煜,東方炻去明月山莊了,柳青蕪不會再來府裡煩你了吧?我還準備了好多漂亮衣裳打算秀給她看!」
陳煜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頰,閨上雙目將她攬進了懷裡,喃喃說道:「不棄,我累了。我想睡一會兒。」
不棄乖乖的蜷在他懷裡,嗯了聲道:「你見過那方誠王府的玉牌了?在龍門山壽總管拿去了,還沒還給東方炻。」
陳煜閉著眼睛道:「見到了。誠王是先帝的兄弟,皇上的皇叔。我出生前就病死在江北荊州。誠王無子無女,誠王府就此散了。」
「東方炻為什麼有誠王府的玉牌?你不覺得很奇怪麼?會不會他爹是誠王的私生兒子啥的?明月山莊是他家的。銷金窟也是他家的。連朱府都欠他家三千萬兩銀子。你說他家有這麼錢幹什麼?會不會是誠王的子孫,當年被先帝奪了皇位,然後就想起兵謀反篡位?所以皇帝才會緊張,叫你去查!」
不棄此時充分進入了偵探的角色,越說越覺得自己分析正確。
陳煜輕嗅著她發間的香氣,手極不老實的開始探進了她的衣襟。不棄氣得拍了下他的手道:「和你說正事呢。你再亂動,當心我欺負你。」
陳煜微睜開了眼睛,下巴擱在她頸窩裡嘟囔道:「我病著呢。你捨得麼?」
不棄哼了聲道:「你不是不知道,我才十四歲,明年四月才十五。你知道這叫什麼?這叫……」她主動把後半句吞了回去。
陳煜抬起她的臉,手指輕撫著她的唇瓣,不捨的說道:「不棄,乾脆咱們私奔算了。沒有你,朱府也要還東方家的銀子。什麼碧羅天讓它見鬼去吧,那是坐江山的皇帝才會犯愁的事。」
不棄興奮的說道:「好啊!咱們去哪兒?」
陳煜輕笑道:「你不怕和我走了,皇帝找不著我,拿朱八太爺出氣?我在望京城還有三個妹妹呢。」
不棄理直氣壯地說道:「皇帝以為咱們是微服私訪碧羅天的下落,怎麼會認為咱們是私奔呢?」
陳煜閉上眼睛道:「好,睡一覺醒了,咱們就打著暗訪的旗號私奔!」
不棄挪了挪身體,讓他斜趴著睡。不多時就聽到了微微的鼾聲響起。她悄悄睜開眼睛,第一次這麼仔細的看陳煜的眉眼。
他的眉油黑透亮,眉骨略高,顯得眼窩較深。不棄回想老王爺,覺得陳煜一定像他媽,臉型偏瘦。他的臉頰線條較硬,嘴唇不厚不薄,唇線往上自然揚起。
不棄舔了舔嘴唇,紅著臉吃吃的笑了。
「東方炻臨走時說你是他老婆,他一定知道我是蓮衣客才會這樣說的。那廝眼裡的神情明明在說,我就不敢當面再說一遍,你是我的!」陳煜閉著眼睛突然說出這麼一句話來。
他摟得又緊了緊,貼住她耳根子說:「下回你一定要告訴他,和我一張床上睡過覺了。氣死他!他說話的時候我真想揍他!」
不棄啊了聲急道:「那怎麼辦?他對出手怎麼辦?你在明他在暗,吃這種虧劃不來!」
「是啊,劃不來。不棄,我們這就私奔!」陳煜睜開眼睛認真的說道。
「你的傷還沒好呢。」
「就是沒有好,他才吃不準我會今晚冒著風雪離開。」
不棄想了想道:「好。」
陳煜翻身下了床,打開櫃子拿出一套狐裘穰的衣裳遞給不棄道:「比著你的身材做的。」
不棄拿起來抖開,面子是結實的北方青棉布,裡面是一小塊銅錢大小的柔軟狐皮鑲成。她哇了聲道:「這是真正的狐裘啊!」
陳煜敲了她一記道:「你還挺識貨的。集腋成裘。用的是狐狸腋窩下的那小塊毛皮。放在雪地裡,沾雪即化。好在西楚州靠山,用了幾百條狐狸的皮才做成。又輕又暖,怕你沒內功會凍著。」
不棄感動的把腦袋直往衣裳上湊,突抬起頭來說道:「腋窩?沒有狐臭吧?」
陳煜噴笑起來,從櫃子裡拿出行囊來,低聲喝道:「床上換去!我去處理下府裡的事情。一會兒就回來。」
他開門出去。不棄換上衣裳,將滿頭珠飾都摘了。頭髮編成條辮子,戴上皮帽,覺得比穿裙子方便,走路也輕鬆起來。
她等了一會兒不見陳煜回來,正無聊時,小六衝了進來,臉色蒼白,一把拎起陳煜的行囊,一把扯住不棄的手道:「朱小姐,少爺出事了,你趕緊跟著我走。」
「出什麼事了?」
「先走,再說!」
小六扯著不棄出了廂房直奔後院,便聽到嘈雜的腳步聲響起,一個尖銳的嗓音在嚷:「搜仔細點!」
不棄呆了呆,小六拉著她往後門急奔,兩人才跑到水車旁,回頭就看到大隊官兵自後門圍了郡王府。
是官兵,怎麼會有官兵?兩人不敢停留,順著河溝一路狂奔。此時天色漸沉,再回頭,郡王府所在方向星星點點亮起了火把。
不棄雙腿癱軟,蹲地上哀哀的哭起來:「小六,怎麼回事啊!」
小六扯起她擦了把眼淚道:「走,安全了我再告訴你。」
他拉著不棄,背著陳煜的行囊穿進小巷,直進了一間民房。小六點燃了油燈,這才哭喪著臉道:「少爺才走進院子就聽到阿石總管跑來說,望京來人請少爺去接旨。少爺只對我說了句要我趕緊帶你走,好生保護你,就去了。我什麼也不清楚啊!」
不棄忍不住說道:「這哪是接旨啊,明明是抄家!小六,這裡沒有人認識我我去瞧瞧。」
小六拉住她道:「不行,少爺就叫我趕緊帶你走。萬一你出事怎麼辦?」
不棄急得直跺腳:「你看我的打扮,誰也認不得我。我就開門瞧一瞧。這裡離郡王府又不遠。」
小六也滿肚子疑雲。他打開陳煜的行囊,見裡面有套普通百姓穿的衣裳,便脫下身上的侍衛服換上。
兩人悄悄開了道門縫往往一看,嚇得呆住。密密的火把從眼前奔過,馬嘶聲不絕於耳。裡正敲了鑼喊道:「朝廷捉拿逆黨,無事不得外出,違令者斬!當一一」
那聲鑼響敲碎了不棄的精神,她喃喃說道:「剛才還好好的,怎麼就成了逆黨?官兵早埋伏在了東平郡才會來得這麼快。怎麼郡王府一點風聲都沒聽到?一點感覺都沒有?難怪今天進城的時候街上冷冷清清的。還以為都在家裡躲風雪呢。」
又過了兩個時辰,官兵開始收隊。兩人緊張的趴在門縫裡往外瞧,沒多久就看到一隊馬車與囚車經過。
馬車上站著四名持刀的侍衛,貼著廂壁站著。小六隻看了一眼便傻了:「鐵囚車。少爺在裡面?」
再往後又跟著數輛木籠囚車。關著幾名王府的護衛,血一直往下淌。再往後,是府裡的人。嬤嬤,下人。朱壽與八名護衛單坐了兩輛。
不棄見朱壽和護衛們毫髮無傷,心知他們一見官兵肯定不會抵抗。陳煜的護衛不同,肯定出了手。
又過了一會,阿石騎在馬上與宮內傳旨的太監一起有說有笑的過去。
「是阿石!少爺待他那麼好!」小六咬著牙恨不得現在衝出去殺了他。
不棄吸著鼻子,腦子裡亂成一團。不知道轉眼之間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私奔,陳煜說到私奔。他準備好她的衣裳,準備好了行裝。他為什麼一回到東平郡突然說要私奔?他感覺到什麼,卻又拿不實在嗎?
小六癱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不棄轉身跑回屋,拿起陳煜的行囊打開看。裡面幾件衣裳,一疊錢票,一包碎銀。還有他的長弓箭壺。什麼都沒有了?
她不死心的翻著,每件衣裳都捏著衣角找裡面有沒有夾縫著東西。她的目光漸漸移到陳煜的長弓與箭壺上。轉頭喝了聲:「小六,你來瞧瞧,這弓和箭有沒有什麼異樣?」
小六爬起來,拿起弓看了半晌,又拿起箭壺瞧了半天。沮喪的說:「少爺平時就用這個,看不出什麼來。」
不棄不死心的想,私奔時總要藏點什麼秘密的東西。她左右看了看,拿起門旁邊的一塊卵石道:「萬一有什麼被咱們錯過了呢?反正他也用不著了。我力氣小你來砸!」
小六早沒有了主意,抱起卵石就砸。
弓很結實,但也經不住小六一陣猛砸。樺木弓身被砸得粉碎,什麼也沒有。
兩人挨著把箭壹與箭全砸開來。什麼東西都沒有。
小六喘了口氣道:「我想回郡王府去瞧瞧。」
不棄攔住他道:「准有人守著,我看他們一定先去石城。咱們跟著走吧。」
外面的喧嘩聲漸漸弱了,漸漸寂靜無聲。偶爾有幾聲狗叫與孩子的啼哭聲傳來。
兩人關了房門,點燃燈,廚房裡備著一些地瓜,兩人吃完對坐無言。
不棄突然想起陳煜對她說的話:「三千萬兩銀子不算什麼,銀票我早埋在朱府柳林裡了。就在咱們倆那次躲丫頭的那株柳樹下。」
除了銀票,他還會埋什麼東西在柳樹下?自己吃驚陳煜會有這麼多銀子。難道皇帝要的就是他手裡的銀子?陳煜不會擁有一個啥啥寶藏吧?
不棄的心跳又一次加速。她突然又想到東方炻提前離開了郡王府。那隻狐狸該不會是知道了什麼風聲吧?她記得東方炻是去了南昌郡明月山莊。不棄輕咬著唇。左思右想,還是覺得東方家的勢力比她和小六亂闖靠得實在。
「小六,咱們明天去南昌郡找東方公子幫忙。咱倆兩眼一抹黑。東方炻說過,銷金窟是他家的,明月山莊也是他家的。他在石城肯定有眼線。找他更靠譜!」
小六紅著眼睛看著她,半天擠出一句話來:「對,找柳姑娘幫忙肯定沒錯。」不棄被他氣得半晌無語,扭過頭不再看他。
一夜無眠,就盼著天亮。
第二天一早,兩人收拾的東西往城門走。遠遠的看到有官兵拿了圖找人,尋的都是男人。不棄扯了小六一把道;「肯定是在找府裡的侍衛。你咋天也看到了,府裡的侍衛除了你還有跑出來的沒有?」
小六眼睛一亮道:「有啊。少爺派了六個到蘇州。湖魚死了,還有五個。另外又有兩批人去了荊州和湖州。聯絡上他們,咱們還有十來人。」
「小六,現在城門口在找你。你有辦法不通過城門離開的?」
「走,東平郡窮。縣城城牆不高,損毀的多。百姓上山抄近路踩出好些豁口。繞路而己。」小六帶著不棄直奔靠山的城邊。尋著個豁口翻出了城。
兩人一路急走,走到南昌那時天又擦黑了。南昌郡比東平郡富饒,又有明月山莊的瓷窯,城牆修得相對高大結實。
小六縮了縮脖子道:「今天晚上的雪下得更大。朱小姐,你不礙事吧?」
不棄身上暖和,想起陳煜為她做的狐裘心裡又是一酸。她搖搖頭道:「不礙事。我找個地方咱們窩一晚上,城門開了就去明月山莊。」
她帶著小六往南昌郡周圍的山上走,不多會就找到一處避風的山凹。
小六見不棄弄衰草灌木升火輕車熟路。不覺訝異:「你不是朱府的千金小姐麼?」
「我以前是乞丐!家裡人帶我逃難,只能討飯過日子。」不棄掰下一塊雪,放在嘴裡慢慢溫化了嚥了下去。
小六憐惜的看了她一眼,主動把烤熟的地瓜遞給她。眼前的不棄和朱府孫小姐的珠光寶氣又化成了兩個人。讓他感覺親近了許多。
「老王爺在世的時候收了些孤兒,我父親以前是軍醫,征北狄時過世了。母親也走了。後來我進了王府跟著韓總管學武功,成了侍衛。」小六想起囚車裡的韓業,心裡又一陣難過。
不棄安慰的說道:「他不會有事的。明天我們找到東方公子,他一定會幫忙的。」
小六瞥了她一眼道:「你記住,你陪我家少爺睡過覺了。你不能辱沒我家少爺。」
一塊地瓜成功的卡住了不棄的喉嚨。她使勁捶著腳好不容易咳了出來。哭笑不得的說:「你胡說什麼!」
「我沒胡說。你自己說的!我要替少爺看著你!」
不棄簡直對小六無語。眼球一轉說道:「你想救你家少爺和韓總管吧?你懂得與敵人周旋的意思吧?咱們是利用一切有生力量。暫時的妥協而己。當然,便宜是不能讓他佔的。但利用是一定要徹底的。明白?」
小六眨了半天眼睛還是不太明白。
不棄忍不住罵道:「就是說,賠個笑臉,損失不了什麼!」
當然,如果讓東方炻佔佔小便宜,她也不覺得有什麼。只不過,不敢再對小六說下去了。
第二天城門打開,兩人在外面看了許久,發現南昌郡並沒有動靜。想必查郡王府的力量都擺在了去石城的路上。
不棄和小六進了縣城。不棄買了包子順便問了明月山莊的路。
明月山莊在南昌郡城西。遠遠就看到一大片白石砌成的屋舍。不棄踟躕了下對小六說:「小六,你去對面的酒樓等著。要是我一天沒出來。就怕有什麼事情發生。你就趕緊走,聯繫郡王府在外面的侍衛救你家少爺去。」
小六急道:「不成。少爺說了要我保護你。」
不棄瞪他一眼道:「要是明月山莊有古怪,不放我走,又不肯幫咱們。難道兩個人都陷在這裡?當然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好。你還能把我的消息傳出去呢。沒見朱府的人也被抓了?」
小六發現不棄極有主張。蔫蔫的應下,上了明月山莊對街的酒樓。
不棄把包袱給了他。鼓起勇氣踏上了明月山莊的台階。
一錠銀子被她極巧妙的塞給了守門的護院,賠著笑臉道:「我找東方公子。麻煩老哥兒替我通報一聲。就說我姓朱。」
錢能通神,這招不棄很小很小就懂了。那名護院拈了拈手裡的銀子讓她等著沒過多久,一聲清脆的笑聲響起:「我道是哪個朱府小姐,原來是不棄呀!稀客稀客!」
不棄堆出滿臉笑容抬起頭,柳青蕪穿著鑲風毛領子的淡綠色袍子,手裡還握著一個暖爐。在兩名婢女的陪同下懶洋洋的站在門口。
「柳莊主好!大半年不見,柳莊主越發漂亮了。嘖嘖,瞧這衣裙,這花繡得多漂亮啊,至少也值五十兩銀子吧!真漂亮啊!」不棄臉露諂媚笑容,把能想到的誇人的話全搬了出來。
柳青蕪瞟了眼她身上的青布棉襖,陰陰的說道:「不是說成了江南朱府的小姐麼?朱府那麼有錢,捨不得給自家孫小姐買綢緞穿麼?或者,穿成這樣,郡王爺瞧了才會心疼?可惜啊,聽說昨天傍晚官府圍了東平郡,將郡王府抄了。不棄呀,你是不是投奔郡王不成,沒有路費銀子回江南了?蘋兒,賞花小姐五兩銀子,再去廚房拿十個饅頭來!」
臉兒圓圓下巴尖尖的蘋兒輕蔑的看了眼不棄,大聲應道:「是!奴婢這就去!」
不棄深吸了口氣,壓住心裡的憤怒問道:「柳莊主,東方公子在莊裡嗎?」
柳青蕪白了她一眼道:「沒看出來呀,郡王才下獄,你就轉了風向想靠上我家公子?可惜了,我家公子昨天晚上就走了。」
不棄失望極了,既然人不在,柳青蕪明顯擺出仇視的態度,她也沒必要裝了。她淡淡的說道:「既然如此,告辭!」
眼前人影一花,頰邊頓時被扇了一巴掌。不棄踉蹌後退兩步,嘴裡有絲甜腥味瀰漫。牙齒被柳青蕪扇出血了。
小六在酒樓看得早已呆住。這是曾在郡王府養傷的柳姑娘嗎?這是郡王爺體貼照顧的柳姑娘嗎?
柳青蕪哼了聲道:「當時你在王府扇我一掌,是你自己找上門叫我報仇的。」
不棄摸著發燙的臉頰,狠狠的瞪著她。想著自己不會武功。加上小六一起沒準還吃虧。她什麼話也沒說,轉身就走。
偏偏她這模樣讓柳青蕪極其不爽。想起陳煜對她癡心,想起東方炻當晚就匆匆往東平郡趕。她心裡一股邪火往上竄,飛起一腳踢向不棄的後心。
這時腳裸突然被握住,她還沒看清楚是誰,人便被甩飛出去。人淩空翻身落下,正要大罵,腿一軟便跪了下去:「公子!」
不棄回過頭來,小六已從酒樓上跳下,護在她身邊。
東方炻轉過身,伸手去拉不棄。小六一掌拍出叫道:「別碰我家小姐!」
不棄咬著牙站著,心裡掙紮終於吐出一句話:「小六住手罷。」
她腫著半邊臉,帽子歪著,模樣甚是滑稽。
小六憤憤的看著柳青蕪道:「我家郡王對你不好嗎?你不幫忙就算了,出手怎麼這麼毒?」
柳青蕪沒有說話,垂下限眸,藏住眼裡的狠意。
東方炻扯過不棄,柔聲問道:「昨晚嚇著沒?躲哪兒去了?叫我一陣好找。」
不棄低頭不說話,臉看著腫漲起來。說話也變得含糊:「和小六跑得快。你知道郡王府要出事嗎?」
東方炻沒有回答,對她說道:「她扇了你一巴掌,你現在去打回來。打到你解氣為止。」
不棄含糊著說道:「我想殺了她呢?」
東方炻笑了,向一名護衛招了招手,拿過他的刀塞進不棄手裡:「去吧。」
柳青蕪眼裡恐懼到了極點,跪行幾步嚶嚶哭道:「不棄,是我錯了。公子,饒了我!」她一咬牙反手扇在自己臉上,清脆的聲音嚇了不棄一跳。
她把刀推還給東方炻道:「我不是來找她報仇的,你能幫我嗎?」
東方炻微笑道:「蓮衣客是誰?你終於肯說了嗎?」
不棄抿緊了唇不肯回答。
東方炻冷笑道:「那就想清楚了再告訴我。柳青蕪你哪只手打的她,自己打折了!」
他拂袖進了明月山莊。
這時,不棄才發現明月山莊外面街上的人似乎一眼也不瞧這邊。彷彿大門口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似的。她一激靈,這些人全是明月山莊的人?
「噗——」一聲輕響之後,又一聲悶哼。柳青蕪將自己的左手狠狠敲擊在門口的石鼓之上打斷了。
她臉色慘白,眼睛又黑又深的盯看不棄。英兒趕緊扶著她一瘸一拐地進了山莊。

青妍歸來

不棄和小六同時被柳青蕪的舉動震住。
不棄是嚇壞了。柳青蕪是人麼?自己砸骨頭砸得卡吧響。東方炻是人麼?說殺就塞刀,當柳青蕪是隻雞,讓她上去隨便抹脖子?她望著明月山莊的大門不吭聲了。
小六的脖子有點僵。他機械的轉看腦袋看向不棄。是犧牲她救自家少爺,還是告訴她趕緊跑吧,晚了就進狼肚子裡了。
「小六。」不棄扯了扯小六的衣襟,為難的看著他說,「小六啊,不是我不想救你家少爺,我實在沒勇氣進那道門。腿肚子打顫呢。咱們走吧。另想辦法,這個……求了他,救得你家少爺,陳煜也會氣死了。」
小六能說什麼?總不能說,朱小姐,你為了我家少爺就犧牲了吧?但是他總覺得應該是自己先說走才對。朱小姐主動說,未免顯得不夠對少爺深情。所以小六應下,心裡堵得慌。
一見他同意,不棄拉了他翻身上馬,抖著韁繩就要開跑。
明月山莊裡嗖的跑出了東方炻。看到不棄和小六已上了馬,氣得叉著腰罵道:「朱丫頭,你找上門來不求我,你什麼意思?」
不棄回過頭呵呵笑道:「誰說我是來求你來著?我不過就是路過南昌郡,順便瞻仰下天下聞名的明月山莊!」
東方炻眉間露出詫異神色:「你不擔心東平郡王了?朝廷用了鐵囚車,他不死也會在天牢呆一輩子!」
不棄笑嘻嘻地問小六:「你看到鐵囚車裡關的是東平郡王?」
小六搖了搖頭,老實的回答:「鐵囚車專門用於重犯。有鎖無鑰匙。頭頂有孔眼供空氣流通。另有拳頭大的窗口送食物。雙層銅板鑄成,上了鎖路上誰也打不開。外面的人根本看不見裡面人的模樣。但是去郡王府抓人,那鐵囚車除了囚少爺,應該沒有別的用處。」
不棄嘖嘖兩聲說道:「小六你就是個豬腦袋。你家少爺的功夫好吧?你沒看到木籠囚車裡受傷的侍衛?多半為了保護你家少爺逃走動了手才受傷的。走吧,到了石城,見到壽總管就知道了。」
小六眼睛發亮。
不棄得意洋洋大聲對東方炻道:「告訴姓柳的。姑娘我穿的是狐裘!千金難求的狐裘!」

出了南昌郡後,小六問不棄:「小姐,少爺真逃了?」
不棄狡黠的笑道:「我只是在賭,東方炻沒親眼瞧見,他一定會去打聽消息的。或者,親自跟上去瞧瞧。這廝爭強好勝,疑心病重。他不親自打敗你家少爺,他不舒服。所以,如果真有人敢劫囚車,非他莫屬。咱們做黃雀最實在!」
遠遠的望著兩騎消失。東方炻喃喃說道:「皇帝怎麼來得這麼突然這麼快?阿福自盡時皇帝沒認出他來。死了大半年怎麼會突然想起阿福的身份?是他故意安排的?不像。他不擔心朱丫頭落我手心裡?」
他被不棄一句話勾起滿肚子疑問。郡王府裡除了死人都被帶走了。要想求證就要親自去瞧瞧。
東方炻突然笑了:「死丫頭,誆我去查是吧?我還不得不去!」
柳青蕪跪在院子裡,左手包著傷藥掛在頸邊。雙眼紅腫,臉頰上被自己一掌打得微微腫起,髮絲也散了兩絡,看上去極為狼狽。
蘋兒和英兒遠遠的站在廓下,瞧著小姐的模樣,心裡說不出的滋味。
天色已晚,冰冷的雪帶來的寒氣像招佞進膝孟,柳青蕪運起內功咬著牙堅持。
東方炻昨天到的,契約上寫的銀錢數目等於讓她把明月山莊拱手相讓。他給了她兩個選擇。可以拎起自己的包袱走人,也可以留下來替他辦事。
師傅不就是替他辦事的人?江湖中人都知道她柳青蕪是明月山莊的大小姐,讓她拎包袱走人從此一無所有被人嘲笑,她受不了。
她見識過他的功夫。聽他輕描淡寫的告訴她,別再妄想東平郡王能護她。
當時她還虛與委蛇的應付,傍晚時分,東平郡傳來郡王府被抄的消息,她徹底不敢再有貳心。
柳青蕪陰沉著臉想,東方炻還沒有砍掉她的手,只是一次小懲罷了。只要能渡過一關,他離開明月山莊,這裡還是自己的天下。
她堅持等著東方炻回來。
她想,他為什麼不好好看看她呢?現在的她柔弱得會讓所有男人生憐。
一行腳步緩緩自後堂傳來。
柳青蕪精神一震,頭微微低著。雪花飄落在她發間落滿了肩頭。瘦弱苗條的身軀顫顫巍巍的似已支撐不住隨時都會倒下。
「好一個我見堪憐的人兒。公子真不懂憐香惜玉。呵呵!」
柳青蕪猛然抬頭。
一個穿著華麗的宮裝的清麗佳人在八名侍婢的陪伴下款款向她走來。她的步伐邁得很碎,行走間帶出種柔媚之意。她臉上噙得絲淺笑,一絲嘲笑。
她走到明月夫人常愛靠著的軟榻前,優雅的坐著。長長的披帛行雲流水般自榻上洩落。滿室的燈光打在她臉上,為肌膚染上屋柔和的光暈。她一隻手垂著,另一隻手支著頭,柔柔弱弱地的打量著柳青蕪。
恍惚中柳青蕪似看到了明月夫人。心頭微凜,正欲低下頭時,她又迅速的抬頭。
「青妍!」柳青蕪失聲叫道。她震驚地看著自己的雙胞妹妹。她怎麼會回到明月山莊?她怎麼敢像女主人一樣坐在她面前。
軟榻上的柳青妍撲哧笑了。她的手抬起,一名婢女將沏好的茶逆了上去。她用兩根塗了大紅莛丹的手指拎起茶蓋,拂了拂。兩瓣紅唇輕輕開合,吐出帶著快意的話:「也就大半年沒年,姐姐怎麼像洗衣房的張媽媽了。」
柳青蕪大怒,從雪地裡站起。內功運處,僵直的膝蓋血脈初通如被針刺。她強忍著說道:「青妍,師傅已經走了。她把明月山莊留給我了。你要覺得不公平,找師傅說理去。」
「哈哈!」柳青妍仰著頭放聲大笑,「師傅是走了。不過,她是把明月山莊還給東方家了。公子囑我好生打理。你要覺得不公平,找公子說理去!」
她又想了想道:「公子雖說過這話,我也沒有憑證。姐姐想必不會心服,那就將山莊管事的人都請來吧。當面瞧個清楚。」
柳青蕪惡狠狠的瞪著她,心想自己在山莊經營多年,請來山莊管事的人,你難道還能討了好去?她吩咐蘋兒去請人。走上廳堂冷冷問道:「你怎麼從莫府脫身的?」
「自然,是莫公子放我回來的。他說,姐姐明明知道我被莫若菲困在莫府,卻假裝找不到我。不如放我回來和姐姐爭,免得明月山莊有精力去對付莫家。」
柳青妍輕輕啜了口茶。
這兩姐妹都是心思陰狠的人。從膠相似的容貌很難區分彼此。但此時一個在雪地裡跪了良久,折了手自己扇了一嘴巴。一個有備而來存心驚艷亮相。高低立分。
柳青妍佔據了軟榻靠看,身後八名帶劍侍女助威。怎麼也佔了先機。
柳青蕪淡問了聲:「公子呢?」
「走了。」
公子不在?柳青蕪心裡安定下來,理了理飄在頰邊的髮絲。抿著嘴站在廳堂之中。
不多時,明月山莊管事的人和柳青蕪的心腹護衛全湧進了院子。柳青蕪幽幽歎了口氣道:「青妍,你為什麼一定要和我爭?明月山莊只有一個大小姐。」她目中驟然露出寒意,厲聲喝道,「殺!」
站在柳青妍身側的八名侍女長劍出鞘,將柳青妍護在中心。忠於柳青蕪的護衛衝進了內堂。
靠坐在軟榻上的柳青妍這時才呵呵笑道:「不知道公子給我的八名侍女武功怎樣。」
笑聲傳進柳青蕪耳中,不由得心跳加速。這八名侍女武功極好,東方炻給青妍的人?他讓她來對付她?
柳青妍似落寞的說道:「明月山莊只有一個繼承人。一山不容二虎。公子說我們倆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原本公子是讓咱們姐妹倆自己鬥個輸贏就行了。成王敗寇,倒也公平。可是姐姐經營山莊多年,妹妹可不敢用你的人。唉,這些衝上來的想必都是你的死衛。我只好藉著機會全殺了。」
堂後突然湧出一隊護衛,手持弩弓,對準了衝進堂間的人毫不留情的扣響了機括。柳青蕪的人頓時被射倒一片。
「不公平!你有備而來。公子卻折了我的手!」柳青蕪嘶聲喊道。
「是啊,不公平。師傅為何不讓姐姐隱在暗中?為何不讓姐姐被囚上大半年?要公平?姐姐棄我於莫府時就沒有公平可言了!我當然是有備而來。姐姐難道忘了師傅說過的話?我比你更能隱忍,我的心機比你更深。我武功不如你。你折了一隻手,正公平。」柳青妍自軟榻上一掠而起,寬大袍袖展開,手中亮起一片刀光。
柳青蕪折了左手,右手抽出長鞭捲了過去。拉扯間她借力飄起,踢中英兒,將她挑起撲向柳青妍。
英兒慘叫了聲,被一刀砍中。而柳青蕪卻遠遠的掠出了庭院,森森喝道:「你以為我會帶傷與你打嗎?柳青妍你佔得明月山莊,我今生卻會在暗中與你為敵!」
不止是柳青妍,還有東方炻,還有碧羅天,還有花不棄。柳青蕪恨得雙目飄起了淡淡的血紅色。

原來離開才能愛你

石城。顧名思意,一座用石頭砌成的城。
黑色的玄武岩,米白色的花崗岩,讓石城如一座堅固的堤壩立在戈壁中,擋住了西胡南進的軍隊。
石城大獄一靶刳地面,一半建在地底。知府杜元浩是個極小心謹慎的人。他很得意石城大獄的牢固,號稱小天牢。又因其地面的建築與外牆用黑色的玄武岩建成,地下一層用了溫暖的花崗岩,又被稱作雙煞獄。
如果進了黑煞獄,也許還有活著的機會。進了白煞獄,就沒見有人出來過。
只有石城大獄的高大煙囪冒出煙來,所有人都知道必有犯人的屍體被焚燒了。
挫骨揚灰,無法入地安眠。讓所有的人對石城大獄切齒痛恨畏懼萬分。
天空陰沉,聚集著一團一團的灰色層雲。風呼號,吹起地上的風沙在地上打著漩。
石城百姓都有種不好的預感。早早的收鋪關門。
膽大好奇的透過門縫注視著街道上甲冑分明目無表情的士兵。通向石城大獄那座黑色方型建築的路從午時起就戒嚴了。
傍晚時分,南城門處緩緩行來一支隊伍。馬蹄單調的踏著地面,木製車?輥咿咿呀呀的轉動著。
四匹黑色的高頭大馬拉著輛沉重的方型馬車進入了人們視線。
馬車廂無窗無門,看上去像一隻方型的匣子。馬車四角站著四名刀出鞘的侍衛,清一色的冰涼眼眸,透出森森殺氣。
「呀,鐵囚車!」有認識的人低呼了聲。好心奇更重。
更有眼力的人瞧見了四名侍衛的服飾與囚車中侍衛的服飾猜到了囚車中的人:「大內鐵衛!東平郡王!」
又過了一會兒,消息在石城不脛而走。
東平郡王府被抄!東平郡王以謀反罪被擒。在郡王府做客的江南朱府三總管及護衛被一起鎖拿。
一隊人馬就這樣進了石城大獄。
朱壽盯著那輛鐵囚車,心思起伏不定。他與八名護衛被帶進了牢房。目光所至,十六名大漢抬起了鐵囚車放在了推車上,順著斜坡推往地下一層。郡王府被擒住的那五名侍衛也被帶到了下一層。
他輕輕歎了口氣。以他對石城大獄的瞭解,以及自己九個人被關的地方看。
朱府要從此事中脫身出來,花些銀子就行。
鐵囚車被推到走廊最盡頭的一間牢房停下。牢房很寬敞,燈光明亮地照在米黃色的花崗岩牆上,透出一種溫暖之意。如果不是門口那道厚重的精鐵門與四壁牆角可容一隻耗子鑽過的通風口,這裡看不出是間牢房。
牢房裡此裡站著三個人。
駐守石城的上將軍關野,西楚州知府杜元浩,還有陳煜的貼身太監阿石。
杜元浩掏出鑰匙開了鎖,恭敬地說道:「難為郡王了!」
陳煜推開門鑽出來,在鐵囚車裡呆了一天一夜,他的臉色有些蒼白。他適應的伸直了腰,扯動後背的刀劍,眉間微蹙。隨即他慢慢的綻開了笑容道:「辛苦上將軍,杜大人了!」
二人連稱不敢。
坐下後阿石遂了個熱毛巾把子給陳煜,關切的問道:「少爺,刀傷可好些了?」
陳煜嗯了聲,擦了把臉笑道:「東平郡風雪再大,也不至於街上沒有行人。連小兒啼哭都直接被爹媽摀住了嘴。東方炻嗅到不對。跑了。這廝沒有福氣,杜大人的白煞獄想進來作客好些人都沒資格。」
上將軍關野臉上飛過一絲慚愧,拱手道:「本以為安排得天衣無縫,郡王爺躺在馬車裡竟然能聽出這麼多破綻。」
「將軍言重了。我一路發熱不止。我感覺不到很正常,不會引起東方炻的疑心。這樣一來,我消失隱於暗處,就方便查訪了。」
杜元浩趕緊奉承了句:「郡王爺心思細密,算無遺漏,下官佩服。」
陳煜微笑道:「這座石城大獄在很長時間裡都不會平靜。給杜大人添麻煩了。」
杜元浩心道,這是皇上的旨意,辦好了差,將來回望京前途無量。這樣的麻煩多一點他更高興。杜元浩堆了滿臉笑容道:「下官別的愛好沒有,就愛琢磨石城大獄如何關押犯人。有人願意來試試我這大獄的牢固程度,下官求之不得。今晚要辛苦郡王在此屈就一晚了。明天就安排郡王離開。」
陳煜微笑著拱了拱手。
關杜二人出得獄門,杜大人回轉身低聲說道:「郡王。京裡還有人來。有皇上口喻帶給大人。」
陳煜的眼皮突然跳了跳。他微笑道:「在這裡接旨?」
杜大人神秘的笑道:「是郡王爺在望京的熟人。」他躬身行了一禮出了牢房。
陳煜閉上眼睛坐在靠牆的石坑上想,望京的熟人,會是誰呢?
有獄卒送了熱水進來,阿石趕緊替陳煜解衣。擰了帕子小心替他擦試,重新上藥包紮。
陳煜默默的盤算著。皇上以為他在暗中查碧羅天。東方炻以為他在皇帝手中。他接了不棄就走。十萬大山綿延千里,他不信就找不到一處安身之地。
瞞著不棄,她會去找東方炻。這樣,東方炻才會真正相信,這不是他安排的一齣戲。陳煜的眉目漸漸地舒展開。
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一陣鎖響之後,走進來一個披著鬥蓬的人。
「阿石你先下去。」
屋裡只剩下來人和陳煜二人後。來人掀起了鬥蓬,露出一張年輕斯文的臉:「長卿!」
陳煜詫異的看著他,心漸漸往下沉。白漸飛是欽差,皇上為什麼讓他來?他的臉上適時的露出驚喜的笑容:「漸飛?來傳皇上口喻的人竟然是你?呵呵!沒想到啊沒想到!」
白漸飛從前一直是個只知與詩書打交道飲花酒寫酸文的人。父王一過世他突然就變得熱心起來。關懷備至,細心體貼!從元崇嘴時聽說他對江南朱府的姑娘起了心,就非要跟著元崇去蘇州。他是在粘著元崇探聽有關自己的消息!陳煜肚子裡一陣亂罵,白漸飛,你真奸詐!他馬上想到皇上必定知道自己是蓮衣客了。
口喻會是什麼內容?
陳煜的驚詫讓白漸飛心裡極為滿足。他竭力壓抑著那股在陳煜面前揚眉吐氣的興奮,微笑道:「早在兩年前,我就是皇上的秘密監察史了。」
「恭喜恭喜,我早就知道漸飛你必不是池中之物。總有一天會入閣拜相的!」陳煜嘴裡說著恭喜的話,心裡卻在猜測著白漸飛還能告訴皇上什麼。
「等會敘舊,先接旨吧!」
陳煜斂了笑容,整了整衣袍肅然跪下道:「東平郡王陳煜接旨。」
白漸飛讀皇帝口喻時看著跪在他面前的陳煜,有意把話拖得悠長:「從小視你為親子。蓮衣客,好威風哇!江南朱府與逆黨勾結,名為還債實為替逆黨蓄財。其心可誅罪不可恕!朕給你兩年時間查結此案。朱府有一兩銀子落入逆黨手中,朕便剮她一刀。欽此。」
耳邊似雷聲滾動。震得他手指尖都在微微顫抖。她?不棄麼?皇上知道她了?東方炻說:「反正我話說在前面,皇上是不會放過你的。別忘了你還有三個妹妹在望京。你如果和不棄在一起,她就是最好的人質。你只有幫我,才會過你的隱退生活。」
陳煜木然地回了句:「煜遵旨。」
白漸飛伸手拉他起來,笑呵呵地說道:「長卿,皇上對你寵愛有加。連你扮成蓮衣客行走江湖都能容你。」
陳煜沉默了下問道:「現在還用欽差的身份和我說話嗎?」
白漸飛一愣,呵呵笑道:「等一等,還沒辦完。等辦完咱們再敘舊!」
他從袍袖內拿出一隻嵌銀絲楠木盒子,珍惜的打開送到陳煜面前。盒子分上下兩格,一紅一白對應有十六顆:「紅的是毒藥,白的是解藥。三個月來向我匯報一次,服一次解藥。兩年八顆。」
陳煜淡笑道:「皇上的意思?」
白漸飛有一絲不好意思,訥訥說道:「皇上問我要如何掌控於你。我想了下,這辦法最好。這是北狄的貢品,據說煉製花費了無數珍貴藥材。屬於孤品。我一看八顆,正好。就向皇上討了來。長聊,我絕不會不給你解藥。咱們都是替皇上辦事的人!事辦妥當了,大家都安心。」
陳煜哈哈大笑,拈起紅丸。突一把拎起白漸飛,手卡著他的脖子把他頂到了牆上。眼神淩厲,憤怒得難以自控:「都是替皇上辦事的人?你算什麼東西?!」
白漸飛半分武力也無。他脖子被卡,臉憋得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偏梗著脖子一副我是欽差,你不敢殺我的模樣。
陳煜輕鬆捏開他的口,將紅丸強塞進他嘴裡讓他嚥下。隔了片刻放開他,將盒子往懷裡一揣道:「每三個月我會送一枚解藥到禦史府。這中間讓我再聽到你亂嚼舌頭,解藥就沒了。事辦妥當了,大家都安心不是?」
白漸飛往地上一蹲,用手指拚命的挖喉嚨,催吐。
陳煜冷眼看著他道:「這麼容易吐出來。還叫什麼北狄奇毒?滾!」
白漸飛眼淚都被逼了出來,指著陳煜憤怒的說道:「你敢這樣對待欽差大臣!」
「你不怕死,可以回去把我逼你服毒的事說給皇上聽。」陳煜說完這話,一股火直衝腦門。拿不棄威脅他,拿她威脅他!
「漸飛,你真聰明!是你告訴皇上我是蓮衣客的對吧?是你告訴皇上朱府的朱珠就是花不棄的對吧?!是你告訴皇上用她要威脅我!我他媽居然認識了你這種朋友!」他咬牙切齒說完,對著白漸飛一陣拳打腳踢。他出手有分寸,不打他的臉,不會打斷他的肋骨,卻能叫他痛。
白漸飛哀號聲不斷,抱著腦袋滾向門邊大呼救命。素不知石城大獄出了名的隔音好,他的手好不容易挨到門卻又被陳煜一把拎住摔到石坑上。
吃痛不過的白漸飛涕淚交加開始求饒。
陳煜又是一拳打在他肚子上。
白漸飛捂著肚子弓得像只蝦米,痛得滿頭是汗。
「滾!你想搶這解藥,我現在就把它毀了!」
白漸飛頭髮淩亂,衣袍不整的跑出了牢房。
陳煜喘了口氣無力的倒在石坑上。後背的傷口又裂開了,火辣辣的痛楚直鑽心窩子。可是讓他更痛的卻是不棄。
不棄要還東方炻的銀子,才可以不嫁他。皇上不准東方家拿一兩銀子,否則剮了她。
「江南朱府與逆黨勾結,名為還債實為替逆黨蓄財。江南朱府其心可誅可罪無恕!」
陳煜想到這句話,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皇上已經注意到了朱府。來石城的大內鐵衛從此是她的附骨之蛆。
從前他胸有成竹,有把握替朱府還三千萬兩銀子。不棄會開心地跟著他離開,不再擔心朱府與東方家的債。現在,整座朱府都在皇帝的視線之中。
他不能帶她走了。她不會拋下年邁的朱八太爺。那是她九叔的親生父親。是她的親外公。她不可能隨他一走了之,讓滅族的罪降臨朱府。
半年前就籌謀著如何脫身。一朝化為烏有。
他真是恨。恨白漸飛投靠皇帝。恨自己忍不住跑去江南看她。
如果不是他,她還是江南朱府的孫小姐,過著富足安樂的生活。銀子籌得再辛苦,也總會有希望。
為什麼他要攬下查碧羅天的事情?為什麼他要把朱府三千萬欠銀的事讓元崇知道?為什麼他竟然小覷了白漸飛!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皇帝還不知道阿福的身份。
「算了,你不認我也現在拿你也沒辦法。讓皇帝逼你好了。」東方炻的話在他腦中響起。陳煜慘笑一聲。算無遺漏!東方炻得不到就會把消息洩露給皇上。
所有的事情都在逼他做一個選擇。而這個選擇讓他痛徹心菲。
石坑凍得寒氣直磣骨頭,順著陳煜的背心磣進心臟,再自眼角慢慢沁出一滴淚來。他喃喃說道:「父王,我交給我的東西太重,我扛不動了,我累了。」
鐵門輕響,阿石抱了棉被進來。他被陳煜眼角那抹水光驚住。輕輕把被子蓋在他身上道:「少爺。石炕凍。你的傷還沒好,小心落下病根。」
陳煜沒有睜開眼睛,淡淡的對阿石說道。「阿石,你回宮裡去吧。這次如此安排,就是想讓你回皇宮去。」
阿石垂下頭,眼裡的淚簌簌落下。他哽嚥著說:「少爺,我想找個廟出家。
將來少爺事成了,還能來接我走。進了宮再出來就難了。」
「你回宮。將來也許我還有求著你的時候。」
阿石眼睛一亮,噙著淚笑了:「好,能幫少爺就成。」
陳煜笑了笑道:「他們在哪間牢房?」
「和這裡只隔了一間。下麵一層沒有別的犯人了。出口處是杜大人的一名心腹守著。他不知道少爺的事。少爺現在就去見他們?」
「現在去。」
外面油盆中的火燒得很旺盛。石城大獄的地下一層看上去一點也不陰森。用杜元浩的話說,只有這種美麗溫暖才能讓那些不怕死的人變得越來越怕死。只要一怕死,就會恐懼,才會聽話。
推開門,牢房裡的四名侍衛見了陳煜臉上露出驚喜之色,單膝一跪向陳煜行禮。
陳煜眼裡閃過一絲悲傷。照原計劃,他們會跟著他和不棄一起進十萬大山。
可惜他的計劃變了。
他輕聲說:「都起來吧。」
阿石拿來酒菜擺在炕上。陳煜替每個人斟了酒道:「飲了這杯酒,以後你們就各自散了。找個平靜詳和的地方娶妻生子去。我不再是你們的主子了。」
四人人面色變僵。在他們說話之前陳煜攔住了他們:「這是命令。」
韓業沉聲說道:「少爺怎麼會這樣說?我們的命是少爺的。我們四個早想好了。最好明天拉到菜市口斬了頭。計劃才會天衣無縫。」
陳煜把酒杯一頓,伸手打了他一耳光,怒吼道:「你們的命有這麼賤?令你們娶妻生子好好過一輩子就這麼難?比斬你們的頭還難?!將來讓我多一處蹭飯吃的地方行不行?」
四人默默的聽著。陳煜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怒氣沖沖地拂袖往外走。
「少爺!」韓業眼裡有淚,哽咽著道:「少爺不肯用捨我們的命讓計劃圓滿。但是我們出去總難保有被人認出來的一天。我們不願壞了少爺的計劃。」
「住口!」陳煜回轉聲厲聲喝住韓業。
他想起不棄,想起歡天喜地的為她攢狐裘做裘衣。心口又一酸。他的眼睛微紅,緩緩說道:「你們出去後聯絡上派出去的兄弟。把我的命令傳達下去。如果你們想讓我老了還能找到哪家混口熱飯吃,就不要再違背我的命令。」
四名侍衛互相望了一眼,自袖中抽出一把刀來,俐落地劃花了臉。血自臉上傷口流出,甚是嚇人。他們伏跪在地上,對他磕了個頭。
陳煜唇邊隱隱露出笑容,知道他們不會再求死。他轉身出了牢房,向走廓盡頭走去,每走一步,心就跳一次。每一聲都彷彿在喊她的名字:「不棄,不棄,不棄……」

無恥的敲詐

不棄和小六兩天後趕到了石城。遠遠的看到四海錢莊還開著門,進出的人神態自然,門口的夥計笑咪咪的迎來送往。自己是臨時逃脫。知道朱府小姐去東平郡的人不少。官府雖然把朱壽與八名護衛一塊抓了,四海錢莊沒有異樣,城門口也沒有捉拿自己的告示。
不棄鬆了口氣,還沒有牽涉到朱府。
錢莊的掌櫃姓童,是朱府的老人了。見到不棄回來喊了聲天老爺保佑,一時控制不住競落下淚來。
進了內院書房,不棄心急的問道:「這兩天衙門裡情況如何?」
童掌櫃搖了搖道:「杜大人既不說放,也不說不放。態度暖味。杜大人問及孫小姐的下落,小的只說還沒回來。」
不棄想了想道:「杜大人處打點了多少?」
童掌櫃比了一個巴掌。
「五萬兩?」
童掌櫃點了點頭。牽涉到謀反案,只要不把朱府扯進去,多出點銀子沒什麼。
五萬兩已經是極大的數目。杜大人一年的俸祿折成現銀不過三千兩。普通人家五十兩銀子可以過上一年。童掌櫃當機立斷送出這麼大筆銀子,顯然是位極有魄力的人。
不棄沉思了會兒道:「小六,城門口沒有你的畫像,只有要求不得窩藏郡王府侍衛的海報。你換個名字先留在錢莊內院,暫時不要外出。有人問及,就說是我的護衛。童掌櫃,我換身衣裳去州府衙門一趟。你把壽總管留在錢莊的銀票全帶上。」
童掌櫃吃了一驚道:「孫小姐,一共有近三十萬兩銀子!」
不棄歎了口氣道:「帶上再說。壽總管沒找到我應該給家裡去信了。府裡的銀車最近也該到石城了。不知道是誰隨銀車前來。如果是大總管來就好了。」
她洗了澡換了衣裳,撫摸著那件青布狐裘,沒來由的濕了眼眶。如果能救得朱壽出來,朱府不牽連到謀反案中已是極大的幸運。望京皇帝下密旨定的謀反,小小的西楚州知府根本沒有說話的資格。不棄只希望能藉著救朱壽與護衛們,能探得一星半點情況就不錯了。
馬車在州府衙門門口停下,不棄掀起車簾正要下車。一隻手攙住了她:「小姐瘦了。」
小蝦穩穩的扶了她下了馬車。她唇角露出些微的笑容,淡定的眉宇間掩不住一絲倦意。一身白衣風塵僕僕。顯然是才趕到石城。
不棄張了張嘴,用力握住她的手對小蝦展顏笑了:「你來了就好。先去拜訪杜大人!」
「大總管隨銀車在後,估計傍晚就到。」小蝦低聲說道。
不棄嗯了聲,心口一塊石頭被移走似的,腳步也輕快了起來。
衙役們早被喂熟了,杜大人似乎也在等待不棄的到來。一行人在童掌櫃拱手作揖的賠笑聲中順暢的進了內院正廳。
等了片刻,有小廝前來恭敬的說杜大人請朱小姐單獨去花廳。
不棄心頭狂跳一陣又平靜下來。如果要抓她,根本用不著請她單獨去花廳。
「小哥,我家小姐身體不好。我扶她前去,在花廳外等她可好?」小蝦儘管想放溫柔一點,開口語氣仍清淡得很。
童掌櫃滿臉堆笑,一錠銀子不知不覺塞進了小廝的袖中。那小廝嗯了聲,轉身就走。
小蝦扶著不棄的手慢慢跟在小廝身後。
一路穿廓過院,又進了座院子。院子靠湖而建,湖不大,水面波光粼粼。依湖建著座雅致的房屋。不似別的屋捨下半是石牆上面才是木質建築。全木的建築,連同四面的雕花門窗頗有些江南味道。
小廝看了眼小蝦道:「小姐請吧。」
小蝦輕輕捏了把不棄的手道:「小姐去吧,我在這裡等。」
不棄嗯了聲,跟著小廝走進了花廳。
小廝拉上門便走了。
花廳內似有地龍,暖意洋洋。不棄在外間站了一會兒見沒動靜,正暗暗詫異。裡間傳來一聲:「朱小姐請進。」
她聽得聲時有些熟悉,心裡驚疑更重。回頭往外看了看,想起小蝦就站在院子裡,心又定了。不棄緩步繞過屏風拂開珠簾走了進去。
裡間正對平湖,窗戶是透明鮫絹糊的,乍一看整片湖水像塊藍寶石鑲進了窗戶裡。臨窗站著一個穿著撚青錦袍的男子。聽到腳步聲正回頭對她微笑。
「白公子?」不棄嚇了一跳。
她左右看了看,沒看到別的人。難道托杜大人名義要見她的人是白漸飛?他又是什麼身份?能悠然自得的站在杜大人的花廳中?
想起與白漸飛第一次在蘇州府酒樓上的那次會面。不棄心想,她看走眼了。
這個白漸飛絕不會是只懂得傻讀詩書的酸才。
元崇與白漸飛是朋友。元崇和陳煜是好朋友。那麼,白漸飛與陳煜又是什麼關係?
白漸飛微笑著打量著不棄,柔聲說道:「自蘇州一別,漸飛也時常想念小姐。今天能在石城再見,不得不說有緣。西楚州比不得江南,小姐清減了。是不太適應這裡的氣候嗎?」
任憑心裡思緒翻騰,不棄臉上的驚詫已轉成了謅媚討好的笑容:「還好。」
「呵呵,朱小姐請坐!」白漸飛坐下,倒了杯熱茶遞到不棄身前,自顧自的說道,「朱小姐想必在吃驚為何見到的不是杜大人而是下官。」
「白公子想必就是欽差大人吧?」不棄聽到下官二字打了個突。只有望京城裡的欽差才有本事將杜大人府將成自家的後花園。
白漸飛哈哈大笑:「朱小姐聰慧過人。漸飛蒙皇上聖恩,正是為東平郡王謀反案而來。」
不棄趕緊起身襝衽躬身行禮:「小女子見過欽差大人。」
手肘被他托住,白漸飛扶起不棄微笑道:「這裡沒有欽差大人,漸飛一直視朱小姐為知己。」
不棄乾笑了聲坐下,望著白漸飛露出天真純良的神情。不知為何,她一聽知己二字就覺得白漸飛假。當日酒樓上一盤玫瑰瓜子還沒磕完,就成知己了?知己是拿來做什麼的?拿來利用的。不棄迅速下了定義,輕咬著嘴唇,眼圈便紅了:「白大哥,我朱府茶行新近在東平那採購高山大葉茶。可與東平郡王謀反一點關係都沒有啊!現如今三總管與八名護衛都下了石城大獄,我這心裡怕的跟什麼似的。白大哥,你是欽差,可不能冤枉好人!」
那雙本來就亮得驚人的眼眸被盈盈淚意一染,越發清澈透亮。根根睫毛黑得像雕翎。配上一副可憐兮兮的表情,白漸飛只覺得心裡有根弦噌得被撥動。聽到不棄帶著嬌嗔的喊他白大哥,他情不自禁的說道:「你莫腦此事漸飛定會查個水落石出。」
不棄驀得笑了:「真的嗎?」
白漸飛回過神來笑道:「自然是真的。只是……你也知道這是謀反大案。貴府總管與東平郡王在一起,始終惹人懷疑啊!」
不棄心想,怪了。這麼多人都知道當時我也去了東平郡,怎麼就好像與我無關似的。如果我沒有跑掉,不也和朱壽一起進了石城大獄?她心急地說道:「白大哥,那你說要怎麼辦才不會牽連到朱府?」
白漸飛癡迷地盯著她的臉,他記恨著陳煜的一頓拳腳,歎了口氣道:「朱小姐,你與東平郡王是什麼關係?」
「白大哥這話是什麼意思?」
白漸飛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語氣突然變冷:「你不是信王爺傳聞中的女兒,莫若菲認的妹妹花不棄?你與他是兄妹,東平郡王謀反,朱府借採購茶葉與之溝結。你還能說朱府與謀反案沒有關係?」
不棄蹭的站起來說道:「誰說我是信王爺的女兒了?我爹是朱九華,我是朱府的第十代繼承人。信王爺迷戀我母親想認我當女兒是他的事,可不能讓我亂認爹亂認逆臣當哥哥!白大人,你這樣說,是硬要把朱府扯進去了?」
「你別急別急!」
「我怎麼不急?這謀反是要被砍頭掉腦袋的!」
不棄半真半假的試探著白漸飛。她對官府竟然不抓自己感到奇怪萬分。
白漸飛認真的盯著她道:「有人說你喜歡東平郡王!」
「啊?我怎麼會喜歡他?!白大人,求求你千萬別再把我和他扯到一塊!朱府十代單傳,女子名節最為重要,我還沒定親呢!如果聽到我喜歡上一個亂臣賊子,我家老太爺怕是要去跳蘇州河!」不棄指天發誓一通胡掐。極力撇清和陳煜的關係。眼淚說來就來,委屈得不行。
白漸飛狐疑的說道:「可是他對你卻是有情!」
不棄擦了把淚可憐兮兮地說道:「我和東平郡王鮮有往來。如果不是朱府要採購東平那的茶葉,我根本就不會到西楚州來。」
白漸飛悠然說道:「哦,是我弄錯了。聽說小姐喜歡的人是蓮衣客!聽說當年朱小姐還沒有認祖歸宗之前,流落街頭時被莫府公子找回。回望京經過天門關時遇襲,救了小姐的人就是蓮衣客!朱小姐我說的可對?!」
不棄呆愣了半晌,突大驚失色的說道:「天啦,東平郡王竟然是蓮衣客!他,他騙得我好苦!我……我以為蓮衣客是個行俠仗義的英雄!」
她猛地趴在桌子哀哀的哭了起來。斷斷續續間把一個少女如何被從天而降的俠客撓亂了芳心的故事編圓了。又把一個少女聽到心目中的大俠竟然是個意圖謀反的陰險郡王傷心失望的故事編圓了。
白漸飛越聽臉上神情越發柔和。暗道陳煜你也不過是單相思罷了。裝俠客去騙個少女,你太沒品了。他的手猶豫了下,輕輕拍上不棄的背:「別哭了。我相信你。皇上也會相信的。江南朱府是百家世家,怎麼可能和一個因為被貶出望京,心存怨懟想謀反的小郡王勾結!」
不棄猛然抬頭,臉上淚痕未乾,迷茫的問道:「你說的是真的嗎?白大哥?」
白公子叫到白大哥,再變成白大人,現在終於又叫回了白大哥。白漸飛被不棄臉上那種天真迷茫的神情蠱惑住了,終於得到了滿足。「是真的。白大哥怎麼會騙你呢?四海錢莊不還開著?只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朱珠你年紀幼小受了蒙騙也不可知。說不定朱壽有這個心呢?」
「我保證壽總管不會。我,我當時和他一起去的郡王府。只是官兵來的時候我恰巧出去賞雪了。不然,現在也在石城大獄裡呆著了。」不棄哭喪著臉開始交待。
白漸飛撲哧笑了:「傻丫頭,這些我早知道了。」
「啊?這你也知道?白大哥,你也太厲害了吧?」不棄崇拜的望著他。
白漸飛得意的說道:「來龍去脈我都知道。我還知道有個叫東方炻的人對你窮追不合,你到了西楚州只認識東平郡王,於是找他做靠山!對不?」
不棄暗罵,對你個頭。腦袋雞啄米似的點,她綻開了明麗的笑容道:「白大哥太英明了。既然你都清楚了,能不能放了我家三總管和八名護衛?」
白漸飛歎了口氣道,「我相信你,也知道朱府是清白的。但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樣想。」
「那怎麼辦啊?這事再拖下去,人人都會說朱壽與謀反案有關,朱府豈不就完了?」
「我有一個辦法。朱府完全可以聲明對此事不知情。小姐年幼,定是上了朱壽的當。這樣就不會牽連到朱府了。可是我見你必定不忍,但是放了他們又難保個萬一。萬一他們中真的有人瞞看朱府和東平郡王勾結呢?」
不棄明白了。捨棄朱壽與八名護衛,把責任撇清,保朱府無事。朱府是江南行商第一,皇上也要顧及抄了朱府給江南經濟帶來的影響。但是,她怎麼可能拋棄朱壽不管?「白大哥,我明白你的苦心。只是朱壽畢竟是朱府的三總管。如果他坐實了罪名,朱府的名聲還是會受影響。你好人做到底,總要替我想個萬全的法子!」
白漸飛假意為難了半天,終於把見不棄的目的說了出來:「這樣吧。朱府交具一百萬兩保銀,讓他們每人寫具保書。我就放人。」
要錢?早說嘛!雖然一百萬兩的數目太大,不棄卻鬆了口氣。
千恩萬謝喊了無數聲白哥哥之後,不棄抹著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帶著小蝦和童掌櫃笑逐顏開地出了知府衙門。
上了馬車,不棄望著遠去的州府衙門目中泛起深思:「小蝦,你問問元崇,他對白漸飛當欽差一事怎麼看。還有,他和陳煜之間關係如何。你去問元崇,他一定會認真的想這個問題。白漸飛,讓我起雞皮疙瘩。」
小蝦回想起三人被東方炻抓住那次的情景,認真的說道:「我看不起這個人。他不講義氣。膽小怕死。」
「不。他很狡猾。我感覺他今天的目的就是為了朱府出一百萬兩銀子贖人。看似是我在求他,其實他是在一步步的引我求他。另外,他對我和陳煜特別感興趣。」
「小姐與東平郡王在望京時交情很好?」
不棄沉默了下道:「我不瞞你。他就是蓮衣客。白漸飛居然會知道。他一定是從元崇那裡察覺的。你最好告訴元崇小心這個人。」
小蝦目中飄過一絲驚歎。她同情的看著不棄,轉開了話題:「哥哥的命與八名護衛的命不值一百萬兩的。小姐現在正在攢銀。不值得這樣做。」
不棄嘩的放下轎簾道:「小蝦,錢不算什麼。壽總管和護衛們能平安出獄,朱府與此事沒有關係就好。只是這事有古怪。歷來謀反案,能牽連的人是寧可錯殺也不容放過。為什麼抓了壽總管他們卻沒有抓來我?東平郡王謀反,朱府小姐帶看管家護衛住在郡王府。如果懷疑壽總管與陳煜勾結謀反,為什麼不來抓我這個朱府的繼承人?咱們反過來想,如果壽總管和護衛們也跑了沒有被抓住,就與東平郡王謀反無關了?還有當時也在郡王府的東方炻,怎麼沒見通緝他?另外,最大的疑點是,我聽說郡王府還是明月山莊出銀建的。柳青蕪送了陳煜這麼厚的禮,還在郡王府住著養傷。在外人眼中,明月山莊和郡王府的關係應該很不錯吧?陳煜謀反,明月山莊會沒有嫌疑?我們在郡王府才呆了一天不到,朱府就有同黨嫌疑了?我去過南昌郡,根本沒有一個官府的人去調查明月山莊。」
小蝦陷入了沉思。的確是漏洞百出的謀反案。
不棄哼了聲道:「我懷疑這根本不是什麼謀反案!」
「可這是望京來的聖旨。還動用了大內鐵衛與鐵囚車捉拿東平郡王。如果不是謀反大案,怎麼可能如此興師動眾?」
「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我肯定,這事就是有古怪!」
馬車上暫時陷入了沉默。
不棄閉上眼睛,回憶起那天的一切。陳煜與東方炻在房間裡說了些什麼?為什麼陳煜突然說要私奔?不,他不是突然想要私奔的。他替她做好的狐裘用的是普通人穿的青棉布,他收拾好了行囊。他早有準備。
她一遍遍回想著和陳煜在馬車上的交談。
「不棄,我原本沒想到事情這麼快亮到了明處,還把你牽涉了進來。我左右權衡了下,我只能走。」
「我要合了東平郡王府,將一切力量化整為零。不棄,還記得朱府大門外的胭脂鋪麼?我留著人在你身邊。也許我會在蘇州府,也許我不在。將來很長時間,都只能靠你一個人了。」
「如果我不在了,記得咱倆在朱府柳林裡躲丫頭的那棵樹麼?我埋了東西,足夠你還三千萬兩欠銀。記住,別告訴任何一個人。」
不棄突然睜開眼睛,是他的計劃,他瞞著她捨了東平郡王府的計劃!她憤怒的罵了聲:「陳煜你這個王八蛋!」
小蝦驚詫的看著不棄。
不棄惡狠狠的說:「別想我會原諒你!」
「小姐?」
他瞞著她,她現在卻還要繼續演下去讓東方炻相信。不棄鬱悶得快要吐血。
她回身撲進小蝦懷裡悶聲悶氣的說道:「壽總管放出來咱們就回江南。這些破事兒,我以後都不想管了。我想回家了。」
小蝦沒有再問下去,靜靜的任不棄抱著她。
朱福在城門關閉前押看銀車到了石城。當晚朱府的一百萬兩銀票就送到了州府衙門。寫完保書之後,朱壽與八名護衛出了石城大獄。
朱壽一五一十的把他看到的情景說了。他肯定的說親眼看到陳煜被關進了鐵囚車,關進了石城大獄的地下一層。
不棄心想,關進去,還不是可以放出來,有什麼大不了的。
小六一聽就急了。拿了刀走了兩步,扔了刀就哭著說要去投案。
不棄恨鐵不成銅的瞪了他一眼。眼珠轉了轉道:「小六,你家郡王不是說要你保護我?你答應了你家郡王的。」
小六擦了淚道:「我絕不獨活!下輩子我再保護小姐!」
不棄真恨不得給他一巴掌。嘴裡卻道:「小六你太讓我感動了。可是朱府家大業大,絕不可能被牽涉進去。東方公子居然能把柳青蕪治得服服貼貼,沒準兒他有辦法。現在咱們能知道的只有這些。我還是低頭去求東方公子吧。」
小六猛然跪在不棄面前道:「只要小姐能想辦法救得我家少爺,小六給你做牛做馬都行!」
不棄心道,要是查出陳煜瞞著自己使詐,將來他給我做牛做馬我都嫌棄。
想起他瞞著自己定計,自己還要為了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去求東方炻。不棄再一次在心裡問候了陳煜家的所有長輩。
孤燈蕭索。不棄夜不成眠。
想到陳煜是自己演了出戲,心裡已不再像剛開始那麼焦急擔憂。但是為什麼她會睡不著?她出了房門。院子裡鋪了淺淺一層雪。牆角有株梅花含蕊吐馨。
她突然想起初到望京在莫府淩波館裡的第一個夜晚。那晚陳煜來了莫府,藏在老梅樹上。那晚他帶她去松柏林坐在高高的樹上看月景。
沒來由的心悸,不棄打了個寒戰。已經三天了,陳煜進石城大獄已經三天了。如果當時他為了讓東方炻相信而瞞了她,那麼現在他完全可以來找她了。他最擅長的不就是悄悄的來找她嗎?化身為蓮衣客,悄悄的出在陰冷的柴房,出現在莫府的後院,出現在南下坊的屋簷上,出現在朱府的柳林中。
他為什麼不來?他不怕她擔心?
老梅樹似搖晃了下,樹下出現了一個黑衣箭囊的蒙面人。身形瘦削,蒙面巾外的雙眼熠熠生輝。
不棄一顫,摀住了自己的嘴不讓驚呼脫口而出。一層水霧自眼中騰起。他真的來了?真的是他?
她左右看了看,生怕驚動了小蝦。提起裙子不受控制的奔了過去,他張開雙臂抱住了她,手輕輕撫摸看她的頭髮。
不棄伏在他胸口,在這瞬間聽到自己的心咚咚跳個不停。緊張得手指甲幾乎戳進了掌心。她哆嗦著壓低了聲音道:「你,你不是被關在蒼蠅都飛不出來的白煞獄裡?這是怎麼回事?我都快被弄瘋了。你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朱府差一點被牽連進去,這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他沙啞著嗓子低沉地開口:「害怕了?我是一個逆臣。和我在一起朱府會被抄家滅族。」
不棄一激靈,身軀顫抖起來:「為什麼皇上會說你謀反?太可怕了。」
他抬起她的下巴,從她眼裡看到了不知所措的迷亂。「如果我是真的被關在白煞獄裡死在裡面,你會不會忘了我?」
不棄更加迷茫「我,我不知道。」
他歎了口氣道:「和東方炻在一起你就不會害怕了。至少他沒有被扣上謀反的罪名。」
不棄埋下了頭喃喃說道:「可是我先認識了你。」
「媽的,這也要講究先來後到?!怪不得他說他前我後!」黑衣人聲音一變突然咒罵了聲。
不棄嚇得又是一抖,推開了他:「你,你不是……」
東方炻拉下蒙面巾邪魅一笑:「我只是想知道,這是不是他自演的一齣戲而己。」
西廂房的窗戶被推開,小蝦手執短匕冷冷的看著東方炻。她早被院子裡的聲響驚動,以為真是蓮衣客來了,不想打撓他們。聽到最後忍不住推開窗,提醒東方炻她還在。
他抱她的時候她就感覺到了,他不是陳煜。他一開口說話,儘管裝得嗓子裡吞了沙子聲音又啞又低,她還是聽出來了。順著他演下去,只為了他的計劃圓滿。不棄咬著唇,眼淚泫然欲滴:「他,他會不會被皇帝殺了?」
東方炻不再裝嗓子疼了,閒閒的抄著手道:「謀反被砍頭叫死得痛快。可惜他犯的事比謀反還大。皇帝不會輕易要他的命。但是呢,也絕不可能放他出來的。
不棄驚詫的說道:「你什麼意思?」
東方炻聳了聳肩道:「他拿了皇帝想要的東西。交出來就是死,不交出來就關著他慢慢逼他交。今天砍根手指頭,明天揭一塊皮,後天再挖只眼睛。白煞獄裡的酷刑多,一樣樣叫他試就是。朱丫頭,如果是他自己演的戲他還有機會出白煞獄。如果不是,是皇帝要他手裡的東西,他恐怕是真的出不來了,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以後跟著我好了。」
驟然聽到東方炻突然冒出這樣的話來,想起陳煜一直沒有來找她。不棄害怕得後退了兩步,喃喃說道:「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明白。」
小蝦自房中一躍而出,抱住不棄冷冷說道:「小姐這幾天擔心受怕,東方公子再說話刺激她。我就不客氣了。」
「我實話實說而己。朱丫頭,你若是求我,我可以考慮考慮是否去闖一闖杜大人的白煞獄。」東方炻嘴角翹起,腳尖輕點一躍上了屋頂,「你不妨好好想想。我想要什麼,你清楚。」

半城煙沙

天上無雲,一輪明月靜靜的浮在空中。光照在白石黑石砌成的房屋上,薄薄的雪中,浮現出深邃的幽藍色,美的讓人窒息。
遠處傳來胡笳聲起,哀涼淒婉。
不棄穿著那件青布狐裘坐在房頂上,身側小蝦白袍翻飛。不棄癡癡的望著石城大獄的方向突道:「小蝦,這樂音動人,你若能跳舞就好了。」
她輕輕唱起了一支歌:「有些愛像斷線紙鳶,結局悲餘手中線。有些恨像是一個圈,冤冤相報不了結。只為了完成一個夙願,還將付出幾多鮮血……,
薄薄的單眼皮斜斜勾起一絲驚詫,小蝦腳腳尖輕點屋面一掠而起。長匕畫出道道銀光,白袍翻飛如蝶。
月寂無聲,胡笳嗚咽。
「有些情入苦難回綿,窗間月夕夕成玦。有些仇心藏卻無言,腹化風雪為刀劍。只為了完成一個夙願,荒亂中邪正如何辨。飛沙狼煙將亂我,徒有悲添。半城煙沙。兵臨池下金戈鐵馬,替誰爭天下。一將成,萬骨枯,多少白髮送走黑髮。半城煙沙,血淚落下。殘騎裂甲,鋪紅天涯。轉世燕還故榻,為你銜來二月的花。」
只要推開窗,他就能看到她。陳煜雙唇緊抿靜靜的站著。身後幾名侍衛肅立無聲。
最是西風吹不斷,心頭往事歌中怨。歌聲將半城煙沙吹進了他的心,漸成荒漠。
餘音裊裊,伴著隱隱哭聲。
陳煜卻在此時回頭:「走。」
韓業不忍的說道:「少爺,不如去見……」
「她不是閨中弱女子。」陳煜打斷了他的話,轉身大步離開。
四海錢莊後院牆下東方炻抱著雙臂靠牆站著。他全身籠罩月光照不見的黑暗中。柳葉眉隨著歌聲輕輕的挑起,眼神迷離。「朱丫頭,你又真叫我驚奇了。」
歌聲止,哭聲起。東方炻閉上眼睛,低聲問自己:「我真的一點機會都沒有了?」只一瞬他便睜開眼,毫不猶豫的離開了牆根,沒入了黑夜。
晴空萬裏。街市喧囂。
石城在入冬時不濟夏秋熱鬧。但不少秋來的商人趕不及在大雪時越過戈壁灘,留下來過冬的仍大有人在。
通往石城大獄的那條街本來就不夠繁華,此時更顯寥落。
小酒鋪倒還熱鬧,常有換班的獄卒前來沽酒買菜。小酒鋪外停著一輛馬車。
馬打著噴鼻,噴出熱熱的氣息。
臨街的小方桌旁坐著兩個女子。年長後身男式白袍,頭髮在腦後鬆鬆紮成一束,面容清泠。年幼的穿著件青布棉袍,裁著皮帽子。似抗不住凍,縮著脖子,半張臉都埋在皮帽子裡。
「小蝦,真冷呢。」不棄的鼻間已凍得紅了,臉被風吹得有點疼。手攏在袖筒子裡,摸著軟軟的狐皮取暖。她的目光落在大鍋裡的錫筒上,笑了,「老闆,來一角酒。」
一角是就是一錫壺。八兩。
喝了口,不棄笑了。靠著西胡的酒雖然入口辣喉。還不如二鍋頭。古代的酒再烈怎麼趕得上現代的蒸餾酒。只是一股糧食香嗅著不錯。
小蝦有些擔心的看著她。見不棄面不改色的喝了一杯,連嗆得咳嗽的跡象都沒,這才放了心。她默默的想,也許小姐喝醉了也好。至少她能舒舒服服的再睡一覺。
大獄的獄卒換了班,三三兩兩進了酒館。瞬間不大的店堂就熱鬧起來。
「……明天走了就好啦!」
「可不是麼?這尊神供在咱們這兒,知府大人也愁得要死。要出個意外可怎麼得了。」
「聽說,前些日子殲滅沙匪那位可是出了大力的。」
「皇家的事,誰說的清啊!」
不棄一口飲盡杯子裡的酒。目光仍癡癡的望著對街石城大獄的高大而沉重的木門。
這時,一輛馬車在門口停住。不棄眼睛亮了,看到白漸飛帶著幾名大內鐵衛進了大獄。一個時辰後,他出來重新上了馬車離開。
不棄對小蝦使了個眼色。自己慢吞吞的喝完酒,上了馬車。她掀起轎簾,看到小蝦遠遠的綴在白漸飛的馬車身後。
她相信小蝦一定能逮到白漸飛落單的時候。不棄放下了轎簾吩咐道:「去銷金窟。」

東方炻坐在銷金窟後院裡臉上一絲笑容都沒有。
環珮叮噹,玉夫人立在簷下輕聲問道:「公子心情不好?」
東方炻煩惱地說道:「她為了他來,我會很不高興。她不來,我又想見她。玉夫人,你說她會不會來?」
玉夫人微笑道:「公子長大了。從前不懂相思,方懂相思便已相思。妾身只是不明白,以公子的品貌才華,天下佳麗何其多,為何公子偏偏對她有了情。」
「有客來了,有客來了!」簷下的鷯哥突怪聲怪氣的喊道。
東方炻順手抄起幾上的茶潑了鷯哥一身,恨恨的罵道:「天還沒黑就急著跑來了!這麼想救他?」
月洞門一個小廝恭敬的說道:「朱府來人求見公子。」
玉夫人淡笑道:「妾身告退。妾身勸公子一句,天涯何處無芳草。公子何必自苦。」
東方炻咀嚼著玉夫人的話,自嘲地笑了笑。
不多時,小廝引了人進來。
東方炻頭也沒回地說道:「我反悔了。誰叫你來求我的。哼,為了他來求我,我憑什麼要為他冒險?」
「東方公子。我家小姐是否在府中?」小蝦淡淡的問道。
東方炻驚詫的回頭:「你說什麼?」
小蝦的目光從房間處飄過,皺了皺眉道:「我家孫小姐是否來過?」
「她說她來找我?你親眼看到她進了銷金窟?」
小蝦一下緊張起來:「我和她在石城大獄門口分的後她就應該來了銷金窟。馬車沒有回四海錢莊!」
她轉身就往外奔,身影直化作一道白影掠過。
東方炻的心也跟著絞緊,他沉下臉喝道:「去找朱府小姐!」
院子四周幾條身影掠出,簷下的鷯哥這才叫道:「人走了,人走人!」
他負手在院子裡走得幾步。小蝦的神色不見作偽,不棄顯然是來銷金窟。她又在哪裡?馬車沒有回四海錢莊?東方炻喊了聲:「黑鳳!咱們走。」
黑鳳自廓後閃出,默默的跟著他出了銷金窟。
馬車終於停住。不棄掀起車簾道望著趕車的人問道:「你是誰?」
駕車的人回過頭,拉下蒙去半張臉的圍巾,露出柳青蕪清麗的臉來。她眼睛裡閃過絲陰狠冷笑道:「不認識我了嗎?」
「認識,怎麼不認識!你的手這麼快就好了?嘖嘖,真不愧是練武之人。」
不棄明明看到她的左手袖間露出一截白布,笑咪咪的又往她的傷處戳了一刀。
「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柳青蕪下巴往左邊抬了抬,看向巷子深處的一角木門,嘴角流洩出一絲得意。
不棄歪著頭看去,門上掛著兩盞紅燈籠,紅得極其暖味:「妓館?」
柳青蕪哈哈大笑:「聰明!這是石城最黑最便宜的妓館。二十個大錢就能讓當兵的睡一晚。江南朱府的孫小姐能讓他們睡了,想必這些士兵也不會覺得長年在邊城駐守會很辛苦。瞧瞧這大半年養得水靈靈的肌膚,嘖嘖。我都有些捨不得了。」
不棄往車廂裡退去。她盯著柳青蕪緩緩問道:「你為什麼這麼恨我?我打你一巴掌,你已經打回來了。叫你折手的又不是我。你把東方炻賣這裡我半點意見都沒有。幹嘛冤魂不散的找上我?」
柳青蕪目中翻湧著怨毒,她望著不棄一字字說道:「東方炻不僅折了我的手,還叫柳青妍奪去了明月山莊。我很想知道,如果你被無數個又臭又髒的士兵睡過,他還會不會喜歡你!我真想看看他在群芳院裡找到你時的臉色!」
「你瘋了。」不棄搖了搖頭,目光突然爆發出歡喜的亮色,看向柳青身後喊了聲:「東方炻!」
柳青蕪頭也沒回地嗤笑了聲道:「別裝了。我身後有沒有人,我知道。東方炻這會兒還在銷金窟後院裡呢。」
不棄呆了呆,歎了口氣道:「你真聰明!你不怕我喊人來?」
「這裡是那芳院的後門,僻靜無人。你喊也無用的。你沒武功,你覺得你能從我手裡跑掉?」
不棄的身體慢慢地往後退,直退到馬車後壁再無可退。馬車車廂很深,她抱著雙膝縮坐著在最裡面,哀求的望著她道:「你別逼我。」
柳青蕪冷笑,躬身鑽進車廂。馬車再寬大,也不可能讓人在裡面站著的。她伸手去拉不棄,細聲細氣地說道:「別怕,以東方炻的能耐,這裡的老闆最多能藏你兩天。東方炻一定會找到你。你不會一輩子呆在裡面的。只是今晚上有七八個老兵罷了。」
不棄越聽越氣。她輕歎了口氣,一咬牙,裝在手臂上的短弩疾射而出。
車內空間有獻努柳青蕪躲避不及大叫了聲,胸口大腿與手臂上紮進了三枝弩箭。不棄扯起馬車上的靠枕狠狠的砸向她。聽到柳青蕪沒有動靜,她連滾帶爬的出了車廂。抽出綁在腿上的匕首斬斷轡頭,騎上馬一馬捅在馬屁股上。那馬吃痛,帶著她瘋了似的奔出巷子。
龍門山她射出過一隻弩箭,當時天黑,她不到發出慘叫聲的那個山匪。今天是大白天,她看得清清楚楚,柳青蕪渾身是血,蒼白著臉倒在她腳下。
「我殺人了,殺人了。」不棄聽到額頭血管突突的跳動聲。這是她第一次殺人,她怕得厲害。雖然一個勁告訴自己這個時代不一樣。她還是害怕。
馬在街上橫衝直撞,她騎術本來就一般,手軟得幾乎握不住韁繩。
耳旁突然聽到一聲孩子啼哭。不棄這才反應過來,大喊道:「馬驚了,讓開讓開!」
她用力的勒緊韁繩,馬前蹄揚起,將她摔飛了出去。
不棄尖叫了聲,看到街邊人群中衝出來一人接住了她。那人把她推到一旁。
敏捷的躍起抱住馬脖子猛得將馬掀翻摁倒在地。他的雙腿壓住馬身,揮拳對準馬脖子一陣狠打。那馬吃痛的掙紮,蹄子在地上亂刨,漸漸的沒有了聲息。
那人鬆開馬,像展示臂力似的揚起雙手。四周人群響起陣歡呼聲。
不棄愣愣的看著這個人。
打馬的那個人穿著開花的棉襖,圍著破爛的布圍巾。皮膚像得了黃膽病似的呈薑黃色,一雙眼睛黑白分明。他沒有眉毛,額發剃了一半,左額到臉頰處有塊猙獰地的刺青圖案。棕色的頭髮沾滿了沙土,雜亂的編著幾根小辮子。脖子上還戴著串西胡人喜歡戴的骨飾。
不棄小腹突然傳來一股絞痛,她臉色變白,捂著肚子有氣無力的喊了聲:「這位大哥,謝謝你啊。」
那人轉過身,撓了撓腦袋,指著那匹死馬,拍了拍肚皮。
「你要馬肉吃?」不棄試探的問道。
那人露出極憨厚的笑容嘿嘿笑了。
不棄被他憨厚的笑容打動,覺得他看上去雖然難看,卻不是個壞人。她問道:「你知道四海錢莊嗎?你送我去四海錢莊,我還能給你銀子。」
那人又指了指馬。不棄點了點頭。那人喉間像是被撕裂了個口子,發出短促奇怪的歡呼聲。
他從腰間摸出一刀剔骨短刀,在大街上賣力的卸著馬腿。他的手法甚是熟絡,不多會兒,就卸下一條腿來。他用馬身向旁邊一位攤主換了條結實的麻索,拴了馬推在了肩上。對不棄笑了笑,指了指前方,示意她跟著他。
不棄正要說話,聽到有人喊她。回頭一看,一條青碧色的身影落在了身前。
「出什麼事了?你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東方炻瞟到地上那匹少了馬腿的馬,握住了不棄的手。觸手如冰,東方炻解下披風將不棄攏進懷裡道,「凍著了?咱們這就回去。」
他抱起她躍上馬。不棄這時才覺得渾身都沒有力氣,渾身散了架似的痛。她想起柳青蕪來,生生打了個激靈道:「我,我剛才殺……柳青蕪,我殺了柳青蕪!在群芳院的後門巷子裡。」
東方炻見她臉色發白,青黛的眉心攏成了一個小皺褡努顯然痛得厲害。他抱了她上馬對黑鳳說道:「去查!」
他抱著不棄拍馬就走,從那名扛著四條馬條的男子身邊經過時,他啊啊的衝她喊著什麼。
他的身影一晃即過,不棄肚子痛得厲害,渾身酸軟地窩在東方炻懷裡,恍惚的看到那個黃臉人跟著馬追來。
「朱丫頭,你受傷了?」
「我痛得很。」
東方炻小心地攏緊了她道:「沒事的,一會兒就到了。」
他狠狠的抽了一弊努馬揚蹄狂奔,踏碎了滿街冰雪。
四海錢莊裡亂威一團。朱壽狠狠的訓看小蝦,朱福安排了人出去找還沒有消息。
這時,有人說錢莊外來了個奇怪的人。
小蝦衝出去時嚇了一跳。一個男子拎著條馬腿喘著粗氣在對童掌櫃啊伊比劃著什麼。掌櫃的聽不明白,他操起馬腿在地上畫了個穿棉襖的女子。
小蝦大喜:「你見過我家小姐?」
那男子又在地上畫了幾幅圖。他的畫功不錯,幾筆就讓小蝦看明白了。她對童掌櫃說道:「留下他好生招呼看,小姐被東方炻帶走了。告訴大總管,我去銷金窟找小姐了。」
白袍掠動,眨眼間已在幾丈開外。
那男子收拾好馬腿,扛在肩上就走。
童掌櫃趕緊拉住他道:「麻煩這位壯士暫時留一留。」
那男子將那條馬腿塞進他懷裡,比劃了下。
可憐的童掌櫃還好被身後的人扶著,才沒有被這條沉重的馬腿壓垮,他擠出笑容道:「送這位壯士去廚房。給他弄些吃的。」

不棄醒過來時,看到東方炻正支著下頜看著她,不懷好意的眼神看著不棄心裡發虛。她往後縮了縮,突然發現身上那件狐裘被脫掉了,身上只穿著褻衣。她惡狠狠地說道:「你沒事就愛剝女孩子的衣裳?」
東方炻拾起一縷她的長髮在手指間繞得幾囤,在鼻間嗅了嗅,無恥的笑了笑道:「我只愛剝你的衣裳。」
不棄突想起柳青蕪來,哼了聲道:「我今晚上差點被七八個男人剝光衣裳睡了。誰剝都一樣。有什麼了不起的!」
她的下巴被東方炻抬起,他眼裡翻滾著怒意,陰沉地說道:「你說什麼?」
不棄大聲說:「柳青蕪要把我賣進妓館裡去,我殺了她,你替你的手下報仇好了!」說著便後怕起來。想到柳青蕪說的老兵,眼睛忍不住紅了。
東方炻愣了愣,連人帶被子一起抱進了懷裡。他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髮,低聲說:「別怕。我叫黑鳳去查了。」
一瞬間不棄想起了陳煜的懷抱。可是他生死未明,她沒有能耐救他。不棄越想越難過,推開東方炻悶聲悶氣的說道:「我沒事了,我要回四海錢莊。」
她的眼神閃爍,透出股疏離。東方炻瞧在眼裡,鬱氣不己:「你不是來求的我嗎?」
一股熱意帶著酸楚順看鼻腔衝進眼裡。不棄咬著唇沒有回答。隔了很久,她一閉眼滑下兩行淚來:「我不求你了。我就算散了朱府也會把銀子攢夠還你。將來他是生是死,我都隨他去。欠了你,我還不起的。」
她的身體因激動變得顫抖。小腹傳來一陣絞痛,不棄白著臉又縮成了一團。
東方炻瞪著她,胸腔裡一股似酸非酸的感覺驟然翻湧,直攪得那團火氣變成種無奈。他轉身端過一碗藥湯道:「喝了它。」
不棄搖了搖頭,閉緊了眼睛。長長的黑髮散亂披在枕頭上,一張臉蒼白如紙。睫毛被淚染得濡濕。
東方炻瞧著心裡憐意大盛,情不自禁的放柔了聲音道:「是玉夫人的丫頭替你換的衣裳。葵水初至而己。喝了這碗藥就不會疼了。」
他說什麼?不棄呆了半晌。自己不舒服是哪個來了?
「聽話,把藥喝了。這方子很管用。」
不棄反應過來,轉過身羞惱地喝道:「你出去!」
這時房門被彭的推開,小蝦手執短匕站在房口,身後跟著一堆人。玉夫人惶急的喊了聲公子。
東方炻翻身下床,走出屏風擺了擺手。護衛們朝東方炻行了禮退了下去。玉夫人看了他一眼,輕歎口氣緩步離開。
小蝦奔進房中,繞過屏風就看到不棄穿著薄薄的褻衣躺在床上,頭髮披散臉色難看之極。她抬頭狠狠的瞪著東方炻道:「你對她做了什麼?」
東方炻翻了個白眼沒有理她。
不棄緊咬著嘴唇,見東方炻還站在房裡,不覺大惱:「趕他出去!」
小蝦聞聲一掌拍向東方炻。
東方炻側身避開,偷瞟著不棄一眼,見她又羞又氣又急的模樣最後一絲氣惱煙消雲散,哈哈大笑道:「我出去就是!記得讓你家小姐吃藥。」
門上被重物擊中,摔地上掉得粉碎。顯然是床上的瓷枕被不棄扔了出來。東方炻莞爾一笑。
半個時辰後,房門打開。不棄收拾停當和小蝦走了出來。
東方炻已經不在院子裡了,一名丫頭守在簷下,上前福了福道:「我家公子備了馬車送小姐回府。」
出府上了馬車,車廂豪華,鋪滿了厚厚的毛皮。小幾上有壺參湯,軟墊上還放著一個燒燙了的暖爐。不棄歎了口氣對那丫頭道:「多謝。請轉告你家公子。我在桌上給他留了信。」
那丫頭笑道:「公子說了,馬車是送給小姐的。不必再回來了。」
她福了福折身回了府。
「小姐你不忍心讓東方炻去救東平郡王了?」
不棄點點頭:「嗯。他對別人的狠,對我倒是極好。我不想欠他什麼。」
小蝦認真的說道:「我探得白漸飛已經向關將軍借了五百騎兵。戈壁上有騎兵護送再加上大內鐵衛劫鐵囚車怕是不易。府裡的暗衛們已經出發了,龍門山倒是個好地方。過了西楚州越來越繁華,劫囚車更為不易。而且那鐵囚車根本就是個鐵盒子,打不開的。」
不棄抱著暖爐笑了笑道:「再難我也要試一試。」
回了四海錢莊,不棄聽說那個打死馬的男子吃飽喝足後還被童掌櫃留著。
「小蝦姑娘吩咐留下他。小的已經查過了,他是街上的啞巴流浪漢,叫白瑪。靠著有幾分力氣幫商人們卸貨掙點錢。好像是西胡與漢人的後代,熟知戈壁地形。」童掌櫃回道。
不棄聽了便道:「小蝦,你說他對戈壁地形熟,能不能留下他?他還有一把力氣。他沒追上東方炻就來了四海錢莊報信,倒也是個講信用的人。」
小蝦點了點頭。
白瑪已經換過一身新的羊皮襖,頭髮洗過不再亂蓮蓮的。燈光照看他額頭自頰上那記刺青,看上去有些駭人。他見到不棄他咧開嘴笑了,摸了摸身上的羊皮襖表示感謝。
「多謝你,白瑪。」
不棄讓童掌櫃把他的馬腿拿來,白瑪高興的扛起馬腿笑了笑,轉身就走。不棄望著他快要走出門的時候才開口喊住他:「白瑪,你願意留下嗎?」
白瑪回過身,似乎奇怪為什麼要留他。
「我要回江南蘇州府。朱府的四海錢莊的銀車要經過戈壁。雖說馬大鬍子被滅了。誰知道還會不會有別的沙匪。你有力氣,對戈壁地形氣候都熟。你願意留在朱府幫工嗎?比你幫商人扛貨包有上頓沒下頓的強。」
白瑪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想了一會兒,對不棄點了點頭。
不棄笑了:「童掌櫃,帶白瑪去休息。明天我們回蘇州府時和我們一起走。」

銷金窟內院,東方炻看著不棄留下的書信陷入了沉思。
玉夫人也瞧過信了。她微笑道:「公子,朱小姐心底還好。沒有想著為救東平郡王讓你去闖石城大獄。多少還是擔心你的。」
「是麼?」
玉夫人輕歎道:「公子心裡怕是高興得不得了吧?」
東方炻突偏過頭望著她道:「玉夫人,你想回去嗎?」
玉夫人一怔,臉上浮現出絲驚喜與恍惚的神情,她盈盈拜下道:「多謝公子。」
「謝我做什麼?柳明月既然回去了。你也回去吧。銷金窟掙的銀子也不少了。送給關將軍。他不是一直垂涎這塊肥肉?」東方炻微笑著彈了彈信箋又道:「朱丫頭很聰明。石城大獄幾時換班,附近軍隊駐紮了多少人。大概能在多長時間內趕到都查得很清楚。最有用的是朱壽進去一趟,把裡面的圖也畫了出來。但是我今晚還得去一趟。明天白漸飛會押鐵囚車上路去望京,今晚上石城大獄一定會有動靜。我不能讓白漸飛把人換了。」
「妾身已經佈置好了。公子,白漸飛向關將軍借了五百騎。加上大內鐵衛護行。鐵囚車又牢不可破。劫囚車幾乎沒有可能。他實在沒有必要掉包。」
東方炻冷笑道:「在戈壁是沒有辦法。龍門山道路狹窄,五百騎根本放不開手腳。白漸飛最怕的就是過龍門山。我得防著他掉包。叫黑鳳持信物去龍門山龍虎寨。那個三爺不聽話就殺了他。開鐵囚車的鑰匙只有兩把,一把在刑部天牢的牢頭手中,一把在杜元浩手中。對咱們來說,等於沒鎖。」
玉夫人抿嘴笑道:「自打這杜元浩造出了鐵囚車。妾身便令人取得模子打造了鑰匙備著。」
她取出一隻匣子遞給東方炻。裡面放著把黃澄澄的鑰匙。東方炻笑了笑道:「朱丫頭也是明天啟程回蘇州府?」
「是,四海錢莊正在連夜備行李。聽說四海錢莊留下了一個街上的流浪漢。叫白瑪,今天朱小姐的馬發瘋在街上亂闖,是他打死了那匹馬。」
東方炻腦中晃過白瑪那張有著刺青的臉,笑了笑道:「她總是心好。」
玉夫人緩緩說道:「公子,妾身要提醒你。這個白瑪據說對戈壁的地形氣候很熟悉,以前常帶商隊的。我想,朱小姐這時收留他,恐怕和東平郡王脫不了關係。她不忍心求公子去闖石城大獄,自己卻是要去拚命的。」
東方炻的臉色驟然變了,一掌拍在桌上道:「她不擔心朱府被牽涉進來?」
玉夫人心道,女人若為了情,飛蛾撲火在所不惜。她這一路恐怕不會回江南蘇州府,劫不了囚車是會跟到望京城的。
東方炻心情大壞。沉思了會道:「看來她也想到龍門山動手。我更不能讓她壞了我的大事。叫人拖住她,無論如何不能讓她在囚車過龍門山前到。截住朱府的人。這傻丫頭。朱府不能牽連進去。」他一咬牙又道,「陳煜絕不能到望京落進皇帝的手中。叫黑鳳多備桐油火箭。實在不行。我寧肯讓陳煜死!」
玉夫人微笑道:「公子能當機立斷,妾身佩服。」
她走後,東方炻看著手裡的信,目中露出狠色。「對不起了朱丫頭。救不出他來,他落進皇帝手中只會生不如死。」

夜色中的石城大獄燈火通明。東方炻坐在離大獄不遠的二層樓房上靜靜的等待著。
子時,石城大獄的大門開了。四名大內鐵衛扛著一個麻袋上了輛馬車直奔州府衙門而去。東方炻目中漸露驚訝。白漸飛真的想掉包?
他沒有動。醜時初牌。一隊馬蹄聲踏破黑夜的寂靜直奔大獄而來。兩輛馬車在一隊官兵的護送下緩緩駛近,停在了大獄門口。
杜元浩與白漸飛下了馬車進了石城大獄。半個時辰後,兩人上了馬車。石城大獄的大門打開,一輛鐵囚車被四名大內鐵衛拱護著融進了隊伍。
東方炻目送這支隊伍自東城門離開了石城。手下人來報,另有四名大內鐵衛護著輛馬車從南城門走了。
放他們離開後,城門又悄然關閉。
如此,不管是哪一支出發的隊伍,藉著城門開閉的時間,都能先走半日路程。
果不其然,第二天城門直到快午時才慢慢打開。
東方炻不著急,黑鳳早就去了龍門山。走峽穀水路他更不擔心,經大江東行,棄舟登岸的地方離龍門山並不遠。且峽穀難行,水路要比橫穿戈壁繞上兩日路程。如果龍門山截下的鐵囚車裡沒有陳煜,他還能有時間。
不棄也不著急。小蝦調集的朱府暗衛從蘇州府趕來,會在龍門山集結。五百人的隊伍就算早走一天,腳程也趕不上她輕裝前行。
朱壽早畫出龍門山龍虎寨的那條秘道,她有信心在龍門山截下鐵囚車。她根本不去想從南城門出去的那支隊伍。
她笑著對小蝦說:「白漸飛沒有武功。他對鐵囚車的信心多過幾名大內鐵衛。他嫉妒陳煜。他一定會親自陪著他。說不准還會時不時的在鐵囚車旁晃來晃去。」
小蝦微笑道:「小姐有時候對人心看得極準。」
不棄搖了搖頭:「人心是最難猜的。我就不知道東方炻是想殺陳煜,還是想救他。他也有他的目的。讓他為了我救陳煜,我看難。」
所有人都衝著一個地點彙集。龍門關。
戈壁入冬之後氣候寒冷。狂風起時,車馬難行。無疑拖慢了隊伍的速度。
白漸飛縮在馬車上不停的搖頭,這差使真苦。他暗暗咒罵陳煜想出來的破計策。移開馬車踏板,對下麵一人道:「你本是死囚。現在肯定極難受。快了,到了龍門山你就解脫了。本官答應照顧你的家眷。」
下麵暗格中躺著個極年輕的人,手腳都被鎖著。半邊臉酷似陳煜,另半邊臉被一刀削了面頰。他平靜的說道:「大人說話算數,小人死不足惜。」
白漸飛倒了杯酒餵進他嘴裡道:「還有兩日,本官會讓你死個痛快。」
離這只隊伍幾十裏的地方,朱府的車隊也在艱難前行。
「不能再走快一點嗎?」不棄有些焦急的問小蝦。
小蝦為難的說:「咱們行李多,外面風大。」
不棄掀起車簾叫過白瑪道:「你熟知戈壁地形,能不能帶我們抄近路趕在他們前面?不坐馬車了。咱們騎馬先走。」
白瑪比劃了下,從懷裡掏出一張紙遞給不棄。
她看了看道:「好,我們就從這條路走。」
小蝦反對:「小姐,你不會武功。龍門山已佈置好了。你去不去都不重要。
不棄看了她一眼,緩緩的說:「我是不會武功。但是我一定要親眼看到。」
小蝦輕歎了口氣道:「好。」
三人棄了馬車,帶夠食水糧食帳篷,離開了官道。
與此同時,東方炻隻身輕騎上路。早繞過了官兵到了龍門山。
冬季,龍門山面對戈壁的一面像刀鑿斧削,褐黃色的山沒有半分生氣。那條通往內陸各州的山道幽深狹長,山谷裡吹出嗚嗚的風聲。
官兵在山口紮營一夜後,第二天進了龍門山道。
山道只能容四匹馬並肩而過。五百騎兵的隊伍被拉得極長。
白漸飛回頭望了眼身後的那輛鐵囚車,喝道:「快速通過。」
這時,山頂絕壁上傾倒下一桶桶桐油。
聞到油味的白漸飛跳出車廂,一名大內鐵衛已牽過一匹馬來。白漸飛上了馬,抬頭望去,絕壁之上火星點點。他大喊了聲:「小心火箭!」
這一聲像是號令。無數的火箭自山頂射下,整個山道燒成了一片火海。
他帶著自己的馬車往前急衝。山道上又有絆馬索牽制,他自己被一名大內鐵衛拉上了馬。白漸飛回頭看到那輛馬車被絆倒在路邊,得意的叫道:「放火!」
幾名大內鐵衛取了弓箭點燃箭簇直射向馬車。
見馬車燒起大火,低聲對白漸飛道:「成了,大人。」
「走。」白漸飛與大內鐵衛和少部份官兵衝出了山道。
遠遠的看到這一幕,東方炻心裡暗驚,並不理會那輛鐵囚車,直奔馬車而去那馬車似乎是用浸了油的木材所製,火勢極大。東方炻奪過一名官兵手裡的長刀,大喝一聲朝馬車劈了下去。
勁風帶過,馬車漸漸散架。夾層中滾出一人,手足釘著鐐銬,鬚髮全燃,已辯不出面目。東方炻解下大麾蓋在他身上撲熄了他身上的大火。手中長刀桃開了他後背的衣裳,露出滿身傷痕。
他看到他肩頭的那個箭創與後背隱約的刀傷倒吸了口涼氣。
這時被火截斷了的官兵後退出龍門山口,扔下幾十名屍體和那輛鐵囚車孤零零的在山道上。
兩邊山巖同時現出人來。有龍虎寨的人,有東方炻的人。
三爺小心的上前賠著笑臉道:「東方公子,我龍虎寨今後怕是不能現在龍門山呆了。劫囚車可是……」
黑鳳長劍輕輕揮動,三爺脖子微涼,瞪大了眼睛倒了下去。
「看過我的臉,知道是我,還能活嗎?」東方炻緩緩說道。
他慢慢地走向鐵囚車,對身邊龍虎寨山匪們的慘叫聲充耳不聞。他掏出鑰匙輕輕插進鎖孔擰開。
一陣弩箭聲響起,他的身體往後仰倒。眼前似掠起了刀光,如飛雪撲面而來。
鐵囚車裡竟然還藏著兩名大內鐵衛,刀勢狠辣。
東方炻避開了弩箭就避不開刀光。眼見會被刀劈中時,他腳尖勾起名地上的官兵扔了過去。手中軟劍亦同時穿過刀光,刺進了一名大內鐵衛的右肋。左手探出握住了另一名鐵衛的手腕。拔劍碎腕瞬間完成。
他以劍指著那名捧著斷腕的大內鐵衛道:「東平郡王人呢?你活著就死不了。我不想折磨你。你說了,我給你一個痛快。」
那名大內鐵衛望了眼前面的馬車,大笑道:「白大人奉皇上密令,如若不保當場格殺!」
東方炻心裡長歎手中劍抹過他的脖子。
這時黑鳳和他的手下已解決完所有的山匪。黑鳳問道:「怎麼處理?」
「抬走我們的人。先回龍虎寨。我估計不棄也快到了。朱府的人都在山寨裡。我不想殺她的人。」東方炻示意一人抬起陳煜的屍體,回龍虎寨。
不棄三人從山中秘道直走到龍虎寨山中大廳。才出秘道,就看到大廳裡坐著二十名荽靡不振的人。
四周站著五名蒙面持刀者,對她們客氣的說道:「公子請朱小姐在此等候。他會把東平郡王帶來。貴府的人並無大礙,公子不想讓他們壞了計劃。」
不棄喃喃說道:「他的武力有這麼強嗎?」
小蝦目光涼寒,突然出手。以一敵五絲毫不落下風。她收了手淡淡的說道:「原來龍虎寨的三爺早投了你們。難怪我手下的暗衛會中了招。」
「小蝦姑娘說的沒錯。我不想傷了貴府的人。給他們解藥,速離開龍門山吧。官兵隨後就會到的。」東方炻走進山洞,望著不棄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是生是死

朱府的暗衛們慚愧的站在不棄與小蝦面前。不棄溫和的笑了:「你們做得不錯!」
沒有完成任務就被擒下,是恥辱不是誇獎。所有人都認為孫小姐是在嘲諷。
豈料下一句話讓大家都愣住了。
「還好你們一個都沒傷著。謝謝你們。」不棄襝衽微微躬身。她笑道,「我本來對望京城的白公子好奇。想和他開個玩笑,扮了山匪嚇嚇他。來了這裡,看到你們都在,我的想法就改變了。」
她臉上露羞澀,彷彿做錯事的孩子:「白公子不比在蘇州府時,他已經是欽差了呀。萬一起誤會,劫欽差可不就是謀反麼?咱們朱府家大業大,大家過得平平安安,犯不著。東方公子有這個膽,咱們可沒有。所以,謝謝你們沒有衝動的動手。都起來吧,咱們看會兒龍門山的風景就啟程回蘇州。」
「是!」暗衛們大聲回道。孫小姐厚顏無恥的話卻說得在理。
朱府家大業大,犯不著背上劫欽差的罪。就算有人知道朱府的人出現在龍門山,那是剿匪。是幫著欽差殺敵,朝廷應該獎賞。
東方炻拊掌大樂,他走近不棄笑道:「朱丫頭,你這麼怕和我綁在一起?」
是,我怕。我怕你藉著這件事情讓朱府與你脫不了幹係。不棄笑道:「是啊,劫欽差的罪名你自己扛吧。這事與朱府沒有半點幹係。我是絕不會承認的。你也休想用這個再來威脅我!」
東方炻看到不棄雖然在笑,眉梢眼底帶著絲倔強,禁不住情神一黯。他瞟了眼不遠處停著的那具屍體,心裡掙紮起來。要不要讓她確認。那人燒得面目全非,後背勉強能看出那兩道舊傷。自己拿不實在,只能借她去確認屍體的真假。但是要讓她去辨認嗎?
天光自溶洞頂部灑下來。青白色的光線像層沙漏下。山縫沁出清泉滴嗒落在水潭中。彈指問的寂靜卻讓對視的兩人覺得過了很久很久。
這時自洞外奔進一人,悄悄對黑鳳說了句什麼。黑鳳喊了聲:「公子!」
東方炻回過頭,見黑鳳輕搖了搖頭。他心裡一聲長歎。大江上攔截四名大內鐵衛和他們帶的人已有了消息。確認不是陳煜。那麼……心裡不忍,眼裡不忍。但他必須要得到答案。
他睨著不棄,聲音很輕,說的很慢:「你不好奇,不關心,不害怕?你不想看一眼?」
話音才落,不棄的身體劇烈的顫抖起來。她伸手抓住了小蝦的胳膊說道:「小蝦,我們該走了。你知道溶洞是怎麼形成的嗎?你看外面,好大的山谷。風景一定也很不錯。」
她拉著小蝦急步往外走,白瑪緊跟著兩人,朱府的暗衛們警惕的跟了上去,環衛在她身邊。
不棄呼吸山間的清泠空氣,抬看望向四周的絕壁。灰褐色刀削般的絕壁,白雲藍天,谷地在這冬季仍保有一片鬱鬱蔥蔥的翠綠。淺淺的雪鋪在綠上,煞是美麗。她悠然神往的說道:「剛才那洞很大對嗎?其實這裡在億萬年前也是個溶洞。一點點被掏空了只剩下個石殼蓋子。終於有一天,塌了,由洞變成了坑。這種坑就叫天坑。洞再大始終見不得天光,頂塌了,站在這裡方知天有多高遠,風來去多自由!」
東方炻走出洞口,望著不棄的背影說道:「是極好的風景。這裡做他的埋骨處也不委屈了他。」
小蝦回頭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柔聲說道:「小姐,咱們回蘇州吧。老太爺一定很想念小姐。」
不棄緩緩轉過頭來。那目光讓東方炻心悸。她站在離他兩丈開外,卻像離他極遠。她輕聲說道:「他曾經問我。如果他死了我會怎麼辦?我是頂頂現實的人。我說,他死了,我會再找個更好的人嫁了。你知道為什麼我不喜歡你嗎?因為你縱然對我好,為了你的目的,你仍然殘忍的對我開口!你要我好奇什麼,關心什麼?你要我看什麼?看一眼他燒得面目全非的屍體?好替你確認一下他的生死?」
她只看了一眼,一眼就夠了。大麾蓋住那具屍體伸出了只燒見白骨的手。不棄眼裡漸漸湧出淚來,「我要回蘇州了。欠你家的,我會還得乾乾淨淨。東方公子,我還不起,會守約嫁給你。不過還有一年半而己,算我求你了。也許我有一生的時間面對你,這一年半,你就別再來打撓我了。」
東方炻臉色一變,知道自己好不容易在不棄心裡存下的那點好被她抹煞了。
他冷笑道:「他對皇帝重要,對我同樣重要。我的確是想讓你確認,難道你想自欺欺人?你趕來龍門山,不顧朱府會牽進謀反大罪之中,不就為了一個真象?」
小蝦喝道:「東方公子,一眼也能知道那人被燒成什麼樣子。你怎麼能逼著小姐去看?」
「我看!我怎麼不想看?!我不過是存著心不肯信罷了!抬出來看個清楚豈不更好?你要真象,我也想要!」不棄一跺腳發了狠。
大麾掀起的瞬間,小蝦驚呼了聲。白瑪轉身攔在了不棄身前。
「讓開,我一定要看!」不棄惡狠狠的瞪著他。
白瑪慢慢的低下了頭,腳步卻沒有移動半分。
不棄尖叫一聲伸手推他:「讓開,我看,我要看看是不是他!我要親眼看看他死的有多慘!你滾開!」
白瑪迅速的看了眼小蝦。小蝦點了點頭。他突然扛起了不棄,邁開步子往山上急奔。小蝦揮了揮手,朱府暗衛們跟了上去。
山間傳來不棄淒厲的叫罵聲。小蝦冷冷看著東方炻道:「燒成這樣,你想讓她夜夜噩夢?小姐曾說你對別人的狠,對她倒是極好。其實也不過如此罷了。東方公子就此別過。」
東方炻抬頭望向上山的路。小蝦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上的瞬間,他大喝道:「告訴她,後年中秋我會來!我一定會來!」
山間空寂,他想起第一次進這天坑來龍虎寨的情景,那時候想著她的甜蜜心情。短短一個月,他在這裡目送她離開,心卻變成了這天然山坑,空得讓他恨。
東方炻手掌拍出,山壁間一柱石筍瞬間倒塌。他微蹙著眉,眼裡流洩出傷心。雙手胡亂擊在石壁上瘋狂的大喊道:「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我?為什麼她要恨我?」
黑鳳輕叱了聲躍起,攔腰抱住了東方炻,堅定的地道:「公子,咱們回家吧。我會把她帶回來。」
「我不要!」東方炻大吼了聲將黑鳳拋了出去。他喘了口氣,眼睛漸漸變紅,冷冽地說道,「黑鳳,回家!我要回去問問老爺子。我長這麼大連碧羅天的鬼影子都沒瞧見一個,東方家為什麼要為碧羅天賺錢!我為什麼要找到那東西!」
黑鳳道:「東平郡王怎麼處理?」
東方炻看著大麾下陳煜的屍體,冷冷地說道:「我不信皇帝連一眼都沒看到他,就有這樣的魄力下令讓白漸飛殺了他。我更不信如果真的是他,朱丫頭會不讓他入土為安!我終是心軟了。否則,就憑那個醜陋的鬍子與小蝦,還能真的帶走了她?他肯為他而死,也算是個義士。這裡天高地闊,葬在這裡也不算委屈了他。」
山谷間松柏下堆起一坯新土。山谷中漸寂無人。
通往蘇州府的官道上緩緩行進著朱府的車隊。不棄趴在馬車視窗目光空洞。
白瑪與小蝦騎馬跟在馬車旁。
過龍門山時,不棄下令繼續前行。所有人都知道她想離龍門山再遠一點。天色漸晚,小蝦問了朱福與朱壽的意見,決定就地露營。
林間不多時燃起火堆。近三十名護衛宿在外圍。白瑪自去照顧馬匹。
睡到半夜,朱福,朱壽和小蝦同時翻身掠起,護住不棄。
林間飄來一股淡淡的血腥氣。火堆燃著,外圍的護衛競沒有一人有反應。
小蝦緩緩走過去,腳尖一勾,地上睡熟的護衛翻了個身。她的瞳孔猛然收縮,回頭看了朱福與朱壽一眼用唇語說道:「中毒。」
她的聲音略有絲顫抖。這些護衛離他們不過三丈,是什麼人能無聲無息的下毒將他們全殺了?
她想起白瑪,腳尖一點,朝栓馬匹的地方掠去。美麗的臉上露出一絲狠意。
白瑪睡在一棵樹下,不遠處火堆的光照著他臉上的刺青,猙獰可怕。
小蝦小心的接近他。離白馬尚有一丈時,白瑪睜開了眼睛。
「白瑪。你可以說話了。這裡並無他人。」小蝦淡淡的說道。
白瑪詫異的望著她,張了張嘴,喉間發出兩聲短促的聲音。他指了指喉,撓了撓腦袋。
小蝦笑了笑,手中短匕化為一道亮光直刺白瑪。
白瑪愣住,似不知道為什麼小蝦要殺他。他下意識的往後躲,卻忘了身後是樹,他靠著樹站著,小蝦的匕首已至喉間。
小蝦冷冷地逼視著他道:「你半路出現無事。府裡的護衛卻全部死了。是在食水中下了毒嗎?真高明,無聲無息殺盡朱府的護衛,你的手法很高明。」
白瑪憤怒的瞪著她,喉間發出像野獸似的低吼聲。
這時不棄也被驚醒,朱福與朱壽攔看她不讓她過去。不棄的目光與白瑪輕輕一碰,她踉蹌的後退了一步。
小蝦眼睛微瞇,匕首往前狠狠刺下。
「不要!小蝦不要!」不棄尖叫了聲。
就在這時,白瑪動了,手掌在地上一拍,身體貼著樹桿一躍而起。
「果然是個高手。豈是空有一身蠻力而己。你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接近小姐?!為什麼將朱府的暗衛全部殺死?你騙得過小姐,騙不過我!你在龍門山的身法分明是懂輕功的人!」小蝦顧不得不棄的命令,厲聲說道。
白瑪站在樹桿上,突然摳下一張樹皮以指為筆劃下一行字,扔給小蝦。身影椋起,霎時消失在林間。

白瑪是誰

白瑪站在一根松柏枝上,腳下簇簇墨黑到了極點的松招刳微微的顫抖。他伸出手在身邊摘下一簇松針。松針柔軟,刺著掌心傳來酥麻的感覺。左額的刺青圖案傳來灼熱的感覺,他不看也知道她在看著他。只是腳粘在了松枝上,心捨不得山中有月,映進他黑白分明的眼裡,雙瞳中那亮光像有人在江邊抖散了蠶絲,泛起不盡的溫柔之意。
「小蝦!你別冤枉了他。」不棄聲音有點發顫,她擠出笑容對朱福和朱壽說道,「我知道他有武功,特意找了他來做保鏢的。他是……九叔認識的人,這些護衛的死和他無關。」
花九再一次成了不棄的萬能擋箭牌。但幾疑難雜症,舉一舉他老人家的牌子,便能疑惑化之,困惑解之。
只有這次,不靈了。
小蝦冷冷說道:「小姐,你別受他的蒙蔽。這林子裡除了咱們幾個活著的,就只有林中的飛烏,地下的走獸。朱府死了二十八名護衛。閣下手法高明,手段毒辣。以我一人之力怕是留不下你。但你別忘了,我們是三個人。」
不棄急得跺腳:「你們還當我是朱府小姐嗎?我說的話還算數嗎?!」
沒有人理會她,在小蝦三人心中,朱府死了二十八個人,其中有二十名武藝超出尋常護衛的暗衛。這些都是朱府的力量,培養他們並非一朝一夕。三人如何不怒。
話音一落,朱福與朱壽已朝白瑪衝了過去。
不棄張嘴想喊,見白瑪不吭聲的與三人周旋,一時間不明白他心中所想。他站在樹枝間,腰間那把彎刀舞出團團光影。明明三人的拳腳已經招呼到了他身上。他卻能像只泥鰍似驚險萬分的躲開。
三人心意相通,圍了白瑪,只由一人主攻。另兩人時不時補上一拳,踢出一腳。要耗盡他的體力。
白瑪瞥見不棄急得開跳,嘴角抽動,似拿定了主意。緊握成拳的左手驀得散開。那蓮攏在掌心的松針劃破空氣射出。
三人躲避的瞬間,白瑪漂亮的一個縱身落在了不棄身後。一手箍著她的腰,將彎刀壓在了她脖子上。
這瞬間不棄聽到了自己的心跳得厲害,一下下的。
「你究竟想做什麼?!」見不棄被劫,三人立時住了手。
白瑪嘴裡發出聲呼哨,一匹馬奔了出來。他攬住不棄飛身上了馬,瞧也不瞧他們拍馬就走。
小蝦正欲追去,白瑪手中刀光閃動,割下不棄的一絡長髮順風飄揚。威脅之意不言而喻。
「我會找到你!」小蝦伸手接過那絡黑髮,怒極吼道。
而蹄聲幽幽,漸弱不聞。
「這回引狼入窩了!」朱壽歎了口氣。慢吞吞的走到中毒的護衛旁,低下頭挨個查看。
小蝦氣得臉色發白,朱福限裡卻露出狐狸般的神色:「小蝦,孫小姐絕對不會有危險。她認識他。你沒見他劫持孫小姐時,她臉上根本沒有半點恐懼。我怎麼看怎麼也覺得孫小姐好像還在笑呢。」
小蝦詫異的看著朱福。
這時朱壽喊了起來:「你們來看!」
朱府的暗衛身上都有一個標記。地上二十名暗衛中卻有四人沒有。
「難道是東方炻的人混了進來?暗衛在龍虎寨著了他的道。」
「有可能。那個白瑪為什麼要殺死這次隨我們來的所有護衛呢?」
朱福想了想道:「我明白了。這些暗衛是去了龍門山打算劫鐵囚車的。白瑪知道有人混進來,他不知道是什麼人,乾脆全殺了。」
朱壽也點頭道:「他是在防著有人洩露消息對朱府不利,他是在替咱們滅口。這人做事不拖泥帶水,倒也是個狠辣角色。」
小蝦疑惑道:「他會是誰?為什麼小姐這麼信任他?難道是東平郡王的人?」
三人苦思良久之後,發現馬匹也被動了手腳。擺明瞭不讓他們追上去。
大總管朱福做了決定:「孫小姐應該無恙。先回蘇州再做打算。這些護衛已經死了,朱府在龍門山的事情就當沒發生過吧。」

奔出密林之後,白瑪帶著不棄馬不停蹄,直進了隨州地界,聽到大江奔騰這才停了下來。
此處怪石嶙峋,驚濤拍濤激起雪白水花。在山崖之下卻有一彎平靜的回水淺灘。
他抱了不棄下馬,瞪著她嘶啞看喉嚨道:「你為什麼不喊不叫?」
不棄歪著頭看他,哼了聲道:「不跪搓衣板認錯,休想我理睬你!」
白瑪湊近了她,額間那塊刺青襯著臉越發猙獰:「你不怕我殺了你?!」
不棄一巴掌把他的臉推得老遠,憤憤的說道:「你連我也瞞!陳煜,別以為我配合你演戲,我就會原諒你!」
白瑪撲哧笑了,伸手拉住不棄,撫摸著她的臉道:「你的眼睛亮,眼力真好!」
他的聲音變得和平常一樣,不棄卻哇的哭了起來,手捏起拳頭死命捶著他的胸道:「你騙我,你瞞著我,你知不知我都快被嚇死了!」
陳煜站著讓她發洩夠,這才伸手拉她入懷,低低說道:「我聽到你唱歌了。我走了,又忍不住回來。我答應過你的,我不會拋下你的。」
他的下巴抵在頭頂,手緊緊的抱著她。胸腔裡跳動著滿滿的酸痛。他知道他回來的後果,他知道帶走她的後果。但抱住她的瞬間,陳煜不後悔。他捨不得讓她去經歷一回他所經歷過的死別。
不棄漸漸止住了哭聲。她抱住了他的腰喃喃說道:「回四海錢莊後,你換了件乾淨衣裳站在我面前,我就知道是你了。我開心的真怕你拒絕我走掉。」
陳煜抬起她的下巴,眼睛眨了眨道:「我要是真長成這樣,你也不怕?」
不棄好奇地說道:「怎麼弄得這麼像?」
陳煜得意的對她笑了笑,推操著她道:「取了毛氈披著,這裡近水風寒。我先把易容去了。」
不棄披了毛氈坐在江邊目不轉晴的看著他。陳煜脫了衣裳,只穿了條褲子走進了江水中。他自懷中掏出一瓶藥粉灑在身上,慢慢用水洗去肌膚上的薑黃色。
最後整個人全浸進了水裡。
等他站起身時,皮膚已恢了正常。頭髮恢復了黑色。額頭刺青消失不見。他摸了摸剃去額發光光的腦門打了個噴嚏。
「哇,真神奇!」不棄趕緊把衣裳遞給他穿上。
兩人在崖下避風處升了堆火,偎依著聽陳煜說他怎麼變成白瑪的經歷。
「那人出來救驚馬的身法和他以拳打死馬的蠻力不同。他竭力掩飾,怎麼瞞得過我?一個掩飾武功又假裝憨厚的人讓我覺得奇怪。第二,東方炻帶走你的時候,以他的精明,他會對白瑪不聞不問?第三,他跟在東方炻身後看似在追你。
我卻看到東方炻比了個手勢。我敢確定,這個人一定是東方炻的人。我就跟著他。見他去了四海錢莊假裝熱心的報信。掌櫃的又留下了他。我就在想,他的任務會不會是來一出救人,好留在你的身邊。所以,我進了四海錢莊,在柴房裡殺了他。皮膚染黃,頭髮染色,繪點刺青圖案都難不倒我。只是可惜我的頭髮了。」
陳煜摸了摸光溜溜的前腦門歎了口氣。
不棄越看他的腦門越可愛。她想了閒刳馬背後的行李中翻出一頂皮帽子扣到了他腦門上笑道:「好啦,這樣還是英俊瀟灑的郡王爺!」
陳煜用兩根手指頭拈著她的青布襖戲謔地笑道:「一天也捨不得脫,這麼想我?也不怕捂出蝨子來!」
不棄拍開他的手道:「這是狐裘!很值錢的!比棉襖好多了。誰想你呀!本來被東方炻說怕了。結果回到錢莊就看到你扮成的白瑪,我高興壞了。」
陳煜奇道:「你怎麼認出我的?我在小六面前晃了半天他都沒認出來。」
不棄嘿嘿笑了笑:「我別的不會,就是感覺特別靈敏。上回東方炻裝你,我就認出來了。白瑪裝啞巴時我就在想,是不是聲音不好裝?」
「他是真啞。不是裝的。他熟悉戈壁沙漠也不是假的。他也長年在石城替商隊們引路。我想,他應該是東方家在石城的眼線。在龍門山,東方炻就沒看出破綻。他對白瑪不熟悉。如果能以這個身份留在你身邊,我覺得不錯。我本來還想用這個身份取得他的信任,可惜現在不行了。」
不棄疑惑的說道:「那你為什麼要殺光朱府的護衛暴露自己?我還想你易了容就這樣留在我身邊呢。誰也不知道,就我明白。這樣多好。」
陳煜歎了口氣擁緊了她道:「雖然這次是我設計定了一個謀反的罪名。但皇上真要拿這個做文章,朱府就在劫難逃。知道你們到龍門山劫欽差,還知道你與東方炻有交情,這些暗衛很危險。咱們出了龍門山後,我總覺得身後綴著有人。
我檢查馬匹時發現,有幾匹馬的蹄鐵與別的馬不一樣。我敢肯定,是中間有人用這種不起眼的方法在報信。至於是在向誰報信,我不知道。謹慎起見,我還是對他們全部下了狠手。不要怪我狠。我知道有人是無辜的。但是如果朱府因此被誅九族,上萬人問斬,我只能下手。」
不棄嚇了一跳:「不是吧?這麼嚴重?」
「先高祖皇帝在位時,上將軍龐其擁兵自重。御史大夫上本參奏其府中藏有龍袍玉冕。上將軍府被抄,滅九族。殺一萬零四百人。上將軍押送進京途中有人劫囚車,被當場捉拿。九族被滅,殺四千七百人。你知道九族是指什麼嗎?如果你謀反,皇上下令誅你九族的話。大魏律九族為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你的父親是莫老爺,那麼莫府闔府,莫夫人的娘家飛雲堡。朱八太爺所在的朱府闔府,朱家出嫁的九位姑奶奶及其兒子孫子。朱八太夫人的娘家闔府所有人都會死。
這世上但凡與你關係近的親屬都逃不過。你算算會有多少人?這叫斬草除根。」
見不棄打了個寒戰,陳煜歎了口氣道,「傻丫頭,欽差是隨便能劫的麼?」
不棄確實不知道。她害怕的說:「白漸飛跑了,皇帝會不會對朱府不利?」
「東方炻做事滴水不漏。我想龍門山龍虎寨裡的人肯定被他滅了口。敢跟著他走的人都是不怕皇帝的人。我只能防著朱府這邊。不棄,我想通了。咱們這就私奔吧。你別管朱府的事情,我也不想管碧羅天與東方家的事情。找個好地方,安靜過日子去。」
不棄愣了愣,想起朱府裡的人又要為自己被劫持擔心,不禁猶豫起來。「再等我一年半好不好?等我還清……」
陳煜的手指摁住了她的唇。他定定的看著她,柔聲道:「朱府的欠銀我來還。不棄,我會讓人傳信給朱八太爺,他不會擔心的。」
皇上現在不對朱府下手並不是他不想,而是他選擇了另一條路。他要完全掌控朱府。動了朱府會影響整片江南。如果朱府賣鋪子當生意把三千萬兩還給東方家,皇上得不到銀子,同時還要擔憂東方家會謀反。
他不能讓朱府還銀,更不能讓不棄嫁給東方炻。碧羅天太神秘太遙遠,他只閒刳所有的網還沒有拉好之前,帶著不棄做兩條漏網的魚。
他微微笑著,眼底一片溫柔。不棄從他眼睛裡看到了一絲隱憂,又帶著絲乞盼。那點乞盼像快要熄滅的火堆裡最後一絲火星。讓她捨不得叫他失望。
不棄摟住他的脖子輕聲笑道:「柳林裡埋了這麼多錢,我還擔心什麼?」
陳煜猶豫了下認真的說道:「不是柳林裡的東西。不棄,東方炻肯用三千萬兩銀子來換它的。但是我希望它在樹下埋一輩子。至於我如何替朱府還錢,自然有我的辦法。你信我可好?」
不棄點了點頭。她又忍不住好奇:「東方炻說皇帝要找你拿東西。是柳林裡的東西嗎?是什麼?」
陳煜坦誠的看著她道:「對皇帝重要,對我不重要。就讓它一輩子埋著好了。我想把它忘了。有一些秘密,就讓它永遠成為秘密的好。見了天日只會帶來痛苦。」
「好,我就當不知道它。」不棄沒心沒肺的笑了。
「你怎麼不打破砂鍋問到底了?」
「我要求很簡單。你好好的。老太爺好好的。咱們過舒心日子就好了。咱們去哪兒?」
陳煜認真的說道:「小六沒有跟著你們一起走,是我叫他走水路先去杭州了。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既能探知朱府的動向,又能遠離望京過舒服日子。兩全其美。只是,如果被皇上知道,他會真的抓我進天牢。如果被東方炻知道,他會殺了我。你怕麼?」
不棄倚在他懷裡平靜的說道:「我也想明白了。能在一起過一天是一天吧。」她知道,陳煜帶自己私奔,而不是去找碧羅天必有他的原因。但她不想問,不想有分離。
天色漸明,陳煜帶著不棄沿大江往東,直奔杭州城而去。

皇帝知道了

幾場茫茫的雪落下來,鋪滿瞭望京城。
皇宮的地龍燒得滿殿生春。禦書房內皇帝擱下硃筆,接過熱巾擦了手。端起一杯明前甘露呷了口。
見皇帝神情愜意,旁邊侍奉的太監悄悄鬆了口氣。覺得這位年輕的白大人運氣真不錯。
白漸飛換了身青色的官袍,恭敬的跪著。換了官袍,他整個人的氣質隨之而變。斯文的臉上多了幾分沉靜與莊重。他凝視著身前那塊青磚,彷彿上面寫滿了字,目光專注。
「起來吧。」皇帝擺了擺手。
「謝陛下。」白漸飛站起身,膝蓋還是被青磚硌得有點痛。他靜立在殿上,雙目微垂,保持著一位臣子應有的恭敬之儀。
皇帝微笑地注視了他一會兒,溫和的開了口:「這一趟辛苦你了。你與煜兒相熟,這一趟有何收穫?」
白漸飛恭敬的回道:「回陛下,臣此行不負皇上所托,小有斬獲。」
皇帝睨了他一眼,悠然喝著茶道:「說說。」
白漸飛袖子裡的手微微發顫,他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激動,平靜的回道:「東平郡王不可控。」
「嗯?」
「臣用毒丸試他。他果然不肯順從。當場把毒丸強餵進了臣嘴裡。若他真心替皇上辦事,服毒丸不外是向皇上表示忠心的態度問題。而東平郡王反以之威脅臣不能亂說話。」白漸飛輕聲說道。
皇帝放下茶杯,輕描淡寫地說道:「你膽子不小哇,敢私自讓宗親郡王服毒丸受制於你。」
語氣淡然,白漸飛霎時嚇出一身冷汗,撲通跪倒在地,顫聲道:「臣惶恐。那個……只是養生補氣丸而己。臣只是想試一試東平郡王。」
皇帝一個沒忍住,呵呵笑了起來:「起來吧。一塊長大的,虧你想得出來。東平郡王早來信告訴朕了。全部的藥丸都送了回來。他只是氣不過你的態度罷了。」
白漸飛的手頓時攥成了拳頭。他謝過皇帝站起身,眼裡閃爍著深思。拱手道:「陛下,臣有話想說,先請陛下恕臣無罪。」
皇帝臉色不悅的說道:「還要和朕討價還價?」
白漸飛掀袍跪下,以頭觸地道:「臣不敢。臣以為東平郡王非可控之人。聽完皇上口喻之後,東平郡王極其憤怒,並無對陛下的敬畏。東平郡王心機深重心思細密,他能看出臣對他的試探。而他告訴陛下,交出藥丸,又何嘗不是他順水推舟將計就計呢?東平郡王詐死隱身查案,如果他只在意花不棄,而花不棄又失蹤的話。何以掣肘?」
皇帝自御座上站起,負手走到他身前道:「告訴朕你還看到了什麼?」
白漸飛鬆了口氣,認真的說道:「東方炻對東平郡王的態度很有問題。郡王定此計劃,是因為東方炻已經疑心他是蓮衣客,會牽絆住他,讓他無暇分身查案。但是當臣殺死替身時,卻看到東方炻極在意東平郡王的身死。他關注東平郡王,絕非因他是蓮衣客,是受了皇令去查碧羅天這麼簡單。但臣百思苦想,也只能以東方炻為博花不棄一笑解釋。」
皇帝的雙瞳微縮,沉默了良久後道:「現在東平郡王在何處?花不棄是否已經回到了蘇州?」
白漸飛輕歎,陳煜,不是我對不起你。忠,只對君。友,當別論。他自懷中取出密信匣子雙手呈上:「朱府隨行所有護衛中毒而死,包括臣一早安排潛進東府的一人。花不棄被白瑪劫走。尚不知他是否是東方炻的人。但,東平郡王下落不明。臣以為太過巧合。」
皇帝看了密報,冷冷吐出一句話:「著大內鐵衛找東平郡王進京面聖。繼續盯著朱府。」
「微臣告退。」白漸飛磕了頭,躬身後退出了御書房。
皇帝臉上陰晴不定,突喝道:「叫阿石來!」
不消片刻,換了內侍服飾的阿石戰戰兢兢進了來。跪伏在地上不敢抬頭。
「當日信王爺過世後,東平郡王做了什麼?」
阿石一愣,顫聲道:「郡王悲痛欲絕,獨自呆在流水園。直到元少爺與白大人到。」
「他進過信王爺書房沒有?」
「小的,不知。當時場面混亂。王妃夫人們哭成一團。小人,小人……郡王緬懷王爺,應該是進過的。皇上,小的只知道這些。沒有別的異樣。就是元少爺先到,進了流水固後關了房門,不讓人進去打撓。」阿石心裡害怕,據實說他也只知道這些。
皇帝眸色轉深,淡淡地說道:「下去吧!如有隱瞞,朕剝了你的皮。」
「小的不敢。」阿石磕了頭,出了禦書房。外間冷風一吹,他覺得後背涼沁沁的。心裡著急的想,難道皇上有什麼疑心郡王的?他該怎麼把這個消息通傳出去呢?
「阿石,以後你就調至咱家身邊。」大內總管大太監李環似笑非笑的看著阿石。
能到總管大太監身邊服侍,在宮裡也算平步青雲了。阿石只覺得一顆心恐懼的都快要蹦出口來。低下頭恭順的應了聲。他知道,要想傳消息給陳煜,短時間內是不太可能了。
粗使太監們清掃著道路上的積雪,嘴裡吐著白氣。掃雪是件力氣活兒,掃過之後,又有新雪落下,似乎怎麼也掃不完似的。
皇宮常有人經過的地方是必須要掃的。冷宮與內侍居住之地以及天牢處的通道向來是無人打掃。而今日,這群太監們得了今,在一個時辰內必須將冷宮外的道路打掃乾淨。
未時不到,天色已偏陰沉。顯然又有一場大雪即將落下。皇帝的禦駕終於出現,粗使太監們跪了一地,大氣不敢出。心裡卻在猜測送這位大魏國最高統治者要去冷宮看望哪一位娘娘。不外兩重結果。要麼重新受寵,要麼會被當場賜死。
冷宮只是一座幽禁犯罪妃嬪的宮殿群。因少有人顧及這些也許將老死在冷宮裡的女子,做事的太監與宮女懶心無腸的將正殿外的雜草拔了,雪自然是不會打掃的。更何況,皇帝陛下堪稱英明,不好女色。整座皇宮裡只有一後三妃兩嬪。
冷宮中只有前朝的兩位老妃嬪,先前得罪了太后,連皇帝登基大赦都沒能從冷宮裡出去。兩位老妃嬪時日無多,得了太后之令,不能讓她們死,在冷宮苟延殘喘等死罷了。
冷宮清寂,麻雀嘰喳叫著。
皇帝帶著大內侍衛與貼身太監在冷宮深處一處獨立的殿堂前停住了腳步。
門是緊鎖著的,庭院內的積雪夠深,仍有灌木雜草探出頭來。
門拴被凍住,大內侍衛用了內力才把門勉強推開。
外面的天光與寒風湧進殿內,裡面的人驚呼了聲。然後一個中年侍女奔出來,似被洞開的門和門口的人嚇呆。直聽到皇帝的貼身太監喝斥了句,才慌張的跪下:「奴婢紫鳶見過陛下。」
皇帝嗯了聲:「張妃可在?」
紫鳶顫聲道:「娘娘起不了床。望陛下恕罪。」
皇帝徑直往裡走,紫鳶正要起身,卻被大內侍衛拎起帶了出去。
風嗚嗚吹進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從寬大的木床上響起:「是皇帝來了嗎?」
披著鶴氅的皇帝緩步走到床前。淡淡的說道:「是朕。」
床上躺著個老婦人,滿頭白髮鋪散在枕席上。寬額上幾道深深的皺紋,癟著嘴,望之如八十老嫗。
她努力撐坐起來,身上的鎏金錦袍破日不堪,罩在她瘦弱的身上。她終於靠坐起身,喘了口氣道:「你母后怎麼不來看哀家?看看比她還小五歲的哀家老成什麼樣子。」
皇帝沒有說話。
張妃老病,一雙眼睛尚還明亮。她盯著皇帝說道:「哀家時日不多了。陛下有話就說吧。哀家等這一天等很久了。這種與世隔絕的日子,哀家也不想過了。」
皇帝冷笑道:「與世隔絕?朕記得三十年前,朕的皇弟貪玩進過冷宮。娘娘可還記得老七的模樣?」
七皇子?張妃目光轉柔,輕歎道:「七皇子趴在窗戶上往裡看。被哀家嚇了一跳。直喊白髮鬼呢。三十年前,哀家的頭髮就全白了。七皇子那時臉上透著一股機靈勁,哀家怎麼會忘記。」
皇帝淡淡的說道:「七弟今年秋天病逝了。」
張妃的手瞬間抓緊了被子。
「這三十年來,唯一闖進過冷宮,見過你的人就是七弟。誰曾想到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心機如此深重。太后與朕一直以為東西仍在你手中。卻不想你早交給了七弟!」
張妃看著皇帝,驀然大笑起來:「你父皇沒有拿到手,寵我一生。你們母子關我後半輩子,費盡心機想得到。只可惜,碧羅天的秘密,我一死,無人知曉!我會交給七皇子?他是你的親兄弟呢!」
皇帝冷哼一聲道:「朕把他栓在望京一輩子。如今他死了,煜兒過了今年就二十歲了。他是七弟唯一的骨血。東西是在他手上吧?」
張妃嘖嘖搖頭:「當皇帝的總是疑心深重。難道大魏朝如此不濟?竟害怕碧羅天真的奪了陛下的江山?」
「碧羅天的聖女嫁入皇宮,也沒見碧羅天有人來救你。朕真是懷疑,讓父皇小心防範了一生的碧羅天不過是個飄渺的幻想罷了。朕不怕,朕只是擔心有人藉機作亂,民不聊生罷了。」
張妃笑了:「先帝疑誠王,於是誠王才到荊州就病逝。皇上疑七皇子,七皇子就病逝。碧羅天是什麼?陛下心裡難道不清楚?」
她的雙眼瞪大了,手緩緩抬起,瘦骨嶙峋如雞爪般的手指著皇帝,像在念一個咒語:「先德仁皇后之子登皇位以襲正統。欽此。」
她的聲音尖銳,盯著皇帝緩緩後仰。皇帝上前一步,卻見張妃瞳孔放大,嘴裡沁出一絲鮮血死了。
他憤怒的吼道:「父皇對子民不好嗎?朕對子民不好嗎?他是德仁皇后的兒子就可以是個好皇帝嗎?正統?什麼是正統?為什麼歷經了三代,還不死心?!」
但是張妃已經嚥了氣,那雙沒有閉上的眼睛充滿了嘲笑譏諷之意。
皇帝喘了口氣,大步走出。冷冷的看了眼服侍張妃的紫鳶道:「你的哥哥究竟去了哪裡?」
紫鳶跪在雪地上,猛然抬頭。先前那股懼意消失不見。一雙眼睛幾欲噴出火來:「奴婢不知。」
「朕來告訴你。他跟著朕的七弟。一直藏在他的王府之中!」皇帝想明白了一切,眼前又晃動著老阿福一掌拍死自己的畫面。
都想以死斷了他的念想。可惜,還有一個人。皇帝怒喝道:「冷宮之中所有人杖斃!把東平郡王給我找回來!」
紫鳶放聲笑道:「沒用的皇上。大魏國註定了五世而亡!這是大巫師的預言,無人能違抗天意!」她嘴裡吐出一口黑血,頭歪到在一側瞬間斷了氣。
皇帝深吸口氣,冷笑。
當他真不知道嗎?他想起與七王爺臨終前的那場對話。
病榻前的七王爺已經撐不住了。他望著他,那目光彷彿回到了小時候。先帝的子女多,只有他們倆是同胞兄弟。
「皇上,請不要讓煜兒掌內庫。他還小,他喜歡外出走走看看。這望京城就像座石頭牢房,在這裡活一生太悶了。」
「七弟,你是在怪朕嗎?
七王爺看著他搖了搖頭:「你與母后都在疑我,疑我去見了張妃得了什麼東西。我只是好奇,好奇父皇最美的妃子在冷宮裡會變成什麼樣。如果可以,我寧肯當日沒有進過冷宮。也許,我就能出瞭望京,做個逍遙王爺。」
皇帝冷冷的看著他道:「你真的沒有嗎?」
七王爺輕笑道:「我說沒有,你會相信?你若是相信,就不會囤我在望京了。我這輩子走到頭了。你還是不相信?我心甘情願的留在望京,沒有封號,替皇兄打理內庫。皇兄還是不信,只能怪煜兒是我的兒子。皇兄疑我一生,沒有找到那東西,就再圈禁他一生好了。」
皇帝猶豫良久終於歎了口氣:「好,如果煜兒肯替我查出碧羅天的秘密。我就給他自由!他知道碧羅天嗎?」
七王爺眼睛亮了,扯住他的袍袖道:「十幾年前,臣弟心傷薛菲之死,曾去過她的夫家。臣弟懷疑她的夫家與碧羅天有關係,臣弟也曾囑人去明月山莊查看。死士只帶回了一幅地圖。在書房牆上那幅畫中。臣弟會讓煜兒選擇。若他甘心留在望京,就不會進宮見皇上。如果他願意要下半生的自由,皇兄就給他一個機會吧!他一定會盡心替皇兄辦事的。」
他終於答應了他。
皇帝面對冷宮清寂的殿宇,胸口起伏不平。他終於答應了他。他卻在利用他的死,利用他的內疚與憐憫,為自己的兒子贏得了時間。皇帝深悔不己。如果自己不顧念親情,那東西還在七王府!
他終於把一切想明白了。只恨不得將七王爺從墓中挖出來鞭屍。「朕賜你封號為信。你可對朕言而有信?!」皇帝咬牙切齒。

華敏郡主

大江之上一艘大船順江而下。
黑鳳遞過一封給東方炻。他看了嘿嘿冷笑了聲。
風吹起大麾飄動,就像他此時的心情,起伏不定。他的目光望向大江兩岸,儘是肅殺之意。
「公子,要不要去找朱小姐?」黑鳳等了良久沒見東方炻下令,見他默默站著吹江風,不禁暗歎了口氣。
從小就在手心裡長大的公子,要什麼有什麼,府裡美女還少了嗎?卻偏偏和老太爺一樣,喜歡上朱家的女兒。是緣還是孽?
「黑鳳,母親臨終時我應允過她,一定要報仇。玉夫人一直不贊成我要朱珠不要三千萬兩銀子。你是不是也這樣認為的?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相貌過得去,卻也不值得?」東方炻淡然的開了口。
黑鳳瘦削的臉上閃過一絲認同,低下頭去道:「黑鳳不知道。公子自拿主意。」
柳葉眉輕輕上揚,像兩撇俊秀的書法,意氣風發。東方炻撐著船舷道:「白瑪不會劫走她,更不會將那批護衛全殺了。那麼就只有一個可能。劫走她的人是東平郡王的人。他不會死。最初我懷疑過。但我現在知道,他不會死。回想起來,我就應該明白的。東平郡王狡猾多端,城府深沉……還是一個半點虧都不會吃的人。他劫走朱珠,是我的話讓他感到了危險,來自皇帝的危險。他想跑,可是我不願意讓他置身事外!這麼多年我家一直替碧羅天斂財。銅錢堆著繩子都黴爛了,糧草堆著發了芽,碧羅天的人怎麼不來取?同樣的皇姓子孫,憑什麼我要為他人做嫁衣裳?我家從此與碧羅天一刀兩斷。我偏不信那些邪神天助,我不信憑我數代的準備,我就不能掀了皇帝的金鑾殿!」
聲音輕而有力,驚得黑鳳單膝跪下,胸中氣血翻湧,雙目如赤,沉聲道:「公子下令即可!」
東方炻深吸口氣道:「去飛雲堡告訴雲鐵翼。一匹戰馬都不准流出草原。快過年了,北狄野王正在心急冬寒無糧草越冬,讓雲鐵翼把江北於州的邊防圖地形圖送給野王。」
黑鳳一驚:「老太爺不是向來反對向別國借兵的嗎?」
東方炻冷冷說道:「誰說我要借兵?我只是要轉移下大魏國皇帝的注意力。
我要看看東平郡王要怎麼選。是兒女情長重要,還是大魏國的內訌分裂重要!我要他帶著朱珠來求我。他背了謀反罪名想隱身,我偏不讓他如願!為了那東西我家忍了幾十年。他想藏一輩子,我就讓他主動拿出來。放出風去,就說東平郡王沒死,暗中脫逃。我給皇帝一個藉口公開緝捕他。如果有陳煜的消息,暗中通報官府。令船全速回荊州。」
「是!」
東方炻獨自站在船頭,喃喃說道:「陳煜,你是助皇帝,還是助我?助他你會死,助我,我要朱丫頭。你會怎麼辦?」

杭州城外孤山下有座小小的庭院。白牆青簷,小巧精緻。固外有梅花千株,皆盡怒放。
庭院不大,只有一進。進門倒廈之後是一方小小的天井。東廂兩間,西廂兩間。不棄與陳煜各住了東廂,小六住著西廂,還有一間是雜物房。屋子背後有小小的廚房。正房背後還有一座小花園,園子裡單獨有間茶室,便成了陳煜的書房。
別看著小六有時候像小孩,買下這座庭院的眼光卻也不錯。原主人這間茶室下鋪有地龍,燒起火來,比院子裡別處都暖。
茶室寬闊暖和,不棄就想冬天把茶室弄成榻榻米,白天收了地鋪,晚上睡。
陳煜便囑小六進城採買物品。用厚毛毯子鋪了地。又買了不棄要的棉花與布回來。
他白天在茶室看書研究地圖,不棄便端了針線籃子做抱枕靠墊。轉眼間半個月就過去了。
冬天一日趕一日冷,陳煜一天有大半時間是在茶室裡消耗掉的。不棄也不無聊,除了幫小六做飯外,沒事就呆在茶室裡聽陳煜看著地圖說大魏各地的風情。
她心裡有數,陳煜和外面是有聯繫的。他在朱府裡也一定有人。隔幾日他便會告訴她朱府的情況,朱八太爺的情況。他帶著她私奔,並非什麼事都不做。偶爾他會去杭州城一趟,回來後卻什麼都不告訴她。
每當他外出回來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就不再看地圖,會帶著她上山去打獵。
不棄記得只要自己開心,他彷彿就輕鬆許多。
他不說,她也不問。不棄看得出來,陳煜眼底總有層陰霾。
有天不棄趁他睡熱了,拉看小六上山打獵。陳煜找來後,讓小六砍夠三百斤柴才准回來。
她極小心的說:「我又不是一個人去。沒走多遠。」
陳煜什麼話也沒說,當小六的面抄抱起她黑著臉回家。她心裡害怕,路上一個勁認錯。結果進了茶室,他扔她在毛毯上撲上來就呵她癢癢,大笑道:「好了,今晚小六沒辦法跑回來聽壁角了。今晚我要抱你睡覺。」
不棄哭笑不得,笑著躲閃。卻敏感的發現他的笑容裡藏著的擔心。鬧騰一番後,那晚陳煜抱著她在茶室睡了一晚,她翻身,他跟著翻。她猛然坐起來,陳煜直接跳了起來。她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只好揉著眼睛說出恭。結果他就打著燈籠在茅廁外守著。
不棄只覺得心驚內跳。
第二天,陳煜在院子裡削木頭。花了兩天工夫給她做了副精巧的弩弓。還在院子裡立了個靶子教她練準頭。
她愛不釋手的把玩了會問他:「你怎麼知道我喜歡這個?」
陳煜悶了半天才道:「不棄,你強一點,我才放心!」
害她當時就差點掛不住笑容。
但日子一天天平靜過去。朱八太爺對外聲稱不棄在外遊玩。得到這個消息後,陳煜的笑容變得明朗,不棄狐疑的想,他是不是和那條老狐狸做了什麼交易。
不過,朱府平安無事,她也跟著輕鬆起來。
入冬後下了兩場大雪,院子外的梅花散發出陣陣冷香。
不棄穿著粉紅比甲,撤金白裙,披了鑲兔毛的披風。雙頰紅撲撲的,一雙眼睛水靈靈的望著小六,不住的跺腳:「哎哎,不要枝上的。要掃花上的雪。開謝了的可不要!小六,你輕功這麼差啊!你一上樹,那雪都抖完了。」
小六一身青衣短打,手上托著個澱青粉彩罐子,拿了支小刷子上竄下跳。聽得不棄仍不滿意,氣呼呼的回頭瞪她一眼。
好不容易掃得一罐子,他鬆了口氣遞給不棄:「給少爺煮茶去!」
不棄接過罐子放在鼻尖嗅了嗅道:「小六,老聽人說梅花雪煮茶如何如何香。你知道雪是怎麼來的麼?我告訴你呀,雪是天上的灰結成團掉下來的。陰溝裡的水,路上水窪裡的水變成水汽上了天。然後吧,裡面的渣子太多,天一冷就變成雪掉下來了。」
小六不屑的說道:「胡說八道!難道我家少爺年年都喝的是髒水化成的雪?少爺要喝梅花雪煮的茶。我忙活一上午,小姐不過燒燒水而己。」
不棄哼了聲:「我是心疼他,怕他鬧肚子!朱家成天都喝梅花雪水,我也沒喝出什麼好來。煮茶最好是泉水。梅花雪梅花雪,勞民傷財附庸風雅而己。」
小六正想反駁,看到陳煜施施然自庭院裡走出來,脖子縮了縮笑道:「反正梅花雪我弄來了。小姐用不用是小姐的事。我就賭少爺一口就能嘗出是用什麼煮的茶。」
不棄心想,真能喝出來?我弄把梅花煮進井水裡,我看他能不能喝出來,當即便道:「好,一兩銀子!」
「成交!」小六吐了吐舌頭,喊了聲我去砍柴,一溜煙跑了。
陳煜聽到兩人的對話,身影一閃又退了回去。他躲在院牆處偷看不棄,見她把裝著梅花雪的罐子抖了抖,小六一上午的心血化為烏有。緊接著就看到不棄攀著枝頭采梅花往罐子裡塞,再從水缸裡舀了瓢井水灌進去,得意的捧著罐子往回走。
「用這個糊弄我?」陳煜嘴角微微翹起,陰陰的笑了。
陳煜嗜茶,不棄想,這時候的人除了茶就是酒,要麼喝補湯,的確沒出息。
花樣太少,就只能變些花樣。講究點茶具,講究泡茶的水。
她捧了自己新研製的梅花井水進了茶室,隔了珠簾見陳煜正對著地圖看。知道他又在找圖上的碧羅天了。不棄暗笑,這樣也好,免得他看穿這水了。
她把混了梅花的井水倒進瓦壺裡煮,大聲說:「你忙你的。我沏好茶給你端來。」
陳煜呵呵笑道:「好,看看你的手藝有無進展。」
看著水煮沸,空氣中飄起一股梅香。
陳煜喲了聲:「今年的梅花雪不錯嘛!」
「那是!讓小六隻掃梅花蕊上的雪呢。」不棄邊答邊用沙布濾掉煮爛的梅花。沏了茶,笑意盈盈的端了進去。
陳煜放開手中的地圖,坐到矮幾旁,取了一杯嗅了嗅道:「有梅香冷洌。」
呷了口又道,「茶是碧螺春。」
不棄笑咪咪的說道:「不錯吧!說好了,我用梅花雪泡茶你喝,你今天就陪我去山上打野兔不作詩的。」
她痛恨這個時代的人,無事時偏愛吟詩作對。陳煜也不免俗,藉口天冷無事可做總出些句子逗她對。
前天出了句:「飛花撲窗入,我吟寒更切。」逗她說:「你如能對出下句,我就帶你上山打野兔!」
勾得不棄費盡心思去想呀想,最後想到吃晚飯,一天過完。
她用陳煜做的短弩越使越順手。二十開外射中紅靶心絕無問題。陳煜帶她上山打了幾回兔子,讓她過足了癮。不棄頗有種我也是武林高手的自豪,興奮得天天都想上山。
她眼巴巴的看陳煜慢慢喝完一杯茶,跳起來就去拿披風。
「等等,這茶不對!」
不棄心涼了半截。乾笑著說道:「怎麼不對了?」
陳煜笑咪咪的看著她道:「我嘴刁,騙不過我。這水麼,井水煮梅花,香氣過濃。碧螺春本身香氣馥鬱,兩者相沖,茶味就變了。我說的可對?」
不棄嘟起了嘴:「我不作詩!」
陳煜刮了下她的鼻子道:「我知道。你作不來詩的。不過,如果你能給我一個驚喜。我可以讓你射得更準。你想不想瞄都不瞄,一抬手就能射下一朵梅花?或者,我還能滿足你一個要求。」
不棄頓時被勾得眼冒星星。她絞盡腦汁,拍掌道:「我想起一首詩來了。千山烏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走,去梅林!我要喝著溫好的花彫看你舞劍!」
陳煜被她拉起來往外走,他尚沉浸在無比的震驚之中,喃喃說道:「絕妙好詩,她怎麼隨口就能做出這等好詩了?這個釣字用得真好。哎,你怎麼做出這首詩的?」
不棄回頭得意的笑道:「你劍舞得好,我就告訴你。」
進了梅林,白梅臘梅紅梅墨梅層層疊疊,美不勝收。不棄裹著厚厚的披風,把劍遞給陳煜。招呼小六搬了椅子凳子出來。燒起爐子,溫著酒,笑意盈盈的說:「不是要梅花雪麼?我要你舞劍,把梅花上的雪桃進罐子裡。舞完劍,有酒喝,有梅花雪煮的茶吃。」
陳煜捏了捏她的鼻子,脫了外袍,露出一身黑色勁裝。拿起瓷罐對不棄一笑,輕飄飄躍上了梅枝。劍光到處,一點雪色的雪花落進粉彩瓷罐中。身形飄動,靈動瀟灑。一時間又讓不棄想起了天門關他的英姿。
不棄撐著下巴,癡癡的看著他,喃喃說道:「太帥了!」
小六賊賊的低頭對不棄說道:「我家少爺風流倜儻,我建議你以後千萬別讓他在別的女子面前舞劍。否則,你就麻煩了。」
不棄嗯了聲,認真的說道:「小六你說的對。他只舞劍給我一人看就好,別的女人還是算了。」
正說著,突聽外面有女子呀了聲。陳煜驀得收劍,躍至不棄面前,匆匆對小六說了聲:「攔住了!」
他拉起不棄直奔向梅林深處。
這一刻兩人都想起在朱府柳林中躲丫頭的情景,不由得相視一笑。
陳煜抱住不棄低聲說道:「這回總沒有丫頭要喊你回去了。」
不棄輕笑道:「可惜,外面有姑娘看到你舞劍追著你來了。」
她的手在他胸前摸來摸去,眼裡滿是促狹之意。粉紅柔嫩的唇微微翹起,像極了樹上怒放的紅梅。
陳煜驀得捉住她的手,抬起她的臉,狠狠的吻了下去。
撲面而來的熱烈男子氣息讓不棄腦子一暈,踮起腳尖手勾住他的脖子輕輕嗯了聲。
那聲音如此柔媚,鼻端馨香隱隱。陳煜抱得更緊,手順著她的背脊往下托住她的臀部往懷裡帶,幾乎要將她嵌進胸中。
遠處傳來小六可憐巴巴的聲音:「姑娘,方才在下舞劍多有驚撓了!」
「咦,難道我看花眼了?明明是個黑衣男子,怎麼轉眼就換成青衣了?請你家主人出來吧,姑娘我想和他切磋下劍法!」
「真的是我呀!」
陳煜聽到小六傻不拉嘰的回答,氣息一窒,鬆開不棄道:「你再勾引我,我就顧不得你才十四歲了!」
不棄砸吧了下嘴,舌尖舔了舔唇,環笑道:「我就喜歡讓你吃不著!」
陳煜氣惱的瞪著她,勾起她的下巴,頭猛然低下,咬住了她的耳垂,含糊的說道:「有種你就喊癢別出聲。讓人聽到可就不好了。」
他的氣息傳進不棄耳中,她渾身癢得發抖,咬緊了唇。臉漸漸的憋得紅了,手用力地掐他的胳膊,最後忍無可忍張嘴就叫。
陳煜一把摀住她的嘴,放開她滿意的說道:「現過幾個月你就十五了。」
色狼!十五歲就敢下手?人家東方炻好歹還說的是十七歲呢。不棄鄙夷的看著他。狠狠的踩了下他的腳,瞪看他指了指外面。
陳煜滿足的抱著她繼續聽小六怎麼攔住來人。
「這片梅林是無主之林,姑娘我每天都來。我就不信,見不著那位使劍的高手!」遠處一聲嬌叱。
陳煜歎了口氣道:「遇到一個女劍癡了。難不成咱們要搬家?」
不棄不樂意了。好不容易把這裡佈置妥當。遇到一個愛惹事生非的女子,就要搬家?她壞壞的笑道:「你蒙了人皮面具去把她打發了。記得,用那張最老的!」
陳煜忍不住樂了。低聲叮囑道:「你不准出來看熱鬧。否則咱們就搬家!」
不棄知道厲害,點了點頭。
陳煜抱起她繞到後院越牆而入,戴了人皮面具,便要出去。
「等等!」不棄看了他一眼,動手鬆開他的腰帶,塞了個抱枕進去,再替他綁好。她拍了拍手道:「嗯,又老又醜,還是個大肚子。她準沒興趣了。」
陳煜哭笑不得:「別人是對劍法有興趣。」
「我不管!」不棄瞪了他一眼。
陳煜搖著頭便出去了。
不棄跟在他身後,貼牆站著,準備聽動靜。
豈料陳煜才出門,就聽到一聲清淡之極的聲音:「爹!驚動你了?」
不棄聽到小蝦這聲爹,驚得木立牆下。一顆心像貓爪子在撓似的,恨不得衝出去看個明白。
院子外那姑娘的聲音變得羞答答的:「小女子好劍法,偶見公子於梅林中舞劍的英姿,一時心癢。公子莫怪。」
陳煜挺著大肚子。小六瞟了他一眼臉抽搐了下,強忍著笑乖乖的站在他身後,小蝦今天換了身黑色勁裝,頭髮束起,做男裝打扮。她偷來杭州不欲惹人囑目才換的裝。沒想到才到梅林就聽到小六與那位姑娘的對話。心知陳煜和不棄最好少見人,便繞到院門口施施然進了梅林。
她身材本就高挑,高出那姑娘半頭。頭髮柬起之後,那張如雪後晴空般的臉帶著淡漠的神情,一眼看去,像板了位玉樹臨風的公子爺。
「這位姑娘,在下無意與人切磋。你請吧!」
那位姑娘二八年紀,衣著華麗,嬌俏可人。她輕咬著嘴唇道:「我是誠心想與公子切磋。公子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呢?」
這時跟在她身邊的婢女不服氣了,一婢不滿的說道:「我家郡主千金之身,你竟敢拒絕?」
郡主瞪了她一眼,抱拳道:「下人不懂事。公子莫惱。」
陳煜一聽郡主二字,便知她是封地在杭州府的睿王爺千金華敏郡主。宗親之中好武之人不少。睿王爺的小女兒華敏郡主自小愛武成癡,號稱打遍杭州無敵手。他在望京也時有耳聞這位郡主鬧出的笑話。
他輕咳了聲,沙啞著喉嚨道:「小老兒見過郡主。既然郡主誠心於武學,切磋幾招也是可以的。點到即止,不可傷人。」
小蝦應了聲,從陳煜手裡接過劍來淡然的說道:「家父有令。在下卻有不請之請。」
華敏郡主眼睛放光道:「公子請講。」
「在下與老父僕從隱居於此,喜歡過清靜日子。郡主身份嬌貴,在下便破例與那主切磋一回。無論輸贏,請郡主不要再來打撓。」
華敏那主眼珠一轉道:「如果我輸了,我就不來。」
小蝦抬手道:「郡主請。」
華敏那主一拍手,身後長隨遞來一把劍。劍鞘古樸,流金嵌寶,一看便知是名貴之物。拔劍出鞘,劍發出清吟之聲。劍光雪亮如一泓秋水。
她笑道:「這劍是切金斷玉的寶劍。公子小心了。」
她挽了個劍花,一劍刺出,小蝦嘴角抽搐,這叫劍法?不讓她輸得太難看便是。應付了十來招,見華敏郡主嬌喘吁吁,手起劍至挑落了她頭一支珠釵。
華敏那主呆呆地看著她,似乎不相信竟然有人可以打敗她。眼睛放光像是見到了寶貝似的盯著小蝦上下瞧。
小蝦握得那支珠釵遞過去溫言道:「在下僥倖贏得郡主一招。」
「還未請教公子貴姓?家中就只有伯父與貴僕二人嗎?」
小蝦皺了皺眉道:「在下複姓司馬。」
華敏郡主臉一紅,一跺腳轉身就走。
「郡主,你的珠釵!」
華敏郡主身旁的婢女吃吃笑了,一人說道:「我家郡主送公子了!」
一群女孩子嘻嘻哈哈跑出梅林。
小蝦看了看手裡的珠釵,隨手一擲,插進了梅樹之中。她聳了聳肩轉過身道:「郡王,我家小姐可好?這地方不宜再住了。我看那位郡主貪玩好勝,耍得一手花劍招便糾纏與人切磋,日後還會來的。」
陳煜苦笑道:「當然不能再住了。我怕睿王爺認我做親家。」
小蝦奇道:「什麼意思?」
不棄這時從門裡探出頭來,見外面沒人,便叉了腰吼道:「好哇,小蝦原來你和陳煜狼狽為奸一起來瞞我!老頭兒知道嗎?」
小蝦打量了番不棄,臉上浮起了笑容:「當時郡王在樹皮上寫了地址。畫了瓣蓮瓣。我想小姐一定很想和郡王在一起。福總管與哥哥知道定然是反對的,只好先瞞過他們再說。府裡已經安排好了。老太爺不知道小姐和郡王在一起。我告訴他小姐平安,白瑪是郡王的侍衛。郡王過世後把錢都給了小姐,這會兒小姐跟著白瑪去拿銀子去了。老太爺便讓我趕緊來保護小姐。」
不棄忍住笑道:「你倒會撒謊。」
小蝦理直氣壯地說道:「小姐想和郡王在一起,又不方便公開此事。郡王是已死之人,我要瞞過府裡,只能這樣說了。」
不棄哼哼兩聲道:「這就是你們商量出來的瞞天過海之計?」
陳煜轉開頭,心虛的說道:「小蝦既然來了,收拾下東西,商量下搬家吧。」
不棄憤憤的捶了捶他的大肚子,又咯咯笑了起來:「我也要扮扮,讓那郡主叫我婆婆就更好玩了。」
小蝦蹙著眉道:「如果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地方。那郡主再來,我告訴她我是女人不就結了?」
陳煜低頭看著腰間鼓起一團,愁苦的說道:「還是搬家吧。總不能讓我總這樣啊!」
小六終於沒忍住,咧開嘴吃吃笑了。
陳煜瞪了小六一眼道:「做飯去!攔個人都攔不住!」
小六委屈的埋下了頭。暗地裡把華敏郡主罵了個狗血淋頭。
進了院子,小蝦看了陳煜一眼。他輕輕搖了搖頭。小蝦心領神會。
趁不棄與小六在廚房做飯,小蝦在茶室輕聲對陳煜說道:「北狄起了兵,破了寒山關。於州打起來了。府外多了很多陌生人。白漸飛來過府裡想見小姐。被老太爺以去幾位姑奶奶家走親戚打發走了。另外,東方炻遺人托話給我。說了句很奇怪的話。」
「什麼話?」
「飛雲堡牧場養了三萬匹馬。」
陳煜倒吸口涼氣。他攤開地圖,順著大魏與北狄交界處往南。飛雲堡的馬場建在於州邊緣的草原上。這裡離北狄不遠。牧場背後更有一座大山,引以為大魏屏障。
他的手指在地圖上順著於州往下,落在了荊州。大魏國兩位上將軍。一位是領二十萬兵馬鎮守石城的關野。另一位是駐守荊州領十五萬水軍的上將軍陳樹。
他喃喃說道:「東方炻真的要造反嗎?」
小蝦不解的說道:「這和東方炻造反有什麼關係?」
陳煜心亂如麻。腦子裡彷彿已經看到了東方家的兵力布暑圖。
「你倆說什麼呢?大廳開飯嘍!」不棄嬌笑著推開茶室的門。
陳煜笑道:「我正在問小蝦朱府的情況。回頭再說吧。先吃飯。」
他走出茶室,握住不棄的手道:「今天有什麼好菜?」
不棄笑著答了。
小蝦跟在後面,看著不棄的笑容,心裡慢慢湧起一絲同情與無奈。東平郡王想和小姐過自己的平靜日子。看來是好景不長了。
且說華敏那主回了王府,滿腦子都是梅林中黑衣公子的俊秀身影。臉微微紅著,盤算著自己守諾不去,叫最疼自己的大哥前去瞭解番黑衣公子的情況。
才進王府就看到有客前來,她正欲迴避摸回自己的院子。聽到堂上睿王爺一聲斷喝:「敏兒,又上哪兒打架去了?」
華敏哆嗦下,擠出笑容道:「沒有呢,父王。我出去賞梅了。」
她悄悄的抬頭,又看呆了眼。睿王爺身邊站著個美貌公子。他穿了身銀白色的袍子,肌膚如玉,眉眼如畫,正含笑看著她。
「這是望京莫府的莫公子。父王在望京城的生意夥伴。還不叫聲莫大哥!」
莫若菲拱手掀了口:「見過郡主。」
華敏心想,今天開眼了,平時瞧不上杭州府的公子少爺。今兒見了兩個。一個如雪後晴空,一個如詩如畫。前者冷洌似蘭,後者爾雅如玉。
她正犯著花癡,睿王爺卻極滿意女兒的反應。看樣子,這門親事自家女兒是不會反對了。他微笑道:「敏兒,你不是好武嗎?莫公子文武雙全,你若能向他討教討教,定受益菲淺。」
華敏一呆,這位美麗的莫公子也會武?她懷疑的看了他一眼。想起今天被黑衣公子挑走的珠釵,扁了扁嘴道:「我不信。」
莫若菲微笑道:「郡主是巾幗英雄,在下這點三腳貓功夫怎麼入得了郡主的法眼。」
睿王爺想到望京莫氏的產業,有心撮合,撫著鬍鬚笑道:「莫公子別謙虛了。這話反過來說還行。」
華敏聽了跺腳嗔道:「父王總是長他人志氣!來人!」
長隨送上劍來,華敏拔出來指著莫若菲道:「你敢與我比試一場嗎?」
莫若菲與容王爺有生意往來。聽說朱府孫小姐在外遊玩未歸,正想借睿王爺打聽不棄在朱府的事情。一個嬌生慣養的小羅莉,動不動就想學江湖俠女。他對華敏那主可沒有半點意思。不過,睿王爺的意思他一眼就看穿了。
想到自己的目的,再看看華敏郡主嬌憨的模樣。莫若菲暗笑,這輩子除了有錢,還能泡泡身份尊貴的郡主,也不枉轉世一回了。
見睿王爺滿臉鼓勵期盼,輕輕一笑,走到院子裡道:「在下便討教郡主幾招。」
「你不用武器嗎?」
莫若菲想了想自庭院中折得一枝梅花,枝頭幾朵臘黃的花骨朵含苞欲放。他溫柔的說道:「在下擅長四兩撥千斤,以柔克剛。郡主可不能大意了。」
話說的好聽,卻分明瞧不起她。華敏那主大喝一聲,劍光閃動,一來就是狠辣的招數。
與小蝦一樣,莫若菲嘴角也是一抽。他可沒有小蝦那種要讓華敏郡主輸得不太難看的想法。身體側過,輕輕鬆鬆握住了華敏郡主的手腕,摘走了她的劍。順手將梅花插進了她的髮髻。再托著劍送回去道:「郡主的劍。」
奪劍插梅還劍只在瞬息間完成。華敏郡主還沒反應過來,手中的劍莫名其妙地就到了莫若菲手中。她好武,天生卻無內力,只習得些招式罷了。練劍久了,較尋常女子力氣大得幾分,常把自己的婢女打得滿院子開跑,便以為武功學得不錯了。在杭州城人人都讓著她,誰也不敢招惹她,府裡侍衛更是成天拍她馬屁。
她從來都沒有遇到過能一招奪她劍的人。整個人傻了半晌,佩服之餘,又嫌丟人,競一跺腳跑了。
生氣了?莫若菲搖了搖頭,把劍遞給長隨,抱歉的對睿王爺說道:「在下得罪郡主了!實在不該一招奪了她的劍。」
「哈哈!不錯不錯!」窬王爺高興得大笑起來,「敏兒從小愛武,從來以為自己武功不凡,四處找人比劍。這杭州府裡的人都讓著她,莫公子不知道,讓她輸好!省得她成天活在自己的夢中。不知天高地厚。」
莫若菲暗叫壞了。早知道怎麼也該讓她十招八招,一招就奪了她的劍,小姑娘肯定氣壞了。
他堆起笑容道:「還是在下不對。不管怎樣也該讓讓郡主的。」
謙遜體貼武藝高強家財萬貫相貌出眾。睿王爺越看莫若菲越對眼。拉著莫若菲進了正廳繼續聊,熱情地留他在王府住下。
華敏那主回到房中,對著鏡子癡癡看了半天。鼻間嗅得梅香隱隱,莫若菲瀟灑奪劍,伸手插梅的樣子讓她的心一陣狂跳。
她曾發誓要嫁個武功超過她的男子。今天是頭一回輸在小蝦手中。丟珠釵時她便想,嫁給這樣一個乾淨俊秀的公子不錯。現在換回一枝梅來,滿腦子又是豐神如玉的莫府公子。思來想去,比較了半天仍半斤八兩,仍分不出哪個更好。
身邊婢女打趣道:「郡主不是想請世子去梅林一會那位黑衣公子嗎?不如叫莫公子去會會。咱們躲在旁邊瞧,看誰打得過誰。」
一句話讓華敏那主煩惱盡去,聽說父王留了莫若菲吃晚飯,還讓自己也去。
收拾打扮一番心無芥蒂的去了。
莫若菲聽華敏郡主不停口的攛掇著他去和梅林中的黑衣公子比劍,心裡煩悶不己。他離開望京千里南下是有正事要做,哪有功夫去替這位郡主打架找面子。
華敏郡主嘴一扁道:「他搶了我的珠釵。父王,莫大哥不幫我,你讓府裡的侍衛替我要回來!」
睿王爺心想,那個武藝高強的黑衣公子還不知道是什麼來路呢。望京莫府卻是世家大族,若能將華敏嫁進這樣的人家比得她突然要嫁一個不知道底細的江湖漢子強。他笑道:「看看本王這女兒,嬌縱慣了。自己比劍輸了,硬要本王替她找回面子。莫公子,你幫本王這個忙如何?回頭再介紹蘇州府的商賈與你認識。想立足蘇州府的商界,本王還是有些人脈可使的。」
莫若菲一聽,當然笑著應下。

雨夜來客

傍晚時分下了起了雨。淋淋漓漓打在梅花上染出幾分冷香來。
「咚咚咚!」有人叩響了大門上的鐵環。
此時陳煜不棄與小蝦正在茶室敘話。小六心裡嘀咕,今天怎麼這麼多事。午時來了郡主,來了小蝦。現在是什麼人來敲門。
他隔了門大聲問道:「誰呀?!」
門外傳來一個斯文的聲音:「在下與書僮賞梅誤了時辰,主人家行個方便,容我主僕二人避避雨。」
小六暗悔自己找了個冬天風景好的宅院。梅花開上一冬,這院子就沒辦法清靜了。他透過門縫望出去。外面依稀能看到一個穿青色長袍的書生。身側站著個書僮打扮的人,努力地替書生撐著把油紙傘。
小六鬆了口氣,拉開了門栓。瞟了眼書生與那個書僮道:「我家院子小。府中是女眷,不太方便請公子入內。兩位就切刳廓下避雨吧。我去稟報我家小姐一聲,順便給公子端點熱茶吃食來。」
那公子拂了拂淋濕的半邊衣袍,拱手斯文地說道:「有勞小哥了。」
小六趕緊避開,不受他的禮:「公子客氣了。公子請稍候。」
他轉過倒廈,臉上神情變得緊張萬分。小六努力控制自己不用輕功,盡可能加快腳步。轉過正房,小六提起輕功直衝進茶室:「少爺,白漸飛來了,說是避雨!他身邊的書僮一雙布鞋半點泥漿都沒沾上,是個高手。」
來的這麼快?一個月都沒有過完呢。陳煜心裡暗歎,溫柔地望向不棄。
她坐在毛毯上,仰著臉望著他,淺淺笑著。似乎並沒有把白漸飛放在心上。
小蝦皺眉道:「我中午才到,他傍晚就找了來。是跟著我來的。對不起,小姐。我太大意了。」
不棄拍了拍她的手道:「別內疚。不是你大意,跟蹤你的人是高手罷了。」
小六急道:「少爺,現在怎麼辦?」
不棄伸手握住了陳煜手,微笑著說道:「皇帝要你去查碧羅天,你卻帶著我住這裡逍遙,他不高興了。白漸飛既然去過朱府……皇帝用我威脅你是嗎?在石城我見白漸飛的時候就知道啦,皇帝要朱家的銀子。他要銀子就不會為難我的。你走吧。只有我在這裡,皇帝就不會懷疑你。」
她的手不冷,柔軟纖細。一握之下卻帶給陳煜巨大的力量。他看了眼桌上那幅寒山釣雪圖,圖上歪歪扭扭的題詩唇角勾起一抹笑來。這是他握住不棄的手寫的。她的手這麼小,環在懷裡的身體那麼瘦,怎麼可能抵擋風雨?
她也很聰明,自己沒說也猜到為什麼想帶她私奔的原因。皇帝是用她威脅自己了。而自己怎麼能讓她為質。
「我答應過你,不會扔下你的。皇上不會大張旗鼓調兵來,白漸飛帶幾個大內鐵衛來罷了。我還應付得了。」陳煜緩緩說道。他鬆開她的手,拿起了長劍。
不棄靜靜地看著他,限眸分外清澈:「你不殺他們,皇帝就不知道你的真實想法。他還會利用你替他辦事。你一動手,就是公然抗旨了。你殺了白漸飛帶我走,皇帝一怒之下會拿朱府的人出氣。我放心不下老太爺,還是要回來的。結果都一樣,你就先離開吧。」
小六著急的望著陳煜道:「少爺,小姐說的對。白漸飛是跟著小蝦姑娘來的,他不知道你在這裡,皇上就不會懷疑你。我會保護小姐的。」
陳煜欲言又止。
他的目光不棄明白,她輕輕搖了搖頭。朱八太爺重新給了她一個家。幾位總管待她如珠如寶。她怎麼能扔下他們不管?
小六匆匆說道:「我去前面守著。少爺,馬在後院。」他一溜煙出了茶室。
陳煜撈起一旁的厚毛披風披在了不棄身上,細心替她結好帶子。他輕輕說道:「皇上想要朱府的銀子,不會為難朱八太爺的。不棄,你跟我走。天涯海角,總會有咱們的容身之地。」
他轉身拿起長劍,背好長弓,伸手欲牽不棄的手卻落了空。陳煜猛然回頭。
不棄已經退到了小蝦的身後。她輕輕說道:「我不會有事的,別擔心。小蝦攔住他!」
小蝦默默的抽出了匕首攔在不棄身前道:「郡王,我聽小姐的。我武功不如你,但是他們已經來了。你與我打,沒有帶走小姐的時間了。」
陳煜臉色驟變厲聲說道:「不棄,我沒時間給你解釋!你必須跟我走!皇帝不會讓你平安的呆在朱府,你不明白?」
他的眼神像極了那個雨夜在王府叫她妹妹時的眼神。雜夾著哀傷和心痛。他膈著小蝦向她伸出手來。不棄慢慢後退,臉上笑容燦爛無比。她對陳煜扮了個怪臉,滿不在乎地說道:「等你查到了碧羅天,皇帝就不會怪你了。到時候你來接我就是了。」
院子裡傳來小六故意提高的聲音:「我家小姐不方便見客,請公子二手就一下在廊下避雨。」
「麻煩小哥向你家小姐通報一聲,朋友來訪。」
小六詳裝怒道:「這位公子,你方才不是說貪看風景忘了時辰前來避雨?怎麼又冒充我家的小姐的朋友?你究竟是什麼人?」
白漸飛呵呵笑道:「孤山野梅令人留連。在下一路跟著小蝦姑娘前來是真,看風景誤了時辰也是真。」
小六大聲說道:「喂,都說了府裡是女眷,你怎麼還敢往裡闖?!」
隱約傳來打鬥聲和小六的大罵聲。
「跟我走!晚了就來不及了。」陳煜眼神焦灼。他走向不棄,小蝦手中的匕首揮出一道完美的光環,擋住了他的腳步。
「放心吧,我在朱府賺錢,你去找碧羅天。交給你了,小蝦!」不棄衝他一笑,輕盈的走向門外。
陳煜心裡著急,縱身躍起,不顧小蝦的阻擋,伸手抓向不棄。
不棄背對著他,猛的推開了茶室的門,揚聲說道:「小六,抱床被子給客人。雨這麼大豈有攆人走的道理!」
風雨聲從門外灌進來,撲上陳煜的臉。他停住手,望向門口打了個寒戰。外面傳來來人道謝的聲音,他心裡泛起股酸楚,扭頭推開茶室窗戶,一躍而出。
小蝦輕歎了口氣。她走出房門,見不棄站在廓下,滿臉淒然。小蝦心疼的低聲問道:「為何不跟郡王走?北狄和大魏軍在於州開戰了,皇上不會讓江南動亂。他不會動朱府的。哪怕找不到你,老太爺也不會有危險。」
不棄輕聲說道:「我不會武功,我怕會拖累了他。我在,皇帝會相信他沒和我在一起,他去找碧羅天了。東方家太強,只有皇帝相信他,他才不會腹背受敵。走吧,隨我再去會會白大人。」
她沒有回頭,只盼著陳煜能早點離開。不棄隱隱又覺得奇怪。陳煜費了那麼大的力氣設計謀反的罪名,詐死。不就是為了方便去找碧羅天嗎?為什麼他突然不想查了呢?為什麼他要帶自己私奔?
不棄顧不得再想下去,看了眼小蝦。
小蝦自她身後直衝進前院,冷笑道:「白大人的鼻子靈得很嘛。」
白漸飛身邊的書僮收了手。
小六揉著胸口大聲說道:「姑娘,這兩人不是好人!」
小蝦冷冷說道:「小六,你退下照顧好白大人。白大人的書僮功夫不錯。我手癢了,想領教幾招。」
那書僮見白漸飛微點了點頭,倨傲的說道:「你是男是女?」
小蝦目中閃過寒意,輕叱了聲,衝了過去。
雨幕之中兩條人影霎時在天井之中鬥到了一起。
小六看到白漸飛悠然自得的模樣,怒由心起,暗罵道我照顧你,我這就照顧你!他陰險的瞟著白漸飛,對準他的屁股就是一腳。
「小心!」不棄正踏進院子,看到一枝箭射向小六,嚇得大喊了聲。
小六也看到了。他收腳不及,翻身在地上打了個滾。廓下先前站著的地方釘著一枝餘勢未消的羽箭。白漸飛還帶有人來!小六心裡發寒,暗暗替陳煜擔心起來。
白漸飛負手望著不棄,唇邊笑容越來越深。他回頭得意的看著狼狽不堪的小六笑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古人誠不我欺也。」
小六爬起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飛快的跑到不棄身前站定。
不棄暗歎,堆了滿面笑容道:「小六,別杵在我面前當擋箭牌了,沏壺好茶來。白大人,請你的書僮保鏢們都住手吧。天寒地凍的,當差也不容易!」她轉身進了正房,點燃了燈,坐在正堂左首。
白漸飛對外喊道:「咱們是來作客的,又不是來比武打擂臺的。住手!」
東廂房跳下一個手持弓箭的中年男子,站在廓下,面對正房目無表情地站著。
院子裡那個書僮打扮的小夥子聞聲收了拳,翻了個白眼道:「我家大人叫停手了。」
小蝦眉一挑,匕首脫手而出。那書僮罵了聲無恥,翻身躲過。眼前突然冒出個拳頭,他的手下意識抬起招架。小蝦拳頭突收,飛起一腳踹在他胸口。眾人聽到咚的聲巨響,那書僮被小蝦踢飛撞在倒廈的牆上。
他揉著胸口怒道:「我家大人都說不打了,你怎麼不講規矩?!」
「我家小姐可沒叫我停。這一腳是替小六踢的。順便告訴你,我是女人。和女人講規矩,你傻了吧?」小蝦淡淡的說完。返身走進了廓下。
不棄心疼的看著她。小蝦身上的衣裳被雨淋濕完了,雨水順著髮梢往下滴落。「白大人在這裡,沒人會傷得了我。換衣裳去。」
小蝦沒有動。
不棄怒道:「沒聽到我說話?」
小蝦淡淡的說道:「聽到了。等一會兒。」她突然出手,掐住了白漸飛的脖子冷冷問道,「元崇知道嗎?」
廓下那個中年男子手中的箭指著小蝦喝道:「放開我家大人!」
白漸飛並不慌張,艱難卻平靜的說道:「你放心,他遲早會知道。我是陛下的臣子,問心無愧,無不可對人言。何況他是我的朋友。」
小蝦揚手將白漸飛摔進了院子,那書僮搶前一步接住白漸飛,低聲說道:「大人,這娘們如此無禮,不如……」
白漸飛搖了搖頭,推開他,整了整衣衫,笑容可掬地站在小蝦身前道:「小蝦姑娘別生氣。跟蹤你的人一共有七個。每一個都是高手。你沒發現不是你的錯。」
黑色勁裝貼服在小蝦身上,雨水順著美麗如雪後晴空的臉淌下。她冷冷看了眼白漸飛,扭頭走進了西廂房。
不棄笑呵呵的說道:「她就這脾氣,白大人別和她一般見識。請來飲杯熱茶吧!」
白漸飛施施然進了正房,掀袍坐在不棄右首,搖頭歎息道:「元崇怎麼會喜歡上這頭母老虎!」
「元崇眼光不錯。」
「非也。我覺得元崇眼光很有問題。在你的及笄禮上,我就發現了,小蝦再美,也奪不走你的光彩。」
不棄愣了愣,哈哈大笑:「多謝白大人誇獎。白大人動用七名高手跟蹤小蝦來見我有什麼事嗎?」
白漸飛認真的答道:「聽聞小姐在回蘇州的府中被白瑪劫走了。漸飛心急如焚趕到朱府,朱八太爺說小姐走親戚去了。不親眼看到你平安,漸飛放心不下。
不棄笑聲頓止,板著臉道:「你現在看到了?男女有別,夜已深了,我不方便招待你們。白大人想避雨,可以帶看你的書僮保鏢在倒廈歇一晚。我要休息了。」白漸飛站起身道:「好。我便在倒廈歇一晚。明日請隨漸飛一起回蘇州吧。朱八太爺很想念你。」
他走到門口,正遇著換了衣裳的小蝦和小六走來。白漸飛微笑著回頭:「我帶了十七個人。你最好勸小蝦別再動手,我不想傷了元崇的心上人。早點歇息。」
不棄輕歎了口氣,對小六說道:「找機會離開去找你家少爺吧。別再跟著我了。走得一個是一個。」
走進茶室後,不棄對小蝦說道:「皇帝看樣子要盯死朱府了。明天回去吧。」
小蝦沉默了會兒道:「小姐不用擔心老太爺。你離開,郡王才會安心。」
不棄平靜的說道:「不,我不在他身邊,他才更自由。只要他能查到碧羅天,皇帝就不會對付他。朱府家大業大,對皇帝來說,是會下金蛋的雞。他不會殺雞取卵。我是朱府的繼承人,我不會有什麼危險。」
「你錯了,不棄。」窗戶被推開,陳煜站在窗下幽幽的看著她。

碧羅天的預言

他沒有走!不棄驚喜的同時又惶恐的往外張望。
小蝦迅速出了茶室,守在了門口。
陳煜手指輕彈,熄了房中燭火。他翻窗進屋,將她擁進了懷裡,在她耳邊低聲說道:「不棄,走不了啦。白漸飛調了杭州府的府兵,把這裡全圍住了。」
「怎麼辦?」
陳煜狡黠地笑了:「他不知道我在,我就躲在茶室裡不出去。你忘了,這間茶室你建了的榻榻米是空心的。」
茶室鋪有地龍,冬天燒起火來,暖意瀰漫整座茶室。不棄硬逼著小六和陳煜做了幾天木工,將茶室一分為二,裡間比外間高出兩尺,搭起了一層榻榻米。
白漸飛絕對想不到陳煜還在這座小宅院裡呆著。不棄鬆了口氣,懶懶的偎在他懷裡。明天她隨白漸飛回朱府,兵撤走,陳煜也會離開。這是最後一個晚上了。她環抱著他的腰低低說道:「為什麼說我錯了?」
陳煜輕吻著她的鬢髮歎道:「傻丫頭,皇上要銀子找朱八太爺就行了。為什麼白漸飛一定要找你?皇上要的是我埋在柳林裡的東西。他是要用你來要脅我交出那東西。皇上既然已經知道了,我只能逃了。我又不能扔下你不管。思來想去,還是帶著你私奔的好。」
不棄納悶地說道:「把東西給他不就行了嗎?」
陳煜沉默了半晌道:「不棄,我不能給。誰也不能給。皇上,東方炻,我都不能給。那東西是邪物,能逆天。」
陳煜總不可能埋了顆原子彈在朱府吧?不棄嗤笑了聲道:「我可不信什麼邪物。這世上哪有什麼能逆天的東西。多半是什麼神棍胡口亂掐的。」
陳煜的手指自她臉頰上輕輕滑過,雙臂收緊,將她緊緊壓在懷裡。黑暗中,他的眼眸閃爍著一絲懼意。他將看到那東西時的恐懼深深的埋進了心底,輕聲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不棄好奇的問道:「究竟是什麼呀?」
「父王幼時跑進冷宮,見到了碧羅天的聖女張妃。他聽到了一個預言,說大魏國五世而亂,擁有碧羅天聖物之人將承大統。」陳煜斟酌了會兒,輕聲告訴不棄,「父王一時好奇,偷偷收留了張妃的哥哥,我的師傅老阿福。他相信了這個預言。自從他離開冷宮之後,皇上就疑心他了。藉口太后捨不得父王,將他圈在瞭望京。最是無情帝王家。父王只能緊守著這個秘密,半點風聲都不敢透露。他過世後,那東西就留給了我。他希望我能找到碧羅天,獲得力量,讓預言應驗。」
不棄忍不住笑了:「什麼亂七八糟的預言。說不定是哪個王爺想謀反奪江山想出的把戲罷了。」
陳煜輕歎了口氣道:「你說對了一半。先德仁皇后寵冠後宮,皇位卻沒有傳給她的嫡子誠王。先帝登基之後,誠王才到荊州封地就病死了。都說誠王沒有後人,我一直在想,東方炻沒準是他的後代。陳字拆開可不是爾東之意?他單名一個炻字。和我同輩的皇室嫡宗名字裡都有一個火字。太子名爍,二皇子名燁,三皇子名烴。皇上只知道那東西能破五世而亡的預言。東方炻想要那東西,自然是為了奪江山。也許當年皇位旁落,先帝是使了些手段的。也不知道東方炻怎麼活下來,他背後還有些什麼人。」
「除了年年北狄騷擾邊境外大魏國很太平。皇上倒也不是個壞皇帝。把東西給他,破了預言,讓東方炻不能造反。豈不是皆大歡喜?」
陳煜沉默了。
不棄突然警覺,憐惜的對他說道:「對不起,我想得太簡單了。你把東西給了皇帝,他也不會放過你的,是不是?」
陳煜抵著她的頭悶聲說道:「是啊,你就當我自私好了。我不肯用自己的性命換取天下太平。」
不棄哎了聲笑道:「改朝換代早晚都會有的事。皇帝得了那東西不見得天下就不會亂。東方炻沒得那東西,以東方家早幾十年前就開始斂財,發展勢力。他一樣會造反。他們想爭江山就爭去好了。咦,你剛才說得碧羅天聖物之人將承大統。你父王私心藏了那東西,不會是希望你去當皇帝吧?」
陳煜忍俊不禁:「現在才反應過來?你說我交出那東西,皇帝會放過我?坐江山的人只有一個,誰想坐那把椅子就打唄。如果我估計不錯,離東方炻起兵造反的日子不遠了。不棄,你答應我。一有機會就跟我走,別的什麼都不要管。」
「可是朱府呢?」
「放心吧,歷來皇帝都不會動世家大族。朱府一倒,江南就陷入混亂。所以,皇上是會保住朱府的。」
不棄明白了,東方家在幾十年前就扶持朱府,等到今天,只要拿走朱府的銀子,江南不戰自亂。可是她又疑惑地問道:「東方炻為什麼擺出一副不要銀子要人的架式?當年東方家的老怪物上門下聘,也是要母親不要銀子。怎麼也說不過去呀?」
陳煜身體僵了僵,隨即笑道:「傻丫頭,飛雲堡是他家的,明月山莊是他家的。銷金窟,一兩賭坊,還有你曾說過的蘇州河上最紅的妓舫。東方家不缺銀子,當年想娶你母親。現在東方炻想要你,不外是想獲得江南世家的承認。沒有世家大族的支持,江山打下來,皇位也坐不穩。」
不棄覺得他說的有理,壓根兒沒注意到陳煜的異樣。她的心思又被飛雲堡吸引過去了。雲琅的身影浮上心頭,心裡隱隱浮起無奈與哀傷。難道那個爽朗熱情的雲琅也將被東方炻捲進戰爭?
飛雲堡如果是東方家的,飛雲堡主的女兒嫁給瞭望京莫家。兩者是姻親,那麼莫若菲呢?與自己來自同一個世界的山哥,他又會在這場古代的皇位爭取戰中扮演什麼角色?
不棄越閒亟頭痛。陳煜的手指擱在她腦門上,輕輕的揉著:「扁舟泛湖,看花飲酒。任他心高,我自逍遙。不棄,我只想與你離了這些事非。」
不棄捉住他的手,交叉而握,盈盈笑道:「好。」
她的眼睛像天際閃爍的星辰,灰濛濛的天光裡,陳煜覺得此時的不棄美麗的讓他心醉。

莫若菲來了

雨下了一夜,至天明時方止。
小蝦閉上一夜未睡的眼睛有些酸。她再睜開眼裡,簿薄單眼皮裡閃過一如既往的冷靜。
身後茶室的私語聲漸漸低沉,她輕舒了口氣。心頭不自然閃過元崇傻呼呼的臉,情不自禁的想,元崇在望京做什麼呢?
「白漸飛走了!」奔至二門報信的小六高呼一聲,驚醒了小蝦。
「走了?」小蝦和推開窗戶的不棄同時驚問道。
小六點點頭:「我打開門看到外面的帳蓮沒有了。在梅林裡溜了一囤一個人也沒看到。」
宅子小,不棄不歡迎他。白漸飛倒也識趣,並沒有在倒廈裡呆一晚,而是帶著那個書僮和持弓箭的人在院門外搭了座帳篷。
不棄疑惑道:「他不是說想讓我和他一起回蘇州?他怎麼就走了?打草驚蛇,然後引蛇出洞?小六,你去門口盯著,你家少爺還沒走呢!」
小六啊了聲,見陳煜移開一塊木板,從榻榻米下鑽了出來。他喊了聲少爺,急急的跑前院守門去了。
榻榻米下的地上鋪了床棉被,陳煜沒有半點不舒服的感覺。他伸了個懶腰笑道:「我想明白了。白漸飛書讀得多了,喜歡不戰而曲人之兵,總以為自己謀略過人。他認為帶大批士兵圍了宅院上門驚擾,咱們就會有顧及。然後玩一招突然失蹤,叫咱們看不適他的心思。再留兩個眼線在暗處守著。普通人先驚後慌之下總會有一些舉動。他便可以從這些舉動中看出秘密來。皇上怎麼可能讓他知道那些秘密,最多讓他聯繫我,誆我回望京罷了。至於朱府,他也不敢動。他很聰明,感覺到中間有他不知道的東西。只不過,帝心難測,他想探得箇中秘密,是在替自己找死。」
不棄抿嘴笑道:「那你還躲著他幹嘛?」
陳煜慢條斯理地說道:「我偏不想讓他知道我在這裡,急死他。讓他想破腦袋也找不到我。」
不棄心裡暖呼呼的,故意歎道:「哎,外面就兩個眼線,那你可以悄悄離開了。」
陳煜握住她的手,溫柔說道:「不是我,是咱們。不棄,白漸飛以為你不敢拋下朱府。皇上不好明著拿我,咱們可以趁機走了。」
聽到兩人對話,小蝦輕輕一笑,返身出了茶室。
正在這時,小六又奔了回來說道:「又有人來了!」
陳煜看了看小六拿來的名刺,頭痛的說道:「莫若菲來做什麼?」
小六說道:「和昨天那個郡主一起來的。」
不棄想了想問陳煜道:「咱們現在走可以嗎?」
陳煜搖了搖頭道:「至少要等到晚上,白天不方便擺脫白漸飛的眼線。」
不棄為難的說道:「可是我現在不想見他啊,懶得和他解釋半天。」隔了這麼遠,他還是來了。她限裡有著濃濃的憂鬱,她和他再以死相隔,似乎也擺脫不了糾纏的命運。
小蝦說道:「我去吧。他們並不知道小姐和郡王在這裡。莫公子與那個郡主一起來,是衝著我來的。」她拿了陳煜的劍,和小六鎮定的出去了。
不棄在屋子裡轉了一圈,看著屋子裡的佈置心漸漸的沉了下去。這裡的一切別人看不出端倪,莫若菲一定能。他能因為自己喊他一聲山哥失態,他一定能看出茶室佈置中透出的異樣味道。
陳煜好笑的看著她道:「他最多吃驚你怎麼會成了朱府的孫小姐。」
不棄心裡很亂,其實她現在已不太害怕莫若菲知道她了。但心裡仍然慌亂。
她苦笑道:「我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你又不方便讓他瞧見的。我不想一個人面對他。」
陳煜以為她對從前的經歷仍然介懷,輕輕擁住她道:「如果他闖進來,咱們一起躲了就是。」
不棄輕輕歎了口氣,環抱著他的腰喃喃說道:「我這一生都不想和他再有什麼糾葛。到了晚上咱們就走吧。隨便到什麼地方都好。」
她身上透出的濃濃憂傷讓陳煜心起憐意。他撫摸著她的頭髮,淡然的說道:「好。」
小六打開門,莫若菲一襲錦衣長身玉立。
他身後的華敏郡主在看到小蝦的瞬間眼睛一亮,她把莫若菲往前一推道:「我說過不來的,可是我這位朋友非要來領教你的劍法。他硬拉著我來的。」
小蝦淡漠的看著華敏郡主,目光慢慢移向莫若菲:「對不住,我沒有和人比劍法的嗜好。」
她示意小六關門,莫若菲笑了:「姑娘不欲與在下比劍,走得渴了,能否請我們喝杯茶?」
「姑娘?」華敏郡主失聲驚呼,看了小蝦幾眼,嬌俏的臉漲得通紅。
莫若菲瞭然的看了她一眼,對眼前臉似冰雪的小蝦產生了濃濃的興趣:「在下的表弟雲琅曾說過,江南朱府孫小姐身邊有位武藝高強,性情冷漠的女保鏢。不棄她還好嗎?」
小蝦冷冷說道:「我家小姐姓朱,莫公子認錯人了。」
莫若菲愣了愣,望向門內宅院心情複雜。她的保鏢在這裡,她在嗎?突然想見到不棄的心讓他失去了冷靜。他偏過頭對華敏郡主道:「郡主,你不是想討回你的殊釵?」
華敏郡主啊了聲,又羞又氣的望著小蝦道:「還我珠釵!」
小蝦下巴揚了揚:「好像插在那邊梅樹上。」
華敏郡主幾時愛過這種奚落。將小蝦認成男人已經很丟臉了,定情的珠釵還被她隨手扔在梅林之中。
還沒等她說話,小蝦便道:「各位請。關門。」她回轉身欲走。
華敏那主一跺腳道:「她敢搶本郡主的珠釵,給我檎下!」
跟來的王府侍衛聞聲拔刀,衝過去將小蝦和小六圍了起來。
耳旁聽得刀劍叮噹,莫若菲微微一笑,提聲喊道:「不棄!大哥來了!」他身形展動,目光在空曠的院裡一掃而去,直奔後院而去。
小蝦心裡著急,見華敏郡主輕咬著唇滿臉委屈。她恨華敏無中生事,擊倒兩名侍衛之後奔至華敏身側。
華敏郡主冷哼了聲,揚劍便刺。
一招,她還沒看清小蝦的招式,手裡的劍就被打落在地。
小蝦毫不留情的說道:「以後莫要帶劍出杭州府。」她收了劍揚聲說道:「小六請郡主正堂奉茶,王府侍衛們都請住手吧。」
黑袍晃動,追進了後院。
莫若菲呆呆的站在茶室之中。日式的榻榻米,散落扔在上面的心型抱枕都讓他心裡湧出一種極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他的腿極沉重的移動,目光突看到書桌上那幅寒江釣雪圖。「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他喃喃念著畫上的詩句,臉上哭也似的難看。
如果這世界上還有一個人和他一樣,靈魂來自另一個世界。便只有她了。和他一起墜落山崖的小不點。
她沒有死,她和自己一樣穿越到了這個異世。莫若菲曾經不止一次的想過,如果時光回轉,他還會不會為了幾千塊錢逼著她去騙婚。他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他回到前世,他一定會對她好,寵她護她。
他也曾經懼怕過,因為她的出現會毀掉自己現在的一切。可是現在,他什麼想法都沒有。只想與她相認,想和她說會話。
小蝦此時衝進茶室,沒看到不棄與陳煜,心知他二人躲進了榻榻米下。心中一定冷聲說道:「莫公子,擅闖我的內室是大家公子所為?」
莫若菲指尖顫抖,回過頭看向小蝦,眼睛漸漸的紅了:「你,你可想吃碗奶湯麵?」
小蝦本來就是清冷之人,聽到這句莫名其妙的話並無太大反應,只把頭轉向一邊。
莫若菲見她不理不睬,神情冷淡之極。他心裡又是激動又是酸痛,拿起那幅畫低低說道:「你別否認。難道這首詩是小六寫的不成?」
院子小,只有小六與自己。不是小六寫的,只能是自己了。小蝦淡淡地說道:「是我寫的又如何?我與你索不相識,不知莫公子何以對一首詩如此介懷?」
她越是這樣說,莫若菲越是肯定。他扔下畫上前兩步急聲說道:「這麼些年你怎麼過來的?你叫什麼名字?」
小蝦戒備的看著他,沉默片刻後道:「我怎麼過的與你無關。我叫司馬小蝦。」
「司馬,江南賭技世家司馬家。怪不得,隨州一兩賭坊的風水大輪盤是你做的。怪不得。哈哈!小蝦,小蝦,我終於找到你了!」莫若菲想得明白,竟放聲大笑起來。
他的笑聲中帶著股釋然的興奮,又有種莫名的悲愴。
小蝦冷靜的看著他,一動不動。
追來的華敏郡主被他的笑聲驚愣住,大喊道:「莫公子你別笑了,你替我教訓她!」
莫若菲收了笑聲,溫柔的看了眼小蝦,對華敏郡主拱手道:「郡主,小蝦得罪了郡主,我替她道歉。郡主若不嫌棄,我教郡主幾招絕妙劍法可好?」
他此時心裡痛快之極,多年纏繞於心的石頭落了地。絕美的臉上隱隱散發出一層淡淡的光華,縱是小蝦,也被他的絕色美貌震憾了心神。
華敏郡主看著莫若菲,心裡還在彆扭著,嘴裡已輕輕吐出一句:「哦,好啊。」
「郡主,在下遇到了故友,想敘敘舊,郡主可否先行回府,在下回頭就來王府。學到這幾招絕妙劍法,郡主的劍技將更上層樓。」莫若菲溫溫柔柔的哄著華敏郡主,他知道華敏好武成癡,便以絕妙劍法相誘。
誰知華敏郡主臉色一變,盯著小蝦,越看越覺得她美得不染塵埃。見莫若菲為了她道歉,稱為故友,要私下敘舊,心裡莫名的難受。她冷哼了聲道:「你廢了她的武功,本郡主就饒了她!否則我定叫父王治她藐視皇室宗親之罪!」
莫若菲目中寒光閃動,笑容越發和熙:「小蝦是我失散多年的親妹妹。郡主看在下薄面,饒過舍妹吧!」
華敏吃驚的看著冷漠的小蝦,再看看莫若菲,訥訥說道:「她,她真是你的親妹妹?」
「如假包換。當年我兄妹二人失散,約定以詩相認。我若沒看到這首《江雪》,又豈知親人仍在世間。請郡主原諒舍妹!」莫若菲半真半假的說著,對華敏郡主深揖一躬。
小蝦知他是替自己解圍。她也不願招惹華敏郡主,索性不開口站在旁邊看戲。
華敏那主見莫若菲滿臉誠摯,側過身不受他的禮,輕聲說道:「你說過教我劍法,你可不能食言。」
莫若菲溫柔的看著她道:「在下絕不食言。郡主大度,若菲銘記於心。」
華敏那主瞟了眼小蝦,想起自己昨天還在為選哪個為夫婿發愁,竟噗的笑出聲來。她擺了擺手道:「好吧,我在王府等你。小蝦姐姐,你的劍法好,你也來王府教我劍法吧!」
小蝦勉強地嗯了聲,算是回答。
華敏走後,莫若菲極熟埋怨她來:「傻子,你多說幾句好話哄哄她不就成了?從前你見人說人話,一張嘴比抹了油還滑,怎麼連性子都變了?」
小蝦淡淡的說道:「我什麼性子關你什麼事,莫公子,多謝你替我解圍。你走吧。」
莫若菲全身如墜冰水,冷得打了個寒戰。他盯著小蝦,輕聲說道:「我知道,你還在怨我。怨我把你賣給一個傻子。你可知道,你跳崖的時候,我有多麼害怕?我醒來後總是夢見你摔下山崖的情景,夜夜噩夢不復醒。」
他伸手去拉小蝦的手。小蝦眉心微皺,側身避開,轉頭就往走。
她不想讓莫若菲繼續留在茶室,引他離開才是上策。
「站住!」莫若菲被她的冷淡激怒了。「你怨我我知道,我打過你,罵過你,可是我也養大了你!沒有我,你能長大?你不去偷不去騙,咱們怎麼活下去?!」
小蝦冷笑:「有手有腳只有偷騙才能過活?莫公子,我不認識你。你也別對我說那些亂七八糟的話。」
莫若菲倒吸了口涼氣。什麼時候小不點敢這樣頂撞他?什麼時候她敢看不起他?他望著小蝦美麗出塵的臉冷笑著想,裝聖女?她敢在他面前裝!
他突然出手,手勢如鷹,大擒拿手施展開來,一心想檎得小蝦好好教訓一番。
小蝦並非不會武功的不棄,眼睛微瞇,身體騰空翻起,往後掠開。
莫若菲眼中只有前世那個被他打怕的小不點,見小蝦躲避,輕功高明,競哈哈大笑道:「好好好,怪不得你敢對我這樣。原來是學了武功有持無恐!也罷,我就試試,看你現在是不是真的能逃開我!」
小蝦不發一言,只往梅林中奔去,一心要引開莫若菲。兩人一前一後眨眼工夫就奔進了梅林。
聽到外面動靜的陳煜著急地推開木板,將不棄拉了出來,緊緊的抱在了懷裡:「別哭不棄。我在呢,別怕。我不會給他機會,再不會給他機會傷害你。」
她全身酸軟,簌簌發抖,淚水淌了滿臉。手還咬在嘴裡,已沁出血來。
陳煜心痛的去拉她的手,不棄咬得緊,一時競沒有拉開。她的模樣像極了夢魘中的人,陷進深深的泥淖拔不出腿來。陳煜長歎一聲,抱緊了她,輕聲在她耳邊一遍遍地喊著她的名字。
不棄猛抽了下鼻子,低頭就看到那幅寒江釣雪圖。
陳煜抽出她的手,摸出塊絹帕襄住咬破的傷處。他知道現在不是問她的時候,堅定的說:「此處不宜久留,我們現在就走。」
不棄張了張嘴,終於顫抖看吐出兩個字:「小蝦……」
「放心她會照顧好自己。」
陳煜抱起不棄,翻出了院子,直上孤山。她的身體在他懷裡輕輕顫抖著。
莫若菲進茶室之前,他拉看她躲進了榻榻米下。她那會兒還衝他調皮的笑。
明明聽到腳步聲,卻對著他的耳朵呵氣,手不老實的在他胸前摸來摸去。他不看她也知道她在偷偷的笑。黑暗狹小的空間裡瀰漫著甜蜜。
然後,聽到莫若菲對小蝦說第一句話時。不棄就變了。
陳煜記得清楚,上一次聽莫若菲說奶湯麵的時候,是在莫府淩波閣。那一次,莫若菲當自己的面臉色大變,把不棄逼哭奔進了院後的松柏林。
莫若菲又說起了奶湯麵。
他看不見不棄的臉,卻也知道她在害怕。她的身體顫抖,手慢慢的冷下去。
他從來不知道莫若菲和不棄之間還有這段往事。莫若菲竟然曾經要把她賣給一個傻子。陳煜心酸得憤怒。
孤山的山路泥濘。未化的雪淺淺鋪在山上。一片蒼茫。
直奔到一處無人的地方,回頭已看不到山下庭院。陳煜放下不棄喘了口氣。
不棄靠在他身上,抬起頭怯怯地望向身後。
他露出笑容柔聲道:「好了,這裡無人,咱們歇會兒再走吧。」
不棄回過神來,歉然的看了他一眼道:「我沒事了。我只是早把那些事情忘了。乍聽到他說出來,我有些吃驚。」
陳煜輕聲問道:「你怕他?」
不棄打了個寒戰,想擠出笑來,努力半天終於放棄。她轉開頭,山間靜寂,前塵往事紛湧而至。莫若菲會因為她夜夜噩夢?他為了小蝦向華敏郡主賠禮。他心裡是真的想護著她嗎?如果相認,他不會像前世一樣對她了嗎?
陳煜拉過不棄,盯著她的眼睛說道:「什麼時候的事情?他什麼時候賣過你?什麼時候你跳過山崖?」
不棄張了張嘴,半天說不出話來。
她該怎麼告訴陳煜?她該怎麼說才好?!
陳煜歎了口氣,握住她的手道:「你咬我便是,咬自己的手做什麼?很好吃嗎?我試試!」
他解開絹帕,嘴唇落到那排牙印上,輕輕的舔著。
不棄眼睛又是一紅,低聲說道:「我再不怕他了。別擔心我。」
陳煜將她的手包紮好,笑道:「我知道。不過,如果我有什麼事,你也不要擔心我。」
不棄重重的點了點頭。陳煜限眸中閃過一絲溫柔,手指自她頰邊擦過,輕輕摁住了她頸邊血脈。她眼前發黑,只來得及看到他微蹙的眉就軟倒在他臂彎裡。
「出來吧!」陳煜弄暈不棄,淡淡的沖身後樹林說道。
白漸飛閃身而出,呵呵笑道:「長卿。你果然在這兒。」
他自得的笑著,興奮於自己的神機妙算。他身後慢慢走出十個大內鐵衛,飄起一股肅殺之氣。
陳煜恍若不見,抬手道:「披風拿來。」
白漸飛解下自己的披風,卻不敢走近,揚手拋給了他。
陳煜用披風襄住不棄,輕柔地將她放在地上。寬大的披風擋住她的臉,那雙亮若星辰的眼睛緊閉著,將她看向他的震驚疑惑通通關在了外面,只餘下宛若睡熟的臉。
「東平郡王接旨。」白漸飛從懷裡拿出聖旨,眉微揚,語氣嚴肅。
十名大內鐵衛,還有七名是在前院嗎?陳煜心裡盤算著,跪下接旨。
「著東平郡王回京覲見,不得有誤,欽此!」
陳煜接了旨笑道:「漸飛,我這就回望京。朱府小姐就勞煩你送她回去了。」
白漸飛點頭:「這是自然!」
陳煜俯身抱起她,認真的說道:「她什麼都不知道。還是個孩子,你別嚇唬她了。」
白漸飛揚手放出一枚煙花,不多時,山下奔來數匹馬。守在前門院外的七名大內侍衛牽了馬上山。
陳煜抱起不棄上馬正要走,白漸飛止住了他,他微笑道:「郡王回望京耽擱不得,咱們兵分兩路。我送朱小姐回去。」
「好。」陳煜伸手將不棄遞給他。
一切都正常而平靜。環繞在陳煜身邊的十七名大內鐵衛眉宇之間的緊張不知不覺也放鬆了。
就在這時,陳煜手勢一變,一手將不棄橫置馬前,一手已拎過白漸飛,掐住了他的咽喉喝道:「下馬殺了,往西走!」
白漸飛咽間被拿,仰起脖子只覺得下一刻陳煜的手指就將捏碎他的咽喉。手亂揮著逼出話來:「退,退後。」
陳煜輕輕一笑:「沒聽到白大人的話?他可是欽差。他傷了一根頭髮,你們都要掉腦袋的。」
那十七名大內鐵衛不發一言,下馬殺馬,往西速奔。
陳煜眼裡閃動著寒意,提掌將白漸飛打暈,抱著不棄縱馬往東急馳而去。

一廂情願的莫少

孤山之上煙花炸響的瞬間,小蝦悚然回望。她手腕被莫若菲敲中,酸麻之時,長匕掉落在梅樹之下。
也就這麼一愣神,莫若菲已欺身近前。他掐住了她的腕脈,拿住她的雙手反剪於後,牢牢將她鎖在胸前。
那張絕美的臉上帶著絲滿足得意的笑,他空出一隻手自小蝦的臉上輕輕滑下,感慨了聲:「真沒想到,上天給了你一副冰雪容貌。」
小蝦使不出力,目光在莫若菲臉上掃過,忍不住的心急。陳煜肯定是趁自己引開莫若菲帶著小姐從後院上了孤山,那信號會是誰的?白漸飛撤了府兵,大內鐵衛卻沒有走嗎?現在會是什麼情形?
她自然而然的掙紮,莫若菲手握得更緊。他悠然的看著她道:「司馬家的小姐,冰雪般美麗的臉,一身好武功。這些就是你對我冷淡的砝碼?」
身體酸軟,無力可使。小蝦平靜下來,淡淡的問道:「你想怎樣?」
簡單的問題卻讓莫若菲回答不了。
初穿越到莫府公子身上時,他害怕過,恐懼過。對這個陌生環境,對突然變成了個幾歲的小孩極不適應。漸漸的,他知道莫府公子意味著什麼。盼望成長,盼望擁有前世無法擁有的財富權勢的心便切了。
他甚至覺得穿越重生對自己來說不比中了彩票頭獎差。他曾想過小蝦問的這個問題。如果那片山崖與這個世界有著某種空間聯繫,小不點兒是不是也和他一樣穿越了。她會變成什麼樣?他這輩子還有機會在茫茫人海中與她相聚嗎?如果他見到她,他會怎樣?
莫若菲當時告訴自己,如果她身世還和前世一樣可憐。他會照顧她一生。如果她家世顯貴,那麼她也許能和他一起並肩享受這一世的榮華富貴。
一晃十幾年,小不點兒與前世慢慢的變成了遙遠的記憶。像泛黃的老照片,塵封多年後再拿出來看時,只會感歎:「那時候啊……」
他慢慢的放棄了這種可能。天地間只有他一個孤獨的靈魂。他決定忘了山哥,做這一世莫府的公子。
在接花不棄去望京的馬車上,記憶因為不棄會偷技在霎那間氾濫成災。他無比驚懼的以為她是小不點兒。又無比心酸的發現,他只是在花不棄的身上感覺到了曾經熟悉的影子。
看到花不棄,他就會覺得心酸。為自己前世的流浪生活而心酸。
母親對不棄下了毒。他彷彿覺得自己中了毒一樣。被人嫌棄,無人保護。但不棄不是小不點兒。她不過是個讓他一度心生憐惜的小丫頭罷了。
種種思緒與萬般感慨自心頭一掠而過。被他擒在懷裡的小蝦看不到絲毫小不點的影子。那雙薄薄單眼皮兒閃動的眼神是陌生而冷淡的。
前世的小不點兒任他打罵,卻始終粘在他身後。他和她之間有過不愉快,也有過相依為命啊!她摔下山崖的瞬間彷彿帶走了他身體的一部份。瞬間的慌亂讓摩托車也衝下了山崖,因為她,他才來到這個異世。而她,怎麼能不認他?怎麼能用這麼冷漠的眼神看他?彷彿,她從來就不認識他,彷彿,他只是個陌生人。
見他失神不語,小蝦微蹙了下眉,平平淡淡地又問了一遍:「我落在你手中,你究竟想怎樣?」
「我想怎麼樣?」如果你喊我一聲山哥,如果你能和我好好說說這些年的經歷,該有多好!莫若菲鬆開手,有些傷心的看著小蝦道:「你以為我想對你怎麼樣?!」
小蝦用腳尖挑起地上的長匕淡淡的說道:「你想對我怎麼樣我沒興趣。我有事,別再來煩我。」她說完施展輕功直奔孤山而去。
憤怒,後悔,寂寞……種種情緒自莫若菲美麗的臉上一閃而過。他痛苦的靠著梅樹喃喃說道:「小蝦,你不肯原諒我。你為什麼不肯認我?這世上只有咱們兩個人啊!」
莫若菲站直身體,望定孤山,一咬牙跟著追去。
孤山之上大內鐵衛已抬走了暈迷的白漸飛。有幾人順著陳煜與不棄離開的方向追去。其餘人迅速的撤離了孤山。
小蝦仔細的看著地上的馬蹄印,正想往前找去,身後又傳來腳步聲。她回頭望見莫若菲,目中漸漸有了冷意。
「小蝦,咱們談談可好?」莫若菲離她三丈遠便停住了腳步。
「我和你無話可說。小六!」小蝦招呼了聲跑上山的小六。
小六見莫若菲在,警惕的問道:「小蝦姑娘,現在怎麼辦?」
「把院子燒了,咱們先回蘇州府。」
「不准燒!」
小蝦奇道:「我的院子,我想拆就拆想燒就燒,關你什麼事?」
莫若菲淒然笑道:「你不就是想把那間茶室燒了?你真的連半點記憶都不肯留?」
想起莫夫人下毒,想起莫老爺有負九少爺所托強佔了小姐。小姐從小為丐,進了莫府還被毒殺。小蝦暗下決心,她絕不會讓莫若菲知道那首詩是小姐寫的。
她絕不會讓莫若菲再去糾纏小姐。
小蝦哼了聲道:「和你有記憶都是噩夢。莫公子,今天是我第一次見你。你別以為我武功不如你。剛才我心裡有事,一是不察讓你鑽了空子。你現在想來討打,我奉陪!」
莫若菲被她的話氣得臉色發青。他大笑道:「你也有敢在我面前囂張的時候我……」
話還沒說完,小蝦已衝了過去,嘴裡說道:「小六,你是不是不會打架?」
小六聞聲出拳,配合著小蝦與莫若菲纏鬥。
莫若菲的武功不如雲琅,比元崇好。最多與小蝦在伯仲之間。小六這一加入,立時覺得應付起來困難。他不想傷她。小蝦和小六下手卻毒。
十來回合後,小蝦一個漂亮的飛腿踢中他的心窩,將莫若菲踢飛在兩丈開外。她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拍了拍小六的肩道:「這人腦子有問題,教訓一頓就算了。咱們走!」
揉著胸口的莫若菲眼睜睜看著兩人有說有笑的離開,終於破口大罵:「你居然連我都不認了!你腦子才有問題!」
話罵出口莫若菲愣了。難道小蝦沒有保全前世的所有記憶?只依稀記得些零星片段?這樣一想,他恍然大悟,臉色漸漸好轉。
莫若菲喃喃說道:「小蝦,我一定會讓你想起我的。」
他揉著胸口往山下走,才走幾步又回頭,順著山間的馬蹄印一路往前。
小蝦上山想找什麼人?莫若菲很好奇。她為什麼看到山上煙花沖天就慌了神?
地上的蹄印一直往前遷伸。他抓了把地上的泥土,又看到草葉間的血跡。緊接著,他看到了山谷中的死馬。
莫若菲圍著十來匹死馬轉悠了半天,疑惑的自語道:「馬身有大內印記,難道是大內鐵衛的馬?怎麼會死在山谷中?小蝦和他們有什麼關係?」
他仔細的辨認著地上的蹄印,終於看到一匹馬的蹄印出現在路上。雨後山道泥濘,依稀又有幾個人的腳印出現在蹄印的方向。
莫若菲心裡越發的好奇,施展輕功追過去。
此時陳煜早已經棄了馬,甩脫身後的大內鐵衛,背著不棄下了孤山。
傍晚時分,他抱著不棄進了杭州城裡一座院子。
放下不棄後,陳煜這才鬆了口氣。
柴門小院,一燈如豆。
陳煜靜靜的看著不棄,擰了塊帕子搭在了她額間。過得一柱香時間,她就會醒轉。陳煜眷戀的看著她的睡顏,握著她的手將臉深深地埋了進去。
皇上是不會放過她的。也不會放過自己。該怎樣做,才能不死,才能護得她周全?陳煜想得太陽穴突突的跳動得厲害。
「哎。」不棄嘴裡發出聲音,睜開了眼睛。
陳煜抬起頭笑容明朗:「你醒啦!」
不棄嗯了聲,盯著他沒有說話。
陳煜慇勤的問道:「要喝水嗎?餓不餓?」
「為什麼要打暈我?白漸飛找你的事不能讓我知道?」不棄不滿的問道。
陳煜抱起她坐在膝上道:「當他的面知道的越少越好。我現在告訴你不就成了?」
「皇帝要抓你嗎?」
「嗯。」
「那個東西真的不能給他?」
「嗯。」
「那給東方炻可好?」
「不行。」
「東方炻要是推翻了皇帝,他總不會殺你吧?」
「不能給。」
不棄轉過頭,調皮的擠了擠眼睛:「好,我聽你的。現在咱們怎麼辦?還能躲多久?」
「只要能躲過年節就好了。」
「為什麼?」
「因為年節過後,如我估計不錯,東方炻就要起兵造反。那時候大魏內亂,江山不穩。春苗播種不下,到了夏秋收成減少,大魏會更亂。皇上自顧不暇。只要知道東方炻也沒有拿到碧羅天的那個邪物,他就懶得來找我們了。」
不棄想像了下,擔心的說道:「你不是當蓮衣客做大俠的嗎?怎麼眼見蒼生蒙難,起了戰爭也不管?」
陳煜歎了口氣道:「我現在管,等於讓皇上一刀把我的腦袋砍了。命都沒有,拿什麼救天下蒼生?不棄,別把我想得太高尚。」
不棄鬆了口氣道:「我也很自私,而且怕死。」
聽她說到死字,陳煜情不自禁收緊了雙臂。他深吸口氣轉開了話題道:「莫若菲和那首詩是怎麼回事?」

白蛇傳

陳煜明顯感覺到懷裡的不棄哆嗦了下。照他以往性子必不會硬逼問下去,寧肯繞著彎兒把事情弄明白。但現在又怎比得從前?他喟歎一聲放柔了聲音道:「不棄,莫若菲是在西楚州藥靈莊認得你的吧?他當時一心想討得我父王的好,又為何要把你賣與一個傻子?在天門關,我見他不顧性命回頭來救你,他為何要那樣做?」
不棄怔怔的望著屋裡那盞油燈,心情如平湖起浪,似在油鍋裡滾著。她低聲說:「屋裡悶咱們外頭說話可好?」
陳煜放下她,攜了她的手推開了木門。
外間小小一處天井,地上鋪滿一層冷月清霜。
兩人並肩坐了,不棄抬起頭望向天空。她委實不知該怎麼說起。她也不知道陳煜能否接受她是寄居在這花不棄身體裡的一縷魂。
陳煜也不著急,只靜靜的望著她。
「杭州府有西湖嗎?」
「嗯,杭州府的西湖風景絕佳。」
不棄回過頭,看到陳煜鎮定清明的眼神,心漸漸的平靜。她呵呵笑道:「我是頭一回來杭州府,不知道這裡是否有座雷峰塔?還有斷橋?」
陳煜搖了搖頭道:「西湖周圍沒有塔。橋倒是不少,但我沒聽說過有座斷橋。」
果然……還是不同的。不棄想到這裡,一股蒼桑感油然而生。曾經她以為這裡是中國古代的哪個朝代。大致的唐宋元明清是知道的,中間有沒有別的朝代她就不清楚了。古代的州府她也弄不明白,只知道問及藥靈莊下人時,北京南京西安洛陽這些大地方沒有人知道。緊接著聽說連長江黃河也沒有,只有一條橫貫大魏國中部的大江。
如果沒有了斷橋,沒有雷峰塔,西湖還是那個西湖?為什麼偏偏雲琅給她買的糖人卻是八仙過海。
不棄輕聲說道:「傳說中是有的。傳說啊,有條白蛇兒躲在西湖中修煉。仙人呂洞賓某天遊歷人間,他被西湖的靈氣吸引,就化成了老頭在斷橋上賣元宵。
別人家的元宵一文錢三個,他的三文錢一個,還比別家的小,生意當然就不好了。這時當地有個許姓的富貴人家小少爺上得橋來嚷著要吃。府裡的人就買了一個。結果老頭的元宵把許少爺噎著了。許家的人便找老頭麻煩。呂洞賓哈哈大笑,說小少爺無緣。他伸手在許少爺背上一拍,那粒元宵便從許少爺喉嚨裡吐到了橋下。那條白蛇本已修煉了五百年,一口吞下仙丹所化的元宵,平空又添了五百年法力,幻成了人形。白蛇是懂得報恩的,又過得很多年,她修練出關,帶了婢女青蛇在斷橋邊遇到了許家少爺。」
她的聲音清脆,口齒從伶俐。將端午雄黃逼蛇現形嚇死許仙,白素貞闖仙界奪靈芝,水漫金山寺與法海鬥法,被壓雷公塔底的段段故事娓娓道來。
末了,不棄凝視著陳煜問道:「如果許仙不用一杯雄黃酒看到白素貞的蛇身,他和白索貞仍然是開著藥堂過幸福平靜日子的好夫妻。你說是不是?」
陳煜放在膝上的手漸漸緊握成拳。
「可是誰又說得清楚呢?許仙名仙,他卻不是神仙。他怎麼不好奇呢?他怎麼能猜到將來會發生的事情呢?如果,我突然變成了一個蛇妖,你會不會像許仙一樣被嚇死?」
她將臉湊近了他,沐浴在月光下的眼睛將清輝收攏在眼底。眸底深處閃爍著粼粼波光。他像跳進大海的採珠人,朝著那點光斑奮力的遊去,想將那團光擷於手心。然而胸腔裡的空氣一點點被海水擠壓出去,讓他喘不過氣來。寒意浸透了他每一絲毛髮,身軀無力的沉進深海之中,寸寸冰涼。
不棄笑了,像頃刻間綻放的花,霎時調謝。亮若星辰的眼眸瞬間被烏雲掩沒一點點黯淡。
緩緩低下的頭被他的大手捧起,陳煜臉色蒼白,雙唇抿出一線稜角。他的聲音從牙縫間一字字蹦出,鏗鏘有力:「花不棄,你給我記住,我不是許仙!」
他的手指掐痛了她。淚水肆意淌下她的面頰。不棄顫抖著閉上了雙眼,再多看一眼陳煜,他眼裡的火焰會把她焚為飛灰。
熾熱的氣息撲面而來,他的雙唇焦灼的印下。他抱得那麼緊,她的骨頭幾乎快被他勒斷了。他強悍的堵住了她每一次開口,讓她漸漸的軟倒在他懷裡,直至忘記自己要對他說的話,忘記身在何處。直至暈倒在他懷裡。
陳煜低頭看著她,閉上雙目喃喃說道:「如果你是逆天而來,順天而亡。我便是把天掀翻了也要留住你!」

「小姐果然醒了!」
是夢,還是真醒了?不棄下意識的嗯了聲。
她聽到了自己的聲音,睜開了眼睛。甜兒與杏兒驚喜的看著她。杏兒對外喊了聲:「打熱水來。」
不多時,兩名丫頭端了銅盆進來。甜兒扶了她起來,蹲下替她穿鞋。又拿了件錦繡灰鼠皮襖替她穿上。
杏兒絞了塊熱帕覆在她臉上。暖呼呼的熱氣撲過來,不棄渾渾僵僵的腦袋清醒了。帕子拿開時,她呼吸了口新鮮空氣,狐疑的看了看四周,兩步走到窗邊,推開了窗戶。
黑簷白牆的院子,四方天井,遠處乾枯的柳樹。
她倒退了一步喃喃說道:「我什麼時候回府的?我怎麼回來的?陳煜,小蝦……」不棄猛然回頭,大聲問道:「我怎麼回來的!」
屋內一片靜寂。甜兒是大丫頭,膽子壯些。怯怯看了眼不棄道:「小姐是被輛馬車送回來的。已經七天了。」
他送她回朱府了?他為什麼要送她回朱府?
杏兒也道:「小姐昏迷著,老太爺可著急了。聽小蝦說七天准醒,老太爺這才放了心。他囑三總管還守在樓下呢!」
朱壽在樓下?不棄大步往門外走。心裡被疑團塞塞結結實實。
她才下樓就看到小蝦正和朱壽在說話,小六站在天井裡百無聊賴的望天。不棄看到小蝦喉間不知為何哽住了:「小蝦,他送我回來的?」
小蝦揚起臉,眼神澄清:「是。郡王送小姐回來的。」
「他人呢?為什麼甜兒說我是被輛馬車送回來的?」
小六這時見著不棄嘟囔了一句:「少爺回望京了。他非要留下我保護小姐。」
陳煜為什麼送她回朱府?他為什麼回望京?不棄怔立了片刻,不發一言直奔柳林而去。
眾人不知道她要做什麼,紛紛跟了出去。
不棄站在柳林入口處深吸了口氣,回頭道:「我要靜一會兒,不要進來打撓我!」
她扭頭跑進柳林,冰冷的空氣刺激著她的肺部,她努力回想看上一次在柳林裡和陳煜躲甜兒她們的那個地方。
柳樹的枝條乾枯的在寒風中輕拂。地上的灌木枝條上掛著枯黃的草葉,不棄仔細的觀察著,不多時就找到了那棵柳樹。
她圍著樹轉了幾圈。樹下沒有被翻動的跡象。不棄詫異的想,難道陳煜埋的東西還在?她心裡充滿了不解。蹲下身體,用手慢慢摸索著樹下的地面。摸了一固,她的手終於停在一處地方。這裡的土明顯比別處更為鬆軟。
「就算是逆天的邪物,我也要看看究竟是什麼!」她喃喃說道,下定決心用力刨開土層。
沒費多大勁,她的手就觸到一處硬物。不棄眼睛一亮,加快了速度。刨開浮土,露出了一隻尺許長的鐵匣子。
她如獲至寶的將它拿出來,屏住呼吸打開。
盒子裡放著一塊綠琥珀,下麵還有一封信。
不棄拿起綠琥珀,左看右看除了漂亮一點沒看出任何特別之處。她把綠琥珀放到旁邊,拿出了信。
「不棄!」
完了?不棄拿起鐵匣子抖了又抖,再無別的東西。不棄把信紙看了又看,也沒再多看出一個字來。
她再一次拿起綠琥珀。這玩意兒不會就是碧羅天的啥邪物吧?不對呀,這不是皇帝賜給信王爺,再送給母親的東西?信王爺在遇到母親之前就從阿福那裡拿到了,不會是這個!陳煜把東西拿走了!
不棄心亂如麻地想,陳煜不是說不能給皇帝,也不能給東方炻?他說過最好這東西不要面世。為什麼他要取走?
他留下不棄二字是什麼意思?小六說他回瞭望京。他把東西交給皇帝了?他為什麼突然間改變了主意?
不棄一屁股坐在地上,茫然的看著手裡的信,只覺得心裡的疑雲越來越重。
那個邪物是什麼東西?
她努力回想著那天晚上和陳煜說的話。他剛開始不還好好的想知道莫若菲和那首詩,怎麼聽了白蛇許仙的故事就弄暈了自己?
彷彿觸碰到了什麼,眨眼間又飄走。
「花不棄,你給我記住,我不是許仙!」
聲音猶自在耳。不棄突然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彈跳起來,失聲低呼:「他猜到我是個妖怪!」
不棄!他是在說,哪怕她是妖怪也不會拋棄她?可是他為什麼要回望京?不棄把綠琥珀掛在脖子上,揣了信,將鐵匣子埋好,失魂落魄的走出了柳林。
見她平安無事的出來,候在外面的人全部鬆了口氣。
朱壽笑道:「孫小姐,老太爺一直惦記著你。」
不棄嗯了聲道:「壽總管,你去告訴老太爺,晚上我去他院子裡吃飯。」
她平靜的逼視著小蝦和小六沒有說話。
小蝦安靜如昔,小六卻被她看得心裡發毛,嘀咕道:「北方傳來消息說東方炻和北狄勾結起兵了。少爺說他正巧找到了碧羅天,回望京給皇上一個交待,助皇上一臂之力。讓小姐好生在府裡呆著,別跑去拖他後腿。」
為什麼在她說完白蛇許仙之後,他就找到碧羅天了?他不是對東方炻造反不感興趣?
不棄摸著胸口那塊綠琥珀說不出的心慌。

以命相賭

望京城飄起了雨。
冬季的雨帶著刺骨的冰寒將城裡的百姓全逼進了家中。圍著火炕,不肯出門一步。
寅時,上朝的官員陸續彙集在皇城門樓之下。待宮門打開,官員們便會魚貫而入,按位列班,開始一天的早朝。
天空仍黑著,寬闊的護城橋上緩緩行來一人。紫袍紫冠,衣袍上繡著五爪單蟒,英氣勃勃。臉上一絲笑容也無。
有官員驚呼:「那不是東平郡王?」
「不是說謀反死了?」
陳煜的出現像水濺進了油中,引來官員們驚詫的目光。
官員之中有一著紫紅袍的老者,臉色立時變得蒼白,身體搖晃了下又堪堪站定。推開扶住他的人,不顧外面下著雨,掀起袍角直奔過去。他雪白的鬍子在晨風細雨之中抖了抖,淒淒的喊了聲:「煜兒,你還活著?!」
陳煜已走到午門之下,聽到誠國公這聲呼喊,見他鬚髮全白,心裡酸痛,雙膝一軟便跪了下去:「外公。」
誠國公伸手欲扶,手伸出時卻又收回,怒斥道:「你為何要謀反?!」
陳煜心裡暗歎,垂頭道:「煜兒有負皇恩,特請罪來了。外面雨大,外公請回。」
謀反之人還敢來宮門前請罪?不是找死?誠國公心裡又急又氣,見幾名大內鐵衛挎刀前來,不由壓低嗓子急聲說道:「可是有隱情?外公定替你討回公道。」
陳煜輕聲說道:「皇上自有公斷。外公保重。」
誠國公聽到這句話心裡大定,不忍的看著雨漸漸淋濕了陳煜的衣裳,又無法替他撐得一把傘來。轉頭見宮門洞開,禁衛軍與內侍太監走出。趕緊又往宮門走去。遠遠的回頭,見幾名大內鐵衛已抽刀圍住了陳煜,昏暗的燈光下,陳煜面無表情地跪著,身影孤單落寞。誠國公心裡一痛,唯一的外孫怎麼會落到這步田地?他大踏步走向宮門,暗下決心,無論如何也要保陳煜一命。
早朝事畢,誠國公見無人提及陳煜,終於忍不住出班上奏。老淚縱橫懇請皇上給陳煜一個自辯的機會。
皇帝早已知曉,眼中一縷喜色悄然閃過。手猛拍龍案喝道:「誠國公你老糊塗了?!東平郡王謀反一案尚未查清,他偷梁換柱以死囚替之。這種欺君罔上不忠不孝之人留之何用!他敢回來,朕便杖死了他!」
誠國公聽到最後一句,哆嗦看嘴皮,痰氣上湧,當庭厥了。
待到被人掐人中喚醒後,誠國公伏地大哭道:「煜兒自幼在皇上身邊長大,為人如何皇上難道不知?白漸飛說他謀反又無證據便以鐵牢車囚之。煜兒若真的坐囚車而來,怕是真的死在龍門山了。他肯回來請罪,老臣懇請皇上給他一個自辯的機會!皇室宗親竟為宵小所害,皇上不問便杖死煜兒,老臣恐涼了宗親的心!」
大臣們並不知道其中曲折,見皇帝面露淒然,便紛紛出班請皇帝給東平郡王一個機會。
皇帝心裡滿意,他不動聲色地望著臣子沉著臉冷冷說道:「朕現在杖死了他,想必他也不服。但不遵旨意私逃同樣是謀逆大罪。杖責三十以儆傚尤。他若不死在延杖之下,朕便給他一個自辯的機會。」
他拂袖站起,內侍悠悠喝出一聲:「退朝!」
皇帝前腳一步,誠國公迅速從地上爬起來,直奔午門而去。
杖責三十可輕可重。打成廢人留著命還有什麼用?誠國公心急火撩的當先奔出,親厚的大臣們也跟了出去。
陳煜若是謀反,甘妃是他庶母也必受牽連,甘妃之父忠烈候自然也跑得勤快。
一國公一忠烈侯掠現身午門外時,內延掌刑太監手中的延杖就變成了燈草。
雷聲大雨點小,又不能讓陳煜打完後還能笑呵呵的站起來開跑。劈裏啪啦打完,大內鐵衛拖走的仍然是個血人。
掌刑太監諂媚地對誠國公與忠烈候說了句:「郡王習武身體好,外傷養幾天就好了。」
忠烈侯一笑,掌刑太監袖中便多出一張銀票來。
朝臣散盡,忠烈侯悄悄對誠國公道:「唯今之計,只有太后出面了。」
誠國公輕點了點頭,眼睛突然瞪起,手指著奔宮門而來的白漸飛,對身後的家僕道:「給我把那個作祟的小人拉下馬來!」
國公府的家僕聞令湧上前去,圍住白漸飛。在他還沒有反應過來時,扭下馬來,一陣拳打腳踢。
誠國公環顧四周,見沒走的大臣如避鼠蟻,紛紛上轎騎馬當沒看到。又見白漸飛抱頭滾地心裡的鬱悶終於去了一半。
等到大內鐵衛趕到時,誠國公已在家僕的簇擁之下揚長而去。忠烈候聳了聳肩,也自回府。
白漸飛趕進宮面聖,無端在宮門外吃了頓拳腳,鼻青臉腫悻悻不己。聽聞陳煜只挨了三十延杖不由大恨老天不公。
天牢之中陳煜醒來時看到一角黃袍,掙紮著給皇帝行了禮。
皇帝冷冷的看著他道:「朕讓你查碧羅天,你卻帶著花不棄逃。陳煜,你可知罪?!」
陳煜垂著頭跪在地上,輕聲道:「臣知罪。」
「哼!你既知有罪!交出那東西,朕賜你全屍。」
陳煜驚詫的抬起頭望著皇帝:「什麼東西?」
皇帝怒目而視:「你死到臨頭還裝?!阿福是什麼人?張妃侍婢紫鳶的哥哥。他既然被你父王收留在王府,東西自然交給了你!你欺朕不知?!」
陳煜急了:「皇上斥朱府與東方反賊勾結。不棄天真爛漫,身世坎坷。臣實不忍讓她愛牽連,一時糊塗想帶她離開朱府。臣違了皇上旨意,又不肯隨白大人回望京,臣死罪。但臣真的不知道皇上所說是什麼東西!」
皇帝嘿嘿冷笑道:「先德仁皇后之子誠王勾結碧羅天,遣聖女入宮伴駕,欲刺殺父王替奪江山。碧羅天妖巫預言魏五世而亡,留下逆天邪物。張妃事敗關進冷宮。唯有你父王進過冷宮,又收留阿福在府中,那東西會不在你手中?!你想藏著那邪物謀反嗎?」
陳煜張大了嘴,苦澀地說道:「臣帶走不棄後深悔當時衝動。現在已送了她回江南朱府,特回來向皇上請罪。如果父王真的從阿福那裡拿到了可得江山的逆天邪物,有心謀反,這幾十年為何一點動靜都無?父王替皇上打理內庫兢兢業業,臨終時還念念不忘囑臣滅了碧羅天。臣如果有那東西,明知回來是死,臣還會回來嗎?皇上若是不信,現在就取臣性命便是!」
紫袍被雨淋濕,汙濁不堪。廷杖打出的傷湧出血跡浸濕了衣袍,形成黑色的斑紋。他的臉蒼白如紙,額間已痛出汗來。他閨目跪在皇帝身前,一片平靜之色皇帝微瞇著眼觀察著他,冷聲說道:「好,朕成全你!」
他抽出腰間小銀刀刺向陳煜。
刀輕輕送進陳煜胸口。冰涼的刀鋒掠起錐心的刺痛。陳煜眉頭緊蹙,睜開眼睛微微一笑道:「多謝皇上賜臣一死,還臣父子清白。」
皇帝知道,他手中的刀若再刺進兩分,陳煜必死無疑。他突然猶豫起來,手卻並不停留,又往裡刺進一分。陳煜臉色更白,咬緊了牙齦。他的雙手死摳著地面,並不反抗。胸口湧出的血在紫色的衣袍上涸開出一朵深黑色的花。
皇帝一抽刀,陳煜悶哼了聲暈死過去。
「傳禦醫!」皇帝急呼了聲,抱起陳煜送到石床上,用手壓住了他胸口的傷。血自手指縫中湧出,迅速染紅了手掌。「煜兒,煜兒。」皇帝輕聲喊著他的名字。溫熱的血漸漸洗去他的疑惑,心中生出一絲內疚來。
七皇弟死前連個封號也巫努他在望京城替他打理內庫至死。陳煜不要富貴身份,受命去查碧羅天。他卻疑他,用花不棄威脅他。
薛菲的身影在皇帝眼前閃動,七皇弟愛了一生的女人。他的兒子同樣的癡情,愛上了她的女兒。有父如此,有子如此。為了那個女人,七皇弟一生不展眉。
陳煜只不過害怕花不棄被扣上勾結逆臣反賊的罪名,這才想帶她離開。
是自己逼他們父子太緊了嗎?無兵無權,拿什麼邪物就能謀了江山,皇帝不信。
曾經他也羨慕七皇弟,還有一生相戀之人。曾經他也歎息,身為皇帝,不能專寵一人。他突然又是一驚,望著昏迷中的陳煜想起了白漸飛的話。
「東方炻對東平郡王的態度很有問題。郡王定此計劃,是因為東方炻已經疑心他是蓮衣客,會牽絆住他,讓他無暇分身查案。但是當臣殺死替身時,卻看到東方炻極在意東平郡王的身死。他關注東平郡王,絕非因他是蓮衣客,是受了皇令去查碧羅天這麼簡單。但臣百思苦想,也只能以東方炻為博花不棄一笑解釋。」
難道陳煜已經把那東西交給了東方炻,回來做內應?所以東方炻按奈不住以誠王孫的名義復了陳姓,發檄文斥先帝奪嫡皇子位害死誠王,起了兵。現在於州將士與北狄苦戰。荊州十萬水軍叛亂,船隊已逆大江而上,與朝廷軍隊在西楚州交戰。
思緒一散開,他的手便離了陳煜胸口。
此時禦醫背了醫箱奔進來,對皇帝行了禮,解開陳煜衣裳看傷。
「皇上,東平郡王受廷杖失血過多,胸口傷勢凶險,臣恐怕……」
禦醫替陳煜包紮好傷口後訥訥回道。
一句話讓皇帝的神智頓時清明。如果陳煜是內應,東方炻得了天下於他有何好處?他無權無兵,花不棄又送回了朱府,他巴巴的趕回來送死嗎?皇帝斥道:「恐怕什麼?救不回東平郡王,你們就陪他去!」
禦醫嚇得額頭冷汗直冒,三九寒冬,冰冷天牢內汗濕重衣。他拱手道:「懇請皇上賜下百年老參。臣等當竭盡所能救治郡王。」
皇帝厭惡的看著手上的血污,緩步走出了牢門。
這時聽得有內侍高聲喊道:「太后駕到!」
皇帝一驚,趕緊迎了上去。
太后匆匆走進來,狠狠剜了皇帝一眼道:「老七生前你疑他哀家不管。他都死了,你疑煜兒作甚?!他不是你的骨肉還是哀家的孫子!你難道不給老七留一點血脈?煜兒還有三個妹妹在京中,他怎麼可能棄她們於不顧?你真是昏了頭了!」
這話說得極重,四周內侍紛紛低下頭裝聾子。
皇帝正欲辯解,太后已越過他走到牢房門口,看到地上石床上的血污,眼前一黑仰面就倒。驚得皇帝一手扶住太后,又呼禦醫。
三日後陳煜醒轉。
他睜開眼睛看到宮內的裝飾,知道是太后寢宮偏殿,嘴角悄悄浮起一抹笑來。他闔上眼睛,他賭贏了。
他賭皇帝不會殺他。
張妃能關在冷宮幾十年都不殺。張妃死了,紫鳶死了。父王過世,阿福自盡。唯一的線索是自己。皇帝疑東西在他手中,又怎麼會捨得殺了他?
何況,他已經把不棄送回了朱府。把自己的短處亮在皇帝面前。皇帝會以為不棄在控,更不會輕易殺他。
陳煜想著不棄,胸口不知是刀傷還是因為思念,泛起一股酸痛來。
她會怪他扔下她嗎?就算她責怪,他也要這樣做。
不棄說白蛇傳時他聽得再明白不過。
碧羅天留下的那件東西附有大巫師的預言:「江南朱府逆天而生之女魏五世現。可憑其相助亡魏得天下,後啟神器祭之歸天,再無妖孽之物現世亂江山。」
薛菲是皇帝登基後生的朱府之女,東方家一定以為逆天之人是她。所以帶走薛菲連屍骨都不肯還給朱府。知道不棄是薛菲的女兒後,又找上了她。
昔日誠王之孫,先德仁皇后的嫡曾孫。先帝是庶子幼弟奪了位,東方炻要奪回江山恢正統從名份上也說得過去。東方家幾代準備,荊州水軍全部歸順。艦船已至西楚州。
如果東方炻真的贏了朝廷軍隊,得了江山。他會不會照預言所說殺了她穩固江山?
他有把握在躲過皇帝的限線。卻沒有把握躲過東方炻。
他原以為帶著不棄躲開這場戰禍就好。江北戰況頻頻傳來,東方炻的叛軍勢如破竹。江北六州府已得了兩州,眼見西楚州不保。再這樣下去,東方炻的水軍會逆江到達中州,水陸兩軍同時攻打望京。
他不敢再帶她躲下去。他害怕東方炻會打贏,害怕他當了皇帝會找到他們。
以東方炻的手段,到那時,他怕護不住她。
陳煜想起父王臨終後寫給他的信:「情之一物傷情勞心。忍顧她死又情何以堪?吾兒當揮劍斬情絲避相思噬骨。切記。」
可是父王你錯了,我要破了魏五世而亡,逆天之人亡魏的預言。陳煜想起莫若菲,眼裡露出深思。
不棄沒有說一句與莫若菲有關係的話。但陳煜敢肯定,逆天之人不止不棄一個。莫若菲十歲掌控莫府,言行舉止堪稱為妖。既然大巫師的預言出現了偏差,誰說他不能逆轉?
「煜兒,你醒了?」太后扶著宮婢的手走了進來。
陳煜想起身,被太后壓了回去。他委屈地看著太后喊了聲:「祖母。」
太後坐在床邊,輕輕拍著陳煜的手道:「哀家就兩個兒子。皇上有三子,老七隻得你一個。都是哀家的親孫子。你不可能幫誠王孫對付自家人的。皇上也難。當了這麼多年的好皇帝,國黍民安,卻起了戰亂。哀家知道已打到西楚州了。
陳煜忍不住說道:「皇上為何要疑父王?難道父王還有不貳之心?」
太后歎了口氣道:「先前誠王死後,以為他沒有後人放寬了心。看來他去荊州前便猜到了下場,偷偷藏起了自己的兒子和孫子。皇上一直沒得到那東西,老七闖冷宮後,他擔心是落在了老七手中。他不想看到兄弟相殘。沒有放你父王去封地,卻也讓他在望京富貴一世。做皇帝很累,他再疑你父王,卻也沒有逼迫過他。張妃死前他知道紫鳶的哥哥阿福被你父王收留,皇上怎麼能不氣?」
「可是父王確實沒有給過我什麼東西。阿福只教過我武功。我的師傅又不是他一個。」陳煜繼續委屈的說道。
太后輕聲說道:「有沒有都不重要了。很久以前,哀家自張妃嘴裡聽到先德仁皇后之子必承大統的話時就怕會有今天。皇帝一心想得到那個邪物,也是不想有今日之亂。既然已經興了兵,拿到又如何?難道一個邪物就能滅了逆臣?哀家不信。」
那是你們不知道真正的預言同容。你們也沒有見到那東西。
東方炻知道。東方家與碧羅天有往來。不然怎麼會在朱六爺時便寫定契約,非娶朱府之女不可。東方炻若得天下,江山與不棄他會選擇前者。
我若交出那東西和預言,皇上更會立刻下令殺了她。
陳煜懇切的看著太后道:「祖母,我想帶兵!我與東方炻交手數次,多少有些瞭解。」
「太子已經帶兵去了西楚州。老二老三也領兵出征了。你好好養傷。皇上現在不會再疑你了。」太后寬慰的替陳煜拉好被角,起身離開。
陳煜終於鬆了口氣。

一晃兩年

「郡王!」
陳煜眼睫微顫,卻沒有睜開眼睛,鼻息沉重的說道:「阿石來了?我倦得很,莫撓。」
阿石不再說話,放下層層帳幔退了出去。他輕手躡腳的走到鎏金銅獸香爐前,夾了小塊沉香放進去。畢恭畢敬地站在殿門口候著。
沉香的味道在暖意融融的殿內瀰漫。陳煜嗅得一口,便知裡面有噬筋軟骨的藥。時間長了,這身武功便廢了。
武功是他自保的命根子。真成了廢人,連自己都護不得,還不是他人砧板上的魚。思索間,呼吸立閉,陳煜緩緩運功護住丹田。饒是如此,額間又痛出一層汗來。
「阿石!」陳煜終於吐出一口濁氣,呼吸間那絲異香又浸進身體,不由地暗暗著急。
阿石聞聲知道陳煜醒了,在殿門口拍了拍手掌。一眾內侍宮婢捧了銅盆,白布巾,傷藥魚貫而入。
替陳煜擦拭了身子,重新襄了傷。陳煜穿著中衣便站了起來,驚得阿石迭聲說道:「少爺你得多養些天才行。」
陳煜笑了笑道:「睡久了不舒服,站一會兒再躺。茶。」
阿石從一名宮婢手裡傳過茶送過去。蓋碗輕碰著杯身,發出幾不可聞的顫聲。
陳煜接了茶皺眉道:「這是什麼茶?」
宮婢恭敬的答道:「桂圓八寶。」
陳煜似笑非笑的看著阿石。阿石趕緊把茶拿走,斥道:「郡王從來只喝綠茶!換!」
那名宮婢嚇得一抖,端了茶飛快的跑去換了。
陳煜重新趴回了床上,闔目道:「都下去吧。阿石,你也下去。」
殿內清寂下來。陳煜默默的想著皇帝的打算,摸著胸口傷處,眼神幽深。皇帝畢竟不是太后,縱不疑他,卻又忌憚他的武功。留他在殿內養傷,不讓他下床出去,是順理威章的事情。多躺些日子,滿殿飄著加了料的沉香味,他怕是保不住這身功夫了。
「阿石!」陳煜又喊了聲。
「郡王有何吩咐?」
「元崇現在何處?替我傳個信,問個好。說我想念他泡的藥酒了,讓他送一壇來。」
阿石應了。
陳煜的要求經了大內總管太監的嘴,再傳到皇帝耳中,允了。
元崇笑嘻嘻的請宮裡的太監候著,回到自己房中臉色卻有些精彩。陳煜從前最愛笑他年紀尚輕,就飲多鞭酒,自毀元神。元崇掃視著自己泡的那一排排壯陽酒,疑惑的想,陳煜愛了廷杖,他喝壯陽酒幹什麼?
太監還在正廳侯著,元崇只好尋了個酒罈,倒了最烈的壯陽酒送去。
禦醫嘗了一杯酒苦笑:「皇上,這是壯陽酒。不過泡得倒是極好,是陳年老酒。只是郡王愛了傷不宜飲這樣的酒,會讓血行加速。」
皇上莞爾,揮了揮手讓人給陳煜送去,順便又讓內務府挑兩個相貌好的宮婢去侍候陳煜。
一杯酒下肚,熱氣自小腹升騰而上。陳煜的臉被酒氣熏得緋紅。他滿意將吸入內腑的那絲異樣化為一口濁氣吐出。
怪就怪皇帝不好意思明著來。加料的沉香中只加得少許藥。陳煜生在王府,跟的師傅不少,其中不乏下九流的人。三教九流,三教指佛儒道,九流中又有上中下之分。下九流裡有師爺、衙差、稱秤、媒婆、走卒、騙子、盜、竊、娼。信王爺在世就收容過一個竊賊。行行出狀元,這人又是一個竊花偷香的高手。他曾經告訴過陳煜,如何用噬骨化功的香無聲無息化去武林高手的武功,再大搖大擺地施竊。自然也告訴過他在沒有解藥時,如何對付。
皇帝留著他,還是想要碧羅天的東西。可惜他現在不能給。不棄能等嗎?他輕輕歎了口氣。

江北於州,荊州至西州府都陷入了戰爭。
所有的人都相信,大魏國國庫充實,兵強馬壯,平叛指日可待。又聞太子親至西州府督軍,二皇子三皇子齊齊上了戰場,民心更安。
說也奇怪,照從前戰亂,百姓定會流離失所。這一回偏偏不同。誠王孫的隊伍不撓民,大魏國的士兵也不撓民。
正值冬季,原野荒涼,田地裡沒了莊稼。雙方隊伍像練兵似的在廣袤的田野裡廝殺。只要不靠近戰場,莊戶人家閉門避亂,軍隊自門口經過也不敲門驚撓。
如此一來,倒威了茶餘飯後的一樁奇事。
城鎮的氣氛大不一樣。
大魏軍入駐,城裡戒嚴,街市冷清。
誠王孫隊伍入駐,不降的官員貶了官職放回家,待商賈百姓更是和藹可親。
只有跑到誠王孫面前吐唾沫罵逆臣的呆子,誠王孫聽得耳朵發癢,下令砍了人頭以成全他的氣節。這場仗總得來說打得忒是溫柔。
時日一長,大魏國的百姓們都成了牆頭草。誰勝了誰是天子,百姓還是百姓。
大魏國的官員們深知民心向背。幹嘴巴仗的工夫在朝廷之上也練得嫻熟。把誠王孫勾結北狄之事繪聲繪色地散佈開去。
皇家貴人們爭家產內訌百姓無話可說,勾結外賊就不行了。然而眼見誠王孫將失民心之時。於州傳來捷報。誠王孫寧肯少占西州府的城鎮,也分出一支奇兵繞經飛雲堡,將北狄趕出了邊境。北狄野王還與誠王孫定盟,聲稱他活著一日便不興兵侵犯大魏,與大魏永結友邦之好。
皇帝沒辦法收拾年年入侵的北狄,誠王孫做到了。百姓罵出口和沒罵出口的話又紛紛嚥了下去。
東方炻的謀臣們也不是吃素養的,亮出了幾十年前的遺昭。緊接著碧羅天大巫的預言,先帝不仁殺兄奪位的流言漸漸傳開。
膽大的搖頭議論幾句因果輪換。膽小的閉口靜待事情發展。
如此一來,在東方炻起兵三個月後,故事的版本變成了先帝爺篡位,毒死誠王,趕盡殺絕。誠王孫忍辱負重,要替誠王討公道,撥亂反正。
父仇不共戴天。孝字大過一切。嫡長子繼承家業才是正統。你一個庶子謀奪家產,誠王孫如今長大了,翅膀硬了,要拿回來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百姓們覺得誠王孫不起兵,才叫不孝。輿論漸漸的偏向了誠王孫。
大魏國的士兵士氣不甚好。剛開始平叛時還行,到現在覺得你們爭家產,憑什麼要咱們這些苦哈哈打群架。軍營中散開一股埋怨的情緒。
誠王孫的士兵則理直氣壯多了。
新年過後,三月春風才吹綠枝頭,西州府就被誠王孫攻下。江北六州失了三地。
望京皇城金殿之上,皇帝震怒。
縱遠戰局,皇帝認為,東方炻之所以得民心鼓士氣,很大部份原因在於收拾了北狄野王。北狄年年入侵,大魏的老百姓說起北狄便咬牙切齒。
明知東方炻肯定和北狄野王有勾結,但老百姓不清楚內幕。北狄再不興兵,擺明瞭只要誠王孫得江山就永不入侵。百姓只會說誠王孫好。
「那支自飛雲堡去於州的軍隊從哪兒來的?!」皇帝陰陰的問道。
兵部一臣出班回奏:「皇上,誠王孫根本沒有從西州府分兵。是從飛雲堡出去的。開戰之後,飛雲堡一匹馬都沒有給兵部送來。」
皇帝大怒:「飛雲堡要反了不成?!」
兵部大臣們懨懨的聽著皇帝發怒,相互看了半天,終於侍郎大人被眾人的目光推了出來:「稟陛下,飛雲堡少堡主雲琅如今在誠王孫帳下聽令,封了驃騎將軍,獨領三萬飛雲騎。西州府便是他打下來的。」
緊接著又將斥候打探的消息竹筒倒豆子一般說出。原來飛雲堡先堡主是誠王近侍。誠王去荊州時便抱了世子離開。世子在飛雲堡長大後帶著一個雲家女兒離開,不知所蹤。東方炻不是雲家女兒所生,但論輩分他也要稱雲鐵翼一聲姑父。
「好好好!」皇帝連說三個好字,猛拍龍案道,「望京莫府當家主母是雲鐵翼的親妹妹,雲琅的親姑母。照這說法她也是誠王孫的姑母了。給我抄了莫府!」
東方炻起兵的時候莫若菲正打算去蘇州朱府拜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在朱府。莫若菲對奪江山是沒有半點想法的。
如果他生在皇家,以他的心性沒準兒還能想上一想。但他生在了商賈世家。
他當時根本沒想到,自己和誠王孫有什麼交集。
他在孤山跟到了杭州府沒找到什麼線索,前往蘇州府的路上時,接到瞭望京的來信。莫若菲駭了一跳。
信是口信,莫伯親自南下找到了他。
莫若菲馬不停蹄和莫伯趕回瞭望京城。在飛雲堡出兵趕走北狄前,莫若菲便悚了。也是雲鐵翼心心念著莫夫人這個親妹妹。知道自己只要一出兵,亮明旗幟站在東方炻一邊。少不得牽連望京莫府。
莫若菲當機立斷對莫夫人道:「母親,咱們馬上離開望京。管不了別的了。」
莫夫人不為所動,雲淡風清的說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死也要死在莫府。誠王孫起兵之前,莫府能變賣的家業早就被我賣了,能調出的現銀我全部運到了飛雲堡。方圓錢莊是個空殼。賣不了的田產地契全在這兒。皇帝什麼都得不到。」
莫夫人拿出一口小箱子遞給莫若菲。
「兒子,去找你姑父。你現在馬上走!」莫夫人頭一回展露出她的果決。如同她當年要莫伯去滅了薛家莊一樣,乾淨俐落。
莫若菲挺捨不得莫夫人。是這個女人給了他母愛。但他不是迂腐之人。他知道母親戀著父親,一生所愛,不離不棄。
他給莫夫人磕頭作別。狠狠的擁抱了莫夫人。他很想告訴她,自己不過是佔了她兒子軀殼的異世靈魂。最終卻不忍心讓她失望。
莫伯沒有走,護衛總管楊林與莫若菲悄悄!離開瞭望京。
皇帝的兵圍了莫府時,莫夫人親自動手。大火燒了七天。火從莫府主屋開始燒,莫夫人帶著英伯走進了松柏林的宗祠。這座望京百年世家被付之一炬。
氣紅眼的皇帝下令誅族。望京血流成河,劊子手的刀刃都砍捲了。望京再無莫氏一族。
同樣氣紅眼的飛雲堡主雲鐵翼罵妹妹傻。傳言說,飛雲堡年年替大魏國養戰馬,官員們貪墨,私下受了北狄的好處,他們養的好馬從來都沒用在戰場上,大魏國這才收拾不了北狄騎兵。民情嘩然。
而自莫若菲進了東方炻的軍營後,戰事變得詭異起來。
原來雙方隊伍開打。主力部隊交戰時都愛選在平原。先箭雨後騎兵。步兵列成方陣,持了三丈長的矛不怕死地往前衝。誰士氣旺,誰不後退不逃就易勝。這是冷兵器時代戰爭的特性。然而,現在變了。
東方炻的軍隊多出一些奇怪的武器。不再結方陣與大魏軍隊在原野比人多比馬快了。等到大魏騎兵步兵方陣一到,這邊隊伍噴出煙火,轟隆隆震天響中輕易的把大魏軍收拾了。天上的真龍相助誠王孫的消息不脛而走。大魏軍聞風喪膽,太子狼狽領軍後撤,固守澄州不出戰。
江南水軍嚴防死守,憑靠天塹護住了江南六州府。
東方炻的隊伍拿下了江北於州,荊州,西州府三州而己。戰事開始膠著至八月。大魏軍不敢打,東方炻也不看急。任命莫若菲為軍師,採納他的意見,將已佔領的三州打造成根據地。修工事修堡壘,不納稅倒貼銀子替百姓修房子。甚至隊伍裡還出了幾大紀律等等規定。
雲琅對東方炻沒什麼好感,骨子裡卻根深蒂固地有著忠孝二字。在他看來,領著飛雲騎幫東方炻打大魏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打下江山,他還回飛雲堡去養馬。
莫若菲不同。他覺得刺激,把他所知道的前世的東西全用在了這場戰爭中。
裂土封王比他做商人還好玩,不虛重生一世。
所以,他用前世打造火藥槍的經驗研製出了土炮,炸藥。又以一個商人的精明在三州以村為單位推行了土地改革,責任田分包到戶。地主們畢竟是少數。老百姓是多數。現在損害少數人的利益,得到多數人的支持,很劃得來。
主動報名參軍的人多了,老百姓對誠王孫頂禮膜拜。大魏國的斥候們根本不需要軍隊裡的士兵去防範,老百姓自發的當起了耳目與崗哨。
當然,無數的流言漸漸傳向大魏國的其他州府。讓那裡無田的百姓都很羨慕。盼望著誠王孫的隊伍盡快打過來,也好讓他們弄塊責任田種種。
又一年過去,大魏太子守的澄州城被攻破。太子面望京自刎。東方炻的隊伍離中州望京不過五百里。
戰事一起,生意自然是不好做了。人心漸漸的慌亂。
江南朱府的銀車糧隊在這時出了蘇州府,源源不斷的將糧食藥品餉銀送過了江。代表著江南六州府,強硬的站在了皇帝一面。
戰場的局面演變成了高薪挖人爭奪戰。大魏國的將軍將銀車堆在校場上道:「斬叛賊一顆人頭賞銀十兩。殺百夫長一名可得土地百畝。」
十兩是什麼概念?平時士兵一個月的餉銀不過一兩。五十兩小戶人家可以過一年。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大魏國的士兵趕上了好時候,打了雞血似的激動。太子身亡後的一個月裡又把澄州奪了回來。
皇帝感慨萬千,親筆題寫百信侯府賜給江南朱府。以示對朱府的信任,再不提半字朱府勾結東方炻一事。
朱八太爺將匝額掛在大門口。回過頭卻肉疼的對不棄道:「咱們今天還有雞吃嗎?」
不棄心想田莊的糧食現在還沒有種下去呢。去年的糧幾乎搬空了,能變現的銀子也給了皇帝。留著口糧沒動算是好的了,你老當減肥吧。但話可不能這樣說,她嘿嘿笑道:「有啊,今晚有雞有鵝。」
等到菜端上桌子,朱八太爺不樂意了:「明明是豆腐!你騙我!」
不棄乾笑道:「索雞素鵝,多了個索字。還是雞鵝!」
朱八太爺歎了口氣道:「千萬家財換四個字太劃不來。」
不棄冷嘲熱諷的說道:「那就讓東方炻得了天下好了。他不要朱府的銀子,硬要娶我,我還是皇后的命呢!你想吃天上的鳳凰都行!別忘了,再過幾個月,我就該過十七歲生辰了。」
時間過得太快,她每天都忙著賣朱府的家產。恨不得一天就賣完,奈何朱府家大業大宗親太多。一年半,才好不容易賣了個七七八八。
想到朱府終於被敗光,不棄頗有些成就感。她突然又想到了什麼,回頭對大總管朱福說道:「朱記的絲綢行茶行都賣了?」
朱福苦笑道:「賣了。九姑奶奶以平時的六成價全買了。」
不棄手一揮道:「全換成糧食!」
四總管朱禧算盤一撥拉苦著臉道:「孫小姐,現在全買成糧食,又多損失兩成。江南現在糧貴啊!」
「金銀是死物,聽我的,全買成糧食!」
朱八太爺氣得鬍子一翹,扔了筷子拂袖而去。轉過身的瞬間,聽到不棄又道:「記得再買些雞鴨回來養著,替老太爺補身子。」
朱八太爺的心又軟了。
府裡的丫頭們想走的,她把賣身契給了她們。朱八太爺的姨奶奶們想走的,全部用銀子打發。最終留在朱八太爺身邊的,也只有四個而己。朱八太爺很傷心。
春天才過,不棄就讓朱福與朱祿陪著老太爺搬進了蘇州城外五湖邊上的莊子。她的理由很簡單:「莊子雖不比不得朱府大,夠住夠華麗。吃喝不愁。皇帝打不贏東方炻,一定會遷都江南,隔江守著。蘇州府除了靖王府就數咱們家最大最好。這老宅子怕是要讓出去了。咱們先謀退路吧。」

不棄變了。
兩年前朱八太爺雖然說家業由她繼承。畢竟府裡的人還是覺得她小。這兩年她親自賣朱府的家業,籌銀籌糧。真正的變成了她說了算。
就連最精明的大總管朱福也由衷的說:「孫小姐不露自威。自有讓人信服的氣概。」
朱八太爺明白不棄的意思。走之前拉著不棄的手說了句:「是我拖累了你。」
不棄只是笑。
朱八太爺帶走了兩位總管,帶走了府裡的姨奶奶和忠心的僕從護院。不棄只希望他老來能在五湖邊上享清福。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有艘能出海的大船,直接把老太爺弄到海南島去。目前那裡還是不毛之地。大魏國版圖上只是個荒島有些原住民罷了。連州府都沒有設一個。
沒有辦法的辦法。只能在五湖邊上弄個莊子而己。
清寂下來的朱府仍有護院一百人。二總管朱祿走不成,四海錢莊仍在替大魏皇帝調運軍餉。三總管朱壽現在成了朱府的總管。只有小蝦小六和甜兒杏兒陪著不棄住在靜心堂。連海伯兩口子都被打發到朱八太爺身邊了。
這一切,都因為小六悄悄對不棄說的話。
江南的初夏是怡人的。靜心堂前的湖水清碧,柳枝新綠,鬱鬱蔥蔥。
小蝦不再住在柳林,搬進了靜心堂。沒事時,不棄在院子裡曬太陽,她靠著廓柱一聲不吭的望天。
「小姐,郡王還是沒有消息。」
不棄黯然。隨即又笑起來:「從前皇帝用我威脅他。現在用他作人質。你看,皇帝想要的銀子糧米都送去了。皇帝不會太為難他的。再打幾個月,我看皇帝就要遷都了。他會跟著皇帝來的。」
「東方炻會打過江嗎?」
「有莫若菲在,他會有辦法。」
「小姐好像對戰事很瞭解。東方炻的軍隊裡真有火龍?」
不棄平靜的說道:「山哥本來就會造火藥槍,造出土炮來也沒有什麼稀奇。東方炻能贏,士兵越來越多,沒有莫若菲他在短時間裡做不到。只是我懂得沒有莫若菲多,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東方炻要得江山就得去好了。我只想等陳煜回來。」
朱八太爺被她安頓好了。朱府沒有錢了。朱八太爺還是江南士紳的代表。任誰做皇帝都要敬他三分。有朱八太爺一句話,就等於收服了江南士紳。
陳煜沒有傳信來,不等於他沒有消息。至少元崇會有信給小蝦。末了總會說上幾句。從前不能進宮看陳煜,現在可以進宮陪陳煜喝喝酒之類的。他只是現在不出皇宮而己。他不出來自有他的道理。
他說過不棄。
打了快兩年的仗,陳煜覺得是時候了。
皇帝越來越煩躁,他也等不及了。
自太子逝後,兩位皇子都領兵在外,身邊無人總是寂寞。太后捨不得陳煜,便一直留陳煜在宮裡住著。
陳煜搬到了大信宮,與二皇子三皇子的寢宮為鄰。身邊的貼身太監還是阿石。
自受了廷杖胸口挨了刀之後,他的身體一直不太好。武功莫名其妙的廢了,一動內功,就會咳嗽。
皇帝很內疚,總覺得是自己一刀傷了他的肺。
信離宮外禁衛軍很多,自從有刺客進宮差點殺了武功全廢的東平郡王后,皇帝下令加強了信離宮的護衛。調了四個鐵衛成日守在宮門前。
甘妃田妃也曾帶著他最小的妹妹來看過他。大郡主柔成嫁了。二郡主穎蘭定了親。府裡只有最小的妹妹婉若。婉若才九歲,陳煜看著她睜著小鹿似的眼睛偷偷瞅他,心便一點點變得溫柔。
大信宮裡的莢蓉今年開得特別燦爛。小婉若擺足了郡主架式讓阿石和宮婢替她摘花。頤指氣使的非要枝頭最高的那朵。
「送大哥的當然要最好的。」婉若常來。她和陳煜混得熱了,初時的怯怯沒了,常窩在他身邊聽他說江湖上的故事。
那朵莢蓉半開,嬌嫩無比。陳煜隨手插進婉若的抓髻裡,笑道:「大哥身子不好了,將來有人欺負婉若都打不過了。」
婉若吃著果子隨口答道:「母妃說大哥有寶物,千軍萬馬都不怕的。」
陳煜才柔下來的心又一點點凍結。他眨著眼睛對婉若說:「那大哥把寶物給婉若可好?不過,婉若要保住秘密,誰也不能說!」
「拉勾!」婉若笑咪咪的和陳煜拉勾。
陳煜神秘的說道:「父王身邊服侍的太監阿福最愛把寶物藏地底下。大哥也想了好久才想到呢。」
婉若鼓大了眼睛拍手笑了:「大哥騙我。王府那麼大,誰知道他會藏哪兒!」
「哈哈!大哥逗你玩的。那有那麼多寶物。有的話,大哥早挖出來了。」陳煜扭了扭婉若的臉朗聲笑了。
第二天,阿石悄悄對陳煜使了個眼色,做了個手勢。陳煜輕歎。皇帝真的去王府挖寶了。
皇帝和太后能把張妃關一輩子,對碧羅天的那個東西是勢在必得。否則,又怎麼會想著廢了他的武功,留他在宮裡呢。
白漸飛來了。
他已經升威了禦史,繼承了他老爹的官職。穿著四品官服,提著陳煜愛喝的酒來了。
「漸飛,坐。」
白漸飛比元崇來找他喝酒的時候多。他很遺憾陳煜的武功廢了。但對陳煜送不棄回朱府,自己進宮表示出讚賞之意。他微醉著告訴陳煜,如果不是朱府傾盡財力相助,早就和望京莫府一個下場。
陳煜靜靜的看著他,微笑道:「我知道。你早就傳旨到蘇州府衙。只等一聲令下,就抄了朱府滅族。」
「你怎麼知道?」
「猜的。」
白漸飛感歎:「我果然沒有看錯你。你回望京果然是為了她。不過,朱府沒有家財,她只是個小百姓,守著百信侯的爵位日子也不好過。你終是要由太后皇上指婚的。等戰事平定,我就向她提親去。」
眼神有意無意地從陳煜臉上飄過。陳煜面帶傷感,眉宇間有絲憂鬱。
白漸飛又道:「如果你能娶她,我絕對把她當嫂子看。」
陳煜揚手將幾上的酒樽酒杯掃落了一地。稀裏嘩啦的聲響之後,他咳嗽了幾聲闔上眼說道:「如果她願意,我沒意見。誰叫我生在皇家。」
白漸飛反而一愣。剖心掏肝的勸道:「我知道你也想領兵和東方炻打一仗。莫說宗親裡沒有先例,就算是皇上開恩,你現在的身體也不行!養了快兩年了,你的力氣連我都不如,如何上得戰場?」
陳煜果然怒了。咳得臉紅喘不過氣指著白漸飛喊他滾。
白漸飛笑嘻嘻的滾了。
又幾日,元崇進了宮。給陳煜送藥酒來。
他呆的時間不多,送完藥酒在一大群宮侍的陪同下不痛不癢的說上幾句話就走。
「我可擔心小蝦了。她就是一冰山。十封信回一封,裡面還只有兩三句話。都是替她家小姐問你。」
「你說這仗什麼時候能完啊。我還惦記著娶她呢。」
「對了,我在守備府下混了個校尉當當。東方炻敢來,我便殺他個乾乾淨淨。」
陳煜嗯嗯幾聲了事。
元崇走後,阿石低眉順眼的說道:「元少爺還是像從前那般爽直。」
陳煜淡淡的說道:「人不如故。有些人一輩子也不會變的。最近常想起阿福來,父王才死,他就自盡殉主,也算忠義了。」
當晚陳煜醉了。
醉話被阿石原原本本說給了皇帝聽。
皇帝在禦書房轉悠了一晚後,突然明白了什麼似的。下令將冷宮張妃的住處挖地三尺。結果真從地下找到了一隻匣子。
第二天,他召陳煜去了禦書房。
在大信宮圖了這麼長時間,陳煜終於走了出去。
上一次來禦書房是為了父王留給皇帝那幅碧羅天地圖。這一回,是為了碧羅天的邪物。雖然,這是他一早埋在冷宮裡的東西。他等了兩年才拐彎抹角的讓皇帝得到。陳煜覺得太不容易了。
錦盒中放著一枚似金非金似玉似玉半透明的圓形物事。當中佈滿紅絲,似血脈奔流,又似詭異的符策。紅絲似有生命,隱隱流動,紅光閃爍映亮了整張禦案,詭異之極。
另有一張泛黃的信箋,書寫著大巫的預言:「逆天而生之人魏五世現。可憑其相助亡魏得天下,後啟神器祭之歸天,再無妖孽之物現世亂江山。」
皇帝內疚地看著陳煜,兩年了,他疑他錯了。回想信王爺在望京兢兢業業替自己打理內庫幾十年,不問朝事,不掌兵權。他心中湧起一股哀淒。伸手扶起陳煜柔聲道:「朕錯怪你了。」
陳煜眼睛微紅,低頭道:「不怪皇上。父王想必也不知道阿福的身份。他太狡猾,選中王府藏身。最危險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誰也想不到他淨身做了太監。」
皇帝歎了口氣認可了這個理由,他柔聲問道:「煜兒,武功沒了沒有關係。你是皇族,不需要打打殺殺以身示險。」
陳煜恭敬的回道:「是。臣身體並無大礙。只是偶爾會咳嗽。」
皇帝歎道:「是朕當時那一刀……」
「不怪皇上。」陳煜緊口說道,好奇的望著禦案上放著紅光的東西。
「這就是碧羅天留下的邪物。還有大巫的預言。」皇帝示意陳煜走近了看,卻又提醒他道:「小心上面那兩個突起,想必是啟動的機關,別動。」
陳煜看了半天,把東西放回原處。又看了預言說道:「這邪物是什麼臣看不出來。不過,這預言倒讓臣想起了一個人。」
「莫若菲。」皇帝肯定的說道。
陳煜點頭稱皇帝英明。他指著預言道:「後啟神器祭之歸天,再無妖孽之物現世亂江山。是不是說只要莫若菲死了,東方炻就不戰自敗?」
皇帝沉默了會兒道:「朕已遺大內鐵衛擒他。擒不住就殺了他。煜兒,東方炻已逼進望京,佔了江北四州。西楚州隔得太遠,朕已令關野的大軍沿大江東下,佈防江南。」
陳煜吃驚的說道:「來這麼快?皇上決定遷都麼?」
皇帝憂鬱的說道:「不遷都不成了。東方炻攻城的武器朕聞所未聞,天門關天險一失,望京就險了。好在江南六州憑著大江還沒被他攻破。朝臣們紛議遷都江南,膈大江固守,再收復失地。朕令你為欽差,先至杭州府打點。」
陳煜心神一顫,等了兩年,終於等到了今天。他深深拜下去,領旨出宮。
馬車在守備府前停下。望京守備闔府出迎南巡欽差。
元崇心裡正嘀咕千萬別是白漸飛來擺譜。馬車簾子掀起,陳煜慢吞吞的走下來,道了聲免禮。
他朝元崇眨了眨眼睛,逕直進了守備府商議定都杭州一事。
說完正事之後,陳煜笑道:「正事議完,本王明日便起程。今晚可否與令郎共謀一醉?」
元守備哪有一遵之理。吩咐後院戒備,備酒菜,囑元崇陪好陳煜。
真正等到後院涼亭之中只剩元崇與陳煜二人時。陳煜哈哈大笑,縱身一越,瞬間在涼亭之中耍出一套拳腳來。
元崇一驚再驚,指著陳煜道:「你不是不能用內力?怎麼大好了?」
陳煜高興,痛快的飲下一杯酒皺眉道:「怎麼還是你的藥酒?」
元崇傻傻的說道:「你不是喜歡喝?」
「那是在宮裡,沒你那酒暖著,我還能保有武功?換酒換酒!」
元崇終於明白過來。他另抱了酒來,給陳煜滿上,笑嘻嘻的說道:「害我為你傷心了好久。常想著瀟灑的蓮衣客再不會武功,實在氣悶。」
陳煜悠然說道:「我等了兩年,我一點也不悶。」
他等了兩年,終於讓皇帝自己在冷宮找到了碧羅天的邪物。他改了預言,皇帝會相信逆天之人是莫若菲。將來東方炻也會相信。不管是誰做皇帝,他們都會把目光放在莫若菲身上,再不會疑心到不棄。
天下再大,如果不解除這個後患,他和不棄永無寧日。
原本陳煜還想著能領兵,或許能打敗東方炻。現在看戰局,皇帝已決定遷都偏安江南。仗還要打多久,誰也說不清楚。皇帝吃敗仗,太子殉國,他都沒想過讓自己掌兵權。他只能實施另一個計劃。
這個計劃就是徹底將不棄從碧羅天的預言中摘出去。要選最合適的時機,還有時間。
一到望京他馬上獻出邪物有丐言。皇帝得到手後也只會半信半疑。還會認定信王爺是有謀反之心。說莫若菲是逆天之人,他也沒有證據。
陳煜覺得花兩年時間很值。
元崇嚷道:「我要跟你一起去江南。我很久沒有見過小蝦了。真不知道你當時為什麼帶了花不棄走,又要跑回來。這一分就是兩年。」
陳煜笑道:「我本來是想帶她走。不過,如果朱府全族被誅,我怕她恨了皇上,真的要幫東方炻奪江山。」
「你當時怎麼知道皇上想誅朱府全族?」
陳煜終於說了實話:「我父王給我留了幾個官員的名字。蘇州知府恰巧就是其中一個。他傳信給我,皇上已經密令他盯著朱府。沒準兒哪天聖旨一到朱氏全族就會被侏走。我只好送她回去,順便讓小六告訴她,錢財乃身外之物。朱府樹大招風最好散了。」
元崇道:「有時候我覺得你什麼都知道。有時候又覺得你傻。你回來不是當人質的?皇上要是真對你下手怎麼辦?這兩年我都替你擔心。」
陳煜笑了:「我算準了他不會殺我。我聞到噬骨化功香的味道更肯定。他都要廢我武功了,更不會殺我。只是,要想把計劃做得滴水不漏非得花這麼長時間不可。」
他望定月空,突對元崇說道:「兩年前不棄辦及笄禮便中秋節吧?」
「那年中秋朱府車水馬龍好不熱鬧,朱府在蘇州河邊開了十裏流水席。我和白漸飛去的。當時可真沒想到朱府的孫小姐居然是花不棄。我只顧著看小蝦了。聽到白漸飛說花不棄如何美麗。小蝦今年就十九了。你再不把花不棄娶走,小蝦花開蔫了也不會理我。」
陳煜噗的笑了,拍著元崇的肩道:「朱府今年中秋沒錢替她操辦了。咱們送份厚禮去。」
元崇撓撓頭道:「小蝦愛用長匕,我選了很久得了一柄好的。不知道她還喜歡什麼。」
陳煜歎息一聲道:「她還喜歡聘禮。你送還是不送?要遷都,你爹要去杭州府做守備了。你不打算順便領她見見?」
元崇蹦起來,傻笑道:「我咋沒想到呢?」
陳煜翻了個白眼道:「你很早就說要請媒人去提親?說了兩年也沒見你找過媒人。」
「我不是一直沒機會嗎?明天就走了,我上哪兒請媒人?唉,現在我一點準備都沒有。」
陳煜指了指自己道:「我就是大媒,可成?元崇,你怎麼一提小蝦就笨得要死?活該她不答應你。還有兩個月就是中秋。兩個月還來得及準備。明晨咱倆先走,讓欽差隊伍在後面緩行。」

牆頭遇見蕪貴妃

世事難料,風雲詭變。
就在陳煜與元崇才出望京十日。東方炻的二十萬大軍如神兵天降,已繞過天門關,在望京城外二十裏紮下大營。荊州水軍逆江而上,封鎖了中州與徽州之間的江面。
陳煜和元崇得知前方荊州水軍封了大江,陳煜想趕回江南,元崇卻放不下做守備的父親。去路被攔,陳煜知道東方炻現在沒時間理會不棄,心裡念著元崇的好。他撥轉馬頭,隨元崇又悄悄回轉望京城。
兵營密密麻麻將望京城圍了個水洩不通,二人無奈,繞道上了興龍山。
夜色中,軍營裡點著的篝火如漫天繁星延綿至了天邊。望京城青黑色的城牆像燈海裡的一塊礁石,隨時會被拍成齏粉。
元崇面沉如水,眼裡泛起了紅絲。想起父母親人仍在城裡,焦燥不安。狠狠一掌拍在小春亭的亭柱上罵道:「莫非東方炻真得了天助?」
陳煜想起碧羅天大巫的預言不由得又深信了幾分。他喟歎一聲道:「自從莫若菲投了東方炻,他研製出的殺器聞所未聞。煙花能被他製成威力巨大的炮。幾炮下去就能將城牆炸開豁口。從前真小瞧了莫若菲。一個商賈之子,競知曉地理,研製出百般巧器,還知曉攻城之法。你看望京城邊。」
元崇望去,遠遠的看到星點火把在城邊移動。萬人齊力紛湧至一方。城頭上不時有火箭射出,卻奈何不了下方人多。他不由奇道:「這是在做什麼?」
「築高臺。望京城堅,東方炻的炮也轟不開。若是死守不出,拖上一年半載也不是難事。掘地道又有護城河相阻。長時間強攻不下,江南軍隊與關野大軍渡江的話,東方炻會受夾擊。他想在短時間內攻破望京,想出的這個辦法倒是極妙。高臺築得比望京城牆還高,從高臺之上居高臨下往望京城投石射火箭,另聽說莫若菲研製出一種可爆炸的東西稱為炮。你想想,居高臨下投出,望京城會是什麼情形?」
元崇越聽越驚,費盡心思去想對策,片刻之間急得滿頭大汗。「咱們得想個辦法破了他的高臺!」
陳煜搖了搖頭道:「高臺以土石相築,又不是糧草堆,能放把火燒光。白天我見高臺築得不過兩丈,傍晚時公便已壘成了六丈高。我仔細看了,運送石料土包並非完全靠人力。另有機巧相送。照這種速度,五日之內,高臺必定築就。元崇,望京城會在南方軍隊趕到之前被攻破。」
他的話元崇向來深信不己,此時聽到,手足一陣冰涼。
陳煜伸手按住他的肩平靜的說道:「我知你擔心父母。我有辦法進城。只是元崇,我怕你爹不肯捨城離開。」
元崇一咬牙道:「無論如何,先進城見了爹娘再說。」
陳煜理解的看著他道:「九龍寶座誰坐都一樣,元崇,我只是希望你莫要有什麼忠君捨命的想法。帝王家最是無情,我已經看得淡了。」
元崇自嘲地說道:「從前我一直想做將軍,去打北狄。今日誠王孫爭天下,我卻沒有上陣殺敵的慾念。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你這小子的影響。皇上圈了你兩年,我心裡總是不太舒服。帝王家果然是不念親情的。」
陳煜心中微暖,拍了拍他道:「走吧,四座城門堵的兵多。咱們不走城門,找個薄弱的地方進去。」
元崇跟著他走,驚疑道:「不從四門進,望京城牆咱們怎麼翻得過去?」
「宮牆能翻,城牆也一樣。你輕功不行,要費些周折才行。」
兩人趁夜下了山,繞過軍營一路摸索。終於在北城一帶尋著段駐軍少的城牆。
陳煜悄聲對元崇道:「等會兒遊過護城河,你持弓箭替我掠陣,我上得城牆拉你上去。」
夜色中護城河水泛著幽光。洇過河水,陳煜與元崇背靠在漆黑的城牆上休息了會兒。陳煜手中綁得一架小巧的弩弓,將革囊纏於腰間。他取出一根鐵釬,施展輕巧一掠兩丈,運足內力將鐵釬插進了牆城石縫之中。
這是他上回在十萬大山追蹤明月夫人後想出來的登城辦法。城牆以青石壘成,中間以糯米石灰澆灌,堅固異常。他自忖一箭射出也沒辦法射進去。用盡內力刺進,鐵釬已只進牆兩分,又不能用鐵錘打進去弄出聲響。
他一手摳得石縫,藉著這兩分力身體又自拔高,再運內力狠狠刺入。望京城牆高數十丈,饒是他武功好,也費了半個時辰才接近城頭。
元崇持了弓箭,緊張的盯看護城河對面的軍營。只要陳煜上得城頭,亮出印信,守城士兵自然不會擋他。最怕是陳煜攀在中間,被東方炻的軍隊發現,萬箭齊發,就釘死在這裡了。
陳煜翻上牆頭,一士兵發現張口就喊。他擔心元崇,顧不得別的,扣中機弩釘死了這名士兵,迅速將繩子往下一扔,嘴裡發出一聲呼哨。
元崇接過繩子就往上爬。
城頭上呼聲響起,士兵舉著火把撲過來。陳煜亮出印信大喝道:「我乃南下欽差,東平郡王!」
一名守城的校尉喝道:「欽差南下,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還殺了一名士兵?定是奸細!」
陳煜急聲道:「才出城就聞望京被圍,本王是回來救駕的!守備公子正在牆下,待拉他上來再說。」
恰好這名校尉認得元崇,舉了火把往下一望,照亮了元崇的臉,不由得驚道:「屬下無禮,郡王見諒。快點拉元公子上來!」
城頭異動早驚了護城河對岸的士兵,幾乎同一時間,數聲箭響夾著風聲射來陳煜大驚,匆匆說了聲:「我下去!」
他劈手抽出一名士兵腰間的刀,攀繩而下。
城頭士兵反應過來,也紛紛張弓搭箭射向對岸。陳煜墜至元崇身邊,摟住他的腰把刀塞進他手中道:「你拔箭,我帶你上去!」
元崇將刀輪圓了,陳煜低聲罵道:「重得像豬!」說著拉住繩子奮力往上一躍,眼前城頭在望,揚手將元崇拋了上去。
這時一箭射中了繩子,陳煜手中脫力,身體直往下墜。他暗叫不好,腳尖突碰到先前刺進牆中的鐵釬。身體下墜的瞬間,握住了它。耳邊聽得箭聲嗖嗖。如果墜下城牆,被對岸的箭非當靶子射死不可。此時也不容他再做考慮,用盡全力借力往上躍起,心裡暗罵,元崇你再不扔根繩子下來,我就死定了。
力氣正盡時,一根繩子拋向了他。陳煜握住繩子被一拉二拽,好不容易翻上了城頭。張口就罵:「你他娘的再慢點,我就死定了!」
耳邊響起輕笑聲:「長卿,我倒是頭一回見你爆粗口罵人!」
陳煜一呆,望過去看到一張清麗的素顏。她穿著淡青色的宮裝,高挽雲髻,插了枝金風攢絲釵,出塵之中又顯華貴。驚疑的問道:「柳青蕪,你怎麼在這兒?」
柳青蕪嫣然笑道:「東方炻棄我如草履,他想得天下,我偏偏要和他對著幹!皇上封我為蕪貴妃。望京城被圍,我自請代天子巡城以鼓士氣。」
陳煜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他離開望京不過半個月,他怎麼不知道宮裡多了個貴妃娘娘。他現在才看到那枝只有貴妃品級才能插戴的金鳳釵,回望她身後低眉順目站定的兩名大內鐵衛,總算相信她說的不假。
元崇給陳煜使了個眼色,轉頭離開去尋父親。
城下停止了射箭,城頭又恢復了平靜。
柳青蕪揮了揮手,讓那兩名大內鐵衛止步不前。她緩緩往前走出數十步,周圍無人時,她才悠然說道:「我養好傷找到了白大人,一直躲在他府裡。望京被圍,自大人就引我入了宮。皇上很喜歡很欣慰。白大人舉薦有功,現在已經是兵部侍郎了。」
淡淡的光照在她身上,青衫如霧,雲髻如煙,面容佼好,纖腰不足盈握。城頭輕寂,晚風吹來,她似乘風而去的仙子一般。
高傲的明月山莊大小姐,進宮做了貴妃。望京城破,她又何去何從?陳煜只要一想到她比自己高出一輩來,就像吞了只蒼蠅般噁心。
他默默的消化著白漸飛藏起她的消息。重新審視起白漸飛來。
柳青蕪輕聲說道:「多好啊。我從來不知道當皇族的滋味。有權與無權真的不一樣。」
陳煜譏諷的說道:「你看輕了皇上。我從小在他身邊長大,皇上吃過的鹽比你吃的飯還要多。」
柳青蕪悠然回頭:「你信不信,你離開望京才半個月,你現在再看到皇上,怕是認他不出了。」
「什麼意思?」
「你聽說過一夜白頭嗎?皇帝再英明神威,這時候也怕死呢。呵呵!」柳青蕪抿著嘴清脆的笑著。「皇上說我就像黑夜裡的太陽,我要什麼他都肯答應。我說代天子巡城以鼓士氣,他感動得差點落淚。呵呵,他只恨我出現得太遲了。他還說如果我能替他生下兒子,就立他為太子呢。」
陳煜臉上露出震驚。皇帝一向是深藏不露,城府隱忍深沉之人。怎麼會在短短數日工夫就被柳青蕪迷成這樣?他毫不客氣的說道:「如果城破,我賭二皇子和三皇子會在江南登基。怎麼也輪不到你肚子裡還不知道有沒有的兒子。」
「我不在乎!」柳青蕪高抬著下巴道,「我要權力,能和東方炻對抗的權力!你不是武功被廢了嗎?天天嗅著我的噬骨香,你還保著武功。是阿石動了手腳對嗎?」
陳煜不否認。阿石是他埋在宮裡的棋。他曾經是皇帝的眼線,後來把忠心給了他。藥量下得少,他才能憑借元崇的壯陽酒驅去噬骨香的陰寒。
柳青蕪臉色一變,冷笑道:「你應該感謝我才對。白漸飛本來是想直接穿了你的琵琶骨讓你成廢人。是我勸著他才肯對你用香。東平郡王,你瞞過皇上就是犯了欺君大罪。如果我現在揭發你,皇帝會砍你的腦袋。如果我出賣你,相信東方炻會很高興看你成為他的俘虜。你可出現得真不是時候。」
陳煜不慌不忙的說道:「娘娘威脅臣,想要臣做什麼?」
他穿著黑色的緊身衣,閒閒的站在她面前。頭髮濕漉漉地粘在面頰上,染得他面如冠玉,眼眸褶褶發光。
他的語氣讓柳青蕪想起了當年天門關時的蓮衣客。她下意識的抓著衣袖,宮裝的紗袖被她揉成了一團,軟軟的使不著力。
柳青蕪失神的看著他,想起為救他被明月夫人打斷肋骨時陳煜的細心溫柔。拒絕扔下她的強勢。
如果他心裡有她,如果他能帶了她遠走高飛,浪跡江湖。她心口驀然湧起酸澀。他心裡只有花不棄。南下坊他寧肯替花不棄擋上一箭。王府中抱著暈倒的花不棄眼裡透出的無奈。小春亭假作情侶,他望定花不棄背影時嘴角噙得那抹苦笑。對自己呢?冷峻有之,狠辣有之,利用有之。現在,假以辭色有之。
她輕聲笑了:「難道我們共同的敵人不是東方炻嗎?國有大難,本宮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為難你。我要你去殺東方炻。」
陳煜笑道:「娘娘不是為難臣?二十萬大軍之中取主帥首級,大羅金仙也辦不到。臣還沒靠近帥營,就會被圍攻而死。你當有武功就能穿牆遁地?」
柳青蕪冷冷說道:「怎麼殺是你的事!天意叫我今晚遇到了你。剛才那小子是守備公子對吧?看你奮不顧身差點被射成刺蝟也要救他,他對你一定很重要。我給你三日。你若取不到東方炻的人頭,我就殺了他!」
陳煜一怔,苦笑道:「你莫要把我想得太強。千軍萬馬中我殺不了東方炻。我救不了元崇。左右他是死,還不如我自己逃命。柳青蕪,你這個想法實在無可取之處!」
「那好。」柳青蕪哼了聲道,「明日你出城迎戰。我給你三百兵馬,不勝不准回城。我會綁了那小子在城頭給你掠陣。你勝不了,我就一刀砍了他的頭!」
她說完拂袖而去。剩下陳煜獨自一人站在城樓上暗自咬牙,想撲過去一把擰斷了柳青蕪的脖子。
那兩名大內鐵衛似感覺到了他的殺氣,目光陰冷的瞟過來,蓄勢待發。
柳青蕪也感覺到了,冷冷說道:「你不肯定能不能殺我。如果你敢對替天子巡城的貴妃動手,你就是叛國投敵。你想投靠東方炻嗎?他會比我更想殺你!花不棄射了我三箭,我現在拿不住她,你悉數替她受著吧!我得不到的,我絕不會讓花不棄得到!我會在城上觀陣,相信我,我的箭術也不差!」
陳煜呵呵笑了:「哦?我家不棄變這麼能幹了?居然能夠射得你三箭!丫頭的準頭還是不行,三箭都沒射死你。以後我再多教教她。」
柳青蕪背影一僵,手攥得緊了,指甲直刺掌心。
陳煜又不陰不陽地補了句:「娘娘千萬別氣歪了嘴失了皇上的寵愛。明日煜定不負娘娘所望,一定陣前殺敵,以一敵二十萬,保管叫東方炻聞風喪膽,撤兵投降!皇上就更愛娘娘了。」
柳青蕪身體氣得發抖,頭也不回的下了城頭。
陪元崇回望京真……餿得不能再餿的主意!陳煜恨恨地目送著柳青蕪離開,大踏步去找元崇。
才下城樓就聽到一個更壞的消息。元崇被他父親綁了。陳煜詫異的想守備大人腦子進水了?
他來到守備府外,東平郡王的印信亮出,順利的進了守備府。
府裡正廳中望京守備元朗大人頹然坐著,屋裡一群守城將士圍坐在廳前面面相覷。
他見到陳煜便憤憤地罵道:「郡王莫替小兒擔憂。這個不肖子竟然當著眾人面說望京城定破。這個撓亂軍心的逆子!」
陳煜來遲一步,不由得暗罵柳青蕪與白漸飛這對姦夫淫婦。他壓著火氣陪著笑臉道:「本王和元崇回來的時候,他還直說上陣父子兵,定會殺東方炻片甲不留。中間定有什麼誤會了。本王去看看他。」
元守備啪的將茶盞重重往桌子上一頓,冷著臉道:「老夫當場就想一劍捅了他。白大人與郡王說的一樣,想著中間是有什麼誤會這才讓人先把他關起來。這個逆子!明天我就讓人綁了我父子去向皇上請罪。」
周圍將士又圍著元守備輕聲勸解。
陳煜暗罵元崇白癡,當眾人面說什麼望京城會被攻破。他堆滿笑容道:「元崇怎麼可能是奸細?他這些日子馬不停蹄的趕回望京,六月天熱,他上火失心瘋了。本王前去看看。」
元守備一籌莫展。忠君還是弒子,兩頭都捨不得。發夠了火氣做足了樣子才引了陳煜去看元崇。
進了後院,元守備親自開鎖引陳煜進去。他揮退左右後火氣也沒了,滿面愁容道:「不瞞郡王,我這兒子性子憨直,被白漸飛一激就嚷著說出城破的話來。老夫堵他的嘴都來不及!老夫就這麼一個兒子,求郡王想個萬全之策!那白漸飛枉為元崇好友,老夫瞧著他眼裡的神色甚是詭異。怕是明日金殿之上難應付了。」
白漸飛是想捏著元崇對付自己罷了。陳煜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道:「大人放寬心。無論如何我也會保住元崇性命的。」
他低聲又道:「麻煩大人速速去我外公家和忠信侯府通傳一聲。另外,交好的大臣不妨請托一下。金殿上好說話。」
元守備大喜道:「交好的臣工已經去了信,有郡王相佑,得誠國公與忠信侯相助自是最好。老夫先行謝過!」
元守備親自叮囑親兵在外面守著,不准任何人靠近。又匆忙趕去正廳與將士商議守城應對去了。
陳煜推門走了進去。走進內室便看到元崇被綁成棕子似的扔在床上,堵了嘴對他悶聲叫喚。
他沉著臉走過去翻轉元崇的身體,巴掌狠狠落在他屁股上,也不解開他的綁繩,扯出他嘴裡的布團氣呼呼的坐下說道:「你和白漸飛鬥什麼氣?這下被捏著把柄就好了?明日你爹是肯定要自綁了進宮的,我看你怎麼辦?」
元崇喘著氣臉紅筋漲地嚷道:「你,你居然打我屁股!陳煜你不是人!你知道我回守備府時那廝說什麼嗎?他要我爹開城門迎戰。望京城只守不攻,堅持到江南軍隊來才是上策。城裡好歹還有五萬士兵。就算兵力不如東方炻,但我們有城啊!還有城中百萬百姓。城哪有那麼容易破的?白漸飛這不是讓我爹去送死?他非得說圍城十餘日,一戰沒有,士氣低落。他懂個屁!喂!你還不替我解開?我這就打上侍郎府去!不把他揍成豬頭,我就不姓元!」
陳煜嘖嘖搖了搖頭道:「瞧你這脾氣!放了你去侍郎府鬧事,明天皇帝就把守備府全抄斬了!你回來送死的?實話告訴你,柳青蕪要綁你上城頭,明天換我帶三百士兵出城迎戰。你就消停點吧。你再鬧,我再賭了你的嘴替你爹大板子打爛你的屁股!」
元崇吃驚的說道:「那娘們這麼狠?果然女人狠起來比男人還毒!我原以為她對你頗有情意!」
陳煜拍了下他的腦袋,這才動手替他解開繩子。他嚴肅的說道:「元崇。你若是想死,就留在望京城與你老爹一起。你如果不想死,明天你就給我裝瘋!」
元崇一愣。
「你只要裝瘋賣傻,給皇上一個不追究的理由就行。現在皇上絕對不會殺你,更不會動守備府。等明天一過,再讓你爹放你出城。我看你爹是不會走的。他已經存了盡忠殉國的心思。但他會讓你走,你是元家的獨苗。回來,不過是拜別你爹娘罷了。你別反駁我。你想留下同死,你爹還想為元家留香火呢。」
元崇望著陳煜,眼裡突然就落下淚來:「你說的我都明白,但是我捨不得他們。你明天帶了兵出城,憑你的武功逃吧。三百士兵打什麼呀,不擺明著讓你送死嘛。」
陳煜順手從他床上拎出酒罈苦笑道:「誰叫咱們倒楣,偏偏翻城牆遇到了柳青蕪。喝杯酒吧。明天我還要向皇上解釋,我怎麼恢復功力呢。」
元崇抹了淚,端起酒罈一陣牛飲。
陳煜見他鬱悶,附耳低聲說道:「皇上現在要借助你爹守城,不敢殺他亂了三萬守備軍的士氣。既然裝瘋,你若是在殿上揍了白漸飛也是白揍嘛。」
元崇不防聽到陳煜出這個歪點子,一口酒嗆住噴了出來。

為愛而戰

第二天一早,元守備果然叫人綁了自己和元崇進宮告罪。
元崇嘴被堵著拉上了金殿。皇帝皺眉不解,元守備趕緊道:「小兒得了失心瘋,滿口胡言,臣怕殿前驚撓皇上。」
皇帝示意內侍扯了塞嘴的布團,元崇張嘴就是胡話。他本來長得粗眉大眼,一裝傻,就像個傻大個兒。
皇帝微歎道:「小兒胡言豈能當真。朕自然是相信愛卿的。恕卿無罪。戰事要緊,愛卿不必為這些小事煩憂。」
根本用不著臣工幫忙說情,皇帝還沒到糊塗的地步。元守備謝了恩,牽著元崇的手就要走。
白漸飛出班奏道:「皇上,東平郡王回來了。武功一出望京城就恢復了。東平郡王武藝超群,臣奏請皇上讓東平郡王出城一戰。滅誠王孫威風,長我大魏士氣!」
皇上目光微閃,咀嚼看武功一出望京城就恢復了。臉色漸漸沉了下來。
元崇甩開父親的手,走到白漸飛身前傻傻一笑:「小白臉,跟了我回府可好?」
白漸飛被他輕浮的捏住下巴,臉漲得通紅下手推他,吼道:「金殿之上,你敢辱我!」
元崇借勢被他推倒在地,大喝一聲撲過去,一腳踹中自漸飛心窩,怒氣沖沖地說道:「少爺看得起你才帶你回府。不知好歹,老鴇子呢?多少銀子買下他?!少爺廢了你!」
元守備嚇得上前一把摀住他的嘴道:「皇上恕罪。臣就這麼一個兒子。同東平郡王出京南下,聽到望京被困,急得失心瘋了!」
皇帝心知個中端倪,卻只能任由元崇發瘋。他深呼吸揮手道:「小兒胡言怪不得他。帶他回家好好調教!白愛卿受驚了,無需與個傻子計較。宣東平郡王上殿。」
一身紫袍的陳煜平靜的上殿,三呼萬歲之後臉上喜氣洋洋:「回稟皇上,臣功力已復。大江被封無江南行,臣心憂皇上安危,便立即回轉望京!」
皇帝淡淡的說道:「你的武功恢復的倒也及時!」
「稟皇上,臣出瞭望京正遇上一位趕來救駕的江湖人士。他道臣是中了噬骨香才封了功力。臣大吃一驚,什麼時候中了毒都不知道。臣還一直以為是受傷後調理不當所至。那俠士聽說臣要回望京救駕,慷慨解囊,贈了臣一顆丸藥。臣這才恢復功力。那俠客已得臣囑咐,火速趕往江南,道是召集武林豪傑,共同對付叛軍!」
這番話堵得皇帝無話可說。所謂的江湖俠士南下了,自然無人可對證。他更不能說噬骨香是他默許下的。他早聽得柳青蕪之言,對陳煜起了戒心。讓他領三百士兵出戰。若勝,能滅東方炻威風。若敗,就當去一個心病。他緩緩道:「准奏。東平郡王務必揚我大魏國威!」
「多謝陛下!臣定不負陛下!」陳煜磕頭站起身,見白漸飛齜牙咧嘴揉著胸口,嘴角隱有血跡,知道元崇果然在金殿下了手,不覺悶笑。
又聽得有臣子上奏三皇子烴會合關野大軍已至隨州,欲與二皇子率的江南水軍在徽州會合,以渡江來援云云。
他的目光上移,心神微顫。半個月,皇帝突顯老態,連那雙眼睛都變得混沌,再不復昔日犀利。人比他離開時瘦了不止十斤。陳煜眼尖,看到皇帝放在龍椅兩端的手顫顫發抖,心想,柳青蕪難道是習了媚術?短時間內就掏空了皇帝身體?陳煜禁不住脫口又道:「皇上保重龍體,莫要太過擔憂。只要江南軍隊渡江北上,望京解圍指日可待。」
皇帝的心瞬間流過一絲溫暖。看著殿下英姿勃勃的陳煜,突想起看著他長大。不免有些不忍。斟酌著說道:「你就領三…」
白漸飛怨毒的看了眼陳煜,大聲說道:「三百士兵即可!皇上,如果東平郡王以三百士兵能勝誠王孫三千先鋒,誠王孫必定心寒膽戰!」
皇帝一愣,龍椅背後傳出細不可聞的聲音:「郡王知道噬骨香,他卻一直瞞著皇上。」
是啊,是他默許廢掉陳煜的武功。陳煜原來是知道的。他藏得真好。如果不是水路被封,他不得不回望京。自己怕也被他瞞過了。他還圈禁了他兩年。不可不防。皇帝被觸動的親情瞬間消散,揮了揮龍袍道:「准奏,東平郡王,朕等你的好消息,都退了吧!」
眾臣送了皇帝離開。陳煜默默的看著他,虔誠的行了大禮。他傷感的想,父王,不是我不忠。是皇叔想殺我。他一直疑我,今日更要殺我!連絲留戀也無。
皇帝走下龍椅時,腳步虛浮踉蹌了半步。
龍椅背後的屏風中伸出了只白生生的手,穩穩的扶住了他。一霎時,陳煜看到皇帝臉上閃出絲神采,像蜜蜂看到了糖。競不顧朝臣還未散盡,失口說道:「愛妃體貼。」
眾臣傻了眼,屏風後面居然有後妃坐著?
誠國公漲紅了臉大聲嚷道:「後宮不得幹政!皇上此舉太荒謬!」
皇帝驀得回過身,竟一把將屏風後的柳青蕪攥了出來:「誠國公此言差矣。蕪貴妃雖進宮不久,卻曉得自請上牆頭替天子巡視,以鼓士氣。爾等食君之祿,除了在朝堂上鴰噪外還能做什麼?」
誠國公幾時聽過這種話,氣得臉紅脖子粗,跺了跺腳一頭就往龍柱上撞去。
陳煜大驚,伸手拉住誠國公,急聲道:「外公莫急!」
誠國公雙腿一軟,臉紅似血,軟軟地倒在了陳煜懷裡。
皇帝看也不看誠國公,哼了聲道:「東平郡王,午時出戰!朕親自上城頭掠陣!」
他帶著柳青蕪拂袖而去。把一眾驚得不知所措的朝臣涼在了金殿之上。
陳煜連聲喊著誠國公,替他撫拍著胸口。誠國公紅著臉瞪圓了眼睛,幾乎一聲不吭就氣死在金殿上。陳煜突然想起父王病倒的時候,不由悲中心來。
周圍沒散盡的官員莫不哀淒。幾名老臣更是撲上來放聲大哭。
這些聲音像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陳煜的心一點點冷透。他憐惜的看著誠國公,慢慢鬆開了手。心裡對皇帝最後一點忠義之心都散了個乾乾淨淨。
內侍抬了誠國公回府,經過陳煜身邊時,他跪下對誠國公恭敬的磕了三個頭,眼中一絲淚意也無。
朝臣盡散,他站在高高的玉階上望定天空無語。
白漸飛搖著頭走出金殿,喃喃說道:「皇上變了。」
他的聲音很低,陳煜聽得分明,他回轉身盯著白漸飛冷冷地說道:「你知道柳青蕪是什麼人?你知道她自明月夫人處習得多少邪術?皇上是被你害了!你要陞官掌權,你可知道皇上如此,大魏必亡。你就是禍害之源!」
白漸飛眼中瞟過怒火,不屑地說道:「不是!她瞭解東方炻,她恨東方炻入骨。她會是擊敗東方炻的奇兵!」
陳煜氣得舉拳要揍,心頭突然平靜下來。他放下拳頭無謂的聳了聳肩道:「算了。和你實在無話可說。我這就吃飽了肚子領三百士兵出城打仗去。白漸飛,咱們從小一起長大,你和元崇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直不明白,為何你這麼恨我?恨不得讓我馬上死。」
白漸飛後退兩步離他遠了一點,冷笑道:「朋友?你與元崇有秘密從來避著我。你心底裡壓根沒把我當朋友!你從來看不起我,認定我只是會吟兩首酸詩的文人。我不會比你差。你揍過我兩次。欺我不會武功是嗎?我不用武功照樣置你於死地!你不是有本事做江湖大俠,有本事洞悉一切嗎?你今日可有本事領得三百士兵擊退東方炻的三千先鋒?」
他再不理會陳煜,拂袖而去。
陳煜輕輕歎了口氣。朋友也要看是哪種。元崇可以替他守得秘密,他可以為元崇赴湯蹈火。這才叫朋友。
天空萬裏無雲,六月的太陽已經升起。辰時已過,午時出戰。時間太緊了。
陳煜懶得再想下去。他匆匆去了誠國公府給誠國公燒了柱香,磕頭告別。又趕到了信王府。望著熟悉的王府大門,陳煜眼裡澀然。想起父王的那些酷似薛菲的側妃夫人,想起最小的妹妹婉若,城一旦被攻破,她們怎麼辦?
陳煜匆匆寫就一封書信,囑人面遞甘妃。他沒有進王府,毅然轉頭去了守備府。
元守備挑選的三百士兵整齊的站在他面前。
陳煜換了身黑色的軟甲,腰間懸著柄寶劍,長弓與箭壺掛在鞍旁。黑色的頭盔護著臉頰,露出雙冷靜的眸子。
元崇換了士兵服飾站在隊伍中。元守備眼圈微紅,守備府大門裡隱隱露出一角裙裾與難以壓抑的哭聲。
「請守備大人放心,我們一定會平安。」陳煜對元守備拱了拱手道。
「郡王保重。」元守備話裡有話道,「這三百人是我的親兵。個個都是忠心之人。」
陳煜明白他的意思。三百人敵三千人是送死。這三百人不外是要護住他和元崇逃走罷了。他心裡有些不忍,卻看到那三百士兵個個臉上都佈滿了堅毅之色。元崇身邊站著的數十人面露蒼桑。一看就知道是有過戰場經驗的老兵,專為保護元崇。
他翻身上了馬。
三百士兵對元守備單膝下跪行了禮。
陳煜瞥見元崇紅著眼睛,知他不捨。他接過一名親兵遞來的長槍輕聲道:「戰罷沙場天地寒,不知何處是故鄉。走吧。」
隊伍走到城門口,吊橋慢慢放下。陳煜正要帶士兵出城時長街之上卻行來一隊人馬。
「不准放人出城!」白漸飛一聲高喝拍馬趕來。他跳下馬陰陰的望著送隊伍出城的元守備說道:「守備大人,下官與令郎自幼交好。他失心瘋踢了下官,下官不怪他。下官帶了禦醫前去守備府替元兄瞧病,可是闔府找不到他。莫非元兄瘋得厲害,以為打仗好玩,混在士兵裡了?」
元守備滿臉堆笑上前,他是老將,一手攬緊了白漸飛的肩,看似親熱的笑道:「白大人,咱們旁邊說話,別影響了出戰將士的士氣。」
他使了個眼色,城門吊橋繼續下放,陳煜懶得管白漸飛,長槍所指,帶著三百人衝出了城門。
守備府隨行而來的幾十名將士齊聲高喝大魏必勝,攔在那隊人馬前,瞬間將白漸飛的呼聲壓得沒了。
等到元守備鬆開白漸飛的肩時,吊橋已經收起,城門關閉。白漸飛狠狠的對元守備道:「你是親手送元崇去死!」
元守備笑瞇瞇的說道:「崇兒由他母親陪著在城中白雲觀求醫呢。你當老夫也得了失心瘋,讓他混在三百人中去對付三千人?」
白漸飛半信半疑,看不出元守備有半點驚懼之色。他哼了聲道;「守備大人知道就好。我是對元崇好!」
此時皇帝帶了柳青蕪到了。三呼萬歲之後,禦駕上了城門樓。元守備不再理會白漸飛,也跟上了城樓。
城下元崇翻身上了馬,聽到陳煜喝了聲:「別回頭!」
三百人的隊伍淒涼的立在城下。對面一線黑壓壓的士兵。
陳煜拍馬上前喝道:「我乃大魏東平郡王。來將是誰,報上名來!」
望京城居然敢出戰?還只有三百人。東方炻坐在帥帳中噗的笑出了聲。兩年的戰爭讓他的臉黑了不少。兩撇秀氣的柳葉眉飛揚入鬢,清秀的面容中帶著股銳利的殺氣。
「何人出戰?」
「東平郡王。」
東方炻興趣來了:「哦?去看看。憶山,你也去。」他負手出了帥營,在一眾將士的簇擁下往前方行去。
隊伍分開,露出著白色軟甲披著明黃披風的東方炻。他身邊一位身著寬大絲袍,容貌美若天人的正是莫若菲。
陳煜眼睛微瞇,大笑道:「東方兄,莫公子,咱們又見面了。兩年不見,二位風采更甚從前。在下對莫公子猶為佩服。莫公子不造出那些武器,東方兄怕是沒有這麼快打到望京城。碧羅天大巫預言果然不假。得逆天之人得天下。恭喜東方兄了。」
他以內力說出這番話,便暗暗埋下了離間的種子。
東方炻聽了眼睛微瞇,目光似有似無的從莫若菲身上掃過。後者卻愣了愣,眉頭微皺,疑惑地想大巫的預言不是魏五世將亡,德仁皇后之子將坐江山嗎?他突然想起小蝦,莫若菲恨道,這丫頭果然心狠,連這驚天秘密都肯透露給陳煜知道,難怪陳煜會知道他能造出武器。他不免有些擔心東方炻能否接受。眼神所至,東方炻臉上笑意盈盈,半點詫異也無。莫若菲的心轉念又安定下來。論自己與飛雲堡的關係,也算是東方炻的親戚。再者,陳煜怕也不敢真將他和小蝦的真實來歷洩露出去。他總要顧及小蝦和花不棄的關係。
莫若菲心定後,微笑道:「郡王謬讚!」
城門樓上的皇帝聽到這話更是伸長了頭。他看到莫若菲長袍飄飄,身姿如仙,不由得哼了聲,瞟了眼元守備。
元守備馬上站在城樓垛台前喝道:「東平郡王,皇上令你斬敵於馬下!」
東方炻哈哈大笑,馬鞭指向陳煜道:「當初在石城,我並不知道你是東平郡王時便起了憐才之心。看你家皇帝只給你三百兵馬,不是擺明讓你送死?何苦再替他賣命?歸順於我,我封你為王,你想選哪塊地做封地都成!」
陳煜也笑:「人少是少了點。士氣正旺。弟兄們,肯為皇上盡忠否?」
三百人齊聲答道:「死而無憾!」
三百人的聲音威武傳開,氣勢雄壯。皇帝滿意的坐了回去。
柳青蕪遙望東方炻,想起他令自己折手的事,恨得銀牙緊咬。她招過一名內侍耳語幾句。片刻後,內侍推出一名女子。直接以繩索懸於城垛上。
柳青蕪緩緩離座,走到垛口,扳轉了那名女子的臉朗聲說道:「東平郡王還不戰麼?東方炻,你只要贏了東平郡王,奔至這城門樓下。本宮便斬斷繩子讓你接了她去!」
那女子清醒過來,張嘴便喊了聲:「陳煜,你走!」
柳青蕪揚手一記耳光扇過去罵道:「兩軍交戰,豈是花不棄你阻礙得了?!」
那一耳光扇得忒狠,女子頓時又暈了過去。
陳煜瞬間明白了柳青蕪的心計,扭頭望了眼懸在空中的女子,轉回頭聲音已冷:「何人出戰!」
東方炻癡癡的望著那名女子,喃喃說道:「不可能,她還在朱府。她不可能到望京來。」
莫若菲兩年沒見過花不棄,一直聽聞她在朱府,此時驟然聽到她的聲音,似是而非的自風中傳來,眼前驀得出現了不棄的影子。越看越像,越看越疑。低聲道:「怎麼聲音這麼像?」
話音才落,東方炻已抽出一桿長槍奔向陳煜。
他身邊的將士急了,齊聲呼道:「主公莫要中計涉險!」
陳煜哪肯放過這個機會,目中笑容一閃即過,拍馬便迎了上去。
兩匹馬瞬間交錯,長槍犀利對刺。
兩人都是在馬背上一個錯身,躲過對方的挺刺。然而這一個回合後,陳煜並不回頭,他與元崇及身邊的三百親兵根本不理會東方炻,直衝進對方最薄弱的左翼。
東方炻也沒有回頭,他拍馬就往望京城下奔去。目光死死的盯著城門樓垛口處吊著的那名女子。這一瞬間,他眼中濃濃的思念。
今年中秋,他記得對不棄說過,他要去朱府下聘。壓抑已久的思念一經引動,自他心裡噴湧而出,收不回來。
「不棄,等我來救你。」東方炻喃喃念著。
午時的陽光明晃晃的照看。他明明知道陳煜不顧這名女子逃走,她十有八九不是不棄。可是恍惚中,他看到那女子似有雙明亮的眼睛。柳青蕪那一巴掌讓他回想起明月山莊前的那一幕。
柳青蕪的聲音充滿了怨毒,就像她打不棄的時候。東方炻的心在聽到巴掌聲落下時便忍奈不住湧起酸疼。
他顧不得其他,只想跑得近一點再近一點,看清楚她的臉。兩年了,他是這樣想她。自從她被那個白瑪在龍虎寨扛走之後,他就努力壓抑著對她的思念。
只要他得到江山,只要他當了皇帝,她還能拒絕得了他?陳煜還鬥得過他?他要替祖父報仇,替早早病死的父親報仇。他還要她。
這樣的信念讓他等不及起兵。仗著東方家幾代經營,仗著荊州十萬水軍投誠一路打著勝仗。
馬蹄濺起塵煙,一騎孤單的奔向城門樓。天地間安靜得只聽到他微微的喘息聲與寂寞的蹄音。東方炻熾熱的眼睛只望定城門樓上的女子,對垛口處站著的士兵視而不見。
他身後的將士哪肯讓他涉險,顧不得理會陳煜,紛紛湧上前追趕著東方炻。三千先鋒呼喊著如潮水般湧向望京城。
柳青蕪瞇著眼睛見東方炻已入射程內,玉手纖纖揮下,厲聲喝道:「射!」
城門樓上萬箭齊發,黑蝗一般射向東方炻。
她等這一刻很久了,以至於下令時聲音都在微微顫抖。
柳青蕪望著箭雨下的揮動長槍挑飛箭枝的那個明黃身影,心中充滿了復仇的快意。
成片的叛軍倒下箭下,因為主公獨自在前而奮力前衝。一波接著一波不怕死的前湧。「原來你心裡的女人是花不棄!」莫若菲喃喃吐出這句話,回頭下令推出土炮,不管能不能轟倒城牆,全發射出去。
城下煙塵瀰漫。她的目光遠眺,看著披著黑甲的陳煜長槍所指,叛軍不敢靠近兩丈之內。三百士兵像一柄鋒利的開山斧生生砍出了一條道來。漸漸的奔向遠方。
「長卿,當日你在山中救我,我終於還是放了你。」她聲音幾不可聞,手摀住了心口。胸腔中那抹酸楚直衝眼底。她知道陳煜已經和元崇順利逃走,她知道她永遠也不可能再像從前那樣在心底裡存著一個由他攜她走,仗劍走江湖的夢想了。
長槍被東方炻輪成了圓。明黃的披風高高飛揚,像團光暈罩在他身上。
箭太多太密,他護得住自己護不住馬。跨下駿馬悲鳴幾聲折腿摔倒。他仗著輕功一躍而起,一邊拔打著箭,腳步卻往前移動著。直到看清城垛上懸著的那個女子不是花不棄,東方炻這才放聲大笑,長槍用力一點地面,身影似鬼魅一般往後退去。
這時一箭射下了他的冠冕,黑髮披散飄揚。又一箭擦過了他的背,銳利的箭頭劃開背上的衣衫,帶出根血槽。
東方炻並不在意,退得更急。漸漸的,射在他身邊的箭枝越來越稀疏。嗖嗖的破空聲中,東方炻哈哈大笑,聲音清清楚楚傳進城門樓:「我乃真龍之身,萬箭之中也能全身而退,我有天神一直佑護!崇德,你射不死我,一月之內我必破望京城!」
他終於退到箭的射程之外。誠王軍莫不高呼真龍威武。看到因前來迎他的將士被箭射倒不少。東方炻指著這些被射死的將士道:「憶山,記得在城外替他們豎英雄碑!絕不會忘記這些英勇的將士!」
豎碑是莫若菲想出來的。古人最愛留名立傳。東方炻聽了直笑。如果碑上有名,其後人指看上面的人名吹噓番我家祖上當年隨皇帝打江山如何如何。想想就覺得死了也值。所以每打下州府,東方炻便會立下一座豐碑。叫跟隨東方炻的將士無不熱血沸騰,爭相殺敵。以這樣的士氣,大魏軍如何能擋?
果然,東方炻此言一出,萬千將士吼出如雷一般的誓言。並不因他披頭散髮,背心淌血而氣綏,士氣反而高漲起來。
皇帝先前還高興。自漸飛與元守備都贊柳青蕪替望京城贏得了漂亮的一仗。連相陪的眾臣子都自動忘記了她出現在金殿屏風後的事情。
轉瞬之間城下呼聲震天響,皇帝耳朵嗡嗚。面色漸漸沉了。他站起身道:「逆賊叛黨不知死活虛言唬人而己。可惜今日沒有射死他。只要固守望京,等到江南來援,朕要將誠王孫活剮了!」
大魏總算是贏了這一場仗,士氣也高。眾臣紛紛恭維皇上英明。
只有白漸飛放低了聲音悄悄斥責柳青蕪:「引東方炻來城下射之是好計,可是為什麼不等陳煜戰死再用?」
柳青蕪挑起秀眉笑道:「東方炻聽說陳煜出戰,他那有不來之理?如果能射死東方炻,陳煜臨陣脫逃,砍一千次頭都夠了。」
白漸飛馬上跟至皇帝身邊低語數句。皇帝怒道:「傳旨下去,東平郡王臨陣脫逃,殺無赦!」
柳青蕪聽到這句聖旨不由得失笑。皇帝傻了吧?望京城圍得水洩不通,旨意往哪兒傳啊?
皇帝並不知道他所等待的江南援軍沒辦法北上了。
三皇子陳烴與西楚州關野帶來的十五萬人馬匯合,星夜兼程到了隨州。放過隨州與領江南水軍二皇子陳燁在徽州會合,渡江解圍。
豈料雲琅的三萬飛雲騎由荊州水軍突然送至隨州,裡應外合佔了隨州城嚴防死守。配合荊州兩萬水軍生生將隨州城變成天塹。阻斷了三皇子與關野的去路。
隨州城不是攻不下來,但是望京被圍,雲琅受令只守不攻。擺明瞭就是要拖沿時間,讓東方炻攻破望京。
只要擒得崇德帝,魏國大勢便去。這是誰都知道的道理。關野二十萬大軍留了五萬在西楚州石城佈防,以免西胡趁機進兵。十五萬兵馬先受皇帝之令去江南,根本沒有想到東方炻速度如此快。要渡江只能靠江南水軍,大軍只能望定寬二百丈的大江長歎。不論是繞道越州經杭州再至蘇州,到徽州,還是直接攻下隨州,望京顯然已等不得了。
關野當即立斷,帶兵擁著三皇子烴直奔杭州。
原先二皇子的六萬江南水軍一直盯著荊州出發的十萬水軍。荊州水軍是大魏國的水軍精銳。擁有樓船戰船無數,江南水軍在荊州在湖州交手數次敵不過對方船好人多,一直以守護江南為重。
荊州水軍壓根沒把江南水軍放在眼裡,分出一半兵力拖著江南水軍,另一半趕至中州望京合圍,再分出兩萬船艇助雲琅守隨州。如此一來,二皇子陳燁想趕到徽州會合,卻一直被荊州水軍阻擊在湖州一線。
七月,望京城被攻破。東方炻攻進皇宮,殺崇德帝登基。祭太廟告先祖,改年號為德慶。因他是前德仁皇后嫡子誠王之孫,又有遺昭在手。朝中大臣除忠心崇德帝者自盡以外,半推半就歸順了。
而城破之後,柳青蕪仗著自己的武功,帶了玉璽,拿著崇德帝的遺昭,護著白漸飛悄悄的離開瞭望京城南下江南。
聽到這個消息,關野當即立斷擁三皇子陳烴為帝,沒多久又迎來了玉璽與遺昭,三皇子明正言順的在杭州登基。定杭州為京,改年號為康明。任關野為太尉,加封天下兵馬大元帥。任白漸飛為相,尊柳青蕪為太妃,娶了關野的女兒為後,重建皇宮。
關野再分兵十萬攻打隨州。雲琅得旨意,撤出隨州,與兩萬荊州水軍返回中州。
兩個皇帝都自稱是大魏國正統。因勢力以大江為隔。百姓們便把江北稱為北魏,江南朝廷稱為南魏。官方則都自稱大魏。
西楚州因隔得太遠,杜知州看不清南北對峙哪方會贏。他乾脆擁兵自立,以龍門山為界,建了西楚國,自稱楚王。
大魏國自此一分為三。
佔了江北五州的東方炻收攏荊州水軍,全力安撫百姓。他任用前朝官員,加封手下將士,並封了莫若菲為相。依莫若菲的主意攻固地盤,高築牆,深儲糧。待江山穩定再實施渡江作戰計劃。
而二皇子陳燁領了江南水軍疲倦北行至徽州後,又聞三皇弟烴在關野的擁護下已經登基為帝。長幼有序,雖事出從權,仍心中不忿。
陳烴封陳燁為征北王。私下底對陳燁把持水軍軍權頗為忌憚。見陳燁仍擺著兄長的譜也覺得不太舒服。為了南魏國不再起內訌,康明帝誆了陳燁飲酒,備著刀斧手砍了陳燁的頭。
崇德帝有四個皇弟封地在江南。隨州的安王被雲琅殺了。杭州城有睿王,蘇州城有靖王,湖州有清王。三王聞聽康明帝殺兄,心頭惴惴。康明帝百般安撫之下,三王各獻了一個兒子為質,送到了杭州城。而睿王則改封地為徽州,帶了王妃華敏郡主啟程。
三國鼎立的亂世之中,自望京城逃出的陳煜和元崇以及活著衝出來的幾十名親兵喬裝打扮悄悄潛入了江南。

前狼後虎

閃電之後,雷轟隆隆滾過來。傾盆大雨隨之潑向大地。申時末牌,夜色似提前到來,天地一片混沌,方向難辨。
朱府大門簷下兩隻碩大沉重的燈籠被狂風吹得淒然搖擺。瓢潑大雨之中一眼望不到頭的朱府白牆外零散杵看戴著竹笠披了蓑衣的南魏士兵。
朱府大門對街的店舖因這大雨開始收鋪關門。蘇州小吃店開著一半的門,店堂外的鍋裡蒸汽外溢。夥計正在封灶門,懶心無腸的店主正抬著鋪門板也打算關門。
此時朱府的紅漆大門裡走出一名親兵服飾的人。他慇勤的撐開傘,替跨出大門的禁衛軍統領擋住大雨。
統領無奈的看了看外面,低聲罵了句:「直娘賊的鬼天氣。說下就下。」
「大人,我看對街有間小吃鋪。不如去哪裡飲上兩杯?叫老闆弄點好吃的來。」
「好。」
兩人出了府,直走到鋪子前。親兵大聲說道:「把門打開,弄幾樣好菜,抱罈酒來!」
店主一呆,陪著笑道:「軍爺,小的開的是小吃鋪。今日有湯包蝦餃。」
「湯包蝦餃端幾籠來,再去弄酒菜!」親兵讓進統領,狠狠瞪了店主一眼,腰刀已抽出幾寸來。
店主嚇得往後直退,對夥計喝道:「去把後院那隻雞殺了!把存的那壇花彫端來!」
他親手將湯包蝦餃端上了桌。不安的在旁邊站著。
簷下的雨變成了白色的簾幕。老闆上了半邊門討好的說道:「雨太大,免得二位軍爺受了寒。」
見統領臉色尚滿意,知他不想讓人瞧見在這裡飲酒。親兵笑罵道:「你還算有幾分眼色。我家大人可是大內禁衛軍的統領。關大帥帳下正兒八經立過戰功,殺過西胡的百夫長。你侍候得好了,重重有賞!」
「多謝大人!」店主越發的諂媚。
這問蘇州小吃鋪本是東方炻當年安插在朱府前門的釘子,老闆點頭哈腰的陪著笑,接過夥計遞來的酒替統領滿上。他詫異的問道:「皇上叫禁衛軍圍了朱府,可是朱府裡的人犯了事?」
親兵把酒杯往桌子上重重頓下,沉著臉罵道:「胡言亂語當心爺割了你的舌頭去!那府裡住著的可是貴人!」
店主迭聲道:「是是是,小人多嘴。只是與朱府做了多年鄰居才敢冒著膽子嚼舌。軍爺說的不錯,朱府主事的小娘子可不是貴人麼?她散盡了朱府的家財助咱魏國軍隊打仗。怕是北邊的人恨她入骨,皇上派軍爺來保護理所應當。只是這場大雨苦了眾位爺了。小的這就下廚再多炒兩個菜慰勞軍爺!」
統領聽到老闆張嘴一長串話麻溜的辛苦奉承話,看到他臉上討好的笑容,心情不由得好了幾分。他端看酒杯笑道:「聽你口氣與朱府當家小姐甚熟,這位小姐的確好魄力好膽識。咱們皇上今日下旨要迎了她進宮做娘娘了。待明兒雨停便啟程。」
店主心裡一緊,嘴裡又奉承得幾句,轉身進後院去催促夥計上菜。
隔著牆壁,胭脂鋪的夥計貼著耳朵聽得分明。貓了腰躡手躡腳進了後院。
廂房中圍坐著四名身材高大的漢子。聽了夥計的話,一漢子壓低聲音道:「少爺雖然還沒有消息傳來,但咱們可不能叫朱家小姐被接進了宮裡。少爺當初留咱們在蘇州可不就為了保護朱小姐。」
「我打探過了。聖旨未時到的,沒有知會靖王府,直接到了朱府。現在整條街巷都被禁衛軍封了。現在宵禁,城門早關了。就怕離開朱府也走不出蘇州城。
「管不得那麼多了。咱們今晚趁大雨行事。否則明天車駕啟程,一路禁衛軍護行如何劫得了人?進了宮劫人就更難了。」
隔壁蘇州小吃鋪老闆折身進了廚房,靠近正在炒菜的夥計低低的說:「兩個人,正好冒名頂替。咱們劫了人馬上出城過江。人要是進了宮就麻煩了。」
夥計點了點頭,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包往菜裡下了藥。
老闆親自端著下了藥的雞送出去,夥計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手中拎出一把刀悄悄的躲在了門簾後。
「大人,小店本是小吃鋪。只能炒些家常菜。」老闆笑呵呵的搓了搓手站在旁邊。
「看賞!」統領滿意的點了點頭。親兵自懷中取了二兩銀子扔給了老闆。

朱府現如今只剩下一個空宅子。家什瓷器字畫變賣一空。大廳裡連把椅子都沒有。
朱府小姐身邊統共只有十來人。朱府小姐接了旨,安排宮裡傳旨的內侍和接她的嬤嬤在府裡住下了。
朱府三總管朱壽熱情的吩咐下人做飯萊。端上來一桌全是素的。他為難的告訴他,小姐散盡了家財,養不起這麼多人,府中下人早打發了。朱八太爺帶了幾名姨太太離開蘇州城去鄉下養老,小姐是留下來處理老宅子的。府中清陋,請他別見怪。
朱府變賣家財支持大魏軍,先帝感動,親筆封了朱八太爺百信侯。這些事統領都是知道的。皇上要立朱府小姐為妃,他當然不好挑嫌朱府菜式清淡。有差使在身更不方便去蘇州的青樓花舫裡尋姐兒。便帶著著親兵敲開了對街的蘇州小吃鋪整治些酒菜來吃。
「大人,立朱府小姐為妃是朱府百年修得的福份。為什麼要趕這麼急?連靖王也不知會一聲?」
統領見老闆不在身邊,壓低了聲音道:「關大帥只是擔憂朱府不肯。皇上初登基,江南還是亂糟糟的。偽帝現在沒有出兵,說不準哪天戰火就燒過江了。這些江南世家都是不倒翁,改朝換代他們都照樣賺錢。要是送了一個女兒進宮,成一……豈不是把族人性命全押上去了?靖王世子側妃又是朱府的九姑奶奶。朱府小姐要是得了消息躲了,會壞了皇上的大事。朱八太爺不就已經聲稱年老多病離開了蘇州躲鄉下養老去了?朱府孫小姐不進宮,那老狐狸如何肯出面幫著皇上收服江南的世家大族?」
親兵恍然大悟。陪著統領飲了杯酒奉承道:「難怪以大人的戰功威名,又做得禁軍統領卻派了這件差事。江南的這些世家大族向來高傲。咱們關大帥考慮得周詳,收復了江南世家大族,打成鐵板一塊才好南征。到時候大人再帶兵北上,準保偽帝望風而逃。」
統領被他一捧心裡得意。嚼著雞肉喝著酒想著將來北征時再求了關野讓他領兵。一想到收復失地,殺了偽帝,他心裡豪情萬丈。只想吃飽喝足早點睡了,等天明雨停便護了朱府小姐啟程去杭州府。
東方炻殺了崇德皇帝登基,北魏南魏劃江而治。不棄聽到這個消息很開心。
她散盡家財助大魏軍,哪怕是打輸了,朱府還是博得了忠義之名。三皇子在杭州登基,怎麼著也只有感激朱府的份。
朱府是江南百年世家。新皇初登基根基不穩,會籠絡朱府討好江南士紳。東方炻一時半會兒也不可能來蘇州。先帝一死,也不會有人逼著陳煜去找什麼碧羅天。朱八太爺在五湖邊上養老。她沒了後顧之憂,便專心在朱府等陳煜的消息。
誰知沒等到陳煜來卻等到了新帝的旨意。南魏康明帝要她進宮為妃。
不棄在靜心堂發脾氣:「自幫大魏軍了!前拒狼後進虎,沒一個皇帝叫我省心!」
朱壽瘦了一大圈,唉聲歎氣的說道:「孫小姐別惱。皇上想拉攏江南世家的心,封了朱府孫小姐為妃,這樣做對他百利而無一害。」
小蝦淡然的說道:「大哥和我看到有內侍和嬤嬤還帶了宮車前來,就覺得不對勁。看傳旨的所以才不讓小姐去接旨。」
冒充不棄去接旨的婢女甜兒笑道:「甜兒心甘情願的。只盼小姐能躲過這一劫。」
不棄歎了口氣,拉著她的手道:「杭州行宮改建成皇宮,雖比不得北魏宮城,但始終是高牆深宮。我不去自然高興,你去,我心裡也不舒服。」
甜兒垂下頭,驀地跪下道:「小姐莫要內疚。三總管和小蝦姐姐本來覺得杏兒心計厲害,想叫她去,是甜兒主動頂了她。甜兒是簽了死契的奴。能得到飛上枝頭的機會不容易。聽說先皇子妃與側妃都死於望京城亂,今上新納了關元帥的女兒為後,身邊尚無別的妃嬪。我頂著朱府孫小姐的身份去。朱府是江南世家之首,陛下此舉本來是為了籠絡世家,不會有人為難我的。」
她眼神真摯,淚光浮現,帶著抹笑意。
不棄扶起她,瞧了半晌,眼裡隱隱有著擔憂。
朱壽趕是說道:「今上年輕。又有復國大志。孫小姐莫要太過擔憂。」
不棄橫他一眼道:「今上是胸懷大志。你可別忘了前些日子九姑奶奶來說的話。他為了鞏固江山,直截了當把二皇子殺了說是暴病而亡。嚇得靖王爺中風癱倒,闔府不安。巴巴的將靖王孫送到杭州去。說是封了宮金殿為臣,誰不知道靖王孫是人質?我看這位新登基的三皇子不是什麼好鳥。」
甜兒半晌不語,良久才道:「殺二皇子也怪不得陛下。東方炻狼子野心,若兩位皇子為爭帝位內訌,江南不穩。怕是這半壁江山也保不住了。到時候情況會更糟糕。」
小蝦截口說道:「甜兒說的沒錯。只要她頂著小姐的名份去,皇上只會對她好。」
不棄看了眼小蝦。知道只要是為了自己,別的人小蝦全然不顧。更別提甜兒杏兒這些簽了死契的丫頭。見甜兒一個勁的替康明帝說話,知她心中始終也想著能博一個榮華富貴。便不再吭聲。囑小姐取了自己最好的衣裳與所有的頭面首飾通通給了甜兒,當是陪嫁。
禁衛軍圍了朱府,城裡宵禁,四門戒嚴。
大雨繼續下著。朱府靜心堂外的湖水被雨激起層層白霧。
甜兒挨著不棄在二樓廂房裡睡了。廂房中有夾壁暗道。明日宮裡的嬤嬤會來服侍甜兒啟程,不棄可以躲在夾壁中。等到禁衛軍撤走,就想辦法和小蝦朱壽混出蘇州城。
這時換了衣裳易了容的蘇州小吃鋪的店主和夥計關了店門,大搖大擺敲開了朱府的大門。裝著酒碎避開守門的禁衛軍,轉入了內堂。
宮裡來的內侍和嬤嬤早已在客房睡下。兩人便往內堂走去。
才到二門處便看到站在門口的朱府護衛和三總管朱壽。朱壽拱手道:「大人,客房方向在哪邊。」
店主微微一笑道:「三總管,我們是來帶朱小姐走的。」
朱壽大吃一驚,藉著燈籠的微光這才發現已經換了人。他不動聲色的說道:「你們是什麼人?」
「小姐不進宮就是抗旨。江南無她的立足之地。我家主人造我們來是想接小姐過江。三總管不會不明白個中凶險吧?」
東方炻的人!朱壽暗暗叫苦。很顯然,這二人是殺了康明帝派來的人喬裝頂替進了府。天晚禁衛軍認不出來,天明雨停之後,焉有不被認出之理。他苦笑道:「多謝你家主人的美意了。唉,我家小姐本有辦法脫身。現在也沒了。」
朱壽引著他們走向角落,低聲道出李代桃僵之計。
那店主吃驚之餘迅速說道:「如此只好讓小姐先隨了我們去。」
朱壽躊躇不絕。東平郡王一直沒有消息。這邊拒了聖旨在江南無容身之處。只是過了江又落進東方炻的手心。兩頭為難。
「三總管莫要再猶豫了。如果再不走,被發現就走不了啦!」
店主又催促了聲。朱壽一跺腳便帶叮囑府裡的護衛看住二門,帶了二人去靜心堂。
此時三條黑影已經藉著雨幕自朱府後門圍牆處翻牆而入。繞開了小蝦布在柳林的機關進了靜心堂。
小蝦警覺時,一人亮出了陳煜信物。小蝦驚喜萬分,匆匆喚了不棄起身。五個人帶著不棄穿柳林翻牆離開。
朱壽和東方炻的人到了靜心堂撲了個空。聽甜兒說小蝦帶著不棄走了,正驚疑的時候。圍牆外響起了廝殺聲。
三人匆匆穿過柳林,伏在牆頭一看。成群的禁衛軍正圍住五人。
朱壽低呼了聲:「怎麼回事?」
店主與夥計對望一眼,扔下朱壽越牆而出,壓低了帽子,扮作統領的聲音吼道:「怎麼回事?」
守後門的一名隊長跑來道:「大人,發現有五人從朱府裡越牆而出。」
那隊長一抬頭,眼中驀得驚恐,後退一步便喊。店主當即立斷,腰間寶劍刺出壓在了他的脖子喝道:「叫他們住手!」
偏偏他遇到了一個極忠直的人,那名隊長不顧安危大聲吼道:「他是假扮的統領。一個也不准放走!」
店主恨極,一劍抹了他的脖子。帶著夥計殺入了禁軍之中。
不棄被眾人圍在中心。眼看火把越來越多,她心裡歎息,拉著小蝦的手道:「小蝦,你趁亂走,再尋機會。」
小蝦睨了她一眼。因早做過準備,不棄早去了釵環,頭髮編成了辮子用塊青布包著,臉被抹得黝黑。她身上穿著方便的青色襦衣褲,作男裝打扮。她把不棄往陳煜的三名侍衛身邊一推,朗聲說道:「我是朱府孫小姐,都停手罷!」
她聲音清朗,陳煜的三名侍衛迅速握住了不棄的手,將她擋在了身後。
小蝦武功好,逃走的機會比她大多了。自己若貿然喊破,就枉廢了她的心意。不棄看了小蝦一眼,垂下眼眸沒有吭聲。
小蝦扯開束髮的布帶,滿頭黑髮披散下來。雨水讓緊身衣貼服在她身上,勾勒出曼妙的身材,重重火光耀進了薄薄的單眼皮,散發出一種慵懶的美麗。
禁衛軍們被她的美麗震撼,無一人懷疑她是假冒。
一名隊長模樣的人大步走過來冷笑道:「朱小姐夜出朱府難不成是想抗旨?」
小蝦淡淡的說道:「我想出府走走罷了。你們幾個別護著我了,統領大人可願陪我散會步?」
陳煜的三名侍衛也似愣了,一人說道:「還是讓小的們跟著小姐吧!」
朱壽此時自牆頭一躍而下,恭敬地對小蝦說道:「孫小姐明日要進宮,別淋壞了身子。」
小蝦目光迷離,輕聲說道:「進了宮,可就難出來了。讓我再走上一會兒可好?三總管,有統領大人陪著,你們回府去!」
朱壽張了張嘴,歎了口氣。走到那名隊長身邊深深一揖道:「我家小姐向來說一不二。統領大人原諒。」一錠銀子輕輕滑進了統領大人的手中。
那隊長掂了掂銀子,又不敢得罪這位馬上就要進宮的貴人。嘿嘿笑道:「三總管回府囑人熬製薑湯。末將定會好好護送小姐回府。」
他說完又指著被禁衛軍圍著的店主和夥計道:「他倆穿著大人的服飾,大人定遭了毒手,他們定是北邊來的奸細,擒下!」
店主和夥計背靠背站著。面對挺槍刺來的禁衛軍,店主冷笑一聲,從懷裡摸出只哨子吹響。後門對街一間書齋之中射出弩箭來。幾名禁衛軍不妨被當場射死,黑暗中又躍出數十名著夜行衣的男子,場面立時變得混亂。
小蝦手掌翻動,長匕瞬間刺進身邊隊長的脖子。
朱壽白玉般的手也動了,手中暗器激射而出。與三名侍衛趁亂拉著不棄奪路狂奔。
那店主看到,口中哨子吹響,黑衣人拚死擋著禁衛軍,殺出一條路來。
關大帥顯然沒有想到朱府敢殺禁衛軍公然抗旨,派來的禁衛軍統領為防消息走漏也沒有知會當地駐兵。只帶了五百人圍了朱府。朱府佔地大,禁衛軍不可能全聚在一起。加上店主事先毒殺了統領。小蝦又殺了守在後門的那名領頭的隊長,禁衛軍頓成散沙。
大雨滂沱,跟在身後追了沒多久便失去了他們的蹤跡。
一行人穿街走巷,擺脫禁衛軍後來到城中偏僻之地。這時又驀得分成了兩派小蝦回身冷冷對店主說道:「你們走吧。我們是不會過大江北上的。」
那店主的目光落在擋在三名護衛身後的不棄道:「朱小姐抗旨不遵,康明帝不會善罷甘休。還是隨我們過江安全。」
不棄歎了口氣推開侍衛走出來,靜靜的說道:「怎麼躲藏是我的事情。轉告東方炻,我不會去望京的。」
店主冷笑道:「莫非小姐還在等東平郡王?可知他為何一直沒有消息?陛下圍望京城時,東平郡王被崇明帝逼著只帶了三百士兵出戰。二十萬大軍圍攻,他早被踏成了內泥。」
「胡說!明明我家少爺衝出去了!」一侍衛怒聲說道。
「是麼?白漸飛與柳青蕪在望京城破後已經渡江到了江南,今天到了杭州進了宮。康明帝任用白漸飛為相,尊柳青蕪為蕪貴妃。望京城下一戰東平郡王比他們早一個月突圍的話,為何現在還沒到江南?他已經死了。唯今之計,只有隨我們渡過大江北上才能保你平安!」
不棄打了個冷戰。她渾身被雨水淋透,只覺得心臟被凍得抽搐,寒意自腳底升起。陳煜一直沒有消息。如果他還活著,怎麼也該比柳青蕪和白漸飛來的快。
望京城下他帶三百士兵出戰的消息早就傳了出來,她一直想著他突圍後會渡江來尋她。如果他活著,他一定會來。她每天都讓人去府門口。看對街的胭脂鋪是否掛出了有他消息的記號。每天都在失望,又在期待第二天會有消息傳來。
簷下的冷雨淋進了脖子。陳煜的侍衛在和東方炻的人爭吵中拔刀相向。
「都停手吧。」不棄疲倦的喊了聲,對店主說道,「回去告訴東方炻。他殺了陳煜,我和他絕無可能。我和他是敵人。」
店主心急的踏前一步,小蝦攔在他面前:「滾回江北去。」
「你們走吧。你們有八個人,我們這邊有五個。哦,不對,有七個。你們不走人的。用不了多久,禁衛軍與蘇州府的士兵就會找到我們。」不棄望向店主的身後平靜的說道。
店主一回頭,發現不知道何時,有兩人已伏在了身後的屋簷上,以箭指著他們。他深吸口氣道:「咱們走!」
看著他們走遠,小蝦回身說道:「小姐,現在怎麼辦?」
「先躲過風聲,找機會出城去找老太爺。」不棄冷靜的說完,對陳煜的侍衛們道,「郡王生死不明,你們可願暫時追隨於我?」
五名侍衛心裡難過異常,見不棄抹得黝黑的臉上眼眸晶亮,透出一種自信的光來。心裡焦灼頓時散了不少,齊聲說道:「少爺早有吩咐,我們幾個當以小姐之令是從。」
「好!咱們現在去窄皮弄!壽總管,你背我!小蝦,你帶路。」不棄說完趴在朱壽背上,摟住他的脖子,閉上了眼睛。
風雨飄過,一行人默不做聲的前行。只有朱壽知道,背上的不棄在壓抑著哭聲,身體抽搐得厲害。

理直氣壯的抗旨

蘇州城宵禁戒嚴。原想速戰速決接了朱府孫小姐的禁衛軍群龍無首。傳旨的太監劉公公就成了這趟差使的主心骨。
劉公公是康明帝還在做皇子時的貼身內侍。升了總管大太監後仗著和康明帝的情分,眼高於頂是自然的。他主動攬下這趟差事,康明帝自然放心。劉公公心裡卻有著自己的小算盤。
康明帝立了關野關大元帥的女兒為後。這根粗大腿他無論如何是抱不上的。關月容看他不順眼,就算康明帝再寵著他,也只能任由關月容教訓。劉公公盼著接朱府小姐進宮為妃,一路上照拂有加,進了後宮施以援手。朱府小姐能不和他同謀?只要能抱緊江南世家的大腿。得了皇帝的寵信,又有了後援勢力。他將來在後宮中就能橫著走了。
康明帝也不傻,他現在依附於關野的十五萬軍隊。但他也盼著能有一股勢力與關野分庭抗禮。
關野從西楚州石城千里迢迢趕著來勤王,又送了自己的女兒進宮。他一心想著打過大江收復失地。壓根兒就沒想到南魏根基還不穩,民心浮燥。皇帝就已經開始算計起他手裡的兵權了。
在關野看來,皇帝現在最該想的是打過大江,替先帝報仇。但他畢竟是個武將,長年駐紮在石城邊關。漏算了皇帝生來的猜忌之心。
聽說朱府孫小姐被一群蒙面人帶走。劉公公的臉色與外面的天差不多一樣黑。想怒又想哭,真個的氣象萬千。
當務之機還是要找到朱府小姐。劉公公這會兒顧不得要隱秘要搶時間了。著人趕緊去通知常都督。
自從康明帝建都杭州之後,原來的蘇州知府擢升了戶部尚書。新來的知府還未到任。蘇州府這會兒正實施軍管,軍政大權全捏在江南水軍都督常寬手中。
康明帝誘殺了二皇子。常寬沒有得到擁立之功,還被關野猜忌,他心裡窩著火。想起與二皇子相處的情誼,心裡對康明帝始終有些不滿。只不過是看在同抗北魏的情分上壓著。這也是關野和康明帝叮囑這次行動要快速要隱秘的原因。
所以劉公公與禁衛軍進城時只說是奉旨撫慰百信侯府。壓根兒沒有告訴常都都一聲這趟差事的主要目的是接朱府孫小姐進宮為妃。
就在這樣的深夜,靖王府突然來了客
朱漆大門打開之後,朱壽根本沒等下人關門通報,閃身就進了靖王府。
雨夜朱府門外發生激戰的事已經有消息傳進了靖王府。九姑奶奶聽得下人來報朱壽已經進了府,不由得喊了聲老天爺。
不見吧,誰都知道她是朱八太爺的妹妹,朱府的九姑奶奶。見吧,不棄跑了,抗旨不遵。這節骨眼上見朱壽,靖王府脫不了幹係。
靖王和靖王妃年已老邁。世子與世子妃又不食人間煙火。管事的只有九姑奶奶。
朱壽帶著幾名武藝高強的侍衛間府的事情將睡夢中的靖王靖王妃,世子和世子妃都驚得醒了。
還不容他們多想,門外又傳來管家不安的回報聲:「朱三總管不是只帶著侍衛來的。孫小姐混在了侍衛裡,這會幾也在前廳奉茶。」
九姑奶奶急了,禁衛軍今晚死了這麼多人,肯定全城在搜捕她。這祖宗怎麼還敢在前廳端坐著?她長歎了口氣道:「王爺王妃莫急,妾身去前廳看看再做打算吧。讓府裡侍衛都準備著,實在不行,妾身擒了她大義滅親就是。」
雨下得很大,前廳裡幾盞燈放著懨懨的光。不棄獨坐著端了杯熱茶慢飲。身後站著朱壽與陳煜的四名侍衛。
小蝦已經去朱府通知甜兒和杏兒應對。看時辰差不多也該趕來靖王府了。
到了窄皮弄,她挨了身衣裳,整了妝容。佈置好一切,就帶著朱壽與四名侍衛趕到靖王府。
因為宵禁靖王府得到的消息不算太早。不棄很慶幸自己順順當當的進了大門端坐在王府正廳裡。
「哎,我的小祖宗。這麼晚了,下著大雨怎麼來王府了?」九姑奶奶的繡鞋與六幅湘裙被雨水浸得濕了。湖藍的裙邊一溜水漬。
不棄擱下茶碗,端端正正福了福喊了聲:「九姑奶奶!」
還沒等九姑奶奶再開口,她便歎了口氣道:「老太爺在鄉下,鞭長莫及。侄孫女只好來投靠九姑奶奶了。皇上來了旨,想要我進宮。府裡一個長輩也沒有。天再晚,雨再大,也只能來王府讓姑奶奶拿主意。」
九姑奶奶聞言一震。腦子裡飛快算計起朱府要是在宮裡有個受寵的娘娘,靖王府能得多大的利益。只不過一瞬,九姑奶奶便堆滿了笑容,拉著不棄的手心痛的說道:「這麼大的事情自然姑奶奶要替你做主的。」
不棄眼睛一亮。
九姑奶奶彷彿看到了靖王府的正廳重現金碧輝煌,一掃害怕被康明帝猜忌的晦氣。
「只是怎麼聽說和禁衛軍打了起來?」九姑奶奶小心的問了一句。眼神情不自禁的往身後瞟了一眼。
不棄自然的坐下,端著茶慢條斯理的說道:「九姑奶奶莫要擔心我的安全。這麼多侍衛在外守著,王府大門緊閉。就算禁衛軍想搜王府,也不容易的。」
九姑奶一下子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臉上的笑容再也掛不住,指著不棄顫聲道:「你,你真的抗了旨?」
不棄嗯了聲。九姑奶奶狠狠拍了下桌子,力道之大,將手腕上一隻玉鐲敲成了兩段:「來人呀!」
門外侍衛蜂擁而入。刀光將黯淡的正廳耀得亮了。
「姑奶奶,你說皇上為什麼想要我進宮為妃?」不棄視而不見的補了一句。
九姑奶奶原本心裡慌亂,聽到這句話時腦中靈光一閃,笑容又擠了出來:「你們去守好大門。不管誰來一律不准進府。鎖了府門,連只蒼蠅都不准放出去。」
擒不棄的命令改成了這個。王府侍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卻很快的執行了側妃的命令。
不棄瞟了眼九姑奶奶身邊的兩名婢女又道:「壽總管奔忙一夜,這幾名府裡的護衛也勞累了。還要煩請兩位姑娘招呼他們去偏廳歇息會兒。」
九姑奶奶點了點頭,瞬間正廳之中只留得她與不棄二人。
「姑奶奶想明白了?皇帝要娶的不是我,是朱府孫小姐。」不棄微笑道。「想明白了這一點,就知道我為什麼不肯接了旨就馬上進宮。」
九姑奶奶張了張嘴,片刻後迅速說道:「孫小姐說的極是。咱們江南朱府的女兒奉旨進宮放在從前一乘宮車就打發了。這時候卻是不能。」
不棄笑道:「為什麼不能?不上宮車,明兒一早不啟程,不就是抗旨了嗎?」
她把九姑奶奶原來問的問題又拋了回去。九姑奶奶此刻心裡飛快地算計著。
她站起身,在廳堂裡迅速的來回走著,頭也不抬的說道:「皇上想借我朱府收服江南世家大族,可以。但我朱府的女兒可不能這麼簡單的被他娶了去。金冊玉印,鳳冠霞披,得風風光光起行!皇后的位子坐不了,就用半副一品正妃儀仗來迎娶。得讓皇上明白,要得到江南世家大族的支持,絕不能用什麼四五品打發了咱們朱府的第十代繼承人!」
不棄微微一笑,歎了口氣道:「可不是這樣麼?如此讓皇上輕易納選了宮裡。朱府的女兒任由皇上搓圓捏扁,江南的世家大族不也一樣的下場?只不過,明兒不遵旨意上宮車起程,就是抗旨了。」
「哼,蘇州府離杭州府不遠,可也不近。關野握著大軍權傾朝野。沒有我們江南世家大族的支持,我看他能在江南橫多久?他要人要糧要銀子,不都得靠咱們!孫小姐做得對!」九姑奶奶彷彿又恢復了年輕做姑娘時的氣派,傲慢的說道不棄離了座,盈盈一福道:「老太爺還在鄉下,九姑奶奶替侄孫女出頭作主了。」
九姑奶奶扶起她,看見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眸裡飄過的笑意。心裡明白自己還是被不棄算計了。她不免有些惱怒。不棄進府肯定會有人瞧見,沒人看到,她也會讓人知道。不論如何,留她說了這麼長時間的話,靖王府是脫不了幹係了。
她突然想起不棄初進朱府,她去靜心堂裡看到她立威。那會兒的才十五的孫小姐轉眼之間變得更厲害更有心計。九姑奶奶想起不棄這兩年的大刀闊斧,不免唏噓道:「終是年輕人的天下了。」
不棄借勢扶了她坐下,眸光流轉,嬌嗔道:「都說朱家的女兒個個會做生意,九姑奶奶七歲便打得一手好算盤。侄女兒哪能跟你比?說起來都是一家人,侄女兒在宮裡站得穩了,可不就是一榮俱榮的事兒?」
康明帝殺了二皇子穩坐江山。封地在江南的王爺們怎麼不心懼?個個害怕哪天皇帝疑心自己要奪位下毒手。
藉著新朝初建朝中無人,康明帝打破了先帝的做法,要任用世子王孫們為官。明裡說是自家人保自家人。暗底裡的意思就是拿捏在手中當人質,不怕這些王爺反了去。靖王孫到了杭州被封做戶部侍郎。這個戶部侍郎可不是太平時候掌管國庫的侍郎大人。而是頂著戶部的官職替皇帝伸手的乞丐。
不給?就是辦差不利。下場呢?可大可小。
靖王爺就這麼一個嫡孫,蕩盡王府的家產也要保住靖王孫的性命。從前在封地刮的收成銀子,做生意賺的銀子一古腦兒就落進了康明帝的荷包裡。
蘇州如此,遠去徽州的睿王爺也一樣。睿王世子封了大理寺卿。杭州府原是睿王封地,如此一來,南魏定京杭州府。京都的安全與平和就全靠睿王世子打理了。
只要北魏一天不渡江,江南的生意就會繼續下去。南魏新建,宮裡總需要綢緞布匹吧?總要吃喝吧?新朝建立緊接著就是安撫惶恐的江南百姓。九姑奶奶知道不管哪朝哪代都不會輕易毀了江南。所以大著膽子低價將朱府的絲綢行茶葉行買了下來。現在藉著靖王孫在戶部,也開始做起了皇商。這是她的私房,九姑奶奶不能單靠靖王孫一人之力。將來關大帥會不會插手誰說得清?宮裡有個自家的侄孫女做娘娘,最好不過。
九姑奶奶肯定的重複了遍不棄的話:「是啊,可不就是一榮俱榮的事兒嗎?朱珠,夜深了,先去歇著。明天雨一停,九姑奶奶便發信給蘇州城裡的大戶,傳話給你八個姑奶奶,聯絡江南世家大族。咱們務必要把這婚事辦得風光!」
不棄嬌笑道:「九姑奶奶可別忘了,關大元帥手裡有十五萬重兵。咱們縱然是世家大族,皇上給幾分面子。但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是老話。我看哪,咱們江南的世家大族可不能手無寸鐵。蘇州府如今被江南水軍都督常大人管著。我要從蘇州出嫁,常大人怎麼著也算是父母官吧?」
九姑奶奶愣愣的看著不棄,見她語笑嫣然間已定好拉攏常都督的計。常都督手裡有十萬江南水軍呢。她佩服的哎了聲。握了不棄的手便要進內堂見靖王父子不棄手中微微用力,站立不動。九姑奶奶以為她擔心朱壽與四名侍衛,便笑道:「你放心。這事於靖王府於朱府和江南世家都有利,九姑奶奶算得清這筆賬不棄搖了搖頭道:「要顯誠意,咱們就不能太晚去。姑奶奶這就請世子去趟都督府說明原委。不過,世子一定要誘得常都督出面阻攔才行。不管怎麼說,還是抗旨。就算皇帝現在為拉攏咱們不算賬,誰又知道二將來呢?」
九姑奶奶不由得對不棄又重新打量一番,她笑道:「老太爺當時把繼承權給了你,我們幾個姑奶奶和宗親們心裡是不服氣的。礙著老太爺健在不敢發作。如今看來,老太爺的眼光不錯。王爺和世子都等得急了,咱們進去再說。」
這時,一道黑影自王府牆頭一掠而過,渾身濕透的出現在正廳問口。一群侍衛咋呼著湧上來。
「都下去!是我的護衛小蝦!」不棄喝道。
見王府侍衛退下,九姑奶奶眼裡閃過一絲異色,又露出笑容。這樣的女子在皇宮裡才不會輸給出身將門的關皇后。
簡短商議之後,靖王世子與九姑奶奶坐上了馬車去都督府。
不棄則被安置在府中院子裡歇息。朱壽與四名侍衛守在院子外。洗了個熱水澡,舒服的躺在床上,不棄打了個哈欠笑道:「總算有人出頭了。累了一晚,明天會有好戲看了。」
小蝦用軟布替她擦著頭髮,見她帶著倦容便輕聲道:「小姐睡吧,我替你把頭髮擦乾。」
不棄嗯了聲,闔上了眼睛。
小蝦慢慢擦著她的頭髮,聽著她的呼吸。隔了良久忍不住說道:「小姐真的相信郡王死了?」
「事出異常必妖。他比柳青蕪和白漸飛早離望京卻遲遲沒來消息,有兩個結果。一是落在了東方炻手裡,另一個是死了。沒看到他的屍體前,我不能肯定。只能想,他也許是落在東方炻手裡了。」不棄疲倦而沉重的說出她一直在想的問題。
不論是哪一個結果都讓她心悸害怕。
小蝦有些後悔提起這個問題,急聲說道:「也許郡王正在做別的事情?」
「他不會拋下我不管。兩國劃江分治,是他帶我走的最好時機。東方炻忙著當皇帝,安撫他的臣民,雄心勃勃要一統天下。他沒時間沒精力來江南對付我。江南已經是康明帝的勢力範圍。如果說他在望京城下與東方炻一戰後逃脫了,那麼他一定是在路上出了事。元崇和他一起,不也沒有消息傳來?」
小蝦的手緊了緊,扭得不棄頭髮一痛。不棄皺了皺眉,卻沒有哼出聲。她睜開眼睛安慰的拍了拍小蝦的手道:「知道我為什麼想進宮嗎?如果我躲起來,也許我可以躲一輩子。但我也得不到他的消息了。如果我進宮,我敢肯定,馬上就會有陳煜的消息傳來。」
小蝦擔憂地看著不棄道:「小姐,你就沒有想過你自己?你進了宮就是皇上的女人。」
不棄撲哧笑出聲來:「早著哪。朱府孫小姐要風光出嫁。要討得金冊玉印封號,要有風冠霞披,要皇家的聘禮。這一來二去,沒幾個月時間準備怎麼行?皇上娶我拉攏江南世家。立我為妃的消息放出去,他就滿意得很了。不會在意早晚的。最多金冊玉印送來的時間早一點罷了。我猜啊,常都督與關大帥一人帶一個皇子,他跟的二皇子死了,他心裡不平得很呢。必定會為難宮裡來傳旨的劉公公。另外,只要消息傳開。東方炻會亮明和朱府的那紙契約,更有藉口打過江了。內憂外患,這婚事就拖著吧。咱們只在靖王府歇一晚,明天就回府去。」
「小姐想得周到。但是東方炻亮明那紙契約,不會給皇上遷怒藉口?」
「不會。朱府散盡家財幫大魏軍。先帝還封了老太爺百信侯。朱府多正義啊!明兒記得再給老太爺傳個信。讓他老人家鄉在鄉下躲躲。他不在,我怎麼能出嫁?又能拖些時日了。回府後雖然趕不上從前那麼自由,也比明天要麼抗旨要麼登宮車去杭州強。」不棄懶懶的說著,眼裡漸漸浮起了惘悵。
如果這段時間陳煜還沒有消息。她就要考慮好自己該怎麼逃了。
小蝦輕聲說道:「好。如果實在等不及。咱們就逃走。小姐可想好了退路?
不棄鎮定的說道:「逃婚,當然要離開江南。去西楚州。北魏與南魏爭天下,西楚州隔得遠,暫時平安。」
「嗯,我會告訴福總管,讓他提前安排。」


杭州城裡的蕪太妃

事情在不棄的意料之中。
劉公公的人早世子一步找到常都督。聽說禁衛軍統領被刺,常都督表面震驚,心裡卻又多一層不滿。
關野派人暗中要接了朱府孫小姐進宮。若讓關野拉攏了江南世家,將來自己就更難立足了。手裡握著十萬江南水軍,皇帝不猜忌,關野也會想辦法削減自己的軍權。
常都督於是使用了拖字決。表面上下令關閉蘇州城門,戒嚴捉刺客尋找朱府孫小姐。面子工夫做得足,實則暗中叮囑親信,尋找朱府孫小姐後不准聲張。
就在這時,世子與九姑奶奶登門造訪。雙方可謂是郎有情妾有意,一拍即合。常都督眉開眼笑。
江南世家把寶押在了自己身上。得江南世家大族與靖王府支持,不論是關野還是皇帝就要重新審視他常寬了。
第二天雨驟風停,陽光重現。常都督很為難的告訴了劉公公朱府孫小姐的下落。在劉公公如獲至寶準備去王府索人的時候,輕言細語的說了句:「可是朱八太爺與江南世家們對關大元帥此舉頗為憤怒。朱府乃江南世家之首,朱家孫小姐又是朱府的繼承人。就這麼被一輛宮車沒名沒份的迎進宮去,怕是不妥吧?」
劉公公一呆。他本來就想借此機會攀上朱府,常寬此語正戳中他的軟肋。
人是他接回宮去的,江南世家將來必不容他。轉而投靠關野吧,人家現在已位極人臣,女兒又是中宮皇后,對他能客氣幾分罷了。腳步就此停凝不前。
常都督一笑:「關大帥在宮中朝中一言九鼎。劉公公是皇上近侍,情分不同。關大帥與皇后自然倚重。只是末將鎮守蘇州,並沒得到皇上旨意。公公要去王府索人,恕末將不方便陪同前往。」
劉公公心思轉得極快,輕歎了口氣道:「靖王爺與朱府是姻親,關大帥秘密接人進宮怕是惹惱了靖王爺。咱家一個奴才怎麼敢去王府索人?皇上聖旨已下,不接朱府孫小姐進宮就是違旨。咱家也難啊。」
常都督又是一笑:「朱府孫小姐進宮是好事一樁。不過,被關大帥這般偷偷摸摸接進宮去,恐百信侯不服。」
抬出百信侯來,劉公公便明白了。這個爵位是先帝因朱府散盡家財支援大魏軍隊賞賜下來的。新帝迎娶朱府孫小姐只以一輛宮車打發。且並沒有定下朱府孫小姐的品級位分。難不成讓江南世家之首的朱府孫小姐進宮當奴婢?
現在硬接了朱府孫小姐回宮。只會惹得江南世家們心存怨懟。
他心裡有了主意,呵呵笑道:「多謝都督提醒。咱家就這派人報訊。關大帥此舉不是讓江南世家對皇上不滿麼?」
有了這番利益上的計較。劉公公便在驛站住了下來。仍囑了禁衛軍守住朱府。而不棄和小蝦則安心地回了朱府。只等著看杭州皇宮裡的反應。
杭州城以昔日行宮改建的皇宮之中又是另一番情景。
柳青蕪與白漸飛才至杭州便知此事。
柳青蕪只是笑。她做了蕪太妃,想起花不棄從此要叫她一聲母妃。想起陳煜從此得不到花不棄,想著東方炻隔江跳腳,鞭長莫及。她就盼著早一天能將花不棄弄進宮來。
「她如何肯進宮?明擺著不肯的。」
白漸飛點頭道:「關大帥估計也怕朱府不肯,所以才暗中行事。只不過,這樣只會給朱府藉口。」
柳青蕪抿嘴笑道:「收服江南世家人心的招,白大人原本是想自己去朱府求親的吧?」
一語道破心機。
自漸飛目光沉靜,斯文的笑了笑:「我從前的報負就是封候拜相。現在我已經是宰相了。此生目的不外扶持大魏,將來有一天能收復江北失地,名留青史。皇上既然願以妃位相許,接她進宮。做臣子的理應成全。」
柳青蕪玩著手指上的一粒紅寶戒指,青碧色的紗衣長長的逶迤於地。她靠著軟榻,絲毫沒有察覺這一姿態像極了明月夫人。她笑語嫣然的問道:「白大人不怕那花不棄進了宮與你為難?」
白漸飛離她十步開外,背對小軒窗外的綠意,滿臉恬然之色:「下官登門求娶必遭拒絕。下官得不到的,又捨不得讓她被別人得到。花不棄屢屢辱我,下官很想看到她進了宮的下場。更何況,太妃娘娘別忘了,東方炻對她在意得緊。有她在手,與北邊的戰事或談判東方炻也不得不退讓三分。」
他抬頭望著柳青蕪。她慵懶如貓的倚靠在軟榻上,柔弱無害之極。但他絕不會忘記。這女人的心狠手辣與詭異行事。
當初她負傷在龍門關外被他救起後,一直便以這種柔弱之姿迷惑他。如果不是他時時提醒自己,柳青蕪在十五歲便掌管了明月山莊大小事務。他一定會被她騙了。
她屈居於府中之時便伏低做小。一朝進宮後就敢和自己分庭抗禮。私下勾引二皇子,將曾經英明神武的先帝迷得六神無主。
當初望京城下她以假花不棄誘東方炻近前,下令放箭時的果斷陰狠他至今不敢忘。城破時,她帶著自己逃出望京城時的狡猾叫他隱隱覺得受制於她。
白漸飛冷冷笑道:「太妃娘娘不覺得奇怪?為何陳煜在望京城破前逃走,卻遲遲沒有到蘇州府?也許太妃娘娘念著舊情想放東平郡王走,下官卻不敢大意縱虎歸山。」
柳青蕪的眼睛驟然掠過一絲淩厲。瞬間這縷光芒便又黯淡,她若無其事的說道:「你與陳煜自小玩到大,你當然比我瞭解他。但他行事你真的能事事瞭然於心?那天在城樓上你也看到了。逃得出去是他本事。被東方炻的大軍殺了是他命薄。關本宮何事?」
白漸飛他眨了眨眼道:「可惜,不論是太妃娘娘手下留情還是他本事高。他現在都沒有在蘇州府出現。你沒說錯,我是很瞭解他。我早就知道只要他一定會逃,借看出城一戰的機會逃走。我本想用元崇控制他。但元崇混在了出城的士兵中,也跟著他逃了。我知道陳煜一定會去到江南找花不棄。所以,先帝遣他為使南下的旨意一出。我便提前把消息告訴了一個人。」
「東方炻?」
「不,雲琅。」
白漸飛得意的笑了:「東方炻沒時間也沒心思要抓陳煜。他不屑用陳煜威脅花不棄。但是有一個人卻有這閒功夫去抓他。這個人就是雲琅。從前的飛支堡少堡主曾在花不棄假死到來府之後,在江湖遊歷了半年,只為尋找蓮衣客。我把陳煜是蓮衣客的消息告訴了雲琅。當時望京圍城,陳煜往西而逃。雲琅帶著三萬飛雲騎和兩萬荊州水軍正在隨州一帶。陳煜西逃正好遇到雲琅。如今陳煜沒有消息,沒準兒就落在雲琅手中。」
柳青蕪心裡一緊。
雲琅的一位姑姑嫁給了誠王世子。雖然東方炻不是雲家姑娘所生,雲家也是保他登上帝位的功臣。他尊雲鐵翼為護國公。陳煜是大魏東平郡王,於公於私,雲琅若擒得陳煜都不會放過他。
「聽元崇說太妃娘娘與東平郡王有故。當初東平郡王至西楚州時和明月山莊還做過鄰居。想必太妃娘娘對東平郡王也關心得緊。臣要提醒太妃娘娘。不論陳煜生死,這花不棄都一定要捏在咱們手中。別忘了,她背後牽涉到的不僅是江南世家,還有江北的東方炻。」白漸飛朝柳青蕪一揖手,折身直奔禦書房求見康明帝。

初登大寶的康明帝只比白漸飛大四五歲。年輕英俊,壯志滿懷。正和關野在議論著戰事。
白漸飛向皇帝與關野行了禮,按捺不住擔憂進言道:「關大帥此舉太過魯莽了。據臣所知,朱府小姐極可能逃走。而聖意未及江南水軍都督府,常都督未必出手相助。臣恐生變。」
關野被他當面駁斥心有不快。他是常年帶兵打仗的人,也非無謀之輩。沉著臉問道:「白相何出此言?難道朱府還敢抗旨不成?本帥提議難道有錯?」
「大元帥的計策並沒有錯。臣只是認為行事不妥。皇上若要收江南世家的心,則要把事情擺在明面上。冊封朱府孫小姐為一品貴妃,讓江南世家知道皇上的誠意。暗中接人來,置朱府於何地?如今非太平時期,若整個江南世家大族都替朱府叫屈,反而辜負了皇上一片心意。」
關野面上一紅。細想白漸飛的話有理。當下也道:「請皇上再擬旨意。備儀仗去蘇州府接人。」
康明帝心裡大慰。白漸飛在太子逝後就投靠了自己。若不是他指點,自己也不會在戰起時投奔關野。沒有白漸飛在先帝面前進言,關野的十五萬人馬也不可能直奔江南。也許在望京城和東方炻血拼一場,早打沒了。而一直握著十萬江南水軍的二皇兄沒準就被擁立為帝。得了江南。
此時兩位臣子都一心為他謀劃。康明帝如何不喜?他想了想提筆重新擬了旨,又喚內侍吩咐禮部準備。
關野擔心常寬作祟,決定派三千士軍護旨前去。
啟程之前,康明帝去了內宮蕪元殿。
看到軟榻上慵懶倦睡的柳青蕪,他再一次被她清麗如蓮的容色震憾。
揮退左右後,康明帝輕步上前,將一縷青絲替她挽起。
柳青蕪眼睛未睜開,唇角彎出抹笑容來。她握住康明帝的手貼在臉上,喃喃說道:「哪家的貓兒不老實伸爪子了?」
康明帝撲哧笑出了聲:「敢奚落朕!」
眉目之間蕩起一片情色,目光只落在柳青蕪襟口露出的那片羊脂玉般細膩的肌膚上。心頭彷彿真有隻貓兒在輕輕的撓爪。
柳青蕪面露幽怨道:「皇上有了皇后這個將門虎女,還來招惹我這個老太婆作甚?我可怕皇后的虎威!」
康明帝抱著她,臉深埋在她的頸下,嗅得那縷體香嘟囔道:「是啊。皇后不愧是虎女。嗓門如同虎嘯,行事虎虎生風。朕與之親近,與赤膊博虎無異。第二日早朝便有半邊耳朵失聰,手足酸軟。朕得了你,方知原來的皇子妃乃是木頭。青蕪,世間絕沒有比你更美更好的女人了。」
聽到皇帝報怨關皇后粗野如虎,柳青蕪忍不住笑出了聲,柔若無骨的倚在皇帝懷中閒閒說道:「皇上此話差矣。你可知道信王爺一生只迷戀一個女人?」
「我知道。她叫薛菲。聽說皇叔府中女人的相貌都與她有些相似。信王妃鬱鬱而終也是因為她。可惜我一直不知道她是怎麼個天香國色法。」
「皇上想得江南世家的忠心支持,決定納朱府小姐進宮為妃。看到她,皇上就知道了。」柳青蕪淡笑著說道:「朱府的孫小姐就是薛菲的女兒。長了雙和她母親一樣美麗的眼睛。從前我見過她,那時她看上去長得不甚美,但站在人群裡,包管能讓所有女人失色。」
康明帝微怔,喃喃道:「站在人群裡,包管能讓所有女人失色?」
「唉,皇上還沒見著人就開始思念了?」
康明帝回過神來,伸手捏著她的下巴戲謔的說道:「吃醋了?」
「是啊。不過只要皇上喜歡,青蕪便替皇上求來。」柳青蕪嫵媚的笑了:「皇上,本宮乙太妃之尊親去蘇州接朱小姐進宮吧。如此一來,可讓江南世家大族們知皇上心意。同時還能替皇上探探常都督的忠心。」
康明帝目中閃過一絲驚訝。他目光灼灼的望著柳青蕪清麗的臉,心口微熱,伸手持住了她的手:「青蕪,你真的願替朕去迎朱府小姐?你不是說她很美嗎?你不擔心朕從此移情別戀?」
柳青蕪目光幽怨,輕輕歎道:「青蕪不在意名份。青蕪是皇上的人,當為皇上分憂。皇上身邊遲早會有各式各樣的女人。青蕪只盼皇上偶爾能記得,還有一個太妃娘娘。」
她低垂下頭的模樣是這樣柔弱無依,讓他恨不得摟得緊了,護在胸口。
太子逝後,她便告訴他,要為了他進宮,拿到父皇的傳位給他的旨意。望京城被圍,她進宮被父皇封為貴妃,她卻為他保留看清白之身。拚死突圍,只為了護住給他的玉璽和遺詔,讓他怎能不感激。
她犧牲了名節,年僅十八歲卻要頂著個太妃頭銜終老宮中。他不能明著立她為妃已經虧欠了她,如今她還願意為了他的江山去替他去迎另一個女人進宮。康明帝英俊的臉上閃過一絲憐意,抱著柳青蕪道:「委屈你了。」
柳青蕪臉上適時的閃過一絲黯然,又強作笑顏的嗔他一眼。拉著皇帝進了內室。
第二天,柳青蕪便坐上宮車,懷揣聖旨。在三千甲士的護衛下帶著一品貴妃的半副儀仗與皇家的聘禮浩浩蕩蕩往蘇州城進發。

中秋依約而來

一輪皓月當空。夜空幽藍。深沉的藍色靜謐地壓下來,讓人越發看不透。
湖水泛起銀白的光暈,隨風蕩出漣漪,粼粼波光一圈圈的泛開。盯著其中一朵,把眼睛都看痛了,也數不清閃爍跳躍的波光究竟有多少。
長長的柳枝低垂下來。風拂動,現出兩個嬌俏佇立的身影。一白一紫,一明一暗。紫衣如夢,白袍嫻靜。
月光微移到白袍男裝女子臉上,露出張雪後晴空般乾淨的臉來。美麗而薄的單眼皮中斜斜飛出抹寒光,警惕的關注看四周。
紫衣少女有著一頭濃密的長髮,綰了一半輕巧盤成了髻,另一半鬆鬆肩後,長及膝蓋處。雲髻中斜斜插看只白玉雕就的長簪,簪頭一朵重瓣梅,梅心鑲著顆渾圓的東珠,玲瓏華美。她手中提了根柳枝,百無聊賴的在水面晃蕩著。她低著頭,彷彿對柳枝點觸水面泛起的水波甚有興趣。
「小姐,再過三個時辰中秋就過了。咱們該動身了。」小蝦見不棄沒有半點緊張跑路的意思,忍不住提醒了她一聲。
不棄扔了手中的柳枝,抬起臉去看天上那輪明月。白玉簪上的東珠散發出淡而柔和的光暈。淺淺的月光映在她臉上,肌膚如完美的玉,無暇潤潔。
還有三個時辰中秋就過了。不棄想著這個時間,一時間有些恍惚。所有的要求都得到了滿足,康明帝很給朱府面子。
傳進府裡的消息是蕪太妃親自奉了聖旨,帶齊半副貴妃儀仗前來蘇州接她進宮。隊伍人多,走得再慢,明天也該到蘇州城了。
江南水軍都督常寬堅定不移地站在了朱府一面。和貴妃娘娘聯手,他就不再懼怕關野。能有人牽制關野一人獨攬權勢,康明帝順道封了常寬一個爵位。
靖王府也很滿意。靖王孫任戶部侍郎,這下宮裡有個貴妃娘娘照應,日子會過得更順心一些了。
江南世家大族以朱府為首,在宮裡有個自己人,就像吃了顆定心丸。開始謀劃將來在朝中能謀取多大的利益了。
讓不棄窩心的還是朱八太爺。
朱八太爺該隱居時乖得像孩子,被不棄一聲令下就收拾包袱帶著人去鄉下養老。這會有事了,他老人家精神也來了。不棄足不出戶就能知道杭州城裡那座皇宮裡發生的事情。知道柳青蕪打算親自上門來當自己的婆婆。
朱八太爺吩咐不棄今晚必須離開。老頭兒明天就會啟程回蘇州。他告訴不棄,萬事有他扛著。康明帝要江南世家的忠心,只要是朱八太爺認定了的朱府小姐進宮,是不是不棄都沒什麼關係。
然而不棄卻在想,柳青蕪和白漸飛不會這樣認為。
這兩人,一人嫉恨於她,一人嫉恨陳煜。都恨不得把她推進火炕心頭才會快活。但是她相信朱八太爺。能混成江南首富,絕不會是個任人宰割的傻子。單憑這些天傳進府裡的消息就知道府門外的禁衛軍和水軍都督府派來的士兵都成了木頭人。
不棄呆呆的望著明月出神。
事情並沒有朝理想的方向發展。朱府嫁女進宮做貴妃的消息傳開了,再過三個時辰中秋節就過完了,她等了兩年,陳煜還是沒有消息。
等到月至中天,不棄暗暗告訴自己。她的思緒紛繁雜亂,陳煜為什麼沒有消息?他究竟在哪兒?真的死了?為什麼連元崇也沒有消息?然而,她並非萬能。她無法知曉這個世界每個角落發生的事情。她甚至不敢去細想。不敢去想東方炻派來的人說陳煜死了的話。她很怕,這個消息是真的。
她又想起了東方炻。那個兩年前曾斬草除根說今日會來朱府下聘的清俊男子,他曾經說要入贅朱府。
不棄唇邊湧出一點譏諷的笑容。兩年前她的想法多麼單純。攢夠銀子還給東方家,從此再無幹係。
因為崇德帝的猜忌,顧慮著皇宮裡的陳煜。她又不得不把朱府的產業全變賣了向崇德帝示忠。轉眼之間崇德帝死在望京,東方炻登基為帝。兩年前的隱患消除了,朱府沒有銀子還給東方家,東方炻也用不著娶她。
就像康明帝,他原來的王妃死了,就娶關野的女兒,得了關野的支持。東方炻當了皇帝也不例外。為了收服北魏的世家大族,他自然會娶對他有利的女人。更何況隔了一條大江,他的手伸不到南魏來。欠著就欠著唄,還不起就還不起。不棄自嘲的想,自己本來就是個乞丐混混。吃霸王餐的事又不是沒做過。
江南不能留,江北不能去。南北魏遲早要打起來,她應該帶著小蝦上哪兒?不棄轉而思考起這個問題來。腦子裡首先冒出的想法卻是順著當初陳煜與元崇離開望京的路線去打探。
不棄抬起臉時,湖水的波光凝化為兩顆晶亮的星辰嵌在她臉上。不遠處柳樹上坐著的黑袍人情不自禁讚了聲:「好亮的眼睛!」
小蝦眉心微蹙,偏過頭喝道:「什麼人?」
不棄也是一驚,凝神望過去。心裡既期待又緊張。伸手握住小蝦的手,同她一般涼。
黑袍男子撲哧笑出了聲,自樹上一躍而下,瀟灑落在兩人身前。
他穿的不是黑色夜行衣,寬大的黑袍上繡著精關的暗色流雲回色卷雲飾。臉上露出痞子似的笑容,眼神定定地落在不棄臉上,眸中充滿了驚歎與讚美,一開口卻比往昔多了幾分沉穩:「朱丫頭,兩年不見了。」
東方炻居然會出現在蘇州!不棄和小蝦都有些發愣。
戰爭將東方炻原本的書卷氣磨沒了,站在面前的人舉手投足間自然流露出淵停嶽峙的氣度。當了皇帝的人果然不一樣了。往日的東方炻死皮賴臉,驕傲自大。從前一直讓人覺得他像個貴公子,書生氣重。隔了兩年再見東方炻,不棄有種看不穿他的感覺。
挺拔雋秀的柳葉眉掩不住風塵僕僕。不棄微微怔住,他是趕著今天來朱府的嗎?她情不自禁想起陳煜。心裡的失望蠶食著她的心,為什麼來的人不是他?
小蝦下意識的擋在不棄身前,冷冷的對東方炻道:「深入虎穴,膽子不小。不怕招來禁衛軍抓了你?」
東方炻像沒聽見似的,微笑著對不棄道:「想知道陳煜的消息就讓小蝦姑娘別擋在中間妨礙我說話。」
不棄心裡歎氣,東方炻一來就點住她的死穴。她堆出笑容說道:「我不想知道他的消息,你走吧。我馬上就要進宮做貴妃了,不想被指供勾結叛賊!」
東方炻揚了揚柳葉眉,喃喃說道:「真的不想知道?」
不棄理也不理,抬腿就往靜心堂走。
東方炻眼睛微瞇,滑過抹狡黠的光。他負手而立閒閒的說道:「朱丫頭,這世上也就你不把我當回事了。我千里而來,你以為你不想見就可以不理睬?五湖邊上的莊子風景不錯,還種著兩棵金桂。」
老頭兒被他制住了?不棄停住了腳步,回頭笑道:「這時候桂花該開了。不過,東方炻,我得收拾包袱走人了。反正你也來了,順便替我打發掉柳青蕪可?」
東方炻忍俊不禁:「跟著朱老頭兒身邊倒真成商人了!不理睬我就算了,還想利用我。朱丫頭,你的算盤打得不比府上四總管差呀!」
他轉頭看向湖面,不再說話了。
不棄挫了挫牙齦,對小蝦說道:「小蝦你去林外守著。我陪陛下賞月。」
小蝦猶豫了下,狠狠剜了東方炻一眼道:「若你敢對小姐放肆,我定殺你!」
東方炻微偏過頭,好奇的打量著她,微笑道:「難怪我走之前莫若菲求我一定保你平安。小蝦,能得莫美人青眼,你自有獨特之處。」
不棄聞言又是一呆。莫若菲真把小蝦當前世的她了?她對小蝦使了個眼色笑瞇瞇地說道:「莫相如此看重你,陛下又親口許你平安。小蝦,你以後在江北可以橫著走了!」
小蝦心念轉動,已明白了不棄的意思。如果要靠東方炻的人離開,仗著莫若菲的誤解和東方炻的許諾,她放肆囂張一點也行。她瞪了東方炻一眼道:「我在三丈外。不妨礙陛下賞月。」
她果然在三丈外的樹下候著。東方炻望著小蝦的白袍啞然失笑:「你這個女保鏢很有趣。」
不棄緩緩上前,與東方炻並肩而立。身側的男子有權有勢,相貌俊秀,肯為她不遠千里而來。為什麼她覺得和他在一起很疲憊?「每次拿我身邊的人來威脅我,陛下不覺得這樣很無趣?」
東方炻皺眉道:「別這麼酸行麼?朝中的臣子聽到我要來蘇州都以死相諫了!我快馬加鞭趕到蘇州府替你慶生,你就這態度?」
月亮漸漸升高,不棄心頭微黯。她苦笑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江南也不是你的北魏國。扔下朝廷事務不管以身涉險,你的臣子以死相諫都勸不住。這份禮太厚重,我受不起。你有個三長兩斷,我就成禍國殃民的妖女了。」
東方炻被她擔心的語氣害得心臟撲撲亂跳。他微怔間唇角已展開抹笑容:「朱丫頭,原來你也會擔心我,我冒險前來也值了。」
不棄老老實實的答道:「我沒想到你會來。你才做皇帝,事情一定很多。跑蘇州來是件很危險的事情。我不以為你會親自來。而且這麼狠,一來找的不是我,而是老太爺。東方炻,你能做皇帝,手段當然不比常人。老頭兒要是在你手上,我肯定會顧及他的。」
「我怎麼會不來?我說過的,兩年後的中秋,我會來朱府下聘娶你。我找朱八太爺,自然是送聘禮去的。我怎麼會對他不敬?朱八太爺明日回朱府,囑我好好照顧你。」東方炻微微上前一步,柔聲說道。
不棄歎了口氣道:「你的意思是朱八太爺答應婚事了?可是我思來想去,還是想進宮做貴妃好。無論如何都謝謝你。」
「你寧肯嫁給一個你不認識的男人也不肯跟我走?難道我對你還不夠誠心?」
「我進了宮,大家的日子都好過。我要是嫁給了你,皇帝一生氣,朱府就會死很多人。朱府在江南是世家大族,你現在帶我一個人走可以,你沒辦法帶走朱府九族宗親。」
東方炻聞言微蹙著眉,又輕輕散開。他笑道:「我明白。你放心,我有辦法對付柳青蕪。等我把江南打下來,就不用再擔心朱家會被誅九族。」
不棄臉上露出了笑容,看向他的目光充滿了信任。彷彿在對東方炻說,真的能這樣,婚事就絕無問題。
東方炻傲然說道:「你等著我。等我打下江山就來娶你。」
「好。」
不棄乾脆的回答讓東方炻又疑惑起來。他看著不棄,想從她臉上眼中找出幾分破綻。眼前的不棄雙頰消退了嬰兒肥,露出柔美的下頜線條。從前的小丫頭長成了大姑娘。她的目光坦然,神情不見半點作偽,說話行事穩重而自然。
想到從前不棄總是怕他討厭他說話擠兌他,東方炻喃喃說道:「真像變了個人呀!」
不棄微笑道:「是啊。從前是乞丐出身的野丫頭。這幾年在蘇州朱府呆著,慢慢的也學了些禮儀,讀了幾本書。如果你心裡想著念著的是那個野丫頭。可不巧,這兩年我真變成了大家閨秀了。你要反悔還來得及。」
東方炻微怔,突然往前邁出一大步。不棄咬緊了牙撐著沒有往後退,鼻尖幾乎觸到了他的胸。
她希望他就此停住,轉身就走。去忙活他的江山大業。朱八太爺的安排哪怕被人知曉,她也有辦法和小蝦離開。然而,東方炻沒有讓她如願,伸出胳膊圈住了她的腰,用力抱緊。他瞬間感覺到不棄的脊背僵硬了下。東方炻低下頭,眼眸冷靜:「說起你時,莫若菲總愛回憶在雪山上與你相處的時光。你這個擅長偽裝演戲的小騙子。」
不棄霎時聽到自己的心如擂鼓般咚咚狂跳,雙手自然握成了拳頭,腳毫不留情的狠狠跺下。耳旁聽到東方炻吃痛的吸氣聲。
他沒有鬆手,胳膊攬得更緊,她的腰險些被他箍斷了。他的手繞住她的長髮往後一扯,迫著不棄仰起臉來。
東方炻眼睛裡充滿了笑意,抵住她的額頭低聲說道:「丫頭,知道你的破綻在哪兒?說了這麼久的話,你一句也不問陳煜。」
不棄想偏開頭,又動彈不得。她惱怒的用手使勁的掐著東方炻咆哮道:「我脖子要仰斷了,你放手!」
怒氣將她的雙眼染得生動無比。東方炻鬆開手,咬著牙道:「我為你千里涉險,你還要哄騙我。你知道落在我手裡連半分離開的機會都沒有,你寧肯冒險自己離開對吧?我的人告訴你陳煜死了,你不見棺材不落淚是吧?等了這麼久沒有他的消息,你還不肯死心對吧?」
不棄惱怒的扭開頭。
「你不問,我也要告訴你。他活得好好的。他現在是我的征南大將軍!」東方炻冷冷說道。
不棄駭極,脫口而出道:「你說謊!」
「知道為什麼他一直沒有消息傳來?他落在雲琅手中,是降是死我讓他自己選擇。他怕死,就降了。他立誓效忠於我,做我的征南大將軍,替我打下江南六州府。朱丫頭,現在他是我的人,我叫他放棄你,他就不能傳半點消息給你。這樣的男人你何苦還留戀於他?」
不棄倒吸口涼氣。她哼了聲道:「好死不如賴活著。死了什麼都沒了。換成是我,你用生死相脅,我也會選擇活下來。他的命捏在你手裡,他不傳消息來,我怎麼會怪他?只要他活著就好。」
東方炻詭異一笑道:「這你就錯了。他是我的臣子,他如果要娶你,君奪臣妻的事我可做不出來。是他,主動放棄你。他做我的征南大將軍後,主動說,他不會再找你。還求我好好對你!」
「我不信!」
「我南行是為了履行諾言,趕在中秋節向朱八太爺提親,趕到朱府來見你。順便親自探巡江南軍隊的佈防。此行我還想要水軍都督常寬投誠。我的使者就是陳煜。」東方炻目無表情的說完,扭頭對著柳林裡說道,「長卿,出來吧!」
東方炻一連串的話震得不棄腦袋嗡嗡作響。她機械的轉過身,看到柳林中緩緩走出一個穿著黑色夜行服的男子。他背著張長弓,瀟灑冷峻,一如初見時的蓮衣客。
那張熟悉的臉消瘦不少,望向她的眼神深遂得叫她心痛。不棄想也沒想提起裙子飛奔過去。沒等她撲進陳煜的懷中。陳煜在她面前對著東方炻單膝下跪,平靜的行禮:「陛下!時辰不早,臣還要趕去水軍都督府。」
陳煜,他當著自己的面對東方炻稱臣下跪。不棄的心猛然抽搐。一股疼痛與酸楚驚濤駭浪般捲來。她踉蹌著後退了一步。
她對下跪始終覺得彆扭。為了生存,她這一世做乞丐做丫頭膝蓋軟得不能再軟,向任何人都能下跪乞憐。可是他不行,見他下跪她受不了。鼻腔酸得難受,她狠狠的掐著自己,讓指甲深刺掌心的痛壓抑想噴湧而出的尖叫聲。
不棄猛的扭開頭,深吸口氣,將湧出來的淚逼了回去。
東方炻得意的笑了:「平身吧。朱丫頭,是真是假,他就在你眼前。你自己問他吧。長話短說,別耽擱了正事。」他轉過身,悠閒的欣賞著月下湖景。
「臣遵旨!不棄,我還有正事要辦,時間不多。」陳煜站起身,目光複雜的看著不棄。兩年不見,誰曾料到他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與她相見。
不棄張不開嘴,喉間腫起一個包塊。她走到陳煜面前,眼睛一閉伸手抱住了他。
陳煜沒有看她,目光死死盯著東方炻的背影。懷裡的不棄肩頭聳動,胸口薄薄的衣料瞬間被浸濕。她的淚流進他心裡,涼得讓他哆嗦了下。他一狠心推開了不棄,自嘲的說道:「你等了我兩年,是我對不住你。你忘了我吧。我走了。」
他揚聲對東方炻說道:「臣先行告退!」
不棄身側白影閃動,卻是小蝦掠身而至。她厲聲喝道:「你怎麼能這樣對小姐?」
陳煜沒有回答,他再不看不棄,腳尖輕點,轉眼就消失在柳林中。
這麼久的等待就等到了這個?不棄低下頭,眼淚啪嗒掉在了地上。
東方炻笑道:「你自己問過了,這是他自己的選擇。我用生死讓他歸降效忠,我可沒有逼他不來找你。」
不棄揚手一耳光就扇了過去,東方炻沒想到她突然發怒,臉上實實在在挨了一記。他撫著臉歎道:「你這麼生氣做什麼?他是崇德帝的人,落在我手中當然只有兩個下場。要麼降要麼死。好吧,我不用他歸降了。你去找他吧,看他會不會做背信棄義的不忠之人!」
不棄提起裙子便奔進柳林,大喊道:「陳煜,你還在不在?東方炻不要你死了!」
她不停的喊著,夜晚聲音傳得極遠。
陳煜坐在柳樹上,望著天上的明月遮上了雙眼。他嘴裡苦澀一片,迅急自樹上躍起,折身朝不棄奔來。
不棄越喊越難受,見林中沒有反應,蹲下身便哭了起來。
東方炻和小蝦趕到她身邊,東方炻望盡柳林悠悠說道:「沒關係,這幾日他都在蘇州府。你還有時間告訴他。」
話音才落,陳煜已飛身而下,拉起了不棄:「別喊了。不棄,我還是和你說明白的好。我絕不會做背信棄義之人。我既然立誓效忠皇上,就不會和皇上爭女人。你願不願意嫁他是你和皇上的事情,與我再無關係。別再糾纏這事了,我還有正事要辦。再見!」
他乾淨俐落的說完,轉身就走。衣角被不棄牽扯住,轉過身的瞬間,陳煜的鼻子突然就酸了。他飛快的抽出靴中的匕首,頭也不回的割斷衣襟。輕飄飄的掠起,消失在林中。
不棄攥得死緊,衣襟斷裂,摔在了地上。她捏著手裡的衣料,呆滯的望著陳煜消失的方向。每一次她拉住他的衣角,他都不會走。唯有這次,不同。
小蝦伸手扶起不棄,瞪著東方炻道:「你用什麼威脅陳煜了?」
東方炻無辜的聳聳肩道:「你看他活蹦亂跳的,他真要傳消息,我難道擋得住他?」
不棄腦中嗡鳴聲不斷,她輕聲說道:「滾!我會嫁給康明帝做他的貴妃。柳青蕪恨你,我也恨你。從前我和她是敵人,將來我和她會成為朋友。你佔了江北五州,江南富庶,有六州府。咱們戰場見吧!小蝦,回靜心堂。」
東方炻沒有阻止她,微笑著看著她們離開。確定四周無人後,東方炻才負手走進柳林。
高高的柳樹上扔下一隻酒瓶,東方炻接了,縱身一躍坐在了陳煜面前恨恨然地說道:「我在考慮是不是該把你宰了!」
陳煜望著靜心堂,淡淡地說道:「殺了我可劃不來。我會替你打下江南六州,讓你做天下之主。再說,殺了我她只會恨你。東方炻,說實話你以前是不是沒有女人?」
東方炻臉一紅,忍不住磨了磨牙,發狠道:「我不會放元崇。我不要江山,皇帝給你做,我要她。」
陳煜冷冷的看他一眼:「我對做皇帝沒興趣。她對你也沒有興趣。」
東方炻盯著他,冷笑道:「那好。打下江南六州後,我就娶她!只要她在我身邊,我總有法子要了她的心。」
「如果我不顧元崇呢?」
「你別忘了,除了元崇,我手裡還有碧羅天留下來的寶物。那個預言騙得了崇德帝騙不了我。」
陳煜目光森然,冷冷說道:「逆天之人是莫若菲!」
「我外祖父可不會這樣認為!」
兩人目光對視,誰也不曾後退半分。片刻後陳煜垂下眼眸道:「你用元崇威脅我,要我替你打江山。你何苦還要她?讓她活得輕鬆自在一點不行?有個莫若菲擋著,你應該高興才是。」
東方炻仰頭將一瓶酒灌下,擦了擦嘴輕蔑的說道:「我做事向來沒規矩。你說我不擇手段也好,說我陰險狡詐也罷。要我不說出她是逆天之人,你就不能去找她。我就威脅你了,怎麼看吧!」
陳煜的手才動,東方炻已退到兩丈開外,哼了聲道:「你的武功雖比我強那麼一點,要想殺我卻是不易。你以為我現在真的會一個人來?我要傷根頭髮,元崇明天就會被我外祖父活剮了!你還不去水軍都督府?說服不了常寬,明天柳青蕪就到了。」
陳煜深吸口氣,淡然地對東方炻道:「如果我說服不了常寬,不還有個柳青妍在?她和柳青蕪長得一模一樣。別告訴我你沒準備這著後手。她若進南魏皇宮少根頭髮。我就挖了誠王墓把他的屍骨懸在望京城頭!」
他嘴裡吐出的惡毒話句噎得東方炻半晌說不出話來。陳煜瞥了他一眼,這才離開。
東方炻氣得將酒瓶子往樹下一摔,咬牙切齒道:「你狠,落在我手裡還這麼狠!你敢扒我祖父的墳,我就掘你父王的墓!」

移花接木

欽差與蕪太妃親臨蘇州城。長長的儀仗隊伍蜿蜒兩裏長。八月的太陽還是明晃晃的,柳青蕪坐在華蓋宮車裡已經極不耐煩。
城門大開,甲冑鮮明的士兵順城門一字排開。為保護太妃娘娘和欽差的安全,蘇州城今日全城戒嚴。
柳青蕪挑起軟帳往外瞥了一眼,遠遠看到蘇州城門口立著一大群官員,大日頭下畢恭畢敬的候著。她心裡情不自禁湧出一種自得來。
當年和柳青妍爭明月山莊,不外也想得到權勢地位財富。柳青蕪撥弄著尾指上的翠玉指套微笑著想,小小的明月山莊莊主能有這樣的威風?從前做皇商,看盡官府中人的嘴臉。費心打點,還是低賤的商賈。做到四大皇商,官府只要不滿,你就什麼都不是。哪比得上現在,能讓掌管十萬江南水軍的都督大人站在城門頂著日頭恭候。
宮車在城門樓停下,宮婢挽起軟帳。
柳青蕪享受著官員們眼裡的驚艷,在一片恭迎太妃娘娘的呼聲中,目光掠過車下跪倒一地的官員們,端莊的吐出二字:「平身!」
手捧聖旨的欽差宣讀了對常都督的嘉勉與封賞後,常寬請柳青蕪先至都督府暫作休息。
以柳青蕪的本意是想直奔朱府,看看花不棄接旨謝恩時的模樣。午時太陽正毒,常都督請她小憩休整後再至朱府。柳青蕪覺得在車上坐著臉上出油著實疲倦,又聽常都督道朱八太爺已經趕回蘇州城,此時朱府上下正打掃庭院準備迎旨。她惡毒的想,讓花不棄忐忑不安的心情久一點也好,便應了。
隊伍起行,至都督府歇息。常寬讓夫人兒子與柳青蕪見了面。恭敬地引著她進了後院。
都督府的後院佔地寬廣,引了蘇州河水入府。有曲廊直通湖面,中心建有座三層小樓。風吹湖面清風送爽,禁衛軍盡職的守在曲廓上,安靜涼爽,又是都督府後院,有禁衛軍守護。柳青蕪滿意的點了點頭。
常寬一直陪侍在側。他到了樓前便駐足不前,恭敬的對柳青蕪道:「請太妃娘娘進樓歇息,香湯已經備好。未時末將再來請安。」
「勞煩寧安侯了。」柳青蕪端莊柔弱的回了句。滿意的扶著宮婢的手進了水榭。
常寬回轉身,嘴角微微露出一絲笑容。
進得樓來,都督府裡兩名婢女請柳青蕪二樓沐浴。
門窗均以透氣薄紗糊了,柳青蕪躺在木桶中望著遠方湖景,片片香花浮在水面上。水汽氚氳中有清風拂面,燥熱漸去,睡意漸來。她覺得今日宮婢揉捏的手法格外舒服,清麗的雙眼緩緩闔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心裡突生一絲警覺。正皺眉開口時,卻覺得全身無力。眼前一片黑暗,驚得背上沁出一層汗來。
柳青蕪畢竟在江湖中長大,一驚之下又鎮定下來,緩緩開口道:「何人敢對本宮下手?不怕被誅九族嗎?」
眼中蒙面黑布被抽走。刺目的光讓柳青蕪閉上了眼睛。等她適應之後再睜開眼時,她驚懼的發現自己不著寸縷躺在床上。渾身使不出半點力氣。連說話的聲音都顯得格外虛弱。而這處地方與二樓極為相似。她大喝道:「常寬,你敢算計本宮,你不要命了?!」
「呵呵,本宮好好的。常都督何罪之有?」
柳青蕪聽到聲音心裡一涼。這才發現一個宮裝女子背窗而立。她穿著自己的衣裳,那件碧綠的紗羅是她最喜歡的衣裙,這次特意打算穿給花不棄看的。她喃喃說道:「青妍,是你對嗎?」
柳青妍嬌笑出聲,她轉過身來,梳著和柳青蕪一樣的團雲高髻,插戴著柳青蕪熟悉的釵環首飾。她的臉在刻意的妝容下和柳青蕪一模一樣。
「你怎麼,怎麼在江南?」柳青蕪像看鏡子一樣看著柳青蕪。想起她的手段心裡驚恐不己。
「姐姐,好久不見了。」柳青妍款款走到床前,細細的看著柳青蕪。她嘖嘖兩聲後,手輕輕的撫摸上柳青蕪的腳「姐姐保養得真好,雪也似的肌膚啊,可惜有了疤。真沒想到花不棄競這麼能幹,居然能射中姐姐。」
她的手像毒蛇的信,柳青蕪肌膚上爆出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偏偏連抬根小指頭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忍著噁心狠狠的瞪著柳青妍。
隨著柳青妍看似溫柔的撫摸,柳青蕪額頭青筋暴出,惡狠狠地道:「你打扮得和我一樣就想頂替我的身份進宮?」
「是啊,姐姐真聰明。連衣裳都合身,想必沒有人能看得出來。誰叫咱們倆是雙胞姐妹呢?」柳青妍掩口笑道,寬大的紗袖滑至手肘,露出一截欺霜賽雪的皓腕。
「你不才說過,我身上有傷疤。你怎麼冒充得了?」
柳青妍驚詫道:「崇德帝已經蓖了,難道還有男人敢看姐姐的身子?誰敢這麼大膽?難不成……姐姐淪落為崇德帝父子二人的玩物?老頭子用了,兒子不嫌棄?呀,這消息傳出去,康明帝敢認不?」
「來人啊!」柳青蕪被她的話氣得胸口煩悶,幾欲吐出血來。她看清室內應是水榭的三樓。想到禁衛軍就在外面,不顧一切的喊了起來。
柳青妍慢條斯理的玩著指間的寶石戒子,不慌不忙的說道:「姐姐怎麼還沒發現,你的聲音虛弱得像貓叫?喊上幾聲沒關係,讓我聽煩了,我就讓你這輩子也說不了話。」
柳青蕪喘了口氣,如果她能動,她會撲上去吃柳青蕪的肉。她瞪著她,心頭微動,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常寬是不是和東方炻勾結了?」
「那叫棄暗投明。一個敢殺自己親哥哥的皇帝,一個敢冒犯父親妃嬪的逆子。常都督說起就臉紅心跳,要對他稱臣忠心,實在無顏去見先帝。」
「落在你手裡我無話可說!柳青妍,你用不著再戲耍我。要殺就殺吧!」
「誰說我要殺你?我還要把這醜事捅出去呢。沒有你這個人證怎麼行?」
柳青蕪的臉頓時漲得通紅,咬牙道:「青妍,你真是我的好妹妹。別忘了,要冒充我的人是你!頂著和我一模一樣的臉,千夫所指,萬古臭名,你的日子也不好過!」
柳青妍笑得渾身亂顫,輕言細語的說道:「我是大義滅親,是有功之臣。主上可不會讓我身敗名裂。至於你麼,到時候看在姐妹一場的份上,我讓你保留全屍,不會遊街示眾的。」
柳青蕪眼裡露出一絲絕望,閉上眼睛便想咬舌自盡。
下頜被一雙優美的手托住,柳青妍拿出只瓷瓶來。一股香甜滑膩的味道在柳青蕪嘴裡漫開,她想掙紮又無力阻力,吞嚥下那股液體後,她啞著嗓子道:「你給我吃了什麼?」
「傻姐姐,你現在的力氣最多咬痛自己罷了。你現在可死不得呢。好了,我現在要去朱府宣旨接人了。姐姐保重。哦,那是我研製出來的媚藥。好歹姐妹一場,妹妹想讓姐姐一償心願。姐姐可不要辜負妹妹的心意。把握好機會!」
柳青妍柔聲說完,腰肢款擺,逕直去了。
兩行清淚從柳青蕪眼中淌出。她真是恨,恨上天為什麼生了自己還要生個柳青妍出來。她想喊人,聲音細若遊絲。渾身綿軟無力。媚藥?她額頭青筋暴起,柳青妍讓她一絲不掛躺在床上,她難道要找個又老又醜的男人來羞辱她嗎?
她閉上眼想運內力,是迷藥總有失效的時候。讓她捉住一絲機會都行。
隨著她的運功,她突然感覺心跳加速,熱浪席捲而來。麻癢自腳尖升騰而上,難受得她渾身冒汗。
不用想,柳青蕪也知道是媚藥起了作用。那股酸麻的感覺刺激著她想哭。清明的腦子漸漸變得暈沉。不知何時,她竟然能動了。
就在這時,一床絲被蓋上她的身體。柳青蕪嚶嚀出聲,迷茫的睜開了眼睛。
床前紗帳拂落,一個黑衣男子背對著她站著。
「冒犯了,我也不知道柳青妍如此對你。」陳煜清冷的說道。
「長卿……」她驚喜交加。努力想坐起身來,身體依然綿軟,手卻扯住了紗帳。她腦子裡在叫囂,想撲進他懷裡。
這一聲柔媚入骨,陳煜皺了皺眉,這才轉過身來。
紗帳被掀開一角,柳青蕪嫣紅著臉半撐著身體望向他。絲袍自她身上滑落,露出粉紅微顫的嬌軀。清麗無雙的臉,完美的身材,天下間有幾個男人能抵抗得住這樣的香艷?
陳煜呆了呆,隨手拎起桌上的涼茶澆上了柳青蕪的臉:「你們兩姐妹都不省事。」
片刻的清涼讓柳青蕪恢復了些許神志。她驚呼了聲,再也無力撐起身體,滑躺在床上嘶聲哭了起來:「你殺了我,殺了我!我難受死了!」
她像貓兒一般嗚咽,說是哭,不如說是在撩動人心。陳煜苦笑。讓他帶走柳青蕪卻扔給他一個燙手山竽。東方炻吩咐柳青妍這樣做的目的他再清楚不過。
他推開窗戶,深吸了口氣道:「得罪了。」
抱起絲袍捲起的柳青蕪縱身自樓上跳進了湖裡。
柳青妍帶著禁衛軍走後,常寬後園小樓把守嚴密,四周空無一人。隔得半個時辰,柳青蕪臉上潮紅褪去。裹在絲被裡緊閉著雙眼輕聲說道:「多謝。你不記恨我了嗎?我逼你帶三百士兵出戰?我在城牆上那般羞辱於你。我來接花不棄進宮,是存了心想讓你們分開。」
陳煜低下頭道:「我該感謝你。你當時如果不以假的花不棄引東方炻前去,我沒有把握能護著元崇衝出東方炻的大軍。說起來你又救了我一回。」
柳青蕪一怔,突然反應過來:「你難道投了東方炻?你和他是死敵!」
陳煜避開了這個問題問道:「媚藥解了?」
「嗯。」答出這個字,柳青蕪的臉又似火燒一般紅了起來。
她無力的靠在陳煜胸前,任他接著她躍上了岸。
正在此時,一樓水榭的雕花木門被推開。東方炻站在不棄身側笑嘻嘻的看著他們。
「我贏了。朱丫頭,你得跟我回望京!」東方炻笑逐顏開的說道。
濕透的絲被下露出雪白的腳丫子,柳青蕪柔弱無力的將頭埋在陳煜胸前。
門推開的瞬間,陳煜下意識的裹緊了她身上的絲被。頰邊肌肉卻因牙咬得緊了,隱隱抽動。他看到了不棄的眼神,平靜如湖。這種平靜讓他心悸。他很想扔開柳青蕪,拉了不棄離開。哪怕前面是刀山他也不懼。雙腳卻似釘在了樓板上,難以移動分毫。
「臣見過皇上。恕臣不方便行禮。」陳煜覺得自己不是人,聲音不帶絲毫情緒。他看到東方炻幸災樂禍的表情。卻刻意避開了不棄的眼睛。
那雙明亮的眼睛已經在他身上燒灼出深深的傷,火辣辣的叫他難以承受。
不棄盯著陳煜,目光落在他身上的黑衣。衣襟缺了一角,他還穿著昨晚的衣裳。他為什麼對她這麼絕情?他為什麼還要抱著柳青蕪?虧她還和東方炻打賭說陳煜絕不會對柳青蕪有半點憐意。她轉過身對東方炻道:「移花接木的招不錯。可是宮裡還有白漸飛,他會認出進宮的不是我。」
「康明帝只要朱府的小姐進宮,得到江南世家的支持。有朱八太爺代表江南的世家大族表示忠心,進宮的人是不是你就無所謂了。人已經接進宮了,康明帝會將錯就錯。別擔心自漸飛。我手上還有他寫給雲琅的書信。找人模仿筆記使個反問計很容易。」
「願賭服輸,什麼時候起程去望京?」
東方炻柔聲說道:「現在就可以走了。船已經備好了。」
兩人自顧自的說著,當陳煜和柳青蕪不存在。
陳煜默默的等待著,手卡在柳青蕪腰間深深陷了進去。
柳青蕪吃不住痛,嗯嚀一聲。陳煜這才反應過來,放鬆了力道。他看到柳青蕪虛弱地對他眨了眨眼,唇邊禁不住漾開一抹苦笑。
瞧在不棄和東方炻眼中,卻像兩人在眉目傳情。
小蝦瞥見不棄的手指握成了拳。她抬起頭,冷冷的看著陳煜和柳青蕪,突然抽出長匕刺了過去。
陳煜轉身避開,瞪了東方炻一眼。
東方炻恍若沒有看到,忍著爆笑轉開了頭。
「陳煜,你真的要護著柳青蕪?」小蝦喝道。
「皇上留她有用,煜遵旨而己。我不能讓你殺她。」
東方炻落井下石的說道:「我可沒下過這道旨意。青妍已經替了她進宮做太妃,我留著她不是個禍害?」
小蝦聞聲冷冷說道:「陳煜,你再護著她,後悔晚矣!」
她深知不棄心意,聽到她答應渡江北行,便決心殺了柳青蕪。免得兩人莫名其妙斷絕關係時又多個心結。
不棄這時開口道:「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反正我和他沒關係,他要娶多少女人都與我無關。」
東方炻頓時露出燦爛之極的笑容,討好的說道:「朱丫頭,你如果嫁給我,我保證連通房丫頭都不找。六宮唯你獨尊。」
有什麼用?她要六宮獨尊幹什麼?不棄已然氣極。
她顧不得得罪東方炻,哈哈冷笑了聲道:「陳煜,你是為了元崇對嗎?你自負俠義,上要對得起天,下要對得起地,怎麼也不會棄兄弟於不顧。但我只要一個對得起我的男人。你選擇了元崇,棄了我。所有人都會讚你一聲義氣。我偏不會。還有你,東方炻。別以為我跟著你去瞭望京,就是你砧板上的肉,你想宰就宰,想剁就剁!你要用強,我就當被狗啃了。我是討飯出身,不在乎什麼名節。那些被男人看了身體就要上吊尋死的戲碼你在我身上看不到。哪怕你強要了我,我也不會拿你當回事。你替我解圍,我更不會感謝你。送柳青妍進宮,殺了康明帝,你不費一兵一卒就能奪江南六州府。你安排這場戲實在沒有皇帝的胸襟氣度,我瞧不起你。小蝦,咱們走。」
小蝦收了長匕,對陳煜深揖一禮:「這一禮是為了元崇謝你。也多謝你沒有讓我傷心。但是你傷了小姐的心,我不會原諒你。」
她轉過身,看到東方炻滿臉苦意,不屑的哼了聲。望向不棄時,單眼皮裡卻流洩出一絲笑意。
小蝦走過東方炻身邊時,細若遊絲的低語道:「小姐沒武功,別以為她就是病貓。你手段越多,她越看不起你。」
東方炻一愣,哈哈笑道:「朱丫頭,我從來就不是好人!我只有一件事情不用心機,就是對你一片真心。」
不棄回過頭連珠炮似的問道:「愛一個人愛到肯讓自己卑賤,你做得到嗎?愛一個人愛到肯為她捨棄一切,你做得到嗎?」她瞟著陳煜又道:「可是我不要!我不要你硬逼著我要,我只會恨你!」
她握著拳頭,眼淚突然湧了上來。扭頭就往外走。
一聲聲敲在陳煜心頭,東方炻已然呆住。
那抹想得能夢見的嬌俏身影一陣風似的遠去了。陳煜摟緊了柳青蕪道:「戲演完了,皇上究竟是想殺她還是要臣帶走她?」
東方炻眨了眨眼,狡猾的說道:「青妍進宮後別讓人發現壞了計劃就行。隨你處置吧。最好你看牢了她,讓她跑了唯你是問。」
懷裡的柳青蕪身體先是僵硬,再輕輕顫抖。陳煜暗歎一聲,直躍上二樓,將柳青蕪放在床上道:「我找人給你換衣裳。」
「長卿,如果不是東方炻下旨,你也不會讓小蝦殺了我對嗎?」柳青芄看著渾身滴水的陳煜期盼的問道。
陳煜腦中只有不棄淚盈的雙眼,他回想著她說的話,半晌才回答道:「他下了旨。沒有如果。」
多麼好的男人,卻不是她的。柳青蕪鼻子泛酸,想起從小到大只有陳煜待她這麼好,不覺悲從心來。
她望著陳煜,嘶聲問道:「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你們都愛花不棄。東方炻要什麼得不到?做他下屬,忤逆一句他都能要人的命。他在花不棄面前屢屢碰壁卻若無其事。」
「東方炻喜歡犯賤。」
「你呢,你又為什麼喜歡她?為什麼我對你好,你不為所動?比美貌比才智比武功,我哪樣不強過她?你初見她時,她不過是個野丫頭!」
「不棄,」陳煜目中泛起溫柔,唇角情不自禁綻開一抹笑容,「我只知道,她在我心裡和別的女人不一樣。你硬要比,我也說不出她有多少好來。我父王說得對,她只是她罷了。」
柳青蕪喃喃念著這句話,一時間萬念懼灰。她自負美貌聰慧,卻沒有一個人能全心全意的愛她。爭來權勢有何用?表面風光罷了。
她突然想起康明帝來,這個大魏國的三皇子是她第一個男人。卻是她想利用的人。他對她又有幾分真情?他發現柳青妍不是她,他會緊張她擔心她嗎?
陳煜見她不說話,以為她心裡還想著復仇,忍不住打消她的念頭:「你如果想回杭州揭穿柳青妍的身份,我勸你還是算了。柳青妍餵你吃的迷藥不僅僅是迷藥。你的武功已被她廢了。縱然你回到杭州,手無縛雞之力,你能鬥得過她?康明帝貪戀你的美色,我相信柳青妍會比你做的更好。」
一個廢人,她還能做什麼?柳青蕪臉色霎時變白,她把頭埋在枕間不由得放聲大哭。天下將變成東方炻的天下,她還有翻身的機會?「柳青妍,我恨你!我得不到幸福,你也別妄想!」
陳煜疲憊的聽著她不停的咒罵柳青妍,對這姐妹二人厭煩之極。這樣的女人,縱有關貌才智武藝又如何?金錢權勢已經玷污了她們的心。讓人何從喜愛?他不想再和柳青蕪說下去:「世事無常,能平安的過日子就是幸福。如果你沒有去處,我可以送你到一個地方。」
柳青蕪抬起頭來,啞聲說道:「你難道不知道這樣做,花不棄只會更生你的氣?哪怕你是為了兄弟不得不投靠東方炻,哪怕你是不忍心下手殺我,但你總對不住她。你沒聽到她要隨東方炻渡江北上?」
陳煜沉默了良久後道:「我可以為她死,她也能為我拚命,但只要她能活著,比什麼都強。除非當皇帝的人是我,否則我沒有和東方炻對抗的能力。」
「有!碧羅天有!」柳青蕪眼睛一亮,脫口而出。
陳煜自嘲的想,以為他沒有找過碧羅天嗎?派出去的侍衛將湖州荊州翻個了底朝天,也沒找到碧羅天的所在。東方炻的外祖父在很多年前就靠著碧羅天大巫師的話準備造反。也不知道碧羅天的所在。白白送去了薛菲的水晶棺木,念了一世。連自己父王都不如,好歹還留下一副畫對畫思人。
他和東方炻一樣,都不再相信碧羅天還有人。留下東西與預言的大巫自先德仁皇后時期算起,有一百五十多歲了。除非成仙,否則早成白骨。這也能解釋為什麼聽從碧羅天斂財造反的東方炻全家從來沒有見過碧羅天來人。
「大江入荊州百里,溯蒼溪而下。有桃林如彤,杏花似雪。」柳青蕪一字字的說道,「這是師傅醉後想尋碧羅天時念的話。我一直沒有告訴你。不過,東方炻也應該知道。」
陳煜喃喃重複了一遍。驀然想起那幅圖來。難道當年裝薛菲的水晶棺就是順這條水道運至碧羅天?東方炻的外祖父一路跟蹤,在桃林杏花村還跟掉了?他的眼中露出希冀的光來。解鈴還需繫鈴人,如果碧羅天有人,如果那個預言不再有效。東方炻拿什麼來威脅他?
「知道你走不開。也不能讓東方炻懷疑。如果你信得過我。我替你去找。」柳青蕪咬了咬唇說道。
她的話還有人會相信嗎?陳煜會相信她不是為了脫身而找的藉口?
陳煜轉身對她深深揖下:「多謝你!我會讓我的侍衛護你前去。東方家早就派人去找過,只是沒找到而己。也許你的運氣比他們好。」
柳青蕪眼睛一亮,激動得看看他:「你為什麼要相信我?你不知道我恨花不棄?」
「我願意相信你。至少,你已經救過我兩次。就算你想逃走,日後我自己去找就是了。」陳煜微笑著說道。轉身下了樓。
身後傳來柳青蕪壓抑的哭聲,陳煜這才放輕鬆了。
人心總是難測,要收服一個人的心何其難。留著柳青蕪,就多一個對付東方炻的人。他憑什麼要殺了她?她願意去找碧羅天,對自己不是件壞事。
東方炻做了皇帝,憑一己之力對抗能運用舉國之力的人,何其難。
他怔怔的站在樓梯口,濕透的衣裳被體溫慢慢烘乾,濕熱交加,難受之極。然而,比起將來要走的路,又算得了什麼?
「不棄,他日你還肯回頭對我笑麼?」陳煜心頭浮現出這句話來,深邃的目光閃動著落寞的光。她不要他為她做什麼,她只想他能帶她走。哪怕死,也不懼。他不想她死,不想。
「活著,就好。」
陳煜慢吞吞的走下樓梯,留下串串沉重的濕腳印。

 

第六卷捨南捨北皆春水

渡江

江水如碧,擊在船頭。白色的帆鼓足了風駛向江北。
江面上樓船林立,兩邊水軍營寨隔江相望。只是南魏朝廷此時並不知曉,江之南的水軍都督常寬已暗中投了北魏。
一路換乘車馬到徽州之後又換小船,在江心登上了北魏樓船。
三層高的樓船四周環繞著數十隻小艦,站滿了北魏將士。
東方炻更換龍袍,出現在樓船甲板之上時,四周響起了震天響的恭迎聲。他面西而立,被一群甲冑鮮明的將士拱衛看。金色的夕陽中灑在他身上,俊美如天種。
不棄站了船舷邊,隔了數丈遠望看背立的東方炻,心裡升出種荒謬的感覺,像前世看電影的場景,極其不真實。然而就在她眼前發生,她看到東方炻偏過頭時的柳葉眉挑起的驕傲,聽到他朗聲對將士們說話。
他說了些什麼她都記不清楚了,歡呼聲一遍緊接一遍。樓船上的將領們挨個跪在他面前大聲領令,站起身時滿臉興奮與激動。
不棄的目光緊盯看人群中的黑甲將軍。黑色的頭盔護住了他的臉頰,側面望過去,他像是個剪影。偏偏她一眼就認出了陳煜,還認出了站在他身後的小六。換了甲冑的兩人像變了個人似的,再沒有輕袍的瀟灑,身上自然流洩出肅殺之氣「真沒想到,小六換身衣裳就不再像小孩了。」小蝦懶洋洋靠著船舷,抱著雙臂說道。
不棄下意識的回道:「就數他最帥。」
「小六?我怎麼覺得東平郡王穿了甲衣還不錯呢?」
東平郡王四字入耳,不棄便回了神,恨恨的說道:「我怎麼不知道他和我們是一道走的?」
「他放心不下小姐你,當然要跟著走了。否則被東方炻佔了便宜,他哭還來不及呢。」
「胡說。你看東方炻不是在下令麼?他不是當了他的什麼征南大將軍,這會兒是來效忠領命準備攻打江南了。」
小蝦疑惑地說道:「說變就變啊?小姐要不要試試他?比如今晚打扮好了上東方炻的床。」
不棄被噎得轉過頭瞪著小蝦,惱怒的說道:「送貨上門,你當東方炻是聖人?真把我卡嚓了怎麼辦?」
小蝦聳了聳肩道:「小姐不是說當被狗啃了一口?試不出來就假戲真做好了。反正東方炻對你也不錯。做皇帝能為一個女人做到這份上,極其難得了。也省得小姐盯著東平郡王,口水流了一江。」
不棄被她說得臉紅,轉過頭又狠狠的瞪著陳煜。直到眼瞪酸了,也沒見陳煜回頭看她一眼。她頓時火大。
正巧東方炻的作戰宣言發佈命令都做完了。明黃的袍袖拂了拂,轉身示意會議結束。不棄便揚起下巴喊了聲:「東方炻!」
回答她的是眾將領的怒目而視,甚至有人當場拔刀。還好東方炻見機得快,揮揮衣袖示意這群忠心護主的人退下。
「小姐,直呼陛下名諱是要被砍頭的。」小蝦細若蚊蚋的提醒不棄。
不棄可管不著會不會被砍頭,她失望的發現,陳煜已經帶著小六從船的另一側離開了。彷彿沒聽到她大不敬的喊聲。
在東方炻走過來之前,不棄細聲細氣的對小蝦說道:「不用爬東方炻的床也試出來了。他是個極品悶騷。不死在他面前,他絕對不會露半點破綻的。」
「等久了?餓了沒?」東方炻走近她倆柔聲問道。
不棄眼中的沮喪和氣惱早已消失不見。換上了副極狗腿極諂媚的笑臉,微抬著頭望著東方炻道:「第一次覺得你是皇帝,太威風了!我以後再也不敢再喊你的名字了,皇上。」
東方炻忍俊不禁,伸手在她腦門上彈了一記道:「少來這套。我在艙裡等你一起吃飯。」
他轉過身,嘴角情不自禁的揚起。顯然被不棄恭維得極高興。
不棄在他走後臉就垮了下來,明亮的眼睛冷靜異常。她輕聲說道:「小蝦,你有機會就找小六套套話。別被他身上的衣裳騙了。」
「嗯。可是小姐,為什麼一定要隨東方炻北上?留在蘇州,他也不敢動你。甜兒已經替你進了宮,咱們想辦法離開就是。」
不棄微微一笑:「為了元崇啊!陳煜如果為了元崇棄我。我自然要解決這個麻煩。」
「小姐不怪他了?」
「我也沒原諒他。我會一一討回來的。」不棄邪惡的哼了聲。
小蝦嘀咕道:「東方炻有這麼大的權勢,我看這次是羊入虎口。」
不棄打趣道,「那你不攔著我?弄暈我把我藏起來,或者抱著我的大腿哭著要我不北行?」
小蝦翻了個白眼不吭聲了。
不棄恍然大悟:「哦,原來小蝦也想北行去救元崇啊?你什麼時候對元崇動心?你不是說終身不嫁,要保護我?」
一抹紅顯悄然浮上小蝦的臉,她頂著那抹嬌羞大方地說道:「我覺得他傻的挺可愛的。我並沒說我要嫁給他。只是不想他傻呼呼的死了。不過,東方炻要拿元崇威脅陳煜的話,他怎麼可能輕易放了他?」
不棄望定北面微笑。她還有一張底牌,這是她和莫若菲共同的秘密。她曾經想,山哥有山哥的命運,她永遠不和他相認,永遠不去打撓他的生活。可是,這秘密現在成了她的武器。只因她的山哥太聰明,和雲家的關係太深厚,已經成了北魏的相爺。位高權重,深得東方炻信任。莫若菲已經從那首獨釣寒江雪中發現了端倪,何不順水推舟?
「你還記得莫若菲嗎?小蝦,我告訴你該怎麼做。」不棄悄聲在小蝦耳邊說完,笑瞇瞇的看著她道:「你有武功,行事比我方便。東方炻會關注打江南六州府的戰況,他的目光會盯著我。而你,就可以便宜行事。」
小蝦欣賞的看著不棄,輕聲說道:「小姐不會武功也很厲害。」
我不是厲害,我只是知道一些你們不知道的事情。只是和莫若菲擁有一段難以斬斷的孽緣。不棄長歎一聲道:「如果可以,我寧願擁有一身好武藝,可以飛簷走壁,不輕易被人欺負。」可以讓陳煜不這麼辛苦,可以和他並肩仗劍走天涯。不棄沒有說出這後半句心裡所想,清亮的眼眸裡蒙上了層重重的憂慮。
她偏過頭看小蝦。她臉上浮起層緋紅色。平時淡漠的臉上多了抹嬌羞,顯露出另一種美來。就像冰山在陽光下幻出七彩光暈。
這是愛情中的女人吧?她鬱悶的想,為什麼她談個戀愛就要死要活要多心酸有多心酸呢?
「小姐,你那會兒跟著九少爺做乞丐的時候就認識莫若菲了?」小蝦好奇的把這個盤旋在心頭已久的問題拋了出來。
不棄沉默了會道:「很早以前的緣分吧。你照我說的去做就行。我沒說過的,你就當失憶記不清了。」
她不會讓小蝦知道這具身體的靈魂來自遙遠的現代。她也不想解釋和莫若菲之間的糾葛。只要莫若菲相信小蝦喪失了記憶,模糊的留著一些片段的回憶就好了。
不棄悵然的想,也許這也是莫若菲所希望的。他不必擔心害怕有一天會有人揭了他的老底,清楚的視他為透明人。這種模糊的記憶在不危害到他的情況下,不棄相信,莫若菲肯為小蝦付出得更多。不管是覺得虧欠她也好,還是記著前世的情份也罷。只要觸動了莫若菲心裡的那根弦,她就有把握救出元崇。
這時一名內侍匆匆走來,作了個揖後道:「朱姑娘這邊請。」
不棄想起東方炻說吃飯,笑著回了聲有勞,帶著小姐進了船艙。
內侍推開艙門嚇了不棄一跳。船艙裡站滿了人。四名嬌聲迎上前來,兩名看服侍高一等的內侍恭敬的候著。
不棄被四名宮婢圍著莫明奇妙:「幹什麼?不是吃飯麼?」
「奴婢侍候姑娘沐浴更衣!」
小蝦好笑的看著眼前這一幕,瀟灑的抽出長匕橫在了宮婢面前。嚇得四個少女花容失色。
不棄佩服的看著她手裡明晃晃的長匕,得意的說道:「吃個飯還要洗澡,太麻煩。省了吧!」
一名內侍使了個眼色讓宮婢退下,堆著諂媚的笑容輕咳了聲道:「就照朱姑娘意思辦。只是侍候皇上用膳有些規矩,小的要親口告知朱姑娘。」
不棄哭笑不得的看著他。順勢坐下端起茶盞抿了口道:「說吧,有什麼規矩。」
那名內侍便理直氣壯的說道:「皇上未動的萊,姑娘不能動。每道菜不能超過三匙。姑娘不能自己挾菜,會有布菜的內侍。皇上停箸後姑娘便不能再吃。皇上問及,姑娘不能說沒吃好沒飽之類的話語,皇上離席,姑娘要叩謝皇恩。」
不棄忍笑忍出了內傷。放下茶盞哎喲一聲,撐著太陽穴揉著裝頭痛道:「我在船頭吹了風,頭暈目眩,噁心想吐。麻煩公公去回稟皇上,我身體不適,請皇上恕罪。小女子無福消受他的晚膳。哎,小蝦,我要吐了要吐了!」
她摀住嘴做乾嘔狀,小蝦趕緊說道:「我扶小姐進去躺會兒。萬一用膳時衝撞了聖駕,可就不好了。」
不棄藉機靠在她身上進了內室。小蝦二話不說將宮婢和內侍連哄帶騙的弄出了艙房,關了房門舒了口氣道:「終於清淨了。」
不棄跳下床頭痛的說道:「小蝦,東方炻一會兒保管來。肯定是他身邊的內侍出的餿主意。你守好門,別放他進來。說我睡了。」

東方炻輸了

內侍回報說不棄頭痛犯暈欲嘔,不能奉旨前來。東方炻什麼話也沒說,瞥了眼立在一旁的黑鳳。
自打下江北入望京登基,黑鳳自然就成了禁衛軍統領。此越過大江進江南,細節處都由黑鳳打點。包括這艘接應樓船上這些從宮內帶來的人。
黑鳳跟了東方炻十五年。哪有不明白他的心思。黑鳳也沒覺得自己錯,往前一跪道:「是屬下吩咐公公去教她進膳的規矩。」
東方炻一雙眸子漸漸的變得幽深。他淡然說道:「規矩倒也該教。」
家中主次分得極清楚。護衛為主子捨了命也只能叫盡責盡忠,當不得讚的。難得聽到讚他一聲,黑鳳黝黑的臉上有一絲激動與羞澀。
「什麼時候起你可以自作主張了?」然而東方炻下一句話如雷轟頂,嚇得黑鳳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他是東方炻的貼身護衛,東方炻與花不棄之間的糾葛也沒避著他。黑鳳知曉了東方炻心意,把花不棄也當成半個主子看待。不棄在甲板上直呼東方炻名諱,黑鳳見東方炻當著眾將領的面也不肯責罰不棄,心裡就有了隱憂。黑鳳認為,公子已登大寶為帝,將來要一統江山做霸主。宮裡規矩多,府裡的規矩也不少。花不棄從現在起學一點,對她將來也是件好事。所以黑鳳也是想替東方炻分憂,才叫宮婢與內侍教不棄規矩。
此時聽東方炻語氣不善,黑鳳是東方炻自府裡帶進宮的家臣,自小養成的習慣不改,並不為自己辯解,反而沉聲道:「屬下自作主張,照家規自領三十鞭。」
「不必了。」
這三字入耳,黑鳳臉上浮現出一層死灰。他朝東方炻磕了三個頭,哽咽道:「黑鳳拜別公子。」說完反手一掌就擊向頭頂天靈處。
東方炻搖頭歎息,袍袖揮動,一縷勁風捲向黑鳳,叱道:「你就不能向黑雁多學點?蠢得要死!」
黑鳳一呆,眼裡泛起亮色。木枘的臉上竟有些激動:「屬下知錯了。」
府裡規矩,護衛就是護衛,是主人手裡的劍和護甲。幾時輪得到護衛不得命令自行其事。黑鳳見東方炻罵他自作主張,又不肯讓他領罰,以為他要棄了自己。他自晉陞黑組護衛,便以能成為東方炻貼身護衛為榮。鳳乃百鳥之首,黑鳳二字便是府中護衛頭一把交椅。被主人相棄,只能自決才能維繫尊嚴。東方炻不讓他死,就不會棄他。所以黑鳳感激涕零。
東方炻沉吟片刻後道:「事是你惹出來的。朱丫頭定是害怕內侍說的進膳規矩才託病不來。你自去解釋,把人請來吧。」
「是!」黑鳳乾脆應下,起身就走。
「回來!」東方炻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他樂呵呵的想,要是擬一道聖旨去,不棄該如何辦?心裡起了捉弄之心,當即起身起草了一道旨意,「黑鳳,你帶內侍去傳旨。違抗旨意……可是要殺頭的!」
黑鳳領了旨,帶著內侍就去不棄的艙房。
小蝦見了聖旨心裡一驚,為難的看著裡間道:「還請回稟陛下,我家小姐不是不奉旨,真的病了。」
不棄就是不想去。在床上聽到外面說話便做乾嘔狀,有氣無力的說道:「小蝦,替我梳妝。違了旨意可不行!」
小蝦拖長了聲音慢吞吞地說道:「小姐,你要是陪陛下進膳,噁心嘔吐衝撞了聖駕,御前失儀一樣有罪。」
不棄長歎一口氣道:「那可怎麼辦啊?不去是抗旨,去了會御前失禮。如果陛下不怪小女子御前失儀,多好啊。」
黑鳳這會兒要戴罪立功,聽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就是不肯奉旨。心裡哪會不明白兩人所想。他再木訥也知道不棄是在裝病,此時只想把人帶到東方炻面前再說。腳步便往前踏了一步。大有進裡間撈人赴宴的意思。
小蝦厲聲喝道:「我家小姐臥病在床,衣容不整。你敢無禮?」
室內只一道屏風隔開裡外間,床上紗帳垂落,看不清不棄模樣。黑鳳聽到這句衣容不整不免踟躕起來。要是讓他瞧到不該瞧的,冒犯了未來的主母,東方炻不殺他,他都只能自盡了。黑鳳黝黑的臉閃過怒意,又無計可施。他心中微動,手裡長劍拔出,壓在了手捧聖旨的內侍脖子上,冷冷說道:「皇上令你傳旨,但朱姑娘不肯接旨,要你何用!」
小蝦長歎,這主僕二人咋一個德行?正不知所措時聽到不棄軟綿綿的說道:「小蝦,你進來替我按摩腦袋,頭痛呢。」
「小姐,黑鳳他要殺傳旨的公公!」
「他要殺你?」
小蝦不忍的看著瑟瑟發抖的內侍道:「不是,是傳旨的公公。」
不棄懶洋洋的說道:「哦,他是你親戚朋肥還是情人啊?」
小蝦忍著笑道:「小姐,我不認識他。」
不棄聲音一變,怒道:「那你還不關門進來!我頭痛得要死!理會一個陌生人,還不如侍候好你家小姐我!我沒被砍頭,頭就要痛死了!什麼破船!要翻了似的,蕩得我酸水都吐乾淨了!」
殺東方炻的人關她屁事,當她是陳煜第二啊。
黑鳳眼中閃過憤怒與淩厲的光。
小蝦對他一笑,抱歉地說道:「我家小姐暈船傷風,實在沒辦法接旨。」說罷關上了艙門,徹底不管。
黑鳳無奈的收了劍,心道現在傳她吃頓飯也不理睬。將來呢?朝中大臣容得了她無視公子威儀?那名手捧聖旨的內侍嚇得雙腿發軟,癱坐在地上。聽到黑鳳冷冷對他說道:「我懶得殺你。」
內侍一顆心才悠悠蕩蕩落到實處。他摸了摸脖子,哭喪著臉跟著他回去,原樣把對話轉述給了東方炻。
原本只想戲弄下不棄,這會兒倒激起東方炻好勝地脾氣了:「黑鳳,著人守在她艙房外。告訴她,一天不學會宮裡的規矩,一天不准吃飯!餓了自然就懂規矩了。」
聽了這句話,黑鳳的心情變好了。他遣了宮婢端走了不棄房中的點心果子。調了侍衛守在艙房外,將東方炻的話又原樣傳達。
不棄和小蝦眼瞅著艙房裡只剩一壺涼茶,頓時鬱悶起來。
「小蝦,這回不是我做錯了吧?」不棄有些疑惑的想,是不是自己太拿自己當回事了?東方炻現在是皇帝了。天天去掀龍的逆鱗,他能忍你掀一次兩次,能忍你天天讓他痛?
小蝦冷若冰霜的坐著:「現在陪他吃飯講規矩,以後陪他睡覺也要講規矩。聽說陪皇帝睡覺得脫光了從他腳底下鑽上去。小姐,你能習慣?」
不棄沒想到小蝦能冒出這種話來,嘴裡的茶便噴了出去。
小蝦正色道:「我知道小姐以前和九少爺討飯,比這些規矩更為難的事都做過。小姐不是不能委曲求全的人。只是,小姐應該想到,東方炻為何要用聖旨來催逼。他畢竟是北魏皇帝了。他是想讓小姐熟悉宮廷禮儀。他的心思昭然若揭,小姐真的看不出來?」
不棄的神色漸漸變得黯然。這已經不是從前和東方炻鬥氣的遊戲了。她歎了口氣道:「以東方炻的脾氣,他不會退讓的。你想的明白,他難道想不明白?哪怕他不想讓我餓死,他也會堅持到最後的。」
「那怎麼辦?守那些規矩陪他吃飯?小姐,他可是會得寸進尺的!」
「撐不過去再說。小蝦我告訴你餓了怎麼辦。喝水睡覺。」
早早的,兩人便睡了。好在這日午時登船之前吃過,這一晚便過去了。
第二天早晨,小蝦敲開門要洗臉水。沒過多久,有宮婢端了一銅盆熱水進來。小蝦說沏茶時,先前奉旨前來碰了一鼻子灰還差點被黑鳳砍了的內侍恭敬地說道:「皇上說,朱姑娘想明白了就請隨小的前往前艙用早膳。」
「砰!」小蝦已關了門。
不棄若無其事的看了看銅盆裡的水道:「無茶有水,還這麼大一盆。」
小蝦吃驚的說道:「不是吧?這是洗臉水!」
不棄拿起茶杯舀了一杯灌下道:「泔水我都喝過。這水挺好,還帶著甜味。」
小蝦翻了個白眼,也用茶杯舀了杯喝下道:「江心水,煮茶甚好。」
時近午時,響起了敲門聲。內侍再一次重複了東方炻的邀請。依然聽到砰的一聲門響,以示絕決。
東方炻煩燥的想,怎麼事情就變成這樣了呢?明明他也不喜歡這些吃飯的規矩,怎麼突然變成他要不棄照做?
「餓一天死不了。明天再說吧。」
就此服軟,將來呢?他想到這裡,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來。臉上漸漸露出了笑容。
入夜,不棄和小蝦對坐無語。不棄趴在桌上有力無力的說:「小蝦,我明天要投降了。」
小蝦大驚失色的說道:「此消彼長。小姐,你可要堅持住。沒準兒明天先投降的是東方炻。」
不棄嘟著嘴道:「他?別指望了。他恨不得我現在就跪他面前認錯呢。東方炻好強,他才不會輕易投降呢。」
正說著,門被輕敲了幾下推開,東方炻端著盤東西笑容可掬的站在門口。

沙棘果與雞腿

東方炻換下了明黃的龍袍,穿著件紫色的紗袍,髮髻上簡單插了根白玉簪。渾身上下沒有半點帝王專用的物件。如果沒有看到上船那一幕,不棄想,她一定想不起來,眼前這個俊秀的年輕公子是北魏皇帝。
小蝦心想,好了,東方炻投降了。不會再挨餓了。
東方炻瞟了眼她微笑道:「外面星光燦爛,小蝦姑娘何不去看看江景?」
知道他想和不棄獨處,小蝦大方的走出了艙門。她需要填飽肚子,順便找小六聊聊天。
東方炻把東西放在桌上道:「朱丫頭,聽說你暈船了?」
不棄懨懨的說道:「陛下恕罪,小女子實在沒胃口。加上怕御前失儀,那可要掉腦袋的。」
東方炻知道她還在生氣,也不多言,把盤子上的白紗揭開笑道:「暈船肯定胃口不好。吃這個包管好。」
他服了軟,豈不意味著她用不看守什麼規矩陪他吃飯了?不棄心裡早高興得什麼似的,忍著大笑出聲的衝動懶散的轉過腦袋,一下子傻了。
白瓷盤裡裝著才洗好的桔黃色的果子,果實飽滿,小巧玲瓏。燈光下宛如粒粒寶石,閃動著誘人的光。這不是沙棘果是什麼?東方炻在船上居然備著這個!
東方炻滿意的看看不棄震驚的表情,想起西楚州戈壁上不棄靈巧摘著沙棘的模樣,心裡一片暖意。他放柔了聲音道:「八九月正好果實成熟,我令人快馬加鞭送到船上備著。酸酸甜甜的味道正適合暈船的人吃。」
他還記得這個!不棄心裡翻天滔天巨浪,對抗宮廷禮儀的決心和火氣頓時消失不見。東方炻用心良苦,說不感動是假的。
東方炻的柳葉眉舒展開來,他總管是找到了通往不棄心靈的路。他忍不住想,如果他一直這樣待她,她會不會淡忘了陳煜?
回想和陳煜滅沙匪前說的話,東方炻目中閃過一絲得意,笑容越發和熙。他拈起一顆沙棘果送到不棄嘴邊柔聲道:「嘗嘗。」
不棄嚼著沙棘果,一時之間竟不敢看東方炻的眼睛。她心裡酸楚無比。她想對東方炻說,別對我好,我愛不起!又想求他放了元崇,別再威脅陳煜。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嘴裡泛開,有沙棘果特有的酸甜,又帶著淡淡的澀感。
如果東方炻對她凶一點,如果他還是從前那樣,也許她會拒絕得毫不猶豫。但看到沙棘果的瞬間,情不自禁軟了心。想到陳煜,不棄禁不住黠然。
她苦澀的想。在陳煜為了元崇割斷衣袍棄她的時候,在看到陳煜維護柳青蕪的時候,在同乘一條船,他連半個眼神都吝嗇投過來的時候。東方炻這招真狠!
「吃了這個不暈船,就有胃口吃飯了。」東方炻柔聲說道。
不棄悶悶的嗯了聲。
東方炻斟酌了下說道:「黑鳳讓內侍給你說規矩也不是件壞事。畢竟和從前不一樣了。那是做給別人看的,擺擺樣子也行。你如道我的本意並非如此。」
不棄猛然清醒。方纔的一點感動與感慨,瞬間煙消雲散。他還是要她服軟的,只不過拐彎抹角換了種方式罷了。
她微抬起的眼眸觸到東方炻的眼睛,他含笑的注視著她。彷彿她真的暈了船,他只是碰巧想到船上有沙棘果,帶來給她罷了。
不棄舒了口氣。他還是原來的東方炻。只是在征戰兩年後,心機更為深沉。把囂張藏進了骨子裡。他甚至讓陳煜也留在船上,讓陳煜眼睜睜的瞧著。讓她眼睜睜的瞧著。他刻意讓兩人相見如不識,刻意讓她看到陳煜與柳青蕪,刻意讓她意識到,沒有權力的陳煜奪不走她。
是的,他是故意的。一面用權勢為矛。在她和陳煜之間劃開深深的鴻溝。另一面以柔情為盾,擋住她所有的拒絕。
他脫了那件明黃龍袍,他依然是北魏皇帝。依然是扣住元崇威脅陳煜的皇帝「我知道,我用元崇要脅長卿落了下乘。我設計他和柳青蕪那場戲實在很卑鄙。」東方炻深深注視著燈光下不棄流光溢彩的眼睛,坦然地說道,「可是朱丫頭。我從不曾強要過你。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因為我來得太遲。我不得不用這種方法隔開你們,好讓我有機會趁虛而入,讓我有時間得到你的心。長卿是我長這麼大遇到的第一個勁敵。他和我同樣出身皇室,他一樣有勇有謀,他的武功與忍耐力甚至比我還好一點。但是他除了牽掛你,還會牽掛元崇,還會對曾經救過他的柳青蕪下不了手。他比我善良,俠義。但是如果換了我處在他的位置,我不會顧及元崇,我會直奔江南帶了你遠走高飛。打下江南六州府前,他絕不會破壞誓言來尋你。丫頭,你何不給我一個機會?別急著否定我的一切。也試看接納我。」
這是東方炻第一次正經地和不棄說話。柳葉眉下那雙眼睛真摯的看著她,絲毫沒有平時的囂張。他的聲音裡帶著絲求懇,讓不棄恍惚起來。
她怎麼忘得了南下坊陳煜不顧自己的性命翻轉身體替他受的那一箭?她怎麼忘得了在王府以為和陳煜是兄妹時的痛徹心菲?不棄想起遠至西楚州石林中陳煜帶傷引走沙匪的那一刻,想起兩人躲在孤山梅林中歡悅的時光,想起他以身為質被軟禁在望京皇宮裡的兩年。
「我不想像從前那些皇帝高高在上做孤家寡人。我打江山是為了我祖父。為了我母親。父親身體並不好,想著傳宗接代,不能斷了香火,他娶了很多女人,只有我母親為他生下了兒子。他過世得早,我母親生我時身子受了損,沒幾年也過世了。我是外祖父一手帶大的。母親年幼時總不忘叮囑我報仇,奪回江山。從小我身邊就有婢女照宮裡的規矩侍候我。我喜歡外面的世界。喜歡在外面不拘言笑胡來。我知道咱們賭氣不外是因為討厭那些宮廷禮儀。我並不想你對我下跪行禮,不想你喊我一聲皇上。那些俗禮就做給別人瞧瞧,咱們私下不那樣可好?」
她真受不了他的溫柔。不棄低著頭輕聲說道:「你一統江山做了皇帝後隨便你挑。當了皇帝會有很多牽絆。就像不得不去守一些禮儀規矩。雖然心裡不願意,但不得不去做。做皇帝會身不由己。」
東方炻淡笑道:「你不想我做皇帝是嗎?我能打下大魏江山,足慰平生。這輩子總算沒有平凡活過。你不喜歡當皇后,我不做皇帝又何妨?」
不棄嚇了一跳,訥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東方炻心裡微微泛起酸意。他當然知道她不是這個意思。她只是在拒絕他罷了。目光掃過桌上的沙棘果,那顆驕傲的心被刺痛了。他忘不了,所以囑人摘了快馬送來。他不見得愛吃,卻喜歡回憶她給他摘果子的時光。他是用力在討好她,雖然他同樣用元崇,用碧羅天的預言威脅陳煜。
「胃口好些了嗎?陪我用膳吧。」東方炻站起身道。卻不等不棄回答又補了一句:「現在你不用守那些規矩,但進了宮,就不同了。早點適應也好。就當是我強迫你好了。我不會放你走的。陳煜易容擄走你帶了你在孤山逍遙的時候,我就對自己說。除非我能強到用權勢隔開你們,否則,我總是得不到了。我要留著你,哪怕比他多用心十倍。一年不行,我用十年。十年不行,我陪你耗一生。」
他一直都是這麼坦白。就像當初他出現時,坦白的告訴她他不會讓朱府攢銀債。他哪怕是威脅,都會放在明處。不棄絕不懷疑東方炻是個坦率的小人。也絕不懷疑他對她的真情。她輕歎了口氣道:「天底下比我好的女孩子很多。你是皇帝,可以不止擁有一個可愛的女孩子。我,除了肖似母親的眼睛,其實只是個普通的人。你是得不到罷了。如果我讓你得到,你也不會這麼熱心了。」
東方炻嘴角牽動扯出股自嘲:「我自己的心思我自己還算明白。你就別瞎猜了。所以,我才不顧朝臣死諫突破江南水軍佈防也要在中秋前趕到江南。我說過話絕無反悔。」
不棄沉默了會兒道:「我不打算守那些宮廷禮儀陪你用膳。也不打算擺出副皇后的端莊樣子過日子。」
「隨你吧。反正我不做皇帝更得不到你。不如做著皇帝守著你滴水穿石。你知道我好勝,我有這個耐心。明早我在前艙等你用早膳。今晚我也沒胃口了。」東方炻淡淡的說完起身離去。
艙房外的足音靜靜的消失。沒有人守候,東方炻看來並不怕她逃走。不棄無奈的想,他手裡有元崇,他怕什麼呢?如果自己想跑,根本就不會隨他北行。
她頭痛的看著那盤沙棘果,覺得被東方炻愛上實在很無奈。
一陣風吹來,燭火立滅,艙房裡一片黑暗。不棄沒有動,坐著懶洋洋的想,小蝦吃什麼好吃的去了?鼻端突嗅著股肉香,心弦猛然被撥動。不棄顫聲喊了聲:「陳煜。」
她伸手去摸火石,黑暗中一隻手拉住了她。不棄聽到那聲熟悉的歎息,眼淚嘩的湧了出來。她無聲的輪起拳頭一陣猛打,他默默的受著。突然捉住了她的手拉了她入懷,緊緊的抱住了她。陳煜把頭埋進她頸窩悶聲說道:「那果子有雞腿香嗎?」

笛聲飛醋意

聽到陳煜悶聲悶氣的話,不棄的心頓時漾起股溫柔之意。轉念想到可氣之處,便沉默著沒有回答。
「有人來了!」陳煜低呼了聲,放開不棄緊緊貼在了艙房門口。
艙門外隨即響起了腳步聲,不棄也是一驚,難道東方炻去而復返?她沉著的摸著火石點燃燭火,看到桌子上放著一個油紙包。她才把東西藏在身後,艙房門就被推開,兩名宮婢提著食盒進來對她福了福道:「皇上令婢子送飯菜來。」
不棄垂下眼簾淡淡的說道:「轉告皇上,多謝了。不用侍候了,回頭我叫小蝦喚你們。」
兩名宮婢把食盒裡的飯菜擺好,對不棄一福,折轉身走了出去,順手將艙房門拉上。
不棄這才瞪了陳煜一眼。她見他仍緊貼艙壁滿臉警惕,知道陳煜正在聽外面的動靜,一時半會兒不會過來。她賊賊的瞇了瞇眼,乾脆一眼也不瞧他,將包雞腿的油紙包隨手放在桌上,自顧自的吃起來。
陳煜聽著兩名宮婢的腳步漸漸消失,艙房外並無人等候,這才鬆了口氣。他回頭一看,胸口如中重錘。彷彿吃李子吃敗了牙,不經意的吸了口氣,酸得皺眉他在望京長大,從小就學會了忍耐。牙齦立時咬得死緊,一雙手情不自禁的攥成了拳頭,下意識的不讓這股子難受勁流於臉上。而他卻不知道,自己那雙深邃的眼睛裡此時流洩出來的目光比噴湧而出的火還要烈幾分。
包雞腿的油紙包被不棄扔在桌子的角落裡,像極了桌子上的抹布。不棄正挾著一片顫微微紅彤彤的紅燒肉滿臉幸福的用嘴一抿,那塊紅燒肉便被吸進了嘴裡。丁香小舌不知死活的在油光光的小嘴舔了舔,顯然意猶未盡。
不棄適時的表達了她意見:「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紅燒肉啊!肥而不膩,鹵香四溢。」
她手中的筷子準確的又挾起了一塊豆腐送進了嘴裡:「高湯煨的豆腐,太嫩了!」
「啊,好肥的蟹啊!真好,連殼都不用掰,太體貼了!」
「豆茅裡還塞了火腿?嘖嘖,手巧工細。」
「新鮮松茸粥!哇,這麼多好吃的,也不怕撐壞我了?他可真是的!」
最後這聲嬌嗔出口,陳煜已氣得手足冰涼,想也沒想走過去拿起油紙包往窗外擲去。一言不發拉開艙門轉身就走。
不棄撇了撇嘴:「小氣。」
陳煜猛然回過頭,又氣又怒。
「好走不送!」不棄喝完最後一口粥,拍了拍肚皮,悠然地癱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的望著他。
他見不棄眼角微挑,清亮的眼睛裡露出挑釁的神色。她擺明就是故意氣他!陳煜忍不住挫了挫牙,有股摁著打她屁股的衝動。終究這裡不能久留,陳煜瞪了不棄一眼,轉身就走。
陳煜的身影在艙房外一晃即逝,不棄這才走到窗邊往外看。明月映得江面銀光鱗鱗,她住的是二樓,陳煜那麼用力,包著雞腿的油紙包肯定被扔進江裡了。不棄惋惜的歎了口氣,怔怔的看著江面懊惱。
她突然轉過身,端起那盤沙棘果毫不吝嗇的全倒進了江裡。這才露出笑容喃喃道:「這下你總高興了吧?」
她頭頂艙房中,東方炻正面窗而立,手裡握著的那個油紙包被他抓變了型。陳煜用力擲出雞腿時,他手中一道黑索已然拋出捲住了油紙包。他還沒高興多久,樓下窗口又有動靜,點點沙棘果被不棄灑倒在了江中。
黑鳳眼瞅著東方炻唇邊展開的笑容凝固如冰,身上散發出陣陣冰寒。黑鳳垂下頭輕聲說道:「朱姑娘胃口不錯,送去的飯菜都吃完了。」
東方炻一怔,眼裡的冰寒漸漸褪盡。他隨手將那個油紙包扔向窗外,轉過身接過黑鳳遞過來的熱帕擦乾淨油膩的手,微笑道:「這丫頭自己餓壞了猛吃,還怪我要撐壞了她。送壺女兒茶去。記得用江心水沏。」
「是!」黑鳳鬆了口氣,轉身就去張羅。
等到艙中無人,東方炻臉上才泛起股淡淡的傷心。他喃喃自語道:「沙棘果還是不如雞腿香的。朱丫頭,你還會說些什麼話來傷我的心?」
他坐在椅子上,桌邊立著根盤龍燈柱。樓下沒過多久就傳來小蝦回來的聲音。聲音雖小,卻仍清晰可聞。東方炻伸手握住燈柱轉動,關閉了聲音出口。他的手指輕彈,熄滅了燈火。月光自窗戶灑進來,靜靜的照在他身上,耳旁唯有江水拍打著船隻的水聲。
隔了良久,東方炻睜開眼睛,輕聲呼道:「黑鳳,掌燈。」
早候在艙門處的黑鳳應聲而入,點亮了燈。他看到東方炻神采奕奕,臉上沒有半點不豫,不免詫異起來。
「出宮前讓你準備的東西都備好了?」
「都備好了。」
「去請朱姑娘。我在船頂相候。」東方炻吩咐道。
「是。」
中秋過去不過幾日,明月仍圓,高懸於夜空中。
樓船船頂是方平臺,中間豎有粗壯的旗桿,高高飄起黑色龍旗。此時船已經接近中州地界,進入了東方炻的勢力範圍。除先前環護樓船的數十隻小艦之外,又有數只自中州水軍大營趕來的艦船前後相護。岸邊禁衛軍隨船護翼。
帶著小蝦登上船頂之後,四周空曠,江風烈烈。不棄不解的遠眺,看到岸禁衛軍點起的火把如長蛇飛舞。周圍艦船上燈籠星星點點,襯著明月大江甚是美麗。
一隻響箭射出,嚇了不棄一跳。緊接著她瞧見無數孔明燈在四周冉冉升起。一串串一行行像吹散了的蒲公英,飄灑出柔弱的羽狀種子。繁星點點美不勝收。
「真漂亮!」不棄仰著頭嘖嘖稱讚。
小蝦輕歎了口氣,注視著緩緩踏上船頂的東方炻。
他披著白色的紗袍,披了件軟緞的披風,玉冠扣頂,臉清秀俊彥。他看向不棄的目光如此深情,讓小蝦難以出口破壞此刻的氣氛。她禁不住想,如果看到這一幕,陳煜會做何感想?
「朱丫頭,想放煙花不?」東方炻笑瞇瞇的對不棄說道。
不棄眨了眨眼睛,再笨的人也知道他腦子裡想什麼。
東方炻根本沒有給她拒絕的時間,接過黑鳳手裡的香道:「很漂亮是不是?我小時候特別喜歡,總要過年的時候才能看到。他們還不讓我動手,實在無趣得很。」說話間,他已拂開用油布蓋著的煙花,俯身點著了引線。
乍紅乍綠的光影耀亮了夜空,銀花如雨繽紛灑落。江水倒映出絢麗繁華,不棄微偏過頭悄悄的看東方炻。他仰著頭,臉上的笑容純真如孩子。
東方炻對她眨了眨眼睛:「當皇帝也有一些好處。」
不棄忍不住笑了。
天上的璀璨都溶進了她的眼中,黑夜中清亮無比。東方炻輕聲說道:「本來是想在五湖上放給你慶生的。我來得遲了,蘇州城還不是我的地盤。只好現在補過。」
不棄感動得連聲說道:「謝謝你。這樣很好,在五湖上這麼大手筆,總會提心吊膽的。」
東方炻眼睛一亮:「你真的喜歡?」
不棄坦然說道:「沒有人會不喜歡。」
他想聽到的並不是這樣的話。他想要的不是所有人都會喜歡的喜歡。東方炻心頭微黯,臉上笑容半點不減,聲音越發柔了:「朱丫頭,明天陪我一起吃飯可好?別怕,我不會再逼你守什麼規矩了。」
不棄詫異的看著他。東方炻灑脫的笑道:「我本來就不喜歡,只不過和你賭氣罷了。你真的依著什麼規矩來陪我吃飯,我肯定吃不下去!唉,也只有你敢這樣頂撞我。不過,若世間女子都對我唯唯諾諾,又有什麼意思?你看,那朵煙花可美?」
順著他的手指看去,半空中綻開一圈圈光暈,此消彼現,似銀花怒放在黑天鵝絨底上。令人驚艷。
東方炻把香交給黑鳳,負手陪了不棄觀看:「憶山道你初進莫府時過年放煙花,最後一個財神送財變成了財神催命。今兒給你補上。」
說話問黑鳳已抱起只箱子憑空躍起,順著中間旗桿柱子往上,綁在了三丈高的地方,點燃了引線。
「你不會是想落錢雨吧?」不棄疑惑的抬起了下巴。
一聲炸響之後,那只煙花炸開,結成蓮銀雨灑開。一股沁香悠悠,無數柔軟的花瓣劈頭蓋臉飄灑下來。不棄驚喜的叫了聲,卻見東方炻展開披風抖散,讓那些花瓣隨勁風激盪而上,久久不能落下。
他的手掌結印如蓮,瀟灑無比的拍出。花瓣聽話的圍著不棄旋轉起來。
她呆呆的被花瓣籠罩著。看落英飛舞,見東方炻唇角含笑,不棄眼裡情不自禁地露出絲驚艷來。
這時,船下一縷清越的笛音響起。恰如其分地配合著東方炻的掌舞,如錦上添花。東方炻因笛聲清越瀟灑興致更高,清嘯聲中,揚起花瓣圍繞在自己不棄身周。眉眼含情脈脈注視著不棄。
笛音便在此時突變,像一個人每一步踏下都正好絆著跟繩子似的,想要避開,又因慣性收不住腿。東方炻眼睛微瞇,掌風突變,不再隨著笛聲作舞。
笛聲又變,變得低沉嗚咽,沉凝無比。讓東方炻原本瀟灑的身形變得凝重起來。
不棄也感覺到了不對,抬眼望去,見小蝦全神戒備,手中已握住了長匕。她想走出花瓣圍成的圈,只覺得雙腿沉重無比,四周勁風越來越烈。繁花越轉越急,看著她噁心欲嘔。不棄閉上了眼睛,心裡的煩惡這才漸漸退去。
只聽東方炻大喝一聲,怒罵出聲:「何人在吹笛!」
不棄崢開眼睛,正看到東方炻被花瓣撲了滿頭滿臉。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東方炻抖動衣袍拂去花瓣,臉上那層緋色還未褪去。他微喘著氣,額間有細汗沁出,頭髮上還沾著數枚花瓣,狼狽不已。
隨著他的怒罵聲,一道黑影騰空掠上船頭。陳煜手持竹笛懶洋洋的說道:「皇上沒有說今晚臣不能吹笛。皇上也沒喊停,臣便吹下去了!皇上不喜歡,吩咐一聲,臣怎麼也不敢抗旨的。」
東方炻原本正歡喜笛聲來得好,等他踏進了笛子的節拍後,便被笛音引得突快突慢,不能自已。這些花瓣被他自己的掌風引起,已帶了些勁氣。最終引得萬千花瓣向自己襲來,縱然躲避,仍被撲了滿臉都是。
看到不棄和小蝦強忍著笑,東方炻咬牙切齒的看著陳煜。煞贊苦心的安排被他破壞得一乾二淨。當著不棄的面,他怎麼也不可能指責陳煜。東方炻目光閃動,忍了又忍。語氣一變,溫柔的說道:「朕只是意外罷了,沒有責怪你的意思,不必請罪了。明日就至中州水寨,朕決意走運河從水路回望京。長卿,你下船與水軍會合行動吧。」
「臣遵旨。」陳煜懶心無腸的回道。他正要離開,似想起了什麼,又回頭道:「既然皇上不怪臣吹笛。臣再吹一曲可好?」
東方炻恨不得一腳將他踢進江中,卻聽到不棄笑咪咪的說道:「好啊,月至中天,有陳大將軍吹笛助興,雅事一樁。」
東方炻的話便堵在了嘴邊只得點了點頭。陳煜唇邊湧起了笑容,一縷笛聲如泣如訴。東方炻眼珠一轉,伸手解開了披風披在不棄身上,柔聲道:「江上風大,小心著涼。」
耳邊笛聲似一滯,東方炻便笑了。他伸手握住不棄的手道:「站久了累不累?我們去船頭坐會兒。」
黑鳳輕輕拍了拍手掌,候著的宮婢內侍魚貫而入,頃刻間已擺好桌椅小幾,砌好香茶,奉上點心。
不棄順從的跟著東方炻走向船頭坐下,心裡樂翻了天。她悠然的想,要看到陳煜這個悶騷吃醋,真不容易啊!如果再和東方炻親熱一點,他會怎麼樣?她拈起一塊黃金酥送到東方炻碟子裡:「這個味道很好。」
東方炻一呆,微笑著側過了頭,示威一般挾起黃金酥。
陳煜眸光一冷,手指彈出一枚銅錢將黃金酥打落,人已掠至二人身前:「皇上,臣懷疑這塊黃金酥有毒!」
東方炻氣得拖長了聲音道:「是嗎?」
陳煜翻了個白眼道:「臣豈敢冒犯聖駕,無故出手?小蝦,我與皇上有話要說,你家小姐累了,送她進艙休息!」
不棄聞聲正要說話,卻被陳煜眼裡的怒氣駭住了。見東方炻也未阻擋,她心虛的起身一福道:「不打擾你們了,你們慢慢聊。」
說罷她提起裙子便和小蝦逃離了船頂。
「黑鳳,你也下去。」東方炻冷著臉吩咐道。
等到兩人相對,陳煜毫不客氣的坐下來,拈起一片黃金酥塞進了嘴裡:「味道不錯。」
東方炻咬著牙道:「不是說有毒嗎?」
陳煜眼都不抬的說道:「那塊有,這塊沒有。」
東方炻猛的一拍案幾低吼道:「長卿,別忘了你我之間的約定。」
陳煜抬頭毫不退縮的望過去:「東方炻,我記得清清楚楚。你要時間,我答應給你時間。但她你一根頭髮都碰不得。」
東方炻聞言冷笑道:「我知道你明天就要下船出征。看到我替她弄的煙花,你心裡害怕對嗎?」
陳煜眉一揚道:「是,我心裡不安。我正在想是不是犧牲元崇算了。做見色忘友之人。我管不了那個預言了!你有本事就對你外祖父說好了。大不了我陪她一死。」
東方炻想了想,歎了口氣道:「長卿,你是我生平遇到最強勁的對手。要我為了什麼狗屁預言殺了她,我的確下不了手。不到最後一刻,你絕不會輕易放棄活命的機會,所以才會和我約定。但是,不到最後一刻,我也絕不會放手。所以,就算咱倆互相威脅好了。」
陳煜聽罷長身而立,對東方炻拱手一揖道:「多謝。如果你真的心狠一點,我其實沒有半點辦法。哪怕沒有碧羅天大巫的預言,憑你的權勢,我也不可能帶走她。你願意公平競爭,縱然受你威脅,我也會遵守誓言,替你打下江南。江山一定,但願你能想明白,肯遵從不棄的心意。煜這就下船前往水軍營寨。告辭。」
燈光照看他的身影像鷹一般掠下船頭。東方炻抬頭望著明月,自語道:「長卿,你看錯我了。我想得到的,我絕不會放手。打下江南,我會放了元崇。你想帶她走,那是不可能的。」
他回想著不棄看到煙花的表情,莞爾一笑。不棄喜歡這些玩意兒,他現在有的是時間與機會。近水樓台先得月,陳煜再怎麼著也遠在江南,他不著急。
下了船頂,不棄拍拍胸口得意的對小蝦道:「等咱們利用莫若菲救出元崇,陳煜絕對不會再受東方炻威脅了。我今天肯定把他氣得夠嗆。」
小蝦眼裡透出一股古怪來,她低聲說道:「小姐,為何你這麼篤定莫若菲肯幫咱們?就因為你教我說的那些話?」
「小蝦,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比我更瞭解他。他一直覺得欠了我!他以為你是我,知道你喜歡元崇,他無論如何都會還這個人情。你失了記憶,卻又隱約記得一些可以打動他的事情。對他無害時,他肯定願意出手相助。」
不棄說到這裡,心裡微微泛酸。往事再不堪,適得再苦,她再怕他。前一世她和他還是相依為命。她是他養大的。
從馬車上顯露偷技他大驚失色,到他看到那首詩時的震撼。不棄至少有八分把握能讓小蝦完美的扮演一個失去大半記憶的自己。

東方炻小番外

我不相信緣。我相信,是緣是命都在我自己手裡。
我是誠王血脈,這是我的命。
祖父在宮中受陷害時與碧羅天結緣。大巫說大魏五世而亡,要祖父忍耐。然而忍耐的結果是祖父去荊州被毒害身亡。
幸虧父親一早被雲家帶走。父親娶了很多女人,其中一個便是我的母親。也只有我母親替他留下了血脈,就是我。
大魏五世,我正好長大成人。掀翻大魏王朝稱帝的人便是我。
我不能姓陳,也不能隨外祖父姓。外祖父拆陳為東方二字,從此我姓東方,名炻。
外祖父一家是個傳奇。荊州鬼谷和碧羅天一樣,都是不出世的神秘之地。碧羅天的神秘在於歷屆大巫精準的預言。荊州鬼谷的神秘卻在於它從來都是隱於人後。任何賺錢的生意都會有鬼谷的入世弟子插手占股。鬼谷從不為人知。因為祖父意外得了碧羅天的大巫支持,所以他找到了鬼谷。我母親,作為鬼谷唯一的傳人嫁給了父親。
父母過世後,外祖父便教導我如何奪取天下。外祖一生只有母親一個女兒。他這一生的心願便是母親的心願:替祖父正名,奪取屬於誠王一脈的大魏天下。
碧羅天卻沉默了。
我外祖攜了薛菲回到鬼谷後,無力回救。外祖很傷心,將她封在了水晶棺中。這時,碧羅天卻有了消息。有人前來索要薛菲的屍體。外祖如何肯給,碧羅天來人便留下了一句大巫預言。道我得天下後,誅逆天之人便能讓江山永固,天下太平。
為了繼續得到碧羅天的支持,外祖按圖送走了薛菲的水晶棺。而碧羅天從此杳無音信。外祖相信,唯有合碧羅天之力才能得到天下。我卻不這樣認為。
外祖是出世之人,因言而入世。他文韜武略無一不精,奇門八術無一不曉。入世斂財將勢力滲透大魏。他對坐江山不感興趣,卻對能在暗中掌控一國之命脈頗為得意。江南朱府,便是鬼谷選定的對象。一次設計讓鬼谷與朱府定下了契約。進可讓朱氏成為斂財之工具,退可娶朱氏之女,得朱氏忠心。結果其實都一樣,江南朱府,註定將成為鬼谷掌控的傀儡。而朱府的人卻不知情。這便是鬼谷的高明之處。
只有給朱府助力,卻不上門索取金銀。朱府果然發展壯大成為了江南首富。而這時,外祖卻愛上了朱八爺的女兒薛菲。
那時,外祖已經年逾不惑。是個風流倜儻的中年男人。為了得到名份,如明月夫人,玉夫人都甘願為外祖斂財,都想找到碧羅天,得到外祖親睞。而他,心裡卻只有薛菲一人。
他希望我能娶朱府的女兒。只因為她長了雙與薛菲一樣的眼睛。
外祖故意給了我三個月時間,和我打賭救人。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花不棄。
床上躺著個瘦骨嶙峋只有一口氣在的黃毛丫頭。她服了鬼谷的靈藥。這藥是薛菲過世後外祖令人送到朱府。意思是為了薛菲,他會再救朱府一人。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能救。朱八太爺這隻老狐狸暗中讓幾位總管折騰,其實他只是在等我出手罷了。
救回花不棄之後,我走了一趟朱府。明白告訴朱八太爺,我不會娶那丫頭,他也不認識我。只需要把銀子準備好,從此兩家再無幹係。
可是我錯了。外祖硬說我沒看清楚,把花不棄吹成了一朵花。我好奇得緊,再次去了蘇州府。
如果我沒有對她好奇,如果我沒有去蘇州府,多好。
我不相信緣,我只相信緣也好,命也好,都只能掌控在我自己手裡。然而,生平頭一回,命運和緣分都讓我載了個大跟頭。我喜歡她。喜歡得毫無道理。
在鬼谷規矩的生活,都及不上在蘇州與她糾纏的日子。她也許並沒有十分的美麗,我卻和外祖一樣,腦子裡只被她清亮的眼眸吸引。她像山裡湧出清溪,自然而然展現著自己的美麗。我的阻礙於她只是座可惡的擋路山巖。她選擇繞彎走,絕不會因我停下腳步變成平靜的潭水。只是懶得理睬之餘,還會潑我一臉水。讓我恨不得變成最後的海,容納她。
我想我是來遲了。遲了一步,以至於她早已心有所屬。我不相信她心裡的男人會有我好。我是天之貴子,富可敵國。我的武功談不上天下第一,能及得上我的人卻如鳳毛麟角。
命中註定他是陳煜。
論身份,同為皇室宗親。連我們的名字裡,都有一個火字。
論財富,銀子夠用即可,我總不能搬來銀山與他鬥富。
論武功才智,不知道他身份時,我便想籠絡於他,讓他為我所用。
他讓我佩服,卻又讓我恨。
上天生了我二人,註定我們倆都會愛上同一個女人。
而她心裡已經有了他。她選擇的大海不是我。要讓江河改道,選擇方向不同的大海,何其難。
再難,我也要試一試。
我能勝過陳煜的只有權勢。這一點他望塵莫及。
荊州起兵,勢如破竹。兩年,我得了大魏半壁江山,登基為帝。我擒了他的好友,因為碧羅天對薛菲的重視,因為陳煜的緊張,我識破了被他篡改的預言。
他打下江南六州府之前,他不能和花不棄在一起。我遇到她的時間遲了,我要把這段時間搶回來。
我要的不多,我只要時間。至少相對公平。陳煜就算拋棄元崇,他也不敢陌視我外祖的力量。我篤定他會為了花不棄同意。
陳煜沉默了會當即對天立誓,做了我的征南大將軍。

沙灘上的約會

兩人正靠著艙舷說話,小蝦警覺的停住了:「有小艇靠近。」
不棄低頭看去,一隻小艇慢慢駛近了樓船。船頭站著個穿親衛服飾的人,抬起臉來,不是小六是誰。
他笑瞇瞇的望著她們,對她倆招了招手:「小姐,我們就要去水軍營寨啦。走之前小六請你們喝酒可好?!」
不棄抬起頭,看到陳煜和東方炻還坐在船頭。雖月至中天,卻絲毫倦意。她笑道:「好啊,小蝦,咱們玩去。」
小蝦摟住不棄的腰輕輕躍下。到了艇中才看到尾部有四名持漿的漢子,都穿了北魏軍中服飾,眉眼甚是熟悉。是陳煜留在蘇州的那幾名護衛。
那四個漢子並不起身,拱手笑道:「我們隨少爺一塊來了。」
不棄便斂任福了福道:「多謝各位大哥一直在朱府守護小女子。」
四名侍衛口稱不敢,待三人坐定,便持漿盪開。
小六自船舷邊扯起一壇浸在江水的酒來,又扯起一個竹筐。將酒擺好,又倒出竹筐中的各色瓜果用盤子裝了,眉眼前露出得意的笑容來:「味道很鮮的,小姐嘗一嘗吧。」
那些瓜果在船頭燈籠照耀下水珠還沒拭乾,晶瑩剔透。不棄晚上吃得過飽,這會兒見著瓜果歡呼了聲,撿了只梨,皮也不削直接咬了滿口蜜。
小六見她吃得香,高興的說道:「少爺果然沒猜錯,小姐晚上吃太多,用果子消食最好。」
不棄卡嚓咬下一塊梨含糊不清的說道:「小六,別替他說好話了。你請我們喝酒吃果子,我自然高興。你要是想替他說好話,我和小蝦這就回樓船去。」
小六嘿嘿一笑,涎看臉道:「不說便不說!小姐,大江中水產豐富,咱們去沙灘上烤魚吃可好?」
不棄望著江邊微笑道:「好啊。」
小艇往岸邊劃去,和樓船漸漸拉開了距離。一路經過護衛的艦船,小六掏出陳煜的牌子,對上口令,便再不受阻擋。沒過多久便停在岸邊礁石旁。
那四名侍衛放下漿,跳入水中將船繫好,又從船中搬下若干物事放在沙灘上,隨即升起一堆篝火來。
明月當空,耀得沙灘如銀子般閃亮。不遠處護衛艦與樓船上的燈光隱約照過來。耳旁江風過處,水聲滔滔,捲起千堆雪。
等到不棄四處一打量,便咦了聲道:「小六,這地方選得不錯啊。咱們能看到樓船,那邊看過來卻被礁石擋住。這裡山裡還有股溪水呢。」
一道清溪淺淺自山林中洩出奔流入江。岸旁林木森森,綠葉抹上了層月光,林間有山花怒放,香氣隱隱隨八月晚風吹來,嗅之神清氣爽。
小蝦坐在篝火邊抱著膝望著天上的明月微笑道:「小姐,我想聽你唱歌了。上次你唱的歌真好聽。」
小六脫口而出:「小姐原來還會唱歌啊!」
不棄瞪他一眼道:「怎麼,不相信?」
小六扁了扁嘴埋頭往魚身上抹作料,不敢再接話。
不棄哼了聲歌聲在沙灘上悠然響起:「有些愛像斷線紙鳶,結局悲餘手中線。有些恨像是一個圈,冤冤相報不了結。只為了完成一個夙願,還將付出幾多鮮血。有些情入苦難回綿,窗間月夕夕成玦。有些仇心藏卻無言,腹化風雪為刀劍。只為了完成一個夙願,荒亂中邪正如何辨……半城煙沙,兵臨城下。金戈鐵馬,替誰爭天下。一將成,萬骨枯,多少白髮送走黑髮。半城煙沙,血淚落下。殘騎裂甲,鋪紅天涯。轉世燕還故榻,為你銜來二月的花。」
她唱著那首《半城煙沙》想起江南戰火將起,一股淒涼感油然而升。清亮的眼眸輕輕閉上,彷彿不忍看戰爭帶來的悲淒。她只是一縷誤入這個世界的魂,她沒有能力去影響改變這個世界。
冷兵器時代的戰爭何其殘忍,不棄輕輕吟唱。她想起望京南下坊那枝射中他的箭,想起拔箭時滿手的鮮血。她唱著與戰爭有關的歌,眼前彷彿能看到陳煜與千萬士兵一起在血腥廝殺。這時,她只盼著陳煜能平安無恙的回來。
鼻端突嗅到一絲香。不棄睜開眼睛,陳煜正對她拈花微笑。黑袍玉帶,長身玉立。月光照在他臉上,眉目舒展,俊朗之極。
不棄的心不受控制的砰砰直跳。她的目光往四週一看,不知何時,小六和小蝦已上了船。她惱怒的扭開了頭,心裡卻有絲甜意。
「在石城我聽你唱過一回,我一定會活著回來找你。」陳煜轉動著手裡那朵山花,輕輕簪上她的髮髻。他緩緩蹲在她面前,勾起她的下巴道:「還有兩個時辰天就亮了,還不肯理睬我麼?」
意思是他們在這裡還能相聚兩個時辰?不棄情不自禁的去看天上的月亮。
陳煜心裡微微發酸,他和她總是聚少離多。他輕歎口了氣,雙臂穿過她的腿彎將她抱坐在懷裡。他的臉貼著她的頸項低聲說道:「就這樣讓我抱會兒可好?」指責負氣的話一句也說不出口來,不棄歎了口氣,回身抱住了他。一抱之下不棄這才驚道:「你怎麼瘦成這樣了?」
陳煜低下頭淡笑道:「心疼了?」
不棄漲紅了臉道:「我是吃驚!」
他注視著她的眉眼,手指在她頰邊滑動:「臉上的肉都沒了,你真醜!」
她醜?她還醜?不棄鼓起腮氣鼓鼓的瞪著他。覺得就這樣放過他,自己太虧了。
陳煜氣定神閒的又補了句:「我要就是了。」
不棄被他氣笑了,扭開頭哼了聲道:「你要我就答應?」
身輕一輕,陳煜竟抱了她起來,大步往溪邊林木中行去。
「幹什麼?」
陳煜詫異的說道:「你說的,我要你就答應。總不能當小六小蝦和我那幾個侍衛的面行事吧?」
不棄大窘,捶打著他的胸氣道:「誰要和你那個!」
「那個?」
不棄瞠目結舌,見陳煜唇邊的笑容越來越盛,竟抱著她放聲大笑起來,她知道受了捉弄,一口咬在他肩上口齒不清的說道:「你敢!」
陳煜哎喲了聲道:「別咬肩啊,傷還沒好呢。」
不棄一驚,陳煜她下來揉著肩滿面痛楚。
「是不是東方炻幹的?!他檎了你對你動手了?」不棄伸手去扯他的衣領,踮起腳去瞧。
陳煜握住她的手放在唇前一吻,道:「他對你鍾情,你卻疑他。他怕是要氣破肚皮了!我嚇你的,讓你咬這麼狠!渡河過江的時候運氣不好,被幾萬從隨州渡江回江北的飛雲騎包圍了。元崇像魚似的被網捕獲。雲琅很厲害,我要不投降,他就一槍刺死元崇。眼不見心不煩,我既然在水裡瞧得清楚,總不能讓元崇死在我面前吧。不棄,我為了元崇答應東方炻打下江南前疏遠你,你怪我也沒辦法。」
不棄想想也是,如果對方用小蝦威脅她。她也沒辦法看著小蝦死的。她露出笑容道:「我不怪你了。我答應東方炻去望京,是因為我有辦法救元崇出來。」
陳煜戲謔的說道:「用美人計讓雲琅就範麼?你肯對東方炻施展美人計就夠了。」
不棄張嘴便道:「我才不找他們倆呢,我找莫若菲幫忙!」
陳煜沉下臉道:「原來我還漏算了一個。對你起心的人還真不少哇!」
不棄見他生氣,便訕訕的說道:「他對我沒那個意思。」
「不准和莫若菲好。」
「我只想他幫忙救出元崇來。不管結果如果,咱們總盡了力,捫心無愧了。」
陳煜想起碧羅天大巫的預言,心裡極為不安。他握住不棄的肩認真的說道:「不棄,自孤山下莫若菲見到那首詩神情大變時,我就想問你了。你和他沒有很深的交情吧?」
不棄疑惑的看著他。不知道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她想了想道:「我只是有辦法讓莫若菲幫我而己。我和他,這輩子都只會各走各路。」
陳煜鬆了口氣,抱住她道:「此去望京,我並不是很擔心的安全。我知道東方炻不會害你,雲琅也會保護你。江南戰亂,刀劍無眼,我在軍中反而無暇顧及於你。你若留在蘇州府,萬一康明帝擒了你為質,我就會投鼠忌器,反而不美。你在望京等我回來。」
「如果東方炻到時候不放我走呢?」
「他只是不死心罷了。留一個不愛他的女人在身邊,他其實更不高興。人有時候是和自己在賭氣。你瞧,他明知道小六接了你來。他也沒過來影響咱們。他註定是個梟雄,要做這大魏江山的主人。如果當日我和元崇被擒,不論是利用我們要脅你,還是用你來威脅我們,都是無計可施的死局。縱你不願,你也會答應嫁給他。縱我不肯,不答應放棄你,就是一死罷了。但他沒有這樣做。他只是和自己打賭,賭我不在的時候能否贏得你的心。」
不棄望著陳煜,感歎的說道:「說實話吧,我今天才發現你也是個心眼多得不得了的人。你趕著來和我說這番話,對東方炻來說就是釜底抽薪。只要我不動心,他就拿我們沒辦法是不是?」
陳煜理直氣壯地說道:「我要走,當然不能這樣留你在他身邊。我要是真的不說這些話就走,就是對不起自己!我的女人不容他人染指!」
不棄怔怔看了他半晌,忍不住笑了:「可是對他不公平。你明明答應過他,要疏遠我的。」
「我本來是不會上樓船的。我可以直接去水軍營寨。有他這樣的做的嗎?逼著我上同一條船,當我的面對你獻慇勤,當我的面弄些什麼煙花花瓣討你歡心。當我是瞎子?!哼!我一見黑鳳端的是沙棘果,我就知道他不安好心!像你這樣的小姑娘還會不上當?他還敢當我的面牽你的手!你還敢吃他送的飯菜,還敢餵他吃點心!他逼我在先,害我受你的閒氣!」陳煜回想在蘇州朱府見到不棄的那一幕,想起在船上的事情就咬牙切齒。
不棄撲哧笑了,抱住他忍俊不禁:「以前我怎麼覺得你冷得像冰?能一口氣聽你抱怨這麼多,還是頭一回。」
陳煜被她說得臉紅,低頭便堵住了她的嘴。
月光在沙灘上投下相擁的影子,夜一下子變得安靜了。

重做乞丐去

遠處沙灘上那點篝火烤進了東方炻的眼裡。他回過頭看到黑鳳也正在看那堆篝火,兩簇光在黑鳳瞳孔裡閃動。東方炻拍了拍黑鳳的肩道:「我還沒恨到雙目噴火,你這麼氣憤做什麼?」
黑鳳呆了呆,嚅囁道:「公子,東平郡王明明答應過你的。」
東方炻哈哈一笑道:「連你都知道,他豈會不明白?我激他同船而行,布下這些小手段,叫他忍耐不住。」
他望向陳煜和不棄相會的方向,眼底深處一絲落寞滑過。想過去指責陳煜負信,又覺得這樣巴巴趕了過去不僅顯得小肚雞腸,還會被不棄當成打鴛鴦的棒槌,白白襯得陳煜多情英武。
東方炻笑聲停住,眼中驀得寒光乍現:「好手段。他明明知道這一路上我是在激他,仍然敢接近她違約。哼,讓我得意算計了他,卻也讓朱丫頭對他深信不疑。說到底吃虧的還是我。」
黑鳳聽得分明,忍不住說道:「既然陳煜負約在先,公子和朱姑娘又有婚約在手。公子何不乾脆娶了朱姑娘。」
「你知道什麼?!他就是料定了我不要勉強得到!娶個對我無心之人有什麼意思?再說,沒難度的事我也無興趣。」東方炻脫口而出後,噗的笑了,柳葉眉輕輕飛揚,瀟灑之極,「很好。他負約在先,我就算勉強她一回又如何。小蝦是莫相要的人,成天像只母雞似的圍在朱丫頭身邊讓人心煩,你另安排人手快馬送她進相府去罷。」
黑鳳聽到那句勉強一回又如何,黝黑的臉上終於露出痛快之意。他向來視東方炻為神明一般,幾時見他這麼窩囊難過。他只道自家公子終於想明白了,當即轉身就去安排。
東方炻佇立船頭,一直看到月影西落,東方泛起魚肚白,那簇篝火不再燒得火旺。緊蹙的柳葉眉間染上層淡淡的倦意。他一掠而起,在船頭打起拳來。等到收拳靜立,神采奕奕,倦意消褪。眼神往前方瞥去,看到小艇回轉,知道不棄終於回來,陳煜徑直去了水寨。他的笑容一點點展開,喃喃說道:「長卿,你其實算漏了一點。我是不會讓你再回來了。終我一生,我對朱丫頭好就是了。難不成她會為你守一輩子不嫁?你沒有稱帝之心,卻從良師從小教我帝王心術。你輸在還是沒有把我當成一個皇帝。」說罷施施然走下了船頂。

中州水寨二十萬水軍集結待發,中州湛寧城內外隨處可見南征大軍。
東方炻用人倒也不疑,陳煜為主帥,他把南征大軍的兵權毫不猶豫的交給了陳煜。
然而,陳煜心知肚明,軍中還有一位監軍。持了聖意,隨時可奪他兵權。帥帳之中的將領也全部效忠於東方炻。他自己不過有幾個當年忠心隨他出信王府的侍衛罷了。
打下江南,他並無二話。東方炻曾奇怪的問他:「你為什麼不問我怎敢把南征大軍交予你?將在外,君今有所不受。你反持了南征大軍,要反戈一擊也行啊?」
陳煜當時笑著看著東方炻道:「如果我父王是皇帝,我也許可以利用下皇子的身份作亂。現如今是誠王孫與先帝皇子爭位,名不正言不順,我以何服眾?以你的心機,用我的人,就足以今江南王侯動心了。信王之子做了你的征南將軍,表示你不會對他們趕盡殺絕。他們在江南歸順的話,城不攻自破。江之南岸是徽州。睿王爺好像一直和望京莫府在做生意。說服他把華敏嫁給莫若菲,當宰相的岳父,是筆好買賣。你已經許諾常寬封南候,世襲罔替,永鎮江南。徽州與蘇州便已掌控於手。宮裡不是還有柳青妍在?你家的生意早就做到了江南六州府,暗中接應的也不少。這一仗只是對付關野的十五萬兵馬,並不難打。我只答應替你取江南六州府,至於到時候關野要保著康明帝逃走,追人趕盡殺絕的事,我就不管了。」
被他悉數說中,東方炻也笑了,賊賊的對他說道:「你武功好,有智謀。可沒上過戰場打過仗。不過也不必擔心,軍中自有監軍與幕僚們在帥營裡替你合計。你揮揮手扔幾塊權杖就行了。」
陳煜走進南征大軍設在湛寧城中的帥府。迎面走來監軍與幾位幕僚對他拱手行禮,請他進大廳參詳作戰方略。他笑道:「昨晚本帥一宵未曾合眼,實無精神。勞煩幾位參詳周到後將計劃報於本帥知曉便可。」
一幕僚急道:「大戰在即,大帥豈可如此輕心?」
陳煜理也不理,帶著自己的侍衛揚長而去。
開口出聲的幕撩臉上的著急瞬間煙消雲散,輕笑遂:「這位東平郡王著實是個妙人。」
第二日,萬船揚帆渡江。船至江心,樓船帥字旗下的陳煜悵然北望。
此時,東方炻帶著不棄坐著輛輕便馬車行走在前往望京的官道上。皇帝樓船仍緩慢的逆行在運河之中。
「奇峰盡在北地。前面不遠就是丹霞峰,咱們上山去玩如何?」東方炻一襲紫衫,作書生打扮。半撐著胳膊微笑地瞧著趴在窗口的不棄。
不棄哼了聲:「你把小蝦弄哪兒去了?隔了一日她早已追不上了,你還不肯告訴我?你居然使迷藥,犯得著嗎?」
「一夜未睡,怕你身體撐不住。讓你多睡會罷了。」東方炻絲毫不覺得在船艙裡迷翻不棄和小蝦有什麼不對。他坐起身,忍不住伸出手指捲著不棄垂至腰間的一縷長髮,嘖嘖讚道,「過了兩年不見,你的頭髮越長越好了。」
不棄拽出自己的頭髮瞪著他道:「別動手動腳,你怎麼這麼色呢?」
東方炻望著不棄嗔怒的臉心砰砰直跳。當初躺在床上只餘一口氣的黃毛丫頭轉眼之間擁有了少女的美麗。明眸善睞,巧笑嫣然。過了兩年,打下了半壁江山。只在她面前,他仍是情竇初開的少年。
「好吧,我告訴你好了。小蝦已經被送進莫若菲府中了。我南行時他一再求我替他帶小蝦回去。我一直很好奇,為何他對小蝦興趣這麼濃。他真的在杭州城外對小蝦一見傾心?」
不棄擠出一個笑容,瞬間又板起臉道:「不告訴你。」
莫若菲和小蝦無親無故,以前從來沒有見面。只能用一見鍾情的藉口向東方炻討人。小蝦見了莫若菲如果照自己方法裝成半失憶。莫若菲應該不會懷疑。再說,過了十幾年了。從前那些習慣在一個失去大半記憶的人身上改了也很正常。
她正想著小蝦與莫若非見面後的情形,耳邊一股熱氣撲來。不棄癢得抖了下腦袋,聽到東方炻貼在她耳邊親暱的說道:「放心好了,如果小蝦不肯,我就不讓莫若菲娶她。」
未等不棄回頭,東方炻的雙臂已自身後抱住了她,幽幽說道:「朱丫頭,別推開我可好?我就想這樣抱一抱你。我忍得心都疼了。」
不棄歎了口氣,心裡湧起股歉意。還沒等她開口說話,腰間一緊,整個人嵌進了東方炻懷裡。東方炻得意地笑了:「反正你也沒幾兩力氣!」
不棄大怒,這廝張口就威脅,真當她是病貓?她軟了身體,找了個舒服的位置靠在他懷裡柔聲說道:「趕車的人武功高不高?你不會真的和我單身上路吧?」
「我雇的馬車,這樣自在一點。」東方炻狐疑的答道。他甩開侍從,何嘗不是想瞞住外祖父的視線。他當然知道黑鳳會遣人跟隨,只是不會打撓他們。憑自己的武功,應付些小刺客綽綽有餘了。
但是不棄的態度卻讓他摸不著頭腦。印象中這丫頭應該對他怒目而視拳打腳踢才叫正常。
「你在想我為何不怒?你等著我掙紮好抱得更緊是嗎?」不棄嫣然一笑。
東方炻訕訕然,他打的本來就是這個主意。
不棄坐起身,雙臂便樓上了他的脖子,燦若星辰的眼眸飄起股笑意。
她的主動讓東方炻有些手足無措。想過萬種應對,獨獨沒想過不棄會對他笑語嫣然。她摟著他的脖子,小巧的紅唇離他的臉只有寸許。溫軟的身體緊貼著他,他有些緊張。
不棄跪坐起身,手臂微緊,咬住了他的耳朵,呵氣如蘭:「你臉紅了!是不是很癢?癢得發抖?」
耳垂被她含在嘴裡,癢得他咬緊了牙。東方炻下意識的想扭開頭,他吃驚的發現她居然在調戲挑逗他。
這時頸後像被蚊子叮了一口,力氣全無。他大吃一驚,正想開口,便發現舌頭已經僵住。
不棄鬆開胳臂,用小指頭一推,他便無力的倒下。
她趴在他身上,手中的戒指突出一根長針,毫不遲疑的在他的血脈處紮下,嘴裡嬌俏的說道:「公子莫急,讓人聽到可不好。」
東方炻苦笑。他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不棄,心裡卻沒有半分氣惱。彷彿覺得她如果就此要了他的命也不放在心上。
不棄自他身上找出塊玉牌,又找到枚私印。她拿著這兩樣東西笑瞇瞇的貼耳問道:「有玉牌可以出入宮禁,有這枚私即便可以寫聖旨了對嗎?」
東方炻這才回神,目光中有些焦急。他有點怕不棄不知天高地厚做出他保不住他的事來。
「別擔心,我是不會寫張聖旨叫你的軍隊回撤的。」不棄收好這兩件物事後,輕輕推開轎車門,掀起車簾一角往外瞥了眼。趕車的漢子絲毫沒有注意到車廂內的動靜。
她坐在東方炻身邊有些犯愁。自己沒有武功,下一步該怎麼辦才好。小蝦進了莫府,她會見機行事。元崇的安危自己和陳煜已經盡了力。小蝦如果不能靠莫若菲救出他,她也無法。但她不想進宮。進去容易出來難。就算陳煜打下江南六州府,自己還是拘在深宮的人質。
心中主意一定,不棄便對東方炻笑了笑道:「咱們打個賭可好?同意你就眨一下眼睛,不同意眨兩下。從這裡至望京要走一個月,我現在離開,會去望京。如果我提前到瞭望京宮門前你還沒有找到我,就算你輸。你如果輸了,他日陳煜回來你便不能為難我們。如果你能找到我,我就答應給你一個公平競爭的機會,會好好考慮選擇嫁你還是嫁他。前提是,你得讓我三天。不能叫人跟蹤。」
東方炻想了想,眨了下眼睛。他本來要的就是一個機會。他不屑也不想要個對他無心的女人,縱然他再喜歡,他也不想要。
不棄見他同意,呵呵笑了。她扶起他,往他嘴裡灌了杯茶。過了片刻,東方炻便苦笑道:「你不怕我耍賴?」
「你捉住陳煜和元崇時就可以耍賴了。我要是捨不得他,我肯定會答應你的所有要求。不過,這樣不是很有趣?那藥霸道了點。不過,兩個時辰就可以解。你讓車伕下車往南走,別讓他跟著咱們了。」不棄笑呵呵的說道。
東方炻照辦。
不棄掀開車簾,用東方炻的劍割斷了韁繩,上了馬笑道:「記著呵,三天。」
車內傳來東方炻的笑聲:「我動彈不得扔我在這兒,萬一有人要我性命咋辦?」
不棄點燃引線,手中竹筒裡射出一蓮煙花。「他們馬上就到。我先行一步啦!」不棄說完揚鞭策馬絕塵而去。
她沒有殺了他以絕後患,還顧及著他的安全。東方炻歎了口氣,心裡卻暖洋洋的。眸子裡流洩出一絲興趣。她真的有把握讓他找不到人嗎?
江北雖定,總有宵小出破。她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孩子單身上路,遇到危險怎麼辦?東方炻又著急起來。
半個時辰後,蹄音響起,車廂門被推開。東方炻看到黑鳳後微笑道:「弄些水來解我的迷藥。」
不棄灌了他一杯茶,就能開口說話。他斷定只用清水就可以解除。等他灌了水飽後,不到一會兒,力氣便恢復了。
「她竟敢下迷藥!屬下這就派人抓她回來。」
東方炻翻身上馬道:「往望京方向尋。找到人別動手,三天後再帶她來見我。記住,三天。」
他微笑著想,朱丫頭,我只是擔心你的安全。這不算違規吧?
聽到大隊人馬從官道上呼嘯而過,不棄躺在樹林裡懶洋洋的想,我才不會去望京。元崇是小蝦的事,不關我的事。
她事先趴在窗口往外看,已選定了這處地方。這裡已接近丹霞峰,樹林越來越密。黃昏時分,不棄從樹林中走出來,已變成個乞兒模樣。
東方炻的中衣被她用污泥和草葉汁染了。連腳上的繡花鞋也扔了,用樹葉青籐綁在腳上。她手裡拎著根樹枝,逕直往南。
八月莊稼成熟,不棄記得來時就有片麥田。這一晚,她就睡在麥田地裡,啃著從馬車上拿下來的糕餅。
起伏的麥浪遮住了她的身影。天上的星星分外明亮,田裏的蟈蟈唱了一晚搖籃曲。連風也變得輕柔溫暖。
「九叔,我又討飯了呢。」不棄銜著一節麥草枕著雙手望著夜空微笑。

巧遇雲琅

湛寧城三十裏外有個小鎮名叫烏家集。烏家集緊挨著運河,是出運河入大江口的一個港口小鎮。從前南下的客商進大江南行前會在這裡歇腳。北上的商旅過了大江之後,也會在鎮上停留幾日。所以烏家集雖小卻很繁華。
南北劃江而治之後,烏家集並不冷清。水軍與南征軍進入湛寧城後實行了宵禁。白天有士兵巡邏設卡。遇兵禍多,軍紀再嚴明,住在城裡日日戒嚴宵禁日子也不好過。有條件的人家都選擇遷至烏家集。
對北魏軍充滿信心的選擇了暫住。以防南魏軍打過江要留個後手的便尋著船北行,離事非之地越遠越好。
一時間烏家集客棧人滿為患。運河上的船隻往來頻繁。一些賺錢行當便興旺起來。如下苦力的挑夫,出租車馬騾轎的車行,買賣房屋經手典當的掮客中人,以及街頭巷尾的乞丐。
不棄靠坐在離碼頭不遠的街角屋簷下。身前擺著只缺了幾個口的破陶碗。她身邊還有一對乞討的兄弟倆。一個十三歲一個六歲。大威跪著,小威呈挺屍狀。大威見著有穿著齊整的人經過,便扯開喉嚨抹起眼淚乞討。一會兒是弟弟病了,一會兒是弟弟餓暈了。翻來覆去離不開一個騙字。
不棄有錢。從朱府出來時,她就隨時替自己備好了救命銀子。有過她那種經歷的人,無論走到哪兒,什麼都忘帶,銀子卻是不會少的。
朱府的四海錢莊垮了。她也沒想到莫若菲還會重新把方圓錢莊開起來。所以四海錢莊的銀票等於白紙一張。不棄也不相信亂世裡的錢莊。所以,她出行時內衣裡縫著兩顆東殊,十顆金豆子。把褲帶拆開,裡面能抽出一條純金絲編成的帶子來。
如今她脖子上還吊著三件寶貝:九叔的黑玄珠,東方炻的玉牌和私印。
她摸了摸臉,陳煜臨走時塞給她的人皮面具繃在臉上。她現在已經變成了個髒兮兮的少年。齊腰的長髮剪去了一半,用根汙濁的破布在頭頂繫了個亂蓮蓬的髻兒。為了遮住自己的雙眼,額前頭髮也被她剪成了狗啃似的流海。
她嘴裡含著顆光滑的小鵝卵石,應景似的偶爾對行人有氣無力的呻吟一聲:「大爺行行好,給一文錢買塊餅吃。」
如果不是大威兩兄弟也選擇同一個地點行乞,她恐怕連這聲呻吟也不會擠出喉嚨。她不並想讓出這個好地盤。
雖已入了秋,日頭還是明晃晃的。碼頭風大,吹散了酷熱。擁擠的碼頭會帶來南征軍和第一手消息。她給自己弄的窩就在碼頭不遠的破船下。這個時代沒有工業污染,運河水清花亮色,渴了她還能就近喝水。
河風吹來,不棄舒服的瞇上了眼睛。她靠在牆上,兩條腿伸直了。多久沒有擺過這種姿勢了?
此時耳旁突響起一陣譏諷聲:「多悠閒的乞丐啊!大哥,我最恨這種乞丐了。明明可以去酒樓打下手,去碼頭扛行李貨物,卻只知道伸手要錢。別給!」
不棄心裡奇怪,她不過是做做樣子,愛給不給,誰勉強討了?她睜開一條眼縫嚇了一跳。眼前的公子明明是藥靈莊的大公子和二公子。看到熟人,她有些心虛,乾脆又把眼睛閉上繼續躺著。
大威埋怨不棄牽連了自己兄弟,知道眼前的公子爺把自己和不棄當成一起的了。他膝行兩步眼淚汪汪的說:「爺,我哥哥得了癆病,都是照顧我們兩個小的累的!」
不棄大汗,這小子真會撤謊。她只能應景似的輕咳兩聲,勉強撐起身體跪伏在二人面前,含著石子兒虛弱的說:「公子行行好,給我兩個弟弟買個饅頭充飢。」
十幾枚銅錢叮噹扔進了她面前的破陶碗裡,不棄與大威連聲道謝。
等到人走了,不棄把碗推向大威道:「快收起來!」
大威想了想,拿了一半道:「一人一半!」
不棄便笑了。
接下來兩人開始聊天,聽大威說他二人的娘早死,老爹從軍後就沒了音詢。他便帶著弟弟一路南行,想到軍營裡找父親。兩人沒了盤纏,便在烏家集乞討。一心等著戰打完找到老爹。兄弟倆也在碼頭不遠河灘上的破船裡棲身。
藥靈莊林氏兄弟怎麼會到烏家集?不棄起了好奇心。與其說她關心林氏兄弟,或者林丹沙,不如說她關心雲琅。聽說雲琅沒有隨南征軍去江南,而是帶著三萬飛雲騎留在湛寧城做後備援軍。
不知道當年那個英俊的少年變成什麼樣了,不棄微笑著想。
她所在的地方能看到碼頭。沒過多久,林氏兄弟便護著一頂轎子帶著挑夫下了船。不棄下意識的多看了幾眼。轎子後轉出一匹馬和幾名侍衛打扮的人。馬上坐著個穿著石青色寬袍的男子。
一行人慢慢從碼頭往鎮上行來。大威也瞧見了,回頭就喝斥了不棄一聲:「你還不躺下!」
不棄一愣,順從的倦縮在牆邊。透過髮絲睜開一條眼縫注視著離她越來越近的英俊男子。
兩年,他幾乎長高了一頭,英氣勃勃。不棄第一次覺得雲琅像個男人了。腦子裡瞬息之間掠過在海棠樹下舞槍的雲琅。跑來淩波館給她掛滿花燈的雲琅。以為她快死了抱著她傷心欲絕的雲琅。在蘇州府黯然離去的雲琅。
彷彿只在昨日。
雲琅偏過頭和轎子裡的人說話,臉上掛著明朗的笑容。轎簾被掀起一半,扯著簾子的手嫩如青蔥。翠玉鐲子掛在腕間襯著一截手腕雪也似的白。
似乎感覺到什麼,雲琅下意識的往四周看。不棄驀得閉上眼睛,心砰砰直跳。她告誡自己現在的雲琅已不是從前的那個雲琅。他能用元崇的性命要脅陳煜。她又感慨,他真的和林丹沙好了?
萬般思緒掠過腦海時,蹄音得得已在身邊。大威磕頭道:「多謝公子爺憐惜!小的替哥哥弟弟謝公子賞賜。」
林氏兄弟見大威還記得剛才的打賞,心裡也格外舒暢。林丹沙顯然才下船,心情大好。聞言便笑道:「這小子倒還有幾分良心。不枉哥哥們發善心。」她從懷裡荷包裡拿出一塊碎銀子以巧勁扔在那只破陶碗裡,脆生生的笑道,「給你弟弟買些好吃的吧!」
大威磕頭如搗蒜:「多謝小姐!」
雲琅往四週一看,這邊三個,不遠處還有不少乞丐,便皺眉問身邊的親隨:「江北從不撓民,為何會有這麼多乞丐?」
那親隨笑道:「將軍莫擔擾。太平盛世也有乞丐。這烏家集往來人多,好討銀子罷了。並非世事艱難!」
大威聽到將軍二字,眼睛一亮。仰起頭便問道:「你是大將軍嗎?我們是從荊州一路找我爹的。我爹叫石軍,他是荊州水軍的伍長。在湖州和江南水軍一戰後就再沒了消息。大將軍能不能替我們找到爹?小子給你磕頭了!」
雲琅憐惜的看著大威,想了想吩咐身邊的親兵道:「既然是水軍伍長,又有姓名。查一查吧。」
大威高興得扯起小威向雲琅磕頭道:「多謝將軍!」
林二公子把臉一沉道:「你這弟弟沒病!你哥哥也沒病?!雲將軍,莫要被他們騙了!先前他說他哥哥得了癆病,小弟又餓暈了。這小子說話不盡不實的!
大威呆了呆,急得眼睛汪汪:「對不起公子,我怕你不給錢,所以才騙了你。我兄弟二人真的是來尋父親的!這位乞哥兒不是我哥哥,但他可以作證!我和弟弟在這裡討了半個月了。」
不棄抽搐了下。只得跪伏在地上順著大威的話說:「他兄弟二人年紀尚小,孝心可嘉。望將軍能體諒!」
她含著石頭壓低了嗓子說話,頭也不敢抬起。
隔了片刻,雲琅掏出碇銀子給大威道:「如果有你父親的消息,去哪兒尋你們?」
大威沒想到雲琅真心替他尋父,顫聲道:「碼頭外的蘆葦攤,堆破船漁網的地方。」
雲琅嗯了聲,護看轎子與林氏兄妹離開。
不棄鬆了口氣,抬起頭望向雲琅的背影。大威和小威歡呼雀躍不已。等到兩兄弟平靜下來,大威便道:「大將軍真好說話啊!他真的要幫咱們找爹爹呢!」
不棄心裡一動,怔立當場。她站起身對大威小威道:「這地方就讓給你們啦,我要挪地方了!」
大威心裡感激,覺得有今天的際遇也和這個懶洋洋的乞哥兒有關,便誠心說道:「這位哥哥,咱們也算有緣,何不結伴一起?」
不棄心想,我還怕雲琅殺回馬槍呢。她把眼一瞪道:「你撒謊騙人,差點連累我。萬一那位將軍惱了,一刀砍了我的腦袋怎麼辦?我自討我的飯,最煩有人跟著!」
她回到破船下,望著藍天犯愁。和東方炻的一月之期過了一半。烏家集已經來過好幾撥眼神警覺的人,都沒注意到她。搜過的地方不會再搜,可是再呆下去,烏家集就這麼大。再遇到林氏兄妹和雲琅能繼續裝下去嗎?

愛已成傷

烏家集一處庭院內,金桂飄香。
林丹沙佇立在樹下望月無語。兩年過去,十八歲的林丹沙雲髻如霧,眉目如畫。
林玉泉走進院子時搖頭歎息,唇間流露出寵溺之色。他負手走下臺階,輕笑道:「小妹在想雲將軍?女生外向,還未過門便片刻也離不得了。」
林丹沙回過頭來,沒有像往常一樣撒嬌不依。精緻的臉上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憂鬱。林玉泉一愣,皺眉問道:「知你從藥靈莊趕去看他,雲琅便親自調船護送。他亦有軍務在身,在烏家集另行有事,小妹不可任性。」
他以為到了烏家集後,雲琅自行忙碌沒有陪同林丹沙吃晚飯故而不喜。林玉泉心知小妹自小是被捧在手心裡長大,便溫言相勸。
林丹沙幽幽的說道:「大哥,你真當我還是兩年前的任性?他有軍務在身,我豈能埋怨他不陪我吃晚飯?他能陪我從湛寧城到烏家集已是體貼入微了。」
林玉泉便奇道:「大哥見你不開心。小妹另有煩心事?」
「大哥,他對那兩個乞兒太關心了。」林丹沙輕歎口氣道。
林玉泉心裡一默,怔了半晌才強笑道:「丹沙,不過是兩個小乞兒而己。他們的父親是水軍,雲琅此舉也是為了照顧士兵。」
林丹沙垂下頭,輕聲說道:「我知道。但是我一想到花不棄心裡就甚是不安。」
林玉泉不知該如何勸她,卻聽到廊下有笑聲傳來。兄妹倆回頭一瞧,林空青正抱著雙臂笑。
林丹沙不禁有些惱怒,跺腳道:「二哥,你來怎麼也不出聲?笑得這鬼祟作甚?」
林空青搖頭晃腦的說道:「二哥笑小妹太傻,吃那些乾醋!」
林丹沙一張俏臉頓時漲得通紅,扭過身不理二哥。
林空青嘩得抖開摺扇悠然說道:「當年皇上在荊州起兵,雲琅率三萬飛雲騎跟隨。打到咱們西楚州,卻偏偏遣了五百士兵留在藥靈鎮。雲堡主親自上門求親。雲琅這人認死理。妹妹何必自尋煩惱?這男女之間不都說只隔了層紗?妹妹難道非要把這層紗給他捅破了,讓他難堪?他現在是皇親,皇上親封的大將軍。雲琅下不來台就算退了親咱們也拿他沒辦法。」
林玉泉趕緊介面道:「空青說得有理,丹沙不可捕風捉影意氣用事。男人嘛,總是喜歡女子溫柔賢慧善解人意。」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林丹沙氣惱無比。她跺腳嗔道:「好啦,我不過是感概一句,你們就囉嗦半天。我回房睡了!」
兄弟倆面面相覷,搖了搖頭只能作罷。
林玉泉輕聲說道:「小妹就是被寵壞了,我真擔心戰事結束,她嫁進雲家受苦。」
「大哥,不用太過擔心。親事是雲家老爺親自登門提及,又不是咱們藥靈莊主動攀附。你瞧雲琅今日送小妹到烏家集不是體貼入微麼?」
當日在望京雲琅心儀花不棄,林玉泉是瞧在眼裡的。他自然明白林丹沙的敏感,聽林空青這麼一說,便展顏笑道:「二弟說得不錯。親事是雲老爺子主動提起,雲琅若是反動,他也不會親自送小妹來烏家集了。對了,藥材都籌備齊全了?」
林空青笑道:「大哥能蒙皇上召進太醫院,又親至前線替士兵配備傷藥,藥靈莊自然全力支持。藥材早備齊全了。河灘空地上的棚屋已搭建好了。前線送回來的傷患都安置在那裡。說起雲琅倒真是個好將軍,這會還在棚屋詢問江南的戰況呢。」
兩兄弟說著便離開了後院。
屋裡的林丹沙聽到二人離開,便打開了房門。她怔怔的站在門口喃喃說道:「我又不是傻子,怎麼會不曉得這些?只是你們不知道雲老爺子為何要登門求親罷了。」
她想起曾與東方炻交易,害得雲琅服下春藥。東方炻當日放他二人離開時,她全身濕透無力,全仗雲琅抱她離開,又護送她回藥靈莊。
「你許下承諾,不過是覺得內疚牽連於我,怕我名節有損罷了。」林丹沙輕聲自語,眼淚簌簌落下。
月光照得滿院淒清,她打了個寒戰,抱緊了雙臂。雲琅對她體貼照顧,但她卻總覺得和他之間隔著什麼東西。就像他再是滿面笑容,那眼神深處卻始終少了一點熱意。
林丹沙閉上眼睛,當日雲琅望向花不棄的眼神又浮現在眼前。她無力的靠著門,悵然的想,是了,他從來沒有用看花不棄的眼神看過她。他留給她最真實的,只有蘇州城那個雨天,她決定離開他的時候,他站在雨裡低低地和她說話,眼神憂傷,帶著滿身的廖落扔下她奔出了窄巷。
如果他心裡還戀著花不棄,她是不是該放他離開?晚風吹來,林丹沙打了個寒戰。她驀得睜開眼睛,心跳得惶急。她咬了咬唇,這個念頭讓她害怕之極。她拎起自己的藥箱,毅然走出了後院。喚了侍衛陪同直奔河灘邊的傷兵棚屋。
善待傷兵是莫若菲提出來的。所有的將領最初不能理解,待到士氣高漲,北魏軍戰鬥力驀名增強之後。漸漸的在北魏軍裡形成了慣例。
南征軍渡江之後,縱然有江南水軍投誠,但擁護先帝的江南府兵以及關野的十五萬大軍並不是紙紮的老虎。北魏軍在杭州城外遭遇到關野的迎頭阻擊。自戰鬥開始,便陸續有傷兵被送了回來。
留駐在湛寧城的雲琅便固定了烏家集作為臨時醫所。林玉泉進了太醫院後奉旨來烏家集看治傷兵。藥靈莊當然是全力支持,讓二公子林空青押運著藥材南下。林丹沙想念雲琅,也以自己會醫術與林空青同行。只是她先行去了湛寧城,又被雲琅送到烏家集。
運河岸邊的河灘空地上搭起了一長溜木棚,雲琅聽著這些傷兵講述江南的戰況。同時下意識的向水軍詢問大威父親的下落。不知不覺,他從下午一直呆到了晚上。
雲琅坐在棚外一根木樁上,沉默地望著嗚咽的運河。他從懷裡拿出那只裝著糖人的木盒,手指撫摸著木盒,一絲絞痛從心裡傳來。
「我是因為恨你才帶著它!我只是想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你一直在騙我!」他低低的說著,彷彿這樣才能解釋為什麼留著不棄送還的糖人。
林丹沙的到來讓雲琅有些措手不及。雖然父親去藥靈莊定下了親事,但他從沒去藥靈莊看望過林丹沙。
她南下的理由是替烏家集的傷兵治傷。雲琅也是用這個理由騙自己。其實他用不著在這裡與傷兵們一起用晚飯的。他只是下意識的想減少林丹沙相處的時間一想起林丹沙,雲琅就會想起當年被東方炻放走後,懷裡那個渾身濕透瑟瑟發抖的身軀。他會想起她委屈的跟了他半年,陪著他四處去尋找花不棄的模樣。
她有什麼錯呢?因為自己當年被還不是皇帝的東方炻擒住。因為自己才會受了那麼多折辱。
雲家原來是誠王府的家臣。飛雲堡原來並不是替先帝養軍馬的生意人。而是誠王府臥薪嘗膽的暗棋。
東方炻鄭重地向他道歉。戲謔的說他也是被不棄一碗春藥折騰得死去活來,這才想報復下不棄的朋友。他能怎樣呢?他當時心裡甚至有絲喜悅。因為不棄重視他,東方炻才以牙還牙報復在他身上。更何況,東方炻只是讓他嘗試了下滋味便用一桶涼水澆醒了他。
接到白漸飛的密信後,雲琅再一次感受到渾身都被涼水澆透的寒意。
那個他念念不忘憐惜同情的小乞兒可憐丫頭的心裡不僅沒有他,她還欺騙他,玩弄他於股掌。
他欲與之決鬥的蓮衣客,竟然是七王爺的世子陳煜。
雲琅腦中又浮現出帶著不棄去小春亭踏青的一幕。他的心像被一隻手狠狠的擰著。他嘲弄的想,自己多傻。他二人在小春亭做戲,自己卻傻呼呼的緊張她,生怕當年的七王爺世子恨她,作賤她。
只要想起望京城裡不棄拒絕他的那一幕,雲琅覺得整個人都被煉獄的火炙烤著。他為她鍾情時,她原來是在吃醋陳煜和柳青蕪的醋!柳青蕪潑她滿臉茶水時,他竟為她心疼至斯!他是天底下最傻的人!她就算是中毒快死的時候,都不肯告訴他蓮衣客是誰。她活了命,暗中讓陳煜知曉,自己卻走南闖北找了她半年。
雲琅心裡徒生一股怒氣。
也正是這樣的怒,讓他得了白漸飛消息後下令自隨州一帶起嚴密監視著江南的動靜。所以他擒了元崇後槍尖毫不留情的刺進元崇的背,他倒要看看俠義無雙的蓮衣客是否能眼睜睜看著元崇死。苦苦尋找的人就在眼前,他記得擒了陳煜後,他把那枚銅錢扔他臉上時的快意。他親口告訴陳煜,他雲琅縱然得不到花不棄,他也絕不會讓他得到。
不知不覺間,雲琅的指甲在木盒上留下刻痕。他轉過頭問身後的親兵:「江面巡哨有無消息?」
親兵笑道:「將軍放心吧!別說皇上下了嚴令,不准一隻船私自過江。就算皇上沒下令,一隻蒼蠅也妄想飛過大江去!」
雲琅沉著臉想,往北的所有城鎮市集都設有明哨暗卡,畫影圖形。渡江南行又不可能,花不棄難道遁地了?
這時一騎飛奔而來,遠遠的就聽到傳令兵的高呼聲:「八百里加急到——」
騎手轉瞬而至,傳令兵穩穩翻落跪倒在雲琅面前。他自包袱裡取出火漆密信雙手呈給雲琅道:「雲將軍。京中相爺親筆密函!」
莫若菲動用八百里加急,有什麼事急成這樣?雲琅狐疑的拆開信看了。劍眉漸漸舒展,眼裡已閃過笑容。他舒了口氣,目光望向遠處河灘邊星星點點的火光冷聲下令:「傳令下去,調五百士兵守住烏家集所有的出入口,鎮上宵靜。把城裡所有的乞丐,單身男女,無親戚具何者,無路引證明者全部集中在碼頭空地上。現在就去辦!」
「是!將軍!」他的親兵大聲領命,帶著一隊人便去了。
「堅壁清野。」雲琅想著莫若菲信中所說,自信的笑了。別處他不知道,如果花不棄敢躲在烏家集,他就一定能找出她來。
河岸邊幾名侍衛護著一乘小轎行來。看到士兵亮起火把行動,林丹沙詫異的想出了什麼事情?
轎子行到棚屋處,她下了轎,遠遠看到雲琅負手站在岸邊。晚風吹起他的衣袍,他渾身上下溢出一絲肅殺之氣來。
林丹沙心裡暗驚,快步走了過去。
「林姑娘!」雲琅的親兵紛紛向她行禮。
林丹沙微躬首回了禮,急步行到雲琅身前訥訥問道:「鎮上出什麼事了嗎?」
「你怎麼來了?鎮上不是宵禁了?」雲琅臉一沉說道。
林丹沙慢慢低下了頭,訥訥說道:「聽大哥說今天又運來兩船傷兵,大夫不夠,我能早治得一個是一個。」
雲琅一呆,他為什麼又把火往她身上發作?他緩和了語氣道:「鎮上要抓江南的細作。你回去吧!晚上天寒,明日再來診治。」
聽到這句關心的話語,林丹沙突然手足無措。她只是因為他對小乞丐的態度而不安。而他卻在為鎮上有江南細作煩惱。「對不起,我只是想,想你在這裡。」
火光照在她嬌俏的臉上,她低著頭輕咬著嘴唇,手指糾結著,流露出一絲委屈。
都是因為他,那個驕縱自私的林丹沙才會變成如今的小心翼翼。雲琅心裡湧出一股自責。他接過親兵手裡的披風披在她身上,對送前來的侍衛道:「送林小姐回去。路上小心!」
林丹沙愛寵若驚的攏著披風,心裡不知為何就雀躍起來。她微紅了雙頰輕聲說道:「你也當心。我這就回去了。」
她一步三回頭的看看雲琅。發現他的目光又望向遠處。兩人之間的那股莫名其妙的隔閡又一次出現。
「他怕我著涼。他怕江南的細作傷害到我。他對我還是好的。」坐在轎子裡的林丹沙這樣想著。她摸著披風柔軟的綢布,滿足的笑了。

江南細作

自從北魏軍渡南南征以來,沿江的州府渡口都實行宵禁。到了晚間,街道上只有成群巡羅的士兵。違了例當場就是五十軍棍打了再說。
烏家集入夜之後,除有守軍腰牌之人,人們都躲在了屋內。河灘上堆著破船的地方也有士兵把守。因著在這裡棲身的不是乞丐就是住不起店的窮人,士兵只守住了碼頭。將這些人與碼頭和鎮子分隔開來。
破爛的船板,葦席窩棚星羅棋布的築成了一個個小窩。入秋以後,倒不用燒火取暖。火堆大都是流民們燒水煮食所用。晚飯過後,除了四角鐵鍋裡燒得旺盛的油脂還吐著火光,大多數火堆都滅掉了。
不棄躺在一塊破船板下,枕看頭望天。從蘆葦席的破洞裡望出去,正好瞧見天上的明月。她還沒有拿定主意,是走還是留。
外面傳來整齊的腳步聲,瞬間打破了寧靜。有孩子的哭聲開始響起。不棄坐起身掀起蘆葦席往外看。士兵正在搜查每一處窩棚,見人就推操著拎走。
她心裡升起一絲不好的感覺。正巧瞧見大威貓一般的摸回來。不棄趕緊喊了他一聲。
大威回過頭,輕鬆的笑道:「無事,聽說有江南的細作潛進來了。無咱們無關。」
不棄的心稍稍安定了下。她摸了摸臉上的人皮面具,魚膠粘得很牢固。就算讓她洗乾淨臉上的汙漬,只要不太用力,是不會把面具搓下來的。
遠處鎮子裡也傳來陣陣嘈雜聲。江南都開戰半個月了,不棄在碼頭蹲點聽到的消息是南魏軍隊很頑固,雙方交戰數次,都還處於膠作狀態。這時候有細作潛進北魏來,該不是想去望京刺殺東方炻的吧?
不棄撇了撇嘴想,要刺殺東方炻,會是件容易的事麼?她轉過頭去看,見河灘地已被士兵圍了起來。一名領頭的士兵大聲說道:「這裡的人除十歲下的孩子全部去碼頭廣場上!」
河灘地裡頓時變得雜亂起來。
士兵舉著火把提著矛挑開各處窩棚,趕鴨子似的吆喝催促著。成排的士兵漸漸縮小了包圍圈,三步一人,拉網似的驅趕著河灘地裡的人們往碼頭廣場行去。
小威嘴一扁道:「哥,我跟你去好不好?」
大威咧嘴笑道:「我還不放心留你一個人在這裡呢。」
他牽著小威不等士兵催促便往碼頭走。不棄遲疑了下,見實在沒有地方可供她藏身,只好站起身跟在人們身後走出去。
碼頭廣場上燒著數個巨大的油盆。士兵早圍住了這裡,手裡的火把將廣場照得如同白晝。
進了廣場,就有士兵將男女自然分成兩堆。鎮上也攆出不少人來。
「本將奉今查江南細作!早點盤查完早點回家睡覺!不配合者軍棍伺候,與通敵同罪!」廣場上一名隊長模樣的人大聲喊著。
不棄看了看自己,默默的站在了男人堆中。她打量了下廣場裡的黑壓壓的人群。大概女人有百十來個,男人也有兩三百名。這讓她感到一絲安全。
不多時士兵又抬來幾個大木盆。那名隊長便喝道:「排好隊依次把臉洗乾淨走過來!驗過便可以回家睡覺了!」
聽他這麼一說,人群開始騷動了下,男人們率先走到木盆旁捧了水洗臉。
隊長手裡展開了幅畫像,看眼洗乾淨的臉的人,再看一眼畫像,便接揮手放行。不棄鬆了口氣。
女人們膽小,卻沒有上前。不棄深知,這些女人有的臉並不髒,故意抹了泥灰,生怕自己的姿色被不懷好意的人瞧見了生事。讓她們主動去洗乾淨臉,誰也不敢先動的。
這時廣場外響起了蹄聲,數匹馬旋風般衝進了廣場。
不棄跟著人們一起好奇的望過去,心裡咯登一下,下意識的便往後退。
來的正是雲琅和他的親兵們。不棄心念數轉,手摸著臉深吸了口氣。她暗暗安慰自己,雲琅是在查江南細作,天黑,自己又用了人皮面具,他應該認不出她來的。兩年多沒見,她長高了些,豐滿了一些。已經不再是那個單薄的小丫頭了雲琅望著廣場上幾百號人,眼裡閃動著冷峻的光。他腦子裡浮現出不棄那雙異常清亮的雙眼,煩躁地對那名隊長說道:「這麼多人要磨蹭到什麼時候去了?先叫那些婦人露出臉依次過來。我瞧上一眼就知道了。讓男人先候著。」
隊長領了命,喚過自己的親兵吩咐了聲。兩隊士兵便提著長矛將女人們一一趕出隊伍來。
雲琅的親兵給他抬了張椅子,他掀袍坐了下來,默默的看著從他身邊經過的女人們。身邊的士兵多加了幾根火把,讓他瞧得更清楚一點。
人群中不乏美貌年輕的少女,被這個英俊的少年將軍目光一噪,心便砰砰跳了起來。有人經過他身邊時不自覺地害羞。頭才低下,便吃了那隊長一鞭,喝罵聲隨之響起:「把臉全亮出來讓飛將軍瞧清楚!低頭就是心虛,直接抓起來!」
女人們嚇得發抖,僵著脖子無論如何也不敢再低下頭去。
或蒼白或驚恐的臉在雲琅面前一一晃過。他呷著茶,目光卻沒有移開分毫。偶爾擺擺手,便有士兵將經過他身前的女子攔下趕到一邊。
廣場上便響起了嘶心裂肺的哭聲。當場嚇暈了幾個,更有人跪在地上大喊冤枉。雲琅的親兵見他不耐煩,便走過去瞪眼道:「哭什麼哭?我家將軍為了不擾民,只是粗過一遍。你等與江南細作有幾分神似,若真是清白,當不懼我家將軍細查!將軍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的!」
折騰了半個時辰,有七八名女子被攔了下來。雲琅放下茶盞,負手走到她們身前,仔細的看了。沒有一個人是易過容的。他自嘲地想,東方炻找了半個月都沒找到,自己哪有這麼好的運氣。
眼前這些女子都是身段苗條之人。都生得一雙好眼。細看之下,雲琅還是發現,沒有一個人的眼睛和他記憶中的花不棄一樣。
他失望的揮了揮手,示意士兵放這些女子走。
隊長諂媚的說道:「將軍,還有二百來號男子。是不是也一樣安排?」
雲琅心想自己定是沒有這麼好運氣的,便揮了揮手道:「不用那麼麻煩,叫他們把上衣全脫了!」
隊長領了命,親自走到男人們面前高聲說道:「將軍有令,把上衣全脫了!」
不棄等得不耐煩,早坐在了地上。聽到這句話,她像火燒了屁股似的一下子跳了起來。腦中頓時一片空白。
心裡有個聲音清醒的告訴自己,江南細作不過是尋她的幌子罷了。她不敢再僥倖的希望那個江南細作的上身有什麼記號。從聽到隊長下令的瞬間,她就明白,今晚要找的人一定是自己。
她茫然的望著前方的雲琅。隔了無數的人頭,她仍清楚的看到了他不耐煩的表情。不棄苦笑不己。他可以耐心的看每個女人的臉,對付男人卻用了最簡單直接的一招。女扮男裝絕對蒙不過去了。
不少男人脫去了上衣,那名隊長得了雲琅的示意。略一打量便放人出去。
不棄縮在隊伍的中後部,腳有點發顫。這方法就像剝白菜心似的。總會把她給露出來的。她想鎮定又無計可施,惶急的左右打量著,身體又往後縮了縮。
擋在她身前的人越來越少,不棄額間忍不住沁出汗來。她突然想,如果雲琅不把她交給東方炻呢?這個念頭讓不棄升出一線希望。
她情不自禁的朝著好的方向去想。雲琅是自己想找她呢?否則他不會用江南細作這個名義行事。他還會像從前那樣照顧保護她嗎?
不棄轉念之間想起雲琅用元崇的性命逼陳煜投降,又拿不準如果被雲琅找到的結果。
她愁苦的想,不管是哪一種,今天都跑不掉了,結果都一樣。
「你為何腰間會藏著刀?」那名隊長突然指著一個男子大喝一聲。
那名男子已經抽出刀朝隊長砍去,大笑道:「既然發現了我的身份,我也沒想著能生離此地!殺得一人夠本,殺兩人我賺一條命!想要我向偽帝投誠,某寧願戰死於此!」
他的武功竟然不弱,刀光淩厲狠狠砍下。
兩人距離隔得太近,那名隊長顧不得形象就地滾開,後背皮甲仍被刀鋒劃破。這時士兵們才反應過來,紛紛挺著長矛衝上去。
不棄鬆了口氣,雙腿無力,拍著胸口暗道,原來真的是抓江南細作。這一瞬間她同時決定,明天一早就離開烏家集。
眨眼功夫,那男子就被士兵裡三層外三層的包圍起來。他已經殺紅了眼,一個錯步竟然闖進了人群。見人就殺,也不管殺的是北魏士兵還是普通百姓了。
廣場上還沒有離開的流民頓時亂了,嚇得四散跑開。不棄見狀也悄悄的混在人群中趁亂往外溜。
「一個江南細作而已,沒我的命令一個人也不准放走!」雲琅提氣大喝了聲士兵們見他震怒起身,便紛紛散開,驅趕著廣場上的百姓重新聚攏。

虛驚一場

廣場上的士兵迅速的回歸崗位,又有七八人將那男人圍在中心。
也許是士兵臉上的肅殺,也許是方纔的打鬥。被聚在廣場上的人們蜷縮在一角,默默的注視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雲琅脫下身上石青色的外袍,露出裡面一身白色繡五爪單蟒的窄袖武士袍,英姿颯爽。他走到那男人身前,冷冷說道:「報上名來,本將軍不斬無名之輩。」
那男子身材高大,雖被人團團圍住面容卻十分鎮定。他上身血污傲然的望著雲琅。打量著雲琅身上那件王侯才能穿戴的繡蟒武士服不屑的譏諷道:「某乃隨州安王世子,江寧侯陳煒,大魏皇孫!穿上蟒袍也改不了商人的低賤!於公於私本侯都不容你。特渡江前來取你人頭祭我父王!」
眾人一聽這才明白過來。當日雲琅率飛雲騎在隨州阻斷關野大軍,是將封地在隨州的安王殺了。現在安王之人不安心呆在杭州為官,北上尋仇來了。
雲琅揚起頭哈哈大笑起來:「吾皇乃誠王孫。奪回本屬於自己的江山是天命所歸。江寧侯,時間回轉,我仍會殺你父王!你有本事便取我人頭罷!」
他喝開圍住江寧侯的士兵,自親兵腰間抽出一柄刀來。
江寧侯目中瞟了限烏家集,閃過狠絕之意。
刀光霍霍,兩人瞬間便揮出數刀。
江寧侯抱寧必死之心而來,刀勢淩厲,每每不顧自傷勇往直前。
數個回合之後,雲琅冷哼了聲,手中用力壓下,突然收刀。他借力憑空躍起,反手一刀狠狠砍下。
江寧侯見狀大喝出聲,用盡了全力揚刀抵擋。雙刀相交的瞬間,他踉蹌著後退數步,虎口被雲琅反劈的這一刀震裂,掌中鮮血淋漓。
四周士兵們頓時發出震天響的叫好聲。
不棄蹲在不遠處看在眼中,雲琅這一刀瀟灑之極。火光照耀下令她驚艷不已。她禁不住想,陳煜的武功能勝過雲琅嗎?
「你若投降,皇上看在同是皇族血脈可饒你不死!」
江寧侯聞言哈哈大笑:「你當人人都是東平郡王那般貪心怕死嗎?!」
聽到這句話,不棄腦中嗡嗡作響。她下意識的按住胸膛,壓住那裡湧出的心痛。她突然明白陳煜投降之舉帶給他的是怎樣的壓力。古時重信諾,言必稱忠義。縱然陳煜替東方炻打下江南,立下不世之功。他今生也必為清流唾棄,被世人看不起。
廣場上交手的雙方揮出一道又一道清影。雲琅的白色身影輕靈灑脫,英俊的臉洋溢著強大的自信。不棄盯著他,想起當日他威脅陳煜投降,突然間對雲琅產生了股極陌生的感覺。她是沒有什麼忠君思想的人,縱然覺得陳煜為了元崇棄她情有可原,心裡仍然有著怨念。
天底下所有女人都希望情郎心中自己是唯一,是最重要的人。但此刻不棄腦中滿滿都是陳煜波瀾不興的深邃雙瞳,瘦削的臉。她一抱之下方知他瘦得多厲害,他獨自一人承受了多少痛苦?
不棄原來一直覺得自己很可憐。前世不堪,後世坎坷。但陳煜比她好多少?他的母妃早逝。父王心裡只有另一個女人。他在望京城只能壓抑自己做一個與世無爭的閒散世子。這樣的閒散生活又被先帝打破,被東方炻打破。
她深深的同情起陳煜來。只覺得他活了二十年如此的不容易,如此的辛苦。怔仲間聽到廣場上爆發出一聲喝彩。
雲琅沒有再給江寧候機會,一刀緊似一刀。廣場上寒意閃動,聽到數聲雙刀相擊的聲音後,江寧侯被雲琅擊倒在地。
他惡狠狠的看著雲琅,大笑出聲:「雲琅,你以為我是獨自前來嗎?我知道武功不如你,想要殺你太難。所以我以皇孫之身為餌,我的侍衛則去劫你的未婚妻。」他略一停頓,從嘴裡一字字蹦出陰狠之意,「我要把她賣到江南最低賤的娼寮,讓最低賤的海客作賤她!我要你日日活在痛苦與恥辱中,方解我心頭之恨!」
雲琅咬牙切齒地說道:「你身為皇孫,卻與一女人為難。還有臉以大魏皇孫的身份為傲!想劫我的女人,別做夢了!小爺早防著這手了,你的人去一個死一個,去兩個就死一雙!」他說著手起刀落斬下了江寧候的人頭。
血噴濺在他的白袍上,雲琅殺氣騰騰的轉過身。目光冰寒的往廣場上被圍住的流民身上一轉,冷聲道:「你的主子已經死於我手,想替他報仇就自己站出來!」
江寧侯地位不低,他掩跡混在流民中,自然也會帶上自己人。人群頓時騷亂起來,生怕身邊會是江寧候的人。
雲琅提著刀一步步走近,目光充滿了噬血的冰寒。在他的目光威壓之下,兩名男子目光閃爍,突然發難,拔刀而起。
刀光閃過,地上又多兩具屍體。士兵們手中的長矛指著人群,雪亮的矛尖反射著火光,只要雲琅一聲今下,便動手刺死餘下的這幾十名人。
一個怯怯的聲音打破了沉靜:「將軍,我們不是刺客!」
不棄聞聲看去,卻是大威握住小威跪伏於地。
人們這才反應過來,紛紛跪地哭喊起來。不棄趕緊跟著眾人跪下,她埋低了頭納悶的想,難道是自己猜錯了?今晚的盤查真的是為了江南細作?
「本將軍絕不會濫殺無辜。」雲琅緩緩說道,「我數五聲,脫掉你們的上衣。搜身盤查之後便放你們離開。」
人群裡立時爆發出歡呼。時值八月,人們身上大都穿著單薄。一件中衣,一件外袍而己。廣場上已沒有女子,別說雲琅的命令是脫掉上衣,讓他們全脫光也不是多難的事。
不棄身邊的男子迅速的脫掉上衣,挨個被士兵搜身後離開了。她跪在地上,一片冰涼。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雙皂靴停在了她面前。他還是來了。
雲琅盯著跪伏於地不肯解衣的乞丐,心猛烈的跳動了兩下,又回歸原位。他清冷的問道:「你是江寧侯的人?」
不棄嘴裡含著顆光滑的鵝卵石,成功的改變了自己說話的聲音:「奴家與家人失散,不得已易釵而弁。並非江寧侯的同黨。盼將軍見憐。」
雲琅已有兩年多沒有見不棄,入耳的聲音柔弱陌生。他冷冷說道:「抬起頭來!」
不棄顫抖著抬起頭,用心收攝心神,不讓眼睛露出破綻。她只盼著人皮面具能瞞過雲琅的眼睛。
眼前出現一張陌生的臉,雖然汙濁不堪,卻難掩清秀。她迷茫而害怕的望著他,身體微微顫抖。
雲琅盯著她的眼睛。她雙目紅腫,佈滿血絲,哪有不棄雙眼的清亮璀璨。他失望的站起了身。風吹得火盆裡的光呼啦啦的飄忽,廣場上安靜異常。她不在烏家集,雲琅遺憾的想著。
不棄見狀,低下頭暗鬆一口氣,背心已然濕透。她顫聲問道:「將軍,小女子可離開否?」
雲琅揮了揮手。
不棄如蒙大釋,卻突然發現渾身發軟。她撐著地勉強站起。如果可以,她真想邁開大步飛奔離開。但是她不能。胸腔裡那顆心劇烈的跳動著。她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抱著發軟的腿鎮定走向河灘。
雲琅回頭看了一眼,便轉過了身。心中突然一跳,受了驚嚇的女子為何走得這麼鎮定?放了她,她應該跑開才對。他回頭喝道:「站住!」
他這一喝聲如雷響,不棄的神經瞬間崩潰。她心慌意亂的回頭一看,雲琅已邁開大步向她走來。
不棄雙股打顫,運河離她不過十丈。前面有幾名士兵守著,她如果開跑跳進運河會不會逃過一劫?如果開跑,雲琅的疑心便不會打消。她哀呼自己運氣不濟,怎麼就在今天遇到了雲琅!
心思百轉千回間,雲琅已來到她身前。
不棄往地上一跪,顫聲道:「將軍還有何吩咐?」
不是她想跪,是她腿軟。她心虛的不敢抬頭。
「你多大了?叫什麼名字?」
「稟將軍,小女子十六了。叫小紅。」
雲琅沉默了會道:「你一個姑娘家扮成乞丐也不是辦法。河邊傷兵眾多,正少人手照顧。你可願去幫忙?一天有十文工錢。」
原來是這樣,不棄放鬆下來,幾乎喜極而泣。她哽咽著說道:「小女子多謝將軍收留!」
「大姑娘家睡在流民中也不甚安全。我囑人這就送你去傷息處的雜役間住下。」雲琅說完叫來名親兵低聲吩咐幾句,轉身便走了。
碼頭上除了值守的士兵,別的漸漸離開。不棄癱坐在地上,半晌站不起來。
雲琅的親兵笑嘻嘻的伸手扶起她道:「小紅姑娘莫怕,我家將軍實是心善之人。」
不棄勉強笑道:「多謝大哥了。你們等我片刻可好?我去拿包袱。」
見他點同意,不棄轉身便往河灘走。風一吹,濕透的衣裳涼嗖嗖的貼在背上。不棄張嘴打了個噴嚏,將嘴裡含著的鵝卵石噴了出來。她喃喃說道:「以後天天見他,沒病也要嚇出病來。」
她進了自己的窩棚,回頭看到遠處碼頭邊上等候她的親兵已變成個模糊的黑影。不棄心一橫,貓腰往運河邊摸去。她水性好,打算順著河水遊到下游上岸,繞過烏家集另找地方藏身。

陷入漿糊的雲琅

折騰了一晚上,河灘地裡的人們都困極睡了。不棄小心繞過一座座窩棚往河邊走。
「哥哥,你做什麼去?」
不棄又被嚇出一身汗來。她回頭看到是大威,便笑道:「我出恭!」
大威從地上爬起來道:「我也去!」
不棄哭笑不得,見大威已經走了過來,只得埋頭繼續往前走。
到了河邊,不棄指著一叢蘆葦道:「我去那邊。」
她正要走,大威突然抱住了她的腰猛的將她撲倒在地,嘴裡大喊出聲:「抓江南細作!」
不棄被他摔得腦袋發暈,氣極罵道:「你胡說什麼!」
她伸手就去推大威。大威十三歲,已有幾分力氣,牢牢的抱住她繼續大喊。不棄伸手便打,見流民已被驚醒,碼頭上一溜火把向河灘邊湧來。她又驚又怒,掙紮著將大威推開,一腳便踢了過去。
「抓江南細作!他不是乞丐!」大威平時見不棄懶洋洋的行乞,又經過今晚一事。心裡疑心已起。雲琅要替他尋父,在心裡是英雄是恩人。他存了報恩的心,哪肯放過不棄。摔倒後又朝不棄奔來。
「小免崽子!」不棄潑口罵道,飛快的奔向運河。
這時一名巡夜的士兵從左側包抄過來,橫過長矛狠狠的攔腰一掃。不棄猝不提防,被重重的擊倒在地。
她被打得頭暈眼花差點閉過氣去,無力的趴在地上喘氣。招頭間,雪亮的矛尖已對準了她的咽喉。
不多時,碼頭上士兵悉數趕到。雲琅那名親兵板著臉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不棄趕緊叫屈:「我不過是想來河邊出恭。他便汙我是江南細作。」
「他一定是!」大威指看不棄說道,「他說他是乞丐,但我和弟弟與他在一處乞討,十來天裡他只豎著耳朵聽碼頭來的消息,根本就不向過往的人行乞。有時候明明他一文錢都沒討到,他卻有包子吃。他一定是假扮的乞丐!」
不棄聞言氣得險些暴跳起來。她不專業?他居然說她討飯不專業?她狠狠的瞪著大威,眼神盡去迷茫與怯意,亮若星辰。瞬間那張只堪稱清秀的臉亮了起來那名親兵驚詫的看著她的眼神,當機立斷道:「綁了她去見將軍!」
「我不是江南細作!」不棄急得大喊起來。
那名親兵冷笑道:「姑娘的聲音怎麼和廣場上聽起來不一樣?」
不棄一呆,才發現自己心急之下竟然忘記掩飾聲音。她苦笑著想,居然是被個孩子發現了端倪。
親兵和藹的問大威:「你說小紅姑娘是江南細作,可願與我一起去見將軍?」
大威眼睛一亮,拍手叫起來:「大叔,你喊她小紅姑娘?他,她明明說過她叫花十!」
不棄徹底無語。
雲琅只需聽到花十這名字,不用看就知道了。不棄眼珠一轉從脖子上取下東方炻可出入宮禁的玉牌握在手心,在親兵眼前一晃,大聲喝道:「還不退下!」
親兵在雲琅處看到過同樣的進宮玉牌。只不過不棄手中那枚雕了條龍,這是皇帝御用出入宮禁的玉牌。他額間頓時沁出汗來,下意識的便要下跪。
「慢!」不棄冷冷的攔住了他道,「我還有要事在身!」
她瞪著親兵,抬高了下巴。
親兵惶恐的轉過身喝斥道:「都散開!一場誤會而己!小紅姑娘請隨在下來。」
不棄瞥了大威一聲,哼了聲。她大搖大擺的跟在親兵身後,小聲的說道:「我奉旨南下查江寧侯之事,不要聲張!」
親兵低聲答道:「是,大人!」
兩人上了碼頭,不棄悠然說道:「我在高昇客棧包下了天字一號房,你這就去稟報雲將軍,讓他來見我!給我牽匹馬來!」
親兵自然遵從。服侍不棄上了馬後,他從懷裡拿出一枚竹脾道:「鎮上宵禁,姑娘憑我家將軍的權杖可通行無阻。」
不棄瞟了眼竹牌,上面烙著飛雲令三字。真是意外收穫啊!她高興地將權杖放進了懷裡,揚鞭策馬。
江寧侯混在流民中,居然欽差也喬裝改扮成了乞丐。親兵被不棄手裡的玉牌震住了。不棄前腳離開,他趕緊去找雲琅。
不棄根本沒有在客棧包房間。她滿意的想,她現在就要憑這枚權杖離開烏家集。
一路遇到巡邏的士兵,不棄高舉雲琅的權杖便被放行,果然暢通無阻。
走了一會她遠遠的看到設在烏家集外的關隘。不棄鬆了口氣。她只要出了這道關隘,雲琅想要找她,就難了。
馬衝到關隘處,不棄放緩了騎行。
「來者何人?下馬!」關隘處的守軍喝道。
不棄跳下馬,笑逐顏開的牽馬前行,亮出權杖道:「在下有任務在身!」
守軍接過權杖看了看,狐疑的打量了下不棄的穿著打扮,態度和緩了起來:「公子請隨小的來,守衛大人在棚裡,待他驗過便放公子走。」
不棄皺眉喝道:「我有要事在身,耽擱不得!」
守軍低聲下氣的說道:「將軍有今,幾持權杖出關隘都得由守衛大人驗過。」
不棄無奈,只好跟著他走進一旁的木棚。
門推開,裡面燈光流洩出來。棚內空無一人。不棄心裡大驚,正要轉身,後頸處傳來巨痛,眼前一黑就暈倒在地。
那名守軍用刀柄敲暈她,笑嘻嘻扯出繩子將不棄綁了起來,哼著小曲道:「將軍果然沒有猜錯,今晚有人想出烏家集。侯老三眼拙了,竟然把飛雲令交給了你。回頭看將軍不打爛他的屁股!」
眩暈漸去,不棄隱約覺得臉上發癢。她慢慢睜開眼睛,猛然看到雲琅坐在身前,正收回他的手。他手指間正拎著張人皮面具。
不棄懊惱的想,還是被他發現了。她正想坐起身,這才發現自己被綁著,便垂下眼簾道:「你原來早就發現我了。為何不當場拆穿?」
雲琅把人皮面具扔開。床頭櫃上放著只銅盆,他擰了帕子細心的擦拭著不棄的臉。動作輕柔,徐徐不迫。
不棄扭開頭道:「你綁著我做什麼?綁久了血脈不通我的手就要廢了!」
雲琅用手掌定住她的臉。熱熱的帕子覆上來,擋住了不棄的聲音。然後替她解開了繩子。
不棄活動了下手腕,見雲琅仍一言不發盯著她,心裡禁不住有些害怕。
兩年不見,此時近在咫尺,不棄終於看得清楚。燭光下的雲琅已消褪了從前的稚氣,朗眉星目,俊逸非凡。只是臉上比莫若菲多出一絲英武之氣。
他安靜的回視著,讓不棄漸漸低下了腦袋。她嚅囁的解釋道:「我只是不想讓東方炻找到我。」
雲琅唇問溢出絲嗤笑:「你是怕進了宮,就再也出不去了?」
不棄怔了怔,抬起頭道:「對。我不想和東方炻在一起。我不想進皇宮做他養的家雀兒!雲琅,你放我走吧!」
「你想和誰在一起?蓮衣客?陳煜?」雲琅緩緩吐出這句話來,心裡又一陣難受。他驀得捏住不棄的下巴逼視著她,「你瞞得我好苦!我卻傻得還想找蓮衣客替你出氣報仇!你和他在望京時就暗通款渠了是吧?你進王府時我替你擔心不已,誰曾想到你表面為難,實則卻是滿心歡喜的去見心上人。花不棄,你當我是傻子隨意戲弄?放你走?聰明如你,我若想放你走,又何必暗中擒了你回來!別做夢了!」
下巴被他捏得生痛,不棄揮手便想打開他。雲琅飛快的擒住她的手冷冷說道:「你當初看中他什麼了?王爺世子?武功卓越?他現在生死不由自主,是我的俘虜!實話告訴你,陳煜去了江南就回不來了。」
不棄大驚:「你們利用他去收服江南王公貴族,還要害死他嗎?」
雲琅只是冷笑。
不棄怒極:「你怎麼變得卑鄙?他是你的俘虜嗎?如果你不用元崇的命威脅他,你真的能擒住他?他與你有何冤仇,你要這樣算計他?」
雲琅被她說得怒氣翻湧,一把將她箍進懷中。他低頭看著她染滿怒氣的眼神,心窩裡一陣透心的涼。他對她那麼好,她心裡從來沒有他。她為了陳煜斥責他,她從來沒有想過他有多麼難過。兩年不見,她沒有問過他一句。一提到陳煜,她就對他怒目而視。
雲琅心灰如死,低頭便吻住了不棄的唇。柔軟冰涼的唇瓣是世間最誘人的毒,腦中彷彿有道熱流噴出,雲琅強悍的撬開她的牙齒,長驅直入。
他的強吻令不棄呼吸困難。她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他吸進了嘴裡。她像條被扔上岸的魚,肺裡的空氣被他壓搾得乾乾淨淨。不棄眼角不知不覺沁出一滴淚來突然間雲琅鬆了手將她推倒在床上,站起身急步走出了房門。
不棄長長的透了口氣,腦袋一片空白。她伸手按住嘴唇,心裡又是一悸。雲琅難道還是忘不了她?
她飛快的下了床走向門口。透過雕花格子,她發現外面是座很小的花園。門口站著好幾名士兵。
不棄拉了下門沒拉開,知道外面鎖住了。她又走向窗戶,同樣被關得緊緊的。她無奈的回到床邊坐下,望著流淚的紅燭無語。
她突然想起東方炻來,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
她立下賭約騙過東方炻,他現在該有多麼憤怒?東方炻可不比雲琅,那廝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如果雲琅將她送回望京,東方炻寧肯打斷她的腿也絕不會讓她離開皇宮半步。不棄心裡有寒風嗖嗖飛過。
她摸著脖子,除了那枚九叔的黑玄珠,玉牌和金印都被取走了。雲琅對她有怨氣,對陳煜有怨氣,她實在看不透他的心思。不棄沮喪的想,如果雲琅要送她回望京,她該怎麼辦才好。
雲琅大步離開,拐了個彎腳步便放慢了。他撐住迴廊,無力的坐下。他怎麼會親吻她?親吻一個不喜歡他的女人?
兩年不見,她的臉變得比從前更美。那雙染滿怒氣的黑葡萄似的眼睛重重的壓在他心上。他是受了那雙眼睛的蠱惑才會腦袋犯暈吻了她吧。
雲琅眼前一會兒是不棄伶牙利齒的和他鬥嘴的畫面。他說不過便強吻了她的額頭,笑嘻嘻的說將來娶了她隨便欺負。他又想起不棄病了瘦弱的躺在廓下,期盼地望著藍天白雲間飛翔的鳥兒。
天就快亮了。黎明前最黑的時光裡,院子裡的燈籠悉數吐著光明。雲琅恍惚問又回到那一年的元宵節。他替她掛了滿院燈籠,照得淩波閣璀璨生輝。
他又彷彿看到不棄握著染血的兔兒燈,含糊的說著要穿白色的嫁衣。
她無意中滑下的那滴淚瞬間澆滅了他所有的慾望與怒氣。他就想起那一次他放了蓮衣客去見她,她卻暈倒在廊下時眼角滑落的淚滴。讓他的心變得酸楚難耐,只得狼狽的推開她匆匆離開。
他捶了捶腳用力地打得胸膛砰砰作響。彷彿只有這樣做才能驅散心口泛起的酸痛。
「不棄,你為了他恨我?你可知道我不當面拆穿你,就是不想讓皇上知道你在烏家集?」他喃喃說著,苦澀難耐,閨上眼無力地靠在了廊柱上。
隔了良久,他聽到親兵的腳步聲從月洞門走過來。雲琅睜開眼睛,站直了身體喝道:「何事?」
親兵見他沉著臉,心裡打了個突。大家都知道雲老爺子親去藥靈莊提了親。林姑娘將是未來的將軍夫人。親兵也不敢怠慢,磨蹭了半天終於還是跑來告訴雲琅:「將軍,林姑娘已來問過很多次了。她在前面院子涼亭裡等。」
雲琅失神的想,怎麼忘了,他還有個未婚妻子。他懶心無腸的道:「知道了。雲七,你是我從雲家堡帶出來的人。自小就在我身邊服侍。你要記住,你是我的人,你的忠心只給雲氏。」
雲七單膝一跪道:「小人只是將軍的親隨。只是林姑娘她,她已經等了一夜。」
他沒有接著說下去。藥靈莊的林家四小姐為了雲琅不遠千里南下。那麼嬌滴滴的小姐等了自家將軍一晚上,他怎麼也不好意思冷著臉不替她通傳。
雲琅心裡自然明白。他回頭看了眼回廓盡頭的那間房子,輕聲說道:「雲七,今日之事不得向任何人提及。包括老爺子!」
「是,將軍!」雲七正是在關隘敲暈不棄的那名守軍,嘴裡雖然應下了,心裡卻有了疑惑。為什麼他抓回來的那個女人連老爺子都要瞞著?
「你給我盯好了這座院子,誰敢無令闖入,格殺勿論!」
「是!可是……這裡離林姑娘住的院子近,她若好奇……」雲七吞吞吐吐的說道。未來的少夫人硬要闖進來,他難道敢殺了她?
雲琅板著臉喝道:「要我說第二遍?此間不得有絲毫消息洩露出去!如果有人無令敢進院子一步,我就要你的腦袋!這是軍令!」
雲七暗暗咋舌,瞟了瞟身後的院子越發心疑,看模樣打扮就是個普通的姑娘,她是什麼來頭?竟讓將軍如此看重。見雲琅瞪他,雲七縮了縮脖子道:「小人遵令!將軍,侯老三在外堂跪著,怎麼處置?」
雲琅想了想道:「三十軍棍!罰他識人不明。我的飛雲令是隨便可以亂送的?叫他把嘴閉好了。」
「小的替候三謝將軍不殺之恩。」雲七欣喜的回道。權杖如果送到了敵人手中,怕是要出大亂子。侯三此舉已是砍頭的重罪。只挨三十軍棍算是小懲了。
雲琅負手默默的順著迴廊前行。他出了月洞門,看到院子裡的涼亭火燭還亮著。雲琅揉了揉眉心,便走了進去。
亭中林丹沙披著他的披風趴在石桌睡著了。紅燭堆起層層淚滴,她側著的臉嬌俏無比。一角擺著個小炭爐子,瓦罐擱在上面冒著熱氣。
雲琅猶豫了下,伸手推了推林丹沙。
林丹沙崢開睡意朦朧的眼睛,一下子綻開了笑容:「雲大哥,你才忙完啊!」
「回房睡吧,別著涼了。」
林丹沙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她站起身喜滋滋的說道:「雲大哥,我熬了燕窩粥,給你端來了。天都快亮了,你忙了一宵,肯定餓了吧?」
她的聲音讓雲琅煩躁不已。他回過頭,見林丹沙揭開瓦罐,從裡面把燕窩粥端出來放在他面前。手指似乎燙著了,放下碗便摸著耳朵,卻笑瞇瞇的瞧著他。她眼睛下面有抹疲憊的神色,看樣子,她也一夜未睡。
雲琅覺得自己像陷進了一團漿糊裡。他呆呆的坐下,拿起勺吃了一口。
「好吃嗎?我會做很多藥膳,以後做給你吃!」
那口燕窩便卡在了他喉間,嘗不出半點滋味來。雲琅有些鄙視自己。如果不為林丹沙的名節負責便算了。既然定下了親事,他為何對她仍無法一心一意?
林丹沙見雲琅默默的吃完一碗粥,臉上笑容更加燦爛:「是抓了江寧候的同黨回來嗎?我聽說雲七抓了人回來。」
她說著便往西北角落裡的院子瞄了一眼。
那處院子是雲琅的住處,昨晚折騰一晚後,她不時來打探雲琅是否回來的消息。才走到月洞門就被士兵攔住了。林丹沙好奇的想,雲琅要去的方向是客房,他將自己的房間讓給了什麼人住?還調兵守著。
雲琅推開碗,臉一沉道:「這是軍務,你不要瞎摻和!嗯?」
他突然變臉嚇了林丹沙一跳。她訥訥說道:「我以為如果是江寧侯的同黨,應該關在大牢裡?這才多嘴。」
「人犯很重要。別再打聽了!」雲琅訓了她一句後想起強吻了不棄,臉禁不住有點發燙。他扭開頭道:「你也去休息吧。接戰報明日還有傷兵送回來。會很辛苦。」
林丹沙回過神笑了:「我來此就是為了助大哥一臂之力救治士兵。醫者怎敢言苦。倒是雲大哥你別累壞了身體。」
說著她就看到雲琅手背上有道傷口,林丹沙心裡一急,握住雲琅的手便問道:「今晚和江寧侯打鬥時,他沒有傷著你吧?」
「沒有,被刀芒劃破了一點肌膚而己。」雲琅觸電一般縮回了手。這道傷口不是和江寧侯打鬥時弄傷的,是不棄掙紮時指甲劃的。他再不想和林丹沙呆下去,站起身說道:「我回房休息了。多謝你的粥。你也早歇著。」
他逃命似的大步離開,沒看到身後的林丹沙的眼神。
她是醫者,一眼就看出雲琅手背上那道紅痕不是刀傷,倒像是被撓傷的。而且是才被撓傷的。他的院子裡的人犯是個女人?
雲琅回來後就一直呆在那邊院子裡,是什麼女人重要到不送牢犯關在他的院子裡?沒有被江寧侯的刀砍傷卻被她撓傷了。她為什麼會撓傷他?數個疑問冒出來,林丹沙咬著嘴唇頓時不安起來。
她離開涼亭回了房間。東方泛起魚肚白,她仍無睡意。
她要怎樣才能名正言順的進那座戒備森嚴的院子看個究竟呢?林丹沙趿著拖鞋在房間裡思索著。
她的目光停在藥箱上,眼睛一亮,嘴角泛起了笑意。

第二日,看守院子的士兵覺得臉上有點癢。一撓之下起了大片紅疹。看上去煞是嚇人。緊接著發起了高燒。雲七也跟著倒下。
雲琅得知情況後嚇了一跳。他本來是不好意思再去見不棄。這時什麼也顧不得了,一個人進了院子。
推開門他就看到不棄滿臉通紅躺在床上,已燒得人事不醒。才一晚,怎麼會變成這樣?雲琅呆呆的看著不棄,瞬間就想到不棄中毒時的情景。
「雲大哥,你快出來!再留下去會被傳染的!」林丹沙不知何時已來到了門外。她的臉上蒙著塊絹紗,掩住了口鼻。她著急的看著雲琅,目光自然落在房中床榻上的人身上。隔了那麼遠的距離,她只看到一個瘦瘦的女子躺著。是花不棄嗎?天底下只有花不棄才能叫雲琅這般動容。
他居然找到了她!林丹沙心裡黯然。
雲琅快步走出,急聲問道:「可有辦法?」
林丹沙在茶水吃食裡放了藥物。要治好自然也不是難事。
她焦急的攔住雲琅道:「雲大哥,趕緊把這座院子封起來。否則蔓延開去,整座烏家集都逃不掉。估計是那些傷兵傳出來的。大哥已經去研配藥物送到河邊棚區去了。咱們府裡也要有所準備才是。」
雲琅心裡只擔心不棄。扔下一句話:「我就在這裡。你配好藥物送來吧。院子裡的人一日不好,我也不出來了。」
「可是雲大哥,你是飛雲騎的統帥,你怎能為了一個人犯以身試險?讓我進去瞧瞧吧!我是醫者,我有把握。再說,屋子裡的是女子吧?我也方便照顧她。」林丹沙壓住湧起的酸意,柔聲勸道。
雲琅猶豫了下輕聲說道:「是不棄。丹沙,你一定要治好她!」
林丹沙拍了拍他的手溫和的說道:「是不棄啊,我不會讓她有事的。你放心吧。」
雲琅擔憂的看了眼不棄,低聲說道:「皇上要找她。這事你別說出去了。」
原來她是東方炻要的人。林丹沙心裡一鬆,笑著答應下來。

和林丹沙過招

陽光透過窗欞照進屋內,形成長長的光柱。那些浮在空中的塵埃在強光之下無以遁形。
不棄躺在靠窗的軟榻上。她換了件綠色的軟煙羅,頭髮洗過了披在了肩頭。
流海被剪得亂七八糟的,半瞇縫著眼睛望向窗外,慵懶如貓。
雲琅站在門口一時之見竟是癡了。
她已經不再是那個穿著青布棉襖跪在一條癩皮狗旁放聲大哭的鄉下丫頭,也不是在海棠林裡得理不饒人狐假虎威的囂張女子。她就像驟雨初歇後滾動著晶瑩水珠的荷,清新得令人賞心悅目。
不論是陳煜還是東方炻都沒有瞧見過不棄落魄時的模樣。莫若菲見過,但他對不棄絕沒有那種非分之想。只有雲琅,從藥靈莊被不棄逼得鈷狗洞開始,她每一個階段的變化都盡收眼底。無法不感慨,無法不傾慕。
陽光從窗口直射在不棄臉上。室內偏暗,她那張臉便顯現出晶瑩之色。精巧渾圓的耳垂幾乎接近透明,呈現出淡淡的粉紅色。
雲琅下意識的看向了她的嘴唇。典型的櫻唇,小巧精緻。沒有抹胭脂,一抹自然的粉色。他的心突得急跳起來,俊臉漸漸染上了層紅暈。但雲琅並不後悔吻了不棄。如果重新再回到那晚,他還是會重重的吻她。
林丹沙端著藥碗走過回廓,溫柔的對沿途把守的士兵略一頜首,輕盈的走過。所有飛雲騎都知道她會是未來的將軍夫人,目光中都給予了她足夠的尊敬。她很喜歡。
才走過轉角,林丹沙就瞧見門口佇立的雲琅,她停下了腳步。從她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瞧見雲琅的背影。但是她細心的看到了雲琅垂下的手,已緊握成拳。
他為什麼不進去?為什麼會緊張成這樣?林丹沙不敢想下去。
她堆出笑容,放重了腳步。在雲琅回頭的瞬間,她已看到他臉上一閃而過的尷尬。
雲琅搶先開口問道:「雲七他們如何了?」
林丹沙自然不會傻到去質問雲琅。她柔順的回道:「都無事了。不棄只需要再服兩天藥靜養幾天就能恢復。大哥對傷兵那處也做了應對的安排。以防有疫病蔓生。」
雲琅嗯了聲道:「煩你多照顧了。只要疫病沒有蔓延就好。我還有事,你照顧花小姐吧!」
他錯身而行,讓林丹沙頗有些想笑。什麼時候雲琅會這樣稱呼不棄?她忍不住喊住雲琅道:「不棄的病才好,去望京路遠,需要多休息幾日才能啟程。」
雲琅吃驚的回頭:「誰說她要去望京?」
林丹沙也吃驚的說道:「你不是說她是皇上要找的人?我便囑藥靈莊回望京的管事捎信給莫相,說你找到不棄了。」
雲琅的臉瞬間變得蒼白。他深深的望了眼林丹沙,什麼話也沒說,扭頭就走了。
林丹沙一口濁氣吐出,心裡總算舒服了。她收拾好情緒,眉梢揚著笑意邁步進了房門。
這些天雲琅都避著和她直接照面。她也不想提及那晚他吻她的事情。更無從得知雲琅究竟在打什麼主意。她支起耳朵聽完門二人的對話,便愣住了。雲琅原來沒有打算把她交給東方炻。他雖然抓了她回來,他還是狠不下心送她去望京。
這個傻子心裡想些什麼呢?他難道不知道藏著她或放了她讓東方炻知曉都是抗旨的大罪嗎?雲家再忠心,東方炻再禮賢下士,他都不會大度得會饒過雲琅的忤逆。一念至此,不棄的鼻子又開始發酸。
「不棄,趁藥還是熱的,趕緊服了。」林丹沙拿出藥碗放在一旁的幾上,眼底有著驅不散的擔憂與憂鬱。
不棄展顏一笑,伸手端起藥碗痛快的喝下。她舔了舔嘴角的藥漬,微笑道:「四小姐,你可是怕雲琅生你的氣?」
林丹沙笑道:「我不是怕他生氣。他心裡怕早就氣炸肺了。但他縱然生氣,我還是要把他找到你的消息傳回望京去。」
不棄歎了口氣道:「你沒做錯。如果東方炻知道雲琅藏了我,他沒有好果子吃。你已經和他定了親,維護他也就是維護你自己。」
「你何不再說明白一點?」林丹沙雲淡風輕的笑著,眼睛裡流洩出一絲幽怨,「他喜歡你。我當然要想盡辦法絕了他的心。我不會殺你,送你進宮做東方炻的女人才能讓他一輩子死心。」
林丹沙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想尋個家世好,人才好的嬌憨小姑娘了。她的眉梢眼底都流露出一絲穩重與內斂。不棄略想了想便笑道:「其實從前在藥靈莊就聽人說府裡真正管事的是四小姐。四小姐自然有手段能讓雲琅縱然生氣卻又罵不出口。只是這般做在明處,你不怕將來他對你始終無法真正的親近?」
林丹沙笑了。她笑了會兒道:「不棄,當年我爹其實是衝著去攀信王爺的高枝認了你做義女。你喊過我一聲姐姐,我叫過你一聲妹妹。我不妨告訴你,縱然將來他怨我,我也要這樣做。如果你還念著雲琅對你的好,你就不要從他手裡逃走,給他帶來禍事!」
「我答應你。」不棄乾脆的應下,轉開了話題,「這次是四小姐下的藥吧?否則怎麼會來得這麼快這麼猛。」
見林丹沙端碗的手哆嗦了下,她便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不棄直截了當的問林丹沙也沒有別的意思。她只是怕林丹沙給她喂點什麼慢性毒藥,要了她的命。
「四小姐,你與雲琅定了親。我是東方炻要的人。如果我進宮做了他的妃嬪,以後你們就都是我的臣子了。」不棄閒閒的又補了一句。
「你放心,我不會下藥害死你的。不錯,引發高燒出紅疹的藥是我下在茶水裡的。我只不過是好奇他留了個什麼樣的女人住進他的院子。」林丹沙苦笑,「他不過是為了我的名節才上門提親。這兩年江北打仗,我這次藉著醫治傷兵的藉口來烏家集,卻是兩年裡第一次見到他。我總覺得和他之間隔了點什麼。我千里為他而來。他卻沒有驚喜。」
她的語氣裡充滿了哀怨,不棄同情的看著她。沒有思念的婚姻是什麼?相敬如賓麼?她想起自己和陳煜相見,心總是會跳得很急,總會很雀躍,總會激動。
哪怕陳煜初初涼著她,不理睬她。他卻會因為東方炻而破功,偷偷的跑來送雞腿給她。
林丹沙怔怔的的盯著不棄,她臉上浮現出一股夢幻似的笑容。林丹沙輕聲道:「你笑起來真好看。」
不棄回過神,沒有再說話。
林丹沙收拾好藥碗告辭離去。她走到門口突然回過頭道:「不棄,你剛才想的人不是東方炻?」
不棄愣了愣,咧開嘴笑了:「對,不是他!」
林丹沙悵然的望著她道:「是東平郡王嗎?」
不棄詫異的揚了揚眉。雲琅是不會告訴林丹沙的,她從何而知?
「你中毒假死後他來莫府,非要開棺驗屍。那眼神像似要殺人。我一直覺得奇怪,在小春亭,他明明為了維護柳青蕪喝斥於你,怎麼轉眼就變得極為看重你似的。如果你心裡念著的人不是東方炻,便是他了。你倒底比我勇敢,他是你的哥哥呢。他現在做了征南大將軍,皇上知曉,會殺了他的。」林丹沙不知是茨幕還是感歎。
不棄忍不住說道:「四小姐,你不用萬般提醒我一定要進宮嫁給東方炻。陳煜不是我哥哥,莫若菲才是。我那個便宜爹爹不是信王爺,是莫家老爺呢。」
她看到林丹沙吃驚的張開了嘴,不棄宛爾一笑,譏道:「我縱然做不成金枝玉葉,還是出身豪門。莫若菲這麼急著找到我,不也是這個原因?他經歷了被先帝抄家滅族的禍事,莫氏一族已被連根拔起,他從前是商人,在朝中素無地位。仗著軍功做了相爺,如今能把自己的妹妹嫁給皇帝,正符合他的商人本質。你林家與莫家同坐一條船,所以以四小姐的心機,瞞著雲琅送信給京城,是一石二鳥之計。既能讓雲琅死心,還能助莫若菲官運亨通,一世富貴。我沒說錯吧?」
林丹沙看了她良久,感慨道:「你讀書識字都還是我教的。當初隻想把個野丫頭教得知幾分禮儀訓。沒想到你竟然有如此造化。」
不棄懶洋洋的回道:「承教了。四小姐,我之所以對你說這番話,是看出你對雲琅還有幾分真心。否則,要我瞧著他娶了你,我是不肯的。」
「不用你操心了。本來不想說的。現在告訴你也無防。我已經打算退掉這門親事了。我也不想對他用心機。」林丹沙說完心裡又輕鬆了些,看到不棄吃驚的模樣,她總算好過一些了。
她嫣然一笑,消失在房門口。
退親?林丹沙要退掉和雲琅的親事?不棄被她的話震得有點暈。林丹沙明明是愛上了雲琅,她使手段,用心機,為何到頭來卻要退親?
想了一會兒沒想明白,不棄便止住了思緒。經過這番談話,她註定是要去望京的了。與其擔心他人,倒不如好好想想她該如何承擔東方炻的怒氣。
一會兒是東方炻,一會兒又擔心在江南的陳煜。她突然又想起在莫府的小蝦不知如何了。前景彷彿是一團亂麻,理不清。

望京城裡的小故事

曾被一火把燒光的望京莫府正在大興土木。封為忠義候的雲鐵翼憐莫氏被誅特意去求了東方炻。
「我軍正在南征,豈能在這個時候征民夫重修宰相府?再說江南打仗開支巨大,江北整治也需要銀子。一家之宅安能與軍國大事相爭!」莫若菲是一定要重修望京莫府,重建宗祠的。他覺得現在不是時候。而且他也不想動用國庫或東方炻荷包裡的銀子。方圓錢莊已經再次運轉起來,莫若菲想以後自己賺了錢再修。
這個官位是靠他在戰場上打下來的。從前是商人,他便知道當官的好處。現在身居高位,他卻不想因此被彈劾。
東方炻瀟灑笑道:「莫再推辭了,賞罰分明方能治軍。順便讓江南的人都知道江北如何富庶。」
莫若菲是聰明人。他聽明白了東方炻的話。如果江南的人知道東方炻寬懷大度,必起投誠之心。戰事吃緊,他一國之相爺還能悠閒的建自家宅邸,說明什麼?有錢,有時間,有信心,可以陪你們慢慢打。他謝過東方炻,不再推辭。
九月秋高氣爽。藍天如洗,澄碧幽深。
一群鴿子繞著殿宇上的飛簷盤旋。東方炻站在玉階之上,明黃的衫袖輕輕飄動。他的目光望向出宮的方向,眼裡有著一絲內疚。「莫相家族被先帝誅盡,送二十名美人與他。另外再從內庫撥黃金三萬兩。令禮部營造司迷人去,必務在半年之內建好。」
站在東方炻身後的女官謹姑姑恭身應了。她自小看著東方炻長大,是她的奶娘。答應下來之後忍不住道:「這兩年征戰,幾乎耗盡了家裡多年積攢的銀子。
江北初定,又免稅賦三年。江南的銀錢又運不出來,三萬兩黃金要把皇上的私房錢掏光了。」
東方炻回過頭,看到謹姑雙鬢白髮漸生,臉上頗有些憤憤不平。他啞然失笑道:「姑姑是怕我窮了?這天下都是我的,雞生蛋總要有時間。」
謹姑姑掩口笑道:「是奴婢小氣了。皇上待莫相真好,將來別的臣子沒得到皇上的私房錢怕是要嫉恨死莫相了。」
「哈哈!」東方炻被她的揶揄逗笑了。
謹姑姑走後,東方炻的笑容一點點收斂殆盡。他喃喃自語道:「替他重建莫府,重修宗祠。他日殺他之時,他也可以有臉去見莫家的先祖了。」
只是為了不棄而錯殺莫若菲,她又在哪兒?她是在騙他嗎?
東方炻很為難。他記得外祖爺自小的話,他是上位者,當剝離自己的情感明斷是非。不棄的失蹤不見只有兩種結果。一是她對他撒了謊,她根本就沒有往望京走。二是她離開他之後出了事。
他不願相信不棄出事。結論就只能是她對他撒謊,躲起來了。
但是東方炻並不生氣。他問自己為什麼得出這個結論卻不生氣。答案也很簡單,他的心明白的告訴他,只要不棄平安,她撒謊騙他又算得了什麼。
「這天下終歸會是我的。」他微笑著想。天下都會是他的,只要不棄還在大魏的土地上他會找到她的。

莫若菲帶著小蝦來到莫府的廢墟。
依然穿著純白男式寬袍的小蝦負手望著那片廢墟,神色冷漠。
「我在這裡生活了十來年。讀書習武經商。我的母親與莫伯在先帝下令誅族時一把火燒了松柏林。他們死在宗祠裡,做鬼也是莫家的人。」
「我不知道你在江南司馬家過的是什麼生活。好像你也讀過很多書,也一樣習武。」
「到望京半月有餘,小蝦,我只是想知道那首詩你從何得來。」
莫若菲玉顏如花,眼睛裡閃動著一份渴望。站在莫府的廢墟上,他彷彿又回到崢開眼睛的時候。全世界只剩下了孤單的自己。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他希望小蝦就是前世的小不點。可以有一個人能懂他的心境。
小蝦恪守著不棄的囑咐,一直淡然以對。
不棄說:「他是個疑心很重的人。送上門去的,他心裡不踏實。」
不棄還說:「日日對著你,卻得不到答案。他耐心消失的時候,你便可以理睬他了。這樣,他才會如獲至寶的珍惜。」
見小蝦仍然沒有反應,莫若菲揉了揉太陽穴,眼裡飄過一絲戾氣。他盯著小蝦冷冷說道:「你不想承認也無妨。我就和你沒有半點關係。你想見元崇嗎?現在只有我能幫你!」
元崇,那個傻呼呼翻牆進柳林的男子。被她打得狼狽不堪卻口口聲聲說喜歡她。小蝦目中洩出一片溫柔之意。
莫若菲瞧在眼中,頓時有了底氣:「如果你回答我的問題。我便帶你去見他。」
小蝦揚眉看向他,薄薄單眼皮裡飛出一絲詢問。
元崇在天牢。他是控制陳煜的棋子,豈是誰想見就能見的。
「我能帶你去見他。」莫若菲哼了聲道:「你好好想想吧。我不過是看在故人的份上才對你一再遷就。」
小蝦得到他的保證之後冷笑道:「故人?我的記憶裡從來沒有你的臉!」
莫若菲的臉在瞬間失去了血色,望著她的眼睛似悲似喜。他顫抖著手想擁抱小蝦。看著眼前這個如雪後晴空般美麗淡漠的女子,又感到陌生之極。他閉上眼睛,心跳得那樣急。他艱難的問道:「你的記憶……你記憶中是誰?」
小蝦淡漠的說道:「我時常記起一個男人。濃眉大眼,穿著打扮十分怪異。他手腕上紋著一隻烏。他經常喝醉,醉了總會打罵一個女孩子。那女孩子哭著叫他山哥。」
半月以來從來不回答他任何問題的小蝦,一句話便把莫若菲的記憶推回到了前世。他耳邊彷彿響起小不點的哭叫求饒聲。他又看到她穿著紅色的羽絨服害怕的問他:「山哥,要是咱們被抓住了,我會不會被傻子打斷腿在山裡呆一輩子?」
「你只是記得他打罵她嗎?」莫若菲幽幽的問道。
他收養了她。他曾經也和她有過快活的時光。有一點錢了會去吃好吃的,會去看電影,會在網吧裡玩遊戲,並肩打怪和人PK。她感冒發燒他背著她去醫院,他和人打架受傷回來,她替他包紮傷口。他和她相依為命長大。
莫若菲的眼睛漸漸的濕潤,他扭開頭,胸腔裡塞著滿滿的苦澀與傷心。
「你還記得什麼?你的記憶裡還有什麼?」
小蝦看著他,眉心微蹙,似又想起了什麼。伸出手自莫若菲胸間掠過,很熟練的掏出了他的錢袋。小蝦把錢袋往莫若菲手中一拋,聳了聳肩道:「我看到夢裡的那個女孩子偷東西,我就會了。師傅說我是根骨清奇,悟性絕佳。」
莫若菲抓住了她的手。他翻開她的手掌心,輕聲說道:「夢裡的她是你的前世,你知道嗎?」
小蝦一淩,抽出手厲聲說道:「我不會是她!我不會任人隨意欺淩!」
這才是她刻意將記憶與這一世分割開來的原因?莫若菲苦澀的想,他何嘗不是這樣?他知道自己這一世成瞭望京莫府的少爺之後,他也想忘記前世的所有,重頭來過。所以他努力讀書,努力遵從這個時候的規矩,努力習武。
只是她已經把自己和前世一刀斬斷。他卻因為寂寞想找回她來。自從莫夫人與莫伯自盡後,他覺得這一世自己再一次孤單無親。
他享受過富貴,又做了宰相,嘗到了居高位者的滋味。他做過成功的商人,也經歷過古代的戰爭得到了勝利。但他還是覺得空虛。
眼前這個可以和自己有著共同經歷和語言的人已經記不清前塵往事。她像一個陌生人,冷冷的看著記憶中陌生的自己和陌生的她。她記憶中只留得那些印象特別深刻的東西。是好還是壞?莫若菲也不知道。心情一半是放鬆,另一半是遺憾。
「無論如何,你都是我唯一的親人。無論你怎麼想,這輩子我都會照顧你。明日我便帶你去見元崇。」莫若菲說道。
小蝦怔了怔,扭開頭輕聲歎息。
她心裡也有無數的疑問,為什麼小姐教她說的這些話就能夠讓莫若菲妥協。
莫若菲沒有再理會她,他知道為了元崇,小蝦不會離開。
他獨自漫步在莫府的廢墟裡,憑著記憶輕車熟路的找到了淩波館。這裡並沒有燒成白地。只是院牆破敗,門塌了一半。
他推倒門,走進了野草蔓生的庭院。
廓下積著灰泥,不復往昔的光潔。廓柱上結著長長的蛛網。他腦中突然掠過一張清而的臉。他想起了柳青妍。
這世上只有一個人讓他敞開過心扉,說話隨意。就是她。
然而這個女人對東方炻忠心無比,此時正在南魏皇宮裡。
她心裡可曾愛上過他?莫若菲不知道。他推開房門,坐在桌邊回憶著那半年的親密時光。
莫若菲扯下一塊床慢將這間屋子打掃得纖塵不染。重生十來年中,他頭一回做這樣的事。待到夕陽時,屋子裡已恢復了光潔。他滿足的看著,心裡的空虛一掃而盡。
走出淩波院後,院外站著名相府的小廝,見他出來趕緊上前行了個禮道:「林家來人了。從烏家集來的,說是有四小姐的口訊要當面告訴大人。」
莫若菲嗯了聲,負手去了。


再見如夢

秋風送爽,天高雲淡。
望京的秋天很美。夜間雨像輕紗自城牆外的原野潤進城裡,石板街面浸出一層濕意。經過的馬車被滋潤得發出極有歆律的聲響。美人靠上招手的紅袖飄起來,連同姐兒的笑都多了幾分愜意閒散。
天明之後,雨霧消散。天空就變得更藍更澄清。
街道邊的銀杏葉變得金黃,夏花卻還沒開盡,依然蓮蓬勃勃的把最絢麗的色彩鋪滿整座京城。
皇城之內的騎射場爆發出最熱烈的歡呼聲。一白一黑兩匹駿馬正繞場飛奔。
風揚起馬的長鬃,蹄聲似驚雷。每一圈過後,百步外的禁衛軍便重新樹起箭靶。
每一輪比射,歡呼聲與喝采聲便接連響起。
白馬之上是頭戴繅絲金冠著淺黃繡金龍綴日出東海騎士服的東方炻。他手持長弓立身而射,每中紅心,柳葉眉便忍不住往上挑起。眉宇之間自然流露出天黃貴胄的驕傲。宛如日出,光彩奪目。
莫若菲領著小蝦到騎射場之後,他下巴微微揚起:「你要見的人在那裡!」
小蝦聞聲望去。黑馬之上那個著煙青色騎士服的男子可不是元崇麼?他不如東方炻俊秀,挽弓搭箭之時全身上下卻流露出一股強烈的男兒氣概。
馬跑一圈,或緊貼馬背,或側身單蹬而騎,或仰身倒箭,無不盡顯精湛馬術與高明的箭技。
二人來得遲,不知道東方炻和元崇比試了幾個幾合。這時遠處禁衛軍亮出一枝紅旗揮舞幾下,莫若菲便笑道:「這是最後一個回合了。元崇與皇上先前打了個平手。」
小蝦便壓下心裡的疑惑,靜待最後一囤騎射。
兩匹馬都極為神駿,風馳電掣般奔過。跑到箭靶前時,兩人同時舉弓而射。
端的是張弓如滿月,放箭似流星。竟然無一不中紅心。
東方炻顯然被激起了好勝之心,柳葉眉微揚,抽出壺裡最後兩枝箭。他手指用力拗斷一枝的箭簇,競以暗器手法擊向元崇。另一枝箭搭上弓迅速射出。
元崇的武功有多少斤兩,小蝦心知肚明。她眼力好,暗罵一聲卑鄙,腳尖用力蹬在台前,便向元崇掠去。
就在這時,元崇也同時拔出了兩枝箭,連射而出。一箭射向東方炻的馬,另一箭直射向靶心。
兩箭同中紅心。東方炻的馬被元崇一箭射中了腿,驚鳴聲中四蹄揚起,痛得幾乎直立。東方炻手掌在馬頭一摁,身體瀟灑的飄起。他的白馬卻被他以重手法摁倒在地。
而元崇則被東方炻的甩箭射中右肋,翻身就滾落下馬,好不狼狽。
「萬歲!」禁衛軍歡呼起來。
兩人同時偷襲對方,一人制服驚馬,安坐馬上。另一個成了滾地葫蘆。再加上偏心皇帝,自然都覺得是元崇敗了。
小蝦還沒走近,東方炻已先她一步到了元崇身邊。他伸手將元崇扶起,大笑道:「你贏了!」
他刻意提高了聲音,壓過了禁衛軍的歡呼聲。
見自己人臉上露出不服氣來。他朗聲說道:「元公子武功不如我,面對我的偷襲仍仍能射中紅心,他的箭術超過我。他知道如果射我,我多半能躲開,便做出決定射我的馬。我以武功欺之,他以智謀還我。安能說他敗了?最重要的是,今天比的是騎射,我卻壞了規矩用了武功。所以,這場騎射比試是元公子勝了!爾等可心服?」
周圍的人愣了片刻,歡呼聲以更高的激情喊出。望向東方炻的眼神豈止一個崇拜了得。
元崇捂著右肋疼得呲牙裂嘴。他古怪的看著東方炻道:「你為何要拗去箭簇?」
東方炻奇道:「咱們又不是敵人,不過比試下騎術而己。我要你的命做什麼?!」
元崇正想再說,東方炻一擺手笑道:「元崇,你什麼時候變得這般不爽氣了?!記恨我用甩箭打疼你了?」
他的腦袋移向元崇,衝他眨了眨眼睛:「我若是你,就趕緊喊疼裝死!女人都是同情弱者的!」
元崇背對著小蝦,他並不知道他想見的人正在他身後。正疑惑著,東方炻已攥著他的胳膊急聲道:「傷得可重了?呀,我一時情急,競沒拿捏好力道。太醫!」他扯蓿元崇轉過了身,讓元崇看清楚了幾丈開外的小蝦。
見元崇傻愣蓿,正想用力捏他一把,誰知道元崇兩眼一閉就癱倒在了他身上。東方炻頓時想爆笑出聲。
四名內侍與四名宮女和太醫一起奔來,七手八腳的抬起了元崇。
「用我的肩輦送他去治傷!」東方炻吩咐道。
直看到元崇離開,東方炻眼底掠過一絲賊笑。他轉過身時,神情已變得極為淡然:「憶山,帶小蝦姑娘進宮有何事?」
趕來的莫若菲行了禮後道:「臣有不棄的下落,便帶她一起來了。」
小蝦還沉浸在元崇和東方炻一起比騎射的疑惑中,猛然聽到不棄的消息,吃驚得望住了莫若菲。
她知道不棄失蹤了。不棄主動離開,自然是不希望被東方炻找到。小蝦留在望京的目的是為了救元崇。乍一聽到莫若菲居然找到了不棄,小蝦的心便擰緊了。
這個人,半點口風不露。沒告訴她元崇真實的情況,更沒有透露有了不棄的消息。小蝦盯著莫若菲,眼神寒冷如冰。
東方炻心裡一喜,掐指算算,一個月期限還沒到。他大笑出聲:「那丫頭躲哪兒去了?」
「在烏家集被阿琅認出來了。阿琅將她安置在湛寧城裡。」
「去找禁衛大人。讓他親自帶三百士兵去湛寧城把人接回來!現在就去!」
東方炻吩咐了聲。
小蝦便想早一步到湛寧城劫不棄。
「小蝦姑娘,你是不是很想去帶不棄走?就算我讓你去。你覺得你單槍匹馬能從雲琅手裡成功劫人?別忘了,江北是我的天下。我還派了三百士兵。沿途會有州府相護。我看你是沒有機會了。」東方炻陰陰的笑道。
小蝦心裡默然,肯當面讓她知道,就不會怕她去。她翻了個白眼冷冷問道:「誰說我想去劫人?我真想帶小姐走,在望京等她來了比我千里奔波更方便。」
東方炻笑道:「你不想最好。朱丫頭騙了我,我是不會再讓她逃了。憶山,多謝你帶來的這個消息。騎了半天馬,我也乏了。」
「臣送皇上!」
「站住!」小蝦喝住負手欲走的東方炻,猶豫了下問道,「元崇為什麼不在天牢?」
東方炻等的就是這一問。他懶洋洋的回道:「他想走就走,想留就留。說得好像他是我的囚犯似的。」
他說完拂袖而去。
他不是東方炻的囚犯?他想走就走?他居然在皇宮裡過得如此滋潤?小蝦想起為他南征的陳煜,想起不棄,氣得渾身發抖。轉過身便問莫若菲:「怎麼回事?」
莫若菲露出笑容來,陽光下這個笑容清澈而真誠:「皇上說,他和元公子在蘇州有舊,是朋友。」
小蝦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明明雲琅擒了元崇威逼陳煜,明明元崇成了人質。居然東方炻視他為友。
莫若菲歎了口氣道:「你不也看到了?元公子若對皇上有仇視之心,他會和皇上比騎射?他初被雲琅擒住送到望京時,皇上因為事務繁忙不得空,我也不知道皇上的意思,就把他關在天牢裡了。誰知皇上問起後大怒,親自去天牢放了他出來。元公子便住在宮中。沒有人為難他。」
「我不信。我要見他!」
「我答應過要照顧你。我這就帶你去。」莫若菲非常乾脆的答應了小蝦。喚了個內侍帶路。
走進元崇的居所,小蝦便吃了一驚。
元崇腰間鼓鼓的包紮著傷藥,躺在軟榻上臉色蒼白。他虛弱的沖小蝦一笑:「死之前能看到你,我死而無憾了!」
他費勁的撐起身,臉又痛得變形。
小蝦盯著莫若菲道:「我要單獨和他說話!」
莫若菲笑了笑,作了個手勢,和屋裡的人全退了出去。
「你是不是被東方炻軟禁了?」
小蝦美麗的臉離自己這麼近,那雙勾魂攝魄的單眼皮充滿了焦慮。元崇忍不住伸手撫上了她的臉頰,喃喃說道:「小蝦,你現在會擔心我了,真好。」
小蝦打開他的手壓低聲音道:「我會救你出去!」
元崇眨了眨眼道:「為什麼要救我?你不是從來都往死裡揍我?小蝦,你喜歡上我了麼?」
小蝦呆了呆怒道:「什麼時候了,你腦子是漿糊做的?」
元崇歎了口氣道:「你不喜歡我,我用不著你救。你與我非親非故,我喜歡你,自然不肯置你於危險中。你若喜歡我,我還能想想拼一回。縱然是死了也心甘情願。你走吧,我不會連累你。」
「你可知道東方炻以你威脅陳煜替他南征?你可知道因為你小姐不得不妥協?」小蝦冷笑了聲站起身來。
她環顧四周,元崇所用之物無不精緻華美。她睨視著元崇:「如果不是東方炻威脅你。你豈能置陳煜於不顧?我救你,是不想看到小姐和陳煜受東方炻脅迫!你卻藉機要脅我吐露心意?我看,東方炻那一箭沒重傷你,實在是手軟了!」
她說著狠狠一腳踏在元崇肋下傷處。
元崇痛得嗷的一聲,從榻上站了起來。他瞪了小蝦半天,一個縱身撲了上去。雙手雙腳並用將小蝦壓在地上:「你別動,我給你說……」
他的聲音極低,細若蚊蚋。
正想掀起他暴打一頓的小蝦便停住了,疑惑的望著他。
元崇俯下頭,貼住小蝦的耳朵輕聲說道:「小蝦,你能來救我,我為你死了也心甘情願。我中了劇毒,沒東方炻的解藥就活不了啦。小蝦,我作夢都想這樣抱抱你,想親你一下。可好?」
胸腔裡那處柔軟被重重的撞了下,一抹淚光在小蝦自己都沒感覺到時浮現。
她和元崇的距離這麼近,近得她能看到他墨黑雙瞳裡閃動著自己的臉。
小蝦輕輕抬起頭,親吻了元崇。她感覺到他身體一顫,抱住她的胳膊用力的箍住了她。火熱的氣息從口而入,蔓延到她全身。
「我要你……活著。」小蝦含糊的說著。腦子裡想起翻牆而入被揍得跳腳的元崇。想起他的憨直,眼淚岑岑而下。
元崇小心的拭乾她的淚,抱起她放在榻上。他慢慢的退後了一丈,在小蝦不解的目光中才撓了撓頭道:「東方炻答應我,如果長卿替他打下江南,他就成全他和不棄。所以,他要我好生住在宮裡我就……」
小蝦一躍而起。元崇抱頭就往屋外沖,嘶心裂肺的喊道:「我喜歡你!我是真心的!我想你想得快要瘋了!別打我!」
腰間一緊,小蝦的胳膊環住了他。她把臉埋在他後背,聽到他急促的心跳聲元崇怕怕的問道:「小,小蝦。我不是故意要騙你!我,我是看你踢我一腳那麼凶,撲倒你後又捨不得放手才說謊!」
「你沒中毒就好。」小蝦輕輕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
元崇渾身酥麻,雙腿酸軟癱倒在地上。
小蝦嚇了一跳,轉到他身前問道:「你是不是真的中了毒?你故意的是不是?你不想讓我擔心!」
元崇癡癡的望著她,手掌攤開接住了小蝦下巴尖上滴落的一滴淚。他燙了手似的縮回,訥訥說道:「娘吶,我以為你要揍死我,再也不理我了。」
小蝦輕輕歎息,環住他的腰極自然的窩在他懷裡道:「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小姐聽說陳煜是被威脅的,便不再埋怨他一句。只要他活著,小姐做什麼都願意的。」
元崇被突如其來的幸福感成功的湮沒了。
兩人緊緊的偎坐在地上,良久,小蝦抬起頭來問道:「東方炻不會哄你吧?」
「他攻進望京城時,沒有殺我爹娘。我很感激他。」元崇一遍遍撫摸著小蝦如水般柔順的頭髮,滿足的笑道,「我壓根兒沒想到,他會放過我爹娘。」
小蝦捅了捅他道:「我是在問,他說過的話是不是真的?」
元崇傻笑道:「他是皇帝,金口玉言,出言無悔。長卿能做征南將軍,江南的王爺貴人們就不會害怕了。這樣,江南的戰爭可以早一天結束。百姓可以早一天安居樂業。以東方炻在江北的實力,三皇子怎麼敵得過他?只是長卿對家國大事毫無興趣。他用我威脅長卿,其實長卿一離開,他就放我出來了。和東方炻談過,他會是個好皇帝。」
「那他為什麼還要禁衛軍去抓小姐回望京?」
「花不棄半點武功都不會,流落在外面被人欺負了怎麼辦?他是想保護她而己。如果你真不相信東方炻,我們現在就出宮。看他會不會攔我們。」
小蝦微微一笑道:「這辦法挺好。如果東方炻明著不攔,暗中盯梢,他就是居心不良,騙了你。如果他真的對小姐放手,我們就在望京等她。等到江南平定,陳煜回來就能和小姐在一起了。」
膈壁宮室中,東方炻聽到對面傳來的說話聲莞爾一笑:「憶山,你做的這個千里耳不錯。那麼輕的情話也聽得清清楚楚。」
「皇上謬讚了!接下來怎麼辦?」
東方炻負手笑道:「元崇要走就放他走好了。反正陳煜已成了征南大將軍,他在江南正與關野決戰。消息傳到他耳中,他也只能把這場仗打完再說。當初我是用元崇威脅他來看,我現在放了元崇,結果他還是在替我征南。朱丫頭不是要來望京了麼?我若還扣著元崇,她對我就有了怨恨的理由。我要打動她,這些不利我的事,我自然要在她來之前解決掉。你說,如果朱丫頭聽到元崇的說話,她會不會因為誤解我而內疚?」
他輕輕笑著,莫若菲心中透寒。枉自己活了兩世,東方炻的狡猾與城府仍讓他佩服不己。
「皇上英明!臣佩服不己。」
東方炻笑望著他道:「憶山,你是大魏國最年輕的宰相。人之一生彈指幾十年,你可願助我做天下之英主?讓大魏國之子民永不受外族侵略,讓大魏國國富民強?」
莫若菲一陣熱血沸騰。兩世為人,他今生終於可以站在高處。他恭敬的揖首道:「臣不才,當為皇上鞠躬盡粹。」
東方炻滿意的看到莫若菲絕美的臉上因為激動泛起的紅暈。他輕聲說道:「憶山,我送了你二十美人,聽說你從沒青睞過任何一人。莫氏因我被誅,你要替莫氏盡早開枝散葉才是孝道!」
莫若菲略微怔仲。東方炻送來的二十個美人的確不賴,為什麼他對她們沒有半點心思?
「你心裡可是想著一個人?」東方炻輕聲問道。
他心裡想著一個人嗎?莫若菲有些茫然。
東方炻拍了拍他的肩道:「解鈴還需繫鈴人。她雖然人在南朝皇宮,總有一天會回來的。我已吩咐了,哪怕放走了康明帝,也一定要保她全身而退。好消息不日就會傳來。只不過,能否得到她的心,全仗你自己。」
柳青妍的臉便清晰地浮現在莫若菲腦中。他低聲說道:「臣謝皇上!」
東方炻笑了笑。
對莫若菲他有歉意。他送二十個美人給莫若菲,不外是希望他能留下一線血脈。
莫若菲的確是個人才。他提出的很多治國策略都是自己聞所未聞。但是,為了不棄的安全,江山一統,就是外祖父對碧羅天預言中的逆天之人的發難之時。
外祖父絕不會容忍有人能顛覆他的江山。
想到外祖父,東方炻揉了揉眉心。他現在藉口江山未定沒有回鬼谷。江山一定,他若還不帶人回去,外祖父就會自己動手了。
莫若菲離開之後,他也回了寢宮,暗暗咒罵著碧羅天的大巫師。東方炻突然憂鬱的想,以外祖父的驚世絕才,他會不會拆穿莫若菲不是逆天之人呢?如果被他拆穿,他該怎麼辦?這個念頭才起,東方炻馬上告訴自己,以莫若菲的言行舉止,他製造出來的一系列東西,都比不棄更像是逆天之人。
思緒蔓延開去,他情不自禁想起了那個有著一雙星辰般明亮眼睛的女子。或嗔或怒或小心翼翼或撒謊面不改色。
「你敢餵我吃春藥!」東方炻喃喃的說道,唇角掩飾不住的笑意。
她要來望京了,她會在皇宮裡玩出什麼花樣來?他很期待。

雲琅的決定

駐紮在中州湛寧城的雲琅手握三萬飛雲騎,密切注視著江南的戰局。不知為何,他不願意讓林丹沙和不棄同住在一個院子裡。安頓傷兵的事情打理完畢,便道軍情緊急,帶著不棄返回了湛寧城。
而對林丹沙,雲琅則以救人如救火,傷兵太多,醫者太少為由,讓林丹沙不好意思跟著他走。
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不棄幸災樂禍。
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林丹沙也這樣覺得。如果她不找南下助大哥一臂之力看治傷兵,那麼,雲琅就不會用話擋住她。
不過,她也不惱。因為回望京的大管事已經讓人快馬加鞭捎來了信。花不棄在湛寧城的消息已經當面告訴了莫若菲。
皇帝想要的女人,雲琅有膽子碰?就算他有膽,花不棄肯嗎?林丹沙樂得裝大方。委屈的表情盡現於臉上,讓雲琅做出這個決定後,對她更多一層歉疚。
湛寧城將軍府後院守衛森嚴。雲琅很想每天處理完軍務就去尋不棄。但他每每走到院子門口就自動地轉身離開。腦子裡拚命的想推開門看看不棄在做什麼,腳步卻已經帶著他的人走遠了。
夜晚來臨時,他又忍不住躍上牆頭,遠遠的望著窗戶紙上不棄的剪影發呆。
偶爾不棄會走出房門,獨立站在院子裡南望出神。雲琅便盼著她在院子裡多呆一會兒,能讓他多瞧她一會兒。
月亮東移,秋風吹來涼意。不棄攏了攏手臂,計算著望京來人的時間。
她其實是盼著雲琅能來和她說會兒話的。她想知道江南的仗打成什麼樣子了。哪怕不告訴她陳煜的消息,也好。
但是雲琅就是避而不見。守門的士兵木頭似的釘在門口,對她的懇求充耳不聞,當聾子。
她想,雲琅是臣,東方炻是君。所以他才不好意思見她。雖然是林丹沙主動報知了她的消息,雲琅仍會覺得內疚的。
不棄正打算回房,突然看到地面多出一截影子。她沒有往假山處看,心裡的喜悅點點冒了出來。她想了想,抬看望著月亮迷茫的開了口:「怎麼能怪雲大哥呢?四小姐是他的未婚妻子,我又是東方炻要的人。他如果想放了我,四小姐就是欺君了。他不顧自己,又怎能不顧四小姐呢?花不棄,你還是認命吧。皇宮比你從前住的狗屋好多了。有吃有住還想怎麼樣?不知道皇宮裡能不能養條狗陪我。
她歎了口氣,慢吞吞的回了房。吹熄燈後,她自門縫裡往外瞧。地面上的影子在動,沒過多久又定在地上。
不棄很有耐心的等著。醜時過後,那個影子一晃,消失了。
「三個時辰?這麼長時間藏假山後面,應該對我還有心吧。」不棄打了個呵欠,賊賊的笑著鑽進了被窩。
雲琅木然的離開。月光照在不棄臉上,那種迷茫,那份單純,那雙亮得驚人的眸子裡透出的灰敗頹然讓他心如刀絞。
一切都是他的錯。如果他沒找回不棄而是暗中保護她,她還自在逍遙的做她的小乞兒。如果不是因為吃醋與忌憚,林丹沙也不會瞞著他把消息傳出去。
他想起在莫府意外見到不棄的時候,她和他大吵一架。她哭著跑走,一個人逃離莫府。莫府小姐的身份不能給她錦衣玉食嗎?她只是希望自己活得快活一點,不再寄人籬下。哪怕做乞丐,她也高興。
耳邊彷彿傳來藥靈莊初次見面時不棄大喊小賊鑽狗洞跑了的聲音。雲琅想,他殺了和她相依為命的狗。他慧愛的姑母對她下了劇毒要她死。他的未婚妻子出賣了她。他的表哥現在要不棄進宮,想了宰相還不夠還想當國舅爺。他長長的歎息,他一家人都欠花不棄。
雲琅回到議事廳,因江南戰局未定,這裡通宵燈火通明。斥候傳來的消息在此一一匯總,集結成冊用八百里加急送往望京。
他走進議事廳時,看到幾名副將神色焦急,軍中幕僚正在交頭接耳。雲琅臉一沉道:「何事?」
一名副將上前遞給他一封密報。雲琅看了,臉色更為難看:「關野竟要火燒杭州與城同亡?」
「將軍,南征軍中意見不和。征南大將軍不理會關野要破城而入。監軍大人和幕僚則主張圍城不攻。雙方爭執不下,征南大將軍便道不管戰事了。他要帶著親信去小孤山散心。讓監軍大人全權指揮圍城。監軍大人已將征南大將軍暗中軟禁了。此事可怎生是好?」
雲琅心裡一黯。表面上征南軍由陳煜指揮。軍中的監軍大人卻奉了旨要看住他。且在關鍵時能取代大將軍發號施令。這也是為了防止陳煜掌控南征軍後倒戈一擊的防範措施。
他想了很久,終於對眾人說道:「本將軍奉令帶飛雲騎留守江北,就是為了保存實力確保收服江南。皇上有旨,根據戰況,飛雲騎可決定出征時機。如今征南軍中主帥與監軍有了矛盾。很容易讓關野趁虛而入。傳令下去,明日準備,後日點卯,三萬飛雲騎渡江南征。」
「是,將軍!」在湛寧城留守,飛雲騎的將今們早就閒得不耐煩。此時群情激憤,恨不得馬上渡江,讓關野點厲害瞧瞧。
佈置妥當之後,有幕僚笑道:「南征軍如今兩種意見。將軍若帶飛雲騎南征,是圍城不攻還是攻其不備?」
雲琅傲然說道:「南征軍的監軍大人與眾位幕僚都是皇上的家臣。精於謀略。不攻是為了保存實力。征南大將軍想強攻,就需要一支精兵。兩方爭執,必然是因為征戰傷亡大,北地士兵水土不服,精兵強調。本將軍前去,便是攻城的精兵。南徵兵圍城便是盡貴了。」
「將軍深謀遠慮。飛雲騎可奪得頭功一件!」
雲琅略一怔,含笑不語。他當然不是想搶破城的頭功。雖然在別人哏中,飛雲騎養精蓄銳,在南征軍打疲了的基礎上理直氣壯的搶了功。他只是想,他可以藉口起兵出征,防守不嚴,讓不棄跑了。
知道江南軍情之後,雲琅決定,帶不棄去江南見陳煜,放他二人遠走高飛。
他回望後院,眸色深沉。
「如果你心裡只有他一人,我寧肯放你離去,也好過?著你困在宮裡而自責一生。」
「如果初見時,我知道以後我會喜歡上你。我就算傷得再重,也絕不會逃進你住的地方認識你。」
「如果有來世,我會請地藏王菩薩為我減壽十年,讓我比蓮衣客早一步找到你。」
他沒有錯,他只是遲了一步。他沒有給她送過雞腿。他沒有在天門關救她一命。他沒有在南下坊替她擋箭。她縱是以為自己中毒要死了,聲聲念叨著的,還是她所喜歡的蓮衣客。
不知覺間,東方已泛起魚肚白。雲琅合衣躺在睡榻上,苦澀的想,明天,他就要送她去見陳煜。
巳時末牌,他的親兵雲七急聲喚醒了他:「將軍,京中欽差大人來了!請你去前廳接旨!」
雲琅被嚇出一身汗來。心亂如麻。他怒道:「怎麼京中欽差大人就到了?沿途難道就沒有消息傳來?」
雲七呆了呆,愁眉苦臉的說道:「欽差大人沒有驚動沿途官府。都到了城門口才亮明身份進了城。」
雲琅站起身,看到雲七端來洗臉的熱水,他將臉往銅盆中一浸,清醒過來:「告訴欽差,我馬上到!」
雲七應下急匆匆的跑開。雲琅迅速的出了房門,腳步才往不棄的院子走得兩步就停住了。他轉過身走向了正廳。
黑鳳托著聖旨,木然站在廳中。見雲琅趕來,擺下香案讀了聖旨後,黑鳳便道:「人交給我,我即時起程回去復旨。」
雲琅呵呵笑道:「黑大人來得正是時候。我明日點卯,飛雲騎渡江南征。末將正愁帶兵走了,欽差還不來,人不知道該送往望京還是囚在城中。黑大人把人帶走,末將便了結一樁事。」
「祝雲將軍南征大勝!」黑鳳拱手一揖,帶著幾名禁衛軍直奔後院。
雲琅對雲七使了個眼神,負手走出了正廳。
「將軍,請吩咐!」
雲琅見左右無人,低聲說道:「黑鳳帶了三百禁衛軍來。他性子急,必走陸路。到了軍營,你趕緊去親衛營找些好手,換了好馬趕到丹霞山腳下設伏,布下陷阱。」
雲七哆嗦了下道:「少爺,這是要砍頭的!」
雲琅瞪了他一眼道:「你笨啊,我要叫你明目張膽出手,不知道拉一千人馬射翻了事?沿途大隊人馬能歇腳的地方就那麼幾處。在飯食酒水中下藥,把黑鳳弄暈了把人劫走就成。明日飛雲騎應卯出征,江北本來就有小股反賊鬧事。咱們抵死不認!這事若給爺弄砸了,你就要再跟著我了。」
雲七苦蓿臉點了點頭,悄悄出了將軍府。
雲琅站在廳前,不多時便看到禁衛軍簇擁著不棄出來。他往旁邊一站,對黑鳳拱手道:「黑大人慢行,末將還有軍務要忙,不送了!不棄,這些日子多有怠慢,雲琅先行賠禮!」
不棄嘴一扁道:「你怠慢我沒關係,皇帝陛下不會怠慢我就成。黑大人,你不會弄車囚車送我去望京吧?」
黑鳳一窒,謹聲道:「姑娘言重了,請!」
不棄蔫蔫的看了雲琅一眼道:「此一別不知何時再見。雲將軍成親時,別忘了知會一聲。我會備份厚禮。」
雲琅被她的話堵得胸口發悶。他別過頭想,不棄,等我救了你走,你就不會誤會我了。決心一下,他堆出滿臉笑容道:「一定。」
豈知不棄看到他這個笑容火氣就起來了,哼了聲道:「你在烏家集幹的好事,我也會全部告訴皇帝陛下的!」
雲琅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抬眼前看到不棄滿臉促狹,不覺呆了。

讓我來保護你

出城不久,黑鳳騎著馬靠近了不棄的馬車,極為有禮的說道:「姑娘請下車吧。」
不棄掀開車簾,對黑鳳眨了眨道:「你是想單獨帶我走?」
黑鳳並不否認,淡然說道:「姑娘難不成忘記在蘇州府的事情了?醉一台雲琅和元崇打架,公堂上冒充訟師。皇上的記性向來很好。雲家幾代忠心助皇上打江山,雲琅是飛雲堡的獨子,皇上不想因為了一個女人殺他。但是雲琅如果動手,國法不是兒戲。皇上要護他會很難做。姑娘明白黑某的意思?」
不棄露出極驚詫的表情:「不是吧?你的意思是雲琅會半路跑來劫了我走?他要放我早就放了,還用等在路上動手?」
黑鳳眼裡掠過一絲嘲笑,他沒有看不棄,望著寬敞筆直的官道說道:「皇上知道你在湛寧城,他若放了你,擺明瞭是和皇上作對。雲將軍又不是傻子。現在人交給我了,中途劫走來個抵死不認多好。我的手下親哏看到他的親兵雲七急匆匆地出了將軍府,直奔軍營而去。他若不在路上設伏,老黑我也枉為黑組之鳳了!」
都是人精哪!古人的科技不發達,並不意味著腦袋也比現代人笨。不棄佩服的想,東方炻的心思細密,雲琅不來劫人便罷,否則吃不了要兜著走了。
她心裡洋溢著一種溫暖。她禁不住想起在莫府的日子。天高雲淡,陽光明朗的午後,她裁剪著糊孔明燈的細絹。不用看,也知道雲琅在偷偷看她,癡心哏裡藏。
那個打死阿黃鑽狗洞逃走的驕傲少年。那個元宵節掛了滿院花燈送糖人向她道歉的羞澀少年。那個叫嚷著要她扔掉蓮花銅錢的囂張少年……他已是大將軍了。將來他的路會比眼前的官道更筆直。底層人的生活永遠是為了三餐溫飽而努力,她怎麼肯讓他去經歷?
不棄笑道:「雲琅真要來劫人是他不懂我。你家主子對我很好。望京也不是龍潭虎穴。有多少女人能得到他的寵愛?我會很聽話的跟你走,你不用擔心我還會逃。從前我逃走,是因為我還盼著能和我的蓮衣客在一起。但現在我明白了,你家主人防雲琅防得這麼緊,我若不跟你回去,陳煜就會死。」
黑鳳沉默了下道:「你很聰明。」
「我不是聰明,我只是多活了些歲數。」不棄輕歎。她揚起笑臉道:「天下都會是你家主人的,我最多只是不愛他罷了。生命中有愛最好,但我的底線是能活下去,能好好的活下去。有充飢的食物,有遮風擋雨的房子。你可能不明白,我六歲的時候就可以為了活下去搶狗盆子的糠食。不論是進莫府做小姐還是回朱府做繼承人。我一直覺得是格外修來的福氣。你能否替我先傳個信給東方炻?我不想恨他請他不要殺陳煜。」
黑鳳第一次覺得不棄與眾不同。他乾脆地答道:「好。」
不棄的笑容便直達眼底。如果在天門關她會知道有一天,她也能保護那個冷峻的蓮衣客打死她也不會相信。
不棄換了男裝後,上馬與黑鳳急馳而去。回頭時,看到馬車依然在緩行,旁邊已多出一個身材打扮和黑鳳一模一樣的人。
她望著黑鳳笑道:「準備得很周到嘛!咱們是沿著官道趕路?」
黑鳳答道:「不,前面運河中有船等著。水路慢,雲琅必定以為我會走陸路。」
官道上揚起長長的塵土,二十餘騎策馬飛馳。
當先一人正是雲琅。他穿著黑色的武士服,陰沉著臉,嘴緊抿著,目光冷峻。手中的鞭子毫不吝嗇的抽在粟色馬兒身上。
雲七委屈的跟在他身後,暗罵黑鳳奸詐。他又不免擔心,明日飛雲騎便要點卯出征,能趕得上嗎?他不敢開口,拚命的鞭策著馬疾行。
傍晚時分,一行人終於趕到了趙家鎮碼頭。
「將軍,這麼多船,怎麼找?」
雲琅黑著臉道:「挨著搜!」
雲七急了:「這不成了明搶?!」
雲琅暴怒的說道:「誰叫他要改裝成百姓走?他現在不在欽差隊伍裡,我抓江南細作有什麼不行?飛雲騎南征為的是打江南一個措手不及,細作探知了軍情,我不該來抓?!豬腦子你!」
雲七哆嗦了下,埋頭就往碼頭上衝。嘴裡嘀咕道:「誰豬腦了?掩耳盜鈴的可不是我!」
穿著軍服的親兵們黑著臉衝上一艘艘船隻,雲琅騎在馬上,心急如焚。
直搜到月上中天,親兵們灰頭土臉的回來了。雲琅瞟了他們一眼,把頭轉向了一邊。心彷彿壓上了一塊石頭,重得讓他難以呼吸。都是他的錯,是他把不棄送進了宮。東方炻有什麼本事,他都清楚。不棄去瞭望京,東方炻不放人,誰也帶不走她了。
他拉轉馬頭,輕聲說道:「回去,明日渡江。」
雲七的膽子此時卻大了:「將軍,小的肯定他們就在船裡。不若把所有人都趕下船,放把火燒了。大不了多賠這五六條船的損失。」
「如果要做到這一步,我何苦等到她被帶離湛寧城再動手?豬腦子!」雲琅怒了,揚手一鞭抽在馬上,掉頭就走。
雲七摸了摸腦袋,委屈的跟上。一路上也沒想明白,自己這主意怎麼又拍到馬蹄上去了。
底艙之中黑鳳奇怪的問不棄:「你怎麼不出聲喊?我並沒有堵住你的嘴。」
不棄反問道:「你為什麼不怕我喊?」
黑鳳怔了怔,眼裡露出一絲笑意:「雲琅是不會直說來劫你的。他真的發現了,鎮外還有一千士兵。他明日要渡江南征,趙家鎮是他唯一的機會。本來是可以不停船直接走的。但是皇上仍想試試他,看他是否會因為你貽誤軍機。」
不棄笑道:「咱們可以回艙房了嗎?我只想好好洗個澡睡一覺。我不喊,是不想他獲罪,很簡單。」
河水拍打著船隻。不棄躺在床上輕笑著想,東方炻是擔心雲琅會為了她放過陳煜吧。雲琅肯來又沒能帶她走,他渡江之後,就一定會保住陳煜。她打了個呵欠喃喃說道:「陳煜,我在望京等你。」

杭州城被圍得水洩不通。從前的秀麗已不復存在,冰冷城牆上染滿血跡。城外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頭的軍帳營寨。陽光照在城頭站崗的士兵身上,他們眼神木然,神情疲憊。
皇宮裡卻又是另一番景象。大臣們心不在焉的站在品級臺上,金殿內數日來只有三個聲音。一個是大元帥關野的,慷慨激昂半日。緊接著是康明帝的聲音:「關卿辛苦!准奏!」再然後是太監的聲音:「退朝!」
康明帝下了朝直奔後宮。蘇杭出美女,他心煩之時只想及時享受,忘記杭州被圍。哪怕少煩惱一刻,也好。
走到後宮,他又想起了蕪太妃。
朱府的小姐的確長得嬌柔可人,他又急於寵愛她,想得到江南世家們的支持。還沒等他從貴妃的溫柔鄉裏脫身出來,江北的軍隊就打過了江。江南水軍都督常寬又降了,雪上加霜。
年輕的康明帝此時心裡充滿了頹然與懼意。杭州城外大戰之後,雙方各有損傷。但是各路王爺顯貴看到信王爺之子成了征南大將軍,都紛紛前去投靠。得了保證之後便不再支持南魏朝廷。
權賁和世家們都想得很分明。這不是異姓人奪陳氏江山。是自家人在:籬裡鬥。南魏朝延給了他們什麼好處?只會要錢要糧要人。習慣了江南溫柔鄉的貴人們不想這場戰爭持續下去。
江山是陳家的。陳氏皇族正統子弟都有資格。原來的三皇子能坐,先德仁皇后的嫡子誠王的孫子來坐也無可厚非。
加上北魏消息傳來,江北安居樂業,治理得井井有條。江南卻仍是個爛攤子。康明帝要是降了,犧牲他一個,幸福所有人。
文官們都各有打算。唯有關大帥不肯。康明帝是他一手推上皇帝寶座的。他在南魏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降了北魏,他能有這等好處?何況他也知道,自己與北魏南征軍血戰數次,殺了多少北魏士兵。手上的血洗不乾淨了。他降了北魏最終連個死忠的名聲都得不到。
但是關野的話他們也反駁不得。誠王孫殺了先帝,是謀反奪位的奸人。可是北魏朝臣中先帝的臣子只要不碰死在金殿上或以死明忠者都又重新成了新皇帝的臣子。望京城破,幾乎沒有先朝臣逃過江來。南魏的大臣們都是江南地方上的官。有的連先帝爺一面都沒見到過,又有多少的忠心呢?
先帝信任的相爺白漸飛都不吭聲了。大家還能說什麼?
康明帝只覺得悲哀。一朝天子一朝臣。為什麼到了他就要做個短命皇帝?他有些後悔殺了二哥,否則他還有個兄弟陪著他。
他想起柳青蕪,心底裡澡動著一絲溫柔。這個女人是他的。她還在南魏皇宮裡。康明帝的腩,步毫不遲疑的邁進了蕪太妃的宮室。
他自然想不到,現在的蕪太妃已經換了個人。
柳青妍很吃驚的看到康明帝來,臉上自然浮起一層柔弱無力的微笑:「皇上怎麼不陪貴妃了?」
康明帝喜悅的走上前去,坐在榻上執起了她的手,柔聲說道:「阿蕪,你怪我這麼長時間沒有陪你了?」
你最好別來,等我得了命令自然會找你。心裡這樣想著,柳青妍臉上適時的露出幽怨來:「你好,就行了。」
她沒有稱他為皇上,這讓康明帝彷彿又回到做皇子時。他埋下頭低聲說道:「阿蕪,當年我在皇子府看到你時,真不敢相信你會愛上我。我以為只是你的野心。」
「我是你的人難道你還不放心?」
「是啊,我的王妃已經死了。我娶關野的女兒做皇后是為了她父親的兵權,娶朱府的小姐是為了得到江南世家的支持。阿蕪,只有你在。現在杭州城被圍,破城只是早晚的事情。我的那些皇叔們,那些皇親們都看到東方炻待陳煜的寬厚,都要棄我而去了。關野是忠心的,但他的忠心保不住江南,保不住我。」康明帝闔目輕聲說著。
柳青妍看到那張年輕英俊的臉上顯露出一絲蒼涼。她心弦一震,記憶裡便浮起了莫若菲絕美的臉來。他曾和康明帝一樣,孤單的找不到一個說話的人。她下意識的伸手撫摸著康明帝的臉。
「如果城破,你會怎麼辦?」
康明帝喃喃說道:「我不會降的。我也沒有地方去。與其隱姓埋名鬱鬱一生,我寧肯死。死了去向二哥陪罪。我不該為了偏安江南爭這個皇位殺了他。二哥對我極好的。阿蕪,你是有武功的,如果我死了,你別跟我陪葬。離開這裡吧。你還年輕,將來隱姓埋名過你的日子去。」
柳青妍眼裡閃動著一縷幽光,她歎了口氣道:「你都死了,我活著做什麼?我如果能逃出去,我便帶著你一起走。咱倆一起可好?」
康明帝搖了搖頭:「阿蕪,東方炻恨你入骨,你一個人走還有機會。帶著我肯定走不了。我不想你落在他手裡。如果你執意留下,城破之時,我寧肯先殺了你再自盡。你是我的女人,我不想他折辱你。你頂著太妃的名頭已讓我內疚之極。」
柳青妍一震,那雙誠摯憂傷的眼眸不會說謊。他真的愛上柳青蕪了?
一隻白鴿飛進宮殿,站在窗臺上咕咕叫著。柳青妍目光閃爍,柔聲道:「我看你是為圍城的事累著了。要不在我這裡歇會兒?我替你揉揉頭,舒服的睡一覺,什麼都別想。」
康明帝嗯了聲。
她輕輕揉著他的頭,不多會兒就聽到他發出輕輕的鼾聲。
柳青妍停了手,無聲無息的離開。她走到窗前從白鴿腿上取出一張紙條來。
飛雲騎已至杭州外,今晚攻城。她回頭看著康明帝。東方炻並不想殺他,他打算養著康明帝。留著,會讓先朝的臣子們覺得他寬宏大度。江南忠心於先朝的人怨懟之心會減弱。
柳青妍走出宮室,吩咐人仔細侍候。她緩步走向禦花園,該怎麼做,她還要仔細考慮一番。

江南的動靜

江南的園林不似望京。禦花園一步三折,亭台樓閣錯落掩映於假山綠樹流水之間。明明近在咫尺,行來卻分花拂柳好一番踏橋繞路。
柳青妍穿過座太湖石假山後,前面曲徑通幽處走出一個著綠袍的男子,他面容斯文,神情恭敬。她慢慢的走過去,嫵媚一笑:「相爺,勞你久候了。」
白漸飛揖手道:「皇上去了太妃處,下官多侯些時辰也無妨。」
他說的輕鬆,柳青妍卻知道沒這麼容易。杭州府這座行宮是先帝還在時就修建了的。宮裡的太監與宮婢是原來行宮裡的。南魏建都杭州後,關野分了自己的兵充當禁衛軍。他的女兒是皇后,宮裡的人逢高踩低,忠心都給了關氏。白漸飛想瞞過關野與皇后的眼線在禦花園裡等她,是很難的事。
所以柳青蕪很誠懇的讚了他一句:「怪不得主人道,要以最小的傷亡取江南非白相莫屬。若不是你早投了我家主人,我就使不得掉包計了。」
「太妃謬讚!」白漸飛客氣的引路,行至不遠處的另一座假山之中。
他選的這處地方極妙。這座假山極大,中間又分出一道岔路通往建在山頂的亭子,另一條則是柳青蕪來時的路。他倆站在假山的中高處,無論從哪個方向來人,都望得清清楚楚。且三條路同時有人來,還能尋個犄角旮旯藏上一藏。
「想不到白相心思如此細密!」柳青蕪望向前面架在池塘中的小橋輕歎。
「白某遠不及主人!」白漸飛誠懇的回道。
望京城破,他以為他完了。就算投降也沒了前程。但東方炻在望京城裡的細作卻找到了他,囑他跟著柳青蕪。
白漸飛很佩服東方炻。東方炻料定,柳青蕪在城破時會帶著他一起南逃。
柳青蕪去江南總歸是一個人。他是先帝的臣子,柳青蕪只是一個女人。江南的官員更相信白漸飛。可是柳青蕪當時走的時候捲走了皇帝玉璽。白漸飛佩服的就是這一點。東方炻居然就讓她帶著真玉璽走了。這是皇帝玉璽!
他剛開始還不明白東方炻放他和柳青蕪離開望京的用意。單說安插一個奸細吧,用不著這般大手筆。直到柳青妍頂替柳青妍出現,他才窺探到一些東方炻的心思。
「飛雲騎已至杭州。今晚就會攻城。主人令我冒充青蕪留在康明帝身邊是保護他。主人不想殺他。」柳青妍簡明扼要的說明自己的任務。
白漸飛沉默了下道:「城破,皇宮將是關野負隅頑抗的地方。以關野的性子,他會殺皇后,會自盡。在這樣的情況下,皇上必生死意。」
「我有辦法令皇上不去尋死。但是我要你做一件事。」柳青妍低聲說出了自己的安排。
白漸飛湧出一個笑容道:「我這就去。」
他選定另一條路離開,走得幾步後回頭苦笑:「白某這生本想高立朝堂一酬壯志,無奈到了最後卻成了賣主求榮的小人。如果早一天跟隨主人白某的際遇會有不同。柳莊主,他日若走狗烹時,請替白某美言幾句,給我個痛快就行。」
柳青妍驚訝的望著他,嘴裡輕輕說道:「主人是心胸開闊之人,白相多心了。」
多心麼?他想起陳煜成了征南大將軍,心裡滾油似的難受。東方炻居然還讓他做征南大將軍。哪怕是做成江南的貴人們看,他還是高高在上。自己呢?雖說早投了東方炻。杭州城破,南魏完蛋,他還有何面目重回望京做官?做官要做不貳之臣。先帝崩了,他追隨康明帝成了南魏相爺。如今南魏沒了,他難道還有機會追隨第三個皇帝?他有這樣的厚臉皮,脊樑骨也會被人戳穿。
白漸飛很迷茫。但眼下的形勢只能讓他做出兩個選擇。作為文官之首,要麼陪自盡全忠。要麼就看東方炻的胸襟,是否會饒他一命。或許他留著一條命將來做個閒士了度殘生是最好的結局。
正想著,他已踏進假山頂部的亭子。他本想從亭子另一邊的路離開,誰知抬頭間竟看到一個宮裝美人站在亭子台階上對他冷笑。
「貴妃娘娘也出來透氣?」白漸飛行了禮,心裡焦急起來。
朱府的婢女甜兒冒充不棄進了宮。她長得嬌小甜美,進宮之後康明帝幾乎每天都到她宮中。她悲哀又甜蜜的想,每個人做事都有自己的目的。皇上是為了得到江南世家的支持寵愛她。她是為了報朱府之恩頂替了小姐。但是皇上對她極好,她也盼著能飛上枝頭,不再做卑微的婢女。她甚至想,如果城破,她會隨著皇上一起死。
假山之中隱約的話語全聽進了耳裡,甜兒望著白漸飛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告訴皇上,她就背棄了朱府。不告訴皇上,她又捨不得生命中第一個男人被如此算計。好在,他們說,要皇上活著。
「服侍我的人都被我支走了。本宮也逛得累了,該回去了。白相稍留幾步吧。」甜兒露出柔美的笑容,施施然搶先一步離開。
白漸飛左右看了看,腦子飛快轉動。是否要殺她滅口呢?他瞬間想到了不棄,在甜兒經過他身邊的瞬間壓低聲音道:「城破時,你是想死還是想和皇上在一起?看在你家小姐的份上,我幫你。」
甜兒意外的抬起頭看著他。和皇上在一起?東方炻不殺皇上軟禁他,那麼,她飛快的答道:「如能侍候皇上,奴家感激不盡!」
白漸飛要的就是這句話。他退後兩步,讓甜兒從他身邊經過。甜兒替她進宮,她會感激。保住甜兒,花不棄會想辦法還他這個人情。天底下能影響東方炻和陳煜的人只有她了。
杭州城外的北魏軍營中,陳煜的帥帳被監軍以安全為由派兵圍住。他身邊只有八名親衛。武功再高,在千軍萬馬之前,如同螻蟻。
親衛們眼神焦灼不安,陳煜的雙眸透出股冷意。
「少爺,你不用管我們的生死。今晚藉著夜色走吧。」
「不著急。」

中午時分,雲琅踏進了帥帳。
陳煜一身輕袍悠然靠坐在太師椅上看書。見他進來,放下書笑道:「什麼時候攻城?」
雲琅打量著他。明明被軟禁,為何他從陳煜身上沒看到半點頹然?他忍不住想打破他那張平靜的笑臉:「城破,便是你死之時。你應該希望杭州城被圍得越久越好。畢竟你是征南軍的主帥,南魏一天不降,為穩定軍心安撫江南先朝老臣,你都不能死。」
陳煜不知為何,突然想起那年元宵節來。他買了兔兒燈去莫府看不棄,雲琅在雪夜裡發現了他的蹤跡。
那時的雲琅少年熱血,望向他的目光充滿了羨慕。他單純而熱心的對他說,會保守他來莫府的秘密。
他又想起變著法兒給不棄弄蛇膽。雲琅像只驕傲的小獸衝他大喊大叫。現在這隻小獸已經長成一隻豹子。懂得算計,懂得威脅。
陳煜從懷裡掏出雲琅扔回來的蓮花銅錢放在案幾上,輕笑道:「城破我死了,麻煩把這個交給不棄。她在孤山說過,如果我死了,她會找個更好的人嫁了。告訴她我的話,如果你肯冒險帶她離開,那麼就嫁給你。如果東方炻肯為她放棄六宮,嫁給他。」
雲琅聞言怒道:「你怎麼能把她隨隨便便推給別人?」
陳煜微笑道:「天底下對她好的男人,有能力保護她的男人不是你和東方炻嗎?她才十七歲,一輩子還長。我死了,難道叫她隨我一起死?或者,叫她為我傷心一輩子?我捨不得。」
雲琅一時之間找不到反駁他的話。又覺得他說得太過雲淡風清,讓人聽了著實有些古怪的感覺。
他望了陳煜半晌,一屁股坐在陳煜旁邊氣呼呼的說道:「不棄怕他殺你,會安分的呆在望京。她進了宮,我想帶她走都不可能。不管江南幾時平定,只要他不放人,她只能留在宮裡一輩子。」
「你肯定有辦法帶她離開的。」
「我是有辦法。但你讓我為了她置父親於不顧?不管飛雲堡的上千族人的生死?」雲琅說著,眼裡又有了悔恨。如果他不找到不棄,如果林丹沙不洩露不棄的下落。江南戰事一完,也許他還能悄悄的送不棄離開。他噌地站起身來道:「今晚我要從北面攻城!望征南大將軍替我督戰助威!」
雲琅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陳煜撲哧笑出了聲來,俊朗的臉上漾動著狡猾的笑意。他搖了搖頭想,雲琅是成了頭豹子,他的爪子卻永遠不可能伸向不棄。
雲琅前腳才走,他的親衛們便湧進帳來。
「今晚離開。照原計劃進行。」陳煜簡短的下了令。拿著軟布擦拭起他的長弓來。攻城之時,便是他離開江南之時。這計劃不會因為雲琅而改變。
他心裡隱隱有興奮之意。從此後,他不再是先朝的東平郡王,也不會是東方炻的征南大將軍。不做蓮衣客很久了,他覺得自己的骨頭都在發癢。

進宮

望京城和古代的都城很相似。分外城,內城,皇城三重。皇城之中又分兩重,被四重城牆牢牢守護的宮城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皇宮。
進了皇城又行了半個時辰才到宮城城門。不棄在此換轎進皇宮。她下了馬車望著高高的宮牆歎氣。除了沒插電網,和監獄有什麼區別?一有這個念頭,她就忍不住想笑。為爭著進監獄,千軍萬馬的拚殺才能叫一個人擠進去,真沒意思。
一抬綠呢轎子停在宮門外。她回頭望瞭望,鼓足勇氣上了轎。
照規矩坐在轎子裡的人不能隨便掀起轎簾往外探望的。這是很輕浮很小家子氣的做法。就像坐頂級房車,自己動手開車門不夠高貴。不棄在藥靈莊在莫府在朱府受再多培訓也改不了她的性子。她可以在那種場合裝,但她的本性卻是不當回事的。
所以,她好奇的掀起了轎簾。看到隨行在轎子旁邊低頭肅目如提線木偶般走動的宮婢和太監,不棄覺得好笑。她趴在窗口對離她最近的小太監餵了聲問道:「這條巷子的牆裡面是什麼地方?」
小太監猝不提防聽到個清脆的聲音嚇了一跳。他抬起頭飛快的看了不棄一眼,又低著頭沉默的往前走。
不棄覺得無趣,就起了逗弄之心。她嚇唬他道:「問你話呢!你不回答,我回頭告東方炻去!」
石破天驚!她竟然敢直呼皇上的名諱!小太監的腳步嚇得停了停,後面埋頭走路的一個宮婢便撞上了他。小太監被撞倒在地,不棄哈哈大笑起來。
轎子因此便停下,一個年紀大一點的老太監飛快的小步路過來。小太監和那名撞倒他的宮婢便跪在地上不住的磕頭,嘴裡依然一句討饒的話都沒有。
不棄看到那個老太監站在二人面前威嚴的看了眼兩人,尖著嗓子說道:「跪著,起轎!」
轎子又被抬起繼續前行。不棄沖老太監餵了幾聲都沒得到回答。回頭一看,那個小太監和宮婢還在磕頭。接下來他兩人會受到什麼懲罰?她不知道。芝麻一點小事啊。犯得著把頭都磕破了?她有點想替二人解圍,又怕自己不懂宮裡的規矩,幫倒忙,只能忍了。
目光移向兩側高大的宮牆,不棄沉默了。這個小插曲讓她沒來由的感到一絲恐懼。
在轎子裡晃晃悠悠走了小半個時辰,又停住了,再次換轎。這一次是進了皇宮裡的內宮。
又行了一柱香,才真正的到了地方。
不棄抬頭看了眼門楣上的字:「莢蓉居。」她並未在意。走進去後發現這是座方正的四合院子。
正房台階下站著個雙鬢班白的姑姑。神態端莊,眼神溫和,依稀能看出年輕時的美貌來。她領著四名宮婢四名太監朝她行禮:「見過朱姑娘。」
不棄在她們身前站定,笑道:「不必拘禮。這位姑姑如何稱呼?」
瑾姑姑站定,溫和的說道:「姑娘可喚老身一聲瑾姑姑。熱湯已備好,請姑娘沐浴更衣。」
不棄點點頭,隨她進了水房。
瑾姑姑眼神一動,四名婢女便動起手來。
這是個懂規矩的宮中老人。不棄這樣想著。閉上雙眼任宮婢們侍候自己沐浴。
但她閉著眼睛仍感覺到瑾姑姑的雙目光一直粘在她身上。變態老女人,不棄心裡暗罵。替東方炻看她的身體。可惜我沒點守宮砂!九叔是男人,不懂這個。
對,一定是這樣!
十七歲的女孩子像春天怒放的第一朵花,嬌艷柔嫩,她現在的身材很好。胸部像柔軟多汁的水蜜桃,腰不足盈握。全身上下沒痣沒疤。不棄泡在熱水裡想,你儘管看。她又惡毒的想,你看了再匯報給東方炻。讓他瞧不見吃不著急死他!
她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眼睛一睜開就和瑾姑姑的對在了一起。瑾姑姑並沒有退縮,平靜的審視著她。嘴裡慢條斯理的吩咐道:「姑娘裝扮好了便移步至蓮台用膳。」
宮婢們嬌柔的同時開口應下。她便折到門口站定。
膈了屏風水氣氤氳中,不棄仍能看到瑾姑姑塑像般的站姿。她突然想起過大江時,太監提醒她注意用膳時的規矩。她不禁有些茫然,進宮之後,她難道還要來一回絕食抗爭?不知為何,她覺得這個瑾姑姑是絕不容她在宮裡張牙舞爪橫行霸道的。
東方炻找了這個麼老女人來服侍她,他想改造她?讓她適應宮裡的生活,做一個,至少在外人眼中合格的嬪妃?
進宮不足半日,不棄就感覺到了壓抑。儘管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人對她提要求。
蓮台就在莢蓉居後院。轉過回廓後,她就看到一池湖水。隔一丈便有名內侍挑著宮燈低眉順眼的站著。不遠處的亭臺上燈影綽綽。還未走近,她就看到東方炻撐著欄杆的身影。
他沒有穿皇帝專用的明黃。而是換了身白色的衫子,身形碩長,玉冠扣頂。
不知道的,只以為是個憑欄望風的翩翩男子。
「姑娘,小心台階。」一名虛扶著她的宮婢小心的提醒她。
這時代,貴女走路若沒有人扶,是很沒身份的。不棄從善如流。朱府的幾年養尊處優,她早清楚了一切規矩。在朱府她不要婢女攙扶,不是重要場合絕不幹這種裝柔弱的事。今晚,她沒有吭聲。
瑾姑姑走在她身後半步,眼裡露出一絲滿意來。她是東方炻的奶娘,一切宮規早已溶進了她的生活。她自告奮勇來服侍不棄全因為東方炻。從看到不棄的第一眼開始,她就在觀察她。
她默默地跟在不棄身後,看到她邁著小步優雅的登上臺階,暗想也許她不用贊太多心思就能調教好她。
東方炻早聽到了腳步聲,他刻意壓抑著沒有轉頭去看。他喜歡品嚐驚喜。他望著湖水想像被瑾姑姑打扮之後的不棄會是什麼模樣。腦子裡隨之浮現出的還是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眸。東方炻啞然失笑。
上了蓮台,不棄沒有動。
瑾姑姑一呆,馬上開口道:「皇上,朱姑娘來了。」
她和四名宮婢都行著最標準的宮禮。她以為她開口說了話之後,不棄也應該行禮拜見。難道她先前看到不棄表現出來的名門貴女模樣都是假的?
東方炻轉過身,平身二字尚未出口,就忍不住樂了。不棄站得筆直,笑意盈盈的看著他。他瞟了眼瑾姑姑拂了拂衣袖。
瑾姑姑忍著氣,與四名宮婢垂頭後退到一旁站著。她的目光這時才移向不棄。
東方炻走到不棄身邊,極不合禮儀又極自然的微笑道:「朱丫頭,你今晚真漂亮!」
錦衣宮裝,刻意妝容,還在燈光下,能不美麼?不棄笑道:「你今天也不錯。」
四周響起了壓抑不住的吸氣聲。敢評價皇上?她是否也太膽了。
不棄茫然的往四周看了看,不解的問東方炻:「我說錯了?」
東方炻忍住笑淡然說道:「都下去吧!」
等到蓮臺上只剩下二人時,東方炻才壓低了聲音道:「見了皇帝不跪,敢非議皇帝,我要砍你的頭都不為過。」
不棄怔了怔道:「你會殺我嗎?」
東方炻心裡突然就湧起了一股酸楚,不棄這模樣讓他心疼。他握住她的手帶她入座,柔聲說道:「我早對你說過,打江山是為了我祖父我母親。如果做皇帝連自己喜歡的女人都護不住,我打完江山不當皇帝也罷。」
不棄的表情瞬間變得生動起來。她眉開眼笑地說道:「那就好,我餓了。開動!」
東方炻搶先挾了隻雞腿放在她碗裡:「你喜歡吃的!」
聞著香氣不棄也知道是芙蓉菜膽醉香雞。這道菜她在莫府吃過。她把雞腿抉到一旁的碟子裡,淡淡的說道:「那是從前吃得不好,雞腿肉多所以愛吃。現在,我不愛吃了。」
「長卿給你的你就愛吃?我給的就不愛吃。對嗎?不過沒關係,你又不止喜歡吃雞腿,天下美食多了去,現在想吃什麼,我叫禦廚做給你吃就是。」東方炻也不動氣。
「宮裡規矩多,我現在不適應。等我適應幾天,我會見了你就行禮。說話不會對你無禮。陪你用膳會站在你身後替你布萊,吃每樣菜不會超過三匙。吃飯時不會發出半點聲音。你一停箸我就不會再吃下去。用完膳,我會謝恩。」不棄迴避了東方炻的問題。一口氣將她現在知道的宮規說完,目光灼灼的望定東方炻,「你想要哪種?照我的習慣在宮裡會給你添麻煩,雖然你說你不會殺我。照宮裡的規矩來,我也能做到。」
東方炻笑了:「你想怎樣就怎樣。」
不棄的目光望向台下站得筆直的瑾姑姑,奇怪地問道:「她不是你派來教我規矩的?」
東方炻身體前傾,壓低聲音道:「我在家裡的時候,外祖父允許她打我。不懂規矩就開打。我要敢跑,外祖父就綁了我讓她教訓。我沒一次能跑掉呢。我也不喜歡。」
不棄想起東方炻跳脫的性子,笑了。
東方炻見到她自然的笑容,心裡頓時輕快不少。他撿著小時候被瑾姑姑教訓的事說了,看不棄臉上的表情如風雲變幻,他漸漸忘記這是在皇宮,彷彿和不棄坐在街頭酒樓裡般自然起來。他又補了一句道:「宮裡我說了算。我可沒給她教訓你的權力!不過,她是我的奶娘,你好歹看我的面子別讓她太難堪。」
這句話不棄很喜歡。她悠然的想,這後宮裡以後她就是有免死金牌的老大了。
一頓飯吃得輕鬆愉快。不棄填飽了肚子,東方炻陶醉於不棄的笑容裡。他有的是時間,只要她高興,只要她肯留下來。讓她自在一點有何不可?東主?早明白不棄吃軟不吃硬。她要自在,給她。要溫柔,給她。做皇帝還有什麼是他給不起的?立她做皇后都行。
不棄長途跋涉倦了。東方炻體貼的離開。
瑾姑姑什麼話也沒說。日子還長。
她沒想到,第二天起,她就被氣得跳腳了。
先是不棄習慣睡懶覺,辰時才起。而且有起床氣。照宮裡規矩卯時就該起了。喚不棄起床的宮婢被一隻枕頭扔了出來。
瑾姑姑好脾氣的站在軟帳外解釋:「姑娘起得太晚,誤了時辰。」
不棄閉著眼時以為還睡在朱府靜心閣裡,聽到瑾姑姑的聲音後猛然驚醒。她想起東方炻的許諾,似笑非笑的望著軟帳外的瑾姑姑悠然說道:「我又不上朝,又不侍寢,起這麼早做什麼?」
大不敬!瑾姑姑鼻子裡發出幾不可聞的哼哼聲。她的眼神一瞄,兩個宮婢便上前將軟帳勾起,脆生生說道:「奴婢服侍姑娘穿衣。」
不棄翻了個身道:「我還要睡會兒。」
話聲未落,屁股上便挨了一記。痛得她大叫了聲從床上跳了起來。瑾姑姑手裡拿著根三尺長半寸寬的朱紅竹板,臉上還帶著恭敬的神情:「姑娘該起了。」
不棄眼睛瞇了瞇,柔順的讓兩名宮婢替她穿好鞋。
她看到瑾姑姑眼中掠過一絲得意。不棄突然動了,穿著中衣,披散著長髮以百米衝刺的速度直奔後院。
前院門口是有太監守著的。她昨晚就看好的地形,此時一躍而起,穿過角門時才聽到瑾姑姑的驚呼:「天啦,還不快追!」
她一口氣衝到湖邊,回頭看到瑾姑姑與宮婢太監追了出來。不棄沖瑾姑姑笑了笑一頭就紮進了湖裡。
秋天的湖水很冷,不棄並不擔心。她的體質不錯,水性極好,在朱府常拉了小蝦半夜在靜心堂外的湖裡游泳。
等人追到湖邊時,她已經遊出七八丈遠了。
瑾姑姑頓足喊道:「快叫人,姑娘投湖了!」
不棄翻了個白眼,奮力往湖對岸遊去。這座湖並不大,應該是引進宮裡的活水形成的小池塘。等到人趕來時,她已經遊到了對岸。為避免感冒,她又一陣小跑,看到旁邊有宮室便奔了進去。
東方炻的後宮裡還沒有人。但宮殿每天都有宮婢內侍打掃。不棄渾身是水披散著頭髮穿著白色的中衣就跑了進去。嚇得打掃的宮婢以為看到了水鬼,尖叫一聲暈了。
不棄懶得多說,剝了她的外衣拿進了屋。片刻之後,她披散著頭髮,穿著宮婢的外衣大搖大擺的轉悠了起來。
這天太陽很好,不棄沐浴著朝陽在後宮裡遊蕩。

怎樣才能不疼你

東方炻初聽到不棄在宮裡失蹤只是笑了笑。
他在外祖家長大,自小受的教育就是如何為帝。真正進瞭望京城坐在金殿那把龍椅上後,每天流水帳似的政務軍務把白天的時間幾乎全部占完。但是酉時過後,他就會覺得皇宮太空。江南沒定下來之前,他也沒有心思充實後宮。
宮裡除了前朝留下來的老宮人外,只有隨他一起生活的人,如瑾姑姑。他想,後宮現在空著,給不棄做遊戲場也好。
於是,他並沒有親自去尋不棄。想著後宮裡的宮人大概也閒得煩了,讓他們找找也好。暗中讓黑鳳守好了宮牆,禁衛軍不得參與進去。
他便抱著看好戲的心態,看瑾姑姑氣極敗壞的勸他要好好教訓不棄。聽總管太監惶恐的聲稱人沒有找到云云。
一天沒找到很正常。誰叫皇宮大呢。有東西六宮主殿,有太監宮婢所居的永巷,有偏僻的冷宮所在。有浣衣局,膳食局。有禦花園,珍禽園,騎射場。東方炻自己掐指一算,也能數出這麼多地方來。
不過,他也不想讓不棄太好過,下令將東西六宮之間的宮門封閉。又令人守在了永巷通往後宮的門。他不想讓不棄混在太監宮婢裡頭,甚至爬糞桶泔水缸真的就逃出去了。
「如果我是你,我就混進膳食局裡去。打打雜,順便填飽肚子。」東方炻想起不棄賊兮兮的去偷吃的,就樂了。
他正想得開心,瑾姑姑在旁邊咬著牙道:「我吩咐膳食局的人每天早中晚點三次名冊,我倒要看看,她怎麼弄吃的去!」
東方炻突然來了興趣。如果不棄被瑾姑姑堵得找不到吃的,自己偷偷給她呢?一種能和不棄同時捉弄瑾姑姑,擁有共同秘密的心思讓他想想就覺得溫馨。
「皇上!」瑾姑姑瞧見東方炻的笑容,忍不住嗔怪的喊了他一聲,「皇上莫怪老身嘮叨。她是皇上中意的女子,但這是在皇宮大內。將來皇上難道廢了六宮只顧她一人?」
「有什麼不可以?」
瑾姑姑矜持的笑了,恢復了慣常的端莊穩重:「帝王心術講究的是平衡之道。後宮女人也一樣。獨寵會持寵生嬌,皇上沒有女人和她較勁,久了,她更不會把皇上放在心上。」
東方炻苦笑:「姑姑,她的心壓根兒就不在我身上。要她為我拈酸吃醋,當心沒給酸著,直接樂翻天才是。那一套對她不管用。我包管她知道了會放炮仗請我去別的女人那裡生情去。」
瑾姑姑的嘴巴變漸漸的張大,不敢置信的說道:「她不喜歡公子?!」
東方炻聽到這聲公子,知道嚇怪瑾姑姑了。他攏住瑾姑姑的肩半撒嬌的說道:「姑姑心裡阿炻是天下無敵。也只有姑姑把我當寶貝!我不也被那丫頭堵得心浮氣燥?江山都能打下來,得到一個小丫頭的心豈會比打仗更難?」
「皇上,找到她,就交給老身調教了!包管治得她服服帖帖的!」瑾姑姑心疼的拍了拍東方炻的手,渾身散發出鬥志。
就這樣,東方炻晚上便獨自跑到膳食局蹲點守候。盼著能瞧到不棄偷偷摸摸來尋吃的。
三天過去,沒動靜。
三天沒動靜?東方炻覺得不對勁了。
他冷著臉終於對內務總管太監支了招。用的還是莫若菲曾經說過的堅壁清野。像狩獵一樣,一圈圈縮小包圍,總能把獵物從藏身處逼出來吧?
只要不棄在宮裡,他就放心。東方炻一直不肯放下身段親自去尋。剛開始是想任由不棄鬧騰。緊接著是覺得後宮再大也有個範圍。
等到第十天時,他好奇又惱火想,這丫頭難不成上天入地了?
正巧江南傳來了一個消息。杭州城破,江南打下來了。康明帝自盡,陳煜在陣前失蹤。大魏國總算又統一了,康明帝死了也就算了。但是陳煜的失蹤讓東方炻沉不住氣了。
他是不會明著殺陳煜的。陳煜代表著先朝皇族的歸順,這對東方炻很重要。
那傢夥如果回到望京,他還要給他記功加封。
東方炻想到不棄居然能夠在後宮明著失蹤十天,就生氣。找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子要花這麼久的時間,陳煜自小在宮裡長大,他要混進來呢?
正巧舉國歡慶,大宴群臣之後沐休。東方炻便帶著人親自進了後宮。
每一處宮殿外搜完後都有人看守。不棄要是躲在裡面,十天,早餓著投降了。東方炻沒有在這些空蕩蕩的宮殿裡停留。
但是她晚上睡哪兒?她吃什麼?東方炻百思不得其解。
見總管太監擦著汗著哭喪臉站在一旁,他心中一動:「找著痕跡了?」
總管太監馬上回道:「有六七處地方,都有燒過火堆的痕跡。」
「沒別的?」
「沒有啊,看起來就像是燒火取暖。」
東方炻忍不住罵道:「望京的秋天用得著晚上燒火取暖?當然是烤東西吃!」
說完他便笑了:「珍禽園裡有什麼異常?」
總管太監張著嘴半天沒回答上來。舉國上下緊張江南的戰況,後宮又沒有嬪妃。不外是每天打掃清潔。珍禽園裡養著些不會傷人的烏兒小鹿,每天有宮婢撒些穀類便罷。先朝管理珍禽園的太監死了。沒有人知道裡面有多少動物。
東方炻想了想道:「珍禽園外暗中布下眼線。禦花園再給我搜一遍,守好了,不准人進出。」
他想,這兩處地方就應該是不棄食物的來源。可是她會住在哪裡呢?東方炻想著把守森嚴的六宮主殿,毫不遲疑的去了冷宮方向。
冷宮搜了幾遍,卻沒有人把守。

不棄正樂呵呵的支著頭躺在枯黃的草地上曬太陽。枯草在十一月軟綿綿的像毯子。風吹過冷宮裡的破窗戶會發出嗚嗚的怪叫聲。外面的院門是鎖著的。她在裡面找到了破棉被破衣裳,蜷裡面睡的時候,總能讓她想起小時候和九叔睡橋洞的事情。
十天,不容易啊。不棄挺自豪的。反正留在芙蓉閣裡每天也是吃吃喝喝。和宮婢太監們捉迷藏也算樂事。
她悠然自得的想東方炻氣得爆跳如雷的模樣,又想像著瑾姑姑壓抑著再也不敢教訓她的臉。
東方炻翻牆而入。不棄獨自樂呵的時候,他就坐在屋頂上看她。找到人後,他的心突然就平靜了。
秋陽溫暖,冷宮裡安靜的連風聲都聽不到。他學著不棄閉上眼享受著這一刻的寧靜。沒有政務壓著,沒有人在耳邊鴰噪,真好。
不棄躺夠了,懶洋洋的站了起來。她像貓一樣跑到院門處張望了下,見外面沒有動靜,又施施然走回自己選的旮旯。
東方炻看到她從井邊拎起一隻水桶,忍不住好奇的看下去。
不棄從桶裡掏出一尾金色的鯉魚,喃喃說道:「最後一條魚了,今晚還得出去。」
東方炻一下子笑了。他本想跳下去把魚搶了。聽她的打算今晚她要出去,他就改了主意打算跟著不棄。
不棄洗乾淨魚,珍惜的看了看嘀咕道:「可惜風聲緊,燒火有煙。」她走到牆角,從牆角邊摳了一堆牆粉便往魚身上抹。
東方炻大吃一驚,她往魚身上抹什麼?見不棄抹均了直接下口開咬,他忍無可忍的大吼一聲:「放下!」
不棄嚇得一抖,手裡的魚便掉在了地上。
她抬起頭,看著東方炻神情嚴肅的從屋頂跳下來。不棄後退了兩步,腿還在發顫,臉上笑容已像春花般燦爛:「東方炻!你太笨了,這麼久才找到我呀!捉迷藏好玩不?」
這個笑容純真無邪,就像她真的是在和他捉迷藏玩。可是她的頭髮亂蓮蓬的,那身宮婢的宮裝污七八糟。臉洗得倒是乾淨,只不過卻比初來時瘦了。
他本來是看不過她吃生魚,魚上面還抹著牆粉。但看到不棄的瞬間,東方炻腦子裡一片空白,雙臂自然攬開將不棄緊緊抱在了懷裡。
「哎哎,我身上很髒!」不棄被摟得差點喘不過氣來,在他懷裡悶聲悶聲的喊道。
東方炻抬起了她的臉,他第一次覺得他看清了那雙晶亮眸子裡隱藏著的東西。她燦爛的笑容背其實是在害怕吧?她和他打賭後開溜。她讓後宮亂成一團。她心底深處害怕自己找她算帳。他的手指揩去她臉頰上一抹塵灰,微微一笑說道:「這十天你過得不錯。還沒被餓死,也沒生病。」
他什麼意思?他是正常說話,還是怒極開笑?不棄心頭惴惴,嘿嘿乾笑了聲道:「其實我過得不好。這幾天查得緊,我都不敢生火只能吃生魚了。再多一天,我保準自投羅網。」
東方炻慢條斯理的說道:「是嗎?不是有人給你送吃的?我不信你一個人能在巴掌大的宮裡獨自過十天!你是不是已經發現我來了?以為我會和你分享魚,所以故意在魚身上抹髒東西?」
他對不棄陰陰笑著。不棄看到他磨了磨牙。趕緊指著牆角說道:「沒鹽啊,我嘴淡。就挖了些牆角的鹼面加點味道。」
牆基石是青石條壘成的,下麵靠近泥土的地方結了層灰白色的東西。有根針輕輕刺進了東方炻的心。不棄在戈壁攤上摘沙棘果,陳煜說她吃老鼠,她沒鹽吃就挖牆角的鹼粉。他想寵愛的女人,能吃苦吃到這份上。不就是被瑾姑姑打了記屁股?她能吃苦,卻不能忍受半點苛責。他壓抑著心裡翻江倒海的情緒,翻了個白眼道:「你哄我?」
不棄歎了口氣道:「你是少爺,自小錦衣玉食。連吃的菜都認不全,自然不知道這個的。冷宮裡這些房子不知道建了多少年,潮的地方就起鹼的。不是所有人都有錢買得起鹽吃的。」
「要想我信你。我就親眼看看你怎麼避開宮裡的人去捉魚!真當我宮裡的人都是睜眼瞎子?知道這幾天有多少人在找你?後宮宮婢與內侍加起來超過八百人!要是你不能證明,新帳舊帳咱們一起算!」東方炻冷笑一聲,揚手就把那條魚扔了。
不棄望著那條魚劃成一道弧線飛開,眼裡的捨不得被東方炻瞧得一清二楚。
一條被扔在地上才巴掌大的魚罷了。他真想讓禦廚做上一二百道菜,讓她吃個夠。臉卻板著冷聲道:「別想騙我!」
「好啊,你手腳輕點。晚上跟著我!別拖我後腿就成!讓你好生瞧瞧姑娘我的本事!」不棄賭氣的回道。
東方炻半帶好奇半是想體驗一回不棄過的日子。等到天暗下來。不棄走到冷宮一處牆邊道:「你有輕功,我這會兒餓了不想翻牆,你帶我出去吧。」
東方炻摟住她的腰輕輕掠過院牆。
「噤聲!你看到人自己找地方藏。」不棄貓著腰順著牆根,輕車熟路的走向流經宮內的水道。
東方炻默不作聲的跟著她一路來到處宮殿。
不棄瞟了他一眼道:「在這裡等我。」
她不理會東方炻,下了水渠,遊了進去。東方炻知道那處宮內有湖,裡面養著鯉魚。他吃驚的發現不棄嘴裡銜著根蘆管,如果不是自己親眼看到,也不會發現漆黑的水面上會有異樣。
他抱臂看著不棄遊進院牆。身形一動便越過了牆頭。他很好奇不棄在漆黑的水裡怎麼捉魚。宮門外有人看守,宮裡卻沒有人。
湖水泛起漣漪,不多時就平靜了。不棄自水準上探出了頭,又潛回了水裡。
東方炻趕緊躍出宮牆,隔了一柱香的時間,不棄就上了岸,她手裡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東西,還在掙紮。看得出是條肥魚。她對他燦爛一笑,賊賊的說:「回去。」
回了冷宮,不棄歎了口氣道:「你還要我生火烤魚嗎?」
「為什麼不?」
不棄打了個噴嚏,麻溜的生了火,把魚串在樹枝上烤。
她渾身上下都濕透了,沒事一樣的翻著魚笑道:「我知道牆角那東西你不會吃。這條魚肥,吃生烤的也一樣好吃。」
東方炻解開外袍,接過魚道:「去換了。」
不棄聳了聳肩,皇帝想玩偷東西吃,隨他高興。她抹了把臉,換上了東方炻的寬袍,笑嘻嘻的跑回火堆:「宮裡的人是不是很笨?還是你最聰明瞭,一找一個准。」
「我不會烤魚。」
「我來!」
不棄熟練的翻著魚,數落著這幾天她都吃了些什麼。火光照在她臉上,東方炻沒有放過她每一個神情。如果不是想吃一口她親手烤的魚,他早帶她走了。讓她吃頓好的,讓她晚上不必再睡在那堆破布裡。他更想抱抱她,想得心口都在發痛,卻伸不出手去。
「好了,吃吧。」不棄舉起魚,小心又急切的用手指撕下一塊魚肉放進了嘴裡。
東方炻接過串著魚的樹枝,大喊了聲:「來人!」
冷宮的院門霍然打開,湧進無數的人來。「帶她回芙蓉閣,把通向湖邊的角門封了,不准她踏出院子一步!」
不棄驚得跳了起來:「你,你說過一筆勾銷的!」
「哼,我只說過如果是你自己弄吃的,我就相信你。我可沒有說不罰你!」
東方炻背轉了身,聽到不棄被人拖走,他臉上露出了笑容。
「皇上,夜深了。」
「都下去吧。」
等到人聲消失,東方炻在牆角站了會兒,終於伸手摳下一點鹼粉。他抹在魚上,撕下來吃了。一股淡淡的苦成味在嘴裡蔓延。
「還真有鹹味。」東方炻慢吞吞的吃完整條魚,滿足的把火滅了。
他拍了拍手走出冷宮。外面的內侍提著燈籠一直在等。東方炻回頭看了看,揮手道:「擺駕回官。」
步輦被抬了過來。內侍給他披上了外袍。他坐在步輦上半瞇著眼睛。後宮內有燈籠照著的地方是亮堂的,沒有燈火的地方一片漆黑。而耳邊只有沙沙的腳步聲。一種孤寂感油然而生。
不棄的笑臉,清亮的眼眸,撕魚吃時舌頭在嬌嫩的唇上舔過。東方炻撐著頭輕聲對隨步輦走的內侍道:「讓瑾姑姑離開芙蓉閣。讓禦廚房做幾道味道好的菜。還有,讓太醫開兩劑發熱的藥煎好送去。她游了水會受涼。」
內侍一一記下,小跑步開。
路經芙蓉閣的時候,東方炻讓步輦停了下來。他望著裡面怔怔出神,輕聲低語道:「我不是想關著你。只是這兩天宮裡會有人來。你還是不見的好。」
不棄回到芙蓉閣就不氣了。瑾姑姑對她行了禮便走了。沒有人再拿朱紅板子打她屁股了。在外面睡了十天,也夠了。能過好日子為什麼不過?在這裡禁足和在留在皇宮裡又有什麼區別?
她只是覺得奇怪。
東方炻給了她這種奇怪的感覺。
他的擁抱,他看她的眼神,他突然翻臉。
說他是生氣發怒吧,又不像。
說他沒生氣吧,他又讓人關著她。
該來的會來,反正她現在都在皇宮裡了。不棄吃完送來的美食,打了個飽嗝。舒服地泡了個熱水澡,往床上一躺,疲倦的睡了。
迷糊中,她聽到一聲歎息。不棄想睜開眼晴,卻倦得抬不起眼皮。


祖孫倆的談話

東方炻於夢中驚醒。從小到大,他不知道受過多次這種訓練。睡得再熟,也不妨礙他擁有野獸一般的靈敏。
然而清醒之時,他卻突然感覺不到房中的異樣。一驚一乍間他已完全放鬆下來,打了個呵欠嬉皮笑臉的說道:「老爺子深更半夜翻宮牆也不怕閃了腰?」
他一邊說著一邊披衣起床。拂開幃帳趿著拖鞋慢吞吞的走了出來。
金磚上灑滿了清泠泠的月光,殿門口負手站著個著皂色長袍的銀髮男子。他回過頭來,面沉如水,眼神無喜無憂。頜下無須,容貌俊美,如果不是那一頭銀髮,倒像是個中年男子。東方炻和他長得極相似,兩撇挺拔的柳葉眉幾乎如出一轍。
東方炻笑嘻嘻的靠近,吊兒朗當的負手望月道:「柳姨奶奶與和玉姨奶奶沒跟著來?孫兒正琢磨著後宮太空,想請兩位姨奶奶來住些日子。」
銀髮男子正是鬼谷之主,東方炻的外祖父蕭九鳳。他沒有接嘴,只用目光靜靜的看著東方炻。
東方炻心裡一陣發虛,故意不和蕭九鳳對視。東拉西扯的繼續閒聊。念叨著穀裡他的鸚哥喂的隼到他沒來得及帶走的小玩意兒。抱怨著當皇帝實在是件苦差。嘴都說幹了,仍感覺到外祖父那雙眸子粘在身上。
他洩氣皮球似的投降,臉色越發得意起來。說話時仍帶著股滿不在乎的味兒:「哎,我去拿棋盤。殺盤棋品茗夜談?」
蕭九鳳終於開了口:「你不能娶她。」
五個字如石破天驚。東方炻如打了雞血一般渾身熱血沸騰。他努力控制著心裡的震驚與情緒。如同鬆了口氣一般,笑嘻嘻的說道:「就為這事啊?別忘了當初逼我娶她的可是你?不娶便娶唄。也就老爺子當她是塊寶了,在我眼裡也就是個平常之極的丫頭。長得不如玉夫人,溫柔不如柳明月,半點禮儀規矩都不懂。大魏國皇帝娶個乞丐丫頭當皇后傳出去我的臉往哪兒擱?老爺子,你這個決定我很喜歡。現在把她關在宮裡是為了得陳煜忠心。你老半夜偷跑來,沒有捉姦在床滿意了吧?」
蕭九鳳平平淡淡的說道:「如果今晚讓我瞧見你在芙蓉閣,或是她在你的床上。我就殺了她。」
東方炻見他神色正鬆了口氣,結果硬是被這句話逼得氣息倒嗆。他撫著胸嚷道:「老爺這話就不對了!當初我不屑,是你逼著我替她解毒,逼著我娶她!她已經進宮這麼多天了,我和她有個什麼也很正常。你自個兒說遲了,張嘴就要殺人,不帶這麼戲弄孫兒的!」
他轉到蕭九鳳身前,笑嘻嘻的打量他半天,悄聲問道:「老爺子想要她?她那雙眼睛倒真是漂亮!」
一句話說出,東方炻使了個鷂子翻身,迅速往後掠開。屁股仍被蕭九鳳狠狠的抽了一記。
他沒有住先前崇德帝的寢宮,睡在勤德殿禦書房的偏殿裡。東方炻眼尖,早已瞧到蕭九鳳手中執的正是瑾姑姑用來訓人的朱漆竹尺。偏殿不大卻也不小,圍著柱子瘋躲的東方炻拼盡了全力仍被蕭九鳳如附骨之蛆的尺影抽得淒慘無比。
他暗罵黑鳳賣主,瑾姑姑不忠,卻忘了是自己親手揭了外祖爺的逆鱗。他只是不服,只是生氣。憑什麼一句話要他去娶花不棄,在他動心之後,又不准他和她在一起。東方炻寧肯挨打,他恨蕭九鳳波瀾不興的眼光。他想裝得不在意卻裝得難受。他難受了,他憑什麼不讓老頭兒大動肝火?
終於蕭九鳳狠狠一尺抽在他背上,東方炻慘叫了聲徹底被打趴下。他怒極吼道:「你對薛菲如何,我便對她如何!我就喜歡她怎麼了?我明兒就要了她,你敢殺她,我一把火把你的破山谷燒了!」
蕭九鳳愣了愣,閉上了眼睛。片刻後睜開,眸子裡再不見絲毫情緒。他坐了下來,身姿儀態優雅如仙。東方炻自小在他身邊長大,敏銳的感覺到外祖父的頹然。他不解的想,為什麼會這樣?
「當年你母親便是你這樣的性子。」蕭九鳳淡淡的開了口。聲音像清冷的月光,染著一分淒涼。「鬼谷向來隱於幕後。誠王世子憑著碧羅天大巫的指點尋到了鬼谷。說起來鬼谷與碧羅天也有幾分淵源。都是百年前的事了。一家出世,一家入世,久而分之。你父親也是個人才。他不求鬼谷相助,只願留下半年學鬼谷之術。他的目的卻是你的母親。等我發現阻攔,你母親便如你一般。不讓她嫁,她便要燒了鬼谷。我的女兒要什麼得不到?大魏公主也比不得她一根頭髮的。她要嫁誠王世子,要做大魏皇后,我成全她便是。」
他幽幽的聲音迴盪在殿中。東方炻站起身,怒氣一點點抽離。
「人終不是神仙。我再有本事,仍防不住生老病死。我答應你母親一定要讓你奪回屬於你父親,你祖父的江山。一定要讓你當上大魏皇帝。」蕭九鳳沉浸在對往事的追憶裡,清俊的面容終於露出一絲屬於老人的疲態。
東方炻肅然說道:「我做到了。江南已經歸附。父親與母親泉下有知,定會替阿炻驕傲的。」
蕭九鳳眼中的黯然早已消失,他平靜的說道:「所以,你不能娶她。」
東方炻一怔:「為什麼?」
「你不是信王爺,她卻和她母親一樣專情。阿炻,你註定不會只娶她一人。
北狄野王肯與咱們合作,你從荊州起兵才沒有了後顧之憂。所以,你要娶北狄野王的女兒,北狄大公主。西胡已同意與大魏夾擊,讓大魏收復西楚州。西胡三公主也將是你的妃嬪之一。先朝老臣雖留在朝廷,但三朝元老於老候爺不點頭,大魏朝臣仍然會認定你是篡位逆臣。於老候爺的孫女你必納之為後。將來,掌荊州水軍的陳樹,永鎮江南握水軍兵權的常寬,都會送女進宮。觀帝王之後宮可知朝堂之事。還要我例舉下去?」蕭九鳳平鋪直敘,聲音裡不帶絲毫情感波動。
東方炻雙拳已握得死緊,突大笑起來:「她也是江南朱府的繼承人。朱八太爺親口承認的朱氏第十代嫡女。娶了她,就能平衡江南世家之心。我為什麼不能娶她?」
「阿炻,是外祖父對不住你。當初我只是在想,如果我娶不到薛菲,她的女兒能做我的孫媳也好。但是我萬萬沒有想到,她會與碧羅天有這麼深的淵源。」
蕭九鳳緩緩說道,「當年我診出的脈像是死胎。朱九華自己不肯娶妻生女,便抱著她離家為丐。原來她是逆天而生之人!我不能讓碧羅天大巫師的預言在你身上應驗!你要明白,鬼谷數百年的經營已經悉數用於這場戰爭。再沒有足夠的金錢,人脈可讓你再掀起一場奪江山的戰爭。」
東方炻的指甲瞬間刺破了掌心。他拚命讓自己鎮定下來。他絕不能讓外祖爺殺了不棄。他不屑地嗤笑了聲道:「她只是個普通的女子。連武功都不會,連自保都難。她會毀了一個國家?碧羅天的大巫不過就是個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神棍。從前你一直說要等碧羅天的資訊,我沒有等到碧羅天的來人。我照樣起兵,照樣拿下了大魏江山。耗千軍萬馬數不清的金銀,打了三年仗。卻懼怕於一句話,一個小女人。笑話!」
「那麼莫若菲呢?他設計出來的武器,提出來的治國安邦之策,無一不顯露出他與眾不同。」
東方炻馬上介面道:「我就是懷疑,若真有逆天之人,必是莫若菲。軍中之人視他為神明一般。他成為大魏國最年輕的宰相沒有任何人覺得不妥。他是男人,位高權重,又得軍心。如果真有逆天之人,如果真有推翻大魏奪了陳氏江山的人當是他無疑。」
蕭九鳳冷笑道:「阿炻。你才說過,我對薛菲如何,你便對花不棄如何。」
「這又怎麼了?」
蕭九鳳眼中閃動著洞悉一切的神色,冷冷說道:「如果碧羅天大巫的預言不假,那麼,這一切就順理成章。阿炻,你百算千算,甚至早說服雲鐵翼給莫若菲挖下陷阱。但你怎麼會忘記,她的父親是莫百行。她和莫若菲是兄妹。當年我診出的死胎結果活著生下來。莫若菲的表現異於常人,她卻和他是兄妹。」
「她與莫若菲並無兄妹之情!她是莫百行的女兒,但她從來就不會認他。她更是薛菲的女兒,江南朱家的女兒!」
「這場戰爭,這個皇位耗盡了我一生的心血,耗盡了鬼谷百年來的經營,我斷不能讓絲毫意外產生!阿炻,如果你對她沒有那樣的心,我可以放她一條生路。但是你有,你為了她,為了她……別說你沒想過為了她不當皇帝!」
蕭九鳳的聲音釘子一般敲進東方炻的心裡。他扭過頭,不讓蕭九鳳看到自己臉上哭也似的表情。
如果她心裡有他,如果她像愛陳煜一樣愛他。他什麼都願意。
蕭九鳳和東方炻並沒有料到,他二人這番說話竟暗合了天意。莫若菲與花不棄兩人都是擁有異世靈魂的人。
「我會殺了莫若菲。陳煜歸順於我,我會放她出宮。」東方炻機械的說道。
蕭九鳳輕歎了口氣道:「想想你祖父,你父母。想想為了你的皇位死於戰爭的士兵。為了一個女子放棄,可對得起他們?我老了,我想和阿玉與明月在鬼谷平靜的過完一生。阿炻,我能為你做的也就這些了。你已經是皇帝,將來不會有人再用竹尺訓你。你好自為之。花不棄如無異常,我不會殺她。這是我的底線。」
東方炻目送著蕭九鳳離開,身上被竹尺抽打的地方火辣辣的疼。他的心冰涼。

放手

天色仍暗著,勤德殿點起了燈光。內侍機械照時辰照規矩請起。平靜地,彷彿昨晚他們什麼動靜都沒聽到。
東方炻罵了聲,忍耐著讓內侍進來服侍。他低頭看著給他系衣帶的小太監輕聲問道:「昨晚聽到什麼了?」
小太監埋著頭很是機靈的回道:「皇上睡得甚是安穩,什麼動靜也沒有。」
東方炻揚手一掌把他扇飛了出去。他用的力道並不重,卻足以讓那名以為回答得聰明的小太監腫起了半邊臉。
「我知道,聽到了也當沒聽見。這是規矩,聰明人靠這個才能在宮裡活下來。」東方炻淡淡的說道。
小太監嚇得幾乎癱軟在地,伏在地上不住的磕頭,一句求饒的話也不敢說。
「沒事了。朕,無事。朕今日不早朝。請莫相代理朝綱。」東方炻拂袖而去。
他不痛快,不高興。
皇帝不早朝?如果是病了,情有可願。莫名其妙不早朝,就是大事。
去傳旨的內侍被難倒了。瑾姑姑心裡歎息,吩咐內侍告訴百官,皇上病了。
相不相信是一回事,話還得這樣說。
東方炻去了芙蓉閣。
不棄還沒起床。
他揮退服侍不棄的人,靜靜的坐在床邊看她。
天一點點亮起來。不棄似乎不喜歡被光亮催醒,翻了個身,背對著東方炻。
她的頭髮披散在背後,一縷縷散開。
東方炻遲疑了下,伸出手捏住她的髮梢。他記得中秋節在朱府,不棄的頭髮已長及腰下。路上和他打賭離開後,才剪了。他曾經很渴望再見到不棄時,手掌能撫摸上那頭如絲緞一般光亮的長髮。可惜現在竟這麼短了。
她側著身睡著,膈著薄薄的錦被仍能感覺到她起伏的腰線。東方炻心中一熱,和衣躺在了床上。
他撐著腦袋看她,衝動的想抱她。手指在自己腿上輕輕敲打著。終於沒忍住。在她頸後點了下去。
不棄輕嗯了聲,便沒了動靜。
彷彿放下了一塊大石,東方炻放心地連人帶被抱進了懷裡。
被他點暈的不棄酣恬地睡著。她的腦袋靠在他胸前,有一點點重量,身體軟呼呼的靠著他。東方炻心滿意足的笑了。
時光就此停滯,他呼吸著她發間的清香,心漸漸的平靜。
「不棄,我從來不叫你這個名字。因為長卿總這樣叫你,我不想和他一樣。」東方炻輕聲說道,柳葉眉舒展開來,像漂亮的一撇,飛揚灑脫。眉尖驟然微蹙,又似籠罩在煙雨中的遠山。「其實我也喜歡這個名字:不棄。每喊一聲,都像在和你約定,一生不變。但你喜歡的人是長卿。每次和你約定誓言的人都是他。」
他眼睛裡帶著絲迷茫,低了頭看懷裡乖乖睡著的不棄。鼻腔裡湧起一股酸意,這讓他抱得更緊。
如果她不是被他點暈了,她斷不會這麼乖的讓他抱著。她會像什麼呢?像一隻翻過了肚皮仍絕望地揮舞著鉗子的螃蟹。
東方炻笑了,他用鼻子輕輕磨擦著不棄的頭髮,呢喃說道:「那樣的你很可愛的。」
他想起擄走不棄後在床上和她演戲,想起進朱府抬頭看到她在二樓廂房裡狠狠的瞪著她。不棄給他下春藥時囂張的笑。東方炻長長的歎了口氣道:「其實皇宮也就是個前店後屋的地方罷了。前殿談生意,後院住家。只不過,後院比普通人家大,住的女人比普通人家多。皇帝是天底下最不自信的男人,生怕自己的女人走出後院和別的男人勾搭上了,於是修了很高的院牆,吩咐了護院把後院的門守好鎖好。你肯定不會喜歡。」
他悠然的想,如果不棄和一群女人住進了他家的後院,她會怎麼辦?東方炻轉念又想,她還是會好好的過日子。
他輕輕拂開不棄的流海,手掌放在她光潔的額頭上。那麼小,他一個巴掌能蓋完她大半張臉。讓他情不自禁生出一種寵溺的情緒。但不棄不是風一吹就倒的人,她有極旺盛的生命力。
生命力?她喜歡活著,喜歡好好的活著。東方炻笑了:「你這個膽小鬼,你怕死怕痛得很。別以為我不知道。我真的要強留下你,你心裡不滿,還是一樣會來巴結我。那樣也很好啊,每天都可以看到你忍氣吞聲的模樣,我就是不揭穿你。北狄的大公主,西胡的三公主,於老侯爺的孫女,我都娶。我不會佔你太多的時間,偶爾能看到你就行了。可是,我若不在,你會不會想他想得開哭?你是死心眼兒,不過是早認識了他而己。他對你有多好,我一樣也能對你有多好。長卿有點真不如我,他哪有我花樣多呢?我每天都能變著花樣來哄你高興,他可不會像我這樣嬉皮笑臉。他逗你最多的時候一定是扳著臉的,那樣你就會像我一樣變得花樣去哄他。」
他越說鼻子越酸,掰過不棄的臉就想咬一口。嘴唇觸到她柔軟的唇瓣時就變得輕了,如羽毛一般輕輕拂過去。肉嘟嘟的嘴唇,他真想嚼來吃了。
東方炻往後一靠,哼了聲道:「爺我不屑欺你!你給我記著,不是我不要你,是你不夠好!」
真的是她不夠好嗎?東方炻抿緊了嘴看著什麼都不知道的不棄。想放開她,手卻抱得更緊。
他從懷裡拎出一根紅線。上面掛著枚刻有蓮花的銅錢。手指撫摸著蓮花刻痕,東方炻低聲說道:「雲琅從江南囑親衛快馬加鞭送來望京的。他快要來了,你一定很高興是吧?」
他把銅錢掛在不棄的脖子上,細心藏進她的衣襟。
天色已經大亮,一縷陽光照了進來。東方炻放下不棄,扶正她的腦袋,替她蓋好了被子。他居高臨下的站在床前望著她,眼睛漸漸浮上了層濕意。
長這麼大,他頭一回喜歡上一個女人。但她心裡沒有他,他也不能夠保證只娶她一個。無奈與難過在他心裡反反覆覆的交鋒。一會兒想像從前般張揚放肆,一會兒又捨不得以後見她難過。
「從前我總是想,我當了皇帝,要啥有啥。陳煜武功再強,我連親自動手都能省了。我才不會和他單打獨鬥呢,我有的是人,用車輪戰可以累死他。他是很好的男人,我本來也想殺了他的。既然連雲琅都放過他,我還能說什麼呢?不是我不能,是我不想。朱丫頭,你遇到我是你命好。你和他在一起,離望京越遠越好,別在我面前晃。否則我一生氣,我就保不準要發作了。」
東方炻掉過頭,一咬牙毅然離開。

不棄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了。她揉著眼眼睛,今天怎麼睡這麼沉?
宮婢進來侍候她起了,小聲地對她說:「姑娘想出宮嗎?」
不棄驚詫的看著她。
「皇上吩咐,姑娘如果想出宮見小蝦姑娘的話,隨時都可以。」
除非她的頭被撞壞了,傻子才不想出去。不棄只是覺得奇怪,東方炻怎麼變這麼大方了?她想現在就走心裡又極不踏實。她是不是要去見見東方炻?
侍候她的宮婢也是個懂得察言觀色的人,快言快語的說道:「皇上吩咐了,江南平定,大軍即將班師回朝。他沒時間見姑娘,請姑娘自便。」
江南打下來了?陳煜會來了?不棄瞬間被這個消息衝擊得激動不己。她大笑起來:「現在就出宮。」
那名宮婢被她眼中放出的光迷惑住了,愣立著沒有動。
不棄見沒動靜,不由得惴惴不安的重問了一遍:「我真的可以走?」
「是,姑娘請。」宮婢回過神來,對不棄福了福。
依然是來時坐的青布小轎,不棄的心情卻不一樣了。
回稟了東方炻後,他望著那名宮婢問道:「青梅,她很開心?」
青梅柔聲答道:「朱姑娘本想來辭行的。」
東方炻的心情驀然就好了。他挑眉不屑地說道:「沒見這裡摺子堆成山了?不懂事的丫頭!」
青梅垂頭掩飾住眼裡的笑意,輕聲答道:「奴婢照皇上吩咐說了,朱姑娘也很遺憾!」
東方炻終於哈哈大笑起來:「她才不遺憾呢。青梅,你哄公子爺的話可不高明!那丫頭怕是鬆了口氣,巴不得長了翅膀早點飛出去!」
青梅便委屈地說道:「公子現在是皇上了,青梅哄騙不了。」
東方炻取笑道:「我家青梅將來可以哄自家夫君!」
青梅臉一紅,福了福道:「奴婢去回了瑾姑姑。皇上不嫌棄青梅,奴婢便回勤德殿侍候。」
「好。」
青梅驚喜的抬起頭,雀躍著行了禮退出了禦書房。
「青梅!」東方炻叫住了她,見青梅眼中露出詢問之意,便低下頭問道:「她,她可有謝恩?」
青梅心裡湧起一股憐意,輕聲答道:「朱姑娘有的。」
東方炻的心怦怦直跳,手卻翻動看書案上的奏摺沒有介面。
青梅暗暗歎了口氣道:「朱姑娘說皇上待她的好,她都明白,請奴婢代為轉告皇上。」
她真的明白?東方炻翻動奏摺的手微微發顫。他平靜的說道:「下去吧。」
「奴婢告退。」
四周安靜的連根針掉地上都能聽得清楚分明。東方炻抬起頭大聲喊道:「瑾姑姑!」
他扔下硃筆,大步走出去。迎面碰著匆匆趕來的瑾姑姑。東方炻笑道:「姑姑,宮裡太靜了,我不喜歡。老爺子說給我選了幾門親事。」
瑾姑姑微笑道:「仗打完了,皇上是該立後納妃了。宮裡頭有了人,熱鬧一點才好。老身這就去辦。」
東方炻沉吟了下,眼裡閃動著算計與報復的光芒。他瞇了瞇眼,望著宮門口的燦爛陽光說道:「雲琅破杭州城立下首功。傳我的旨意,賜婚於藥靈莊四小姐林丹沙。三月內成親。」
瑾姑姑呆了呆,怎麼突然間變成了賜婚雲將軍?
「順便告訴他,當初林家小姐在蘇州哭倒在雨中,我見之可憐便答應林小姐牽線搭橋。天下即定,皇帝金口玉言自然要兌現!」
「可這麼一來,雲將軍豈不是知道當初……」
東方炻傲然說道:「我不痛快,他也別想舒服。」

陳煜夜入宮

遠遠的看到一乘轎子出了宮門。小蝦迫不及待的奔過去,身後元崇緊跟著她,咧開嘴笑道:「我就說東方炻不會為難她的。」
小蝦白了他一眼。元崇縮了縮脖子,嘿嘿笑了。
不棄下得轎來,抬頭望瞭望碧藍的天,有種如魚得水的輕快。終於出來了,外面的天空彷彿與多日前看到的不一樣,更寬更廣更藍。她偏過頭,看到小蝦奔來的熟悉身影,眼睛一熱,提起裙子直撲進小蝦懷裡。撇嘴就嚷了起來:「你也不進宮來找我,我嚇死了!」
小蝦輕輕拍著她的背,目光望向高大的宮牆,無聲的歎息。
不棄撤了會嬌這才反應過來。她疑惑的望著小蝦和元崇問道:「你們怎麼知道我今天出宮?難不成你們倆天天在宮門外守著?沒有這麼巧吧?」
小蝦沒有急著回答,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著不棄。見她毫髮未損,只是瘦了些,清而的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來。
偶然見到小蝦寵溺的笑容,元崇心裡極不是滋味。他上前一把扯開小蝦,站在不棄面前指著皇宮說道:「當然是東方炻告訴我們的。說你在宮裡玩膩了,想出宮。」
不棄微怔。東方炻知不知道她一旦離開,就永遠不會回去了?他是真的放了手還是等待著陳煜來了再動手?
小蝦踟躕了會兒,還是替東方炻說了好話:「他對小姐還是好的。」
小蝦是在告訴她,東方終於放手了?不棄心裡無限惑慨。
算計逃離,而最終卻仍是他成全了她。想到從此可以和陳煜沒有顧慮的在一起,一時之間,不棄百感交集。她低聲自語道:「早知今日,又何必生出這麼多事來。」出宮的雀躍終化為輕輕一歎。
小蝦攏了她的肩,示意元崇牽過馬來。她柔聲說道:「小姐,都過去了。江南已打下來了,咱們回去再說吧。」
不棄點了點頭,任小蝦攬了她上馬,遠遠離開了身後的皇宮。
風自耳旁掠過,往事在腦中浮起,她忍不住回頭。高大的宮牆在陽光下莊嚴肅目,而那個嬉皮笑臉的東方炻,那個卑鄙無恥的東方炻,那個驕傲的男人將永遠居於紅牆之中,坐在天下最高處。
她從背後抱住小蝦的腰,貼在她背上喃喃說道:「小蝦,為什麼我想起東方炻以後就住在宮裡,也會為他難過?是因為他放我出宮,所以我也希望他能快樂一點?」
她的話被風吹散,小蝦回頭輕聲笑道:「小姐,一月後大軍班師回朝,你就可以見到他了!」
不棄嘴角浮起笑容,她輕聲說道:「我知道啊,只要他不死,他就一定會回來找我。所以我沒有問他。」
她只需在望京等著他就好。
腦中的東方炻瞬間變成了陳煜的身影。眉目硬朗的臉,瘦削的身材,深如幽潭的哏眸。不棄的臉漸漸的熱了。

不棄出宮的第二日,陳煜與一起離開江南的侍衛喬裝打扮到瞭望京。
他望著高大的望京城牆眼神裡閃爍著冷峻的光。待走到城門口時,銳利的眼神已經收斂,在守城門的士兵看來,眼前只是個普通的中年文士。
他和他的人分散進城後,又聚集在城裡一處宅院內。
臉上橫著兩道猙獰傷疤的韓立激動的跪在他面前。陳煜親手扶起他笑道:「辛苦了。」
「為了少爺,小的做什麼都願意。少爺能平安歸來,小的……」韓立激動的哽咽。想起當日在西楚州一別,自己受命潛進望京。陳煜在宮裡兩年到離京時都沒有和他聯繫過。
他都知道。為了守住陳煜的命令,他沒有衝進宮去,也沒有在陳煜領三百士兵出城一戰時現身。天知道他心裡有多麼難受,忍得多麼痛苦。
他只能等待,只能相信陳煜自己會扛過所有的一切。
「少爺!」
聽到這聲喊,陳煜眼睛便熱了。他朗聲笑道:「阿石,你哭什麼!我不是好好的回來了?」
阿石自城破後趁亂離開皇宮,一直被韓立藏在宅子裡。他沒有韓立的耐性,幾番想去找陳煜被韓立狠揍,如今終於盼到能再見陳煜,怎麼也忍不住,號陶大哭起來。
當日在西楚州,陳煜便讓入獄的侍衛們分散,各行其事。韓立是侍衛統領,自告奮勇接下了最艱巨的任務。化身成瞭望京城裡最普通的一名百姓。在望京城探聽消息,替有可能再回望京的陳煜佈置。
他急切的望蓿陳煜,想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情況告訴他。
陳煜讓阿石帶了其他人去休息,等到收拾停當,才坐下來。
他腦中不停的消化著韓立的話。元崇與父母搬離了守備府,另選宅院住在一起。就在昨天,不棄出宮,和小蝦也住進了元府。
「少爺,何時去元府?」
「不急。」
陳煜吃不準東方炻放不棄出宮的原因。這和東方炻往昔的行為不符。他是真心想放手,還是另有隱情?元府外是否有東方炻的眼線?自己在戰場失蹤,東方炻是想以不棄為餌嗎?他如何處理征南大將軍失蹤一事?
各種問題在他心裡糾結。他平靜的對韓立說道:「很久沒有回望京了。我出去轉轉。申時必回。」
「少爺小心。」
入夜時陳煜回來了。進門後他吩咐韓立:「把我的東西拿來。」
不多時韓立捧出了一個包袱。
陳煜換上夜行衣。他撫摸了下那張金雕蛟筋長弓,沒有動。在靴間插入一隻短匕,臂間綁好短弩,提了把長劍道:「今晚我要進宮。你現在就去元府帶她離開。最好不要驚動小蝦和元崇。」
「少爺,你去了元府?」
陳煜默認。他還是戴著人皮面具,像普通的一個文士圍著元府走了一圈。壓抑著走進元府見不棄的衝動,理智的回來。
「你不相信元公子了?」
「不是不信。東方炻破城時沒殺他父母家人,對他就起了招攬之心。他有父母,我不能拖累他。去辦吧。」陳煜輕歎。
他在這個世界上孑然一身。除了不棄和他的侍衛們,他沒有別的人可以掛念。元崇不同。
陳煜收拾停當,悄無聲息的出了宅院。
皇宮是他自小就熟悉的地方。他輕車熟路的再次到了勤德殿。東方炻宿在勤德殿,這是阿石打探到的。
夜晚各處宮門已經下匙,但這難不倒他。他想了想便一躍而進,望定禦書房內的燈光輕笑出聲:「皇上還沒歇著?如此勤力,大魏百姓有福了。」
聲音一出,勤德殿內便湧出禁衛軍來。
陳煜靜靜的站在院子裡。東方炻在等著他來。他敢肯定。
「不必招人來了。你們十來人都擒不下征南大將軍,也不必做我的侍衛了。」東方炻的聲音穿透禦書房的門傳到了院子裡。
陳煜不屑地笑道:「小氣!自己打不過就用車輪戰。你明知道他們一起上都不會是我的對手,何苦繞這個圈子!」
東方炻在屋裡咬牙切齒。小氣?他竟然說他小氣!他把她都送出宮了,他居然只得了一個小氣的名聲!「難道要朕親自動手?!」
侍衛們聞聲蜂湧而上。
半個時辰後,禦書房的門被陳煜一腳踢開。他抱臂倚著門望著東方炻笑:「皇上若沒有話對我說,我這就走。」
東方炻眼一瞪道:「明明是你私闖宮禁!怎麼變成我找你來了?」
陳煜微笑著沒有回答,在他身後搖搖晃晃站起來的侍衛又欲舉刀撲來。東方炻眉一皺道:「沒用!下去!去門口吩咐聲,朕這裡無事。誰敢洩露半句,別怪朕誅他九族!」
院子裡的人不多會兒就消失了。陳煜反手關上大門,找了張椅子懶洋洋的坐下:「怎麼不是你找我來?你送她出宮,又在元府附近布下大量眼線做什麼?我懶得去元府找她,進宮來見你不更直接?」
東方炻一下子就笑了:「不,你不是擔心我以她為誘餌擒你。你來,是做好了準備死在我手裡。你只是擔心她,你要我的承諾對嗎?」
「煜還沒蠢到要和一國之君正面對敵。元府裡三層外層都有你的人。你放了她出宮。沒有你的命令,我帶著連東南坊都出不去。說吧,你是想殺還是想放?」陳煜淡淡的說道。
「有什麼區別?」
「當然有區別。你若想我死留她在身邊,只需要答應我一件事就行。你如果想放我們,我帶她離開望京,一輩子都不會回來。」
東方炻好奇的看著陳煜,他可以為不棄死。他冒死進宮,想要他答應什麼?
陳煜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你一定會對她好的。你做了皇帝就知道,哪怕你不想娶,有的女人你不得不娶進宮來。女人多了,爭寵厲害。朱府再是江南世家,也只是商人。我知道商人之女的身份是不能為後的。不僅不能立為皇后,就算是妃位,也不能給她太高品級。否則,會讓她成為眾矢之的。如果你不放過我們,我希望你能答應我,永遠不要讓人傷害到她,不管傷害她的人是誰,是何身份。」
東方炻哼了聲道:「後宮自有後宮的規矩。皇帝向來不幹預後宮之事。我若這樣待她,她就是那些禦史口誅筆伐的禍水!只要她守規矩,不犯宮規。誰能害得了她?」
陳煜眸色轉深,冷下臉道:「守規矩,不犯宮規?你忘了吃頓飯給她立規矩,她都能餓自己?你忘了你派去教她規矩的姑姑打了她一記,她就在宮裡躲了十天。這樣的事情將來哪一件不夠人用宮規板子打死她?東方炻,就算你想殺我,我也不會讓她進宮。你要不要叫侍衛來捉我?你不攔,我就走了。」
「你能從元府帶走她?」
陳煜回頭笑了笑道:「她在宮裡的事情我一清二楚,元府周圍的情況我也瞭如指掌。你覺得我是在說大話?」
東方炻大奇:「就算宮裡有先朝舊人通風報信,但你絕不可能從元府帶走她!」
陳煜計算著時辰,微笑道:「我今天進的望京城,我已經知道了這麼多事情。只能說明一件事情。宮裡有通風報信的人,都是先朝舊宮人,父王的人脈,幫我也無可厚非。城裡也有我的人。信王府在望京城有自己的力量,這也很正常。
實話告訴你吧。自你把宅邸賜給元家,我的人就在開挖地道。當初只是想有一天會幫到元崇,帶他的父母離開。如果你讓不棄去別的地方,我或許沒有辦法。這一次,正巧讓我撞大運了。」
他就這麼好運?東方炻惡狠狠地說道:「如果你能人不知鬼不覺的帶走她,為什麼還要進宮來?」
陳煜笑道:「我不想從此東躲西藏罷了。皇上開開金口,大家歡喜有何不可?說不定不棄承你的情,偶爾和我拌嘴堵氣時,還會拿你來氣我呢!」
一句話說得東方炻眉開眼笑:「你敢氣她,我就接她進宮來住著。讓侍衛防著你夜夜爬宮牆找她!好了,我既然放她出宮,又誘你來找我。我也有條件。」
「只要不太為難,我自然會答應你。」
「我要封你為王。」
「我不理朝政。」
「宗族大事祭祖你要參加。」
「來去自由不限居住地。不奉召令。」
「有人要謀反,你總肯幫我一把吧?」
「那,我的王府可養甲兵三千。」
「兩千!」
「兩千五!」
「按制只有三百!」
「兩千甲兵,三百親兵。年俸一萬石。」
東方炻憤憤不平:「要兵要錢,還要供起來,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你…」
陳煜快速的截口說道:「臣叩謝皇上。皇上金口玉言,臣牢記於心。皇上待臣如此之好,感激涕零。」
東方炻氣笑了:「清王好膽!朕沒見你,叩謝!也沒見你,涕零!你當面欺君!」
陳煜聳了聳肩道:「得了吧,我背著被宗親們戳破脊樑骨的名聲還沒喊委屈呢!有我一人做榜樣,能替你收服大魏先朝宗親們的心。大魏養我一個閒王花得了多少?清王?臣保證兩袖清風,不收朝臣賄賂。」
東方炻無語。清俊的臉上露出一絲悵然,他良久才道:「你會帶她去哪兒?」
陳煜抱歉的看著他,當皇帝終有不得己的時候。誰說東方炻不想留下不棄呢?他輕聲回道:「天涯何處無芳草,皇上定能尋得一心人。臣會待她好。」
東方炻的目光掠過陳煜的臉,想像著他二人從此賽過神仙,不覺酸溜溜的說道:「如果她先認識我,誰贏還說不准呢。」
「是皇上贏了。皇上真不放手,這事就麻煩了。大魏多了個明主。也不枉臣替皇上做征南大將軍背叛先帝了。」
「少拿那些來哄我。不過是我娶不得她罷了。我家老爺子要除逆天之人。她與莫若菲是兄妹,老爺子容不得她在我身邊。」
陳煜想起莫若菲暗中歎息。望京城裡美若天仙的玉公子,十歲經商的神童,助東方炻打下天下的人,會成為不棄的替死鬼。
他試探的問道:「為一個預言殺良臣,真要如此?」
東方炻眼一瞪,捲起衣袖露出手臂上還沒消退的青色竹尺淤痕道:「看我被打成什麼樣了?如果我不殺莫若菲,怕是連不棄也保不住。你仔細想想那個預言,也不無道理。莫若菲在軍中威望重,成了大魏最年輕的宰相。他提出的治國條程受百姓擁戴。將來他若有野心,若想奪了大魏的江山也不是沒有可能。你再想想他設計製造出來的東西,哪一樣不是匪夷所恩?我家老爺子是絕不會留他的。
我看碧羅天的預言也有異處。明指朱丫頭,而她偏偏和莫若菲是兄妹。」
陳煜聽他分析,背心也沁出汗來。天意難測,不棄是不會認莫若菲的。他只管保護她就好。莫若菲,他也只能歎息一聲了事。
「我什麼時候能帶她走?」
東方炻正想說隨時可以。突想到他賜婚的雲琅,不覺壞笑:「大軍月餘就班師回朝。雲琅在江南放過了你,你欠他一份人情。與不棄喝過他的喜酒後再走吧。」
陳煜呆了呆,雲琅要成親?他點頭笑道:「好。元崇也該成親了,我等他二人成親後,再和不棄離開。」
他拉開門,又轉過頭笑著問東方炻:「其實如果你留她在宮裡,你一定會好好保護她的對嗎?你已經選擇放手了,故意這樣說著,好讓我帶走她。」
東方炻操起一本奏摺當成暗器扔了過去,笑罵道:「長卿,我當初在戈壁上怎麼沒瞧出你這麼多嘴的?」
陳煜抄住奏摺,正瞧見上封皮條陳上寫著:「臣參莫若菲十宗罪。」他把奏摺放下,微笑道:「我在戈壁說話少,是在琢磨著怎麼能殺了你。臣告辭!」
他消失在夜色裡,東方炻曬然一笑。他按著胸口那處酸痛告訴自己:「她就是眼睛亮了點,沒什麼好的。成天圍著她轉,無趣!大軍回朝就多選幾個比她好的進宮,她們會圍著我爭寵,多有趣!」

放棄我,是為了他

望京城分內城與外城,內城之中有皇城與內宮城。宮城之外皇城之內的槐樹大街新近有座宅邸被重新粉飾一新。
槐樹大街本是王公大臣聚居之地,但誰也不知道新裝修的府邸主人是誰。只從府門外新增加了兩層台階斷定,是王侯所居。
所謂一進侯門深入海。侯門之深在於它的台階。普通人家門口是不可能有台階的,一層台階一層身份。一步步延伸進深宅大院之中,才給人以深如海的感覺。大魏朝的規矩,這所新宅院的台階足有五層,不是正一品大臣的府邸便是親王之所。
匾額被紅綢蒙著看不清是誰家府邸。大門緊閉,偶而能見到幾個侍衛打扮的人自側門進出。
不棄與小蝦寄住在元府。元府後院一牆之隔便是那所新宅院。
聽說南征軍已經啟程回望京了。不棄每天都和小蝦去打聽南征軍的消息。
小蝦跟在不棄身後,像她的小尾巴。而元崇很沒骨氣的粘在小蝦身後,成了小蝦的尾巴。不棄對元崇的粘功無奈之極,她覺得自己不僅有個女保鏢,現在還多了個男保姆。因為元崇恨不得把小蝦為她做的事全接手過來。
小蝦露出女兒家羞態的時候越來越多。不棄見著元崇抓耳撓腮的急樣就想笑,她悄聲對小蝦道:「我能有什麼危險?小蝦,你再不考慮什麼時候嫁進元家。元崇就是我最大的危險!沒見他看到我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
小蝦臉一紅,瞥了眼元崇道:「你再這樣跟著我,我不嫁你了。」
元崇氣得望天,卻捨不得走。只拿眼睛不停的懇求小蝦。
不棄心想,陳煜這麼精明的人,元崇怎麼憨成這樣?她笑道:「咱們是客,小蝦,你這樣說話是客大欺主!住別人家裡還趕主人走,沒這個道理。」
小蝦想了想道:「小姐,不如咱們搬出去住吧!江南戰事平定,我已經修書一封給老太爺了。咱們等到大軍班師就回蘇州府。」
小蝦要和花不棄一起回蘇州?元崇一聽急了:「我不粘著你還不成麼?」
不棄撲哧笑道:「元公子,你急什麼?小蝦是江南司馬家的小姐,不回蘇州府,難不成從這個院子裡出嫁?」
小蝦白了她一眼,眼睛一縷羞澀飄過。人輕飄飄的躍上了樹,坐在樹上望向隔牆的新宅院。
她回家是為了待嫁?元崇被不棄的話徹底震傻了。他癡癡的望著樹上小蝦瀟灑的白色身影,脖子望得酸了,還是覺得看不夠。
不棄連喊他兩聲,元崇都沒反應。不棄搖頭直樂,悄悄的走向角門。
為了方便不棄和小蝦出入,元崇父母吩咐在院子裡開了個小角門。不棄便從角門出了元府。
幾年前她來望京,去過莫府。也去過信王府。還去過南下坊。走出元府,她有些茫然。小蝦曾把和莫若菲的對話一字不差的告訴她。她說不清自己是什麼感覺。經過了這麼多事情,她心裡對山哥的恐懼和忌憚幾乎消失殆盡。
等到陳煜回來,她會和他一起離開望京。也許將來她和莫若菲永遠都不會有交集。這些天莫若菲也沒有來找過小蝦,他現在會是什麼樣子?不棄想在走之前再見莫若菲一面。這樣想著,她就向莫府走去。
有錢人大都住在內城。不棄閒逛著找到了莫府。
新修的大門,新建的宅院。油漆味還沒有消散。不棄盯著門楣上的護國公府疑惑了半天。她的記憶很好,這裡明明是莫府,怎麼變成了護國公府?莫若菲是宰相,難道東方炻封他為護國公?護國公是一品虛職,位極人臣了。莫若菲這麼年輕,東方炻就封了他一等公爵?
這時,有僕從自護國公府裡出來,不棄趕緊上前行了一禮問道:「小女子有禮了。敢問小哥,護國公可是莫相?」
那僕從打量了她一眼。見她衣飾華麗,容貌秀麗,一雙哏晴亮得驚人,是大家小姐的打扮。他便軟了聲音道:「姑娘認錯了。我家老爺姓雲。」
原來成了雲家。不棄塞了一錠銀子給那僕從,柔聲問道:「請問莫相如今家住哪裡?」
護國公府的僕從驚詫的看著她,他突然想到自家老爺和莫相就是親戚。便壓低了聲音問道:「姑娘是莫相的親戚?」
不棄搖了搖頭道:「不是。我從前來過莫府,如今變成了護國公府,有些好奇罷了。」
那僕從鬆了口氣,看在銀子的份上他好心地不棄說道:「姑娘別這樣打聽莫相了。小心被牽連?」
不棄大驚,趕緊又掏出一錠銀子塞給那僕從問道:「莫相以前對小女子有恩,小哥見憐,望替小女子解惑。」
那僕從見她大方,人又長得齊整,便低聲笑道:「姑娘運氣好,遇到小的知曉些內情。莫相早在十天前進宮後就沒了消息。聽說觸露了皇上,被囚在宮中天牢裡了。我家老爺上了數道奏摺都沒有消了皇上的怒氣。聽說罪名很重。」
莫若菲觸怒了東方炻被關在天牢裡?連他的親舅舅護國公都保不住他?她記得莫夫人是雲鐵翼唯一的妹妹。雲琅和莫若菲關係一直很好,從前雲琅來望京都是住在莫府。如果被封為護國公的雲鐵翼都保不住莫若菲,他究竟闖了什麼大禍?
不棄驚得背上沁出了冷汗。東方炻對她是不錯,但她絕不會忘記東方炻的手段有多麼狠絕。能把當朝宰相關進天牢,莫若菲是把東方炻得罪得很了。
不棄勉強擠出笑容稱謝,在車馬行雇了車轎回元府。
不棄自出宮後一直沒有把莫若菲放在心上。她回想起來,小蝦含糊的冒充自己,莫若菲不可能從不來元府看望小蝦的。一定是因為被關在天牢所以她才一直沒有見到莫若菲。
不棄飛奔回到元府。元崇父親已經不再擔任望京守備。但先朝和他同朝為官的大臣仍然在職。不棄想,當朝宰相下獄是大事,為什麼她在元家一點消息都沒聽到?心頭一個念頭閃過,難道只是瞞著她?連小蝦都在幫忙瞞她?
她才踏進院子,就聽到小蝦驚喜的喊她:「小姐,你總算回來了!趁我不注意,你一個人溜出去。萬一有什麼事怎麼辦?」
不棄無奈的解釋道:「你放心。我打賭我身邊跟著東方炻的人。他雖然放我出宮。我身邊沒有他的眼線不可能。我向來很惜命的。」
小蝦沒有再說。
不棄心裡一涼,握著小蝦的手急聲問道:「你知道有東方炻的人跟著我?」
小蝦歎了口氣道:「只是保護你而己,他沒有惡意。」
不棄盯著小蝦,突厲聲道:「小蝦,你還瞞了我什麼?你早知道莫若菲出事了?!」
小蝦低下頭,良久答道:「是!」
「為什麼不告訴我?!」
小蝦一咬牙跪在不棄面前坦然地說道:「小姐,皇上不希望你和莫若菲有半點牽連。小蝦也不想。小蝦只想看到小姐快活的活著。小蝦不想因為莫若菲讓小姐激怒東方炻。」
不棄喃喃說道:「小蝦,你不明白。」
小蝦揚起臉道:「小姐如果真對莫若菲有情,為什麼要讓我冒充你?小姐不想和他有交集,為什麼會緊張他?小蝦不以為瞞著小姐這事有錯。何況,並不是東方炻一人的意思。」
不棄閉上眼睛,乾澀的說道:「他現在究竟是什麼情況?你別跪著,我不是怪你。這事,本來也與任何人沒有關係。」她睜開眼睛,蹙眉問道,「等等,你剛才說並不是東方炻一人的意思,還有誰的?」
小蝦站起身,伸手掏出一張絹帕神秘的說道:「小姐蒙上眼睛,我就告訴你答案。」
「小蝦別逗我玩了!」不棄跺腳,急道。
小蝦嘟了嘟嘴。
冰山美人現在會撒嬌發嗲了。不棄歎了口氣閉上眼睛:「好吧。」
小蝦蒙上她的眼睛,在她耳邊笑道:「人家準備了那麼久,小姐忍一忍。一會兒功夫就好。」
她攬住不棄的腰一躍而起。不棄喃喃說道:「小蝦,你和元崇在一起變得我都快認不出來了。」
小蝦大笑道:「小姐這麼說,我就不逗小姐玩了。」說著就鬆了手。
不棄的身體立時往下墜。她下意識地尖叫了聲,手足揮動大喊道:「小蝦!」
一雙手臂牢牢的接住了她。不棄一把扯下蒙在眼睛上的絹帕,陳煜微笑的臉驀得出現在她眼前。不棄吃驚地張大了嘴巴。
「本王在院子裡欣賞風景,天上居然掉了個美人下來。你既然主動投懷送抱,本王就卻之不恭了!」陳煜望著她哈哈大笑起來。
不棄呆呆的看著陌生的院子,呆呆的看著抱著自己的人。她迷糊地想起自己剛才和小蝦是在說莫若菲,她脫口便喊道:「小蝦!」
陳煜站定不動,低了頭望著她道:「姑娘,你是花不棄嗎?接住你的人叫陳長卿。」
不棄啊了聲,繼續呆呆地看著陳煜。
那張臉眉目硬朗,眼裡有股戲謔的味道。他唇角勾出淺淺的笑容。一副陰謀得逞的模樣,不棄恍惚的說道:「陳煜,你回來啦!」
她連名帶姓的喊他。她不喊他的字,一直連名帶姓的喊他。她的稱呼卻從來沒有帶給他疏離的陌生感。陳煜低下頭看著她,得意於自己給她帶來的震驚。他輕聲說道:「我回來了,不棄。」
真的是陳煜!她有多久沒有見到他了?不棄勾著陳煜的脖子,雙眼漸漸蒙上了層水霧。
陳煜瞬間沒有了思想,他準確的找到她的唇吻下去。耳邊突然響起小蝦和元崇的爆笑聲。不棄把臉往他懷裡一埋,陳煜尷尬的抬起了頭。
牆頭上坐著兩個人。元崇笑道:「小蝦,你看對面新院子裡風景真不錯啊!」
小蝦笑嘻嘻的說道:「元崇你眼光不錯。風景果然很特別!」
「小蝦,我看到有個人很像長卿。」
「元崇,好像他抱著的那人是我家小姐呢。」
「小蝦,他好像在欺負你家小姐呢。」
「我家小姐喜歡被他欺負。」
元崇含情脈脈的看向小蝦,低聲說道:「我也喜歡你欺負我!」
小蝦二話不說,在他臉上狠狠的吧唧了一口。
聲音清清脆脆的傳來。元崇示威似的朝陳煜擠了下眼睛,繼而大笑道:「長卿,你原來也有變成呆頭鵝的一天?!小蝦快跑,他要發飆了!」說完元崇就跳下了牆。
陳煜大窘,放下不棄便想教訓元崇去。
他穿著黑錦大袖寬袍,袖子的一角被輕輕扯住。彷彿心上綁著一根線,在不棄輕輕的拉扯中生出無窮的甜酸滋味。
一瞬間,陳煜想起不棄每一次扯住他衣角的時候。他的腳彷彿生了根,全身一點力氣都沒有。眼睛看著衣袖輕輕的晃動,微微的發澀。
「陳煜!」不棄喊了他一聲,從背後撲上來抱住了他。
她的臉埋在他背上,熱熱的呼氣撲在背心,燙得他深深吸了口氣。
那一晚在莫府,他蒙了面端了藥給她。她便是這樣從背後抱住她,悶聲對他說,我喜歡你!那一次,他以為她是自己的妹妹,壓住心裡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受絕情而去。
陳煜的目光從衣袖上收回,落在腰間。不棄的雙手圈著他的腰,雙手手指扣在一起,像是加在他腰間的一道鎖。陳煜輕輕地覆上她的手,溫軟的觸覺讓他重新獲得了力量。他用力握緊她的手,轉過身將她扯進了懷裡。
他狠狠的收緊了胳膊,下巴抵在她頭頂低聲說道:「我喜歡你!」
他的聲音穿透了不棄的耳膜,久久迴盪。他突然的表白讓不棄不知所措。她傻呼呼的笑,想抬起頭看他。腦袋被他壓在朐前動彈不得,只聽到他胸口急促強勁的心跳。不棄掙紮了下,腦袋被壓得更緊。她偷笑著,小聲地說道:「你是不是怕我看到你害羞的樣子?」
她明顯的感覺到陳煜身體一僵。不棄再也忍不住,大笑起來。
陳煜惱火的想,先說喜歡的人可不是我,我不過是在回答你而己。低頭見不棄已經笑得在他懷裡扭來扭去,陳煜哼了聲,推開不棄,板著臉轉過了身。
不棄笑著繞到他身前,歪過頭一看,陳煜臉上有抹可疑的緋色。她用手指刮著臉笑道:「說句喜歡我有什麼大不了的。虧你還是王爺呢,虧你還是征南大將軍呢。呀,臉都羞紅了!」
陳煜瞟了眼四周,識相的侍衛們早縮回了好奇的目光。他哼了聲,伸手扣住不棄的腰,狠狠的堵住了她的嘴。
她每一次掙紮呼吸都被他堵了回去,直吻得不棄喘不過氣只能睜大了雙眼流露出討饒之色,陳煜這才放過她。他得意的拍了拍不棄漲得通紅的臉說道:「等大軍班師,喝過雲琅的喜酒,我就送你回蘇州府向朱八太爺提親。」
不棄自動過濾掉最後一句話,她好奇地問道:「雲琅要成親?和誰?」
陳煜笑道:「林家四小姐等了他兩三年,就等著打完仗成親。現在是皇上賜婚,令他三月內成親。我們喝過他的喜酒再走。」
雲琅要娶林丹沙?不棄下意識的說道:「他願意?」
陳煜眉一揚:「護國公當年親自去藥靈莊提親。雲家主動提的親事,他為什麼不願意?」陳煜望著不棄,突然明白過來。他的臉一下子變黑了:「他願不願意都與你無關!」
不棄想起在烏家集在湛寧城看到的雲琅。她想起雲琅那個強吻,手指便按在了嘴唇上。
這個動作讓陳煜臉色大變,他撥開不棄的手,再一次吻上她的唇。
不棄沒有反應過來,睜著眼睛含含糊糊的繼續說道:「你還沒有說完,是東方炻賜婚還是他願意娶……」
陳煜惱火的想著不棄剛才恍惚的神情,行動間越發強悍起來。一股熱浪從身體深處騰起,燒灼著他。懷時的不棄輕喘著氣,眼神透著股慵懶勁兒。雙唇紅如櫻桃,嬌羞不可方物。陳煜喉間發乾,他艱難地嚥了口唾沫,突然放開不棄,一個縱身施展輕功急掠而走。
不棄驚詫地看到陳煜在眼前嗖的消失。等她明白過來,捂著嘴笑得直不起腰來。
片刻後,陳煜換了件寬袍想好了說辭走出來時,不棄已經回元府去了。她在地上畫了個掐腰大笑的女子。陳煜磨著牙哼哼:「得意,離你討饒的那天不遠了。」
這時牆頭扔來一塊石頭,陳煜抄在手裡,他抬起頭,不棄趴在牆頭賊笑著說道:「陳煜,你的頭髮怎麼濕了,髮髻沒散開就能洗頭髮?你不是往頭上倒了盆水吧!」
陳煜頓時氣結。
不棄見他臉黑,堆出滿臉諂媚的笑容道:「陳煜我有正事要問你呢。莫若菲怎麼了?聽說他丟官下獄了?」
陳煜一怔,一躍上了牆頭。他見不棄站在木梯上甚是安全,便湊過頭去低聲說:「有禦史羅列了他十大罪狀。從他住處還搜出了龍袍,有謀反之嫌,所以皇上下令將他下了天牢,聽說要三司會審呢。」
不棄脫口而出道:「有人陷害他吧?他在本朝沒有根基,唯一的親屬是雲家。雲家哪怕謀反讓雲琅做皇帝,也輪不到支持他。他不可能有當皇帝的心思!」
陳煜心道,這不是找個理由要殺他嗎?原本下毒讓他不知不覺的死就行。偏偏莫若菲為人精明,進宮瞧出不對,又不肯就犯,鬧騰起來走漏了風聲,只好公開辦他的罪。他睨視著不棄道:「我現在頂著個閒散王爺的名頭,不理朝政的。不棄,咱們好不容易才在一起,別摻和朝廷的事。」
莫若菲得罪誰了?私藏龍袍有謀反之心足以治他死罪。不棄心中靈光一閃,試探蓿問陳煜:「是不是東方炻覺得莫若菲腦子太好使,忌憚他?」
陳煜笑道:「你見過東方炻忌憚過誰?我只聽說羅列了十條大罪。也許他還犯有別的罪。反正三司會審會查個清楚的。」
還需要查嗎?以她對莫若菲的瞭解,他絕對不會有謀反的心。以他為人的小心,他也絕不會留下犯大罪的把柄。一定是東方炻容不了他。山哥能造土炮,他知道這個朝代沒有的東西。他成了宰相,二十一歲的年輕宰相。位極人臣,必道妒忌。不棄雖然不清楚中間的事情,但她敏感的察覺到,是東方炻要莫若菲死。
她不安的問道:「如果三司會審都認為他有罪,他會怎樣?」
「問斬。也許東方炻會念在他過往的功勞,賜他一個全屍。」
不棄腳一軟,從梯子上摔了下去。
陳煜駭極,翻身墜下,背狠狠的撞在地上。他扯住不棄的胳膊一拉,卸了她下墜的力,讓她摔倒在自己懷裡。胸口被不棄撞得生疼,他吸了口涼氣無奈的說道:「你考我功夫來著?!」
不棄沒有說話,陳煜坐起身一看,不棄眼中噙著淚水,像可憐的小貓一般望著他。陳煜緊張的握著她的肩急聲問道:「傷到哪兒了?摔疼了?」
不棄搖了搖頭。
陳煜鬆了口氣哭笑不得:「我還沒被嚇你,你倒被嚇哭了。」
不棄吸了吸鼻子問道:「他可不可以不死?」
「誰?」
不棄突然抱住陳煜放聲大哭:「陳煜,我不想他死!東方炻能不能不殺他?」
陳煜被她的哭聲驚呆。他猛得想起東方炻說過的話。碧羅天大巫的預言,江南朱府生逆天之人,然而偏偏不棄和莫若菲是兄妹。他從頭涼到腳,伸手將不棄的頭按進了懷裡。
她的哭聲悶在他懷裡,陳煜警覺的查聽著四周的動靜。院子裡沒有人,小蝦和元崇定是想留個空間給他們避開了。如果有人聽到不棄的話,如果東方炻家的老爺子知道,東方炻能否保得住她?
前世和山哥相依為命的情形歷歷在目,彷彿沒有世空的阻隔,沒有這十來年的分離。她悲傷的想,他還是她的山哥。她怎麼能在得到幸福的同時,看到他死。他和她多麼不容易。前世什麼都沒有,連學校都沒進過,讀不了書。走上了歪路。穿越時空,他威了莫家少爺。他多麼勤力。他拚命讀書,他學習貴人們的禮儀,他把自己變成了翩翩貴公子。這一世他才活了二十一歲。上一世的山哥也只有二十八歲。為什麼兩世他都這麼短命?為什麼不能讓他活得更久一點,活得更好一點?
他對她不好,他打過她罵過她,他逼著她去偷東西,去騙婚。可是他也養大了她。他也保護過她。不棄的眼淚噴湧而出。這個世界上,她和他是兩個同時來自異界的靈魂。她怎麼能眼睜睜看著他死?他還不知道,她早就原諒他了。她希望他能過得幸福。希望他這一世可以幸福的重新活一回。
「不棄,我們明天就動身去蘇州。」陳煜下了決定。
不棄沒有說話,她抬起頭看向陳煜。他臉上的神情為什麼這麼嚴肅?他為什麼突然說要回蘇州?他要帶她走,他不想她理會莫若菲的生死!
「不棄,你不是說過,你和莫若菲不是同路人。你和他是陌生人?」陳煜心慌的看著不棄,暗罵東方炻為什麼不晚點動手。他也明白,雲鐵翼肯合棄莫若菲,不代表雲琅不會幫莫若菲說話。東方炻是想趕在雲琅隨大軍班師回朝前解決這個麻煩。他是顧念情分的人。雲家人幾代忠心,他不想因為莫若菲和雲琅生分。
他要帶她走,明天就要帶她走。不棄腦中只想著陳煜的決定。她明白過來,陳煜幫不了她。他縱有高強的武功,天牢也不是能由他隨意進出的地方。好不容易東方炻放了手,好不容易等到兩人在一起的時候,他不想觸怒東方炻,節外生枝。
但是不棄知道,她做不到。不理會莫若菲的生死,她做不到。
「回答我,不棄。明天咱們就去蘇州!」
她機械的回答他:「好。」
陳煜輕輕在她頰上一吻,那眼神小心得讓不棄難過。她從他哏中看到了不安焦灼,看到了擔憂害怕。不棄努力堆出笑臉來,她可以理解陳煜的心情。她和他走到今天能在一起太不容易。
她何嘗不想和陳煜遠走高飛。回蘇州,見老太爺,去他想帶她去的任何地方。不棄在心裡小聲的道歉。臉上帶著盈盈笑意的她偎在陳煜懷裡,把玩著他的手掌道:「你送我家老太爺的聘禮是什麼?朱府窮了,你得多送一點值錢的,免得他老人家供不起他的小妾們。他最心疼的就是他的小妾了,打仗那會兒他身邊才留得四個。照我說啊,有一個肯陪著他就不錯了。你知道他怎麼說?老太爺跳著腳生氣,留下的四個是最醜的四個!」
陳煜想像著朱八太爺的表情哈哈大笑起來。他低頭掠過不棄的臉,不棄笑得身子發顫,眼神晶亮。話開了頭,接下去就流利了。不棄一會兒數著朱府缺什麼,一會兒想起朱八太爺喜歡什麼。說到後面,就站起身拉陳煜進房。她直嚷嚷東西多,要用紙筆記下,否則就忘了。
陳煜也不想再讓她想莫若菲,記下一長溜名單後,順著不棄的話笑:「那嫁妝呢?」
「沒有!朱府都窮了,看你現在很有錢的樣子。我家沒嫁妝!」
「傻丫頭,嫁進別人家沒有嫁妝說明娘家沒有能耐,會被人瞧不起,進了門會被欺負。所以,家裡再窮的人家砸鍋賣鐵也要給女兒辦妝的。」
不棄狡猾地問道:「我沒嫁妝你會瞧不起我嗎?」
陳煜刮了下她的鼻子:「我怎麼會瞧不起你?我只是告訴你一般人的心思。」
不棄燦爛地笑道:「你在府裡是老大,哪個下人敢瞧不起我敢欺負我,你替我收拾唄!」
望京王府只是歇腳處,他並不打算把王府建在望京。如今還沒揭紅綢的府邸裡侍候他的還是阿石和那幾名侍衛。將來王府人多,那些甲兵親兵也管不著他的內院家事。陳煜苦笑道:「你倒是吃定我了。」
不棄挽著他的胳膊輕輕搖晃著:「是啊。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以後我就靠你養活了。」
陳煜心裡舒坦。他知道朱府的銀子去了十之八九,嫁妝還是會替不棄準備的。他一笑,多給朱府聘禮就是了。
不棄的心一分為二。掩飾著她對莫若菲一事的關心與算計。另一半卻在想,她會實現對朱八太爺的承諾,收回賣出去的股子,讓朱府的生意重新回到手中。

小蝦收拾著行裝,準備第二天回蘇州府。
陳煜為防意外,決定不改行程,帶不棄離開。
他壓根兒沒想到,就在他和不棄商量著聘禮嫁妝離開元府後院之後,不棄也從小角門溜出了元府。
夜深了,不棄還沒回來。小蝦和元崇說悄悄話,以為不棄在陳煜身邊,也沒有注意。用元崇的話說,那二人如今就似乾柴烈火,咱何必去當不識相的洗腳水?小蝦索來對禮防也看得淡,便沒有去尋不棄。
這一來,等到第二天王府的車轎備妥,陳煜囑人去元府催行。小蝦這才發現事情不妙。
兩人同時想到了不棄出走的原因。
小蝦內疚不己。不棄不相信她了,她想到哥哥朱壽的吩咐,猛然發現自己陷入兒女情長忽略了自己的使命。
陳煜難過之極。他防這個防那個,獨獨沒有防備不棄。她笑談聘禮嫁妝,原來是在引開他的注意。她根本就沒有想過要和他一起回蘇州。他又氣又急的想,莫若菲在她心裡難道竟比自己還重要?他究竟漏掉了什麼?
小蝦也不懂。但她提醒了陳煜一句:「小姐好像和莫若菲認識了很久。他們之間有很深的糾葛。但她明明不想認他,還讓我去冒充她。」
孤山梅林小院中莫若菲的失態,那首江雪詩。莫若菲曾經讓她摔下過懸崖,他和她之間在到望京之前發生過什麼?難道那時他二人不知道是兄妹時,也有過一段感情?陳煜很自然的想起自己和不棄那時的情景,心絞痛得開抽。在他之前她居然喜歡莫若菲?她能不喜歡他嗎?莫若菲俊美如玉,風流倜儻。望京首富的公子,十歲經商的天才。她為了他不跟自己走。這個事實讓陳煜眼中幾欲冒出火來。他黑著臉吩咐侍衛去找。他騎了馬直奔皇宮。不棄想要救莫若菲,只能去求東方炻。


孤身劫天牢

不棄離開元府時停了停。她遲疑了下,還是決定先離元府和陳煜的府邸遠一點再說。
重生之後,莫若菲和她不再是小偷搭擋,騙婚組合。不再是相依為命。她希望前世的山哥,這世的莫若菲能夠好好的活著。她無法想像莫若菲被押到菜市口,然後被劊子手一刀砍掉腦袋。
不棄發現,重生過了十七年,在她內心深處,莫若菲仍是夥伴,同類。如果他犯了罪,東方炻槍斃他,不棄覺得還好。她苦笑的想,她就是不能接受莫若菲被砍頭的事實。不棄小聲的歎息:「他是一個現代人啊!」
秋天的太陽與冬天的清淺不同,消褪了酷夏的炎熱熾烈,多了分溫暖朦朧。
不棄在街口停住了腳步。風吹起她的裙袂,她聽到了驚歎聲。
她身上這件衫裙是出宮時東方炻送來的,揉了孔雀毛與金銀絲織就,遍體流光溢彩。還有她頭上那只點翠金釵。鑲了足足九顆散發著瑩光的祖母綠。不引人矚目都難。
不棄拍了下頭,懊惱的想心急出府,忘換掉這身招人的衣飾了。
不棄轉過頭,看到街邊一個紮了雙髻的年輕女子望著她滿臉艷羨之色。她拔下那只點翠金釵送過去道:「把你的衣裳換給我,我的釵和衣裳就送給你。」
「真的?」
不棄便拉著她一起進了旁邊的綢緞莊。
過了半個時辰。穿著自家衣裳,挽著裝著不棄衣飾包袱的女子喜滋滋的走出了綢緞莊。
又過了片刻,終於有人忍不住走進去問道:「那位進來換衣裳的姑娘還在更衣?」
綢緞莊老闆笑道:「那位姑娘買了身衣裳從後門走了。」
「什麼樣的衣裳?男裝還是女裝?色澤如何?是何面料款式?」
得到肯定回答之後,綢緞莊後門外便多了些行色匆匆的人。
不棄坐在綢緞莊二樓的閣樓裡悠然的喝茶。她已經換了件普通人穿的棉布衫裙。身上首飾悉數除下,頭髮用塊布巾包住。典型的小家碧玉打扮。
門被輕輕敲響,綢緞莊的老闆走了進來。他對不棄行了禮道:「少東家,他們已經走了。」
不棄放下茶盞後問道:「宮裡的天牢在宮城裡?」
「不是。所謂宮裡的天牢是指關押官員的地方。在柏樹街。」
不在皇宮裡就好。不棄沉吟片刻後道:「我想見莫相一面,但不能讓人知道。有無辦法?」
掌櫃的恭敬的說道:「歷來官員進了天牢,府裡的人都想打通關節送東西見上一面。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如此一來就把天牢的獄卒養得刁了。」
這家綢緞莊是朱府設在望京的。不棄只瞄了眼招牌上的記號就知道了。她脖子上一直掛著刻有朱九華三字的黑玄珠。這是歷任家主才能掌控的暗中力量。小蝦與四位總管都不知道的力量。
不棄笑道:「當年戰亂遣散了四海錢莊,錢莊裡的金銀不方便運往江南。老太爺也不喜歡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在望京城裡建了密庫。你儘管調用,我要盡快見到莫若菲。」
「小人這就去安排。這事是否需要告知老太爺?」
「不必了。他把你們交給了我,以後我會親自告訴他。另外通知城裡所有的人待命。」不棄淡然的說著,眼睛裡散發出自信璀璨的光芒。
掌櫃的對她深深一揖,退了出去。
朱府的人辦事效率極高。子時,不棄披著斗篷默默地走進了天牢。
獄卒討好的說道:「劉大人身體還不錯,昨兒一氣吃了三隻袁記的素菜包子。」
不棄輕聲說道:「多謝大人細心照顧家父。」
禦史劉大人是先朝老臣,與白漸飛的父親白禦史同朝為臣。他沒有投降東方炻,反而大罵他是篡位逆臣。東方炻顧著與南方打仗,卻也不想在這個時候把先朝不肯降的大臣悉數殺了。劉大人就一直被關在天牢裡。
劉大人兩袖清風,家人無銀孝敬,獄卒敬他骨氣,倒也沒有為難他。朱府的人打聽到劉大人與莫若菲不過一牆之隔。又打聽到不准任何人探視莫相的嚴令,只得想了這麼個辦法。
走到劉大人牢房門口,不棄躬身對獄卒行了一禮。手指輕彈,又一顆明珠不知不覺的滑落在獄卒手中。
那獄卒得了明珠,笑嘻嘻的退了下去。
不棄左右打量了下。隔壁的牢房只有一道小門。並不像劉大人這裡房間外是排木柵欄。要怎樣才能確認莫若菲就在這裡呢?她腳步輕輕移到兩間牢房之間的位置。她柔聲對望過來的劉大人說道:「小女子曾受大人之恩,知大人蒙不白之冤,特意前來拜謝大人。」
劉大人看到不鬥蓬下的人,他這一生耿直直言不知道有多少回,迷糊的認為真有這樣的事情。
不棄將食盒放在木柵欄門口。輕輕說道:「大人請用。小女子入了樂籍,別無所長。願為大人歌一曲。」
她輕輕的哼起了《菊花台》:「你的淚光柔弱中帶傷,慘白的月彎彎勾住過往。夜太漫長凝結成了霜。是誰在閣樓上冰冷地絕望。雨輕輕彈朱紅色的窗,我一生在紙上被風吹亂,夢在遠方化成一縷香,隨風飄散你的模樣……」
聲音很輕,幾乎是從鼻子裡哼出來。劉大人想起瞭望京城裡的紅顏知己,那些醉酒倚紅的生涯。見送來的小菜也是自己愛吃之物,他更無懷疑。劉大人情不自禁拿起不棄送來的酒,一飲之下,卻是上品桂花釀。這是劉大人秋日最愛之酒。幾口飲下,他便覺得自己醉了。迷糊中慢慢歪倒在床邊。
莫若菲像彈簧似的跳了起來。一顆心咚咚直跳。他下意識的跟著調子哼了兩句。聲音很輕,卻足以讓不棄聽得清清楚楚。
她目中泛出水光,快步走到那道門旁邊,不棄趴在門上輕輕喊了聲:「山哥!我是不棄。」
莫若菲呆若木雞。她唱菊花台,她叫他山哥。一直是她,不是小蝦。馬車上的偷技,那首詩,這曲歌。原來他要找的小不點把自己藏得如此之好。他終於明白為什麼對不棄一直有種憐惜之情。
不棄趴在門上夢囈一般說道:「她,她存在青蛙罐子裡的錢是想給你買件西服。她說你穿西服會很帥。」
莫若菲瞳孔一縮,前塵往事在心頭掠過,他的指甲陷進了掌心,刺痛感直達心底。
不棄的淚一點點落下:「她只有你一個親人。哪怕你打她罵她,她都沒想過要離開你。她一直想告訴你,哪怕是去撿垃圾,去建築工地做小工,她也不想偷東西騙婚。她膽子小,每一次都擔驚受怕。她跳崖的時候是累了,累得不想再過那樣的日子。她不是在報復你,她不恨你。她,她知道這一世你什麼都有了,她希望你能忘記前世,好好做莫家少爺,就當前世只是個噩夢。她不認你不是恨你,她一直都害怕又回到從前的噩夢裡去。但她現在不怕了。她知道自己該活什麼樣的生活。她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
莫若菲的腦袋輕輕抵在了門上,他全身無力,眼淚無聲無息的滑下麵頰:「再叫我一聲山哥。這一世,我還是欠你。我瞧著你中毒,卻不願救你。我曾經想,這一世如果你和我一樣。我找到你會對你好。我有錢了,我可以好好照顧你,保護你。我還是沒有做到。你為什麼不恨我了?為什麼這時候來認我?因為我快死了是嗎?」
不棄摀住嘴不讓哭聲溢出。她深深吸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她不能忘了來這一趟的目的。她趴在門口低聲說道:「我不想你死。告訴我東方炻為什麼要殺你。」
門裡沒有半點聲音。不棄急了,輕輕敲了敲門道:「沒時間了。你難道想死?」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救不了我。好好過你的日子吧。東方炻喜歡你,別透露半點和這時代不合的東西。這裡容不下異世的妖孽。」莫若菲輕歎了聲。
他想了很久,一點一滴回想。終於明白了這點。
不棄大驚。難道說莫若菲造出的土炮,提出的治軍治國策略讓東方炻知道了他的來歷?難怪東方炻要殺他。她心一涼,瞬間想到了陳煜。他也會像東方炻一樣,會認為她也是妖孽嗎?他會親手殺了她嗎?不棄的心瞬間痛得直抽。
她哆嗦著從懷裡拿出一串東西,鎮定的觀察著門口的鎖。手輕巧的動著,瞬息之間便打開了鎖。
牢門之後莫若菲蒼白美麗的臉上佈滿淚痕。不棄靜靜的望著他,含淚笑了。
遠處傳來足音,她一震低聲說道:「你武功還在否?獄卒來了。」
莫若菲點點頭。不棄已飛快的退了出去,蹲在劉大人牢房外收拾著食盒。
「姑娘,不能再留了。隨小的出去吧。」獄卒急聲說道。
不棄點點頭,站起身來。才走得兩步,身後風聲掠過,莫若菲掠身上前打暈了那個獄卒。
等到把獄卒拖進他的牢房綁好,換過衣裳。兩人悄然無聲的走了出去。
天牢外停了輛馬車。兩人上了馬車飛快的消失在夜裡。
不棄拿出衣物銀兩對莫若菲道:「山哥,我不能走的。我能做的只有這些了。」
莫若菲握住不棄的手將她拉進了懷中。
「什麼也別說了。我不走,是因為我有喜歡的人了。我要和他在一起。如果他將來容不得我,也是我的命。這一世,我是你的親妹妹。這一世,你也不要再勉強我。」不棄的聲音輕而豎定。
莫若菲抬起她的臉,不棄清亮的眼眸如此美麗。他閉上眼睛虔誠的吻上不棄光潔的前額,喃喃說道:「不,沒有這麼簡單的事情。不棄,你把這一切想得太簡單了。」
不棄詫異的抬頭望他。
莫若菲似聆聽著外面的動靜。馬車在這一刻突然停下了。
外面一片沉寂。
不棄心頭一跳,難道東方炻早有埋伏?
「給我一次機會。」莫若菲露出一個絕美的笑容,突然擒住不棄的雙手,大喝道:「你們快點送我出城,否則我就殺了她!」
不棄正想說話,莫若菲已貼在她耳邊道:「不是東方炻。他沒想到你還有能量獨闖天牢劫人。但有人早已想到了。」
她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莫若菲發出一聲輕叱,拎著她自轎車內一躍而出。
他單手扼住她的喉嚨,不鬆不緊,卻叫她發不出半點聲音。
這時不棄才發現駕車的人已經倒在地上,生死不知。而馬車外站著一群黑衣人,手執利刃團團圍住了馬車。他們是誰?難道不是東方炻的人?不棄滿頭霧水。
夜色朦朧中,有三人似踏月而來。
當中一人滿頭銀髮,身姿似仙。他身邊站著兩個著白衣的女子。長相酷似,清麗無雙。
莫若菲失聲嘁道:「青妍!」
站在老人左手邊的柳青妍眼波輕閃,瞬間又恢復了平靜,彷彿不認識莫若菲。
站在老人右手邊的柳青蕪輕蔑的瞟了她一眼,唇邊掠起得意的笑容。
蕭九鳳轉頭看了眼柳青蕪道:「你相信他會殺花不棄嗎?」
柳青蕪輕笑道:「不會。」
蕭九鳳笑了笑道:「年輕人,你還能騙過我嗎?」
莫若菲全身緊繃,咬著牙道:「她是我妹妹,她什麼都不知道。她只是不想我死才劫天牢做傻事。莫家只剩下我和她二人,你放過她。我死便是。」
蕭九鳳淡淡說道:「沒有人能和我談條件。」
不棄心裡緊張,自然的掙紮起來。她想問那老人是誰。
莫若菲手一緊,她的呼吸立時被扼住。莫若菲細如蚊蚋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活下去。」
她一怔之間,後頸傳來疼痛,所有的意識所有的話都如這夜色一般消失了。
莫若菲輕輕抱著她,目光憐惜之極。片刻後他抬起頭來直視著蕭九鳳道:「她是東方炻喜歡的人!你殺了她,不怕東方炻恨你?她是薛菲唯一的女兒!她什麼都不知道!她只是個普通女子。」
蕭九鳳目中閃過寒光:「老夫生平不受人威脅!青妍!」
柳青妍應聲而出,抽出了腰間長劍對準了莫若菲。

長街之上

莫若菲看到劍尖在月光下吐出銀色的光芒。那一劍刺進他胸口的時候,面對他的清麗女子眉心微蹙。她心裡有他嗎?不然,那雙百年不變的冷靜眸子為何會有悲傷?莫若菲的目光溫柔的落在柳青妍臉上。
「你,怎麼不還手?」柳青妍咬牙問道。
莫若菲雲淡風清的笑道:「有意義嗎?」
他的目光平靜地越過柳青妍,固執的看向蕭九鳳:「我曾經想過,如果仗打完了,我就辭官歸隱。因為我一直都清楚,功高蓋主或權勢滔天會有什麼後果。
但是我沒有這樣做。因為我轉念又想,我這輩子什麼都要去嘗試一下,才不枉白來這世上一道。你曾經來天牢裡告訴我,早在很多年前,有個大巫算準了會有我這麼個逆天之人來到這個世上。你絕不允許有人推翻陳氏大魏江山。你說,你很欣賞我,但你一定要我死。用什麼狗屁三司會審來定我的罪有什麼意義?我一直都不明白,為什麼你不直接殺了我。」
他低頭溫柔的看著不棄,傷感的說道:「現在我明白了。你一直在等不棄犯錯。東方炻是你一手養大的。你不希望他是個多情的皇帝。你要借我的手,順理成章的殺了不棄。明著殺她,暗中殺她,東方炻都會恨你。她來劫天牢是死罪。
東方炻就算成了皇帝也扛不住滿朝文武大臣的進諫。我猜以他的性情,大概都想甩手不當皇帝了。但他做不到。從小壓在他身上的責任,這場戰爭中死掉的人都是他的阻礙。」
蕭九鳳哼了聲道:「一個女人而己,我犯不著為她花這麼多功夫。」
莫若菲想了想,哈哈大笑道:「是了。我明白了!穀主要一個女子死而不讓東方炻發現,有的是手段。鬼谷手段名不虛傳。當日起兵後鬼谷的幕僚就讓我歎服。如今東方炻已登帝位,穀主卻還想再淬煉他一番。而投身入爐,以血肉淬神兵的人就是不棄。他日東方炻縱然知道真相,他也只能朝著帝王無情路一步步走下去!」
蕭九鳳眼神微動,似沒有想到莫若菲能想明白這層道道。他冷冷的喊了一聲:「青妍!」。
柳青妍聞聲一震。她只覺得刺進莫若菲身上的劍彷彿用盡了自己渾身的力氣。看到他白色寬袍上緩緩溢出的血跡,她的劍再無力刺進半分。他囚著她的時候會用這種傷感的語氣和她聊天。他說話的時候,她覺得整個世界都拋棄了他。
「谷主,妹妹若是力氣不夠,不如讓青蕪去助她一臂之力!」柳青蕪柔聲說道。
莫若菲突然仰天大笑:「可惜穀主你殺不得她了!你以為長街被鬼谷控制,無人知曉你今晚的行動麼?可惜,江南朱府已有反擊之力!」
他提足了內力,讓聲音遠遠傳開。
蕭九鳳手揮動。對面屋脊上響起聲慘叫,一個黑衣人滾落下地。而更遠的地方卻有幾個黑點動若脫免,瞬間消失在了夜裡。
他收了手盯著莫若菲道:「你很好。一直拖延硬挺著,就為了讓他們把消息帶出去!」
莫若菲從懷裡掏出一件物事揚手扔過去,盯著他道:「你還記得薛菲的綠琥珀嗎?鬼谷暗中扶持朱府想操縱江南生意,朱八太爺的一雙兒女再有錯,卻是因你而過世。你得不到心愛的女人,你連你唯一的外孫心愛的女人也要殺。你不怕殺了她,九泉之下也不被薛菲原諒?」
他徹底激怒了蕭九鳳。他輕飄飄的掠至莫若菲身前,一掌毫無煙火氣的拍出。
柳青妍只覺得手驀然空了,踉蹌倒地。
蕭九鳳單手劈斷劍身,抓住莫若菲消失在黑暗中。
柳青妍癱軟坐在地上,望著兩人消失的方向低呼了聲:「穀主,別殺他。」
她心裡有個角落轟然坍塌。他是這樣寂寞。寂寞地拎著酒瓶靠坐在地牢外悠然的告訴她,他沒有人可以談心。他又是那樣矛盾狠毒。他在淩波館勾引她,算計如何用他的美貌與溫柔讓她陷落。淚水從柳青妍眼中噴湧而出,她趴在冰涼的青石板街上,絕望得渾身發抖。
一雙精緻的繡花鞋停在她身前,頭頂響起清脆俐落的鼓掌聲。柳青蕪悠然說道:「真真一場好戲!妹妹可是怨我,告訴穀主碧羅天的秘密?可是我怎麼能不告訴穀主呢?這都是你害的呢。你殺了康明帝。他是我第一個男人,我要替他報仇。你害我失去武功,只有穀主才能幫我恢復。我念在姐妹一場的份上,好不容易才求得穀主給你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可惜呀,原來妹妹竟這樣多情,他站著不動,你也刺不下去。」
她痛快的笑著,回頭一腳踩在不棄的手上狠狠碾動:「還有你,花不棄。你讓我永遠在陳煜面前抬不起頭!讓我永遠在他面前卑微。東方炻當初廢我一隻手,我會一寸寸捏斷你全身的骨頭。我要讓你這輩子都再也休想看陳煜一眼。」
柳青妍一躍而起,手中抖出條綢帶捲向柳青蕪。
「哈哈!妹妹終於也有忍不住的一天?想保護花不棄向東方炻邀功?別做夢了!」柳青蕪與柳青妍對打著,嘴裡發出大笑聲,「你們還站著幹嘛?擒下這個叛徒!」
圍住馬車的黑衣人聞聲而動,將柳青妍包圍起來。
「穀主沒叫你殺她。她是公子的女人,誰敢動她!」柳青妍冷笑了聲,手中綢帶抽得更急,手指彈出一管煙花。鬼谷能控制明月夫人,但她更是東方炻的人。她苦苦支撐著,只盼著東方炻能盡快趕到。
而不棄卻在這時因為手痛醒了。發生了什麼事?莫若菲人呢?那個銀髮老者呢?目光在一片混戰之中與柳青蕪冰涼的眼神碰了個正著。
不棄被柳青蕪眼中的恨意嚇得往後直退。顧不得手痛,連滾帶爬地往外退。
後頸被柳青蕪拎住,她掙紮著潑口大罵:「陳煜說你脫光了,晃著一身肥肉讓他差點吐出來!東方炻說你成天跪著一副找抽的賤樣!莫若菲喜歡你妹妹說她比你美百倍。你這個沒人愛的老娘們!沒男人看你,你就會發瘋!你他媽去花船上跳脫衣舞好了,你別摸老子,老子的胸比你大多了!痛死了!我讓你摸陳煜。他最近長肥了被你摸一回吐一回正好減肥!」
柳青蕪怒極,一巴掌扇在她臉上,拎起暈倒的不棄轉身消失在夜色裡。
片刻後,長街上響起了急促的馬蹄聲。一名黑衣人的劍正狠狠揮向柳青妍,胸口微涼,他低頭一看,胸口冒出了一截劍尖。
東方炻帶著一隊禁衛軍已經趕到。他揚手扔出手中的劍救下柳青妍,大喝道:「住手!」
柳青妍頭髮散亂,臉上浮現出喜色。她指著柳青蕪消失的方向喊道:「青蕪擄走了不棄!」
黑衣人認出東方炻,互相遞了個眼色,一聲不吭極有默契地四下散走。
東方炻悚然望向她手指的方向。夜色暗沉,哪裡還有人影。他狠狠的咒罵了著,一鞭抽向地面。
柳青妍渾身浴血,撲通跪在他面前:「公子,柳青蕪一定會帶花不棄回鬼谷。天底下能逃過你追捕的地方只有鬼谷。青妍求你救莫若菲一命!天底下只有你能勸穀主放人。」
東方炻抬起頭,臉頰肌肉隱隱抽動:「去鬼谷。」
而此時,陳煜尚在睡夢中,期待看天明後與不棄一起離開望京。
陳煜一身紫袍蟒服親王裝束出現在宮門處。他望著皇宮,心裡不知是何滋味。不棄就在宮裡。她為了莫若菲去求了東方炻。如果他改了主意,不想放她出宮呢?如果不棄為了莫若菲肯答應留在宮裡呢?
原來,在她心裡,自己並不是最重要的那個人。
這個念頭讓他幾乎有種拂袖而去的衝動。他甚至灰心的想,她高興怎麼做,她喜歡誰,由她去吧。也許,她現在最不願意見的人是他。她明明想救莫若菲,卻答應和他離開望京回蘇州。他為什麼還要衝動的換了穿戴巴巴的跑來找她?
陳煜目無表情的站著,雙腳叫象釘在地上似的沒有動。他黯然的罵自己不爭氣,心裡又有個聲音小心對自己說,見她一面就好。也許,她是有苦衷的。她和莫若菲之間一定有什麼事情是自己不明白的。
等待的時間並不長,陳煜腦中已飛快的掠過與不棄莫若菲相識的所有過往。
「王爺,皇上今日沒有早朝,也不在宮裡。」內侍層層通報上去,又氣喘吁吁的跑來回話。
陳煜大驚,東方炻沒有早朝?他帶不棄去哪兒了?他注視著那名內侍,微笑道:「你認識本王?」
被他深連目光一逼,內侍禁不住哆嗉了下道:「王爺幼時常來宮裡。」
陳煜明白,這名內侍是宮裡的老人了。他沉吟道:「發生什麼事了?」
內侍輕聲說道:「莫相越獄了。」
陳煜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多謝。」
不棄不告而別,莫若菲越獄,東方炻沒有早朝不在宮裡。事情串在一起,讓陳煜產生種極不好的預感。他離開皇宮匆匆趕往天牢。
才出午門,就有人攔住了他:「王爺,有人著小的送書信來。」
送信的是個極普通的人,陳煜隨手扔了錠銀子給他道:「何人遣你送信?」
那人接了銀子喜形於色,恭敬地回道:「小人不知。給了小人二兩銀子,囑小人在午門守候,道王爺必來。」
陳煜打發走他,抽出信一看,太陽穴突突跳了起來。信是柳青蕪寫的,道鬼谷穀主抓走了莫若菲與不棄。並畫出了去往碧羅天的路,她不方便再聯繫,要陳煜趕緊去救人。
柳青蕪找到了碧羅天?蕭九鳳知道不棄才是逆天之人?東方炻連早朝都顧不上就離開了皇宮?
陳煜顧不得回府通知小蝦與自己的侍衛,拍馬就出瞭望京城。

天上有宮闕

古渡,輕雪。
長靴踏在破舊的碼頭,印下一串孤獨的腳印。
黑色的大麾迎風飄起。陳煜抬起頭,默默注視著眼前的萬仞高峰。山勢如城,連綿不絕,數不清的崖頂,究竟哪一座才是碧羅天的所在?
他取下長弓,嗖的射出一枝箭,牢牢釘在崖壁之上。順著箭尾拖著的長繩,陳煜如輕猿一般往山上攀去。
一個月快馬趕來,這裡已經是白雪皚皚。他覺得渾身的血同冰雪一樣冷。他只知道要找到這處地方。他要見到花不棄,哪怕是她的屍骨墳塋。
山風烈烈吹拂著崖壁,日落西山,一輪明月升起。他有點累了。越往上走,豎冰越厚。弓箭已射不進去,匕首刺下,只鑿開淺淺一點印痕。那幅圖指引他來到古渡口,卻沒有畫出上山的路。陳煜想笑,臉皮扯著有點痛,這讓他又清醒了幾分。
攀住一塊山巖,他休息了一會兒。寒冷帶來的倦意讓他警醒。往嘴裡塞了把浮雪,陳煜含化了嚥下。第一次在莫府紅樹莊見到不棄的時候就很冷。他故意讓她摔進了湖裡,逞一時之快,卻又覺得她不過是個小姑娘。那時候,他總是這樣對她。既恨著,又憐惜。想要硬下心腸,又總被心底深處那絲柔軟的酸楚牽動。
如果是蕭九鳳要殺她,一個月,他不會等著他來。如果是柳青蕪抓走了她,她一定在等著他。
他希望是柳青蕪,至少不棄還有活著的可能。
陳煜眼睛裡浮起一層痛楚,一抹恨意。他恨不棄為什麼不聽他的話,恨她為什麼要不辭而別。如果她能和他離開望京多好。沒有東方炻,沒有任何人再擋著他們。然而,這樣的恨又被心痛覆蓋。他不敢想像,冷酷的蕭九鳳會殺了她,或是發了瘋的柳青蕪會怎麼折磨她。
山峰突起的岩石投下一片陰影,陳煜狠狠的鑿出一個個冰洞,壁虎似的貼緊了山崖。摳住冰洞的手指不像是他自己的,他機械的往上攀爬著。
小時候他不懂,與皇子們打架贏了洋洋得意,回王府卻被父王一頓好打。作文章偶然得了太傅誇獎,比過了皇子們。父王親領著他進宮請罪,罰他一月不准進書房。別人家的兒子讀書不上進挨罵,他卻是反過來的。骨子裡卻有著不認輸的勁頭。拼了命的讀書習武,冷眼看著皇子們。
陳煜仰起頭,飲下酒囊裡最後一口酒。藉著那股刺喉的酒勁,拋出繩子纏住了凸出的岩石,用盡全身力氣借力而上。他癱倒在鬆軟的白雪裡,疲倦地閉上眼晴喃喃說道:「不棄,如果你真的在這裡,就喊我一聲。我沒力氣找遍這裡所有的山峰了。」
風像刀子一樣烈,他抓了把雪抹在臉上,翻了個身。
月亮才升起不久,沐浴著遠處的山峰。月光沐浴著其中一座山峰。峰頂之上有座白色的殿宇,飛簷翹角,疑似瓊宮玉樓。
那裡就是碧羅天?陳煜心裡一陣狂喜,搖搖晃晃站起了身。他知道離那座山峰還遠,而他急需升堆火取暖過夜。
這一晚他蜷縮在背風的岩石縫裡。陳煜做了個夢,夢見不棄蜷在柴房堆裡睡著。又夢見她挖了雪來吃,臉凍起兩塊紅暈,眼睛亮晶晶的。她拎著只紅通通的小耗子翹著小嘴對他說:「你不給我雞腿,我就吃了它!」
他厭惡的往後退了一步。不棄便蹲在地上哀哀的哭了起來:「陳煜,我餓。這裡好冷!」
眼淚像透明的冰從她臉上淌下來。那雙眼睛刺得他心都痛了。他伸手抱她,她真的冷,臉手都像冰塊一樣冷得他哆嗦。
陳煜打了個寒戰醒了。火堆已經熄滅了,天空泛起了魚肚白。他抓了把雪和著乾糧慢慢的吃了。感覺體力恢復了七八成,陳煜貓腰走出了石縫。
只往外看了一眼,他就呆了。對面山峰上覆蓋著白雪,根本沒有宮殿。他心頭一慌,施展輕功往昨晚看到的山峰方向奔去。
這座山峰與咋晚看到的山峰之間是座山谷。下山的路並不陡峭。陳煜迅速的下了山,山谷之中竟溫暖如春。石縫之中有汩汩溫泉冒出來,迷彌著溫暖的霧氣。泉水旁邊有猴子在嬉戲洗澡,綠草如茵,有紅色的花朵怒放,美如仙境。
他顧不得欣賞美景,順著山坡登上了山頂。
山頂中心有汪湖泊,四周圍繞著起伏的峰巒。他環顧四周,眉心緊緊皺成了一團。難道咋晚是他看錯了?陳煜心裡著急,情不自禁大喊了聲:「不棄!花不棄!」
聲音空空蕩蕩的迴響在峰頂。他無力的坐在湖邊,怎麼會看不到宮殿?
這時,一隻巖鷹掠過上空,陳煜空洞的看著它繞著山峰飛翔。巖鷹在碧藍的天空像只小黑點,它突然停在半空中,久久不動。
陳煜剛開始還在奇怪這只鷹怎麼能停在空中,心頭微動,他跳了起來,大笑道:「我知道了,我知道在哪兒了!」
他朝著那只鷹停留的方向走去,繞過湖水行了半個時辰後,夾在兩座雪峰之間的冰峰現出了身影。
整座山峰似乎全是冰凝結而成。隱在雪峰之中不仔細瞧竟看不出來。陳煜站在冰峰之下,對面山壁如鏡子一般映出了他的影子。
他仰了頭往上望,什麼也瞧不見。山壁如鏡,冰掛倒懸。陳煜圍著山峰走了一圈,也沒找到上峰頂的路。
他不相信碧羅天的人能飛上去。他更不相信帶著不棄,能像他先前上山時用匕首挖著力點上山。機關會在什麼地方?陳煜思索著,目光犀利的望向四周。
這座山峰生得突兀,周圍是平坦的雪地。陳煜找了一圈,也沒看出什麼端倪。他焦灼的想,實在不行,再爬一回好了。
他休息了會兒,感覺體力恢復了。他舉起弓箭,朝著山壁一枝枝用盡力氣射了過去。突然有一箭像射進豆腐裡似的,幾乎沒羽。陳煜呆了呆,腳尖一點,直掠而上。他握住那只箭,大喝一聲,一拳擊向山壁。冰雪飛濺,他整個往前急衝,竟摔了進去。
陳煜翻身爬起來,發現腳下是一道道台階。他順看臺階往下,到了平地打燃火褶子,就看到了一道門。門口有個把柄,他用力一掰,門開了。
走出這道門,他哈哈大笑。原來這裡的門競用的是厚厚的透明水晶製成。從外面看,以為是冰峰。他關上門,看到牆上有個突起。輕輕一旋,門又開了。
他順著石階往上,每走一會兒就能看到一個方型的框,隱隱透出一線光來。
用力推開,原來是水晶製成的窗戶。而他的箭,正巧射進了窗戶的縫隙中。
找到上峰頂的路,他高興不己,施展輕功一路往上,一柱香不到就到了頂部。他推開門,雪亮的光刺了進來。陳煜深吸口氣,走了出去。
眼前是座白玉建成的宏偉殿宇。十二根巨大的白玉柱支撐著殿堂。殿內有白玉案幾,桌椅。他回頭一看,自己走出來的地方是大殿中心的白玉牆。宮門正中門楣上有碧羅天三字。陳煜不敢出聲,一掠而出。
出了大殿,眼前一亮。峰頂平坦寬闊,是宮中騎射場的三倍。地面鋪著漢白玉方磚,覆蓋著冰雪。峰頂沒有樹木,放眼望去,前方雲海飄浮,疑為天上宮闕。他環顧四周,一個人影也無。正詫異時,偏殿突然響起了細碎的人聲。陳煜心裡警覺,狸貓一般走了過去。
「花不棄,我快渴死了!」
「柳青蕪我上輩子偷你錢包了,你要這樣對付我?你告訴我下山的機關,我就去抓把雪給你解渴!」
被柳青蕪弄到高山絕壁,雖然困住了她,自己卻找不到下山的機關。不棄恨得牙癢,柳青蕪說話間嘴裡還含著那顆定顏珠。她身側的女子在自己眼前由明麗慢慢變成一堆骨頭,她心裡越發氣惱。
柳青蕪眨了眨眼睛道:「你放我出來,我就告訴你機關在哪裡。」
不棄笑道:「你恢復了武功。縱然比我多少吃一點東西,你出來要殺我還不是易如反掌?得,你不告訴我機關,咱們就耗吧。你不是快渴死了?等會兒我就弄捧雪自己吃,讓你乾瞪眼!」
柳青蕪每天只吃一點吊命的食物,棺材就這麼大,身邊還有薛菲的屍骨,她早被關要發瘋了。聽不棄不肯放她出來,氣得罵道:「花不棄,我真後悔沒有一劍殺了你!」
不棄大笑道:「後悔沒用了。你以為我沒有武功又被你打斷了腿就沒能力反抗你?要說到騙人,我生出來就會了。誰叫你貪圖我娘嘴裡的定顏珠?否則這會兒被關在棺材裡要渴死的人就是我了。實話告訴你,這裡所有能吃的都吃完了,今天什麼吃的都沒有了。你再不說下山的機關在哪兒,我就把你的肉割下來做成肉餌鉤鷹來吃。像釣魚一樣,釣著一隻鷹吊著它飛下去!要是釣不到,我就吃你的肉,看你噙著定顏珠,能不能白骨生肌!為了活命,我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水晶棺裡傳出比貓叫聲還微弱的聲音:「你要吃就吃。他不來,咱倆一起死。你就算多活幾日,也得在這裡陪著我。」
不棄突然歎了口氣道:「柳青蕪,何必呢。為了一個不喜歡你的男人值得嗎?莫若菲比他漂亮,東方炻比他有權。你怎麼就喜歡他了呢?」
柳青蕪喃喃說道:「他在天門關出手的時候我恨極了他。我每天都拿著那枝刻了蓮花印跡的箭想,總有一天我會用這枝箭射死他。我派了很多人四處打探他的下落。終於有一天在南下坊發現了他。我遠遠的瞅著他站在屋頂上張弓搭箭的模樣,心就一陣陣的跳。又是興奮又是高興。我看到他抱著你的模樣突然就想起天門關他救的時候了。我不知怎的,那一箭就射向了你。他卻替你擋了一箭。元宵節時,我看到他掠上岸的身法,懷疑陳煜就是蓮衣客。他是不是又有什麼關係?我就是喜歡了他。他對我越冷淡,我越是忘不了他。可是他卻顧著你。在王府顧著你,在小春亭也護著你。我見不得他看你的眼神,他從來沒有這樣看過我。」
柳青蕪眼睛突然又亮了起來。蒼白的臉上浮起紅暈,她夢幻一般囈語道:「他也有對我極好的時候。在東平郡我下不了手殺他,從師傅手裡救他。師傅打斷了我的肋骨,醒來時他就極溫柔的看著我。他替我包紮,抱我上船。我知道他絕不會扔下我不管。但我偏偏要說話激怒他。他越是不肯,我越是歡喜。青妍脫了我的衣裳,廢了我的武功,我沒想到他會來。他抱了我跳進湖裡解媚藥,他總記得我救過他。」
不棄越聽越氣,懶洋洋的說道:「他既然對你這麼好,我把他讓給你好了。你告訴我下山的機關,我發誓不和你爭他。」
陳煜站在偏殿門口。他看到不棄靠坐在口水晶棺前,有氣無力的對棺材裡的柳青蕪說話。他的腦袋嗡嗡作響,迷迷糊糊的望著不棄,失去了思想。她和柳青蕪的對話像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他就像夢魘著似的,出不了聲,站在門口動彈不得。
突然聽到不棄發誓不和柳青蕪爭他。陳煜猛然驚醒了,心裡一陣陣抽痛,又一陣陣氣惱。忍不住出聲道:「為了活命,你什麼都能捨的嗎?」
他的聲音幽幽迴盪。柳青蕪似來了精神,用盡所有的力氣奮力去推棺蓋,尖叫:「長卿,救我!」
那水晶棺做得甚是妙巧。外面機括扳動,棺蓋便滑攏扣實。而裡面卻休想推開。不棄一直留著道縫隙供柳青蕪呼吸餵食。她關在棺材裡卻推不動分毫。此時聽到陳煜的聲音,柳青蕪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在棺材裡大叫。
不棄靠著水晶棺,機械的回過頭。
殿門口逆光站著個披著黑色大麾的男子。不棄心頭一鬆,喃喃說道:「陳煜是你嗎?」
陳煜邁過門檻,一步步走近。
不棄的頭髮亂蓮蓬的。她不知道多久沒有洗臉了,滿臉塵灰污垢。她瞪著一雙清亮的眼睛望著他,像極了襄在樹葉裡的松鼠。一瞬間,那雙眼睛就像浸進了水裡,濕漉漉的。長睫毛眨了眨,水汽就化成兩行淚淌了下來。
陳煜蹲在她面前,下意識的伸出手在她臉上一揩,伸手把她的腦袋攬進了懷裡。那些氣惱與心痛不翼而飛,只想這樣抱著她,再也不放手。
「長卿!快放我出來!」終於有機會可以離開這口水晶棺材,柳青蕪發瘋似的尖叫著。
陳煜神智一清,想起不棄不辭而別去救莫若菲,想起自己不要命的爬絕壁,想起她說要把他讓給柳青蕪。他放開不棄,側過頭看了看水晶棺材,伸手板動機括打開了棺蓋。
不棄大驚:「你做什麼!」
她伸手去板那個機括。陳煜擋在她身前挑眉說道:「你能去救莫若菲,我為何不能放她?那具屍骨是你母親,你難道願意讓她和你母親呆在一起?」
柳青蕪用力翻出棺材,一獲自由高興得哈哈大笑。嘴裡的定顏珠被她咕嚕吞進了喉,噎得直翻白眼,喘不氣過來。
陳煜站起身在她後背一拍,柳青蕪吐出定顏珠,乾咳了幾聲。撲進了陳煜懷裡放聲大哭。
不棄瞧得目瞪口呆。等了那麼多天,那麼絕望。等到的卻是他和柳青蕪久別重逢卿卿我我?那顆定顏珠滾到不棄腳邊。她顫抖著手拾起來放進棺材裡,默默的扳動機括將棺蓋關閉嚴實。
「長卿,碧羅天裡一個人也沒有呢。這裡只有薛菲的水晶棺和大巫的屍骨。碧羅天枉自神秘,早就煙消雲散了。我一直等你來,你知道你一定會來救我的。」不知道是在棺材裡關得久了,還是餓極渴極。柳青蕪已經完全忘記她擄走花不棄的事情。扯著陳煜的衣襟又哭又笑的說著。
陳煜認真的聽著,眼角餘光瞟著不棄的動作。
不棄關閉了棺材就往外爬,瞧也不瞧陳煜和柳青蕪。
她就這樣不在意他?她真的要把他讓給柳青蕪?陳煜氣得胸口發痛。他突然發現不棄一直沒站起來,目光盯在她的腿上。站在殿門口聽到的對話此時一古腦全想起來了。她的腿被柳青蕪打斷了。柳青蕪恢復了武功,不棄把她騙進了棺材。結果他一來就放了柳青蕪。他心裡又痛又悔。明明是想著她念著她的,卻在見了她之後腦袋成了一鍋漿糊。他推開柳青蕪疾步走過去,伸手就去抱不棄。
「走開!不要你管!」不棄打開他的手尖叫了聲,委屈害怕傷心失望化成眼淚瘋狂的湧了出來。
陳煜猛抽一口氣,鼻子發酸,顫聲問道:「你的腿還痛不痛?」
不棄兇狠的瞪著他,抹了把臉咬看牙道:「不痛!你帶那個賤人快滾!」
柳青蕪被陳煜推開,神智突然清醒了。她望著陳煜眼裡又驚又痛,胸口湧起一股憤怒一股悲傷。這讓她又充滿了力量,她用腳勾起地上的長劍,用盡所有的力氣向不棄拋去:「花不棄,我要殺了你!」
陳煜伸手接住了劍,頭也不回的擲回。那柄劍穿過柳青蕪的胸口,透胸而出。陳煜沒有再回頭看她一眼。他伸手穿過不棄的腿彎將她抱了起來。
不棄呆了呆,便掙紮起來:「別以為你現在殺了她,我就原諒你!」
「你騙我在先。你不辭而別去救莫若菲。你讓我擔心得快發瘋。現在可好,餓得半死,腿還被打斷。」陳煜的話從牙縫裡蹦出來,冷著臉說道,「憑什麼你能這樣?我刺激一下你都不行?你原諒我?憑什麼?」
不棄被堵得一時無話,咬住唇扭開了頭。
陳煜抱著花不棄走向殿外,頭也不回。
柳青蕪貪戀的看著他的背影。她喘著氣,身體越來越冷,渾身的力氣都沒了。她低低的笑了,「長卿。我終於能死在你手裡了。我也不想活了。我都不知道要為什麼活下去了。我真想你能,你能回頭看我一眼……」
她的聲音如同一聲歎息。久久迴盪在空無一人的碧羅天殿宇之中。

山中方一日

不棄偷眼看著陳煜,只偷偷那麼一瞄,又飛快的閃開。走得一程又悄悄瞄上一眼,再飛快的閃開。她伸手戳了戳陳煜的腳討好的說道:「你累不累?」
陳煜把她的神情盡收眼底,心裡明明滿滿的喜悅,卻不肯流露分毫。聽到當沒聽到,板著臉飛快的下山。
不棄被他的臉色害得心頭惴惴。陳煜這人生氣就不說話,可不像東方炻,生氣了還能故意嬉皮笑臉。她像蜷了的貓兒似的靠在他胸前,小心翼翼的接著說道:「你的心跳很快是不是我太重了?」
重?陳煜心疼的想都快餓成一把骨頭了。他這回下定決心要給不棄一個教訓,仍當沒聽到。
她諂媚的說道:「我說錯話了。我家陳煜功夫好,小時候舉二百斤的石鎖當燈草。再抱著我走幾十公里山路都不會喘氣。不會累。」
陳煜一點反應也無。不棄心道壞了,這廝真生氣了。她摟住陳煜的脖子使勁吧唧了一口道:「你真好。我再不也離開你了。」說完又偷瞄陳煜。見他的嘴角抽搐了下。不棄暗道有門兒,撫摸著他的臉嗲聲嗲氣地說道,「是我錯了還不行嗎?我不該不辭而別讓你擔心。我以後走哪兒都一定向你匯報。你不准,我就不出門。」
瞇縫著眼睛觀察著陳煜,結果只看到他磨了磨牙齦。不棄繼續檢討:「我以後做什麼事都先和你商量,絕不擅自行動了。」
她心想該認的錯也就這些吧?怎麼陳煜還板著張棺材臉?不棄眼睛一轉,突然哎喲了聲大叫道:「你別晃,我的腿痛!」
苦肉計總能得逞了吧?
陳煜依然目無面情,只抱緊了她有腿,去勢更急。不棄在莫若菲背上坐過一次人形飛機。這回卻覺得飛速往後退的樹木晃暈了頭,只得閉上眼睛老實窩在他懷裡不動。他用大麾裹著她。不棄覺得溫暖,像睡在搖籃裡。安全感襲來,漸漸的竟睡著了。
下到山谷,陳煜徑直走到一潭溫泉旁,彎腰放下了不棄。她閉著眼睛,臉色極為難看。不知道是暈了還是睡著了。
他伸手試了下水溫,解開大麾,一把扯開裹在她身上的破布。不棄驚醒了,迷糊的望著陳煜,眼睛漸漸蓄滿了淚水。她伸手拉住他的手搖了搖道:「我錯了。別不理我。」
陳煜心裡一酸,板著臉甩開她的手道:「水溫正合適。」
不棄看到旁邊的溫泉,討好的說道:「你還能找到溫泉,太偉大了!」
陳煜伸手去解她的衣襟,不棄愣了愣,閉上了眼睛。誰知道陳煜的手才碰到她衣襟的繫帶便停住了。他站起身道:「自己洗乾淨,我去升火。」
只要他肯出聲說話就成。這彆扭孩子,自己再服軟認罪就能哄得過來。不棄彎了彎嘴角,脫了衣裳。她看到用木條綁住的腿吸了口氣。小腿再用木板夾著,依然能看到有些變形。她沒有辦法矯正對直骨頭,能把柳青蕪關在水晶棺裡,找到木板夾著腿就很本事了。
她抬頭看到陳煜已經跑沒影了,歎了口氣,攀住岩石滑進了水裡。
溫暖的泉水泡著冰涼的身體,她舒服得閉上了眼睛。
不棄用手攀著岩石承載著全身的重量。她不敢站起來。她藉著浮力試著動了動腿。雙腿很沉重,隱隱傳來痛楚的感覺。她靠著岩石不敢鬆手,久了便累了。
這汪潭水有一米多深,實在沒辦法讓她坐在潭裡清洗自己。
她往四周望去,陳煜不知道幹嘛什麼去了,溫泉旁邊空空蕩蕩。山谷靜的可怕。不棄爬不上岸,手沒了力氣,泡久了胸口發悶。她大聲喊起來:「陳煜!你在哪兒?!」
山谷間響起回音,不棄體力不支,手一鬆便滑進了溫泉裡。她盡可能的屏住呼吸,用力蹬出水面,雙腿重得劃不動水,連嗆了幾口水。被溫泉熱氣一激,她的腦袋就暈了。
陳煜扔下木柴與一隻鹿,一躍跳進了溫泉,將不棄撈了起來。她的身體瘦得他一隻手就能掐住,陳煜心裡難過,又恨不棄自作孽自討苦吃。鐵了心不肯拉下臉給她好臉色看。
不棄趴在他肩頭嗆咳著吐水,胸部離開水面呼吸才變得利索起來。不棄一絲不掛的趴在陳煜身上,她的臉迅速的燒紅髮燙,羞得眼睛一閉裝暈。
陳煜暗道不好,抱著她走出溫泉,將不棄放在地上用大麾上包住。他的目光移到她的雙腿上,眉心便擰得緊了。他解開綁在她腿間的木板,手指順著腿骨滑下,摸到錯位的骨頭。他看著不棄閉緊了眼睛滿臉緋紅,濡濕的睫毛輕輕顫抖,知道她不好意思裝暈。
他默默的站起身,在溫泉旁升起了堆火,然後脫掉了中衣撕成了布條。
聽到布帛撕裂的聲音,不棄悄悄撐開一道眼縫,下意識的把腿往大麾裡縮。
陳煜做好準備後從大麾裡捏住了她的腳板。
不棄睜開眼睛可憐巴巴地望看他道:「你不要生我氣了!」
陳煜沉默著,手指又順著她的腿骨往下滑。手停在錯位的斷骨處沒有再動。
他的手指粗糙冰涼,臉彷彿風暴來臨前夕。不棄想起腿被柳青蕪打斷時的巨痛,哆嗦了下。眼裡迅速浮起一層淚水:「現在不痛了。你別,別……」
「要打斷你的腿,也是我親自動手比較好。」陳煜淡淡的說道。
「我會痛死!陳煜,你不要亂來!」不棄明白了陳煜的意圖,驚惶的大叫起來。
陳煜深吸了口氣,握緊了她的腿下定決心,用力扯開再重新對準。
巨烈的疼痛從腳上閃電般刺進她腦中。不棄發出連聲淒厲的慘叫,痛得身體像蚯蚓般在地上抖。
陳煜的臉抽搐了下,迅速的重新用削出來的木棍綁在她的腿上。手已經摸上她另一條腿。
「不要了!我求求你不要了!我痛!陳煜我痛!我恨你,不要了我不要接骨了!我錯了,我錯了!求求你不要再接了!我要死了要死了!啊——」不棄不管不顧的大叫著。能想到的討饒的話一古腦往外冒。她痛得連吸氣都沒有力氣。她用力的捶打著地面,用力掙紮。
胸口這樣痛,不棄的哭聲讓他幾乎承受不住。陳煜咬緊了牙齦,用膝蓋壓在她腰間,讓她動彈不得。手順著她另一條腿的腿骨滑下。她的哭聲是魔音,叫他有落荒而逃的衝動。但手指尖摸到了那處微凸起的斷骨,他心一橫,手重重捏下。
天上的陽光一黑一綠的在不棄眼前閃動。黑夜白天在瞬息之間交替。頭皮痛得直抽,她能感覺到汗從發間沁出來。她怎麼還不暈?她痛得想死了算了,一條腿重新接骨的痛楚還沒有消,第二波巨痛緊接而來,不棄嘶心裂肺的喊聲突然嘎然而止。
重新給她接好腿骨,陳煜半跪在地上拂開不棄濕漉漉的額發,抱起她的頭緊緊的貼著她的臉,他的唇顫抖看壓在她冰涼的唇上,一滴淚從眼角順著高挺的鼻樑滑落。他哽咽著說:「是我不好,不棄,是我不好。」
不棄沒有動靜,陳煜慌了神。扒開大麾將臉貼在了她胸口。良久才聽到她微弱的心跳。他脫掉自己的衣裳給她穿上,小心的生怕再給她帶來一絲痛楚。
等做完這一切,陳煜彷彿虛脫一般癱坐在地上。
身側的火堆燒得很旺,山谷如春,擋住了寒風。
不棄醒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她的衣裳被陳煜洗乾淨烤乾重新穿上,身上裹著陳煜的大麾裡。她睜開眼睛望見了滿天星辰。
「我還活著呀。」她一開口便覺得嗓子彷彿拉破了,帶著刺痛。
陳煜靜靜的看著她,扶起她的頭將一勺肉湯喂到了她嘴邊。不棄貪婪地嚥了下去。
他為什麼還是不和她說話?他還在生她的氣?不棄怔怔的看著陳煜。她的兩條腿都沒有知覺,那種巨痛的感覺又浮上了心裡,她禁不住蹙了下眉。
「現在不重新對骨,我怕遲了。」
不棄努力堆出笑來:「你不生我的氣了?」
陳煜轉過身放下木碗沒有說話。
不棄伸手去扯他,卻又夠不著。她忽略掉對雙腿的關注,嬉皮笑臉地說道:「只要你能消氣,再打斷一次重來都行!」
「你還敢再來一次?!」陳煜回頭厲聲喝道。
不棄嚇得呆若木雞。陳煜只凶過她一回。那一次在莫府她在雪地裡凍暈,他來瞧她。她譏諷信王爺愛的女人是她母親。他幾乎掐死了她。不棄低下頭,眼淚簌簌落下。
他又吼她作什麼?陳煜懊惱無比,心疼得握緊了拳。想去哄她,又想藉機教訓她。只覺得自己遲早會被她一驚一乍折磨得去掉半條命。他一頭躺在火堆旁嗡聲嗡氣的說道:「睡覺!」
不棄壓抑著哭出聲來的衝動,抽嚥著閉上了眼晴。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隻手撫上她的面頰。陳煜的手掌沾滿了不棄的淚,他低沉地問道:「你還要哭多久?」
不棄睜開眼睛,怯怯的看著他。又一滴滾燙的淚滑進陳煜的手中。他望著不棄良久,怔怔的說道:「你贏了。你為了別的男人如此對我,我還是捨不下你。」
他心中絞痛,一時竟說不下去,站起身飛快的掠走。
她從來沒有見過陳煜這樣。他的臉上佈滿了傷心絕望,眼眸痛楚得像火,她只看一眼就驚惶地大叫起來:「對不起對不起。陳煜,你回來!我錯了我錯了!我不該不告訴你就跑去救他。你回來!」
陳煜似乎不想見她,山谷裡迴盪著不棄的哭聲。她睜大了眼睛四處找尋著他。眼前火光跳躍閃動,遠處一片漆黑。他不原諒她的嗎?他再也不會陪著她了嗎?不棄越想越害怕,絕望得放聲大哭。
可是,他不願意救莫若菲。如果告訴他,他一定會強行帶著她離開望京。她能不管莫若菲的死活嗎?不棄又是委屈又是難過。終於哭得累了睡著。
陳煜慢慢的走回來。他躺在不棄身邊,在她額間吻了下喃喃說道:「愛哭鬼,你明天繼續討好我吧。反正我打算住到你腿好為止。」

山中繼續

溫泉在冰封的雪山群中創造出了一個仙境。氤氳的水汽滋潤出青翠欲滴的世界。不棄躺在綠草之上恍惚的看著這座山谷,總有種不在人世間的感覺。
身旁的火堆沒有熄滅,不用想,也知道是陳煜又添了柴火。
那個鬧彆扭的人跑哪兒去了?她懊惱的看著自己的雙腿,行走不便不論是坐著還是躺著都太無聊了。不棄撐起身坐著打量著四周,看了半天也沒看到陳煜一片衣角。她扯開喉嚨發出驚恐的大叫:「啊!啊!啊——」眼睛瞪圓了,心裡數著數計算著陳煜會在第幾秒後自動蹦出來。
回聲猶未絕,陳煜嗖的從樹林裡跳了出來。那速度讓不棄得意得幾乎想裂開嘴大笑。可惜她卻不敢露出這份得意來,眼皮上下一碰,眼裡就浮起一層水汽。
秀氣的眉毛皺成一團,彷彿有條蛇正從她身上爬過。
陳煜迅急的抱起不棄,目光往地上一掃,警覺的觀察著四周。清晨的陽光才升起,山谷祥和,並無外人到來。一顆提著的心蕩蕩悠悠回到了原處,他慢慢放下不棄,蹙眉問道:「怎麼了?」
出大事了!不棄暗想,你要是再板著臉不理我,我就快被你折騰死了。她估算著兩人之間距離,往陳煜身上一撲,抱著他放聲大哭。
陳煜一個激靈,明知不棄十有八九是詐他來著,卻推不開她。手不受控制似的輕輕拍打著她的背,陳煜暗罵自己沒用。
不棄哭聲更大。她覺得一哭二鬧三上吊,她只用第一招就能把陳煜擺平。她無限思念與九叔討飯的日子。無限感慨生活處處有良師。這種逢人說人話,逢鬼說鬼的本事豈是人人都有的。她的聲音發著顫打著旋:「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我害怕,陳煜我害怕!」
他當然知道她是怕的。他也知道她這些日子過得有多慘。他只恨自己來得遲了,恨自己當初一念之慈沒有殺了柳青蕪。如果不棄沒有困住柳青蕪,在水晶棺材裡等死的人就是她了。陳煜不敢再想下去,情不自禁攏了她入懷,柔聲哄著她:「沒事了,別怕。」
從見到他來到現在,陳煜第一次說話這麼溫柔。他終於消氣了。不棄抽嚥著把頭埋在他懷裡,享受著人形靠椅的舒服,嘴角忍不住流洩出一線笑意。
也活該她倒楣。陳煜的手恰巧伸過來想揩掉她的眼淚水,這一低頭就看了個清清楚楚。陳煜不動聲色的縮回手,眼眸裡閃過一絲惱怒。他輕撫著不棄的頭發聲音柔聲說道:「傻丫頭,你喜歡莫若菲,為什麼不肯相信我?天底下只要你喜歡的我總會替你辦到!」
不棄一呆。
陳煜不動聲色繼續撩撥道:「東方炻能夠放手,難道我會比他小氣?你只要說一聲,我自然會成全你們。」
不棄急聲說道:「我和他……」
陳煜截斷她的話道:「你和他是兄妹又如何?當日我以為你是我妹妹,依然喜歡了你。你以為我是你哥哥,你也一樣纏著我不放。能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哪管世人白眼!不棄,我經歷過,我明白的。你的腿才接好骨,不方便移動。等養些日子,我就送你下山去找他。唉,也是你任性,已經一個多月了,不知道莫若菲還活著沒有。你別傷心,只要他活著,就算與東方炻作對,我一定會想法子讓你們在一起的。」
他溫柔的揉了揉不棄的頭髮,站起身道:「碧羅天廚房裡有鍋碗,我去拿了來。」
不棄聽他一氣說完,早已瞪回了眼睛。見陳煜轉身欲上山,她禁不住吼道:「誰說我喜歡莫若菲來看?!」
陳煜回頭奇怪事看著她道:「你不是為了他連命都不要了嗎?不棄,別擔心我會責怪你變心。這兩年咱們倆聚少離多,我也不像從前那麼幼稚了。」
不棄臉一白道:「你什麼意思?」
陳煜慢吞吞的說道:「我的意思是,我也沒那麼喜歡你了。這次來碧羅天也不是找你的,我只是想知道碧羅天究竟是什麼樣子。不過,我也不想你有事。你好好休息,我四處查看過了,這裡沒有什麼兇猛的野獸。如果有什麼異樣,我把弩弓放在你身邊,你會使的。」
他說完對不棄溫和地笑了笑,施展輕功往山頂掠去。
進了山林,陳煜腳步一滯藏在了樹木背後。他遠遠的望著不棄喃喃說道:「你不喜歡莫若菲卻肯為他傷我的心。花不棄,不給你吃點苦頭,將來你會氣死我。」
望著陳煜消失,山谷漸漸變得安靜異常。不棄聽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一股血直衝頭頂,腦中霎時一片空白。
好一會兒她的意識才慢慢恢復。他不喜歡她了。他要成全她與莫若菲。活著只是為了吃飽肚子嗎?兩世的孤單在她心裡瘋狂的滋長。一個多月了,山哥還會活著?不棄呆滯的望著這片仙境般的山谷。突然覺得這一世也就這樣了。
她拿起陳煜放在身邊的弩弓,想起柳青蕪最後的瘋狂來。也許,她比柳青蕪幸運。他從碧羅天回來,總會再看她一眼的。
不棄抽出一隻弩箭,回憶起和陳煜隱居在杭州孤山的日子。他真的不再喜歡她了嗎?分別兩年,他在船上為了一盤沙棘果吃醋破功。他在元府旁邊佈置新府邸等待她。兩年不見,他又知道她的變化有多大嗎?
目光掃過火堆,不棄看到一口鍋,幾隻瓷碗。她偷眼望瞭望樹林。昨天陳煜餵她喝肉湯不就是用這口鍋煮的?他替她接了骨,去打了隻鹿,順手從碧羅天拎來了。他這會兒又去碧羅天拿鍋碗?
不棄歎了口氣,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要知道他的話是真是假,試試就知道了。
她拿起箭比劃了下,毫不猶豫的刺向胸口。小腹她是不敢動的,她怕捅破了哪個器官真死了。只有胸口,不是心臟也不是肺,兩肋相交之處,沒準還能卡在骨頭裡。她想,箭簇長一寸許,只要能插在身上不掉去就夠了。
「不棄!」陳煜嚇得厲聲大喝,心臟縮成了一團,瘋了似的從樹林裡衝過去。
不棄聽到聲音,胸口被箭簇紮得有點痛,卻連衣裳都沒刺透。她握著那枝箭捨不得真捅進去了。彷彿傻了似的等到陳煜旋風般奔進,然後咬牙抬手再刺。她心道你要是攔不住我,我身上真的要多個窟窿了!
這麼近的距離,陳煜若還讓她捅下去,他還不如去跳崖。他緊握著不棄的手腕,扯出那枝弩箭揚手扔得老遠,怒吼道:「你做什麼?!」
不棄心裡偷笑,別過臉輕聲說道:「你不喜歡我了。我找九叔去。只有他不會拋棄我。」
提到花九,不棄鼻子一酸,淚水涔涔而下。
陳煜怔怔的望著她,眼裡神色複雜之極。良久他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我不過是氣氣你,你就拿命來威脅我。花不棄,你夠狠!」
他板過她的臉惡狠狠的說道:「你給我把眼晴睜開!再裝,再裝不用你捅自己,我先掐死你!」
不棄哆嗦了下,完了,居然被他識破了。不棄馬上伸手抱住陳煜的脖子,臉上淚還沒幹,已嬌笑道:「你好厲害哦!」
「這就叫厲害?還有更厲害的想不想試試?」陳煜輕哼了聲,伸手在她肋下一捏。不棄尖叫了聲,癢得幾乎跳起來。陳煜按緊了她悠然說道:「你這麼愛哭,可是我偏喜歡你笑。多笑點好!」
酸麻的感覺從脊椎蔓延全身,不棄癢得渾身全顫,見陳煜仍沒有停手的意思。扯開喉嚨大喊道:「哎哎,我的腿!」
陳煜停了手,惱火的看著她的雙腿。如果不是她腿上有傷……他的目光移向旁邊的溫泉,俊臉浮起一層緋紅色。
不棄喘著氣大笑道:「王爺,等小女子腿好了陪你洗鴛鴦浴解氣如何?」
被她說中心事的陳煜騰的站起身來道:「胡言亂語!」
「哦哦,是我胡言亂語!」不棄笑若春花,睨著陳煜道,「你不去碧羅天拿鍋碗了?」
陳煜已看到了火堆旁的鍋碗,不自然的說道:「我搭窩棚去!」
不棄想再取笑他幾句,被陳煜一眼瞪過來,見好就收,死死閉緊了嘴巴。臉上的得意之色卻怎麼也忍不住藏不住了。
陳煜被激起了性子,索性也不躲了。他走到不棄身邊躺下,一把攬過她道:「昨晚沒睡好,補眠。」
不棄裝模作樣的打了個呵欠道:「好餓啊!」
陳煜再也躺不住,偏過頭咬著她的耳朵磨著牙道:「我一進林子就知道說漏了嘴。你休想騙倒我!」
不棄笑得直顫,「是是是,王爺英明神武目光如炬。放馬後炮的功夫日益見長!」
她趴在他胸口抬頭看他。陳煜扭了扭她的臉,眼睛裡滿滿的笑意:「說吧,莫若菲是怎麼回事?他有什麼地方值得你那樣做?」
一個多月了,他究竟是生還是死?不棄喃喃說道:「我曾經給你說過一個故事。許仙遇到了報恩的白蛇精。」
陳煜淡淡地說道:「我早對你說過,我不是許仙!」
他認真的看著不棄,俊朗眉眼間帶著戲謔的神色:「難不成莫若菲真是白蛇身邊的小青?」

真正的碧羅天

不棄的臉近在眼前,陳煜清楚分明的看到那張秀美的小臉兒變得通紅。眼皮兒噠噠眨了幾下,弄得長長的睫毛直顫。素來亮得驚人的眼睛瞬息之間射出一道光來。像藏在雲層後的太陽突然露了臉,刺眼奪目。而這道光黯然消失的又如此之快,水汪汪的眼睛裡裝滿了驚惶與慌亂。她彷彿不知所措,愣愣的望著他。
陳煜好笑的伸手摀住她的眼睛。睫毛拂過手心,他感覺到了不棄的不安。陳煜的雙手枕在頭下,不再看不棄。他不想再給她半點壓力,哪怕他內心已捲起驚濤怒浪。多麼的不可思議!他一直憐惜的小丫頭居然有如此來歷。她是仙是鬼還是妖孽?陳煜陷入了不可自抑的想像中。
不棄輕輕擺脫了他的手悄悄抬頭看他,陳煜微閉著眼躺著,嘴角還有絲笑容,面容平靜安祥。他只是隨口說說吧。她心裡猶豫極了,不知道該怎麼說她和莫若菲的事。
早晨的陽光很美好,山谷寧馨美麗。不棄支著腦袋呆呆的望著藍天出神。她不願意和陳煜因為莫若菲結下心結。一個多月,那個在這一世擁有了財富美貌家世的山哥還活著嗎?孤寂感蔓延開來,回想前世恍然如夢。不棄甚至覺得前世是一個夢,離她很遠。
她回過頭看陳煜,他似乎睡著了,又似享受著這一刻的平靜。她暗罵一聲狡猾。不棄明白,如果她不說,陳煜也不會逼她。但他偏偏用這種不問給她壓力。
「我小時候跟著九叔討飯。」
陳煜眼皮跳了跳。
不棄心裡暗歎,看吧,誰說他不在意?她懶洋洋的說道:「藥靈鎮的人都說我聰明。莫若菲十歲掌管方圓錢莊,被譽為神童,經商天才。我呢,才一歲,小細腿走路還趔趄呢,就能唱蓮花落,兩歲就知道該怎麼去討人歡喜討飯了。兩歲之後,九叔閒得每天可以坐在橋頭曬太陽,我比他更有才。」
陳煜怵然動容。一歲,他都記不得自己在幹什麼。兩歲,他模糊有記憶被一群人侍候蓿,連出恭都有太監替他擦屁股。三歲吃飯都有嬤嬤喂。真正的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學會自己穿衣裳,都是母親去世之後的事情了。
不棄白他一眼繼續:「快六歲時,九叔凍死了。我不像別的小孩,守著他哭一晚,跟著凍死。我爬進了劉大娘家的狗窩。有奶就是娘啊,銜著阿黃的奶頭就吃。阿黃可不是善茬,其實我摸著它的頸下皮毛撓癢癢拚命討好它,腦袋在它懷裡拱來拱去。讓它覺得我沒有危險,以為我是它的崽。哪怕是窮人家的孩子也不如我吧?」
陳煜的手緊了緊,不想再聽下去。
不棄笑嘻嘻的說道:「知不知道我哪來的本事?都是山哥教我的。他收養了我,養大了我。」
陳煜眉心一皺:「他那時就找到了你?還讓你一直留在藥靈莊?是他掌管了方圓錢莊之後?」
不棄沉默了下,自顧自的說下去:「我不知道父母是誰,車站人很多,沒一個認識。我害怕,縮在牆角哭。他和人打架,被打得鼻血長流。他一直躺在地上,很久才爬起來。他看到我的眼光凶得很。我手裡捏著瓶水,也不知道是害怕還是什麼,我把那瓶水遞給了他。他坐在我身邊和我說話,然後說帶我去找媽媽。
天都黑了,廣場上人越來越少。他扔下我就走,我心裡怕極了,攥著他的衣角不肯放。他就沒扔下我,以後我就跟著他過了。我害怕他扔下我不管,他說什麼,我就做什麼。我和他偷過東西,當過騙子。他喝醉酒總愛打我,我怕他怕進了骨頭裡。又離不開他。我和他一起生活了十二年。他是我唯一的親人。你知道什麼是親人嗎?就是不管他怎麼對你,你還是斬不斷離不了。一輩子都綁在一起。」
一根刺輕輕紮了她一下,有點痛,又不是很痛。牽扯著心臟傳來酸楚的感覺。不棄望著天空說道:「你相信輪迴嗎?後來我們掉下懸崖死了。我們沒有過奈何橋,沒有喝孟婆湯。這一世一個成了世家子弟,一個成了乞丐丫頭,前世的事情卻記得清清楚楚。所以,我不和他相認。因為他這一世多好。有無雙的美貌,有花不完的錢,還有了媽媽。我希望他這一世能過得好。別再因為我這個乞丐丫頭想起前世所有的悲苦。我不恨莫夫人對我下毒。我也不恨他利用我,不救我。九叔已經死了,我什麼都沒有。我為什麼還要去打擾他?我要過我自己的日子。窮也好富也罷,不偷不騙不搶平平淡淡的活著就好。可是他就像白蛇喝下了雄黃酒,露出了原形,被東方炻抓起來了。我怎麼能眼睜睜看著他被砍頭?」
瞬間與莫若菲最後一面的情景全湧上心頭。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救不了我。好好過你的日子吧。東方炻喜歡你,別透露半點和這時代不合的東西。這裡容不下異世的妖孽。」
「給我一次機會。」
「不是東方炻。他沒想到你還有能量獨闖天牢劫人。但有人早已想到了。」
「她是我妹妹,她什麼都不知道。她只是不想我死才劫天牢做傻事。莫家只剩下我和她二人,你放過她。我死便是。」
長街之上的不認識的黑衣人。站在柳青蕪兩姐妹中間的銀髮老人。還有莫若菲細如蚊蚋的聲音:「活下去。」
不棄淡漠的說道:「他說這裡容不下妖孽。他對柳青蕪姐妹和那個銀髮老頭說,我什麼都不知道。他要他放過我,他死就是。他要我活下去。」
不棄轉過頭,看到陳煜滿臉的震驚。她嫣然笑道:「他是你們眼中的妖孽。其實,我也是。那老頭兒抓到山哥要殺他。他像法海收了白蛇,卻漏掉了小青。我去救他,你不生我的氣。你覺得我對不住你。重來一次,我還是要選擇救他的。輪迴轉世,他還是我的親人。」
陳煜呆滯的望著她。不棄的話揭開了他心裡所有的疑團,讓他害怕。她的聲音像浮在半空中,人在身邊,卻給了他觸摸不到的感覺。
他的目光讓不棄難受極了。他是古人,他不會接受的。不棄溫柔而傷感地說道:「大俠,你要為民除妖嗎?」
她微揚著下巴,眼神倨傲。眼睛裡噙著一份淡漠疏離。
大俠,你要為民除妖嗎?她的話震得陳煜驀然回過神來。他伸出手拉過不棄,將她緊緊抱在懷裡。
她下意識的掙紮了下又放鬆了,彷彿隨便他怎麼處置她也無所謂。
這種態度像貓爪子撓在他心上,陳煜翻身將她壓在身下,低頭吻住不棄的唇。
他多麼恨她,恨她心底深處的對他的不信任。她怎麼能笑著問他,大俠,你要為民除妖嗎?她的話讓他心疼得恨不得將心剜出來扔了。
不棄閉上了眼睛,承受著陳煜風暴般的熱吻。腦子裡那些思想漸漸飄遠。一種尖銳的疼痛從腿上傳來。
他壓著她的傷腿了。不棄痛得受不了,抵著他的胸拚命的想轉開頭。
她的舉動激怒的陳煜,他抬起頭掐著她的下巴一字字地說道:「我不管什麼前世,不管你是不是妖孽。這一世你是花不棄,是我的女人。我討厭你用那種語氣和我說話,我討厭你用那種眼神看我。不棄,你難道還不明白我?」
眼前的景致變威了幽暗的綠色,巨烈的疼痛向她襲來。不棄臉色蒼白,髮際間又沁出了汗來。
陳煜痛楚的眼神讓她難過。她努力控制自己沒有痛叫出聲來。摟緊了他的脖子,抬起頭湊近他的唇邊輕輕吻下。
那個吻羽毛似的在他唇上一拂。陳煜驚喜的看著她,大叫一聲:「不棄!」
不棄微笑著看著他,這下他不會再生氣了吧?
陳煜把頭埋在她頸邊,霸道地宣告:「這一世你只有我!」
如果他能從她身上滾到一邊,不棄模糊的想著,輕輕嗯了聲,失去了意識。
終於發現不對勁的陳煜抬起了頭,他摸了摸不棄鬢旁的冷汗,猛然明白過來。他跳起來給了自己一巴掌,捲起不棄的褲管一瞧。接骨處有些紅。
他輕輕把手放上去火熱的感覺傳到了手心,望了不棄一眼,頭也不回的朝山上奔去。
醒來之後的不棄看到一臉緊張的陳煜。他別過臉說道:「我去山上弄了些冰來。現在好些了嗎?」
不棄已經感覺到雙腿舒服了不少,她笑了笑道:「下次不要壓著我的腿。」
陳煜轉過身,瞪著她惡狠狠的說道:「你傻呀!痛暈過去也不知道喊出聲!」
是她錯了嗎?還不是怪某人!不棄委屈的嘟起嘴巴。
陳煜心裡有愧,粗聲粗氣的說道:「躺著別動,我去紮個窩棚。」
不棄知他內疚,抿嘴笑道:「我困得很,要睡一覺。要是睡醒後就能躺在軟呼呼的床上就好了。」
她閉上眼睛真的睡了。陳煜用大麾蓋好她,下定決心要讓她躺舒服一點。
從此,曾經叱詫江湖的蓮衣客徹底淪為了某丫頭的僕人。
某日,窩棚裡傳來聲嬌滴滴的呼聲:「陳煜,我渴了。」
水來。
「陳煜,我有點餓。」
食來。
「陳煜,我不想吃鹿肉。」
好的。換成鳥肉。
「鳥肉有點粗。」
上魚肉。
「魚肉有刺呢。吃起來不痛快!」
瀟灑的大俠犯了難。天上飛的,地上走的,水裡遊的,你究竟想吃哪一種?
「都說天上龍肉,地上驢肉。要能吃一口龍肉就好了。」
陳某人抽出匕首,毫不猶豫:「吾乃如假包換的真龍之子,想吃哪塊割哪塊。」
臉笑得抽筋的人並不領情,眼珠活潑潑的轉動:「算了,我想吃炒青菜。」
某人歷經折騰而色不變的俊朗面容終於露出悲傷討饒之色,哀號道:「姑娘,你放過小生吧!小生從小到大,只知青菜死後的模樣,認不得它生前相貌如何。縱滿谷青翠,小生實難下手。」
不棄哈哈大笑,伸出手道:「抱我去找呀!笨死了!虧你帶領過三軍。三軍斷糧,你這主帥不戰自敗。野菜長眼前也吃不到嘴裡。」
陳煜默默的後退了兩步,苦苦哀求:「你不能動。多躺些天等腿好了我再帶你出去!」
悶壞了的不棄想了想道:「好吧!今天想吃兔子!」
「我馬上去!」陳煜飛一般奔出窩棚。
不棄狡黠得意的笑了。挪動著腿坐起身來,腳尖輕輕點著地面,試著站起來。平靜的山谷生活轉眼就過了一個多月。她摸著腿已感覺不到疼痛,恢復得極好。
她慢慢的挪動著腿,走了兩步,撐著窩棚邊高興地咧開了嘴。
陳煜自窩棚後轉出來,抄著胳膊看著她,嘴邊慢慢漾開笑容。
站了一小會兒,不棄便累了。她正要走回去,身體一輕,被陳煜抄抱了起來。不棄小心的看了他一眼,某人臉上無表情。她摟住他的脖子吧唧一口親了,解釋道:「要動一動才好得快。」
陳煜睨了她一眼,抱著她走到溫泉旁皮笑肉不笑的說道:「泡泡溫泉好得更快!」
不棄高興的說道:「你說對了!」
陳煜輕笑,抱著她走到溫泉旁。他溫柔的摸了摸她的腦袋,飄然遠去。
他沒生氣呀。不棄放下心來,脫了衣裳泡溫泉。泡舒服了,她睜開眼睛,陳煜已坐在三丈開外的山石上,順便把她的衣裳拿到了身邊。
「你回來啦?把衣裳給我。」
陳煜撐著下巴看霧氣裡的美人,不緊不慢的說道:「你不聽我的話,我為什麼要聽你的?」
敢情這廝記仇記到現在?不棄自水面冒出腦袋,攥緊拳頭大罵:「你,你,你……小人!」
陳煜拍拍屁股站起身,迎著陽光長身玉立,愉快的笑道:「我烤兔子去了。反正你能走不是?自己上岸穿衣裳吧!」
我才能走幾步路好不好?不棄憤怒的看著他施施然哼著小曲兒走向窩棚,欲哭無淚。最後不得不發出一聲嬌叱。在某人假裝勉為其難實則陰險不良的目光下羞怯怯地閉緊了眼睛,任其上下其手,穿好衣裳,再乖乖的抱回去。換來數日安寧。
又月餘,不棄腿傷漸愈。
某日,不棄洗衣。聽到嘩啦一聲,穿了兩月有餘的裙子經不住折騰,被撕成了兩半。她舉著自己的破裙子看了半天,很無語的扔開。又洗陳煜的外袍,嘩啦又撕開一道大縫。
泡在溫泉的人沮喪地裹著陳煜的大麾,撈起數片布,捧著數張獸皮笨拙的撚了布繩縫皮衣。
皮衣堅韌,匕首使不順手。被陳煜奚落一頓,乖乖移交工作。
他居然連女紅都比自己做的好!憤恨不己的不棄望著他結實的背肌,用手指捅了捅,又按了按,再捏了捏。
陳煜懶洋洋地回過頭,聲音無比溫柔:「你明天要不要穿衣裳?」
不棄諂媚地笑:「不打擾你了!」
陳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埋頭繼續縫。
再一會兒,耳朵被咬了一口。回頭,不棄得意地縮回了脖子,裹緊了大麾撤退:「姑娘我要睡了,天亮之前完工!否則……」
陳煜指責她:「你調戲我。」
不棄搖了搖頭後退,把自己裹得更緊。黑色大麾下露出雙瑩白的赤足,襯著深色的獸皮白玉無暇。
陳煜放下手裡的活計,伸手便握住了:「你的腳很秀氣。」
不棄嘿嘿乾笑,心裡不免一陣緊張,打了個呵欠道:「我困了!你忙吧!」
陳煜的手指輕輕撓了撓她的腳板心。
「癢!不玩了!」不棄癢得尖叫了聲,從大麾裡伸出手來攔他。
陳煜滿意的看著大麾從她身上鬆開,露出碩長的脖子,玲瓏秀氣的肩,白生生的手臂,柔聲道:「你故意撕壞咱倆的衣裳。又三番五次阻擋於我。若再辜負不棄一番心意,煜豈非是木頭?」
不棄指著他顫聲道:「你居心不良還想讓我承認勾引你?我不幹!」
陳煜微笑道:「讓人恥笑有關於懷,煜坐懷不亂。煜也是不幹的。」
說罷覆身而上,將那礙眼的大麾扯開,悠然說道:「天地為證,煜誠心與花不棄結為夫妻。神擋殺神,佛擋殺佛。花不棄若擋之,拆骨入腹絕不手軟。」
不棄忍不住噴笑,又被他眼中的認真與虔誠吸引。她伸手攬住他的脖子,輕輕吻了他一下道:「好。」
待到不棄雙腿行動自如,山中氣溫更低。
山谷中雖有溫泉,物資卻漸漸匱乏。
兩人便想出穀下山。再走懸崖不是不可能,但陳煜和不棄都覺得,柳青蕪不可能帶著一個暈倒的大活人爬懸崖。
趁著這日天好,不棄和陳煜順著穀中溪流往外走。
「以前你腿傷沒好,我沒敢走遠。」陳煜握著不棄的手望著溪水沖進山間一條縫隙之中。
不棄笑道:「走啊,咱們探險去。沒準從那山縫裡走出去,外面就有路了。」
兩人走進山縫,裡面甚大,是個天然溶洞。
陳煜舉著燃燒的火把小心尋著路,走了半個時辰,看到有陽光射進來。他拉著不棄上前,見山壁薄處露出洞口,陳煜讓不棄退後,一掌擊碎了山石。
明亮的陽光照進洞來,吹來清冽的風。
陳煜攬住不棄的腰一掠而出。
此間又是一座巨大的山谷。兩人並肩站在山腰上,驚歎的望著對面。
山谷裡有層層梯田,農舍星羅棋布。半山處橫亙著一片森林,彷彿給山圍了條翠綠腰帶。再往上,緩坡草句如毯。
一條瀑布白練似的自山上飄落,白色的水花朵朵飄散。正值午時,陽光照在山腳瀑布上,幻出兩道壯麗的七彩虹。
晶瑩剔透的山崖上懸空建著座白色的宮殿。飛簷翹角,層出不窮。殿宇幾乎覆蓋了整座山頭。柳青蕪發現的那座建在獨峰之上的白玉宮殿與之相比,相形見絀。
「亂山橫古渡,杏花繞孤村。臨淵上飛閣,月盡碧羅天。這裡才是真正的碧羅天!」陳煜喃喃說道,握住不棄的手又緊了緊。
兩人在山谷中時,不棄早聽陳煜說過碧羅天之事,知道他又開始擔心起來。
不棄靠在陳煜身上說道:「總要去看一眼,心裡才踏實。」
陳煜猶豫了下道:「我獨自前去。」
「不。我也想去。」
陳煜正想說服她,看到不棄雙眼放光,知她心裡始終想著莫若菲的生死。
不棄望著他,平靜的說道:「你還想和我分開嗎?」
陳煜釋然的笑了:「好,就算有危險,咱們總在一起。」
他抱起不棄,飛奔下山。
進入山谷,兩人在第一間農合前停住了腳步。木柵欄圍成的院子裡正有一個老者在喂雞。
那老者頭髮稀疏,只綰成小束髻發,頜下卻留著茂密的銀鬚,看上去像個通紅蘿、。他端著個簸籮,喃喃對地上的雞說著什麼。隱隱聽到他在哄雞少吃一點別撐著了。
不棄一下子笑出聲來。
那老者聞聲抬頭,驚奇地看著他倆。
陳煜禮貌的揖首道:「老丈有禮了。在下夫妻二人無意中闖入貴地,見山上有宮闕,不知是何地方。」
那老丈受了他一禮後驚奇之色漸去,翹著鬍子笑道:「此處名喚碧羅天,宮殿乃此谷主人所有。我鍾品公居山中數年也不曾聞有外人來過。今日穀中卻一舉來了數人,又有熱鬧看了。」
數人?還有什麼人來?陳煜與不棄心意相通,不約而同想到了蕭九鳳與東方炻。陳煜再施一禮道:「在下陳名煜字長卿,與內子在山中迷途,數月才見有人煙,竟是世外仙源。不知老丈可指點出穀迷津?」
鐘呂公見他二人都以獸皮為衣,縫製粗陋,不像是說假話。他數年沒見過外人,心裡高興家中有客,大笑道:「快請屋歇歇,換身衣裳喝口茶再說。老婆子,咱們家裡來客了!還是雙漂亮的小夫妻!」
不棄臉一紅,望向陳煜,見他也含笑望來。兩人心裡甜蜜,齊聲稱謝。
屋裡走出個面容慈祥的老婆婆,見了兩人眉開眼笑道:「好俊朗的公子,好標緻的小媳婦!老頭子,留他們在家裡住幾天好不好?我殺隻雞待客!」
她人老,聲音卻帶著嫵媚撒嬌之意。
鐘呂公戀戀不捨的看著院子裡的雞,又看看陳煜與不棄,極不合的點點頭道:「好!」
好奇怪的老夫妻。陳煜心裡暗暗有些戒備,溫和笑道:「多謝老丈了。我們歸家心切,就不叨擾了。」
鍾妻恍若未聞,逕直走過來握住不棄的手道:「換身衣裳好好歇息。來了碧羅天就是一家人了!」
陳煜只覺得手心一麻,竟讓不棄被她扯了開去。他心裡更急,卻見不棄回頭對他笑笑。他讀懂了不棄的眼神,知道她也看出端倪。不棄不會武功,自己以一敵二尚無勝算。陳煜只能壓住心中的驚懼,拱手道:「恭敬不如從命了!」
鐘呂公大喜,扯著他就進了屋。
等他換上麻布棉衣坐定之後,鐘呂公像捧寶貝似的抱了罈酒放在桌上,眉飛色舞地壓低聲音說道:「有客人來,老婆子就不會管我飲酒了。」
陳煜如坐針氈,不露聲色低聲笑道:「難不成老丈一飲便醉?」
鐘呂公臉色更紅,悄聲說道:「她不喜歡我醉了不陪她。今日借公子可開禁啦!我有二十年沒有飲過酒了。」
他說話時神色天真爛漫。倒讓陳煜鬆了口氣。也許鐘呂公夫婦只是久未見有外客來,才如此熱情吧。
膈了一柱香工夫,不棄也換上了襲青色的麻布棉衣走了出來。
陳煜情不自禁上前握住她的手,這才安心。
鍾妻瞧著,撞了鐘呂公一下,眼神嬌媚。鐘呂公也握住她的手,二人會心一笑,似又想起年輕時的柔情。
酒醇香,帶著絲絲甜意。
鐘呂公只給自己倒了一杯,淺嘗輒止。鍾妻嗔了他一眼道:「今日許你能飲五杯。」
鐘呂公大喜,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不棄與陳煜對視一眼,心裡的戒心漸漸放下。
酒酣耳熱之際,陳煜忍不住問道:「方纔聽老丈說起,穀中今日一舉來了數人,此谷藏於大山之中,觀地形飛鳥難渡,人跡罕至。會是什麼人齊湧入穀?」
鐘呂公笑道:「谷主大人已迎了他們進宮。聽說是百年前的同門後代。」
陳煜與不棄再無疑慮,定是鬼谷簫九風。不棄有些不安,急切的問道:「我們在山那邊看到了一座冰峰,峰上也有座白玉宮殿,卻空無一人。不知是否與碧羅天有關?」
鐘呂公臉色微慍,鬍子被吹了起來,他憤憤的說道:「那是被逐出碧羅天之人所居。谷主大人寬裕,背叛之人只需發誓不洩露碧羅天的秘密,便不奪其性命,只送至冰峰囚居。每月還有人前去送吃食。有名弟子不遵規矩,私自出碧羅天入世攪局。我師公心中有愧,放棄穀主之位自廢武功獨居冰峰。至此之後,碧羅天再無背叛之人。唉,想必師公已離世了吧!穀主都不讓我出去瞧瞧他。」說著竟趴在桌上大哭起來。
不棄與陳煜面面相覷。
鍾妻溫柔的撫摸著他的腦袋柔聲勸道:「師公他老人家心意已決,住在冰峰上只求心安。他帶大了你。你知他心性,定不喜你為他哭的。」
鐘呂公聞聲收了淚,重重的點了點頭道:「是啊,師公如果他死了,他也無怨無悔。反正我也替他殺了那個叛徒。陳公子,你們在冰峰上見著我師公沒有?」
陳煜老實的答道:「冰峰上的宮殿裡空空蕩蕩。只有一副玉棺,一具屍骨。那就是你師公了吧?」
鐘呂公聽到玉棺,擦乾淚恨恨地說道:「那叛徒不知從那弄來了那副玉棺,道棺中是可破解天意之人。我殺他,他竟不閃不避,只求穀主把冰棺送上冰峰讓師公瞧瞧。那玉棺裡的美人也就陳家娘子這般年紀吧,早落了氣,含得顆定顏珠保得容顏不毀。一個死人能破什麼天意!」
他說著望向不棄,眼睛突然閃過一絲光芒。鐘呂公上下打量著不棄咦了聲道:「陳家娘子的眼睛真亮啊!老婆子,我怎麼覺得她和那玉棺美人神情有些相似?」
陳煜大驚,站起身一把將不棄扯到了身後。
他動作迅速,鐘呂公驚奇之餘撫鬚大笑道:「陳公子武功竟這麼好!多少年沒有和人動過手了,老婆子,你拉陳家娘子站一邊去。她不會武功,別傷了她。」
說著一雙手詭異的探出,瞬息間就拍到陳煜胸口。
陳煜把不棄推開,接下鐘呂公一掌。頭頂風聲響起,鐘呂公的妻子已繞至他身後。
「陳煜,你先走!」不棄才喊得一聲,鍾妻已握住了她的手腕,扯著她掠出了堂屋。
陳煜心裡焦急,不管不顧扭身就追了出去。背後掌風襲來,陳煜去勢更急,拼著受他一掌也要自鍾妻手中救下不棄。
鐘呂公見他護妻心切,撇撇嘴可惜的收回手掌,掠出了堂屋。
陳煜見不棄半倚在鍾妻肩頭說不出話來,焦急害怕的望著自己,禁不住怒意翻湧。他按耐蓿性子道:「婆婆可否放開內人?她不會武功,在下二人也是無意中闖入貴地。若不歡迎,自行離去便是。」
鐘呂公見他武功不凡,一心想與他過招,搖了搖頭道:「你勝過我再說!她不會武功,我只和你打。我不會傷害她。」
鍾妻知他心性,激陳煜道:「公子若勝不了我家老頭了,這姑娘老身留下做女兒!公子自行出谷便是。」
陳煜深吸口氣,刻意不去看不棄。凝神間顯露出淵停嶽峙的氣度。
鐘呂公笑道:「小小年紀就有這番造詣,不錯不錯。接招吧!」
兩人的身影在陽光灑滿的庭院裡穿梭。院子裡的雞撲騰著翅膀叫著躲到一旁不棄想喊陳煜自己逃了,又叫不出聲來。她緊張的瞧著,沒瞧多久就覺得眼花繚亂,胸悶欲吐。她無力的靠在鍾妻肩上,聽到她慈祥的說道:「乖,唾一會兒吧。他倆一時半會兒打不完呢。」
不棄眼皮漸漸沉重,迷迷糊糊睡著了。
陳煜偷空瞧見,大喝一聲:「你把她怎麼了?!」
鍾妻奇道:「沒什麼啊,我讓她睡會兒。免得你總是分心,我家老頭子打不過癮。」
陳煜哭笑不得,用盡全力和鐘呂公對打。他的師傅多,使的招術層出不窮。
輕功又好,內力不濟鐘呂公,繞著他躲閒,把鐘呂公看得頭暈哏花。陳煜突使出一招來,鐘呂公臉色大變大喊道:「你是那叛徒什麼人!」
陳煜一怔,這招是老太監阿福教的。
鐘呂公咬牙切齒道:「他有傳人,他居然有傳人!你們撒謊,你們根本不是在山中迷路,你們是來找碧羅天的!」
陳煜聽到他的話,心念數傳,當即收拳大喝道:「停手!我有話說!」
「我不聽,我要殺絕他的傳人!」鐘呂公狀如瘋虎直撲上來。
陳煜氣結,一邊躲閃一邊急促地說道:「老太監阿福自盡了!他姐姐是什麼碧羅天聖女!留了個什麼寶物還有碧羅天大巫的預言要殺我妻子!你告訴我那個狗屁大巫是誰?不會是你的師公吧?!碧羅天說逆天之人生,大魏五世而亡。平天下後殺逆天之人,可得盛世太平。我娘子小小年紀就被這預言逼得差點被人殺了,我們找碧羅天討說法理所應當!你們還不知道吧,因為這個預言,鬼谷穀主的外孫東方炻已奪了大魏國的江山,做了皇帝!」
「大魏是什麼朝代?東方炻是誰?」鐘呂公呆了呆,停住手茫然的問妻子:「什麼大巫?什麼預言?什麼寶物?」
陳煜見他住手,三步並作兩步從鍾妻手中接過不棄。他焦急的喊了她幾聲。
不棄迷糊的睜開眼睛,見他好好的站在面前,高興的笑了:「你打贏了?」
鐘呂公吹鬍子瞪眼道:「你哪只眼晴看到他贏了?」
不棄往陳煜身邊縮了縮,扮了怪相道:「他輸了我也覺得他贏了。所以,我就算沒看到,他還是贏了。」
鐘呂公氣得跳腳,挽起袖子高叫道:「再來!我非把他打趴下不可!」
陳煜見他這麼大歲數還和不棄鬥氣,不覺失笑。
鍾妻上前挽蓿他的手道:「此事有內情,你不聽明白就打,鬼谷來人,誤了碧羅天大事看你怎麼辦?」
鐘呂公這才消停。
鍾妻笑道:「陳公子裡面請,把話說明白好。咱們碧羅天皆是避世之人。你所說的話讓老婆子疑惑不解。」
四人再走進堂屋坐下,陳煜想了想從幾十年前先帝奪位,驅逐誠王至荊州府說起。直說到鬼谷窮心費力助東方炻起兵奪回皇位,又因預言要殺不棄。被不棄的大哥頂替逆天之人,被鬼谷蕭九鳳抓走。
鐘呂公怪叫道:「那叛徒為了世間榮華富貴竟找上了誠王。鬼谷是出世一支,難怪現任穀主把唯一的女兒嫁給誠王為妻。鬼谷自己要入世造反,扯上咱們碧羅天作甚!」
陳煜唯一不解的卻是那個預言,和不棄與莫若菲詭異的來歷如此契合。他拱手說道:「在下見碧羅天之宮殿宏偉,心生敬仰。望老丈不吝賜教,難道碧羅天的人真的能堪破天意?」
鐘呂公歎了口氣,這才說道:「實不相瞞。碧羅天山中避世,自濟自足,不問世事,不知兵禍。然世代相傳,每隔數年,那高山懸崖半空便有異象出現。很多代之前的谷主武功卓絕,異象出現之際,以鐵索纏身,墜下山崖,競從空中救得一個人來。那人筋骨寸斷只餘一口氣在,身上穿的卻是龍袍。他對穀主說了一些話後就死了。那份口錄便鎖在宮裡。穀主稱他是逆天而來,無法承受天意而亡。後來師公的孽徒拿到了那份口錄,動了私心這才私自出穀。」
陳煜道:「原來宮裡的張妃是他派出的人。他勾結鬼谷放出預言竟為了借碧羅天的聲勢滿足自己的私慾。」
鐘呂公嘴裡嘀嘀咕咕自言自語,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腦門叫道:「我想起來了。今日來穀中的可不正是鬼谷之人?哼,那幫陰險的傢夥才不是找穀主敘同門之誼的!定是那叛徒出谷後勢單力孤,打著碧羅天的旗號找上了鬼谷聯手!老婆子,我要去宮裡瞧瞧!」
他急吼吼的衝出小院,一溜煙的朝山上奔去。
不棄想到鬼谷有人來,就想起了莫若菲。她激動的想,難道莫若菲還活著?
她捉著陳煜的衣袖輕輕搖了搖。
陳煜安慰的拍了拍她的手道:「既然鬼谷也來人了。在下想求見穀主一面。懇請前輩指點如何上山進宮。」
鍾妻欣賞的看著他道:「不急不躁,小姑娘選的好夫婿!問老婆子算是問對啦。不然,你們一輩子也上不了山。」
聽她這麼一說,陳煜便知道碧羅天雖不出世,也有高手鎮守。山上有危險,他就不想帶不棄去了。他誠摯的對鍾妻深揖首道:「內人就託付給前輩了。她沒有武功,請前輩照顧於她。」
不棄一聽急了,搖頭道:「陳煜你答應過我,再不和我分開。我也要去!山哥沒準還活著呢。留我在這裡我會急死!」
「聽話!留在這裡!」陳煜板起臉,望向鍾妻。
鍾妻笑道:「宮是懸宮,山路險絕,你不會武功只會拖累他。乖孩子,留在這裡陪婆婆吧!」
不棄只是搖頭不肯。
鍾妻見狀,扶住不棄溫言道:「乖孩子,睡一覺你夫君就回來了!」也不知道她使了什麼招術,不棄腦袋又迷糊起來,歪在她肩頭沉沉睡著。
她這才懷裡掏出方木牌遞給陳煜道:「這丫頭生得一雙好眼,我喜歡。這個就送你啦。我家老頭子性子急,別見怪。有人攔你,把這個路牌給他看就行了。」
陳煜看了眼不棄,心裡歎息。不知道她醒後會慪氣多久。此時他只想一次性解決碧羅天預言的事情,絕了後患。當下對鍾妻行了禮,離開了鍾家。

七絕關

真正站在碧羅天宮殿群入口時陳煜仍震撼了一把。
細窄的石階彎彎曲曲貼著山壁鑿出來,俯首就是懸崖。仰頭往上看,殿宇層出不窮,一眼望不到盡頭。那些尖細的飛簷彎鉤的挑起,像一柄柄長劍往外刺出。皇宮大氣莊嚴,碧羅天的宮殿群在恢宏之中多出幾分種妖嬈的美。
他站在入口處回頭望瞭望。森林之外的山谷平和安詳,農舍炊煙裊裊。他望向鍾家所在,最靠近山的那處小小院落,眼神漸漸變得溫柔。
「公子請!」陳煜拿出鍾妻的木牌後,著白衫的碧羅天弟子一直陪著他上山。
陳煜回過頭對他微頜首,看了眼面前緩緩打開的兩扇石門,掀袍邁進了門檻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險峻。這就是上山進宮最強烈的認知。等到進了石門,陳煜眼前一亮,略微有些怔仲。門後是座寬敞的廣場,像是人為把山削去了一大塊,留出的空地。經過狹窄上山路之後,驀然看到這麼處寬闊平地,陳煜很是驚歎。
那名碧羅天的弟子便有些得色,目光望向廣場上空的殿宇輕快的說道:「這是接引殿,穀主在窮極殿相候。」
陳煜感歎了聲:「原來碧羅天的宮殿不是建出來的,而是依山鏤空刻出來的。貴派之能天下無人能及。」
白衫弟子聽他誇獎,更是高興滔滔不絕的說道:「公子還沒到窮極殿呢。看到窮極殿方知天上宮闕也不外如此!」
陳煜輕輕笑了笑。窮極殿,能取這樣的名字,相信碧羅天開派祖師也是極自負之人了。他跟著白衫弟子繞過接引殿廣場,看到面前又一面懸崖,上空有座涼亭,數十串碗口粗的鐵鏈自十餘丈高的涼亭上垂下。
白衫弟子笑道:「方纔的接引殿只是第一層,經鐵橋才能到第二層。」他看了陳煜一眼,想起他手執鍾婆婆的木牌,十來丈的鐵索應該難不倒他。也不多言,攀住一條鐵索借力拔地而起。
他站在涼亭之中時,下意識往下看。身後響起陳煜溫和的聲音:「小兄弟請帶路。」
白衫弟子目中微露訝意,收了輕視之心,引著陳煜往前,走進了一座院子。
從下麵往上看,只覺得碧羅天的宮殿層層疊疊。身處其中,卻知每一座院子又分別獨立。陳煜下意識的望向院牆外,這裡還能看到鍾家的院子。比山門處又小了許多。不棄現在在幹嘛呢?他禁不住有些想念她了。
「公子請。」白衫弟子帶著他進了正廳。
裡面空空如也,中間卻砌著道四方井欄。
白衫弟子神色變得鄭垂:「公子執有木牌,貴客前往第三層在下自當說明。由此下去有三十六丈深,每隔兩丈有踏腳處,公子仔細了。」
陳煜卻在端詳四周,一路行來,除了這名弟子,他沒有看到碧羅天其他人。如有外敵前來,碧羅天的人會從哪裡出現呢?如果要離開這裡,除非從山上懸崖往下跳,只能原路返回,萬一有埋伏,怎樣才能全身而退?沒帶上不棄實在是英明之極。
他想著這些事,臉上一派平靜之色。跟著白衫弟子自井欄邊一躍而下。
井壁處鑲著夜明珠,發出柔和的光線。每隔兩丈挖出淺淺的腳窩。他不聲不響的跟在白衫弟子身後,連口都沒有喘一口。落地之後白衫弟子看他的眼神又多了幾分敬意。
前面是條長長的通道。山壁一邊是空的,陽光射進通道裡,空氣乾燥清新。
白衫弟子心裡情暗衡量起陳煜的武功深淺,走到分岔處眼睛一轉,引他走上了另一條路。
山峰之間隔了六丈許,中間有條銀色的細鏈相連,下方是萬丈懸崖。風自兩峰之間吹過,銀色鏈子發出叮咚的脆響聲。稍有不慎,屍骨難保齊全。
「公子,在下的權限只能引公子至此。第四五六層自有師兄接引。告辭。」白衫弟子對陳煜一拱手,在山壁上拍了拍,由暗門離開。
陳煜忍不住想笑。既然有暗門那麼上下宮殿自然就有捷徑。這會是考他的功夫來了。他望著那條銀鏈,飛身掠起,鳳吹得他身上的麻衣飄飛,中間借力一次,六丈輕鬆躍過。
對面通道裡閃出另一名白衫弟子,對他拱手道:「在下餘十九,已接師弟報訊。公子請隨在下來。」
陳煜注意到他的白衫上多了道碧色掐邊,想必比方纔的那名弟子高一階。當下含笑還禮,隨餘十九前往。
出了通道,視野又變得開闊。外面又是一個小廣場。一半深入山腹,小半探出以為平臺。
陳煜回頭,來時的山峰已隱在了殿宇之後。往下卻再也望不見鍾家小院了。
連續穿過三重院子,他終於看到零星的白衫弟子,衣襟上都有兩道碧色掐邊餘十九引他走到一面峭壁前笑道:「由此前往第五層。公子若是力有不及,不必勉強。」
陳煜抬頭看了看,峭壁高達二十餘丈,平面無光。上面只有淺淺的突起山巖,光可鑒人,想必常有人攀爬。他微笑道:「來碧羅天的客人,都只能走這條路麼?」
如果是,那麼鬼谷來人又有多少高手能順利到達窮極殿?
餘十九眼神略帶尷尬,這道路本是碧羅天弟子練武所走,只是小師弟央求他要看看這位陳公子的武功底細三層之後便引他走了這條路。他自然不肯說破,略帶挑釁道:「若無能耐,又有何資格面見穀主?公子可以選擇見四層執事師兄,請他向穀主轉達公子的話。」
陳煜是打定主意要見穀主了結預言之事,便笑了笑道:「在下只是好意罷了。」
餘十九見他不急不躁,也有兒分好奇與佩服。手掌在峭壁上一拍,揉身而上,在突起的山石處借力。
「好熟悉的身法」陳煜禁不住想起了師傅老太監阿福。叛出碧羅天的弟子教出了阿福,他對這種身法極為熟悉。見餘十九輕鬆攀上峭壁,知道是這種輕功的妙處所在。他昔日化身蓮衣客,以輕功見長,也因學了這種輕功身法。
陳煜覺得自己和碧羅天也算有緣。熟練的在峭壁上一拍,幾乎與餘十九一樣,落腳處選得一般無二,輕輕鬆鬆上了第五層。
餘十九震驚不已。這位陳公子不僅持有鍾婆婆的木牌,還懂得碧羅天的功夫。難道他和碧羅天有什麼關係?他有些後悔答應小師弟的請求,又忍不住想看看陳煜還會什麼。也不多言,引他穿過第五層來到第六層入口處。
陳煜微微失神,繼而哭笑不得。怎麼碧羅天的路像是為他定身設計似的?宮殿入口處有張石台,上面放著張雕金蛟筋鐵弓。
「這裡有六枝箭,公子需要同時射入對面牆上的六個石眼,就可以進入第七層了。碧羅天弟子進入也需如此。」餘十九說完,拿起弓箭。六箭齊發同時射進石眼。對面牆往後退開餘十九對陳煜笑了笑閃身而入。
箭法自然難不道他。陳煜如法炮製,輕鬆進入。
此地已近山頂,白霧迷彌。讓陳煜驚奇的是第七層外竟然是個花園。有不知名的花朵開在冰雪之中。寒氣湧來,花木隱於霧氣之中有一道山泉自巖壁間流出,用竹管相連,不知通向何方。
餘十九站在門口神色變得極為恭敬:「很多年沒有外人能上第七層。在下只能送公子於此。窮極殿在第九層公子穿過花園便能看到路了。告辭。」
餘十九拿出一柄碧玉錘在山壁上敲了敲,消失在暗道之中。
陳煜走到餘十九消失的地方仔細打量了半天,也沒有看到有機關。他想起他敲打山壁的動作。這暗道從外面是打不開的。陳煜歎了口氣,既來之則安之,他悠然走進了花園。
腳下的石子路漸漸消失。陳煜回頭一看,四周白茫茫一片,看不到來時的路。四周的樹木看起來長得差不多,這就是通向第八層的路?這會兒卻是連退路都沒有了。余十九根本不提如果闖不過還能回去的話。陳煜苦笑。
他望定一個方向前行,走著走著卻總覺得還在原地打轉。他停下來想了想,往能看到的山壁處走去。終於又走到了絕壁之間。他突然明白了。碧羅天含數九之數。從上山起到層層而上,每一層都像是一座山頭。窮極殿就應該是第九座山頭。如此想的話,花園只是個障眼法,要上第八層,就要從此處絕壁而上了。
他往上仔細看,絕壁上覆蓋著冰雪,數丈高處卻長著棵枯木。如果不能攀上它,等於自兩峰之間往下跳,找死。他抽出了匕首,解下了腰帶。
陳煜暗想自己最近怎麼變猴子了走哪兒都要爬懸崖。
他一躍而起。匕首只在冰壁上刺進一點,手中腰帶往上一拋,準確的勾住了那棵枯木,借力而上。等站在枯木之上時,腳踏到冰雪滑了滑,他往後靠上山壁,背心駭出身冷汗。抬頭一看,又苦笑不已。上面根本沒有借力處。他歎了口氣,山頂的冰壁何其堅固,又高又陡怎麼可能上得去?這時,他突然想起柳青蕪發現的那座冰峰以水晶石為門。他轉過身,用力推著身後的石壁。隔了片刻聽到聲嘎吱作響,陳煜大喜,運足內力才將門推開一道縫。等推縫隙能過人時,他已癱到在門口。
沒有勇氣,不會上第八層。沒有細緻的觀察傻平平地往上爬,死路一條。沒有足夠的內力,推不開這道門。他喘著氣想,碧羅天這條路肯定不是人走的。
他站起身,通道很寬很高,有明珠照亮。走過通道,他來到處殿堂。裡面十餘個白衫弟子驚詫的看著他。他們身上的白衫有著三道以上的碧色掐邊。
其中一人迅速走過來,眼神震驚,表情卻極淡然:「你是何人,竟能闖關來碧羅天?」
陳煜拿出鍾妻的木牌斯文的說道:「在下陳煜,是前輩指引在下求見穀主。」
看到木牌,那人臉上露出親熱的笑容:「在下余三,公子是師叔家的客人,怎麼走這條路?多少年都沒有人走了。公子武功一定很不錯。隨在下來吧!」
陳煜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心裡暗罵餘十九和那名引他上一二三層的弟子。他笑道:「有勞余兄了。」
走出大殿,眼前是座廣場,與皇宮午門前廣場一般大小。四周都是殿堂。廣場前方一道白玉石階彷彿自天上而落,連接著兩座山峰。玉階之上又一座宮殿浮在雲霧之中。陽光照在玉階盡頭的牌坊之上,上面五個大字金光閃爍:窮極碧羅天。
想起引他上山的那名弟子的話,一路行來,再看到這五個大字,陳煜禁不住感慨萬千。不愧是窮極殿。
余三引著他走上白玉石階,因著他執有鍾妻的木牌,對他極為親熱:「鐘師叔早來了,公子怎麼沒跟他一路?」
陳煜笑道:「他性子急,我追趕不及。」
余三似也瞭解,笑道:「難怪你持了閔師叔的權杖來。嘿嘿。」他似想明白一定是下面的師弟們成心考陳煜武功,才帶他走那條險路。他又不好意思說明,只得嘿嘿一笑了之。
原來那婆婆姓閔,陳煜心裡明白是被人為難了,也不好責怪,只好暗歎自己命苦。他踏上白玉階,似無意的問道:「鬼谷蕭穀主一人前來?」
餘三撇了撇嘴道:「碧羅天不是不歡迎客人。卻從來沒有這麼多入上山的道理。難怪鐘師叔著急進宮。」
兩人施展輕功,不多時便上了玉階。窮極殿外卻守著很多名弟子,白衫之上都是四五道碧色掐邊。
陳煜暗中一比較,覺得碧羅天深不可測,自己上山進宮,一個守在八層以下的餘十九武功都不弱。更別提這裡這麼多更高階的弟子。好在聽了鐘呂公的話之後,碧羅天似平已無危險。
余三向一名弟於耳語數句之後,那名弟子便進了殿。不多時出來請陳煜進去陳煜向餘三道了謝,緩步走進大殿。兩排高大的石柱撐起整座殿宇的蒼滓人立時顯得渺小起來。高處不勝寒進得殿堂,陳煜卻感覺不到寒意。他有些驚奇陳煜,樣的大手筆,皇帝也享受不起,碧羅天究竟是何來歷?
再往裡走,拐了個彎,他聽到了鐘呂公的聲音。
陳煜加快了腳步。爭執聲越來越大,他越聽越心驚。竟有種想轉身就走,帶了不起遠走高飛的感覺。
「穀主,咱們碧羅天本是出世之人。為何要理會鬼谷的鬧事?!」鐘呂公紅著臉大聲說道。
殿中主位上坐著碧羅天谷主餘無憂,面容清纏,膚白如玉,神態安詳。他身邊八張椅子上各坐著幾名穀中執事長老。鐘呂公也在其中。
而下首則坐著名銀髮老者,他身邊坐著個清俊的年輕人。正是蕭九鳳與東方炻。
東方炻懶心無腸的聽著,柳葉眉間有著絲倦怠。
他對殿中的爭執實無興趣,掛念著不棄的生死,又想著柳青蕪的懇求,半點精神也沒有。
東方炻慵懶的歪著頭看向殿外心裡也在驚歎碧羅天的宏偉壯麗。就在這時,他看到陳煜穿著身麻布棉衣走了進來。
東方炻幾乎跳了起來,驚喜的喊了聲:「長卿,你怎麼來了?不棄呢?找到她了嗎?她好不好?」
陳煜白了他一眼,見殿中所有人都被東方炻的聲音吸引到了自己身上。他對上首穀主深揖首道:「在下陳煜,冒昧求見穀主。」陳煜餘無憂看到陳煜,眼睛一亮,微笑道:「少俠請坐。多少年沒有人走過七絕關未窮極殿了,少俠好功夫。」
「在下冒昧了。」陳煜掀袍坐在東方炬和蕭九鳳對面。對東方炻急切的目光視而不見。眼睛卻與蕭九鳳撞了個正著。
蕭九鳳注視了他一會兒,轉過身對穀主說道:「想當年祖師爺救出蕭氏與余氏弟子。鬼谷入世,碧羅天出世。余穀主雖避世已久,大概也不會忘記祖師爺的訓導吧?」
餘無憂溫和的說道:「祖師爺的訓導余某自然不會忘記。鬼谷選擇入世匡扶社稷,造福黎民。碧羅天開闢避世之地,留入間樂土。餘某自認沒有愧對祖師爺。」蕭九鳳淡笑道:「鬼谷入世,如今大魏江山平定,百姓安居樂業。外消北狄西胡之亂,四海一家。只是余穀主不肯讓蕭某殺那逆天之人,江山再亂,戰禍再起,碧羅天開避世之樂土,能讓天下都成其為樂土嗎?」陳煜和鐘呂公已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吹鬍子瞪眼罵道:「放屁!碧羅天從不過問世事,哪來的什麼大巫預言!碧羅天更不收女弟子,又哪來的聖女入宮?明明是那叛徒為求富貴,想入世滿足私慾。蕭老兒你上當受騙還跑求要咱們替你殺人,豈有此理!」
蕭九鳳盯著餘無憂冷笑道:「穀主心裡自有定論,鍾執事何須跳腳大急?」
鐘呂公正要說話,餘無憂擺了擺手阻止了他。他對蕭九鳳道:「此事我等還需商議一番。蕭穀主遠道而未請稍事休息。余二,好生款待鬼谷朋友。」
殿外行來一人,對蕭九鳳與東方店抱拳行禮。
陳煜聽碧羅天穀主的口氣是要與眾執事長老商議,心裡又有些不安。如果鐘呂公說的是真的,那麼所謂碧羅天大巫的預言就不存在。但余谷主為何又要猶豫?而且,那個預言為何與不棄和莫若菲詭異的來歷如此契合?
他也站起了身,卻聽到余穀主說道:「陳公子請留步。」
東方炻想問不棄,又不想當著外祖父的面問。眼睛瞪得酸了,不情不願跟在蕭九鳳身後往外走。耳邊這才傳出陳煜細若遊絲的聲音:「她很好。」
東方焙頓時鬆了口氣,心裡滿滿的歡喜。
出了窮極殿,蕭九鳳突然站定,冷冷的看著他道:「花不棄還活著是嗎?甚好!」
東方炻一愣,堆滿了笑容滿不在乎地笑道:「她是死是活與我無關。您老人家不是說了嗎?如今大魏江山平定,百姓安居樂業。外消北狄西胡之亂,四海一家。為了四海一家,孫兒可是要聚北狄大公主西胡三公主為妻呢!」
蕭九鳳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道:「阿炻,外公是為你好。她既然被陳煜救了,又來了碧羅天,天意!」
東方炻心中又起波瀾,撇嘴笑道:「長卿與她在一起,我沒什麼好介意的。外公一字不問薛菲,一心要替孫兒除去莫若菲。這等心意孫兒怎會不明白?」
這世間也只有這個外孫敢觸他的逆鱗。可是他又怎樣才會明白自己的苦心?東方炻提及十幾年前送往碧羅天的水晶棺,蕭九鳳又想起那個美麗得像春天的女孩子。他本無意傷她,只因一時之驕傲易容前往,讓朱八太爺捨不得女兒反而造成朱家一子一女淒涼死去。能怪他嗎?明明是朱家背約在先!蕭九鳳想起傾盡全力也救不回薛菲一命,心裡傷痛異常。
他的袍袖無風自動,又氣又怒半晌才說道:「你明白就好!」陳煜他扔下東方炻快步走向下榻的殿宇。
東方炻歎了口氣。他站在欄杆邊上,看山頂雲海起伏,心裡掛念著不棄。打定主意在這裡等陳煜出來。
大殿之中陳煜疑惑不解的看著餘無憂。不知道他為何要留下自己。
餘無憂留下他來,對幾位執事長老說道:「各位師叔師兄,碧羅天雖走避世之道,在此留下一方世外樂土。祖師爺的宗旨仍是讓世間太平。鬼谷與碧羅天所走之路不同,蕭穀主的話卻也沒有錯。逆天之人自碧羅天而入世,自當原路送走。不屬於這個世間的人,終究是不能留在這裡的。鐘師叔莫要生氣,那人……唉,他偷走的東西鬼谷已還了回來。」
鐘呂公哼了聲道:「蕭九鳳說是就是嗎?我不相信!」
逆天之人自碧羅天而入世,自當原路送走。不屬於這個世間的人,終究是不能留在這裡的。陳煜耳中嗡鳴聲不斷,強烈的恐懼感淹沒了他。碧羅天穀主是什麼意思?留下他來,難道他知道了不棄和莫若菲是一樣的?他強攝心神耐著性子聽著,想起了那件奇怪的東西。難道那件寶物能知曉一切?陳煜立時心虛,坐立不安。

異寶揭示的真相

餘無憂目光掠過陳煜。他想起鍾家院子裡的小姑娘,心裡又一陳愧疚。
他溫言對鐘呂公說道:「當年祖師爺有令,鬼谷和碧羅天分家之後,鬼谷只能有一次機會來碧羅天。這麼多年,鬼谷一直不想用祖師爺的方法,想自己找到碧羅天。鬼谷入世,手下能人輩出,替鬼谷放命尋找碧羅天也不止一人。這次他終於用了祖師爺傳下的秘法,又怎會是為了一個普通人?」
陳煜馬上想起明月夫人。她不也是為了討蕭九鳳歡心,年年外出尋找碧羅天?他心想,難不成蕭九鳳一直忌憚碧羅天,一心想找到毀了這個能和鬼谷分庭抗禮的神秘門派?用了那個秘法難道又有什麼禁忌?如果碧羅天與鬼谷有嫌隙,那麼他能否利用這個對付蕭九鳳呢?
餘無憂緩緩說道:「送回來的寶物我已經臉看過了。蕭穀主所言非虛。本座決定送逆天之人回轉,不知各位還有何異議?」
鐘呂公不忿叛出碧羅天之人聯手鬼谷,現在還要替鬼谷消災,卻也知道利害關係。他不情不願的低著頭與各位執事長老應道:「但憑穀主做主。」
餘無憂頜首,對陳煜招了招手道:「少俠請隨我來。」
陳煜站起身,有點茫然的跟在餘無憂身後往殿後行去。經過鐘呂公身邊時見他對自己眨了眨眼,細若蚊納的聲音傳進了他耳朵裡:「月盡碧羅天時。」
何意?陳煜壓住心裡的疑惑不動聲色地跟在餘無憂身後出了窮極殿。
濃濃的雲霧一波波漫上外面的石台。人似站在了雲海之中。
夕陽沉入了雲層之中,透出的光將白色的雲海染成了金色的海洋。風吹過雲海似暴自身後八峰間流淌而下,此番美景疑似不在人間。
余無憂站在石台邊緣,白袍隨風飄動。衣襟上象徵穀主身份的九道碧色掐邊像九株碧草搖曳,飄然若仙。他的目光望著雲海,似要看穿雲層。下方的萬丈山崖隱藏在雲霧之下,飄渺難見其真面目。
陳煜等得心焦,又不好打擾餘無憂。一顆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餘無憂輕聲問道:「少俠,寶物自你手送至宮中,你可知曉那是什麼東西?」
陳煜恭敬的答道:「因不明是何物,敵不敢輕易觸動。」
「它的法力已弱。本座查看之時已是強努之末。也許少俠還有緣再見一次。」餘無憂自袖中拿出一物,正是陳煜從阿福那石裡得到的碧羅天寶物。
餘無憂將它放在石台之上按動了一個突起物。上面紅絲開始遊動,發出五彩繽紛的光來。他再按動另一處突起。一道微弱的光從那物事之中透出。兩人身前豎起一道光屏。像一幅能動的畫在陳煜眼前展開。
光屏之中出現一道山崖,光線很暗,仍能清楚地看到崖下轉動著一個極大的黑色漩渦。一個紅衣女子從山崖上墜入其中,緊接著另一個男子也掉了進去。那漩渦由急變緩,兩人轉眼消失。一會兒光線突然變得明亮,那漩渦變成了白色,由緩變急,之中突然飛出兩道光來瞬間沒了影。
那光屏顫抖跳躍著,突然消失。雲台之上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那件物事上的紅絲變黑,像塊圓形的鐵疙瘩,再無先前的詭異之感,就像失去生命死去了一般。
「這東西是碧羅天異桑發生時碧羅天先祖偶然所得。每次異象產生,只要將它置於石台之上,十有八九都能記下異象產生時發生的事情。你剛才看到的是最近一次異象發生的事,也是十來年前了。這的能量已失,現在已經無用了。從來處來,當從來處去。」陳煜餘無憂撫摸著那個東西,將它扔到丁山崖下。他回過頭道:「不知少俠看明白沒有,寶物記載,十來年前有兩個逆世之人現世。」
陳煜腦中響起不棄的話來:「你相信輪迴嗎?後來我們摔下懸崖死了。我們沒有過奈何橋,沒有喝孟婆湯。這一世一個成了世家子弟,一個成了乞丐丫頭,前世的事情卻記得清清楚楚。」
那個紅衣女子是不棄?那個隨她摔下山崖之人是莫若菲?他帶著不棄自投羅網?陳煜目光閃動,觀測著石台。來的時候想全身而退,真正到了九垂窮極殿上,他心裡明白,想要全身而退談何容易。此時他多麼希望能有雙翅膀,能直接從這萬仞高臺上直飛而下,護著不棄遠遠離開。如果一戰,他可有勝算?就算沒有,他也絕不會看著他們處死不棄。陳煜的手慢慢滑下,握住了匕首。
餘無憂仙風道骨的立在高臺之上,對陳煜身上溢出的殺氣視而不見。他溫和的講述著往事:「很多年前碧羅天有名弟子,他聰明絕頂造詣不凡。他不想在碧羅天平淡度日。他看到了碧羅天穀主關於歷代異象的文字記述,偷走了寶物私出碧羅天。因碧羅天不出世,無人揭穿他。他遊說誠王,又讓鬼谷相信了他是奉了碧羅天之命相助。他野心太大不僅想扶持名新帝登基,還想控制鬼谷。蕭穀主十七年前迷戀江南朱府之女,他也暗中注意到了那名叫薛菲的少女。以鬼谷穀主的醫術斷定的死胎結果卻生下了一個健康的女嬰,說起來蕭穀主也不會相信。逆天之人往往與江山換代有關。一則因為薛菲牽絆的三個男人來歷非凡。鬼谷穀主,望京首富,大魏王爺。二則死嬰成活又暗合十七年前碧羅天的異象。他由此斷言逆天之人生於江南朱府。」
陳煜冷笑道:「他為什麼不說逆天之人生於望京莫府?」
餘無憂長聲歎息:「縱是那名弟子天資聰慧,偷走寶物卻也不敢輕易動它。他從祖師嘴裡知曉異象產生之時有逆天之人入世。卻不知道這一次竟同時來了兩人。他本是師祖最心愛的弟子知道師祖因他背棄放棄穀主之位自因於冰峰之上後而心生悔意。他從蕭九鳳手中索得了薛菲的屍骨後求我將水晶棺送上冰峰。他想以自己知曉逆天之人乃薛菲之女換取師祖原諒。我答應了他,他甘願死在了鐘師叔手中。他雖然只測得一人如今兩個逆天而來的人都同時回到了碧羅天。一切都是天意!」
陳煜心裡震驚無比。他沒想到和東方炻苦苦隱瞞,狠心讓莫若菲替不棄死,卻是歪打正著的被勘破。
余無憂平靜的語氣讓他恐懼。陳煜忍不住又後退了幾步,他要馬上下山帶了不棄離開。他管不了莫若菲的生死,他要帶不棄走,離這裡越遠越好。
餘無憂看著他道:「閔師叔說,你家娘子與冰棺裡的薛菲極像。蕭穀主也告訴我,花不棄就是薛菲的女兒。王爺,你是大魏信王之子,新王所封的清王,難道你不想大魏安宇嗎?」
他由少俠改稱他為王爺,陳煜這才明白餘無憂為什麼要單獨留下他。王爺?不過是虛名罷了餘無憂看向他的目光愧疚而期盼。陳煜怒極反笑:「穀主與我誠摯談話,竟然是盼著我能主動殺妻?」
餘無憂從鐘呂公夫婦倆嘴裡已經知道陳煜和花不棄情深,他輕輕歎了口氣道:「碧羅天雖避世不出,卻也盼著天下太平,處處皆是樂土。蕭穀主非常人。能以鬼谷之力助王孫登基,他對逆天之人心中有數。祖師爺曾有令,如果鬼谷使用約定秘法前來,碧羅天需得相動其一次。方才寶物顯露的事情,本座只讓王爺一人見到。本座盼王爺能捨一人換大魏平安。碧羅天雖不入世,本座以碧羅天歷代祖師之名立誓,只要不便生靈塗炭,碧羅天必襄助王爺一次。」
陳煜嘿嘿冷笑:「我要你碧羅天兵不血刃讓東方炻禪位於我,你也肯?」
餘無憂認真的點了點頭:「皇帝只是一人之位。王爺也是大魏皇室宗親,繼位也名正言順。王爺若肯答應本座,本座必全力說服新帝禪位。」
陳煜放聲大笑:「煜對當皇帝沒興趣!也絕不相信內子一介弱女子能讓大魏生靈塗炭!穀主也不妨去問問大魏新皇帝,如果你與蕭穀主合謀殺花不棄,他會不會派兵來一把火燒了碧羅天!」
餘無憂淡淡的說道:「我觀崖下動靜,不日將生異桑。新帝與王爺心繫同一女子,實屬不智。紅顏禍水便是如此。新帝自有蕭穀主勸告。王爺乃大魏棟樑當想明白為好。」他招來引陳煜進窮極殿的弟子余三送陳煜,自己抬步便走。
陳煜見他把自己的當耳邊風,氣得大喊道:「老頭兒你把不棄弄哪兒去了?」
余無憂停下腳步,想了想回道:「她在宮裡。異象生時,本座會與蕭穀主一起送她二人回歸本途。王爺拿定主意後,本座可許你夫妻二人離前相聚。」
陳煜被餘無憂的話氣得頭冒青煙。什麼叫離前相聚?還要他做決定犧牲她才能相聚。陳煜眸色轉深,滿臉怒容。
「王爺,請隨餘三去歇息。」餘三有禮的向陳煜拱手說道。
陳煜眼睛微瞇,手中匕首急刺而出。
余三根本沒有防備陳煜敢動手,恍神間,雪亮的匕首已擱在了他頸邊。陳煜譏諷的說道:「余穀主,你不想看到生靈塗炭,要留碧羅天一片世外樂土對吧?你不放花不棄,我從現在起一個個地殺你碧羅天的人。我會在穀中放火,將山下的農舍悉數毀了。你希望有多少弟子因你一時之糊塗喪命?你希望這塊避世的東土化成焦土?」
余無憂停下了腳步,目光依然平清如水:「你可以自己問問餘三是願受你要脅,還是為了碧羅天的宗旨平靜自盡?」
餘三微笑道:「穀主,能為碧羅天而死,餘三無憾。」
他扭動脖子湊近刃口。
陳煜吃驚地抽開匕首大罵道:「你們全是瘋子!」
餘無憂憐憫的望著陳煜,對餘三道:「你去轉告蕭穀主,本座留新帝另尋地方小住兒日。異象生時,與他一道送逆天之人回去。」
陳煜聽他之意竟是要軟禁東方炻。他顧不得再與他倆做口舌之爭,施展輕功便要離開石台。
餘無憂身影晃動,轉瞬間欄在陳煜身上。白玉般的手掌瀟灑揮舞。陳煜只覺得眼前白影晃動,漫天掌影如雲海湧來。
他的身體因為餘無憂的掌力變得沉垂。他用盡全力與餘無憂對抗,呼吸漸漸變得急促。山風淩烈熱汗淌下瞬間又被吹乾傳來透心的寒意。
他突然想起那年不棄中毒假死,父王造了老太監阿福因他在流水院中。他連戰三天,幾乎連房子都拆得稀爛也是這樣硬生生被阿福一次次打回去。那時他一心想見不棄最後一面,打不過阿福猶如困獸般悲憤。如今,余無憂比阿福武功更強讓他看不到半點希望。
陳煜拼盡了全力卻仍躲不開餘無憂的掌影。胸口被輕輕按中一掌襲頂而來的壓力迫得他單膝跪在了石臺上。陳煜喘著氣瞪著餘無憂,被那種世外高人悲天憫人的眼神氣得渾身發抖,嘴裡立時噴出口血來。
陳煜絕望地嘶聲吼道:「她連武功都不會,她有何能耐掀起兵禍攪亂世間?她不是妖孽碧羅天難道要殺喜良無辜之人以求自己心安嗎?這難道就是先祖師爺教導的避一方樂土?你放過她,你要我做什麼都行!」
「余三,送王爺去引咎殿療傷休養。」餘無憂收了掌,輕輕的歎了口氣,負手離開。
誰內咎?是誰錯了?油鹽不進的老匹夫!陳煜想罵眼前發黑栽倒在石臺上。

「滴答滴答——」
幾滴水清脆的滴落石盆。
臉上有涼意傳來,陳煜呢喃出聲:「不棄別鬧了。」
耳邊傳來笑聲:「煜,讓我親一口!」
捏著嗓子的聲音聽起來怪異之極。陳煜心裡警醒,驀然睜開了眼睛。東方炻放大的臉湊在他眼前,陳煜想都沒想一拳揮出。
東方炻往後仰倒,略略大笑:「還好躲得快!」
陳煜翻身坐起胸口中了一掌的不適感已全然消失。他望瞭望四周,簡單樸素的石洞。他正躺在方石台之上。窗口仲進一根竹筒,清冽的水滴答落進下方一個石盆之中。這就是引咎殿?他冷冷的說道:「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思說笑?」
東方炻離他老遠,坐在張椅子上撐著下巴看著他道:「長卿睡著的時候看上去真乖。睫毛比我長鼻子比我挺。炻是女子定也傾心。」
被關起來還不忘調戲他?陳煜很狠瞪了他一眼。
東方炻歎了口氣道:「你著什麼急呀!你就不能忍一忍?假裝答應再謀救人?這下可好了,咱倆一塊當籠中鳥了。」
陳煜沒有理他,走到窗前往外望去。月亮升起,照著雲海如藍色的波濤。
「不用看了,山壁非人力能打破這洞口把你我砍成幾截也不見得能塞得出去。這地方很大,有食水有乾糧,夠咱們吃上一月了。」東方炻懶洋洋的說道。
陳煜看著窗外的月光,想起鐘呂公說的月盡碧羅天一語。月盡碧羅天會是什麼時辰?鐘呂公難道已經料道他和東方炻會被關在這裡?他靜靜的說道:「不棄若被他們扔下萬丈高崖,你會不會派兵燒了這裡?」
東方炻苦笑道:「你可知道為什麼鬼谷一直找不到碧羅天?我敢保證,咱們若是離開,一輩子再也走不進這座山谷。如果不是動用了秘法,碧羅天來人迎接,憑我外祖父再怎麼能幹,也休想踏進山谷半步。」
「你是說谷外有秘求遮掩隱形?」
「你沒去過鬼谷。去了,你就明白了。」
陳煜沉默了會兒道:「我有一個消息要告訴你。我和不棄已經成親了。」
「什麼?!」東方炻火燒屁股似的從椅子跳起來,瞪了陳煜半天才道,「你趁人之危,我不在場,不算!」
陳煜心裡窩著的火總算因為東方店孩子氣般的說話消放了許多。他抱著雙臂涼涼的說道:「我和她以天地為媒,用不著你說了算!何況,你不在場還好點你若在場,豈非要被氣破肚皮?」
東方炻心裡又酸又苦,見陳煜這般張揚,禁不住氣悶煩躁的吼道:「我說不行就是不行無六禮叫野合!她不算嫁你了!」
陳煜心情漸好,曉視著東方炻嘲諷地說道:「我媳婦都快沒命了,你吃什麼乾醋?」
他苦思數月,好不容易聽到陳煜救得她,人還沒見得呢,又要沒命了。東方炻越想越生氣,柳眉揚起,憤恨的說道:「見他鬼的碧羅天爺都捨不得碰的人他敢殺!」
陳煜撲哧笑道:「那得看大爺你有機會出去否!武功能勝過碧羅天穀主否!敢在你外祖父的竹尺前不慘叫否!」
東方炻想起在皇宮裡被蕭九鳳用竹尺慘打的事,心一涼。人倒是清醒過來了。他斜斜瞟著陳煜道:「你看起來成竹在胸嘛!朱丫頭要死了你都不急,我著什麼急呀?我該疼的人是於候爺的孫女,北狄大公主,西胡三公主才對。」
陳煜的目光一直望著窗外的月亮。月影東移,漸漸的落到了山崖背後。「月盡碧羅天,是指這個時辰嗎?」
「你嘀咕什麼?」
陳煜回過頭,抿嘴微笑:「來了!」
東方炻也聽到了細微的聲響,兩人不約而同走到了石門旁。

異象初生

門鎖卡嚓轉動,鐘呂公賊頭賊腦的推開門探頭進來。他笑嘻嘻的望著陳煜道:「我鐘呂公一諾千金,小子,走吧!」
見東方炻也跟了出來,鐘呂公回身瞪他一眼道:「我只放他一個!你是鬼谷的人,我才懶得管你。」
東方炻笑瞇瞇的對鐘呂公一揖道:「前輩此言差矣,朕是被蕭穀主脅迫而來。蕭谷主野心勃勃,鬼谷妄想操縱朕做個提線木偶。朕為了大魏江山,為了朕之子民,與之勢不兩立!碧羅天是避世高人,難道不想看到天下皆成人間樂土?朕遣清王先行至此,正是為了裡應外合,除魔衛道!」
鐘呂公狐疑地問陳煜:「他不是那老怪物的外孫嗎?」
陳煜瞥了東方炻一眼,嚴肅地答道:「吾皇英明,不惜大義滅親。」
鐘呂公讚許的拍了拍東方炻的肩道:「好孩子。沒看出來你這麼喜歡那丫頭。」
東方炻正抬頭挺胸做軒昂狀,一口氣吸起還沒順下去就被嗆出來,咳得俊臉通紅。
鐘呂公自顧自地道:「陳家小娘子喝了老婆子的杏花釀上山時還沒醒呢。老婆子眼光很準,說那丫頭目中金水足,紅顏易招妒。可不是麼?身為臣妻被皇帝惦記上了!」
陳煜順著他的話歎了口氣道:「可不是麼,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呢!」
他唇角輕輕盪開一絲笑容,怎麼也掩飾不住得意。
東方炻瞪著鐘呂公問陳煜:「你什麼時候認識的老怪物?」
陳煜微笑道:「才認識不久。前輩重信諾講義氣可不是什麼老怪物。」
鐘呂公大喜,又一掌拍在陳煜肩上道:「我家老婆子很喜歡你媳婦,救了她你就走吧。留她在穀裡一輩子不出去,穀主就不會責怪了。」
陳煜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他暗罵果然是一雙老怪物,皮笑肉不笑地答道:「前輩之令,晚輩莫敢不從。只要她平安喜樂,比什麼都強。」
鐘呂公大喜:「好好好,我要去救我女兒!」
他指著地上兩名暈倒的弟子道:「換了他倆的衣裳,把他倆關進去。動作快點!」
陳煜和東方炻換了衣裳跟在鐘呂公身後出了引咎殿。兩人並肩走著,東方炻哼哼出聲:「找到她,你們先走。」
陳煜也哼哼:「別以為我會領情。就算離開這裡,我也不想再讓她見你。」
「你不讓我會主動。」東方炻咧嘴笑了,清俊的眉眼露出幾分雀躍的喜色。
陳煜見他又露出招牌似的賊笑,忍不住警告東方炻:「別惹火我了。」
東方炻正想還嘴,身後突然響起蕭九鳳的聲音:「阿炻。來碧羅天做客,沒得到主人允許,隨便亂闖太失禮了!」
三人聞聲呆若木雞。
陳煜緩緩回過頭。蕭九鳳與餘無憂並肩自旁邊一間殿堂內走了出來。隨即大批碧羅天弟子湧出,將三人團團圍住。
鐘呂公被餘無憂眼風一掃,耷拉著頭拍了拍陳煜,歎了口氣離開兩人走到旁邊站著。
東方炻看到蕭九鳳就知毫無勝算。他生怕陳煜想打,一記眼神飛過去,陳煜面容平靜無波。
餘無憂溫和的說道:「送兩位貴客回去。」
陳煜盯著餘無憂道:「既然兩位穀主已經做了決定,此事也無更改餘地。不棄是我妻子,余谷主先前應允了晚輩能與她相聚。晚輩現在就想見她。」
餘無憂點了點頭道:「王爺請!」
東方炻一見,便嚷了起來:「誰說他們是夫妻的?朕與朱丫頭還有婚約未解,朕也要見她一面!」他冷著臉,聲如蚊蚋,「我說過我要在場!」
陳煜飛過一記眼刀:「你就不能,……忍忍?」
東方炻臉頰抽動厚顏道:「我武功不錯,多個人也有利!」
陳煜冷聲道:「多個人好…,…煞風景!」
蕭九鳳看到東方炻死不回頭的模樣,想起這麼多年苦心教導竟然教出了個多情皇帝,心裡不免生氣。他冷冷說道:「老夫養大的外孫是什麼人,老夫心裡清楚。余穀主如果不想看到碧羅天像鬼谷一樣被他放火燒了,最好別答應讓他見那逆天之人。」
東方炻大怒:「人都要被你殺了,讓我見一面怎麼了?放了把小火燒了鬼谷幾棵樹而己,這麼小氣幹什麼?你信不信我不做皇帝了!」
蕭九鳳最聽不得東方炻說不做皇帝,身形鬼魅般飄到東方炻身前。手指如鶴喙,閃電連點他全身數個大穴。
陳煜還沒看清他的出手,就看到東方炻瞪著眼睛像木頭似的倒在了地上。
蕭九鳳一語不發,對餘無憂拱手道:「年輕人不懂事,給余谷主添麻煩了。
餘無憂苦笑,囑門下弟子引蕭九鳳回去歇著。他看著陳煜道:「王爺請回吧。異象生時本座定讓你夫妻見上一面。」
陳煜什麼話也沒說,抱起東方炻返身回了引咎殿。
隔了幾個時辰,東方炻一躍而起,站在石室之中破口大罵:「你們緊張的江山是我的!皇帝不急太監急!」
他罵得口乾,飲了幾口山泉水,這才發現陳煜一直平靜的站在窗邊。東方炻奇道:「你怎麼不生氣?長卿,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如果不棄能夠活著留下來,你將來還會不會為難我和她?」
他的面容過於平靜,讓東方炻心悸。他失聲道:「你不會是跟著想殉情吧?」
陳煜眼神極為怪異,臉上漸漸露出笑容來:「從前不棄中了毒,我以為她死了。我刨墳開棺時就在想,她一個人很孤單,我去陪她好了。我和她一直很難。剛開始我不想讓她進王府,想殺了她。等到喜歡上她,又以為她是我的妹妹。好不容易等我明白這些都不重要時,她又中毒假死。你救活了她,又要和我搶。如果能和她死在一起,想必就沒有人來打擾我們了。」
他平平靜靜的說著,彷彿陪不棄死是極自然的事情。
從認識陳煜,兩人戈壁剿匪起,東方炻就有遇到知己的感覺。他不止一次想著陳煜死了好,又好強不想暗殺於他。現在聽到陳煜竟有自盡之意,東方炻只覺得不捨。他訥訥說道:「長卿,你別這樣!」
陳煜眼裡閃過一道光來,不緊不慢的說道:「這樣不好嗎?省得被你成天惦記。你肯放不棄出宮我很感激。」
東方炻被他的目光逼得頹然坐倒在石臺上,清俊的臉流露出傷感來:「我知道,她從來沒有喜歡過我。在她心裡只有一個你。從小外祖父就告訴我,天下是我的。他給我的總是最好的。我一直不服氣,不服氣她覺得你比我好。可是等到我真正動心在意了,她還是不肯喜歡我。」他無力的揮了揮手,黯然道,「長卿,我雖視你為對手,你也是第一個被我引為知己的朋友。你不用擔心我纏著她再破壞你們。將來我必會找個更好的。執子之手生死契闊。對你真心,你肯陪她死,我無話可說。」
陳煜走近東方炻,對他攤開了手掌,忍住爆笑道:「金口玉言,不可悔也!」
東方炻傻乎乎地看著他掌心擺著枚造型古樸的銅鑰匙。他抬起頭看到陳煜滿臉壞笑,氣得一拳就打了過去:「你耍我!你居然敢耍我!」
陳煜飄身閃開,哈哈大笑道:「我認識的老怪物不錯吧?聽到蕭穀主的聲音,鐘呂公就傳音入密告訴我,引咎殿的門只要有鑰匙可以從裡面打開。」
東方炻想起自己剛才的真情流露,恨不得將陳煜活剮了。
陳煜知他氣極,便不再躲閃,準備讓他打上幾拳解氣。
東方炻見他不躲,硬生生收回拳頭,別轉頭哼了聲道:「回去再和你算賬!等吧!」
陳煜略微有些驚訝道:「你怎麼不急著出去了?」
東方炻哼了聲,不屑地說道:「碧羅天的路險峻異常,還有暗門通道。弟子武功都不錯。再被發現,咱們連一成勝算都沒有。咱倆輪班,看到窗外山崖有異常再出去。」
陳煜看他半晌才笑道:「難怪大魏軍敵不過你。先前幾位皇子都不如你。」
東方炻隨手拎起石臺上的被子,撕開被面慢吞吞地結成布繩,洋洋得意:「文能治國武能安邦謀定天下,如此全才捨我其誰?」
「可惜不棄喜歡的人是我!」陳煜刺了他一句,果然激得東方炻一躍而起,滿室追著他打。對不棄的擔憂漸漸隱藏在兩人的打鬧笑罵之中。
窗外月已東沉,冰雪山峰反射看清冷的光。雲海漸漸泛起波瀾,一波又一波像海水掀起波濤,漣漪蕩漾。好像下方有條巨龍要破水而出。
「當——」清脆的編罄雲板聲在山頂宮殿之間迴盪。清楚的劃破黎明前的黑暗。
鬧騰著的兩人撲到窗前一看,崖頂雲海正緩緩退開,無雲遮擋的地方河流破開了冰層,露出幽深的洞口。這個洞口緩慢的擴大,漸漸變成圓桌大小。
「不好!有異象!」陳煜喝了聲,衝到門口打開了石門。顧不上東方炻,一掠而出。

大結局

窮極殿外雲台之上已站滿了人。碧羅天五階以上的弟子,眾長老齊聚於此。
雲台邊緣放著兩乘睡榻,躺著昏睡中的莫若菲與不棄。
莫若菲身著黑衣,容顏絕世。不棄卻穿著碧羅天的白袍,清雅怡人。令人嗟歎好一雙金童玉女。
雲台之外雲海如退潮的海水一樣緩緩盪開。餘無憂與蕭九鳳崇仰敬畏的看著異象漸生。任二人武功再高,此時只覺得在天意自然之前,緲小如蟻。
蕭九鳳身後站著身穿黑袍的鬼谷弟子。柳青妍黑色素顏,清麗面容慘白如紙。水汪汪的大眼睛目不轉睛的看著莫若菲。她緊咬著嘴唇,腦中天人交戰矛盾不己。
她不停地對自己說,他是妖孽。是不能容於世間的逆天之人。而有一種惶恐卻隨著那雲海的退開越來越強烈。
萬丈懸崖之下轟隆隆傳來一陣響聲。一股強勁的風自絕壁之下捲起,吹得雲台之上眾人衣襟飄飛。旋風由小臂粗漸漸:士大,推得雲海退卻得更快。頃刻間,厚厚的雲層在遠處堆積如雪,露出方圓寬達數十丈的洞口。清幽幽黑黝黝的,像猛獸張大的嘴,陰森可怕。
「異象將起,蕭穀主!」餘無憂似回憶起少時見過的異象,臉上閃動看異樣的神采,甚極為期待。
蕭九鳳第一次見到異象,目光更為專注。
那旋風仍在不停的旋轉,直把雲海推得老遠。雲台之下的絕壁深壑在黯淡的夜色中漸漸顯露出來。
蕭九鳳望著崖底,疑惑的問道:「余穀主所言異象便是如此?」
餘無憂輕撫長鬚,看了看天色道:「蕭穀主再候一炷香便能看到真正的異象了。」他說完輕拂了下莫若菲與花不棄。
冰雪覆蓋的山峰反射著微光,照看雲台泛起清泠的光。莫若菲睜開了眼睛,他好奇的看著懸崖上捲起的那股風,看雲海被推得越來越遠,近處的雲堆成成囤,團團圍住被旋風吹開的一方天。大自然的神奇景象雖讓莫若菲稱奇,他也不像雲臺上的人們像看到神明似的敬仰。
他只看得幾眼就移開了眼睛。看到他身後的蕭九鳳與碧羅天諸人,莫若菲暗驚。他的目光自柳青妍臉上掠過,最終卻落到了不棄身上。
他沒有理會他們,逕直走到榻前,輕聲的呼喊著不棄的名字。不棄睫毛微動醒轉,莫若菲笑著使勁抱了抱她。
「你沒死呀,山哥!」不棄自鍾家一覺睡醒,迷迷糊糊的看到了莫若菲。溫暖的懷抱讓她驚喜。
「沒呢。」莫若菲溫柔的笑著,握住不棄的手站了起來。
不棄這才看到身後站滿了人,她嚇了一跳。
「這裡是碧羅天。鬼谷穀主說我是從碧羅天來到這世間的。他帶了我來,要讓我從來時的路回去。」莫若菲望向絕壁,想起當初就是因為摔下山崖才有了這一世的再世為人,不勝唏噓。
「什麼來時的路啊?!」不棄心想這不是神棍說的話麼?她伸長了脖子,在雲台眾人之間焦急的尋找著陳煜的身影。
莫若菲心裡微酸,握緊了她的手低聲說道道:「他不在,你別傷心!」
美麗的眼睛瞅著她,流露出的失意灰心與憐惜讓不棄覺得心疼。她鼓起一個明媚的笑容低聲道:「哥你別擔心,陳煜才不會扔下我呢。他不在,肯定想辦法去了。咱倆聯手,還怕那些神棍?!」
過了這麼多年,他們還有聯手的一天?莫若菲忍俊不禁。他刮了刮不棄的鼻子,寵溺的說道:「好,我陪你折騰。」
不棄突然看到了鐘呂公,臉上喜色展露,清脆的喊了起來:「鍾前輩,我相公人呢?你們把他怎麼了?」
鐘呂公沒有看到陳煜也正著急,暗想再不來你小媳婦兒都要被扔下萬丈山崖了!
餘無憂截口說道:「姑娘,你既非這世之人,又何苦留戀?你相公不會來了,他以後自會忘記你的。看吧,那才是屬於你們的世界吧!」
所有人朝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此時天空泛起魚肚白,遠處雲海像染道一層橙色的邊,日出即至。盤旋於崖頂的旋風自雲台上空緩緩沉降下去,在半空中飛旋不己。
絕壁下方像放置著一個透明的盤子,天光折射中顯露出淡淡的畫面。有古時高峨的宮殿群,有靈秀逼人的山川河流。恆河之星滿天閃爍,璀璨的城市燈光星星點點。
雲臺上的人們情不自禁地朝邊緣又走近了幾步。突聽有碧羅天長老高呼一聲:「天賜碧羅天神跡,眾弟子叩首!」
餘無憂蕭九鳳朝山崖下深揖首,兩方弟子呼啦跪倒一片。
莫若菲和不棄張大了嘴巴,看著十七年前熟悉的街市樓宇自眼前閃過。那些熟悉又陌生的畫面喚醒了他們的記憶。不棄扯了扯莫若菲的衣角,趁周圍的人沉浸在異象之中時低聲道:「時空隧道還是海市蜃樓?不會要把咱倆扔下去吧?萬一是虛的就成肉餅了!」
莫若菲沉思了片刻後道:「前者有門兒。但不止是現代的畫面,還有古代的。最好是古代。回現代咱倆是黑戶。」
不棄撲哧笑出了聲。
餘無憂敏銳的聽到了不棄的輕笑聲。他淡然的說道:「這裡不屬於你們。回去吧,就如黃粱夢醒。」
回去?真要他們從這裡跳下去?莫若菲和不棄心裡七上八下對這個異像是什麼壓根兒沒底。莫若菲湧出優雅的微笑,不解的問道:「前輩要在下回哪兒去?」
不棄被他的的手一捏,瞪大了美眸,惶惶然的望著莫若菲道:「山哥,崖下是何怪物?」
「不棄,是大哥不好。大哥少讀百家書,上知天文下曉地理。助皇上打江山依書所言造出了火龍炮,想出了攻城法,提出了治國策。然狡免走,走狗烹。皇帝容不得大哥了。唉,想出這等匪夷所思的東西陷大哥於死地。」莫若菲歎了口氣,滿臉憂傷,「只是可憐你了。皇帝要斬草除根,連累你一弱女子。」
不棄眼中頓時飆出淚來:「大哥,碧羅天不是避世樂土嗎?咱倆在穀裡住著,開塊田種,以後再不理世外之事不就行了?哥,我就你一個親人了。」
莫若菲顯得為難之極,被不棄淚汪汪的看著,跺了跺腳失手向餘無憂道:「聽聞碧羅天專收棄世之人。我兄妹被大魏皇帝逼得無路可走。願終身不出碧羅天。余谷主可否成全?」
餘無憂愣了愣,如果他二人不出碧羅天,留在穀中,便也談不上禍亂世間。碧羅天數代在此,收的人都是棄世厭世之人。不收這類人,碧羅天總有一天會因後繼無人消亡。
蕭九鳳見餘無憂遲疑,便知道他心中所想。眼前這異象誰知什麼時候會消退。他冷笑了聲大喝道:「狡猾小兒!余谷主莫被他騙了!他倆非普通厭世之人,而是逆天之人!他日逃出谷去,余穀主一時之仁將造成彌天大禍!」
說著身影飄動,一手扯了莫若菲胳膊,一手拉住不棄便要往懸崖下擲去。
「等等!在下還有一事相求,看在幫皇上打江山的份上,求蕭谷主成全!」莫若菲大聲吼道。
蕭九鳳放開他倆,怒道:「休要再花言巧語!」
餘無憂歎了口氣道:「二位有何事相求?」
莫若菲苦笑著看了眼不棄,見她又是害怕又是興奮,便攤開手道:「蕭穀主能否將在下家傳玉珮相還?他日被囚天牢,皇上也允在下帶著這塊家傳玉珮。此玉乃家母親贈,請蕭穀主賜還。」
蕭九鳳回過頭看了眼柳青妍。她從懷裡掏出那塊翠玉珮,慢吞吞的走到莫若菲身邊。雙手遞給了他。
「青妍,我喜歡你。有緣來世見了。這塊玉送你作紀念吧!」莫若菲歎了口氣,不接那塊玉珮。
柳青妍眼中噙淚,握緊了莫若菲的玉珮,呆呆的看著他。
「傻丫頭!你的精明勁跑哪兒去了?」莫若菲傷感的笑了笑。
不棄撇撇嘴想,到手的古董值錢玩意兒就被你送了,這會兒還得靠我了。她展顏笑道:「那個兩位穀主,小女子也有一事相求。」
鐘呂公大聲說道:「你放心,我會去替你揍姓陳的小子!」
不棄愣了愣,死死壓住了心底的憂傷。余穀主說他來不了,說他會忘了他。他一定是被他們擒住了。她嘿嘿笑道:「不是這事。」
蕭九鳳著急的看著山崖下,生怕異象會突然消失。這裡是碧羅天的地盤,他一再作主,餘無憂就算不露聲色,碧羅天弟子看過來的眼神卻極不友好。但他顧不得其他,冷聲說道:「講!」
「能否,給我一點金子?當作是回家的路費?!」不棄眨了眨眼睛,小心的問道。
蕭九鳳銀髮飄揚,被她亮晶晶的眼睛刺了一下。他別過頭道:「消遣老夫?」雙手突然伸出拎住兩人往山崖下扔去。
這一出手引來雲臺上之上發出各種驚呼之聲。
柳青妍握緊了手中的翠玉珮,一咬牙跟著跳了下去。她手中抖出綢帶一頭捲住雲台邊緣的欄杆,飛身而下,另一端靈蛇般朝莫若菲捲去,大喊道:「接住!」
莫若菲被摔下時抱住了不棄,聽到柳青妍的聲音,騰出一隻手接住綢帶。三人如串冰糖葫蘆似的吊在山崖下。
變故生時,雲台之上再起驚呼。蕭九鳳站在雲台邊緣對柳青妍喝道:「鬆手!否則莫怪老夫無情!」
余穀主大驚:「蕭穀主使不得!咱們不希望有逆天之人出現,另一個世界想必也不希望有。」
蕭九鳳抽出身後鬼谷弟子的劍,冷笑一聲,朝著柳青妍下方的綢帶擲去。
莫若菲大驚,他奮力將不棄往上一扔喝道:「青妍,接住了!」
說話間綢帶被劍刃割斷,莫若菲往下摔去。他張開了雙手,黑袍在空中展開,美麗的臉上放著光,他目不轉睛的看著柳青妍接住了不棄,眼角沁出一滴淚來。
柳青妍將綢帶往不棄身上一纏,往上拋去,自己借力往下急墜,手指觸到莫若菲黑袍之時,強烈的罡風讓她睜不開眼睛。她攥住那角衣襟,心裡湧出聲歎息,她終於還是和他在一起了。
蕭九鳳氣極,抽劍再砍。
從莫若菲拋開她到柳青妍的動作驟然發生,不棄呆呆的看到兩條人影入崖下墜落,喉間像被什麼東西塞著了,發不出一絲聲響。那綢帶纏在她腰間,勒得她喘不過氣來。她想往上望,卻扭不過脖子。
綱帶再次斷裂,不棄身體驀得變得輕鬆,她尖叫了聲,朝山崖下墜去。
「不棄!」陳煜此時奔至雲台,聽到下方不棄的聲音,目呲欲裂。腳尖在雲台邊緣一點,縱身跳下絕壁。
不棄的白袍被初升的太陽染上層金色,腰間的綢帶被罡風吹起。陳煜的指尖觸及那條綢帶手腕翻動,牢牢握在手中。腳踩一緊,下墜之勢頓消。
「長卿,你抓穩了!」隨後趕到的東方炻勾住欄杆,一手扔出在石室中以布條結成的繩子,拉住了下墜的兩人。
他扭過頭對蕭九鳳道:「你敢砍,我就和他們一起跳下去!」
蕭九鳳倒吸一口涼氣,臉氣得陣紅陣白。
餘無憂突指著山崖下驚呼了聲:「怪哉!」
他扭頭一看,崖下那處漩渦吸住了莫若菲與柳青妍,卻像方平臺托著二人緩緩消失。
旋風漸漸變弱,四周的雲海像被大力推著再一次朝雲台湧過來。一波接著一波,在金色的朝陽照耀下泛起絢麗的光芒,頃刻間便將懸崖淹沒了。
東方炻拉著布繩,用力提起,三人自雲海之中一躍而出。不棄渾身發顫,窩在陳煜懷裡死死閉住了眼睛。
陳煜緊抱著她惡狠狠的瞪著蕭九鳳與餘無憂道:「敢再言殺她之意,我必一把火將碧羅天燒成白地!」
餘無憂搖頭歎息,平白取人性命非他本意。他雲淡風清的拂袖說道:「異象已消,本座既然不能送她回返,自然也不會取她性命。日後便讓她留在碧羅天吧!」
蕭九鳳冷哼道:「如此甚好!妖孽放之世間必生亂!」
東方炻彈了彈衣袍上的灰,輕笑道,「外祖父無需替孫兒擔心。孫兒堂堂一丈夫,手握雄兵百萬,殿有重臣數百,難不成真怕了一個弱女子能奪江山毀社稷?江山是孫兒的。皇帝不急……老爺子你著什麼急?」
蕭九鳳大怒:「小畜生你敢譏老夫是,是,是……」從小養到大扶之上位,替之擔憂,連昔日心愛之人也不顧及,卻換來這樣的話。蕭九鳳的臉陣紅陣白,怒氣激得他兩眼發黑。
東方炻朗聲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從事獨賢。朕乃大魏皇帝!自當擔負天之責!碧羅天鬼谷無需替朕操勞!是福是禍,朕一力承擔便是!」他突又冷笑,「難不成要朕做碧羅天與鬼谷的提線傀儡?要麼殺了朕,扶持爾等心儀之傀儡上位。想必可滿足兩位心意,言聽必從!」
一言至此,眾人皆驚。
朝陽初升,霞光萬道,瑞氣千條。東方炻昂然立於石台之上,氣度令人難以逼視。
余無憂心結突然解開,他朝東方炻拱手一禮道:「世間事當由皇上做主。碧羅天避世已久,只盼能收容厭世避世之人,於世間守一穀樂土。告辭!」
他率先下了石台,碧羅天眾人貲帶看股出塵的神色跟在他身後慢慢退下。
蕭九鳳沉默的望著東方炻,良久臉上泛起一絲笑容。他傷感的說道:「阿炻,你長大了,日後的路該怎麼走,你心裡有數。外祖父日後只是你的親人,不會涉於你。」
東方炻掀袍跪下,恭敬的說道:「能奪回江山安慰爹娘於九泉之下,阿炻對外祖父銘感五內。逆外祖父之意肆意枉為,衝撞外祖父,他日定親至鬼谷自領家法。」
蕭九鳳想起女兒,又一陣傷情。突聽東方炻又道,「那個,可不可以打輕一點!上回的竹尺印才消完呢。」蕭九鳳聽罷,走到他身邊一腳他踹了個趔趄罵道「不長進的東西!」
聽他開罵,東方炻又恢復了嬉皮笑臉:「聽說水晶棺在山那邊的冰峰上。」
蕭九鳳一愣,東方炻小聲的接著說道:「聽說柳青蕪搶了定顏珠。老爺子還是不要去看了。」
身邊風聲掠過,他抬頭看去,蕭九鳳帶著鬼谷之人揚長而去。雲台之上雲霧瀰漫,變得清靜。東方炻拍了拍胸口這才嚷道:「哎,痛死我了!你倆替我說句老話不行?我為你們做這麼多事,也不知道扶我一把,謝我一聲!」
他沒聽到動靜,扭過頭一看,陳煜和不棄早不在石臺上了。氣得他從地上爬了起來,大吼道:「你們兩個沒良心的!」提起輕功就追。
陽光將陳煜和不棄的身影投射在長長的玉階之上。
不棄在鍾家睡著醒來後就在雲臺上了。她好奇的看著玉階下碧羅天第八層。廣闊的廣場,白蓮花般怒放的殿宇。白衣飄飄的碧羅天弟子偶爾出沒,不棄喃喃說道:「這裡的人都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
「你喜歡這裡?」
不棄猛的搖頭笑道:「這裡冷冰冰的有什麼好?陳煜,你說山哥和柳青妍會落到什麼地方去?」
陳煜靜靜的回答:「我親眼看到他們倆在一起,必不會分散。」
「我希望他倆不要分開。山哥一直很孤單。」
「不會的。咱們也不會分開。上天是有眼睛的。送走了莫若菲,就送去一個柳青妍陪他。留下了你,就會有我陪著你。」陳煜笑道。
兩人十指相扣,歷劫之後,心裡越發覺得甜蜜。
「你們兩個!」東方炻看到相依行遠的兩人大喊了聲,衝了下來。他望著不棄,突然覺得她變得更美了。他伸手去握不棄的手,輕聲問道:「朱丫頭,你嚇壞了沒?」
陳煜警覺的拉開不棄,輕飄飄一掌拍開他的爪子:「皇上自重!」
不棄抱歉的看著東方炻輕聲道:「東方炻,我忘了告訴你,我是陳煜妻子了。」
陳煜唇角微翹,閒閒補了一句:「看吧,我說過了。你不在場還好點,你若在場會被氣破肚皮的!」
「什麼在場不在場?」不棄好奇的問道。
東方炻臉一紅,負手倨傲地說道:「朱丫頭,咱倆白紙黑字寫的婚約怎麼辦?這紙婚約走遍天下,大概沒有人會說我君奪臣妻吧?」
不棄啊了聲,想起那紙婚約,又想起三千萬兩銀子來。她存了心賴賬,便笑道:「我已經嫁人了,不過,我可以還銀子給你。畢竟是朱氏先祖欠你家的。」
陳煜哼了聲道:「誰知道是不是鬼谷算計的!」
不棄扯了扯他的袍袖,堆起滿臉笑容道:「我說過還你,就一定還!」
東方炻哼了聲道:「朱府還有錢?」
不棄笑道:「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他娶了我,這三千萬兩就是他的聘禮。他自然是拿不出來的,麻煩你從陳煜的俸祿裡扣吧!不夠就一直扣下去好了。」
東方炻悻悻說道:「扣到猴年馬月也扣不完!當我是傻子好糊弄?!」
陳煜笑道:「不棄說得極之有理!一個不領俸祿的王爺,你賺了!」他拉著不棄的手道:「瞧你的手涼得冰塊似的,咱們下山!」
東方炻看著他倆,眼裡生出一絲羨慕,卻怎麼也不肯再流露出來,高聲嚷道:「朱丫頭你聽我說,女人嫁人是一輩子的事。你可不能這麼草率就嫁了長卿!連花轎都不坐一回,多虧啊!朱八太爺也絕不會答應!」
他跟著二人一路嘀咕。陳煜還想逗他,被不棄不停的扯著衣角,示意他見好就收,別再惹火了東方炻。
下了玉階,便有一名碧羅天弟子上前道奉了餘無憂之令送他們下山。
陳煜突然問道:「鐘呂公夫婦還在山下?」
那名弟子回道:「穀主有令,各位不必前去辭行,即刻出穀。」
陳煜這才鬆了口氣。
來年秋至,蘇州河畔再起一座精巧府邸。緊挨著朱府老宅而建。不棄捨不得讓朱八太爺孤身一人。陳煜的清王府便選在了蘇州。
朱八太爺和東方炻一樣,跳著腳非要大辦婚禮。
朱府生意十停分出去了八停。不棄懷疑自己的嫁妝是否能湊得夠十二抬。結果被朱八太爺拿出來的私房銀子嚇了一跳。不得不感歎,狡兔三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朱府門庭重新整修一新,四位總管臉帶喜色送嫁。清王府中熱鬧非凡。當地官員世家名流悉數到場。
不棄很好奇的想東方炻一直心裡不服氣,他會在婚禮當天傳什麼旨意來。
陳煜並不擔心。他的策略很簡單,兵來將擋,水來土淹。
等到不棄進門,拜完天地,揭了蓋頭,聖旨到了。
傳旨的黑鳳板著臉,一字字讀完旨意。他身後站著十位頭蒙喜帕的姑娘,對陳煜與不棄盈盈拜下:「妾身見過王爺王妃!」
黑鳳皮笑肉不笑說道:「皇上念清王一脈子系單薄,特賜美妾十名!清王謝旨!」
在座嘉賓羨慕的望著清王陳煜,見他臉頰抽動,竟像是歡喜得呆了。
當著眾人之面,陳煜無論如何也不敢不接。直氣得他恨不得奔到望京找東方炻打一架。不棄扯了扯他的衣角,對他盈盈一笑。他宛爾一笑道:「多謝皇上美意,臣接旨。」
黑鳳眼中露出得色,心道總算讓皇上出口氣了。
他前腳一走,陳煜便道:「來人,將皇上賜的美人全送到別苑安置。」
美人中有人正想說話,被陳煜府中的侍衛扯了胳膊便走。
陳煜不屑的說道:「莫說十個,來百個不外是添百雙筷子罷了。我府中甲兵上千,正缺人洗衣縫補!就這樣的招術,我還以為皇上心思多與眾不同呢。他明年開春大婚,娶於侯爺的孫女。那於悠悠可不簡單,本想提醒他幾句。現在本王心情不好,不說了。」
不棄眼睛一亮扯著陳煜想問,陳煜摟著她無比溫柔地說道:「不棄,咱們看戲便成。相信我,他會很慘很慘的。」
能被陳煜贊不簡單,那於悠悠就絕對是個人物。不棄打了個寒戰,頓時可憐起東方炻來。她好奇的問道:「她有多厲害?」
陳煜摟著她走回新房,抱著她笑道:「不棄,咱倆的洞房花燭夜可不可以不談別的女人?」
不棄推著他的胸輕輕捶了他一記嗔道:「人家好奇嘛。」
陳煜悶笑道:「我打賭,東方炻一定會被她綁得死死的。」
「啊——女王!」不棄崇拜兼無限想像。
陳煜輕敲了敲她的頭道:「明天還要早起去看你九叔。睡吧!」
成親忙碌一天,不棄不多會兒便沉沉睡著。
陳煜在她額間輕輕吻了吻,翻身披上外袍下了床。他拎起桌上的酒壺推開走到天井中,施展輕功掠上了屋頂。雪白的女兒牆下坐著個孤單的黑影。陳煜哏中露出憐意,輕聲喚道:「雲琅。」
雲琅失魂落魄的回過頭,尷尬的說道:「王爺,我只是來……」
「我明白。」陳煜走過去挨著他坐下,遞過酒壺道,「你抗旨辭官逃婚,皇上明著怒,實則任你在外逍遙。皇上有些孩子氣,他對當日與林丹沙設計你一事愧對於你,這才就著賜婚讓你明白原委。決定權尚在你之手。你若不娶,皇上也不會有什麼意見。你如今可有什麼打算?」
雲琅喝著酒,目光迷茫。
陳煜也不逼他,靜靜陪他喝完酒。
雲琅低聲說道:「你好好待她。你告訴不棄,她不用遣四位總管來尋我。做將軍只因父令,信守我雲家對誠王一脈的信諾。如今江山已定,我並不適合廟堂。我只是藉著不喜婚事辭官而己。」
他展顏一笑,英俊的臉上陰霾盡除。對陳煜一抱拳飄然離去。
陳煜想起那年莫府後院中的熱情少年,不覺癡了。他掠下屋頂推開房門,不棄正站在窗邊望著雲琅離開的方向出神。陳煜走上前去擁了她入懷,在她耳旁喃喃說道:「不棄,他都走了你還看?」
不棄歎了口氣,抬頭笑了笑道:「這也吃醋?」
陳煜埋頭在她頸邊輕聲說道:「咱們再不分開。」
被雲琅的落索帶來的感慨被滿心歡喜淹沒,不棄望著陳煜只覺得再無遺憾。她點了點頭道:「嗯,我們再不分開!」
陳煜打橫抱起她,俊臉神采飛揚:「將來東方炻成親我會找十個孩子去叫他爹,將來雲琅成親,我會帶著你去看回來!誰敢再破壞咱們的洞房花燭夜,本王必回報,絕不手軟!」
不棄噗的笑出了聲,摟看陳煜的脖子狠狠的親了口。
突聽窗外元崇惶恐的聲音響起:「小蝦,咱們還是走吧。長卿是說給咱們聽的呢!」
小蝦趕到了?不棄心裡大喜,張口就想喊她。
陳煜惱怒的低下頭封住她的嘴,磨著牙道:「紅燭都快燒完了!再折騰,我的洞房花燭夜就沒了!」
小蝦在窗外清淡的說道:「我再聽一會兒就來。你輕功不如我,你呆在那兒方便跑。」
陳煜目瞪口呆,天底下還有這般不知羞恥大方聽壁角的女人?他大吼出聲:「元崇,你被豬油蒙了心啦!」
元崇大笑道:「我喜歡你管得著麼?有本事拋下新娘子和我打一架啊?我和小蝦從千里之外趕來,沒聽夠怎麼行!」
不棄見陳煜發怒,伸手攬住他的脖子笑道:「別管他們,將來小蝦和元崇成親,咱們聽回來就是!」
陳煜想了想便笑了:「有理!」
小蝦聽得清清楚楚,打個了呵欠笑道:「元崇,咱們走吧!天都快亮啦!我好累呢。」
元崇馬上狗腿地說道:「快走快走,聽不了壁角無所謂,累壞你我心疼!」
小蝦和元崇的笑聲漸去。不棄瞟著紅燭又是一笑,抬頭吻著陳煜的唇道:「將來不折騰到天亮不放過他們!」
「好!」陳煜答得這一句,突聽到院中早起的鳥兒清鳴不斷。
正是:「意中人,人中意,則那些無情花鳥也情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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