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照之獄第1章
"——父親會成為殺人犯嗎?"
被突然從背後這麼一問,瑛庚一怔,停下了腳步。好像被刀刺中般地回過頭來,他的小女兒就站在身後,向他投來稚嫩的目光。
剛從庭園回來打算橫穿過回廊的女兒,兩只小手捧著一只玻璃水盤。透明的水盤中清水上面,浮著一朵雪白的睡蓮。末夏的陽光照射在周圍的房屋上,在回廊里投下厚重的陰影。而女兒胸前的白花,就像點燃的一盞燈。
"怎麼了?"
瑛庚擠出一絲笑容,彎下腰面對著女兒。
"我怎麼會殺人呢?"
瑛庚撫摸著李理的頭,李理則瞪大著眼睛望著瑛庚。用好像抗議般的眼神瞪視了一會後,重重地點了一下頭。水盤中的睡蓮也跟著搖動了。
"這是拿到你母親那里去的嗎?"
瑛庚將目光投向李理手中的水盤,李理的臉上浮現出了笑容,那是無憂無慮的天真的笑容。
"是給蒲月兄長的。他今天剛從茅州回來。"
是嗎,瑛庚笑著說,"路上注意安全。"
聽瑛庚這麼一說,女兒點點頭,很嚴肅地邁起了步子。一邊注意不讓水盤中的水灑出來,一邊做出一付儼然要做大事的表情。
就這麼望著女兒的背影走出了院子。瑛庚在白色大理石鋪成的院子里走出幾步後,一座大屋的投影橫在眼前。女兒在走出那片投影後,溶入了白色的陽光里。
女兒小小的身體輪廓透在白光中,瑛庚看著她遠去直至消失在這片白光中。
瑛庚突然想把女兒叫住,可最後還是沒叫出口。
就在這一呼吸間,眼睛已經習慣了陽光。在這個被房屋圍住的小院子里,傾瀉進了大量的陽光。就在這樣的陽光中,穿著鮮豔衣服的女兒,還是以嚴肅的表情端著水盤。
回過神來的瑛庚,突然心中干感到一陣疼痛。就在那一瞬間,看著女兒消失在光影中的喪失感重重地在胸口沉澱下來。
李理八歲了。同時,住在芝草的另外一個孩子也八歲了。那個孩子的名字叫駿良,他現在可能是芝草最有名的孩子。
——因為他被一個叫狩獺的人殺害了。
世界北方的柳國,首都叫做芝草。芝草不只是柳國的首都,同時還是朔州的首府,另外還是深玄郡,袁衣鄉,蓊縣三地的行政府的所在地。就在今年夏初,狩獺被袁衣鄉的士師逮捕了。
狩獺在芝草附近的一處山道上襲擊了一對母子。將二人殺害後剛要搶走了他們身上的行李和財物時,被聞聲趕來的人制服,交到了處理罪犯的士師手上。之後他還被認定是在芝草周邊另外四件凶案的案犯。由于案件非常重大,所以狩獺被押到了深玄郡的郡廳。雖然裁判犯罪的訴訟在縣以上的法庭就能夠審理,但是要裁判被稱為"五刑"的重罪時,就只能到郡以上的行政單位才行。因此,狩獺被送往了管轄袁衣鄉的深玄郡秋官府。在進一步的審理中,發現狩獺犯下的凶案遠不止這四件,還有另外十一件。再加上被捕時的那件,一共是十六件。這十六件凶案中被殺害的一共二十三人。而駿良就是這二十三人中的其中一個。
駿良只有八歲,是一對在芝草經營者小店的夫妻的兒子。他是一個非常普通的開朗健康的孩子——這是周圍人對駿良的評價。就是這樣一個孩子,他的尸體于一年前在離家不遠的小路上的樹蔭里被發現。
在那之前,駿良離開他那家兼店面的屋子出去買桃子。附近的一個在路邊擺小攤的人看見駿良被一名男子拖入了一條小路。男子將駿良拖入小路後,不久一個人出來了。看他的表情並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但是熟識駿良的小攤販感覺好像不曾見過這名男子。不久後駿良的尸體被從小路通過的附近的人發現了。這個可憐的孩子被幾乎將喉嚨捏破的力量掐死了。
誰也不知道將駿良拖入樹蔭的男子是誰。但看起來是下了相當大的決心要殺害駿良才將其拖入小路的。但是,沒有人能想到任何理由去殺害一個八歲的孩子。只是,大家發現駿良從家里出來時握在手中的錢不見了——他出門時手中僅有十二文錢。
難道竟為了這十二文錢殺害一條人命嗎?如果不是,那又是為什麼呢?好像單純地只是為了殺害他。而且是在他家的附近,光天白日,人來人往的地方被殺害的。這件離奇的凶案在芝草引起了很大的騷動。
——但是,駿良真的是因為那僅有的十二文錢被殺的。
狩獺偶然看見了駿良手中握著十二文錢從家里出來了。因此尾隨著他,將他拖入了小路的樹蔭里,把他殺害,並奪走了他手中的十二文錢。狩獺將那十二文錢買了一杯酒喝。當時他的懷里有幾天前殺死一對老夫婦搶來的近十兩銀子。
當案情被深玄郡的秋官公布後,芝草的百姓們愕然了。對這幾乎毫無意義的駿良的死,所有人的憤怒了——瑛庚也不例外。
瑛庚感到不可理喻。在柳國,百姓的平均收入是一個月大約五兩白銀。而當時懷揣著相當于兩倍數額的狩獺,居然會為了十二文錢殺人,這簡直是不可理喻。而且,狩獺是一個成年人,對于一個八歲的孩子來說,不論是體格還是力量上都不可同日而語。只要將其拖入樹蔭,威脅他交出錢,或者出手搶過來不就可以了嗎?可事實是狩獺將他殺害了。
但是對于狩獺來說,這次的凶案再正常不過了。駿良也只不過是二十三個被害者的其中之一。
——十六件,二十三人。
瑛庚走向書房的書案,掃了一眼案上堆積如山的文件。狩獺的罪狀被詳細地記錄在那上面。
其中一件事是在芝草附近的一個小村莊發生的。一對夫婦與他們年老的母親,以及兩個孩子被殺。這是去年年末的事。村里的人在寒冬時期一般遷往鎮上去居住。因為這個村子基本上是因為耕作而存在的。而這一家在鎮上沒有住處,因為在孩子大病期間,他們將國家配給的鎮上的住宅賣掉了。村里留下過冬的只有這一家。狩獺闖了進來,將他們全家殺害後,在他們家悠閑地住了下來。隆冬時,有擔心他們全家生活的鄰居來看望,敲門後,發現眼前是一個不認識的男子。這名男子非常親切地告訴說,這一家到附近的鎮上旅行去了,而他自己是被拜托看房子的一個遠方親戚。——但是,鄰居在這之前從來不知道他們家有什麼關系好的親戚。奇怪地回到鎮上後,因為放心不下幾天後又去看了,結果男子說他們還沒有回來。覺得奇怪的鄰居向鎮上反映了這個情況。鎮里的官員派了人去查看,結果男子已經不見了。而在家中的一間臥室內,雜亂地堆放著這一家人已經凍住的尸體。但是,當時並沒有發現丈夫的尸體。他們搜索了其他地方後,終于在屋子後面一處水窪里發現了丈夫的尸體,同時,他們也憤怒了。橫跨著水窪的尸體上,發現了很多來往的腳印。將這一家殺害的男子為了通往水窪對面的田地,將凍僵的尸體放在水窪里當作橋來使用了。
當時自稱是親戚的這名男子,年紀大約在三十歲前後。瘦削的身材,中等身高,黑發黑眼,並沒有什麼特征。只是在右邊的太陽穴上,有"均大日尹"的四字刺青。這是"黥面"——因為犯罪受刑而在面部的刺字。
對犯下殺人罪等重罪的犯人,剃去頭發,在其面部刺字。這種刺青會在十年後漸漸消失。但是如果在未消失時再犯重罪,將會在面部刺上第二個刺青。如果再犯的話,這次就會在右邊太陽穴刺字。刺字一般是四個字,從這四個字可以看出是在何處裁判的什麼人。"均"表示在均州審判;"大"表示年份;"日"表示服役的監獄;"尹"是表明此人身份的字。從這幾個字就立刻知道這名男子的身份。人稱狩獺,本名叫何趣。在柳國北方的道州出生,在道州,宿州,均州都留有案底。罪狀全是殺人罪。最開始的一件是因為搶劫而攻擊的對方死亡,宿州的案件也是因為搶劫財物在雙方的扭打中將對方致死。只有在均州的那件是一開始就下了殺心,但是動機還是財物。
讀著書案上的記錄,瑛庚好幾次都歎息了。
徒刑是一種懲罰,但同時也是一種讓犯人認識到自身的罪過,使其改過自新的一種手段。但是對于狩獺來說,徒刑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在均州審判後,被判了六年徒刑釋放後,僅半年時間就故技重施。那以後,兩年時間內犯下了十六件命案。
對于這些案件,狩獺將在深玄郡秋官府接受審判。只是,像狩獺這樣的重犯,至少要接受一次更加上級的行政單位的審理。根據法令,狩獺被移送到州司法部門。在這里狩獺接受了審判,但是州司法部門出現了一些猶豫,因此他被送往了國府。狩獺將接受國家進行的三次審判,之後由司刑下判決書。
——也就是說,瑛庚將執行這次審判。
落照之獄 第2章
在這憂郁的氣氛中讀著案卷,不知不覺日已偏西。這時,妻子清花掌著燈燭進來了。
"還不休息嗎?"
清花一邊將燈燭移到燭台一邊問。嗯,瑛庚回應道。
"……果然還是判不了死刑吧?"
清花用很低的聲音問道。瑛庚一怔抬起頭來,放下卷宗看著妻子年輕的臉龐。被這桔黃的燭光映著,清花雪白的面龐上略帶著一些朱紅色。但是,表情顯得很生硬。
"李理說你不會殺掉狩獺。這就是你的結論嗎?"
清花的語調中似乎帶著一絲責備。瑛庚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你在說什麼呀?李理問我會不會當殺人犯,我當然說我不會了。"
"別裝不知道了。"
瑛庚沉默了。李理這麼問他的時候,當然他是知道李理指的是什麼的。這個時候,芝草的百姓全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司法府。其他官府也不例外,甚至連官府里的下人們都在注視著。——注視著狩獺會不會被處死。
狩獺最初是在深玄郡司法部門審理的。判決是大辟——也就是死刑。之後狩獺被送往朔州司法部門,判決同樣也是大辟。只是在判決是出現了一些糾紛,有很多人認為應該交由國家司法部門進行判斷。因此狩獺被交到了國府司法部門——瑛庚他們的手上。
如果瑛庚再做出死刑的判決,那麼他的刑罰就確定了。狩獺將會被處死。李理可能是從在官邸工作的人口中得知了這件事,所以才會問瑛庚會不會變成殺人犯。李理現在還不能分辨殺人與處死之間的區別。
"她並不知道狩獺的事情。只是……確實,如果我做出死刑的判決,那就跟我殺人沒什麼兩樣了。想必李理會感覺很痛苦。"
多麼善良而又聰明的孩子啊。這一定會對她幼小的心靈造成傷害。——這麼想著,清花提高了聲調。
"那麼,如果您真的為李理著想的話,就應該判那個禽獸死刑。"
瑛庚驚異地看著妻子的臉。清花並不是官吏。身份雖然有一個"胥(下官)"的職位,但那也只是為了方便照顧丈夫瑛庚而安插的一個官職。是一種把不是官吏的家人也加入仙籍的一種方式。但清花本身與政事並沒有任何關系。而且至今為止也沒有對于瑛庚的工作插過半句嘴。
"你這是怎麼了?"
"那個禽獸連孩子都殺。被害者里面甚至還有尚在繈褓中的嬰兒。如果你疼愛李理的話,你就應該站在被殺掉孩子的父母的立場上想想。"
"這個,那是當然的——"
瑛庚剛想說話卻被清花打斷了。
"不,我知道,你現在正在猶豫不決。"
這是事實,所以瑛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瑛庚確實是在猶豫不決,也可以說,實在是躊躇不定。
"為什麼要猶豫呢?對于這種濫殺無辜的禽獸,難道還有必要講人情嗎?"
清花這麼一說,瑛庚只有苦笑了。
"這並不是什麼人情的問題。"
"既然不講人情的話,那為什麼不能判死刑呢?如果當初被殺的不是駿良而是李理呢——"
"這完全是兩碼事!"
瑛庚帶著訓斥的口吻說道。清花是瑛庚的第二個妻子。外表看起來比瑛庚年輕二十歲左右,但是實際年齡已經將近八十歲了。
"那麼,到底是哪碼事呢?"
"……對于你來說可能很難理解,但是法律是不講人情的!"
"那麼,也就是說那個禽獸還有什麼理由了?"
"也不是那麼回事。——狩獺的行為是不可原諒,人情上來講也沒什麼好說的。你和百姓們的憤怒我都理解。對于狩獺我也是非常憎恨的。但是,死刑並不是說因為我不原諒你所以我就要把你處死這麼簡單的事!"
瑛庚盡可能以平穩的語氣說話,但是清花的表情卻越來越難看。那眼神仿佛是要把瑛庚射穿一般。
"您還是在把我當成是不懂道理的傻瓜一樣來看待吧?"
"哪有這回事——"
剛說出口卻被清花打斷了。
"可是您知道現在在芝草,還有孩子在繼續失蹤嗎?"
"是有這樣的傳言。但是,這可不是狩獺做的。"
我知道,清花提高了聲調。
"您真的以為我傻到那種地步嗎?狩獺現在被收監了,當然與他沒有關系。我想說的是,最近芝草很不太平!"
"是嗎——"
"春官府的下官宅里,下人們全被殺了這件事您知道嗎?因為其中一個下人被主人訓斥後懷恨在心,卻把怨氣遷怒到跟他一起工作的同伴身上。最近柳國老有這樣的事發生,這個國家到底是怎麼了!"
面對著清花,瑛庚沉默了。最近,讓人費解的事——而且是凶惡事件時有發生,這是事實。
"我覺得這個國家就快完了。如果您赦免了那個禽獸的死罪,那麼就好像是鼓動百姓犯罪一般。難道您不覺得現在更加需要嚴厲的法律嗎?您不覺得應該讓更多的人知道殺人者要償命這個道理嗎?"
這憂郁的氣氛中,瑛庚歎了口氣。
"但是,像狩獺那樣的人並沒有這種意識。"
清花詫異地看著瑛庚。
"實際上,死刑對于防止犯罪來說並沒有效果。非常遺憾,即使使用嚴刑曆法也阻止不了犯罪。"
清花不以為然。
"那麼,如果李理被殺害了您也會赦免凶手的死罪嗎?"
"我並沒有這麼說。這根本就是兩碼事。如果李理出了什麼事,我絕對不會放過凶手。但是這跟作為一個司法官員來運用法律手段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
清花像瑛庚投出了蔑視的眼神。
"那麼,也就是說如果李理被殺,你是不會判凶手死刑的,對嗎?"
不是這樣,話剛出口,清花已經轉過身去,走出了書房。不知何時周圍已經暗了下來,清冷的夜風夾雜著陣陣蟲鳴吹進屋來。
瑛庚望著清花的背影歎了口氣。
"……並不是這麼回事。"
法律是不容許人情滲入的。絕對不允許。所以,如果李理被殺害,當然瑛庚將被要求回避案件的審理。這就是司法程序,他本來想這麼跟清花說的,但是說了清花也不會懂。恐怕她會說只要向擔當案件的司刑拜托一下就行了。這樣的話可能就只能回答說,即使心里這麼想也不可能說出來。
瑛庚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坐到了椅子上。將肘部撐在書桌上,用手掌輕輕按住了額頭。
瑛庚沒有把妻子當傻瓜。至少,他一點也沒有覺得妻子傻。但是,問題是法律不能因人情而有所變動。只是不知道該如何向妻子說明。
清花一點都不傻,甚至在實際生活中是一個非常聰明賢惠的女人。只是,她不能跳出人情來看到事物的道理。清花本人主張自己是一個非常明事理的人。但是她所謂的事理是以她所在乎的人情為前提的。每當瑛庚說到那不一定就是真正的道理時,清花總是反駁說沒有人情道理就不存在。
在清花看來,瑛庚在工作上不講人情,混淆了真正的"道"與官僚們追求功利而誇誇其談的"道理"。實際上無知的是瑛庚。但是身居高官的瑛庚,卻總是把自己當傻瓜。
每到這種狀況,清花總會生氣,生氣後就說要分手。並說要解除婚姻關系,交還仙籍回到平民中間去。
瑛庚不知道要怎麼說清花才能理解。出于職業上的習慣,瑛庚做不到講理放到一邊而講人情。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瑛庚越是試圖解釋就越是讓清花生氣。這樣下去的話清花總有一天會離他而去。——就像他的前妻那樣。惠施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我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笨!"
兩位妻子都說了同樣的話。那麼是不是可以說,實際上正確的是這兩個人呢?
瑛庚憂郁的視線的前端,是記錄著種種悲慘犯罪的卷宗。
被害者是駿良,八歲。同時李理也八歲。沒當想到這些,就覺得坐立不安。在回廊跟李理分開以來,積聚在胸口的失落感仿佛依然揮之不去。
落照之獄 第3章
深夜時分,有人造訪了瑛庚的書房。
"您還沒有休息嗎?"
說著走進書房的,是蒲月。瑛庚本以為是清花,看到蒲月走進來,才把緊張的心情放松下來。突然想到今天李理還說過蒲月要回來了。
"你剛回來嗎?李理可是等了你好久了呀。"
是啊,蒲月笑著回答。手中捧著盛有茶器的茶盤。
"其實早些時候就到了,只是被李理拖著硬要陪她玩耍,而且死刑您又很忙,所以一直沒有來給您請安。"
是嗎,瑛庚笑著說。雖然李理管蒲月叫"兄長",但實際上蒲月並不是瑛庚的兒子,而是孫子。
瑛庚在五十歲左右從地方官升任至州官,加入了仙籍。他與前妻惠施生有二男一女。長男和長女都長大成人,獨立了。瑛庚升仙時他們本來可以一同加入仙籍,但是由于已經都已經成婚而選擇了留在人間。之後年老去世了。當時尚未成年的小兒子留在了身邊,之後到朔州上少學,當了官吏入了仙籍。現在在柳國西邊的茅州任州官。這個小兒子的兒子,即是蒲月。他投靠在芝草的瑛庚,也進入了當年父親曾學習過的朔州少學。比父親——甚至比祖父瑛庚還要優秀的蒲月,之後進入了大學,去年結業後擔任了國官。最近終于工作上也習慣了,于是告了幾天假到茅州看望父親,今天剛回來。
"您還是早些休息吧。"
瑛庚點了點頭。坐到了窗邊的一張桌子旁。蒲月將茶器放到了桌上。
"讓你費心了。"
瑛庚說著,蒲月搖了搖頭。
"現在司刑可是夠累的呀。"
當上國官後,蒲月對瑛庚的態度也有所改變。蒲月現在的官職是天官宮卿補,是掌管王宮制令的宮卿的輔佐官。就職位來說是國官中最底層的中士。而瑛庚是秋官司刑,職位是下大夫,屬于高官行列。
蒲月一邊倒茶一邊說,
"您惹著姐姐了吧?"
蒲月管清花叫姐姐。雖然清花是他祖父的妻子,但是就相貌來看卻與自己的年齡相去不遠。
"她說您打算赦免狩獺的死罪。"
"我根本就沒打算要說那樣的話。……不過說起來,還真是難辦啊。"
蒲月詢問般地看著瑛庚,瑛庚苦笑道,
"我只是說,不能光以人的感情來審判狩獺。而且對狩獺的審理這不是還沒有開始嗎。確實到最後判定刑罰的人是我,但那之前必須要與典型,司刺兩位大人充分商量才行。現在還沒有到得出結論的時候,所以即使心中對結果有看法,也是不能講出來的。"
"……您說得是。"
蒲月點了點頭,還想再問些什麼,瑛庚搖頭打斷了。接下來向剛回來的蒲月問了一些關于茅州和他父親的事。但是雖然口中問著,心卻完全不在這些事上。仿佛一塊大石壓在胸口上。
清花想讓狩獺被判死刑,這本就無可厚非。不光是清花,百姓們也都一樣,這些瑛庚都知道。瑛庚覺得,這是大家自身的想法,任何人都無權干涉。但是作為一名司法官員,他卻覺得非常難以下決定。也正是因為當時州司法也覺得難以決定,所以才將案件移交到了國家司法部門。
問題並不在狩獺身上。——真正的問題是,自從劉王一百二十余年前登基以來,這一百多年間,柳國已經停止了死刑。
不論如何凶惡的犯罪,犯人也是無期徒刑或者終生監禁。死刑雖然在法律上存在,但實際上並沒有當作刑罰的選項。迄今為止一直都是這樣。
"主上沒有旨意嗎?"
被這麼一問,瑛庚才回過神來。他仿佛不知什麼時候在蒲月面前陷入了深思。蒲月困惑地笑了笑。
"惟大辟不用,主上之前不是這麼規定過嗎?這麼這次主上是怎麼想的呢?"
那是,剛說出口,又咽下去了。手中的茶器已經變冷了。
"如果我問了什麼不該問的,還望恕罪。只是,不管我聽到了什麼我是不會說出去的。"
瑛庚歎了口氣。蒲月現在雖只是宮卿補,但自提拔為國官後,從此將平步青云。他覺得對蒲月的將來來說,是有必要了解狩獺這件案子的。同時也覺得蒲月的話,一定能夠理解他的想法。
"……主上並沒有旨意。"
"沒有旨意?"
瑛庚點了點頭。
"將死刑停止的正是主上。但是,郡和州的司法部門的審判都是死刑,——我們國家司法部門不能模仿他們的判決,但是還是有很多需要考慮的地方。因此曾通過司法部門詢問過主上的意見,結果主上卻說交給司法吧。"
蒲月一臉困惑。
"交給司法,是嗎。"
"不知主上所指的是職能上的司法,還是司法官——也就是司法以下,掌管審判的我們這些人。又或者是說交給秋官。實在是太模棱兩可了。而且主上曾說過惟大辟不用,這樣以來我們根本都沒有回旋的余地。我們正想請主上明示。"
"那麼大司寇和小司寇是怎麼認為的呢?"
瑛庚搖了搖頭。
"大司寇是堅持不用死刑的。"
"是不是大司寇表明了立場那就一定動不了死刑了呢?"
"那倒也不是。我們的審理是不受旁人限制的。而且主上都說過交給司法處理,那麼關于這件案子,司法的判斷就將是最終結論。"
"司法——知音大人的意見呢?"
"也在猶豫不決。小司寇也是。"
在審判罪犯時,最主要就是罪犯究竟犯了什麼罪。罪名明朗了,那麼應該根據刑辟(刑法)判什麼樣的刑罰也就明朗了。典刑將罪名明朗化並適用相應的刑罰,被稱作刑察。
狩獺所犯的主要是殺人罪。其中大部分是有預謀殺人。而且這些犯罪又都以劫財為目的,卻犯下可謂是沒有必要的殺戮。受害者中,沒有抵抗能力的老人,女人和孩子占絕大多數。為了一己私利殺人,毫無意義的殺人,以及殘殺弱者,這每一項在法律上來說都可以判死罪。更何況他還制造了多起命案,這相當于殊死——也就是由于犯罪實在過于重大,不在任何赦免條件之內的必死無疑的死罪。
在確定刑察後,如有其它原因可以減輕罪行的,那麼可以視情況從輕判罰。但是狩獺沒有這種情況。按道理來說就應該是大辟了,這是再明確不過的了。
但是,在柳國,劉王親自說過"惟大辟不用"。能適用大辟的罪人都判了徒刑或監禁。照這樣說,相當于殊死的罪名也就是終生監禁了,看起來這應該是理所當然的判決了。
但是百姓認為非死不能泄民憤。也正是因為百姓的公憤,所以在郡和州的審判中都判了狩獺死刑。當百姓見到死刑也是可能的判決時,就更加肯定了除死刑以外不可能再有別的選擇這個想法。雖然可以直接引用王說的"惟大辟不用",但這樣以來,百姓對于司法部門的不滿就會愈加嚴重。甚至可能到國府來鬧事。百姓越是明白官吏們對暴動的恐懼,要求判死刑的聲音就會越大。要無視這一點,恐怕是非常困難的。
聽了瑛庚的話後,蒲月為難地歎了口氣。
"……還真是一件棘手的案子啊。"
是啊,瑛庚也歎了口氣。雖然瑛庚覺得非常為難,但是蒲月竟然也感同身受般地說"棘手",這對瑛庚來說,無疑就像是碰到知音一般。
"姐姐也說了,說是最近芝草的治安正在惡化。百姓們說要判死刑,可能也有對這持續惡化的狀況的不安吧。想用嚴刑曆法來整頓秩序,恐怕會得到相反的結果吧。"
"可能吧……"
這些年來,的確芝草的犯罪率在逐年增高。——不,並不只是芝草,整個國家的治安都在惡化。雖然在絕對數量上來說,這個數字並不是太高,但是安享過一百多年平靜生活的百姓卻感覺到極大的不安。這與王宣布的教化主義不無關系。也就是說,到目前為止,王頒布的刑制,是不是太過寬松了呢?
但是,瑛庚他們這些司法官是知道的。在數量上來說,柳國的犯罪不能算多。當今的劉王登基以來,犯罪明顯減少了。即使根據王的意向停止死刑後,犯罪也並沒有增加。特別是王將他國已經廢除的"黥面"用來代替死刑後,犯罪率已經明顯下降了。
在犯人的臉上刺青來當作刑罰,被認為是妨礙犯人重新做人。至少在奏國最先廢止黥面以來,其他國家也紛紛效仿。雖然隨著王朝的更迭也有重新啟用的情況,但一般來說黥刑有違仁道這成了一個常識,所以柳國在很多年以前也廢除了黥刑。但是,王又將黥刑複活了。只是,將頭兩次黥刑施在頭上。這是因為隨著頭發的生長就能將刺青遮掩起來。這樣一來,作為罪犯的烙印的刺青能夠被遮掩,而且十幾年後還能消失。王特別讓冬官制作了一種能夠隨著時間流逝而消失的墨,這種墨被稱作沮墨。
沮墨最開始是黑色的,之後會慢慢淡化。由黑變藍,由藍變青,由青變紫,再由紫變成淡紅,這樣經過十年左右,就基本上看不到了——雖然根據個人的膚色多少會有些差異。所以說,只要犯人真正悔改,今後遠離犯罪,總會有重生的一天。
但是,對于屢教不改的犯人,第三次開始就會在頭發遮不住的地方施刑。第三次在右邊太陽穴,第四次在左邊太陽穴。再以後,就在有眼下面,接下來是左眼下面。被處以四次以上黥刑的人基本上沒有。換句話說,被處四次黥刑後,就叫做刑盡,將處以四次刺青全部消失為止的徒刑或監禁。一次刺青要十年左右才消失,如果在完全消失之前犯罪,第二次施行的時候就會延長消失的時限。當四次被使用黥刑後,那麼到消失為止起碼要三十年。犯罪時間不同,可能臉上的刺青有深有淺,但如果都保持著黑色的話,可能終生都沒辦法消失了。恐怕在刺青消失前人的壽命就已經盡了。
剛開始時,本以為黥面者會受到旁人的歧視,有礙于犯人的重生。但讓人意外的是,這不但沒有妨礙,而且還幫助了犯人重新做人。悔過後的犯人努力想讓刺青變淡,而旁人也覺得變淡的刺青也正是犯人在努力悔過的表現而接受他。被施刑當初刺青是黑色的,這是沒辦法改變的,但這段期間,國家會施以援助,漸漸變淡後國家以及周圍的人都會有所褒獎,因此人也會變得更加積極了。實際上,黥面三次的人的再犯罪率就已經戲劇性地下降了。
也就是這些原因,即使是治安在惡化的柳國,其凶惡犯罪的與其他國家相比起來也還是很少的。甚至都沒有與還在執行死刑的國家相比的必要。這也正是死刑並不能威懾阻止犯罪的最好佐證。即使是這樣,百姓們拿以前的感觸跟現今的比起來,已經明顯的感覺到,以前的柳國不是這樣的。
"並不單是治安在惡化,像狩獺這樣的禽獸也在增加——您難道不覺得嗎?"
瑛庚歎了口氣。
"這一點我承認。"
"狩獺已經犯過三次罪了。而且不知悔過,又犯下了這十六件命案。這是不是說明,現在刑罰對于像狩獺這樣的犯人,已經沒有教化作用了呢?"
"也可能是這樣吧……"
國家再怎麼為了犯人的重生想盡辦法,不知悔改的不領情的犯人也還是有的。就好像是拒絕重生一樣對各種援助不理不睬,而且繼續犯罪。——這樣的人是存在的,瑛庚非常痛心地理解這一點。
"徒刑已經沒有用了的話,難道不是說明需要更加嚴厲的刑罰嗎?"
"我並不是在對于狩獺的判決上有所猶豫,我所考慮的,是死刑本身。"
蒲月差異地望著瑛庚。
"如果這次動用了死刑,也就意味著死刑在柳國複活了。"
蒲月仿佛不得要領。
"就像你說的那樣,我們國家的治安在惡化。也正是如此,我才對死刑的複活感到不安。"
"為什麼呢?"
"……你還不知道嗎?"
瑛庚反問道,蒲月突然吞了一口氣,露出驚恐的眼神。
正是,蒲月也明白了。——不知道為什麼。但是現在的柳國已經開始傾斜了。妖魔跋扈,天候不順,而且災難頻繁。並不是刑罰過于寬松,而是國家開始衰落,人心也開始荒廢,所以犯罪就會增加。
不只是犯罪在增加。在國政方面,瑛庚也感覺到諸多齟齬。以前直線前進的如今也歪曲了。理由雖然多種多樣,但總的來說,國家已經開始荒廢了。越是這種時候就越是需要賢明的王來治理,但是現在的王,似乎已經喪失了扭轉這一切的意欲。
"……主上究竟是怎麼了!"
蒲月歎了口氣。
"這些事不是應該你們這些天官更清楚嗎?天官們是怎麼說的?"
"這個……我不太清楚。目前還沒有明顯感到主上有所失度。看不到有什麼失道的征兆。"
"但是主上明顯與以前有所不同了。"
蒲月點了點頭。
"有人說,主上已經變得無能了——"
說出這麼大不敬的話,瑛庚本想訓斥蒲月,但仔細一想,卻覺得這是事實。決不是王變得殘暴無道。對百姓殘暴無道的王不是沒有,但劉王決不是那樣的王。但即使是這樣,也不能改變國家正在衰落這個事實。是的——王的施政手段已經衰落了。
瑛庚歎了口氣。
"主上究竟怎麼了,我們這些人是無法知道的。但是,雖然不想去相信,國家開始衰落這卻是個事實。這樣一來,今後民心將更加紊亂。恐怕像狩獺這樣的禽獸也會繼續增加。如果這次將死刑複活,那麼今後恐怕會導致死刑的濫用。"
瑛庚真正感到不安的,正是這一點。
如果有了先例,那麼今後對于死刑的猶豫和躊躇都會消失。時間荒廢,如果狩獺那樣的罪犯增加了,對于使用死刑的度也消失。一旦緊箍咒松開了,今後一些瑣碎的罪也會動用死刑,而相對的,死刑的威懾力也就小了。如果這時使用死刑,那麼更加重大的罪就要使用更加嚴厲的刑罰。這樣下去,就會像芳國一樣各種殘酷的刑罰都蔓延下去。這樣導致死刑的濫用,酷刑越是增加國家就會越荒廢。
聽了瑛庚的話,蒲月點了點頭。
"是嗎,說不定真會如此。"
"而且這將會直接導致這個荒廢的國家對殺戮的濫用。如果這時複活死刑,也就相當于給了一個荒廢的國家對黎民百姓生殺予奪的權力。一旦有先例,國家將根據自己的意志隨意濫用死刑。"
正是因為這樣,所以要回避死刑。
要回避死刑並不是什麼問題。之前王就說過"惟大辟不用"——只要將王的這句話引用出來便大功告成了。依照慣例這才是正道。但是,如果這樣做,百姓將失去對司法的信賴。
瑛庚腦中又浮現出清花那冷冷的表情。如果這次瑛庚不用死刑,清花也許會拋下瑛庚出走吧。——這樣下去,百姓對司法也就死心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與死刑的濫用想匹敵的危機。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呀。"
落照之獄 第四章
第二天,瑛庚來到了供職的司法府。參與審理的典刑如翕和司刺率由都已經到了。看起來他們都一臉疲倦。
三個人都到齊後,隨身的從屬人員都到廂房回避了。掌管刑獄的司法官也不在場。刑獄只能有擔當案件審理的司刑,典刑以及司刺三個人參與審理。一切有可能影響他們判斷的人都將排除在外。
最後一個出去的府吏出去時把堂屋的大門關上了。但是過了許久,也沒有一個人開口講話。不用問也知道,如翕和率由也都一臉難色。
"……老是不說話也不是辦法呀。"
實在不得已,瑛庚率先打破了沉默。
"先聽聽典刑的意見吧。"
如翕輕輕歎了口氣。如翕看上去三十多歲,外貌上來說是三個人中最顯得年輕的。典刑如翕的職責是將罪犯的犯罪事實解明,根據刑法來定相應的罪名。
"我沒有什麼特別要說的。郡司法和州司法做的筆錄就已經非常全面了。至少州典刑已經全部調查清楚了,我沒有什麼要附加的。"
瑛庚問道
"典刑您應該見過狩獺了吧。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他就是個禽獸。"
如翕的回答非常簡短,而且好像是把那幾個字噴出來一樣。瑛庚估計觸到他最敏感的那根神經了,于是拋開這個問題,繼續問道
"州典刑的記錄中尚有目前還不明了的地方。比如說——附近村子里的一家滅門案。"
當狩獺被問到當時的殺人動機時,回答說因為當時沒有什麼地方去。在那之前,有人目擊到狩獺的另一起殺人案的犯罪現場,所以他不能再在人多的地方出沒,于是就打算到無人的村子里去過冬。但是,到了那個村子後,卻發現還是有幾個人在。所以就將那一家人殺害了。狩獺雖然這麼交代,但是沒人能夠理解。按道理來說,在嚴冬時期,村子里是沒有人住的。如果偶爾有一兩家住著人的話,那麼再找一家沒人的住不就行了嗎,那附近的村子可是基本上都是空著的。
聽瑛庚說了後,如翕說
"如果沒有人住的話也就沒有糧食,也沒有柴火。他當初是想找一個沒有人的屋子過冬,但後來見到其中一家還住著人,于是就覺得其實有人住的地方對他更合適。"
"——對他合適?"
瑛庚歎了口氣,
"原來是這樣啊。——狩獺將那一家的尸體都原樣堆放著,難道他沒想過殺掉這一家人後他可以換間屋子住嗎?"
"據他說是因為大冬天的,尸體又不會腐臭,沒有必要換。"
一直沒有說話的率由搖著頭歎了口氣。瑛庚也明白他此時的心情。但是,這就是狩獺其人嗎?雖然理由令人發怵且有些扭曲,但是在道理上講得過去。但這樣一來,又有了新的疑點。
"那麼駿良那件案子呢。為什麼他明明在懷里揣著十兩銀子還要去殺一個孩子搶那十二文錢呢?"
"他沒有交代。問他的時候他左一句右一句閃爍其詞,就是不肯說明白。"
"他是不是還隱瞞著什麼呢?我看有必要把這件事問個清楚。"
"至于為什麼要殺他,他說是為了避免小孩吵鬧而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但是說到為什麼要搶那十二文錢,他只說是無意中殺的。"
是嗎,瑛庚歎了口氣。
"州典刑判斷駿良是蓄意謀殺,這點你怎麼看?"
"……我覺得還有些疑問。究竟狩獺是從一開始就有了殺意而尾隨其後,還是本來只打算搶錢呢。如果從一開始就有殺意的話那就是蓄意謀殺,如果只是為了搶錢,後來擔心會引起騷動而中途起了殺心的話,那應該就算是過失殺人。"
"他本人是怎麼說的?"
"他說他本來就是打算搶錢的。"
"但是如果他說本來沒有殺意,是怕人多吵鬧的話,那麼他只要在沒人的地方等著人下手不就行了嗎?"
"事情是這樣的——狩獺知道了駿良要到附近的一家小店去買桃子。他聽到了在駿良家的小店門口他們母子兩的對話。"
孩子剛要出門時,他母親叫住了他,問他有麼有把錢帶在身上。于是駿良將手掌打開給他母親看。
——桃子一個四文錢,三個十二文,好好的抓在手上呢。
"駿良的家並不富裕。家里沒有什麼能力給八歲的駿良零花錢。于是駿良就只能靠幫家里做活來掙點小錢。據說沒幫忙干一次活就能得到一文錢。干了十來天終于攢夠了十二文錢。因為很想吃桃子,于是就……"
如翕像哀悼般說著。
"自己吃兩個,再給妹妹一個,駿良是這麼打算的。所以才幫父母干活,努力掙著這點小錢。"
瑛庚點了點頭,再次感覺到了胸口的疼痛。好不容易攢夠的十二文錢,母親問他有沒有好好拿著,這孩子就——可能有些自豪地給他母親看。他好像看到了這個帶著一臉自豪的孩子的笑臉,以及疼愛著孩子的母親慈祥的面龐。就是這樣一個溫馨的對話場面,卻決定了這個孩子的命運。
"狩獺聽到了這段對話。如果不馬上行動的話,駿良會馬上就到賣桃的小店,這中途甚至沒有什麼人少的地方。于是狩獺尾隨著駿良,在他最初通過的一條小路上將他擄走了。"
"但是,周圍的狀況應該是一目了然的啊。那麼一個人來人往的地方,如果不想引起騷動,應該是從一開始就決定要殺人搶錢呀。"
如翕點了點頭。
"正是這樣。所以州典刑才下了蓄意謀殺的結論吧。但是我還是有不理解的地方。究竟狩獺是不是有了明確的殺意才去尾隨駿良的呢?我個人覺得狩獺是一個病態的人。想要的東西就去搶,而且是馬上就行動,為了順利搶到就將人殺死——就是這種感覺。"
嗯,瑛庚點了點頭。如翕所說的感覺非常微妙。但是,確實是謀殺卻覺得躊躇不定。究竟是不是蓄意謀殺總要給一個結論,但是不能光憑先入觀來下這個結論。總之在第一天審理的時候總得有個收場。——這麼想著,瑛庚望著率由。率由看起來六十歲左右,像是一個比瑛庚更加老練的老年人樣子,但實際上他的年齡是這三個人中間最年輕的。
"司刺大人怎麼想呢?"
司刺掌管三赦,三宥及三刺。即如果罪人的罪行在赦免條件之內的話,可以通過申告來減免罪行。三赦是指赦免罪過的三類人。也就是七歲以下的兒童,八十歲以上的高齡者,以及沒有判斷能力的智力障礙者。
"首先——三赦是不管用的,這沒有必要討論了。"
率由說著,瑛庚和如翕都點了點頭。
"同時,他的任何一件凶案都不在三宥范圍內。"
三宥是指不知,過失,遺忘三種。不知是指不知道這種行為是犯罪,或者是不知道這種行為的結果會導致犯罪。比如說在高處拋物,卻砸到從下面經過的人,導致其死亡,這種不知道下面有人經過的情況就可以判斷為"不知"。過失也就是犯錯。比如說本來沒有打算從高處扔東西,卻不小心將東西失手落下去了,或是本來想避開下面的行人,卻由于用力不當而導致砸中行人這種情況就算是"過失"。遺忘就是指忘記。比如說本來知道高處拋物會砸到下面的行人,但忘記了下面有行人這一點,這種情況就叫"遺忘"。——但是,狩獺不在這其中任何一種情況范圍之內。
瑛庚歎了口氣。
"那問題就在三刺了……"
率由點了點頭。
三刺即"三問",也就是問君臣,問群吏,問萬民。如果有赦免罪過的聲音的話,那麼罪行就能得到減免。率由執行自己的職務,廣泛聽取了六官以及其他官吏的意見,同時對百姓們的聲音也是洗耳恭聽。
"沒有人認為應該赦免,完全沒有。百姓都說要判死刑,聽說是不判死刑決不罷休。而官吏們雖然大概也是這樣的反應,但也有人只要一提到死刑便立即變得誠惶誠恐起來。六官基本上都說要慎重考慮。六官大部分都引用主上的話,但也有相當一部分人說如果這次輕率地使用死刑,恐怕會導致將來死刑的濫用。"
"果然是這樣。……我還真得感謝六官的慎重論。"
"也並不是說因為有了慎重論就不算三刺。只是,百姓的憤怒絕不容忽視。他們都主張不用死刑誓不罷休。甚至偏激到說出如果司刑要幫狩獺脫罪,那麼就把狩獺交給他們自行去處理這種話來。"
是嗎,瑛庚歎了口氣。果然,如果不用死刑恐怕就會引起百姓們的暴動。雖然暴動本身是可以鎮壓的,但是百姓們對司法,對國家的憤怒時鎮壓不了的。如果真的走出鎮壓百姓這一步,那麼百姓們對司法對國家的信賴也將從此不複存在。
"被害者的親屬怎麼說?"
瑛庚問道。有時犯罪被害者或與被害者相關的人也會申請赦免罪人。罪人如果悔改,向被害者道歉,有時會被認定是有贖罪或是真心悔過,這在三刺上來說是有很大效力的。
"沒有人申請赦免。本身狩獺在犯罪後就完全沒有跟被害者的家人有過任何聯系,就更別說道歉了。並且被害者的親屬中也有很多人堅定地要求死刑。甚至還有到國府請願的。"
"……他們的憤怒我可以理解,但是難道單純是把犯人殺掉他們就能滿足了嗎?"
"正是這樣。實際上,有很多人說光是斬首的話還不足以泄憤,應該向芳國那樣用種種酷刑來折磨他。狩獺犯罪十六件,死者二十三人的話,就應該處以二十三刀凌遲之刑。"
凌遲是指一種將罪人身上的肉一刀一刀割下來處死的刑罰。有的是在割肉之後犯人死亡以後斬首曝尸示眾,也有的是在犯人死亡之前那一刻腰斬或斬首。根據國家和時代的不同方式也不一樣。既有之前就定好刀數的,也有根據被害者的數量來裁定刀數的。此時的芝草,早就調查過其他國家的各種酷刑來討論究竟該用何種方法來處死狩獺了。
如翕用憤慨的口氣說
"那些說要凌遲處死的人,到底知不知道凌遲是一種多麼殘酷的刑罰呀!那可是在一個活生生的人身上割肉呀!這種痛苦將長時間存在。為了將痛苦的時間延續更長,故意避開人身體的要害部位。在別國曆史上,甚至還有為了將痛苦時間盡可能延長而預先把罪人加入仙籍。而現在芝草也有人說要仿效那種做法。"
"但是凌遲這種手法,也正是狩獺所做過的。"
聽率由這麼一說,如翕無語了。——是的,狩獺的確曾經將一對夫婦以這種手法殺害了。他認為這對夫婦沒有把藏起來的錢財告訴他,于是在妻子面前把她丈夫身上的肉一刀一刀割了下來。先是手指,然後是耳朵,鼻子。之後再割肉,剖開腹部,丈夫由于忍受不了劇痛而死去了。然後妻子也遭受了同樣的命運。這對夫婦一開始就說了並沒有什麼值錢的財物。而且事實上也是沒有。他們雖然之前將土地出售換了一筆錢,但是都用來給打算考入少學的兒子當學費了。于是這對夫婦就這麼因為本來就不存在的錢財而被白白殺害了。
"將無辜的人以凌遲的手法殺害,我們又怎麼來說凌遲的殘酷呢?狩獺自己當然沒有資格說,我們這些當時身處局外的人當然也說不了。肯定會有人說如果覺得將狩獺凌遲處死很殘酷的話,那麼難道狩獺將那對夫婦凌遲殺害就不殘酷了嗎?"
瑛庚和如翕都沉默了。
"我想不到什麼辦法來過百姓這一關。"
但是,如翕歎氣道,
"狩獺他自己希望死刑。"
瑛庚詫異地看著如翕。如翕以無奈的眼神看了看瑛庚和率由。
"他說如果要將他終身監禁,那還不如殺了他來得痛快。這樣的話死刑就算不上是懲罰了,反而成全了他。在這種情況下,你們不覺得監禁才是懲罰他的方法嗎?"
率由顯得有些狼狽,
"他嘴上這麼說難道就真的是這樣嗎?就算他現在真的是這麼想的,說不定將來把他帶到刑場上,他就會怕得屁滾尿流了。"
"這……可能吧"
"就算他最後不害怕,那也說不定是在故作鎮定。我不認為狩獺真的不怕死。沒有人會對自身面對的死亡和恐怖不感到害怕的。不管怎麼自暴自棄,內心深處也是一樣的。正是因為這樣所以才會顯得自暴自棄的樣子,不是嗎?"
如翕想了想,搖了搖頭。
"說不定是故作鎮定。但我不覺得狩獺是在自暴自棄。我雖然表達不太准確,但我覺得如果狩獺被判死刑他反而會覺得是自己勝利了。"
瑛庚沒有明白這句話意思,率由也沒有明白。三人中唯一與狩獺會面過的如翕在想如何用更准確的方法來表達。正在這沉默間,突然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以及爭吵聲傳了進來。
"大司寇——請等一下"
門外說話的是司法的知音。
"現在司刑等三位大人正在討論,即使是大司寇您也不能——"
知音的話還沒說完,門已經打開了。門口站著一臉怒氣的大司寇。
"判決下了嗎?"
瑛庚一邊詫異地想著,一邊跪地行禮。
"下官們正剛剛開始討論。"
好,大司寇淵雅說著,看了看瑛庚。
"我先說好,不准用死刑。——這一點你們給我牢牢記住。"
瑛庚三人面面相覷。當然,在司法程序上有向上級官員詢問意向的步驟。首先,司刺執行三刺的時候要先向六官長等高官征求意見。但是不管怎麼說,對于案件的論斷,只能由典刑,司刺和死刑三個人來進行。
"大司寇,這不合規矩。"
知音顯得有些氣憤。司法的結論是不允許別人來干涉的。即使是大司寇也不例外。大司寇或者塚宰這樣手中握有大權的高官可以對已經決定的判決有異議,從而在征詢百官意見後將案件押回司法重審,但是,像這樣直接指示判決內容是不允許的。——唯一能夠例外的是王的宣旨。
這麼想著,瑛庚看了看知音。
"如此說來,是主上的旨意嗎?"
如果是的話,那就好辦了——但是,知音搖了搖頭。
"主上還是那句話,交給司法處理。"
"但是主上有言在先。"
淵雅說著推開了知音。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猶豫不決的?即使你們說是考慮到民意,但是這能成為破壞主上好不容易整頓好的法制的借口嗎?"
淵雅一邊說著,一邊看著瑛庚等人。
"——用刑,是為了無刑。刑罰的目的並不是懲罰犯人,而是為了將來有一天能夠不用刑罰來解決問題。因此,刑罰作為一種措施也叫做刑措,就是這個原因。等到將來不用刑罰而天下也能夠長治久安,犯罪分子減少,刑罰也就自然沒有必要了。這無疑是一個國家最理想的狀態。長久以來,柳國為了這個理想一直走到了現在,難道你們想毀掉它嗎?"
"真的是這樣嗎?"
說話的,是率由。
"那麼為什麼還會有狩獺這樣的禽獸出現呢?這難道不是說明我國的刑罰制度有待改善嗎?"
"禽獸這種字眼不是你們司法官可以用的。"
淵雅說道。
"即使有天大的罪孽,狩獺也是一個人。禽獸這個字眼,是把你無法理解的罪人排除在人以外的一種歧視性的說法。如果你一開始就把他劃到人以下的類別里面,那麼將罪人教化這個初衷就永遠實現不了。"
也不無道理,瑛庚感覺有點慚愧。但是率由卻當仁不讓。
"為了十二文錢而殺害一個孩子,這根本就不算個人。"
"率由",瑛庚小聲提醒他,但率由連看都沒看瑛庚。與此同時,淵雅用嚴厲的目光注視著率由。
"狩獺這樣讓人無法理喻的犯人之所以會出現,難道不是你們這些隨隨便便把人貶低為禽獸的司法的責任嗎?將人貶低為禽獸來要求罪人悔改難道會有效果嗎?就是因為你們以這種心態來對待犯人,所以犯人才會繼續犯罪!"
"但是——"
"難道有人會為了十二文錢甘願去冒死罪嗎?面對州司法的審問,狩獺是這麼回答的。如果州司法當時就把狩獺當作是人以下的禽獸,那麼狩獺根本就不會繼續辯解了。將人貶低到人以下的這種行為,實際上就是在制造罪犯!"
率由沉默了。
"狩獺在殺那個孩子的時候,不論有多麼不可理喻,也總有狩獺他自己的原因。如果能將他的原因解明,那麼離拯救他的日子也就不遠了。再施以教化,這不是可行的辦法嗎?"
"可狩獺說了,沒有什麼原因。"
如翕說道。淵雅搖了搖頭。
"他只是這麼說而已。可能他本身不善言辭,或者他自己還沒有了解自己。應該在這方面繼續教育他,與他一起找到那個理由。這樣對今後治理黎民,教化刁民都有好處。而且這也是你們司法的責任。"
如翕沉默了。
"司法的責任並不是懲罰犯人,而是教化他,使他反省,讓他重新做人。這一點你們決不能忘記。"
淵雅說著望著瑛庚他們。瑛庚打算說什麼,但是淵雅背後的知音使眼色示意讓他別說,于是瑛庚將話咽了回去。這是知音走到了淵雅前面。
"大司寇的意思我們已經明白了。"
淵雅點了點頭。
"不用大辟。——給我記住!"
放下這麼一句話,淵雅轉過身去了。知音什麼也沒說,只是把頭垂得低低的。瑛庚他們也一起低下頭。就這麼低著頭將淵雅送出了大門。足音消失後,知音抬起了頭,露出無奈的表情。
"大司寇雖然那麼說了,但是你們還是像以前那樣,不要被別人的意見所左右,履行自己的職責就行了。"
"只是……"
"主上親自說過交給司法全權處理,沒有必要看大司寇的臉色。"
率由誠惶誠恐地說,
"主上說交給司法全權處理,是不是表示主上要收回'惟大辟不用’這句話呢?"
知音斜著頭。
"……不知道"
"怎麼能不知道呢……"
知音對他們搖了搖頭,敦促他們趕快坐下。他自己也坐到了一張長椅上。那是審理案件時證人或犯人坐的椅子。不知道知音有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我直接去問過主上'交給司法處理’這個旨意究竟有何深意,但是沒有明確的回答……"
其實,對要求覲見的知音,王表示已經把要說的都說了,沒有必要見了。這樣一來不光是知音,瑛庚他們也很為難。後來又多次要求覲見,最後哭著求塚宰和宰輔才終于得到王的接見。
"但是主上只是又說了一遍'交給司法處理’。然後我又問是不是表示可以收回'惟大辟不用’這句話,主上又說交給司法。並說如果司法覺得有必要收回,那也可以。"
"那麼,也就是說死刑還是可行的嘍?"
"我也向主上確認過了。如果你們覺得可行,那麼就那麼辦,包括使用死刑在內。主上說不會有異議。"
瑛庚的心情很複雜。這能不能理解為王是因為信任司法才將這件案子全權交給司法呢?或者說,這根本就是王在推卸責任呢?說實話,從最開始聽到王說"交給司法處理"這句話後,瑛庚就一直抱著這個疑問。這句話並不是因為王覺得很難解決,也不是因為對司法表示信賴,而是王對這件案子根本沒有興趣,只是找了這個委婉的方法來表達。
究竟是怎麼樣呢,想著想著瑛庚不免又歎息起來。如翕和率由大概也是這麼想吧,屋子里歎息聲此起彼伏。
柳國的王是一個構築了柳國一百二十余年太平盛世的賢明的王。但最近的有些作為卻總讓大臣們無法理解。有時甚至表現出對施政沒有興趣而亂來。連這麼一個賢明的君主——這個以構建了一個法制國家而讓柳國名聲大噪的人,竟然也會無視法律而這麼亂來,做出一些讓人費解的判斷。他有時還會提出一些將既有法律無效化的想法而向群臣征求意見,每當這時都會有人站出來提出諫言,但王並不是每次都能聽進去。
知音深深地歎了口氣。
"不管怎麼說,主上說了交給司法來處理。那麼你們也不要被一些其他事情所左右,繼續你們的討論,不管結果怎麼樣,我始終是支持你們的判決的。"
"但是,大司寇那邊……"
瑛庚有些顧慮。
"既然他是大司寇,那麼他對審理提出一些意見也是無可厚非的,但是你們沒有服從他的義務。更何況這件案子是主上交付的,那麼就算是大司寇也不能違抗。——而且,我將審判結果報告主上後,大司寇會親自去勸說主上也說不定。"
這並不是不可能的事。大司寇淵雅並不是別人,正是劉王的太子。是一個不光是公共場合,私底下也能夠直接跟王交涉的人。
"能說得動嗎?"
率由的聲音很低。大概不太容易吧,知音回答道。
大司寇淵雅被稱作劉王以上的劉王。——當然,這是在大臣們之間才這麼稱呼。大概是為了向享有賢君美譽的父親表現出他的對抗心。淵雅有時故意表現出自己比父親更有王者風范。現在他堅定地表示不能用死刑,可能也是出于這種心態吧。
不論大事小事,一旦王有任何決斷,淵雅就會表現出好像他自己從一開始就這麼認為似的來游說大臣。如果大臣們對王的決斷抱有疑義,即使王接受大臣的意見而打消自己想法,淵雅也決不妥協。決斷已經變成了淵雅的決斷,不管是道理還是正義都在自己身上,覺得進諫王的大臣和接受大臣意見的王都是錯誤的。甚至以太子的特權跑到王的寢宮來"糾正"王。
——但是,不幸的是,淵雅並不是一個像王那麼傑出的人物。甚至可以說,如果王不做決斷,淵雅什麼也決定不了。更甚至,他連自己的意見都沒有。在王作決定之前,他總是左一句右一句來看王的臉色。一旦王作出決定,他就像自己從一開始就是這麼想的一般拿來當作自己的主張,從而開始四處游說。就這樣追著父王的思考,把它當成自己的思考,更有甚者,他會比王更加執著于這個決定並自己附加一些論據,將事情擴大化。但是那都是些脫離了現實的大道理,而且由于是先有結論才找論據,因此牽強附會的地方太多,將實物邏輯本末倒置的情況也不在少數。一邊唾沫橫飛地說著司法的理想,卻又一邊侵犯著理想的根本——司法的獨立性。至于聽取他人的意見從而重新審視自己意見,淵雅根本沒有這個度量。這是因為他的意見也根本就不是他自己的,所以這很理所當然。
因此不論淵雅怎麼想說服他的父親,也從來沒有成功過。王每次都只是苦笑著數落他一番,但淵雅同樣不能接受,反而認為已經超過了自己的父王。
以目前為止的先例來看,王不見得會聽淵雅的勸說。這麼一來,——決定權還是在瑛庚他們手上。
如翕心情複雜地歎了口氣。
"……我這麼說可能有些不敬,為什麼主上還如此中用太子呢?"
一旦將決定說出口就頑固不化,任何意見都聽不進去。但是,所謂政治,是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改變的。對于下面那些官員來說,冥頑不靈的淵雅在很多時候更像是一個障礙。盡管如此,王還是重用淵雅。臣下們經常私下議論:還好天官長和春官長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但不幸的是,地官長和秋官長等重要職位都是依淵雅的意思安排的。
這個嘛,知音苦笑道。
"這恐怕就是父子情深吧。就連那麼偉大的人也不能將親情置于國家大事之後啊。"
所有這些,讓瑛庚感到非常黯淡。現在,淵雅的存在使他感到心里負擔很重。他非常清楚司法的理想,為了追求這個理想瑛庚自然也是不遺余力。但是,關于狩獺這案子,卻又是另一碼事了。正因為它們是兩碼事,所以瑛庚他們才這麼為難。而理解不了的人卻又偏偏是大司寇,這真是一個極重的負擔。更糟的是王已經漸漸對施政失去了興致。如今政治錯軌,國家正在傾斜——。
落照之獄 第五章
淵雅的闖入讓大家都感到意氣消沉,就這樣結束了當天的討論。從第二天開始,一連幾天都在司法府討論,但是卻越來越膠著。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司刺率由開始主張死刑,而典刑如翕開始主張監禁了。率由因為執行三刺而見過被害者的親屬,從一開始就對他們抱有同情的心理。但這並不是率由堅決主張死刑的理由。率由是從最初就站在主張死刑的立場上的。與此相對的,如翕卻對死刑持否定態度。他們倆就這樣扮演著兩個相對的角色。瑛庚知道,其實他們本人內心都是非常困惑的。
瑛庚覺得不可思議的是,為什麼這三個人都會感到如此的困惑。在率由與如翕的爭論中,瑛庚在一旁默默地聽著,顯然如翕是出于下風的。
有時,率由以百姓不安為由來主張死刑。
"百姓們感到非常不安。國家的治安已經紊亂了。要想糾正這個亂世,就必須用刑罰來阻止犯罪。"
以刑止刑——也就是說以嚴厲的刑罰處罰一個罪犯從而將其他的犯罪防范于未然。對此,如翕列舉了本國以及他國的一些例子來證明嚴厲的處罰對于抑制犯罪並沒有效果。
即使這樣,率由還是主張說,
"使用死刑並不是導致治安惡化的原因。確實死刑對防范犯罪起不到作用,但死刑對于那些無辜的百姓來說還是有必要的。像狩獺這樣的罪人如果被判死刑,那麼百姓們也會感到安心。殺人者償命——這樣的威懾力,對于百姓的安甯是非常有必要的。"
"我知道百姓們需要安心。我也知道他們對亂世非常恐懼。但是,犯罪如果增加,國家慌亂,那麼人心也會慌亂不是嗎?也就是說——雖然不太願意說這樣的話——刑罰並不能阻止國家的傾斜。甚至是百害而無一利。如果此時將死刑複活,將會導致一個亂世國家對死刑的濫用。"
"阻止這種狀況的出現,難道不也是司法的責任嗎?難道司法不正是為了安撫和保護百姓而存在的嗎?為了安撫百姓而使用死刑,為了保護百姓而阻止死刑的濫用——難道不是這樣嗎?"
如翕說不出話來了。瑛庚他們也是一樣,對于死刑複活而導致死刑濫用這件事非常恐懼,但阻止這個事態的發生也正是司法的責任。司法的責任並不只是使用刑罰而已。
有時,如翕又以誤判的可能性來與率由爭辯。
"判罰總有失誤的時候。"
如翕說道。
"我們難道就不會犯錯嗎?將無辜的人誤判為有罪,之後認識到是冤案,如果本人已經被處刑了,那麼就什麼也挽回不了了。應該做到能夠隨時糾正錯誤挽回局面。"
"那麼——我想問問你,難道如果是拘禁的話,誤判就可以原諒了嗎?徒刑呢?將無辜的人判入獄,再加以苦役,將人生中一段時間浪費掉的百姓們又會怎麼樣呢?這樣難道就可以挽回嗎?百姓們可不像我們一樣可以長生不老呀。"
如翕又沉默了。
"普通人的生命也就不過六十年。即使是僅僅三年或者一年,那也是短暫的人生中非常寶貴的時間,失去的時間就再也回不來了。本人的痛苦,由于本人的判決而遭人白眼的家人的痛苦有如何補償呢?將刑罰取消回到原先的樣子,那是不可能的事啊。"
"但是,只要是人在做判決,那麼誤判的可能性就不能根絕。光是說說理想當然是很容易的事,如果你覺得只要多小心一點就可以避免那就是大錯特錯了。"
但是,率由反駁道。
"至少狩獺這件案子不會是誤判。他本人也承認了罪行,其中的五件案子還有很多目擊證人。如果說由于擔心誤判而不用死刑,那麼反過來說,如果不存在誤判的可能性的話就可以執行死刑了呢?"
如翕為難地皺起了眉頭。
"現在不是說狩獺的時候,而是說死刑這件事——"
"那就是一碼事。由于有誤判的可能性所以不用死刑,那麼沒有誤判的可能性的話就可以使用了。天綱里有死刑的存在,那就不是死刑的問題,而是個別的案子的問題了。"
瑛庚一邊聽著二人的爭論一邊點著頭。這時仍然是如翕出于下風。如果死刑是一個"是非"的問題的話,那麼誤判就毫無疑問是"非"。將這兩者放到一個次元來討論,本來就是不合理的。
有時,率由以被害者家人的心情來主張死刑。
"你能夠理解那些被毫無理由而被奪走性命的被害者家人的心情嗎"
"他們的痛苦我可以理解。但是,狩獺被處死後被害者又不會複活。被無緣無故奪走家人的親屬們,他們的痛苦還是無法愈合的。"
"這是當然,已經發生的事情是無法改變的。即使是天帝的威光,也不能解除失去家人的痛苦。也正因為如此,他們需要安慰,哪怕是一丁點也好。他們會想為什麼老天竟然還讓狩獺這樣的禽獸生存在這世上。這種想法對他們來說,也是一種痛苦。既然失去家人的痛苦不能痊愈,那麼至少這種痛苦是可以消解的。這個痛苦消解了,他們就會覺得心里有所慰藉。——反過來說,如果不將狩獺處死,那麼你明明知道有一種方法可以讓他們得到慰藉而不使用,這不是雪上加霜嗎?這能算是仁道嗎?"
但是,如翕主張道。
"刑罰可不是作為一種複仇的工具而存在的!"
"那麼你說是作為什麼而存在呢?是教化刁民嗎?但是,狩獺已經被判過三次刑了。兩次是過失殺人,第三次是謀殺。如果第三次在均州審判的時候,依刑律判處他死刑的話,也不會釀成之後二十三人被害的慘劇了。"
只要狩獺不思悔改,那麼刑罰的教化刁民這一條就沒有任何說服力了。如翕覺得是因為教化的方法有失妥當,現在要做的並不是將死刑複活,而是找到一種更加有效的教化方法。但被率由問到應該用什麼方法,要怎麼樣才能讓狩獺悔過時,如翕卻說不出話來了。由于教化狩獺而犧牲二十三條人命,這個代價也太慘重了。
有時,如翕又以終生監禁來爭辯。
"如果怕他再犯的話,那麼不讓他再出獄就可以了。將屢教不改的犯人臉上的沮墨消失前一直監禁,實際上就是終生監禁了。以此來代替死刑,使其一生不得自由,這樣的話——"
"你難道打算用牢飯養著狩獺這樣窮凶極惡的人一輩子嗎?這可是納稅人的錢呀。狩獺這樣的人增加的話,那可是一筆巨大的開銷。如果你打算讓百姓背著這個擔子,那麼你先找個理由讓百姓們同意吧。"
如翕一時語塞,找不出話來應對了。
"這正是我剛才說的誤判的可能性的問題了。因為不能保證不出錯誤,所以就應該保持一種隨時能夠糾正的狀態。為了百姓的保障而需要這種負擔又有何過呢?這樣的結果,是保護了百姓本身,因為誰都不知道什麼時候這種誤判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然後呢?如果不判死刑就真的可以糾正錯誤嗎?那麼我問你,以什麼樣的契機來糾正錯誤呢?"
"以——本人的申訴或……"
"就是說,如果狩獺大喊冤枉的時候,司法就接受他的申訴再次開庭審理嗎?那個時候,典刑會改變原有的主張嗎?"
"當然,再次審理的時候,擔當的典刑就要更換了。"
"更換典刑就會改變判罰嗎?判罰罪人時,典刑的刑察會因為擔當的官員改變而輕易改變嗎?"
如翕回答不出來了。——如翕想當然的以確實的證據來執行刑察。光是因為本人說是誤判就改變判罰當然是不可能的。更換擔當的典刑,這看起來是個好辦法,但是換了典型之後刑察也跟著變更的話,那麼典刑的刑察就毫無客觀性可言了。這種事情原本就是不允許發生的。
"為了糾正誤判而不判死刑,說起來是很好聽,實際上沒有糾正的話那不是毫無意義了嗎?為了糾正錯案而聽取犯人的申訴,然後重新審理,這對司法來說是一種巨大的負擔。如此,為了減輕這種負擔,將重審據之度外,這樣一來誤判的可能性將大大減小。——不,誤判本身就不能允許存在。如果判決終生監禁或無期徒刑,裝成好像無論有沒有誤判都有機會重新審理的樣子的話,那麼審判就欠乏緊張感。由于畏懼誤判而設置死刑,以一種絕對不能誤判的心態來審理的話不是更好嗎?"
如翕又沉默了。
瑛庚搖了搖頭。這樣看來如翕還是處于下風。——瑛庚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瑛庚處于一個被王停止了死刑的世界。認為停止死刑是理所當然的事,以刑罰來教化刁民也是理所當然的。這時狩獺出現了,當百姓們說要用死刑的時候,他也還是理所當然地認為不能夠用大辟。問題是百姓們能不能接受這個結果。
但是,實際操作上,要停止死刑是顯得很理虧的。他甚至覺得至今為止沒有人對停止死刑而抱有疑問感到不可思議。但是當被問及是否打算在此時回複死刑時,又會覺得有所不妥。內心深處,好像有個聲音在說"僅此一次"。
瑛庚困惑不解,問率由道。
"那麼實際上,率由你是怎麼想的呢?"
瑛庚沒有稱呼對方的官名。率由有些畏懼地眨了眨眼,然後閉上了眼睛。
"……說實話,我心里還是很迷茫的。當我看著狩獺時,會覺得對這個人除死刑外沒有別的辦法了。但是這樣真的可以嗎?心里還是猶豫不決。"
這麼說著,率由苦笑了。
"說實話,我倒是希望典刑大人能夠找出充分的理由來反駁。"
如翕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
"我已經想盡辦法了,找不到什麼理由來辯解。雖然在道理上我說不過司刺大人,但仍然覺得死刑不是正確的選擇。"
"我從一開始也畏懼死刑的複活會導致死刑的濫用。"
率由說道。
"但是,當自己開始擁護死刑後,又總覺得有地方不對勁。于是那一瞬間我想到如果畏懼死刑濫用的話,那麼只要司法阻止它不就行了嗎——實際上不也是這樣嗎?其他官員如果這麼想也就罷了,但作為司法官的我,怎麼能馬上將死刑複活與死刑濫用聯系起來呢?"
想想確實是這樣。瑛庚點了點頭。
如翕歎了口氣。
"其實,越是這樣說就越覺得,對殺人犯以死刑作為報應,這不是很沒道理嗎。被害者的家人這麼想那是當然的,但是與他沒有關系的人也這麼想。這其實是超越了根本的正義——或者說是道理的一種反射,難道不是嗎?"
"……反射?"
是的,如翕點了點頭。
"追求死刑不是理由,相反否定死刑就成了理由了。實際上就是一種對"理"的翻弄,而脫離了現實。硬要說我反對死刑的理由的話,那我只能說,死刑是一種野蠻的行為。五刑中多是一些野蠻的刑罰所以有所忌諱,那麼死刑也應該忌諱。"
"原來如此……"
五刑是指黥,劓,刖,宮,大辟。是對于殺人罪等大罪而適用的五種刑罰,但是幾乎沒有哪個國家用過。由于過于野蠻有違仁道所以有所忌諱。在柳國也只是在"相當于曾經的五刑"這種意思里面當作詞彙保留了下來。
率由點了點頭。
"削鼻砍足——如果說這些都很野蠻的話,那麼死刑就是這其中最野蠻的一種了。這是在法制國家不能夠被允許的。"
確實是這樣。瑛庚雖這麼想著,還是感覺到胸口的沉悶。
但是,狩獺卻對無辜的人以這種野蠻的暴力毫不留情地下手了——
落照之獄 第六章
——就這麼來回兜著圈子。
瑛庚帶著一種虛脫感走出了司法府。就在連續的討論中,夏天也馬上就要過去,帶著一絲秋意的夕陽照射了下來。瑛庚去了一趟司刑府,與那里的官吏們交待了一番後回到了自己的官邸。一進大門,就看見被夕陽染成橘紅色的清花坐在大廳里等著。再她身後大門的陰影里,坐著一對他沒有見過的男女。
"我們等了很久了。"
"怎麼回事?"瑛庚問著,目光投向背後的那兩個人。這二人見瑛庚走過來,馬上從椅子上滑下來,跪倒地上叩頭請安。
"他們是駿良的父母。"
清花從椅子上站起來說道。瑛庚閉著眼,無奈地仰起了頭。
"——這究竟是"
"您應該聽聽他們說的話。"
說話間,清花要他們二人抬起了頭。
"這就是司刑大人,把你們想說的都說出來吧。"
"等等!"
瑛庚抬高聲調止住了她說話,眼睛盯著清花。
"我不能聽。"
瑛庚說著,慌亂著准備走出大廳,這時清花抓住了他的手。
"您為什麼要走呢?請聽聽他們說的話。"
"放開我,我不能聽。"
"連被害者的痛苦都不傾聽,您還判什麼案呢?"
"放肆!"
瑛庚突然怒吼道。清花一怔,歪著頭看著瑛庚。
"是不是因為平民百姓的話不值得您聽呢?原來您就是這麼捂著耳朵坐在云端上說著滿口大道理來斷案的呀!"
"不是這樣。"
瑛庚說著,眼睛望著那一動也不敢動的兩個人。他們消瘦的身體和絕望的眼神仿佛要刺穿瑛庚的心。
"你們的意見司刺大人應該已經詢問過了。如果還有什麼要說的就去找司刺大人吧。你們退下吧。"
"光司刺大人問過就可以了嗎?您的意思是這不歸您管是吧?官僚們都是這種作風呢。不是自己職務范圍內的事連看一眼都不肯。"
面對著諷刺自己的清華,瑛庚有些發怒了。
"如果我私下聽案件相關者說話會影響到審判的獨立性!"
審判必須是由典刑,司刺和司刑這三個人來進行。這三人以外決不允許有左右判斷的人或事物出現。這是為了防止國家或者腐敗官吏對判決進行干預的必要措施。作為審訊的一環,典刑可以對案件的當事者或相關的人進行詢問或征求意見,這是因為典刑的職責所在。但司刑要單獨與相關者會面的話卻是不允許的。那將有損瑛庚的威信。
更何況,這件案子是王親手交付的。瑛庚的判卷即是國家的判斷,決不允許在民間有任何質疑產生。即便不是王交付的,瑛庚的判決也是與百姓對司法的信賴緊密相連的。而且,還有大司寇的存在。淵雅是堅決反對死刑的。如果瑛庚做出死刑的判決後,淵雅知道了他曾經私底下與駿良的父母會面過,那他肯定不會罷休,一定會將判決全盤否定。被他全盤否定後,任何異議都說不了了。
"這也是為你們好。你們趕快回去吧。"
清花止住了他們。
"不行。我不能讓您這樣做。如果您不肯聽他們說我就不放他們回去,我會把他們當作我的客人留在府里。"
"不可理喻!"
瑛庚怒吼道。那一瞬間,清花的臉上充滿了血色。帶著憤怒的心情,雪白的臉上泛起了一陣紅潮。瑛庚知道他說出了很難聽的話,但是已經無法收回了。
"你懂什麼!——來人啊,有人在嗎!"
有人回答了,但是聲音聽起來很遠。大概是清花已經事先叫下人們都退下去了。瑛庚知道暫時沒人會來了。于是他甩開了清花的手。正在這時,
"請你殺了那個禽獸!"
一個女人的聲音撕心裂肺地喊了出來。
"如果不殺了他的話那就請你殺了我吧!"
瑛庚回頭看著那個女人。
"當時是我叫住了孩子,我問他是不是帶夠了錢。卻被那個禽獸聽到了。"
——三個桃子十二文錢,好好地拿著呢。
"他只是想飽飽地吃一次桃子。平時的話我也不會讓他這麼花錢。但是,駿良說他想給妹妹吃桃子。我女兒雖然還不能講話,但以前喂她吃一小瓣桃的時候,她就手舞足蹈起來。駿良說妹妹肯定很喜歡吃桃。他說因為是他的妹妹,所以也跟他一樣喜歡吃桃。所以他說想給妹妹吃整整一只桃。"
女人深陷的眼睛里似乎映著什麼,但是沒有淚水。
"所以他一直在幫忙打下手。每幫一次就給他一文錢。他每天都在我身旁跑來跑去,時不時地問我有沒有什麼事要幫忙,要不做這個吧要不做那個吧。那樣子實在是惹人疼愛……那一天,我特意給了他兩文錢,因為我覺得他每天都幫忙,每天都在存錢,實在是很辛苦啊。我知道他當時已經存了十文錢了,所以我就給了他兩文。"
瑛庚把視線從女人身上逃開了。他已經理解了女人究竟想要說什麼。他轉過身准備走出去——他已經有了被人說"沒有人情味"的覺悟了。這時,男人的聲音從身後追過來了。
"我兒子已經死了。為什麼那個禽獸還活在世上呢!"
男人的聲音很嘶啞,不知是因為叫喊的聲音太大還是因為胸中充滿了憤怒。
"就在那附近呀!但我去沒能去救他。他當時一定是在呼喚著我們。但是我們卻沒有聽到他的聲音。那是多麼痛苦啊!那時候孩子他在想什麼,又感覺到了什麼呢?為什麼偏偏是我兒子啊!為什麼他一定要殺了他!我真是想不通。想不通那麼就不去想了吧。但有一點我是知道的,那就是我兒子再也回不來了,但是那個將我兒子殺掉的禽獸還好好地活著。"
瑛庚想把耳朵捂住,但他做不到。
"孩子很痛苦,我們也很痛苦!但是為什麼那個禽獸卻不痛苦呢?是不是我們的痛苦什麼意義都沒有?對于您這樣的高官來說,是不是我們百姓的痛苦根本就不屑一顧呢?"
瑛庚強忍住沒有回頭。
夫婦倆被聞聲趕來的家人勸回芝草了。雖然還是遭到清花的抵抗,但最後還是讓家人把他們送回了芝草,並下了命令不准這件案子的相關人再靠近府邸一步。同時他還命令府吏們把守住府門,絕不容許這樣的事再發生第二次。全部安排妥當後,瑛庚打算到後院去跟清花說清道理,但是清花頑固地不肯開門。
"我已經知道了。我已經知道了您是怎樣一個人,也知道了您對我是怎麼想的。"
門里傳來清花堅定的聲音,那以後,不論瑛庚怎麼說,清花也不再回答了。留下瑛庚一個人站在走廊上。
說不定,清花也會像惠施一樣離家出走,再也不回來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瑛庚這麼想。
如果她本人是這麼打算的話,那就是沒辦法的事了。但是,如果清花離家出走她今後怎麼生活呢?當然瑛庚可以支付生活費,也可以安排工作讓她做,而且從仙籍回到平民後還可以得到國家分配的田地。但是,下界已經比清花在王宮的生活前進了十二年。在這十二年間清花的父母已經去世了,兄弟也恐怕已經是垂暮的老人。以前的友人們也都經曆了十二年的滄桑歲月。清花能適應這些嗎?
想到這些,瑛庚苦笑了起來。
其實也並不是親戚朋友們都已經年老去世。雖然最近都有些疏遠了,但幾年前聯絡還是比較頻繁的。這段空白應該不是不能填補的吧——不像惠施那樣。
距惠施離家出走時,已經是她加入仙籍的將近第六十個年頭了。父母自不用說,兄弟姐妹們也都去世了,甚至連他們的子嗣也都不在人世了。在這種境況下回到尋常市井中的惠施,會想些什麼呢?
能夠想象惠施當時有多麼孤立無助。其實,瑛庚也曾經一度辭官下野,脫離仙籍。那是惠施出走之後的事。因為也有些積蓄,另外也有國家的保障,所以生活上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困難。但是那種無處落腳的感覺,至今仍然無法忘懷。認識的人一個也沒有,就連曾經還是孩子的,也都不在了。孩子們的孩子應該是在的,但是卻不知道他們在哪里。故鄉也變了樣子,實在是找不到安身之處。瑛庚脫離仙籍是因為一件丑聞而引咎辭職的,因此這樣的他不可能去找他任州官的二兒子,也沒臉去求與他同輩的相識官僚。就這樣想見的人見不到,想找人傾訴也開不了口,瑛庚只好整天悶在屋子里不出門。他已經被這個世界完全地孤立了。
如今再回首那段經曆,瑛庚覺得那真是一個極大的諷刺。也正是在那段蟄居的時間里,瑛庚認識清花,開始了他的第二段婚姻。而造成當事瑛庚引咎辭職的丑聞,正是因為他的前妻惠施竟然開始犯罪。
惠施離開瑛庚後,作為一個普通人,瑛庚不知道她究竟是怎樣生活的。瑛庚當初提出過要給與援助,但是被惠施拒絕,並從此杳無音訊。再次聽到惠施的傳聞,是在五年之後,惠施以瑛庚的名義接觸過許多高官,並且騙取了大量的錢財而被逮捕了。雖然經過調查後馬上就判斷出與瑛庚沒有任何關系,但作為高官的瑛庚還是決定自己承擔責任,引咎下野了。
——她到底在想些什麼啊!
瑛庚一直都認為惠施是一個善良的女人。這樣善良的女人竟然會犯罪,這是瑛庚死活也想不到的。莫非是因為窮困潦倒心魔作怪?惠施在被捕後曾多次向瑛庚寄過書信表示她的歉意,並說她已經真正地悔過。因為瑛庚本身也是受害人之一,于是他像司刺申請赦免惠施。他也作為犯人的前夫,像被害者道了歉。惠施又寫了多封書信給瑛庚,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結果只被判了半年徒刑,刑滿後就消失不見了。惠施的事再次傳到瑛庚耳里時已是一年以後,惠施在均州因為同樣的罪行再次被逮捕。
現在回想起來,瑛庚仍然覺得口中苦澀。惠施像之前一樣寫了書信向瑛庚表明悔意,後來得到赦免,但之後還是犯同樣的罪行。雖然每次犯罪的規模都比前一次小了,但是瑛庚也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惠施已經無法再改過了。于是他無視了惠施的第四次道歉信。那時候他已經與清花結婚,並下野三年期滿後被國府重新召回了。
回到國府後,瑛庚想盡辦法調查了惠施的案子,但卻發現惠施的行為簡直是常人無法理解。惠施在面對郡典刑的詢問時,竟堂堂正正地說那是為了向把她當成傻瓜的瑛庚複仇。根據審理,惠施的直接目的是財物。正像瑛庚所想的那樣,惠施在下界生活非常窮困潦倒。但是她走上犯罪的道路,卻是為了向瑛庚複仇。惠施為了證明自己並不是一個愚蠢的人,騙了一個又一個豪商和地方官。雖然最初判刑的時候惠施表現出了悔意,法官們也相信了她對他的徒刑進行了減免,但第二次被捕後,在詢問過程中,發現她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悔過。——雖然這很難理解,但是惠施觸犯法律,逃過懲罰,這一切徹頭徹尾都是為了對瑛庚複仇。
詢問過惠施的典刑說,這真是一種異常的複仇心,也是對丈夫的憤慨。但瑛庚實在搞不懂為什麼惠施會恨自己到如此地步。不管惠施怎樣重複犯罪,瑛庚也還是有他自己的生活。由于犯罪手法每次都相同,受騙的人也就越來越少,最後再也沒有消息了。如今惠施在什麼地方過著什麼樣的生活,瑛庚不得而知。
瑛庚雖然不認為清花出走後會走跟惠施一樣的道路,但是那段經曆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的。
在毫無聲息的門前站立許久,瑛庚回到了正堂。蹲著好像要哭的李理。
"李理——"
"……父親會把母親趕出去嗎?"
李理雙手抱膝抬頭望著瑛庚問道。瑛庚走到她旁邊俯下身子,搖了搖頭。
"我當然不會啦。"
"但是,母親是這麼說的。母親說我也會被趕出去的。"
李理會怎麼樣呢?如果無法阻止清花出走的話,那麼她打算如何安排李理呢?難道也帶著她一起回到市井中去嗎?這時,瑛庚不由得將李理與駿良想到了一起。
下界正在荒廢。難道把這樣一個弱小的小姑娘放任到這樣一個如狩獺那樣的禽獸跋扈的世界去嗎?
"我怎麼會趕你們走呢。我想把你們一直都留在身邊。難道李理自己想離家出走嗎?"
李理使勁搖了搖頭。
"那麼李理你要向我保證,哪里都不去。"
——絕對不能讓狩獺那樣的禽獸抓到。
李理非常認真地點了點頭。看著李理的表情,瑛庚想,
如果是我的女兒出了事的話……
如翕說過,殺人者償命這句話沒有道理。而是人心中的一種反射。瑛庚也是這麼覺得。將一個如此幼小的生命毫不留情地殺害,這種人怎麼能原諒呢?對于這種絕對無法原諒的人,至少要讓他知道,殺了人,他自己也要償命這回事吧。
如果狩獺殺了李理,那麼瑛庚是一定不會原諒狩獺的。如果司法赦免了狩獺,瑛庚也會自行了結他的性命,即使自己被問罪那也在所不惜。
——只有死刑了。
剛這樣一想,瑛庚突然覺得背上滲出一股寒氣。仿佛是一腳踏入了一塊決不允許踏入的禁地。
這種躊躇究竟是什麼呀。——瑛庚一邊想著,一邊撫摸著李理的臉蛋。
"去陪母親說說話吧。"
李理點了點頭,一下子站了起來跑到後院去了。小小的背影遠去了,小小的背影變得更加小了。
瑛庚一直看著她消失在院子中。
落照之獄 第七章
夜里,蒲月沖進了瑛庚的書房。
"——我聽說今天出了大事——"
蒲月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瑛庚卻只是點了點頭。
"真是對不起。如果當時我在,能制止住的話就好了。"
"這不是你的錯。……你從哪里聽來的?"
"下人們說的。——那之前只是聽說司刑府上有些騷動,但我沒有問具體發生了什麼。"
瑛庚苦笑道,
"可能是因為發生在大廳吧。不過下人們還真是多嘴啊。——算了,又不能把人的嘴縫起來。"
瑛庚說著,看了一眼窗外。從黑暗的庭院吹來了涼爽的夜風。——已經是秋天了。
"如果這件事傳到司法或小司寇的耳中怎麼辦呢?"
"那我肯定要回避這件案子了。"
一邊回答,瑛庚突然覺得這樣也好。可能不光是被回避案件,做得不好的話甚至可能被免職,但瑛庚現在覺得,那也無所謂了。
想到這些,瑛庚看著蒲月。
"這可能還會連累到你啊。"
蒲月跪在瑛庚的身旁,抓住了瑛庚的雙手。
"請您不要說這種話。"
"只是——"
蒲月剛剛當上國官,好不容易得到的東西眼看就要失去了。
"……你也別去責怪清花吧。"
雖然不知道清花究竟是怎麼想的,但她終究是一片好心。後來問周圍的人後得知,清花現在已經秘密去了芝草,不光是駿良的父母,還訪問了其他被害者的親屬。現在應該正在同情他們吧。清花的行為雖然顯得很沒有遠見,但不能否定她的心情。
瑛庚這麼說後,蒲月點了點頭。
"可能是我太不善言辭了。我應該更加清楚地向她解釋我的職責。告訴她我現在怎麼想,又是因為什麼而猶豫不決的。"
雖說是這樣,瑛庚不認為自己做到了這一點。讓清花理解這些實在是太難了,他甚至沒想過要讓她理解這些。——這不是拒絕,相反地,他倒是希望清花單純地感到義憤填膺,率直地發怒。
但是,可能是瑛庚自我為中心的想法讓清花發怒了,也可能是這樣讓惠施發怒的。至少她們都是因為瑛庚的同一句話而發怒的,這一點來說,全都要歸咎到瑛庚身上。——瑛庚這麼想著,蒲月對他說,
"我認為,這並不是祖父大人您的責任。"
"……是嗎?"
"是的。這既不是祖父大人您的錯,也不是姐姐的錯。而是狩獺的錯。"
瑛庚難過地笑了。……打算在這里把狩獺抬出來嗎。
但是,蒲月輕輕地搖了搖頭。
"姐姐感到很不安。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去見駿良的雙親,但她做事的目的我好像能猜出一二。那是為了讓狩獺獲得死刑——以此來消除她自己心中的不安。"
"但我說過,死刑對于防止犯罪起不到作用……"
蒲月又搖了搖頭。
"可能也並不完全是。芝草的治安正在惡化,而且不知何時竟然也殃及到王宮里來了。僅僅是這樣的不安,卻反映出了這世上竟有如狩獺般不可教化的罪人存在。正是這種踐踏正義而毫無悔意的人,使姐姐,以及像姐姐那樣的百姓們的感到不安。"
說著,蒲月無力地微笑起來。
"只要除掉狩獺,這種不安也能除去。姐姐和百姓們也會重拾對這個世界的信任。就這樣把眼前的世界重新整頓起來。"
"是嗎——這是清花說的嗎?"
"不,是我自己這麼想的。在我心中的只是尋常百姓的那一部分是這麼想的。"
是嗎,瑛庚的心中歎息道。
"除掉狩獺來整頓這個世界……"
不知不覺中,耳邊又響起了淵雅的聲音。
"禽獸這種詞彙,是將你無法理解的罪人排除在人以外歧視性的說法……"
蒲月詫異地斜著頭。
"大司寇是這麼說的。我當時也覺得很有道理。其實我們比想象中還要怯懦呀。理解不了的事物如果不拋棄掉就不能安穩度日……"
瑛庚覺得當初把惠施的道歉信扔掉也是出于這種心態。反正今後不會見面了——雖然這麼想,其實還是因為一種將無法理解的事物斬斷,並趕到一個自己再也看不見的地方的沖動。
這麼說起來,瑛庚之前為了惠施申請赦免,為她贖罪,但並沒有實際去與惠施見面。大概也是因為想把惠施放到一個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吧。僅僅是因為責任感而幫助了她,但如果當初與惠施見面,即使很難理解也把話說清楚,可能就不會造成之後的事態了。至少那樣的話惠施就不會再繼續犯罪了。
"人類就是一種這樣的動物吧。"
蒲月說著,輕輕地拍打著瑛庚的手背。
"但是,我也是一介國官。我知道不能以私情來考慮。我雖不是秋官,但我想知道祖父大人您現在最主要的負擔是什麼。"
瑛庚只是點了點頭。
"姐姐的事就交給我和李理吧。祖父大人您還是履行司刑的職責吧。"
瑛庚只是無言地反握住了孫子的手。
不管怎麼說,瑛庚聽到了駿良父母的說的話。雖然還不至于妨礙自己的職責,但他還是覺得不能瞞著不報。于是第二天他把事情報告給了知音。知音讓他一邊等上面的決斷,一邊繼續進行審理。三天後,知音把瑛庚叫去了。臉色似乎比報告的時候更加難看。
"主上似乎理解了,所以沒有問題。"
瑛庚看著知音的臉。
"我與小司寇談過,決定還是上報給主上。後來問過主上如何處置,主上說沒有關系。"
知音降低了聲調。瑛庚也覺得氣氛不那麼緊張了。王沒有斥責他這是件好事,但同時他也覺得有些灰心——還是要自己來下決定。讓他更灰心的是,王似乎真的覺得是一件爛攤子而扔給他們。
"……主上對于狩獺的案子,是不是完全沒有興趣呢?"
好像是這麼回事,知音壓低聲音說道。
"大司寇那邊怎麼說呢?"
"還沒有什麼風聲傳過來,按道理他應該不會什麼都不說的。"
"考慮到大司寇的想法,是不是應該讓我回避這個案件呢?"
"主上都說沒關系了,那就不至于。"
知音說著,看著瑛庚。
"我知道你現在負擔很重,但我希望你來判斷這個案子。你與如翕,率由三人無論得出什麼樣的結論我都支持——所以我才會選你們三人。"
知音的話非常受用,瑛庚深深地低下了頭。但當他走回議事堂,又覺得心情低落起來。見到一臉擔心的如翕和率由的臉,就更覺得黯淡了。
"……果然主上是對狩獺的案子沒有興趣。"
先說出口的,竟然不是主上對自己的處置,而是這件事。
國家傾斜了——確確實實地。
想到這一點,討論又回到了原點,也就是在這個國家即將傾頹的時期,將死刑複活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這個問題上。如果今後國家繼續墮落,瑛庚他們這些司法官真的能夠制止死刑的濫用嗎?
瑛庚說出這一點後,如翕和率由都陷入了沉思。——結果還是感到了迷茫。誰都無法斷定究竟將來會出現什麼樣的情況。每當想到狩獺的罪行以及被害者親屬的時候就覺得還是只有死刑才能解決問題。但同時又被對死刑的畏懼而打消了這個想法。
漸漸地,瑛庚覺得有些沒道理了。就像殺人者償命這個想法是沒道理的一樣,瑛庚覺得對死刑如此躊躇不定也是沒有道理的事。
瑛庚的腦中回響起了李理的聲音。
——父親會成為殺人犯嗎?
也許,李理這句不經意的話,實際上透出了事件的本質也說不定。瑛庚想當然地把殺人與判死刑當作完全不同的兩碼事,但是他心里真的相信是這樣嗎?可能他早就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不管怎麼說判死刑都是一種殺人,都是通過雙手來了斷他人的性命。
就像人們想當然地認為殺人者應該償命那樣,人們也想當然地忌諱殺人。百姓們都要求判處狩獺死刑,如果司法不判死刑的話就交給他們自行處理,但是,如果真正交到他們手里,讓他們一對一地與狩獺對峙時,能夠下得了手殺他的又有幾個人呢?真正能夠揮劍上去取他性命的,恐怕也就只有被害者的親屬了吧。因為瑛庚想到過,如果是李理被殺害了,他是半點也不會猶豫的。人為了複仇,就能夠超越忌諱殺人的自己。——換言之,如果不是為了複仇就超越不了。
不論是畏懼死刑的濫用也好,覺得死刑是一種野蠻的制度也好,其實都是出于本能的怯懦——植根于忌諱殺人這一意識的怯懦。
瑛庚把這些說出來後,率由長歎了一口氣。
"也許是那樣吧。——可能是出于私情,每當我主張死刑,我的腦中就浮現出一個友人的臉龐來。他是我曾經擔任地方官時的一個同輩,現在擔任掌戮。"
瑛庚轉頭看著率由的臉。掌戮隸屬于司隸,實際掌管著對犯人的刑罰的執行。如果狩獺被判處死刑,那麼執行死刑的就是掌戮。
"處死一個殺過人的人,這是不得已的事——我見到狩獺時是這麼想的,但我總會想到,那位友人也會這麼想嗎?當然,由國家判處的處決與個人想象中的殺人是兩碼事,但是真正到了執行的時候,那就是確確實實地通過某個人的手來奪取狩獺的性命了。"
但是,如翕以勸解般的口吻說道,
"恐怕實際處刑的是由夏官派遣士兵來執行吧。這種說法可能不太合適,士兵對于殺人應該是習慣了的。"
"是嗎?不論是取締犯罪還是鎮壓叛亂,士兵都是處于一種不是殺人就是被殺的立場上。這種戰場上互博的殺人方式和奪取一個被五花大綁不能抵抗的罪人的性命難道可以同日而語嗎?"
"但是……刑吏處決罪犯並不是殺人。殺人的是正義,而不是刑吏。是天帝皆由刑吏的手來執行的。——這麼說吧,是他的罪業對他的報應,這樣的話刑吏也能夠理解吧。"
"……真的能理解嗎?"
如翕垂首靜靜地搖了搖頭。瑛庚也感覺到連自己都無法理解。
如翕仿佛自嘲般失笑了。
"現在我倒是感覺更想把狩獺交給被害者的親屬了呢……。他們的話應該會很樂意代替刑吏來下手吧。"
率由也只好干笑著說,
"那倒也是。——不過,這樣一來就是複仇了。為了複仇而動用死刑,從而造成連鎖複仇,司法可是不容許的呀。"
說著,率由無力地望著空中。
"所以,還是要刑吏挺身而出才行吧……"
"我想問問二位大人。"
瑛庚來回看著如翕和率由的臉。
"百姓們要求死刑是吧。下官們也肯定了死刑。但是越是國家的高官就越是顯得躊躇不定,這是為什麼呢?"
"這個……"
如翕開口說道,接著又合上了嘴。
"直接參與審判的我們這麼躊躇不定倒還情有可原,那些與自己無關的高官們居然也對此案持慎重論,仔細想想不覺得很不可思議嗎?"
率由點了點頭,
"這個……確實是。"
"是不是因為自己其實就代表著國家呢?我就覺得自己是國家的一部分。不光是司法,我們會感覺到自己的意見以某種形式反映在國家的行為上。同樣的,參與國政的高官們也是這樣,感覺自己是國家的一部分。自己的意思就是國家的意思,國家的行為就是自己的行為。因此,國家處決犯人也就是自己在殺人。"
——父親會成為殺人犯嗎?
死刑是一種將人殺死的行為。終將有一個人來了結狩獺的性命。這個人是由國家命令的。而且,向國家建議這麼做的就是瑛庚他們這些司法官,也是任命了瑛庚他們這些司法官的國官們。——也就是說,他們自己就是殺人者。
"殺人的人將有死報,這恐怕並不合理。與此同時,決不能殺人,不想殺人的這種想法,也是不合理的吧。由國家執行的司刑實際上就是自己在殺人,所以不管怎麼樣都要回避。……這當然,也是一種私情吧。"
瑛庚內心深處,有一種對于殺人的本能的怯懦。這種怯懦也存在于普通的百姓心中。但是,對于百姓來說,國家是上天的一部分,是上天選擇的王與王選擇的官僚們。百姓們從來就是被隔絕的。所以對于死刑,他們沒有任何猶豫。殺死狩獺的不是他們自己,而是上天。
"即使是司法官,也不能以一己私情來說是道非。也就是說不能以私情來左右刑罰。但是,不願意殺人這種想法,對于理解正義的人來說,是與殺人者償命這種義憤同樣不得已的。我自己不想殺人,也不願意唆使別人殺人……"
如翕深深地歎了口氣。
"與殺人者償命這種合情但不合理的反射相同,忌諱死刑即殺人的感情大概也是合情不合理的反射吧。兩者都是一種接近于本能的主觀觀念,我想這兩者是否在人們心中是同等的呢?"
"……大概是吧"
"死刑複活將導致死刑濫用,這大概是不爭的事實。但是制止死刑的濫用是我們司法的責任,這大概也沒有誰能否定吧。不論是複活死刑,還是繼續停止死刑都有它的道理,在此是得不出結論的。"
"這樣一來,剩下的就是狩獺自己了。"
率由說後,瑛庚和如翕都斜著頭。
"在道理上用死刑和不用死刑是勢均力敵的。那麼接下來就應該還原到狩獺他自身了。主上說過惟大辟不用,意思是說刑罰的目的並不是懲罰犯人,而是教化犯人。那麼問題就在于,狩獺是不是可教化的。"
但是,瑛庚看著如翕。
"狩獺重新做人的可能有多大呢?"
如翕仿佛很意外一般斜著腦袋。
"我見過狩獺,絕不是一個對罪過有所悔改的人。但是我又想到了大司寇說過的話。將人劃為人以下的禽獸,能讓他悔改嗎?"
瑛庚心中一震。
"現在還不知道狩獺究竟為何要殺駿良。我感覺狩獺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我們不能否定大司寇說的這句話。只要將這個理由弄清楚,說不定還是可以教化他的。"
瑛庚思考著——然後點了點頭。
"去見見狩獺吧。"
落照之獄 第八章
兩天後,瑛庚他們離開王宮,來到了芝草西邊的軍營。
按道理來說,在審判過程中對犯人進行詢問時,應該是從王宮之下的外朝司法府將犯人傳喚上來。但是,由于狩獺的案情特別嚴重,因此萬一途中逃脫或是被激憤的百姓襲擊的話後果將不堪設想。因此,在與相關官員商量後,瑛庚他們決定自己去關押狩獺的監獄。
被判處徒刑的犯人會被送往圜土,並進行一些公共設施的土木勞動,因此圜土的所在不是固定的,而是根據需要隨時遷移。而尚未定罪的犯人,則是與拘禁犯一起關押在軍營的監獄里。
瑛庚等人一路來到了軍營的最深處,通過士兵們的多重把守,進入了監獄中專為詢問犯人准備的詢問室。這是一間不大的屋子,幾乎沒有開口的部分,只是在牆壁的高處有一個采光用的口子。昏暗的屋子里被粗大的鐵欄分割成兩部分。在其中一邊的台上,坐著瑛庚等人。過了一會,鐵欄的另一邊走出了監督犯人的掌囚和士兵,他們押著一個男人進來了。
——這就是狩獺嗎。
瑛庚感覺有些不可思議。狩獺竟然是如此一個沒什麼特征的人。雖然事前就知道他是一個精瘦的中等身材的人,但做夢也沒想到竟然是如此地不起眼。並不感覺到有什麼危險。眼神也顯得有些無力。在他身上感覺不到任何霸氣,只是看上去像是一個極度疲倦的人,但沒有任何病態。至少看不出是一個殺人如麻的禽獸。就像是隨處都能見到的人一樣。
"這就是何趣。"
掌囚說著,讓狩獺坐到了一張椅子上,並將他手枷上的鎖與腳鏈鎖在了一起。與瑛庚他們見過禮後退了出去。出于安全考慮士兵們留在了屋子里,但他們都一聲不吭地站在鐵欄對面,從那以後也沒開過口,也沒變過表情。即使詢問的內容進入了耳朵里也不許聽進去就像從來沒有聽到過一樣。這是他們的職業操守。
狩獺垂著眼,靜靜地被所在椅子上。顯得很無力,沒有絲毫虛張聲勢和反抗的樣子。
瑛庚大量了狩獺一陣子後,打開了訴狀。
"你由于十六件刑事案件而被問罪。你對此可有何辯解?"
對于瑛庚的詢問,狩獺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著空中。
"不管是什麼,以你自己如今的立場來看,難道就沒有任何想說的嗎?"
瑛庚又問道。對此狩獺還是沒有回答。瑛庚感覺有些困惑,總之先把十六件案子的動機以及每件案子的詳細經過問清楚,但是,對于這些問題,狩獺依然是沉默不語,有時覺得有必要了,就點點頭,或是口中回答"嗯"或"是"這樣的字眼。完全沒有要說明事情經過的意思。
瑛庚停下了詢問,這次換成了率由。率由之前說過想知道狩獺內心深處的想法。率由詢問了有關狩獺的父母,故鄉,怎樣長大的,在想什麼等一系列問題,但是狩獺還是沒有要回答的意思。只是望著空中,默不作聲。
狩獺徹底地拒絕與瑛庚等人對談。只是因為被人押著出來受審沒辦法才坐在這里,而至于談話,祈求饒命等等,他根本就沒有這個意思。始終是以一種無視的眼神望著空中,並沉默不語。
這是如翕開口了。
"你難道不打算改一改你的態度嗎?"
如翕的口吻顯得有些不耐煩了,可能是因為之前見到狩獺時他也是這種態度吧。狩獺瞟了如翕一眼,歪著嘴笑了——輕蔑般地。
"看來你是不打算重新悔過了。"
率由仿佛已經不能忍受般地提高了聲調。
"在被你殺害的人中間,有孩童,甚至還有尚在繈褓之中的嬰孩。對于這些你都沒有絲毫悔過之意嗎?"
狩獺看了率由一眼,口中說道"無所謂"
"做出了如此悲慘的事,你一點也不感到後悔嗎?"
"……無所謂"
"對于被害者的親屬,你連道歉的話都沒有說過一句,你沒打算要贖罪嗎?"
"贖罪?怎麼贖?"
"這——"
"我道歉後死了的人又不會活過來。只要他們活不過來,死了的那些家伙們的家屬就不會原諒我。所以贖罪之類的根本就是白搭不是嗎?"
率由還想說些什麼,但被瑛庚止住了。
"——也就是說,你其實是知道你犯下了無可挽回的錯誤,也知道你的行為對被害者的家屬造成了痛苦,是嗎?"
"……算是吧。"
"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有這樣的想法的?是從一開始犯罪起就有,還是被捕後才想到的?"
"一開始就有。"
"那你為什麼還要做?"
狩獺斜著臉笑了起來。
"即使是像我這樣的人渣也必須生存下去。臉上有黥面,找不到工作,沒有地方住,為了飽肚子我只能這樣做。"
"……你認為你自己是人渣嗎?"
對于瑛庚的質問,狩獺哂笑道
"是你們這樣想的不是嗎?像我這樣的就是人渣,是絲毫不值得憐憫的禽獸。"
狩獺帶著嘲笑般繼續說道
"反正對于你們來說我只是個礙眼的家伙,我不夠資格生活在你們所謂的美麗的世界里。不只是不夠資格,應該說我是一個障礙吧。是一個沒有任何價值的人渣,所以你們就像讓我死掉耳根清淨對吧?"
說著,狩獺的目光看向那一小束從高處射入的陽光。
"——想殺就殺。我可不想被整天關在屋子里面。被殺了反倒痛快。"
瑛庚心中浮起一股厭惡感。這個男人很狡猾。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罪行,然而他卻把瑛庚等人推到加害者的立場上,仿佛自己卻成了受害者一般。
"……你還記得駿良嗎?去年夏天,你在芝草把這個孩子殺了。你將他勒死後搶走了手中的十二文錢。"
狩獺沉默著點了點頭。
"……你為什麼要殺他?"
"沒什麼理由。"
"不可能沒有理由。你為什麼一定要殺害一個孩子?"
瑛庚以強硬的口氣問道。狩獺似乎在心理上有所動搖般地歎了口氣。
"如果他吵鬧起來就會壞事了。"
"那只是個孩子啊。威脅他把錢交出來不就可以了嗎?或者用你的蠻力搶過來也行啊。"
"威脅他的話,他如果哭了就會把人招來。直接搶的話,如果被他逃脫反而引起麻煩。"
"所以你就殺了他?僅僅為了那十二文錢?"
狩獺點了點頭。
"為什麼?當時你身上不是有錢嗎?為什麼還要駿良那十二文錢?"
"其實也沒什麼必要的。"
"那麼,為什麼?"
"也沒什麼原因。"
"不可能這麼簡單。你究竟是為何要殺一個孩子?"
狩獺有些厭倦地看著瑛庚。
"你們知道了又能怎樣呢?反正你們認為我是不可能悔改的。對于我這麼個隨時被處死的人還有什麼可問的!"
"我們有必要問清楚。"
淵雅說過,殺死一個幼小的孩子,一定有狩獺他自己的理由。只要能知道這個理由,那麼就能找到拯救這種刁民的辦法。同時,駿良的父親也大聲叫喊地問為什麼一定要殺了他的孩子。瑛庚至少得知道答案。
狩獺吃力地歎了口氣。
"……一定要說出個理由的話,那大概是當時我想喝酒了吧。"
"那麼用你自己身上的錢買酒不就行了嗎?"
"但是又不是非喝不可。"
瑛庚不知狩獺在說什麼,這時,狩獺繼續說道,
"……我偶然經過那里時,知道了那小子手上有十二文錢。他和他媽媽是這麼說的。在那之前,我經過了一家賣酒的小店,上面寫著一杯酒十二文錢。我就突然想喝酒了,但是又不想花那十二文錢去喝。後來,知道了那小子正好手上有十二文錢。"
"然後呢?"
"正好十二文錢啊,怎麼會這麼湊巧,我是這麼想的。"
瑛庚愕然了,如翕與率由也愕然地瞪大了雙眼。
"……就是這樣?就這麼簡單?"
率由顯得有些狼狽地問道,狩獺厭煩地說,
"就是這樣。……這只能怪那小子運氣不好。"
說得那麼平淡,仿佛事情與他無關一般。
這個男人已經無可救藥了。狩獺無法明白自己的罪過,他甚至不願意正視自己的罪過。他躲進"反正我只是個人渣"這個甲殼中,打算永遠也不再探出頭來。世上任何語言都已經無法教化他,甚至也無法從感情上傷到他。
瑛庚感覺心下黯淡。瑛庚等人感到迷惑的是,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種忌諱殺人的反射。——但這個人心里沒有。
狩獺與瑛庚等人之間,有一層如眼前的鐵欄般厚實的隔層。瑛庚等人想要越過這個隔層是非常困難的,而狩獺則是根本不願越過它。就像瑛庚等人忌諱鐵欄對面的狩獺一般,狩獺也在輕蔑,憎恨著他面前的鐵欄對面的瑛庚等人。
——這世上無法悔改的人是存在的。
雖然很不願意承認,但是這是個事實。同時,瑛庚感到他對這個男人期待著什麼呢?他的罪狀,以及他從始至終的各種行為,都在表示他是一個絕對不可教化的人。狩獺對這個社會懷有憤怒和憎恨。就像惠施一樣,對教化的抵抗其實是一種複仇的方式。
其實,看看厚實的詢問筆錄,就能知道事情的結果。但是為什麼瑛庚他們還是決定去見見他本人來確認他究竟是否可以被教化呢?仿佛那是他們的最後一絲希望一般。
想著這些,率由低聲說道,
"……三刺到此為止,三宥,三赦亦不在列。"
按道理說,是不會在犯人面前直接陳述司法的結論的。——但是。
"司刺找不到任何可以赦免的理由。"
這口吻仿佛是吐掉了某種澀苦的東西一般。也許率由在狩獺本人面前說這些,是想至少要刺痛他的哪怕是一根神經。
如翕點了點頭。臉上露出與率由同樣苦澀的表情。
"典刑依罪狀判處殊死之罪。"
"司刺沒有異議。"
典刑和司刺的意見已經統一了。——瑛庚也必須作出決斷。
一直睨視著他們的狩獺的眼中浮現出輕蔑的神色。他仿佛對即將降臨到自己身上的命運沒有絲毫的畏懼。他像是嘲笑般地說"反正你們遲早要殺了我的"。最後還是說我不可饒恕,還是說對于一個無法理喻的禽獸,看著礙眼,所以去死吧。
——果然是這樣!
瑛庚深深地歎了口氣。
"狩獺的罪行已經非常清楚了,而且是旁人無法理喻的。但是,我不饒恕你所以我要殺了你——死刑可不是這麼野蠻的手段。被害者家屬的感情,百姓們的義憤,以及對于一個不可理喻的殺人犯的存在的不安感,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刑罰真的能只靠這些來左右運用嗎?"
率由落下了他那略帶著怯意的視線。
"主上停止了大辟,這是為了國家的理想。如果只是因為我們無法寬恕他這種私情而輕率的在此判處死刑,那麼這將開出一個前例。也是在事實上複活了死刑,從國情上考慮也有導致死刑濫用的可能。雖然制止那種狀況的發生也是司法的職責,但是以私情而做出前例,再以國情來導致死刑濫用,到時候真的能制止得了嗎?"
但是,瑛庚降低了聲調。
"對死刑的畏懼,實際是來源于我們內心深處對殺人的忌諱。與殺人者償命——這種說法合情但不合理一樣,懼怕殺人這種本能的反射也是不合理的。"
也正是如此,瑛庚他們才會這麼想與狩獺見一面。如果狩獺表現出悔改的意思,那麼瑛庚他們將不會采用死刑。
"這兩者是一種不合理的本能。雖說人們可以理解為是人的私情,但是這個出于根源位置的本能反射相互組成了事物的內外兩面,這也是法律的根本所在。不可殺人,不可虐民,這些都寫在了天綱上,刑辟(即刑罰——譯者注)之中有死刑存在,可能也是這個原因吧。"
如翕疑惑著點了點頭。
"其實刑辟自身也有相矛盾的地方。一方面說著不許殺人,一方面又說殺了他。一方面典刑把各條罪狀羅列出來,另一方面司刺卻又要來減免。刑辟本身就是一種搖擺不定的事物。仔細想想,上天決定的萬事萬物其實都是依照著這種規律來運行的。在兩者之間搖擺不定,而根據個別的案例來找尋與之適應的措施。"
"……上天"
率由歎了口氣。瑛庚跟著點了點頭。
"我們之前討論時講到過,不論是停止死刑還是複活死刑,都各有各的道理。判處死刑與畏懼死刑的權衡也是相等的。那麼唯一能使我們作出決定的,就是狩獺他本身是不是可教化的這一點上——"
——但是,很不幸地。
瑛庚沉重地說道,這時狩獺突然插話了,
"我是不會悔改的。"
瑛庚突然抬起了雙眼,狩獺那扭曲的臉進入了他的視線。他臉上仿佛透著某種揶揄的,讓人看著不舒服的笑容。
"我絕不悔改。"
……是嗎,瑛庚點了點頭。
"真是非常遺憾……"
瑛庚說著,視線投向了典刑和司刺。
"——那麼,我只有判死刑了。"
話剛出口,狩獺突然捧著肚子大笑了起來。仿佛是勝利者的大笑。但同時也能略感覺到一種挫敗感。絕不容許共存的兩樣事物,如果將其全盤否定一並抹殺,從而抗拒現實,那麼將狩獺除去,重新整頓這個世界,即是出于這種考慮。
瑛庚等人像是敗下陣來一般垂著頭。屋內被染成了朱紅色。不知何時屋子里已經射入了強烈的夕陽。反射著陽光的鐵欄投下的黑影延伸到了屋子里的每一個角落。
——這似乎在預示著什麼。
瑛庚他們拒絕了讓狩獺繼續存在。將狩獺除去後,這世界上將暫時不會有水火不相容的事態,國家將被重新整頓。——但是,這只不過是個開始。國家在傾斜。就像在一個傾斜的國家湧現出的妖魔一樣,各種不調和的因素也會繼續湧現出來。為了將這些破綻一一清除,人們將用盡各種辦法來做出各種了斷。
就這樣崩潰下去。……不論是國家還是人民。
就這樣低著頭,瑛庚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如翕,率由也跟著站了起來。
留下鐵欄對面放聲大笑的犯人,他們就這麼低著頭,帶著沉重的腳步離去了。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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