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魔法科》這一集是特別篇!
收錄未在網路公開的最新短篇!
魔法科高中學生們出乎意料的插曲在此公開!
〈夏日假期〉──
達也和朋友們來到€的別墅遊玩,
在豪華度假勝地享受假期時,
心儀達也的穗香將鼓足勇氣,下定一大決心!?
〈友情、信賴、戀童嫌疑〉──
一条將輝貴為十師族一条家的下任當家,
他和好友吉祥寺私下相處的光景是……?
〈Memories of the Summer〉──
達也與深雪上街購物,如同約會的出遊令深雪滿心歡喜。然而……
〈會長選舉和女王大人〉──
三年級的真由美,即將卸下學生會會長的職務。
雖然她指名某人接棒,但……
第五卷 暑假篇 夏日假期
『要不要去海邊? 』
——開端是雫的這句話。
「海邊是指海水浴?」
現代的視訊電話系統,基本規格就能讓十人同時通話。以這個系統和雫、穗香開心以電話閒聊的深雪提出這個詢問。
『嗯。 』
雫隨即直截了當回以肯定的反應。她的回應過於簡短,但是從小學入學就成為好友的穗香,依然猜得出她的意思。
『啊,難道是那裡? 』
『嗯,對。 』
不過,深雪只認識雫四個月,這種對話是難度過高的密碼通訊。
「難道是……哪裡?」
直到深雪詢問,穗香與雫才發現她們扔下深雪自己聊起來了。兩人轉頭相視——但在深雪這邊的屏幕,只像是兩人移開目光——接著穗香雙眼先轉向正面,也就是深雪的方向。
『那個……雫家在小笠原有一棟別墅。 』
「啊?雫家有私人海灘?」
『嗯……』
雫再度簡短回答深雪的詢問,但這次是以有點害羞的表情點頭。
最近,富豪們流行在小笠原的無人島蓋別墅。將嘴上不饒人誤認為知性表現的無知評論家,抱持偏見批判這是「破壞大自然的暴發戶嗜好」。
能夠建造別墅的無人島,都是原本有地主,後來卻無人管理的島嶼。實際上這些土地都因為無人居住而荒廢。在這裡建造實現零排放目標(不過能源來自太陽光,包含能源層面就不是完全零排放)的高級別墅,別說破壞大自然,甚至是有效利用國土的做法,完全不需要感到羞恥。深雪的詢問當然沒有責備雫(的家)的意圖。只是因為在富裕階級裡,擁有私人海灘別墅的富豪屈指可數,所以深雪對此感到驚訝罷了。雫大概也明白這一點,但是輿論的不講理批評被當成世間常識反复張揚,使得雫潛意識被植入罪惡感。
『父親要我邀請朋友,似乎是想見深雪與達也同學。 』
雫重新打起精神(這也是交情尚淺的人所感受不到的微妙變化)說明原由,使得穗香頗為退縮地低語道:
『今年伯父也在啊……』
看穗香像是回想起某些事的表情,肯定是之前和雫的父親同行度假時的記憶在腦中甦醒。或許就是正在討論的這棟別墅。
『放心,他只會在剛開始露面。他工作堆積如山,勉強才能空出數小時。 』
穗香聽過雫的說明之後,臉上有所畏懼的表情安心地放鬆。深雪的好奇心在腦中探頭,想知道到底發生過什麼事,但不會因而搞錯提問的優先級。
「我不在意……不過要什麼時候去?」
『還沒決定,我覺得就找達也同學方便的時間去。 』
深雪以表情補充「必須詢問哥哥方便的時間」,雫清楚理解她的意思並如此回答。
◇◇◇
「……就是這樣。」
達也在隔天用完早餐後得知這件事。
首先達也心想「你們以這種話題開心聊到深夜?」但他說出口的當然是另一件事。
「成員只有雫、穗香與我們?」
「雫說她還想找艾莉卡、美月、西城同學與吉田同學。」
深雪說到這裡,表情稍顯猶豫。
「但雫和他們的交情不像我們這麼好,所以希望由我邀請艾莉卡他們。」
深雪露出這種表情,應該是因為不想說這種話為哥哥添麻煩。深雪原本當然是想自己邀請,不願意勞煩達也。
「原來如此。那雷歐與乾比古那邊由我聯絡吧。至於日期,我想想……」
反過來說,達也不可能把這種程度的事全扔給妹妹,這也是既定法則。
達也含一口咖啡,在腦中打開行程表。
「……下週五到週日有空,之後就有點難。」
魔法科高中的暑假是到八月底(理工或文科高中的暑假大多在八月中旬結束,藝術或體育高中的暑假則多半是到九月中)。
達也去年與前年的暑假,幾乎都用在獨立魔裝大隊的訓練以及研究所的工作(去年夏天還加上升學考試——主要是擔任深雪的家教——把行程塞得滿滿的)。
今年暑假前半有九校戰,導致行程變得無謂緊湊。而下個月即將正式上市的「飛行魔法專用演算裝置」開發工作令他更加忙碌。
對他來說,今年的暑假也不是「假期」。
「那就是從下週五到週日的三天兩夜。我去聯絡雫。」
正因如此,深雪鼓足乾勁不想放過這種機會。沒辦法單獨和哥哥共處令她略感遺憾,但是比起自己的慾求,當然應該優先讓哥哥紆解身心。
◇◇◇
雫似乎真的為了達也空出行程,接到深雪電話之後二話不說就答應。後來雫聯絡穗香告知日期,艾莉卡與美月由深雪邀請,雷歐與乾比古由達也邀請,結果沒有任何人不方便參加。達也不禁想要質疑,這是否真的只是巧合。
後來就這樣來到旅行當天。其實之前還被女性成員們找去外出購物,在百貨公司的泳裝販賣區備受注目,但達也將這個事件收進記憶抽屜的深處,還將抽屜縫隙焊接起來,所以這部分只好在此割愛。
指定的集合地點不知為何不是機場,是葉山碼頭。
「哇……好漂亮的遊艇。」
艾莉卡以閃亮的眼神仰望純白船身,這次(和九校戰那時不同)沒有格格不入的短褲底下,修長有型的美腿毫不保留地展露無遺。
「艾莉卡家也至少有艘遊艇吧?」
雫以微妙地有些害羞的表情(達也同樣大致看得出雫的表情了)詢問。艾莉卡露出苦笑,搖頭否定道:
「我家裡有船,但那應該不叫『遊艇』吧……應該說我不想這麼叫。船上的穩定器平常都關著,搭起來的感覺糟透了。」
「……難道是為了訓練?」
「沒錯。」
「做得真徹底……」
深雪無奈地低語,旁邊的美月像是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只有含糊一笑。
另一方面……
「是弗萊明推進器啊……沒看到排氣管,所以不是用燃氣輪機供電,是光觸媒氫氣裝置加上燃料電池嗎?」
達也很有男生的樣子(?)對機械感興趣,仔細觀察推進器而輕聲自言自語。
「為了以防萬一,也有安裝氫氣吸收儲存槽。」
達也得到出乎預料的響應(不是內容出乎預料,是沒預料到有人會響應他)。
轉身一看,那裡有一位「船長」。
頭上的船長帽戴得很深,身穿附有裝飾鈕扣的外套,還鄭重地含著煙斗。
生活習慣病造成的肥胖症狀,二十年前就因為治療藥物普及而從社會上驅逐。但如果想打扮成船長就應該稍微有點福相。
達也維持困惑表情如此思考時,「船長」主動前來握手。順帶一提,他左手煞有其事地握著古典造型的煙斗——仔細一看,煙斗裡面是空的。
「你是司波達也吧?我是北山潮,雫的父親。」
對方比預料還要平易近人許多的個性,使得達也難免不知所措。但達也的社會經驗比普通高中生豐富,沒有讓這種心情展露於言表,回以無懈可擊的問候。
「初次見面,我是司波達也。久仰您的大名。本次和妹妹一起請您多多指教。」
「我才要請多指教。」
達也面對雫的父親伸過來的手,原本只想以不違反禮儀的程度淺淺回握,但對方卻穩穩地握住了他的手。
手的觸感意外地有力。即使如此,和風間或柳比起來,依然是慣於進行文書工作的手指與手掌。與其說達也被手的力道抓住,更像是被他視線的力道定住。他的目光像是在拿捏對方斤兩,卻不會令人感到不悅。是居於眾人之上,和同樣居於眾人之上的他人旗鼓相當的領袖目光,是身經百戰的將領目光。
「……看來你並不是個只有頭腦聰明的秀才,也不是只擅長小伎倆的技師。外表看起來實在相當可靠。」
潮的細語聲小到一般來說聽不見,是達也同樣得集中意識才聽得見的音量,也是超過必要底限的顧慮。但即使他以正常音量說出這番話,達也依然不會覺得沒禮貌。北山潮洋溢的風格,令人認為他對眼前對象品頭論足也是理所當然。
然而——
「嗯,看來雫的眼光沒錯。我女兒挺成材嘛。」
潮忽然說出這種疼女兒的傻父親般的言論。達也表面上維持正色,卻心想「這就是那位『北方潮』嗎……」而暗自嘆息。
剛才達也說久仰大名,並不是單純的客套話。
企業管理階級為了保護隱私,對外使用商業假名而非本名,這種做法如今反而稀鬆平常。擔任FLT開發總部部長的達也父親,也不是使用本名「司波龍郎」,而是「椎原辰郎」。
之前雫提到父親經營公司時,達也心裡沒什麼底,但是後來得知商業姓名時,非常驚訝於原來是如此赫赫有名的人物。
雫的父親因為晚婚(和魔法師結為連理,需要花費許多歲月克服各種障礙)應該已超過五十歲,但是這種平易近人……應該說輕佻的氣息,看起來只像是四十歲左右。
達也以目光向對方知會之後呼喚妹妹。
小跑步過來的深雪立刻察覺狀況,朝雫的父親文雅行禮。
「初次見面,我是司波深雪。本次感謝您的招待。」
「小姐,感謝你這麼有禮。我是北山潮。能夠邀請到像你這樣美麗的女性,對這艘船以及敝人寒舍都是出乎預料的榮幸。」
潮按著胸口裝模作樣地行禮,深雪也回以友善的甜美一笑,以西式禮儀屈膝回應。
考慮到深雪的美貌與舉止的美感,潮的表情稍微放鬆也在所難免。
「哎呀,伯父。記得我初次問候的時候,您沒說過這種話吧?」
「爸,別露出這種沉迷美色的樣子,很丟臉。」
但是不留情的做法並非基於理性。兩名少女忽然以話語為武器射向潮。
「不不不,我哪有沉迷美色……」
如果只要應付親生女兒,他應該還可以適度瞞混過去。不過從小學時代就當成第二個女兒疼愛的穗香也連手進攻,潮這樣的干練企業家似乎也招架不住(順帶一提,穗香聽到潮要來而感到躊躇的原因,在於潮真的把她當成女兒,每次都給她不少零用錢,令穗香過意不去)。
後來,潮走向距離有點遠的艾莉卡等人,以誇張的肢體動作向他們開始搭話,這很明顯是為了轉移話題。
「——喔喔!你們也是我女兒的新朋友吧?歡迎各位,開心玩吧。很遺憾我非得先走一步,就當成自己家放輕鬆吧。」
大概是對待客戶的方式和對待女兒不同。從他不一致的遣詞用字,就隱約看得出他的內心浮現了動搖。
雫的父親匆忙坐進大型轎車,依依不捨地看著他在車內脫下的船長帽。看見這一幕的達也,懷著認同與同情的感想,以別人聽不到的細微音量說:「他應該是希望,至少要享受和女兒一起搭船旅行的氣氛吧……」
◇◇◇
別墅所在的聲島列島約是九百公里遠。搭乘實際最高航速一百節的弗萊明遊艇,大約是六小時的航程。
達也無法理解為何甘願不使用飛機,而是刻意以船作為交通工具(自家擁有垂直起降的螺旋槳飛機已經不稀奇,而且還比弗萊明推進器的遊艇便宜),但以雷歐或艾莉卡的說法是「這正是旅行的樂趣所在」。達也忍不住想吐槽他們「本次的目的是海水浴而不是旅行」,但還是僅止於在心中低語「這兩人果然意氣相投」。
總之,達也處於受邀的立場,而且並不會因而暈船。在清晨六點這麼早的時間集合,就是考量到移動需要時間,所以達也上船以便儘早出發。
這艘船從外面看就很大,但是甲板比外頭看到的更加寬敞。雖然船上畢竟還是沒有泳池或戲院(這不是「豪華客船」,是「遊艇」),但即使八人並肩坐在甲板垂釣,依然還有充足的空間——不過考慮到空氣阻力,整個甲板以流線型的透明圓頂覆蓋,實際上不可能垂釣。
「不過,在低速航行時,側面會打開。」
如此為眾人說明的是這艘遊艇的舵手,同時也是在目的地別墅負責照顧他們起居的萬能管家——黑澤小姐。
她的外表……與其稱為管家,但感覺應該有其他更適合的字詞形容才對。何況她看起來頂多二十五歲。
雖說如此,她給人的感覺不是溫柔慈祥,而是適合形容成精明幹練。在盛夏陽光照耀的海面,即使圓頂會隔絕過度的光線,那種穿著不熱嗎?不,與其說她本人,不如說看的人會熱。
只不過,現在整齊穿在達也身上的衣服,雖然是夏季外套卻依然是長袖上衣,這樣的他或許沒資格想這種事。
遊艇設計成船頭上方是操舵室,操舵室下方是船艙,操舵室天花板延伸出透明的圓頂,船身後半部是甲板。
黑澤確認所有人上船之後立刻進入操舵室,遊艇沒多久就離岸。
◇◇◇
途中沒有遭遇風雨。浪雖然有點大,但是多虧穩定器與吸震系統,所以沒人為暈船所苦。遊艇平安抵達別墅所在的媒島。
這座島嶼的珊瑚礁,在上個世紀後半因為野生化的山羊而面臨絕跡危機。後來以人工方式試圖救回珊瑚礁,但最後沒有成功。在島上建立別墅的民間財團,將疏浚紅土之後的海岸改建為碼頭與沙灘。這就是「學者」批判為「破壞大自然」的原因。
然而,當這裡有人居住的時候,珊瑚礁並沒有遭到破壞,驅逐野生化山羊的也是人類。搞不懂大自然是因為有人類而遭受破壞,還是在沒有人類之後遭受破壞。
達也不禁差點沉入這種諷刺的思緒,但他換了一個想法。他覺得如今為了遊玩而前來使用碼頭與沙灘的自己,不能囂張批評這種事。
從他的獨白就知道,達也等人抵達沒多久就來到海灘。
白色的沙,耀眼的太陽。
不過,海灘比太陽更加耀眼。
「達也同學~不來游泳嗎~?」
「哥哥~很涼很舒服喔~」
艾莉卡與深雪從海岸線傳來呼喚聲。達也在沙灘上架設的陽傘底下,露出了含糊的笑容,對她們揮了揮手。
——話說回來,好耀眼。
這裡所說的耀眼,是在海岸線嬉戲的少女們的泳裝外型。
首先吸引目光的,是身穿花俏原色連身泳裝的艾莉卡。沒有多餘裝飾的簡單設計,更加凸顯出她纖細的好身材。
在旁邊揮手的深雪,是印上大朵花兒的連身泳裝。逐日增加女人味的身材,以泳裝的搶眼圖樣模糊視覺上的焦點,著實強調出飄渺如同精靈般的魅力。
令人意外的是美月。小圓點花紋的兩截式泳裝沒有比基尼那麼火辣,但是胸前的深V剪裁強調出豐滿的胸部,嬌豔得無法從她平常文靜的印像想象。不過,可能是因為肩膀與骨盆太窄而顯得腰部曲線不足,這部分或許得說聲敬請見諒。
穗香同樣是兩截式泳裝,卻是單肩帶款式配上沙龍裙的不對稱風格,展現出成熟的氣息。如果不是光看大小而是看曲線,身材最好的人或許是她。
雫則是和她相反,穿著大幅使用荷葉邊的少女風格連身泳裝。連這種時候都缺乏表情、維持成熟面容的雫穿上這種泳裝,莫名有種錯亂的妖艷魅力。
達也不禁覺得繼續注視不太好,因此移開視線。
距離海灘頗遠的海面,激起盛大的水花。
雷歐與乾比古正在進行(游泳)比賽。
就達也所見,雷歐只是單純開心玩樂,但乾比古則是頗為陷入困境而自暴自棄……這樣的他讓達也莫名有種親近感。
達也將視線投向更遠的水平線,放空內心徜徉在一望無際的穹蒼。
就這樣暫時沉浸於忘我的感覺。
忽然間,達也察覺有人接近到身旁。
達也轉身移動視線一看——他很想稱讚自己這時候沒有發出聲音。
五個人彎腰盯著他的臉看。
平常就算了,但是穿泳裝擺出彎腰姿勢會造成不少問題。
「達也同學,你在想心事?」
雫深深彎下腰,以雙手撐住膝蓋的姿勢從正面窺視他詢問。從這個角度就看得出雫的體型沒有想像中那麼孩子氣。但這種想法不能顯露於話語或態度。當然也不能這麼凝視下去。
「哥哥,難得有機會來海邊,一起去游泳吧?」
「就是說啊。如果只待在陽傘底下,時間都浪費掉了。」
就算這麼說,雫的左邊是深雪、右邊是穗香,而且都以相同姿勢圍著他,現狀沒辦法讓視線逃往兩側。
站在雫身後以天真表情等待達也響應的美月就算了,但美月身旁的艾莉卡正露出壞心眼的微笑,要是這麼扔著她不管實在不妙。雖然達也沒有明確的根據,但依然這麼想。
「也對,就去游泳吧。」
達也起身拍掉腳上與泳褲的沙子,藉此不經意讓視線從五人的艷姿移開,就這樣低著頭,脫下七分袖的防水連帽上衣。
氣氛隨著連帽上衣掉在沙灘上的聲音改變。
達也立刻心想不妙,但已經太遲了。
「達也同學,那個是……」
艾莉卡的聲音透露出無法掩飾的緊張。
達也立刻就明白「那個」的意思。不只是達也,穗香、雫與美月都理解到艾莉卡被什麼東西嚇到而緊張。因為她們的目光也盯著達也身上的「那個」。
連帽上衣底下,隱藏著千錘百煉的鋼鐵軀體。肌肉的粗壯程度本身不值得驚訝。達也的體格還沒有成年人的壯碩。然而,即使殘留著少年氣息,他的腹肌與胸肌都沉重、堅硬而緊實,刻出的紋路如同文藝復興時期的雕像一般。
只不過,皮膚印著和雕刻不同的無謂紋路——許多的傷痕。
最多的是割傷。
刺傷的數量不相上下。
各處都有細微灼傷的痕跡。
沒看到骨折的痕跡,令人感到不可思議。但即使除去這一點,這也不是以正常鍛煉方式就能練出來的軀體。
只進行普通的鍛煉不會變成這樣。
單單只進行嘔心瀝血的訓練,不會成為這種軀體。
必須實際被砍、被刺、被燒,流著血接受近乎拷問……或者是實際接受拷問,才能鍛煉出這樣的軀體。艾莉卡正因為能理解這一點,才不禁吃驚地詢問。
「達也同學……你到底……」
「抱歉,這不是看了會令人舒服的東西吧。」
達也以無關的話語響應這個無法回答的詢問,從艾莉卡身上移開目光,朝著他剛脫下來的連帽上衣伸出手。
不過,他的手並沒能抓到連帽上衣。達也落在沙灘上的上衣,被迅速蹲在他腳邊的深雪給抱在胸前了。
即使是妹妹,達也依然不能朝女性的胸口伸手,左手就這樣不知所措地在半空中徘徊。幸好(?)他不用煩惱這隻手該收回哪裡。因為深雪一起身就靠過來,以右手摟住他的左手。
「哇!」
發出驚呼聲的人是美月。緊貼著達也的深雪,胸部只隔著一層泳裝按在達也手臂。但深雪沒有絲毫害羞的樣子。
「哥哥,不要緊。」
深雪臉頰微微染上紅暈。但是這份嬌羞,並不是來自半裸的挽手。
「我知道。這裡的每一道傷痕,都是哥哥努力想比任何人都強的證據。」
是因為兩人眼神在近距離相互凝視而嬌羞。
「所以,我不認為哥哥的身體不好看。」
深雪這番話,使得達也的表情稍微緩和。緊接著,他的右手臂傳來柔軟的衝擊。
艾莉卡簡短吹了一聲口哨。但是這個聲音蘊藏的不是消遣,是讚許。
達也大致預料得到是誰,但還是轉頭確認這股包覆右手臂的觸感。
正如預料,挽著手臂的是穗香。她像是要和深雪競爭,以雙手抱住達也的右手。穗香的泳裝是和深雪不同的兩截式,所以達也的手直接碰觸到她的柔嫩肌膚。不曉得是否因為這樣,穗香的臉比深雪紅三倍。
「我……我也不在意!」
穗香剛開始結巴,後來一鼓作氣迅速說完。會這樣也是理所當然。如果是和男友就算了,但卻是和並非男友的異性挽手,而且身上穿的是泳裝,這種行為實在過於大膽了。當事人穗香內心沒有動搖才奇怪。
不過說到奇怪,穗香採取的行動本身就很奇怪。
一名十來歲的少女……不,即使是人生經驗更加豐富的女性,也應該難以直視刻劃在達也身上的傷痕。或許是因為數量雖多,但都是些小傷痕,所以不會引人反感,不過一般來說,光是想像造成這些傷痕的原因就會令人恐懼。達也明知如此還在她們面前脫下連帽上衣,這種行動只能形容為冒失。達也抱持苦澀的想法,認為自己似乎被南國天候弄得癡呆了。
那先暫且不提。艾莉卡的反應以少女來說或許也很稀奇,但還在達也可以理解的範圍。至於深雪,達也從不久之前就放棄以「普通標準」衡量深雪對他展現的言行舉止。但是穗香這種行動背後的意圖,達也依然無法解明。這樣簡直像是——
「這樣簡直像是……夾在女友與妹妹之間的構圖。」
「餵,噓!美月,不可以講這種話吧?難得一場好戲就要上演了。」
美月這番話不是風涼話,是率直的感想。達也同樣明白這一點。在「不可以講這種話」這部分,達也完全和艾莉卡有所共鳴。但是後半部分就完全無法同意。
只不過,艾莉卡這番話前半與後半的語氣,都和剛才明顯不同,不再有迴避的感覺。美月的語氣也完全一如往常。
穗香應該有聽到美月這番話,卻依然緊緊挽著他的右手,使得達也實在無法應付(對深雪則是已經不在意)。對這樣的達也,艾莉卡朝他露出有些過意不去的笑容。
「那個……達也同學,我剛才擺出那種奇怪的態度,對不起。」
「沒關係,我不在意。艾莉卡也別在意。」
「就算要我別在意……啊,對了!」
艾莉卡露出像是想到好點子的表情甜美一笑。
「我也讓你看我的身體當賠罪吧。」
艾莉卡說著,將右手拇指伸到泳裝肩帶底下,配上秋波拉起一根手指的高度。
艾莉卡身旁的美月僵住了。
穗香就這麼看著下方不抬頭,深雪就這麼面帶笑容注視達也,達也交互看著挽住自己雙手的少女。
「我們去游泳吧。」
達也就這麼任憑兩名少女挽著手臂走向海岸線。
艾莉卡鼓起臉頰,美月有些困惑地露出恍神的笑容。
雫經過兩人面前追上達也他們,並朝著右側少女的身後頻頻點頭,就像是在對她說「你做得太好了」。
◇◇◇
耀眼湛藍的天空,在達也正前方擴展開來。他背靠平穩的海面(不過整個身體幾乎是已經被淹沒的狀態,只有臉勉強浮上水面),漂浮在若有似無的波浪之間。
達也直到剛才,都和大家玩著從潑水游戲演變成令人想質疑「這是噴射水流?」的水仗(水流當然是以魔法製作,達也一直扮演人肉靶子)。不過即使是達也,一名少年和五名少女嬉戲的場面,終究令他精神上難以承受。如果雷歐與乾比古在現場,他理應不會達到逃走的程度,但他們兩人的游泳比賽似乎變成長泳,完全看不到他們的身影。達也留下「我去遠一點的海面晃晃」背對五人離開時,深雪露出相當不滿的表情,但她還是理解到了哥哥多麼不自在。
女性成員們正在搭小船嬉戲。場所在達也漂浮處附近靠沙灘的位置。不會妨礙達也喘口氣,卻維持在可視範圍之內,這似乎是深雪等少女們的妥協界線。
隱約吹起的微風,將少女們的開心聲音送到達也身旁。她們就只是尖聲歡笑,聽不出什麼具有意義的對話,但是達也不用轉頭觀看,也大致掌握她們是以何種相對位置嬉戲。穗香與雫在船上,深雪與艾莉卡在海裡抓著船緣,美月則是在陽傘底下小憩。
任憑波浪微微搖曳的達也想起一件事。這麼說來,記得穗香應該說過她不太會游泳。她搭乘的東西名義上是船,但是吃水很淺,只比衝浪板好一點,又小又不穩定。她來到離岸這麼遠的海面沒問題嗎?
這種不祥預感大多很靈。可以形容為「言靈」或是「插旗」,各人有不同的稱呼方式。但是不如意的預料化為言語就會成真,這是超越理論經常會發生的事。而且不只適用於說出口的言語,也適用於只在腦中浮現的言語。
微微拂動的夏日空氣忽然被尖叫聲撕裂,達也擔心的翻船意外發生了。他在目視之前就更早「認知」這項情報,就這麼「站在海面」並且「奔向」翻覆的小船。這是極為不方便在他人面前展現的移動方式,不過這樣比游泳快得多。達也跑到翻覆的小船旁邊,解除每跑一步就以閃憶演算連續發動的表面張力增幅魔法「水蜘蛛」。
達也的身體從腳潛入海中,以手勢制止先潛入海中的深雪,從穗香身後摟住她的腰。穗香揮動手腳抵抗,大概是陷入恐慌狀態,但達也不以為意,以雙腳蹬水浮上海面。
海面上,艾莉卡正把雫推到船上。不曉得將翻覆的船恢復原狀的是艾莉卡還是雫。說起來,達也還想知道船翻覆的詳細經過,但他決定之後再追究,先讓穗香坐回船上。
穗香臉部探出水面之後,情緒似乎稍微平復了一些,但依然處於激動狀況。即使沒有胡亂掙扎,卻喊著「等一下!」或是「求求你!」這種莫名其妙的話語堅拒上船。不過,夏季海水溫度雖然高,光是待在水中就會流失體力。何況穗香差點溺水,現在必須讓她在船上休息。因此達也硬是把搖頭抗拒的穗香拉上船。穗香的身體順勢轉半圈,先上船的雫從背後抱住她。穗香的身體因而正對達也,達也至此才總算理解穗香抗拒的原因。
大概原本就是重視時尚的設計,沒有考慮到真正游泳的狀況吧。
穗香的泳裝上半截完全捲起。
達也閉上雙眼,任憑重力牽引沉入水底。
穗香慢半拍發出尖叫,以雙手遮住胸前跪伏在船上。
◇◇◇
「嗚……嗚……嗚嗚……」
「那個……請問……怎麼回事……穗香同學,你還好嗎……?」
穗香癱坐在海灘,正式落淚哭泣。不知道事由的美月慌張向她搭話。另外三人——雫、艾莉卡與深雪,則是愧疚地圍在兩人身旁。
「嗚……所以……嗚……我不是說……嗚……等一下嗎……」
最無地自容的當然是達也。老實說他想逃走,但現在是不容許轉向或撤退的場面。
「沒有啦,那個……畢竟達也同學救了你……」
艾莉卡堪稱定例的幫腔,同樣幾乎是毫無效果。深雪也因為達也是當事人之一,找不到安慰的話語可說。
「穗香,那個……對不起。」
達也並沒有惡意,甚至幾乎沒有責任,但也無法一直裝作若無其事。如此心想的達也低頭道歉,前方的雫把嘴湊到穗香耳際。
『穗香,你明白不是達也同學的錯吧? 』
只有穗香聽得見的細微音量。
『畢竟你當時有足夠時間調整泳裝。 』
即使音量很小,即使內容某部分和事實相反,雫的聲音依然能安撫穗香的情緒。
『雖然和剛開始預定的不一樣……』
只不過,這番話要說是安慰也有點可疑。
『不過這是個好機會。 』
甚至像是暗藏陰謀。
雫再度低語兩三句之後,穗香終於抬起頭。
「達也同學……你真的認為對不起我?」
「我毫無虛假地這麼認為。真的很對不起你。」
穗香朝著再度深深低頭的達也低語。
「那麼……請你今天一天都要聽我的話。」
「啊……?」
出乎預料的這句話,使得達也臉上浮現困惑神情。在這種時候提出這種要求,總覺得不符合穗香的形象。有這種想法的似乎不只是達也,深雪與艾莉卡也露出相同的表情。
「這樣我就原諒你。不行嗎……?」
達也轉頭與深雪相視。
深雪以一副「沒辦法了」的表情苦笑。
「……如果這樣就原諒,那我願意。」
達也知道,即使得聽穗香的話,這名少女也不會提出幾十年前流行的「國王遊戲」那種惡質要求。達也有些猶豫地點頭允諾後,穗香說了句「說定囉!」並以滿臉笑容點頭回應。
◇◇◇
雷歐結束非常漫長(包括距離與時間)的游泳競賽上岸時,露台正在進行午茶會。
桌上擺著冷飲與色彩繽紛的水果。
負責供餐的黑澤穿著圍裙,但底下終究不是剛才那套制服,而是輕薄的迷你連身裙。連身裙是裸露香肩的短裙款式,而且白色圍裙面積比連身裙大,纖細的四肢伸展出來,洋溢著十幾歲的少年難免會看得目不轉睛的魅力。但現在面前並排著四個更加搶眼的泳裝美景。即使在成熟度得退讓一步,卻是兩名容貌超群的美少女,加上兩名容貌在水平以上的美少女。雷歐在這副令人目不暇給的泳裝美景面前,依然能實踐「食慾大於色欲」的原則。因此黑澤釋放的「成熟魅力」對他來說不難應付。
不過,雷歐並不是漠不關心。認知到眼前的泳裝女孩共四位的時候,他發出「咦?」的聲音歪過腦袋。
「達也與……光井怎麼了?」
「他們……在那裡……划船。」
回答的聲音不是來自餐桌,而是來自背後。
全身散發疲憊感還滴著海水的干比古,氣喘吁籲地回答並伸出手指。
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達也與穗香兩人,正以復古的划槳船前往近海。
「……那是什麼狀況?」
「剛才發生了很多事,真的很多。」
雷歐詢問之後,艾莉卡撇過頭如此響應。
她的表情與其說冷淡,更像是半鬧彆扭。被撇頭無視的雷歐與其說心情變差,感到「咦?」的好奇心更為強烈。
旁觀的干比古也露出深感興趣的表情,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就移向海上的兩人。
達也戴著草帽,臉部被帽子造成的陰影遮住,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穗香撐著陽傘背對這裡,更不可能看見她的表情。
即使如此,干比古也感覺到遠離海灘的小船,散發著安詳又喜悅的氣息。
「……感覺他們氣氛挺不錯吧?」
「呃,餵!」
艾莉卡罵不出「笨蛋」兩個字。
她慌張至極的話語,被對面座位傳來的冰涼空氣斬斷。
唰哩唰哩唰哩唰哩……干比古從坐在身旁的少女手邊,聽到了這種像是嚴冬的深夜會傳出來的不祥聲音。
「吉田同學,要不要來顆冰涼的橙子?」
深雪親切搭話,干比古頻頻點頭,從她手中接下冰過頭的橙子。
黑澤抓準時機遞出湯匙。
干比古以機械化的動作,接過吃冰沙用的湯匙。
深雪拿起另一顆水果。此時再度響起「唰哩唰哩唰哩唰哩……」的聲音,眨眼之間完成了一顆維持原形的芒果冰沙。冰冷地註視水果的深雪移開視線,露出親切的微笑,將芒果遞到了斜前方的座位去。
「西城同學也來一顆吧?」
「啊……謝謝……」
即使是雷歐,也頂多只能擠出如此的回應。
深雪再度看向水果山,不過似乎是情緒發洩到膩了,像是感到無趣般移開視線。
「雫,不好意思,我好像有點累,方便讓我回房休息嗎?」
「好啊,別在意。黑澤小姐?」
「是。深雪大小姐,我來帶路。」
深雪跟在黑澤身後,走進別墅消失身影。
畏縮至今的美月鬆一口氣的表情,和雫總是不變的撲克臉,成為良好的對比。
◇◇◇
晚餐是烤肉派對。
八個人和樂融融地圍著烤肉爐,不時在餐桌與烤爐之間來回走動。
可能是休息過後心情也平復了吧,深雪看著穗香勤快地照顧達也的樣子,和艾莉卡與雫快樂地閒聊著。
美月似乎是在午茶會留下了輕微的心靈創傷,在稍微遠離深雪他們的位子,她正在和乾比古客套地交談中。
雷歐的嘴完全用來吃東西,而黑澤幾乎成為雷歐專屬的供餐員。
理所當然地,眾人並沒有明顯分成小團體。穗香偶爾會加入深雪她們的圈子,達也偶爾會和雷歐爭奪食物。
只不過,總覺得——總覺得和平常相比,一股尷尬的空氣在他們之間流動。
◇◇◇
暴風雨前的寧靜。
不曉得會發生什麼事,卻覺得會發生某些事——打破這種氣氛並揭開風波序幕的,是出乎意料的人物。
五名女孩的紙牌遊戲確定是美月敗北後,雫立刻邀深雪:「要不要出去一下?」
「……好的。」
遲疑只有一瞬間。
深雪立刻甜美地微笑點頭。
「……那個,要去散步嗎?那我也……」
「美月不能去,你還有懲罰遊戲。」
美月想要起身跟在深雪身後,但艾莉卡抓住她的上衣阻止了她。
「咦?我沒聽說啊!」
「輸家當然得接受懲罰遊戲。那麼,就是這樣了,兩位外出小心。」
艾莉卡逮住不曉得是否有察言觀色的美月,朝深雪與雫揮手致意,假裝沒察覺她們兩人之間洋溢的緊繃氣息。
感受到莫名緊張氣息的不只是女性成員。雷歐吃完晚餐就早早外出閒晃,應該是在徵兆階段就嗅到這股氣息。至於一邊下將棋一邊偷看女生們互動而不夠專注的干比古……
「將軍,再十步死棋。」
「呃,這麼快?」
則是因為達也無情的宣告而慘叫。
◇◇◇
離開別墅,來到海岸線之後往左走。
雫默默前進,深雪不發一語地跟在後面。
就這麼走到別墅燈光照不到的地方,雫才終於轉過身來。
雫比平常還要面無表情,應該說因為緊張而繃緊臉蛋。
深雪臉上洋溢溫柔的笑容,卻是看不出情感的雕像笑容。
「抱歉,讓你陪我過來。」
「沒關係,你有話要說吧?」
即使深雪如此催促,雫也沒能立刻提出話題。
沖刷沙灘的海潮聲反复十次時,雫終於開口了。
「想請你告訴我。」
「什麼事?」
「深雪對達也同學抱持何種情感?」
雫的詢問不只是直言不諱,而且毫不委婉,也沒有說明如此詢問的意圖或理由,實在是過於直截了當。
「愛情。」
深雪絲毫沒有猶豫或動搖,只簡短回答這一句話。
「……意思是,視為異性對象?」
動搖反而來自雫這邊。但或許是基於天生的個性,她沒有因而慌張。
「不。」
深雪的回答沒有半分迷惘。
甚至從她的表情看得出從容。
「我比任何人都尊敬、深愛哥哥,但這不是基於異性立場。我對哥哥的這份心意,絕對不是戀愛情感。我和哥哥之間不可能有戀愛情感。」
深雪和雫視線相對。
「我自認明白雫為何問這個問題。」
並且嫣然一笑。
「放心,我沒有妨礙穗香的任何意思……不過會吃醋就是了。所以就算要你別擔心,或許也不太可能吧。」
深雪這次輕聲一笑,雫噙淚以對。
「……為什麼?」
「什麼意思?」
「為什麼……你可以像這樣看開?深雪明明這麼喜歡達也同學……」
深雪向雫那裡踏出一步。
雫繃緊身體,卻沒有後退。
深雪就這樣經過雫身旁,停在相互背對的位置。
「……我們兄妹的關係,有過多外在意圖交纏在其中,很難向他人說明。其實我對哥哥的心意沒有這麼單純……但是『我愛他』這三個字果然最為貼切。 」
「……你們不是親兄妹?」
雫轉過身來。
「你問得真深入耶。」
深雪也轉身反問。
「……對不起。」
「不,我並不是在責備你啊。」
深雪搖搖頭,露出天真爛漫的笑容。
「有個願意如此拼命的朋友……真好。」
「我……也把深雪當成朋友。」
「我知道,所以你才會在意吧?希望避免朋友傷害彼此。」
深雪投以溫柔的眼神,使得雫害羞低頭。
「回到剛才的話題……我和哥哥是親兄妹。至少紀錄上是如此。DNA檢查也未曾出現否定血緣關係的結果。」
「可是……」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雫支吾其詞,深雪以通情達理的表情點頭。
「我對哥哥的情感超越兄妹關係,我自己也這麼認為。」
雫困惑不語。
「我……其實在三年前死了。」
「啊?」
但是聽到這句表白,雫還是無法壓抑住聲音。
「應該說『原本應該死了』才對吧?但我當時確實感受到自己的生命逐漸消失,所以形容成『其實死了』也肯定沒錯。」
語畢,深雪臉上露出的微笑過於虛幻,令雫覺得「其實死了」這句話相當逼真,背脊因而竄出一陣寒意。
「我現在能像這樣位於這裡,都是多虧了哥哥。我能哭、能笑、能像這樣和雫說話,全都是多虧了哥哥。我的生命是哥哥所賜,所以我的一切都屬於哥哥。」
「這是……」
什麼意思?無法說出口的這個問題,沒有答案。
「我對哥哥的這份心意,不是戀愛情感。」
從深雪口中說出的答案,是對於雫「視為異性對象?」的第二個問題的響應。抱持確信做出的相同答复。
「所謂的戀愛,是向對方有所要求的情感吧?」
深雪反過來如此詢問。
「要求對方屬於我,這就是戀愛吧?」
但雫沒能回答。她認為基於知識的回答,不適合用在這裡。
「但我對哥哥毫無所求。因為我已經從哥哥那裡得到我自己了。」
而且雫大略明白,深雪並非為了得到答案而詢問。
「我再也不會向哥哥有所要求,甚至不會要求哥哥接受我的心意。能夠形容這份心意的話語……果然只有『我愛他』這三個字吧。」
「……我認輸。」
對於深雪的表白,雫只能舉白旗投降。
「深雪真的很了不起。」
「但我也覺得自己有所偏差就是了。」
雫只是不斷搖頭,深雪則是調皮地使了一個眼神。
◇◇◇
雫她們離開後,穗香立刻去照鏡子。離開房間時所說的「去洗手間」是藉口。
穗香一邊照鏡子,一邊回想雫說的那番話。晚餐過後,雫悄悄告訴穗香:「我會帶深雪外出,穗香去邀達也同學吧。」
穗香立刻就明白個中含意。用不著商量,雫早就看透穗香的心意。白天的翻船意外,其實是雫想撮合穗香與達也的「蓄意犯行」。穗香預先告知不擅長游泳,讓達也前來相救,再以道謝為名義進行各方面的攻勢,這就是雫的計劃。考慮到達也可能來不及搭救,雫也有準備補救方案。
丟臉的那一幕完全是意外,卻也因而能在後來獨占達也,穗香對此感到心虛又高興。
如今,雫為她完成了示愛的準備。穗香稍微遲疑之後,以不起眼的程度塗上薄薄一層淡色唇膏。整理頭髮、檢查服裝儀容,說聲「好!」為自己加油打氣。接著她回到客廳,按照計劃邀達也前往深雪不在的地方。
穗香沒有察覺到,自己的腳正微微顫抖。
◇◇◇
穗香不時偷看走在身旁的達也,思索幾時要提出話題。
至今都依照她所想像的狀況進行。當穗香邀約「要不要去外面走走」時,達也二話不說就答應,反而令她不知所措。
剛開始過於順利,令她有種自己被局勢牽著走的感覺。
達也不發一語。
離開別墅,來到海岸線之後往右走,達也配合穗香的速度走在靠海的一邊,像是保護穗香不受波浪襲擊。
穗香感覺達也大致知道她的意圖,卻迴避提及這部分。
沒有主動出擊將會不了了之,這種危機意識推了穗香一把。
「達也同學。」
反复欲言又止的穗香終於擠出聲音,達也停下腳步轉過身來。
這裡已經看不到別墅的燈光。
在夜幕另一頭的交談聲也被波浪聲蓋過,沒能傳到這裡。
只有潮汐聲填滿夜色的星空之下,穗香和達也正面相對。
但穗香無法說下去。即使達也以目光催促,穗香也只是移開視線低下頭。
「那個……」
間隔片刻之後抬頭,想開口時目光相對,於是便以緊張的表情再度低頭——這樣的動作反復了好幾次。
「嗯,什麼事?」
達也使用比平常柔和的語氣與話語,引導她繼續說下去。
或許是他的聲音,比起話語更令穗香鼓起了勇氣吧。
「那個……就是……我……喜歡達也同學!」
穗香猶豫不決到最後擠出的這句話,或許傳到了夜幕的另一頭。
但穗香沒有餘力想到這種事。
對現在的她而言,整個世界只以她和達也兩人打造而成。
「——達也同學覺得我怎麼樣?」
無法和達也目光相對的穗香緊閉雙眼,卻遲遲沒聽到回應。
「……造成……你的困擾了嗎?」
穗香戰戰兢兢地睜開雙眼,戰戰兢兢地哽咽詢問。達也對此笑著搖了搖頭。
「沒有困擾。我也想過或許遲早會聽你這麼說,但我是今天白天才察覺。」
和達也目光相對的穗香,覺得他有一對憂傷的眼神。
穗香緊緊握拳,承受著即將湧上心頭的悲傷。
然而達也的響應出乎預料,不在穗香樂觀的預料之內,也不在悲觀的預料之內。
「……穗香,我是一個精神有缺陷的人。」
「……啊?」
「我小時候遭遇魔法意外……精神上的部分機能因而消失了。」
穗香臉上瞬間失去血色,蒼白到在夜晚的黑暗之中也看得出來。
她睜大眼睛,緩緩舉起雙手搗嘴,輕聲說:「怎麼會……」
「當時,我大概也喪失了名為戀愛的情感。並不是被封鎖,所以也無法釋放出來,並不是損毀,所以也無法治療(修復)。消失的事物無法取回。」
達也說得如同置身事外。
「我不懂戀愛這種情感。能喜歡他人卻無法愛人,只是姑且擁有這方面的知識。我試著診斷自己的內心,才明白了自己欠缺這個部分。」
穗香只是搗著嘴,沒有說「騙人」或「無法置信」。也說不出其他的話語,正如字面所述處於語塞狀態。穗香沒有主動編織話語,只有達也的表白滲入耳朵,進入她的意識。
「這種說法或許很卑鄙吧,我也喜歡穗香。不過卻是和其他朋友同樣喜歡。即使穗香再怎麼努力對我好,我肯定也無法將你視為特別的女性。這一定會令你難受——受到傷害。」
達也說到這裡,露出洋溢著無力感的笑容。
「所以,我無法響應穗香的心意。」
達也至此閉口。
穗香也不發一語。
只有反復來回的浪濤聲,充斥於夜晚的黑暗。
波浪逐漸接近。
終於即將打到兩人腳邊。
經過這段時間之後,穗香抬起頭來。
「請不要生氣喔。我一直認為達也同學喜歡深雪。不是對妹妹,是對異性的喜歡。」
「……那是誤會。」
「嗯,似乎如此。畢竟達也同學很聰明……如果要說謊,應該會說更可信的謊言才是。我沒聽說過哪種魔法能消除一部分的精神機能,但也因此更加能夠相信。不過既然這樣,達也同學也不會和我以外的女生交往吧?」
莫名突然的演變令達也不知所措,但他還是點頭回應:「嗯,是這樣沒錯……」
「……既然這樣,那就好。」
「?」
「達也同學今後也一直不會有女友吧?既然這樣,我即使就這麼一直喜歡達也同學,也不算是第三者,對吧?」
「這……或許如此吧。」
「那就沒問題了。我決定今後也繼續喜歡達也同學!但只到我喜歡上別人為止!」
這是開朗並附帶變心預告的宣言。
「……真拿你沒轍。」
穗香刻意補充「到喜歡上別人為止」的意圖,達也可沒有遲鈍到聽不出來。
◇◇◇
隔天,太陽也從早上就持續強烈表達自我。
氣溫從早晨就超過三十度。
原本就已經令人冒汗,籠罩暑氣的沙灘上——
不斷上演火熱的對決。
「哥哥,請轉過去。我幫您擦防曬油。」
「達也同學,要不要喝果汁?」
像是這樣。
「雫說要藉我們水上摩托車。可以請哥哥載我嗎?」
「在稍微出海的地方,好像有個潛水景點耶。」
像是這樣,散發著令外人煩悶的熱氣。
「看來深雪昨天相當壓抑……」
「穗香同學莫名有種非常看開的感覺……艾莉卡與美月對此頗為無言以對。
垂下掛著有些困惑的表情。
「該怎麼說,真辛苦啊。」
雷歐充滿同情地如此感慨說道。
「……吉田同學,怎麼了?」
「咦,不,沒事。」
干比古則是——慢著,為了他本人的名譽,還是別說出來比較好。
總之,朋友們心中懷著各自想法投以視線的前方,有著依序處理深雪與穗香的要求,而且不時嘆氣的達也。
讓深雪坐在水上摩托車後座,載著她在海面奔馳(後來也載了穗香)。
得知穗香其實還算是會游泳——昨天是基於另一種意義而恐慌——因此和她一起搭乘馬達船前往潛水景點(深雪也同行)。
彼此相互擦防曬油(補足流失的部分),嘴裡接連被塞入各種海鮮,感受到鵝被灌食製造鵝肝的心情(也就是俗稱的「張嘴餵食」)。
被這種比小笠原氣團還要火熱的高氣壓(好氣壓?)包夾,在幾乎要令人灼傷的熱風中被拖著到處跑的達也……
總覺得看起來比昨天,甚至比平常都來得放鬆又快樂。
第五卷 暑假篇 優等生的校外課程
暑假進入後半,第一高中校內處於冷清狀態。
夏季重大活動——九校戰結束之後,各運動社團進入自主練習模式。再過一個星期,各社團就會再度熱鬧展開活動迎接新學期,不過現在連社團活動都處於暑假狀態。
但也不是完全沒人,還是有少數學生前來進行自主練習。尤其對於一年級來說,某些有學長姐在場就很難輪到自己使用的訓練設施,可以藉這個機會盡量利用。
在這座封閉空間戰鬥練習場,也看得見許多一年級社員的身影。
◇◇◇
穿梭在不規則設置的大型方柱之間奔馳。
視野受限的室內,即使沒有牆壁依然等同於迷宮。各處刻意關閉的照明,以及散落在腳邊的棄置對象,引發可能跌倒的恐怖情緒。
然而,即使如此依然不能減速。現在正在進行的是計時賽。就算是自主訓練,也不能留下淒慘的紀錄。
林立的柱子隔出Y字形的叉路。
瞬間判斷——選擇往右。前方設置了自動槍架。
幾乎只基於反射動作,以右手所握的CAD「槍口」對準,扣下扳機。
發動設定為競賽用的加重魔法。
重力傳感器成為開關,讓自動槍架停止運作。
背上慢半拍流下冷汗,但是無暇在意。為了挽回剛才反射性停下腳步損失的時間,必須提升闖關速度。因此他穿過靜止的自動槍架旁邊,沿著左方柱子轉彎修改路線。
這一瞬間——
——側邊遭受黏稠的衝擊。
——宣告出局的警鈴聲響起。
◇◇◇
森崎在恢復照明的賽道上,板著臉俯視自己的身體。紅色的漆彈,緊貼在戰R射擊社練習用隊服的右側腹。
已經乾燥的橡膠彈,並不是不能直接用手剝,但要清除乾淨就必須使用準備室的移除劑。森崎快步走向出口,以免妨礙到下一名使用者。
粗魯開門的聲音,使得正在保養操彈射擊專用發射器的女學生,睜大眼睛轉過身來(操彈射擊是不使用火藥或壓縮空氣,只以魔法發射子彈,射擊直徑二•五四公分〔一吋〕小型標靶的魔法競賽。操彈射擊專用發射器是步槍外型,槍身改為從四個方向夾入子彈固定的四條滑軌,並且安裝於內藏CAD的台座)。
「……森崎,你好粗魯。」
這名女學生——一年C班的瀧川和實停止保養髮射器,朝森崎投以關心的聲音。
「瀧川……你是操射社(操彈射擊社)的社員吧。在這裡做什麼?」
「唔哇,居然是這種問候。」
然而正如瀧川所說,森崎的回應是「這種問候」,令人感覺很差。
「我來討一些內藏CAD的零件,而且確實得到你們社長的許可。所以我認為沒道理被你問『在這裡做什麼』這種話。」
「哼……連庫存管理都做不到?」
「真抱歉啊。話說在前面,彼此通融分享多餘的零件,是各射擊社團的傳統。森崎都只用自己的CAD才不知道罷了。」
獲准隨時在校內攜帶CAD的學生會幹部或風紀委員暫且不提,「普通社員」必須把各社團安裝Local Positioning System限制使用區域的備用CAD調校為自用。入學就立刻加入風紀委員會的森崎,在社團活動時也一直使用自己的CAD,沒機會知道社團CAD的保養狀況。
平常聽到會啞口無言的反駁,森崎這次卻是哼笑置之,轉身背對著瀧川。無視於她「感覺好差」這句話,從牆邊置物櫃取出噴霧罐朝側腹噴。沾在側腹的漆彈從邊緣剝落,成為一整塊掉到地上。地面散落著好幾塊同樣的紅色固體。
「森崎……你這次是第幾次?是不是有點太勉強了?今天到此為止比較好喔。」
「……你是在擔心我?」
「當然會擔心啊。」
森崎擦拭著從額頭不斷滴落的汗水,以挖苦的語氣回問。瀧川正經地點頭回應。
「我要再三強調,這可不是對你有意思、暗戀你,或是噁心的玩笑話。我只是沒辦法默默坐視熟人可能在我面前昏倒。」
「——這我知道。」
森崎滿不在乎地扔下這句話而轉過身去。瀧川繼續說:
「既然這樣的話,你今天就到此為止吧。繼續練習也只是會無謂地耗損精神,連自我滿足都稱不上。」
森崎狠狠瞪過來的視線,瀧川沒有移開目光而直接承受。
「——知道了啦。」
先移開目光的是森崎。
他不再說話,進入男更衣室而消失了身影。
「我能夠理解這種著急的心情,不過……不,我應該無法理解吧。畢竟森崎和『他』一樣,都是男生。」
瀧川目送他的背影,獨自低語。
◇◇◇
森崎脫下隊服,穿上汗衫與製服長褲。就在他要套上夏季制服上衣時,左胸口袋的刺繡徽章映入了眼簾。
——四個月前,這枚徽章讓他引以為傲。
——最近卻經常感受到無從宣洩的煩躁。
真相不明的煩躁感,至今依然侵蝕著森崎的心。不對,或許形容成「放著不去查明真相」會比較正確。
森崎沒穿上製服上衣,單手拎在肩上走出更衣室。
瞇細雙眼,仰望普照大地的強烈陽光。
不用瀧川提醒,森崎也自覺到內心在著急。
但要是她沒把話講這麼明,森崎現在應該依然把時間浪費在沒有效果的自主訓練。這件事森崎也已經理解。
森崎心想,下次見面得請她吃根棒冰。
被判定為一般必須花一個多月治療的九校戰傷勢,如今也多虧魔法治療而完全康復。但是住院一星期而遲鈍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原狀。至少森崎自己感覺是如此。
而且……
——自己的魔法技能,別說是受到大型舞台的歷練而有所提升,和暑假之前相比,反而好像還退步了——
這份質疑棲息於他的內心。
森崎心裡明白這樣不好,卻無法壓抑著急的心情。
(畢竟沒有老師……)
一科生擁有「特權」接受教官的個別指導,但要是教官沒來學校也無從受教。不只是森崎,參加九校戰的選手們,通常不會在暑假期間接受輔導,只能在下週之後預約接受指導。
如果只是自己學習理論,只要到圖書館就做得到,但森崎現在想磨練實作技術。他不會奢求累積實戰經驗,總之想讓魔法技術更加進步,這種想法依附在森崎的內心。
◇◇◇
說到森崎家,就令人想到「迅發」的技術。
在百家之中,森崎家是沒有「數字」的分流家系,魔法力本身也被評為平凡的程度,但是說到特定領域的實務能力,他們以這項特殊技術,得到了相當高的評價。比起「含數家系」主流家係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麼,「迅發」是什麼樣的技術?
其實這個名稱沒有任何拐彎抹角的含義。 「迅發」就是「迅速發動」。如何使用CAD儘早發動魔法——即是為此而創的技術。稍微說詳細一點,就是從還沒架起CAD的狀態,迅速讓CAD運作、迅速完成啟動處理,希望在對方魔法發動之前就以魔法癱瘓對方的技術。
威力是第二順位。
難度不在考慮範圍。
即使魔法本身威力低,只要能比對方先攻擊,就能癱瘓對方。
CAD實用化之後,魔法發動速度隨之增加。這種技術是基於這樣的構想進一步徹底追求速度,本質是開發、改良各種高效率的CAD操作技法。
既然追求速度,著力點就偏向於特化型,而不是泛用型。特化型以手槍造型為主流,所以首先誕生的技術,是迅速拔出手槍造型CAD射擊的動作。
「迅發」的英文名稱「Quick draw」由此而來。
這項起始技術,帶來當初未曾想到的副產物。
從沒有拿著CAD,也就是「兩手空空」的狀態,比襲擊者更快發動魔法擊退對方。這種技術非常適合必須隱藏武器的日式隨員。
美式的特工型隨員,甚至會刻意亮出武器嚇阻襲擊者。但日式隨員被要求藏起隨身武器,以免造成護衛對像或相關人士的壓力。
森崎家基於這項技術的特性,經常接受護衛的委託。主要客戶是無法隨時接受軍警護衛的民間資本家階級。即使至今的主業依然是研究現代魔法,但是當成副業經營的隨員派遣保全公司,反而在社會上較具知名度。
森崎主流家系(意思是沒有其他男丁)的獨生子森崎駿,也從兩年前開始協助隨員業務。身為少年的他較不容易受到警戒。他活用這項優勢,並非擔任主力隨員保護委託對象,而是擔任後援,從後方觀察四周、阻止他人襲擊。
之前在業務吃緊時,總是會無視於他是否方便而找他幫忙家業(原本是副業),但最近完全沒找他出任務。現在的森崎不想進行得不到進步實感的練習,而是想爭取能感受己身存在意義的實踐(實戰)機會。但今天也沒有分派工作給他。
脫下制服扔掉的森崎,和鏡子裡顯露煩躁態度的少年相視。
這張臉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
瀧川的忠告在腦中甦醒。
森崎有所自覺,自己的精神處於相當不妙的狀態。
需要在他人話語還留在心中時轉換心情——他對自己這麼說,硬是壓下著急的情緒,放開運動服換上輕便的外出服。
◇◇◇
即使是午後心血來潮的外出,打開通訊簿也立刻找得到四五個可以相約的對象。
但森崎選擇獨自上街閒逛。
他在前開背心內側的隱藏槍套藏入小型CAD,隨身的零散小東西放進單肩背包,搭乘電車前往市中心。
選擇前往有明完全是隨興所至。並不是基於特別目的,也不是因為森崎喜歡這裡。真要說的話,應該是修想在一個不會太吵又頗為熱鬧的場所閒晃吧。
公園很多的這個地區,並非只屬於年輕人。但在非假日的白天,最顯眼的果然是處於求學年齡、正在放暑假的少年少女。他們大多打扮成和季節相符,以清涼程度相互較量的穿著。
這讓森崎感到新奇。
在學校,即使是暑假,學生們的穿著也遵守校規。
男學生的上衣是長袖,女學生在裙子底下加穿內搭褲。原則上不分男女當然都要穿外衣。運動服是長袖長褲,女學生的泳裝也是包覆到頸部的競賽用泳裝。
不過在這裡,挖背背心或無肩帶小可愛都不稀奇。赤腳穿涼鞋是理所當然,只遮住必要最底限面積的迷你裙或熱褲也沒有突兀感。
森崎自己也是穿著印花短袖上衣,並且解開兩顆釦子的輕便打扮。
但他加穿一件用來隱藏CAD的前開式背心。
這是最令人感覺突兀的地方。
來往的年輕人們並未攜帶CAD。森崎從剛才就完全沒看到身穿暗袋外套或背心的少年,或是戴著寬手鐲的少女。
從剛才就沒看見任何魔法師。
魔法師屬於絕對少數派,森崎就像是事到如今才體認到這個客觀事實。
而且忽然覺得「喉嚨很乾」。
(……因為從早上就流不少汗……)
他認定這是口渴。
不遠處有個咖啡廳的露台。
森崎毫不思索,如同抗拒思索與質疑,走向剛好看見的咖啡廳。
不太大的店內沒有空位。
不得已,森崎只好坐在僅有陽傘遮陽的露台座位。戶外冷氣設備如今並不稀奇,但這間店沒有安裝。包括小木屋風格的外觀以及白木桌椅,店長或許崇尚大自然風格。
應該有一部分的人,會把這種風格的咖啡廳視為「時尚」。市場確實有這種需求。但也要視季節而定。證據就是露台座位只有零星的客人。
森崎佔據角落座位,單手拿著冰咖啡,心不在焉眺望路上的年輕人。
感覺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少年少女最多。
而且一半是情侶,另外一半超過九成是結伴同行,和他一樣的獨行俠不到一成的一半(不過以心情來說,比起獨行俠更像單兵)。
逐漸被疏離感侵蝕的森崎繼續觀察人類,忽然間,一名女孩映入他的眼簾。
和他一樣是獨自一人。不,既然是女性就罕見數倍。
高領無袖上衣、及膝百褶裙和赤腳涼鞋的穿著,是稱不上花俏或樸素的中庸風格。
但她的容貌無法形容為「平凡」。
十人中有八人,如果是男性就有九人會評定她是「美少女」或「美女」。
綁成一條辮子從左肩垂到前方的頭髮,解開的話是及腰的長度。眼角微微上揚的大眼睛,以及毫無累贅的柔韌動作,令人聯想到大型貓科動物。而且不是虎或獅子,而是豹。
臉蛋明顯是東方氣息,膚色卻白得如同白種人。與其說是豹,感覺或許更像是雪豹(不過實際上,雪豹的毛色比起白色更偏灰色)。
年紀看起來比森崎大兩三歲。
她的容貌確實搶眼,但是在「搶眼」這一點,有許多少女的外型比她更花俏。森崎注意到她是因為外表,盯著她看的原因卻是外在以外的要素。
(她是……魔法師吧?)
她沒有戴著最普及的手鐲造型CAD。
看她提著包包,或許隨身帶著手機造型的CAD,不過沒開機就無法從外部確認。
外表沒有任何要素能斷定她是魔法師,但森崎直覺認為這名女性是魔法界的人。
她沒有察覺森崎的視線,或者是察覺卻不在意,從森崎所坐的咖啡廳前面經過。
森崎以目光追著她的背影,並且察覺有別的視線同樣在追踪她。
不是企圖搭訕。
幫忙家業——擔任護衛後援工作習得的「直覺」響起警報聲。
某些視線隱藏著更加惡質的「惡意」纏著她。
森崎以桌上的終端機結賬,裝作若無其事地起身離席。
森崎跟踪這名女孩,並不是基於深刻的考慮。森崎的資歷沒有深到會有「職業病」的程度,但這三個字是最接近的形容方式。若要提出比較露骨的指摘,她是美(少)女的事實,也對森崎的行動造成影響。
這名少女(或許比這個稱呼成熟點)不曉得要辦什麼事,離開公園區域走向倉庫街。
維持距離慎重跟在後方的森崎,察覺行人逐漸變少。即使這個方向和公園或遊樂設施不同,行人減少的速度也快到無法以偶然解釋。
森崎認為某種不自然——正如字面所述「不屬於自然」的力量正在作用。
森崎不熟悉古式魔法,但他認為道術或陰陽術領域,應該能以某種技術對潛意識產生作用,讓人們無法接近特定場所。
換句話說,這是魔法師幹的好事。自從森崎注意到這名少女,她就沒有使用魔法的徵兆。因此森崎判斷是她以外的某人使用魔法驅離外人。
那麼,驅離外人耳目的動機為何?
總不會是想示愛卻不好意思。不可能是這種理由。
可能是綁架、搶劫,或是——性侵。
森崎判斷終究不可能會在光天化日之下暗殺,但總之肯定不是好事。
下一個問題在於對方到底有多少人。魔法範圍擴展到這麼廣,不會只有一兩個人。既然不曉得對方的實力,正面較勁是一種愚昧的做法。那麼就得等待對方採取行動,在同一時間從側面奇襲,暫時癱瘓「敵人」之後趁隙帶她離開。
——森崎決定採取這個方針。
然而事態急轉直下,超乎森崎的預料。
森崎認為這些歹徒——他自己斷定這些人是歹徒——會等到少女進入四下無人的倉庫區,才展開行動。
即使行人再少,大馬路依然有街道監視器。所以森崎確定少女走向(第二代)彩虹大橋時,認為歹徒落得事與願違的下場。
但在路上完全沒有車輛與行人的瞬間,至今纏著少女的視線成為人影包圍了她。
「你……你們到底是誰?」
少女朝著默默接近的男性們大喊。
她的反應堪稱剛強。即使是男生,要是處於這種狀況,被不知名的恐懼嚇得縮起身體無法自由出聲,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但從少女並未察覺周圍沒有其他人影這點來看,她也受到了歹徒魔法的影響。
森崎確認少女沒陷入恐慌——若她處於恐慌狀態,就非得更改計劃——在行道樹後面架起CAD。從暗處偷襲不屬於森崎家的擅長招式,但是客觀來說,在護衛業務總是負責後援的森崎,比起「迅發」更擅長「側擊」。
歹徒一共有六個人。
必須一鼓作氣解決,以免危害到少女的安全。
森崎的太陽穴滑下冷汗。
呼吸不知何時變得又淺又急促。森崎硬是調整呼吸,從行道樹後面衝出去。
在沖向少女的途中,扣下扳機兩次。
看到對方將手伸進懷裡時往前撲,在半空中再扣扳機。
在路面翻身時再扣一次,起身途中再扣一次。
基於「隨員」這份工作的性質(即使是副業依然算工作),森崎家開發出能一擊癱瘓對手,卻不會留下嚴重傷害的魔法。
朝後方加速,再朝前方加速抵消力道,瞬間切換的兩工序加速魔法,撼動了五名男性的內臟——尤其是腦部,使他們接連癱軟倒地。
然而森崎瞄準第六人時,心臟強烈跳動。
視線前方是消音器——是槍口。
不是CAD。
是真槍——自動手槍。
森崎預估可能遭受魔法反擊,卻沒料到會出現真槍。
對方使用魔法清場,因此他認定對方會以魔法攻擊。
他預先準備好防禦魔法的措施,卻沒準備防禦子彈。
來不及使用魔法阻止子彈或是驅動自己。
森崎朝雙腳使力,試著逃離射線。
然而他對肌肉下令跳躍之前,安裝消音器之後特有的輕微槍聲已經響起。
槍口沒對準森崎。
少女從側邊抓住了對方握槍的手。
森崎扣下了CAD的扳機。
第六人癱軟倒地,少女則像是被拖著一起坐在路面。
「站得起來嗎?」
森崎跑到少女面前,不等響應就握住她的手。
「最好早點離開這裡。總之往車站方向走吧。這些傢伙似乎也不希望見光。」
少女果然個性剛強。明明剛遭受襲擊,卻沒有哭泣或變得歇斯底里。點頭響應森崎之後,就抓著他的手起身。
「往這裡。」
「謝謝。」
森崎就這麼牽著少女跑向車站。
穿著高跟涼鞋應該沒辦法隨心所欲奔跑,但少女並不是被森崎拉著跑,而是並肩前進(森崎當然也有放慢速度)。
她沒有放手。
小手的柔軟觸感,激發森崎心中(俗稱的)騎士道精神。
◇◇◇
抵達車站之後,森崎提議離開有明,但少女搖頭回應。
「我和別人約在這裡見面。」
「那就傳電子郵件講一聲……」
「基於某些隱情,我沒辦法主動聯絡對方。」
少女揚起視線,露出有些困惑的笑容。
這張蠱惑人心的笑臉,使得森崎壓抑不住內心的動搖。
「真的感謝你救了我。」
少女假裝沒發現他臉紅。
森崎欣賞她這種不同於同學的貼心。
男性對年輕美女抱持的義務感——之類的情感——在森崎心中更加高漲。
所以少女接下來這番話違反他的期待,令他難以接受。
「不過,到這裡就可以了。改天……改天我想找個方式回禮。要是你方便的話,可以告訴我聯絡方式嗎?」
此時少女露出「糟糕」的表情。森崎以為發生狀況而繃緊身體,卻在下一瞬間看見少女露出害羞的笑容,使得另一種緊張穿梭全身。
「啊,抱歉。我是鈴•理查生。就讀加州的大學,現在正在旅行。叫我鈴就好。」
「我是森崎駿。」
森崎感謝自己報出姓名響應的聲音沒有高八度,但他也不知道是在對誰感謝。
「用不著回禮。畢竟你剛才也在危急時救了我。不提這個……」
森崎以使命感為動力,切換意識甩掉浮躁的心情(話雖這麼說,不過這份使命感本身,講好聽一點是來自浪漫的動機)。在敵方保有人數優勢的狀況,在遇襲地點附近逗留是下策。原本不該像這樣悠閒交談。
「我不認為事情那樣就會結束。對於遇襲的理由,你心裡有底嗎?」
既然無法做出「逃走」這個最佳選擇,森崎就想蒐集情報擬定迎擊計劃。例如敵方的身分、己方大約多久會到。避免干涉隱私也是隨員須知之一,但若是護衛必要情報就另當別論。
「對不起,不便透露。」
而且,即使無法得到充足情報,也不構成無法完成護衛任務的理由。
「這樣啊……我明白了。我不會過問鈴小姐的隱情。相對的,可以讓我擔任鈴小姐的護衛,直到迎接你的人抵達嗎?」
森崎的要求使得鈴睜大眼睛。
「……為什麼?」
「這個國家有句俗話說:『十年修得同船渡』。」
「這種俗話我也聽過。」
鈴的語氣聽起來不太高興。
「這樣啊,抱歉……」
森崎尷尬地道歉。但他也不能只是畏縮。
「我偶然目擊鈴小姐差點被綁架的現場,這肯定是一種緣分。」
其實森崎也不知道為何要堅持到這種程度。鈴的意思很清楚。即使沒有明確出言拒絕,卻不希望森崎繼續和她有所瓜葛——不想波及到森崎,這一點顯而易見。即使如此,森崎也不想在這時候打退堂鼓。
到頭來,所謂的「綁架」是森崎的主觀認定。或許鈴是離家出走的千金小姐,那群男性是被家長委託要來帶她回家。假設真的是「綁架」,說不定鈴牽涉到重大犯罪,剛才那群人則是敵對組織。那群人也可能是來把逃走的組織成員帶回去。但是無論如何,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沒有鳴槍示警就直接對人開槍的傢伙絕非善類。森崎做出這樣的判斷——或者應該說擅自斷定。
「……你剛才就明白這樣很危險吧?你不像是無法區分現實與遊戲的人。」
鈴有些傻眼的眼神,也不足以熄滅森崎的熱忱。對方是惡徒,覬覦的對像是沒有武器的嬌弱女性。那麼,森崎該站在哪一邊就顯而易見——至少在他心中是如此。
「鈴小姐比我危險。這個國家的警察很優秀,這不是謊言也沒有誇大,但犯罪率並不是零。尤其是處理魔法犯罪的魔法師警官,處於慢性缺乏的狀態。」
「這種事每個國家都一樣。」
鈴露出惡作劇的笑容消遣,但森崎沒被迷惑。
「所以我認為鈴小姐需要隨員。」
「……你要成為我的隨員?」
森崎以正經八百的表情,點頭響應她調侃般的詢問。
「別看我這樣,我有兩年的隨員資歷。」
「……你應該是高中生吧?」
「我是魔法大學附設高中一年級學生。不過家裡經營隨員派遣業。」
「噢……你姓森崎,所以是那個森崎家的人吧?」
至今沒有認真聽森崎說話,有一半當成耳邊風的鈴,終於像是認同般點頭響應。同時,這也意味著鈴所處的社會階級很熟悉隨員這項職業。
「但我手頭沒錢啊。」
「我不是在談工作,我只是不想視而不見罷了。」
「真紳士。」
鈴輕聲一笑,森崎難為情地移開目光。
「——我明白了。既然你這麼擔心,那就拜託你囉。」
「——請交給我。」
鈴一改剛才的表情筆直凝視森崎,於是他深感光榮地點頭回應。
「那麼事不宜遲,我現在就有個要求,可以嗎?」
「什麼要求?」
隨員不是管家,但為了順利進行護衛任務,和護衛對象建立良好關係也很重要。只要不是過度強人所難,而且不會影響到護衛任務,就必須答應護衛對象的要求。這是不分東西方——「東側」或許不同——隨員的基本守則。森崎不曉得到底會接到什麼樣的要求,抱持輕微的緊張感等待。鈴嫣然一笑之後這麼說:
「直接叫我鈴。要是下次再叫我『鈴小姐』,那就立刻說再見喔。」
◇◇◇
「……所以鈴不是魔法師?」
「嗯,我不曉得駿為什麼這樣誤會……」
鈴露出困惑的笑容。相較於努力想卸下心防交談,語氣卻依然生硬的森崎,鈴已經毫不拘束以「駿」稱呼森崎,完全把他當朋友。
是年長者的從容嗎?
森崎如此心想,偷看鈴的臉。
他覺得鈴是美女。
一般來說,一個人的容貌在遠眺時會加成,不過以她的狀況,即使是近看也一樣——不,近看反而更有魅力。這應該是因為她表情豐富,完全不會露出相同的面容——森崎從貧乏的經驗得出這種答案。
「啊,不過,說不定是因為這個?」
鈴說著,從胸口拉出項鍊給森崎看。
釦子解開的上衣胸口,柔軟的隆起若隱若現。看到這一幕的森崎心跳加速,增加的血流理應也反應在臉色,但鈴一副完全沒發現的樣子。
「那是?」
「魔法道具。」
「啊?」
「魔法道具。戴在身上就不會受人注目。這是之前基於各種原因導致擄人案件橫行的時期製造,為了避免被壞人盯上的護身符……是真品喔。」
現代魔法是基於古式魔法的研究系統化而成。稱為魔法道具的物品之中,真的能發揮魔法效果的「真品」並不少,森崎知道這方面的知識。
然而,只能算是飾品的贗品,在市面流通的數量是真品的幾十倍,同時也是事實。森崎這種專攻現代魔法的年輕魔法師,對於「魔法道具」這種東西,總是抱持可疑的印象。
但現在,森崎沒有質疑鈴的這番話。
她的笑容趕走森崎心中提高警覺的猜忌想法。
浮現在森崎腦中的是另一個疑問。
「不是魔法師,卻帶著魔法道具?」
森崎以正經的表情詢問,鈴隨即露出有些慌張的表情。
「唔……嗯,這是朋友送我用來『趕走跟踪狂』的東西。」
「跟踪狂啊……你以前也遇過這種事?」
「呃……嗯,算是吧。」
「難道剛才那些傢伙也……不,我說過不問這件事,抱歉。」
鈴看到森崎安分地不再過問,暗自鬆了口氣。
「……不過,這東西似乎對那些傢伙不管用。」
森崎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剛才的襲擊者。
他正經八百的個性救了鈴。
「……對駿也不管用。魔法師果然比較特別?」
這個問題的角度,和森崎營造的對話方向不同。
如果是一如往常的他,應該會挺胸點頭響應這個問題。
他認為自己很特別。魔法師的身分令他引以為傲,而且他自負在同年代之中是特別優秀的魔法師。即使九校戰以事與願違的結果收場,但要是對方沒有卑鄙犯規,用不著找那個只會耍小手段的奇術師協助,應該也能得到那種程度的成績。
但是不知為何,現在的森崎無法點頭響應鈴這番話。
「……我覺得沒有差太多,畢竟魔法是人類的技能。鈴的魔法道具,是讓人們能使用魔法力量的物品。基於這個意義,和魔法師的術式沒有兩樣。」
「嗯……這麼說來也對。魔法師也和我們一樣是人類。」
鈴沒有察覺,這番話是把「魔法師」與「非魔法師」認知為不同人種才會說的意見。
幸好森崎也沒察覺這一點。
森崎堅持主張要避開人少的地方,最後他們決定在鈴等待的人主動聯絡前,在車站前面的餐廳消磨時間。開口說話的都是鈴,森崎幾乎只有附和,但兩人都沒有感到無聊。
正如森崎的判斷,後來就沒有看到可疑人影。但他在偶然的機會感覺到,四周籠罩著某種從遠方窺視這裡的氣息。
此時鈴的表情忽然因為緊張而緊繃。她在以視線詢問的森崎面前取出情報終端裝置。看來是收到約見對象的電子郵件了。
不過,等待的對像傳來通知時,鈴不是放心而是緊張,這應該怎麼解釋才對?森崎對此感到相當地納悶。
難道說,約見的對象正是鈴的「敵人」嗎?森崎很希望鈴至少能在這方面對他進行說明——或該說是坦白。
「彩虹大橋正下方。」
鈴維持僵硬的表情這麼說。
「會派船到那裡接我。」
「……走吧。」
對方所說的彩虹大橋正下方,應該是橋墩旁邊設置的廣場。那裡從非假日就是遊客絡繹不絕的地方。森崎催促鈴起身,並且朝桌面終端裝置伸出手。
然而鈴以些微差距,先把卡片放在終端裝置上頭了。
「明明是高中生,居然想幫年長女性買單,你也太•囂•張•囉。」
鈴以食指戳森崎額頭,使他臉頰泛紅。
鈴原本緊繃的臉,浮現從容的笑容。
走大馬路過去較快,但森崎刻意選擇蜿蜒的公園步道。他認為剛才那種讓行人與車輛無法接近的術式,若是在人們大多駐足的公園裡,效果應該比人們大多在行走的大馬路來得差。
並沒有意識到想延長和鈴共度的時間。
至少表面上的意識沒有這麼想。
森崎也請她把那條項鍊收進包包。依現況,分散他人注意力的術式會造成反效果。
這在邏輯上是正確的思考。然而——很遺憾,也招致出乎預料的麻煩事。
現在,森崎與鈴面前有一道人牆。
所有人都是和鈴年紀相近的少年。
人牆緊密得像是連職業足球選手的自由球也擋得下來。
不過很可惜,包括服裝或長相等各種層面,距離運動員的爽朗氣息還差得遠。說穿了,他們看來不務正業。
即使有細部差異,大致上都是類似的打扮。裸身穿上亮皮背心,在雙手手腕與手肘上下套著金屬環,是場中最多人使用的外型搭配。
令人聯想到蜥蜴鱗片的背心,表面材質是大約三年前引發「小眾」流行的類金屬皮層。和以往的防彈防刃纖維相比,這種合成樹脂誇稱在防護與吸震功能有著飛躍性的提升。但因為透氣度太差,別說是在夏季戶外,即使在冬季開暖氣的室內也會令人汗流浹背,是一種缺陷品。將前方拉鍊完全打開的少年佔多數,看來即使是無袖背心依然會熱。而且這樣當然完全無法抵抗來自正面的突刺或槍擊,換句話說只是華而不實的時尚造型。
手腕上的金屬套環,是運用EMS——肌肉電流刺激裝置的肌力增幅器。使用EMS的訓練機器,是從一九六〇年代就存在的早期科技,不過在現代,已經以回饋電流刺激肌電流的方式,成功提升肌肉收縮速度。這種套環原本是用來復健的醫療器材,卻因為能夠輕鬆強化拳頭威力,在不成材的街頭格鬥家之間相當盛行。
其中有好幾名少年戴著貼合雙眼的AR護目鏡。固定護目鏡的金屬帶貼滿影像感應裝置,看來應該加裝了光學偵蒐程序。這種應用程序會在物體接近到指定距離之內時,以附帶箭頭的訊息通知,但不是外行人能用得順手的東西。所以應該也是當成時尚造型。
這種重視外型的武鬥派(?)風格,是自稱「戰士聯盟」的無賴少年集團的特徵。在停下腳步的兩人面前,這群少年就只是不停奸笑著。
不發一語。
森崎摟著鈴的肩膀,要沿著原路往回走。
好幾個人吹起下流的口哨。
人牆以出乎預料有條不紊的動作,化為包圍兩人的圓形柵欄。
「——我們有急事,請讓我們過去。」
「哎呀,別講這種話,和我們一起玩吧。」
「是啊是啊,比起那個小少爺,我們知道更多好玩的事喔。」
鈴試圖和平解決,但少年們隨著礙耳的肉麻聲音,將圍困兩人的圈子縮小。
「我們真的有急事——」
「沒有用,這些傢伙打從一開始就不想听我們說話。」
森崎制止了依然試著說服的鈴。
「喔~喔~真敢說啊。」
「但我們確實不想聊天就是了。」
周圍響起低俗的笑聲。
「小少爺,這樣就能長話短說囉。」
「幫她帶路的工作就交給我們,你可以走了。應該說快滾!」
大概是這個集團的領袖吧,剛才位於人牆後方——如今位於兩人正前方——的少年,語氣一下子從和善改為恐嚇。他比森崎高一個頭,身上的T卹像是從肩頭扯斷了袖子,而袖口展現出來的雙臂上,粗壯的肌肉緩緩起伏。從手背延伸到手肘與肩膀的幾何學銀色圖樣,和肌力增幅器一樣是用來增加肌肉收縮速度的東西(不過效果令人質疑)。結實的腰與粗壯的大腿,很明顯不是外行人的體格。
森崎面對他形容為凶惡也不為過的眼神,浮現淺淺的嘲笑。
「有什麼好笑的……」
「沒事,恕我失禮。」
少年壓低音調更加咄咄逼人。森崎則是依然掛著嘲笑表情,只有遣詞用字變得客氣。
「如果是澀谷或池袋就算了,沒想到會在有明遇到各位這種瀕臨絕種的生物。」
「……你這傢伙真風趣啊。」
「虛張聲勢一輪之後,應該滿意了吧?我們真的有急事,可以讓路嗎?」
「……看來你想吃點苦頭。」
少年將重心移到趾尖,森崎見狀也稍微將右肩往後收。
前開的背心微微晃動。
「崇哥,這傢伙是魔法師!」
大概是這個動作,使得從隱藏槍套探頭的CAD握柄見光了吧。森崎右手邊的少年大聲地發出了警告。
圍著兩人的少年們稍微後退。除了一個例外,他們全都膽怯了起來。
「怕什麼怕!」
唯一的例外——叫作「崇」的領袖少年激勵同伴。
「我知道喔,魔法師。」
他扭曲嘴角,裝模作樣地俯視森崎。看他不像虛張聲勢,或許可以稱讚一聲了不起。
「你們的魔法被當成和手槍同級吧?對赤手空拳的人使用魔法,會被抓去關吧?」
森崎默默回看少年。
少年盛氣凌人地繼續說下去。
「不能使用魔法的魔法師,充其量只是個木頭人罷了。這種破綻百出的虛張聲勢會管用?呀哈哈哈!」
少年發出愚蠢的笑聲,森崎以殘酷無情的笑容仰望他。
「瀕臨絕種的傢伙,要試試看嗎?」
「……你說什麼?」
「我是說,你要不要試試看我們魔法師,是不是不使用魔法就只是個木頭人。這個虛有其表的傢伙。」
「哈……餵,你們別出手啊。」
自稱「戰士聯盟」的瀕臨絕種生物領導者,像是五官拼圖的扭曲臉孔恢復為普通表情(但還是很醜),舉拳開腳壓低重心,側身擺出架式。
森崎見狀也收起原本瞧不起對方的冷笑,讓背包從肩膀上滑落,雙手舉到臉前面微微握拳,輕輕原地跳步。
「木頭人,我就陪你玩玩吧。」
「虛有其表的傢伙,我奉陪。不過,你有種就碰她一根寒毛試試看。我會讓你們所有人後悔誕生在這個世界上。」
「明明是個小少爺,嘴巴講得真有……鬥志啊!」
這句話成為開戰宣告。
如同鞭子的上段踢襲擊森崎臉部。
將鈴保護在身後的森崎,不能後退閃躲。
他低頭從迴旋踢下方鑽過。
「崇」踢向上空的腳犀利往回拉,朝著森崎頭頂降下。
與其說是勾踢,更像是戰斧踢。
森崎朝著他的踢腿起身,驚險躲開這一踢。
對方的臉色變了。
腳著地的同時,他反手打出類似閃擊拳的一拳。
森崎以單手化解。
前踢、中段正拳、下段踢、中段踢、後掃腿、迴旋肘擊……迅速的連續招式,顯示這名少年絕對不是只會耍嘴皮子。招式並非有樣學樣而已。依照個中跡象,他恐怕接受過全套空手道系統的專門指導。
但他的招式悉數被森崎閃躲或化解。
「崇」顯露焦慮情緒。
他試圖一招決勝負,朝森崎下巴使出大動作的長距離勾拳。
森崎沒放過這個空檔。
向前踏步,以左刺拳打向「崇」的臉。
不,這拳的威力,是順擊的左直拳。
若是拳頭沒鍛煉過,這拳的力道可能會傷到自己的手,但森崎絲毫不在意,朝著失守的對方施展洗煉的右掌打。
「崇」搖搖晃晃,一屁股坐在地上。
身體比自己小一圈的少年兩招就打倒他,令他神情愕然。
年長的少年以「無法置信」的表情仰望,森崎朝他投以嘲笑。
「好慢,太慢了。這種速度就算在街頭打架管用,對我們實戰魔法師也不管用。」
對方少年大概聽不懂森崎這番宣告的意思。
完全依賴「魔法」這種作弊能力的魔法師,身體能力居然比接受格鬥技訓練的他還要好,這名少年無法把這種事當成現實接受。
系統魔法,四大系統八大種類之一——加速魔法。
這種魔法不只是能對目標物進行加速或減速,也可以用來加速自己。
使用自我加速魔法的魔法倒,平常就體驗著知覺極限的速度。這是無法使用魔法的人不可能體驗的速度。
真要說的話,職業賽車手在賽道感受的速度,他們在學校、在學校外的練習場、在比賽與實戰隨時感受著。
業餘格鬥家「有點快」的招式,在他們加速的意識之中只是慢動作。
森崎撿起背包,牽起鈴的手。
他不想繼續應付這個拒絕接受現實的「瀕臨絕種生物」。
何況即使沒有浪費太多時間,也確實算是繞了遠路。
然而——森崎的手被鈴甩掉。
森崎愕然凝視的眼前,是鈴對己身行動感到驚訝的表情。
意識停擺,手腳凍結。
少年們看到森崎愣著不動,並不是朝他動手,而是朝鈴伸出手。
抓住她的手,將她整個人拉過去,以刀子抵住她的臉——他們應該是預定這麼做吧。然而這種狗急跳牆的行動,在他們將鈴拉過去的這個階段便受挫了。
早已植入潛意識的行動模式,超越冰凍的意識化為反射行為,驅動森崎的身體。
森崎以行雲流水的動作,從懷裡拔出CAD。
「槍口」瞄準的時候,CAD的待命模式已經解除。
森崎發動魔法,連零點幾秒的猶豫都沒有。
少年們腦部被撼動,接連癱倒在路面。
有人摔到脆弱部位而流血,但森崎的「反射動作」沒有停止。
森崎恢復意識時,站在現場的只有他自己與她。
還有另外一人。
剛才一屁股坐著到現在,免於被剝奪意識的少年。
少年大概是站不起來,就這麼坐著後退。
森崎以沒有情感——尚未完全恢復情感的眼神看向少年。
「可可……可惡的怪物!別過來!別過來啊!」
少年維持癱坐的姿勢,把手伸入口袋,摸到什麼就拿出來丟。
森崎看到未打開的折疊刀飛往完全無關的方向時,再度朝鈴伸出手。
鈴這次——回握了他的手。
◇◇◇
兩人就這麼牽著手,默默跑到指定會面的搭船地點。
中途沒有遇到阻礙。成為公園的水邊廣場有許多情侶。他們朝著氣氛不尋常的兩人看一眼,就立刻漠不關心地移開目光。
鈴站在搭乘遊覽船的小小棧橋碼頭看向近海。兩人相繫的手自然而然分開。
「……駿。」
經過漫長沉默之後,鈴輕聲呼喚森崎。
「鈴,什麼事?」
鈴看著海面沒有回頭。
「魔法師……喜歡戰鬥嗎?」
鈴沒看著森崎的臉,沒讓森崎看見她的臉,如此詢問。
「鈴?」
「魔法師……喜歡爭鬥嗎?喜歡傷害對方嗎?喜歡危險的事情嗎?喜歡展現凡人所沒有的特殊能力嗎?」
鈴的聲音有些高八度,森崎感覺像是被她責備。
「……你在生氣?」
「我沒生氣!只是火大!」
所以代表她在生氣吧?森崎在意識一隅如此思考,卻沒有平靜到足以如此吐槽。
轉向他的鈴,眼眶盈滿淚水。
「……並不會因為是魔法師就喜歡爭鬥。至少我不喜歡傷害別人。」
鈴的表情以及幾乎奪眶而出的淚水,令森崎感到強大壓力。
「那你為什麼要挑釁他?」
「因為那不是能溝通的對象!」
但森崎也有自己的主張。他不認為自己的行動有錯。或許不是最好的方法,但森崎自認應當有把那個場面處理得很好。
「既然這樣,逃走不就好了!用不著打倒所有人,只要用魔法逃走不就好了!如果不願意這麼做也可以求救。我不認為當時只能選擇戰鬥。」
「這……」
森崎說不出話來,他也十分明白鈴這番話有道理。
可是——
「或許當時確實可以逃走。但這樣的話,那些傢伙可能會找更多同伴過來。不曉得剛才那些人何時還會前來找碴。我們不應該背負無謂的風險,必須在能打垮敵人時就先動手。」
——即使如此,他也無法讓步。
「為什麼滿腦子只有爭鬥!為什麼不是朋友就是敵人!」
「魔法師不是超人!沒辦法像連續劇那樣,凡事都以理想的方法解決!」
這是教導森崎隨員入行基礎,年齡最相近的叔叔對他的教誨。
魔法師不是超人。
魔法沒有讓凡事隨心所欲的力量。
所以,扣下扳機時不要猶豫。
要冷靜區別敵我。
森崎家的術式,森崎駿這個人,實力沒有強大到允許敵方先發攻擊也能保護護衛對象。沒有十師族那種壓倒性的實力——
「——我無法向敵人手下留情,我沒有那麼了不起。」
「駿……」
鈴看到森崎咬緊牙關、想不開的表情,眼神的激動情緒消失了。
她以恢復柔和的表情牽起森崎的手。
「鈴……」
森崎任憑鈴握著一隻手,沒有和她目光相對而徑自低語。
「你也覺得……魔法師是怪物嗎?認為魔法師是使用超越人智力量的怪物嗎?認為魔法師就像是機械降神(Deus ex machina)一樣,可以如意實現任何願望嗎……? 」
「駿……」
「魔法師……也是人。」
「駿……你害怕戰鬥?」
「……害怕。無論是槍械、小刀、拳頭、魔法……都一樣害怕。」
「那你為什麼要戰鬥?明明還是高中生,為什麼要從事隨員這種危險工作?」
「因為……我擁有為此而生的力量……」
「駿,我不認為因為是魔法師,因為擁有魔法之力,就非得要做危險的事情。既然害怕,別做不就好了……?因為魔法師也是人吧?」
森崎的臉上明顯出現動搖神色。
一絲恐懼與一絲希望,交織在困惑之中。
鈴以守護般的笑容,注視這樣的森崎。
在情侶眾多的這個地方,兩人的行動並不特別顯眼。
但以結果來說,兩人過於專注交談了。
察覺異狀的是鈴。
「駿……是不是怪怪的?」
「鈴?」
「感覺從剛才就沒人看我們……」
如果這句話出自森崎的同學,他只會以「自我意識過剩」來解釋(除了少數例外)。但如果出自鈴這樣的美少女就另當別論。
「鈴,你沒使用那條項鍊吧?」
「啊?嗯……所以怪怪的。明明沒使用那個,卻有種使用時的感覺……」
「鈴,抱歉。」
「呀啊!」
森崎忽然把鈴抱到懷裡。
同時迅速掃視四周。
即使做出(以他的主觀)如此大膽的舉動,也沒有任何人注意他們。
看都不看一眼。
森崎放開了鈴,搜尋魔法氣息。
雖然無法確認,但似乎有一股含糊的氣息完全包覆著他們。
「什麼?怎麼回事?」
「安靜!」
森崎放下背包,從裡面取出寬手鐲戴在左手腕。
再從背包裡取出空槍套,掛在右腰口袋。
這是他放棄「低調不顯眼」的應戰態勢。
如同在等這個時機,各處紛紛出現全身漆黑、戴著墨鏡的男性,半包圍森崎與鈴。簡直是MIB都市傳說成真的光景。
森崎緊咬牙關。
他明明早已知道對方會使用精神干涉系的術式才對。
(……晚點再後悔!)
森崎如此激勵自己。
一名黑衣男性走到兩人面前。
以墨鏡隱藏的視線不是投向鈴,而是森崎。
「……我們是情報管理局的人。」
男性隨著這句話取出一個黑皮卡套。
並且打開給森崎看。
裡面確實印著內閣府情報管理局標誌,是顏色與圖樣會隨著角度變化的特殊印刷。森崎知道這種圖樣變化具備催眠效果,因此確認是真品就立刻移開目光。
男性嘴角微微浮現笑容,將證件收回懷裡。
「我們會負責護衛理查生小姐。接下來要執行公務,請迴避。」
森崎差點就點頭回應,卻察覺鈴在後方緊抓著他的背心。
「鈴,你要跟他們走?」
鈴用力搖頭響應森崎的詢問。
森崎轉回視線,注視黑衣男性的眼睛——正確來說是墨鏡。
「恕我拒絕。」
他清楚告知。
「我說過這是公務……」
「是護衛任務吧?既然這樣,你們理當不能違反當事人意願強制執行才是。還是說各位有逮捕令?但『內情』應該沒有逮捕權就是了。」
黑衣男性露出像是「逼不得已」的笑容,轉頭看向旁邊。
這是暗號。
男性們的袖口露出槍口。
森崎以左手摟住鈴的腰,以右手操作手鐲並且躍向水面。
鈴放聲尖叫。
壓縮空氣的發射聲與短針撕裂空氣的聲音,被她的叫聲蓋過。
麻醉槍的針從縱身而躍的兩人上方穿過。
森崎在空中發動移動魔法。
在接近海面時停止落下,跳到旁邊的碼頭。
森崎在著地同時讓鈴蹲下,自己也放低身體,將手鐲切換為待命狀態。
下一瞬間,他從懷裡拔出手槍造型CAD。
被包圍時,已確認敵方人數是八人。
其中有兩名魔法師。
從腦中抹除對方的身分。
充滿意識的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保護自己身後的少女。
「逃走」這個選項沒有浮上心頭。
對戰鬥的恐懼已經消失。
也不害怕被畏懼的眼神注視。
為了保護而打倒敵人。
這是浮現在他意識裡的唯一選項。
森崎首先為了癱瘓魔法師的行動,接連扣了兩次扳機。
接著傳來一個低沉的呻吟聲。
確認戰果。一人倒地,一人擋下。
森崎看見敵方魔法師以手指操作CAD。
看見麻醉槍的槍口指向這裡。
森崎以彷彿變魔術一般的速度,將手槍造型的CAD收回腰間槍套,解除手鐲造型泛用CAD的待命狀態。
感覺到對方的加速系魔法,開始對他的身體產生作用。
但森崎無視於這個魔法。
他呼叫的啟動式是領域作用型的移動系魔法。
森崎以「靜止」魔法接住壓縮空氣發射出來的針。
橫向加速魔法襲擊森崎的身體。
他雙腳離地,落向水面。
鈴探出上半身呼喚森崎。
黑衣人集團朝她蜂擁而至。
「槍身」探出水面。
森崎握著外型完全仿造手槍的CAD的右手,比吸取氧氣的鼻子先行上浮,瞄准人在後方佇足的魔法師。
魔法發動。
「敵方」魔法師被森崎出其不意的魔法奪走意識。
接著,森崎再度將手握的特化型CAD切換為待命模式,啟動泛用型CAD的功能。沉入水中操作數字鍵,發動加速系魔法。
森崎以連海豚都自嘆不如,不,連海豚也做不到的跳躍,讓身體跳出水面。
手腕右上左下地交叉,以這個動作將特化型瞄準敵人,同時關閉泛用型的電源。森崎將想子注入特化型CAD ,在空中扣扳機六次。
森崎沒能完全消弭墜落的力道,導致一著地就在柏油路面滾動。
隨著他身體落地,黑衣男性們也接連倒下。
◇◇◇
「駿,駿!你還好嗎?」
鈴跪在仰躺倒地的森崎旁邊,拼命地呼喚著他。
「我還好。」
森崎張開眼睛點頭。他維持這個姿勢暫時調整呼吸,然後坐起上半身。
「好痛!」
然而,他在起身途中單腳跪地。
「駿?」
「我沒事……只是稍微扭到腳。」
他這麼說的時候,額頭也冒出冷汗。
鈴環視四周求救。阻斷他人注意力的精神干涉魔法已經失效。許多觀光客以及約會中的情侶遠遠看著他們兩人。
就只是遠遠以不舒服的目光看著。
他們的視線集中在森崎的左手。
象徵現代魔法師的手鐲造型CAD。
鈴知道眾人正竊竊私語。
沒有任何人接近。
森崎放棄起身,盤腿而坐。
「鈴,約見的船還沒來?」
「咦?啊……我想應該是那艘。」
「這樣啊……」
小型遊艇正朝這裡接近。是吃水不深的河海兩用快艇。
「對不起,都是因為我……」
森崎朝著垂下頭的鈴說了聲「沒關係」。
「不提這個,幸好鈴平安無事。能夠遵守承諾讓我鬆了口氣。」
聽起來不是逞強,是打從心底滿足的聲音。
「為什麼……?」
「為什麼呢……」
森崎以不成回答的回答,響應鈴不成詢問的詢問。
「或許正如鈴所說吧。」
不過,即使話語不足,森崎也大致明白鈴想問什麼。
「我們的魔法是為了戰爭所開發的道具……我們魔法師把這種東西組裝在內心,或許真的是喜歡戰鬥、是用來戰鬥的道具也說不定。」
森崎的獨白如同連自己都捨棄,聽到這番話的鈴雙眼浮現淚水。
「對不起,駿,對不起……」
淚水立刻奪眶而出,鈴低著頭哽咽反復道歉。
「鈴?你為什麼要道歉?你為什麼要哭……?」
森崎困惑地詢問鈴流淚與道歉的理由,但內心毫不慌張,冷靜得連他自己都驚訝。
「對不起。我說得那麼過分,對不起……」
「鈴?」
森崎不知所措。
他不曉得該說什麼。
也不曉得該做什麼。
很遺憾,至今沒人教他這種時候該怎麼做。
「不要說自己是道具。駿剛才不顧危險地保護我。比起看到他人困擾只會在遠處袖手旁觀的那些人,駿更像人類。」
森崎將鈴斷斷續續哽咽訴說的話語,在腦中連結起來——
——使得他的內心充滿榮耀。
「我……好丟臉。我剛才也和那些人一樣,在內心某處覺得魔法師很噁心,是和自己不同的生物。所以……駿……對不起……」
「真的不用在意。」
森崎這番話中的堅定語氣,比起字面意義更激勵鈴,使她抬起頭。
「能幫到鈴我就很滿足了。今天對我來說,是非常有意義的一天。」
如同森崎完全不知道鈴的隱情,鈴也無從得知森崎內心的煩惱。
森崎在微微納悶的鈴面前,展露愉快的微笑。
「鈴,船到了。」
森崎這句話使得鈴轉過身去。
如他所說,小型遊艇已經靠岸。兩名西裝男性朝鈴深深鞠躬致意。
「鈴,請過去吧。我再這樣坐一下就沒事。」
「咦,可是……」
「請過去吧。他們可能會再度來襲。」
「……我知道了。駿,真的很謝謝你。」
沒有離別之吻。
要說完全不期待是騙人的,但是沒有這種如意的進展比較好。這段充實的「現實」將不會受損。森崎並非逞強,而是真的如此認為。
唯一的遺憾,就是他只能坐著目送。
鈴在船上揮手,森崎就這麼盤腿坐著揮手回應。
這樣實在不像樣,但是森崎認為,這樣或許也比較像自己的風格。
◇◇◇
「美鈴大人,您沒事真是太好了。」
「嗯,因為那名少年救了我。」
在離岸的遊艇上,鈴以判若兩人般的冰冷表情,對前來迎接的男性所說的另一個名字做出回應,並且點頭示意。
此時,一名滿頭銀髮的老紳士現身。
「美鈴大人……居然在這種時期獨自來到這個國家,請認清您的立場。」
「這是在指使我?」
「不,屬下不敢。」
老人朝鈴恭敬行禮。
老紳士的舉止無懈可擊,態度卻有些虛偽。
「不過,這個國家的政府似乎要和我們鬥爭到底。本次他們冒犯美鈴小姐,屬下認為需要進行相對的報復。」
「我不准。」
揚起視線觀察的老人如此建議,但是鈴斷然否決。
「沒錯,日本政府這次的做法極為粗暴又無禮。但我從那名少年那裡,得到足以彌補還有剩的濃厚情誼。既然你們要把完全不會使用魔法的我拱為你們的領導者,我就禁止你們對這個國家出手。如果你們不服,就讓我回到加州。」
「不,一切遵照美鈴大人的吩咐。」
森崎沒有被內情逮捕。
他們應該也不是合法採取行動。昏迷的黑衣男性們在森崎面前被同事帶走。前來帶走同事的內情幹員,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鈴究竟是什麼人,又為何被政府機關盯上,沒人告訴森崎真相。
鈴的真正姓名是「孫美鈴」。是香港國際犯罪集團「無頭龍」首領「理查德•孫」的養女——首領最寵愛的情婦之女——也是倖存餘黨拱出來的新領導者,但森崎終究沒有機會得知。
第五卷 暑假篇 Emiliain Wonderland
西元二〇九五年八月下旬,某個晴朗的夏日。
身穿許多口袋的軍用風格外套加上迷你裙,光澤如同紅寶石般鮮豔的頭髮任憑微風吹拂的少女,在遊樂園入口等待朋友抵達。
她的姓名是明智英美。另一個名字是艾米莉雅•格爾迪。
是國立魔法大學附設第一高中的一年級學生。
暑假所剩不多,她預定今天要和平常不同社團所以沒什麼機會一起出遊的同學,在這座遊樂園痛快玩一整天。
(是不是有點太早到了呢……)
距離會合時間還有三十分鐘。如果是和異性約會就算了,只是和同性朋友遊玩,這時間或許確實太早了。她平常相約並不會這麼早來(她還沒有和異性交往的經驗,所以假設對方是異性的狀況也毫無意義)。
她之所以這麼早來,是因為今天早上忽然打來的國際電話。
◇◇◇
拉線到房間裡的視訊電話響起,將英美拖出夢鄉。
數字時鐘顯示早上五點。
心想真是擾人清夢的她看向訊息窗口,來電的是英國的外婆。她外婆是英格蘭現代魔法名門——格爾迪家現任當家的姨母,在格爾迪家的權威僅次於當家,位居第二把交椅。
英美瞬間清醒。
就算不是如此,英美的父母都是不到既定起床時間,即使卡車撞進家裡也不會醒來的豪傑。所以清晨的電話或訪客,都由不使用安眠導入機的她來應付,這是明智家的不成文規定。
「……外婆,好久沒聯絡了。」
英美沒有道早安。
「我還沒整理服裝儀容,恕我只以聲音和您交談。」
『艾米莉雅,早安。 』
英美聽到這聲問候,心想外婆姑且也認知到時差問題。
在夏令時間的這個季節,日本和英國時差八小時。那邊現在是晚間九點。外婆應該也是考慮到時差,所以等到這個時間才打電話過來……不過老實說,英美希望外婆能多等一小時。
『那邊天氣似乎很熱,有沒有弄壞身體?畢竟你身體不算是很健康。 』
既然知道我身體不夠好,就請讓我多睡一下——英美懇切地這麼想。
但她當然不能說出口。
「外婆,請放心。這幾天的熱浪稍微緩和了。」
這並非客套話,也不是避免老年人擔心的安慰話語。實際上,上個星期的酷暑很誇張,但這星期好很多了。
夏天大概也差不多要結束了吧。
『是嗎?艾米莉雅,不可以勉強自己喔。 』
「好的,謝謝外婆關心。」
英美繼續遵照禮儀響應,內心卻感到納悶。外婆打電話來到底有什麼事?
『其實我也為了避暑,決定從下週開始到瑞士的山莊等待秋天來臨。艾米莉雅,希望你也到山莊這裡來。 』
「……要我去瑞士?」
外婆開口的時機,就像是看透英美內心的疑惑,使得英美好不容易才回應這句話。
『是的,艾米莉雅。我久違地想和你好好聊一聊。 』
「我也非常希望外婆教導我各方面的事情,可是……」
但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再一個多星期,第二學期就要開始。
英美想以此解釋並且鄭重回絕,但外婆也沒有這麼輕易認同。
『如果是關於學校的事情,瑞士也有優秀的魔法學院。當成留學半年左右就行吧?你那邊的學校由我來說。 』
外婆甚至提到魔法大學校長和她是老朋友,使得英美慌了。
確實,外婆即使和日本魔法界的頂尖階級有交情,也不是值得訝異的事。
在嚴格管制魔法師長期出國的現代,魔法科高中生難以實現出國留學的夢想——至少英美沒聽過——但如果是外婆,或許可以強行通關。
這樣下去,她將會無視於己身意願,被迫出國留學。
英美訴之以理動之以情,好不容易贏得外婆讓步,暫時保留這個計劃。但是掛斷電話之後,與其說是鬆一口氣,英美更有種不可思議……不,應該是事有蹊蹺的感覺。
英美是住在外國的外孫女,至今幾乎沒受到外婆的干涉。去英格蘭玩的時候,外婆講究禮法但很疼她,除此之外完全不過問她的生活——至今都是如此。
難道有什麼原因,使得外婆臨時要接她過去共同居住?
但英美完全想不到任何原因,內心反复思索到沒辦法睡回籠覺,結果她閒到發慌,比預定時間提早出門了。
◇◇◇
「艾咪!」
聽到有人呼喚,英美轉頭一看,贊助本日行程的少女對她揮手。
「櫻!」
英美揮手響應,少女隨即快步趕來。
身穿哥德蘿莉風格(只是「風格」)連身裙的少女,叫作櫻小路紅葉。她的名字「紅葉」的念法,不是楓葉的「momiji」,是「akaha」。兩人以同學身分邂逅的那天,發生了這樣的事情:
英美:「你的名字要怎麼寫?」
紅葉:「紅色的葉子,寫作『紅葉』念作『akaha』。」
英美:「哇~櫻花和紅葉在一起耶。感覺這個名字好華美。」
紅葉:「不過兩種都注定虛幻地凋零就是了。」
英美:「啊哈,恬靜寂寥之美。」
紅葉:「你看起來似乎和恬靜寂寥無緣,非常繽紛又華麗。」
兩人進行這段對話之後,相互發出裝傻的笑聲,並且因而成為好友。所謂的緣分真是相當奇妙的東西。
「櫻,你和昴一起來?」
「嘿嘿嘿……」
英美的詢問沒有深刻的意圖,但紅葉露出喜形於色的笑容。
咦,難道她有那種癖好?英美在內心的評分錶加上這條批註,紅葉當然不知情。
不過英美看到她身旁的同行者,就重新認為「或許能稍微理解」。
對方乍看之下,是身穿夏季西裝的英俊少年。只有下緣鏡框的無度數眼鏡,更加凸顯出如同少年般的印象。
事實上,她卻是中性氣息的同年級少女。
英美和里美昴因為共同參加九校戰而熟識,是比較新結交的朋友。但現在已是能讓「昴,為了避免被搭訕,陪我一起去吧?」「大小姐,我很樂意陪同」這種交涉成立,彼此毫無隔閡的好交情——而且在進行這段對話時,兩人一定會配上暗藏玄機而不是輕鬆愉快的笑容。
「艾咪,怎麼了?」
英美開始對紅葉的癖好胡思亂想,昴因而疑惑地看著她的臉。容貌端正的(只有外表像是) 英俊少年近距離注視自己,使得英美有點心跳加速,但她堅持不讓想法展露於言表,冷漠地搖頭說聲「沒事」。
「是嗎?」
英美被昴的咧嘴笑容壞了心情,很想用力踩她一腳。但是做出這種舉動,可能會被捲入更加丟臉的狀況,所以英美全力裝作沒發現。
「太好了,既然這樣就進去吧。」
客觀來看,英美「裝作沒發現」的樣子沒有演得很好,但昴如此說完就轉過身去。熟知何時該退讓,也是她的魅力之一。不過「魅力」兩個字前面還要加上一句「對女生而言」。昴本人肯定也不願意如此。
英美難免質疑「太好了」與「既然這樣」是什麼意思,但她對於「不要拖拖拉拉浪費時間」的方針沒有異議。
「也對,好久沒來游樂園了。」
英美愉快地這麼說。
「主題樂園。」
但紅葉不知為何,以不高興的聲音打斷。
「主題樂園。『仙境樂園』不是遊樂園,是主題樂園。」
不愧是足以得到招待券的熟客,紅葉對於這座遊樂園……不,對這座主題樂園似乎有著不少個人的堅持。
「抱歉抱歉,嗯,『仙境樂園』是主題樂園!」
老實說,英美覺得無論是遊樂園還是主題樂園怎樣都好,但是正因為這種事不重要,所以完全不需要為此造成摩擦。英美立刻將「遊樂園」改口為「主題樂園」。只是語氣與態度難免會變得有點隨便,這種輕浮的感覺似乎令紅葉不太高興。她就這麼冷冷地半瞇眼看著英美,不過英美與昴已經並肩走向入口,因此她連忙追上她們。
如此嬉鬧的三人不用排隊,是從貴賓入口進入「不可思議的仙境」而迷失其中。
◇◇◇
「仙境樂園」是以魔法為主題的遊樂園。
不曉得是否因為如此,整座樂園內部的圍籬或遊樂設施,設置得如同一座迷宮。而且各遊樂設施也是某種機關房。遊客一旦進場,即使不玩所有遊樂設施也很難走出去。基於這樣的園區構造,使得遊客的「進場」或「入圜」更適合形容為「迷失其中」。
如今,一名少女真的在這裡迷路了。
「真是的!Local Positioning System就算了,連GPS都不能用是怎樣!」
玩完三種遊樂設施時,英美不知為何和兩人失散,如今正朝著行動終端裝置抱怨。
『那也是這裡的賣點,所以沒辦法吧? 』
她發洩情緒的對像是昴。
「就算這樣,連坐標訊號都妨礙,這樣太過火了啦!」
『別氣別氣。所以附近有導覽板嗎? 』
非常清楚如何應付女孩的昴,始終採取溫和的對應(但她自己也是女孩),英美似乎也因此稍微收起煩躁情緒。
「我從剛才就在找……但是別說導覽板,我連引導員都沒看到。」
『這樣啊……?總之逼不得已的話,你就打一發煙火,我再用魔法去接你。 』
昴擅長的魔法是「跳躍」,加上「認知阻礙」的先天技能(平常花俏顯眼的舉止,似乎是「任何人都察覺不到」這項技能的反作用力)。
雖說擁有認知阻礙技能,也沒有達到第一高中輔導老師——真實身分是公安兼職搜查官的小野遙等級。但如果要趁遊客們專注遊玩時不動聲色進行空中漫步,對她來說易如反掌。
另一方面,英美個人擅長的魔法,是在移動系之中被稱為「砲擊魔法」(但始終只是通稱),在短時間高速移動大質量物體的魔法。在九校戰的「冰柱攻防」中,她把己方陣地冰柱當成保齡球扔向敵方陣地,一鼓作氣撞倒敵方冰柱,展現出這種強橫的技術。要把沉重砲彈改成大量空氣壓縮塊,打向上空發出煙火程度的爆炸聲,對英美來說並非難事。
『昴,不可以這樣。基於這種理由使用魔法會接受管訓。 』
然而,以自用終端裝置介入通訊的紅葉,駁回昴的這項提議。
法律嚴格限制魔法的使用條件。如果只因為朋友迷路這點小事就使用魔法,確實無法免於得和警察打交道的狀況吧。
『……沒辦法了。艾咪,你看得到「賢者之塔」嗎? 』
「賢者之塔」是仙境樂園的象徵性遊樂設施,也是最高的建築物。
「嗯……勉強看得到。」
英美轉頭張望四周,在圍籬後方看見模仿白色石砌材質的塔頂。
『那我們就在那裡碰頭吧。 』
「嗯,我知道了。」
結束通話之後,英美把「賢者之塔」當成殺父仇人——這麼形容有點誇大,但至少像是當成愛犬的仇人,以險惡的眼神狠瞪著。
◇◇◇
昴注視著通話燈號熄滅的行動終端裝置語音通訊組件,思索著某件事。
「昴,怎麼了?」
這副模樣當然會令同行者起疑。紅葉以好奇與擔心各半的語氣詢問,於是昴露出了有點靦腆的笑容說道:
「唔,沒事……我只是在想,艾咪為什麼會和我們走散。」
「因為她太好動吧?」
「慢著,這……」
紅葉毫不考慮回以毫不委婉的意見,使得昴支吾其詞。
「只是一下子就算了,但她卻一直到我們無法掌握彼此所在位置之前都沒有察覺,我覺得狀況不太對勁。」
「唔~……艾咪是路痴嗎?」
「……那個,櫻。我現在非常好奇你們兩人對彼此的看法……」
昴搖頭趕走嘆息的念頭,語氣稍微變得正經。
「不提這個,艾咪不是路痴。她加入的社團是狩獵社,而且才一年級就被認定很有實力。如果是室內射擊競賽就算了,路癡不可能有辦法上山獵捕鳥類或動物。」
昴的指摘,使紅葉總算想到「英美或許只是迷路」的可能性。
「何況仙境樂園是兒童也會來玩的遊樂場所。再怎麼打造成像是迷宮,要是完全沒有線索查出同行朋友在哪裡,而且迷路的人連導覽板或引導員都找不到,這樣太奇怪了。」
「……這麼說也是。畢竟這裡的賣點之一,就是在這方面的輔助也萬無一失。」
兩人以嚴肅表情相視,在昴「總之出發吧」的提議之下,前往「賢者之塔」。
◇◇◇
不同於背負沉重質疑依然逐漸接近會合地點的朋友們,英美遲遲無法接近目的地,再度因為煩躁情緒不斷累積,變得無法思考其他事情。
目前依然看得到塔頂,所以並不會分不清方向。但只要一旦想朝那裡走,總是會碰到死路而被迫繞路走。
昴評定英美「不是路痴」,但這種說法過於保守許多。
應該說她「方向感敏銳」才正確。
英美的方向感與地形掌握能力,讓她知道自己從剛才就只是在相同區域打轉。
看得見卻無法接近,明知現狀卻走不出去,使得煩躁情緒增幅好幾倍。
而後,如今荊棘之牆又擋住了英美的去路。她已經氣得不想去計算走到死路的次數。英美的忍耐力存量見底了。
由多刺玫瑰形成的荊棘圍籬,即使是男性也很難鑽越,女生更不可能強行突破。
但英美不是普通女生。
(看我炸掉這面牆……!)
氣壞的英美將手伸進迷你裙口袋,正確來說是從裙子看似口袋的洞,將手伸向綁在大腿的皮套,抽出輕薄細長的手機造型CAD。
她主要使用的霰彈槍造型CAD,畢竟不是能帶上街到處晃的東西。但即使是這個備用的CAD ,用來除掉固定障礙物也綽綽有餘。大多以單手操作的手機造型CAD ,英美是以雙手操作展開啟動式。
「等一下!明智同學,你當真?」
然而,一個聲音像是抓準時機般從背後傳來。英美像是從頭頂被潑了一桶冰水般受到驚嚇,正在構築的魔法式中途消散。
擅自使用魔法的現行犯。
正確來說是未遂犯,但是都已經達到這個階段,英美的意圖對魔法師來說顯而易見。不過問就了事的可能性很低。而且對方知道她的身分,更加不妙。英美以陷入絕境的意識如此思考——她就是如此走投無路,甚至沒想到既然是認識的人,央求一下或許能讓對方當作沒看到。
英美戰戰兢兢轉身,完全出乎預料的身影,令她愣得僵在原地。
對她說話的,是一名矮個子小丑(矮個子是以男性而言,還是比英美高)。
馬戲團大多由小丑表演戲法串場,因此以魔法為主題的「仙境樂園」,有工作人員打扮成小丑確實不奇怪。
但這名小丑的衣服並不是寬鬆小丑服。上衣的右半身是黑色、左半身是白色,右袖是黑白相間的不規則橫條紋,左袖是黑白相間的細直條紋。長褲是右邊黑、左邊白。西裝背心前部是右白左黑,背部是右黑左白。造型非常奇特。
右手戴白手套,左手戴黑手套。頭上不是沒帽緣的小丑帽,是寬邊的直條紋直筒禮帽(而且同樣是黑白配色)。
禮帽下方是以黑白兩色描繪虛假表情的臉。不,這真的是假臉——是面具。
右半邊是白底黑圖的哭臉,左半邊是黑底白圖的笑臉。
這種詭異的氣息,與其說是小丑,更像是——
「——魅影?」
這讓英美想到另一個知名的劇中角色。
「啊?明智同學,你在說什麼?」
以耳熟聲音說出的平易近人的話語,使得英美很快取回現實感。
「……你是十三束同學?」
「沒錯,我是十三束同學。」
小丑取下面具之後,是一張熟悉的臉。
國立魔法大學附設第一高中一年B班——十三束鋼。
是英美的同班同學。
「你怎麼穿成這樣?」
「我在打工。」
英美驚訝地詢問,鋼則是慢慢戴回面具回答。
「打工?為什麼?」
第一高中並沒有禁止學生打工。
英美所問的「為什麼?」意思是:「為什麼你在做『遊樂園工作人員』這種普通的學生才會選擇的打工?」
十三束鋼是魔法科高中學生,並且還是第一高中的一科生。
而且實技與理論分別都是全年級第五,是總和成績全年級第四的優等生。
他擅長的魔法不適合用在比賽採用的競賽項目,所以沒能獲選為今年的九校戰成員,但在交織魔法戰鬥的空手格鬥「中式魔法武術」領域,他即使個子較矮而且才一年級,卻傳說是校內首屈一指的實力派。英美無法判斷「在第一高中首屈一指」就世間看來是否了不起,但他肯定是優秀的魔法師(種子)。
即使是「種子」或「幼苗」,擁有優秀魔法技能的人,不會煩惱短期打工的問題。對魔法師來說,擁有魔法技能的人方能勝任的職缺隨時都有,而且待遇大致上比普通工作好。
在這座遊樂園擔任定點工作人員的時薪是多少,不在英美能想像的範圍,但是不可能比其他工作支付魔法師的報酬高——英美如此認為。
「這里和我家有關。」
「……噢,原來如此。」
但她聽到理由就接受了。
百家——十三束。
一族實力在百家之中亦屈指可數,而且在國內魔法師之中,也是屈指可數的資產家。表示這座遊樂園的經營公司,或是母公司的大型建設公司,有接受十三束家的投資吧。
找他在這裡打工擔任園區工作人員,應該是包含為了處理魔法相關的狀況。
——既然這樣,英美就有話要對鋼說。
「十三束同學,我說啊,這再怎麼樣也太過火了吧?」
「……什麼事?」
英美忽然指著圍籬不悅地開口抱怨,鋼一副驚訝的樣子往後仰。他的表情被面具遮住,但應該正在微微抽搐。
「就是這條圍籬的機關啊!我不懂什麼是『不可思議空間的呈現』,可是移動障礙物不准別人通行,這樣太過分了吧?多虧這個設計,我從剛才就一直在相同地方打轉!」
然而鋼聽到英美的說法,精神狀態就重設為白紙。
鋼無法理解她這番話。
「等一下,明智同學。仙境樂園沒有這種機關啊。」
「咦?」
只覺得會聽到藉口的英美,聽到鋼的回應不禁呆呆張開嘴。
「這是當然的吧?這裡的設計概念,始終只有『類似迷宮的呈現』,不是真正的迷宮。要是害得遊客感到挫折,在演出層面反而是負面效果。到頭來,遊客沒辦法往前走,會導致遊樂設施的使用率降低,營收就會減少。」
「咦……可是……」
「何況這裡在進行擴建工程,原本應該是遊客進不來的區域才對。白天連相關人員都幾乎不會來。你到底從哪裡迷路來到這裡的呢?」
英美聽到出乎意料的事情而差點慌亂,但還是勉強動起手與嘴巴。
「問我從哪裡……就是那裡啊。」
英美指著剛才她想炸掉的荊棘圍籬。
「啊?」
「我說,我就是從那裡進來的!直到剛才都沒有那道圍籬!」
「……真的?」
「我很認真。別看我這樣,我對地理的掌握能力很有自信。」
鋼看到英美一副認真的表情,面具底下的目光忽然變得銳利。他筆直地註視圍籬,喉頭髮出「呼……」的聲音。
這是以多刺的野玫瑰製作的移動圍籬。就鋼所知,這種地方沒有移動障礙物的機關。即使只是鋼聽取說明時聽漏,但這個區域還沒供電,如果是「機械物體」便不可能移動。慎重起見,鋼取出情報終端裝置,確認增建設施的測試狀況——這個區域果然沒有正在運作的設備。
換句話說,這條圍籬是不可能位於這裡,「不能位於這裡」的東西。
「……明智同學,我准許你繼續剛才的動作。」
「什麼?」
過於唐突的指示……應該說命令語氣,使得英美做出理所當然的反應。
「無妨,你就炸掉吧……仙境樂園的圍籬,是為了用在這種地方而改良的無棘刺品種。這樣遊客即使不小心撞上也不會受傷。而且就我所知,這裡應該沒有圍籬。」
「這樣啊~」
英美理解到鋼的意思,重新展開剛才沒發動的魔法啟動式。
「那我就不客氣了……十三束同學要負責喔!」
英美的魔法,隨著這句推託責任的宣言而發動。
移動系魔法「散裂彈」。
這是以「著彈點」為中心,讓有效範圍內的物體以球狀軌跡,進行等距離高速移動的魔法。如果是瓦礫或堆疊拒馬這種以多數物體集合而成的障礙物,就可以用這個魔法炸散。但是對於牆壁或岩石這種單一構造物體沒有效果。
不過,英美將每片玫瑰葉子視為不同對象,並且將有效範圍設定得較廣,讓「散裂彈」在圍籬正中央造成爆炸。被撕裂的葉子拉開藤蔓,使得圍籬中央出現一個大洞。
英美滿意地點頭,準備穿過自己開出的洞。
「等一下。」
但她的腳步被同學的聲音攔住。
「什麼事?」
總算能脫離死路迷宮而開心的英美碰了釘子,以不悅的聲音回問。
「果然……」
然而,從鋼的表情看來,他沒有察覺英美的壞心情(雖然這麼說,但面具遮住表情看不見),頻頻注視著開洞的荊棘牆。
「什麼?怎•麼•回•事?」
英美刻意稍稍壓低了音調,同時提高音量。鋼這次似乎終於察覺她雷電交加的烏雲氣息,以較快的說話速度響應。
「明智同學,你看。這條圍籬沒有生根,也沒有支撐藤蔓的格柵。」
「這麼說來……」
好幾次(短期)滯留於大不列顛的英美,很熟悉這種荊棘圍籬。玫瑰這種半蔓性植物沒有支柱就長不高,不可能形成這種超越兩公尺高的圍籬。
「對,明智同學。這面牆壁是以魔法支撐的!」
鋼迅速將右手插入英美炸開的洞。
下一瞬間,剛才應被推開飛散的藤蔓,咬上了鋼的右手。
速度真的是比起「包覆」更適合以「咬上」來形容。藤蔓上滿滿的棘刺化為利牙,即將刺穿黑白衣袖,插入鋼的右手——本應如此。
「天真!」
然而遭到咬碎的,是驅動藤蔓的魔法。
鋼的右手放射狀釋放衝擊波,組成障壁的薔薇四散飛落。
「……剛才那是什麼?」
就英美看來,鋼只是釋放想子波。
但想子不會直接干涉物質。
想子波應該不可能震飛實體物質才對。
「哪有什麼,只是單純的加速魔法啊。藉由接觸讓想子波滲透,震飛支撐牆面的靜止魔法,再發動速裂彈。」
「速裂彈」是讓有效範圍內的物體,從著彈點以相同加速度遠離的術式。是將「散裂彈」的移動系置換為加速系的孿生魔法。
換句話說,鋼是在荊棘接觸自己手臂的瞬間,便以無系統魔法破壞支撐牆面的靜止魔法,在棘刺穿破上衣之前,賦予反向加速度藉以掙脫的樣子。
「術式解體……?」
英美懷抱著驚愕與畏懼低語。以想子波壓力硬是解除術式的無系統魔法,是名為「術式解體」的頂級對抗魔法,應該幾乎沒有魔法師會用才對。
但是鋼面有難色地(不過同樣被面具遮住)搖了搖頭。
「不,很遺憾……要是沒有以身體接觸,我無法注入足夠的想子波。」
英美此時回想起鋼的別名。
他的別名是「Range zero」。英美聽說「射程距離零」這個別名,雖然是揶揄他不擅長遠距離魔法,卻也是尊敬他在零距離的實力無人能敵。英美聽到這件事時,還納悶他明明沒有顯眼的實績,為何除了家系的專屬名稱還擁有另一個別名。如今看到這一幕就確實能認同。
只要被他碰到一根手指,護身的對抗魔法就會遭到解除,在毫無防備的狀態承受攻擊魔法。不,人體光是被注入高密度的想子波,生體波動就會被擾亂而站不穩吧。
「……總之,先別提我的魔法……」
鋼大概是將英美的沉默誤解為別的意思,以一副尷尬的模樣(但表情因為面具……慢著,應該用不著反复贅述了)轉身背對,以戴著面具而更加不清楚的聲音低語。
「客人來了。他們的目標是明智同學吧?」
不曉得是剛好預定如此,還是認為偽造障壁被破解是最佳時機,一群身著黑衣墨鏡黑帽的男性現身圍著兩人。
「M I B?」
「園區沒採用這套扮裝就是了。」
英美充滿無奈的聲音及鋼悠閒的語氣,都和現場逐漸高漲的緊繃感不太搭襯。
或許是想藉此削減黑衣人的氣勢吧。
不過若是如此,他們的嘗試是以失敗收場。
黑衣人微微縮小包圍網。
鋼身披的氣息,不再有戲謔的成分。
英美不知為何,將手上的CAD收回裙子內側。
鋼對此有種異樣感,將手放在面具上。他不是取下面具,而是用力壓在臉上。
英美立刻明白他這麼做的理由。遭受按壓的面具增加凹凸和臉部貼合,眼睛的洞擴大,變成確保視界的形狀。
「請問各位有什麼事?」
鋼客氣地詢問。大概是姑且考慮到自己身為工作人員,並可能誤會對方的關係。
但他完全不期待響應。
恐怖電影煽動恐懼心的鐵則,就是不說話。
實戰亦是如此。
己方人員到齊、隱藏真實身分、封鎖退路、以沉默施加壓力、在對方身心倶疲時進行交涉。黑衣人們直到封鎖退路的階段都忠實地遵照這套守則。
「Miss Goldie。」
然而不同於鋼的預料,一名黑衣人客氣地開口。
不是使用「Ms.」,而是使用「Miss」這個複古的敬稱。
「我們不打算危害您。」
這名男性是以英文搭話,但不只是英美,鋼的英文會話能力也不成問題。
「只是想請您轉讓一份東西給我們。當然,我們不會單方面地要求。我們會準備您今後最需要的東西作為代價。」
「我聽不懂您這番話的意思。」
英美以「艾米莉雅」身分所說的英文,比「英美」身分所說的日文來得繁文縟節。可能是因為這樣,聽起來高雅得判若兩人。她即使是旁系,依然是名門格爾迪家的一員,這樣的語氣或許很適合她的身分。
「恕我失禮。那就別再說得拐彎抹角吧。」
這名男性依然客氣,但圍繞英美與鋼的黑衣人包圍網微微變小,對兩人施加壓力。
「Miss Goldie,請傳授『魔彈塔斯蘭(Tathlum)』的術式給我們。我們提供的代價,就是協助阻擋今後意圖對您不利的刺客。」
鋼原本以為黑衣人的目的頂多是綁架,企圖從中得利。
但話題的格局誇張到超乎預料,使得他錯失插嘴或出手的時機。
英美回應黑衣人的語氣有些僵硬,卻沒有顫抖。
「那個魔法是格爾迪家的秘術,只會傳授給被認定是本家的人。我遠離本家以日本人的身分生活,您認為這樣的我學得到『魔彈塔斯蘭』嗎?」
是的,在英格蘭現代魔法的權威領域佔有一席之地的格爾迪家,原本是傳承古式魔法的家族,「魔彈塔斯蘭」是他們在現代魔法崛起的同時習得,號稱王牌的術式。內容是將古式魔法改編為現代魔法而成。但是除了「會使用實體子彈」外,沒有其他情報。
至少鋼——十三束家查不到更詳細的情報。
「我們不是認為,是已經得知。」
不過,鋼從黑衣人回應英美的話語,推測「魔彈塔斯蘭」看來已經傳授給這名同班少女。想到這裡,他就無法克制自己體內冒出難以抗拒的好奇心。
「我們經由某種管道得知,Mrs. Goldie已將『魔彈塔斯蘭』的術式傳授給您。」
另一方面,英美心中幾乎完全掌握了一連串事件的背景。
外婆確實將那個魔法傳授給她了,這是事實。但應該只有格爾迪家內部人士知道這個事實。她未曾在格爾迪家以外的地方施展「魔彈塔斯蘭」,但即使她練習魔法的樣子被外人看見,對方也不知道這是「魔彈塔斯蘭」。
那個魔法稱為秘術的原因在於發動程序。一般來說,魔法師只能認知到魔法所導致或可能導致的效果。若只看到事象改寫的結果,並無法區分「魔彈塔斯蘭」和一般的移動系魔法。
但是對方知道她已習得「魔彈塔斯蘭」,也就是說……
(家系內鬨啊……難怪外婆忽然提議那種事……)
不是這幾天的事,而是「今天清晨」的事。過於急劇的事件進展,使得英美身為當事人,卻忍不住想笑。
「Miss Goldie,您覺得如何?會有人在您身旁造成威脅,這也是確實的情報。恕我冒昧,您的雙親只是普通的魔法師,光靠他們的力量應該無法確保您的安全。」
(所以要是我拒絕,你們就會成為「在身旁造成威脅」的人吧。)
英美輕聲嘆息。
「你們為什麼想要那個魔法的術式?」
波及到只是同班同學的鋼,令英美過意不去。
「不過,其實我早就知道答案了。」
但是這些人,無論如何都不會善罷罷休。
「那個術式是格爾迪本家的證明。」
既然這樣,只好放棄使用和平手段解決。
「即使出生於本家,要是無法使用那個術式,就不會被認同是本家的一分子。」
英美做出這樣的覺悟。
「當然也得不到繼承權。」
英美如此斷定之後,包圍兩人的黑衣人立刻釋放殺氣。
「這種事太好懂了。」
英美改說日文惡言相向,同樣進入備戰狀態。
「您不願意協助?——真遺憾。」
黑衣人也在這句話的後半改用日文。
「抓住格爾迪小姐。稍微傷到她也無妨。那個小子就收拾掉。」
男性一聲令下,黑衣人的袖口同時閃出銀光。
黑衣人們的手中出現細長的投擲用匕首。
他們不可能是遵照這座「仙境樂園」的風格,卻在袖口藏了彈簧機關匕首盒。
匕首可以用在近戰與投擲兩種用途。他們手中的匕首重心偏向前端,是投擲用的武器。從包圍狀態近距離同時投擲匕首,是對付魔法師的有效戰法之一。
然而,在匕首脫手射出之前,包圍網就瓦解了。
「收拾?拜託你們別擅自決定這種危險的事。」
黑衣人還沒投擲匕首,黑白雙色小丑就成為楔子沖向包圍網。
小丑並不是以肉眼看不見的速度逼近過去。
他只是以正常方式跑到對方面前。即使迅速,稍微練過的人就能和他一樣快。黑衣人領導者還在和英美交談時,他就採取行動。
小丑只是沒讓眾人察覺而已。如同隱藏在影子裡的亡魂。
戴著黑白面具的鋼,手掌輕觸黑衣人胸口。
看起來真的只像是輕觸。
但他摸到的黑衣人,卻往後飛十公尺之後摔在水泥地面。
黑白相間的色彩輕盈旋轉。
光影互換,亮度的激烈變化使得輪廓模糊。
鋼的手刀命中旁邊黑衣人的肩頭。
響起「咕嘰」這個不祥的聲音。
並不是被手刀砍中,而是輕輕敲中——只有觸碰。
即使如此,鋼的手刀依然將黑衣人持刀的手臂上臂骨打斷。
「是魔武嗎!」
黑衣人領導者驚愕地大喊。
「魔武」是「中式魔法武術」的簡稱。
「中式魔法武術」是並用魔法的空手格鬥技術。
藉由將接觸點指定為魔法發動點,省略輸入坐標變量的程序。這種「接觸魔法」是中式魔法武術的基礎技術之一。
大概是對領導者的聲音有反應,黑衣人們包圍鋼,放低重心擺出架式。
黑衣人們變得慎重——變得認真,鋼見狀露出無懼的笑容。
「客人們,這邊的區域還沒開放。」
鋼裝模作樣地以右手按住胸口,左手舉成水平,右腳放在左腳後面。
「很抱歉,今天得請各位離開這裡。」
完全一副只做表面工夫的樣子行禮。
「還是說,由我為各位帶路吧?——前往派出所。」
鋼以恭敬語氣挑釁黑衣人們。
身後的黑衣人緩緩拉近距離,朝鋼襲擊而來。其中一人進攻,使得包圍網出現了破綻。這正是鋼的意圖。
鋼配合黑衣人展開行動,翻身主動沖向襲擊的男性。
黑衣人也不是外行人。
他正手握投擲用的匕首,朝鋼刺了過去。
目標不是容易閃躲的頭部,而是軀體的中心—心窩。
然而,翻動閃爍的黑白色彩,使得黑衣人失準。鋼輕踩腳步,躲過黑衣人錯失時機的突刺一拳打在對方下顎。
這不是魔法,是魔術,利用眼睛錯覺的奇術造成炫惑。
並非一朝一夕就能習得,運用全身的熟練魔術舞蹈。
他的奇特衣服,不只是主題樂園工作人員的服裝,也是考慮到實戰的戰鬥服。
包含領導者在內,黑衣人的注意力集中在鋼身上。
這是英美難得的大好機會。
英美雙手撫摸自己軍用風格外套各處的口袋。
取出來的東西,不是手機造型的CAD。
她舉在眼前的雙手,拿著扇型打開的撲克牌。
英美拿著撲克牌的雙手,隨意往兩側一揮。
撲克牌從她雙手釋放,在半空中飛翔。
有些牌筆直前進,有些牌則是畫出了弧度而旋轉。
牌以眼睛看不見的速度飛舞,接連貫穿黑衣人的衣服插入身體。
鮮血飛散。
沒有人受到致命傷,卻也沒人只受輕傷。
「滿足了嗎?」
英美以日文對黑衣人領導者說著。
她面不改色看著不斷流出的血,就像是當成打翻的西紅柿汁之類的東西。
「這就是你想知道的『魔彈塔斯蘭』。但光是用看的,應該看不出術式吧。」
「怎麼可能……『魔彈塔斯蘭』應該是用小型的球狀砲彈才對……」
這名男性恐怕沒發現自己以英文響應日文。
劇痛不允許這種些微突兀感的存在。
不,光是只有他一個人站得住,就應該說他不愧是領導者。
但英美對這種事不感佩服,也漠不關心。
「……原來你連這種程度的事都不曉得?看來我多嘴了。」
英美眼珠子不斷左右轉動,反映她正在「要怎麼瞞混過去」的思考。她心中恐怕認為剛才不該「告知」對方她使用了魔彈塔斯蘭。誤判的原因,在於她認定對方知道魔彈塔斯蘭的存在而得意忘形了。
不曉得是死心還是看開,英美困惑的表情,立刻轉為強悍而開朗的表情。
「呃~不是那樣。要使用什麼東西作為魔彈,不同術式都有自己擅長的做法。以珠炮當魔彈的人,記得是前年過世的伯公吧?這麼說來,他好像有一位比我大兩歲的孫子?我沒見過這位遠房堂哥,但他就是你們的雇主吧?」
英美單手扠腰,另一隻手比出手槍手勢在臉部高度晃動,以一副「這樣的高明推理如何?」的語氣說得滔滔不絕。看來英美想以氣勢鎮壓現場,不過很可惜,對方並沒有畏懼。
到頭來,對方根本毫無反應。
「我說……明智同學?」
英美等待黑衣人回應時,鋼以有些顧慮的語氣對她說話。
「嗯?」
「那個傢伙昏過去了。」
「啊?」
見血也不為所動的英美,慌張走向黑衣人。
「慢著,要昏迷也要等到回答完我的問題吧!」
「別強人所難了。」
英美衝到停止活動的黑衣人面前,一副要賞他耳光的樣子。心想要是她真的出手就得阻止的鋼(因為繼續追擊恐怕會出人命)連忙趕來,看到她沒出手後鬆口氣,以無奈聲音吐槽。
「啊……十……十三束同學?」
看到身旁一臉無奈——但因為戴著面具(以下省略)——的鋼,英美忽然變得安分,一副忸忸怩怩難以啟齒的樣子仰望著他。
英美和一分鐘之前簡直判若兩人呢——即使鋼如此心想,但扔著她不管也莫名地恐怖,因此決定搭腔。
「明智同學,什麼事?」
「那個……對不起,波及到你了!」
「什麼嘛,是這種事啊。」
英美迅速低頭致歉,鋼則是發出近乎掃興的聲音。
「即使只是打工,但我是仙境樂園的警備巡邏員。要是園區中可能發生綁架案,就算要我放任不管,我也不能當成沒看到啊。更何況,有那麼多可疑人物入侵,明顯是我們這邊的疏失,所以不用在意。」
英美聽到鋼如此回答,表情立刻一亮。
她態度如此現實,使得鋼不禁苦笑。
鋼的緊張感消失,所以順口說出了無謂的事。
「而且,我也見識到罕見的東西了呢——原來那就是『魔彈塔斯蘭』。在當成子彈使用的物體上,施加條件發動型的延遲術式,光是以手扔就能讓移動魔法發動的射擊魔法。我不曉得延遲術式能維持多久,不過在面對敵人的時候,不用操作CAD也不用構築魔法式,要單發、連射或同時發射都隨心所欲。原來如此,確實是適合成為名門格爾迪家王牌的術式。」
鋼得意忘形說完整段話,才察覺氣氛變了。
「……只看一次就能夠看穿到這種程度,是不是該說你不愧是百家最強之一——十三束的直系後代呢?」
「啊?那個……明智同學?」
「……真遺憾,明明好不容易當了朋友……」
「啊?咦?為什麼是過去式?」
「十三束同學,我告訴你一件好事吧。」
鋼的腦中響起劇烈的警鐘聲。
但他不知為何,腳像是黏在地面動彈不得。
「呃……什麼事……?」
「所謂的秘術,就是因為非得保密,才叫作『秘術』喔。」
「哇~!慢著慢著等一下!」
英美右手的撲克牌以扇型打開,鋼見狀慌張至極地揮動雙手。
不只如此,還連忙脫掉帽子取下面具。
「我不會對任何人說!我會保密!看我的臉!我的表情不像是在說謊吧!」
他取下面具,似乎是為了說這句話。
鋼忽然跪伏在地面,使得英美氣勢大打折扣,難以繼續嚴肅下去。
「……真是的,算了啦。畢竟我剛才也看到了有趣的舞蹈。」
「啊,啊~」
這次輪到依然跪地的鋼發出困惑聲。
光是聽這個聲音,英美就知道鋼不想被別人知道那種奇術。那應該是鋼獨創的壓箱本領。既然這樣就簡單了。
「那麼,我們彼此保密吧!」
英美蹲下來(雙腿當然確實併攏,以免迷你裙底被看見)和鋼目光相對,鋼隨即露出靦腆的笑容點頭。
「啊,我忘了!」
英美大概是因此安心吧,她唐突地猛然起身,從裙底取出CAD。
她在疑惑地心想「什麼事?」的鋼注視之下,發動了一個魔法。
魔法效果以光、熱與味道顯現。
插在黑衣人身上的牌忽然點燃,焚燒傷口之後化成灰。
「湮滅證據兼止血結束。接下來,兼職工作人員十三束同學。」
「什……什麼事?」
英美忽然發出肉麻的聲音,使得鋼理所當然提高警覺。
不過世界上,很多事即使提高警覺也沒用。
「園區內有人受傷,是由工作人員負責救護對吧?而如果該傷員持有非法武器,也是由工作人員報警對吧?」
「明智同學……難道你想把工作全塞給我?」
「居然說什麼塞給你,當然不是那樣!不過你想想,我今天畢竟是一個『遊客』啊。而且朋友在等我呢。」
「……好詐。」
即使鋼懷恨瞪向英美,她也不以為意。
「那麼,就是這麼一回事了~十三束同學,學校見囉!」 '
英美只轉身一次揮手致意,就這樣快步跑離現場。目送英美背影的鋼,表情從板著臉慢慢變成苦笑,最後化為長長的嘆息。
◇◇◇
英美總算和昴與紅葉會合之後,三人一起坐在長椅啃著可麗餅當午餐。身穿直條紋衣褲的工作人員經過眼前時,英美提出一個沒特別針對任何人的問題。
「這裡明明是『仙境樂園』,他們為什麼不是扮成兔子……?」
「我說啊……這樣終究會引發版權問題吧?」
「嗯?難道艾咪希望有個兔小弟隨侍?」
「不是啦!真是的……我只是覺得,難得進入不可思議的國度,工作人員也打扮成更有感覺的樣子比較好而已。」
「怎樣的打扮會更有感覺?」
「嗯~……我想想,例如威尼斯面具節風格的魔術師之類的。」
浮現在英美腦中的,是類似某魅影的黑白雙色小丑。但她覺得小朋友一看到那種造型就會嚇哭,所以在腦中搜尋類似的造型。
「啊,這樣或許不錯。」
「嗯,我也這麼認為。感覺很有趣。」
後來每次有工作人員經過,她們就聊著「不是那樣,不是這樣」享受虛擬換裝的樂趣。英美則是悄悄思考「十三束同學打扮成兔小弟或許不錯」這種對鋼來說危險至極的點子。
第五卷暑假篇友情、信賴、戀童嫌疑
國立魔法大學附設第三高中,位於石川縣金澤市郊外。依照現行更改為廣域行政區的行政制度,這裡應該稱為「前石川縣」,但包括報章媒體在內,人們還是以舊的都道府縣名辨別區域。其中應該包含習慣的要素吧。 「石川縣」沒變成「加賀藩」或「能登國」這種古名,推測同樣是基於「習慣了」這個理由。
這件事放在一旁。
石川縣金澤市郊外第三高中的資料室裡,吉祥寺真紅郎暫時停下寫稿動作,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可能是提供腦波輔助功能的頭戴裝置在舉手時造成妨礙,因此他取下了裝置,再度大幅讓身體往後仰。
大概是維持相同姿勢的時間比預料還久。關節發出清脆聲響之後,隨即有一股細微痛楚,使得吉祥寺蹙眉。
他沒有立刻繼續執筆,而是轉頭看向旁邊。這間可以閱覽高度機密文件的數據室沒有窗戶,但或許是考慮到要紆解身心,小小個人房的側面牆壁是仿真窗戶的屏幕,每個房間都播放不同景色的影像。這個房間可見的「景色」是隨著微風搖曳的深山竹林,吉祥寺很喜歡這影像。
他正在撰寫的,是十月底舉辦的論文比賽——「日本魔法協會主辦?全國高中生魔法學論文競賽」要發表的報告。吉祥寺身為高一學生,卻已是世間知名的魔法研究員。本次獲選為第三高中論文比賽代表成員的他,從暑假前就開始準備這場競賽,但他自己也感覺得到,在九校戰結束之後,自己更加專注於寫稿。
而且也自覺到個中原因。
是對九校戰遇見的那個人——司波達也的競爭心態。
吉祥寺直到經曆本次的九校戰,未曾在魔法理論感覺輸給同年代的對手,甚至幾乎不記得對某人抱持競爭心態。先不提魔法的實踐層面,在魔法理論領域,不只是國內,即使放眼全世界,和發現「始源碼」的吉祥寺同樣聰明的同年代學生也屈指可數。吉祥寺抱持這樣的自負。
而且這絕非自以為是。在魔法學的世界,現在依然每天發表新的研究成果,但是匹敵「發現始源碼」的研究成果,每年頂多只有一種。吉祥寺真紅郎的功績就是如此罕見又珍貴。
然而他的自負,在本次的九校戰被打成粉碎。至少吉祥寺自己如此認為。
理論必須伴隨實踐才首度具有意義。這是在魔法研究領域廣受支持的觀點,在這個國家尤其是當成常識或大前提而普及的概念。
吉祥寺也認為這是理所當然。魔法理論始終是用來更加精通魔法技能的工具€紙上談兵的理論根本不足為提。只要魔法學繼續以一門學問的形式進展,或許遲早會進化為解開精神本質的純理論體系。但現代魔法學還不到這個階段。
而且,在「以理論輔助實踐」這個層面,那個人——第一高中一年級學生司波達也展現的技術,在吉祥寺內心刻上敗北感。不是只有知識,不是只有技術,對方統合兩者的運用力完全超越吉祥寺,吉祥寺切身感受到這一點。
這令吉祥寺極度不甘心。
對於知識與技術的自信是他的內心支柱。他光靠力量絕對贏不了「那些人」,知識與技術是他用來協助「那些人」的必備工具,在這方面絕對不能落於人後。所以吉祥寺對自己發誓要在論文比賽為九校戰雪恥。他認為在這場論文比賽中勝過第一高中而奪冠,是他恢復自信的最快捷徑,也是無法迴避的一條路。
所以他在九校戰結束後,幾乎每天窩在這間數據室,勤於撰寫發表用的原稿。
說到九校戰結束之後……
——最近,一條的狀況不太對勁——
這樣的聲音,在最近偶爾(機率比「鮮少」高一點)傳入吉祥寺的耳中。
將輝的狀況不對勁,吉祥寺對此沒有異議。他自己也這麼認為,也明白絕對不是多心。因為吉祥寺知道將輝「不對勁」的原因。
(……就算這樣,我也沒辦法做些什麼。)
這方面應該無法以「不值得交你這個朋友」來責備吉祥寺。因為將輝罹患的疾病,從以前就號稱是「醫生也治不好」或「泡溫泉也沒有療效」的病。
吉祥寺知道,一條將輝罹患的是「相思病」。
「司波深雪」。
這就是將輝罹患相思病的對象。
那位一條家下任當家會為情所困,實在令人意想不到——這是因為將輝實力好、長相好、家世也好,不用特別追求就自然有女孩主動接近。絕對不是因為將輝是純情少年或個性異常硬派,更不是性癖好方面有所偏差——但如果對像是那位少女,吉祥寺認為將輝確實有可能無法表明心意而苦於單相思。
吉祥寺每次回想起那名少女的身影,也無法壓抑心跳加速。
她就是如此嬌憐的少女。如果有人說她不是真人,是以超現代科技讓青少年願望成真的立體影像,吉祥寺甚至也會相信。明明不看照片也能在腦中清晰重現她的身影,卻覺得她或許是夢境或妄想中的產物。這種想法不只電現過一兩次。
對她沒有戀愛情感的吉祥寺都會這樣,愛上她的將輝會軟弱得不像自己也難免。
以吉祥寺的狀況,他抱持的是對方高不可攀的敬畏心情。多虧如此(應該吧)免於陷入絕望的單相思,但因為將輝有機會追求得到,所以症狀更加嚴重。
司波深雪是將輝單相思的對象。此外,這個姓名對吉祥寺也具備特別的意義。
她是司波達也的妹妹。
那個人佔據吉祥寺內心的競爭意識,他的妹妹則是即將佔據好友的心。
吉祥寺的內心,比他自己想的還要五味雜陳。
◇◇◇
「喬治。」
就在太陽完全走到西方,學校即將關閉,吉祥寺正要離開校門的時候,他聽到後方傳來的聲音而轉身一看。
「將輝。」
即使他沒有回頭,光聽聲音也就知道是誰了。吉祥寺轉身時呼喚名字的這個人,就位於轉身所見的前方。
「你要回去了吧?那就一起回去吧。」
「好啊,只要將輝不在意。」
吉祥寺這番話,完整的意思是「只要將輝不在意沒去其他地方逛逛」。吉祥寺幾乎每天都是放學就直接回宿舍。相對的,將輝大多會在回家途中繞路到各處。而且並非總是去玩樂(但大多是到處玩樂),以一條家長男身分為家業奔走的狀況也不少。
「嗯,今天沒什麼事……對了。喬治,久違地來我家坐坐吧。」
「啊?忽然造訪不會給你添麻煩嗎?」
吉祥寺對好友唐突的提議做出常理反應,但將輝以開朗的笑容帶過。
「以我們的交情何須見外。何況如果是喬治,家人隨時都很歡迎。」
「是嗎?好的,我就叨擾一下吧。」
將輝以純粹的善意邀請獨居的吉祥寺。而他也基於隱情,無法推辭一條家的善意。
吉祥寺原本就不討厭造訪將輝家。既然將輝今天要直接回家,也不用擔心在中途妨礙他執行任務。所以吉祥寺沒有特別展現猶豫的樣子,就點頭響應將輝的邀請。
◇◇◇
將輝家距離學校只有徒步三十分鐘的路程。不是通學時間三十分鐘,是走路只要三十分鐘。
但第三高中位於一條家的徒步範圍單純只是巧合。並不是因為第三高中由一條家設立,或是一條家擔任理事長之類的,沒有這種似乎在某處聽過的隱情。何況第三高中和其他魔法科高中一樣,是國立大學附設的國立高中。決定高中校區位置的是政府機關,一條家即使是十師族,表面上也只是普通百姓,沒有介入政策的餘地——十師族的影響力,並非用於這種案件上。
將輝與吉祥寺並沒有特別趕路,以二十五分鐘解決徒步三十分鐘的歸途。即使白晝最長的季節已過,黃昏的天空還要一段時間才會染上紫暈。吉祥寺認為一條家的人們應該還沒返家,所以一進門就听到前院有人叫他時稍微嚇了一跳。
「咦?真紅郎哥,歡迎。」
充滿活力搭話的是有點尖的女高音,應該說依然留著稚氣的聲音。
「小茜你好,打擾了。」
吉祥寺露出笑容問候的對象,是將輝的大妹一條茜。她就讀小學六年級,將輝除了茜還有一個小妹。吉祥寺沒什麼機會和現在就讀小學三年級的小妹交談,但茜從以前就很親近他,每次吉祥寺造訪一條家,茜只要在家就一定會來露臉。她還說過「將來我要成為真紅郎哥的新娘」。不過這番話的認真程度就不得而知了。
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時,吉祥寺在他還不算長的人生之中,面臨第三次的窮途末路。茜不愧是將輝的妹妹,有一張未來相當令人期待的工整臉蛋。她是在兩年前宣稱要出嫁,當時她才小學四年級。吉祥寺自己也是國中二年級,聽到「結婚」也完全沒有實際感覺。但吉祥寺並不討厭茜,考慮到一條家的恩情更不能冷漠以對,所以當時的吉祥寺完全不曉得該如何應對。
最近這一年,吉祥寺不再受到如此直接的「示愛」,但茜有機會就會提到類似的事。吉祥寺逐漸不會對此感到困惑,或許代表吉祥寺如同外護城河被填平般逐漸被攻陷。但他本人沒察覺這件事就是了。
總之,將輝應該不會准許他被人批判有戀童癖(意思是將輝不准他在妹妹還小時出手),所以無論是外護城河被填平還是內護城河被抽乾,要做結論是將來的事情。
茜似乎剛好要去上才藝課,所以吉祥寺當場道別。雖說如此,吉祥寺應該一如往常,要到用過晚餐才回得去,所以等一下還會見面。
身為一家之主的將輝父親——一條家當家一條剛毅還沒返家。十師族候選的二十八個家系,必須維持魔法界領導者應有的私人戰力,因此都會在避免太出名的範圍內經營企業或投資,擁有某種程度的資產。舉例來說,有些家系表面上是「地方名士」的等級,背地裡卻是國際大企業「股東的股東的股東……」掌握實質統治權,但一條家沒有擴展事業到這種程度。一條家表面的家業是日本海的海底資源採掘公司。吉祥寺知道只要沒發生異狀,剛毅會在晚餐時間返家。
另一方面,將輝的母親是家庭主婦,但也剛好不在家。大概是外出購物吧。在這個時代,包含食品在內的日用品都能在網絡商店購買,但是想看實物再購買的女性很多,尤其是主婦。在店裡結賬的物品並非直接提回家而是送貨到府,因此總令人覺得和網絡購物沒有兩樣,但這或許是男性的想法。
一條家是大宅邸,比一般獨棟住宅的平均規模大十倍左右,卻沒有幫傭或侍從在家裡服務。在親戚齊聚或邀請魔法界人士來訪時,是請熟識的當地旅館與餐廳派人前來服務。需要專業技術的庭院整理工作,也是定期找園藝業者負責。同樣是十師族,一條家和擁有許多幫傭的七草家或五輪家成為對比,基於「機械能做的事都由機械做」的方針,全面導入家庭自動化系統。
今天一條家沒有客人預定來訪。兩名男高中生走在無須在意他人眼光的無人走廊,筆直地前往將輝的臥室。
依照傳統計算單位,將輝臥室是三坪大的西式房間,對照世間的通則也不算特別大。內部依照上流階級常用的現代建築樣式打造,床與衣櫃都可收入壁面。所以即使只有三坪大,也能確保充足的空間。
吉祥寺對好友的房間瞭如指掌。他從收納床舖的反方向壁面拉出吧台式的桌子,坐在成套的椅子上頭。
將輝從臥室附設的小冰箱拿出了兩杯冰涼的綜合茶。一杯放在吉祥寺面前,自己拿著另一杯坐在吉祥寺正對面。
「喬治,報告的進度怎麼樣?」
「謝謝,將輝,很順利。」
將輝坐下如此詢問,吉祥寺以低調並隱含自信的笑容如此回答。
「將輝你呢?聽說你最近相當勉強自己。」
不同於「那個」傳聞,吉祥寺從別人口中得知,將輝在九校戰結束之後,一直進行相當嚴苛的訓練。他能理解個中動機。如同吉祥寺覺得在CAD的運用與調校敗給司波達也,將輝應該也對「秘碑解碼」的敗戰懊悔到非得發誓雪恥。
「我的話普普通通。畢竟不會立刻出現成效。」
「也是。」
吉祥寺努力以隨口提及的方式詢問,將輝回答時的聲音比想像中平靜,感覺不到吉祥寺所擔心的不健康的執著。吉祥寺對此鬆了口氣,以輕鬆的語氣點頭回應。
◇◇◇
響起「嗶」這個電子音效之後,將輝發出如同從地底湧現的呻吟。
「喬治……我要暫停。」
「這是最後一次了。中盤就用光暫停機會,真的沒問題嗎?」
吉祥寺隔著相互背對的屏幕如此確認,將輝無力地點頭。
兩人正在對戰的實時戰略遊戲畫面暫停。如同時間靜止般凍結所有動作與變化的市區影像,將輝切換成從上空俯瞰,就這麼盯著屏幕注視。好友在這種遊戲正經思考對策,這種不服輸的個性,令吉祥寺會心一笑,察覺臉頰即將放鬆而連忙繃緊。但其實沒必要繃緊。將輝的目光停留在屏幕,明顯沒有餘力注意其他事情。
何況這個遊戲即使「只是」遊戲,也不能小看它「只是」遊戲。這個戰略遊戲的腳本是由魔法大學軍事學系戰術研究室所設計,精密到只要提昇運算規則,就可以直接提供給國防陸軍各師團,作為如何在市區戰運用魔法師的模擬訓練。
「……在那裡放伏兵也太壞心了。而且還刻意不用魔法,是以繩索垂降……」
將輝的這段牢騷或許是自言自語,但吉祥寺立刻響應。
「將輝,不提埋伏的地點,引導對方只注意到魔法,己方卻不使用魔法移動,是我們最近才看過的戰術。」
吉祥寺說話的語氣和閒話家常並沒有兩樣。然而,將輝卻猛然睜大了眼睛、用力咬緊牙關,反應相當激烈。
「是那個傢伙嗎……」
「對。這是他在『秘碑譯碼』新人賽,對第二高中使用的戰法。」
將輝所說的「那個傢伙」和吉祥寺所說的「他」是同一人,也就是第一高中一年級的司波達也。兩人之間無須再度確認這種事。
吉祥寺點頭響應將輝的話語,同時打開遊戲選單選擇了中止。因為他知道將輝的注意力已經完全離開了遊戲。
將輝的屏幕出現「是否接受遊戲中止」的選項。將輝選擇「是」之後,把屏幕朝自己方嚮往下壓,和同樣闔上筆記型情報終端裝置的吉祥寺重新相對。
先開口的是吉祥寺。
「我覺得將輝在好壞兩種層面都過於王道。」
「好刺耳。」
將輝對吉祥寺的指摘露出苦笑搖頭。
「你聽我這麼說應該不是滋味,總之希望你能聽我說。」
吉祥寺以稍微緊繃的表情這麼說完,將輝嘴唇的笑意消失了。
「我自認器量沒那麼小。所以?」
「也對,抱歉。」
吉祥寺和將輝相反,舒緩緊張的情緒繼續說下去。
「走王道不是壞事。王道是鋪得最平坦,能最快抵達目的地的一條路。何況以將輝的個性,要你多使用奇計是不可能的事。」
「確實如此。」
將輝臉上再度浮現苦笑。這次吉祥寺也沒有規勸,而是一起默默露出笑容。
「沒關係,因為這才是將輝。」
露出笑容的吉祥寺,將雙眼瞇得更細,某方面看起來像是眩目的表情。
「你這是在稱讚我?」
將輝半開玩笑地回應。不曉得是沒察覺還是刻意不提,抑或是做出其他解釋。 「放心,這姑且算是稱讚。」
「只是『姑且』啊?」
兩人像是事先說好般,同時簡短笑了幾聲。
「所以我覺得將輝不可能使用他那種戰法,也沒那個必要。」
笑聲停止之後,吉祥寺正色回到話題。
「我認為將輝必須學習的不是使用奇計,是如何應付對方的奇計。」
「……這不只是戰略遊戲的話題吧?」
吉祥寺明確點頭,響應將輝試探般的語氣與眼神。
「對,我不只是在說戰略遊戲的話題。接下來我要毫不客氣地表達意見。」
吉祥寺說到這裡暫時停頓,像是在鼓舞自己。
「若你只是一味埋首進行訓練,明年的九校戰或許也會重蹈今年比賽的覆轍。」
經過短暫的沉默,將輝才發問確認這番話背後的含意。
「意思是我的做法錯了?」
「我不會說毫無意義。」
吉祥寺的回答比較委婉,卻沒有誤解的餘地。
「鍛煉肯定會提升基礎實力,累積的訓練會成為將輝的血肉。」
將輝未被這番表面上的肯定沖昏頭。他直覺理解到吉祥寺真正想說的是下一段話。
「但是勝負並非只以實力決定。」
即使做好心理準備,吉祥寺的指摘依然苦得令將輝難以入口。
「將輝,我至今依然認為你的實力在司波達也之上。」
「但是我輸了。」
將輝語氣果斷,像是再度讓自己認清這個事實。
「就是因為如此。不只是將輝,我也敗給了吉田家的古式魔法師。明明我的速度明顯勝過對方,不過卻還是輸了。而且我們整個團隊也敗給了第一高中。對方的實力確實高於我們的預料,但是……」
另一方面,吉祥寺語氣聽起來很慎重,像是在重新確認他反复深思的結論。
「我覺得更大的因素是,我們果然偏向於在作戰層面輸給對方。而且與其說是中對方的計,更像是我們自掘墳墓。」
吉祥寺的這番話,使得將輝疑惑地歪過腦袋。
「但我不認為喬治的作戰有誤……」
將輝這番話不是在安慰吉祥寺,他真的這麼認為。
但吉祥寺搖頭回應這番話。
「不,是我作戰失誤。回頭檢討就發現,我一定是沉迷於用計。」
「……我聽不懂你的意思。」
「換句話說,在那場比賽『不耍計謀』大概才是正確的。不是試圖控制對方依照我們的期望行動,採取一如往常的戰法就好。」
說到這裡,吉祥寺暫時停頓,觀察將輝的表情。看出他還無法理解,心想「真拿你沒辦法」於是繼續說明。
「在那場比賽,將輝沒必要主動接近他。」
內心覺得拿他沒辦法,卻因為能像這樣成為將輝的助力——得以補足將輝不及之處,使得吉祥寺感受到自己也沒察覺的喜悅。
「要是將輝貫徹原本風格,只進行長程砲擊戰,就不會像那樣被乘虛而入。在沒有掩蔽物的草原戰台,沒必要提防來自死角的奇襲。我恐怕是過度意識到他了。 」
將輝沒有出言安慰,只有點頭回應吉祥寺自我批判的話語。
這也是吉祥寺盼望與期待的反應。
「那場比賽的失敗原因是我作戰失誤。但我也希望將輝反省一件事。」
「喔,這次輪到我了?」
將輝刻意向後仰,吉祥寺也咧嘴回以使壞的笑容。
「即使將輝按照作戰行事,若再稍微提防對方的小動作,就能迴避最後的音波攻擊。將輝在他進入近戰距離時選擇正面迎擊,但如果當時先跳起來保持距離,結果就會不同。 」
「真的很刺耳……換句話說,喬治的意思是要我別貿然搶攻,學習適時後退?」
兩人誇張的肢體動作,是避免氣氛過於沉重的預防措施,也得到某種程度的效果。
「有點不同。剛才也說到,將輝不適合耍小伎倆。所以你該做的不是學習如何設局,而是學習對方設局時的應對方法。」
「具體來說該怎麼做?」
面對吉祥寺的嚴厲指摘,將輝沒有沮喪也沒有反彈,而是積極詢問處方箋。這是兩人從以前維持至今的做法。
「要暫時後退觀望、直接硬碰硬擊潰對方,還是爭取時間和軍師商量……我認為你應該鍛煉這種判斷局勢的能力。此外,還要培養『預先察覺異狀』的直覺。」
將輝聽完吉祥寺的這番提議,面有難色地開始陷入思考。既然露出這種表情,代表他自己心裡應該也有底。將輝具備接納逆耳忠言的器量,吉祥寺對此毫不質疑。
「所以現在比起折磨身體,更應該鍛煉頭腦。我會幫你尋找更接近實戰的戰術模擬訓練,而不是這種戰略遊戲。」
「唔呃……」
將輝的低聲呻吟,聽起來像是真的有所抗拒,使得吉祥寺不由得笑出聲音。
「真紅郎哥,看你好開心的樣子。你們在聊什麼?」
就在吉祥寺失笑出聲的這個時候,茜隨著敲門聲開門進房。
「茜……我不是一直囑咐你嗎?要等我回應才能開門。」
將輝如此勸告妹妹。
「既然是真紅郎哥就沒關係吧?如果哥哥是帶女生進房,我也會有所顧慮。」
茜毫無愧疚之意,走向將輝與吉祥寺相對而坐的桌邊。
「茜,我說啊……」
「什麼啦?哥哥不要飲料?」
將輝沉默不語,為難的表情變成為難至極的表情。吉祥寺以(稍微)溫暖的目光守護這段兄妹互動,茜在兩人之間擺上兩杯冰咖啡與一杯冰可可。
將輝默默以眼神詢問「怎麼多了一杯」。
茜以滿臉稚嫩的表面笑容回應哥哥,坐在吉祥寺旁邊的椅子上——這張椅子是茜把杯子放桌上時,吉祥寺利落從桌子下方的收納空間拉出來的。看來這種演變在這個家裡是家常便飯。
「真紅郎哥,你剛才在笑什麼?哥哥又做出什麼歡樂的事了嗎? 」
茜一坐下,視線就連同身體面向吉祥寺。
「茜,你不應該對親哥哥講這種話吧……」
妹妹明顯想拿將輝當話題,使得他提出極為中肯的控訴……應該說抱怨。
「我並沒有『對』哥哥說話喔~我是在問真紅郎哥。」
如此傲慢的回應,使得將輝不禁啞口無言。
茜和吉祥寺嬉鬧好一陣子。可能是滿足了吧,她大約五分鐘後離開了房間。
被小學女孩耍得團團轉的兩名男高中生,彼此露出疲憊的笑容。這大概反映出茜即使年紀還小,卻依然是「女性」的事實吧。
「……抱歉,鬧成那樣。」
「啊哈哈哈哈……」
將輝垂頭喪氣深切道歉,吉祥寺則是以空虛的笑聲回應。
「不,那個……這麼有活力不是很好嗎?」
吉祥寺勉強擠出這句無傷大雅的安慰。
「不過做哥哥的我,希望她能夠稍微朝率直的方向具備活力。」
然而將輝沒有停止發牢騷。甚至還說出「相較之下,那個傢伙的妹妹……」、「她居然是那個傢伙的妹妹」、「真羨慕」、「沒天理」或是「可惡,我不能原諒!」等言自語。吉祥寺心想,再不修改話題方向可能會很不妙。
「別再激動了。我覺得小茜很好。」
然而……
「喬治,你……」
吉祥寺漏講了最重要的部分。
「既然你覺得很好,我也不會說些不上道的話,不過……」
「啊?」
吉祥寺看到將輝以戰栗與警戒交織而成的眼神,總算察覺自己失言。
「如果要交往,拜託至少等她小學畢業吧。」
「啊,慢著……」
吉祥寺想解釋不是那樣。他其實是想說「我覺得小茜維持這樣的個性很好」。
「喬治,我相信你。相信你沒有戀童癖。」
但是不知為何,「不是那樣」這句話哽在喉頭說不出來。吉祥寺在這一瞬間心想,這句話可能會被解釋為他拒絕茜,進一步被誤解他抗拒和一條家來往,抗拒他和將輝現在的交情。
與其解開誤會,吉祥寺決定優先避免和將輝產生摩擦。
吉祥寺潛意識如此判斷。
甚至沒有自覺。
「那當然吧!我沒有戀童癖!」
因為不知道原因的關係,吉祥寺也無法重新構築說不出來的話語,只能提出大幅地違背自己本意的反駁。
這個誤解將成為巨大活斷層,不曉得會在將來引發多麼強烈的地震,但吉祥寺甚至沒有餘力思考這種事,只能承受將輝的微溫視線——即使形容為大地震,終究只會是私下的風波。
對現在的吉祥寺來說,思考這種未知將來的餘力想求也求不得。最後他終於無法承受,迫不得已轉移話題。
「不提我,將輝怎麼樣?和她稍微有所進展了嗎?」
俗話說「後悔莫及」。悔意總是之後才湧現。吉祥寺為求轉移話題說出這句話的下一瞬間,便感受到「糟了……!」的強烈悔意。
「如果你說的她是『她』,根本稱不上什麼進展。」
將輝面無表情,冰冷得與其說是撲克臉更像是戴上石面具,並且以符合這張表情的聲音,做出「毫無進展」與「毫無收穫」的響應。
「……為什麼?」
吉祥寺內心出聲要他「別問」。這是吉祥寺己身理性的聲音。但是吉祥寺的口舌一反內心的製止,沒有停止詢問。
「你沒跟她聯絡?」
「我沒問聯絡方式。」
「為什麼?將輝不是和她跳過舞嗎?她看起來也沒有抗拒啊。」
「我自己也覺得她不討厭我。可是不行。」
將輝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壓抑自己,連吉祥寺也感受到喘不過氣的壓力。
「所以為什麼?」
「她是那傢伙的妹妹。只要沒有為那場敗北雪恥,我就無心向她提出交往要求。」
吉祥寺說不出「她不會在意那種事」這種話。畢竟他認為這樣輕易響應實在不負責任。即使事實上真是如此,既然在意的人是將輝,那麼講出這種話便毫無意義。
吉祥寺無法笑說這是無聊的賭氣。反倒認為沒在這裡有所堅持,就不是將輝的作風。
吉祥寺毫無猶豫或算計,內心自然就湧出下一句話。
「將輝,我會幫你。不,這不是協助。我們一起雪恥吧。」
「嗯,拜託你了。」
◇◇◇
據說將輝的父親剛毅臨時要和客戶聚餐,今天會晚歸。
當然,他也取消參加家裡的晚餐會。所以一條家的晚餐餐桌,是由將輝、將輝母親美登裡、茜、茜的妹妹琉璃,以及吉祥寺共五人圍坐。將輝正前方是吉祥寺、旁邊是琉璃,吉祥寺旁邊是茜,美登裡則是坐在環視四人的主位。
餐桌上的氣氛一如往常。茜熱烈向吉祥寺搭話,正前方的琉璃默默動筷,將輝不時注意小妹狀況並且照顧她,美登裡則是笑咪咪看著孩子們的互動。
吉祥寺久違三週在一條家和眾人共進晚餐。不過中間插入為期十天(總滯留天數是兩週)的九校戰,所以實質上並沒有間隔太久。
「真紅郎好久沒來了。最近很忙嗎?」
但美登裡的主觀想法似乎不同。
「是啊,你要是更常來玩該有多好。」
茜立刻附和。吉祥寺沒有笨到在這時候反駁。
「是你想玩吧?」
「咦,哥哥在吃醋?放心啦~我不會從哥哥那裡搶走真紅郎哥。」
「笨蛋~我和喬治不是那種關係。」
將輝否定的話語,使得吉祥寺差點發出聲音,但他立刻自我克制。
「說我笨蛋是怎樣啦!哼,哥哥也只有現在能夠那麼從容了。因為啊,友情在愛情面前根本虛幻得可以。」
「愛……愛情?茜,你明明是小學生,也太早熟了吧!」
「竟敢瞧不起小學生!我才要說哥哥,升上高中居然還沒交到女朋友,真不像樣!」
「茜,你說出不能說的事了……!」
「你們兩個好吵。」
「琉璃!居然說姐姐吵,這是怎樣!」
「好了好了,將輝、茜與琉璃都冷靜一點。吃飯的時候要開心吃喔。」
吉祥寺無法介入這種毫不拘謹的對話。
他小心避免露出羨慕的表情,同時注意臉上的恭維笑容別被看穿,以看似快樂的笑容欣賞一條家的和樂光景。
——不過這張旁觀者的表情,只持續到茜說出接下來這句話。
「對了,真紅郎哥住我們家就好了。」
「哎呀,茜。這主意不錯。」
吉祥寺來不及插嘴,琉璃就乘勝追擊。
「對吧!反正這個家的房間多到有剩。真紅郎哥,搬出宿舍到我們家住吧?」
「不,我不能這麼受各位照顧……」
吉祥寺這番話不是顧慮到狀況的客套話,而是真心話。不,他肯定有所顧慮,卻不是表面上客氣,是真的顧慮。
「真紅郎,不需要這麼客氣啊。」
正因為真的有所顧慮,所以美登裡說出這種話,也只會令吉祥寺困擾。他不是抗拒住進一條家,這個邀請反而很吸引他,才會煩惱該如何婉拒。
要不是將輝幫忙打圓場,吉祥寺或許會被茜與美登裡說服。
「媽……茜就算了,拜託媽不要說這種話造成喬治的困擾。這件事我們早在兩年前就充分討論過了吧?」
是的,兩年前也討論過吉祥寺是否要住進一條家的話題。當時吉祥寺主動婉拒,選擇繼續住宿舍——吉祥寺千鈞一發之際,在將輝的協助之下想起這件事。
「美登裡小姐,抱歉。」
吉祥寺被反复洗腦不能對美登裡使用「伯母」這個稱呼,所以「美登裡小姐」這個稱呼自然地脫口而出。
「要是受您更多照顧,我會過意不去。而且住在研究所宿舍,有很多方便之處。」
後半段也不是謊言。在第一研究所舊址成立的金澤魔法理工研究所,是吉祥寺有別於第三高中所屬的研究機構,也是他發現「始源碼」的場所。在研究所區域內建造的宿舍,讓他即使實驗拖到半夜也不用落得「在走廊打地舖」的下場,是非常方便的地方。
但這是追加補充的理由,前半段「不能受更多照顧」是吉祥寺的真心話。
「是嗎?……如果改變主意,歡迎你隨時搬過來。我們完全不會覺得困擾。」
吉祥寺在這方面的態度依然頑固,美登裡見狀也沒有繼續硬邀。茜似乎有些不滿,但她只有鼓起臉頰,大概是認為堅持下去會壞了吉祥寺的心情。
美登裡與茜讓步,使得吉祥寺鬆了一口氣。對他有恩的一條家如此關心,也同時令他過意不去,但基於某些隱情,他心情上實在無法接受美登裡與茜的這番好意。
——三年前,大亞聯盟侵略沖繩,新蘇聯也配合步調進攻佐渡。新蘇聯至今依然否認和這場侵略有關,但那支部隊無疑屬於該國。
侵略部隊規模很小,但即使如此也足以蹂躪佐渡島。當時住在佐渡的吉祥寺,在這場戰爭失去父母,成為戰爭孤兒。
吉祥寺的雙親也是魔法研究員。佐渡在當時有座利用坑道遺址、為了分析想子性質而打造的實驗設施。吉祥寺的父母都任職於這座設施。據說新蘇聯侵略部隊的目的就是該處。研究設施率先遭受侵略部隊奇襲,超過半數的研究員,在侵略部隊與守備隊交戰時遭受波及而喪生。
這是短短一天的悲劇。當天上午十點,吉祥寺得知身分不明的軍隊奇襲研究設施,無法和雙親取得聯繫,就遵照國中教職員的引導,前往學校附近的避難所避難。
即使在避難所祈禱父母平安,也有辦法做出現實、悲觀的預測。從這個層面來看,當時的吉祥寺已經是個大人了。
忘記自己被賦予名為魔法的武器,只能感到無力而發抖。從這個層面來看,當時的吉祥寺還只是個孩子。
蜷曲在避難所忍受恐懼的吉祥寺,後來是由一條家率領的義勇軍救出——
那時候,一條家不只是將他救出絕望險境。
吉祥寺國一就能以見習研究員身分進入魔法理工研究所,是多虧將輝的父親剛毅的推薦。父母同時亡故、無依無靠的吉祥寺,本來只能進入惡名昭彰的魔法師孤兒收容所。他能得到居所與謀生之道,都是託一條家的福。這不是吉祥寺的主觀認定,是客觀的事實。
吉祥寺進入研究所不久,就以魔法研究員身分發揮稀有異禀,創下發現「始源碼」的豐功偉業,得以報恩。但吉祥寺沒有忘記當時的恩情,也未曾認為已經還清恩情。
吉祥寺在心中決定,回報一條家的恩情,就是他這一輩子的使命。
即使只是寄宿,這樣的自己要成為一條家的一分子,依然令吉祥寺感到萬分惶恐。
◇◇◇
吉祥寺允諾每週前來擔任茜的家教一次,藉此修復了她的壞心情。這場交易是吉祥寺單方面虧損,但他毫無不滿。甚至潛意識高興自己有理由每週造訪這個家一次。
晚餐過後,吉祥寺到將輝房間取回自己的物品,目前在一條家玄關頻頻鞠躬。
「感謝您的招待。」
「別這麼說,粗茶淡飯不成敬意。抱歉,我只是喜歡下廚卻沒廚藝。」
「絕無此事,我很喜歡美登裡小姐做的菜。」
「哎呀,謝謝你。」
就像這樣,美登裡遲遲不肯從這場恭維大戰放他走。
「媽,該回廚房了。茜與琉璃都在等吧?」
兩個妹妹正在進行飯後清理工作。其實洗碗盤之類的工作,一般大眾認為可以交給家庭自動化機器人就好,但美登裡認為「連這種事都做不到,會丟臉到不能嫁人」。基於這個方針,煮飯、洗衣與打掃工作是由兩個女兒每天輪值負責。
「哎呀,也對。那麼真紅郎,有空再來玩喔。」
「好的。畢竟我也和小茜約好了。」
兩名姐妹無法到玄關送行,吉祥寺在飯廳(應該形容為「餐廳」比較合適)進行返家問候時,茜反复提醒關於家教的事。聽到吉祥寺這麼說的美登裡,微微掛著苦笑回到室內。
「抱歉,耽誤你到這麼晚。」
「沒關係,反正現在是暑假。」
將輝略顯疲態道歉,吉祥寺笑著搖了搖頭。
「反正回宿舍也只有我一個人,我玩得很開心。」
「這樣啊。感謝你這麼說。」
將輝也知道,論文比賽與研究所報告兩頭忙的吉祥寺,在暑假也不可能閒得下來。將輝是明知如此而邀請吉祥寺來家裡。吉祥寺「玩得很開心」這句話,實際上讓將輝舒坦許多。
「週六我會再來。」
「……茜那番話你可以不用在意。」
「不可以那樣吧?」
好友一副和小學妹妹對壘的樣子,使得吉祥寺忍不住失笑。
「因為我不只要擔任小茜的家教,還要陪將輝練習戰略遊戲。」
將輝於此時噘起嘴,原因在於他回想起今天玩遊戲始終被壓著打。吉祥寺也是光看就明白。但他沒有進一步開口逼迫將輝,而是準備直接離去。
「喬治,我稍微想了一下。」
不過,將輝叫住他了。
「態度這麼鄭重,怎麼了?」
「不,這不是多麼鄭重的話題。」
將輝如此預先聲明,但表情絕不像是要開玩笑。
「剛才的討論簡單來說,問題在於如何判斷局勢吧?」
「嗯,沒錯。」
「要前進、後退還是維持原狀……我覺得臨場判斷是個人戰層級的事,和戰術模擬似乎不太有關係呢。」
「也不是那樣喔。在見機行事的意義上,部隊戰術和個人戰術的本質沒有兩樣。」
「就算這麼說,臨場判斷近乎反射動作,算是一種直覺吧?既然這樣,若要磨練個人等級的戰術眼光,果然不應該是多加練習模擬戰……」
「將輝……我們在『秘碑解碼』敗給第一高中的原因,在於如何在部隊戰術的範圍進行個人戰此一部分。磨練部隊等級的戰術眼光果然還是不可或缺。」
「但既然是部隊戰術,採納優秀軍師的意見比較重要吧?」
「也是啦……所以才有軍師這個職務。」
吉祥寺頗為猶豫地同意這個說法,使得將輝露出莫名愉快的笑容。
「那就沒問題了。因為我有喬治這位優秀的軍師。」
這是重創吉祥寺的一記暗算。
對吉祥寺來說,將輝這句話是過於甜美的一擊。
吉祥寺得耗費龐大的精神力,才能繃緊表情避免笑開懷。
「……將輝,就算奉承我也不行喔。因為主將肩負的職責,就是要對軍師所提出的作戰方案進行定奪呢。」
將輝嘀咕「我又不是在奉承」,吉祥寺向他道別之後轉過身去。
臉部肌肉即將達到忍耐極限。
幸好似乎沒被將輝發現。
要是被他發現,吉祥寺肯定會難為情到無法思考這種事。
(將輝,我會成為你最優秀的軍師。永遠是只屬於你一個人的軍師。所以請你一定要成為最優秀的將領。)
九校戰至今一直在乎的那個勁敵,以及將輝心儀的那位妹妹,都從吉祥寺的腦中消失了。恩人將輝需要他,這個事實令他滿心喜悅。
第五卷 暑假篇 Memories of the Summer
【八月三十一日(1)】
公元二〇九五年八月三十一日,是魔法科高中學生的最後一天暑假。理工或文科高中大部分都已經進入新學期,藝術或體育高中的暑假大多持續到九月中,所以魔法科高中學生的暑假算是平均長度。順帶一提,八月三日至八月十二日是進行九校戰的日子,但代表隊成員沒有「延長暑假」這種專屬特典。
即使進入二十一世紀,長假依然有課業(作業)相伴,所以學生們在暑假最後一天含淚——也可能真的落淚——奮戰未完成的試題,或是面對只有標題之空白文書檔的樣子,是在日本全國都觀測得到的風情畫。但並非所有學生都如此不認真(?),這也是事實。和就讀國立魔法大學附設第一高中一年級的這對兄妹一樣,悠閒在家裡度過暑假最後一天的少年少女,也絕對不是少數派——不過兄妹倆一大早就享用茶點、快樂閒聊的優雅(?)度日方式或許算罕見。
「深雪,完成了。」
「謝謝哥哥,抱歉勞煩您做這種無聊的事情……」
「只是製作碎冰,花不了多少工夫。」
達也將冰錐放在餐桌,忍不住對妹妹的誇張話語微微一笑。
深雪跟著露出文雅笑容。她手上是耐熱玻璃製成的咖啡壺,漆黑液體在壺內搖晃。
深雪以魔法製作透明冰塊(從容器底部往上凍結以免遺留氣泡),達也不使用魔法,而是以冰錐敲成碎冰(要是以達也的魔法粉碎,會成為雪花冰),然後注入泡得較濃的咖啡。
飯廳洋溢著馥郁的香氣。
為了避免香氣繼續消散,深雪以冷空氣薄膜蓋住有著圓弧輪廓的大杯子,將兩人份的冰咖啡放在托盤端起來。
達也對她無意中展現的高階技術瞇細雙眼。
察覺到哥哥視線的深雪露出害羞笑容,輕盈轉過身去。
達也與深雪在面對小庭院的一樓房間——原本當成客房,如今連床鋪也收掉,完全成為空房——擺上桌子,將窗戶與窗框完全打開,心情上當成置身於度假地,在露台享受咖啡時光。
雖然這麼說,其實深雪勤快地來回服務達也,甚至無暇把椅子坐熱,但她自己樂在其中,旁人對這種事說三道四隻是不解風情。
可能是後來總算心滿意足了,深雪脫下低調附帶荷葉邊的白色圍裙,不是隔著圓桌和達也相對而坐,而是坐在他身旁。
圍裙底下是一件肩帶較寬,雪白手臂一覽無遺的薄連身裙。達也對這件清涼圓點花紋的夏季洋裝有印象。
「您發現了?」
深雪敏銳地解讀達也的視線,在他開口之前就靦腆詢問。
「當然,很適合你。」
達也毫無開玩笑成分的稱讚,使得深雪稍微臉紅。
「真是的,哥哥只會這麼說。」
「因為我真的這麼認為。我一開始就說了吧?何況我不會送你不適合的東西。」
達也以若無其事的表情(對照世間常識是如此)說出用在妹妹身上不太搭的熱情話語,深雪臉頰因而正式羞紅。
「呃,那個……謝謝稱讚。」
羞澀卻開心的深雪揚起視線窺視。承受這對視線的達也,喚醒了當天的記憶。記得買這件衣服給她時,她也是這樣的表情。
【八月十四日(1)】
九校戰結束兩天后的八月十四日,達也與深雪來到市中心的購物大樓。兩人都是高中生,而且現在是暑假,要購物應該不用刻意挑週日到市中心,但他們這麼做當然有原因。達也從明天十五號到十八號,要出席FLT開發第三課的飛行演算裝置商品化會議。下週二至週四預定參加獨立魔裝大隊的野外演習暨軍事會議。既然這兩週都只有周末有空,達也認為不應該拖太久。
說到究竟什麼事不應該拖太久,其實是達也想買深雪喜歡的東西給她,作為她在「幻境摘星」奪冠的獎賞。不是「禮物」而是「獎賞」令深雪有點鬧彆扭,但無論以什麼名目贈禮,她看起來都很高興。像現在也是愉快地走在達也身旁。但深雪不是單純因為收到禮物而高興,是因為收到達也的禮物而高興。現在的達也還無法理解這種細微卻深遠的差異。
深雪今天身上的服裝,是袖子半透明的深色上衣、長到腳踝的白色系裙子與涼鞋,再戴上寬邊草帽。這是私人外出行程,穿得清涼一點也無妨,但深雪一如往常,只要「不是在家裡」就會穿得很保守。
另一方面,達也上半身穿T卹,加披一件寬鬆襯衫代替外套,下半身是彈性合成纖維長褲。
褲子看起來很貼身,卻是很透氣的夏季布料,即使確實包覆到腳踝也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熱。
不過他除了脖子以上與手腕以下都包得緊緊的,這一點和深雪大同小異。
女性喜歡購物的個性至今依然沒變,是堪稱常識的傾向。尤其是年輕女孩,即使二十一世紀已進入最後十年,她們依然喜歡購物。至於女孩的購物模式大致可以分為三種:
第一種是把重點該買的東西先買好。
第二種是把重點該買的東西留到最後再買。
第三種應該是最常見的,就是即使有重點該買的東西,卻頻頻分心到處閒逛。
深雪屬於第一種模式。昨天達也詢問「想要什麼禮物」的時候,深雪稍微思考就回答「夏用連身裙」。或許是因為她在乘車往返九校戰時,看到真由美的夏季洋裝造型而受到刺激吧。至少達也抵達目的地就如此認為。因為深雪帶達也前來的購物大樓內部服飾店,正集中展示這一類的連身裙。這些衣服的設計風格,和深雪現在身上衣服的方向性差很多,但是達也看著身穿清涼夏季洋裝的假人模特兒,認為妹妹偶爾挑戰一下也無妨。
另一方面,深雪同樣看著達也注視的這件衣服,露出有些畏縮的表情。不,嚴格來說,他們看的東西並不相同。深雪看的是假人模特兒身上夏季洋裝的價格卷標。
「深雪,不用客氣,你也知道我收入有多少。」
即使叫作「價格卷標」,但是和一百年前不同,現在是以AR技術的虛擬卷標顯示售價。如果要確認售價,必須執行所有人當然會帶的情報終端機的AR應用程序,所以深雪在看夏季洋裝的哪裡,都瞞不過達也的目光。
達也同樣已經執行AR應用程序看過虛擬卷標。標價沒有出乎他的預料。
這裡是深雪中意的店。
不可能販賣便宜貨。
何況,達也對深雪說的這番話絕對不是逞強。雖說價碼偏高,終究不過只是適合年輕人的服飾店。不會達到高級時裝店那種天價。達也是托拉斯•西爾弗之一,這種金額可說是完全不會令他感到負擔。
暗示財力的行為,依照對像不同可能會招致反感,但深雪似乎因而下定決心。或許是認為客氣的話反而對哥哥失禮吧。她臉上的表情拋開了猶豫,開始欣賞假人模特兒與立體衣架所展示的各種連身裙。
不是使用3D影像,而是展示實物,光是如此就可以知道這裡是高級店鋪。如今不只是以低價為賣點的量販店,中階服飾店也是以3D影像展示商品為主流。試穿也幾乎都是只提供合成影像。至於無法確認布料質感的問題,則是以「接受退貨」解決。不過這間店可以試穿樣品,是現今少見的店鋪。
深雪大致在店裡逛一圈之後,找來店員指著三件連身裙。店員滿臉笑容點頭回應她的試穿要求。看來不像是單純的商業笑容,達也認為店員或許隱藏著想利用深雪當代言人的企圖。
這種想利用深雪的心態並不少見,而且也不是能答應的事情。即使是限定區域播送的廣告,達也同樣不會讓深雪擔任模特兒。應該說,不想讓深雪暴露在不特定多數人的好色視線之中,才是達也的真心話。
但這間店不愧是屬於(比較)高級的服飾店,店員沒有冒昧到忽然提議這種事。這名女性店員維持笑容進入倉儲室,立刻拿試穿用的樣品過來。雖說是樣品,但每次收回去都會自動清洗殺菌,所以接過來的時候無須遲疑。深雪就這樣在拿樣品前來的店員帶領之下前往試衣間。
達也決定坐在店里長椅等候。反正有事店員會來找他,即使不是如此,只要深雪有狀況,達也會立刻知道。達也就這樣開啟最常用來打發時間的書籍網站。但他沒能閱讀行動終端裝置顯示的字符串。因為他打開網站沒多久,剛才那名店員就站在斜前方,眼神像是在觀察他的臉色。
「什麼事?」
其實達也可以等待對方主動搭話,不過越是接受待客禮儀訓練的店員,越難對明顯在等人的顧客(正確來說是陪客)搭話。如此心想的達也決定主動開口。
「想和客人商量一件事……」
「要換個地方談嗎?」
達也覺得應該是得保密的話題,不過他似乎想得太誇張了。
「不,請您撥點時間就好。」
達也輕輕點頭允諾之後,店員臉上隱藏的緊張消失了。
「方便的話,您女伴購買的衣服……」
「還沒決定要買就是了。」
達也冷漠打斷這番有些心急的話語,使得店員慌張點頭。
「這是當然!假設兩位購買本店服裝的話……」
「但如果妹妹喜歡,我當然會買。」
「謝謝您!」
達也並不是故意要惡整店員。他自認是進行理所當然的對答,卻感覺店員反應過度。或許他可以對店員講得委婉一點,但如今這種事不成問題。
「所以,請問有什麼事?」
離題的元兇是達也,但他若無其事地催促店員進入正題。
「啊,是的。」
這名店員的臉上絲毫沒有露出難色,大概是服飾店員工教育的成果。但也可能只是完全被達也捉弄就是了。
「如果兩位中意本店的商品,方便在結賬之後直接穿在身上嗎?」
回到正題,店員的「商量」乍聽之下很奇妙。不,這項委託本身並不奇怪。這裡販賣的是成衣,而且是不太需要修改的夏季無袖連身裙。以這種擁有倉儲室的店鋪來說,客人結賬之後直接穿在身上離開,應該不是稀奇的事情。奇妙的是「店員主動要求」這麼做。
「意思是要她穿著貴店的衣服到處逛?」
但達也沒有詢問理由,因為他立刻明白店員……不,應該說這間服飾店的意圖。他們想讓深雪成為這間店的活廣告。
「是的。相對的,價格上會給個方便。」
看來店員也知道達也察覺店家這邊的目的,立刻主動提供折扣。看來這名女店員不同於年輕的外表,很會做生意。
打折的提議並不會很吸引達也。但是達也基於其他理由,對店員的委託感興趣。
「真的只有這樣吧?禁止攝影喔。」
「那當然,絕對不會侵害兩位的隱私權。」
「方便拿店裡沒展示的衣服給我們看嗎?」
「樂意之至。」
達也覺得這樣還不錯。
和店員的「商量」告一段落時,另一名店員來到達也面前,原因是深雪找他。達也絲毫沒露出抗拒表情就輕盈起身。畢竟這是預料中的事,即使不是如此,他也沒有抗拒的理由。
「哥哥,您覺得如何……?」
試衣間的門開著。深雪以看得見背部的等身大三面鏡(為了防止偷拍,這種地方並沒有裝監視器)為背景靦腆詢問。她身穿以淡灰色為基調的無袖連衣裙。
「高雅的設計很適合你,不過應該可以稍微華美一點。」
過膝裙的簡單設計,和深雪的高雅美貌非常搭配,但達也覺得有點保守過頭。
「這樣嗎……?那麼,請稍等一下。」
深雪鞠躬致意之後關上了門。裡頭隱約響起衣服摩擦聲。接下來的片刻沉默,可能是在整理衣擺與頭髮。
「久等了。這件如何?」
這次深雪的表情與其說靦腆,應該說是明顯害羞,沒有正對達也的目光就徵詢意見。達也認為這件衣服和她平常的外出服完全是兩種傾向,她才會更加不好意思。
這次深雪身穿細肩帶格紋連身裙。頸子到香肩完全裸露在外。裙子也很短,距離膝蓋五公分以上,青澀之中帶著令人暈眩的艷麗。
「嗯,好看。有種移不開目光的感覺。」
「沒那回事……」
達也率直的感想令深雪臉紅,這部分可以理解。但比深雪年長許多的店員都滿臉通紅,不曉得是因為深雪的艷麗,還是達也過於正直的感想。
「還有一件吧?不喜歡那件嗎?」
「不……那麼,哥哥願意也幫我看那一件嗎?」
再度進行更衣程序。
這次所穿的夏季洋裝,清涼程度大約在前兩件中間。不過明顯收腰的設計,使得輪廓強調出胸部與腰部線條。
「那個……怎麼樣呢?」
即使沒有第二件連身裙清涼,這件卻更加強調性感氣息。深雪應該是穿上之後發現這一點,才會害羞到這種程度。
如果胸部或腰部曲線不夠明顯,穿上這種設計就不好看,但是出乎意料適合深雪。達也每週調校CAD都會看到妹妹只穿內衣褲的樣子,所以應該很清楚她的身體順利發育中。不過像這樣加上客觀(?)標準審視,就知道她比想像中更加成熟。醞釀出不同於剛才的細肩帶連身裙,恐怕是這個年紀特有的不協調魅力。
「傷腦筋,連我都快失去理性了。」
「………………」
達也的露骨稱讚,使得深雪臉蛋變得更紅,默默關上試衣間。
後來深雪也繼續試穿(應該說進行以試穿為名目的服裝秀)。達也每次都直言稱讚妹妹,像是不曉得「羞恥」兩個字怎麼寫,使得深雪每次都(連同哥哥的份)感到難為情。即使如此,她依然順從達也的要求繼續試穿。這肯定是因為被哥哥稱讚令她很開心,甚至不在意造成臉部血管或心臟的負擔。
深雪沒有當模特兒的經驗。即使擁有連世界頂級模特兒都會落荒而逃的美貌,也沒有專業模特兒的技能。沒有學到快速換裝的本領。
這段話的意思簡單來說,就是她既然試穿這麼多次,自然花費了不少時間。試衣間關上時當然看不見內部狀況,但深雪對達也展露身上衣著時,從店裡的商品展示區也看得到她。深雪偶爾會走出試衣間,依照達也的要求輕盈轉圈或擺出上相姿勢,使得試衣間周圍形成一道人牆。
眾人當然不是露骨地佇足圍成一道人牆觀看。如果變成這種狀況,達也不會視而不見,而且店員會在他展開行動之前鄭重請客人離開。所以並不是靜止的人牆,是不時看向這裡的年輕人遠遠圍成一圈。而且他們緩緩走動,假裝在欣賞假人模特兒,卻無論如何都無法移開目光。
這裡所說的年輕人並非都是年輕男性。雖然也包括男性,女性人數卻明顯比較多。畢竟這裡是女裝店,男性如果沒有異性相伴難免不敢進入。實際上,店裡的男性客人是三比一的少數派,大多是被年輕女性帶來的大學生或年輕上班族,恐怕只有達也是男高中生吧。不過幾乎沒人看出他其實是高中生。
單獨的女性客人,或是只以女性組成的團體客人,都是以讚賞又羨慕的眼神看向深雪,然後立刻移開目光。等到試衣間響起關門聲就放鬆肩膀力氣,試衣間響起開門聲時,再度像是著迷般以隱藏畏懼的表情偷看深雪。
基於這一點,由男性帶來——或者是帶男性隨行——的女性客人,精神狀態或許比較正常。她們朝著身旁像是靈魂出竅入迷看著深雪的男友(是哪種類型的男友就不能一概而論)進行踩腳、肘擊側腹或指甲抓背的刑罰。另一方面,她們也羨慕看著毫不害羞也毫不猶豫地誇獎深雪的達也,朝身旁男性投以責備的眼神,讓「男友」莫名慌張。簡單來說,她們是藉由向身旁的男性亂發脾氣,得以恢復情緒平衡。
達也當然不用說,深雪也察覺到周圍偷看兩人的視線。但達也會區分有害與無害的視線,
將無害的視線排除在知覺之外。而且不用特別意識,就能在腦中自動進行這種程序。至於深雪則是能自然地無視於周圍投向她的視線——以她的狀況,要是沒達到這個境界,甚至無法在街上走動——所以這種小事不會成為中止購物的理由。
達也每次都只會說稱讚的話語,卻不是每次說的都一樣。獨占哥哥視線的深雪,盡情享受著近乎酩酊的幸福感,但沒有漏聽哥哥語意的細微差異。在試穿洋裝超過二十件時,深雪拿起保留在試衣間的小圓點連身裙。這是一件可以形容為無袖連身裙或小可愛連身裙,長度沒過膝的夏季洋裝。肩帶加上滾邊蕾絲變得比較寬,胸口與裙襬也以滿滿蕾絲裝飾。雖然頗為清涼卻給人優雅的印象,象牙色布料上頭點綴的七彩小圓點,也呈現和年齡相符的可愛氣息。
「哥哥,我想選這件連身裙……」
「我也覺得這件最合適。非常可愛。」
深雪選擇這件洋裝的原因,在於哥哥最稱讚這一件。不過再度聽到達也說「可愛」,使得深雪的決心堅定到沒有一絲迷惘介入的餘地。
「那麼……可以請您買這件給我嗎?」
深雪如今不會再說任何有所顧慮的話語。相對的,她盡力展露嬌憐的笑容——在深雪的心情上,這是最適合接受哥哥贈禮的表情——央求達也。
「沒問題。」
另一方面,達也心情上並沒有被強求——被勉強要求的感覺。達也或許平常就認為,金錢最有意義的用途,就是用來買妹妹喜歡的東西給她。達也自己是否有意識到就另當別論。
深雪嬌憐的「央求」,使得看到這一幕的男性們意識凍結。
達也自然展現的大度量,使得女性們發出羨慕的嘆息。
「那麼,我要這件連身裙,還有二號與十七號洋裝。這件就直接讓她穿回家,可以請你們把我妹原本的衣服和其他商品一起寄回去嗎?」
「我明白了。請隨時再度光臨,我們恭候兩位的到來。」
意外遇到貴客的店員,滿心歡喜地點頭回應。
【八月三十一日(2)】
「話說回來,沒想到哥哥願意買三件送我。價格明明不便宜……」
深雪大概也回想起當時的事。她開心露出甜美的笑容,只有語氣帶點調皮色彩,像是調侃般對達也這麼說。
「其實我只要這一件就好。哥哥,這就是所謂的『通包』?」
「我可不是白白讓你換裝二十一次。畢竟難得的暑假時光,我卻沒什麼時間陪你買東西。難道我做了無謂的事?」
「絕對不是那樣!」
深雪只是一時調皮,講得像是在責備哥哥「浪費錢」一樣。不過,達也正面反擊,使她立刻舉白旗投降。
「那個……我很開心。」
形式上像是被達也駁倒,但深雪一點都不抗拒。不但如此,靦腆抬頭看向哥哥的深雪,和達也之間的距離,反而比剛才更加接近。
「畢竟機會難得……其實我還想陪你好好挑件浴衣,或是夏季小飾品之類的東西。」
達也露出滿足笑容,注視深雪害羞得恰到好處的表情,卻忽然表情一沉苦悶低語。
「……那不是哥哥的責任。」
深雪將手掌按在達也放在桌上的手背,輕聲溫柔回應。
【八月十四日(2)】
即使挑衣服花了不少時間,依然還是上午時分。難得和達也單獨外出的深雪,無法想像「現在就回家」這種糟蹋大好時光的行徑。
幸好達也同樣不是居家型。何況達也今天為了服務家人(服務妹妹)而空出行程。所以兩人沒有產生爭執,自然而然決定就這樣逛到傍晚。
兩人現在所在的地方,是適合年輕女性的時尚大樓。不只是服飾店,販賣鞋子、帽子、飾品配件、季節浴衣或泳裝等商品的店鋪,從一樓櫛比鱗次直到十四樓。餐廳也都是適合年輕女性的簡餐或甜點店。洋溢的氣氛對男性來說有點高門坎,但如果和女性成對前來就是兩回事。即使對方是妹妹,旁人光看也看不出來。
實際上,如果沒有聽到兩人的對話,應該沒有任何人看出他們是兄妹。不,即使豎耳聆聽,要是沒聽到深雪說出「哥哥」這兩個字,肯定也無從得知。
深雪挽著達也的手臂開心依偎的樣子,怎麼看都是向男友撒嬌的少女。旁人頂多只會酸溜溜在內心咒罵「一點都不登對」。不過會這麼做的應該只有少年,而且後來會背起「居然色瞇瞇地勾引別的女人」這種黑鍋(?),接受同行少女的懲罰——總之,這算是一種既定法則。
如同前文所述,大樓內部盡是適合女性的店鋪。只要沒有特殊目的——大部分是為了買禮物取悅女友,或是取悅想追的女性——就不是男性感興趣的地方。如果是經常思考「這種事」的年輕男性,先不提是否快樂,或許能在這裡度過有意義的時間,但至少達也不是這種人。
不過達也完全沒有露出厭煩的表情,陪同深雪仔細逛遍各展示櫥窗。深雪看著屏幕有時眼神閃亮有時不滿蹙眉的樣子,令達也眼神浮現笑意。無論這份情感是先天還是後天,是他人植入或是自己培育,對於達也來說,只要有深雪,地點是市區還是山上應該都沒有兩樣。
這是達也唯一真正能表達的慾望。只要深雪陪伴在身旁,其他條件再怎麼樣都無妨——知道達也隱情的人都能認同這件事。達也與深雪之中,真正依賴對方的或許是達也。
但是拿這件事詢問當事人,應該會得到異口同聲說「(請)不要多管閒事」的回應。或許會遭受到比妨礙戀情更嚴重的處罰。
這種嚴厲的應對,不只是用在毫不客氣的詢問者。
也適用於不長眼的闖入者。
想早點吃午餐而進入意大利面餐廳的兄妹,朝站在桌旁的年輕男性投以不悅的眼神。
達也與深雪會進入這間店完全是偶然,或者是隨興所致。
他們兩人外出用餐時,幾乎不會挑這種裝潢毫無遮蔽的店。大致都是選擇有包廂或是隔間的店,不然就會受到注目沒辦法用餐。眾人的目光焦點當然是深雪。
今天基於地點特性,顧客幾乎都是女性,就算是男性也有女性相伴,應該不會發生太過分的事情。總之,他們就是抱持這種天真的想法。
然而,在深雪繼達也進入店裡的下一秒,喧囂聲忽然靜止。甚至就連店員——這種氣氛輕鬆的店,服務生難得不是女性,是男性——都屏息佇立在原地。連達也都沒預料到眾人回以如此敏感的反應。他以為在這種販賣時尚的地方,顧客應該對深雪的美貌具有抵抗力,但是實際上正因為這裡販賣時尚,所以很少有機會看到深雪這樣的自然美。
服務生是在達也即將轉身時回過神來。正確順序是他察覺達也準備轉身因而慌張,並以此為契機而回神。難以斷定服務生是否擁有職業意識,但他確實成功留下兩名客人。
即使挑剔到最後,前往其他餐廳也一定會遭受相同待遇。達也就這樣安分跟著帶位的服務生走。至於深雪,她平常就慣於受到注目,所以不成問題。何況只要達也在身旁,其他問題對深雪來說都是小事。
雙人座的位子不是固定式沙發(至少看起來如此),是木製椅子。達也制止服務生拉椅子,自行繞到深雪身後。深雪靦腆轉身簡單致意之後,坐在達也所拉的椅子上。達也坐在她的正對面,朝服務生看了一眼。服務生有些慌張地遞出菜單。達也大方接過就示意要他離開。
達也的舉止充滿不符合年齡的威嚴,受到草率對待的店員也沒有感到不悅。顧客們朝向深雪的視線,在短短一瞬間投向達也。移動視線的幾乎都是女性客人,她們心中的突兀感這時轉換為認同感。至今她們認為「男伴配不上她」,默默批判「看男人的眼光好差」,彌補心中對深雪的敗北感,如今則是改為「兩人很登對」的印象,完全接受敗北的事實。
拋棄競爭心態之後,嫉妒的視線轉變為讚美。即使是成對情侶,反倒是男方更加感受到近似嫉妒的質疑與焦慮。幾乎沒有「男友」完全理解自己的「女友」視線代表的意義,但他們在潛意識——在內心近似本能的部分理解到,奪走他們現任(或未來)女友目光的,不是那名如夢似幻的美麗少女,而是相對而坐的少女與少年組成的比翼佳偶。
達也在周圍偷看的視線之中點完兩人份餐點時,新的角色登上舞台。
是個首屈一指的美女。
她的年紀大約二十歲前後,兼具剛從少女時期畢業的青春活力,以及如同香氣撲鼻的玫瑰花束的奢華豔麗。
無論何時何地,這份美貌都不禁吸引他人目光。
擁有此等美貌的她,展現出充分理解這一點的做作舉止。這種擺架子的動作非常到家,不會引起旁觀者的反感。她應該是受到他人眼光磨練,意識到周圍視線而自我磨練至今,是一名令人感受到這種歷練的美女。
一名應該比較年長的青年,如同隨侍女帝的侍從跟在她身後,這名女性或許是藝人——是女星。在公元二〇九五年的現在,「偶像」寶座幾乎都被寫實的3DCG取代,但「演員」依然是真人擔任的工作。這名女性散發的氣質,即使有人介紹她是一線女星也不突兀。
她為什麼會來這種氣氛輕鬆的餐廳,眾人只能臆測。或許可能只是心血來潮,或是探勘外景地點之類的。不過,唯一能斷言的,就是她進入這種盡是「普通人」光顧的餐廳,店裡的視線肯定會集中在她身上。
她自己就是如此預料。並非基於面子或自尊心,是依照己身經驗所累積昇華而成的法則而預料。已經成為第二本能的演技展現她的魅力,以便接受任何角度的景仰。
然而,她的預測落空了。正如「任何規則都會有例外」的黃金準則,她的經驗法則在這時也碰上了意外。
前來接待她的店員,臉上浮現驚艷與讚賞的表情,卻是比想像中來得沉穩的反應。依照她的經驗,平凡服務生面對她的美貌鮮少能保持冷靜。店裡坐得八成滿的「普通客人」們,被入口附近的小小騷動激發好奇心而轉頭看過來。看到她美貌的人,無論男女皆同樣露出驚訝的表情,卻立刻失去讚歎的心情,將視線移回店里或靠牆座位。
正如外表所示,她是女星。出道至今五年,已經建立了穩固的演藝地位。遲鈍的人無法在藝能界生存。 CG技術逐年進步,美麗容貌逐漸不再是絕對優勢。她不只是以美貌,更是以超乎常人的敏銳感性與超齡的高明演技得到明星寶座。
不過,即使感性沒有特別敏銳,只要擁有一般的感受性,應該就能得到相同結論。她知道店裡似乎有個比她更受注目的人,並且對此感到不是滋味,甚至堪稱不悅。究竟是怎樣的人物能吸引眾人目光害她被冷落,她在意得無以復加。
但是身為明星的自尊,不容許她和普通人一樣暗自確認(也就是「偷瞄」)。在服務生帶位的時候,她刻意不看其他客人。
然而不曉得是故意還是巧合,她被帶到的座位,就在眾人視線冷落她而集中自座位附近——斜後方。她坐下時假裝不經意看向那張餐桌。坐在那裡的是一對年輕情侶。面對這裡的少年不難看,卻不是很受女性青睞的類型。至少不像是會吸引店裡目光的外表。這麼一來,擄走「普通客人」目光的,應該是背對這裡的少女。
——她的這段思考幾乎來自逞強。既然她還能逞強,代表她確實不「平凡」。其實她微微窺見側臉的瞬間就已經理解,而且光從背影也能被迫理解,這名少女很「特別」。
這是前所未有的感覺。以話語形容就是「絕望的嫉妒」。她不認為自己是天之驕子。她自負能夠爭取到現在的地位,並非是單憑天生比較漂亮的外表,是因為她嚴守生活習慣而更加提升外在,研究如何讓舉止更加美麗,加上不遺餘力學習演技而得。
但這名少女不一樣。不知道是受到上帝寵愛還是和惡魔進行交易,無論如何,這名少女不平凡。不是努力就能達到的次元。
她感到相當沒道理。 「無須付出心血」就獨占旁人目光,令她覺得自己至今的努力遭受愚弄。她內心湧出一股衝動,想證明光靠天生麗質無法取得明星寶座。
她向坐在正前方的青年招手示意,朝著從桌面探出上半身的青年耳際低語。
青年將臉湊到正前方招手的美女面前,內心卻思考著另一名女性。
不,或許應該更正為另一名「少女」。
坐在斜後方座位,美得前所未見的少女,「這東西」佔據他的意識。
對青年來說,美女是商品,是玩具,是配件。他是知名演藝經紀公司的第三代社長,旗下有好幾名當紅女星,至今將幾十名沒走紅的女星(種子)佔為己有。他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絲毫沒有罪惡感。眼前這個女人也一樣。雖然現在是走路有風的明星,以前卻只有臉蛋可取,毫無演技可言。青年認為她能擁有現在的地位,都是因為自己從她剛出道就照顧至今,稍微撈點好處是自己付出勞力之後所應得的報酬。更何況,不只是自己,對方也因而得到好處,所以青年認為自己理應受到感謝。
青年帶她來到這種平民餐廳,是因為想拿她炫耀,看看平民們羨慕的表情。配件沒拿來展示就沒有意義。青年自覺這是低俗的嗜好,但也認為演藝經紀公司原本就是低俗的行業。他不知道前人們在娛樂界的戰亂時代——嚴冬時代吃過多少苦。對他而言,經紀公司社長的寶座,只不過是他輕鬆滿足剎那虛榮心的手段。
今天以外景場勘為名義所帶來的這名女性,是青年目前最中意的配件。她的收入並非公司第一,外表卻是「他的女人之中」第一首選。如今她勉強擠進一線女星的行列,無法和沒沒無聞時一樣隨意帶出去閒晃,但相對的,青年覺得自己的優越感更是得到滿足。在他人眼中,女星才是主角,青年只不過是附屬品,但是考慮到青年的地位與年齡,他沒辦法讓自己如此客觀。
在青年的觀念裡,她是一級工匠切割琢磨而成的大鑽石。演藝經紀公司的工作是取得原石,交給旗下工匠來切割琢磨。完成的寶石就是名為女星的商品。她確實是在自己手邊精雕細琢的成品,不過即使是其他公司工匠加工的成品,只要開價夠大方,就不是無法收購的商品。
相對的,那名少女並不是用錢買得到的東西。青年第一眼看到她的瞬間就如此認為。如果面前的女性是時價數千萬圓的大鑽石,那名少女就是無價的「非洲之星」。青年感受到如此大的差距。幸好和少女在一起的,是只有態度有點傲慢的普通孩子。青年熱切希望少女立刻加入自己的收藏行列。但今天他和公司女星同行。如果是旗下其他人就算了,這是頗能賺錢的商品,不能壞了她的心情——青年剩下的理性還足以盤算這種事。
所以眼前女性提議邀請那名少女參與新作電影的演出,剛好順了青年的意。青年假裝稍做思考,始終維持一副「配合女星任性要求」的樣子離席。
達也感覺到,從剛才就有蘊含可愛(溫暖又幼稚的意思)敵意的視線投向這裡。他判斷不會危害到深雪而不予理會,卻也不是令他感到愉快的視線。剛想到這裡,視線源頭——斜前方(對深雪來說是斜後方)座位的青年就起身,不知為何走到他們兄妹的桌邊。
達也與深雪朝著站在桌旁的青年投以不悅的眼神。只是不時偷看就算了,素昧平生的人近距離毫不客氣地註視,兩人當然會感到不愉快。
「抱歉,打擾兩位。」
青年連說話方式都不客氣。用字遣詞姑且維持在正常範圍,語氣卻相當裝熟。
達也不想對這名青年做出善意回應。
深雪雙眼蘊藏冷淡目光,極為自然地轉頭不看青年。
青年面對兩人如此明顯抗拒的樣子也絲毫未有退縮之意。他掛著恭維的笑容,從名片盒取出名片遞給深雪。
「這是我的名片。」
不是內藏芯片型,是只以紙張印製的傳統名片。上頭也沒有印上微型認證,是真的只有文字訊息,古典又廉價的卡片。深雪不得已接過名片,看一眼就遞給達也。
名片上的姓氏和公司名稱相同,姓氏前面的頭銜是社長。公司名稱後半是「經紀公司」。達也推測應該是演藝經紀公司。
「小姐對電影有沒有興趣?」
深雪沒看著青年。
「有個角色很適合你。」
深雪的態度就像「冷漠」這兩個字的範本,但青年不屈不撓。
「小姐,能請教芳名嗎?」
青年社長如此說著,稍微屈身把臉湊向深雪。完全無視於深雪身上明顯抗拒的氣息。達也見狀有點佩服,這種遲鈍與精神上的強韌,應該是業務員必備又正確的資質吧。
但達也當然同時感到遠勝於佩服的不悅。
深雪終於將移開的眼神投向青年社長。
但是不表示她把態度放得柔和。
深雪雙眼蘊含冰冷的光芒,這是批判對方失禮的嚴厲眼神。
青年社長瞬間露出了怯懦的表情,卻立刻露出像是裝出來……不,完全就是裝出來的恭維笑容,做出朝深雪伸手的失禮舉動。
這個行為的背後,大概是演藝經紀人的志氣在產生作用。把美女、美少女當成「商品」處理的經紀公司社長,卻被圈外人的美貌震懾,使得他自尊受創。
即使如此,這種行為也過於急躁。年紀輕輕就位居高位的人,面對立場較低的人,經常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看來這名青年同樣擁有這種壞習慣。
不曉得是想握手還是摸臉。
無論如何,達也不可能容許他如此亂來。
青年伸向深雪的手,被不知何時起身的達也抓住。
「你這是——!」
青年任性妄為的抗議聲在中途變成慘叫,而且慘叫聲立刻消失。未知的劇痛使得他連聲音都叫不出來了。
「請回吧。」
達也這句話大概沒傳入青年的意識。扭起青年手臂的達也,手指陷入青年手腕的某個點。這是中醫的一種穴道,隨著力道與角度的不同,按壓將會造成劇痛。青年就是受困於這種意識幾乎遭到漂白的痛楚。
達也鬆手之後,青年蹣跚退後兩三步跌坐在地上。俯視青年的達也面無表情,連一絲嘲笑都沒有,令青年背脊竄出了一股足以忘記劇痛的恐懼。如果遭受嘲笑,還可以用自尊當燃料點燃怒火。即使只是如同仙女棒渺小又短暫的嘲笑火苗也行。然而這雙毫無感情,只告知「你很礙事」的視線,甚至不准青年有所反感。
青年緊繃著臉,沒有從達也身上移開視線——無法移開視線——一邊後退一邊搖晃起身。這名青年還算是頗有膽量,即使實際承受劇痛又遭受毫不猶豫使用暴力的眼光注視,至少也沒有嚇到軟腳。如果是個性懦弱的人,在這種狀況失禁也不奇怪。
但青年陪同的女性似乎不這麼認為。忽然響起椅腳和地板粗魯摩擦的聲音,轉頭一看,那名美女傲然挺胸,以高跟涼鞋踩出清脆的聲音快步走出餐廳。對青年看都不看一眼。
店員至此總算有所動作。兩名服務生貼心地避免發出吵雜的腳步聲而快步走來。不是走向達也,而是青年。
服務生以鄭重的態度,使用青年才聽得到的音量低語。青年聽完立刻漲紅臉,但他似乎留著某種程度的理性,回話時沒有大呼小叫,旁人只聽得到「你以為我是誰」或是「沒得商量」這種音量較大的字句,但達也不想硬是聆聽對話內容。服務生沒有採取強制動作,卻左右包夾青年施加精神壓力請他離開。達也確認這一點就回到自己座位。
如同等候達也坐下,一名身穿白色廚師服,年約四十歲左右的男性來到桌旁。這名男性先自我介紹是店長兼主廚當開場白,接著朝達也與深雪深深低頭致歉。
「非常抱歉,害兩位留下不好的回憶。」
「不,我們才為貴店添麻煩了。抱歉鬧出那樣的風波。」
雖說達也才不過十六歲,卻經常和成年人打交道。只要對方確實遵守禮儀,他再怎麼樣也能夠以常理應對。
達也穩重的舉止,使得店長眼神稍微柔和,大概是覺得這名客人少年老成吧。
「絕非如此。鬧出風波的是另外兩位,客人您只是被纏上罷了。」
即使已經二十一世紀末,「鬧事雙方都有錯」的惡習依然在社會根深柢固,不過這位店長似乎不喜歡這種壞習性,畢竟這樣只會讓責任歸屬不了了之。
「感謝店長願意這麼說。」
達也很欣賞這種是非分明的態度。他不必刻意注重表面工夫,自然地行禮致意。
「我們店員反應慢半拍,才會造成剛才的狀況。不介意的話,請兩位繼續享受本店料理。而且當然是由本店招待。」
店長說完之後,不等達也反駁就回到廚房。
和店內氣氛輕鬆的裝潢風格無關,料理的味道極為令人滿意。繼前菜端上桌的湯品與主餐義大利面,得以窺見店長固執又率直的個性,都是不耍小伎倆正面對決的美味。於是達也與深雪都盡情大快朵頤。
最後上桌的甜點尤其令深雪著迷。這是一塊四號尺寸(直徑十二公分)的薄層冰淇淋蛋糕。將配料壓抑在點綴程度的這道甜品,散發著濃郁的香草氣息,也是不耍小伎倆的正統美食。不會太硬也不會太軟,在口中綿密融化的冰涼口感,令人覺得用在更高級的餐廳也不是問題。
而且,讓深雪開心的不只是味道與口感。在年輕服務生中比較年長,應該是領班階級的年輕人,端來的蛋糕是一份,湯匙有兩根,沒有分食盤。湯匙的握柄長得不太自然,感覺不適合當成自用的餐具。
服務生把餐盤與湯匙擺在餐桌中央,以像是演戲的沉穩聲音向兩人低語:
「出色的男性服務可愛的女性,可愛的女性服務出色的男性。希望能為登對的兩人獻上一段甜蜜的時光。」
這恐怕是這種地方才有,寫在劇本里的台詞。
不過,深雪似乎當真接受了。她羞紅著臉頰,非常開心地露出了微笑,以湯匙挖起冰淇淋伸到達也嘴邊。
——像這樣以近乎羞恥遊戲的甜點結束這一餐的達也,拿起正如店長允諾免費的賬單,不是以電子錢包結賬,而是將預付貨幣卡連同賬單塞給服務生,快步離開餐廳。
達也以出乎意料的爽快(但包含些許難為情)心情用完午餐,但世間沒有光明到讓剛才的事件就此結束。走到美食街通往購物區的下行電扶梯時,眼前的光景令達也蹙眉。深雪也因為厭惡感而蹙眉,把身體半藏在哥哥身後。
剛才在餐廳搭話的演藝經紀公司青年社長站在兄妹面前。女伴不在場,恐怕是扔下青年離開了。相對的,這次他帶著四名長相和體格成反比(也就是長相很差、體格很好)的隨從。
「剛才竟敢害我丟臉。」
青年以厭惡情緒畢露的聲音說著。他姑且有克制音量,但隨時放聲大吼也不奇怪。
這種充滿了嘍囉氣息的製式台詞是怎麼回事——達也如此心想,不過他目前並沒有主動挑起戰端的意思。
「我剛才也說過,請回吧。」
達也不想主動挑釁卻說出這種話,所以也很難說他抱持和平心態。達也終究沒說出「那個女人就是因為你度量這麼小才跑掉」這種話,但語氣毫不掩飾侮蔑之意。他即使沒有主動挑釁,應該也樂於接受對方挑戰。
真是如此的話,達也這番話效果顯著。
「……想磕頭道歉就趁現在啊。」
「你要在這種地方鬧事嗎?」
話說回來,對方的話語與態度相當淺顯易懂,他難道想在這種人多的地方引發暴力衝突?達也反倒是擔心青年的社會立場才這麼說。
「少囉唆,仿冒人類的魔法師。」
然而對方這番粗暴的言辭,足以消除達也的顧慮與猶豫。
達也移動身體,讓深雪完全不在青年的視線範圍,收起臉上表情,靜靜瞇細雙眼。
青年露出滿足的嘲笑,不曉得他如何誤解達也的變化。
「我就覺得好像在哪裡看過你,是在九校什麼的轉播吧?還以為找到一顆大原石,原來是天大的贗品。」
這名青年大概深信「魔法師是操作基因創造的人造人」這謠言。即使如今這種人減少很多,但依然有人堅信這種事。達也擁有這方面的知識與見聞,所以青年這番話不令他意外。
「你說謊。」
青年這番話,只令他感到虛假。
「你今天第一次見到我妹。如果你看過九校戰的她,即使看到的只是影像,你這種凡夫俗子也不可能敢站在我妹面前。」
周圍開始洋溢寒冷氣息。不是雪或冰帶來的冷氣,是無瑕鋼刃散發的寒氣。
「怎麼回事,你有戀妹情結?」
青年完全扭曲嘴唇,露出嘲笑的表情——不過臉色蒼白,聲音顫抖。
達也沒有響應青年的揶揄,甚至完全無視於青年這番話,接續自己剛才的話語。
「大概是那些跟班告訴你的吧?」
即使是膽小的居家犬吠叫,達也的個性也沒有細膩到會在意這種事。而且即使對方是無力的居家犬,達也的個性也沒有寬容到會不予過問。
「我勸你,還是在丟人現眼之前離開比較好吧?不,還是我得改口說『在尿褲子之前離開』你才聽得懂?」
不是自己受辱,是深雪受辱。達也毫無理由息事寧人。
達也朝青年踏出一步。青年的跟班緊張地繃緊身體,感覺不到他們有職業隨員的實力,但應該有相當程度的經驗。可惜終究只是在街頭打架的等級。雖然服裝看起來不像,不過達也推測這四人大概是幫派分子。即使「藝能經紀公司與暴力集團來往密切」的說法並非總是成立,至少也不是空穴來風。
「你們怕什麼怕!魔法師在市區不能使用魔法,他們就是這樣設定的!」
看來這名青年,將魔法師相關的都市傳說不假思索地照單全收了。
魔法師在市區不使用魔法,是因為法律限制魔法的使用,並不是受到那種精神操作或機械控制。何況法律只規定沒有正當理由禁止施展魔法,要是發生意外或災害,就會鼓勵以魔法進行救難行動,若是符合正當防衛的條件也准許使用魔法。
看來這些跟班的流氓們不像青年社長那麼天真相信都市傳說。他們將手放在腰後——大概是褲袋插著折疊刀——慎重觀察達也的動作。
達也走到第二步停下來,張開雙手與肩同高。他不是舉手投降。他輕輕揮動雙手,表示自己手上沒有任何東西。
這個動作讓流氓們感覺「被瞧不起了」。他們不知道CAD的形狀與操作方法,但知道魔法師是以小型機器使用魔法。他們將達也的動作解釋成「應付你們不需要使用魔法」的宣言。
這是正確的解釋。達也真的是以「應付你們不需要使用魔法」的意思挑釁對方。
挑釁立刻得到效果。他們原本就是幫派低階成員——所謂的小混混。只是因為青年社長緊急找人,幫派隨便派來湊數的小人物。這種小混混幾乎都容易被激怒。
流氓們抽出折疊刀,同時攻向達也。
現在的暴力集團,一般都會對成員進行組織戰鬥訓練。因為在這個一般百姓組織自衛隊都理所當然的時代,即使幫派是暴力專家,要是連戰鬥默契都沒有,就難以隨心取得利益。
左右各兩人,錯開時間以刀子連環攻擊。
響起年輕女性的尖叫聲。
不是深雪的尖叫聲。
深雪不發一語,面不改色,甚至以從容表情看著達也的背。
這是對哥哥身手的絕對信任。
這份信任不可能背叛深雪。
僅僅四招。一人一記。正確命中要害的拳擊,使得幫派分子倒地。
達也繼續前進。
達也前進一步,青年社長後退兩步。
青年至此停下腳步。他察覺撞到某人的下一瞬間,雙手就從兩側被架住,並且被迫跪下。青年慌張轉頭一看,身穿制服的警員映入他的眼簾。
警員是總共八人的小組。兩人壓制青年社長,四人將倒地的幫派分子銬上手銬,另外兩人站在達也面前。
深雪走到達也身後。警員交互看著達也與深雪,以含糊的語氣說:
「那個……我們想做個偵訊,可以請你們一起到警局一趟嗎?」
警員出乎預料的低姿態,使得達也不禁感到驚訝。他雖然是正當防衛,卻在大庭廣眾之下施展暴力,即使被當成現行犯逮捕也不奇怪。
仔細一看,警員左手戴著手鐲造型CAD,代表這名警員是魔法師。所以他可能知道達也與深雪是魔法師而想護短。即使如此,這種略顯驚恐的態度也令達也在意。
「呃~此外……」
和率先搭話的警員不同的另一名警員像是難以啟齒,說到這裡就支支吾吾。他腰間佩帶手槍造型CAD。
警員將手放到腰後,大概是要拿手銬。
深雪揚起眉角,達也不用轉身就察覺她的反應,以手勢要她自重。
警員的手伸到兩人面前。不,應該說伸到深雪面前。
他手上拿的不是警察手冊,大概是私人手冊。
「……你是參加今年九校戰的司波深雪對吧?我們是一高的校友……如果不介意的話……那個……請簽名。」
另一名警員遞出這個時代難得一見的傳統鋼筆。
深雪轉頭和達也相視之後,朝兩名警員露出甜美的微笑。
【八月三十一日(3)】
「沒想到會在那種地方遇見畢業校友。」
深雪回想起那天的光景,嘻嘻地發出笑聲。達也同樣也露出了失笑的表情,如同取回當時忍住的笑意一樣。
「不過仔細想想,這不是多麼意外的事。關東的魔法科高中只有第一高中,所以在東京擔任警察的魔法師,幾乎都是第一高中的校友。」
「說得也是。無論如何,因為他們是深雪的粉絲,我們才沒有在警局待太久……換句話說是托深雪的福。真的幫了大忙。」
「不用客氣,能成為哥哥的助力是最好的。」
「但他們後來邀約喝茶聊天就很頭痛。費了好大的工夫才婉拒。」
「哎呀,哥哥,這可不是深雪的錯喔。」
兩人轉頭相視,再度破顏而笑。
深雪含住吸管,她的杯子因而見底。
達也的杯子也在剛才就剩下冰塊。
達也看到妹妹嘴唇移開吸管看過來,就從椅子起身。
「那麼,銀行也開了,差不多就出門吧。」
「也對。哥哥,我要收拾杯子,方便等我一下嗎?」
「不,一起收拾吧。」
達也說完之後不等深雪抗議,就迅速拿走她手上的托盤。動作看似粗暴,卻連杯子裡的冰塊都沒有互相撞擊發出摩擦聲。臉上有點不滿的深雪,以隱約透露真正心情的輕盈腳步,跟著達也的腳步前往廚房。
所謂的「去銀行」並不是要提款。代替皮夾的電子貨幣包,以及身分審核機制進化而成的貨幣卡普及之後,現金的用途極為受限。雖說如此,他們也不是去辦理存匯或補折。存匯與交易紀錄幾乎全部改為網絡作業,只有特殊狀況要親自到銀行辦理。
達也來銀行的用意,是將網絡服務必備的ID更新。並沒有規定多久要更新ID一次。即使從初次設定就未曾更新,依然能毫無問題使用各種服務。畢竟使用服務時所需的是ID,而不是更新ID。更新ID是信息安全層級控制的一環,不是在線更新認證數據,而是親自到分行辦理手續,藉以更加強化信息安全度。
達也固定每三個月更新一次ID。更新ID的間隔時間平均是半年,三個月更新屬於比較高的頻率。不過有些神經質的使用者每週都更新,所以相較之下也不到稀奇的程度。
達也與深雪在冷氣夠強的分行里,緊密並肩等候叫號。這麼做不是因為冷,他們從電車車站到這間分行的炎熱路程,也像這樣相互依偎。
這麼做是幫深雪擋搭訕。看來輕浮的同年代少年,大多認為深雪從一開始就不會理會,所以很少搭訕,但一旦被他們纏上,就得花費好一番工夫才能讓他們打退堂鼓。所以兩人上街都會刻意事先假扮為情侶。
深雪之所以想和達也外出,與其說是想買什麼東西、想去哪個地方或是想看何種表演,像這樣黏著哥哥或許才是主要目的。即使位於銀行等候區這種毫無樂趣可言的地方,深雪心情依然非常好,這就是證據——是沒有辯解餘地的戀兄情結。
先不提這個。由於現金用途有限,現代銀行保管的現金沒有以前那麼多。即使存放大量代替現金的貨幣卡,但是發卡銀行可以透過系統凍結使用。而且貨幣卡和支票不同,不是背書交易的東西,凍結使用權只有當事人會傷腦筋。因此銀行搶匪如今就像是瀕臨絕種的生物一樣,很少有機會能遇見。
——本應如此。
「還真是遇到稀奇的東西了……」
達也他們,現在就位於瀕臨絕種生物的活動現場。
四名男性一沖進分行,就高舉外型粗糙的改造手槍恐嚇行員與顧客。在這種炎炎夏日卻戴著只露出眼睛的毛線帽,看起來很復古。而且他們身上穿的是骯髒外套,還把一個大型波士頓包放在櫃檯。徹底遵守傳統作風到這種程度,差點令人誤以為是什麼娛樂表演。不過看他們拼命朝櫃檯行員大吼,應該是真正的銀行搶匪。
「哥哥,您意下如何?」
深雪維持肩膀相觸的姿勢抬頭,以一如往常的聲音詢問達也。
「您不介意的話,就由我……」
她心懷一如往常的想法,認為這種程度的事,無須勞煩達也出手。
「不,我們沒必要出手。」
達也笑著摟住深雪肩膀,輕拍兩下安撫她。
深雪開心地依偎在達也胸口。
這種態度明顯反映他們不只是沒把銀行搶匪看在眼裡,也不在乎其他神色不安地身體緊繃的客人。在肅殺空氣之中營造溫馨甜蜜氣氛的兩人,顯眼程度當然不用說。
為了達也的名譽(?)做個解釋吧。他不是為了和妹妹調情而回答沒必要出手。他的行為始終是為了安撫心急想幫忙的妹妹。搶銀行在現代已是罕見的犯罪行徑,但銀行的保全體制並未因而鬆懈,只以改造手槍搶銀行絕對不會成功。
這一點在客人們面前得到證實。原本就透明的櫃檯隔板,伸高到天花板變得無法跨越。在隔板內側,另一道半透明隔板從天花板下降,封鎖行員前方空出來的窗口。
放在窗口的波士頓包幾乎像是要碎開似地被壓爛。兩塊隔板升降的速度,讓人覺得如果搶匪把手放在那裡,即使沒斷也免不了嚴重骨折。
一名搶匪朝隔板開槍。子彈陷入第一片隔板就停止。看來外側的透明隔板,是以類似高黏度液體的材料製成。應該是防止跳彈造成二度傷害。達也見狀佩服銀行考慮得如此周到。
銀行搶匪不曉得在嘀咕咒罵什麼,轉身看向大廳。看著這名男性的達也,移開視線避免和他四目相對。搶匪目光投向深雪的臉,忽然被注視的深雪(這是她的感覺)慌張低頭。達也依然摟著妹妹肩膀。
從蒙面毛帽隱約窺見銀行搶匪眼角上揚。大廳客人都短暫忘記緊張與恐怖的情緒,臉上浮現掃興的表情,所以也不能斷定這名搶匪特別易怒。總之達也他們肯定被銀行搶匪盯上了。
達也對於惡意視線很敏感,不然他無法擔任隨員。他當然知道搶匪正以憎恨的目光投向他們倆,也看出對方眼中隱含嗜虐的光芒。
深雪同樣察覺搶匪以嗜虐的視線看著她。她更用力依偎在達也胸口。這是看似對搶匪視線感到害怕的舉動。搶匪也這麼認為,蒙面毛帽裡的嘴唇滿足地扭曲。但是只隔著單薄衣物和深雪肌膚相觸的達也,知道深雪身體完全沒有無謂地使力。妹妹沒有緊張。只有臉上表情看似畏懼,背地裡只是開心和自己嬉戲,達也不用思考就明白這一點。
達也把差點露出的苦笑,塞在如同鐵面具一般的撲克臉後方。他期待自己不要演得太假,裝出努力壓抑不安情緒的表情,更加用力地抱住深雪。雖然並非總是如此,但他生性挺喜歡順應局勢稍微使壞。
四名銀行搶匪的目光集中在達也他們身上。蒙面毛帽遮住兩端上揚的嘴唇,但只看搶匪們露出來的雙眼,就知道他們笑得不懷好意。應該是達也與深雪的演技激發他們的嗜虐心吧。
達也稍微誇張地顫抖。他心想自己演得很差,但搶匪們似乎非常滿足。
他們的注意力從大廳其他客人移開。這間銀行連跳彈問題都考慮到的保全體制,不可能只以隔離大廳與櫃檯就結束,但他們沒有多加警覺。
搶匪們的意識集中在他們這對情侶的下一瞬間,大廳天花板只留下格狀樑柱而完全消失。天花板不知何時被掉包為立體影像,一群人從樑柱上方落到搶匪身上。體格壯碩的警備員眨眼之間就逮捕搶匪們。
達也毫不驚訝地看著這幅光景。他能夠感應他人的存在,而且這項能力不會被立體影像畫面阻絕。他之所以下定決心旁觀,就是因為知道警備員已經在上方就定位。
但銀行職員當然不知道達也的隱情。深雪把臉埋在他胸前的舉動,也是按照常識解釋為「緊張的心情放鬆之後不禁落淚」。達也將手臂以遮住深雪臉蛋的角度抱著她,所以更令旁人如此認為。但達也其實只是配合場中氣氛,遮住妹妹滿是幸福而放鬆的笑容,避免正經完成職責的警備員或職員發現。
達也就這麼抱著深雪的頭,此時銀行的分行長來到面前低頭致意。他詢問達也的姓名之後,表示將免除一年的手續費,作為害他受驚的賠禮。達也不知道該露出什麼表情,最後維持撲克臉——看在分行長眼中是緊張得繃緊的表情——接受這項提議。畢竟他確實遭遇到對一般人來說很危險的狀況。
達也告知本次前來是要更新ID,分行行長立刻叫部屬將達也的順序往前移。達也輕輕讓深雪站好,深雪以長發遮住表情,就這麼被推著肩膀前進。
更新ID的手續,是在不用擔心偷拍與竊聽的完美密室,由機械負責辦理。兩人進入室內,無須在意他人耳目之後,終於忍不住相視發出笑聲。
遭遇銀行搶匪的經歷,也只是他們兄妹倆有點特異的日常生活一景。暑假最後一天經歷的這個「案件」,肯定也會整理為「某段夏日回憶」收入兩人的記憶。
第五卷 暑假篇 會長選舉和女王大人
【1】
「我們也要在這個月交棒了嗎……」
以真由美這句發言為契機,熱絡聊著暑假話題的學生會室氣氛隱約改變。
男女比例依然顯著偏差的學生會室午餐會,直到氣氛變化前,都因為今天是新學期第一天,熱絡分享著「夏季艷遇」。
若是刻意講得複古一點,現在這個時代普遍抱持「守身到結婚」的觀念,所以相較於「性解放時代」,所謂的「夏季艷遇」保守許多。但女性不在婚前進行親密行為的原因,在於她們現在認為「不迎合男性才有型」。所以即使結果相同,意識層面也和性解放時代之前相差許多。而且女性在婚前嘗禁果也不會受到社會懲罰,所以並非所有女性都不會做「那種事」。然而大多數的少女,會把「即將突破最后防線時踩煞車」的壞女孩試膽行徑當成炫耀話題。何況聚集在這間學生會室的少女們,不可能把自己搞得太廉價。另外,她們在危急時還可以行使各種「正當防衛手段」,不可能引發「意外」或「案件」。
雖說如此,面前接連有人說出「連帽上衣硬是被脫掉」或「被強行推倒在床上」或「呼吸拂
過脖子」這種話語,會令健全青少年感到不自在。更何況她們如同理所當然說出「希望能更有情調一點」或「覺得掃興就讓他睡著了」這種結果,使得同樣身為男性的達也無地自容。
不曉得是沒被當成男性,還是她們甚至忘記這裡有男性——也可能是故意的——原本應該避免被異性聽到的這些體驗分享,達也實在是聽得不敢領教。他不久之前就把眼神與意識移向魔法書(放在風紀委員會室,現今罕見的紙本書),所以沒聽到真由美為何提到這個話題。
不過這個話題說不定——應該說確實——和他有關,所以聽覺對意識產生作用。
「這麼說來,這個月要舉辦會長選舉。」
「是的。雖然選舉是在月底,不過姑且必須做個表面工夫,所以下週必須要公告選舉,進行各方面的準備。」
達也基於確認提出這個問題,回答的是鈴音。
話說這位學姐,在剛才進行即使不到限制級也算輔導級的「女孩話題」時,依然不改沉著冷靜的表情,以妙齡少女來說不太好吧?
達也抱持這樣的疑問,但他再度詢問的當然是另一件事。
「只是表面工夫?」
這句話真正要問的是:「不是實質舉辦?」鈴音正確理解到達也的意思。
「要是有多人參選就會進行選舉。但是想成為學生會長的學生有限,所以終究不過只是自己人在競爭。」
「自己人?」
「這五年,都是由首席入學的學生擔任學生會長。」
這麼說來,達也記得首度被叫到這個房間時就听過這件事。
「換句話說,學生會長已經定案,用不著選舉?」
「不一定。既然這五年如此,就表示六年前並不是。不過,至今擔任學生會長的學生,毫無例外都是上一屆的學生會幹部。而且即使這次必須進行選舉,也是服部學弟與中條學妹一對一競爭。他們應該會在選舉之前協調只由一人參選。」
原來如此,這樣確實是「自己人在競爭」。達也接受了這番說法。
無法接受的,是被指名為熱門人選的當事人。
「我不可能勝任學生會長!用不著協調,我不想參選。」
在這個階段就快要掉下眼淚的人,確實無法勝任學生會長一職吧——達也同樣能接受這一點,然而……
「這麼一來就會睽違六年,誕生非首席入學的學生會長。」
「下一屆的會長是范藏學弟啊……」
風紀委員長與學生會長嘴裡這麼說,看起來卻不太能接受。
先不提個人喜好,在方針層面,梓的做法應該比較接近她們兩人。
所以她們想讓梓成為下屆會長,達也能理解這種想法,只是……
(……當事人沒意願就……)
要是完全沒人參選的話,達也認為大概有必要說服梓,不過只要服部願意參選,應該就是最好的結果吧。
「去年首席入學的是中條學姐吧?」
不過深雪思考的角度似乎和達也不同。即使達也感到有點意外,卻覺得妹妹的指摘很中肯。
她這句話使得達也察覺到,自己不知不覺認定「去年首席入學的學生是服部」。
「沒錯,而且現在的總和成績也幾乎一樣吧?」
真由美向深雪點頭示意之後詢問梓本人,回答的則是鈴音。
「理論成績的全學年首席是五十里學弟,中條學妹第二,服部學弟第三;實技成績的全學年首席則是服部學弟,中條學妹以些微差距居次;總和成績也是服部學弟第一,中條學妹以些微差距居於第二。」
刻意以會議用的大型屏幕,播放校內公佈欄張貼的第一學期排行榜進行說明……達也覺得應該沒這個必要。
俗話說近朱者赤……但如果只是個性正經的學生,打從一開始就不可能和這名會長與這名委員長平分秋色——這是達也對鈴音的評價。
「中條學姐的實技成績也比千代田學姐好吧?」
深雪理應已經看過了這張表,但她重新看到這個經過九校戰而熟識的名字,應該會產生不同於以往的印象。
「因為花音那傢伙粗枝大葉。」
「至少應該說她以豪爽為特色吧?」
真由美苦笑修正摩利這句直截了當的評論。
「反過來說,小梓的特色就是細膩,不適合九校戰那種運動競賽。」
「但中條明年八成也得以選手身分上場了。」
梓對真由美的幫腔露出置身事外的表情,摩利扔下的炸彈卻令她身體猛然一顫。
「……這話題是我提的,所以我這麼說也不太對……不過中條,這是明年的事情啊。怎麼能從現在就嚇成這樣?」
「說……說得也是,是明年的事情……何況明年除了千代田同學,還有司波學妹、北山學妹與光井學妹,有許多很有前途的選手……」
梓硬是加入有點走音的笑聲如此響應,摩利無奈地看向她。
「今年一年級確實有很多有前途的女生……不過,全學年第二名的你,怎麼能夠把責任推託給學妹呢?」
「不……別這麼說……不是推託責任……我只是……該說適才適所嗎,那個……」
感覺梓講得挺有道理,但光是被冷眼注視就無法反駁,使得達也再度心想,要她擔任學生會長或許真的很辛苦。
◇◇◇
久違六週進入的風紀委員會總部,難得相當熱鬧。
「我沒聽說今天預定要開會……」
達也詢問不知為何站在入口旁邊的摩利,她一副賣關子的模樣點頭回應。
「我想也是。我也不記得通知過。」
「所以是新學期第一天的儀式?」
「首發儀式只有學年初舉辦。」
「並不是委員會有什麼例行公事吧?」
「是啊。」
達也聽到摩利這聲回答就簡單致意,快步走向存放自用錄像裝置的櫃子——不過走三步之後就停了下來。
達也轉身再度面向摩利,她站在和剛才相同的距離——也就是說,摩利是配合達也的步調而走了過來。
「……有什麼事?」
「雖然不是例行公事,但同樣是風紀委員會的重要活動。」
「這樣啊……」
達也有氣無力的響應,使得摩利露出像是「拿你沒辦法」的表情。
「……你最好改掉不問世事的毛病。」
「重要新聞我都會看。」
「我是要你更注意切身的事情。」
摩利說著搖了搖頭,大概是表示「真拿你沒轍……」的意思。至少達也看來如此。
到最後,屈服的是摩利。
「風紀委員沒有任期限制。」
「我知道。選出的委員即使替換也不用辭職,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因為這不是佔著就有油水撈的地位。何況每年都要遞補畢業生的空缺,畢業前就辭職的委員也不少。」
語畢,摩利微微聳了聳肩。大概是下意識地表現出她對校內蔓延的「風紀委員是特權階級」的傳聞感到無奈。
「其實在上學期末,一名社團聯盟指派的三年級委員辭職了。遞補人員今天會來。」
達也揚起眉角,對摩利這番話表達質疑之意。
「要舉辦歡迎會?」
「不不不,這個組織沒這種團結力,這種事你應該也已經明白了吧?」
確實,比起「團結」這個詞,「分裂」或「對立」更適合風紀委員會這個組織。達也就是知道這一點才有所質疑。既然如此,總部為什麼聚集這麼多人?
「不過,很難得有女生獲選風紀委員,所以閒人都來湊熱鬧。」
達也心想「原來如此」。學長們並不是基於同伴意識,而是基於好奇心而來。不過,既然是這種理由的話——
「委員長當年獲選時,應該也備受注目吧?」
達也的指摘,使得摩利不太高興地沉默了下來。看來這是她不太願意回憶的駐事。她站在入口監視,或許就是為了避免學妹留下不好的回憶。
「……總之,我的狀況先放在一旁。這次迎接新委員加入,我希望暫時由你帶她。」
「……由我?」
達也會再度確認也在所難免。雜事是由資淺人員負責,但是「輔助新手」絕對不是能交給最底層人員的工作。
「由你。」
但摩利的表情百分之百認真。
「我大概知道新來的人是誰……但我還是不認為這工作能讓一年級負責。」
「不不不,在風紀委員會,沒有人比你更適任。」
當摩利替「風紀委員會」加重音所說出來的這句話,使得達也不由得認同的時候,就已經確定了達也的敗北。
新委員是正如達也預料的人物。
「這樣就打一輪照面了……花音,今天你和達也學弟一起行動,掌握巡邏的感覺。」
總覺得花音這種名人沒必要打照面,但這應該是定例吧。在各處引發莫名熱潮的就任問候結束之後,摩利走到被吩咐留到最後的達也面前,一開口就是這句話。
達也似乎一如往常,沒有拒絕的權利。而且這是在其他委員離開後的指示,所以花音的選項也只限於達也或摩利。
「咦~?不是摩利學姐教我?」
花音果然想選「摩利」這個選項。在達也本人面前展現這種態度頗失禮,但達也同樣很清楚她不滿的心情。即使帶她的不是摩利,由同年級的委員帶她也好,如今卻要把學弟當成前輩,花音心里肯定不是滋味。達也同樣希望摩利負責指導,在內心說「快多講幾句」為花音加油。
「我的狀況不值得參考。心裡有鬼的傢伙看見我就會偷偷跑掉。基於這一點,達也學弟在委員會裡,遭遇狀況的次數是第一名。順帶一提,檢舉次數也是第一名。」
「啊,這樣啊。原來如此。」
然而花音輕易接受了。
不提這個。達也忍不住想質問摩利話中「順帶一提」的意思,但他立刻打消念頭。因為這麼做顯然是徒勞無功。
◇◇◇
「沒有既定的巡邏路線,也不用走遍校內每個角落。我沒有和其他委員一起巡邏過,不過只走特定路線的委員好像比較多。」
即使有所不滿,工作依然是工作。達也頗為正經地向並肩行走的花音解說。
「唔~……司波學弟的適應力真強。」
花音脫口而出的感想,和他的說明毫無關連。
「你剛入學沒多久,從一開始就獨自進行校內巡邏的重要任務吧?我也聽過你在社團招生週的各種豐功偉業。」
「總之,當時發生很多事……」
總覺得花音的佩服似乎有所誤解,但是達也並沒有刻意反駁——忽然就被扔去獨自執行巡邏任務很正常,花音受到的待遇是過度保護,但是說真話也不會有任何人幸福,所以達也以解說任務代替反駁。
「我都會把實習室當成重點巡邏的地方。即使依照過去的巡邏報告來看,在教室出問題的案例也很罕見。」
「畢竟教室有監視系統。小說裡面那種不成體統的事,就算想做應該也做不到。」
「小說嗎……」
花音到底是看哪種小說,引發達也不少興趣,但若她表明是「官能小說」之類的,達也將不知道該擺出何種表情,所以決定收起好奇心。
「不去體育館或操場?感覺那裡比實習室更容易出問題。」
「只要不是社團招生週之類的特殊狀況,那邊原則上由社團聯盟管理。不過要是發生私鬥,當然會輪到風紀委員會出面。」
花音是以社團聯盟的名額加入委員會,她自己也是田徑社正規選手(擅長障礙賽),當然知道社團聯盟的自治特權。
「只是去看看應該無妨吧?畢竟發生問題才趕過去就太遲了。」
但她還是說出這種話……達也覺得她八成是摩拳擦掌想去闖別人的地盤。
◇◇◇
依照花音的強烈要求,兩人今天將以體育館為重點巡邏區域(不過,達也挺認真煩惱是否有必要同行)。
基於校舍的相對位置,他們首先來到第二小型體育館。
單純只是巧合,今天是劍術社的練習日。
「……司波兄,每次看到你,你身邊的女人都不一樣。」
「請不要講得這麼難聽。」
以這種令人難以分辨是當真或玩笑話的語氣——達也感覺鐵定有一部分是認真的——前來搭話的是桐原。
「就是說啊,桐原同學。千代田同學專情五十里同學,講這種話對她很失禮。」
「……總之,我不介意。」
讓花音害羞地扭動身體、達也深深嘆息的這番話,來自紗耶香之口。
劍道社的紗耶香參加劍術社的練習,並不是為了利用社團活動時間約會。
自從春季那場事件之後,魔法競賽類型社團與非魔法競賽類型社團,逐漸認為應該更加相互交流。尤其是原本屬於相同競賽,卻因為規則是否容許魔法而分開的社團,如今傾向於積極吸收彼此的優點避免故步自封。
率先帶動風潮的是劍道社與劍術社,紗耶香與桐原是一切的契機,是造成開端的當事人,而且首先加入相互交流的行列。
——即使這麼說,也不代表兩人不會在練習時增進感情。
言歸正傳。
達也無視於紗耶香的說情(?),朝著依然露出質疑視線的桐原說明事由。
「渡邊委員長命令我陪同學姐。」
達也嘴裡說不介意,但還是忍不住解釋。如果是自己投降示弱就算了,但他無法忍受自己被硬塞工作還要背黑鍋。
「喔~既然這樣,那個傳聞是真的?」
桐原出乎意料地很乾脆就相信,卻加上暗藏玄機的這句話。
「傳聞?」
「咦,司波學弟不知道?」
「傳聞渡邊委員長正在佈局,要讓千代田成為下一任風紀委員長。不過老實說,我一直質疑那個人哪可能花費工夫到處佈局。」
紗耶香與桐原接力說出的「傳聞」完全是事實。達也明知如此,卻在這時選擇沉默。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千代田同學是例外。渡邊學姐特別疼千代田同學。何況她要讓毫無經驗的千代田同學擔任自己的接班人,當然捨得花這些工夫。」
即使達也什麼都不說,也不用擔心冷場。
「啊?那個人不只外表,連內在都是寶塚(注:皆由未婚女性組成的日本歌劇團。重視上下關係,紀律嚴明)型?不過,如果是委員長與千代田,確實很賞心悅目呢。 」
近代至今的舞台劇類型之中,少女歌劇堪稱最傳統的一種。所以達也認為「內在是寶塚型」並非不光榮的評價,但花音的感性似乎得出不同結論。
「喔~只有我就算了,居然把摩利學姐當成同性戀……桐原同學,你膽子很大嘛。」
「等一下!」
花音身後燃起如同不動明王的殺氣之火(正確來說是噴出活化的想子粒子)。
「我沒說『同性戀』這種字眼啊!」
如果單純只比力氣的話,花音在二年級位居第一的呼聲很高。桐原看到她的怒氣,連忙擺手搖頭否認。
「廢話少說!」
花音異常強勁的宣告,使得達也深深嘆息。
並且輕輕將右手迅速伸出去。
「呀啊!」
隨著走音的尖叫聲,想子暴風平息了。
「你……你做什麼啦!」
花音就這麼癱坐在地上,紅著臉看向達也。她的雙眼基於痛苦以外的原因而濕潤。
「……效果出乎預料。老實說,我一直不相信『快樂穴』這種東西。」
是八雲傳授的點穴術。
達也頻頻打量剛才命中花音背上「快感穴道」——今天早上剛學的——的食指,說出像是獨白的這番話讓花音更加地臉紅,然後換了一張表情。
「千代田學姐,風紀委員怎麼可以自己鬧事?」
「嗚……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請聽好,要是遭遇性騷擾,之後再向懲罰委員會起訴就好。風紀委員的證詞,原則上無須他人證實就能得到相信。」
「餵?」
形勢忽然告急,使得桐原連忙想插嘴,但達也與花音看都不看他一眼。
「明•白•了•嗎?今後請節制一點,別像這樣動不動就生氣。」
「……知道了啦。」
花音彆扭地別開了視線,完全沒察覺到紗耶香「……司波同學剛剛那樣做也是性騷擾吧?」的喃喃細語。
「這麼說來,學生會長選舉快到了吧?」
混沌狀況總算平息時,紗耶香大概是從下屆風紀委員長的話題聯想到,而提出今天(對達也而言)重複第二次的話題。他們移動到牆邊避免妨礙其他社員,完全一副聊八卦的樣子。
「是月底吧?不過要說快到,確實也快到了。」
桐原回應紗耶香這番疑問。
「據稱會是服部同學與中條同學一對一競爭。」
花音也立刻友善地加入對話。不曉得因為同樣是二年級,還是不計較一科二科隔閡。
「不,服部不會參選。」
這個話題對達也來說是今天第二次提及,卻在這次得知新的事實。
「咦,是嗎?」
看來桐原這番話,也是令花音感到意外的消息。
「嗯,服部那傢伙被社團聯盟推舉為下一屆的總長。他自己也有這個意願,所以表示不會參選會長喔。」
「喔~服部同學啊……不過很合理。畢竟有實力的人才能勝任聯盟總長的職務。」
花音以認同的態度點頭響應桐原。
達也聽他們這麼說也覺得沒錯,社團聯盟感覺比學生會更難統治。
像是拉社員或搶場地,社團聯盟本來就有許多造成摩擦的要素。現在是克人坐鎮所以沒有造成太大騒動,但一般人做不到這種程度。
但是——達也想到一件事。
這麼一來,就表示下屆學生會長的兩名最熱門人選都不會參選。
下一屆的學生會長將會是誰呢……
巡邏結束後的回程路上。
結束學生會業務的深雪。
結束社團活動的雷歐、艾莉卡、美月、雫、穗香。
結束在實驗室自主練習的干比古。
達也久違和老班底會合,在通往車站路上的一間咖啡廳同桌而坐。
而且不知何時,再度提到學生會長選舉的話題。
「唔~……老實說,有點不可靠。」
雷歐對梓的評語嚴苛。
「不過她的實力一等一。」
「我覺得學生會長溫柔一點比較好。」
雫與美月似乎支持梓。
「總之,服部學長完全不可能了吧?」
艾莉卡再度詢問。
「嗯,某人向他本人證實過,所以應該沒錯。即使是會長,也沒辦法搶走社團聯盟下一屆總長的既定人選吧。」
達也回以肯定之意。
「也對……即使是他們,似乎也拿十文字總長沒辦法。」
艾莉卡頻頻點頭。
「那麼,果然只能由中條學姐參選吧?」
艾莉卡身旁的美月,回到預測下屆會長的話題。
「但她本人說過不想當吧?對了,深雪參選吧!」
「慢著,艾莉卡,說這什麼話?」
艾莉卡出乎預料的這番話,令深雪驚訝地瞪大雙眼。
但艾莉卡似乎意外欣賞自己的點子。
「沒規定一年級不能成為學生會長吧?深雪在之前的九校戰拿下『冰柱攻防』新人賽冠軍,還在二、三年級參加的『幻境摘星』正規賽奪冠,我覺得實力與知名度都沒問題。」
「別亂說。何況高中生的『實力』不是只以魔法力衡量啊。」
「學力這方面不是有達也同學嗎?當上學生會長,就可以自由任命幹部喔!」
美月站在支持艾莉卡這一邊,加入艾莉卡與深雪的對話。
「說得也是。畢竟七草會長也說過,要廢除只限一科生當乾部的規定。」
「連美月也……」
深雪這番話表面上在規勸,從聲音卻聽得出內心動搖。
「沒錯沒錯。而且啊,要是成為學生會長的話,也可以把達也同學從風紀委員會那邊給搶過來喔……」
艾莉卡如同惡魔梅菲斯特(少女版)的細語,使得深雪明顯動搖。
「反過來說,讓達也當學生會長也不錯吧?」
「喔,聽起來很有趣。」
應該不是和青梅竹馬相互較量,但這次輪到干比古做出異想天開的提議。
雷歐起哄表達贊同之意,達也無奈地看著他斷言「不可能」。
「深雪或許能得到某種程度的支持,但不可能有人投票給我。」
然而雫的意見不同。
「可是達也同學是九校戰奪冠的大功臣。」
「慢著,雫,那是……即使我盡量退讓,承認自己對奪冠有貢獻,但我只參加一場競賽。表面上看不出背地裡的努力。」
達也再度否定自己出馬參選的可能性,但穗香熱烈提出反駁。
「不過要是達也同學參選,我一定會投你一票!」
「哥哥,我也是。若哥哥願意參選,無論是站台還是發傳單,我什麼都願意做。」
達也感到輕微頭痛,或許是兩側微妙對抗的深雪與穗香散發的熱氣令他招架不住。
【2】
新學期開始至今一周了。
終於公告要舉行學生會長選舉,原本不太關心的一年級學生(尤其是E班~H班的二科生),也因而討論起誰要參選、誰有勝算的話題。
達也在教室和同學進行清晨問候,開啟自己座位的終端機。 「達也,早安。」先到的干比古前來道早安。
「干比古,早安。你總是這麼早到。」
「哈哈,是啊。最近終於獲准加入晨間勤行,其實我想稍微放鬆一點就是了……應該是已經習慣了。」
「勤行」原本的意思是佛門修行,但可能是基於神佛混淆的影響,神道系的干比古家也使用「勤行」這個詞。 「晨間勤行」說穿了就是早上的修行。干比古說他「獲准加入」,正確來說應該是「得以恢復參加」,達也從乾比古本人與艾莉卡的話中片段掌握到這一點。
好友確實恢復實力並繼續鑽研向上,使得達也高興又羨慕。以前摩利曾經開玩笑說他可以轉為一科生,但達也認為乾比古或許真的會成為轉入一科的第一人。
「話說達也,你可能會覺得我這傢伙問了奇怪的事,不過……」
「奇怪的事?」
旁邊傳來「講得真直接……」這樣的細語,但要是規矩做出反應,話題將會無法繼續進行。兩人早已學到這一點,很有默契地無視於這句話。
「我不認為很奇怪就是了。達也,你真的要參選學生會長?」
「……你說什麼?」
達也並不是沒聽清楚干比古這番話。他如此反問是因為過於感到意外。
「沒有啦,總之,最近謠傳達也要參選學生會長。」
「謠傳……?」
記得上週提議達也參選的人,應該是乾比古。
「不是我!」
達也自認沒有故意讓眼神變得銳利,但乾比古非常慌張地比手畫腳,主張自身清白。
「昨天放學後,廿樂老師在實驗室問我『司波達也真的要參選學生會長?』這樣。」
廿樂老師專攻魔法幾何學,在魔法工學也有很深的造詣,現在是二年級的老師。
正職是魔法大學的講師。
他在學界是知名的優秀年輕研究員。原本被評為即將得到副教授寶座,卻因為觀念——只有觀念就算了,連言行都有點放縱過頭,所以基於人事處分的意義被調到附設高中……但他本人不但不介意,反而還開心表示「這樣就能自由研究」,令人頭痛。
或許是基於這樣的性格,他是特別照顧二科生的教師之一,即使負責的學年不同,也數度主動向達也搭話。
「外面居然在傳這種謠言……?」
「啊,果然是謠言?上次你就提到不想參選,所以我一直覺得不對勁。」
干比古露出掃興表情,達也則是板著臉點頭回應。
「我自認就算參選也得不到票,更何況我根本就沒有參選的意思。究竟為什麼老師之間會謠傳這種事情?」
「天曉得……?」
干比古不可能知道教職員室的內情,正如預料,他只有露出納悶的表情。
達也同樣沒有期待得到答案,他這句詢問只是一種牢騒。
「不只是老師喔。」
然而和期待相反,豎耳聆聽至今的旁聽者,提出一段相當令人不願聽到的證詞。
「我在進行社團活動的時候,學長姐們也偶爾在傳這件事。相當出乎意料地,大家都抱持著善意的反應喔。」
前座的雷歐說完,靠坐在美月桌上的艾莉卡也出言附和。
「啊,這麼說來,我昨天也聽到一則小道消息說,有個一年級的風紀委員,要參選這一屆的學生會長。這怎麼想都是在說達也同學吧?」
即使艾莉卡徵詢同意,達也基於立場也不想點頭,但是繼干比古之後,雷歐與艾莉卡也提供情報,綜合這些情報就不得不如此判斷。
「我也……」
天啊,美月也是?達也好想趴到桌上。
「記得昨天接受輔導的時候,也有稍微提到這個話題。」
不過,達也得知美月的傳聞來源,就產生「試著積極處理吧」的心情。
具體來說就是「試著質詢遙吧」的心情。不過是否可以形容為「積極」還有待商榷。
◇◇◇
若把達也的行動方針形容為「積極」,最想大聲提出異議的應該是她。
「第一堂課還沒結束喔。」
這絕非輔導老師應有的態度,但遙一副抗拒的模樣,蹙眉看著進入輔導室的達也。
之前騙取(!)無頭龍情報的那件事,似乎壞了遙的心情——但是以達也的立場,這項「契約」並未限制他把購得的情報用在何種地方。
「我完成第一堂課的課題了。」
不過,就算被遙討厭,達也幾乎也不痛不癢。即使雙方保有彼此一部分的秘密,達也手上的牌還是佔優勢。
「……所以我才對優等生有意見。」
「我是劣等生,我的實技成績只有勉強及格。」
「……從你口中說出這種話,聽起來只會刺耳。」
——或許可以形容他們彼此親密到無須客氣。
「這是事實。總之不提這個,我有一項煩惱想找您商量。」
達也說完,遙立刻瞪大雙眼,可能是基於反射動作,挺直了背脊。
「什麼事都儘管找我商量吧。」
遙的這份職業意識挺出色,但也感覺她有點缺乏學習能力。達也找她商量的「煩惱」總是在輔導範圍之外,遙差不多該學到這一點了。
「我的煩惱是關於月底的學生會長選舉。」
「這次似乎在找人參選時遇到問題。所以呢?有人委託你說服妹妹出馬?」
「啊,這確實也傷腦筋。但我今天想找您商量的是關於另一項『傳聞』。」
「傳聞?」
「是的,教職員室好像在謠傳我會參選學生會長,您心裡有底嗎?」
達也正面注視遙的雙眼提問,遙在一瞬間,真的只在一瞬間露出「糟糕」的表情。
「聽說您昨天對柴田同學提到這件事。想請您也告訴我詳情。」
但即使表情變化時間再短,遙眼前這雙凝視她的眼睛,不會看漏任何表情變化。
達也不可能看漏。
「雖然我覺得不可能,該不會是小野老師率先散播謠言吧?」
遙的臉部肌肉反复鬆弛又緊繃,達到令人眼花撩亂的程度。
不過到最後,她完成的表情是平凡的討好笑容。
「真是的,這種事真的『不可能』喔。我當然不會做出這麼不負責任的事。」
嘴角並沒有抽搐。
她偽造表情的功力明顯進步。
「……這種謠言到底是基於什麼狀況流傳出來的?」
「什麼嘛……果然是謠言。總之,我想也是……比起成為眾矢之的,司波同學更適合負責幕後工作或秘密任務。」
「我不否認。」
兩人相視,彼此露出壞心眼的笑容。
或許是受到同一位師父的影響。
不過,這種程度的共通點,不成為增進感情的理由。
「所以,到底是基於什麼狀況,才會謠傳我要參選學生會長?」
「對不起,我知道的也不多。」
「這樣啊,那把您知道的部分告訴我就好。」
「………………」
達也一副極為理所當然的樣子,等待遙的回复。
遙領悟到,這時候裝傻毫無益處。
何況達也詢問的事情本身,是無須裝傻帶過的事情。
「……無法確認是誰傳出來的……不過,可以形容成一種傳話遊戲的狀態吧?『服部似乎不參選』、『中條似乎不參選』、『學生會似乎煩惱找不到參選人』、『那由司波參選挺有趣吧?』……這樣的話題不知不覺變成『司波學妹好像要參選』,進而成為『司波學弟好像要參選』、『咦,司波學弟是誰?』、『就是那個風紀委員』、『噢,也有參加新人賽的那個?』、『是喔~挺有趣吧?』……這種內容了。」
達也聽完遙這番話就全身無力,差點從椅子滑落。
「……老師們為什麼會相信這種隨便的傳聞?」
總之,所謂的傳聞原本就是不負責任又隨便,如果只是同學或學長姐當成聚會閒聊的話題,達也並不會在意。他知道斤斤計較會沒完沒了。
不過甚至傳到教職員室,連廿樂這麼優秀——至少在智慧方面優秀——的老師都當真,就是無法坐視的狀況。
達也尚未完全排除有人刻意操作情報的可能性。
「當真的老師反而比學生還要多呢。因為四月那件事即使對學生封鎖消息,教職員室卻知道所有真相。」
「……『Blanche』那件事?」
「對。那件事以司波同學為中心解決,不少老師對此評價很高。」
這是出乎達也預料的話題。沒想到那件事居然會這麼引人注目……達也心想,不得不說自己的想法太天真了。
「十文字同學守口如瓶,我們不知道具體過程,只知道你是以實力強行排除恐怖分子。這部分也是給予高度評價的重點。何況魔法科高中學生會長這個職務,偶爾也要求動用武力,既然擁有此等鎮壓力,由一年級學生擔任也不錯——有這種想法的老師不算少。」
……達也心想狀況不妙。
達也向遙道謝,並且認為得想辦法處理。
——要離開輔導室時,他也沒忘記補充說明,自己不會追究遙收集情報的手段。
◇◇◇
但這些傳聞毫無根據,能採取的因應之道有限,而且並非以他一己之見就能處理。
所以,基於「能成為打破僵局的線索」這層意義,她的造訪或許是值得歡迎的事。
——不過即使以這種想法安慰自己,也完全無法減少此時此刻的麻煩程度。
一班二十五人算很少的人數。任何人在做什麼都能一目了然。除了和達也進行課前閒聊至今的四人,其餘二十人毫無例外地偷看他們而竊竊私語。達也即使不願意也感受得到。
斷續傳來「果然」、「會長」或是「選舉」這種字眼。
達也極為不自在。
「達也學弟,拜託,想跟你借點時間。」
真由美大大方方地進入了一年級的教室(雖然這麼形容,但這個時代的高年級不太在意做出
這種事),來到坐著和她相視的達也面前,一停下腳步就以可愛的模樣(!)雙手合十舉地在面前說出這種話。
她身後的鈴音露出無奈表情,這部分暫且不提。
達也的視線掃向屏幕角落顯示的數字時鐘。距離第二堂課還剩五分鐘。考慮到兩人回到三年級教室的時間,能討論的時間只剩一分鐘。
「以學生會的公務為由,就不會被扣分。」
真由美從達也表情看出無言的詢問,就這麼合著雙手回答。不過她合掌位置微微下降,這樣下去「合掌拜託」可能會成為「少女的祈禱」,有種不妙的徵兆。
如果是真由美,有可能做出雙手交握於胸前加上雙眼濕潤的行徑。
繼第一堂課,這堂也是使用終端裝置的聽講課。離席二、三十分鐘對達也毫無影響。
達也向朋友們使個眼神,起身朝真由美微微行禮致意。
真由美取而代之站在達也桌前,把自己內藏學生會長特權的ID卡放在卡片閱讀機感應。
◇◇◇
達也被帶到學生會室。
他知道反正午餐時間會在這裡集合,卻在這時候被帶來這裡的原因。
「抱歉在上課時間找你過來,因為真的沒剩幾天了。」
鈴音道歉之後,達也回答「不,我不在意」搖了搖頭。
「謝謝,你肯這麼說就幫了大忙。」
真由美「呼~」地誇張嘆口氣,然後進入正題。
「其實,關於這一屆的學生會選舉……」
她的用意正如預料。
達也早已決定如何答复。
「我認為對深雪來說還太早了。」
「想請深雪學妹……慢著,你怎麼知道?」
真由美瞪大眼睛說「難道是讀心術?」而慌張,達也苦笑著向她揭曉謎底。
「不是在午休時間,而是刻意在上課時間帶我過來,是想趁深雪不在的時候找我商量吧?那麼考慮到現在是這個時期,我認為應該是想找深雪參選學生會長。」
達也並不是為了炫耀推理能力而搶話。
只有真由美一個就算了,但她和鈴音搭檔前來,達也擔心若不先發製人會被說服。
以目前來說,這記先發攻擊正中靶心。
達也必須趁對方——尤其是鈴音重整態勢之前確立必勝立場。
「世上應該不是完全沒有一年級學生會長的例子,但是對深雪來說還太早了。那個傢伙還無法擔任組織領導者。」
「……她在國中時代沒擔任過學生會長之類的職務?」
「我阻止了。」
對於鈴音的質詢,達也立刻做出否定的響應。
「但她看起來很可靠……」
「深雪還是個孩子。或許是我過度照顧她了吧,她還無法好好控制自己。至少要等她不再讓魔法失控再說。」
對於真由美的詢問,達也則是接連提出反駁。
真由美與鈴音看起來都像是有很多話要說——主要是想說達也「過度照顧她」這部分並非「或許」而是「事實」——但是深雪會讓魔法失控的缺點,並不是成為學生會長之後能寬容的問題。她們無法反駁這項指摘。
「——可是,這下頭痛了。明天就要公告進行學生會選舉,卻完全沒人參選。」
「記得距離參選登記時間還有一周吧?」
只要在這之前有人登記參選不就好了嗎?對於達也這番根本的「假設論」,真由美面色凝重地搖了搖頭否定。
「精簡下屆會長參選人數也是學生會的職責。不然會到處有人參選而無法收拾。」
「……我覺得多人參選的選舉比較健全。」
「即使演變成以魔法對打也是?競爭對手都是想成為學生會長的高手耶。」
演變成這種狀況,確實會是更勝於社團招生週的風波。
「……再怎麼樣也不會那樣吧……我才想說,他們是想成為學生會長的人啊。」
既然想成為學生會長,應該會避免造成這種風波才對。
「達也學弟,你太天真了。」
但真由美一口駁回達也的常識論點。
「本校學生會長擁有很大的權限,畢業之後也會得到高度評價。實際上依照紀錄,四年前標榜進行『民主自由選舉』的學生會,在重傷人數達到兩位數時,就拿掉了『自由選舉』的招牌,改由學生會長強力推薦副會長擔任下屆會長,才總算收拾事態。」
鈴音驚人的爆料,消除了達也的疑問。
「……這所學校是哪個開發中國家嗎?」
達也發出呻吟。
「這就代表高中生不夠成熟,不足以在擁有魔法這份強大力量的狀況下完全自製。」
真由美再度在眼前合起雙手,擺出苦苦央求的樣子。
「所以……好嗎?或許深雪學妹在達也學弟眼中還是個孩子,但她肯定沒問題。畢竟俗話也說過『地位會培育人才』。」
達也心想她居然來這招。
這麼耐心周旋,令人覺得她這一年的學生會長可不是當假的。
然而——
「我覺得不用執著於深雪,讓中條學姐參選就好了啊。無論從順位或實績,中條學姐都比較適合成為下屆學生會長吧?」
達也如此指摘,真由美隨即面有難色地沉默下來。
「……你說得沒錯,可是……」
鈴音似乎也無法接話。
是的,這種事不用說也很清楚。
因為梓無論如何都不肯答應,才會找達也提這種事。這不用重新說明也顯而易見。
但達也下一句話,完全出乎真由美與鈴音預料。
「——不然我去說服中條學姐吧?」
「咦?……達也學弟要幫忙說服小梓?」
「是的。」
真由美一副過於意外而不曉得該擺什麼表情的樣子,但或許是達也這番話逐漸滲入意識,她忽然用力抓住達也的手。
「你真的願意幫忙嗎?那麼請務必協助!務必拜託!達也學弟果然可靠!」
真由美抓著達也的手用力上下晃動,達也和鈴音相視苦笑。
◇◇◇
大概是小動物般的危機預警系統發揮作用,梓這天午休沒來學生會室。達也認為這樣下去,她可能放學之後也會藉故請假,決定在第五堂課結束就立刻造訪梓的教室(魔法科高中的時間分配是上午三堂課、下午兩堂課,一天共五堂課)。
達也在教室門口觀察室內,梓正匆忙收拾東西要回去。
她應該是企圖在被逮到前逃離,但直到下課都無法離開終端裝置的認真個性害了她。
只要達也相伴就敢無視於規定——即使要犯下滔天大罪大概也毫不猶豫——的深雪,被達也一起帶進二年A班教室。
「這傢伙是怎樣?」的視線投向達也,其中大多是男學生,不過終究沒有人的心態幼稚到光
是低年級學生進入教室就前來找碴——但是有部分原因,在於女學生們朝達也投以像是評鑑名牌商品般深感興趣的眼神,男學生難以在這股壓力之下採取直接的行動。
達也毫不客氣地默默無視於兩種視線,筆直走向梓的座位。
梓中途就察覺達也走過來,但在猶豫「逃走也不太對」時,達也就站在她面前了。
梓戰戰兢兢露出客套的笑容起身。
她的手緊握書包,腳卻動不了。
達也與梓的身高大約差三十公分。
平常為了避免對梓造成壓力,達也都會保持距離和她相對,靠近交談時則是坐著,但他現在刻意維持近距離俯視的位置。
達也臉上掛著清新(?)的笑容,眼神卻射穿梓的雙眼不讓她逃走。
「中條學姐。」
達也的外表沒有英俊過人,聲音也沒有悅耳到令人著迷。但可能是因為他喉嚨與肺活量接受戰鬥訓練至今,所以聲音洪亮又有深度。女孩們或許會覺得「老練」或「成熟」。
「有件事想和您商量一下。」
而且如果是個性柔弱的少女,可能會覺得這種聲音蘊含難以抵抗的壓力。
「那個……我今天……有點……」
「不會花您太多時間。」
梓即使如此還是想逃走,達也稍微加重語氣再度這麼說,封鎖她的退路。
達也出乎意料的強硬態度讓梓感到驚慌。梓的同學們(主要是女學生)看著這樣的兩人,將原本只以眼神進行的交談轉為竊竊私語。
隨著「意外強硬」或是「狂野」或是「或許挺不錯」這種話語斷續傳來,周圍朝達也這裡投以頗難擺脫的視線。
投向哥哥的視線有意無意地暗藏好感,使得深雪的心情迅速變差。
從達也身後——從深雪那裡釋放過來的「壞心情氣場」,也造成梓莫大的壓力。
「五分鐘就好。」
「……如果真的只要五分鐘的話……」
梓被這種街頭攬客常見的說法引誘,應該說被迫接受,乖乖跟在達也身後。
即使沒有手銬或拉繩,甚至也沒有牽手,但是這一幕怎麼看都是「拘提」。
◇◇◇
「我長話短說。」
達也來到咖啡廳角落的座位,一坐下就這麼說。
「中條學姐,請參選學生會長。」
「果然是這件事……是會長委託你說服我嗎?」
「是的。」
原本不是委託說服梓,而是委託說服身旁所坐的深雪,但達也對此隻字未提。
「……我不可能勝任。我沒辦法接下學生會長這項重責大任。」
梓緊握放在大腿上的雙手,看著下方搖頭。
梓的態度比預料還要頑固。甚至像是隨時會哭出來。要是逼得太急或許真的會哭。不,不是「或許」,而是很有可能。
但達也如果這樣就放棄,他從一開始就不會答應協助說服。
「服部學長被推舉為下一屆社團聯盟總長,所以不會參選學生會長。要是中條學姐不參選,將會成為一場學生會無從控制的選舉。」
「這樣也好吧?很多人比我更適合擔任學生會長。」
梓有些翻臉的回應,使得達也深深嘆息。
「………………」
「………………」
沉默還沒維持十秒,梓就出現心神不寧坐不住的樣子。她悄悄看向達也,知道無法得到任何反應之後,改為偷看深雪。
深雪掛著看不出情緒的雕像笑容注視梓。
梓有種會被笑容吸走的錯覺,因而慌張轉頭。
轉向達也。
於是和他四目相對。
梓一副要喊出「啊嗚嗚……」的表情僵住。
達也再度嘆氣。
「真的可以嗎?——即使四年前的悲劇重演?」
旁聽的深雪覺得形容成悲劇太誇張了,達也自己也這麼覺得。
不過朝梓一看,她大受打擊而臉色蒼白。
「聽說當時超過十人受重傷。事件的詳細紀錄,我想中條學姐很清楚。」
梓內心受創過度,嘴唇微微顫抖,好可憐。
然而達也卻以這番話落井下石。
「當時也有留下影像紀錄吧?魔法造成重傷……可以的話真不想看。」
學生會書記的主要工作是管理學生會的紀錄。既然是如此嚴重的事件,在整理紀錄時應該會稍微看到才是。
正如預料,梓不只是嘴唇,整個身體都顫抖起來。
「歷史將會重演嗎……」
「你……你……要我怎麼做……」
梓露出走投無路的表情。進入咖啡廳就一直保持沉默的深雪,以溫柔的聲音響應。
「只要中條學姐參選學生會長,就不會招致這種事態。請放心,學姐肯定能勝任。」
梓的眼神大幅搖曳。
哥哥扮黑臉,妹妹扮白臉,這樣的合作實在高明。
「對了,這麼說來……」
達也放鬆嚴肅(佯裝)表情,刻意以「不經意想到」的樣子拿出後續的「糖」。
「關於兩週後上市的FLT飛行演算裝置,我拿到兩個樣品……」
梓一聽到這番話,眼睛就閃閃發亮。
蒼白的臉恢復紅潤血色,微微前傾的身體探到桌面。
「……你說的難道是銀式的飛行魔法特化型CAD?能以最有效率的方式,執行七月剛公開的飛行魔法……銀式的最新作品?」
達也點頭回應,梓目不轉睛看著他。
她露出「好想要好想要好想要好想要好想要好想要……」的眼神。
「總之,那是樣品,所以是沒有打上序號的非賣品。」
梓的喉頭髮出「咕嚕」的聲音微微一動。
眼神像是發燒般有些模糊。
「不過,性能和市售版本沒有兩樣,我想當成學生會長就職的賀禮。」
「真的嗎!」
梓開心大喊並且起身。
椅子倒地,發出了很大的聲音,但梓完全不在意周遭集中而來的好奇視線。應該說她內心沒有餘力在意。
「是的,畢竟中條學姐一直以來都很照顧深雪。若您就職成為新學生會長,我覺得必須送上此等賀禮……」
「我要參選!對手是誰都不會輸!我一定要當選學生會長給你們看!」
梓瞪著還看不見的競爭對手的幻影堅定斷言。
到頭來,就是因為沒人參選,梓才會像這樣面臨半威脅半利誘的說服。完全沒想到這樣只會演變成表決投票,至今自己堅持不參選的想法也早飛到了九霄雲外。
達也與深雪,在陷入狂躁狀態的梓面前悄悄地相視點頭。
【3】
九月進入最後一周。
天氣依然經常是酷暑未盡般炎熱,但是從風中明顯感受到秋意的日子也慢慢增加。
「就算這麼說,校內氣氛一點都沒有熱絡起來,我對此不以為然。」
「什麼事沒熱絡起來?」
達也微微瞇細雙眼,看向歪過腦袋的真由美。
「我是說會長選舉的事。」
明天終於要召開學生總會,並且進行學生會長選舉。
今天是真由美以學生會長身分在這個房間度過的最後一天……的前一天,但她看起來絲毫沒有變得感傷的樣子。
同時,校內也看不到爭奪下屆學生會長寶座而進行的激烈論戰或造勢競賽。
「……總之,高中的學生會長選舉,或許不會那麼熱鬧吧……」
既然毫無益處,頂多只能為升學考核表加分的名譽職務,應該沒必要太過投入。
即使這麼說,達也知道氣氛不熱絡是基於其他原因。
只有一人參選的表決投票,不可能將氣氛炒熱。
而且表決沒過的機率等於零。
會變成這樣,並不是因為學生會長寶座沒有令人認真角逐的魅力。
基於社會觀點,魔法科高中的學生會長,只不過是高中學生自治組織的領導者。
是幾乎沒有權力與影響力的名譽職務。
這一點和理工或文科高中的學生會,在本質上沒有兩樣。
但是,「名譽」的等級不同。
稍微思考就知道這是理所當然。
魔法科高中——國立魔法大學附設高中,全國祇有九所。
不是只有九所國立高中,是只有九所進行魔法高等教育的高中。
即使想增設,也無法確保教師人數。
擁有魔法科高中學生會長資歷的魔法師,每年只有九人。
只要繼續走在魔法師之路,要說這個頭銜會跟隨一輩子也不為過。
甚至有人私下認定是匹敵三等勳章的名譽。
在魔法師世界位居頂點的人們,即使獲頒二等或一等勳章當然也不算例外,但既然在高中階段就能得到這種終身名譽,學生們原本應該會認真角逐——是的,原本應該如此。
其實暗中想爭奪學生會長寶座的學生並不少——坦白說很多。
那麼,為什麼只有一人參選?
其中當然有人為的力量在作用。
達也將目光落在面露(乍看之下)無辜笑容,微微歪過腦袋的現任學生會長。
她到底是以何種表情,四處「說服」所有暗中有意參選的學生們打消念頭的呢?難道是用這張笑容籠絡的嗎?
就某方面來說,要是認真思考會出現恐怖的想像。
「唔~這次很遺憾,變成只有小梓參選……但是姑且會在投票表決之前進行政見辯論會,我覺得明天的氣氛應該會變得頗熱絡吧。」
參選人只有一人,正確來說並非「政見辯論會」,但達也沒興趣進行這種無聊吐槽。
將視線投向室內一角,倉促打發午餐的梓,認真瞪著演講稿輕聲低語。
不是看行動終端裝置的屏幕,而是印在紙上閱讀,看來她確實很有乾勁。
順帶一提,當成「獎賞」的飛行演算裝置,在她申請參選時就已經給她了。
她這種類型的人,與其以成功報酬引誘,先給報酬施加壓力更能維持她的干勁,達也考慮到這一點而決定這麼做。
而且正如計劃,梓成為奇怪義務感的俘虜,明明沒有競爭對手,卻老是念著「要努力,要努力」鞭策自己來到這一步。
她的這份幹勁八成能維持到演講結束。
這方面似乎不用擔心。
「真要說的話,問題在於學生總會吧?」
鈴音不可能聽到達也內心的聲音,卻說出和他心中所想完全相同的事。鈴音從剛才就看著桌上終端裝置的屏幕(她今天似乎沒吃午餐)。看她眼珠子上下移動,大概是拉動滾動條審視文件,或是反复閱讀相同文件檢查。
「在春季的臨時集會說出那種大話,事到如今不能退縮吧?」
摩利合上便當盒如此指摘。
「我完全不打算退縮。」
同樣收拾便當盒的真由美如此回應。
「原本擔心可能有人失控亂來,看來是杞人憂天了。」
深雪端茶給眾人,露出半開玩笑的笑容如此說著。
「你是指暗算?本校應該不存在沒有自知之明,膽敢挑戰這個女人的學生。」這次是摩利插話。
「唔哇,真沒禮貌。不覺得她把女生形容成這樣很過分嗎?」
真由美徵詢達也的意見,但她臉上露出明顯知道是玩笑話的笑容。真由美應該也確信沒人敢以魔法向她挑戰——至少擁有這種實力的人,不會做出暗算之類的卑劣行徑。
「這個嘛……我覺得小心為上。」
但是達也這句響應的方向,和她預料的有所出入。
「啊?」
「因為會長是女生,而且是美少女。」
「是……是嗎?」
真由美裝出年長者的從容態度想帶過這個話題,卻很難說她做得很好。
她的目光顯示著內心的動搖。
另一方面可窺見深雪的表情有所不滿,卻更加質疑哥哥為何忽然說出這種話。
「怎麼突然講這種話?」
有所質疑的不只是深雪。
摩利更為直接地投以詢問。
「很突然嗎?部分學生佈局想摧毀會長的提議,卻幾乎沒有奏效。我只是基於如此的現狀才這麼說罷了。」
「我確實也聽到這種傳聞,不過……」
如同摩利語帶困惑的響應,即使就達也來看,反對派的手法也很高明。他能掌握到比摩利還精確的情報,是多虧某個教職員使用不正當手段收集情報。
「對於那些反對派來說,也只剩下今明兩天能行動。會長……我想您今天還是不要單獨行動會比較好。」
「啊哈哈,達也學弟。你真是的,這樣有點小題大做吧?」
真由美想把達也說的當成玩笑話輕輕一笑置之,卻未收到效果。
「你掌握到什麼線索嗎……?」
達也沒有跟著真由美將其當成玩笑話,摩利則是蹙眉詢問。
「很遺憾,我如果知道什麼線索反倒能放心。」
「只是稍微想太多吧?」
「哈哈,說得也是。」
鈴音指摘這是杞人憂天,達也跟著微笑點頭。
然而所有人都明顯看得出來,這只是表面上的響應。
「達也學弟。」
午休時間所剩不多,達也準備回到教室,卻在學生會室外的走廊被摩利叫住。
達也與深雪同時轉身,發現摩利不知為何微微掛著苦笑。大概是覺得他們是「感情很好的兄妹」,但一一計較這種事真的會沒完沒了。
「有什麼事?」
達也催促摩利說下去,以便速戰速決。
「有件事想找你商量一下。可以來總部嗎?」
無須回問,她所說的「總部」是風紀委員會總部。
「現在過去嗎?」
「不會花你太多時間。噢,對了。可以的話,希望司波也列席。」
達也與深雪以深感意外的表情相視。依照兄妹的記憶,摩利第一次對深雪說「有事」或「商量」這種字眼。
「深雪,你的時間不要緊嗎?」
「是的。第四堂是普通課,稍微遲到也不成問題。」
所謂的普通課是「普通科目」,也就是數學、語文這種非魔法學或魔法實技的科目。上課時是使用終端裝置各自學習,幾乎等於自習。稍微遲到確實不成問題。
「哥哥沒關係嗎?」
達也這邊是稱為「能力測量」的實技小考。
一科生是由教師操作測量器(當然也會進行指導),二科生是學生分別自行操作測量器,在時間之內達到及格分數就認定通過。
「——不要緊。」
達也朝深雪點頭、朝摩利允諾,摩利隨即說聲「抱歉」超前兩人走向階梯。
即使從學生會室到委員會總部比較近,依然走階梯。
整理收拾到和半年前判若兩人……應該說判若兩室的室內,有一套半年前沒有的接待桌椅,摩利和司波兄妹在這里相對而坐(順帶一提,這套桌椅原本是因為室內塞滿雜物,只好在倉庫進行質詢……更正,進行偵訊所使用的東西)。
「——那麼,既然是你們兄妹,我想應該已經大致預料到了。」
摩利賣關子的開場白,使得達也有種「咦?」的感覺。
她散發一種微妙的緊張感。
當然不可能是因為深雪在場。她們兩人幾乎每天都會在學生會室見面。即使不知為何少有機會交談,高年級的摩利沒理由這時候還會緊張。
「……我想商量真由美的事。其實我也擔心達也學弟剛才點出的問題。」
「是關於『學生會幹部不再限定由一科生擔任』的反對派?」
看不出摩利緊張理由的達也如此附和。
「對……我也覺得反對派太安分了。在春季那場集會,反對者可能是被現場氣勢蓋過,所以沒有明顯表態,但是內心反抗真由美這項提議的傢伙應該不少……才對。同樣是第一高中學生,我不願意想像這種事,但是可能有人因為和平的幕後佈局沒能順利進行,就改為採取暴力手段。我認為一定要充分提防這一點。」
「確實有可能。」
不會猶豫或抗拒進行這種思考的達也,非常乾脆地朝著面帶愁容的摩利點頭。
「真由美她——該說人品好還是大小姐出身,有時不太懂這種『他人的惡意』。那個傢伙應該無法理解狗急跳牆的心情。」
達也在心中點頭。
看來摩利是在害羞。
她們兩人鬥嘴是交情很好的證明,這一點在旁人眼中清清楚楚。就達也看來,摩利擔心真由美是「理所當然」,但摩利似乎不這麼認為。
「像剛才……她看起來也沒有很認真接受達也學弟的警告。真由美擁有『多重觀測』的特殊技能,只要對周圍提高警覺,應該沒人足以暗算她,但是那種能力必須自行發動偵測,不是自動感應型能力,要是欠缺戒心就是暴殄天物了。」
「這樣啊……」
所以摩利想讓自己和妹妹做什麼?達也如此心想。
「啊……抱歉,話題變得不著邊際了……」
幸好用不著達也詢問,摩利就自行回到正題。
「所以,我想請你們兩人……今天陪真由美一起放學。」
「—意思是要送會長到家?」
「用不著送到家門口——不,如果可以這樣最好。我覺得在校內無須擔心。畢竟她在教室總是被許多跟班圍繞,學生會室也有市原與服部在。我最擔心的是放學時段。那個致人不知為何,離開學校就不讓任何跟班靠近。」
「不是因為她是十師族的直系嗎?」
達也不經意插入的這句附和,使得摩利以表情述說「我至今沒想過這一點」。
「……是這麼回事嗎?」
「天曉得。我不是十師族,所以這只是我的想像。」
「不,或許猜對了……總之,真由美大多是獨自放學回家。在校外把犯行偽裝成意外也比校內簡單。如果不是這個時期,我就會找服部幫忙,但那個傢伙做完學生會的工作,似乎還要到社團聯盟進行各方面的準備……基於這個原因,達也學弟,我想拜託你。既然你擁有最強的對抗魔法『術式解體』,他人以任何手段暗算都不成問題吧?」
摩利這番話讓達也的心中抱持了一個疑問,不過他沒能說出口。因為深雪在他開口之前就已經先回應摩利了。
「請交給我們。交給哥哥肯定不會出錯。」
摩利最後那句話表面上是詢問,實際上卻是挑釁或煽動。由於深雪這時候做出莫名起勁——暗藏競爭心態的響應,所以達也「為什麼委員長不自己陪她放學?」的壞心眼詢問,就以未爆彈的形式收場了。
要說取而代之也不太對,達也露出壞心眼的奸笑注視摩利。
「怎……怎麼了?你想說什麼嗎?」
「不,沒事。」
「我沒有別的用意喔。畢竟現在那個傢伙受傷的話,在各方面都不太方便。她明明自己也知道這一點,卻令人提心吊膽……我可不是在擔心那個傢伙啊。」
達也看著拼命講藉口的摩利,「委員長還真是傲嬌得可以」的想法——不曉得是不是有出現在他的心中。
◇◇◇
「——辛苦了。這樣就為明天做好萬全準備了吧?」
真由美進行總結的詢問。
「是的,資料都備齊了。」
梓如此回應。
「會場也檢查完畢。」
服部以沉穩的聲音回報。
但服部不只是回答,接下來他還愧疚地表達歉意。
「……會長,我由衷感到過意不去。」
「好了,範藏學弟,辛苦了。你這邊可以收工了。」
真由美也知道,服部接下來要到社團聯盟交接。
「會長,抱歉……」
「沒關係,小梓也收工為明天做準備吧。」
服部以過意不去且更加依依不捨的樣子前往準備大樓。接著梓慌慌張張地整理私物,匆忙說聲「告辭了」就離開學生會室。
「深雪學妹也一樣,今天可以先走了。」
真由美同樣對深雪這麼說。即使兩名二年級生已經回去(正確來說只有梓回去),深雪卻不知為何沒有離席。
「方便的話,請容我在這裡多等一下。」
但深雪做出這個罕見的回應。
「是要等達也學弟?」
「是的。哥哥好像在收不到訊號的地方,聯絡不上。」
「收不到訊號的地方……」
「說不定是地下數據庫?」
鈴音朝著疑惑地歪過腦袋的真由美打耳語(話雖如此,其實是連深雪也聽得到的音量),真由美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
「那個祕境啊……一旦進入了那裡,確實會聯絡不上……沒關係,反正我也要再整理一下才回去。啊,鈴妹先回去吧。你今天有要事吧?」
「……是的。會長,不好意思。」
「沒關係。相對的,明天會請你好好乾活。」
真由美這番響應,令人質疑她是否有關懷之意。鈴音面帶微笑默默向她行禮致意。
深雪與真由美,在只剩兩個人的學生會室默默面向桌子工作。
不久之後,真由美剛好伸個大懶腰時,響起相關人員(也就是ID卡登錄在進出管理系統的人)進入室內的電子音效通知。
深雪起身看向門口。
「久等了。」
正如她的預料,進來的是達也。
「不,沒那回事。」
深雪開心地快步跑過去,真由美見狀露出有點無奈的笑容。
「雖然早就知道……但你們感情真的很好。」
「咦,會長,只有您一個人?」
「被當成耳邊風了嗎……無妨。對,今天只剩我和深雪學妹兩人。」
真由美如今也不會被達也厚臉皮的作風打亂步調,一如往常輕易地切換心情。
「我來幫忙吧?」
「哎呀,真難得。」
不過下一句話令她打從心底頗感驚訝。
「該不會要下雪了?」
「我辦不到……但交給妹妹就易如反掌。深雪,會長說她需要雪。」
「我明白了。那麼哥哥,大概要多少?」
「我想想……積個十公分應該很夠吧?」
「等一下!暫停~!用不著下雪!」
真由美原本當成玩笑話置之不理,但兩人表情正經八百,因此她在「萬一」的焦慮驅使之下連忙阻止他們。
「真是的……玩笑都不敢放心開了。」
「我當然是開玩笑啊。」
達也毫無笑容地如此說明,真由美以充滿質疑(不信任感)的眼神看向他。但發現毫無效果之後無奈聳肩。
看來她也相當習慣達也的作風了——不過是彼此彼此。
「玩笑話先放在一旁……」
真由美抬頭瞪向達也,達也理所當然地視若無睹。
「天色快變暗了,還有工作沒完成的話,我來幫忙。」
日曆的日期已經過秋分了。 「天色快變暗了」這句話毫不誇張。
總之(?),真由美算是理解到達也這番話似乎是出自於善意(但也有可能是「誤解」),表情柔和了起來。
「嗯……不用,我也要回去了。謝謝你的關心。」
「這樣啊。」
「那麼會長,要不要一起走到車站?」
達也斷然作罷,緊接著是深雪如此提議。
真由美即使心想深雪難得這麼說,卻還是自然地笑逐顏開。
「你們不是要和其他人一起回去?」
「畢竟時候這麼晚了。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進『地下』探索得要花上不少時間,所以就讓他們先回去了。」
「……這麼說來,你是去數據庫找什麼?」
「我是在尋找關於『賢者之石』這個古式魔法的文獻。數字數據庫的文獻中,沒有特別值得一看的相關記載。」
「……真是狂熱……不,專業的調查。」
「我想試著以道具彌補天分的不足。」
「是……是嗎……?」
達也意外嚴肅的動機令真由美畏縮。
「……慢著,能使用『術式解體』的魔法師講這什麼話。光是能使用那個魔法,警方或國防軍之類的單位就搶著挖角了吧?」
但她立刻板著臉鼓起臉頰。
真由美知道,達也確實對自己的魔法天分抱持著偏差想法,也知道這和一般的「自卑感」有些不同。被貼上「劣等生」這個標籤的達也,在各方面的機會都受到限制,他只是對這種社會制度感到厭煩。
真由美剛剛不小心忘記了這一點,表現出理所當然的同情。她感覺這樣的自己似乎被捉弄而有點生氣。
達也在國際基準的魔法師分級應該無法位居高階,但是從社會(職業)需求來看,太多地方需要他這種在特定領域擁有傑出技能的人才。
「達也學弟啊,我覺得你並不需要過度強調自己是『劣等生』。這是因為,你已經留下了那些只有成績優秀的人望塵莫及的亮眼實績……以你這種態度,有可能會招致一科生與二科生兩方面的嫉妒喔。」
「我自認沒有強調就是了。」
達也自認並沒有主動自稱「劣等生」,他完全沒有也沒發揮這種自虐嗜好。現在也只是真由美(間接)詢問調查資料的用意才如此回答——不過他調查「賢者之石」的真正原因,和他的目標「常駐型重力控制型熱核融合反應爐」有關,天分不足云云只是隱藏真相的謊言。
這一點暫且不提,總之達也自認沒有主動強調自己是「劣等生」。
然而……
「……不,我今後會注意。」
他在最後如此回答。
達也知道真由美是在關心他。
◇◇◇
從校門到車站的這條路,兄妹倆平常都是和雷歐與艾莉卡等人一起走,今天則是和真由美共三人一起走。深雪有點緊張還可以理解,連真由美都有點緊張,或許就該說令人會心一笑了。真由美以雙手把書包提在身體前面,稍微低著頭默默地前進。這副模樣令人想問「您是哪家的千金大小姐?」——但真由美確實是千金大小姐就是了。
達也同樣不會主動提供話題,「閒話家常」尤其是他不擅長的領域。加上他正在提防反對派的襲擊。所以三人幾乎沒有交談,就即將走完通往車站的三分之二路程。
「……噯,達也學弟。」
「什麼事?」
因為處於這種狀態,真由美忽然搭話時,達也還以為發生狀況而稍微繃緊身體。
「其實你們兩人在等我回去吧?」
即使有所準備,這句指摘還是令他嚇一跳。
達也一時之間沒能響應,真由美不以為意,如同自言自語般繼續說:
「是摩利對你們說了什麼吧?例如反對派可能會襲擊,要你們送我回家之類的。」
「……會長,真佩服您猜得出來。」
老實回答的不是達也,是深雪。真由美的推測正中紅心,深雪領悟到不可能完全瞞混過去,希望至少製造「並非達也招供」的不在場證明(?)而插嘴。
「放心。」
真由美朝深雪輕聲一笑。
「我不會告訴摩利,已經從你們口中得知真相。」
一切完全被看透,使得深雪害羞地低下頭。
「但您為什麼要說這件事?」
另一方面,達也未刻意露出尷尬表情,卻也不像是認命看開,只以疑惑表情詢問。
「這是為了讓你們知道,用不著陪我一起回家沒關係。啊,別誤會,我不是說你們會造成困擾之類的意思。」
達也默默點頭催促她說下去。
「我猜,摩利是說我獨自上學和放學回家太不小心吧?不過,我不和其他人一起回家,是防止有萬一的時候波及外人。」
「意思是……不限於這一次?」
「沒錯。由我自己來說似乎也很奇怪,但我是『千金大小姐』,所以容易因為利益或是政治因素被盯上。」
「千金大小姐」這個詞絲毫沒有自豪的語氣,只蘊含自嘲的味道。
「因為七草家是十師族成立至今,從來沒有落選的名門。」
達也的言外之意是「這也無可奈何」,真由美對此微微露出苦笑。
「……總之就是這樣。所以我被教導隨時提高警覺,也做好隨時發動魔法的準備。」
真由美舉起左手拉開袖子。從袖口露出的CAD不是關機狀態,是待命模式。
「何況我有隨員。」
「咦,是這樣嗎?」
深雪環視四周,卻沒看到類似隨員的人影。
「……我讓他在車站等。」
真由美微妙地移開了視線。
「在通學的路上帶著隨員,我終究還是會不好意思。」
移開視線的原因肯定如她所說,是因為不好意思。
「啊,所以才說我們『用不著陪您一起回家』……因為隨員在車站待命。」
達也聽到這裡,總算露出認同的表情點頭。
「一點都沒錯。」
不過,理解會產生新的好奇心。
「但您為什麼要告訴我們這件事?」
達也知道問了也沒用,卻無法壓抑好奇心。如果剛才這番話是真的(但她沒說謊的理由),應該有某些連摩利也不知道的私人隱情。
「唔~……大概是因為,我想和達也學弟與深雪學妹一起回家?」
看到真由美有點靦腆地回答時的表情,達也有種「可能不該問……」的預感。
「包括我?」
沒和哥哥擁有相同預感的深雪微微歪過腦袋,真由美向她投以「姐姐」般的笑容。
「是的。去年秋季當選學生會長的我,前半年同樣過得頗為充實,但這半年對我來說,真的是非常充實的時光。」
接著真由美將眼神移向達也。
「而且,這肯定是托兩位的福。」
「……我覺得您高估我們了。」
達也面無表情地反駁,真由美以極為從容的笑臉輕聲一笑。
「我最近才知道……達也學弟其實個性很靦腆吧?」
達也以面具般的冰冷表情啞口無言,真由美見狀像是按捺不住情緒似地笑開懷。
「這……這種地方就和年齡相符吧?但我經常覺得你大約謊報十歲年齡。」
除了真由美,不少朋友也經常質疑達也謊報年齡,他只能板著臉保持沉默。
真由美以食指拭去眼角滲出的淚水——笑過頭了——開朗地看向兄妹倆。
「……小梓與範藏學弟都是非常好的孩子。不過,你們兄妹肯定是我高中值得回憶的出色學弟妹呢。」
真由美投以最燦爛的微笑,使得深雪也同樣語塞。
但和哥哥不同的是,她連耳朵都紅了。
◇◇◇
司波家——雖然這麼說,但父親總是待在後妻的家,因此這個家實際上是達也與深雪兩兄妹的家——是佔地相當大的私人住宅。不過即使如此,相較於如同宮殿的北山邸或七草邸(達也與深雪都沒有實際看過這兩間宅邸)也只是「私人住宅」的等級。
不過,也不能只形容為私人住宅。
司波家地底擺滿大學研究室等級的魔法工學研究設施(這樣形容好像秘密基地,不過只是把地坪和一樓相同的地下室整個改造為研究室而已)。
從這間地下研究室走上客廳的達也難得露出疲態,讓身體深深埋入沙發。
以拇指與中指用力按摩兩側太陽穴,再搖頭兩次。
接著就這麼看向天花板,放開思緒不予控制。
湧上心頭的雜念是今天傍晚的記憶。
是護送真由美到車站之後,她所介紹的那位隨員。
護衛真由美的人,出乎意料是男性。
達也認定護衛妙齡女性的隨員絕對是女性,因此老實說他大吃一驚。不過對方是超過五十五歲的老紳士,或許確實不用擔心世俗眼光。
這名即將步入老年的紳士,給人的印象與其說是隨員更像管家,與其說是管家更像「老爺子」的感覺。但他背脊筆直,體格偏瘦又結實,光看一眼就知道完全是「現役」狀態。他特徵顯著的言行舉行被一層恭敬有禮的外衣包覆,卻看得出他具備軍務資歷,而且長期在軍中服役,是擁有相當地位的武官。
這件事本身並不稀奇。二十一世紀末歷經匹敵上個世紀的戰亂時代,歧視退役人員的愚昧傢伙,反而會先遭到社會排除。即使退役魔法師活用經驗與技能受聘為名門隨員,也完全沒有引人在意之處。
達也注意到的是這名隨員的名字,正確來說是姓氏。
「哥哥,您還不休息?」
循著聲音看去,身穿粉紅色睡衣的深雪站在客廳入口。
「我才要問深雪,還不睡嗎?明天……不,已經是今天了。你要擔任司儀吧?」
深雪負責主持今天的政見演講。歷年來都由學生會一年級幹部負責這項工作。
「因為我有點渴……」
深雪感覺到哥哥言外之意是喝斥她早點睡,戰戰兢兢地說出類似藉口的這句話,揚起眼神觀察達也的臉色。
「那就沒辦法了。」
將妹妹捧在手心寵愛的達也,露出像是苦笑的笑容點頭。
深雪的表情立刻開朗起來,以近乎小跑步的速度來到達也身旁。
妹妹以眼神詢問,哥哥以眼神准許。
深雪開心地笑著坐在達也身旁。
差不多要進入日夜溫差大的時期了,但深雪身上依然是涼爽的夏季睡衣。短袖加上七分褲,薄薄的布料隱約凸顯身體曲線。半夜和男性獨處時不應該穿成這樣,但達也刻意不提這件事——要是說出口,或許會挖出一個足以埋掉自己,或是專門用來埋掉自己的墓穴。
「您在想什麼呢?」
不曉得深雪是否知道達也的想法,她像是嬉鬧般把臉湊過來如此詢問。
達也自覺這個話題沉重得不太適合這張純真笑容,但或許是頗為疲累,他隨口就老實回答了深雪的問題。
「嗯……我有點在意七草學姐的隨員。」
達也還沒出現「糟了」的念頭,深雪就收起臉上的笑容。
「記得他是名倉先生吧?」
真由美介紹那位老紳士是「名倉三郎」。
「哥哥在意的事,難道是……『失數家系』?」
深雪只以一句話就看穿自己的想法,使得達也露出苦笑。如果深雪沒想到這個可能性,達也認為其實用不著讓她察覺。但是既然被她察覺,就不能含糊帶過。
「雖然我覺得不太可能……但他是個護衛的對象即使不是十師族繼承人,卻也是十師族直系後代的干練隨員。既然不像我們冠上假姓氏,就無法否定他可能是『失數家系』。」
「記得除了四葉,沒有別的家係有這種使用假姓氏的家規……」
「這也不得而知。如同其他家係不曉得四葉的家規,包含十師族另外九家與師補十八家共二十七家系之中,可能也有某些家系擁有四葉不知道的習慣。」
「不過……如果是姨母大人就算了,凡事注重體面的七草家,會僱用『失數家系』擔任長女護衛,容許他如此接近本家嗎?」
「或許正因為七草注重體面,才會重視行事原則避免歧視。」
「原來如此……也有這種觀點……」
失數家系——亦被簡稱為「失數」,是「數字」遭受剝奪的魔法師族群。
剝奪的理由可能是叛國罪、可能是任務嚴重失敗、可能是因為「無能」。
昔日魔法師被視為兵器暨實驗樣本的時候,評定為「成功案例」而得到數字姓氏的魔法師,要是沒有立下「成功案例」應有的成績,就得接受「失數家系」的烙印。
如今「失數家系」這個名稱已經禁止公開使用。在魔法師的世界裡,以「失數家系」為理由加以歧視,是嚴重的違規行為。
但是,如同魔法科高中對二科生的歧視延續至今沒有根絕,魔法師社會對「失數家系」的歧視也暗中生根至今,規模比前者更加廣大、更加嚴重。
達也他們這個世代,應該有許多人不曉得自己的家係是「失數家系」。原因在於家長的隱瞞。認定他們是「失敗作」、「缺陷品」的偏見,就是如此根深柢固地植入魔法師的潛意識。
所以,要是名倉出身於「七倉」這個失數家系,達也就很在意七草家當家採用名倉擔任女兒隨員的意圖。
◇◇◇
時間稍微往前推。
大約還有三小時換日時,在確實能以「大宅邸」形容的七草家主宅,真由美在平民有點難以想像的豪華浴室,讓身體悠閒沉入豪華浴缸,低頭看著熱水里自己的胴體輕聲嘆息。
——她並不覺得自己身材有多差。
——身高在國三就停止成長,但妹妹們和她一樣嬌小,只能當成遺傳問題而死心。
隨著水聲,真由美讓單手單腳伸出水面。
——在服飾店或護膚沙龍,經常有人稱讚她嬌小卻四肢修長。
真由美將手腳放回水中,輕輕觸摸乳房。
——眾人也說胸部和身高相比很豐滿,無論穿任何衣服,腰圍都不會造成阻礙。
——她自己也認為相當出色。
——可是只要面對「她」,即使再怎麼避免注意,自信依然遭受打擊。
真由美在意識之中稱為「她」的代名詞,在潛意識領域中,自動被切換為「司波深雪」這個專有名詞。
——在遇見她之前,從未看過那樣的美少女。
——手腳修長,剛好處於不會看似瘦弱的平衡點。
——腰細得如同會折斷,胸部到腰部描繪的曲線已經很有女人味。
——最重要的是,她的身體左右對稱,精準得令人驚訝。人體明明因為內臟分佈並非左右對稱,即使只看表面也不可能完全左右對稱。
就算這麼說,魔法師比起非魔法師的人們,身體左右對稱的程度大多比較高。不提美醜,魔法天分越高的人,骨架越傾向於左右對稱,真由美擁有這方面的知識。
——或許是因為這樣,有時候會覺得她不是真人。
——同為女性的自己也看得著迷。
——真由美不禁認為,擁有她這個妹妹的男生,看到其他女生可能會覺得相形失色。
——至於她的哥哥……
真由美再度無意識地嘆了口氣。
——他外表平凡,甚至令人懷疑是否真的和她有血緣關係。
——長得不算差。
——但頂多是「普普通通」的程度。
真由美把臉沉入水中直到鼻頭。呼氣變成泡泡咕嚕咕嚕地迸開。連真由美也不知道這些泡泡是吐氣還是嘆氣。
——然而,內在和「平凡」差得很遠。
——與其說優秀,不如說超凡。
——現今的魔法師評價基準,是耗費許多時間與精力,由來自世界各處的學者絞盡腦汁所設計而成的。
——他的存在是對這項系統的挑戰。
——依照國際評價基準,他再怎麼高估也只有C級。
——即使如此,他在眾人面前累積的實際成績,凌駕於A級魔法師。
真由美從浴缸抬頭深吸一口氣,在嘆息兩三次之後輕聲一笑。
——教職員室的人們應該覺得傷透腦筋。
——校方想從根本修改延續幾十年的製度,設立全新的「魔法科」與「魔法工學科」。聽說這項計劃已經頗有眉目。
真由美露出苦笑搖頭。
——即使如此,也無法完全對應他的存在。
——若他只有智力與知識優秀,就不會造成這種程度的混亂。
——年僅高一,就精通幾乎無人會用的最強對抗魔法。
——受到致命魔法打擊,依然面不改色繼續戰鬥。
——聽說上次的恐怖分子,事實上都是他獨力擊潰。
——「魔法力」與「魔法戰鬥力」的不平衡。
——不,就算只看知識這部分,單純變更課程內容也不一定足以對應。
洗澡水的溫度夠高,然而真由美身體卻大幅地顫抖。她知道並非肌膚感受到寒意,但還是深深浸入浴缸。
——雖然沒有告訴他,不過今天引介名倉給他認識是一項測驗。
——測試他是否能從「名倉」這個名字以及外表察覺。
——向他介紹名倉時,他的目光在瞬間——真的只在一瞬間有所動搖。多虧真由美全神貫注才沒有看漏。
——他察覺到「名倉」的意思。
——這代表他和真由美或十文字一樣,和現代魔法的「黑暗面」有所接觸。
——他不是普通魔法師。
——不是無名家系的魔法師。
——「司波」達也,司波,Shiba,四波。
——或許他也是「失數家系」……
真由美以幾乎泡暈的大腦如此思考。
【4】
校內從早上就籠罩著浮躁的氣氛。
今天下午課程全部取消,改為進行學生總會、政見演講與選舉投票。
現代高中幾乎不舉辦以班級為單位的集會,因此這是十分重大的活動。
不只如此,在本次的學生總會,預定提出一項大幅修改學生自治制度的議題。
贊成派與反對派,其實在暑假前就開始暗中較量。
現任學生會長七草真由美備受支持,加上這項提議原則上難以反駁,二科生隊伍在「秘碑解碼」新人賽的活躍可能也造成了影響,使得贊成派佔壓倒性的多數。但反對派依然存在並且頑強反抗,明白現狀的人們對此感到更強烈的危機,使得籠罩學校的氣息也更不平靜。
◇◇◇
「都到齊了吧?現在要進行崗位的最終確認。」
上午的課程結束之後,所有風紀委員在委員會總部集合。
大多采輪班且各自行動的風紀委員,鮮少全員到齊。學生總會是少數讓全體風紀委員總動員的一個活動。
「委員會基本上負責講堂內部。講堂外面以系統監視。這部分由自治委員會支持。」
風紀委員共九人。必須以這些人守備全校五百六十名學生聚集的會場,所以沒有餘力應付場外的可疑人物。即使除去人力因素,從校外入侵的無賴之徒,也不應該由學生負責應付。
「大門是我與千代田,後門麻煩辰巳與森崎……」
聆聽摩利指示的達也,覺得她不同於以往,相當有乾勁。
話中使用了有求於人的字眼。在風紀委員會這種只有自己人的場合,很少看她這樣。
「……講台右邊麻煩澤木,左邊麻煩司波。以上。」
包含摩利在內的所有人起身表達確認之意。
達也的崗位是講台旁邊。
這代表萬一「激進派」意圖襲擊台上乾部時,他與澤木將共同擔任最終防衛線……但達也幾乎不擔心會發生這種事態。
昨天他和真由美一起放學回家就明白,第一高中沒有學生魯莽到敢襲擊真由美。應該說眾人肯定知道在校內襲擊真由美是魯莽之舉,尤其是高年級的男學生……
「那麼立刻各就各位。司波,你留下來一下。」
只剩他們兩人之後,摩利恢復往常的語氣。
「事不宜遲。達也學弟,昨天怎麼樣?」
沒必要重新確認摩利想問什麼。
「總共差點被襲擊三次。」
摩利繃緊表情。
「不過遇襲的是我。」
但她聽到第二句話,就露出如同表達「啥?」的表情。
「唉,看來我稍微低估會長了。」
「……不介意做個說明吧?」
「簡單來說,應該是後援會。」
達也語重心長地說出的這個名詞,使摩利露出認同的表情。
「換句話說,是因為誤會而招人嫉妒?」
「當時深雪也在,他們應該知道不是那種狀況才對。」
達也回想起昨天的經歷,(精神上的)疲勞就再度上身。至少達也自己是這種感覺。
「總之,我光是啟動CAD,對方就沒有斷然採取進一步的具體行動。對方也不想做出蠢事被會長討厭吧。」
「原來如此……」
「在那種視線的交叉炮火之中,反對派想出手也無從出手吧……只要對會長發動攻擊就會當場被圍剿,這種事顯而易見。」
無論反對派的信徒再怎麼瘋狂,也不會願意枉死。自爆恐怖攻擊是建立在能危害敵方(的同夥)的原則。既然知道子彈無法射穿防彈玻璃,發動狙擊只會暴露自己的所在位置,狙擊手就不可能輕舉妄動。
如此擔心的自己好像笨蛋。同樣擁有這種心情的兩人,相互露出略顯疲態的笑容。
……基於這層原因,達也的干勁等級近乎是零。
他擺出徒具形式的正經八百態度——這是裝出來的——站在講台左側階梯旁。
仔細想想,這只不過是高中學生會幹部選任資格的問題。即使「學生會長」這個地位意味著龐大的實質利益,「副會長」或「書記」這種頭銜,在畢業之後便不具重大意義。依照第一高中的製度,只要學生會長有意,也可以選出兩名副會長或是四名書記。所以二科生是否能擔任學生會幹部,只是面子與自尊的問題。
而且只攸關極為渺小的自尊。
(難道我被「俗世」污染過頭了嗎……)
為了理想、為了金錢、為了面子、為了自尊……這是一個人命可廉價交易的世界。達也完全沉浸於其中,抱持著像是觀看大銀幕的非現實感,遠眺著眼前認真企圖以理性溝通消除價值觀差異的「舞台」。
「……基於上述理由,我提議廢除學生會幹部選任資格的限制。」真由美將議案說明完畢時,三年級區有人迅速舉手。
達也沒印象的一科女學生(換句話說就是沒參加九校戰,實力不足以獲選為九校戰成員的學生)站上質詢席。
現代的收音麥克風性能,足以接收五十公尺遠的日常對話,所以刻意設置質詢席的行為本身只是一種形式——一種美感的呈現。
大大小小的佈景道具,逐漸從達也視界奪走現實感。
「……以原則來說……很正確……」
名為「質詢人」的反對派的話語,只有斷斷續續傳入耳中。
不過達也沒使用耳塞,有可能造成麻煩事的發言,會穿過潛意識濾鏡傳入意識。
「以現實問題的層面來說,有必要變更制度嗎?換句話說——您是想採用哪個二科生擔任學生會幹部呢?」
意圖顯而易見的這段質詢,令達也不禁蹙眉(質詢內容本身和他無關,所以他不覺得必須隱藏起自己的表情)。
達也認為適度轉移話題是上策,但真由美不知道基於什麼想法,也可能是毫無想法,居然正面回答這個問題。
「我今天就要交出學生會長的位子。因此我不會指派新幹部,也沒想過這麼做。」
「不過,您可以指使下一屆學生會長,任命您中意的二科生擔任幹部吧?」
(居然用「中意」這種字眼……)
達也心想,她居然形容得這麼露骨。
「我沒想過把下一屆會長當成傀儡操縱喔。」
稍微調侃的語氣,使得場中微微響起笑聲。
「任命下一屆學生會幹部,是下一屆學生會長的專屬權利。我完全不打算介入。」
「那麼也就是說,您知道下一屆學生會長屬意把某個二科生留在身邊,所以在這次提議修改制度,對嗎?」
話中帶刺的言論造成講堂騷動。看來不只是達也覺得發言失當。
「請肅靜。」
以清亮語氣提醒眾人的,是協助議事進行的深雪。
會長真由美以當事人身分接受質詢,所以臨時由服部擔任司儀,深雪擔任助手(順帶一提,這所學校的學生總會,沒有設置中立立場的「議長」)。
「……我對於您這個問題的答復是『否』。在這次提出這個議案的原因,在於我只剩下這個機會。我認為不能把對立的火種留給學弟妹,這是學生會長的責任與義務。」
達也在內心感嘆,看來她在競技場外,也確實能展現這種英姿煥發的表情。
「如果沒有實際想指派為乾部的二科生,就不會造成對立。」
另一方面,達也覺得這個質詢人——記得應該叫作淺野——在賭氣堅持己見。
「這不是有沒有人選的問題,淺野同學。制度代表組織的思考方式。二科生不能擔任學生會幹部的這個制度,反映出即使二科生能力再好,學生會也絕對不選二科生擔任學生會幹部,反映學生會認為二科生沒權利擔任學生會幹部。這種『一科生得天獨厚』的想法是錯的。」
達也覺得她的形容詞用得很重,但會場響起熱烈的掌聲。
而且並非只來自二科生。
「這是詭辯!」
籠罩講堂的氣氛,使得再怎麼遲鈍的人都不得不自覺到形勢不利。不曉得該形容為「再度如此」還是「自然如此」,淺野的語氣變得歇斯底里。
「會長想讓某個二科生進入學生會,才想廢除資格限制吧!真正的動機是偏心吧!」
台下零星響起有人自暴自棄地大喊「沒錯!」的聲音,卻立刻被噓聲風暴吹垮。引發風暴的大浪同樣捲向質詢席。
「七草會長!您真正的目的,是讓那個一年級的進入學生會吧!」
歇斯底里大喊的淺野指向達也。
「我知道!您昨天放學也和那個傢伙一起走到車站吧!」
這大概是自暴自棄、妄自菲薄的發言。
淺野表情抽搐。
然而這番話,發揮出乎意料的顯著效果。
噓聲風暴平息到鴉雀無聲。
全校學生的目光,在真由美與達也之間來回。
達也看到真由美微微臉紅的樣子,心想:「露出這種表情只會增加誤會吧!」但現在逼不得已暴露在眾人目光之下,他不可能如此吐槽。
打破僵局的,是來自講台的一句冰冷話語。
「您要說的只有這些?」
深雪不知何時(應該是剛才)起身。
冰冷俯視的視線,射穿學姐的臉。
即使是從講台後方,不,正因為從講台後方,這對視線以女王般不容質疑的威嚴,將學姐企圖捏造謠言的嘴唇縫死。
(魔法……沒發動。)
達也首先確認的是深雪是否失控。
這股壓力不是來自於魔法。
即使沒發動魔法,講台上也釋放出剝奪身體自由的嚴冬寒氣,連達也都感覺得到。
「我判斷您剛才的發言,隱含無法忽視的個人中傷。因此我以議事司儀助理的權限下令您退場。若您有所不服請提出證據,證實七草會長對特定一年級學生抱持特別情感。」
「這……」
淺野當然支吾其詞。
「真由美對達也抱持特別情感」本來就只是臆測,淺野好歹也自覺到,若以此當成真由美本次提議的動機,完全只是一種中傷行為。
深雪冰冷地凝視佇立不動的淺野。
沒有使用魔法,而是以雙眼蘊含的輕蔑之意,試圖凍結對方的心。
如今,企圖連同她哥哥一起中傷的這名煽動者,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呆立在原地。
權威、排名、階級……沒有社會經驗的高中生和這種東西無緣。但是這幅光景如同向他們明示「威嚴」這個詞是用來形容何種場合。
「——更正。沒必要退場,但請容我們終止質詢。淺野學姐,請迴座。」
好不容易出面收場的是代理司儀服部。 「好不容易」……這句話代表的是,他剛剛也被深雪釋放的壓力吞沒了。
深雪優雅地行禮坐下,淺野就這麼完全無法回嘴,僵硬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結果,反對派的妨礙計劃不了了之。
後來講堂籠罩著難以隨口奚落的氣氛,逐漸順理成章地(或者是虎頭蛇尾地)進入電子投票程序。學生會幹部資格限制廢除議案,以多數贊成通過。
接著終於來到梓的選舉演講。
參選人只有一人,所以比較接近「信念發表演講」,但形式上還是要進行表決投票(而且不是電子投票,是使用紙張選票)。梓以乾勁與緊張相間的表情走向演講台。
她行禮致意之後,響起熱烈的掌聲。
各處混雜著口哨聲與歡呼聲,但是梓一開始演講就立刻停止。
達也與深雪不熟悉演藝圈所以不知道,現在的氣氛很像是可愛&嬌柔型女歌手舉辦現場演唱會時,擠在周圍男歌迷們的熱情。
梓是理論與實技成績都名列前茅的高材生,卻絲毫沒有驕傲自大,個性謙虛親和。加上她可愛的外型,使得她在校內建立和真由美不同風格的「易於親近之偶像」的地位。這也是達也所不知道的事情。
梓出乎意料(這麼形容對她或許很失禮)以流利口才發表「政見」與「政策」。基本上是繼承了本屆學生會的立場,看得出很多部分傾向於高中生易有的觀念論,但演講大致來說進行得很順利——不時會響起「撐住~」或「加油~」這種奇怪的聲援,這方面總之敬請見諒。
接下來的風波,發生在提到下屆學生會幹部的時候。
「——尊重今天的決議,下一屆的學生會幹部,我想不分一科生、二科生的限制,採取選賢與能的方針。」
『是指那個二科生嗎~? 』
『梓妹妹喜歡狂野的學弟型啊~』
契機是這種非常低級的奚落。反對派被壓制至今,不完全燃燒而悶熏的不滿心態,以最低劣的形式釋放了出來。恐怕是他們潛意識盤算梓不會反擊,而是裝作沒聽到。
這是天大的失算。
梓確實沒對這些奚落表示任何意見。
『剛才是誰說的! 』『竟敢對中條同學亂說話! 』『想講什麼給我到前面講! 』『把卑鄙的像夥吊起來示眾! 』
……原因在於場內像這樣大亂,梓無暇表示意見。
會場正中央區域爆發肢體衝突。
出言奚落的反對派,和附近的梓的支持者互抓領口。
「麻煩安靜!請坐下!」
「請各位肅靜!」
「大家請冷靜下來!」
深雪、服部與真由美反复放聲大喊,但是火上心頭的學生們沒聽進去。
拉扯衝突的範圍越來越大。
叫罵聲也越來越不堪入耳。
這是毫無技術可言,亂成一團的幼稚爭吵。但貿然介入只會受到波及一同被推擠。
如果不用在意傷到人,這種問題就很容易處理……對於這難以收拾的場面感到頭痛的達也,以眼神和澤木與辰巳溝通之後,下定決心進入人群。
但他的決定慢了一步。
在反對派臆測達也和梓的交情,說出極低俗的奚落的瞬間,少女的斥責聲鎮壓騷動。
「給我安靜!」
沒造成音響嗥鳴卻莫名響亮……這種想法是錯覺。
少女不是以音量,是以聲音的力道,使得扭打成一團的學生們的意識被壓制。
學生們反射性地看向聲音的來源,在下一瞬間反射性地閉上眼睛,眨了好幾次眼睛後,再度仰望講台。
舞台上,想子光的暴風雪瘋狂肆虐。
強烈的憤怒即將侵蝕世界。
現代魔法是構築虛偽現象的情報體並將其投射,藉以改變世界。
沒有系統化的意識,理應不可能成為魔法發動。
然而,失控肆虐的情緒,卻要將世界拖入這股混沌。
脫離常軌的強大干涉力。
這樣下去,不曉得講堂何時會遭到冰封。
真由美、服部、鈴音與梓同時伸手要拿CAD,制止這個冰界女王——深雪。
——幸好,「學生會幹部之魔法大戰」這種最壞的狀況,在即將爆發時得以平息。
不知何時站在講台上的男學生背影,從學生們的視界阻絕少女的激動情緒。
少年以雙手搭著少女的雙肩,看來像是將她試圖改寫世界的力量包覆、壓抑下來。
兩人對話的內容,或是不發一語只以眼神互訴的內容,台下不得而知。
但是,直到少年放開了少女走下舞台為止,一至三年級全體學生的視線,都緊緊盯著深情對望(?)的兩人。
◇◇◇
後來會場完全恢復秩序,如同心魔盡去。
沒人出言奚落,也沒人以演唱會般的心情聲援。
演講依照預定肅穆結束,學生們像是被圈養成性的羊群列隊投票。
以學生會經費聘僱的第三方人物當天開票,投票結果於隔天早上公佈。
結果是——
「小梓,恭喜你。」
「恭喜你,中條。」
「中條學姐,恭喜您。」
——不用聆聽一大早在學生會室各處傳來的祝福聲也知道,梓順利當選為學生會長。這個事件就此落幕——本應如此。
「……司波學妹,我覺得不用這麼在意。畢竟是無效票。」
「達也學弟,真可惜啊。」
兄妹倆聽著鈴音安慰的聲音,及摩利藏不住打趣心態的聲音,面有難色注視記票表。
投票數:五百五十四票。
有效票數:一百七十三票。
各人得票數則是……
「……不過,沒想到居然是這種結果……」
「司波兩百二十票、中條一百七十三票、達也學弟一百六十一票啊……」
「……請等一下。很多人有所誤會而投票給我,這我不得不承認。可是……」
深雪以「不想承認」的言外之意表示意見,並且以壓抑的聲音抗議。
並且至此達到壓抑的極限。
「為什麼『女王大人』或『女王陛下』或『雪後』都算是投給我的票呢!」
深雪以像是要哭出來的聲音大喊。
「因為投票單上寫的是『深雪女王大人』或『司波深雪女王陛下』或『雪後深雪大人』……沒有其他解釋的餘地。」
鈴音以抱持歉意的聲音安慰,但深雪不可能接受。
「這是怎樣?我被當成擁有變態癖好的人?」
「……不,我覺得他們絕對沒有那種意思。何況,我不認為有人看到你那個樣子,還有這種膽量……」
摩利如同懾於氣勢——實際上真的稍微將身體往後仰,並且連忙否定。
「那麼,難道我架子擺這麼高?態度這麼引人反感?」
深雪的聲音逐漸真的哽咽。
「……深雪學妹,冷靜下來。沒人這麼認為。」
真由美盡力以柔和的聲音想安撫深雪情緒,卻幾乎沒有效果。
「請把投票單借我看!我要查出究竟是誰寫的!」
「這太亂來了……何況你要怎麼查?」
某人輕聲說出的常理論點,在這種狀況也毫無用處。
深雪整個人轉向達也,雙眼迅速濕潤。
「哥哥~……」
深雪隨著求助的視線含淚前來依偎。達也面對這樣的她,暫時擱置自己的困惑。
「深雪,不可以提出無理的要求。這是不記名投票,追究投票人會違反規定。」
達也輕輕撫摸她的頭,以對待孩童的語氣述說。
「可是……可是……」
深雪真的開始哽咽,達也毫無厭煩之意,輕擁妹妹入懷。
「放心。」
達也將嘴湊到妹妹耳際。
「你不是什麼女王大人。」
聲音溫柔又有深度。
「無論別人怎麼看你,你都是我可愛的小公主。」(謎之音:不要叫我深雪公主,要叫我司波深雪女王大人!)
達也如此告訴妹妹。
「哥哥……」
看到深雪的哭聲逐漸止息,也開始收起煩躁與憤怒情緒,以為這次真的要爆發魔法大戰而提高警覺的眾人,總算輕撫胸口鬆了口氣。
然而,他們立刻基於別的意義按住胸口。
深雪即使停止了哭泣,也沒有離開達也懷抱的意思。
她甚至還開心地以頭與臉頰摩擦哥哥胸膛。過於甜蜜的氣氛,使得眾人心中火燙。
◇◇◇
這天午休,達也與深雪兩兄妹沒到學生會室露面。
只是在學長姐面前啜泣就算了,還被看到抱著哥哥撒嬌的樣子,深雪終究會覺得難為情吧。看起來毫不難為情的達也預先寄了這封電子郵件通知,因此真由美他們也沒擔心。
梓在接受同學們的祝福而缺席。
鈴音一如往常,沒事就不會出現。
而且今天克人難得來到學生會室。
「來,請用。」
克人表示是用餐之後才造訪,因此真由美以茶水招待。
克人默默致意,把茶杯拿到嘴邊。
「所以十文字,今天怎麼了?」
摩利和克人一樣不屬於這個單位,卻可能是因為經常窩在這裡,擺出一副把這里當成自己房間的樣子。克人在摩利的詢問之下,回答「沒什麼事」。
「今天是七草實質上的交棒日。我只是來看她最後一次身為學生會長的樣子。」
「原來如此,是來慰勞真由美啊。」
「哎呀,十文字,謝謝你。」
「沒什麼,不用客氣。」
兩人咧嘴笑著展開的連手攻擊(口擊?),克人以紋風不動的表情擊退。
「……對喔,就覺得達也學弟很像某人,他在這方面很像十文字。」
「你說司波?」
克人以眼神詢問「他像我?」摩利聳肩回應。摩利覺得即使表面上相同,但達也是蓄意,克人是自然如此。不過她知道這種事不能說出口。
「說到司波,昨天原本還擔心會怎麼樣……」
摩利可能是認為光靠肢體語言無法完全瞞混過去,試著唐突轉變話題。
「是啊……不過,後來不需要我們擔心。」
真由美與克人或許都關心這個話題,因此立刻加入討論。
「從台下看不清楚,當時果然是司波阻止了妹妹?」
「對,輸出強度與控制能力令人不敢置信。」
正如克人所說,當時他在台下看不出真相,但是台上的真由美他們看得清清楚楚。
那恐怕是「術式解體」的應用。瞬間展開的想子構造體——不是對個別情報體產生作用的情報體,是直接以想子塑造而成的無系統魔法產物——交織成網,將毫無秩序地失控肆虐的大量想子包覆起來,以壓倒性的力量壓縮並灌注回深雪體內。
想子並非誕生於肉體,但肉體是釋放與吸收想子的媒介。使用CAD展開啟動式的過程就是其典型事例。
達也無視於深雪本人的意思,將她恣意散發的想子塞回「體內」。
「即使再怎麼擅長無系統魔法,即使有血緣關係,別人的想子是這麼輕易就能夠操縱的東西嗎?這件事當然得考慮到深雪當時無法完全控制己身想子,可是……」
真由美提出這個疑問。
「這也是古式魔法的技術嗎?記得『仙術』擅長控制想子……」
摩利以推測的形式提出解答。
「不,古式魔法本來就要經年累月才能精通。據說仙術是修煉特別耗時的系統。」
克人以「光是這樣無法說明」間接否定摩利的推測。
「看到妹妹的實力,我覺得果然不能忽視遺傳的天分……」
「但那個傢伙說過『自己不是十師族』吧?」
這次輪到摩利對克人的推理提出反對意見。
「嗯,他看起來不像說謊。」
摩利與克人的思緒至此走到死路而納悶。
「……別再討論這個話題了。追究血統不是好事。」
真由美忽然提議中止討論。
摩利與克人都對真由美忽然改變的態度感到不自然,但魔法師追究遺傳血統確實違反禮儀,他們更是無法反駁。
真由美內心當然隱藏某種想法沒讓兩人知道。
她擅自認定,如果達也是「失數家系」,追究這件事就是禁忌。
——就這樣,在達也、真由美或任何人都沒有特別意圖的狀況下,真由美成為達也隱藏真實身分的助力。
第五卷 暑假篇 後記
感謝各位本次也購買《魔法科高中的劣等生》。若您是首度購入本作品,容我藉這個機會請您多多指教。我是佐島勤。
如同第四集後記所述,第五集是短篇集。依照時期,有五篇發生在九校戰結束後的暑假,一篇發生在九月一日至十月一日。某些角色遭遇到難以形容為「和平」的狀況,但也請當成一場艷遇見諒吧。當事人應該也留下了美好的回憶。
那麼按照短篇集的慣例(?)為各篇進行解說。
〈夏日假期〉
好想寫點酸酸甜甜的青春故事啊~&好想寫泳裝場景啊~……本篇就是以這種俗念為動力創作而成。我寫稿時是非常起勁地敲打著鍵盤。我覺得這是「從陶醉中醒來就輸了」的內容,所以只有修掉某些太過牽強的部分。
〈優等生的校外課程〉
讓森崎同學這個嘗不到甜頭的角色活躍一下吧——本篇就是以此為宗旨。他是個肯做就做得到的孩子——所以就讓他好好努力了。
〈Emilia in wonderland〉
篇名的來源不用說,就是有兔子、撲克牌與蛋出現的那個故事。但是這篇只有撲克牌登場就是了。不曉得十三束同學成為兔子的那一天是否會來臨呢?他能不能逃離艾咪的魔掌呢? ……並不是這樣的內容。
〈友情、信賴、戀童嫌疑〉
這是第三高中的一年級搭檔——將輝與吉祥寺的短篇故事。不只是戀童嫌疑,或許有人抱持另一種更嚴重的質疑,不過那是誤會……應該吧。吉祥寺將會何去何從呢!
〈Memories of the summer〉
相較於〈夏日假期〉是以「酸酸甜甜的小插曲」為目標,這篇是立志寫成甜到底,幾乎像是要噴出砂糖的短篇。作者個人覺得還不夠甜,不曉得各位覺得如何?不過責任編輯聽我這麼說的時候,傻眼地無言以對就是了。
〈會長選舉和女王大人〉
這篇是+1的短篇。雖說是短篇,與其說是外傳,更像是接續正傳的副章節……小梓加油。你的辛苦現在才開始。
那麼,本次也要向參與本書製作的各位致謝。真的謝謝各位。 M大人,勞煩您應付我「難得寫到泳裝篇,所以封面要……!」這種莫名其妙的熱情言論,實在很抱歉。這次我也覺得自己情緒不太對勁,我在反省了。石田大人、ストーン大人,感謝兩位百忙之中依然為本集繪製美妙的插圖。 《亞庫艾里翁EVOL》我每集都有看~
最後,由衷感謝正在閱讀這篇後記的各位讀者。今後我也會努力寫出好作品,讓各位能夠說出「好看」的評語。
(佐島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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