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文案無能,湊合看吧~~~
首先,怨念版——人穿越她穿越,別的人有錢有權,可憐她天生剋夫,嫁了兩回,第三次終於嫁出去了,誰知相公卻是從大街上搶來的,不但美得不像樣,還是個病秧子,只能看不能碰!再來個樑上君子,她正小心捂著銀子,誰知人家要的是珍藏的春宮圖孤本!
然後,簡易版——這是個倒霉女主穿越的故事,血淚事實證明,穿越不都是好差事……
再來,驚詫版——疑似採花賊的樑上君子偷春宮圖也就罷了,為什麼連美相公也摻和進來搶一把?
最後,正常版暫時還沒想好,先浮雲著,望天~~~~
1.美相公
淺淡的馨香飄入鼻中,仲冉夏恍恍惚惚地感覺到手腳猶如千金重,艱難地睜開了雙眼。下一瞬,幾步開外那陌生男子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雪色的單薄中衣,更顯得他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一雙眼眸微挑,似是未語先笑之態。唇色粉白,濃墨般的長髮只用一支玉簪隨意挽起一束,其餘的披散在身後。
側身倚著軟榻,一臂撐在玉色扶手,寬大的衣袖下,五指修長溫潤。
「美詞氣,有風儀,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飾,人以為龍章風姿,天質自然」。讚美嵇康的詞句,放在他身上毫不遜色。
神色慵懶愜意,目光一掃,對上仲冉夏吃驚的眼神,唇角淺淺一勾,下榻慢步走近。
她吃力地用雙臂撐起半身,茫然無措地看向那男子緩緩伸手扶起自己,在後背塞了個軟枕,目光深情款款,輕柔溫軟地喚了一聲:「娘子……」
仲冉夏只覺從剛碰觸過這美男子的指尖,有一股火氣迅速蔓延至脖頸和臉頰,難以自抑的滾燙。
她想要開口詢問,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張開嘴,喉嚨火燒一般疼痛,禁不住捂嘴低低咳嗽。
美男輕輕拍打著仲冉夏的後背,自床榻旁邊的方形小桌上端起茶杯,彎腰遞到她的嘴邊。
仲冉夏癡癡地盯著他的俊顏,順從地就著那隻手,將杯裡的水慢慢嚥下。溫熱的茶把那股刺痛平息了大半,也略略穩住了心底的慌亂無措。
醒來之前,她在銀行被歹徒挾持,而後歹徒的槍支不幸走火。仲冉夏的掌心緩緩貼上胸口,那一霎那滅頂的痛楚彷彿還深刻在腦海之中。
那一槍從後背正中心臟,她不可能還有存活的機會。
起初醒來注意力都在那位美貌的相公身上,這會仲冉夏抬起頭,仔細端詳著她如今身處的地方。
這是一間臥室,視野所到之處,非金即銀,連桌椅都用金箔貼了薄薄的一層。屋內金燦燦的,尤為刺目。瞥見桌上純銀的器皿和燭台,她嘴角微抽。
常人道財不露白,這家人卻反其道而行,定是十足的暴發戶!
仲冉夏略略側過頭,頂上的紗帳上居然用的是金線,實在讓人無語到極點。彷彿就像個穿著光鮮的婦人戴著滿身名貴的首飾走在大街上,無言地訴說著:來搶我,搶我啊……
不著痕跡地收回目光,瞥見肩上落下的一束烏髮,長至腰間。她向來喜歡,又方便於打理齊耳短髮截然不同。柔軟寬大的薄衣下,手臂白皙,右手中指上平滑修長,因常年抓筆寫字的硬繭不見蹤影,反倒在左手掌心多了一兩個泛黃的新繭。
仲冉夏可以確信,這不是她的身體,這裡也不是任何一個她熟悉的地方。
說不害怕是假的,自小與媽媽相依為命。好不容易本科畢業,有了一份不錯的工作,能夠自立更生,卻發生了這樣的意外。
如果那天她不是臨時起意去銀行打印清單,現在早該到了家,跟媽媽慶祝自己成功得了的第一份工作。
想到媽媽得知她的死訊,定然傷痛欲絕,仲冉夏不禁一陣心酸。多年來的努力,只是想讓日夜操勞的媽媽有更好的生活。
如今,卻因為那歹徒的貪念,被全數葬送殆盡……
悲痛、憤怒、消沉以及不安,仲冉夏一時之間百感交集。
美男見她遲遲沒有回應,又喚了一聲,伸出手,指腹輕輕在仲冉夏的唇邊擦過,拭去遺下的一點水跡。
親暱輕柔的動作,讓回過神的她感覺十分不自在,不著痕跡地低下頭,躲開了那陌生男子的手指。
抿抿唇,仲冉夏知道自己再不回應,對方肯定會起疑,便斟酌著叫道:「……相公。」
這一開口,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嬌滴滴的聲調,軟綿綿像是滲了蜜的嗓音,酥到了骨子裡。不曾想身體的主人的聲音,居然如此嬌軟,讓人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
她餘光瞥見美男略一挑眉,眼底似是閃過驚詫,卻轉眼消失得無影無蹤。
仲冉夏胸口一突,心想著壞了。難道這裡的習俗與她想像中不盡相同,該稱呼郎君或是老爺?又或是,身體的主人從未這般喚過他?
下一刻,那美男卻揚了揚唇,將她即將被打碎的信心撿起了大半:「娘子已昏睡三日,讓俞錦好生擔心。」
她週身無力,靠著軟枕虛弱地回以一笑:「讓相公費心了。」
男子抿唇淺笑,端得是溫文爾雅:「娘子客氣了,俞錦應當如此。」
有這般相貌出色、舉止不凡的丈夫,仲冉夏推測著這身體的主人歡喜還來不及,又怎會自尋短見?
那麼,就只有被他人謀害的可能了。
單單一間臥室便奢華到極致,可想而知,這家人不但富裕,且喜歡恣意揮霍,恨不得讓所有人都能看出他們龐大的家產。
如此,身體原主人的死極有可能是被謀財害命。
再就是,這叫「俞錦」的相公貌比潘安,只是揚唇一笑,或是不經意的一個眼神,便已足以俘獲所有女子的愛慕之心。
繞是定力十足的仲冉夏,也忍不住面紅耳赤,心跳加速。
此非妖孽,而是妖孽之中的妖孽!
若是有人為了這樣的一個男子,冒險加害於原主人,她覺得相當的合情合理。
仲冉夏細細分析,一為財,二為情。如今她一無所知,若不小心謹慎,一個不留神又把這條小命給丟了,豈能不冤?
暗地估量,她面上卻裝出柔弱的神色,瞇起眼昏昏欲睡。垂下眼遮掩眸底閃爍的光芒,另一面卻從餘光觀察著在床前的軟椅安坐的俞錦。
若是將視線直直投在他身上,未免會讓俞錦發現。眼角的視野雖然有限,無法看得全面,卻也能知曉七七八八,又不易被對方察覺。
這是仲冉夏在此陌生的地方醒來見到的第一個人,自然對俞錦的關注更多。再說,這樣的美男子,不論是誰都會情不自禁地把目光投注在他身上。
眼見俞錦安靜地坐著,突然一身不吭地握住仲冉夏的手,嚇得她不禁瞪大眼,愕然而又不解地盯著他。
他神色從容,掀起錦被覆上她裸露在外的手臂,朝仲冉夏淡然微笑:「娘子,小心著涼。」
「……多謝相公,」溫熱的指尖一觸便已放開,她心下唾棄自己猶如受驚的幼兔,草木皆兵。斂了神,小聲開口。
「小姐,你醒了?」仲冉夏正不知如何化解房內的尷尬,一道淺黃的身影從門口撲了過來。
她定睛一看,卻是個十七八歲的丫頭。鵝黃色的薄衫棉布衣裙,身材苗條,容貌秀麗。眼底有著一抹淡淡的青影,許是連續幾日未曾安睡。
抬頭望著仲冉夏,她紅了眼,淚水順著臉頰滾滾落下。指尖在眼角一拂,哽咽道:「老天爺開眼,讓小姐又活過來了。菲兒明早定要去寺院答謝神明,再添些香油錢,保佑小姐安康。」
仲冉夏正愁著不知和美相公如何相處,幸好這叫「菲兒」的丫鬟闖了進來。她揉揉額角,裝出睏倦的模樣,低歎道:「有菲兒在,相公也累了,先回去歇歇。」
「俞錦就在隔壁,娘子好生休息。」溫柔地看了仲冉夏一眼,他抖抖衣袂,眨眼間雪色的身影便消失在門邊。
「坐,」仲冉夏見菲兒始終不敢貿然上前,似是對這身體的主人十分畏懼,便決定從她這邊下手。
菲兒雙腿一軟便跪倒在地上,惶恐道:「小姐,奴婢不敢。」
雖說不習慣,仲冉夏也沒把她的想法強加在菲兒身上,直直盯著地上的人,懶洋洋地問起:「我昏迷這三天,府裡一切可好?」
她這問話模稜兩可,不過是為了套菲兒的話。果不其然,菲兒想了想便答道:「回小姐,那日來觀禮的仲家親屬和賓客老爺都已安排妥當。府裡幾個沒眼色的奴才都被亂棍打了出去,自是不會再有人亂嚼舌根。」
仲冉夏聽得迷糊,觀什麼禮,又亂嚼什麼舌根?
面上不動聲色,她微微頷首,又提起了半句:「那相公他……」
這話一出,菲兒臉上露出幾分詫異,卻又很快掩飾了下去:「姑爺他身子不適,這三日仍是守在小姐床前,也不曾跟府中婢女說上半句話。」
前頭半句仲冉夏是明白了,後面的話卻讓她心下狐疑。難不成這原主人是個厲害的醋罈子,不讓美相公靠近別的女子,甚至還派了貼身婢女盯著,生怕他招蜂引蝶?
「嗯,知道了。」看菲兒的臉色,顯然習以為常。仲冉夏也順著她的話,語氣淡淡地應了一句。
剛醒來勞心勞力,猜度、推斷、觀察,這具身子大病初癒,很快便吃不消了。仲冉夏慢慢消化著方才套來的話,想要速戰速決。斂了神色,她雙目瞇起,露出些許厲色:「菲兒,我問你些事,要如實答來。」
她急忙伏倒在地,顫聲道:「是,小姐。」
「抬起頭來!」仲冉夏厲聲低喝,菲兒怯怯地應了,飛快地朝這邊一瞥,卻不敢與仲冉夏對視,眼神左右躲閃著。
「你家小姐的閨名是什麼?」
菲兒嚇得又趴了下去,看見她不悅地皺起眉,這才支吾著答了:「小姐姓仲,名冉夏。」
倒是跟她同名同姓,仲冉夏點點頭,轉開了話題:「你入府伺候我有多久了?」
「五、五年了,」菲兒一怔,似是沒想到問題會突然跳到她身上,這次學乖了,答得很快。
「相公進府有一段時日了,你們可有盡心侍候?」菲兒曾提起此乃仲府,那麼她是回家省親,還是來觀禮了?
「回小姐,姑爺入府半月來藥石不斷,幸好三日前與小姐拜堂成親前有了起色,不然……」菲兒忽然住了口,臉色驚懼,匍匐在地:「奴婢該死,懇請小姐原諒。」
看來這原主人也不是個良善的主,仲冉夏冷著臉狠狠道:「出去!」
菲兒一愣,顯然沒想到小姐就這樣放過她。踉蹌著站起身,忐忑著行禮後,便逃也似的離開了。
2.美男原來是搶回來的
是夜,仲冉夏身子疲憊不堪,卻在床榻上翻來覆去睡不踏實。
琢磨著下午搜集得來的信息,一來這身體的主人與她同名,三日前才成親;二來美相公並非「娶」她,而是入贅了仲家,又是個病秧子,自入門後湯藥就沒有斷過。
原本她聽說兩人尚未洞房,還擔心著晚上同寢之事。誰知菲兒晚飯後小心翼翼地轉達了姑爺的意思,說是仲冉夏剛醒,身子虛弱,生怕他的病會傳染給她,婉轉地讓兩人分房就寢。
聞言,仲冉夏鬆了口氣。即使他們是夫妻,但始終是陌生人,要她與只見過一面的男人滾床單,那跟一夜情又有何區別?
縱然美相公樣貌出眾,素來保守的仲冉夏仍是接受不了。
菲兒睡在外間,寬大的臥室裡只得她一人。白天仲冉夏還能故作鎮定,打醒十二分精神地回應,生怕說錯半句。
古代封建迷信,若是知道仲冉夏借屍還魂,恐怕要見不著明天的太陽。沒有被亂棍打死,也得給牛鼻子道士作法燒成灰。
求生的意願是那麼強烈,於是她潛意識中,果斷地作出了自以為最適合、最妥當的反應。
只是此刻,在黑暗和清冷的月色中,仲冉夏在錦被裡蜷縮著,手腳止不住的冰涼。指尖微顫,胸口的酸楚和難以壓抑的無助接二連三地蜂擁而出。
她血脈相連的親人,相互鼓勵扶持的朋友,以及親切慈祥的老師。從此之後,再也無法相見了。
在這陌生的朝代、陌生的地方,必須應對陌生的人,仲冉夏感覺孤獨、彷徨又害怕。
她並非像表面看起來那般堅強,仲冉夏將被子一扯,摀住臉頰,任由涼涼的淚水肆意滑下臉龐。她允許自己軟弱,卻也僅僅只有這一夜。
大哭宣洩後,收拾好心情,再重新振作。
數年來,不論單親家庭要面對多少不一樣的眼光,跟媽媽的生活多麼困難,仲冉夏都是如此調節和面對。
第二天醒來,雙眼腫得幾乎要睜不開,喉嚨乾澀,聲線沙啞。仲冉夏拽下床上紗帳遮掩著,又吩咐菲兒打來一盆冷水,用手帕沾濕,敷在了臉上。
乍一見到她,菲兒滿臉吃驚。不過一晚,仲冉夏面色蒼白,兩眼泛紅,臉頰上還殘留著點點來不及擦去的淚痕。
她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裝作視而不見。身為奴婢,菲兒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砰」的一聲房門被用力撞開,接著有人撲向了床邊。
仲冉夏一抖,手中的帕子便輕飄飄地落在地上。
那是個中年男子,腰身渾圓,滿臉橫肉。她正狐疑著這是誰,就聽見他大聲乾嚎著:「菩薩保佑,我兒終於過了鬼門關!慶雲寺十萬兩白銀的香油錢,還好沒白花……」
她眼皮一跳,一下子就明白了這人的身份,不緊不慢地打斷道:「爹。」
「自從你娘親死後,我們兩父女相依為命。若是你就這樣去了,叫爹情何以堪?我仲尹年年積德祈福,就算有禍事也該報應在我身上……」
看他就要沒完沒了,仲冉夏暗歎著又叫了一聲:「爹爹。」
仲尹終於是住了嘴,赤紅著眼眸:「爹太高興了,一時忘形。」
他轉過頭,怒容滿臉:「昨天小姐醒了,為何不立刻來知會我?」
看菲兒秀麗的面容佈滿倉皇驚恐,仲冉夏還想從她身上套話,自然不會吝嗇於給些小恩小惠,便主動維護道:「爹,是女兒讓她別驚動您的。昨兒我醒來不久又睡過去了,精力不濟,面色亦不好,讓爹見了豈不是更心疼了?」
說到最後,她用上了以往偶爾向媽媽撒嬌的語氣,果然引得仲尹咧嘴大笑。
「不愧是我的好女兒,醒來還顧著爹爹。」
他端詳片刻,見仲冉夏雙眼紅腫,面色憔悴,不由沉下了臉:「展俞錦怎麼沒留在這裡陪你,這身邊的人又是怎麼伺候的?」
視線掃向腳邊的菲兒,仲尹濃眉上挑,輕描淡寫地道:「這婢女如此不盡心,女兒早該換下了。」
菲兒一聽,瑟瑟發抖,眼圈微紅,咬著唇更顯楚楚可憐。
原來她那美相公叫展俞錦,仲冉夏沒有看她,拉著仲尹的手嬌聲道:「相公身子不好,我讓他回去歇息了。」
說罷,又皺眉怒斥道:「菲兒,把屋裡的熏香通通給我撤了,那味道太濃,害我整夜沒睡著。」
菲兒面上掠過一絲驚訝,不聲不響地將牆角的香爐和剩餘的香料都拿了出去。
仲尹奇了,樂呵呵地笑道:「你以前不是最喜歡這熏香,還特意讓爹從關外商賈手上花了幾倍的價錢買回來的?」
仲冉夏一笑,含糊道:「聞得久,便有些膩了。」
仲尹不在意地笑笑,便開始詢問她身子哪裡還不爽利,要不要請大夫過府把脈云云。
仲冉夏一一答了,心下暗暗竊喜。
原先這身體的主人出身富裕家庭,身邊的婢女又對她極為畏懼,性子定然有些嬌蠻任性。加之小小的臥室裡的東西只新不舊,她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測,才出聲讓菲兒撤掉了熏香。
如此,顯然是仲冉夏賭對了。
這正一心二用,暗自慶幸,忽然聽仲尹不悅道:「……百無一用是書生,身板瘦削,手不能抬肩不能挑。若不是女兒在街上一眼相中了那姓展,爹定要選個功夫厲害的,有事也能護住你。」
仲冉夏乾笑著,不知該如何接下去。沒想到他女兒也是「外貌協會」,看上了展俞錦的容貌,一見鍾情。然後,難道是兩人二見傾心?
只是方纔她在水盆中看清了自己的面容,眉目平凡,只勉強算得上清秀,那展俞錦願意入贅仲家,莫不是看中的是背後那家產錢財?
只是古代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典型的包辦婚姻。這仲尹雖不喜展俞錦,卻也順著原先那「仲冉夏」的意思成全了兩人,可見他對女兒的溺愛程度。
她心裡一暖,倚著仲尹親暱地說道:「爹,女兒這剛成親便病倒了,可是還缺著什麼禮數?雖說俞錦入府,也別讓旁人笑話了去。」
他笑瞇瞇地道:「莫不是女兒春心萌動,這就急著想要跟那姓展的小子圓房了?」
仲冉夏唇邊的笑容一僵,她這是叫作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看她垂著頭不說話,仲尹以為女兒家面皮薄,不好意思,也摸著鬍子笑著,不再打趣她了:「姓展的父母雙亡,家裡沒別的人。此次是來投奔遠親,誰知卻是撲了個空。身染重病,盤纏又用盡了,若不是碰上我兒,早就一命嗚呼,被人用草蓆一卷,扔到了後山上去了。」
仲冉夏繞是心理建設再厲害,聽了這話也不由愣住:「那展俞錦……可是不願……」
她問得結結巴巴的,仲尹卻是明白的,撫掌一笑:「我仲家在彤城何人不知,姓展的又豈敢不從。再者,爹爹已經派人將官府上上下下打點好了,即使他不願又能如何?」
這話把仲冉夏驚得徹底石化了,腦海中浮現出一出場景。仲尹帶著一眾家丁,把俊朗體弱、含淚不從掙扎著的展俞錦五花大綁,剝掉衣服,光溜溜地送到了新房的大床上……
她抖了抖,敢情不是美相公審美觀詭異得看上了自己,又或是覬覦仲家的財產,而是被她爹爹用武力從大街上強搶回來的!
仲冉夏正風中凌亂,那邊仲尹又輕輕歎息:「乖女兒,如今你成了親,爹算是了卻一樁心事。只是那姓展的病怏怏的,何時才能讓爹抱上可愛粉嫩的外孫?」
頓了頓,他又道:「這兩天姓展的身子骨眼見著有了起色,你準備好了,這兩天便把這洞房給補回來。」
仲尹小眼一眨,神秘兮兮地笑了:「放心,爹那裡剛得了個偏方,只要乖女兒努力努力,保證你們一舉中的!」
仲冉夏哭笑不得,孩子不是她一個人努力就能生出來的吧……
生怕仲尹又提出別的驚人之舉,她又故技重施:「爹,我倦了。」
他一拍腦門,三層下巴接著抖了抖,手忙腳亂地撤了仲冉夏身後的軟枕,小心扶著她躺下去。直到她閉著眼,放慢了呼吸,佯裝熟睡,他才悄悄走了。
一夜未曾闔眼,仲冉夏迷迷糊糊地沾上枕頭便要睡了過去。
忽然感覺有人躡手躡腳地推門而入,仲冉夏的睡意霎時跑得一乾二淨,雙眼睜開了一條細縫。便見菲兒臉色發白,遲疑著在榻前壓著嗓子喚了幾聲。
估摸著床上的人該睡沉了,菲兒顫著手便要摸上了她的脈搏。冰涼的指尖剛貼在手臂上,仲冉夏一個激靈便睜開了眼。
菲兒面色微變,驚惶地連退兩步,下一刻雙腿顫抖,跌坐在地上,急忙尖聲求饒道:「奴婢該死,驚擾了小姐……小姐饒命。」
仲冉夏沉默了片刻,看著那張秀麗的面容漸漸被恐懼籠罩,這才施施然地問:「……菲兒知道錯在哪裡了?」
她揪著衣角,怯生生地道:「小姐最討厭旁人不經允許隨意碰觸您,眼見小姐躺了三日,方才又在榻上一動不動的……奴婢罪該萬死,可小姐身邊不能缺了貼心人伺候著,求小姐饒恕了奴婢這回……」
看那丫鬟渾身顫抖,害怕得直掉眼淚,敢情這原主人以前怕是沒少折磨身邊的下人。
仲冉夏側過頭,對上菲兒驚恐的目光皺眉道:「這房裡伺候的,除了你,其他人都哪去了?」
菲兒抖得更厲害了,眼前一黑,幾乎要暈倒:「回小姐,紅玉手腳不乾淨,偷了您最喜歡的玉珮,被打斷手腳送進了勾欄院;青蓮勾搭府裡的小廝,當眾給杖斃,屍首丟到了後山;還有藍寧未成親便懷了胎,小姐賜了她一碗紅花,當夜孩子沒了她便也瘋了……伺候小姐的四個大丫頭,而今就只剩下奴婢……」
最後,她嚇得小聲啜泣,面無血色。
仲冉夏愕然地看向她,不可置信,這原主人居然如此草菅人命!
3.春宮圖
仲冉夏臉上的表情依舊淡淡的,實際上只有她自己明白,心中的震驚有多厲害。只是,她亦存下了疑問,對於菲兒的一面之詞半信半疑。
她懶洋洋地瞇起眼,看向地上的人:「什麼時辰了?」
菲兒一怔,慌慌張張地答道:「回小姐,正是巳時末。」
「那就是還沒到午時,」仲冉夏漫不經心地抬起眼,突然眼神一凜,「你這個時侯進來,究竟想做什麼?」
她趴伏在地上,顫聲道:「奴、奴婢不敢說……」
「我讓你說就說,磨蹭什麼?」仲冉夏不耐地瞪著她,菲兒戰戰兢兢的,一五一十道來。
原來是仲冉夏醒來之前,菲兒已經發現這身子斷了氣,驚惶害怕地衝了出去,讓管家準備後事。誰知外頭正亂了陣腳,焦頭爛額之時,她又突然「活」了過來。
下人早就知曉了房內那三個大丫頭的下場,原本就對這位小姐心存畏懼,如今更是以為她是惡鬼投胎。人云亦云的結果就是,他們偷偷設了祭壇,又燒香拜佛祈求神靈地保佑,更有甚者,居然出去找道士買來幾張道符,貼在了屋內。
僅僅一天,府內便人心惶惶。
菲兒不知從哪裡聽說「惡鬼」是沒有脈搏的,這才趁著小姐熟睡的時候,小心翼翼來驗明正身。
仲冉夏微微垂下眼,她醒來不過揣測著原主人的性情行事,菲兒常年在身邊伺候,自然很快能分辨出不同。但是她猜不出緣由,便信了那些下人所說的「惡鬼」之說。
她眼珠一轉,既然菲兒親眼看著這身子斷氣,那麼當時在屋內的美相公也見到了?
一個剛死的人忽然又張開了眼,展俞錦居然從容自若地伺候她坐起身喝水,面不改色,親暱地喚自己一聲「娘子」……
仲冉夏後背一寒,若是她見著一個死人從床上爬起來,早就嚇得面無血色。即使接受了現代唯物主義地洗禮,不信鬼神之說,可這樣恐怖的事,是個人都會害怕的。
她摸摸下巴,看來展俞錦這個人不簡單,並非自己原先想像中的那般懦弱可欺。
榻前那膽小的婢女已是面色慘白,若是以前的仲冉夏,一定二話不說重重打幾十個板子。不死也殘廢,死了就草蓆一卷扔府外罷了。
現在的仲冉夏還得靠菲兒幫她過日子,加上二十一世紀的教育深入骨髓,自然不會留難這婢女的性命。只是絲毫不在意的話,一來並非原先那小姐的性子,惹人懷疑,二來倒是失了立威的機會。
稍微把人晾了一會,看菲兒驚懼得就要暈過去,她才慢悠悠地開口道:「……起來吧,下不為例。」
「奴、奴婢不敢了,謝小姐寬恕。」她抖著腿,好不容易手腳並用地站起身,垂著頭恭謹地站在邊上。
仲冉夏瞧了菲兒一眼,裝作不在意地把玩著脖子上掛著的紅繩。這是她醒來便發現的,繩子上綁著一支古樸的鑰匙。曾經在房間裡細細觀察,並沒有發現相似的鑰匙孔,想必是其它房間的開關。
既然自己猜不出,又不能亂問,就只得求助於身邊這個熟悉情況的女婢了。
果不其然,看她無聊地耍玩著鑰匙,一旁的菲兒怯生生地問道:「小姐若是覺得悶,不妨到書房去看看。」
仲冉夏手上的動作一頓,將頸上的繩子解開:「我身子乏得緊,要不然你去取幾本書回來?」
菲兒臉色一白,又跪在了地上:「小姐曾明言不准任何人靠近書房,奴婢從不敢僭越。」
「嗯,」仲冉夏淡淡應了一聲,尋思著書房究竟在什麼地方,卻又苦於不能開口詢問,索性扯開了話題,「跟爹爹說一聲,我就不出去用飯了,照舊送入房裡。」
「是,小姐。」菲兒暗地裡鬆了口氣,匆忙出去指揮著廚房的下人把午飯送過來了。
夜幕低垂,仲冉夏看了眼正在房內點燈的菲兒,忽然站了起來:「隨我去書房。」
她一愣,遲疑道:「夜風寒涼,小姐身子剛好……」
仲冉夏回頭一瞥,菲兒立刻住了嘴,提著燈籠出了房門。
看著走在前頭照明的人,仲冉夏無奈地撇撇嘴。她也不想半夜三更到書房去,可是天黑了,菲兒才會拿燈籠在前面帶路。若是平時,奴婢又怎能走在主子的跟前?
再者,既然嚴禁別人進書房,想必裡面有不少關於原主人的秘密。仲冉夏現在最缺的就是瞭解這身體的情況,不能明著從旁人口中得知,只能暗地裡查探了。
如果書房內真有原主人留下的隻字片語,那麼倒是省了她不少事。
正想著,菲兒停下了腳步。
仲冉夏知道書房到了,離臥室不遠,來去的路線她剛剛已經仔細記下,獨自再過來已經不成問題。
伸手接過菲兒手上的燈籠,她徑直推門踏了進去。
仲冉夏愕然地望著寬敞的書房內,五大排足足一人高的書架,堆得滿滿的書籍。沒想到原先的那位小姐也是好學之人,收集這麼多的書,定然頗費功夫。
這裡禁止下人入內,整理書籍、打掃房間之類的工作便是之前那位小姐獨自完成。這裡上百近千本書,排列得整整齊齊,有條不紊。寬敞的書房乾乾淨淨,架上不見多少灰塵。
草菅人命,嬌蠻任性,卻又愛書。
仲冉夏淡淡笑著,她隨手取出一本,掌心覆上書房平滑的書皮,原主人倒是矛盾卻又有趣得緊。
隨意翻開書頁,這裡的文字繁複,跟她以前看過的古文截然不同。本以為要讀懂得費勁功夫,誰知仲冉夏一看便明瞭,想來這是身體的記憶。
她正滿心歡喜,不必再學一門外語。
可是,不過翻了兩頁,仲冉夏的臉色漸漸沉了下來,甚為古怪。
書本圖文並茂,文字詞藻華麗,人物栩栩如生,神情更是無一相同,筆觸精細。但裡面糾纏在一起的男女,皆是全身赤裸,表情似是痛苦,又似歡愉。
仲冉夏眼皮一跳,不難猜想,這便是古人傳說中的春宮圖了。
又從其它的書架抽出幾本,畫風不盡相同,顯然並非出自一人之手。可裡面的內容,大同小異。
難怪那位小姐要將書房列為禁地,誰要知曉一個閨中小姐的喜好,竟是搜集各色春宮圖,怕是自此再無媒人敢上門說親。在這彤城的名聲,也得盡數毀了去。
仲冉夏仔仔細細把書架都翻了個遍,沒發現關於原主人的手札,反倒見識了各種各樣的春宮圖樣,頗有些哭笑不得。
想起方才進書房並未用到頸上的鑰匙,她趴在地上,又貼著牆壁都敲了個遍,最後在角落終於如願聽到了空心的輕響。
把遮掩的笨重花瓶移開,仲冉夏輕手輕腳地挪走兩塊石磚,看到了裡面巴掌大小的藍色錦盒。將頸上的鑰匙掏出,插進錦盒上的小鎖裡。只聞「卡噠」一聲開了,她迫不及待地打開了錦盒。
又是一本書。
只是這書冊的紙張不知比剛才書架那些好上幾倍,表皮上幾朵芙蓉或是羞答答地含苞待放,或是千嬌百媚地盛開。筆鋒細膩,光是這封面足以看出畫工深厚。又加上原先那位小姐不但把它放入書房,還謹慎地藏於牆角,定然不是凡品。
可惜面上寫著「芙蓉帳」三字,左右不過又是一本春宮而已。
仲冉夏翻了翻,畫中人的面部神情生動多樣,姿勢更多更大膽。連她這樣穿越的現代人,也禁不住臉皮有些發燙。
合上書,她瞧了眼那錦盒,方方正正地倒也硬實,還不如放些收拾銀兩進去更實在。未料這身體的主人把這麼本春宮圖密密實實地藏在裡頭,讓仲冉夏白歡喜一場。
拍了拍衣裙,她連打哈欠。燈籠透著微弱的燭光,模模糊糊地看得人兩眼發酸,還是等明天繼續來查看好了。
將那本春宮圖往就近的書架一塞,仲冉夏一手抱著錦盒,一手提著燈籠,用手肘頂開了書房的門,低聲喚道:「菲兒?」
「娘子。」
她抬起頭,哪裡還有那婢女的身影,不禁皺起眉有些惱了。
未經自己允許就擅自離開,那菲兒究竟她的丫鬟,還是美相公的?
眼前這人一襲墨色的錦衫,長髮仍是鬆鬆地用簪子綰著,在夜色下面目朦朧。
仲冉夏看不清展俞錦的神色,心底對他有頗有忌憚,語氣不由自主地疏遠了幾分:「相公體弱,大晚上的來這裡做什麼?」
他不慌不忙地走前幾步,她這才看清了這人臉上和曦的笑意,似乎不曾感覺仲冉夏的冷淡:「岳父大人讓俞錦今晚搬離之前暫住的西廂房,卻不見娘子,只好獨自來尋。」
仲冉夏一愣,奇怪道:「爹讓你搬走,那要到哪裡去?」
展俞錦睇了她一眼,似笑非笑:「自然是娘子的閨房。」
聽罷,她只覺腦袋裡「轟隆」巨響,被雷得裡外焦嫩。自己這便宜老爹也賊心急了,今早才說起的事,讓她準備準備,晚上就把人遣過來……
剛剛翻看了春宮,仲冉夏想到兩人要同床共寢,眼前立刻飄過了幾幅熱辣辣的圖片,薄薄的臉皮忍不住慢慢升溫。幸好是晚上,展俞錦又站得頗遠,不然定會發現她跟煮熟的蝦子沒什麼區別了。
乾咳了兩聲,她裝模作樣地說:「我習慣一個人就寢,待會跟爹爹說一聲,讓相公繼續在西廂好好休養。」
說罷,卻見展俞錦含笑道:「岳父大人交代了,你我可同床,卻未必需要同房。」
仲冉夏抱著錦盒的手臂一緊,這話分明是讓他們兩人儘管嘿咻,完事後再分房繼續睡。
老爹未免也太開放了,難不成同是穿越人?
長長地吁了口氣,她望著涼風中面色越發蒼白的展俞錦,無奈地揮手道:「相公,此事回去再說。」
這書房附近連半個人影都不見,待會這美男真是受不住倒下了,自己怎麼把人扛回去?
4.顛鸞倒鳳
兩人回到東廂房,菲兒早早候在院前。
仲冉夏冷冷地睇了她一眼,菲兒面色微白,心虛地低下頭去:「老爺派人送來了補湯,特意叮囑讓小姐和姑爺都趁熱喝了。」
看著屋內桌上那一大鍋黑漆漆的湯水,仲冉夏厭惡地撇撇嘴:「相公多喝些便好,我就不必了。」
「小姐,老爺的吩咐……」菲兒還想說什麼,被她不耐的神色驚得住了嘴。
展俞錦視線在那補湯上一停,轉而淡淡笑了:「既然是岳父大人一番好意,娘子又怎好辜負?」
仲冉夏一想到她沒喝,老爹說不准還讓人送一大鍋來,遂點點頭在桌前坐下。菲兒親手盛了兩碗,悄聲退在了門邊。
見她如此,仲冉夏嘴角一抽,八成又是老爹的吩咐了。
只是,仲尹恐怕要失望了……
低頭喝了一口,仲冉夏皺起眉,嘴裡一股怪怪的味道。這湯裡面究竟放了什麼,老爹總不會為了促成好事丟一兩包春藥進去吧?
越想越是覺得心驚,她索性放下了碗筷,雙手支著下巴,眼睜睜地盯著展俞錦。
美人就是美人,喝碗湯的姿態也從容優雅,賞心悅目。
只是這人被緊緊盯著,依舊神態從容,顯然是習慣了旁人的注目,見怪不怪了。
這定力,讓她暗讚一聲。若是自己,早該嚥不下去了。
等仲冉夏回過神,這才想起要問:「菲兒,這是什麼湯?」
「回小姐,這湯用牛尾骨熬了一下午,極為滋補。小姐大病初好,姑爺的身子骨也剛有了起色,老爺這便特地吩咐廚房煮了一鍋給兩位補身子。」菲兒進房收拾好碗筷,紅著臉告退了。
留下兩人面面相覷,仲冉夏倍感不自在。
「我今晚睡在外間,相公便在內室就寢吧。」
展俞錦垂下眼,面上的笑容落了下去:「娘子莫不是嫌棄在下病弱,不願同寢?」
仲冉夏一窒,若是點頭,豈不是承認自己確實嫌棄他;若是搖頭,他們見面還沒超過二十四小時,就要在床上顛鸞倒鳳,實在說不過去。
再說,這相公還是老爹搶回來的,她心裡難免有些疙瘩。
轉眼又想到仲家救了他,費了無數的珍貴藥材,展俞錦這算是要以身相許來報恩?那他還真找錯了人,該直接找老爹獻身才對。
思及此,她展顏一笑,婉言道:「相公的身子才好,怎能跟著爹爹這般胡鬧。反正,來日方長。」
美相公輕輕一笑,噙著幾分曖昧:「娘子莫非不知,這牛尾骨湯有壯陽之效?」
仲冉夏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只覺胃中翻滾,剛才嘴裡還殘留的味道更加噁心了。老爹居然來這麼一手,果然夠狠!
她頗為無奈,苦笑道:「我還真不清楚……」
幸好自己只喝了這麼一兩口,不然待會發生什麼事就是未知之數了。偷偷瞥向美相公,只見他如玉的臉龐染上了一層緋色,看得仲冉夏心頭直跳。
對女子無效,對男子該不會有什麼副作用?
她尷尬地摸摸鼻子,當下便站起身:「夜深了,相公早些歇息吧。」
說完,仲冉夏提著裙子轉身就往外跑。
這院子分為內外兩室,裡頭是她的臥房。外間平日是菲兒用著,方便半夜起身伺候。
這會菲兒遵著老爹的命令,早就不知溜到哪裡去躲著了。
仲冉夏在院內轉了一圈,以前這小姐不喜喧鬧,院子裡除了菲兒這個大丫頭,只有兩三個粗使的丫鬟。如今這院落裡連一個人影都不見,自是想讓他們兩人好生獨處。
老爹這如意算盤打得足夠響,可惜她仲冉夏也不是個任意給揉捏搓扁的泥人,怎會甘心情願被他牽著鼻子走?
她繞回外間,菲兒常在此處就寢,床具洗漱等物想必一應俱全。在這裡湊合著睡一晚,也算是交差了。
誰知仲冉夏踏進去,只見房內乾乾淨淨的。那張單人睡的紫檀木塌沒了,黃梨木桌椅也被撤了,被褥、紗帳等物更是不見蹤影。
她瞧著牆角幾個孤孤單單的小花瓶,當下就惱了。
跺跺腳,仲冉夏又跑去東廂的其它房間,全都上了好幾道沉甸甸的大鎖,窗口封得密密實實,一點縫隙也沒忘記用布條塞滿。
一看就知是老爹的手筆,怕是早就猜出她的心思,索性先下手為強。如今,除了那寢室,仲冉夏真是無處可睡了。
不用想,剛才待菲兒走了之後,這院裡的大門定然也上了鎖。這一晚,她跟展俞錦誰也別想離開東廂。
仲冉夏不死心地推了推厚實的院門,外頭清脆的幾聲輕響,在昏沉的夜色中甚為突兀。
果真上了鎖頭,似乎還不止一把,興許把木樁子等物都用上了。她使了全身的力氣,這大門仍是紋絲不動。
歎了口氣,仲冉夏沮喪地走回寢室。這夜晚沉涼,就算她多不願意跟美相公共處一室,卻也不想在屋外被凍出病來。
臥房中,展俞錦仍舊坐在桌前,輕鬆悠閒地喝著茶。微黃的燭光映在他的臉上,鍍上了一層淺淺的金色。雙眼低垂,微白的唇緊緊抿著,似是在沉思著什麼。
手中赫然是方才仲冉夏從書房帶出的那個藍色的錦盒,掌心正在盒上細細摩挲,神色有些心不在焉。
仲冉夏快步上前,一把將錦盒搶在懷裡,薄薄的臉皮暈了些淺紅:「你早知道爹爹把院門都鎖了?」
他一怔,搖頭笑道:「岳父大人只叫小婿多多努力,別的倒是沒有多說。」
聽了這話,她的臉頰更是發燙。這便宜老爹真是唯恐天下不亂,把人搶回來當女婿不說,這會還逼著美相公跟她洞房?
抱著錦盒在他對面坐下,仲冉夏斟酌了片刻,遲疑道:「等展公子大好,便自行離開仲家吧。」
頓了頓,她又補充道:「爹爹那邊,我會好生遮掩著,至於那日拜堂之事……」
仲冉夏咬著唇,終是下決心道:「展公子便當是一場夢,都忘了。出了仲府便是陌路人,我定不會再多做糾纏。」
話音一落,房內一片沉靜。
許久,才聽到展俞錦輕輕一歎,語調裡隱含著一絲遺憾和委屈:「莫不是在下哪裡不好,讓娘子這般討厭,成親才幾天便要趕出府去?」
這人不知是有意無意,卻是歪曲了她的好意。
仲冉夏秀眉一皺,無奈只得挑開了那層尷尬,直言道:「公子重病入仲府是不得已而為之,沒必要為此賠下終身大事。」
那雙星眸掠過一絲流光,深深地看著她:「爾非魚,焉知魚之樂?」
她的臉皮終歸不夠厚,怔忪間,更是有些無措。
展俞錦這一答,欣然承認他是自願與她拜堂成親,叫仲冉夏不知如何把話接下去,只得一笑帶過。
只是這唇邊的弧度,不禁有些僵。
「娘子,夜深了。」
仲冉夏心裡一跳,電視裡男女主角每逢嘿咻前都會來這麼一句經典提示。她嚇得跳起身,佯裝站到窗邊往外一望:「那彎新月尚未升至樹頭,還早著呢。展公子若是倦了,先去睡……」
「也好,」沒想到展俞錦略略點頭,爽快地應了。逕自褪下外衫,置於榻前的檀木雕花架子。只穿一身薄薄的褻衣,散開了滿頭墨黑的長髮,躺在了內側。
見他真的睡下了,仲冉夏在窗前來去踱步。那院門的鎖頭,不到明天一早,老爹怕是不會開的,不知該如何度過這漫漫長夜。
走得雙腿酸了,她姿態不雅地趴倒在桌前,下巴擱在手臂上望著榻上隱約的人影發呆。
吵雜的聲音就在耳邊,仲冉夏困得緊,腦袋左右一蹭,眼睛也沒睜開,想要回頭繼續跟周公幽會。
忽然聽見一聲輕笑,繼而是遠處「乒乒乓乓」的巨響。這麼一鬧,她睡得了才怪。
不情不願地睜了眼,仲冉夏盯著近在咫尺的眸子,愣了又愣,忽然一躍而起。誰知起得太猛,一頭撞到了床架子,眼前冒星星,又倒回了床上。
不過一覺醒來,這是什麼境況?
她衣衫褪盡,上身只掛著一片薄薄的粉色肚兜。手臂緊緊纏著身下人的脖頸,雙腿大開,屁股坐在了展俞錦身上。
底下的他褻衣凌亂,大半的身子露了出來。紋理分明的胸腹,精瘦的窄腰。皮膚白皙,雖不及府內的護院壯碩,卻也不像平常的書生那般瘦弱。
仲冉夏若有所思的眼神瞟來瞟去,連剛剛撞疼的額角都給忘了。
「哎喲!」展俞錦突然伸手一碰,她驚呼一聲,瞪著這罪魁禍首。若不是他,自己又怎會嚇得往床邊撞?
「娘子再瞧下去,俞錦就得臉紅了。」
仲冉夏見著他唇邊的笑意,怎麼都像是幸災樂禍,張口就要發火。展俞錦的手臂突然在她腰上用力一拽,冷不丁的,她整個人撞入了他的胸前。
一陣天旋地轉,身下貼著柔軟的被褥,背上絲絲涼意讓仲冉夏心頭的火燒得更旺了,死死地瞪著壓在她身上的人。
展俞錦的指尖點在仲冉夏的唇上,制止了她就要破口而出的痛罵,俯下身,薄唇在她頸側輕輕擦過。
仲冉夏僵直著身,伸手用力推開了他。
展俞錦往側邊一倒,卻也順勢把她撈了起來,兩人又回到起初女上男下的姿勢。
房門突然大開,仲尹的聲音老遠便傳了過來:「都給我在院外等著,誰敢偷看仔細你們的皮!」
唯唯諾諾的聲音很快便散了,仲冉夏瞥了眼兩人曖昧的姿勢,老爹見了想不誤會都不行。
果然,看他們衣衫不整,床鋪凌亂。仲冉夏又把那姓展的壓在榻上,老爹心裡就快樂翻了。
不愧是他的女兒,果真夠彪悍,像足了孩子他娘。
仲尹眉開眼笑,彷彿已經能看見可愛粉嫩的外孫在向他招手了。摸摸鬍子,他擠眉弄眼,朝展俞錦遞了個讚賞的眼神:「爹老眼昏花,什麼也沒看見,你們繼續就好……」
說罷,他快步離開,順手還帶上了門。
仲冉夏想不通老爹圓滾滾的身形,動作怎能這般神速。
門外還能聽到仲尹小聲嘀咕:「……這偏方果真厲害得緊,一大鍋喝下去,立馬就乾柴烈火,辟里啪啦燒一整晚都沒消停……」
腳步聲漸漸遠去,仲冉夏暗暗默念著她什麼也沒聽見,慢條斯理地下了床,又慢條斯理地將四散的衣裙一件件撿了起來。
眼見著在地上丟了一夜,怕是髒了。她扭過頭,把在屋外候著的菲兒喚了進來。
望見房內近乎赤裸的兩人,如此香艷的情景讓菲兒酡紅了雙頰。一路低著頭把他們乾淨的衣物遞上去,又一溜煙地跑出去準備熱水沐浴淨身了。
展俞錦側臥著,一手支起下巴,盯著某人只上身那粉色的肚兜,連外袍也沒披上,裸露出整個後背,眼底閃過一分不明的亮光。
仲冉夏端著茶盞,也不介意是冷茶,咕嚕咕嚕喝得極歡。
她這身還沒比基尼的布料少,再者褲子還好好的在,全身也沒有不適之處,想來昨晚也不會有什麼事發生。
美相公悠然自得的模樣,想必準備看自己笑話。
仲冉夏的腦子又沒進水,又怎會如了他的願?
5.旁敲側擊
仲冉夏舒舒服服地坐在浴桶裡,手臂心不在焉地撥弄著水裡的花瓣,心裡美得冒泡。
這原主人性子和相貌不怎麼樣,身材卻是一等一的好。皮膚不但白皙滑嫩,更是玲瓏有致。一頭長髮烏黑亮麗,如同絲綢般順滑。
瞥來眼一旁捲起衣袖替她洗髮的菲兒,清麗的面容被熱氣熏得微紅,越發嬌俏可人。
果真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古代沒有先進科技帶來的污染,養出的女子都是水水嫩嫩的。
菲兒見自家小姐不停瞄向自己,悄悄審視著身上並未有失禮的地方。尋思著她是不是又想到什麼來折磨自己,不由心慌意亂,正擦洗的手臂一抖,扯掉了仲冉夏幾根長髮,嚇得當場就跪在來桶邊。
「小姐,奴婢不是故意的……」
仲冉夏摸著腦袋,說起來也是她總盯著菲兒,才讓人險些扯掉頭皮,也沒計較了:「起來,你想讓我就這樣晾著麼?」
發上的皂角尚未衝去,黏糊糊讓她略略蹙起眉。
菲兒連忙爬起來,對於自家小姐忽然如此和顏悅色,反倒更加驚懼惶恐。畢竟她跟著仲冉夏這幾年,小姐每回這樣,不是想到來其它更折磨人的法子,就是等眾人都鬆口氣的時候,再變本加厲地報復回來。
她提心吊膽地揉搓著仲冉夏的長髮,生怕又失手弄疼了自家小姐。
仲冉夏背對著菲兒,沒有看見她的表情,反而是被她熟練地手勢舒服得瞇起了眼。胡亂拍打著浴桶裡的熱水,她漫不經心地問起:「相公的病,一直是哪位大夫看診的?」
菲兒彎腰舀來一勺水,慢慢自上而下沖洗著她的長髮:「回小姐,是永安堂的袁大夫。」
仲冉夏點點頭,又問:「這袁大夫醫術如何?相公病了這麼久還未痊癒,莫不是個庸醫?」
「袁大夫妙手回春,前年鄰縣久病不愈的員外就是他治好的。永安堂赫赫有名,聽說年初連世家子弟也不遠千里特意趕來問診。」菲兒如數家珍,一一答來,語氣中滿是對這位大夫的崇敬。
妙手回春?
仲冉夏側過頭,唇邊噙著淡淡的譏笑:「那麼我前兩天病倒,也是袁大夫看的?」
菲兒一怔,支吾道:「小姐在拜堂時突然倒下,老爺便派家丁把袁大夫急急請來來,誰知……」
她轉過頭,追問道:「繼續說。」
「是,」菲兒頓了頓,聲音越發小了:「袁大夫也顧不上男女之別,直接替小姐把脈,卻說小姐已是……無力回天,老爺震怒,把袁大夫趕出了仲府。」
「這麼說來,最近相公沒見著袁大夫了?」仲冉夏笑了笑,果然不論何時何地,說真話的反倒惹人厭了。
「回小姐,這幾天府裡都是按照袁大夫之前留下的方子給姑爺煎的湯藥。」菲兒小心翼翼地在浴桶裡又添了熱水,捻起一塊乾淨的帕子替她擦背。
「總用這舊方子恐怕對相公的身子不好,」仲冉夏一笑,轉頭道:「明早你跑一趟,去永安堂將袁大夫再請入府來。若是爹爹問起,就說是我的意思。」
「是,小姐。」見她起身,菲兒急忙仔細擦乾,又為其穿上肚兜和褻衣。
仲冉夏張開雙臂,任由這小婢女折騰。起初十分不習慣,卻想到不能讓菲兒起疑,只能默許。後來念及兩人皆為女子,該有的對方也有,反倒釋然了。
如今若是沒了這衣來伸手的,反而該不習慣了。
果真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小姐,袁大夫來了。」第二日一早,菲兒便帶著府內一盒珍貴的千年靈芝,去永安堂請罪。
這也是仲冉夏特意交代的,畢竟人家好好地來看診,卻被老爹打了出去。不曉得這位頗負盛名的大夫心胸如何,這面子上總是不能怠慢。
幸好,這位袁大夫比她想像中要豁達,不到半個時辰就讓菲爾請進了府。自然,現在她又好生生地活了,老爹也沒為難那位大夫,甚至還特意親身到大門表達了一番愧疚之情,很是讓袁大夫受寵若驚。
「讓他進來,」仲冉夏放下茶盞,淡聲吩咐道。
菲兒一怔,匆忙遣了小廝將一座屏風擋在臥室中央,這才把袁大夫請了進來。畢竟仲冉夏已嫁做人婦,不能拋頭露面,這屏風算是遮擋之用。
不久,一位矮小乾瘦的老兒帶著小童踏了進來。朝榻上的展俞錦行了禮,這才在床前的凳上落座。仲冉夏隔著模糊的屏風,見袁大夫伸出兩指,搭在了美相公的手腕上。
半晌,他撫著下巴的羊鬍子,欣慰一笑:「公子的身體已然好轉,只是要忌大補,不宜過分操勞。」
「有勞袁大夫了,」展俞錦翩然一笑,微微頷首。
仲冉夏摸摸鼻子,總覺得美相公剛才似乎有意無意地朝屏風這邊瞧了一眼,不由大窘。
老爹抱外孫心切,這筆賬是算到她頭上來了?
袁大夫就著菲兒準備好的文房四寶,洋洋灑灑地寫來幾大張方子。底下早有機靈的小廝在門外守著,接過藥方便急忙去抓藥了。
他們正要離開,仲冉夏站起身,隔著屏風揚聲喚道:「袁大夫請留步。」
袁大夫腳步一頓,朝她的方向抬手作揖:「不知夫人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當,」仲冉夏微微一笑,掃了眼床上半坐起身的展俞錦,說道:「正好袁大夫在,也一併幫我把把脈,如何?」
袁大夫應了,就要隔著屏風坐下來,又聽她開口:「相公也倦了,讓房裡的人先伺候著睡下。菲兒,請袁大夫先到偏廳稍作歇息。」
說罷,見菲兒領著袁大夫跟小童一道出了門,仲冉夏這才從屏風後走出:「相公好生歇著,我去去就來。」
「娘子可是身子哪裡不爽利?」展俞錦抿著發白的唇,神色內疚:「都怪在下身弱,沒能好好照顧娘子。」
周圍兩三個小廝聞言,一面小心扶著美相公躺下,一面偷瞄著一旁的小姐。
仲冉夏默然,那眼神分明控訴她知曉展俞錦大病初癒,居然急著同房,又折騰了一宿……她這回真是跳進黃河洗不清了。
看在今早美相公幫忙做戲掩飾,瞞過了老爹的份上,她大人有大量,也就不跟他一般見識。
不過,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她展顏一笑,臉頰上泛著幾朵紅暈,半垂著臉,露出嬌羞的神態:「我沒事,只是身子如何……相公你是知道的。」
仲冉夏忍著笑,扭著腰裝模作樣地出了門。
小廝望見她彆扭的走路姿勢,視線又悄悄挪回了床榻上。沒想到姑爺身子骨看起來弱,做起那檔子事的時候也是如虎如狼……
仲冉夏臨出門側過頭瞄了一眼,那張俊美的臉上絲毫不見半點窘迫和尷尬之色。她無趣地撇撇嘴,這美相公不是面皮太厚,就是面具戴得太多了。
她提著裙子走進偏廳,除了袁大夫與那小童,滿屋的人。
仲冉夏睨了眼上首急著撲過來的老爹,還有一干虎背熊腰、凶神惡煞的大漢站成兩排,像是要列隊歡迎國家元首。
她正狐疑著,忽然屋內的漢子扯開嗓子吼了一聲:「大小姐!」
仲冉夏腦子裡「嗡嗡」直響,險些踩到裙擺摔了下去。
這架勢,跟日本山口組還真有得一拼。扭頭望向老爹,難不成大伙要叫他一聲「老大」?
揉了揉耳朵,她無奈道:「爹,這是做什麼?」
自己不過叫大夫來看診,如今一屋子的人,這是群毆還是踩場來著?
「兒啊,聽說你身子不舒服,爹就立刻趕過來了。兄弟們也是擔心你,就一起進了府。」仲尹低頭搓著手,一副小孩兒做錯事等待家長訓話的樣子。
仲冉夏抬頭環顧了一周,目光所到之處,那些方纔還雄赳赳氣昂昂的大漢立馬就焉了。瞅著底下的腳尖,似乎還能看出花來。
她挑挑眉,敢情原主人在府裡比老爹還大。照現在看來,怕是不喜這些人入府。
只不過自己這小身板,還有平凡得不能平凡的相貌,究竟做了什麼讓這些人如此畏懼?
仲冉夏不知究竟,索性狐假虎威,冷冷地哼了一聲。
眼見仲尹的頭又低了兩寸,討好著賠笑道:「既然乖女兒不喜歡,爹這就叫他們回鏢局去。你身子還弱,可千萬別動了氣。」
原來老爹開的是鏢局,難怪這些大漢一個個壯得像頭牛,不說還以為是打家劫舍的土匪之徒。但站在她面前,誰被自己多瞧一會,臉色便又紅又白,最後還跟小媳婦那般扭捏著往旁邊一縮。
這樣的人出鏢,一路上不就得被山賊、強盜之流劫得乾乾淨淨?
猶疑在眾人身上轉了一輪,仲冉夏收回視線,隨口問道:「爹,這兩天鏢局有生意了?」
仲尹一愣,不知素來對鏢局不聞不問的她怎麼突然打聽起來,連忙答道:「爹正要跟你說,鏢師從關外帶回來不少好耍的玩意兒,待會就讓人送你房去先挑挑。」
「嗯,」仲冉夏一臉興趣缺缺,想著這麼多人盯著,她還怎麼幹正事?
仲尹識趣地向眾人遞了個眼色,不用出聲,大漢們轉眼便跑得沒影了。
仲冉夏好說歹說終於是把老爹給哄走了,笑著請仍舊驚惶未定的袁大夫坐下:「菲兒,去泡一壺好茶,別怠慢了袁大夫。」
「夫人客氣了,」袁大夫笑瞇瞇地摸著下巴的鬍子,滿臉的喜色卻是掩不住的。
她打聽到這袁大夫不貪財不好色不喜酒,卻獨愛品茗,便主動投其所好。
瞧了眼在廳門候著的小童,仲冉夏壓低聲線,關切地道:「不知相公得了什麼病,休養了大半月還未痊癒?」
袁大夫捻著羊鬍子,連聲歎息:「展公子的病自娘胎帶來,後天用藥養著,又學了一點拳腳強身健體,熬到這般年紀已是不易。」
她暗忖著果真習了武,難怪展俞錦的體格健壯,絲毫不像平常的柔弱書生。垂下眼,她語調急切地問:「袁大夫,照這麼說來,相公豈不是沒救了?」
「請夫人放寬心,老夫手上正好有個祖傳的古方,卻獨獨缺了一味藥引。所幸公子洪福齊天,仲府正好有這味藥材。相信再調養兩三年,公子定能與常人無異。」袁大夫搖頭晃腦地說著,遠遠見菲兒奉茶而來,接過茶盞聞了又聞,這才小小地抿了一口。
「果真是極品,可是新近的春茶?」
菲兒抿唇一笑,脆聲答道:「袁大夫猜得真準,正是剛買來的新茶。」
見他喜歡,仲冉夏揮揮手順水推舟道:「拿兩罐茶葉,待會送去永安堂。」
「這、這怎麼使得?」袁大夫端著茶盞怔忪著,似是想要拒絕,卻又捨不得。
「好茶,也要懂它的人才能品出來。」她不識茶,沒喝出什麼好味道來,老爹每回抓過茶壺就牛飲一通。放著也是被他們糟蹋,倒不如當做人情送出去。
以後,用得到袁大夫的地方,恐怕還多著。
「那……老夫就卻之不恭了,」這春茶雖然算不上千金難得,卻也不是他一個大夫能買得起的。仲冉夏這一送就是兩大罐,他不心動是假的。
府中的春茶多得是,可仲冉夏還是跟仲尹說了一聲。他大手一揮,袁大夫前腳才千恩萬謝地出了府,後腳那兩罐茶葉已是送到了永安堂。
在仲冉夏的強烈要求下,仲尹終是退了一步,讓展俞錦住進了東廂離她臥室最近的偏房。
從袁大夫口中套出了一點展俞錦的事,又搶回了大床的使用權,這晚她早早便熄燈睡下了。
隔壁的廂房內,展俞錦倚在軟榻上,隨意翻閱著手中的詩冊,白玉般的俊顏在燭影下半明半暗。
一道身影猛地至樑上躍下,墨衣蒙面,只露出一雙滿含精光的明目。單手扯下面巾,對著他恭敬地行禮:「公子爺。」
灰白的頭髮,下巴不長的羊鬍子,赫然是白天進府看診的永安堂袁大夫!
6.出府
仲冉夏此後又幾次進書房查看,卻是一無所獲。從菲兒那裡套話,次數多了未免引來懷疑,她的視線不由投到了府外。
「菲兒,準備隨我出府。」她想起電視劇裡,哪個女子不是裝扮為男兒出門,便也尋思著讓人備下一套男裝長衫。
誰知菲兒一見那衣褲,臉色微變:「小姐,這可使不得……」
仲冉夏見她欲言又止,怕是以往原主人從來未曾如此,挑挑眉示意她繼續說下去。菲兒卻不敢忤逆,垂著眼小心伺候著自家小姐穿上了那套男裝衣衫。
仲冉夏低下頭,忍不住抿唇笑了起來。
這身體倒是個尤物,腰身玲瓏,上圍更是可人。用布條緊緊裹住,披上寬鬆的男衫,胸前仍是鼓鼓的。她若是虎背熊腰也就罷了,權當做胸肌來看。可是如此單薄瘦削,反而古怪得很。
褪下這身不男不女的裝束,仲冉夏重新穿起了裙裝,依著菲兒的提議,戴上了帷帽,遮掩了容貌。
見身邊這侍女眼神閃爍,支吾著拿起帷帽,她淡笑著沒有拒絕。畢竟依照原主人的性子,這城內外的名聲好不到哪裡去。仲冉夏想要打探事情,少不得要掩去這身份。
帶著菲兒自後門出府,一輛樸實的馬車早已停候多時。
仲家的馬車每一輛佈置得金燦燦的,甚至套了四匹千里名駒代步,可謂大材小用,浪費至極,且十分顯眼。
這次出府,要的是低調。仲冉夏立刻捨棄了那輛據說原主人極為喜愛的馬車,另外命人租借一輛普通些的。
縱使她這般交代,底下的人素來知道她的性子,以為仲冉夏一時興起,卻是不敢怠慢的。這輛馬車雖說外面看來樸素無華,若是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瞧出是上好的木材所製。
自然,仲冉夏沒有看出來,滿意於馬車的低調,扶著菲兒便上了去。
裡面鋪滿了鬆軟的狐皮地毯,寬敞舒適,點心、書冊與一干衣飾應有盡有。在仲冉夏看來,就是個能移動的房間也不為過。
她匆匆出來,未曾來得及用飯,這會在菲兒的伺候下捻起一塊精緻的點心,漫不經心地問起:「附近哪裡有熱鬧的地方?」
「回小姐,春福樓和杏香閣都離府不遠。」
仲冉夏慢條斯理地拿起茶盞抿了一口,神色如常,心裡卻是鬱悶,天知道這都是什麼地方來著?
「那就杏香閣吧,」她猜測著這名字倒像是賞花的地方,杏香,杏花飄香麼?
菲兒低低地應下,便起身跟前頭的馬伕交代。
待馬車停下時,仲冉夏抬頭一看所謂的杏香閣,愣了一會不由苦笑起來。
寂靜的街道,兩層的樓閣大白天不做生意,門窗關得緊緊的。隱約間,還能聞到淺淡的脂粉味。
想必,這裡就是古代的妓院了。
沒想到原主人的喜好如此不凡,看菲兒如常的面色,她跟著來已經不是一回兩回,連半點羞澀和尷尬都不見。反倒馬伕該是來得少,臉色相當不自在。瞥見路人偶爾的注目,還不住地縮著頭,生怕被人認出。
仲冉夏輕輕一笑,也不為難這馬伕,揮揮手讓他到附近的茶肆候著。既然原主人常來,這裡定有些蛛絲馬跡可尋,她都來了,又何必扭扭捏捏?
反正妓院而已,只要別亂吃裡頭的酒水和食物,又有何妨?
菲兒見她打發了馬伕,便上前敲了敲門。
許久,才聽見裡面有人嘀嘀咕咕著,語氣不善地打開門,正要怒斥,看到菲兒,轉眼換上了諂媚的笑臉,搓著手乾笑道:「原來是二姑娘,風公子前兩天還念叨著,說是大姑娘有了新人,就把他這舊人忘了……」
瘋公子?這又是誰?
仲冉夏皺皺眉,雖說她不在意,可也沒想要站在門口給路人像看耍猴般觀賞,當下打斷道:「這便是此處的待客之道,想要把客人晾在大門多久?」
聽出她的不悅,那人連忙打了自己兩巴掌,打開門側身讓了位子:「小的該死,管不住這張臭嘴,還請大姑娘原諒。」
臉頰上的紅印子仲冉夏瞧在眼裡,這人下手倒是不輕,不知是怕得罪了她,還是擔心被這裡的主人責罰……
「得了,帶路吧。」她淡淡說著,那人急忙點頭哈腰地走在前頭。至於這帶路要去哪裡,仲冉夏不知道,這小廝也沒有提,只徑直熟門熟路地往內院走。
穿過前院,眼前突然一片開闊,方纔的脂粉味盡數散盡,淡淡的蓮香隨風飄來,清新怡人。
緊走片刻,一汪清池,滿目盛開的白蓮,猶如一個個亭亭玉立的仙子,純潔無暇,高潔典雅。
仲冉夏心下感歎,誰會想到這妓院裡,居然有這麼一池美荷?
真是莫大的諷刺。
它們生在這裡,沒有選擇的權利。她在這身體裡重生,何嘗不也是如此?
「仲小姐還是一如往常的喜歡這蓮池,早早將我拋諸腦後了。」
一道聲線自身後傳來,仲冉夏回過神,轉頭一望。
看見來人,她腦海中閃過「妖媚」二字。
這男子的相貌不輸展俞錦,眉宇間不經意的輕動,萬種風情頓生。只是面上冷冰冰的,真是可惜了這副皮囊。
不知為何,她心裡有道念想,這池中的白蓮,便是此人種下的。若說緣由,便是他一身孤傲與高潔的氣質,都不遜於這白蓮。
見仲冉夏定定地盯著他,一聲不吭,那男子面上浮現出淡淡的譏嘲:「幾日未見,仲姑娘就完全忘記風某了?都說妓子無情,你們這些恩客又何曾不是?」
頓了頓,他低頭一笑,舉手投足說不出的惑人:「瞧我這記性,該喚一聲『夫人』了。」
果然,這便是那位「風公子」。
仲冉夏不吱聲,一來是不肯定對方的身份,不敢胡亂開口;二來,尚未從震驚中恢復過來。
還道原主人前來妓院,也不過喝點小酒,聽聽曲子,也做不得什麼。不料此處居然是男倌館,她一個女子竟花錢讓別人來嫖自己……
仲冉夏揉揉額角,突然有些同情起府中的展俞錦了。
不但被人強槍入府,這新娘子性子暴虐也就罷了,還喜愛流連倌館,身子怕是早就不清白了。如今看來,還跟這位風公子之間的關係匪淺,她有種把原主人剝皮抽打的衝動。
這都是什麼爛攤子,憑什麼都讓自己收拾去?
不能一直不說話,仲冉夏隨意一笑,直視著眼前之人:「不請我去坐坐?」
餘光掃視著周圍,那小廝和菲兒早就不知溜到哪裡去了。她不知以往原主人跟這風公子幽會的地方,又無人指點,只能一前一後地隨著他慢慢挪步。
不過半晌,兩人靜靜地在蓮池中的亭子裡落座。
石桌上備了茶壺和兩個杯子,還有小菜數碟,色澤漂亮,讓人食指大動。
可是,仲冉夏不敢碰,連雙筷都未曾拾起。
天知道妓院裡面的東西都滲了什麼,她可不願貿然嘗試。
這位風公子替她滿了茶,沒有像平常的小倌那般好言好語,主動討好,更加未曾對他們之間的默然感到不安。仍舊冷著臉,望著一池的白蓮,悠然自在地品著茗。
仲冉夏細細觀察著身邊這人,年紀約莫二十出頭,一襲雪衣,想像中的風塵味丁點未見。墨色的長髮僅用一條玉帶鬆鬆地綁著,薄衣緊貼,勾勒出一副碩長結實的好身材。
曾聽說小倌中有上下位之分,這風公子的腰身不夠柔軟,想來定是上位小倌。就不知,此人的恩客是否男女皆可了……
把神遊的思緒扯回來,正事要緊,仲冉夏沒有再瞅著人家的身材不放,模稜兩可地說道:「生氣了?你該知道我的難處。」
不清楚原主人是怎麼叫他的,索性把稱呼也省略掉了。
風公子側過頭看了她一眼,略略蹙起眉:「那道士早就被趕出了彤城,旁人的話,聽來作甚?」
有貓膩!
仲冉夏偷著樂,終於尋到個知情的人,讓她怎能不興奮?
她撇開臉,悶聲道:「有些事,不是能忘就忘了的……」
連聲歎息,仲冉夏望著蓮池出神,餘光卻密切注意著這風公子的神色。
卻見他一怔,幽幽道:「風蓮明白的。」
仲冉夏終於是知曉了這公子的名字,正等著下文,誰知對方卻沉默了下來。她納悶了,在心裡乾著急,也無計可施。
這風蓮挑起了她的好奇心,卻吊人胃口,真真可惡。
佯裝發怒,仲冉夏拂袖而起,就要抬步離去:「明白?你又怎能明白?」
「夏兒,」風蓮伸手,拉著她在自己身邊坐下,仲冉夏幾乎是依偎在他懷裡。
一聲「夏兒」叫她掉了一地的雞皮。這親暱的姿勢,更是讓她渾身僵硬,卻又推開不得。為了繼續套話,她默念著大事要緊,生生壓住了心底翻滾的排斥之感。
風蓮的下巴擱在仲冉夏的肩頭,一手圈住她的細腰,呢喃道:「當年那道士不過是想要訛詐仲府多些錢銀,才張口亂說,胡謅了所謂剋夫的命格。仲老爺大怒,砸了那道士的攤子,對方羞惱成怒,便偷偷把此事傳得人盡皆知。」
「訂親的張家麼子在成親前幾日暴斃,那外地的赤腳商賈趕來迎親時墜崖,分明都是意外,他們偏將此事推到你身上……」
「夏兒,過去的便過去了,你不必再這般為難自己。」風蓮還要說什麼,被仲冉夏抬手止住了。
仲家的大小姐,原來也是古代封建迷信的受害者之一。
道士隨口一句「剋夫」,便讓她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照風蓮的話看來,原主人的前兩任「準新郎」都掛了,最後老爹無奈之下,才想到搶人的招數。
不料這第三回,確實這位小姐自個丟了性命。
那道士所掐算出來的話,仲冉夏半個字都不相信。只能暗歎著,這位大小姐未免太倒霉了,連死了兩個人,算是坐實了這所謂的「剋夫」。
這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不多久整個彤城都知道了仲家大小姐「剋夫」的傳言。縱然仲府家財萬貫,再也沒人敢上門提親。
難怪原主人性格暴虐,又自暴自棄到倌館來尋樂子。好生生一個姑娘家,就這樣被無聊的流言毀得乾乾淨淨了。
瞅著她的臉色沒有以往的憤怒和冷然,風蓮暗中稱奇,卻也不曾多說什麼。
仲冉夏正沉思著,忽然感覺到頸上的溫熱氣息漸近。緊接著一抹柔軟貼了上來,細細啃咬。圈在腰上的手臂撫著她的衣帶,靈巧地一勾一挑,轉眼便輕易地解開了她大半的衣裙。
仲冉夏驚得幾欲要跳起來,又想到她此舉會露了破綻,不由遲疑著沒有立刻推開他。
就這麼一瞬間的猶豫,風蓮的唇瓣已是舔舐著她的耳垂,指尖順著貼身的褻衣鑽入,在那粉色的肚兜上緩緩游移。
仲冉夏羞憤難當,側頭瞥見身後的人,手肘一頂,脫開身來,匆忙整理著身上凌亂的衣衫。
方纔這人的神色冷冷淡淡的,眼底如同高山上的寒雪,不見半分沉浸在慾火中的熱切。他與仲家大小姐,看怕也不像表面上這般情深意重。
不似仲冉夏的衣衫不整,風蓮仍是整整齊齊,瞇起眼盯著手忙腳亂的人,似笑非笑道:「夏兒不是最愛在此處……放心,附近的人都讓我打發了,絕不會來擾了我們的好事。」
她無奈,就是這樣才令人擔心。
自己並非原先的仲冉夏,根本沒必要跟這人多作糾纏。
仲冉夏懊惱著,她自與這風蓮見面後,就一直被他牽著鼻子走。雖說是知曉了一些關於原主人的事,卻是風蓮主動告知她的……
「還是說,夏兒在為府中那位展公子守身,怕他知曉了這裡的事?」風蓮嗤笑一聲,譏諷道:「什麼時候,仲家大小姐也會顧及旁人的喜惡了?」
她懶得跟這人多費唇舌,打量著自己還算齊整的衣裙,拿起帷帽便踏出了亭子。
風蓮也站起身,倚著亭柱,懶洋洋地開口道:「夏兒不就喜歡我的直爽,怎麼這會就惱了?」
仲冉夏頓住腳步,原主人喜歡不等於她也喜歡好吧……
「最近館裡添了些書冊,待會還讓人送去仲府麼?」
「……好,」生硬地答了一句,仲冉夏沒有再看身後那人一眼,快步離去。
7.管賬
仲冉夏出了杏香閣,直奔附近的茶館找到了馬伕。
菲兒看著她略有凌亂的衣裙,從容不迫地上前替仲冉夏整理了一番。顯然原主人大白天在杏香閣顛鸞倒鳳,已經不是第一回了。
她倒是奇怪自家小姐為何這麼早就離開了,莫不是風公子伺候不周,又或是剛成親便有所收斂了?
反觀仲冉夏卻是一肚子的火,莫名其妙被人輕薄,又聯想到原主人的爛攤子,她就十分的頭疼。
醒來多了個美相公已經夠難應對了,如今還有了個相熟的小倌姘頭,真叫人焦頭爛額。
若說風公子外表看來熱情如火,內心卻孤傲如蓮。那麼展俞錦則是如同靜靜流淌的溪水,靜謐和曦。近看清澈,卻望不見深淺。
相比之下,美相公更加深不可測。給她的壓力,遠遠超過了風蓮。
回到仲府,仲冉夏吩咐菲兒燒好熱水,將身上沾染的脂粉味通通去掉。
在杏香閣出來時被兩三個小倌纏上,看他們約莫十四五歲的模樣,稚嫩的臉上抹了一層厚粉,顯得更為白淨可人。掛著討好的笑容,扭動著柔軟的身姿,欲拒還迎,看得仲冉夏週身不舒服。
好好的男孩應該是讀中學的年紀,面上塗著粉,搔首弄姿的,實在讓她接受不了。到最後,仲冉夏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提著裙子衝出了杏香閣。
「小姐,風公子讓人送來了書冊。」菲兒在門外恭敬地說著,仲冉夏這才想起臨走時風蓮提起的事,隨口答道。
「都放房裡去,」說完,她又叮囑了一句:「讓他們把嘴巴封禁了,我不想聽到什麼不好的留言傳出去。」
「是,小姐,底下的人曉得的。」
聽著菲兒腳步聲走遠,仲冉夏慢悠悠地從浴桶裡走出,隨意擦乾後,拾起一旁的衣褲穿戴起來。
沒有菲兒在身邊幫忙,她頗有些手忙腳亂。但風蓮送來的東西,仲冉夏不敢讓不熟悉的人接下,便讓菲兒親自去一趟。
好不容易穿好一件紅色肚兜,突然有人在門外喚道:「娘子,俞錦可以進來嗎?」
「等一等,」美相公居然這時候來尋她,偏又菲兒不在。仲冉夏匆忙穿上褻褲,胡亂套上單衣,披散著一頭濕漉漉的長髮,皺眉開了門:「展公子,有什麼事嗎?」
展俞錦一怔,沒想到她會在這時候沐浴,有些瞭然的眼神在仲冉夏身上一轉,淺笑道:「岳父大人請我們到前廳一聚,有事商榷。」
老爹找他們兩人?
仲冉夏想了想,轉身繼續跟繁複的衣裙奮鬥:「你先過去,我隨後就到。」
雖說她身上穿得足夠多,密密實實的也沒有露出多少。但在一位美男面前寬衣解帶,讓仲冉夏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
於是她拿起衣服走到屏風後,繼續糾結中衣和外衣的差別。還有這頭長髮,總不能讓自己綁個馬尾就了事吧……
正愁著,抬頭見展俞錦笑著靠近,修長的手靈巧地替仲冉夏細細穿戴。
她臉上紅紅的,眼睛盯著那雙手,仔仔細細把穿衣的步驟記下。自己太過於依賴菲兒的伺候,這會居然連衣服都不懂得怎麼穿,她還真當自己是仲家的大小姐了?
看那對如玉般的手拾起梳子,托起她的長髮,仲冉夏立刻轉頭婉拒道:「這事讓菲兒來就行,不用勞煩展公子了。」
她雖然對這裡的習俗不甚瞭解,可這梳髮的事素來是夫妻之間才能做的,仲冉夏自覺兩人還沒有親近到可以讓展俞錦梳發。
他沒有立刻放下梳子,含笑道:「讓岳父大人等久了不好……娘子的婢女正忙著把幾箱書冊秘密送到偏房,一時半會怕是回不來的。」
仲冉夏眉心一突,菲兒特意讓人從後門送進來,又佯裝是她出去買來的成衣和首飾,掩人耳目。
美相公卻清楚地說出箱子裡面是書冊,不管他如何得知,這般輕描淡寫的語氣,不像是要威脅自己,反倒是陳述事實罷了。
仲冉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點頭道:「那就麻煩展公子替我梳頭了。」
「娘子對俞錦非要這麼生疏的稱呼麼?」十指在髮間穿梭,不一會便梳起了簡單的髮髻。
見美相公在首飾盒裡選了一支金燦燦的髮釵,仲冉夏對於當孔雀沒有興趣,連忙又取出一支樸實的玉釵:「只是去見爹爹,用這個就行。」
展俞錦從善如流地放下金釵,換上了這支白玉流蘇髮簪,似笑非笑道:「娘子素愛金飾,怎地忽然喜上這玉釵了?」
仲冉夏心下一跳,果真時時刻刻半點鬆懈不得。若無其事地端詳著銅鏡裡模糊的自己,她輕描淡寫道:「你我相識時日不久,展公子對我倒是知之甚深。」
他笑了笑,單手托起她的手臂:「岳父大人該等久了。」
明知這人避重就輕,轉移話題,仲冉夏也奈何不了他。總不能逼問展俞錦為何對原主人的喜好如此瞭解,若是他們果真一見傾心,她這問話就未免過於突兀了。
一路上,兩人相對無言。
展俞錦眉眼噙笑,偶爾對上的目光,溫柔纏綿。
仲冉夏的心則是七上八下,氣氛尷尬,卻怕說多錯多,怎麼也不敢主動開口。
直至到了前廳,仲尹看到的便是他們之間疏遠彆扭的氣氛,心頭猛跳。
仲冉夏還道老爹有什麼緊要事,原來是這兩天鏢局有大生意。事關重大,他打算明早親自隨大夥一同出發。
她上下打量著那身肥膘,頗為驚訝,婉言道:「鏢局的人出了這麼多趟都順順當當的,爹還不如留在家裡等好消息。」
不然在半路上遇著匪徒強盜之流的,鏢師不知道該保住貨物,還是要護著他,壓根就是添亂的。
仲尹一聽,還以為是自家女兒擔心他,樂呵呵地笑道:「別看爹在家裡呆了幾年,身手可沒退步,獨自打一頭老虎都沒問題。」
看他拍著胸口一臉自信,仲冉夏偷偷撇著嘴。那身肉跑又跑不快,還敢打老虎?不過老爹直接往老虎身上一坐,確實就能壓死了,省掉不少功夫。
既然老爹已經決定了,有那麼多鏢師在,應該能護他周全,她也就不再勸阻:「爹出去這一趟,得多久才回來?」
聞言,仲尹淚汪汪地睇了過來,滿眼不捨:「爹這趟得兩三個月才回來,乖女兒,家裡就拜託你了。」
仲冉夏眼角一抽,前後才兩三個月,老爹怎麼整得像生死離別一樣:「爹,府裡還有管家,不必擔心。」
仲尹抹抹眼角,揮退了廳裡的下人,小聲道:「管家終究是外人,爹怎能放心?」
轉身笑瞇瞇地握住展俞錦的手,他和藹地叮囑道:「府裡有什麼棘手的事,女兒跟賢婿多商量,再作決定。」
「是,爹爹。」仲冉夏點點頭,嘴裡應得爽快,心裡倒有些不以為然。試想她新時代獨立女性,區區一大家子又會有什麼事能難倒自己?
「岳父大人請放心,小婿會好生照顧娘子的。」展俞錦抽回手,朝仲尹拱手道。
「好,好。」他笑得瞇起眼,又仔細叮囑了幾句,轉眼對上了仲冉夏:「乖女兒啊,爹交代了廚房,那牛尾骨湯隔七天喝一回,可別忘了。爹還等著送鏢回來,你就給仲家懷上個大胖小子。不然,我仲尹以後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這香火居然會斷在爹手裡……呸呸呸!」
自打嘴巴,仲尹皺眉念叨道:「玉皇大帝觀音菩薩如來佛祖,有怪莫怪,晦氣帶走……」
嘀嘀咕咕重複了好幾遍,這才停了下來,他突然揪住仲冉夏的袖子語重心長道:「女兒,趁現在年輕,多生幾個娃。有爹在,再養多幾十張嘴都不成問題。」
她面色尷尬地抽回衣袖,瞥見身旁的展俞錦眼底揶揄的笑意,窘迫地打斷道:「爹……」
她又不是母豬,幾個也就算了,還幾十個?
翌日一早,送走了絮絮叨叨的老爹,仲冉夏總算是鬆了一口氣。他趁著出發前夕,時刻糾纏在子嗣上,生怕這一走,粉嫩可愛的外孫就要離他而去。
起初義正詞嚴,之後一哭二鬧就差上吊,讓她煩不勝煩。
好在,鏢隊離開彤城,老爹終於是走了……
「小姐,管家來了。」菲兒低著頭,在門外恭謹地稟報道。
仲冉夏端著茶盞的手一頓,淡聲道:「請他進來。」
「這是近日的賬本,請小姐過目。」管家姓鍾,大約四十左右,臉色蠟黃,身上一襲洗得灰白的袍子。往角落一站,輕易讓人完全忽視。
簡單來說,這人存在感並不強。
仲冉夏玩味地睨了鍾管家一眼,這老爹前腳就走,他後腳就捧著賬本來尋自己。當真是盡忠職守,按照吩咐前來,又或是一次下馬威?
她扶起躬身行禮的人,笑道:「鍾管家不必多禮,請坐。」
愣愣地見這位鍾管家連聲「謝」字都不曾說,一屁股就坐在了椅子上。仲冉夏心下好笑,倒覺得是個爽快人,也不甚在意。
一旁的菲兒看在眼裡,秀眉微蹙,不悅道:「鍾管家,在小姐面前怎能如此失禮?」
他斜斜瞄向她,冷哼道:「小姐還沒發話,你這丫鬟多嘴什麼?」
菲兒一聽,臉色有些不好看了。一來她是仲冉夏房裡唯一的大丫頭,府裡誰看了不讓上幾分,就連老爺對她也是和和氣氣的,何曾被人這般冷待過?
二來,她悄悄瞥向桌前默然的仲冉夏。自己一時嘴快,若是惹怒了自家小姐……
想到這裡,菲兒的臉頰上的血色褪得乾乾淨淨。
餘光看見邊上這丫頭的面色從紅到白,仲冉夏始終沒有開口。菲兒在她跟前畏畏縮縮,一副小媳婦的模樣,在院外倒是持著身份欺壓其它下人。
她素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原主人或許不在意,又或是默許了,仲冉夏也不好刻意阻止。只要別太出格,她也就不在意。
只是仲冉夏不出聲喝止,近來這丫頭又得寸進尺的態勢,卻容不得她不理會了。
這管家雖說也是奴才,可怎麼說也是她跟老爹之外府裡最大的人。如今菲兒卻公然開口呵斥,過陣子氣焰囂張,豈不是要爬到她這大小姐和老爹的頭上來?
再者,當著管家,也不好偏袒丫頭拂了他的面子。不然,以後這人又怎會好好替仲府辦事?
看自家小姐不吭聲,菲兒急忙跪在地上。
瞧也不瞧地上的人,仲冉夏隨手翻開賬本,估摸著上面的數目,默默心算。這麼厚厚一疊,就算轉換成阿拉伯數字,她也不可能一兩天就能看完。更何況,首先還要辨認出拿一筆筆龍飛鳳舞的行書。
於是,她便用抽查的方式,在賬本裡選了八九頁估算。
合上賬冊,仲冉夏淺淺一笑:「有勞管家了,以後若是有大筆銀子進出,便來跟我說一聲。其它瑣事,就不必了,相信管家能夠辦得妥妥當當的。」
「小姐謬讚了,」鍾管家不卑不亢地答了,遲疑道:「姑爺那裡……」
「相公身子弱,這些雜事就不必讓他操心了。」仲冉夏有些看不透展俞錦,現在只要仲府的權利牢牢掌握在她手中,就不怕美相公背地裡使壞。
等鍾管家告辭後,她盯著杯裡的茶葉,淡淡道:「……知道錯了?」
「是,奴婢知錯了。」菲兒紅著眼,垂下頭小聲應道。
「記住,下不為例。」仲冉夏終於是抬起頭看向她,緩緩笑了:「起來吧……回去洗把臉,這裡不用你伺候,午飯前再來叫我。」
她終究是心軟,盯著菲兒一瘸一拐地走遠,輕輕歎息。
8.管賬(二)
這幾天,仲冉夏過得分外悠閒又逍遙。
老爹不在,她不必被逼著跟展俞錦同房「造人」,實在愜意得緊。
吃食分別送去各自的房間,美相公體弱,大多數時間都在房內看看書,寫寫字,極少出門。
不用與他照面,仲冉夏別提多高興了。總覺得被那雙似笑非笑的墨眸一掃,自己就無所遁形,讓她著實惱火。
「小姐,幾位掌櫃來了,正在前廳候著。」菲兒從門外走來,垂著眼說道。
自那日被仲冉夏晾著冷了後,她便收斂了許多。做事越發細心,滴水不漏,平日對待府中下人的態度也明顯改善了。
一大早就來求見,仲冉夏腹誹著,不情不願地從軟榻上起了身,打了個哈欠問道:「鍾管家應付不來,是什麼緊要事?」
菲兒低眉順眼地提醒道:「小姐,仲家的鋪子三個月上交一次賬本,讓老爺查看明細。」
仲冉夏微微蹙起眉,一季度一次的審核?
確實,依照那天鐘管家送來的賬本數目,不過半月不到就厚厚的幾本,若是積著,一年到頭那些賬本怕是要連這屋子都要堆不下。
「既然這樣,我便瞧瞧去。」想必原主人滿屋的春宮圖,鐵定不會有心思去插手仲家這賬目核對的事。如此,她不記得,倒也不會讓人感到奇怪了。
當她踏進前廳時,四五位掌櫃立刻起身拱手道:「仲小姐。」
仲冉夏細細觀察著眾人的神色,確實以驚訝與苦笑居多,顯然以前原主人確實不喜涉及此事。
又或者,反覆無常的性子還給過這些人難堪?
她不得而知,施施然在上首落座,淺笑道:「各位掌櫃請坐。」
「是,小姐,」他們沉聲地答了,面色小心翼翼地坐下。
仲冉夏心裡好笑,看怕這位小姐給人的印象,實在好不到哪裡去。瞧這些掌櫃擔驚受怕的神情,活脫脫吞了蒼蠅一般難受。
接過菲兒遞來的茶盞抿了一口,她掃視一輪才慢吞吞說道:「聽說各位掌櫃把賬本帶來了,讓人直接送到我房裡去吧。」
掌櫃們面面相覷,支吾著答應了。又簡單寒暄了幾句,便急著告辭,爭相離去。
看著轉眼空空蕩蕩的前廳,菲兒臉色微白,悄悄看向自家小姐。見她沒有發怒的徵兆,這才暗地裡鬆了口氣。
說起來,大小姐醒來後,已經很長一段時日沒有再亂發脾氣,打罵底下的僕役。甚至唇邊多了一抹淺淡的笑意,溫軟親切。
但那天在鍾管家面前責罰她,不鹹不淡的,氣勢卻比以往更甚。沒有打板子,沒有惡意的痛罵,可由內而外的恐懼,並不比之前少。
菲兒正想著,抬頭見仲冉夏放下茶盞,起身要走,連忙跟了上去,悄聲提到:「小姐,風公子送來的書冊,奴婢讓人搬進了書房。」
「知道了,」這丫鬟不說,她真要忘記還有這麼一件事。
仲冉夏低聲應了,轉身回了西廂,直奔書房。她倒要看看,風蓮特意送來的書冊究竟都是些什麼東西……
菲兒照舊守在門前,仲冉夏獨自進了去。瞥見三個木箱放在桌子上,大約半個手臂長,不大卻很沉。
她挑開鬆鬆的鎖頭,打開箱子,入目的是一本本書冊層層疊疊,整齊地擺放在裡頭。
掌心覆上書冊的封面,紙質是上品,裝訂得相當齊整漂亮。封面上沒有字畫,淺棕色的表皮,絲毫看不出究竟是什麼。
拾起中間薄薄的一本,仲冉夏隨手翻了兩頁,神色大窘。
這男男女女,上上下下的姿勢,不是春宮圖又是什麼!
看來這書房滿屋的圖冊,都是風蓮的傑作了。就不知他從何處搜集到如此多的各色春宮,又究竟有何目的……
討好以前的仲冉夏嗎?
但是風蓮刻意的勾引,眼底的冷意她卻是看得清清楚楚的。若說是喜歡,還真是讓人笑掉大牙了。
再者,能網羅這麼多的春宮圖,散去的錢銀定然不少,風蓮的家底怕是不薄。
又從頭到尾都沒有向她提出索要銀兩的事,他怕也不是為了圖謀仲家的財產而蓄意為之。
仲冉夏百思不得其解,粗粗翻看了一輪,感覺畫工平常,內容亦不夠香艷。不由想起那天無意尋到的「芙蓉帳」,比這些不知要好上多少。
思及此,她一怔,好笑地搖搖頭。
見得多了,自己倒是容易適應得很,這麼快便不甚介意,還能評頭論足去了。
僕人不敢在書房逗留,免得引來責罰,這三箱書冊只堆在了門邊,便都匆匆離去。
仲冉夏總覺得這書房透著幾分詭異,也不願旁人任意闖入。於是,只得自己動手,吃力地把箱子推到了牆角便算了事。
拍拍手,她滿意地再瞧了一眼,轉身出了書房,回到了臥室。
仲冉夏早有了心理準備,這賬本的數目必然不少。
可看見寬大的木桌上下一捆一捆的賬本,堆得滿滿的,還是嚇了一大跳。
想到老爹一個人也能把賬目算清,她一個學過現代統計的本科生又怎能輸了去?
認命地拾起一冊賬本,吩咐菲兒拿來紙筆,她窩在軟榻上,一面用筆記下數字,再用豎式計算。若是僅僅用心算,不知要費多少心力才能完成。
揉了揉酸痛的雙眼,仲冉夏掃了眼榻前堆得整整齊齊的賬目,吁了一口氣,心裡湧現出絲絲成就感。犧牲掉午飯,僅僅吃了一碟點心,她的肚子餓得咕咕叫。
好在,自己終於是看完了。
仲家手底下的商舖涉及多個方面,淨收入相當可觀。老爹雖然看起來不咋樣,倒是有些手腕。
不難看出,那些掌櫃都是有能力的人才。打理得井井有條,又忠心耿耿。單說這酒肆,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推出物美價廉的新酒,不但留住了老顧客,還吸引了不少新顧客,可謂精益求精,不斷創新。
也難怪仲府這麼幾年來,穩坐彤城第一首富的位置。
讓菲兒送來晚飯,仲冉夏心不在焉地吃著,腦子裡回想著剛才看的賬目。
這是以前留下來的習慣,每做完一件事,她總會仔細檢查是否還有錯漏的地方,以便盡早補救。
曾經有人笑言這是輕度強迫症,仲冉夏也不否認。
人不可能每件事都做得十全十美,但在有限的能力裡減少錯誤,就需要細心謹慎,反覆檢查了。
確認她方才沒有遺漏什麼,仲冉夏放下雙筷,吩咐道:「菲兒,讓人把賬本都收拾好。」
她很快讓屋外的人把榻前查看過的賬本搬了出去,卻又抬了兩個大箱子進來,仲冉夏疑惑道:「這是什麼?」
菲兒叮囑下人小心放下,轉頭恭敬地答道:「回小姐,這是先前剩餘的賬本。」
仲冉夏的視線在箱子裡一轉,嘴角抽抽。這些賬本足足有剛才那些的一倍之多,果然不是人幹的活,她不由暗歎自己為何要管上這閒事了。
交代菲兒把飯菜都撤了,又讓她圍著軟榻點燃了十數支蠟燭,屋內光亮如晝。仲冉夏這才又捧著賬冊,在紙上速算起來。
臥室的燭光亮了一夜,展俞錦推開半掩的房門時,看見的便是抱著賬本蜷縮在軟榻上的瘦小身影。
面色發白,秀眉緊蹙,睡得並不踏實。
一地散落的紙張上寫滿了許多未曾看見的字符,他彎腰拾起幾張,淡淡一掃。榻前的賬本凌凌亂亂,展俞錦小心避開,低頭拿走了仲冉夏手中還緊握的毛筆。
這一碰,她微微一震,卻是驚醒了過來。
睜眼看著跟前放大的俊臉,仲冉夏從迷茫驟然變成驚嚇的神色,一個激靈坐了起身:「……展公子,有什麼事嗎?」
「娘子一夜未睡?」展俞錦抿唇一笑,雙目溢滿了關切與暖意:「這麼多的賬本,都查看完了嗎?」
「嗯,」她應了一聲,抬頭見那雙黑眸中的震驚一閃而過,仲冉夏立即回神:「展公子,有何不妥?」
「沒有,娘子辛苦了。」展俞錦溫和一笑,將毛筆置於桌上。
看到他手裡寫滿豎式的白紙,仲冉夏皺起眉,轉而笑著,自然而然地從美相公那裡取走了紙張:「讓菲兒收拾便好,不勞展公子費神了。」
展俞錦依舊淺淺笑著,任由她把紙張都拿了回去:「既然娘子將賬本都看完了,店裡少不得掌櫃,下午便讓他們過府?」
「也好,」仲冉夏點頭應下,確實有些掌櫃從外地趕來,這一來一回已經費了不少時日。多逗留一天,這店舖就得少賺一日,總是不划算的。
錢奴的因子在作祟,她自然不會拒絕展俞錦的提議了。
待掌櫃們莫名其妙被叫來仲府,聽聞大小姐已經把賬本都核對了一遍,驚得人人張大口,險些說不出話來。
先不說這效率,原以為她不過動動嘴皮子,這事大多會交由旁人來辦。誰知這位仲家大小姐居然親力親為,還連夜看完了賬本。
在座的掌櫃們震驚之餘,不由悄悄往外一瞧,估摸著這天該下紅雨了。
紅雨沒見著,看到仲冉夏眼底下淡淡的陰影,幾位老掌櫃反倒心下感動。大小姐終於是改邪歸正,懂得為老爺分憂,實在可喜可賀。
想到這裡,眾人的目光不禁紛紛投向跟隨而來的展俞錦身上,對於仲冉夏的改變,自然是都歸功在這位新入門的美相公了。
仲冉夏沒有注意到他們的眼神,睏倦地瞇起眼,先把好話說在前頭:「這幾年,有勞各位掌櫃仲家的生意才能這般蒸蒸日上。」
「大小姐謬讚了,」掌櫃們惶恐地答道,心裡思忖著她用意何在。
丟一個果子,接下來自然是大棒子等著伺候了。
仲冉夏示意菲兒讓僕人把一小箱賬本抬進了前廳,淡然開口道:「只是這賬目上若是有了紕漏,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眾位掌櫃認為呢?」
看他們紛紛點頭,她低笑道:「那麼裡面的小問題,大伙明天之前改好了,再送入府中吧。若是再出了錯,眾位勞苦功高,仲府自不會虧待,卻也不敢再用各位了。」
說罷,仲冉夏用長袖掩著面,偷偷又打了個哈欠。
側頭瞥見展俞錦嘴邊淺淺淡淡的笑意,墨黑的眸子定定地看著她,深邃莫測。
她不由正了臉色,若無其事地瞧了回去。
卻見他一挑眉,唇邊的弧度更深了,笑得是別有深意。
仲冉夏看得心裡一跳,美相公突然笑得更為燦爛:「折騰了一宿也該累了,俞錦這就伺候娘子就寢如何?」
這話說得賊曖昧,仲冉夏餘光瞄見底下的掌櫃會意的笑容,恨不得上前把展俞錦的嘴巴給撕了。
不過她突然轉了性子,重視起這府中的生意,未免讓人生疑。仲冉夏索性順著他的話,嬌滴滴地道:「相公有心了,菲兒,送客。」
說罷,她徑直就往臥室走,困得眼裡只看見那柔軟的床了。
正形象全無地往大床上一撲,迷迷糊糊地閉上眼,忽感有人輕柔地解開自己的腰帶。以為是菲兒,仲冉夏便隨她去了。
可是當那若有若無的藥香飄來,她愕然地睜大眼,下意識地抱著被子向床內一縮:「展公子,你怎麼在我房裡?」
坐在床沿,展俞錦低下頭,雙手慢條斯理地褪下外衫,淡笑道:「自然是侍候娘子了。」
仲冉夏面色一僵,見他指尖一挑,動作說不出的優雅,卻極為迅速,轉眼便剩下一件褻衣。
展俞錦大大方方地站起身,就要將這件薄薄的單衣脫下,驚得她立刻跳起來,抓起外袍套在他身上,絞盡腦汁找借口,最後只憋出了一句:「……天色還早,公子不妨隨我去後院走走吧。」
9.原來她是耍刀的
夏日炎炎,仲府的後院綠樹蔥蔥,花香滿溢。假山亭台,小橋流水,端得是風雅精緻。
兩人漫步其中,仲冉夏突然發現一汪清池,在陽光下泛著細碎的亮光,卻是空空如也,不由惋惜:「怎地不在這池裡種上清荷?」
展俞錦墨黑如漆的雙眸望向她,看得仲冉夏胸口狂跳,片刻後才見他開口道:「娘子素來不喜蓮,尤其是這白荷。」
仲冉夏眼皮一跳,想起那日她在杏香閣脫口大讚那池白蓮,是不是也讓風蓮起了疑?
壓下心中的慌亂,她微笑著問道:「那麼,展公子呢?」
他睇了過來,眼神說不出的纏綿深情:「娘子不喜,俞錦自然也厭惡得緊。」
聞言,仲冉夏面皮微燙,再也沒了言語。
清風拂面,又得美男在旁,若是旁人,即使面上未曾湧現歡愉之色,也該在心裡竊喜。
可惜對仲冉夏來說,卻是如芒在背,糾結又費神。
該說什麼,該如何應答,該表現出怎樣的神情才符合這原主人的性情。不過一刻鐘的功夫,她已是薄衫盡濕,筋疲力盡。
加之昨天一夜未睡,只覺太陽穴「突突」的疼,恨不得立刻離開此處,飛奔回房。
本想再用展俞錦體弱的理由打發,仲冉夏偷偷一瞄,卻見如玉的面上透著幾分紅潤,雙目炯炯有神,先前的病弱之態盡數消失。
這借口怕是用不上了……
幸好鍾管家及時前來,算是解救了在水火之中的仲冉夏。
「出什麼事了嗎?」她微微蹙起眉,彷彿對他的打擾感到不悅,實際上暗地裡是大大地鬆了口氣。
鍾管家確實不負所望,瞥了展俞錦一眼,低頭拱手道:「大小姐,請借一步說話。」
仲冉夏略感歉意地看向展俞錦,尚未開口,便見他主動告辭:「俞錦有些累了,這便回房歇息。」
眉眼一動,他輕輕笑道:「娘子,不要過於操勞了。」
輕柔的話語,不難聽出其中的關切之意。縱然仲冉夏心知展俞錦不簡單,也不禁有些動容。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遠處,仲冉夏與鍾管家一前一後走進深處的涼亭中,淡淡問道:「此處無人,不妨直說。」
鍾管家站直身,臉上原先的恭敬內斂的神色褪了下去,低笑道:「小姐的身子可是大好了?」
仲冉夏詫異地盯著他,那張平凡的臉面突然轉換出不一般的氣勢,她暗暗心驚,謹慎地答道:「有勞管家關心,我已然痊癒。」
「既然好了,為何遲遲不開始晚課?」鍾管家眉頭一皺,不滿地低喝道。
她愕然,晚課?
不著痕跡地打量著他,尋思著兩人的關係非同一般,只是仲冉夏不清楚是敵是友,小心翼翼地推諉道:「近日爹爹不在府中,賬目繁多……」
鍾管家大手一揮,不耐地打斷道:「這一年你不是都將賬本送與姓展那小子看的麼,怎又自個攬上身了?」
仲冉夏一驚,展俞錦這才入府不久,仲府邸一年的賬本,究竟是怎麼回事?
心思一轉,她支吾道:「相公病弱,這才剛剛有了起色……」
「病弱?」鍾管家冷哼一聲,逕直坐在石桌前,不屑道:「也就是你這傻丫頭才會深信不疑,那姓展的分明就是內力折損,受了重創。當初多次勸誡,你卻一意孤行。」
他搖搖頭,忽又歎道:「只是那些賬本,姓展的根本不放在眼內,丫頭直接丟與他便是,浪費那麼些時間作甚?」
說罷,抬眼瞅向仲冉夏,鍾管家狐疑道:「平日丫頭你最煩這些,怎地居然認認真真地核對賬目了?想當初,仲老爺三番四次嘗試,你還把賬本都撕爛了不少。」
仲冉夏一怔,轉而苦笑。難怪那些掌櫃的臉色如此古怪又擔心,原來這身體的主人有過前科。
撕爛賬本,也只有原主人才做得出來!
可是展俞錦並非重病,內力折損,又是何人所為?
且在一年前,他便深得原主人的信任……
目光一沉,仲冉夏斟酌著說:「鍾管家,這晚課……」
「得了,今夜亥時,在西廂石院。」他揮揮手,這事就這樣定下了。
晚課究竟要做什麼,仲冉夏心裡沒底。她早早把菲兒打發去睡了,又叫多了幾人守在展俞錦的房前,明為伺候,實際上是行監視之舉。
她不清楚美相公的身手是否跟袁大夫所言那般,不過是粗淺的防身功夫。派人盯著,即使是多此一舉,總能提前給自己通風報信,好讓她未雨綢繆。
白天仲冉夏不經意間向菲兒打聽到西廂石院的大約位置,傳言此處鬧鬼,早被老爹請道士驅鬼作法,列為府中禁地。
她親身前來,院內雜草叢生,牆壁斑駁水跡,屋頂角落層層的蜘蛛網,顯然多年來未曾有人來過。選這樣的地方習晚課,確實不易被發現。
鍾管家身穿黑色短褂窄褲,乾淨利落。面目與白天有些微的差別,面目透著堅毅之色,目光迥然而凌厲。
仲冉夏慢慢上前,幸好她今晚也選了一件窄身緊袖的衣褲,不然跟他格格不入,肯定得露餡了。
見她遲疑著站在不遠處,眼神飄移,鍾管家蹙起眉,狐疑的視線在仲冉夏臉上一轉,厲聲道:「幾天不見,你就忘了怎麼跟師傅行禮了?」
仲冉夏一怔,快步上前,神色惶恐,禮數周到地道:「……小徒見過師傅。」
鍾管家掃了她一眼,隨手將插在地上的一把大刀拿起,扔在她面前:「養病數日,讓為師看看你的刀法練得如何了。」
仲冉夏懵了,原主人居然會耍刀?
低頭看向她的左手掌,原來這些新舊的繭子,都是刀柄磨出來的。只是,而今自己要怎麼糊弄過去?
若說她多日未練,忘記得七七八八,這鐘師傅會不會立刻掏出鞭子抽打自己?不然,她該怎麼解釋自己半點刀法都不會了?
仲冉夏心慌意亂,一時間也沒找著適合的理由,焦慮不已。
「怎麼,又忘了?」鍾管家雙眉一豎,就要發怒:「你這刀法學了整整三年,至今卻沒有半分起色,來來去去只懂得投機取巧。對著三教九流的傢伙還能勉強應付,若是遇著高手,丫頭你連怎麼死都不曉得!」
「師傅,徒兒錯了。」仲冉夏一喜,不知該慶幸這原主人太笨,還是她不用苦思冥想再尋借口。
「過來,為師看看你的情況。」鍾管家兩指搭在她的手腕上,半晌挑眉又要發怒:「你又練了什麼旁門左道的東西?經脈阻塞,真氣不穩,還少了大半!如果不是仲老爺曾對為師有恩,早就不再理會你這不爭氣的丫頭了!」
「師傅息怒,徒兒一時鬼迷心竅,以後定然改過自新!」她立即言明表志,就差伸手發毒誓了。
見狀,他甩開仲冉夏的手臂,單手握著大刀,冷聲道:「既然如此,今晚便教你幾招入門刀法,丫頭你且好好記著,莫讓為師再失望。」
「是,徒兒謹記。」她誠心誠意地垂眸答道,將鐘師傅舞動的一招一式緊緊記在心頭。
之後的幾夜,仲冉夏獨自前去石院自行練習刀法,卻未曾再見到鍾管家。
白天在府中偶遇,他也是一副冷冷淡淡的神色,眼神沉著,並沒有那夜所見的逼人氣勢。
她心裡有種感覺,白天看到的鍾管家,並非是夜裡那位師傅。腦海中突然浮現出「易容」二字,想必是老爹為了讓師傅名正言順地出現,才特意安置的管家身份。
仲冉夏不清楚這師傅是否是世外高人,又或是江湖赫赫有名的高手。但見他一手刀法猶若行雲流水,心下佩服。尤其是她如今情況未明,多一項武藝防身亦是好的,自是認認真真地埋頭苦練。
幾天下來,仲冉夏自亥時開始,四更才回屋。早上遲遲醒不來,趴在床上,腰酸背痛。
掌心被刀柄磨出了水泡,左手臂又沉又麻,知覺沒了八九成,讓她苦不堪言。
最鬱悶的是,仲冉夏還得小心防著旁人發現她的不適。首當其衝的,自是突然前來要與她一同用飯的展俞錦了。
好在這原主人平日用得都是右手,也就沒有露出端倪。
她還不放心,說是無意被金釵在掌心刮下一道淺淺的紅痕,抹藥後,自己用薄薄的白布包住了左手。
此間菲兒多次提出要幫忙換藥,都被仲冉夏冷冰冰的眼神制住了,還抬出了不願被人碰觸的厭惡神色。
於是,她識趣地再也不敢多事了。
「娘子受傷了,怎地不讓袁大夫來瞧瞧?」展俞錦放下筷子,眸子在她的左手上一瞥,語含關心。
「小傷罷了,何需勞煩袁大夫?」仲冉夏不緊不慢地擋了回去,端起盛了湯的瓷碗,當然用得是右手了。
「若是留下疤痕,岳父大人怪罪下來,俞錦難辭其咎。」他對上仲冉夏的眼,輕聲一歎。
「爹爹並非不明事理的人,相公無需擔憂。」她秀眉一挑,漫不經心地轉開了話題:「既然之前的賬本都是由相公核查的,剩下的事就麻煩你了。」
「為娘子分憂,這是俞錦應當的。」那日在掌櫃面前示威後,仲冉夏就命人把重新改過的賬目送去了他的房中,明明白白地把事情轉交到他手中。
展俞錦念及以往三個月的賬本,他也得兩天才能完成,她卻只需一夜。他重新查看了出錯的賬目,細微之處的漏洞,仲冉夏並未忽視。
可見她速度之快,也並非囫圇吞棗,粗粗翻閱。
用飯的夫妻兩人默默無語,身邊侍候的婢女小廝更是大氣也不敢出,生怕得罪了兩位主子。
鍾管家適時出現,遞上一封信函:「小姐,杏香閣送來拜帖。」
仲冉夏展開一看,果真是風蓮的邀約。
怕是她幾日未曾到杏香閣,與以往的性情不符,讓風蓮擔心少了一位金主,便著急地遣人來請了。
只是彤城何人不知仲家大小姐新婚燕爾,卻登門送帖。該說他有恃無恐,還是膽大妄為?
偷偷瞄了眼身旁的展俞錦,只見他眼觀鼻鼻觀心,默然地品著茗,神色不喜不怒。
這是毫不在意,還是習以為常?
仲冉夏放下請帖,指尖在桌上輕輕敲打。半晌,淡淡道:「鍾管家,庫房裡不是有一盞七彩琉璃燈?待會便讓人送去給風蓮。」
那日公然在大白天被輕薄,她還心有餘悸。如今還不能撕破臉,尋思著平常男人尋花問柳,不也是送禮哄哄了事,如今自己也就學一學。
鍾管家應了,轉身便吩咐下去。
展俞錦倒是有些驚訝,笑道:「杏香閣的閣主親自邀約,娘子好本事。」
仲冉夏聽得彆扭,這話是誇還是貶?
笑了笑,她靠近了些許,曖昧地張口:「難道,相公不介意麼?」
放下茶盞,黑漆漆的雙眼眸光流轉,他緩緩笑開了:「娘子如今不是還留在俞錦的身邊嗎?」
仲冉夏一窒,居然被他噎得辯駁不得。
10.採花賊
半個月下來,那幾招入門刀法,仲冉夏練得熟了,虎虎生威,看起來也頗為有氣勢,便尋思著找鍾管家再接著學。
可是親自去請了幾回,都被他匆匆打發了。
最後好不容易去了石院,他瞇著眼看了一會,揮揮手呵斥著仲冉夏火候未到。
再繼續學其它招式的事,自然是不成了。
不過鍾管家看她光有招式沒有內力的空架子,面上不悅,又丟了一本小冊子過來,說是讓仲冉夏好生把內力給練出那麼個回事,再來尋他。
她無奈,只得接下了。
這小冊子不過十多頁,薄薄的一本,仲冉夏還道是內功比這刀法要容易得多了。誰知翻開第一頁,便懵了。
半晌,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古人內功都以穴位為重,可她一個現代人,怎麼可能懂這些?
鬱悶之餘,她便想到了那位袁大夫。既是郎中,自是對這些穴位甚為熟悉。
只是以那鍾管家所言,原主人不學無術,性情驕躁,如今又用什麼理由請教袁大夫?
左手掌的傷口是不能示人的,若說她突然對藥理感興趣,也未免太荒唐。
思前想後,仲冉夏還是先遣了菲兒先把袁大夫請了來。
至於套話的方法,便利用起原主人虐待僕役的傳言好了。
袁大夫正在問診,卻突然被仲府的人不由分說請了回去。
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仲家那位剛入贅的美郎君病入膏肓,看著要伸腿斷氣,這才慌慌張張地把大夫給劫走了。
只怪仲冉夏沒有說清楚,菲兒以為她身子不適,生怕老爺不在,出了半點差錯,才讓護院和轎夫不管如何在第一時間把袁大夫接回府中。
當仲冉夏躺在院內的軟榻上,悠閒地曬太陽時,看到的便是被人半拖半拽,跌跌撞撞走來的袁大夫。
她見著幾人神色慌張,滿臉大汗,轉眼一想便知曉了其中的誤會。自然不會開口澄清,打發掉護院,讓菲兒送上極品香茗,這才讓袁大夫發青的臉色緩了不少。
「不知大小姐請老夫前來,所為何事?」袁大夫這一瞧,就看出仲冉夏面色無異,身子並無大礙。以為她這是戲弄自己,當下語氣就有些生硬了。
「我近日翻了些書,心有疑惑,便只好請教袁大夫了。」她笑了笑,不忘哄上兩句:「袁大夫的醫術了得,在彤城何人不知?」
聞言,袁大夫捻著鬍子,雖仍舊板著臉,眼底卻有了些得意之色:「仲小姐若有疑問,老夫定然知無不言。」
「甚好,」仲冉夏微微頷首,轉頭吩咐道:「菲兒,昨兒的甜點你做一份送來。」
菲兒遲疑道:「小姐,此處無人伺候,不如讓外院的丫鬟進來?」
「不必了,」她搖頭,跟袁大夫的對話,並不想有第三人知曉。
那份甜點耗時耗力,一個時辰之內回不來。仲冉夏有足夠的時間,慢慢詢問。
不清楚這裡是否已經有了針灸之術,她從袖中取出一個枕包,上面幾根繡花針閃爍著銀色的寒光。
袁大夫眼神一動,不解地看向她,卻見仲冉夏不慌不忙地說道:「下人不聽話,總是杖刑、夾手指沒意思,不知這銀針刺入各大穴位,會不會有什麼不同的效果?」
為了顯示出自己的冷酷,她唇邊含著淺笑,心裡卻被這幾句話寒得暗地裡抖了抖。
袁大夫明顯被嚇到了,怔忪了許久,才支吾著答道:「……回小姐,銀針刺穴,是以重病之人不得已而為之。這穴位一錯,恐有性命之憂。」
「嗯,若就這麼一下就丟了性命,倒是無趣至極。袁大夫可否把穴位給我說說,免得以後一時失手……」
失手之後如何,自然不用她多說了。
袁大夫垂下眼,臉色一僵:「人身穴位有數百餘個,老夫一時之間也說不清。不如老夫回去詳細寫下,再讓童子送與仲小姐。」
仲冉夏求之不得,當下便允了。
袁大夫也是守信,三天後便送來全身完整的穴位圖,統共有七百零二處之多。
不看不知道,裡頭有一百零八個要害穴,其中有七十二個穴一般點擊不至於致命,其餘三十六個穴是致命穴,俗稱「死穴」。
看這些「死穴」上,袁大夫用硃筆描了又描,仲冉夏不由失笑。一看就知他怕自己手中的銀針一歪,就這樣糟蹋了一條性命。
有了這穴位圖,她翻看小冊子,終於是瞧出些眉目來了。
琢磨了兩三天,便感覺到腹中有一股微熱的氣息慢慢上湧。立刻依照冊子所言,在全身行了一周天,這才吁了口氣。
仲冉夏想像到自己以後能憑著這內力飛簷走壁,愈發積極地投入到練功上面來。
可惜,不久後她就被鍾管家潑了一桶冷水,心裡拔涼拔涼的。
「飛簷走壁,沒有十年二十年,丫頭你是不用想了!」看她練得如此興起,居然只想學輕功,氣得鍾管家鬍子就要豎起來。
輕功確實要學,可這是逃命的功夫,只守不攻,不就是挨打的份?
他恨鐵不成鋼,自己難得收的這徒弟居然如此不爭氣!
「有了內力輔佐,你的刀法如虎添翼。」鍾管家壓下心中就要竄起的火苗,心想這丫頭難得上進,雖說不知這一頭熱能維持多久,總比以前的懶散要好。
「內力需循序漸進,別過於著急,不然只會適得其反。」細細叮囑,不難聽出他的關切。
仲冉夏心裡一暖,感激地笑道:「多謝師傅,徒兒曉得的。」
「先前為師離開一月,丫頭你究竟修習了什麼功夫?不說這內力少了七八成,連身子骨也弱了?」背過身,鍾管家皺眉問起。
她心下苦笑,天知道原主人偷學了什麼功夫,把小命也給折騰沒了……
抿著唇,仲冉夏沉思著,這段時間的相處,這位師傅確實是真心待她的,便坦言道:「徒兒那天醒來,便忘記了許多事,先前究竟研習了什麼功夫,確實沒有印象了。」
鍾管家大驚失色,轉身閃電般地伸手替她把脈。片刻,神色古怪:「內力憑空消失,若非走火入魔,那便是……」
「是什麼?」仲冉夏對於原主人的死仍是心有餘悸,整天提心吊膽,就怕再死一次。難得她終於尋到了同盟,自然是急於詢問了。
「江湖邪教功夫向來被正派不恥,其中有一門功夫更甚。」鍾管家深深地盯著她,歎道:「那便是……男女雙修。」
雙修?
仲冉夏嘴角一抽,不會是她想像中那般,一男一女嘿咻完,然後兩人都內力大增,所向披靡?
卻聽他繼續道:「這門功夫為師並不甚瞭解,傳言有人在女子身上種蠱,而後通過雙修,男子可吸食她身上的內力,化為自己所用。」
仲冉夏背後一寒:「這女子被吸食了內力之後……會如何?」
「輕則如常人無異,卻再也不能習武;重則,性命難保。」鍾管家搖著頭,輕歎道:「此門功夫已經失傳已久,為師怕是多慮了。」
她靈光一閃,忽然想起書房內滿櫃子的春宮圖,莫不是那些其中有可能為雙修秘籍?
思及此,仲冉夏垂眸道:「徒兒有一物,請師傅移步書房。」
推開書房的門,她有些難為情。
一屋子的春宮圖,希望別把這位一臉正氣的師傅給嚇到了。
果不其然,鍾管家從書架中取出一本,隨手一翻,「啪」的一聲便丟在地上,怒喝道:「荒唐!為師以為丫頭你天資愚鈍,誰知你的心思都在這些旁門左道上!」
「師傅別急,徒兒想問,這些是否為雙修秘籍?」仲冉夏縮了縮脖子,彎腰撿起那本春宮冊子,小聲地問。
鍾管家面紅耳赤,應該是氣的,咆哮道:「分明就是下作地方送來的冊子,丫頭你這是唬弄為師麼?」
說罷,他急沖沖地甩袖離去。
仲冉夏聽著用力被關上的房門,深感無力。她不是沒見過雙修,所以才問的,誰知這師傅居然被氣得頭頂幾乎要冒煙。
甩甩手裡的冊子,想著這還是小兒科,若是被鍾管家看見更火辣的圖,恐怕她以後的日子要不好過了……
說起這事,她念及那晚隨便將那本「芙蓉帳」塞在一角,如今卻是無處可尋。
原主人如此小心謹慎地把「芙蓉帳」收在那麼密實的錦盒裡,莫不是那本才有可能是雙修秘籍?
心動不如手動,仲冉夏一個個書櫃慢慢查看,試圖把那書找出來。然後,再拿去給鍾管家瞧瞧。
只是若又猜錯了,鍾管家的臉色恐怕又要不好看了。
上上下下的,仲冉夏整得滿頭大汗。用袖子胡亂擦了一把臉,她索性在桌前坐下來歇息一會。
誰知走近時不慎被凳子一絆,趴在地上半天起不來。
仲冉夏正歎倒霉,頭一抬,驟然發現桌下被人藏了東西。
拆下一看,裡面用油紙包著整整一疊的銀票。粗略數了數,足足有六位數!
書房從來沒有外人進入,那麼這些錢自然是原主人藏下的了。只是仲府為彤城首富,老爹也不像是刻薄的人,這位仲家小姐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還偷藏那麼多私房錢做什麼?
轉念一想,難道是她怕老爹不給展俞錦入門,於是打算金窩藏嬌。又或是攜手私奔,此乃路費生活費?
不管如何,這麼大筆錢,不要白不要。
以後在仲府過不下去,她還能帶上這些跑路……
仲冉夏把銀票往懷裡一塞,美得冒泡。拍拍衣袖上莫須有的灰塵,絲毫不在意跌疼的腿腳,高高興興地站了起來。
突然感覺到身後一冷,她研習內功後五識更為清明,心知不妥,立刻往旁邊一滾,躲開了偷襲。
瞪著來人,全身黑不溜秋,只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眸,清澈如水。
仲冉夏看得出此人身手不弱,遠在她之上。原以為是入府偷竊的小賊,剛剛看到她自己取出銀票,便起了覬覦之心。
但一對上這人的雙眼,她心裡立刻九否定了。
不染纖塵,如此純淨的眸色,大奸大惡之徒又怎可能有?
又或是,此人有難言之隱,不得已為賊?
仲冉夏正暗自猜測,那人似是不耐,刻意壓低聲線威脅道:「趕緊把『芙蓉帳』交出來,那我、我就饒你一命!」
她一愣,險些笑場。
這人的聲音清脆,即使捏著嗓子,仍舊能聽出是個不大的少年嗓音。說是威脅,言語卻有猶豫,氣勢全無。
根本就是個生手,可以俗稱「菜鳥」一枚。
這個小屁孩一張口就要「芙蓉帳」,原來不是小偷,而是採花賊。
只是「芙蓉帳」上的內容直逼十八禁,這小破孩成年了麼?
11.花和尚
仲冉夏慢慢抬起頭,對著一個少年,又是如此單純,她的心總算漸漸淡定了:「不知這位小兄弟為何急著索要『芙蓉帳』?又可知這本書是什麼?」
想來或許被誰蒙騙來偷,又或是被人耍了,她的語氣頗為溫柔。
聽在那人耳裡,卻像是哄騙小孩一般,不由惱了:「我當然知道是什麼了,快拿出來,不然就……」
「不然怎樣?」仲冉夏微笑著,大膽地向前邁了一步。
卻見對方連連急退,幾乎要撞倒身後的書架,眼底是掩飾不住的驚慌失措。
她無言,難道仲家大小姐的形象在外頭已經如此不堪?看這麼個小孩見著自己,也害怕成這個樣子……
「並非我不願,只是這『芙蓉帳』卻不能輕易送人。」仲冉夏斟酌著說道,那火辣辣的春宮圖給了這小孩,不就明明白白告訴府外的人,她有搜集黃色冊子的癖好?
少年挺直腰板,下巴一抬,冷哼道:「不就是你捨不得,還說什麼不能輕易送人。師傅說的對,世人都是口是心非之徒。」
這師傅真誤人子弟,思想相當極端。
仲冉夏說不清道不明,總不能直接問這小孩知不知道『芙蓉帳』是一本春宮?
摸摸鼻子,她避重就輕道:「那麼小兄弟想要『芙蓉帳』做什麼?」
「當然是看了,難不成還當草紙用?」少年眼神頗為無辜,毫不猶豫地答道。
仲冉夏撫額,古代的小孩果然早熟,連看春宮圖都說得如此理直氣壯:「好吧,既然小兄弟那麼想要,我就勉為其難給你看看。」
少年雙眼閃爍,似是有些不信:「要用什麼東西交換,你才願意把書送我?」
「這……」仲冉夏有些為難,她算不算是在荼毒未成年?
「反正這書我隨手塞到其中一個書櫃,尚未尋到,稍後再說吧。」
少年愣愣地盯著她:「我還說你剛才怎麼在地上爬來爬去,原來是在找書。」
仲冉夏臉色有點難看了,爬來爬去,敢情她退化成爬行動物了?
少年自動自覺地將她怨憤的目光當作是為難,拍拍胸口爽快地道:「有我幫手,很快就能尋到的。」
確實人多力量大,仲冉夏在書房轉了兩圈沒找到,少年眼尖,半晌便興高采烈地從書架中抽出了一本冊子。
她懶洋洋地靠著書櫃,心底仍有些不解,這少年究竟要『芙蓉帳』做什麼?
誰知看那少年翻了兩頁,似是被符咒定在了原地,一動不動。
仲冉夏吃了一驚,上前細看。
蒙面的黑布上濕了一片,順著下巴,溢出幾點殷紅。
她趕緊揪下少年的面巾,怔了怔,卻是哭笑不得。
這小子,居然流鼻血了……
把『芙蓉帳』從他手中抽出,仲冉夏好笑地擦了又擦,厭惡地把面巾一扔,索性把少年的頭巾也扯了下來,又愣了。
頭頂上光溜溜的,刺得她踉蹌了兩步,腦子一下懵了。
小偷——採花賊——和尚,不,花和尚?
失神了一會,仲冉夏收拾好面部表情,露出自以為最和善的笑容:「不知這位小師傅怎麼稱呼?」
少年看見她展顏,又往後退了一步:「我叫明遠,不是什麼師傅。」
果然自己長得牛鬼蛇神,怪嚇人了。仲冉夏摸摸臉頰,壓下沮喪,繼續問:「是誰告訴明遠小師傅,『芙蓉帳』在我手裡?」
「是你跟主持說的,我剛好經過聽見了。」明遠抓抓光禿禿的腦袋,皺眉道:「原本想早點來,誰知聽說你重病就要死了,主持留下的功課又沒做完……」
仲冉夏雙眼一亮,瞥向他:「聽牆角,並非君子所為。」
明遠低著頭,耳根霎時紅了。
她又走前一步,柔聲道:「告訴我,你都聽到了什麼?」
少年和尚回想了一會,這才開口道:「斷斷續續的,有『芙蓉帳』、『秘籍』和『無往不利』的字眼,我就猜這書是難得一見的武林秘籍,誰知……」
他的臉皮「噌」的一下全紅透了,想來剛才翻的兩頁,足夠震撼。
仲冉夏不在意地甩甩手裡的冊子,笑了:「明遠小師傅才聽了一點,難怪如此。這書沒什麼稀奇,我不過跟主持探討武林秘籍,想要武功有所成而已。」
明遠目光甚為遺憾,他特意溜出來,還擅闖仲府,就是為了這麼一本冊子。怎知並非自己所想,白費心機。
思及此,他轉過身,就要從窗口離開。
躍起來時衣擺突然被人一扯,險些跌在地上,狼狽地站穩身影,明遠瞪著笑瞇瞇的仲冉夏。卻又想到他擅自闖了進來,是為魯莽,不由放緩了語氣,雙手合什道:「這位女施主,小僧得罪了,還請原諒。」
「沒什麼原諒不原諒的。」仲冉夏笑得可人,視線在明遠身上轉來轉去,嚇得他面色慘白。
曾聽寺裡師兄說過,女子都是如虎如狼,一個不留神就要被拆骨入腹,渣子都不剩。尤其是,容貌美麗的女子,更如白骨精那般吸食人氣。
明遠打小從未離開寺院,也不清楚女子容貌的好壞。只覺仲冉夏的相貌比常來寺裡上香的老婆婆不知好看上多少,臉色立馬又紅又白,忐忑不安。
看他神情微變,仲冉夏也不再逗弄這小和尚了,坦言道:「小師傅擅闖我書房,怎能就此離去?我也不為難你,只想請小師傅偶爾到府上指點我的武藝。」
明遠沒想到眼前這個女子亦是練武之人,又誠心向學,倒是對自己方纔的胡思亂想有些赧然。既是如此,他自然不會拒絕:「若女施主不嫌棄,小僧每月初一十五兩日便過府一趟。」
「一言為定。」仲冉夏滿意地點點頭,這麼容易就拐了個小師傅回來教學,她終於不用對著滿篇莫名其妙的穴位頭疼了。
「下次,小僧定從正門拜帖而來。」明遠雙眼含笑,畢恭畢敬地說道。
「不必,小師傅下次還是從窗口來。亥時,我在書房等你。」見他為難,仲冉夏解釋道:「小女子畢竟已為人婦,直接上門未免會被人指指點點,有損明遠小師傅的名聲。」
她如此為自己著想,明遠自是感激,暗暗決定要好好指點仲冉夏。
如此,當然也心甘情願為她謹守這書房的秘密了。
事情跟自己想像中那般順利,仲冉夏送走了明遠,想著這位初入塵世的小和尚,如果不是遇上她,早要被人騙得團團轉。
而今允他進府,一個月有兩天多了個免費保鏢,又能拜託他去打聽外面的消息,百利而無一害。
話說回來,她幫寺院的主持看好這單純的小和尚,也算是功德一件。
仲冉夏心情難得爽利,一路從書房回到臥室,面上的笑容始終沒有落下。
「……娘子何事這般高興,不妨跟俞錦說說?」
猛地聽見一道突兀的聲音,她立刻調整了表情,回頭矜持地笑道:「相公怎麼來了?」
私底下仲冉夏叫一聲公子,但有婢女小廝在旁,為了不引人注意,只得委屈地喚他「相公」了。
「賬本已經核實完畢,掌櫃們午後便要回程,在外擺了一席,還請娘子賞面。」一襲藍色寬袖錦衫,唇邊淺笑連連,更顯得展俞錦俊逸瀟灑。
「盛情難卻,這便讓人備馬車吧。」仲冉夏撇開臉,避免兩人對視。生意人當然要應酬,聯絡聯絡關係,自是欣然前往。
話音剛落,卻聽展俞錦笑道:「馬車已在正門候著,娘子莫讓掌櫃們久等了。」
看他這架勢,仲冉夏疑惑:「相公不去?」
他一笑,抬起手臂,指尖不經意地在她唇上擦過:「俞錦就在府中等娘子回來。」
微涼的觸感彷彿還殘留在唇瓣上,仲冉夏縱使面皮再厚,也不禁被電到了。餘光瞥見四周的婢女臉頰酡紅,小廝目光閃爍。
她忽然回過神,略略點頭,不冷不熱地道:「……我走了。」
仲冉夏提著裙子上了正門前的馬車,展俞錦特意在眾人面前做戲,想來也是不願傳出他們夫妻不和的流言。就不知這一舉動,是為了他自己的名聲,還是怕老爹發難了。
總而言之,她不爽,相當的不爽。
憑什麼自己得配合他,還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像小丑那般被展俞錦自然輕薄,跟動物園中的猴子又有何區別?
更唾棄她居然相當受用,險些迷了神。
正自我反省中,馬車確實穩穩當當地停下來了。
扶著菲兒的小手下了去,仲冉夏抬頭看見那熟悉的牌匾,無言了。
竟然是「杏香閣」,誰來告訴她,仲家的掌櫃居然會請自己一個有夫之婦來小倌館。難為展俞錦不願跟來,一般男人也不會跟著來看新婚妻子給他帶一頂綠油油的帽子……
想必這些掌櫃摸清了自家大小姐的喜好,這杏香閣便成了首選。可惜身體換了人,仲冉夏頗為無奈的,邁著沉重的步伐,一副視死如歸的心情踏了進去。
她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撲面而來的脂粉味,以及五六個身穿花衣單薄衣衫的少年衝了過來。仲冉夏雖然事先有了心理準備,依舊有縮進菲兒身後躲著的衝動。
幸好大紅牌風情萬種地下了樓,眉眼微挑,少年們面色一白,「呼啦」一聲轉身就跑光了。
「夏兒,你終於捨得來見我了?」風蓮牽著她的手,冰冷的面目下多了一分哀怨。
仲冉夏結結實實地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嘴邊的笑容僵了一下,硬是給她恢復如常:「風公子,近日事忙,所以……」
「你以前都喚我一聲『蓮兒』的,怎地如今生分了?」風蓮睇了過來,拉著她就往樓上走。
這句「蓮兒」,差點把仲冉夏炸飛了,在嘴裡轉了兩轉,愣是沒說出口,只能轉移話題道:「掌櫃都在哪裡?」
風蓮施施然地丟了一個媚眼,語意不詳地低笑道:「夏兒放心,仲家的人,我自是不會虧待的。如今都在興頭上,我們也別打擾為好。」
仲冉夏愣了,特意請了她過來,掌櫃們卻不露面。敢情是給自己跟風蓮製造見面的機會,然後順便公費吃吃喝喝順帶嫖男人?
12.覬覦
風蓮牽著仲冉夏的手,直接上了三樓。
穿過重重青紗幔,淺淺淡淡的蓮香撲面而來,她頓時只覺全身說不出的舒爽。
環顧四周,處處可見白蓮的刺繡,由此可見,杏香閣的頭牌對於白荷的喜愛。
「夏兒可喜歡這裡?」低沉的聲音幾乎是貼在仲冉夏的耳邊響起,她下意識地正要回答,卻忽然想到原主人既然是風蓮的入幕之賓,又怎可能未曾來過此處。
如此,仲冉夏藉著落座,避開了風蓮近身:「……蓮兒為何這般問?」
風蓮目光一閃,這聲「蓮兒」似是十分讓他滿意,愉悅地翹起了唇:「夏兒不喜紅紗,我盡數換下了。」
「哦。」她摸不準這人說的話是真是假,只順著風蓮的話低低地應了一聲,表示明白了。
接下來,風蓮倒是沒有貼上來。應該是上回惹得自己不快,有些忌諱了,施施然在桌對面坐下。
「夏兒,這是剛到的新茶,試試味道如何?」
仲冉夏盯著他纖瘦白皙的腰身自一襲暗紅滾邊寬袍中若隱若現,因為斟茶的緣故,起身彎下腰,露出大半的結實胸膛。雖說以往在海灘上,連裸泳的男人都見過,沒什麼大不了的。偏就是此人甚為懂得如何撩人,眉眼輕輕佻起,襯著四周的香氣,讓她不由有些暈眩發熱。
她端起茶盞猛地灌了一大口,溫熱的茶水熄滅了心頭的火苗,不到一會,卻越發覺得渾身燥熱難耐。
仲冉夏心下一陣懊悔,這勾欄院裡的東西又怎能亂吃亂喝?
尤其是當她手腳軟綿綿的,使不出力氣時,霎時又鬱悶了。風蓮房中的熏香,她怎會只當作是裝飾,分明裡面是加了料的!
接住東倒西歪的仲冉夏,風蓮輕笑道:「夏兒,小小一杯茶怎地就受不住了?果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說罷,輕手輕腳地扶著她到榻上躺下,他也跟著靠得極近。
仲冉夏心裡忐忑,不會是上回這人霸王硬上弓不成,這次特意下藥,要將她吃乾抹淨不成?
直到她的神志漸漸迷濛,風蓮的容顏愈來愈淡,仲冉夏察覺出不妥。
眼前層層疊疊的霧氣,彷彿高山上終年環繞的冷煙,拂不開,碰不著。從雙眼到指尖,自沉重逐漸輕飄飄的,猶若身處半空之中。
風蓮面上的媚態褪得一乾二淨,低下頭,幾乎要與仲冉夏的鼻尖相碰。盯著她眼中的茫然與暗沉,一手細細摩挲著她的臉頰,他放柔了聲線:「夏兒,你說要贈與我的書,什麼時候送來杏香閣?」
仲冉夏蹙起眉,遲疑道:「……什麼書?」
風蓮極盡溫柔,淺笑道:「你不是說,有了那本書,我們就能天下無敵?」
她的腦海中閃過『芙蓉帳』的字眼,直覺這就是他想要的:「好像、好像給了展俞錦……」
風蓮睨了她一眼,目光冰冷如箭:「什麼時候?」
「上個月,不對……上上個月?」仲冉夏迷迷糊糊地說著,口齒不清,他不耐地皺起眉。
忽然間,風蓮又展顏一笑:「夏兒從來不做虧本的生意,那書可是只送了騰本?」
仲冉夏秀眉一皺,似乎是在苦思冥想,又覺得是痛苦難當。
風蓮心中有數,也就不想再繼續追問了。單手覆上她的眼瞼,柔聲道:「夏兒,要讓我伺候你就寢嗎?」
沒有回應,仲冉夏翻了個身,索性無聲無息地睡著了。
爬上床榻,風蓮扯開衣襟,披散著一頭墨髮,悠然地睡在了外側。
待仲冉夏醒來,天色已暗。她搖了搖昏沉的腦袋,越過風蓮下了床榻,自個兒整理了衣衫,抬步就要離去。
「夏兒這就走了?不如一起用晚飯,再留一宿?」風蓮一手撐著身下,慢慢坐下。原本鬆散的褻衣更是滑落在手臂上,慵懶的眼神正一動不動地盯著她。
仲冉夏擺擺手,腳步有些不穩的繼續往前:「府裡還有事忙,我該回去了。」
風蓮望著她推開門,跌跌撞撞地走遠了,這才收回了視線,低聲冷哼。
「小姐。」菲兒早就等候在門口,扶著搖搖晃晃的仲冉夏上了馬車,迅速離開了杏香閣。
馬車直接駛到了仲府後門,仲冉夏任由菲兒伺候著躺到了床上,小心問道:「小姐,需要奴婢送醒酒湯來嗎?」
她怎麼看,都像是喝醉酒的模樣。菲兒細心留意,自家小姐身上除了那位風公子最愛的蓮香,絲毫沒有酒味。
想到兩人在三樓呆了足足數個時辰,她不禁紅透了耳根。
「讓人送熱水來,我要沐浴。」甩了甩衣袖,一股子的熏香未曾散去,仲冉夏的臉色有些厭惡。
浴桶抬到了屏風後,她揮退了菲兒,逕直坐了進去。
用皂角洗了一遍又一遍,那股清幽的蓮香終於是散了,仲冉夏吁了口氣,起身到另外一個浴桶裡坐下,漫不經心地用手心掬水,狠狠甩在臉頰上。
原來風蓮也知道所謂的雙修之法,看樣子原主人應該有向他提起『芙蓉帳』。只是他確實夠謹慎,用了熏香迷了自己的心智,放鬆了警戒,這才細細查問。
可惜仲冉夏連續半個月沒有睡好,因為練習刀法的關係,手上的水泡至少不多,疼得要命,她能集中精神聽任風蓮催眠……才怪!
可以說,這就是因禍得福?
一手托著下巴,仲冉夏沉思著,會不會原先的仲家大小姐無意中說出了『芙蓉帳』的事,所以引來了風蓮的覬覦?
不然,若原主人願意,風蓮大可以直接問自己所要,而非用這樣的形式慫恿探聽。
仲冉夏不悅地拍打著浴桶裡的熱水,弄得滿臉濕透了。
這該死的仲家大小姐,留下的爛攤子真夠多的!
她笑了笑,想到自己聰明地把禍水引到美相公身上,讓風蓮找展俞錦PK,不知誰勝誰負?
可是接下來的幾天,仲府風平浪靜,讓仲冉夏甚感遺憾。
只是風蓮提起的騰本,她沉思著這原主人估計還留著一手。沒有被展俞錦的美色迷惑,把身家性命全然交了出去。
仲冉夏花了兩天,又仔仔細細把書房翻了一遍。每面牆用手敲過,連地上的鑽頭的細縫也未曾錯過。
除了一點灰塵渣子,什麼都沒發現。
這日晚飯後,仲冉夏打發掉菲兒,又獨自一人去了書房。
府中最安全的,也只有這個從來沒有被外人踏足的地方。她想不通如果真有籐本,仲家大小姐還能藏在哪裡?
又例行搜索了一輪,兩手空空地趴在桌上,她有些失望。或許,自己尋找的方向原本就是不對的?
正苦思冥想,驟然嗅到一股若有若無的焦味。
自從苦練內功後,仲冉夏對周側幾丈內的動靜都甚為警覺。
縱然睡著後,菲兒悄然靠近,也能立刻驚醒過來。
待她猛地一抬頭,只見角落的書櫃底下一簇簇火苗瞬間蔓延起來。
仲冉夏驀地跳起身,急得團團轉。這些書冊都燒著了,她去哪裡找那騰本?
被煙火嗆得淚流滿面,她忽然想起以前的老師曾說,火災一起五秒內沒有逃出去,很有可能會因為缺氧窒息而死。
思及此,仲冉夏掃了眼滿目的火海,咬咬牙踢開門衝了出去。
「小姐,小姐!」菲兒急急撲了過來,揪著她的手臂查看傷勢,面無血色。
府內的僕役紛紛拎起水桶到井下打水,站成一排,在鍾管家的指揮下,迅速傳遞著木桶,試圖熄滅掉書房的大火。
美相公亦聞訊而來,見仲冉夏灰頭灰臉,甚為狼狽,平靜地讓人請來袁大夫,替她把脈。
「夫人只是受了驚,老夫這就寫一帖安神的方子,湯藥喝上兩天便可。」袁大夫摸著下巴的羊鬍子,緩緩道來。
仲冉夏還糾結在是誰放火燒掉書房,壓根沒有聽到袁大夫的話。
待回過神來,臥房內只剩下她和展俞錦了。
「娘子,幸好你沒有受傷。」展俞錦的視線停在她的臉上,淡淡一笑。
仲冉夏勉強牽起嘴角:「……累相公擔心了。」
誠然,自己巴不得美相公別操什麼心。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娘子可看清是何人縱火,險些傷了你?」展俞錦坐在床邊,神色頗為關切。
她抬起頭,疑惑道:「展公子怎知是他人縱火,而非我錯手推倒了燭台?」
「若是娘子打翻了燭台,衣裙又怎會如此完好?」他睇了眼榻前被仲冉夏換下的衣物,不緊不慢地說道。
「……我當時在桌前打瞌睡,沒有看清縱火的賊人。」仲冉夏的回答有所保留。
絲毫不被她察覺,此人的武功定是遠遠在自己之上。
只是仲府的守備不算森嚴,護院卻是兩班輪流,日夜在府內巡視。尤其是這書房周圍空曠平坦,藏不住身影。賊人縱火後逃逸,自是極為容易會被趕來的僕役和護院發現。
仲冉夏沉吟到,來人是個高手,若要殺她,根本不必縱火。在她沒有發覺之前,一刀就能立即解決掉自己。
可見此人的目標,僅僅是那書房。
就不知對原主人有什麼仇怨,居然一把火燒掉了她的禁地。難不成是發現仲家大小姐的齷齪嗜好,未免以後荼毒祖國小花朵,於是把那些春宮圖孤本毀得乾乾淨淨?
她正兀自沉思,卻聽美相公唇角淺淺一揚:「娘子不必擔心,俞錦已經讓人守在了仲府各門。」
仲冉夏一怔,眼神微閃。她只顧著思慮究竟誰要火燒書房,竟然忘記了這茬。
能無聲無息地靠近書房,縱火後又能了無蹤影,不是混入混亂救火的僕役和護院之中,還能飛天遁地了?
如今展俞錦這一招,分明是甕中捉鱉。氣定神閒地呆在她屋內,外頭的人卻已是部署完畢,就等著賊人自投羅網了。
仲冉夏雙眼一瞇,心下忿然。
很好,仲府而今當家的,究竟是他還是自己!
懊惱歸懊惱,當看著護院壓著一名僕役前來的時候,仲冉夏卻不得不佩服。
即使她猜出了賊人很可能藏匿在府中,可展俞錦居然在一個時辰之內就把府中上百名僕役查探完畢,揪出可疑的人。這份能耐,仲冉夏自認沒兩三天,甚至更長的時候根本做不到。
展俞錦輕輕一掃,轉頭對她說道:「此人是倒夜香的雜役,如果沒記錯,該是去年年底入府來的。」
仲冉夏「嗯」了一聲,心中難掩驚訝。這個人連這等雜役也記得如此清楚,難道仲府上上下下的都認得?
頓了頓,她不甚在意地開口道:「相公,這人就是縱火的賊子,證據何在?」
這言下之意,分明是懷疑他是隨便抓個人來頂罪,好迅速解決這件棘手的事。
展俞錦面上絲毫不見惱意,手臂一抬,有護院將一個包袱呈上。裡面塞滿了金銀,更有一顆通體血紅的寶石。保守估計,這些東西至少值幾十萬甚至上百萬銀兩。
一個去年才進府來的雜役,身上怎會有這麼多值錢的東西?
看他們一個個兩眼發亮的樣子,恨不得上前仔細看看這些畢生都見不著的金銀珠寶,仲冉夏揮手讓護院退下了。
「說,包袱裡的東西,你是從哪裡得來的?」
被五花大綁的人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就是一聲不吭。
展俞錦靠了過來,朝她笑道:「娘子,拿人錢財,替人消災。若是說出背後的主使,這雜役也是活不了的,倒不如……」
「相公有何高見?」仲冉夏往後稍稍一靠,避開了他的貼近。
「高見不敢當,只是這麼多人眼看著他包袱裡的東西。若不嚴懲,又如何服眾?」
這話有點道理,她點點頭,探詢道:「那麼,打一頓趕出府去?」
展俞錦一雙墨色的眸子盯著她,半晌才開口道:「如果是以前,娘子定會讓人打斷他的手腳,丟到後山喂野獸;又或是,把他拖到前院,命人杖刑。一下子死了沒意思,必然連續打個三天三夜,慢慢斷氣而亡……」
他說這話是,語氣稀疏平常,如同兩人談論的不過是往日吃食,或是今明天氣罷了。
仲冉夏聽得後背一寒,原本無動於衷的僕役臉色劇變,連連叩首求饒:「小姐饒命,姑爺饒命,小的一定知無不言!」
他唇角微翹,道:「娘子,這點小事就交給俞錦處理如何?」
她心底突然湧起一個念頭,會不會是美相公派人燒了書房,然後藉著處理疑犯的機會,行殺人滅口之實?
仲冉夏眨眼間便否決了,賊喊抓賊,這麼沒品的事。她的直覺認為,展俞錦不會做,也不屑於做。
再說,燒掉書房對他又有什麼好處?不外乎是惹得她不快而已……
只是,審問後得出的口供美相公是否有保留,就不得而知了。
仲冉夏自然不願處於被動的位置,婉言拒絕了:「展公子不宜勞累,此等小事就交由鍾管家去辦吧。」
展俞錦笑了笑,似乎早已猜出她的決定,不再多言了。
13.慶雲寺
原想鍾管家好歹是她這邊的人,仲冉夏便放心把審問僕役的事全權交給了他。不料,卻是所托非人。
並非說鍾管家胳膊往外拐,勾結外人隱瞞事實。而是,相當的辦事不力。
仲冉夏鬱悶地看了眼地上用草蓆匆匆包起的屍首,露出半截胳膊傷痕纍纍,血跡乾涸,不由無奈地連聲歎氣。這僕役送出去才大半日,走著進去的,怎就這麼快橫著抬出來了?
「鍾管家,你這是……」畢竟是師傅,她也不敢開口指責,好聲好氣地詢問。
「沒用的東西,隨便拷打幾下就受不住了。」鍾管家面露鄙夷,似是仲冉夏將這麼簡單的事交給他,根本就是大材小用。如今事情沒問出來,自然是這小賊的錯,與他絲毫不相干。
她頗為頭疼,這發怒不得,連抱怨也不行,只能暗叫倒霉了。
早知如此,自己就不該完全置身事外,好歹跟展俞錦聯手審問,也比現在把人弄翹辮子了要好……
仲冉夏估摸著府中可能還有同伴,只是她經驗不足,顧這頭忘了那頭,府中守衛不夠嚴謹,好幾人鑽了空子逃出府去。
到官府報了案,差人在彤城一家一戶地搜查,最後卻一無所獲。
那幾個人就像是憑空消失掉一樣,連屍首都未曾見到。
這次火燒書房的事,只好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仲冉夏獨自一人坐在房內,面前是那個原本用來放『芙蓉帳』的錦盒。這樣好的盒子弄壞了,確實可惜。但她總覺得這裡面內有乾坤,便想著拆開來看看。
掏出盒內裝得滿滿的各種首飾,捏著一把薄薄的刀刃,她小心翼翼地刮開錦盒的外皮,一點一點撕開。
細細查看,別說紙片,連碎屑都不曾見到。
仲冉夏有些失望地放下小刀,把破爛的錦盒往桌上一扔。
「叮」的一聲,盒子撞倒了桌上的髮釵,跌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輕響。
她彎下腰,心不在焉地撿了起來。
指尖忽然碰觸到金釵上的後半部,微微的鬆動讓仲冉夏回過神。曾聽菲兒所說,這是原主人最喜歡的髮釵。
她捏著鬆動的地方,按照順時針地方向一下一下地轉著,慢慢的,金釵分成了兩斷,後半部分完整地脫落了下來。
仲冉夏定睛一看,金釵內裡是空心的,往掌心上一倒,一張小小的紙片落下。
她喜出望外,迫不及待地丟開金釵,把紙片輕輕展開。
只有五個字——『慶雲寺智圓』。
「小姐。」聽見門外菲兒輕聲敲門,仲冉夏迅速把紙片往袖中一塞,不忘把金釵還原。
「進來。」
菲兒垂著眼,瞧見地上被自家小姐劃得面目全非的錦盒,彷彿這刀子是刮在她身上,不由一抖:「管家讓奴婢來問,小姐是否也參加今年的月神節。」
月神節?
仲冉夏沉吟了片刻,點頭道:「告訴鍾管家,一切照舊就行。」
「是,小姐。」菲兒上前兩步,把錦盒拾起來,退了出去。
仲冉夏想了想,又把桌上的首飾都仔細查看,卻只得那支金釵與眾不同。想必,自己想要的答案,只要去了慶雲寺便能夠知道了。
兩日後,所謂的月神節便到了。
這天午飯後,仲冉夏在菲兒的伺候下裝扮了一番,戴上面紗便上了府外候著的馬車。
菲兒掀起簾子,卻已經有一人早就坐在裡頭。
仲冉夏抬頭一見,秀眉微蹙。
身穿一襲墨色繡金錦袍,繁複而華麗,眉目如畫的人不是展俞錦又是誰?
她不動聲色地上了車,尋思著以往原主人定然也將美相公帶上出門,故而有此安排,自己貿然開口反而不妥。
只是有展俞錦在,仲冉夏打算這次出府半路偷溜去慶雲寺查探虛實的事,恐怕得延後了。
「娘子,晚上還是在慶雲寺用齋飯嗎?」端坐在她對面,展俞錦溫和淺笑,低聲問道。
仲冉夏一怔,半晌才點頭:「也好,就這麼辦吧。」
不用偷偷摸摸,光明正大地去慶雲寺,何樂而不為?
慶雲寺原本只是個不起眼的小廟宇,自從兩年前那位智圓大師來了之後,香火才日漸鼎盛。
這都是仲冉夏從街上的路人嘴裡聽來的,他們一行人早早下了馬車,徒步而行。
她一面矜持地低頭盯著腳尖,另一面卻豎起兩隻耳朵,以圖得到更多的信息。
「前面就是月老堂,娘子要進去看看嗎?」展俞錦俊美的面龐在人群中尤為突出,不少未婚姑娘悄悄往這邊張望,卻也有長者拽著年輕男子落荒而逃。
顯然,仲冉夏就算戴著面紗,仍舊無法掩飾身份,在街上搶夫的形象已經是深入人心。
只是,那長著齙牙的高瘦男子跑什麼?還有那個又胖又矮的滿臉橫肉,奔走中一身膘顫悠著,難不成還以為她飢不擇食,還是仲府已經淪落到買不起肉的地步了?
心裡氣悶,仲冉夏瞧見月老堂前人山人海,說不準自己一走過去,就得散了大半。難得一個好好的節日,她不想別人掃興,更不想自個掃興,遂搖頭,不忘打趣道:「我去趁什麼熱鬧?難不成相公在府中苦悶,想要幫我添上幾位夫郎?」
這段話仲冉夏刻意壓低了聲線,身後的菲兒卻是聽到了,臉色窘迫,瞅著四周的人,生怕自家小姐又做出什麼驚人之舉來。
展俞錦倒是大方一笑,反問道:「莫不是娘子嫌棄在下身子孱弱,不能侍候周全?」
唇邊噙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他俯下身:「今夜,不如娘子試一試?」
仲冉夏臉色有些尷尬,原想捉弄他,不料卻被反將一軍。古人不多是保守又矜持,怎麼這人的大膽程度,跟她這個現代人有得一拼?
「相公還是把傷養好了再說。」這話她說得頗為咬牙切齒,強調了這是「傷」,而非「病」。
展俞錦挑挑眉,神色更是坦坦蕩蕩的:「娘子不是怕岳父大人擔憂,於是對外宣稱在下是重病未癒?」
仲家大小姐為了他,居然欺上瞞下,可見情深意重。
仲冉夏略略皺起眉,這話題繼續下去,她自己就得露餡了,便繞開了:「天色不早了,我們這就起程去慶雲寺吧。」
這次出行,除了展俞錦和婢女菲兒,她還帶上了四位武功不錯的護院。不說這原主人以往劣跡斑斑,慎防有受害者報復;再者就是,說不準有人覬覦仲家的財產,綁架她勒索。
總而言之,仲冉夏秉著小心駛得萬年船的念頭,讓鍾管家挑了這四個保鏢,一併隨行了。畢竟她的功夫才學了一段時間,自保都成問題。
自然,她是不清楚這些護院不但武功好,還是單身。鍾管家擔心自家徒弟又出去拈花野草,把野花雜草都帶回家,索性選了幾個身材相貌人品都不錯的年輕護院。這窩邊草,總是要乾淨一些。在他眼皮底下,也不會出什麼亂子來。
可憐這些護院,一路苦著臉,恨不得在地上挖個洞藏起來,就怕仲家小姐一個不留神,把自己給看中了,今晚上就得洗淨了送她床上去。
這點小插曲,仲冉夏無從得知,只是這些護院每每不小心對上她的視線,立即就轉了開去。生怕多看一眼,就會要了他們的小命似的。
大伙走走停停,終於是到了慶雲寺。
這寺廟並不大,粉刷得乾乾淨淨的黃色牆壁,整齊的石階。幾個小和尚站在門口,微笑著雙手合什,將香客一個個引進去。
這樣的地方,靜謐安寧,總有種讓人放下心頭大石的感覺。仲冉夏輕輕吁了口氣,仲府裡面暗潮洶湧,壓得她就要透不過氣來。
「請問,佛堂該怎麼走……」她上前幾步,看見對方不由愣了一下。
「娘子,可是認識這位小師傅?」展俞錦淡淡看向那小和尚清秀的面容,低聲問道。
仲冉夏恢復如常,輕笑道:「怎麼可能認得……只是這小師傅長得眉清目秀,倒是可人。」
這話怎麼聽怎麼像是在調戲,小和尚滿臉怒容,狠狠地瞪著她。菲兒偷偷瞄向姑爺,對於自家小姐的花心已經見怪不怪了。
後面的護院暗地裡大大鬆了口氣,原來仲小姐的口味換了,喜歡上這樣瘦瘦小小的清秀男孩,他們算是安全了。
轉眼間,大伙又苦惱了。智圓大師在彤城頗負盛名,無緣無故把寺裡的小和尚搶回仲府,怕是要惹起眾怒,難以收拾。
看後面數人面色各異,仲冉夏一怔,才明白她剛剛隨口說的話頗有歧義,忍不住笑了開來。
既然都誤會了,她倒不如將錯就錯。
從寬袖中取出一柄時下女子喜愛的小折扇,仲冉夏挑起小和尚的下巴,忍著笑,刻意作出輕佻的樣子:「小師傅,待會帶我在寺裡四處走走如何?」
說罷,她又把聲音壓低了幾分,故意湊了過去:「就只有你我兩人,如何?」
這話一出,眾人當中,也就不懂武藝的菲兒一臉莫名。其他耳目靈敏的展俞錦和護院,怕是一字不漏地聽進去了。前者仍是無動於衷,後面的,臉色古怪,皆是萬分同情起這個小和尚了。
看著炸毛一樣跳開好幾步外的人,仲冉夏朝他眨眨眼,笑得燦爛。
對方從惱怒中明白過來,神色頗為不情不願,沉默半晌才慢吞吞道:「……女施主,這邊請。」
仲冉夏點點頭,這傢伙還不算太笨,折扇一揮,淡淡道:「你們不必跟來了,菲兒扶相公到裡面坐坐,走了這麼久該累了。」
這番話顯而易見,是不想他們跟著,免得打擾了好事。
護院識趣地應下了,菲兒猶猶豫豫地看著姑爺,又瞧向自家小姐,遲遲沒有吱聲。
「那麼,就麻煩這位小師傅了。」展俞錦神色從容,又轉向了仲冉夏:「娘子,寺裡的齋飯,錯過就太可惜了。」
「嗯。」她輕輕答應了,看著幾人離開,這才隨小和尚進了寺廟的後院。
那小和尚急沖沖地走在前頭,忽而頓住腳步,眉宇間含著惱怒:「不是說好初一、十五到府上相見,怎麼這會女施主就尋來了?」
仲冉夏好笑道:「明遠小師傅,今兒是月神節,我到慶雲寺又有何不可?再說,那夜在書房小師傅也沒自報家門,我從何而知你就在此地?」
清秀的小臉微紅,他明白自己是多慮了。突然想起方纔的事,明遠急退幾步,面色滾燙,不知是羞還是怒了:「女施主在自家夫君面前,居然……這樣……」
「怎樣?」仲冉夏歪著頭,有些惡作劇地多問一句。看著明遠臉色又紅又白,兼之咬牙切齒的樣子,實在可愛得緊。
好不容易忍下想要伸手摸摸那顆光溜溜的小腦袋,她見好就收,安撫道:「那日小師傅到仲府的事,越少人知道為好。」
這的確是好意,明遠一怔,坦然道謝。
「不必客氣,我也有一件事需小師傅幫忙。」仲冉夏擺擺手,笑道。
「是什麼?」明遠眨巴著眼,不解地問道。
「煩請小師傅帶我去見智圓大師。」不問清楚,她將無法扭轉如今的被動,必須要向這位知情人瞭解事情的始末。
「請女施主見諒,主持大師身染重病,暫不能見客。」提起智圓大師,明遠眼底一片黯然。
「重病?什麼時候的事?」仲冉夏一驚,若是智圓大師有什麼三長兩短,她怕是永遠無從得知『芙蓉帳』的下落。
那晚即使救火及時,可內裡全是易燃品,一屋子的春宮圖轉眼就燒成了一片灰燼,書房亦只剩下斷壁殘垣,半塊紙片也尋不著了。
「可請了大夫?」仲冉夏心裡忐忑,焦急地問道。
明遠見她著急,心下感動:「女施主放心,已經請大夫到寺裡了。」
「那就好。」她吁了口氣,實在擔心得緊,拽著他的袖子就要走:「不行,這就帶我去見見智圓大師,不然我可放心不下。」
「但是……」明遠沒留神,被她拖著走了幾步,正待勸阻,卻聽到不遠處有人快步走來,急忙把袖子從仲冉夏的手中搶了回來。
仲冉夏不得不停下腳步,正想催促,轉頭卻見一襲月白色的身影漫步而來。伴隨的,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蓮香……
14.月神節
該死的,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仲冉夏頭疼地望著來人,勉強笑了笑:「風公子,也是來參加月神節?」
冷冰冰的面容,在看見她時,唇邊露出一分淺笑,精緻的五官霎時綻放出魅惑的笑容。風蓮睨了眼一旁看得呆掉的小和尚,上前道:「夏兒好些時日沒有到我那裡去了,聽說每年月神節必定到慶雲寺用齋飯,這便急急趕來了。」
「風公子說笑了。」仲冉夏壓根不相信就為了這麼一個理由,風蓮會特意從杏香閣前來,「聽說,風公子是今年的『月神』?」
「不錯。」回答的卻是身邊的明遠,他望著猶如仙女般美麗的風蓮,心裡十分遺憾這樣的人居然不是女子,「『月神』向來自民間選出,今年自是非風公子莫屬了。」
仲冉夏挑挑眉,不置可否。照她看來,風蓮一股狐媚子的味道,不像神仙,更像是妖孽。
反而是自家那位美相公,若是迎風而立,衣袂飄飄,大有化仙而去的味道……
這一想,她嘴角抽搐。風蓮在此,晚上跟展俞錦一碰面,這正室跟情人相遇,恐怕不會是什麼好事了。
「這位小師傅是?」風蓮似乎這才注意到開口說話的明遠,低聲問道。
「小僧明遠,見過風公子。」明遠清秀的面龐閃爍著欣賞的亮光,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風蓮,實在覺得此人的美貌只得天上有,在寺廟長大的他看得有些挪不開視線。
見明遠這樣,仲冉夏悄悄用手肘頂醒他,提醒道:「不是急著走麼?小師傅,別耽擱了。」
明遠回過神來,臉頰紅紅,小聲告辭,便羞得一溜煙跑掉了。
「這位小師傅真是個可人兒。」風蓮輕笑著,目光卻是停留在仲冉夏身上,「夏兒這麼久沒到我那裡去,莫不是看上了這麼個清秀佳人?」
她鬱悶了,為何所有人都戴著有色眼鏡看自己?分明什麼都還沒有做……
「風公子,我與這位小師傅才第一次見面,剛剛也是讓他帶路而已。」仲冉夏試圖挽回她不多的形象,但看起來成效不大。
風蓮一雙丹鳳眼似笑非笑地瞅著她,眼底裡赤裸裸地寫明一句話:解釋就是掩飾……
她尷尬地乾笑著,轉開了話題:「晚上的『月神』,風公子已經準備好了?」
「只要換身衣衫便可。」風蓮垂眸淺笑,牽著她的手笑道:「待會,夏兒要來看看我麼?」
「風公子得繞著彤城走一圈,還怕我看不見麼?」仲冉夏沒有直接回答,模稜兩可地開口道。
「扮演『月神』的人必須戒葷,淨身沐浴,不能與人同寢,不然的話……」風蓮曖昧地笑了,挨近她道:「此地景色宜人,深夜更有一番韻味,若能與夏兒在此,倒是不枉此生了。」
仲冉夏被嚇得不輕,對古人所謂的矜持印象,完全丟爪哇國去了。他居然語意含糊,提出在這麼個神聖的佛家淨地要跟她野合。
不過,照風蓮的語氣聽來,他們這般恐怕不是第一次了。
「風公子,你又說笑了。」仲冉夏只得忽略他的話,將心理建設又加強了一倍,「天色不早,我就不再打擾了。」
風蓮若有似無的蓮香,攪得她心慌意亂。匆忙告辭後,仲冉夏提著裙子,便直奔佛堂,免得再跟這位杏香閣的頭牌再扯上關係。
上回被催眠的事,她仍舊耿耿於懷。
之前算是幸運,自己舊傷未曾痊癒,這才沒有著了道。但逃過了一次,並不等於第二次也能相安無事。
若是被風蓮套出她是借屍還魂,自己在這裡怕是呆不下去了……
「娘子,怎地一頭大汗?」展俞錦倚在牆角,佛堂內空無一人,佛法說道該是結束,看這樣子應該是在等她。
仲冉夏喘了口氣,一把抹掉額上的薄汗,分明是被風蓮嚇出來的冷汗:「外面日頭曬,熱著了。」
墨黑的眸子望了眼外頭幾乎要西沉的落日,展俞錦挑眉不語。
仲冉夏也知曉她這借口實在太扯了,不過既然他不問,她摸摸鼻子也自覺忽略掉了:「展公子,菲兒呢?」
「我讓她去看看齋飯準備得如何了。」展俞錦站直身,緩緩走來。忽然腳步一頓,接著又若無其事地靠近,「娘子錯過了這場佛法,待會還要來聽嗎?」
「不用了。」反正她也聽不懂,仲冉夏錯來美相公伸過來的手,逕直走向了慶雲寺內院的廂房。
房內,齋菜已經備好了。每人一碗白米飯,一碟青菜,一碟豆腐,相當樸素。
常常在仲府大魚大肉,偶爾用食素換換口味確實不錯。
仲冉夏也是餓了,在菲兒的伺候下洗淨手,就迫不及待地拾起雙筷,痛快地吃了起來。
反觀對面的展俞錦,舉手投足依舊優雅至極,彷彿面前放著的是滿漢全席,而非青菜豆腐。
一頓飯,吃得暢快淋漓。仲冉夏已經許久沒有如此自在了,府中每回用飯,哪次不是有七八個婢女在一旁站著。即使他們不敢直視,但在這麼多人時不時飄來的目光中,她大有食不下嚥的感覺。
以在寺廟中不宜同房、男女有別為由,她輕輕鬆鬆地打發掉了展俞錦到隔壁的房間就寢了。
「小姐,晚上可是要沐浴?」菲兒一臉不自然,怯生生地問道。
在寺廟裡要煮上一桶熱水,實屬不易。仲冉夏也不想麻煩那些僧人,便揮手道:「不必了,待會還得去街上,回府再說吧。」
菲兒卻是有些欲言又止,遲疑地瞅著她,支支吾吾地道:「可是,小姐身上的蓮香……」
仲冉夏一怔,抬起手,低頭聞了又聞。
果不其然,淺淡的蓮香似有似無,若非這婢女提起,她根本察覺不到。
「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而今她自己便是如此。與風蓮單獨相處的時候不久,起初能聞得到他身上的蓮香,過後嗅覺慢慢習慣了,反而分辨不出自己衣衫上沾著的香氣來了。
那麼,剛才在佛堂,展俞錦看怕是嗅到了,定然知曉她跟風蓮見面不久。只是,他由始至終沒有詢問,是默許還是並不在意?
仲冉夏無奈地吩咐菲兒準備沐浴,看著婢女古怪的臉色,定然以為她剛勾搭了明遠小和尚,又跟風蓮有了一腿。
她實在是,比竇娥還冤……
月神節最熱鬧的時刻,便是扮演『月神』的人在慶雲寺前的石階上起舞。
仲冉夏原還以為『月神』是仙女,替天下男女牽引紅線,締造姻緣。當身穿一襲純白色錦袍,手握木劍的風蓮面色凜然地大步走出時,她不由愕然。
展俞錦站在她身旁,適時地說道:「仙人是沒有性別的,風公子這身打扮倒還合適……」
聽他的語氣,以往的『月神』並非如此裝扮。
仲冉夏瞭然,讓風蓮穿著女子的衣裙在眾人前跳舞,怕是死也不願的。為了顧全面子,中性的裝扮最為適合。
只見風蓮時而展開雙臂,手中的桃木劍橫在身前;時而一勾一劈,墨髮在夜風中飛散;劍勢自緩慢中變得激進,又從凌厲中變得輕柔。
平日眉宇間的疏遠和嫵媚褪得一乾二淨,向來懶散的目光炯炯然,透出說不出的凌然與逼人的氣勢。
仲冉夏看得目不轉睛,跟之前判若兩人,這才是原本的風蓮吧……
他劍花一挑,緩緩收勢。
白衣男子站在最高的台階上,猶若掌握世界的帝王,噙著雍容爾雅的微笑,坦然地接受著底下所有人的讚揚與驚歎。
風蓮的神情和姿態是那麼理所當然,只是視線總會向仲冉夏這邊不時飄來。
她頭皮一麻,有了不好的預感。
『月神』的舞結束,眾人便在小僧侶的手中取過紅線,繫在一塊小木牌上,寫下自己的心上人,扔在廟前的松樹枝椏上。如此,向天上眾多神仙祈求,能如願以償,與心上人白頭到老。
若一次便能掛在樹枝上,那麼兩人之間的感情較為平順;若是多次才成功,說明他們有了更多的磨難需要面對。
明遠擠開人群,匆忙把一塊木牌塞到仲冉夏的手心,便又溜之大吉了。
仲冉夏怎麼看都覺得這小和尚在公報私仇,眼看著風蓮和展俞錦都在,讓她著實苦惱一番。
果不其然,望見她手中的小木牌,風蓮施施然走過來,視線在仲冉夏身旁的展俞錦一掃,停在了她的手心上:「夏兒打算寫上誰的名字?」
仲冉夏心裡默念:可不可以誰的都不寫?
她把木牌收入袖中,淡淡笑道:「我已嫁作人婦,就沒必要再跟別人搶姻緣。」
「此話差矣。」風蓮拉住仲冉夏的手,下一刻木牌便落在他的手中,「聽聞夏兒當初成親,夫妻對拜尚未完成時便暈倒了,又怎能自稱已作他人婦?」
仲冉夏一怔,抽回了手。這裡面居然有如此隱情,卻從來沒有跟她提起過。即使是鍾管家向來不喜展俞錦,也未曾以此事怠慢,反而讓仲府上下都禮稱他一聲「姑爺」。
如此看來,老爹和鍾管家都想要維護仲家大小姐的名聲,才出此下策。若被人知曉這拜堂成親尚未完成,恐怕彤城到處流言紛飛,這原主人以後再也沒臉見人了。
可是她一開口,不就是擺明站在美相公這邊。若是激怒了風蓮,對外抖出兩人之間不堪的事情,恐怕要得不償失。
思及此,仲冉夏不敢吱聲了。
他們君子動口不動手亦可,直接動手不動口也行,就是別扯上她就好。
兩位難得的美男子站在人來人往的慶雲寺台階上,引來大批香客的注目。一白一黑,同樣俊美無雙的面容,氣質卻是迥然各異。
風蓮面冷,眼底更是寒若冰霜,凜然而不能侵犯之態;展俞錦溫柔淺笑,墨眸卻猶若無底的黑洞漩渦,深邃難明。
只是眾人瞅見他們之中的仲冉夏,縱使好奇心再大,卻是沒有誰敢胡亂靠近。
仲冉夏自覺地退後一步,瞧見躲在人群中看好戲的明遠,狠狠地瞪了一眼過去。
這小子,她算是記住了!
小和尚眨巴著無辜的雙眼,興致勃勃地望著這邊。兩位謫仙一樣的美男同時現身,實屬難得。錯過這場好戲,豈不是遺憾?
「既是傳言,風公子又怎能盡信?」展俞錦輕笑一聲,不緊不慢地答道。
風蓮丹鳳眼一瞇,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譏:「展二公子為了療傷,居然願意屈從於一個女子之下,實在不易。」
「此事就不勞風公子操心了,不知杏香閣的生意如今可好?」展俞錦仍舊不慍不火,黑漆漆的眸子猶若破冰,顯露出點點笑意。
仲冉夏脖子一縮,直覺美相公那分明就是譏笑,順帶也被風蓮激起了怒意。
未免遭受池魚之殃,她又悄悄退開了兩步。
他們莫不是以前曾認識,不然如何稱呼展俞錦一聲「二公子」?
提起杏香閣,必然是風蓮心中的刺,疼得他眸中的怒火,再也掩飾不住。
星星之火足以燎原,仲冉夏又挪開一步,生怕這火燒到她身上去。
就在她以為風蓮緊握著桃木劍,憤怒之下毫不猶豫地會向展俞錦刺過來時,他卻僅僅用力捏著劍柄。在仲冉夏看來,風蓮是在百般忍耐。
這個孤傲的人被激怒到如此地步,還能忍耐下來,她不能不說佩服。
又或是,這其中有什麼隱情,讓風蓮不得不退讓?
「展二公子而今也只得躲在女人的身後狐假虎威,至於杏香閣……」風蓮話語一頓,嗤笑道:「多管閒事,好好守著你的女人就行了。」
說罷,他瀟灑地揮揮衣袖,挺直腰板,從從容容地離開了。接下來,便是『月神』在彤城繞一圈,為眾人祈福,風蓮確實也耽擱不得。
仲冉夏望著風蓮的背影,臨走時的幾句,就像是江洋大盜逃跑前丟下的「你等著瞧」之類的狠話,實在沒有多少威懾力。
可想而知,風狐狸PK美相公,第一回合是後者完勝了。
只是身邊的展俞錦,面上沒有所謂的得意,眸底卻愈發暗沉。
周側圍觀的人眼神各異,對於彤城兩位美男子,居然為了這麼個普通女子不顧風度,幾乎要大打出手,深感惋惜。
兩朵鮮花,竟然都插在了……
「當當——」
突兀的古鐘在夜色中響起,仲冉夏大驚失色,這分明就是喪鐘。人群中,明遠的臉頰霎時血色全無,遠遠見幾個小和尚在廟前大聲痛哭。
她上前一問,愕然了。
智圓大師,方才圓寂了……
15.懷疑
月神節慶典,便是在智圓大師圓寂中突兀地結束了。
彤城的官府大為重視,派人層層包圍了慶雲寺,對寺中的和尚與幾位尚未離開佛堂的香客嚴加查問,更是不允許任何在慶雲寺附近的人擅自離開。
仲冉夏與展俞錦一行人,自是被強留下來了。
她苦惱地皺起眉,站在角落,看著官差讓他們一個一個留口供,心裡說不出的煩悶。
好不容易找到的線索,以為避開眾人溜入內堂,與智圓大師見面之後,就能真相大白。
不料,智圓大師居然在這個時侯離世。該說是她過於倒霉,還是太巧合了?
據仵作粗略看差後,智圓大師身上沒有分毫的外傷,藥方也沒有問題。那麼,他只能是因重病而逝了。
仲冉夏心下惋惜,看向縮在一角沉默的明遠,原本恬靜如月的神情,在昏暗中透出幾分沉重與悲慼。
他自小由智圓大師撫養長大,識字、學佛理,皆是大師親手教導。智圓對於明遠,說是再生爹爹也不為過。如今大師突然病逝,最為傷痛的莫過於明遠了。
思及此,仲冉夏起身上前,斟酌著安慰道:「明遠小師傅,請節哀順變。智圓大師榮登西方極樂,也是喜事一件……」
半晌,明遠才輕輕點頭:「女施主說得有理,只是主持早上好不容易能下榻,眼見著重病有了起色,誰知忽然之間……」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禁不住哽咽,再也說不下去了。
早上能下榻?
仲冉夏若有所思,迴光返照嗎?
「明遠小師傅,智圓大師早時氣色如何,可有人親自伺候在側,請來的大夫又是怎麼說的?」
聽了她的問話,明遠眼底閃過一絲愕然:「小僧早課一直陪伴在禪房,直至下午大夫前來診脈,這才離開的……大夫曾道主持年邁,此病需要好生調理……」
說完,他的唇有些發白,緊緊抿成一線:「女施主是懷疑,主持大師並非病亡?」
仲冉夏搖頭,矢口否認:「沒有證據的事,小師傅還是別胡亂猜測了。」
明遠雙手合什,心中默念清心經,深知因為主持大師暴斃,自己的心亂了:「女施主說得有理,小僧受教了。」
見他的臉色恢復如常,卻是一夜之間恍如褪下了所有的青嫩,逐漸成熟沉穩。縱然是仲冉夏,也禁不住有些心疼。
「明遠小師傅言重了,待官差離去,再好生安葬智圓大師,給他一塊清淨的樂土。」
他眉目沉靜,眼底掠過不捨與懷念,輕輕答道:「小僧……明白。」
仵作再三確認,智圓大師也不曾中毒,一日內食用的素食茶水都仔細查看,皆是一無所獲。加之慶雲寺內上下不分尊卑,同吃同睡,其餘人沒有任何不適,如此便排出了他殺的可能。
彤城知府迅速結案,一來不願延緩智圓大師下葬之日,免得他再受凡塵的玷污;二來,也是給城內眾多敬重主持的百姓一個完滿的交代,免得人心惶惶。
在慶雲寺中留宿三日,仲冉夏終於是起程回仲府了。
臨行前,她原想為智圓大師擇一塊風水寶地,卻被明遠婉拒了。畢竟主持曾言,若有這樣的一日,便以火焚身,回歸大地。
古時風行土葬,連仵作也不敢在屍身上留下丁點痕跡。這般驚世絕俗地要進行火葬,讓仲冉夏不能不吃驚。
好在明遠身為智圓大師的大弟子,縱使寺內有不少僧人反對,主持的火葬儀式仍舊照常舉行。
原本要參加儀式的仲冉夏,那天卻是去不得。
雖說之前答應了明遠,實在擔心他將哀痛深藏,又力排眾難完成先師的遺言。但眼看著智圓大師的屍身被焚燬,不知他是否能承受得了。
可是,當這日早晨,她下榻時頭痛欲裂,感覺到身子滾燙異常。半晌後一股冰冷與炙熱在體內橫衝直撞,五臟六腑似乎都糾纏在一起,撕裂之痛讓仲冉夏眼前一黑,再也支撐不住,往後倒了下去……
從昏沉中醒轉,床邊守候的卻並非貼身婢女菲兒而是展俞錦時,仲冉夏原本還有幾分迷糊的腦子霎時被嚇得清明了。
尤其是,美相公還握著她的手,暖意自掌心傳來。房內安靜溫馨,那雙黑如漆夜的眸子定定地看著自己,溫柔似水。
「……展公子怎會在此?」仲冉夏有些不自然地想要抽回手,卻被展俞錦握得更緊。她撇開臉,尷尬地道:「讓鍾管家過來,我有事尋他。」
「鍾管家已經來過了,娘子可還有不適之處?」似是沒有看出她的迴避,展俞錦另一手輕輕拂過仲冉夏滿是濕汗的額頭,低聲問道。
除了手腳乏力,便是絲絲的寒意從腳下蔓延,仲冉夏咬著唇,不情不願地搖頭:「我無甚大礙,展公子請回吧。」
展俞錦劍眉一挑,對最後那句話恍若未聞:「娘子可知,你這是走火入魔了?」
她詫異地看了過去,不可置信。
彷彿看出仲冉夏心中所想,他淡淡道:「那套心法需循序漸進,娘子太過於急進了,早上極為凶險。鍾管家束手無策,幸好你我的內力實屬同源,不然的話……」
聽罷,她不禁一陣後怕。確實這些時日來,除了刀法,那套內功自己是日夜修煉,以便能盡快有自保之力。
不料,如今是適得其反了。
若非展俞錦修煉的內力與她相似,仲冉夏這會早已去見閻羅王了。
只是,這「同源」之說,是碰巧麼?
仲冉夏心底閃過幾分狐疑,鍾管家將寫滿心法的書冊給了她,小心翼翼的態度,絕不會任意宣揚出去。那麼,展俞錦又是從哪裡學會了這套心法?
仲冉夏正獨自沉吟著,忽而一股精純的內息自兩人相握的手中緩緩傳來。她一怔,驚訝地望向展俞錦。
他,居然將自身的內力就這樣白白送過來……
「專心,收起雜念,我這就引導你的內力歸於丹田。」展俞錦微微笑著,輕聲提醒道。
仲冉夏立刻丟開疑問,用心跟隨著那股暖流,把自身亂七八糟的內力慢慢平復。
足足半個時辰,總算是穩住了。
她長長地吁了口氣,渾身的疲憊更甚。抬眸一看,旁邊這人如玉的臉龐上連半點倦意也不見,仍是柔柔地笑著,彷彿剛才耗費的內息,不過爾爾。
仲冉夏心底震驚難平,雖說她研習內功不久,也明白要調整混亂的內息,需得比自己功力深厚一倍甚至兩三倍的人才能辦到。
只是展俞錦先前重傷才愈,而今輸出這麼多內息竟然不痛不癢,可見此人的武功遠比她想像中要更深不可測。
若他是敵人,仲冉夏心中緊繃的弦繃得緊一緊。如此強大的對手,她根本沒法應付。
而今是否要慶幸,此人對她暫時沒有敵意?
「……娘子在想什麼?」耳邊低沉的聲線,溫熱的氣息,柔軟的唇瓣若有似無地在耳廓上擦過。
仲冉夏心不在焉,脫口而出:「展公子的武功都恢復……了……」
她一怔,許是剛剛的不適散去,對展俞錦的警惕反倒減低了不少,方才心底想的話居然就這樣說了出來。
仲冉夏恨不得打自己幾個巴掌,好讓她清醒過來,免得說話又不經過大腦。
展俞錦笑了笑,相對她的窘然,回答得甚為坦然:「有袁大夫妙手回春,還有娘子和岳父大人花費千金的藥材,在下確實已有了起色。」
只是起色,卻足夠獨自應付她走火入魔?
仲冉夏雙眼一閃,笑道:「無論如何,多謝展公子出手相救。」
「娘子何必客氣,這是俞錦應該的。」他垂下眸,驀地問起:「不知娘子如此急著學武,究竟為何?」
她一窒,乾笑道:「急性子作祟,不料如今事倍功半。」
「是麼?」展俞錦唇邊的笑意,在落霞中悄然綻放,「只是以往,娘子向來不把這些放在心上。」
仲冉夏心跳漏了一拍,故作鎮定:「以前是以前,我現在想通了……」
展俞錦一面說著,指尖順著她的手腕,逐漸向臂上游移。
仲冉夏抖了抖,皺起眉,想要甩開,卻被展俞錦輕易制住了。
她的手臂一點一點從寬袖中顯露出來,纖瘦,白皙。當中一塊指甲大的紅色胎記,十分顯眼。
展俞錦收回了手,她終於被解開了禁錮,狠狠地瞪了一眼過去。
他若無其事地把仲冉夏的衣袖整理好,盯著她的雙眸淡淡道:「胎記可以偽造,容貌亦能易容,脈象雖不可能一模一樣,卻能極為相似……」
展俞錦突然說出這麼一番話,她有些摸不著頭腦,愣神地盯著他,卻聽到讓自己心臟幾乎要跳出喉嚨的話。
「你不是娘子,那麼又會是誰呢?」
仲冉夏被嚇得不輕,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展俞錦就注意到這些細節,在一旁觀察著,用探究的目光盯著她?
胸口的跳動有些控制不住的凌亂,她的視線停留在美相公的俊臉上,沒有移開半分。畢竟現在撇開臉,不過是說明了她的心虛。
輸人不輸氣勢,仲冉夏就不信她一口咬定自己就是真的,展俞錦還能拆開她的骨肉,瞧瞧裡頭的靈魂是否換了人……
想到這裡,她的心反而淡定了,從容不迫地笑著反問道:「展公子以為,我又會是誰?」
「仲府的守衛雖說算不上固若金湯,可要不知不覺把仲家大小姐換了人,卻是不易。」展俞錦瞅著她,似乎想從仲冉夏的神色中看出些端倪來,「仲府家財萬貫,卻並非富可敵國,誰會費勁心思混進來?」
確實,如他所言,又是易容又是偽造胎記,甚至連脈象也計算在內,不知得花費多少人力物力才能挑上適合的人。稍微一想,便知是不划算的了。
仲冉夏微笑著甩甩頭:「當初展公子不是一直守在我的榻前,是否有人把仲家大小姐換了,你不是最清楚麼?」
「確實如此。」展俞錦略略頷首,確信不可能有人能在他眼皮底下得逞。
「那麼,展公子還有什麼疑問嗎?」仲冉夏面上顯露出幾分不耐,垂下眼,話語間分明就是逐客的意思了。
他幽邃的雙眼在仲冉夏身上一頓,唇邊的笑意愈發溫柔:「娘子,今晚俞錦會再來的。」
她一怔,再來,來幹什麼?
不等仲冉夏細問,展俞錦揮揮衣袖,瀟灑離去。
她心裡憋著疑問,不由忐忑。難道美相公還想遵照老爹的意思,又來同房?
可是自己才剛剛恢復,展俞錦用得著非要挑上這樣的時候來嗎?
心思恍惚了一整天,仲冉夏按耐不住,還是讓菲兒把鍾管家給叫了來。
這位師傅黑沉著臉,關上門後遣走了附近的奴僕。下人看見他不善的臉色,立刻撒開腿跑得老遠。
沒了閒雜人等,鍾管家便開始發難了:「你這笨丫頭,雖說勤奮是好,也不必日夜兼修,險些丟掉了性命!」
他煩躁地在房內來回踱步,心情複雜。
一來是高興這懶徒弟終於開竅了,懂得重視研習武藝,每天的晚課再也沒有落下;二來卻是擔心,她這樣不要命地練習,遲早會把身子弄垮掉的。到時,他該如何跟仲家老爺交代?
鍾管家這面憂心忡忡,仲冉夏反而安慰他道:「師傅,徒兒知錯了。以後,定會小心謹慎,再也不會出現今天這樣的事來。」
「知錯就好。」鍾管家眉頭微皺,乾巴巴地問,「……身子沒事了?」
「嗯,多得相公幫忙,紊亂的內息都穩住了。」仲冉夏笑著答道,雖然她是萬分不願欠下展俞錦的人情。
聽罷,鍾管家臉上又黑了一分:「那小子突然主動出手,不知安的是什麼心,你還是小心應對為好。」
「徒兒曉得的。」仲冉夏乖巧地應了,見她的師傅脾氣暴躁,難得這樣心平氣和的說話。只是神情頗為不自在,怕是少有如此關心人的時候,卻能讓她感覺鍾管家真切的關心。
埋藏在心底的疑惑,因為眼前這個真心對待她的人,仲冉夏斟酌著還是開口了:「師傅,你知道相公究竟是什麼人,又如何會受了那麼重的傷?」
鍾管家面色鐵青,不情不願地答道:「為師對江湖瞭如指掌,卻從未聽說過這姓展的小子。要麼這不過是假名,要麼此人從未對外袒露姓名,根本無從查起!」
「杏香閣的頭牌曾喚他一聲『展二公子』,師傅可認得『風蓮』此人?」她對美相公的身份頗為忌憚,盡早查出,才能讓自己心安。而風蓮,恐怕是知曉展俞錦的身份,只是要從他口中打探,實在不容易。
「杏香閣?你又去這樣的地方,識得些下作的人了?」鍾管家怒極,聲音不由拔高,「若是那姓展的小子無法伺候,丫頭不如在府裡挑人,身家清白,人品也過得去……」
看他絮絮叨叨,恨不得把仲冉夏去小倌館的惡習糾正過來。
她聽得頭疼,又加之鍾管家氣急攻心,說話怕是用上了一兩分內力。不知明天府裡的年輕家丁和護院,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足足半個時辰,仲冉夏耳朵被震得「嗡嗡」叫,這位貼心的好師傅卻沒有停下的意思,她真是欲哭無淚。
看來,向鍾管家打聽風蓮的事,是有些魯莽了。
幸好天色漸暗,展俞錦依言前來。鍾管家見了他,冷哼一聲,叮囑仲冉夏小心身子,便大步離開。
她暗地裡吁了口氣,好不容易耳根要清淨下來了。只是抬頭見美相公笑吟吟地站在榻前,屋內僅得他們兩人,仲冉夏全身又繃直了。
殊不知,這回確確實實的,是她自己先入為主,想歪了。
還道展俞錦大晚上的跑來所為何事,誰知他不過是繼續替自己調整內息。只是結束後,他忽然提起一句,讓仲冉夏窘迫不已。
「聽聞鍾管家正挑了好幾個年輕強壯的護院,想為娘子解悶?」
16.美男心海底針
仲冉夏摸摸鼻子,在美相公的注視下,居然有些心虛:「獨自練功,難免會像今天這般走岔,便讓鍾管家尋了些人來一併對練,也好學些防身的招式。」
好在她下午確實把鍾管家請了來,這理由說的牽強,也算是能應付得過去。
既然展俞錦替她把脈,早就知曉自己的功力如何,仲冉夏也不覺得有什麼該隱瞞的了。
「對練嗎?」他唇邊噙著淺笑,低低地道:「娘子為了精益求精,可謂是煞費苦心。」
「展公子過獎了。」仲冉夏乾笑著,不明白她對著這有名無實的夫君,為何會這般忌諱。反正原主人在外頭早就勾搭了杏香閣的頭牌,如今鍾管家在府中替她物色人選,又有何不妥?
只是這話,她是說不出口的了。
總不能安慰美相公,既然都戴了一頂綠油油的帽子,何需再介懷以後出現更多更綠的帽子?
好在展俞錦沒有探究,很快便回房去了。
仲冉夏讓菲兒熄了燭火,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腦海中反覆回想起方才與美相公的對話,以及他舉手投足,高深莫測的眼神。
既然他提起了脈象和胎記,可見展俞錦對原主人的熟悉,早該懷疑她了。但他遲遲沒有提起,只是搜羅了一系列的證據後,這才開口向仲冉夏求證……
她不由打了個寒顫,此人的心思過於深沉,若是為敵,自己怕是要屍骨無存,死無葬身之地。
仲冉夏苦惱地皺起眉,她是不是該多順著美相公,小心慇勤地抱上他的大腿,免得以後沒好日子過了?
這廂這絞盡腦汁,窗邊驀地傳來一聲輕響。
仲冉夏警惕地豎起雙耳,尋思著這仲府的護院實在該好好鞭策了。如今,真是什麼人都能輕易地闖進來,讓她怎樣安心入睡?
放緩了呼吸,她慢慢摸索到枕下的一把鋒利的匕首。
如果不是擔心別人知曉自己耍刀,仲冉夏恨不得日夜抱著她的大刀就寢。不得已,只是去庫房取了這柄匕首防身。
這匕首看似華而不實,刀鞘不但鍍了金,還鑲滿了寶石。原先她也是看不上的,卻聽鍾管家說了來歷,似乎是某個草原外族族長的心愛之物,這才姑且取了來。
誰知這匕首薄而鋒利,吹髮即斷,讓她甚為歡喜,便藏在了枕下。還道是杞人憂天,此刻,卻終於是有了用武之地。
一道黑影輕飄飄地落在地上,似是忌憚外頭來回巡視的護院,半蹲著藏匿在窗下許久,待沒有異常,這才起身緩步走向床榻。
仲冉夏緊緊握著刀柄,她的武藝只能算是平常,此人的輕功如此出息,自己必定不是對手,僅能求得一擊即中,趁機脫身。
輕微的腳步聲在寂靜的深夜裡尤為突兀和驚心,她心跳飛快,咬著唇強逼自己繼續平緩了呼吸。渾身繃直,手心也禁不住發汗。
仲冉夏瞇著眼,感覺到來人的逼近。
就是現在!
她從床榻上一躍而起,匕首在月色下銀光一閃,直直刺向榻前的黑衣人。
來人彷彿大吃一驚,後退半步,指尖一彈,仲冉夏只覺手腕一麻,匕首跌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她暗道不好,眼神對上黑衣人,愣住了。
「……小姐,出什麼事了嗎?」菲兒著急的在門外輕喚,仲冉夏抹了一把額上的薄汗,瞪向來人。
「沒事,你退下。」
門外的菲兒聽了,儘管擔心,還是不敢忤逆她的意思,悄然離開。
仲冉夏全身一鬆,剛才被嚇出一身冷汗,頹然地坐在床邊:「明遠小師傅半夜來訪,是想試試我的膽子有多大嗎?」
黑衣人單手扒下臉上的面巾,囁嚅道:「女施主,我並非故意的……」
她擺擺手,這小和尚如此懼怕女色,此時特意前來,必定事出有因:「好了,小師傅不妨直說來意。」
明遠點點頭,一臉肅然:「今晚小僧收拾主持大人的遺物時,發現了這本手札。」
仲冉夏一怔,卻沒有伸手接過:「既然是智圓大師的遺物,我又非慶雲寺中人,怎有資格翻看?」
「小僧無意看見手札中提起女施主的名字,這才擅自將此物帶離。」明遠口中唸唸有詞,似是向病故的智圓大師告罪。
話說到這裡,仲冉夏的好奇心完全被挑起來了。她本就想借口查看這位主持的遺物,以便尋出與原主人相關的事來。而今小和尚主動上門,自己倒是省了不少心思。
「如此,得罪了。」既然明遠雙手奉上,仲冉夏也就不客氣了,接過來便迫不及待地翻開了。
安靜的夜裡,除了輕輕的紙片翻開的聲音,再無其它。
明遠望見仲冉夏偶爾皺眉,偶爾深思,面色凝重。他也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沒有上前打擾。
仲冉夏一面翻閱,一面越發心驚。
這手札裡記錄的,竟然是仲家大小姐自出生以來的點點滴滴。從生辰八字,到站立行走,牙牙學語的年歲,打小頑劣事跡,一件一件,如同親眼所見那般,記錄在案。
她禁不住抖了抖,莫非那死去的智圓大師,有戀童的癖好?
「……明遠小師傅,這手札你看過嗎?」
「沒有。」他雙手合什,眼眸坦坦蕩蕩。
「那麼,你曾聽主持師傅提起過我麼?」仲冉夏不得不懷疑,智圓跟原主人的關係。
「不曾,小僧只在一年前與女施主有過一面之緣。」
明遠絕不會說謊,如此看來智圓也從未向他提過關於仲冉夏的事。
她輕輕歎氣,合上了手札:「小師傅今夜特意來仲府,想必不只是為了送此物給我。」
「女施主,小僧想要調查主持大師去世的緣由。」靜默片刻,明遠抬起頭,一字一句地說著,話語間滿滿的堅定。
仲冉夏搖頭:「官差已經結了案,主持師傅也葬下了,小師傅何必還執著於此事?」
「女施主心知事有蹊蹺,讓小僧如何能心安?」那位撫養他成人,自己極為尊敬的師傅,就這樣不明不白地離開塵世,明遠知道出家人最忌諱的便是執念,可連日來智圓大師慈祥的臉孔時不時在夢中出現,甚至神色慾言又止,彷彿想要告知他什麼。
明遠實在是忘不掉,放不下。
「你想要我幫忙,為什麼?」仲冉夏盯著明遠,為何要選擇她一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來合作?
「女施主與主持大師有緣,定然不願見他枉死。」明遠垂下眸,清秀的面容不過幾日,已是憔悴異常。淡青的眼圈,蒼白的臉色,說不出的憐人。
這事是麻煩,非常棘手的大麻煩,仲冉夏壓根不願摻和進去,只是她想要得知以前的事,從智圓大師這邊下手最為有利,想必明遠也不會拒絕她的要求。
至於其它,這位主持與她的關係,也需好好探查一番。
於是,仲冉夏遲疑了一會,頷首道:「……即是如此,明遠小師傅打算怎麼做?」
他小臉一抬,眼底的狐疑一覽無遺。
仲冉夏嘴角一抽,抬手扶額:「你不會……還沒想好?」
明遠臉頰爬上幾朵紅暈,尷尬道:「小僧想要從主持大師的遺物中尋出端倪,再好生查探……」
「如今,除了這本手札,什麼都沒找出來,對麼?」一看他的神色,仲冉夏就能猜出七七八八了。
果不其然,明遠窘然地微微點頭了。
只是如今智圓的屍身焚燬了,寺廟早就再次開放,遺留下的證據痕跡怕也是被有心人抹殺掉。那麼,他們還能從何下手?
細細詢問,明遠卻只知他被智圓收養後的事,之前的更是無從得知。
仲冉夏想來想去,覺得這小和尚根本就是來耍著她玩的。一問三不知,又在事情塵埃落定之後才提出質疑。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除非天上神靈,不然真不知從哪裡把事實真相挖出來了。
可是她既然答應了,也不好反悔,便提議明早到慶雲寺瞧瞧,看主持大師的房間是否遺漏了什麼是明遠沒有發現的。
小和尚滿口答應,從哪裡來,又從哪裡走了。
望著明遠來去無阻的窗口,仲冉夏秀眉一蹙。
展俞錦就住在隔壁,以前她完全不擔心此人會發覺明遠的行蹤。但那日美相公展露出不凡的內力後,仲冉夏再也無法忽視。
小和尚明目張膽地闖進仲府,以展俞錦的功力,不可能察覺不到。他們之間相隔的這面牆,仲冉夏並不認為能阻擋住什麼。
可是他由始至終沒有做聲,甚至未曾阻攔明遠前來。她可以猜測,展俞錦是知道小和尚入府的目的,因而默許了他的舉動?又或是,她與明遠合作,便是美相公想要的結果?
仲冉夏沮喪地歎了一聲,她總是下意識地猜度對方的想法,再給與合適的反應。前世的她,便是因此而如魚得水,過得風生水起。
可惜成為仲家大小姐後,不管是風蓮,還是展俞錦,都讓她看不透。
甩甩頭,既然這一個兩個美男子的心思堪比海底針,難以預測,她想破頭也不過白費力氣,有這點時間還不如睡覺去。
養精蓄銳,才有精力應付各種突發情況,不是麼?
17.還俗
折騰到半夜三更,仲冉夏一覺好眠,直睡到日上三竿,這才慢悠悠地起來。
菲兒端著水盆輕手輕腳地走入,伺候她梳洗時,小聲稟報道:「小姐,明遠小師傅在前廳等候多時了。」
仲冉夏挑挑眉,心下無語。
去慶雲寺查探,雖說是昨夜決定的事,但明遠有必要弄得眾人皆知麼?
她還打算藉著到寺裡上香的由頭,只身前往。如今,被明遠這一攪和,什麼借口都拿不出手了。
仲冉夏正暗自歎息,抬頭見菲兒目光閃爍,不禁奇怪。轉眼便想通了,依照原主人拈花野草的性子,恐怕府上沒有人會相信她跟小和尚之間是清清白白的了。
她眨眨眼,若是眾人先入為主,自己和明遠離府,倒是把理由都省掉了:「明遠小師傅是我的貴客,別怠慢了。」
「是,奴婢這就吩咐下去。」菲兒矮身一福,眼底波瀾不驚。
仲冉夏看她急急離去的身影,唇邊泛起幾分笑意。菲兒如此急躁的模樣,難道是生怕慢了一步,讓別的僕人巴結上明遠了?
待她施施然踏進前廳時,看到的便是好幾個年輕俏麗的丫鬟圍著身穿灰袍的小和尚,恨不得把仲府裡最好的東西呈上去。
相反,明遠慘白的臉色,尷尬躲避的身影,如見豺狼猛虎的神情,實在有趣得緊。
仲冉夏看得津津有味,險些要讓人取些瓜果香茗,在一旁悠然看戲。
誰知明遠轉身望見她,擋開丫鬟們便衝了過來:「女施主……」
見他哭喪著臉,滿目祈求之色。仲冉夏也知曉這捉弄也該適可而止,視線在前廳的丫鬟上一掃,她們白著臉退下了。
「小師傅,誰讓你過來的?」沒了外人,她自在地落座,不悅地瞪向小和尚。
明遠苦笑著,雙手合什:「小僧昨夜輾轉難眠,便早早來尋女施主……」
仲冉夏端著茶盞的手一抖,這話說得頗有歧義,難為他的臉色坦坦蕩蕩的,令人也不好意思往某個方向去想。
「明遠小師傅,有些事急不得。」她歎了口氣,語重心長地勸道。
明遠一怔,垂首道:「是小僧……急躁了。」
仲冉夏點點頭,孺子可教也,一點就通。她可不想小和尚到處打草驚蛇,把事情搞砸了。
可惜,故作深沉跟和尚說道理的後果便是,一路沒了安寧。
明遠為了壓下心中的慌亂和焦躁,試圖背誦清心經來平復。
這可苦了仲冉夏,細細碎碎的聲音,唸唸叨叨的一堆經文,從仲府到達慶雲寺,雙耳被荼毒了足足半個時辰。
她不知道的是,這路程根本只需一刻鐘。車伕素來曉得風花雪月,明白自家小姐和慶雲寺小師傅之間相見定然困難重重。為了給他們製造機會,他便自作主張,在彤城繞了整整五圈,把時辰延長再延長。
尤其是聽到車內斷斷續續的唸經聲傳來,馬伕想到大小姐素來懂得情趣。腦海中呈現出一幕,小和尚驚慌失措地誦經定心,自家小姐扒著撲上去扒掉那件灰不溜秋的棉袍……
若不是仲冉夏忍無可忍,催促馬伕加快了腳程,恐怕他們還得再繞上十圈。
智圓大師的禪房一切如故,除了明遠,沒有人擅自闖入。
仲冉夏望著纖塵不染的房間,心歎著她成全小和尚的執著,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仔細翻看著主持所有的經書和書札,沒有任何遺漏的紙片,更加未曾有記號或是讓人注意的地方。
仲冉夏失望地將手中的書籍放回原來的地方,眉頭緊蹙。
「女施主,請用午飯。」
轉身見明遠靜靜地站在不遠處,桌上幾碟素菜,她起身笑了:「確實,欲速則不達。」
早上匆忙前來,連早飯也未用,這會確實是餓了。
仲冉夏一面扒著飯,雙眼一面向四處瞟來瞟去。其實什麼也沒細看,算是發呆而已。
忽然她的視線掃過簡陋的石炕,轉到了牆上的水墨畫時,怔忪了片刻,立即丟下碗筷,跳起身蹲在了地上。
「女施主?」明遠被仲冉夏嚇了一跳,訝異地瞧見她在石炕上敲敲打打,許久突然雙眼一亮。
「小師傅,快來幫忙。」
明遠遲疑地靠了過去,見仲冉夏使勁摳著一塊石磚,弄得滿頭大汗:「女施主,這地方有什麼不妥嗎?」
她抬手敲了敲那裡和別處,不同的聲音讓小和尚立刻明白了。示意仲冉夏挪開一些,明遠沒有向外拽,而是用力往裡一推。
「卡噠」一聲,隨著石磚凹入,底下露出一張薄薄的信箋。
兩人對視一瞬,仲冉夏伸手小心取出,慢慢展開。匆匆一掃,驚疑不定,將信箋遞給了身旁的明遠。
小和尚捧著紙片,上面不過短短幾行字,卻令他雙眼微濕:「女施主,小僧認得,這是主持師傅親筆所書。」
「……嗯。」仲冉夏抿著唇,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信箋上是留給她的,寥寥幾句,不外乎幾個意思。
一是不得讓展俞錦擅自離府,二是命明遠還俗,交託給仲府老爹。最後一點,『芙蓉帳』最重要的一節,智圓早已保存妥當。
後兩者仲冉夏還能理解,小和尚是他的高徒,是否還俗又托與何人,自是由智圓定奪。至於『芙蓉帳』,興許是原主人把孤本交託主持代為保管,而將籐本放置在家中。
可是第一點,展俞錦與慶雲寺有何干係?為何要仲家把他強留下來?
仲冉夏腦中的思緒被攪得一團糟,回頭見明遠拿著信箋不放,臉色愴然,不知該如何安慰,只得問道:「小師傅,打算何時動身?」
離開慶雲寺,對他來說或許是件好事。
不過短短幾日,明遠消瘦得厲害,下巴尖尖,面無血色,眼底的青影更是越發嚴重。
既是智圓大師的遺願,想必小和尚不會拒絕。
「……女施主,小僧這就去跟各位師伯師兄告辭。」明遠把信箋萬分小心地收入袖中,踉蹌著走出禪房,單薄的身影更顯蕭瑟。
仲冉夏站在原地,從小在寺廟中長大的和尚,卻突然要他還俗重新回到塵世。就像是一張純白的紙張,掉入五顏六色的大染缸裡。
這樣的衝擊,明遠真的受得住嗎?
把小和尚交託在仲府,是信她和老爹,還是認為那裡是最適合明遠的地方?
把石炕上的轉頭重新整理好,仲冉夏雙手合什,第一次對這位主持心感佩服。智圓大師恐怕早就知曉自己不久於世,這才留下了信箋。
臨死前,依舊如此記掛著明遠和仲府的事,對於從未見面的這位主持,她由衷地心存感謝。
明遠的告別拖了很長的時間,眾多僧侶對他依依不捨。尤其是聽到主持大師居然讓自己這位大弟子還俗,甚至入住仲家,實在不能不吃驚。
望著前來送別的和尚們,視線時不時在她身上停佇,仲冉夏始終禮貌地笑著,只有自己知道,這笑容到底有多麼僵硬。
好不容易回到仲府,又接收到新一輪的炙熱目光。有釋然,有好奇,有惋惜。敢情他們都以為純潔的小和尚出了寺廟,又落在她這個大巫婆手裡了?
仲冉夏窩著一肚子的悶氣,逃也似地回到西廂。
院落中,綠意盎然。一人側臥在樹下的軟榻上,濃墨般的長髮散落在雪色的外衫,黑白分明。細碎的陽光落在俊美的臉龐,瑩亮而剔透。
她不自覺地頓住腳步,好一幅美男酣睡圖。
仲冉夏不願打破這分寧靜,抬腳就要離開。
俊臉上緊閉的雙眼緩緩睜開,墨如黑夜,噙著點點剛醒轉時的迷濛之色。
她情不自禁地吞了吞唾沫,撇開了臉:「展公子以為,明遠小師傅該安排在何處?」
仲冉夏後來才得知,仲府的事物是由鍾管家和展俞錦共同打理的。自然前者在明,後者在暗,外人這才察覺不出。
明遠還俗又入住仲府的事,很快就將傳遍彤城。要如何安排,才能妥當,卻讓她頗為頭疼。
想必,小和尚前腳進府,便有人知會了展俞錦。
美相公從容不迫地坐直身,含笑道:「明遠小師傅容貌中等,卻勝在有一顆七竅玲瓏心。」
仲冉夏正疑惑,卻又聽他繼續說道:「若是娘子有意,便將他安置在西廂可好?」
這下,她想聽不明白也不行了。展俞錦這般說,分明是讓自己收了明遠。只是說得如此坦然,彷彿不是第一次,仲冉夏當下無言了。
「展公子,明遠是仲府的貴客。」如果可以,她希望老爹能收小和尚做義子,免得外人說三道四,毀了他的名聲。
「俞錦明白了,待會便讓人收拾好東廂的房間。」他從善如流,微笑著應下了。
想起方才看到的信箋,仲冉夏盯著悠然起身的人,許久才出聲問起:「展公子可是與智圓大師認識?」
美相公抬手拍去衣衫上的葉片,笑道:「曾與主持有一面之緣,算不上認識。娘子,為何突然有此一問?」
「隨口問問罷了。」仲冉夏從他面上看不出任何異色,如墨的眼眸更是未曾激起半點漣漪,不由有些挫敗感。
不死心,她又問:「展公子,想要離開仲府麼?」
展俞錦微微抬起頭,黑眸中居然泛起幾分驚訝,轉而笑開了:「娘子這麼說,是想要在下離府?」
仲冉夏倒是沒有直接答他,含糊道:「展公子入府,也不過是為了養傷,如今傷勢大好……」
他展顏一笑,只覺春風撲面而來,晃得仲冉夏眼花繚亂。直到她被展俞錦牽著手,連美相公眼簾上的睫毛根根看得清楚,仲冉夏才詫異地退後一步。
「娘子讓俞錦出府,在下絕不會有怨言……」
她臉頰微燙,暗罵著此人果真狡猾。
讓他走便走,那若是要求他留下,也會如此嗎?
近在咫尺的俊顏,無可挑剔的笑容,以及被緊握的手心上源源不絕的暖意。仲冉夏心跳錯漏了一拍,急忙抽回手,不發一言地大步走開了……
18.心亂如麻
仲冉夏捂著胸口,輕輕歎息。
她的心亂了,為了那個至今看不清摸不透的展俞錦。
又或許,自己只是被美色迷了眼?
她苦笑著搖頭,把才纔的心悸拋諸腦後。如今情況未明,線索中斷,自己又有何心思去念想風花雪月之事?
再說,即便展俞錦是真心的,對象也是原主人,並非是她。
想到這裡,仲冉夏不禁湧起幾分悵然若失。
明遠在東廂安頓,她特意派去了小廝而非婢女,又讓廚子特意做出一份素食送去。畢竟在寺院中長大,有些習慣不可能一下子就能全部扭轉過來。
對此,小和尚甚為感激。
仲冉夏甚至還命人去書局買了好幾冊厚厚的經文回府,免得明遠在院中寂寞。自然,為了避嫌,她是一次都沒有去過東廂。
雖說消息傳開後,彤城裡偶爾會有些風言風語,好在仲府早早被她約束住,並沒有傳到小和尚的耳中。
這日她一時興起,到後院涼亭中品茗賞花,遠遠望見朝這邊走近的人,起身就要離開。
「娘子。」
仲冉夏尚未想清楚之前,盡量避開了與展俞錦見面。可惜事與願違,這人平日神龍見首不見尾,最近卻時時出現。
「我正好有事要見鍾管家,相公自便吧。」撇開臉,她將目光從美相公的臉上移走,準備迅速溜掉。
展俞錦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菲兒識趣地退出了涼亭,責令護院在院門守著,免得兩人的興致被打擾了。
仲冉夏嘗試抽出手,這人的力度不大,她卻絲毫掙不開,便隨他去了。
「娘子這兩天是在躲在下麼?」
「沒有。」仲冉夏回答得很快,話一出口,卻感覺到自己有些欲蓋彌彰的意思,稍微平復了心情,這才再道:「展公子多慮了,我沒有理由要避開你。」
「是麼?」展俞錦沒有鬆開她的手,而是徑直拉著仲冉夏在亭中的石桌前落座:「既然如此,娘子陪在下一同賞花可好?」
「這……我有事要尋鍾管家……」她蹙起眉,謊話說了第二遍,實在理直氣壯不起來。
「娘子該知道這府中大小事,俞錦也有參與。不妨,與在下也說說?」他替兩人斟了茶,含笑道。
「再者,鍾管家身為下人。娘子理應叫喚他前來,而非親自請人。」
話說到這裡,仲冉夏知道這借口是掰不下去了。
接過茶水輕抿,剛剛還能品出的淺淡甘甜,如今卻絲毫嘗不出來。索性舉起茶盞,一口飲了下去。
看她如此牛飲,糟蹋好茶,展俞錦只是淡笑不語。
直到仲冉夏連續灌了三杯茶,一肚子是水的時候,他這才笑吟吟地問:「聽聞前些日子,娘子特意將府中的下人叫到一處?」
「確有此事。」她不認為展俞錦會不知道,坦然地點頭承認。
擔心府中的人胡亂嚼舌根,仲冉夏頂著一張冷臉,恩威並重,命僕役把嘴巴都給縫嚴實了。免得小和尚聽到些不乾不淨的,讓他難過了。
「娘子對明遠小師傅,果真非同一般。」放下茶盞,展俞錦若有所思地看向她,話語中似是帶著一點委屈。
仲冉夏自然不會認為美相公這是妒忌或羨慕,應該是因為自己的反常而感到不解。
她斂了神色,慢條斯理地道:「主持剛去世,將小和尚托付給仲家。不管明裡暗裡,都不該做得太難看。」
「娘子的意思,是在維護仲府的門面?」展俞錦挑挑眉,笑了:「在下還以為,娘子對這位小師傅有些歡喜的。」
仲冉夏點頭,報以一笑:「展公子說得也不錯,明遠確實挺討人喜歡。」
那麼單純可愛的小光腦袋,誰會不喜歡捉弄捉弄?
聽罷,展俞錦黑眸一閃,沒有再言語。仲冉夏也不願再跟他獨處,轉身便離開了後院。
這次,美相公沒有挽留。
仲冉夏怎麼也想不到,明遠和展俞錦居然能湊在一起。
望著不遠處的院中侃侃而談的兩人,她退到樹後,狐疑地問起:「菲兒,他們什麼時候這般熟稔了?」
「回小姐,明公子與姑爺一見如故。」婢女不明白自家小姐怎麼要躲在這裡偷看,還是順著她的意思,刻意壓低了聲線。
見明遠兩眼發光,臉頰微紅,顯然激動萬分。仲冉夏想不明白,究竟展俞錦說的什麼讓一向恬靜的小和尚如此熱血。
難道是,佛理?
展俞錦博覽群書,單是房中的書籍便是涉及領域良多,說他在佛經上也有些造詣,仲冉夏一點都不覺得奇怪。
瞅見美相公微笑著瞥向這邊,她尷尬地站直身,大大方方地走了過去:「明遠小師傅,相公,真巧。」
「女施主。」小和尚還了禮,臉上的紅暈尚未褪下,看得仲冉夏好不容易忍住,沒有伸手捏上一把。
「看你們剛才討論得激烈,就沒有貿然打擾了。」落座後,她端起茶盞,含糊地解釋道。
仲冉夏摸摸鼻子,心下懊惱,這話說得賊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感覺。
好在明遠沒細究,笑瞇瞇地說了一通,她聽得雲裡霧裡的,才明白這兩人居然在研究江湖各門各派的招式和武功路數。
看來,男人對這些都特別有興趣——即使是和尚,也是一樣的。
對於仲冉夏來說,她更加想要知道各個門派的小道消息。比如說門主長相如何,有何嗜好,妻妾多少,會不會經常後院起火;又比如門派中有無三角戀、四角戀,爭風吃醋或者各種糗事之類的……
總而言之,八卦消息是女人的最愛。
於是乎,加入兩個男人之間的對話,仲冉夏除了聽得瞌睡,再無其它感覺了。
「明遠小師傅,你怎麼不跟相公談談佛理?」雖然她一樣不感興趣,可就是有些好奇,不由打斷道。
小和尚臉紅紅,低下頭不好意思道:「女施主,小僧對佛理……並不精通。」
這話說得夠含蓄,仲冉夏禁不住追問:「你在寺院中長大,耳濡目染,怎麼會不精通?」
「娘子,佛緣並非所有人都有。」展俞錦淡淡說著,不著很急地替明遠遮掩。
倒是小和尚誠實,當下不再隱瞞:「回女施主,除了清心經,小僧一概不懂。」
仲冉夏手一抖,茶杯險些跟大地來個親密接觸。敢情明遠在寺廟呆了十多年,就只會一段清心經?
想起之前被荼毒的雙耳,她的臉色有些不好看了。
盯著面色紅白的小和尚,仲冉夏默念著「大人不計小人過」,和緩了口氣:「那麼,明遠小師傅在寺中都學了些什麼?」
提起這事,他抬起頭,雙眼乍然透出一股明亮之色:「學武!主持大師曾說小僧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武才,兩年前一身功夫已經沒有什麼能教的了。」
說著說著,明遠的眼底閃過一絲黯然。
深知他這是想起了智圓大師,仲冉夏連忙轉移了話題:「那小師傅的武功,跟相公比起來如何?」
瞧見美相公的眼神瞟了過來,她眨眨眼顯得很是無辜。
對展俞錦的武功究竟達到怎樣的程度,仲冉夏心裡沒底。難得有明遠在,她這樣提出來,也不算太突兀。
可惜,小和尚這娃實在太實誠了……
只見明遠沉吟了片刻,搖了搖頭:「女施主,小僧尚未跟展公子比試一番,又如何能說出高低來?」
仲冉夏探底失敗,也不甚在意。反正展俞錦對她暫時沒有敵意,來日方長,自己就不信挖不出美相公的來歷。
一個下午,明遠和展俞錦相談甚歡,一掃先前的黯然,約定明日再討論武學,便歡天喜地地告辭離開了。
獨留兩人,氣氛霎時有些冷清。
「俞錦有些明白,娘子為何這般喜歡明遠小師傅了。」美相公輕笑一聲,瞇起眼望向一旁的人。
仲冉夏笑了笑:「確實,如同一塊未經打磨的璞玉,乾淨剔透。」
展俞錦側過頭,凝視。
依舊是清秀的面容,不似以往濃妝艷抹,反倒不施脂粉。鮮艷的衣裙不知何時換成了清一色的素衣,右臂僵直,卻若無其事地握著茶盞。不細看,根本不會發現茶面上微微的漣漪。
頹然陰沉的眼眸,現在變得明亮而堅定,帶著一絲絲警惕,以及隱藏極深的驚懼。像是一隻迷路的小貓,在陌生人面前炸起全身的毛髮,驚慌失措,但仍然極力掩飾,虛張聲勢。
往日總找機會與他親近,而今卻視自己為猛獸,唯恐不及。
在他看來,明遠乾淨,她又何曾不是?
覆上仲冉夏放在石桌上的手,果不其然,感覺到她渾身的緊繃以及眸底的警覺。
展俞錦不在意地笑笑:「娘子,岳父昨日傳信回來,過幾天便回府。」
她納悶了,每天努力練功,卻三番兩次被美相公輕易抓住手,還掙脫不得。如今,仲冉夏都懶得掙開了:「老爹一路可好?」
「遇到幾批宵小,輕易便打發了。岳父大人在信中,特別提起了每日的牛尾骨湯……」
仲冉夏愣了,這玩意兒她早就讓廚房停了。天天喝,實在讓人受不住。再加上他們根本就不曾同床,這補湯也沒甚作用……
她皺起眉,怎麼把這茬給忘記了。如果老爹回府,看到自己跟美相公分房睡,不知又得怎麼鬧騰。
念及此,仲冉夏無奈地道:「這兩晚,展公子就搬回來吧。」
「娘子,擇日不如撞日,今夜如何?」展俞錦見她一副咬牙切齒,無聲地責怪他得寸進尺的眼神,無辜地輕笑道:「岳父大人未曾提到具體到達的日期,說不準,今晚就回府了。」
雖然相當不悅被美相公牽著鼻子走,可他說得也有道理。
最終,仲冉夏還是不情不願地點頭了。
19.坦誠以待
從隔壁搬回臥室,不過小半個時辰的事情。
仲冉夏盯著重新回到飯桌上的牛尾骨湯,沒了言語——誰規定,做戲要做全套?
同房也就罷了,怎麼把這玩意兒也弄過來?
正要讓人端下去,卻見菲兒上前一步,怯生生地說道:「小姐,這是老爺特意來信吩咐的。」
她納悶了,老爹怎麼就這般瞭解自己?
鍾管家在一旁,也笑瞇瞇地道:「小姐多努力,就不必再喝這牛尾骨湯了。」
聽罷,仲冉夏心裡一突。
這一家子都當她是母豬,就盼著自己生娃了?
皺起眉,她大義凜然地灌下一大碗湯水,顧不上燙,喝得乾乾淨淨。這味道更加古怪了,長痛不如短痛,還是速戰速決為好。
身旁的展俞錦倒是從從容容,就著飯菜偶爾抿上一口湯,彷彿那牛尾骨是美味佳餚,需得細細品嚐。
這面不改色的功力,仲冉夏是自歎不如了。
一頓飯下來,她只覺滿腹湯水,再沒有多少別的了。
飯後仲冉夏拿起一本史冊,裝模作樣地仔細研讀,餘光時不時瞟向軟榻是的人。
菲兒早就知趣地帶著一干下人收拾好碗筷便退下了,只餘兩人獨處一室。鍾管家臨走前,還向她投來一道意味不明的眼神,仲冉夏好生鬱悶,心跳加速,總有些不好的預感。
「娘子,夜深了。」展俞錦抬手褪去錦袍,薄薄的褻衣貼在身上,朦朧中透著絲絲誘惑。
仲冉夏用書冊擋住春色,悄悄嚥下一口唾沫,頓覺口乾舌燥,渾身微微發熱。
見他走近,不知覺地往後一退,卻撞翻了桌上的茶壺,險些燙到了手。
展俞錦在她腰上一圈,將仲冉夏輕輕帶離。滾燙的熱茶半點沒有濺落在兩人身上。
好俊的功夫!
仲冉夏心下暗歎,後背與他胸前相貼,不由自主地想要更加貼近。轉身把臉頰挨上展俞錦的頸側,又燙又熱的感覺霎時被一股微涼消散了下去,不禁舒服地蹭了又蹭。
雙眼濕漉漉的,似是蒙上了一層薄紗,看不真切。
她仰起頭,心下有些疑惑。但當視線停在那張俊顏上時,只覺此人不知比平常有好看多少,堪比神仙之貌。
想要與這人親近些,再親近一些……
腦海中環繞著輕柔的聲音,一再催促,仲冉夏雙臂圈上展俞錦的脖頸,盯著他粉白的薄唇,微張著嘴,緩緩靠了上去。
纏纏綿綿的氣息,她瞇起眼,唇瓣最終落在展俞錦的嘴角上。環住他的手慢慢鬆開了,搖晃著腦袋踉蹌著退後一步。
那雙黑眸定定地看著她,忽而勾起幾分興味的笑容。女子眼眸中的癡迷和茫然尚未盡數褪去,神色不解,卻第一時間遠離自己:「……娘子,看來岳父大人是等不及了。」
「什、麼?」仲冉夏聽見自己沙啞低沉的聲線,迷惑間又退了半步。腦中昏昏沉沉,根本思考不了。她眼裡看不見其它,只有面前這個面若冠玉的男子。
索性閉起眼,黑暗中彷彿還能保有一點清明:「……展公子,爹他讓人在湯裡放了什麼?」
「癡纏,藥效極小的催情藥。」展俞錦眼眸漸深,看著她嫣紅的雙頰,清秀的面容不經意間顯露出點點嫵媚之態。
仲冉夏伸手扶著額角,老爹真是胡鬧:「可有解藥?」
「沒有,此藥只能持續兩個時辰。」
仲冉夏暗地裡尋思著是否要讓菲兒送一桶冷水來,讓她好好清醒清醒,冷不丁地耳邊又響起展俞錦的聲音:「娘子,需要在下效勞嗎?」
「不必。」她不得已睜開眼,卻見他放大的俊顏就在咫尺間,大吃一驚。連退兩步,身後已是床榻,不留心被絆倒,一陣天旋地轉便仰躺在被褥之上。
展俞錦微笑著俯身而下,墨髮隨著他的動作順勢飄落,涼意在仲冉夏的臉頰和頸上一拂,激起一陣小疙瘩,身上的燥熱卻是散了些許。
她看著居高而下的美相公,心裡咬牙切齒:該死的老爹,真是害人不淺!
不用想也知道,這湯是為了給展俞錦準備的,可惜自己喝得太多,他卻只碰了一點。到頭來,反而是仲冉夏落了下風,變成如此窘況。
思及此,她眨了眨眼。莫非這人,剛剛用飯時便察覺出湯裡加了料,所以才喝了一點點?
越想越是這樣,展俞錦也不厚道,好歹也提醒一下她,免得現在如此尷尬。
心底的渴望又湧了上來,仲冉夏撇開臉,無奈地道:「今夜,展公子可否就在軟榻上將就一晚?」
「為何?」他傾下身,寬大的褻衣因此敞開,從她的角度不但看到了整個胸膛,甚至是結實的腰身,再往下還有……
仲冉夏覺得自己要被折磨瘋了,伸手一推,甚至用上了一成的功力:「既然展公子不願,那麼我到軟榻去好了。」
展俞錦側過身,卸去了大部分的力度,悠然地坐在床榻上,瞅著她坐直身,通紅著臉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湊過去小聲笑道:「娘子,岳父大人有此一著,屋外定然還有所安排。」
溫熱的氣息帶來幾分搔癢,仲冉夏捂著耳朵,艱難地靜下心,屏息查看。果然,屋外至少有五六個人盯著,裡頭竟然還有鍾管家和菲兒。爹真是有備無患,老遠送信來籌劃就罷了,還派人來盯梢聽牆角。
如果他們真的那啥,豈不是都要成真人版什麼,被人一字不落地聽了去?
仲冉夏眼睛快要冒火了,瞪向某個怎麼看都像是笑得幸災樂禍的人:「我睡外頭,展公子自便。」
她現在只覺得胸口有幾百隻爪子,不停撓著,心癢難耐。混沌中趴在床邊,意識又開始迷糊。
可是,美色當前,仲冉夏不能也不敢放任自己就這樣睡著。
怎知道她等一下會不會直接撲過去,又或者張口說出些不該說的話來?
「你……做什麼?」她睜大眼,愕然地看見展俞錦單手抱起自己,另一手自然而然地解開衣帶,剝掉繁複的衣裙。
「娘子穿這麼多睡,不覺得熱嗎?」見仲冉夏一副再脫就撲過來咬自己的樣子,他停在褻衣上的手終是收了回來。抽掉她發上的玉釵,反手一扔,便穩穩地落在幾丈外的桌上。
仲冉夏保持清醒已是不易,如今手腳早就沒了力氣,只能由得展俞錦折騰。好在這人也算君子,幫忙脫下外袍,便放下她,平躺在床榻上。
墨眸微微含笑,忽然一頓,蹙眉道:「娘子,放手。」
仲冉夏後知後覺,見他用力掰開她的右手,掌心早已被指甲刺得血肉模糊。這一鬆手,清明似乎也逐漸遠離,她下意識地要抽回手,卻被展俞錦緊緊握住。
伸手在床前的小櫃上取出一隻白瓷瓶,倒出些許青色的藥膏,輕輕抹在她的傷口上,展俞錦低問道:「娘子便如此討厭在下?」
仲冉夏搖搖頭,盯著他垂眸擦藥的模樣,加上藥效,拋開了平日的防備,實話實說:「不是討厭,而是害怕。」
展俞錦墨瞳一縮,似笑非笑地反問:「害怕?娘子對在下有恩,又怎會怕我恩將仇報?」
害怕什麼?
仲冉夏自己也說不清,究竟是怕遺落了一顆心在這人身上,最終唯有黯然和惆悵;又或是他所謂的恩人,是她也不是她;更甚者,這個人的心在哪裡?
清涼的感覺覆蓋了劇痛,她半闔著眼,突然有些好笑:「展公子武藝高強,又能力超凡,仲府始終不可能是久留之地。屈居在此多日,你想要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這句話足夠直白,仲冉夏說出來卻不後悔。
半夢半醒中,她厭倦了這種焦急、疑慮以及永無止盡的不安,急於擺脫。
自己一直都明白,展俞錦在仲府有所求,不然怎會放低姿態入贅,又任憑仲家大小姐指使?
這是其中一方面,另一面便是仲冉夏的私心了。
她害怕自己在陷下去,得知真相後會被傷害得更深,倒不如早早抽離,對展俞錦死心。
出乎意料之外,他突兀地低下頭,在仲冉夏唇上蜻蜓點水般落下一吻。沒有情色,沒有欲念,甚至冰涼得沒有溫度。
仲冉夏瞪大眼,心裡頭沒有喜悅,臉上半點暈紅也褪盡,顯露出少見的脆弱與蒼白。
展俞錦的掌心覆上她的細頸,輕輕摩挲,似是對待深愛的情人,溫柔安撫。
仲冉夏卻覺得那雙修長美麗的手,如同女怪手中的毒蛇,將頸子重重纏繞,讓她透不過氣來,全身只餘一片寒冷。
她明白,這是發自內心的恐懼。
展俞錦只要多用上一分力,哪怕僅僅兩指,足以將自己的脖子擰斷。
仰頭費力地看向他,唇邊漫不經心的笑意,完全察覺不出殺氣。對上那雙黑眸,仲冉夏瑟縮了一下,他從善如流地把掌心滑向她的耳廓,輕柔揉捻。
「娘子居然把你我的約定忘卻了,嗯?」
仲冉夏皺眉,這人分明就知曉她並非真正的仲家大小姐,提起這事故作玄虛嗎?
給春藥折磨,又被嚇得不輕,她索性豁出去了:「展公子,有事不妨直說。原來的人聽得明白,不代表我也清楚。」
見她滿臉視死如歸,展俞錦挑起眉,笑了:「娘子,可比以前有趣得多了。」
仲冉夏咬著唇,這話聽起來可一點都不像是誇獎。
「展公子,你想要的,許是那本『芙蓉帳』?」除了這點,她再也想不到仲府還有什麼是這人想要的。
「娘子真是貴人多忘事,那本所謂的秘籍,你在成親前已是送到俞錦手上。」
此話一出,仲冉夏愕然。敢情原主人早就眼巴巴地把書給了他,難為她還藏著掖著,就打算作為最後的王牌。如今,恐怕是用不上了。
察覺她眼中的失望與懊惱,展俞錦難得開口解釋道:「只是最後一節,被智圓偷偷截下。至於而今在何地,娘子許是有些眉目?」
仲冉夏眼底一冷,揪著他的衣襟撲在這人身上,低喝道:「慶雲寺的主持,是你殺的?」
20.淪陷
展俞錦任由她壓在自己身上,眸中含笑:「是與不是,又有何區別?」
仲冉夏默然,這人先前有此一問,必定那『芙蓉帳』最後一節並未得手。若因此置智圓大師於死地,不像是他的作風。
「那麼,展公子可知是誰所為?」
她鬆開美相公的衣襟,方才將渾身的力氣爆發,這才翻身壓住了這人。而今緩下一口氣,便手腳發軟,倒在展俞錦的胸前。
他單手扶著仲冉夏,免得她滑落塌下,笑道:「智圓倒是個硬漢,完全想像不出當年此人只是個不入流的山賊盜匪。」
仲冉夏詫異:「你說主持大師以前是山賊,後來改行當和尚?」
她難以置信,一個殺人如麻,燒殺搶掠的山賊,最後居然會變成普度眾生的寺廟住持,這實在太匪夷所思了。
展俞錦的手臂環在她的細腰上,淡笑道:「娘子莫不是忘記了,岳父大人曾是智圓手下第一猛將。」
猛將……
仲冉夏想起老爹那圓滾滾的身形和體重,難道他以前的必殺絕招,便是「泰山壓頂」?
無奈地甩甩頭,兩山賊一個去當禿驢,一個做起了生意,她皺眉道:「不論爹以往做得什麼營生,現在也改邪歸正了。」
畢竟出身為寇,鐵定是因為生活所逼。再說她這身體也不能自己選擇父母,反正老爹如今也不做傷天害理的事,還開了一間鏢局,已經算是不錯了。
展俞錦看著她,眼底裡閃過複雜的神色。彷彿一個長輩對後生的眼神,寬容她的無知和天真。
仲冉夏有些惱了,難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對麼?
他偏過頭,湊在她的耳邊輕聲低語:「娘子如此執著於智圓的死,是為了那位明遠小師傅嗎?」
這人居然舔了下她的耳垂,仲冉夏臉頰微紅,想要從他身上下來,卻被那雙手臂箍得移動不得,不禁惱了:「展公子想要知曉的,只有『芙蓉帳』最後一節的去向吧?」
言下之意,其它事展俞錦何需多管閒事?
「看來,娘子確實忘記了許多事……」他輕輕笑著,卻讓仲冉夏渾身一陣寒意。
帶著她的腰一個轉身,展俞錦雙臂撐在她的兩側,將她牢牢禁錮在身下:「既然岳父大人一番好意,我們也不要辜負了。對麼,娘子?」
看進那雙墨如黑夜的眸子,不見戲謔,只得淡淡的笑意。仲冉夏對著這張毫無破綻的面具,驀然間心底只有深深的疲憊。
她伸手抵著展俞錦的胸膛,望著那張俊秀無雙的臉龐,淡聲道:「你不喜歡我,我亦……不喜歡你。書中最後一節,不管展公子信不信,我並不知曉它的去處。」
說到後來,仲冉夏的聲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癡纏」的藥性不大,由此可見,若非她動了情,又如何會這般難受?
想必展俞錦也看出來了,於是使出這美男計,好讓她順從坦白。
可惜,他這是弄錯了對象。
仲冉夏,已非原本那一位了……
濃厚的倦意撲面而來,仲冉夏閉上眼,霎時間全身的防備像是盡數卸去。她真的累了,只是不知是身,還是心。
展俞錦側躺在床榻上,低頭望著臂彎中渾然入睡的人。
睡夢中眉宇微蹙,掩飾不住的疲憊與惆悵神色。不見了那雙明亮清澈的眼眸,這張清秀平凡的相貌驟然沒了色彩。
他抬起手,指尖輕柔地在仲冉夏的眉心擦過,居然帶著幾分憐惜的味道。
恍然失笑,展俞錦收回手,摟著她,緩緩闔上了眼。
「癡纏」並非毒藥,極難察覺。即便是他,在用飯時也未能發現。只是憑著敏銳的直覺,下意識地僅僅嘗了兩口。
剛剛心中一掠而過的漣漪,興許是那微小的藥量作用罷了……
昨夜兩人同床,一大早便傳遍了整個仲府。
尤其是大小姐貼身婢女菲兒和伺候姑爺的小廝,親眼目睹他們衣衫不整,相擁而眠,更是將此事傳得繪聲繪色。
仲冉夏也沒有想到,她在這人的懷裡,居然還能安睡。不但一覺好眠,甚至對美相公溫暖的臂彎有了些許的眷戀。
這絕對不是好事。
於是,她以今日夜涼的理由,命下人多送了一床被褥來。同床不共被,總能相安無事。
亥時的晚課,仲冉夏也懶得避開展俞錦了。
一來以此人的敏銳,根本避無可避,故意躲避反倒是白費心思了;二來,那夜攤開來說,縱然沒有明言,也算是坦白了她並非原主人。既然他沒有揭露自己,便算是默認了,又何必躲躲閃閃。
與展俞錦為友,總比為敵要好……
仲冉夏覺得,她現在跟美相公的關係很微妙。
說是共犯,還是有利益關係的合作對像?
只是到頭來,她還是沒有打探出智圓大師究竟被誰所害,不能不說是遺憾。
「娘子,手臂抬高一點,握刀的方式不對會影響威力。失之毫釐,很有可能給了對方奪命的機會。」展俞錦懶洋洋地倚著樹幹,出聲指點。
在仲冉夏聽來,像是威脅更多一些。只能戰戰兢兢地握緊大刀,更努力地揮舞。
「內力不足,不過是個空架子,虛有其表。」他垂下眼簾,唇邊噙笑,隨手從地上拾起一根樹枝:「娘子,不如我們比試比試?」
仲冉夏猶豫,雖說此舉能摸清展俞錦的武功深淺,可兩人功夫高低一看就知,她實在不願被人追著打。
剛好眼尖地瞥見走廊正要經過的光腦袋,她一躍而起,高聲招呼道:「明遠小師傅,相公想找你比劃一下,如何?」
明遠快步走來,臉色平靜,眼底的喜悅卻是掩飾不住。
展俞錦瞟了滿臉得意之色的仲冉夏,點頭道:「請娘子把刀借與小師傅。」
她瞧了一眼某人手中的樹枝,又睨向小和尚,這莫不是看不起人?
「仲府兵器房裡刀劍無數,小師傅總能選一把就手的。此刀又輕又薄,恐怕並不合適。」仲冉夏有心幫明遠,故而開口勸道。
誰知小和尚毫不在意,雙手合什:「女施主且將大刀借小僧一用,小僧擅長的正是刀法。」
既然明遠不介意,仲冉夏也無可奈何,伸手把大刀遞了過去,便退開數丈,躲在角落觀戰,免得刀劍無眼傷到了她。
還道兩人身手了得,加之美相公手中的僅是樹枝,而非刀劍,這場比試勝負必定需得一段時間才能有所分曉。
可是仲冉夏剛剛站定,一白一青兩道身影在眼前不過片刻功夫,便塵埃落定。
明遠胸口的衣襟裂開了一道,展俞錦卻是完完整整,片葉不沾身。小和尚放下大刀,行禮後淺笑道:「展公子的劍術,已經達到了人劍合一的境界,小僧望塵莫及。」
「小師傅年紀輕輕,刀法便如此凌厲利落,實屬不易。」
對於兩人的謙虛客套,仲冉夏聽得有些厭煩,上前直接問:「明遠小師傅這便輸了?」
他微微頷首:「若展公子此時手裡拿的是長劍,小僧早已斃命。」
仲冉夏一怔,練刀的時日不短,自然能瞧出她跟明遠的差距。不料一山還有一山高,美相公更是達到出神入化的水平。
「明遠小師傅的衣衫破損,這便隨我去換一身吧。」
小和尚正要推辭,被她悄悄一瞪,鬱悶地把話吞回了肚子裡:「……那便有勞女施主了。」
「不必客氣。」仲冉夏大方地揮揮手,不在意地笑道,壓根沒覺得自己這是強迫:「相公,今兒是袁大夫例行診脈的日子,還是早些回房等候為好,免得讓大夫久候了。」
「俞錦曉得。」看出她這是想要支開自己,他也不點破,低聲應下便轉身回西廂房去了。
仲冉夏還是第一次踏進東廂,顧不上看看周圍景色如何,急急揮退了伺候的下人,把小和尚往房中一拽,迅速關上了房門。
明遠連退幾步,一手拽著破掉的衣襟躲在太師椅後面,一臉驚嚇:「女施主,光天化日之下,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總是不妥……」
她一愣,敢情這小和尚在府裡學會了不少男女之別,倒也算是好事一件。只是,這心思居然打到自己身上,未免太扯了。
仲冉夏也懶得跟他辯解,隨意落座,笑瞇瞇地問道:「小師傅多慮了,我學藝不精,看不出方才比武的精髓,故前來討教。」
她確實看不出深淺,又不敢跟展俞錦直接對上,剛好有人能解答,自然不會錯過。
聽了她的來意,明遠不解道:「此事,女施主當面詢問展公子不是更好?小僧愚鈍,展公子的武藝和見識均遠在小僧之上。」
真是個誠實的孩子,仲冉夏心裡感歎著,不過也正因為如此,她才會來問。比起展俞錦,她更信得過明遠。
「小師傅之前不是答應,會指點我的武藝?」
明遠眨眨眼,想起在當夜在書房中的承諾,疑慮頓消:「確有此事……女施主想要問什麼?」
「看得出他的劍術屬於什麼路數或流派?」終於哄得他同意,仲冉夏迫不及待地直奔主題。
卻見小和尚沉思許久,搖頭道:「小僧從未見過展公子這樣的劍路,一招一式隨興而來。所謂的劍術套路,想必他已經盡數摒棄。劍法對於展公子來說,根本可有可無……」
仲冉夏聽得莫名其妙,反正明白了一點,展俞錦不屬於任何流派,劍術是自創的。
還以為能從此處入手,誰知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失望之色,顯而易見。
明遠瞅著她的臉色,斟酌著說道:「……只是能達到如此境地的高手,江湖上不會超過五人。」
聞言,仲冉夏雙眼一亮。五分之一,就不信查不出美相公的來歷:「小師傅,趕緊告訴我,這五人都有些誰?」
小和尚依言,一一寫下。
她湊過去一看,無非是幫派長老,或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大人物。歸根到底,她是一個都不認得。
摸著下巴,仲冉夏納悶了。若果展俞錦真的如此厲害,又怎可能被人重傷至此,不得不入贅仲府以逃脫仇家追殺?
只是明遠不可能說謊,那麼唯一的可能,便是對方使出不入流的手段,而這個人,極有可能是展俞錦熟悉的,所以才能得了手。
仲冉夏苦笑,她如此急於探出美相公的身世,似乎更糾結於他的過去。或許,自己潛意識地想知道,展俞錦以前是否有妻妾,有難以割捨的心上人。
她不得不承認,小心翼翼藏好的那顆心,就這樣慢慢淪陷了……
21.壽宴
仲冉夏頂著兩隻熊貓眼,不停打哈欠。
自從明白她對美相公的心思後,兩人同床,睡得著才怪!
可憐她自掘墳墓,之前要展俞錦搬去臥室同住。如今拒絕,等於是自打嘴巴,只能硬撐。
一入夜便碎碎念,身邊躺著的不是美男,是冬瓜、南瓜、西瓜、馬鈴薯,以及一切非人的瓜果蔬菜……
看著水盆裡憔悴的臉容,仲冉夏歎了口氣。可想而知,這成效壓根沒有達到她想要的高度。
「娘子,岳父大人和鏢師已經進城了。」相比之下,展俞錦神清氣爽,一襲墨色錦袍,更顯風神俊秀。
仲冉夏心下懊惱,總覺得晚上與他一同就寢的尷尬,不過只有她一個人介意罷了。
「嗯,我們這就去府門迎接吧。」整了整衣裙,她裝作漫不經心,不著痕跡地將視線轉開了去,不在美相公身上再作停留。
仲尹回府,排場足夠大。
一車車的名貴絲綢、瓷器,讓人眼花繚亂的金銀珠寶,端的是招搖張揚。鏢師人人滿臉喜色,風塵僕僕,顯然是匆忙趕回彤城。
望著他們滿載而歸,仲冉夏納悶著老爹這樣的架勢,半路居然沒被人劫走了去,果真詭異得緊。
「爹爹。」她提著裙擺,上前幾步嬌聲喚道。
仲尹仍舊圓滾滾白嫩嫩的,絲毫沒有因為兩個多月的送鏢的原因而有半點消瘦。老遠見是她,淚汪汪地撲了上來:「乖女兒,爹日日夜夜都想著你啊……怎瘦了那麼多,正好爹帶了不少補品回來,待會就讓廚子煮一大鍋送去西廂。」
仲冉夏苦笑,上回的牛尾骨湯她可是受夠了,還來?
連忙擺手,佯裝生氣道:「哼,爹做的好事,那夜居然在湯裡……」
仲尹自知理虧,急忙賠笑:「乖女兒,爹這不是聽說你把牛尾骨湯給停了,心裡著急。你這身子骨大病一場,不容易生養了,再不努力,叫爹哪裡去尋白白胖胖的外孫?」
說到這裡,他不由傷心地擦了擦眼角。
仲冉夏無奈,老爹也是思外孫心切,心裡的氣早已散了大半:「爹,下不為例。」
「一定,一定。」仲尹立刻破涕為笑,拽著她就往馬車上去:「乖女兒看看,喜歡的儘管先拿去。」
四周的鏢師立即退開了一些,眼巴巴地望向這邊。一看便知這些東西應該是要分下去的,現在老爹拉著自己先選。如果挑上了價值連城的物品,拿回去也是糟蹋,他們這便忐忑不安,生怕自家大小姐一個不留神把好東西給砸了。
仲冉夏向來對這些貴重物品沒有鑒賞能力,隨意一掃,也瞧不出所以然來:「女兒不缺些什麼,爹長途跋涉,還是早些回房稍作歇息吧。」
看她這般貼心,仲尹當場感動得灑淚:「乖女兒真是長大了,懂得體恤爹了,嗚嗚嗚……」
老爹哭起來沒完沒了,仲冉夏不想繼續站在府門口吹冷風,揮揮手讓鏢師把馬車都處理好了,扯著仲尹往裡走。
忽然見他一頓,仲冉夏順著老爹的視線,招呼道:「明遠小師傅,這是我爹爹。」
小和尚還是喜歡穿著樸素的灰色棉袍,清秀白淨的臉上浮現出幾分侷促,行禮道:「小僧……見過仲老爺。」
仲尹怔忪了許久,才回過神來:「小師傅不必多禮……」
愣了一下,他轉頭道:「乖女兒,這和尚不是跟著智圓的,怎麼在這裡了?」
仲冉夏皺著臉,解釋道:「主持大師前幾天圓寂,留信把小師傅交託給爹了。女兒自作主張,先將明遠安排在東廂住著。」
老爹愕然,詫異道:「智圓死了,怎麼可能?」
明遠的臉色越發黯然,仲尹知曉現在不是大呼小叫的時候,和善地拍了拍小和尚的肩膀道:「沒事,以後你就把這裡當做自己的家,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多謝仲老爺。」明遠報以一笑,便告辭離去。
仲尹摸著下巴,一路沉思,仲冉夏估摸著他是為了智圓大師突然離世的事,也沒有開口搭話。兩人沉默著到了內院,老爹突然張口道:「乖女兒,這小禿驢無趣得緊,你就別下手了。」
她鬱悶,老爹從哪裡看出自己要對明遠小和尚動手?
「爹,你想哪裡去了?」
仲尹樂呵呵地笑了:「怎麼說也是老相識的徒弟,趕明兒在府裡挑幾個姿色中上又伶俐的丫鬟送去東廂,讓明遠也嘗嘗鮮。」
仲冉夏一臉驚訝,轉而對小和尚萬分同情。
平日單單奉茶送吃食的婢女,明遠已經是倉惶躲避。如今這些所謂的通房丫頭,有他受的了……
她抿著唇,不得不承認,自己是有些幸災樂禍。
誰讓這邊對著美相公受苦受難,小和尚卻在東廂過得悠閒自在?
「公子,公子……」不遠處傳來幾道嬌軟的呼喚,仲冉夏在涼亭中品著新茶,捻起一塊精緻的糕點咬了一口。
半晌,兩三個姿色俏麗的婢女出現在院門,望見自家大小姐,臉色微白,行禮後便恭謹地退了出去。
「出來吧,都走了。」放下茶盞,仲冉夏唇邊噙著笑,瞅向一旁的樹叢。
一陣「窸窣」輕響,一顆光溜溜的腦袋露了出來,小心翼翼地到處張望,這才灰溜溜地鑽了出來,歎道:「感謝女施主出手相救,小僧實在是……」
「好了,客氣的話就不必再說了。菲兒,奉茶。」看明遠這般狼狽,仲冉夏難得湧起了幾分惻隱之心,當然也僅僅如此。
拍掉身上的草屑,小和尚皺著臉在角落坐下:「女施主,仲老爺的好意小僧心領了,只是……」
一群妙齡少女天天有事無事往他身上蹭,一天到晚從起床到用飯到出恭到就寢,一刻沒有消停。不過兩天,明遠在女色的轟炸下,面色蒼白,驚嚇太大,夜不能寐,實在苦不堪言。
「小師傅既然還俗,這娶妻生子自然不能耽擱。府中冷清,爹又念孫心切。」仲冉夏忍著笑,語重心長道:「明遠,你好自為之。」
小和尚面無血色,明顯被嚇到了:「仲老爺想要外孫,為何扯到小僧身上?」
濕漉漉的雙眼瞅著仲冉夏,這分明是她跟展公子的責任!
她摸摸鼻子,眨眼道:「爹打算收小師傅為義子,明遠怎能辜負他一片苦心,不幫著仲府開枝散葉?」
小和尚被最後四個字炸得雙眼瞪圓,沒了反應。
仲冉夏心情不錯,難得好心道:「爹爹以為小師傅不喜那些美婢,很快便要從府外再尋些貼心的可人兒。」
抬頭看了眼天色,嘀咕道:「這會,怕是要將人送進來了。」
明遠一聽,立馬跳起身衝出了後院。
菲兒看得目瞪口呆,想必向來淡定的小師傅居然也有這般火燒眉毛的樣子,實在少見。
「小姐,奴婢有些話不知該說不該說。」她欲言又止,垂著頭小聲說道。
「這裡只有你我兩人,不妨直說。」明遠焦急的模樣著實取悅了仲冉夏,她懶洋洋地倚在石柱上,好心情地開口。
「老爺收了小師傅為義子,這仲府以後想必由男丁繼承……」
這話說得含糊,仲冉夏卻是聽明白了。不外乎是擔心明遠奪了權,在仲府沒了她的位置。不說小和尚的為人如何,即便如此,美相公又怎會捨得把掌握在手中的實權丟掉?
睨了眼菲兒,見她滿眼擔憂,不像是在挑撥離間,仲冉夏遂淡然道:「這件事我心裡有數,不必多說了。」
秀麗的婢女低頭斂神,閉上嘴又恢復成先前中規中矩的人柱,不再吱聲了。
數日後,便是仲家大小姐二十歲的生辰。
在彤城女子十五及笄便開始尋夫家,十八歲已經是老姑娘了。難為仲冉夏將近二十才嫁人,又是招的上門倒插的夫婿,如今大張旗鼓地舉辦生辰宴會,公然送帖請了城裡有頭有臉的鄉紳和商賈,不得不說是一大奇景。
仲冉夏自然不知在彤城百姓眼裡,她已經變成了傳奇人物,臉皮比城牆還厚。只是頭疼地盯著臥房裡幾個大箱子,屋內手忙腳亂的丫鬟,以及臉皮繃得緊一緊的老嬤嬤。
好不容易被她們裝扮一新,頭上插滿了金燦燦的髮釵,她苦哈哈地去參加自己的生辰宴席了。
座無虛席,放眼過去,全是一張張笑得虛假的和善面容,仲冉夏皺起眉,在展俞錦身邊落座。
這些人願意來仲府,看上的無非是老爹的財大氣粗。老爹出手素來闊綽,看他給慶雲寺的香油錢就知,捐給知府修路、打點上下的銀兩定不會少到哪裡去。
她瞇起眼,環顧座上賓客,不是七老八十、滿臉花白鬍子的老者,便是瘦削蠟黃的四五十的中年大叔。
端起茶盞,掩飾掉嘴邊的笑意。
這些人,莫不是怕家裡稍微年輕的男子被自己糟蹋了去?就連僕役隨從,亦清一色地換上了年紀不輕的老人家,可謂煞費苦心。
宴席上的焦點,除了老爹,便是展俞錦了。
相貌俊秀,舉止得體,翩翩美公子,難免受人矚目。尤其是這樣一位妙人,居然被搶進府中成了仲家大小姐的入贅夫婿,怎能不惋惜?
顯然,對於那些或憐憫或同情的眼神,展俞錦似是未有所感,神情一派溫和平靜。
兩人相攜而坐,漠不關心的面容如出一轍,在賓客眼中反而十分和諧溫馨。
「我家大人公務繁忙,不能親自前來,特意讓老夫帶來賀禮。」其中一人站起身,四十上下儒生打扮,笑吟吟地向仲尹拱手道。
「有勞大人費心了,周師爺替我多謝你家大人。」知府送禮,如此長臉的事在彤城怕是難得的恩寵,老爹自然笑得見牙不見眼。
仲冉夏興趣缺缺,又不好拂了知府的面子,只能裝作饒有興致的神色。誰知這禮物抬上來一打開,原本熱鬧的前廳驟然安靜了下來,氣氛詭異。
淺淡的蓮香自門外飄散開來,她臉色微變,來人半坐在箱子裡,面上的輕紗亦遮掩不住那雙含情脈脈的丹鳳眼。瞧見仲冉夏,還不忘投來一瞥媚眼。
她後背一僵,側頭看見老爹黑沉的面色,狐疑著莫非仲府曾得罪過彤城知府?不然怎會在自己的生辰宴上送個小倌,讓她這個有夫之婦如何自處?
不等仲冉夏理清頭緒,這場面卻還得撐下去。
接下來開口的不是老爹,卻是一直沉默的展俞錦。只見他大大方方地直視著風蓮,未見半分侷促:「既然是知府大人一片好意,岳父大人,這便收拾好東廂讓風公子住進去可好?」
女婿不介懷,仲尹自然順著展俞錦給的台階下來,勉力扯了扯嘴角:「嗯,這事就交給賢婿了。」
風蓮一雙勾人的眼眸別有深意地看向上座的展俞錦和仲冉夏,隨下人退出了前廳。
霎時間,宴席又恢復了先前的觥籌交錯,歡天喜地的氣氛。
只餘角落臉色青白的周師爺,以及上首對未來生活堪憂而苦著臉的仲冉夏,與此格格不入……
22.挑撥離間
一場壽宴,可謂有驚無險地圓滿結束了。
仲冉夏踩著沉重的腳步,疲倦地回到西廂,想起風蓮如今也入了府,看怕這後院以後難以有安寧日子了。
她尋思著這兩天就找個理由,把風狐狸打發回杏香閣去。
誰知還沒掰出借口,老爹卻急急將人送來了西廂。
看著門前只穿一身青色薄衫的風蓮,仲冉夏眼皮一跳,轉向了仲尹:「爹,這究竟怎麼回事?」
不過一夜,老爹的態度怎就來了個三百六十度轉彎?
「乖女兒啊,風公子怎麼說也是知府大人送來的,放在東廂冷落著也不好。」
看仲尹支支吾吾的,仲冉夏扯著他走到角落,對老爹的胡扯半點不信:「說吧,爹,究竟是怎麼回事?」
見瞞不過去,老爹也老實了,小聲解釋道:「這風蓮壓根就是狐狸精,東廂那些新買的丫鬟一看到他,眼睛都直了,哪裡還記得自己的主子是誰。」
「……所以,你就把他送過來了?」仲冉夏抿著唇,眼底冒火。老爹就不怕兩美男對上,西廂後院起火?
「這裡不是有賢婿在,肯定能鎮住那只騷狐狸。」仲尹摸摸幾層下巴,笑瞇瞇地道:「就這麼決定了,鏢局有事,爹這就去看看。女兒啊,人就交給你了……」
「等下,爹!」仲冉夏還沒反應過來,老爹已經跑得老遠。
無可奈何地瞄了眼門邊的風狐狸,她揮手道:「菲兒,帶風公子去西側的廂房。」
如果沒記錯,那裡可是離她臥室最遠的房間。
原以為風蓮會有所異議,可是出乎仲冉夏意料之外,他輕聲應下,便順從地隨菲兒離開了。
留下她愕然地站在原地,不由懷疑剛剛的真是杏香閣那位心高氣傲的頭牌?
風蓮自入府後,舉止十分規矩。不但早晚向仲老爹請安,也未曾貿然闖入臥室,與展俞錦爭寵。
仲尹很滿意,仲冉夏很迷茫,美相公卻是無動於衷。
沒有想像中的混亂和麻煩,她自然是滿心歡喜的,可看著這樣的風蓮,心底多多少少有些奇怪和不安。
於是,這日得了閒,仲冉夏揮退了菲兒,獨自一人往西側的廂房走去。
隔著老遠,便聽見院內鶯鶯燕燕的嬌笑。
輕聲推開院門,便見四五個衣著光鮮的美艷丫鬟,圍著石桌前的翩翩公子,使出渾身解數伺候著。
兩人半跪在地上,捶著美公子的腿腳,不忘身子前傾,有意無意的顯露出媚人的姿態;一人站在他身後,纖手捏著肩膀,時不時彎下腰,在那公子耳邊輕聲低語;另有兩人拿著水果,你一口我一口地互相餵著那美公子,生怕慢了半拍,讓對方佔了便宜,身子更是依偎在側,幾乎要跳到那人懷裡。
如此香艷的情景,倒是讓仲冉夏大吃一驚。
若是沒有看錯,這些美人兒都是老爹前幾日從府外買來的,就為了侍候明遠這個不解風情的悶葫蘆。如今,居然便宜了風蓮。老爹若是知道了,怕是要痛心疾首,心疼那些白花花的銀子,買了這麼些吃裡扒外的美丫頭了。
他費盡心思把人丟到西廂來,可惜這麼些癡心的丫鬟也悄悄跟著來了,小和尚這會怕是要偷笑了,難得有人解救他於水火之中。
仲冉夏不動聲色地走了過去,風蓮第一時間發現她,側過頭,微微一笑:「真是稀客,夏兒終於想起我來了?」
那些丫鬟見是她,嚇得花容失色。在彤城何人不知這位仲家大小姐的手段,急忙站起身,退開到一邊。
「風公子倒是懂得享受,剛進府的婢女都拜倒在你的風姿之下了。」仲冉夏隨意在他對面坐下,掃了眼桌上,不但有她平日喜愛的糕點和新茶,還有剛摘下的新鮮果子,連自己都尚未嘗到,居然這麼快就送來這裡了。
「蓮兒孤身入府,幸好有她們陪伴,排解寂寞。」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似是給這些美婢解圍,在仲冉夏聽起來,更像是火上澆油。
若是以前的仲家大小姐,定然是怒火中燒,只是現在的她,倒是有了幾分興味。風蓮這一招,究竟圖謀為何?
只是面上,仲冉夏依舊裝出惱怒的模樣,狠狠地瞪向那些美貌的丫鬟:「風公子莫不是忘記了,這些是爹送去給明遠小師傅的人?」
「蓮兒不敢忘,只是明遠小師傅每日將自己關在房中唸經練武,實在沒有這些婢女的用武之地。」風蓮不慌不忙地答著,眼角微挑,周圍的丫鬟霎時都紅了臉頰。
仲冉夏對於這只隨時隨地魅惑異性的狐狸已然無語,風蓮此言擺明是說明遠默許將這些美婢送過來,與他毫不相干。
她也懶得跟這人辯解,猛地站起身,冷哼一聲便甩袖離去。
半個時辰後,這些婢女通通被趕出了仲府。
「聽聞娘子今兒大發脾氣,將明遠屋內新來的丫鬟都趕走了?」就寢前,展俞錦含笑問起。
仲冉夏點點頭,風蓮動動指頭,那些沒見過世面的丫鬟就爭相恐後地撲過去,這還得了?
若是縱容下去,這府內的丫頭嬤嬤都難逃風狐狸的魔掌,想要打探什麼怕是輕而易舉。
既然如此,她倒不如先下手為強,用這些新來乍到的美婢殺雞儆猴,免得府內的下人都被風蓮籠絡了去。經過今日一事,他們都該知道收斂了。
掀起被子,她不在意地道:「我可不想明遠這小禿驢,莫名其妙就多了個不知誰是親爹的娃來。」
展俞錦笑了笑,在她身邊躺下。
仲冉夏翻來覆去睡不著,沒話找話說:「知府大人跟老爹以往有過節?」
「岳父大人手腕了得,在這彤城沒有誰敢當面得罪他。」他側過身,清亮的雙眼定定地直視著她。
仲冉夏有些尷尬地撇開臉:「但是知府送這樣的禮物來,仲府不就給人笑話了?」
「知府上月搜羅到一大塊血珊瑚,派人快馬送來彤城。」
她眨眨眼,終是看向展俞錦:「你是話,箱子被人掉包了?」
然後,讓老爹丟了面子,離間仲家跟知府的關係?
仲冉夏苦思冥想,連日沒有睡好,這會終於是撐不住,沉沉入夢。
展俞錦坐起身,揮袖在她身上一拂,低笑道:「既然來了,何必躲躲藏藏?」
「哼。」身穿雪色長衫,來人大刺刺地推門而入,丹鳳眼往床榻上一瞟:「怎麼,還怕她知曉你我之事?」
展俞錦站起身,垂眸淺笑:「風公子深夜前來,所為何事?」
「看來,你的武功至少恢復了五成。」風蓮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略顯驚訝。
「托風公子的福。」展俞錦黑沉沉的眸子平靜無波,「只是你卻是毫無起色,莫不是沉迷於酒色之中?」
這話顯然踩中了風蓮的痛腳,他眼中冷光微閃,卻隱忍不動。而今的他,根本不可能是展俞錦的對手。硬碰硬,並非智者所為。
對於風蓮的自知之明,展俞錦墨眸中分明閃過一絲讚賞:「三年未至,風公子太心急了。」
「智圓已死,此乃死局,何不重新開始?」眉宇間噙著不耐,風蓮張口便道。
「……你殺了和尚?」展俞錦微怔,忽然笑道。
「對付這樣的人物,何需我動手?」風蓮一臉倨傲,冷聲應道。
「確實,你的手下人才濟濟,無需勞煩風公子。」
看見展俞錦唇邊的笑意,風蓮只覺礙眼得緊。轉頭望向床榻上安然沉睡的清秀女子,他就要靠近,卻被人生生攔下,不禁譏笑:「展二公子什麼時候,也懂得憐香惜玉了?」
「風公子在此處挑釁,倒不如多費心思去尋那遺失的部分。」展俞錦站在榻前,臉上的笑容淡了下來,隱隱飄來幾分殺意。
風蓮向來識時務,退後一步,任憑胸中氣血翻滾,仍舊不願示弱:「這女人不知是哪裡派來的探子,展二公子就不怕她擾了你我的興致?」
「此事,無需風公子費神。」展俞錦語氣漸冷,逐客之意更顯。
「那就請展二公子看好你的女人,免得哪天多管閒事,就別怪我不客氣了。」風蓮擱下狠話,匆匆走出西廂,禁不住停在院門,吐出一口鮮血。這姓展的,還真的想殺了他!
若再遲一步,就算他硬撐,恐怕也吃不消。
用力一抹嘴角,風蓮滿目忿恨。若非當年的約定,展俞錦恐怕早就出手,讓他血濺當場。
驀地身後一陣寒意撲來,風蓮下意識地側身避開,卻依舊被刀鋒在手臂上落下一道血痕。
轉頭一看,他不由大吃一驚,轉眼恢復如常,嘴角一翹。夜色下瘦削清秀的臉龐透著冷意,一改往常的恬靜平和,渾身的殺氣顯而易見。光溜溜的腦袋生出了一點發渣,一身灰袍些微的凌亂,應是匆忙中趕來。
至於那把黑漆漆的大刀,不正是仲冉夏的?
好你個展俞錦,原來打的是這個主意!
明遠晚飯後抵不過丫鬟們的慫恿,喝下了一大壺新茶,這夜輾轉難眠,索性到院中賞月。
遠遠卻見一道身影閃入西廂仲家小姐的臥房,擔憂之餘,不由跟隨在後。
小和尚在慶雲寺的武藝數一數二,尤其是刀法和輕功,甚至遠在師傅智圓之上。西廂房早就在仲家老爺的暗示下,晚飯後所有下人都撤了出去。如此,前頭的人也沒有料到會被明遠發現並跟蹤。
小和尚藏在窗台下,將兩人的對話一字不漏地聽了下去,心中的哀痛和憤恨更是難以自抑。
以展公子的功力,不難發現自己。聽著他慢慢誘導風蓮說出實情,明遠轉身便在西廂書房取了仲冉夏的大刀,不由分說就衝向了那位平日對他和善體貼的風公子。
智圓大師的死,一直而來都是小和尚心裡的死結。解不開,還日夜隱隱作痛。如今得知仇人是誰,他霎時將歷年來在佛祖前的虔誠拋諸腦後,眼中只餘一片血紅。
風蓮心下冷笑,好一招借刀殺人。
即使在他看來,明遠的刀法不過爾爾,還不到能取他性命的程度。只是,憤怒中燒的砍殺,風蓮應付起來卻有些吃力。
看他挨了幾刀,見了血,明遠這才慢慢冷靜了,收起了大刀,默念起清心經。傷人已是犯戒,若是取人性命,更是不可饒恕的大罪。
雖說小和尚胸口灼燒,恨不得能要風蓮以命相抵,最終還是下不了決心,違背佛門,報仇雪恨。
風蓮倚著石牆,虛弱地開口道:「小師傅,我平日對你如何?」
明遠面色有些掙扎,遲疑道:「……甚好。」
「何曾騙過你,在你那裡得了好處?」風蓮見他冷靜,循循誘導。
「不曾。」明遠皺起眉,心裡有些懊惱方纔的魯莽。他們的對話含糊,風蓮亦沒有當場承認是他所為。此人一向待他不薄,若是誤會了……
見小和尚動搖了,風蓮再接再厲:「我可以對天發誓,絕對沒有加害智圓大師。」
瞧著明遠的面色,他又道:「如果小師傅不信,我這便發毒誓……」
「不必,我信得過風公子。」明遠心思單純,風蓮一臉坦誠,眼神哀痛委屈,不禁心軟。
「有一事,我始終不敢開口,免得你誤會。」頓了頓,風蓮猶猶豫豫地說道。
小和尚滿眼信任和期待之下,他這才接著道:「……那位替智圓大師看病的袁大夫,與展公子是知交好友。」
說罷,風蓮慢吞吞地起身告辭,明遠慚愧地扶他回房,又眼巴巴地送來傷藥,這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隨手撕開身上沾滿血的衣袍,屋內突然響起幾聲低笑。
展俞錦看出了他的意圖,從中作梗,自己又何嘗不是?
風蓮與展俞錦PK第二回,平手……
23.霸王硬上弓
第二天大早,仲冉夏便知曉了風蓮被明遠砍傷的事。
怎麼看都像是風狐狸出言挑釁,小和尚難以忍受才出手。
縱然想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但府中的婢女嚶嚶啜泣,時不時在她面前出現,楚楚可憐,只為了讓大小姐去西廂看看風蓮。她暗歎這些女子被風狐狸迷得七葷八素,索性順著她們的心意,去瞧瞧某人是否半死不活。
「風公子,昨夜究竟發生什麼事了?」床榻上的人面無血色,單薄的褻衣下重重染血的布條清晰可見。她還以為婢女誇大其詞,如今看來確實受傷不輕。
「昨日月黑風高,明遠小師傅以為我是闖入府中的賊人,不過是誤會而已。」風蓮避重就輕地答道,丹鳳眼裡浮現出幾分哀怨:「夏兒特意前來,就不問問我的傷勢如何?」
「大夫已經看過了,只是皮外傷,風公子還有力氣說話,說明傷得不重。」仲冉夏有些幸災樂禍地坐在床前,暗歎明遠好樣的,以後這狐狸就得乖乖呆在房裡,不會到處惹是生非了。
「夏兒這般說,讓我好生傷心。想當初你我花前月下,山盟海誓。如今有了新人,便把我這舊人丟在腦後,自生自滅。」風蓮艱難地抬起衣袖,擦了擦濕漉漉的眼角。
仲冉夏嘴角一抽,這做大戲麼,裝得真夠像:「袁大夫莫不是得罪過風公子,怎地就不讓他看你的傷勢?」
想起方才鍾管家來稟,說是風蓮死活不要袁大夫,而是換上杏香閣的一個不知名的年輕大夫。
不知道醫術如何,包紮完傷口留下方子,那人就匆匆離開了。仲冉夏想要見上一面,也沒了機會。
「夏兒忘了,袁大夫是展公子的知交好友,我可不敢支使。」風蓮臉色有些不好看,把「知交好友」四個字咬得極重。
她不由失笑,這兩人之間的過節倒是不輕,連這等小事也記恨在心:「既然風公子不喜,那就繼續讓那位大夫上門,若是傷勢加重,便讓袁大夫前來,如何?」
「放心,我閣裡的大夫,又怎會是庸醫。」風蓮抬了抬下巴,驕傲一笑。
「如此甚好。」也免得這人刷了袁大夫的面子,到頭來還要她放低面子去求人來府看他。只是明遠突然砍傷風蓮的事,著實蹊蹺。
丟下幾句不癢不痛的話,仲冉夏起身告辭,便直奔東廂。
聽聞小和尚把自個關在房裡,早飯也不吃,不知是慚愧還是發脾氣,反正那性子也是難纏得緊。
她歎了口氣,家裡一個個人都不省心。自己就像個老媽子似的,疲於奔命,看完這個,還得去安撫另外一個。
東廂房外,好幾個婢女戰戰兢兢地端著換上的熱飯,敲了半天門,裡面沒有任何回應。
仲冉夏揮手打發掉她們,交代聽見任何聲音也不准打擾,便徑直踹開房門進了去。小和尚看起來溫和,脾氣可倔得緊,讓他主動開門不知得費多少唇舌和精力,還不如直截了當的好。
明遠正在榻上曲腿打坐,口中念叨著清心經。
忽然一聲巨響,只見房門應聲倒下,愣住了:「女施主,這、這……」
顯然,他還沒見過這麼彪悍的進門方式,尤其是一個女子所為,半天沒說出個完整的句子。
「明遠小師傅在唸經?那真是打擾了。」仲冉夏大刺刺地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瞟了他一眼道:「昨晚風蓮做了什麼,你居然拿刀砍傷了他?這可不像是和尚的作為。」
「是小僧魯莽了,這只是一場誤會。」明遠雙手合什,低眉垂眼道。
跟風狐狸一模一樣的說辭,如果不是聽說兩人自昨夜之後再沒碰面,仲冉夏都要懷疑他們是對了口供來糊弄她的:「說來聽聽,究竟是什麼誤會,讓小師傅不由自主地放棄了動口勸阻,而直接動手?」
「這……」明遠面帶遲疑,不知該說不該說。
仲冉夏挑了一下眉,提醒道:「和尚不打妄語,忘記了麼?」
小和尚掙扎了一會,還是乖乖地把昨晚在窗前聽到的對話一五一十地道來。
仲冉夏聽罷,心裡的震驚無以復加。
她一個學武之人,兩美男在臥室說了半天,自己居然睡得跟豬似的,絲毫沒有察覺。
如果不是睡死了,那就說明有人動了手腳。
至於是誰,不用想也知道,除了展俞錦又能是什麼人……
只不過他們不對頭就算了,扯上她也就罷了,為何還不放過單純的明遠?
仲冉夏皺眉沉思,忽然問起:「明遠,聽說最近風蓮時常去東廂尋你?」
「不錯,風公子知曉我對婢女們疲於應付,就出手幫忙。偶爾過來與小僧對弈,說說江湖見聞,是個博聞強識的人。」小和尚不知她為何提起此事,略作思索便坦言道。
她眨眨眼,又問:「主持大師在圓寂前幾日,可否跟你說過一些奇怪的話?」
雖然不想揭明遠的傷疤,可那兩人分明是衝著他去的。風蓮不可能無緣無故對一個人好,只能說,小和尚身上定然有他想要的,或是間接能得益的關鍵。
「奇怪的話?」明遠搖頭,黯然道:「主持病臥床榻月餘,連說話也吃力,極少言語。」
仲冉夏點頭,看來智圓病得不輕,後來離世也並非偶然了:「那一年前我見主持大師後,可是跟你說了什麼?」
「沒有。」明遠回想當初,半晌又搖頭。
她還不死心:「那誦經練武,可有讓小師傅背誦與這些無關的字句?」
看小和尚一頭霧水地瞪大眼,仲冉夏放棄了。
智圓在臨死前沒有對明遠交代什麼,一年前兩人碰頭,小和尚聽了一點,卻不是全部。事後,智圓亦沒有向他提起,甚至未曾把芙蓉帳最後一節的內容告知。
仲冉夏驀地站起身,靈光一閃,對小和尚低喝道:「快,把上衣脫了給我看看。」
說不準,智圓是把字句寫在他後背上了。
電視劇不是有演過,用特殊藥水印在背後,本人不知道,寺廟的人又有單獨的禪房,不可能會發現的。
思前想後,仲冉夏愈發覺得有可能。抬頭見明遠抓著衣襟,一臉惶恐,她一肚子的火:「行了,你那又瘦又小的身板我可沒興趣。」
說完,懶得再作解釋,她拽著明遠的袖子,一把將外袍扯了下來。
明遠淚汪汪地竄到桌後,想起前幾天在後院不小心聽到丫鬟們對仲家大小姐的輝煌歷史,嚇得小臉都白了:「女施主,男女授受不親……別、別再過來,不然小僧就要叫人了。」
仲冉夏絕倒,這對話怎麼看怎麼像是調換了性別,霸王硬上弓?如果她再來一句「周圍沒有人,就算有,你喊破嗓子他們都不敢進來」之類的,會不會更應景?
但是,她總不能跟明遠說,自己懷疑主持在他後背寫了字句。如果猜錯了,面子該往哪裡擱?
於是,趁他不注意,仲冉夏猛地撲過去將人壓住,笑瞇瞇地騎在小和尚身上把衣服都扒掉了。
「明遠,看我捎了什麼回來給……你……」仲尹習慣了東廂靜悄悄的,踏進門看到自家女兒坐在小和尚的後背,手裡還扯著裡衣,還瞅著褻褲,兩眼發光,嚇得手裡的燒雞「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乖女兒,你、你這是做什麼?」
明遠在她底下泫然欲泣,一見是仲家老爺,掙扎著爬起身,撲到他身後躲了起來。
「爹,我跟小師傅開玩笑而已。」仲冉夏乾笑著,迅速把褻衣一扔,腳尖一挑,把犯罪證據弄到桌子底下藏得嚴嚴實實的。
明遠的後背光溜溜的,就跟他的腦袋一樣。別說寫了字,連一顆黑痣都沒見著,她大為失望。在小和尚的害怕瑟縮、仲老爹的目瞪口呆中,施施然地出了門,溜回西廂去了。
等她這一走,外頭的下人紛紛回了院落,一見明遠上衣被剝了個乾淨,抖著身,臉色慘白。前後一想,便明白了。
於是,仲家大小姐對明遠小和尚下手的事,又成了府內下人飯後最熱門的談資。
仲冉夏心情愉快,難得哼著幾句不成調的曲子。
就在剛才,她想通了一點。旁敲側擊不行,倒不如主動出擊。
「相公,今晚你回房去睡吧。」
一入門,她看見桌前笑吟吟的展俞錦,開口便道。
「娘子看起來很高興,莫不是遇上什麼好事了?」
「沒有的事。」仲冉夏擺擺手,矢口否認:「對了,我送給你的書,待會借我瞧一瞧。反正不完整的缺本,對展公子爺沒有損失。」
「娘子想要此書做什麼?」美相公神色不變,自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冊子。
仲冉夏伸手就要搶過來,卻被他輕易避開,險些摔倒在展俞錦身上:「缺了最後一節,這書就跟破爛似的,不是麼?」
「的確。」漆黑的眸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仲冉夏心頭猛跳,正忐忑美相公是否察覺出她的意圖,卻見他將冊子遞了過來。「既然娘子開口,在下又豈能不從?」
呆呆地盯著落在掌心上的冊子,仲冉夏有些不可置信。她原本也就打算試一試,成功率根本是微乎其微。如今,居然真得到了芙蓉帳,她半天說不出話來。
「怎麼,娘子不歡喜嗎?」看她怔忪著,眼底的詫異顯而易見,展俞錦薄唇微彎,含笑而問。
「歡喜,怎能不歡喜?展公子待我,果真然夠好的。」仲冉夏垂下眼,有些自嘲地笑了。
這個人,指不定想瞧她要折騰什麼,等著看自己的笑話。
「我會好生收著,以後定會還與你。」
「不妨事,這書俞錦早已爛熟於心,即便娘子一個不留神燒了,一個時辰內定然能將『芙蓉帳』再撰寫一遍。」展俞錦雙眼迥然,端的是瀟灑自信。
仲冉夏卻聽得皺起眉,乖乖,這就是傳說中的過目不忘?
這人分明是告訴她,就算把手上這書毀了,也能再弄一本出來。
她暗地裡鬆了口氣,低笑道:「展公子才能不凡,小女子佩服。」
不過這次,展俞錦是猜錯了……
24.反攻
仲冉夏揣著薄薄的冊子,在袖中捂得緊緊的,手心滿是濕汗。
快步走入西廂,果不其然,院中風蓮正與明遠對弈。
小和尚老遠看見她,也顧不上還沒下完的棋局,跳起身就衝進了房間,「砰」的一聲關上門。
速度之快,動作之利落,輕功之絕妙,讓人歎為觀止。
風蓮一雙丹鳳眼閃閃發亮,下巴微抬,笑道:「夏兒上回真是嚇得小師傅不輕,看他那模樣,十足受驚的小白兔一樣。」
仲冉夏瞥了眼緊閉的房門,巴不得明遠溜掉,也省得她費神尋借口:「風公子看不出,我這是特意來找你的?」
他雙眼微挑,似笑非笑道:「蓮兒眼拙,還真沒看出來。那麼,夏兒特意嚇走小師傅,想要跟我說什麼?」
「風公子上回不是提起,有一本書能讓我們天下無敵?」仲冉夏反問一句,指尖捻起一顆白色的棋子,饒有興致地繼續桌上的殘局。
「哦?」風蓮望著她低垂的眼簾,半晌笑開了:「這是夏兒告訴我的話,只是至今還未曾兌現,怕是早就拋諸腦後了。」
說罷,他掃了眼棋局,不緊不慢地下了一手。
「風公子只要回答我,要還是不要?」仲冉夏的棋藝一般,原先明遠的已是落了下風,這還不到一會,便是顯出了頹勢,她索性伸手一掃,桌上的棋子霎時亂了。
展俞錦如今在仲府,何曾不就像這盤棋那般,運籌帷幄。仲冉夏厭倦了繼續當局中的棋子,忍不住想要打亂這盤有條不紊的棋局。
「芙蓉帳而今就在我手上,若是風公子無意,那麼我便告辭了。」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她抬腳就要離開。
她一個人,根本不可能是美相公的對手。放眼府中,也只有眼前這個風蓮能與之抗衡。
聽情形,兩人以前曾有過節,似乎也相識多年。
常言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風蓮,無疑是最好的合作夥伴。
不過,這人的城府跟展俞錦不相伯仲,仲冉夏也拿捏不住能否說服此人。
欲擒故縱,如此笨拙的手段,風蓮又怎會看不出。
若是平常,他不過笑笑,根本不會放在眼裡。只是,提出的人是面前這個女子,風蓮倒是起了幾分興致。
「夏兒說這芙蓉帳在你手上,可有憑證?」
早知他會這般說,仲冉夏從衣袖中取出那本小冊子,在風蓮眼前輕輕一甩:「既然風公子不信,你我之間也沒必要繼續談下去了。」
說罷,她心中嗤笑。兩人互相利用,又何來信任?
仲冉夏隨手一扔,冊子落在風蓮手中。他隨意翻開,點頭道:「確實,夏兒既然有心來此,又怎會欺瞞?那麼,你想要蓮兒怎麼做?」
『芙蓉帳』仲冉夏先前在書房僅看過幾頁,不外乎是男男女女糾纏的春宮圖。那日從展俞錦手中得了這本冊子,便翻開仔細查看。
沒有所謂的春宮圖,更未曾有讓人面紅耳赤的詩句描述,而是一段段武學心法。
她不禁懷疑,這才是真正的『芙蓉帳』。在書房那本,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的同名書冊罷了。
只是,這究竟是真是假,仲冉夏亦無從得知。
看風蓮的臉色,倒是對冊子毫無懷疑之色,此書應該是真的。
她暗地裡鬆了口氣,繼續道:「風公子不是想要與展俞錦一爭高下?我願意助你一臂之力。」
風蓮的視線終是從『芙蓉帳』上移到她的臉頰,笑容高深莫測:「夏兒不助同床共寢的相公,怎麼偏幫我這外人了?」
「明人不說暗話,展俞錦想做什麼,風公子又想做什麼,你我心知肚明。」仲冉夏索性豁出去了,譏笑道:「莫不是風公子曾是他的手下敗將,如今是怕了?」
「好一張伶牙俐齒!」風蓮的唇邊揚起一抹嘲弄的笑意,「芙蓉帳根本不完整,夏兒就憑這個想讓我賣命,不覺得太看不起人了?」
「最後一節的下落,只有我知道。」她挺直腰板,雙眸炯炯地直視著風蓮:「事成之後,我自是會將完完整整的芙蓉帳雙手奉上。」
風蓮眼眸一閃,笑道:「……夏兒想要我做什麼?」
看著他將那本薄薄的冊子收好,仲冉夏知道風蓮此舉是默許了她的要求。嘴角一彎,她瞅著風蓮,一字一句地問道:「那麼,請風公子坦言,你跟展俞錦究竟是什麼人?」
明遠出來的時候,院落中只剩下風蓮一人,悠閒地品著茗,獨自下棋。
「仲小姐走了?」
風蓮抬起頭,笑了:「嗯,走了。」
明遠看著他:「風公子看起來似乎很高興。」
「是麼?」風蓮起身,隨意地抱拳道:「天色不早,明日我再來。」
「……公子慢走。」小和尚不明白他們怎麼一下子都走光了,轉頭瞥向棋局,只見黑壓壓的一片,白棋被逼得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仲冉夏呆坐在窗前,方才風蓮的話始終在耳邊環繞——
「展俞錦是什麼人,這府中除了明遠小師傅,也只有夏兒被蒙在鼓裡……」
「當街搶親?拜堂成親?如果不是展二公子願意,誰能奈何他?」
「仲府家財萬貫,鏢局橫衝直撞,若非背後有靠山,如何能風光了這麼多年?」
「我與展二公子的關係?可以說,他是蓮兒此生見過最有趣的對手……」
「為何來仲府?因為,這是一場未完的賭局……」
房內一亮,她眨眨眼,片刻後才適應了漆黑中突然而來的刺目光芒。側頭看見菲兒點了燈,正低眉順眼地站在門邊候著。
賭局……麼?
仲冉夏感覺到心口裂開了一道傷痕,一點點地撕裂著她的心。就好比身在戲中,原以為她是主角,如今卻發現,自己連炮灰配角都不是。
原來,自己連一顆棋子都比不上,僅僅是供消遣的,可有可無的對象而已。
輕輕嗤笑一聲,到最後,仲冉夏甚至沒有勇氣詢問,展俞錦究竟是何身份。生怕知道那一刻,先前心中的一點念想,也要潰散成一片荒蕪。
「娘子,怎地一人在此?」俊美的面容上,一雙黑眸沉如黑夜。
菲兒早已知趣地退了出去,體貼地關緊了房門。
仲冉夏怔怔地回頭,望著他許久,呢喃道:「你、究竟是誰?」
「我是展俞錦,你的相公。」他的眼神停在她臉上,俯身答道。
「騙子……」仲冉夏小聲嘀咕,忽然展顏道:「多得風蓮的好心提醒,我該給展公子換一個稱呼嗎?」
展俞錦目光變得無比柔和,像是看著心愛之人,掌心覆上她的臉頰,輕輕摩挲:「風蓮,不是個多管閒事的人。」
「那是以前,並非現在。」她皺起眉,語氣鎮定如常,臉色卻有些發白。
大掌滑至頸側,像是情人之間的親暱動作,卻讓仲冉夏起了一身的疙瘩。展俞錦俯身貼在她的耳邊,輕聲道:「娘子吃了一次虧,莫不是忘了上回的教訓?」
仲冉夏聽得莫名,卻見他低笑著繼續道:「娘子莫不是忘了,一年前若非風蓮,我又怎會要死不活地倒在客棧?這其中,卻少不得娘子這一大助力。」
只聞腦中一陣「轟隆」巨響,震得她倒退兩步,愕然地盯著展俞錦。一年前害得他重傷的人,原來便是這仲家大小姐?
「顯然,我是小瞧了娘子,這才落得如此。你打算如何補償在下,嗯?」
他一面說著,一面逼近。
仲冉夏只能一退再退,後背抵在牆上,欲哭無淚。害他那麼慘的人是原先的仲家小姐,又不是她,怎能算在她頭上,還說什麼補償?
她自從在仲府醒來後,便一直過著擔驚受怕的日子。說起補償,她更想有人補償自己……
仲冉夏秀眉一皺,板起臉道:「莫非拜堂成親那日,展公子在我身上動了什麼手腳?」
「為何娘子不想是風蓮所為?」展俞錦又靠近一步,兩人的臉相隔咫尺,讓她倍感壓力。
他近一年來不好過,於是也不想她好過嗎?
腦海中浮現出這句話,仲冉夏不知該自歎倒霉,還是該生氣。攤上這麼一個留下大堆爛攤子的身體,誰比她淒涼?
「風蓮是什麼人,展公子又是什麼人,你們心裡不是清楚得很嗎?」無奈,她又用上下午對付風蓮的招數,似是而非地反問道。
這話其實也沒說錯,他們的身份彼此瞭解得很,就只有她大老遠穿越來的,一頭霧水。
不懂裝懂,模稜兩可,這都是對付聰明人最好的招數。
只可惜,風蓮似是上當了,展俞錦卻僅僅微笑著,絲毫沒有接過話頭的意思:「風蓮與娘子在東廂談了半個時辰,他是什麼人,難道沒有親口告之?」
仲冉夏憋了一肚子的氣,繞來繞去的,敢情還是她吃虧。沒打探出什麼,反而被這兩人耍得團團轉:「展公子直說得了,繞什麼彎子?」
展俞錦瞥見她惱怒而通紅的臉頰,剛才的深沉和機警褪得乾淨,不由失笑:「娘子總是這般沉不住氣,如何成事?風蓮,是所謂武林正派中的異類。」
仲冉夏望著他,突然想起一事:「明遠曾提起,前武林盟主驟然失蹤,無處可尋……」
當初她以為做得了武林盟主的,都該是德高望重的老頭子。於是,也就不曾向著方面細想。
小和尚列舉的江湖前五人,前武林盟主赫然在內。
可一想到風蓮那雙招人的丹鳳眼,媚人的笑容,高調的調情手段,她怎麼也無法將這兩者聯繫起來。
武林盟主不就該聞風凜凜,濃眉大眼,一臉正氣,怎會是風蓮那副德性?
25.攪局
一個堂堂武林盟主,淪落到在杏香閣當小倌,這其中少不得展俞錦從中作梗。顯然,一年前的事,美相公懷恨在心,對風蓮睚眥必報。
仲冉夏指骨輕叩著木桌,忽然笑了:「風蓮的武功如今看來比我高不了多少,展公子亦身受重傷……兩敗俱傷,究竟誰是背後的贏家?」
展俞錦輕輕笑著,墨眸中沉澱著幾分讚賞:「娘子比以前,真是聰慧得多了。」
言下之意,原主人一年前做了傻事。以為得手了,實際上卻是便宜了別人。
「展公子早知『芙蓉帳』在仲府,這才接近仲家小姐?」除了這個可能性,她不作他想。
「一本殘缺的書冊,不足以讓在下入府。」展俞錦睇著她,目光炯炯:「仲府在江湖上的位置,很微妙。」
微妙?
仲冉夏抬起頭,微感詫異:「展公子讓我不要輕信風蓮,我又可曾敢信你?」
展俞錦上前,指尖輕輕托起她的下巴,調笑道:「雖然性子與先前千差萬別,可這雙眼中的迷戀始終沒有變……娘子不是喜歡在下麼,為何不信?」
仲冉夏心裡一痛,拍掉他的手,退開兩步:「我承認之前是有些喜歡展公子,過去的事又何必再提?」
她的一顆心,不是奉上給人糟蹋的!
展俞錦看出她眼底的怒意,明亮的雙眼燃起火焰般的色彩,張狂、生動、美麗。就像是獵物在被捕獲前,不甘而盡力反抗的姿態。
「相貌依舊毫無特色,這雙眼倒是漂亮得緊……」
聽他莫名其妙地說出這麼一句話,仲冉夏覺得自己的憤怒,就像拳頭打在棉花上,展俞錦根本不痛不癢,甚至於絲毫沒有將她放在眼內。
她心下一片惆悵,轉身便離開房間。再呆下去,自己肯定忍不住提起刀子,在展俞錦身上戳幾個窟窿,看看胸口那顆心還在不在,亦或是黑漆漆的沒有血性!
出了西廂,仲冉夏直奔仲尹的院落。風蓮的話,讓她不得不去查證。實在不願,再這樣不明不白地被人操縱下去。
老爹正坐在桌前喝著茶,看見她也不驚訝,揮手讓下人都退了出去:「誰惹乖女兒不高興了,爹這就去教訓教訓他!」
「風蓮和展俞錦,爹會幫忙宰了他們?」仲冉夏灌了一大口茶,頗為自暴自棄地嘟嚷道。
把人幹掉,真是一乾二淨,省得在眼前晃悠還繼續折磨她。
仲尹包子臉幾乎要皺成一塊,無奈道:「乖女兒啊,這兩尊大佛,爹可不能得罪。就算真要動刀子,也不是他們的對手。」
「原來,爹真的早就瞭解他們兩人的身份,只有我一無所知?」她原本也只是半信半疑,如今一顆心涼了半截。兩外半截,早就黯如死灰。
看著她這樣,仲尹忙不迭地解釋道:「乖女兒,爹不是有意瞞住你……當初也是你貿然幫著風蓮下手了,爹才不得不去把展俞錦接回府中。又好聲好氣地哄著他入贅,有個體面又安全的身份待在仲府。」
說罷,他連聲歎息:「早知當初,爹一定阻止你做傻事。風蓮跟展俞錦兩人,誰都不是好相與的。乖女兒幫著風蓮暗算展俞錦也就罷了,最後又反咬一口,落井下石。如果不是把展公子請入府中,指不定風蓮早就把你吃吞活剝了!」
仲冉夏聽得一頭冷汗,對原主人的大膽已經無話可說了。
得罪一個也就算了,還一下子得罪兩個麻煩,真是自掘墳墓。
如今看來,仲家小姐的死,根本就不是巧合……
「爹,是我誤會你了。」她淚汪汪地看著老爹,深感同情,他都養的什麼女兒啊,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以前是我魯莽不懂事,往後我一定改正。」說什麼也離那兩隻妖孽級人馬,有多遠算多遠……
仲尹滿臉感慨,拍著仲冉夏的手背,歎道:「乖女兒,唯今之計,你得趕緊懷上展俞錦的孩子。」
她嚇得縮回手,聲線顫了顫:「爹,我害得展俞錦如此,他肯定恨死我了,又如何會與我親近?」
「乖女兒,你可是得天獨厚。就算展俞錦多不喜歡你,與你親近,卻是對他大大的有利。所以,你得再加把勁,最好一擊即中。」仲尹抬手擦著眼角,一臉淒然:「爹就你這麼個女兒,若是無了,難不成讓爹白髮人送黑髮人?」
仲冉夏默然,瞄了眼老爹黑漆漆的頭髮,半根白頭髮也沒見著:「為什麼說這對展俞錦有利,難不成是鍾管家所說的雙修功夫?」
但她的武藝平常,內力更是低微,即使雙修,對美相公的助力也不大。
仲尹臉色一正,方纔的淚眼婆娑就像從來沒出現一樣:「乖女兒,你這身子骨跟常人不同。對於練武之人,卻是有大大的用處。」
言罷,他不知從哪裡掏出一塊帕子,沾了沾眼角莫須有的淚光:「以往爹不讓你胡來,也是這個緣由。」
「既然如此,想要促成好事的該是展俞錦,而非女兒。」仲冉夏挑挑眉,擺明是即使有天大的好處,美相公也不願碰她:「爹,你就死心好了。」
「原本是死心了,可是自從你暈迷醒來,他對你看似上了心,讓爹又燃起了希望。」丟掉帕子,仲尹緊緊抓住她的手,滿目殷切:「乖女兒,爹看好你!」
仲冉夏用力甩開他的手,斬釘截鐵道:「我拒絕!」
讓她色誘美相公?就算脫光了,說不準展俞錦也不過淡淡笑著,面不紅心不跳的。這樣的事,光是想想就沒有成功的可能,何必去自取其辱。
如此不知廉恥的事,說什麼她都不會答應去做。
不理會老爹的鬼哭狼嚎,仲冉夏扭頭就走。大略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兢兢戰戰的心終於又安然回到肚子裡了。
遠遠瞧見明遠在院外張望,她大步走過去,笑著打招呼道:「小師傅,這是在做什麼?」
小和尚見是她,瑟縮了一下,連退好幾步,眼神躲閃:「……仲小姐,我只是經過。」
「嗯?我可不知道,小師傅回東廂,要從西廂的角落經過?」仲冉夏好笑,明遠這謊話說得足夠錯漏百出的。
他支支吾吾的,半天沒搭上話來。圍牆的另一邊,這會卻響起一聲低笑:「夏兒和明遠小師傅都來了,何不進來坐坐?」
下一刻,身穿白衫的俊美公子走近,唇邊噙著一絲媚笑,這不是風蓮又是誰?
看見他的裝束,薄薄的褻衣,衣襟凌亂,看怕是匆忙而來。但能引得明遠駐足多時,這人在裡面搗鼓什麼,仲冉夏不難猜得出來。
「也好,小師傅一道進去與我對弈如何?」她二話不說,拽著明遠的袖子就往裡走。
小和尚眼裡有些好奇,又有些忌諱,半推半就地居然被仲冉夏拖進了院中。
「風公子別來無恙?」仲冉夏徑直坐在石桌前,悠然自在地把玩著手中的棋子。
「托夏兒的福,甚好。」風蓮拂開肩上的墨髮,鳳眼微瞇。
「那就好。」仲冉夏淡淡應了一句,招呼明遠坐在對面,率先落下一子:「小師傅,該你了。」
小和尚原本以為她說對弈,不過是進院來的借口,不想仲冉夏真的尋他下棋,這才手忙腳亂地捻起一顆白子:「……女施主,承讓了。」
「小師傅客氣了。」說完,仲冉夏一聲不吭,就這樣跟明遠在風蓮的院中,認認真真地下了三盤棋,這才帶著小和尚離開。
明遠回頭望見亦步亦趨的人,尷尬道:「仲小姐要隨小僧回東廂繼續對弈嗎?」
仲冉夏低著頭一路沉思,只是下意識地跟著他走。小和尚一開口,她連忙回神道:「也好,那就叨擾了。」
在房中端著茶盞,她慢悠悠地問起:「明遠,剛才都瞧出什麼來了?」
小和尚垂著頭,一顆光溜溜的腦袋對著仲冉夏,沒有吱聲。
「我知道你能看出來,明遠,告訴我風蓮現在的情況。」她滿目真誠,定定地看了過去。
「……急於求成,恐怕要落下病根。」許久,才聽到明遠低低地答道。一入院落,他便發現風蓮的不適。
佛家弟子,自當保持緘默,這是智圓大師的教訓,他一向銘記在心。於是,由始至終若無其事,保持沉默,心裡卻仍有些不安和愧疚。不料,這位女施主一下發現自己看出來了。
「仲小姐如何知曉的?」
仲冉夏樂呵呵地笑道:「明遠,你真不該來這濁世中走一趟。」
刻意背向風蓮,掩飾神情,目光一瞬而過的閃爍,正對著小和尚的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若非風蓮情況不穩,又加之急躁難耐,心不在焉,要發現亦並不難。
「女施主,小僧破戒了。」明遠雙手合什,面露慚愧。
她搖搖頭,失笑道:「小師傅這是破了什麼戒條?近女色、賭博、打妄語還是做了違背良心之事?」
仲冉夏覺得,這個單純的小和尚在仲府,可能比她更早被欺負得痛哭流淚:「既然如此,方纔的話,就當小師傅從未說過,我也未曾見到半句,如何?」
「女施主……」見她起身要走,明遠送到門邊,欲言又止。
仲冉夏終於忍不住摸摸他的腦袋,一如想像中的滑溜,順手得緊:「幹嘛哭喪著臉,給下人看見,又以為我欺負小師傅了……該說不該說的,你心裡有數就行。」
沉默是金,那位主持大師倒是有先見之明,早早教會了小和尚置身事外。
至於她,深陷其中,要抽身已經是遲了……
「女施主在笑什麼?」明遠站在門邊,瞥見女子唇邊上揚的弧度,有些不自在地問道。
「我笑了?」仲冉夏伸手摸上嘴角,眨了眨眼:「放心,不是在取笑小師傅。」
只是,心情愉悅。
如她所想,風蓮拿到『芙蓉帳』後,迫不及待地修煉,以求在最短的時間提升功力。縱使他明白,殘缺的秘籍,最後極有可能因為方向不對而走火入魔,卻仍舊鋌而走險。
自負,僥倖。或許,這便是人的天性。
不出所料,一個月內,風蓮足以達到與展俞錦相似的功力。
思及此,仲冉夏笑得更歡了。
既然她落在水中無法避免的濕了身,那麼,何不將這池水攪得更渾濁?
26.瘸子
仲冉夏從鍾管家那裡取了庫房的鑰匙,三天兩頭跑進去拿出不少千年人參、朱果等難得一見的藥材,直奔西廂角落的院落。
「風公子,我又來打擾了。」她讓下人把藥材往院中的桌上一放,掉頭就走。反正自己每次來,風蓮都沒給什麼好臉色,甚至一雙眼直勾勾地望了過來,恨不得把仲冉夏渾身看了個透。
「夏兒請留步。」風蓮居然出聲挽留,仲冉夏頓住腳步,卻沒有往回走。
「風公子有何指教?」
下人見狀,一個個迅速退出了院落,獨留兩人面對面隔得老遠站著。
「夏兒送這些來,卻是為何?」就算仲府再財大氣粗,也經不住她這樣把珍貴藥材一個勁地往他這裡送。
仲冉夏笑了,挑眉道:「我喜歡,不行麼?」
風蓮盯著她好一會,也笑了:「那麼,在此多謝夏兒,定不負你一番美意了。」
這話說得曖昧,仲冉夏表情一僵,轉身就走。
如果她送來的是成品,湯水和燉品,風蓮這會怕是早就直接扔出院外,或是餵給牆外的野貓野狗了。就是知曉他疑心重的性子,她才會把藥材完完整整地送進來。
至於原因,當然是好意了。若風蓮練功拚命過頭,半死不活,又如何能跟展俞錦抗衡?
若是如此,仲冉夏一腔期待就得付諸流水了……
除了風蓮那處,她近來拜訪最多的,自然是東廂。
明遠不愧是少有的練武奇才,仲冉夏對鍾管家留下的冊子不甚瞭解的地方,稍微一說,小和尚指點幾句,她立刻茅塞頓開,事半功倍。
於是,她每回早課便提著大刀跑到他那裡。
雖然,展俞錦先前偶爾的一兩次陪練,簡略地指導亦達到了相同的效果。只是,仲冉夏如今是寧願對著明遠那顆可愛的小光頭,也不願再看到那張俊美的臉容了。
這日鍾管家眼見庫房裡珍藏的藥材給自家小姐掏得七七八八,打算出門去採買。
仲冉夏瞅見這位真正的鍾管家,再者在府中也憋得久了,便要求一同前去。
菲兒又是帷帽,又是紗巾,把她的臉遮掩得嚴嚴實實。
仲冉夏納悶,卻又不得不遵從。若是給彤城的人見著她這張臉,街上不但沒了人,藥店指不定還不願意開門做生意了。
正是市集的日子,道上人來人往,滿臉喜色。
她與鍾管家約定一個時辰後在街口見,便帶著菲兒漫無目的四處溜躂。
小販們很熱情地向她推銷著髮釵、手鐲、耳飾等物,仲冉夏微笑著仔細看了,成色一般,難得都是手工所制,有幾分雅色。人家擺攤做生意也不容易,她便挑了一對翡綠色的耳環,以及一支桃木髮釵。
看菲兒小心收好,安安靜靜地跟在後頭,仲冉夏有些興趣索然。以往與女性朋友逛街,哪一次不是盡興而回,一路笑笑鬧鬧的,好不開心。
可是而今在身邊的只有這個規規矩矩的婢女,不但害怕張口說話得罪了她,又不敢擅作主張,亦步亦趨地跟隨在後。
仲冉夏暗歎了一聲,望見不遠處一間看似熱鬧的酒樓,便道:「我累了,去那邊坐坐吧。」
這話說了等於沒說,菲兒除了畢恭畢敬地答一聲「是」,根本不可能有其它意見。
仲冉夏搖搖頭,擠開人群,走向酒樓。
誰知腰上不知給誰一撞,踉蹌了兩步,疼得她眉頭緊皺。
下意識地望衣帶上一摸,不好,居然遇著扒手了。
果然每次市集,都是小偷兒下手的最佳時機。
她扭過頭,遠遠瞧見一道瘦小的身影靈巧地鑽過人群,跑得老遠。仲冉夏扭頭對菲兒說了一聲「荷包被偷」,提著裙子也追了上去。
菲兒這才一愣,轉眼就不見了自家小姐的身影,嚇得一頭冷汗。立即在最近的府衙報了官,讓官差上仲府報信。
仲冉夏跟著那小孩兒左拐右拐,很快便去了僻靜之地。一陣陣惡臭飄來,她捂著鼻子,看見黑漆漆的小巷,好幾道人影倚著石牆,衣衫襤褸。
她光鮮的衣裙,頭上閃閃發亮的髮釵,霎時間便成了小巷中所有人注目的對象。
見這些人露出貪婪的眼色,仲冉夏倒退幾步。反正荷包裡只有一點碎銀和一張一百兩的銀票,犯不著跟他們拚命。
三十六計,走為上策,撒腿就要跑。
不過片刻,卻發現她跑進了另外一條死胡同,被身後那些人團團圍住。
仲冉夏思忖著破財消災,是否要把身上值錢的東西都交出去,好保住性命。畢竟手上沒有刀,她雙拳難敵眾人,根本毫無勝算。
她正忐忑,卻見這些人沒有如想像中惡狠狠地勒索,只是堵在唯一的出口,緊緊地瞪著自己。
下一刻,他們退開兩邊,露出一條一人寬的位置。仲冉夏看著一人自缺口走入,髒污的面容遮掩不住一雙凌厲冰冷的眼眸。身材碩長瘦削,以她目測,應該也是個練家子。
可惜,一條腿瘸了,行走時有些不便,卻絲毫未減此人渾身溢出的氣勢。
仲冉夏眼珠一轉,他定是這些人的頭目了。
「特意把我請來此處,不知公子意欲何為?」不知是敵是友,她倒是微微笑著,禮貌而疏遠。
「許久不見,仲小姐真是貴人多忘事。」那人嗤笑著,用衣袖胡亂擦了擦臉頰,露出一張白皙俊雅的相貌:「如此,想起來了嗎?」
仲冉夏很想對他說,很遺憾,自己又不是原主人,記起來才怪。
只是瞧著這人的容貌,居然有幾分熟悉,不禁又多看了幾眼。
「怎麼,仲小姐還沒想起來?」男人的目光冷若冰霜,睇著她就像是將死的獵物:「一年前,你跟展俞錦演得一場好戲,不但騙了風蓮,連我也給糊弄了過去。」
冷冽的語氣,唇邊勾起的譏笑,電光火石間,仲冉夏腦海中閃過一張熟悉的俊美面容。
難怪覺得眼熟,這個人的容貌與展俞錦有三四分相似。看起來比美相公要年長幾歲,是有血緣關係的親屬麼?
垂下眼簾,仲冉夏似是而非地笑道:「你與展俞錦的恩怨,怎能算到我這麼個柔弱女子的身上來?」
「柔弱?」那人大笑,半晌啞然而止:「當初便是看輕了仲小姐,我就落得如此下場。怎麼,是在拖延時間等展俞錦來救你?」
他冷笑著,盯著她又道:「雖然沒能殺掉他,展俞錦受的傷卻不是假的。如今怕是呆在仲府養傷,絲毫不敢離開。只要出了仲家的門,他的仇家可不會客氣。」
仲冉夏好笑,她期待誰,也不會期待美相公來救自己。
「太過於自負,並非好事……」說音剛落,她將內力集中在雙腿,全力一撲,踢翻一名大漢,在他手中搶到了一把短刀。
穩穩地退後兩步,有武器在手,仲冉夏猛跳的心終於是定了不少。
興許是沒有想到她會突然發難,那人眼中閃過一絲驚訝,轉而卻是嗤笑她的不自量力:「兄弟們,不必對這女人手軟,給我留下一口氣就行。」
該死的,這年代就沒有憐香惜玉的人?
仲冉夏低咒一聲,左閃右避,艱難地躲開好幾個大漢的攻擊。她身形嬌小,勝在靈巧,一時半會那些人竟然沒傷到她,不由惱怒,攻擊愈發密集。
狼狽地避過掃向下盤的鐵棒,仲冉夏氣喘吁吁。自保已是困難,讓她反擊根本不可能。
再這樣下去,尚未脫身,就得體力不支,累暈了去。
「仲小姐,何必做無謂地抵抗?」那男人倚著牆站在角落,饒有興致地看著眾人圍攻著她一人,尤其是仲冉夏臉上的凝重神色相當的愉悅了他。
仲冉夏氣惱,卻也無可奈何。
畢竟是女子,體力有限,很快便落了下風。頸後冷風一起,她躲避不及,生生受了一擊,緩緩倒下。
短暫的意識,只停留在角落那人嘲諷的笑聲,以及周圍大漢伸向她的手……
仲冉夏醒來的時候,渾身都痛。尤其是後頸,疼得她止不住呻吟。感覺到身下的柔軟被褥,她閉著眼自嘲一笑,這人質的待遇倒是不錯。
「娘子……」
低沉的聲音在幾丈外,仲冉夏疑惑,莫非是幻覺,怎就聽見了美相公的聲音?
「娘子。」
近在咫尺的聲線,怎能聽錯。
她猛地張開眼,看到床邊的展俞錦,不可置信。
這裡居然是她在仲府的房間,怎麼回來的?
「那些人……是展公子救我回來的?」乾澀沙啞的聲音,說話時後頸的疼痛愈烈,仲冉夏有些結結巴巴的。
展俞錦的掌心覆上她的額頭,輕笑道:「菲兒報了官,有人看見你跑進了小巷,官差很快便趕去了。」
官差麼……
「人……抓住了?」
他墨眸一沉:「小嘍囉都制住了,扭送到知府牢房,唯有那頭目趁亂跑了,不知所蹤。」
那男人竟然逃走了,還會回來尋仇麼?
思及此,仲冉夏不禁一抖。身上每一處的疼痛,都讓她記起在小巷被眾人圍攻的一幕。
若果她醒來後沒有苦練武藝,若果菲兒沒有報官,若果那些官差來得遲了……仲冉夏合上眼,想像不出後果會如何。
「娘子以一對五,冷靜果斷,讓在下好生佩服。」
仲冉夏睜開眼,瞪了某人的笑臉一眼:「那人認得你,現在跑了,說不定哪天跑來刺你一刀。」
「娘子不必擔心。」美相公捏捏她的臉頰,笑得高深莫測:「他,跑不遠的……」
「那個人是誰,跟你我有什麼深仇大恨?」仲冉夏一顫,心裡為某個瘸子默哀了一秒鐘。被展俞錦盯上,實在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了。
展俞錦俯下身,幾乎要貼在她臉上,呼出的熱氣引得仲冉夏一陣搔癢,不自在地撇開了臉。
「那是我的大哥展俞翔,一個自以為是的『漁夫』。」
她愕然,匆忙轉過臉想要細問,無奈兩人靠得極近,唇瓣擦過他的嘴角。仲冉夏嚇得就要退開,猛地一動扯到脖子的傷痛,疼得渾身僵直。
展俞錦一笑,大掌覆上她的後頸,細細揉捏。
仲冉夏這才鬆了口氣,下一瞬卻目瞪口呆地見這人毫不猶豫地低下頭,吻住了她……
27.牽制
不是一觸即分的淺嘗即止,展俞錦耐心地在仲冉夏的粉唇慢慢廝磨,並不急切地打開她咬緊的牙關。
仲冉夏顧不上身上的痛,想要抽身而出。美相公卻不知何時上了床榻,壓住了她的雙手雙腳。
炙熱的氣息,輾轉交纏的四片唇瓣,密密相連。
她只覺渾身的氣血湧了上來,佈滿整個臉頰,異常滾燙。
「嗚……」唇上又熱又麻,仲冉夏望著近在咫尺的那雙黑沉的墨眸,不由自主地低吟一聲。
展俞錦趁機打開她的貝齒,毫不猶豫地探入,繼續熱情地糾纏。
身下的人濕漉漉的眼眸透著一絲水潤迷茫,清秀的臉容爬滿了朵朵嬌艷的紅暈。原本掙扎的手腳更是放軟了,到後來,小巧的丁香學著他的樣子,小幅度而羞澀地試圖回應。
黑眸一閃,他突然退了出去,捏住了仲冉夏的下巴。剛才她沉迷的神色早已褪得乾乾淨淨,唯獨臉容上還殘留著一層緋色,雙眼透著不悅和凌厲。
展俞錦低低一笑,俯身在她的頸側重重地吮了一口。
感覺到仲冉夏的僵硬,他小聲道:「娘子真狠,莫不是想要咬斷在下的舌頭?」
抬手撥亂她寬鬆凌亂的衣衫,在那鎖骨上又留下一道淺淺的紅印。
仲冉夏的眼中閃爍著怒意,更顯得波光瀲灩。伸手揪住美相公的衣襟,她咬牙切齒道:「你不要太過分了!」
展俞錦毫不在意,任由她把自己拽了下去。仲冉夏未料這人居然沒有反抗,用力過猛,美相公生生倒在她身上,把她壓得夠嗆,半天喘過氣來。
「風公子,姑爺在裡面,你不能進去……」門外傳來菲兒焦急的聲音,下一刻房門被人一下踹開。
看著床榻上相疊的兩人,衣衫不整,躺著的人面色潮紅,唇瓣紅潤微腫,顯然經過一番蹂躪。風蓮一雙鳳目瞇起,瀟灑地轉身便走:「是我魯莽了,這便不再打擾展二公子和仲小姐的雅興。」
「既然來了,何必急著走?」展俞錦自床榻上走來,半是敞開的衣襟內,赫然是幾道淺淺的抓痕。襯著俊美的容貌,以及唇邊饜足的笑意,慵懶而曖昧。
門邊的菲兒見了,臉上立刻飛霞滿佈,不敢多瞧一眼。
風蓮不過淺淺一掃,冷笑道:「聽說今兒展大公子尋上來了,沒想到你也會婦人之仁,留下這麼個禍端。」
「展家的事,就不勞風公子操心了。」展俞錦含著笑,指尖一動,床榻上的掛鉤應聲而落,紗帳徐徐飄下:「風公子,你還打算盯著我家娘子多久?」
「瞧瞧仲小姐是否受傷罷了,看來並無大礙。」風蓮冷哼一聲,扭頭便走,隨手丟下一個白瓷瓶:「既然這東西用不上,幫我扔了吧。」
菲兒誠惶誠恐地接過,疑惑地瞅著自家姑爺,不知該怎麼辦。
仲冉夏在紗帳後整理好衣裙,走近道:「這是什麼?」
「上等的傷藥。」展俞錦把瓷瓶拿在手上隨意一嗅,忽然笑了:「風公子對娘子,倒是有些情誼。」
「興許是,多謝我近日送去他那裡的藥材吧?」仲冉夏裝模作樣地聞了聞,清香撲鼻,讓人神清氣爽,確實是個好東西,當下就要收進袖中。
卻被美相公抓住了手腕,他似笑非笑道:「娘子,仲府的傷藥何其多,這等貨色更是數之不盡。」
仲冉夏上下瞅著他,兩人的恩怨怎就遷怒這麼一小瓶的傷藥?好東西,怎麼能浪費?
見展俞錦沒有放手的意思,她為了自己的手腕著想,妥協了一步,將藥瓶塞回了菲兒手上:「你先下去,入夜後再來。」
菲兒小聲應了,推門離開。
後頸被他捏了捏,如今倒是好了不少。仲冉夏扭扭脖子,鬱悶道:「既然展俞翔是『漁夫』,怎麼就淪落到這般境況了?」
展俞錦與風蓮兩敗俱傷,看怕他大哥從中得利,未料不但瘸了腿,還只能偷偷摸摸度日,足夠狼狽。
而且那天在小巷中據他所言,原主人還是無間道。讓所有人以為投靠的是風蓮,不但坑了前武林盟主,順道還蒙上了美相公的老哥,把大伙耍的團團轉。
只是,若她有心保住展俞錦,又怎會讓他受了如此重的傷,不得不入贅仲府療傷?
眨眼間,仲冉夏想到一個可能,一個荒謬的念頭。難不成,這才是原主人的目的?
扭頭瞅著身邊悠然自在喝茶的禍水,她越想越覺得如此。
見仲冉夏的臉色一陣紅白,半晌後沉思,繼而大驚失色,展俞錦淡淡笑了:「娘子終於是想明白了?」
這話等於是承認了,她愕然地抬頭:「仲冉夏害你如此,展公子居然還能笑顏而對?」
在未曾弄清楚自己究竟是真是假之前,此人對待她溫和體貼,就像是真的夫妻那般。如果是她,早就恨不得把人欺負一番,又怎能這般平心氣和?
「娘子幫在下解決了不少麻煩,俞錦又怎會恩將仇報?」他笑了笑,黑眸定定地看了過來。
仲冉夏小心肝抖了抖,果然寧可得罪所有人,不要得罪漂亮的男人……
想到剛才的事,她皺起眉,怒火又蹭蹭蹭地上來了:「你早知曉風蓮在外面,才逼著我演了這麼一場戲?」
仲冉夏心裡嘀咕,望著某人多了幾分期待。難不成,美相公這是吃醋,所以是故意的?
展俞錦瞥向她,笑道:「在下只是擔心娘子,重蹈覆轍。」
果然是自己想多了,仲冉夏自嘲一笑:「放心,就算我願意,風蓮也未必肯跟一個曾背叛過他的人合作。」
現在,她也只是稍微拉風蓮一把,好讓他有能力與展俞錦抗衡。雖說三方勢力更利於平衡,可如今一對一也將就。
「你是你,她是她,娘子不必妄自菲薄。」展俞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知道為何展俞翔找上你,而並非我?」
「那是因為,他知道自己並非我的對手。這一點,也請娘子放在心上。」
仲冉夏呆坐在桌前,直到菲兒來點燈,才回過神來。
剛剛展俞錦是在警告她,不要在他的眼皮底下耍花樣?
笑話,難道就讓她這樣坐以待斃?
「小姐,晚飯是送進來嗎?」菲兒靜靜地站在房門前,恭敬地問道。
「嗯。」她心不在焉能地答了一聲,突然開口問道:「爹在哪裡?」
「老爺在書房,與鍾管家商量要事。」
鍾管家也在?那正好……
仲冉夏站起身,淡淡吩咐:「晚上我跟老爺一起用飯,待會讓人把飯菜送去書房。」
仲尹一見她要跟自己用飯,高興得不的了,還想把東廂的明遠也一併請來,被仲冉夏阻止了:「爹,難得我們一家人吃飯,小師傅下回再請吧。」
「好,下次就下次。」
三人熱熱鬧鬧地吃晚飯,其實只有老爹一個人在不停說。鍾管家礙於他是下人,跟主子一道吃飯已是逾越,由始至終一聲不吭。
等婢女收拾好退下了,仲冉夏沉著臉,將下午被阻截偷襲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
仲尹臉色一白,憤怒的身上的肉一顫一顫的。鍾管家倒是冷靜得多,只是握緊的拳頭表明了心緒難平。
「乖女兒,展俞錦的家事,我們不好插手。」老爹摸著幾重下巴,若有所思地道。
「老爺說得對,我們這會插手,免不了要惹姑爺不高興。」鍾管家在一旁,也謹慎地搭腔道。
看他們一副生怕得罪美相公的模樣,仲冉夏有些無可奈何,將心中的計較坦言道:「爹,智圓大師的事可否利用一二?」
仲尹大吃一驚:「乖女兒,你真要下定決心要對付展俞錦?以前歡喜得不的了,連爹想多見兩面都不願,怎麼現在就……」
他實在難以明白,為了展俞錦,仲冉夏花費了多少苦心,甚至鋌而走險,差點把小命給丟了。如今卻思忖著與其為敵,果真是女兒心,完全猜不透。
「爹,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不是要展俞錦的命,只是稍微掌握主動權。」仲冉夏看著兩人,斟酌地說道:「若是以後展俞錦恢復了,反過來對付仲府,不過是彈指間的功夫……」
她的擔憂,也正是仲尹一直以來提心吊膽的。展俞錦是什麼人,又如何肯屈居成了仲家的倒插門夫婿。到時重新回歸,要抹殺這段時日的林林種種,不過是動動嘴皮子的事罷了。
「乖女兒,你終於長大了,懂得為爹分憂,替仲府的未來謀劃……嗚嗚嗚……」仲尹咬著手帕,感動地哽咽著歎道。
仲冉夏和鍾管家不約而同地忽視掉老爹哭哭啼啼的模樣,這哪裡有一家之主的架勢?
「小姐此法可行,智圓大師總歸是少林寺的僧侶,如今出事,與風蓮、展俞錦都脫不開關係。」鍾管家不住點頭,對自家徒弟的心思縝密,有種吾家女兒初長成的喜悅感。
她笑了笑,三足鼎立,自己終於是有了扳回一局的機會。
三人稍作商議,最後大概落實了可行的方案。
首先需與少林寺取得聯繫,此事仲冉夏擅自借用了明遠的名義,信中字裡行間滿是對主持大師圓寂的哀痛與悲憤。當然,稍微透露了一點點關於少林寺以旁觀者自居,任由他們師徒兩人含冤的負面情緒。
如此冠冕堂皇的伸冤,少林寺不管是真的慈悲為懷,不能放任惡徒逍遙自在,還是為了他們幾百年沉澱而來的江湖泰山北斗的身份,都不得不作出回應。
然後仲冉夏再來一封言詞真誠,猶豫地說出住在仲府,跟展俞錦接觸後的一點猜測。沒有明說,也沒有激憤的話語,符合出家人的思想,也不會過於明顯地栽贓而引來懷疑。
展俞錦的為人如何,她只探出一二。但是這些老前輩,在江湖打滾數十年,就不一樣了。
仲冉夏就算不明白,也知道美相公並非善類。
翻翻舊賬,所有的矛頭就得直指他,以往的仇家更加會趁此落井下石。
她不相信展俞錦留在仲府,會沒有勢力流落在外頭。
風蓮雖是正派人士,可這武林盟主多了個「前」字,又身處小倌館多時,最為少林寺那些戒色的和尚所不齒,斷沒有聯手的可能。
如此,三股勢力相互牽制,這水攪得足夠渾濁。到時候展俞錦焦頭爛額,又有何精力算計她?
28.揮刀相向
展俞錦唇邊含笑,從容地將手中的紙片丟入燭火中。
「府主,少林寺向來不插手江湖之事,此次大張旗鼓地調查智圓的死因。」夜色中,袁大夫的臉容半明半暗。他並不擔心此舉會影響主子,只怕是有心人在後面推波助瀾。
誰料展俞錦輕輕笑著,揮手道:「這丫頭,果真睚眥必報,胡鬧得緊。」
袁大夫略顯吃驚,昏暗的燭影下,他盡心侍奉的主人素來疏離冷淡的笑容,不自覺地多了幾分寵溺之色。
「府主的意思,是仲家小姐暗地裡謀劃的?」
「虧她想得出借助少林寺的勢力,又對風蓮示好,如今我們算是背腹受敵了。」展俞錦盯著紙片化成灰燼,飄散開去,淡淡說道。
袁大夫皺起眉,未見自家主人的臉上有所謂的擔憂之色:「府主是否……太縱容仲小姐了?」
他扭過頭,眼神一頓又轉開了去,看得袁大夫卻是心驚膽戰:「屬下逾越了,請府主責罰。」
「罷了,此事我心裡有數。風蓮不足為懼,至於少林寺麼……」展俞錦斂了笑,如墨的眼眸只餘一片暗沉:「諒他們也不敢與我公然為敵。」
仲冉夏想到她漂亮的反擊之戰,這幾天有些輕飄飄的得意。
雖然只做到制衡的作用,可能讓美相公吃癟,怎麼想也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
展俞翔的追捕行動,知府那裡至今沒有任何進展。仲冉夏早就料到,能避開展俞錦逃脫的人,又如何這般輕易被抓獲?
只是,一日不擒住此人,她就得繼續擔驚受怕地過日子。
展俞翔不是要尋她報仇嗎?
仲冉夏笑了笑,丟下菲兒,找上明遠便出府去了。
「女施主,我們這是去哪裡?」小和尚在屋內翻著從展俞錦那裡得來的江湖雜談,正看得津津有味,被仲冉夏搶了書扔在一邊,二話不說就拽了出來。
而今,又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晃悠,他不由疑惑道。
「總在府裡,不覺得沉悶麼?」仲冉夏拿著折扇,饒有興致地望著四周的小玩意,摸著腰上的荷包,愣是光看不買。
明遠盯著光溜溜的腦袋,在人群中極為突兀。有不少人認出是慶雲寺的小僧侶,聽說了智圓大師的事,皆是上前誠懇地寬慰。
小和尚雙手合什,低著頭一一答謝。清秀的小臉,閃爍著動人的光輝。
仲冉夏看著這樣的他,忽然覺得智圓讓明遠留在仲府,實在並非是明智之舉。這個人,更適合高山流水之地,靜謐和諧之處,鑽研武學,侍奉佛祖。
只是主持大師的遺願,縱然小和尚不喜,也絕不會違背。
「明遠,難得出來,不如我們去慶雲寺走走?」仲冉夏望著半山上隱約可見的寺廟,轉過頭建議道。
明遠雙眼一亮,卻又垂下頭:「小僧自從還俗,再也不是寺裡的人,貿貿然前往甚為不妥。」
明明就是一副恨不得插上翅膀,飛上寺廟的模樣。她伸手摸摸他光滑的腦袋,笑道:「我想去拜拜佛祖,祈求仲府安康,小師傅不過是陪同,有何不妥?」
小和尚眨眨眼,面露為難地答道:「這會上山,回來時怕是得天黑了……」
「得了,再囉嗦我們天黑也上不了山。」仲冉夏打斷他,逕直往前走了。
明遠無奈,只得跟在後頭,踏上了熟悉得不了再熟悉的石階,一併去了慶雲寺。
雖說主持大師圓寂,多多少少影響了往日香火鼎盛的慶雲寺。幸好少林寺很快便派來一位得道高僧,免費為彤城的百姓開光祈福,來來往往的香客只多不少。
兩人到達的時候,寺裡剛好送走一批香客,安靜而空曠。
明遠望著他從小一直生活的地方,每一處角落都熟稔得閉上眼也能描繪出來,不禁怔忪著,臉上浮現出幾分喜色。
見狀,仲冉夏也沒有上前打擾他,而是環顧四周,在佛祖前跪下,唸唸有詞。
別人求家宅平安,子孫滿堂,財源滾滾,她卻執著的還想要回到原來的世界,絮絮叨叨的在心裡默念了一通。恨不得把佛祖念煩了,一道驚雷把自己劈回去。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女施主,要在此處用完齋飯再回府嗎?」明遠與寺中的僧侶攀談起來,多數在詢問他在仲府的近況。難得回來一趟,小和尚也想跟這些一起長大的人多聊聊。
仲冉夏站起身,和曦地笑道:「好,只是別耽擱得太晚了。」
小和尚自然曉得入夜後下山並不安全,點頭答應了,一溜煙跑去跟其他小僧湊在一起嘀嘀咕咕。
望著他總是老成的表情,忽然就跟孩子一般,仲冉夏笑著搖了搖頭。
用齋飯的時辰還沒到,她打算在廟中後院打發時間。
才在樹下站定,自走入寺廟後若有似無的視線驟然變得炙熱起來。仲冉夏轉過身,笑了:「難怪官差到處找不著,原來你躲在了慶雲寺。」
來人一拐一拐地走近,依舊是有些髒污的裝束,遮掩了真正的面容。如此落魄,卻仍舊沒有丟棄與生俱來的傲氣和不羈:「仲小姐真是膽大,明明老早就發現在下,卻沒有張口呼救。」
仲冉夏閒閒地倚著樹幹,瞇起眼:「展俞翔,難道你猜不出,我這是在等你?」
展俞翔皮笑肉不笑,道:「不知仲小姐大費周章地引在下出來,有何指教?」
以前著了她的道,展俞翔如今絲毫不敢掉以輕心。雖然獨自現身,可袖中的暗器卻捏得緊一緊。
「放心,那天是我太大意,不會向你討回來的。」看出他的戒備,仲冉夏語氣輕鬆地調侃道。
「仲小姐說的話,在下一個字都不敢信。」展俞翔冷笑,吃了悶虧不討回來?這可不是他認識的,以前那個仲家小姐的作風。
她懶得在這件事跟展俞翔多費口舌,單刀直入道:「你身為展家長子,卻落得如此下場,就沒想過從展俞錦手中奪回來?」
他還以為仲冉夏要說什麼,居然是如此可笑的事,不由大笑起來:「展家從來沒有長幼之分,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在下只是不甘,居然敗在你這麼個女子手上。」
「這麼說,你是承認了展俞錦的地位,不敢冒犯了?」仲冉夏似笑非笑,反問道。
「哼,仲小姐不必激怒我。展俞錦是贏了我,卻也敗在你手中。若他恢復了,第一個就饒不了你,哈哈!」展俞翔不由自主地譏笑道,「仲小姐是怕了,所以特意來找上我?」
「我怕什麼?」仲冉夏胸口狂跳,面上依舊裝作若無其事:「不管怎麼說,我幫他除掉了你和風蓮兩個大麻煩,又將他帶入府中療傷,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展俞錦又豈是忘恩負義之人?」
「好一番顛倒是非的話,仲小姐以為,將展家幾乎殺盡的展俞錦會手下留情?」展俞翔忽然不想就這樣直接解決掉面前這個讓自己深惡痛絕的女子,不難看出她對展俞錦的癡戀,若有一日,那人親手將她的一顆真心踐踏,令她生無可戀,卑微地死去。
這樣的結局,他已經迫不及待想要見到了。
仲冉夏一臉凝重,美相公竟然如此狠心,連血脈相連的親人都沒有放過?
「既然你對現狀沒有任何不滿,那麼,你我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道不同不相為謀,她好心給展俞翔指點一條活路,別人不領情,自己也沒必要自討沒趣。
聽罷,展俞翔眼神瞬間陰沉了下來:「你究竟想要做什麼?」
仲冉夏不以為然道:「只是替你惋惜罷了,以你的謹慎和計謀,根本無需像現在這樣落魄。」
笑了笑,她再接再厲地道:「而且,你真的相信,光憑我一人,足以把你和風蓮耍得團團轉?」
展俞翔的表情一冷,直直地盯著她的雙眼,試圖找出破綻。仲冉夏抬起下巴,毫不畏懼地盯著對面的人。
睜著眼睛說瞎話,誰不會做?
半晌,展俞翔收起了身上冷冽的殺意,質疑道:「你憑什麼讓我相信,再者,為何突然背叛展俞錦?」
背叛了第一次,定然有第二次,縱然她說的都是真話,展俞翔亦無法相信此人的忠誠。
不遠處,慶雲寺中的古鐘響起,已是用飯的時辰。
仲冉夏站直身,揮去肩頭的落葉,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展俞錦的功力日漸恢復,已經容不下我。」
說罷,眼底掠過一絲黯然,卻是轉眼即逝。
展俞翔輕易便捕捉到這分異常,低笑道:「女人,果然是世上最不可靠的。」
前一刻還傾盡所有,愛意無限。下一刻轉過身,便已成陌路人,甚至舉起刀刃,毫不猶豫地刺下……
至此,他總算有些相信,仲冉夏確實要與展俞錦為敵了:「有趣,確實有趣得緊。」
親身嘗過了那位親弟弟的手段,展俞翔至今還心有餘悸。眼前這個瘦削清秀的女子,居然自不量力地要對展俞錦揮刀相向。
可笑,真真可笑……
***
仲冉夏的話,他卻信了一點,那便是憑著她一人,根本不可能讓自己和風蓮如此挫敗。
只是那人卻沒有想到,這個弱小的女子居然會在最後一刻倒戈,也算得上是一次失算了。
展俞翔煞有介事地深深望著面前的人,沉吟半晌終是點頭:「那麼,仲小姐想借刀殺人,讓我幫你解決掉展俞錦?」
若是如此,這般愚蠢的事,他也不屑於此人為謀。
仲冉夏搖搖頭:「小女子何德何能,讓展大公子投靠?」
她揶揄一笑,道:「你在展府多年,又與展俞錦相鬥許久,想必對他甚為瞭解。如此,有個人定然想要知道這些,展大公子不妨與之一見。」
「誰?」展俞翔眼底微閃,沉聲問道。
「前武林盟主,風蓮。」仲冉夏放緩了聲線,一字一句地答道。
聞言,他嗤笑道:「一個失勢的武林盟主,不得不躲在小倌館避世,這樣的人有何投靠的價值?即便有了我的輔助,又如何容得下與展俞錦有血親關係的人?」
「太小看風蓮,是會吃虧的。」仲冉夏輕笑著,懶洋洋地倚著樹幹:「他的武功已經恢復了三四成,很快就能與展俞錦匹敵。至於一年前被擊潰的勢力……你以為風蓮呆在小倌館只顧著享樂?」
聽罷,展俞翔若有所思:「仲小姐的意思是,風蓮明面上在小倌館接客,暗地裡積極聯絡其它正道人士,正謀劃著扳倒展俞錦?」
仲冉夏笑了笑,沒有搭腔。這可是他自己猜的,與她無關。
見她一臉自信,笑得高深莫測,展俞翔不得不說,有些心動了。
這世上沒有永遠的敵人,既然他與風蓮有了共同的目標,又何妨聯手一併對付展俞錦?
再者,自己只需要退在幕後出謀劃策,將展俞錦的一切細細說出,根本無需親自動手。這樣從天上掉餡餅的事,卻不是時常能碰到的。
「那麼,我們在拚命,仲小姐只打算旁觀?」展俞翔的目光緊緊鎖著她,唇邊的笑意愈發深厚。
仲冉夏後背一冷,神色鎮靜地說道:「仲府會是你們最大的後盾,打點關節,又怎缺得了銀子?仲府的勢力或許不足以與展俞錦抗衡,有的最多也不過是這錢銀罷了。」
「據我所知,仲府的賬目都要展俞錦一一過目,仲小姐這話未免言過其實。」簡而言之,只是空口支票,光看不能用。
「這件事就不勞展大公子操心了,小女子是仲家唯一的繼承人。而且,你覺得展俞錦會在乎那些身外之物?」仲冉夏哼了一聲,假笑道。
自家兄弟是怎麼樣的為人,展俞翔瞭解得很,微微頷首:「我很期待,仲小姐的表現。」
話音剛落,他迅速閃入樹叢中,轉眼便消失了。
仲冉夏轉過頭,看見的便是明遠匆匆走來:「女施主,齋飯已經備下了。」
「嗯,我知道了。」她微笑著答了一句,見小和尚左右張望,疑惑道:「怎麼了,小師傅?」
「……沒什麼。」方才似乎瞥見一道身影,走近了卻氣息全無,想必是過於敏感了。明遠轉過身,領著仲冉夏往慶雲寺內堂走去。
她走了幾步,轉頭看向剛剛展俞翔站定的地方,笑得瞇起了眼。不愧是展家的人,就算斷了一條腿,還是跑得比兔子還快。
果真,展家的都非常人來著……
29.棋局
在慶雲寺用完齋飯回到仲府,已是戌時。
仲冉夏首先打發掉菲兒,關好門窗,悄悄自木床底部取出一個用油紙裹好的包袱。
如果隨意動用仲府的賬目,未免太過於刻意,想讓展俞錦不知曉,那是難上加難。
之前對展俞翔說的話,也並非戲言。她的錢,誰說就一定要向美相公拿?好歹新時代的女性,私房錢這塊倒是相當有心得的。
打開包袱,一張張上千的銀票,看得仲冉夏心花怒放。
果然,沒有什麼人是不愛錢的。
翌日一早,她吩咐鍾管家備下馬車,說是要帶風蓮一道去杏香閣賞蓮。
若是其它地方,白荷早就該枯萎了。可是當初閣裡的舊址便有一眼溫泉,地熱作用,荷花依舊盛放如初。
走近蓮池,清單典雅的香氣飄來,仲冉夏轉頭看了眼自出府後一聲不吭的風蓮,對小廝說道:「上幾盤點心,一壺上好的酒水。還有,別讓人打擾我們。」
隨手丟出一塊碎銀,小廝連聲應下,慇勤地迅速上了菜,便將院門緊緊闔上。
涼亭在蓮池中央,四周景色一覽無遺。
仲冉夏低頭盯著純潔的白蓮,笑道:「故地重遊,風公子不高興麼?」
「這裡可不是好地方,沒什麼值得懷念的。」逕直替自己滿了一杯酒,風蓮微瞇著眼,一口灌下。
「上品的竹葉青,就這樣被你糟蹋了。」仲冉夏抿了一口,便放下了:「我送風公子的禮物,合意嗎?」
風蓮眼皮一抬,輕笑道:「夏兒如此盡心,我又怎會不如意?」
「那就好。」她也不曉得展俞翔究竟知道多少關於美相公的事,總歸是難得的助力,爽快地以僕役的身份丟去風蓮的院落。
「夏兒這般熱心,想要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兩杯酒水下肚,風蓮才緩緩問道。
「圖個高興而已,我想要幫你,不行麼?」仲冉夏打著哈哈,含糊地反問道。
風蓮盯著她許久,忽然傾身向前:「我無以為報,不如以身相許?」
仲冉夏往後一退,避開了他帶著酒香的氣息:「風公子……真會說笑。」
此人多疑的個性還是未變,她頓了頓,又道:「既然一定要我說出要求,那便只求仲府上下平安,不再有性命之憂。」
見風蓮明顯不信的神色,仲冉夏笑道:「要保住府中的人,卻不容易。看過你與展俞錦的真面目,如何能全身而退?」
風蓮垂下眼,倒是聽明白了。她想要自己一個承諾,事後絕不會傷仲府之人的性命:「……事成之後,看在夏兒的份上,又怎會為難他們?」
「如此,我先替仲府上下感謝風公子手下留情了。」仲冉夏站起身,朝他矮身一福。低眉順眼,禮數周到。
手腕突然被抓緊,脈門被擒,她自然而然地想要掙扎。抬頭見風蓮絲毫沒有任何惡意,掙了掙便不動了。
嘴角噙著玩味的笑意,風蓮低下頭,薄唇幾乎要貼在仲冉夏的臉頰上:「我很好奇,夏兒以身犯險,引展俞翔出現,最後卻輕易將人送給了我……」
手臂環上她的纖腰,他調笑道:「莫不是,夏兒終於發現我的好了?」
仲冉夏不退反進,曖昧地眨眨眼,單手勾起風蓮的下巴,微笑道:「等風公子成功後,再談論此事也不遲……」
沒有印象中羞澀無措的反應,他看進那雙清亮的眸子,倔強而無畏,有種豁出去的堅決。風蓮笑著放開了她,轉過身去:「有夏兒和展大公子的輔助,成事又有何難?若是你願意,此後不妨到我身邊來,定能保你毫髮無傷。」
「風公子的美意,我心領了。」仲冉夏暗地裡撇撇嘴,說不定此時笑臉相對,以後轉身就翻臉不認人。
她可是間接害得風蓮屈居小倌館,又知道得太多。往後如何,誰又說得清楚?
風蓮淡淡一笑,絲毫不在意仲冉夏的婉拒:「與展家為敵,夏兒還是小心謹慎的好。」
這個不用說,她也會注意的。仲冉夏敷衍地點點頭,建議道:「風公子不如留在此處練功,畢竟仲府的眼線眾多,難以安生。」
「最危險的地方才是最為安全的,在展俞錦的眼皮底下,他才不會起疑。」風蓮抬頭望了眼天色,神色愉悅:「難得出府,不如在此處留到入夜?閣裡有一批難得的宮廷煙火,夏兒可以試試。」
既然他執意要留下,定有必要的理由,仲冉夏沒有異議。
這盤棋已經佈置得差不多了,剩下來就靠各自的棋子發揮餘熱,將此局攪得更混亂、激烈和出彩。
她端著酒盞,懶洋洋地靠在軟榻上,瞅著一池的白蓮,笑得頗有些沒心沒肺。
不知道這回,美相公會如何應對?
不得不說,仲冉夏十分期待……
偶爾會拉著明遠到風蓮的院落中下棋,隱晦地探聽最近的形勢,仲冉夏的日子過得相當舒適愜意。
事情的進展如她想像中那般,展俞錦在府外的勢力遭到各路正派人士和少林寺的打壓。如今,有一半已是落入風蓮的手中。
這天午後,仲冉夏連輸三局,聽著小和尚的剖析指導,困得趴在石桌上。明遠說著說著,聲音也低了下去。
沒有人聽,他還說來作什麼?
遠遠見一白衣男子走來,轉眼便在身前。明遠不由感歎,短短時日,風蓮的輕功已經練得出神入化。可惜,這本受世人推崇的秘籍,卻為女施主所有。
她既已送給了風公子,小和尚即使再想要,實在也不敢跟仲冉夏開口。
「有好消息?」她坐直身,懶懶地抬眼看向來人,枕在手臂上的腦袋又低了下去。
「無堅不摧的天凌府,已經讓我們闖進去,並一舉佔據了。」風蓮春風滿面,顯然這個消息對他來說,是這段時日來的辛苦最好的報酬。
明遠一臉吃驚,難以置信:「江湖中鮮少人知曉天凌府的確切所在,聽聞那位府主的武功已凌駕少林寺現今的大長老,如何會這般輕易被佔?」
說罷,小和尚頗為遺憾道:「師傅說此人年輕有為,筋骨奇佳,小僧多次想與其過招,可惜一年前聽聞他不知所蹤,無處可尋……可惜,真是可惜啊。」
聞言,仲冉夏一個激靈,跳起身來,瞪大眼問道:「風公子,莫非那位府主是……」
風蓮眼中難掩詫異,眨眼間又笑了:「你果然不是她。」
她神色一僵,不禁懊惱。如果剛才鎮定些,回頭再向小和尚打聽天凌府的事,不就好了。肯定是剛剛還沒睡醒,於是腦袋進水了……
好在風蓮沒有追問,若有若無的視線卻投注在她身上,嚇得仲冉夏拽著明遠丟下一句「告辭」,便丟臉地落荒而逃。
只是,美相公這麼厲害的人,居然被原主人扳倒了……
即使並非她所為,也與有榮焉。
就跟瘦弱的小個子讓大塊頭摔跟頭一樣,實在很有成就感。
勢力被打壓,老巢被人一腳踹了,一般人沒有惱羞成怒,也該兢兢戰戰,苦思良策。
仲冉夏隨意問了菲兒幾句,展俞錦不但依舊看書寫字作畫下棋,該吃的時候吃,該睡的時候照樣睡,淡定如常,完全看不出有任何不安。
她按耐不住,裝作路過,偷偷摸摸地往隔壁的廂房張望。
「娘子,要進來嘗嘗新到的碧螺春嗎?」展俞錦的聲音自房內傳出,聽在仲冉夏耳中,總覺得帶著幾分取笑之意。
她想了想,還是抬腳進去了。能光明正大地瞅瞅,也沒什麼不好的。
簡潔明亮的居室,展俞錦一襲藍衫,桌上赫然是一局殘棋。手邊的爐上煮著沸水,淡淡的茶香沁人心扉。
仲冉夏徑直在他對面落座,便聽見他輕輕一笑:「娘子,來一盤如何?」
「……好。」她左看右看,沒見著這人瘦了,反而臉色比以往又紅潤了幾分。不由納悶,難道仲府的廚子還另外開小灶給美相公燉品補身?
「讓你六子,怎樣?」將棋盤上的棋子收好,展俞錦漫不經心地說道。
「不必。」仲冉夏瞪著他,即使明遠的棋藝在她之上,也從未讓棋——當然,小和尚曾經提過,被某人厲聲拒絕了,以後便再不敢問了……
「也罷,娘子先下子。」
她自然不會跟美相公客氣,手執黑子,迅速落下:「看起來,展公子這段時日過得不錯。」
黑眸盯著仲冉夏,他隨手落下一顆白子:「自然,若是娘子像關心風公子那般在意俞錦,那便更好了。」
她手上一頓,被那雙攝人的眼眸看得有些心顫:「……在意展公子的人何其多,不少我一個。」
展俞錦不過笑笑,沒有接話。
不過三十手,黑子便開始有了頹勢。仲冉夏的目光緊緊鎖在棋局上,生怕錯了一著,便全盤皆輸。
跟明遠對弈,至少要六十至八十手才會如此。看展俞錦分明沒有盡力,她心裡有點不是滋味。
難道說,局裡局外,自己都不是他的對手麼?
仲冉夏指尖捏著一枚黑子,久久沒有落下。半晌,垂首歎道:「……展公子,我認輸了。」
最後,她還是沒能堅持到五十手。
若是美相公盡全力,不知自己能否在他手下走上二十步?
「既是輸了,娘子便把桌上這杯茶喝了吧。」
仲冉夏眼神閃爍,當下站起身,拿起茶壺替他斟了一杯:「我給展公子滿上一杯,這還不行麼?」
如同婢女那般斟茶,她已是放低了姿態,這面子給得足夠了。但讓她喝了那杯茶……誰知道裡面是否加了料,仲冉夏說什麼也不敢碰的。
看展俞錦單手接過茶水,她微微鬆了口氣,站直身道:「打擾多時,我這便回房去。」
剛邁出一步,膝頭一痛,仲冉夏身子一歪便倒了下去,正要伸手穩住身形,卻被人抱了個滿懷。
她怒極,顧不得形象,抬首就要怒罵一句。不料,下一刻便被吻了個結實。
仲冉夏想要運功掙扎,美相公衣袖一揮,穴道被制,渾身無力。
唇舌中淡淡的茶水被展俞錦渡了過來,她頑固地用力推回去,就是不嚥下。
他退開了一點,仲冉夏以為這人要放棄的時候,腰上被大掌一捏,她當下便洩了氣,一口茶就這樣吞了,嗆得人雙眼微微濕潤,咳嗽不止。
展俞錦單手撫著她的後背,親了親仲冉夏的嘴角:「早些乖乖喝下去,便不用受這麼些罪了,不是麼?」
這人逼自己喝茶,還說得如此無辜和理直氣壯,仲冉夏怒極,卻苦於無法回嘴,用雙眼死死地瞪著美相公。
他捧著仲冉夏的臉,笑意漸漸斂了下去:「沒想到你居然說得動展俞翔,只是與虎謀皮,此舉並不明智。」
「與你……無關……」身上的穴道沒有解開,她只能軟綿綿地倒在展俞錦的臂彎裡,惡狠狠的表情和結巴的言語實在沒有多少震懾力。
指尖輕柔地在仲冉夏紅潤的唇上擦過,他垂下頭,披散的墨髮落在她的臉頰上,微涼的觸感讓她一抖:「娘子僅憑著從明遠那裡聽來的江湖雜談,再將可用之人集中起來,便布了這盤棋,實屬不易。」
「只是,還欠缺些火候……」
睇著那雙隱含著憤怒而愈發明亮的眼眸,展俞錦俯身,薄唇便貼在仲冉夏的眼簾上。睫毛如飛絮般劃過他的唇瓣,帶來一絲搔癢。
若是假以時日,這顆原石不知會打磨出怎樣的光彩?
突然如來的念頭讓展俞錦不由失笑,手指在仲冉夏臉上輕輕一劃:「娘子,這一局你輸了。」
30.軟肋
仲冉夏滿臉慍怒,快步走回臥室。
婢女見狀,只戰戰兢兢地侯在一側,不敢胡亂抬頭。卻見自家小姐腳步一頓,又轉向了另一邊。
幾人面面相覷,眼神間有了幾分瞭然。西廂除了姑爺,那便僅有一位貴客入住。
對於仲冉夏的到來,風蓮已沒有半點驚訝了。
只是見她神色微變,眼底的怒意尚未散盡,不由好笑:「怎麼,在展二公子那裡吃了虧,便逃來我這裡?」
「胡說什麼。」仲冉夏皺起眉,忿然地在他面前坐下。絲絲縷縷的茶香仍殘留在口中,回想起方纔那一吻,她頗為不自在。
「事情進展得如此順利,風公子不覺得蹊蹺麼?」看到展俞錦的淡定從容,她實在放心不下,故而有此一問。
「夏兒何出此言?」風蓮一雙丹鳳眼直直地看來,語氣中似是有些不悅。
「明遠小師傅曾說天凌府無堅不摧,不像是戲言。」這人素來孤傲,聽到這樣的話不免會被惹惱,可是仲冉夏更不想自己籌劃多時,就給風蓮根深蒂固的自負給毀了。
出乎意料,他笑了:「的確如此,我猜想天凌府內涵乾坤。這幾日,正琢磨此事。」
瞥見仲冉夏眼底的詫異和不解,風蓮解釋道:「我懷疑,天凌府是府中有府,展俞翔知曉的不過是門面上的玩意兒罷了。」
「如此,你還任憑他胡鬧?」她有些不高興了,白花花的銀子不是給他們浪費的。原本自己還打算存起來,作為以後跑路的費用。誰知這麼一著,轉眼少了大半。
「有人願意當我們的魚餌,為何要反對?」風蓮不在意地笑笑,展俞翔不過是一顆不知輕重的棋子,丟了便丟了,他絲毫不覺得惋惜。
仲冉夏鬱悶了,辛辛苦苦把人弄回來,誰知就這樣給他糟蹋。可惜既已把展俞翔交給了風蓮,她也不能說三道四:「如此,我也是稍微提醒一句而已。既然風公子胸有成竹,我便不再多言了。」
匆匆離開院落,她尋思著單靠風蓮,恐怕有些不穩妥。思及此,轉身又前往東廂去了。
從明遠口中再沒套出關於天凌府的事來,這地方並非仲冉夏想像那般,頗有些亦正亦邪的味道。
隨性而為,偶爾會出手幫忙正派打壓魔教與邪派人士,有時卻也反過來而為。甚至會視而不見,任由兩方鬧了個天翻地覆。
就不知展俞錦怎麼得罪了正道,讓他們下定決心剷除天凌府了。說不定,就是因為這種漠不關心的態度,令正道有些管束不住的感覺。既然不為他們所用,便要滅之,仲冉夏可以理解得了。
有天凌府這樣的隱患在江湖之中,正道人士怕是要寢食難安了。誰也不知道這隻手什麼時候助他們一臂之力,什麼時候又會倒戈相向,在背後刺上一刀,著實令人頭疼。
她倒沒覺得展俞錦是個陰晴不定的人,此番作為定有他的理由。說不準,也跟天凌府的利益有關聯。
不論如何,仲冉夏還不願認輸。
想起方纔她堅決地聲稱這一局還沒結束,展俞錦的結論尚且為時過早。那人只不過笑笑,便解開了仲冉夏的穴道,大有一副繼續看好戲的模樣,讓她恨得咬咬牙。
如此輕易認輸,那也不是仲冉夏了。
「女施主,這天才剛亮。」明遠無奈地說著,仲家小姐大早把他從被窩拽出來,不由分說就拉著他上馬車出府。迷迷糊糊中,他就給這樣弄出來了。
這會,實在說不上愉悅。
「一時情急,請小師傅諒解。」仲冉夏安撫地笑笑,雙手抱拳,一襲錦衣長衫,顯得溫和有禮。
每回出去因為容貌的關係,她都得戴上面巾和紗帽,委實不便。後來,也就索性換成男裝。
「女施主這是帶小僧去何處?」小和尚莫名其妙,瞅見車窗外不見半個人影,疑惑地問起。
「小師傅昨兒不是曾說,江湖說有個販賣消息的地方?」仲冉夏笑瞇瞇地說著,兩眼放光。
明遠被她看得渾身一寒,順便抖了兩抖:「女施主,小僧的確說了,可對方會不會賣消息,全憑喜好……」
「我明白,試試又何妨?」她就不信,賣消息不就是為了賺錢,有人看見白花花的銀兩還會把買方推出去。
經驗證明,現實是殘酷的。
仲冉夏興致高漲地獨自出去,轉眼面無表情地上車。小和尚雙手合什,低聲安慰道:「這九重樓的樓主性情乖僻,喜歡時一文不給也可得到消息,厭惡的話縱使金山銀山亦不看在眼內。」
她扭過頭,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明遠,忽然笑道:「小師傅長得如此討喜,定能讓那位掌櫃的鬆口。」
看他面露難色,似是不願,仲冉夏挑眉道:「平日我對小師傅如何?要不然,我還是讓爹爹多送幾個美貌熱情的婢女去東廂,給小師傅解悶吧?」
明遠他不怕別的,就怕那些不斷纏上來的女子。他一個激靈,急忙點頭道:「師傅說了,滴水之恩理當報答……女施主,婢女就不必了。」
仲冉夏含笑道:「也好,這兩天爹爹正物色人選,我自會把人安排在別處……有勞小師傅了。」
小和尚淚汪汪地下了去,一副從容就義的神情惹得她不住偷笑。
看不上她仲家,總得給少林寺幾分薄面吧?
如她所料,明遠一臉吃驚地拿著封信函回來,顯然沒想到九重樓居然會接下他的請求。
仲冉夏樂呵呵地接過信,若不是如此,她又怎會大老遠把小和尚帶出來?
想要知道一年前的真相,除了靠這樣的渠道,別無他法。就算風蓮和展俞錦這兩個當事人願意說,她也是不敢全信的。
這九重樓確實敬業,去掉形容詞,字字珠璣,寥寥幾句便說清了事情,問題就是——太過於簡單了,細節全無。
原主人確實在展俞錦的授意下與風蓮結盟,而後卻反咬一口。累得這位前武林盟主重傷,落荒而逃,又在重要關頭,對展俞錦下手。後者一時不察,或許看輕了她,便中招了。
這其中,卻也記下了美相公奪得天凌府府主之位的經過。難不成古時做買賣,還有買一送一的好事?
仲冉夏越往下看,越是心驚。
闔上信函時,手心裡已被汗濕了。
天凌府,素來是強者為王,敗者為寇,全無兄弟父子之情。
展俞錦原是第三子,即是麼子,卻一反常態,十餘年一直與二哥展俞齊交好。後來府主之爭,美相公先下手為強,除掉了展俞齊,成了展家二公子,繼而用計殺了前府主。
展俞翔也在風蓮地協助之下,終於是傷了展俞錦。
代價是,他賠上了一條腿,風蓮亦是傷重。
若非如此,原來的仲家小姐又怎樣能傷了美相公?
仲冉夏指尖無意識地點著「展俞齊」三字,交好十餘年的人,也不會手下留情麼?那麼她這個「假娘子」,美相公確實一而再,再而三地姑息。
如果有一天展俞錦厭倦了這樣貓捉老鼠的遊戲,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仲冉夏又看了一遍,把信函丟在水中,盯著紙上的字跡慢慢模糊直至消散。她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一絲念頭,自己是否該趁機倒戈,投靠展俞錦。與他為敵,實在舉步艱難……
甩甩頭把這個荒謬的想法丟掉,她怎能這麼快就氣餒?
若無其事地回到仲府,仲冉夏清早起來,這般折騰已有了些睏倦。送走了明遠,便直奔臥室。
卻在西廂門前,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
灰色的僕役棉袍,平板的臉孔,行動有些不便的腿腳。倚在門邊,站沒站姿,讓鍾管家見著又得一頓好訓。
仲冉夏低笑著望了過去,問道:「這會不在院裡做事,來此處作甚?」
來人看著她,許久才撇來臉:「此次行動,風蓮已經將結果告知你了?」
「不錯。」仲冉夏點頭,含笑道:「我不介意,展大公子再說一次。」
展俞翔站直身,人皮面具雖然惟妙惟肖,卻因為材料有限,繼而表情有些微的僵硬。她看不出這人的神色,他的眼底卻有種一抹若有所思的亮光一掠而過。
「沒什麼好說的,原來我從小住的秘密院落,到頭來不過是天凌府一處暫時的居所,一個讓兄弟相爭的牢籠。真正的所在,也只有歷代府主能知曉。」
「這麼說來,當初展俞錦弒父之時,就已是繼任下一代府主了?」仲冉夏前後關聯,得出了這麼個結論。
展俞翔冷笑道:「的確,前府主早就知道,我們兄弟兩人皆不是展俞錦的對手。他欣賞完齊弟被殺,身亡時只怕是笑著的。因為,我將會是展俞錦唯一的障礙了。」
是障礙,卻不是對手。自從他被迫丟了一條腿,展俞錦更是對其不聞不問,由著他自生自滅,連動手的興致都沒有了。
想到這裡,展俞翔心底有股難以抑制的戾氣湧了起來。
縱然確實有些方面並不如展俞錦,但他也有自己的驕傲和自尊,被輕視至此,展俞翔暗下決心。看小他,那麼展俞錦就得付出代價!
「展大公子倒是有運氣,展府上下已無活人,起碼你還活著。」仲冉夏這話發自肺腑,如此逃過一劫,需要多大的能耐?
可惜,在展俞翔聽來,卻像是笑話他在展俞錦的眼皮底下苟且偷生。
她很快就察覺出這一點,看見他捏緊的拳頭,似乎隨時都要揮過來的意思,仲冉夏撇撇嘴。果然敗北一次,變得異常敏感:「你既然已經一無所有,不會再比現在的情況更糟糕的了,為何不放手一搏?」
目光一凜,她盯著展俞翔冷聲道:「你既不願盡力,我們的合作便到此為止!」
作為展家的人,他又如何會像表面上那麼簡單。
展俞錦說對了一點,與虎謀皮,就像是踩在半空中的鋼絲上,搖搖欲墜。
風蓮不在乎展俞翔私底下的小動作,並不代表仲冉夏會縱容他。既不為她所用,趕盡殺絕的事又做不來,那便只好棄之。
他顯然沒料到仲冉夏會這般輕易捨棄自己,沉吟著這是否以退為進,但看見她的眼神,霎時改變了主意,坦言道:「……你突然與我聯手,讓人不得不懷疑,是展俞錦想要將我手上最後的一股勢力奪去。」
仲冉夏睨了展俞翔一眼,沒好氣地問:「既然如此擔心,那便守著你手上那些繼續過活好了。」
展俞翔沒有接過她的話頭,忽然笑開了:「仲小姐放心,我已經是找到了三弟的軟肋……這一局,展俞錦定然一敗塗地。」
31.反目
仲冉夏警惕地盯著展俞翔,他眼中篤定的神色讓她心底閃過一絲疑惑和不安:「若展大公子早就知曉這軟肋,又豈會一敗塗地?」
此話,分明是不信他。
展俞翔也不惱,含笑道:「三弟對仲小姐總是另眼相看,上次冒險出府救你,這回也親手解決掉你身上的小麻煩。」
寬袖中的匕首滑至掌心,仲冉夏目光一冷:「你在我身上動了手腳?」
他坦然承認:「若非如此,又怎知三弟心繫仲小姐?」
展俞翔又輕笑:「放心,只是一點小毒。不過這世上能解此毒的人,除了我,也只有展俞錦了。」
仲冉夏咬著唇,美相公突然逼她喝茶,居然是因為自己中毒了。那麼,解藥便是下在茶裡?
展俞錦難得做好事,竟然這般偷偷摸摸不吱聲。
只是,就算他明言,仲冉夏恐怕也要不信的。
看著眼前有恃無恐的人,她捏緊匕首,心裡沒有底。那日在慶雲寺,展俞翔轉眼就消失了,足以看出他武功之高。即使瘸了一條腿,這人始終是展家的長子,仲冉夏不敢掉以輕心。
「展大公子究竟意欲何為?難不成你還想將我綁到展俞錦面前,讓他束手就擒?」她一面說著,一面悄悄觀察四周。離這裡最近的,似乎只有風蓮的住處了。就怕這個人與展俞翔聯手,默許了他的動作。
到時,她真是呼救無門了。
這話一出,仲冉夏自己便忍不住笑了。並非愉悅,而是荒謬。試問一個連十多年的手足兄弟都不會手下留情的人,有可能會為了區區一個無足輕重的女子就範嗎?
「聽聞仲小姐的身子奇特,對練武之人最為有利。若我將你送給風公子,必能實力大增……」展俞翔慢悠悠地說著,聽得仲冉夏渾身冰涼,卻只能壓下心怯,神色鎮定如初。
「道聽途說的話,展大公子居然信了?」她嗤笑一聲,雖然仍舊隨意站著,卻是全身緊繃,暗自運起內力,以防不測。
「是真是假又如何,仲小姐三番四次對風公子示好,不也是為了謀得一個安身立命之地?」展俞翔低低一笑,話語間滿含不屑。
仲冉夏一驚,轉而真是苦笑不得。
將風蓮安置在西廂,只是為了方便就近監視;把《芙蓉帳》送與他,是為了讓他有足夠的勢力與展俞錦抗衡,以便令她能爭取時間,也好轉移掉美相公的注意;把府裡大半的名貴藥材花在風蓮身上,不也怕他練功太猛,還沒成功就把自己折騰死了,她還指望著這人撐場面,頂住展俞錦這尊大佛。
不料,這麼些事在旁人看來,卻變成了仲冉夏要巴結風蓮。可想而知,在眾人心裡,她也只是個膽小如鼠的怯懦者罷了。
仲冉夏承認,她很怕死。這條小命是上天賜予的,就這樣丟了自己實在心有不甘。於是絞盡腦汁地謀劃,費盡心思地部署,也不過是為了能活得更長更好。
如今,卻也成了別人眼中的貪生怕死之徒。
她沒想過讓人理解自己,也就懶得跟展俞翔多費口舌,倒不如將計就計:「既然展大公子已然明白,我也不藏著掖著了。風公子答應,事成之後讓我到他身邊去。你現在動我一根指頭,是想腹背受敵,功虧一簣?」
仲冉夏低笑著提醒他,自己提供財力,風蓮又親口承諾做了她的靠山。展俞翔就算多有能耐,離了他們兩人,也只會一事無成。
只是,身為展家人又如何會兩手空空毫無準備便闖入這泥沼之中?
展俞翔聞言怒極,卻無聲無息地笑了開來,單手一抬,眨眼間的功夫,三四道身影閃入仲冉夏的視野。她神色微變,這麼久自己絲毫未曾察覺外人的氣息,可見他們的身手必定在她之上。
展俞翔這麼快就想要撕破臉,或許又尋到了更大的靠山?
不等仲冉夏細想,其中兩人執劍飛快地衝了過來。她反手一擋,虎口一震,險些讓匕首脫手。
明白她此時只能借力打力,盡快呼救或逃走才是上上之策。但顯然展俞翔也明白了這一點,前面兩人猛烈進攻,其餘的則守在她身後,截斷了仲冉夏逃離的生門。
匕首只適合近身攻擊,可兩人的身影靈活迅速,仲冉夏根本難以靠近他們。手臂上挨了幾刀,一身衣裙髒污凌亂,好不狼狽!
她只能竭力避開要害,腦子仍在快速轉動。
展俞翔選在西廂門前動手,難道就這樣肯定,展俞錦和風蓮都不會插手?
仲冉夏面色蒼白,片刻後有些氣喘,心裡不由低罵:該死的,原以為此人只是要活捉她,不會傷自己性命,誰知下手極狠,十足要取她的性命!
剛側身避開眼前刺來的劍尖,餘光卻見一道銀光自身後砍向她。仲冉夏微微一怔,恐懼的戰慄自心底湧起,似乎已經能感覺到冰冷的劍身被刺入腹中。
她睜大眼,根本來不及,只得放棄了閃躲。
就在最後一刻,泛著亮光的劍尖已是貼上來時,突然偏離了方向,只在腰上的衣裙留下一道淺淺的劃痕。
仲冉夏立即退後幾步,看著一小顆石頭在地上滾了兩滾,慢慢停了下來。她四處張望,察覺不出有其它人的氣息?
究竟是誰在幫她?
眾人亦是握劍戒備,仲冉夏發現他們也沒能找出此人的藏身之處,看來是個厲害的高手了。
她趁機腳尖一點,躍離了展俞翔五人,慢條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衣衫,故作玄虛地說:「他來了,幾位還要繼續麼?」
這個「他」是誰,是敵是友連仲冉夏自己心裡也沒譜。既然這人肯出手救下她,又不現身,想必是不願將相貌示人,暫時也不會對自己不利。
這樣的人,不是怕他們認出,就是身份敏感,不宜暴露行跡。
無論是哪一個理由,而今仲冉夏也只能狐假虎威,借此人脫險了……
展俞翔猶豫一瞬,眼神漸冷:「不必忌諱,對方只有一個人而已!」
說罷,手下四人如箭般撲了上來,仲冉夏大驚失色。顯然他們是想速戰速決,將她擒獲。
耳邊一陣勁風掠過,數十顆小小的石子就像被賦予了生命力,直奔要害。他們連連急退,還是無法盡數躲開。其中一人轉眼倒下,其餘三人面露畏懼,不敢貿然上前。
展俞翔見大勢已去,大掌一揮,剩餘的人帶著他翻出高牆,迅速撤離。
仲冉夏倚著樹幹,輕輕鬆了口氣,扭過頭拱手道:「不管你是誰,小女子在此感謝你出手相助。」
那片樹叢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回應,就跟她原先想的一樣。
恭恭敬敬地又朝那面福了福身,仲冉夏捂著手臂上的傷口,搖搖晃晃地往房間走去。
「沙沙」的響聲,有人在靠近。她打醒精神,顧不上傷口的痛楚就握緊了匕首。
墨色的身影信步而來,黑色的眸子在她身上一停:「怎麼,被狗反咬一口了?」
仲冉夏失笑,這比喻真夠貼切的。只是展俞翔是狗,他不也是麼?
瞥了眼樹叢,她心下一動,問道:「剛才那個人……是你?」
「哪個人,娘子為何這般問?」展俞錦抬眸一笑,指尖在仲冉夏的手臂上輕輕一觸:「劍上沒有喂毒,只是皮肉傷,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這人裝傻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她垂下眼,沒有再繼續追問,卻提起了另外一件事:「展俞翔對我下毒,為何不說?」
「不入流的小毒而已,提它作甚?」展俞錦牽起她的手,往廂房走去:「娘子的傷,還是盡早處理為好。」
語氣溫柔親暱,目光卻一如往常的淡漠冰冷。
仲冉夏始終不明白這人究竟在想什麼,似乎對她好,又似乎是漠不關心。不像是虛情假意,卻也沒讓她感覺出多少溫情。
抽回手,她低下頭淡淡道:「不必了,這傷口我自己抹藥就行。」
「娘子這是跟我在鬧彆扭麼?」展俞錦停住腳步,回頭問道。
仲冉夏撇開臉,聲音平板:「展俞翔突然動手,其中有什麼緣故,你應該知曉。」
他轉過身,笑容不減:「仲府的微妙地位,被人打破了。此處再也不是適合的安身之所,他自然要急急脫離,再謀他處。」
「什麼時候的事,為何這般突然?」
仲冉夏也是左右拼湊,大略明白了仲府的事。大約是智圓大師以往跟老爹是拜把子的兄弟,出家之後罩著仲府,正道人士自然不會胡亂上門騷擾的。畢竟少林寺在江湖上泰山北斗的地位,還不至於有人敢公然對著幹。
另一方面,鍾管家也不是省油的燈,在黑道魔教上有些臉面的人物。作為仲家小姐的師傅,想當然是向著他們的,道上的人也給了幾分薄面,對於此地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涉及黑白兩道,難怪地位微妙。這也是展俞錦刻意進府的緣由,沒有什麼地方比此處更安全了。
只是,究竟是什麼讓這樣的平衡被打破了?
仲冉夏詢問的眼神看向他,展俞錦卻只笑不語。
抹藥,包紮,一身衣裙被脫得七七八八。
原本仲冉夏還有些不自然,可看見展俞錦淡然的神色,也就恢復如常。他都不介意了,自己就當是穿著三點式去海灘好了。
失血過多,又與四人激戰一番,仲冉夏手腳軟綿綿的,沒了力氣。倚著軟榻,昏昏欲睡。
半夢半醒之間,忽聞門外小廝斷斷續續的話傳來。
「……老爺,有請姑爺……」
彷彿聽到展俞錦答應的聲音,過後,她便聽不真切了,沉沉入睡。
再次醒轉,而是入夜,卻聽聞一個令人驚詫的消息。
風蓮不知所蹤了!
32.離別
仲冉夏難以置信:「什麼時候的事,展俞翔擄走了風蓮?」
展俞錦瞥見她有些狼狽卻又急躁地從榻上爬起來,眼底隱隱有些笑意:「風蓮武藝不淺,要無聲無息地帶走他,卻是不易。」
聞言,她倒是冷靜了,慢條斯理整了整衣衫:「展公子的意思是,風蓮是自己走的?」
展俞錦淡淡笑著,遞來一杯清水,輕巧地轉開了話題:「初秋之際,楓葉也該紅了。岳父大人讓人備下了馬匹,今夜便前去西山賞楓。」
仲冉夏一愣,險些嗆到:「大晚上的趕去賞紅楓,爹也太異想天開了!」
仲府裡西山起碼上百里地,這一去少不得一兩個時辰,真要三更半夜了。到處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怕是連楓樹葉是圓是扁都要看不清。
「鍾管家已經在府外候著了,明遠小師傅也會與我們同去。」展俞錦站起身,轉頭笑道:「娘子體弱,需要在下代勞,抱你上馬車麼?」
「不必。」仲冉夏迅速披上外衫,從榻上跳下:「我傷的是手臂不是雙腿,自己能走。」
看到車上一臉莫名其妙的小和尚,以及車伕位置上的袁大夫,她當下一怔:「爹和鍾管家呢?還沒整理好麼?」
展俞錦瞧了府門一眼,淡淡道:「兩人明早會趕來,與我們在西山相聚。」
仲冉夏心底有股不好的預感,猶豫地站在車前,皺眉道:「為何這般麻煩?倒不如明日一併離開為好。」
展俞錦盯著她,正要開口,卻見仲尹渾圓的身子快步走來,笑瞇瞇地拉起仲冉夏的手,道:「乖女兒,爹跟鍾管家還有些賬目沒看完,明兒一早定然能趕上你們。」
說罷,又湊過來悄聲道:「小和尚和袁大夫容易打發,到時乖女兒要抓緊時機,跟賢婿好好溫存,給爹趕緊生個大胖小子……」
仲冉夏聽得鬱悶又好笑,他怎麼還沒放棄這荒唐事?
只是看老爹嬉皮笑臉的樣子,方纔的一點擔心和疑慮早就被他一番話打消了:「爹,我們在西山等您。」
「好,趕緊上車,夜色不早了。」仲尹催促著她,身後的菲兒抱著一個包袱走來:「這是一點銀兩,給你們在路上花的。裡面還有你喜歡的點心,和賢婿愛喝的茶葉……」
真像是把家當一道搬去西山郊遊,仲冉夏見他似乎還有一大堆的事要叮囑,連忙打斷道:「爹,我們只是去幾天,這些已經夠用了。」
想起智圓大師最後的那封信裡曾提起,不能讓展俞錦離開仲府。她看美相公上車,拽著仲尹在邊上小聲問道:「爹,就這麼讓他出去,會不會……」
「沒事,你們只管放心地走,老和尚一向杞人憂天罷了。」老爹肉肉的下巴一抖,推著仲冉夏上了馬車。
「爹,我們走了。」
「去吧……」
馬車緩緩前進,她從車窗望著仲府門口朝他們的老爹,在濃墨般的黑夜中,那張笑臉逐漸變得模糊,直至消失不見。
由始至終,鍾管家都沒有出來道別,怕是正焦頭爛額地查看賬目。
仲冉夏瞥了眼身邊端坐的墨衣男子,心裡一陣忐忑。
穿越以來,她第一次離開仲府,離開彤城,跟這個是友是敵的展俞錦一道,實在難以心安。
明遠亦是第一回出城,清秀的小臉滿是好奇,雙眼一閃一閃的,盯著窗外不放。
雖然,除了安靜的街道和一排排微亮的燈籠,再也看不見其它。
聽著馬車轤轆轉動的聲音,仲冉夏忽然覺得,這一夜靜謐得異常。仲府附近都是各地商賈,算不上夜夜笙歌,每隔幾天也會設宴會客。
剛剛經過了整整一條街,卻未見任何一處府邸火光通明。如同燭火被人刻意掐滅那般,悄然無息。
她扭頭望著展俞錦,試圖在他臉上看出些端倪,卻見那雙漆黑的眸子一縷暗光乍然而逝:「果真,瞞不了多久……」
仲冉夏聽罷,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仲家出事了!
「袁大夫,我們立刻掉頭回去!」她心急如焚,揚聲說道。
暫時擔當車伕的袁大夫卻只轉頭瞧了一眼,低喝兩聲,反而將馬匹趕得更快了。
仲冉夏皺起眉,袁大夫還果真是美相公的「知己」:「展公子,我要回去。」
展俞錦抬起手,她只覺手腳一軟,已然被他抱在懷裡。張口要呵斥,卻發現早就被這人點了啞穴。
仲冉夏側過頭,使勁向小和尚擠眉弄眼。誰知明遠會錯意,臉紅紅地起身在前頭車伕隔壁的位置坐下,甚至順手將前後的幕簾扯了下來,擋去了車內兩人相擁的身影。然後,用布條塞住雙耳,以便隔絕了一切兒童不宜的聲音。
她怒極,狠狠地瞪著展俞錦。
他俯身輕笑:「你一個人,回去又能做什麼?難為仲家老爺費盡苦心,保全了娘子,你卻要辜負他嗎?」
仲冉夏雙眼一紅,想到方纔的道別便是永離,老爹笑瞇瞇的樣子仍在腦海中,她就禁不住傷感得要落下淚來。
不由後悔,為何剛剛要打算他的叮囑?老爹分明是不放心,這才絮絮叨叨,想要將為說完的事悉數道出。
穿越後對她最好的便是仲尹,仲冉夏已經將他看作是親生爹爹那般。如果仲府有難,自己卻遠走高飛,任由老爹涉險,要她如何心安?
仲冉夏盯著近在咫尺的俊臉,眸底露出幾分希翼。她或許沒有足夠的力量去救下老爹,不等於展俞錦沒有這樣的能力!
下一刻,這廂期許卻被他親口幻滅了。
「帶著娘子和小和尚,已是破例之舉。」他單手撐著下巴,漠不關心的語氣讓仲冉夏的心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她闔上眼,老爹讓展俞錦肯保住自己和明遠兩人,已是他最大的退讓了。再伸手救下仲府,怎有可能?
仲冉夏心灰意冷,即便是剛剛穿越到這裡時,也從未如此沮喪過。無力感緊緊纏繞著她,令自己幾乎要窒息。
如果她再強大一些,再對事情的信息掌握多一些,在危險之前將仲府的人全部轉移,如今的境況會不會有所扭轉?
而今,自己能做的,也只剩下一點了……
懷裡的人安靜了下來,那雙清亮的眼眸閃著失望,緊緊閉上。神色從忿然、懊惱、自責,又趨於平靜,由始至終,沒有透出半點絕望。
展俞錦雙臂環著她,暖意透過薄薄的衣衫透了過來。即使恢復大半功力的他再也感覺不到寒冷,暖融融的觸感依舊讓人忍不住嘴角微微一彎。
若是她知道,仲尹將大半生的財富盡數獻上,只求保住明遠而非她,不知該是怎樣的表情?
仲冉夏靠在展俞錦的胸前,聽著一下又一下,有節奏又有力的心跳,壓抑的悲傷蜂擁而來。
強自逼回淚意,現在並非哭泣的時候。
睜開眼,她看著這人搖頭,展俞錦爽快地解開了啞穴:「展公子,麻煩你解開我的穴道,我不會回去了。」
他一笑,揮揮手,仲冉夏全身一鬆,慢悠悠地坐直了身:「那些人不會輕易放過我們,如今往哪裡去?」
「西山紅楓如火,這般美景怎能錯過?」他噙著一絲笑意,不緊不慢地答道。
仲冉夏詫異地看向他:「果真要去西山?」
曾聽鍾管家說過,西山地勢陡峭,極難攀爬。只是她武藝不精,菲兒又手無縛雞之力,袁大夫就更不用說了,等眾人上山,那些賊人早該追上來了。
見展俞錦神情從容自若,必定胸有成竹。如今大難當頭,仲冉夏又對前後事情知之甚少,也只能暫時先跟隨此人了。
側過頭,她無意瞥見角落跪坐的貼身婢女。依舊低眉順眼,他們的聲音不大,離得最近的菲兒定然一字不漏地聽進去了。可是菲兒面色沉靜,似是恍若未聞。
仲冉夏一驚,對著展俞錦脫口而出:「這是你的人?」
他挑眉,笑答:「娘子,俞錦只得你一個,莫要誤會了。」
她臉一紅,低喝道:「別曲解我的意思,菲兒她……」
「不是。」展俞錦輕聲打斷,斬釘截鐵。
仲冉夏一時語塞,盯著菲兒若有所思。
如果這婢女是別處的奸細,帶著她必然會暴露他們的行蹤。若是原主人,興許直接殺了拋屍荒野。仲冉夏自問做不到,歎了一聲:「這附近可有客棧或農舍?待會便讓我這婢女下山,到其它地方暫避。」
展俞錦沒有阻攔,因為不小心驚了馬匹而被袁大夫趕進來的明遠卻有些不忍:「女施主,外面又暗又冷,不若明早再覓地方安置?」
明日,怕是要晚了……
仲冉夏抬手撩起窗簾,馬車已出了城,荒郊野外,確實難以找到住處。一個沒有武藝防身的年輕女子,深夜行走此地委實不安全。
她當下有些心軟,放下簾子,和善地問道:「菲兒不妨說說,若是讓我滿意了,你便留下,如何?」
自己給了她一次坦白從寬的機會,也算是讓良心有了交代。如果菲兒執意不從,閉口不說,就別怪她仲冉夏心狠了。
畢竟她一個,不足以讓馬車內其餘的人因此而涉險。
菲兒抬起頭,見仲冉夏直視著她,神色有些慌亂。雙手胡亂比劃著,焦急地想要解釋什麼。
仲冉夏看不明白,一旁的明遠倒是理解了,驚訝道:「女施主,她似乎聽不見,也說不出……」
她愕然,還以為小和尚看錯了,卻見菲兒用力點頭,喉嚨中發出幾聲單音,雙目含淚,好不淒楚。
若是有人針對她,仲冉夏還能接受。可是居然向她的貼身婢女下手,便要想不通了。
前幾天還能聽見她大聲喝斥底下手腳不利索的僕役,如今卻突然失了聲,還雙耳失聰,仲冉夏暗自一歎。
菲兒有些驕縱,平日也只不過狐假虎威,倒算不上是大奸大惡之徒。如今變成了半個廢人,縱然百般不是,仲冉夏還是硬不了心腸,把她趕出車外。
午夜子時,他們一眾人終於是平安到達了西山。
雲靄重重,今夜無月,四週一片黑沉。
陡然間火光乍現,刺得仲冉夏瞇起了眼。
數十人皆是短衫窄腰,正統武人的打扮手握刀劍。面目不善,來勢洶洶。
放眼一望,她瞳孔微微一縮。
站在最前頭長相俊美的白衣人,不是風蓮又是誰?
33.義無反顧
仲冉夏早知風蓮不可能會遵照她所想的,穩穩朝自己要的方向前進。卻不曾料到,背道而馳的時刻會來得如此之早。
她心底除了驚詫,卻沒有丁點怨恨和憤怒。
原本就想到的結果,只是提前了一些時日罷了,又有何區別?
她環顧一周,大略估計前方有二十多人,不知武功如何。但這邊就算加上半調子的自己,五人中也僅得三個能抵擋。相較之下,明顯在人數上落了下風。
仲冉夏一時沒了主意,抬頭望向身旁的人,一雙黑沉的眸子直直地盯著前方,不懼不怒,波瀾不驚。尋思著展俞錦特意前來西山,定會有藏身之處,只是這入口卻就得他知曉了。
美相公不動,她亦不動。
風蓮望著站在一起的兩人,丹鳳眼裡閃過一絲異色,忽然抬手道:「……夏兒,到我身邊來。」
仲冉夏鬱悶,這人撕破臉在先,如今居然還理直氣壯地命令她?
「風公子既然離開了仲府,我們兩人以後便各奔東西,互不干涉。」
似是知道她會這般說,風蓮低低笑了一聲:「夏兒,我說過的話便會兌現,絕不會食言。」
說罷,他向展俞錦那邊瞥了一眼:「不像某些人,總是兩面三刀,連親兄弟都不放過。」
這指桑罵槐足夠明顯了,身後的眾人也跟著嗤笑起來,越發不將單薄俊秀的展俞錦放在眼內。
仲冉夏摸摸鼻子,如今她可是跟著美相公混,生死一線就仰仗他了,於是清清喉嚨開口道:「風公子出爾反爾,擅自離開仲府另謀他處,而今讓我如何能信服?」
風蓮默然,身側幾人臉色不悅,一名藍衣短褂的男子執劍上前,雙目一瞪:「仲家窩藏賊人不說,以前燒殺搶掠的事也幹了不少。有其父必有其女,這娘們也不會是什麼好貨色。公子不必猶豫,直接殺了了事。」
仲冉夏眨眨眼,看來所謂的正派人士,也不過爾爾。老爹已經改邪歸正,不再做山賊,經營鏢局。往事過去便過去了,他們抓住不放,難道就不給別人一個重新生活的機會?
念及仲家生死未卜,新仇舊恨一併湧了上來,她伸手接過明遠手中的大刀,不怒反笑:「對仲家下手的,是你們麼?」
「明人不說暗話,我們的目標只是天凌府的府主,夏兒你退下。」風蓮伸手攔住蠢蠢欲動的人,盯著她沉聲說道。
「既然要對付的人是他,為何還要加害於仲府的人。風公子提起承諾,當初你答應了什麼,如今卻忘記了?」手臂一動,大刀直指風蓮,仲冉夏擺開架勢,開山劈地第一式,鍾管家最引以為傲的招式之一。
風蓮何時被人這般質問,當下便冷了臉:「既然答應了你,又如何會反悔?他們沒事,夏兒你大可以放心。」
老爹還安然無恙?
仲冉夏緊緊看著他,不錯過半點神色。半晌,暗地裡終於是鬆了口氣。依風蓮的性子,確實沒必要騙自己……
煞那間的分神,對面那個藍衣漢子靈巧一躍,閃爍著冰冷銀光的劍尖便到了跟前。
她慢了半拍,只得急退一步,刀身過長,此人又已逼近,要完全避開根本不可能。
眼看著大漢猙獰表情清晰可見,下一刻手背一暖,展俞錦握住她的手,輕輕帶動了刀鋒橫向一掃。
看似緩慢的動作,卻輕而易舉地將漢子手中的長劍折斷,他更是彎腰吐出一大口血。顯然刀上灌上了展俞錦的內力,五臟六腑受到了重創。
「老五!」那面大喊一聲,好幾人憤憤不平,就要直撲過來。
風蓮低呼一句「停手」,冷然的目光一一掃向身後的眾人:「剷除天凌府府主,為江湖除害……至於仲家小姐不過是被此人蠱惑,何罪之有?」
雖說他的面容偏向嫵媚陰柔,眉眼中的冷凝與渾然天成的氣勢,依舊能看出當年身為武林盟主的威嚴。
他們迅速圍成一圈,將展俞錦封鎖在半圓之中,凌厲的刀劍從四面八方朝他的各處要害招呼,看得仲冉夏一陣心驚。
風蓮果真要美相公的性命?
手臂一痛,她扭頭揮刀一劈,來人放開了手,下一瞬又貼了上來。
刀面被他用指頭抵住,仲冉夏無論如何都揮動不了,冷冷道:「風公子這是要做什麼?」
風蓮蹙眉道:「天凌府是什麼樣的地方,我比你更清楚……你,真的要跟著他?」
仲冉夏冷哼:「你擄走了我的親人,又讓我無家可歸,如今連我的去處都要過問,未免太多管閒事了。」
說完,風蓮的手忽然用力,疼得她痛呼一聲:「放手!」
他垂著眼,收回手,背負在身後,退開幾步:「夏兒,你會後悔的。」
「當初與你合作,我現在就後悔了!」仲冉夏撫著刺痛的手臂,嘟嚷道。一個風蓮已經夠難以應付了,再加上一個展俞錦,她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居然混進了這兩人的爭鬥之中。
偷偷瞄向另一邊,見那人在刀光劍影中游刃有餘,撇開了臉:「……若是無事,那便放我走吧。」
「不,你不能走。」風蓮察覺到她的目光,眼神多了幾分陰霾。半晌,又迅速換上了如若溪水般的溫柔:「夏兒,除了我,誰也不能保你平安。」
仲冉夏朝他笑了笑,明亮的眼眸在火光下閃著動人的流光。風蓮心下一動,正要上前,卻被胸前的刀刃生生逼退了一步。
她撇撇嘴,哼道:「不勞風公子操心,我不願意跟你在一起。」
那雙漂亮的丹鳳眼掠過點點黯然,仲冉夏心裡冷笑,確定自己剛剛的是錯覺,這人也會為了她拒絕的話而傷心麼?
果然,下一瞬笑容又回到了風蓮的臉上,又低聲說了一句:「……你會後悔的。」
那位年紀不小的袁大夫不知何時加入了戰局,身影擋在展俞錦面前,赤手空拳便將數人隔開了去,令仲冉夏不由大吃一驚。
小和尚明遠從對方手中奪了一把長刀,舞得虎虎生威,讓他們半點接近不得。
菲兒哆哆嗦嗦地縮在馬車的另一面,只露出一小截烏黑的長髮,以及如小鹿般驚懼的雙眼。
眼見戰況向展俞錦他們一面倒,兩人使了個虛招翻身撲向了仲冉夏。
她一怔,風蓮輕飄飄地退在了幾丈之外,顯然是默許了他們的作為。仲冉夏咬咬牙,握刀迎了上去。
一劈一斬,刀刀直奔要害。嬌小的身影,貼著兩人的長劍險險避開。雖說刀法仍舊稚嫩,不能一下子扳倒他們,卻也讓兩人得不了便宜去。
他們都是江湖上響噹噹的俠士,如今居然被一個瘦弱的小女子險險打了個平手,讓兩人如何甘心?
眼神一對,兩人左右夾攻,劍招不再留情,招招狠辣。
仲冉夏心中叫苦,剛才自保已是極難,如今這麼一來,她很快就要支持不住的。
最安全的地方便是最危險的地方,她一面艱難地招架著無孔不入的劍招,另一面緩步往展俞錦的方向撤去。
美相公倒是良心發現,望見狼狽的她。黑眸帶著一點笑意,伸手便將仲冉夏拽入他懷中。寬大的衣袖在半空中劃了個弧度,彷彿一隻蝴蝶在黑夜中飛舞,兩人霎時被震退,倒地不起。
跟隨風蓮而來的眾人,皆被這一幕震驚。他們聽聞天凌府的府主武功蓋世,已晉身江湖五甲之一。只是後來被人重傷,又遭暗算,失了大半的功力,形同廢人。
雖說一直藏匿在仲府,這在江湖上算是公開的秘密,只是當時多有忌諱,他們不敢胡亂動手。
加之天凌府向來神秘,無人知曉它真正的府邸在何地,更別提窺見這位神龍見尾不見首府主的容貌。如今一看,身形瘦削,面容俊秀,臉色透著不自然的蒼白,就跟平日所見的病弱書生,自然而然沒有放在眼內。
方纔交手,眾人也萌生了輕視之意,並沒有盡全力。展俞錦當時,也只是勉強應對。若不是那位頭髮花白的忠僕和年輕的小和尚插手,他們早就輕鬆將此人擒獲。
現在才知,他分明沒有盡全力!先前的交手,說是戲耍也不為過。
眾人面上均起了怒意,卻對展俞錦頗為忌憚,無人敢貿然動手了。
這顯然也出乎風蓮意料之外,他為防萬一,帶了武功上乘的人來,數十人居然仍不是他的對手。
風蓮面若冰霜,他千算萬算,竟然棋差一著,讓人如何甘心:「不可能……莫非你練了『芙蓉帳』的功夫?」
練就了一個月,他的內力整整提升了數倍之多。除了這個可能性,風蓮根本不作他想!
展俞錦從容一笑:「不,這都歸功於娘子。」
仲冉夏滿臉不明,這與她有何關係?
「若非娘子將苦練而成的內力悉數傳給在下,我又怎能在短時間內恢復?」
他的話無疑是在眾人心裡丟下了一枚炸彈,風蓮的臉白了,仲冉夏的面色也好不到哪裡去。
後背還緊貼著展俞錦的胸口,如今那幾分暖意眨眼間變成了寒冰,一點點冷掉了她的心。仲冉夏聽見自己微顫的聲音,語氣僵直地問:「原來身上大半的功力,便是這樣沒了的……你坦白告訴我,她便是如此內功衰竭而亡?」
那個「她」是誰,不言而喻。
「不錯,她後悔當初暗算於在下,便一心苦練『芙蓉帳』的內功。」展俞錦斂了笑,眼中有些不清不明的東西:「那時她的武功在重傷的我之上,硬是點了穴道,將內功打入在□內……」
「你不必再說了……」仲冉夏抬起身,掌心覆上雙眸。她苦心尋找原主人死亡的真相,竟然在這樣的時候揭露出來。
不知該說仲家小姐是傻,還是癡。明明知道這樣會丟了性命,卻為了這個男人,義無反顧。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展俞錦不會感激她,也從未想過要感激她。
34.天凌府
眾人還沉浸在震驚中,袁大夫趁機從懷中掏出煙花扯開拉線,一朵明亮摧殘的火花升至半空,爆破出絢爛的色彩。
風蓮心道不好,身影一掠,伸手便要抓住仲冉夏。
一聲巨響,霎時腳下濃煙滾滾。有人驚慌地大叫著「毒煙」,嚇得數十人手忙腳亂地屏息退避。
正驚恐中,不過眨眼間的功夫,待風蓮略略出言安撫,濃煙漸散後,展俞錦一夥人早已不知所蹤。
「他們走不遠的,立刻讓彤城裡的人過來,一併仔細搜索。」他環顧一周,在馬車後發現了驚嚇暈倒的婢女菲兒,冷哼道:「將她帶走,說不準還能從口中探聽出多少消息來。」
有兩人答了,抬起軟綿綿的菲兒便離開了西山。
濃煙剛起時,仲冉夏只覺腰上一緊,下一刻已被展俞錦帶進了大石後的草叢中。袁大夫在地上摸索了兩下,露出一塊圓形的窟窿。
他指指洞口,率先躍下,明遠緊跟其後。
仲冉夏的輕功比刀法還爛,雖然萬分不願在展俞錦懷裡,如今也只能妥協。美相公抱著她一同跳下,周側「呼呼」的風聲,仲冉夏閉上眼,沒敢往下瞧。
待兩人安然站在平地上,她這才暗暗鬆了口氣。以跳下來的時間算,這洞口離地面足有八九米。
這是一處天然的洞穴,仲冉夏沒有看出挖掘和開鑿的痕跡,暗自驚奇。此處足有百來平米,溝溝壑壑,牆壁凹凸不平,有不少突出的石柱,似是天然而成。
小和尚亦甚為驚奇:「在書中曾聽說瀑布附近有此種洞穴,由水滴千百年滲透而成,沒想到小僧有親眼目睹的機會。」
仲冉夏對此並沒有興趣,以往在南方旅遊看過的溶洞不知多少,推開展俞錦便站到了明遠身邊:「我們如今去何地?」
袁大夫似是不悅地瞥了她一眼,聲音平板,再也不似以往那般恭敬:「仲小姐儘管跟著我們便是,無需多問。」
她氣惱,離了仲府,這人就打回原形,不屑於偽裝了麼?
展俞錦徑直抬步往前,在一面不顯眼的牆壁上不知碰觸了哪裡,一道石門緩緩升上。
電光火石之間,兩道劍影自門內刺出,仲冉夏張口疾呼警示,卻見美相公衣袂微動,已避開了數丈之後。這才落地,又有數十隻泛著青光的小箭大範圍地撲面而來。
袁大夫不情不願地拎著仲冉夏的衣領,輕飄飄地貼在旁邊的石牆上,靈巧避過。
明遠頗有些狼狽地在地上滾了幾滾,險險避開了冷箭,可也有幾支將衣角釘在地上,讓他動彈不得。
仲冉夏擔心還有機關,小和尚定然避不過,跑向他那邊就要伸手拔箭,卻被明遠阻下:「女施主,小箭上塗了劇毒。」
她立馬縮回手,看著小和尚不管不顧地扯爛衣衫站起身,面容依舊平靜如初:「已經沒事了,不必憂心。」
仲冉夏抬頭,這才明白了他說的話。
石門後有兩名黑衣男子跪在地上,長劍高舉在頭頂,顯然是在向展俞錦恭謹地行禮。後者猶若君王般的凜然神色,一反先前在仲府的溫和,仲冉夏看得有些怔忪。
原來,此處居然有天凌府的人守著?
只不過,他們的歡迎儀式,未免太過於肅殺了。這些人就不怕誤傷了自個的大BOSS,被人千刀萬剮?
想必是她的臉色太過於明顯,袁大夫在一旁嗤笑道:「這麼點彫蟲小技,也不過是為了防備那些不長眼的宵小罷了。要傷及府主,他們還早了幾十年!」
仲冉夏沒好氣地睇了他一眼,好歹這位府主曾重傷失了大半的武功,那會甚至不是這些屬下的對手。若非原來的仲家小姐,如今尚未恢復的展俞錦,也只有被風蓮宰割的份了!
「既然到了這裡,袁大夫不如用真面目示人?」就不知那位真正的袁大夫,而今身在何處。或許,早已不再人世了。這些人做事,又怎會留下禍端,引來懷疑?
袁大夫當下伸手一揭,露出一張方方正正的臉。相貌普通,面無表情,仲冉夏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視線。真不知道以前袁大夫笑瞇瞇、和藹的神情,此人是怎麼做出來的……
說不定,平日他臉皮在笑,心裡也噁心得不行……
穿過石門,仲冉夏還以為便到達了目的地,誰知走了幾步,眼前四通八達的石洞幾乎一模一樣。她遲疑地掃了眼各處洞穴入口,心想天凌府的防備果真夠深。難怪正道人士,連潛伏一年之久的風蓮也打聽不了半分。
展俞錦走向了左邊數起第三個洞口,仲冉夏立即跟上,卻保持兩臂長的距離。只見他轉過頭,含笑道:「娘子,到在下身邊來。」
她慢吞吞地往前挪了一小步,便不動了。
美相公也不勉強,轉身繼續往前,身影輕忽,不像在行走,反而是在飄移。仲冉夏努努嘴,好好的地不用腳走,愣是要用上輕功,他這時候還不忘顯擺?
當她一腳踩到陷阱,就要被底下尖刀刺了個透心涼的時候,仲冉夏鬱悶得想罵人,有機關怎麼不提前說一句?幸好小和尚就在旁邊,眼明手快地拽了她的手臂,才沒有掉下去。
等她差點被兩面牆上的冷箭射成刺蝟時,仲冉夏識時務地溜到展俞錦身邊,一隻手緊緊抓著他的衣袖,提心吊膽地時刻警惕即將出現的陷阱。
但詭異的是,自從她挨著美相公,剛剛那樣的陷阱壓根就沒再出現過。
仲冉夏再次鬱悶,敢情是她老踩中機關,還是陷阱就欺負新來的人?
百來米的洞穴,走得她一身冷汗,終是有驚無險地走到了出口。暗歎這些人在自家門前布下那麼多陷阱機關,就不怕誤踩到,變成一堆人肉大串燒?
當然,這點疑問,仲冉夏斷然是不會說出口的。
試問在石室內,面前跪著七八個黑面男子,渾身殺氣,跪下高呼「恭迎府主」二字。她除了緊繃著神經,運氣抵擋四面八方而來的壓迫感,再沒了其它力氣。
展俞錦不過一揮衣袖,方才圍繞全身的冷意與壓力頓時全消。仲冉夏抬手在額上擦了把汗,看幾人皆是不痛不癢的,暗歎內功修為方面她還得再加把勁了。
離開石室,外面別有洞天。
曼曼綠草,叢叢樹影,漣漣碧水。百花滿園,芳香撲鼻,說是世外桃源也不為過。
「此乃何地?」仲冉夏快走幾步,看著這般美景,忍不住展顏。
「西山的另一側,無人能至。」展俞錦望見細碎的陽光自綠葉中穿透而下,落進她明亮的雙眸中,流光四溢。讓他想起了許久以前,曾見過的一顆南海黑珍珠。
他伸手自袁大夫手中取過一個白瓷瓶,倒了幾顆殷紅的藥丸:「這片花海雖美,卻都是少見的毒花,沒有解藥不出半個時辰,便要沉睡在此地,歸於塵土成了花肥。」
仲冉夏聞言,毫不猶豫地拿起藥丸吞了下去。難怪這裡只有花香,卻惟獨缺少了鳥語,死靜一片。
她要取消剛才的話,這哪裡是世外桃源,根本就是催命的地獄!
待明遠也吃下藥丸,一眾人這才繼續前行。
腳下時不時踩中草叢裡烏黑的人骨,仲冉夏只覺毛骨悚然。想到一路走來的陷阱,那些艱難躲過機關,避開重重守衛到達了這裡的人,怕是寥寥無幾,最後卻被美景晃了眼,放下了警惕,這才葬身於此,委實可惜可憐。
小和尚在身後雙手合什,半閉著眼低聲呢喃。仲冉夏不用仔細聽,也知道他是在念著超度的經文——當然,來來去去只得一兩句。不過替亡靈引導,有心便可,經文什麼的其實也不過是一種形式而已。
綠地之外,豁然開朗。
打磨過的石階從平地一直往天上延伸,仲冉夏仰著頭,半山腰層層霧靄,根本看不見山頂,更不知這石梯究竟有多少。
筆直的階梯陡峭如九十度,光是這樣看著,就讓她萌生了怯意。
「半山上的紅楓開得正好,娘子不上去瞧瞧麼?」展俞錦自然而然地攬上她的腰,微一提氣,猶若大鵬展翅,飛掠而上。
仲冉夏除了下意識地伸手抱緊他,實在是驚得說不出話來。不說這動作突如其來,轉眼間就離平地二三十米。再者,她也怕多說多錯,一個不留神惹怒了美相公,直接把自己扔了;又或是,尖叫聲驚嚇到了某人,於是華麗麗地岔了氣,摔了下去……
事實證明,仲冉夏壓根就是杞人憂天,順帶自己嚇自己。當兩人站在石階的盡頭,她已是手軟腳軟,扶著展俞錦臉色蒼白。
她的恐高症,並沒有因為穿越到古代,換了一具身體而改變。這也是仲冉夏無論如何都學不會輕功的緣由,為此鍾管家曾大發雷霆,又使出好些極端的手段,把她一人丟在屋頂上整整一晚,仍舊不能讓她開竅,更別提融會貫通了。
於是一身的內力,除了用在刀法上,別無用處。
袁大夫落地時,不忘向仲冉夏投去一眼鄙夷的目光,轉過頭,對著小和尚眼底卻閃過一絲讚賞。
這石階對於學武之人來說,算不得什麼。問題是此地的階梯甚為傾斜,在心理上給了人極大的負擔。只要稍微分神,便有可能葬身於山腳。
明遠卻是不驕不躁,亦步亦趨地跟隨在他後頭,不能不讓袁大夫心生讚歎。不愧是智圓大師的入門弟子,確實輕視不得。
相比之下,那位不但需要府主親自送上山,最後還滿臉懼意,面無血色幾乎要站立不穩的女子,實在無用得緊。
袁大夫不知道府主為何將此女帶到天凌府,卻也明白府主做事向來深思熟慮,此舉定有深意。不過短短一瞥,又收回了視線。
被人鄙視了……
仲冉夏撇撇嘴,繼續窩在展俞錦暖和的懷抱中,一動不動。山頂白雪皚皚,冷風呼嘯。光憑她那一點點內力,如何抵禦得了?
反正這人也沒打算推開自己,她也樂得貼著美相公竊取溫暖。
而且,她跟小和尚兩人闖進人家的大本營。明遠是少林寺的人,又是智圓大師的高徒,功夫也不弱,自然不會有什麼問題。
可是自己刀法半調子,內功也不怎樣,又只有一個做山賊的老爹,在這裡怕是要不好過了。
倒不如粘著大BOSS,給天凌府的人一個美麗的誤會,予以自保,的確是個不錯的主意。
畢竟自己正受展俞錦恩寵,誰敢動她?
35.局外人
展俞錦的住處,就在西山最高的地方,名為日月閣。
明遠被安排在木風閣,顧名思義,滿園楓樹,紅葉飄飄。
仲冉夏沒能一併住在此處賞楓,反而有幸入住日月閣的側院,與美相公相隔比鄰。
此乃天凌府的正中央,核心之地,說不定能窺見府中秘密,只是一角,也已足矣。為此,她並沒有拒絕。
原以為自己會認床,可仲冉夏晚上不但憂心又動武,睏倦不堪,沾上玉枕便沉沉睡去,一夜無夢。
早上醒來,房內擺了一桌熱騰騰的吃食,屏風後的浴桶更是盛滿了熱水,白煙裊裊。
她怔忪片刻,下意識地轉頭望向紋絲未動的房門和關得緊一緊的窗欞,又仰頭瞧了眼屋頂,奇怪了:府中的僕役,難不成是從地底下鑽出來的?
不等仲冉夏想明白,門外傳來展俞錦略顯輕快的聲線:「娘子,醒了麼?」
隨意披上一件外袍,她推開門:「展公子,有事?」
興許是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美相公總是帶笑的面容少了幾分淡漠,多了幾分溫度。
「在庫房湊巧尋到一把長刀,娘子要去看看嗎?」展俞錦睇著眼前的女子,衣衫不整,長髮凌亂,臉色還有一點剛睡醒的紅暈,就這樣大大方方地站在他面前。
彷彿不管多少時日,又經歷過怎麼樣的事,他們就該這樣自然而毫無忌諱的相處。
他低垂著黑亮的眼眸,忽然想起與自己融洽相處的二哥展俞齊,白皙清俊的容貌時常掛著羞澀怯弱的笑容,性子柔順,唯唯諾諾,對他這個唯一的弟弟很溫柔,也很寬容。
只是,展俞錦從來都想告訴他,若是那雙與爹神似的眸子再少一點凌厲,那分笑意也抵達到眼底,便更好了……
「不是叫我去看刀,在哪裡?」仲冉夏見他出神,雙眼一眨一眨的,不解道。
展俞錦側過頭,女子明亮清澈的眼眸清晰地倒映著他的影子,不耐與狐疑一覽無遺,不由失笑:「在下失禮了,只是……娘子打算就這樣出去?」
「反正院子裡除了你便是我,有什麼所謂?」西山很別緻,一面朝陽,漫山紅楓,暖意盎然;另一面背陰,常年積雪未融,日月閣建在兩者之間,一邊冷一邊暖。
而仲冉夏所在的廂房,正是最暖的地方。想了想,她還是取來一件狐裘,免得待會去了雪地,冷得夠嗆。
雖然不明白美相公為何突然示好,只是鍾管家贈與的刀縱然就手,對於她來說還是太重了。反倒小和尚更為適合,仲冉夏索性把大刀送與了明遠。
好刀,自然要給最適合它的人了。
展俞錦給她看的,是一把銀色的短彎刀。薄而輕,卻堅韌無比,用上七八分內力仍不能折斷。
仲冉夏讚了一聲「好刀」,仔細端詳,頗有些愛不釋手。
「這把刀……展公子真的要送我?」她有些懷疑,此刀能在天凌府中,定然來歷不凡。就這樣便宜地送給自己,總不會還有什麼附加的條件吧?
「娘子以前的刀已送了人,正需要一把新的不是麼?」
仲冉夏抱著刀,皺眉道:「出府時攜帶的銀票都在馬車的包袱裡……」
言下之意,壓根沒帶上來,她如今一個子兒都拿不出的。
展俞錦笑道:「放心,不必付錢。」
仲府將多年來積累的財產雙手奉送給天凌府,如今,他也算是能在金子上躺睡的人了,這小小的彎刀又算得了什麼?
聞言,她心滿意足地繼續抱著刀子,腦海中幻想出某一天,自己揮著刀,將此人踩在腳下慘敗的境況,唇角不禁地往上一翹。
小小的插曲,讓兩人相處得更為融洽。
他們會同坐在廳中品茗看雪,會漫步在楓樹林中,欣賞日落西山之景,會在溫暖的屋內靜靜對弈。
就如同之前的事從未發生,日子寧靜得沒有半點波瀾。
仲冉夏捻著一顆白子,心裡跟明鏡似的,知曉這平靜的表面下,正暗湧橫生。
她每日早晚練刀,依舊沒有落下。
展俞錦喜靜,院內除了他們,並不見其它僕役。沒有看到,不等於他們不在。
仲冉夏肆無忌憚地把袖子和褻褲剪短,露出白淨的雙手雙腳,便於活動。自此之後,廂房幾不可聞的氣息消失殆盡。
她全神貫注,盯著手中的彎刀,一遍又一遍地練習入門的刀法。
兩人隱在暗處,墨衣墨髮的男子遠遠望著,身後的人用秘音傳話,語含嘲笑:『府主,她從頭到尾只會一套刀法,何懼之有?』
前者望見某人額上薄薄的濕汗,以及因為用力而微微通紅的臉頰,搖頭不語。
仲冉夏練完十遍,收了勢,隨手擦了擦汗,轉身回了房,將彎刀放在桌上。
懷裡鍾管家送她那本薄薄的冊子,早已爛熟於胸,閒暇時,卻還是忍不住拿出來翻翻。在看一遍,總是會瞧出與之前不一樣的地方來。
她明白自己的筋骨不如明遠,領悟力不如展俞錦,只能笨鳥先飛,努力再努力。
初學者總會看輕入門刀法,殊不知這些沒有半點花哨的招式,才是最要人命的。
簡單,直接,這便是殺人的刀法。
仲冉夏從遙遠的未來而來,對於性命比任何人都要看重。可是,如今她下不了手,死的不會是別人,只會是自己。
翻看了幾頁,一如往常闔上收好,擰乾手帕擦臉,瞇起眼咀嚼著方才得到的一點點想法,設法融入到招式之中。
彷彿這樣,才能忘記對老爹他們的無能為力……
或許她在仲府的時候並不久,但當一個人在陌生的地方漂泊,總會渴望一種歸屬感。
又或許是雛鳥情結,老爹的親切,鍾管家的關心,讓仲冉夏慢慢適應了自己這個身體的角色,將仲府看作她的家……
仲冉夏自問不是個偉大無私的人,為了什麼目標,即使豁出性命也在所不辭,這樣的心思她從來沒有過。
當初向風蓮提出保住仲府,也只是不想失去這個她稱之為「家」的地方。
終歸到底,她也是個自私的人罷了……
仲冉夏在沒有練刀,又未曾像往常般與展俞錦一起時,會坐在窗前發呆。
她心底有些懊惱,又有些無措。當日自己親口拒絕了風蓮,便是與正道決裂,這是不該。千不該萬不該的,是隨展俞錦回到了天凌府。
仲冉夏有自知之明,她不是美相公的對手。平衡被打破了,仲府也沒了,一無所有的她突然有了些迷茫和矛盾。
沒想到,這動搖的苗頭才丁點大,就被展俞錦察覺了。
這日,他翩然而至,眼眸猶若天上的明月,清透中含著點點溫情:「娘子,可是願意成為天凌府中之人?」
仲冉夏面露詫異,沒料到此人會如此直接。
見她猶豫,展俞錦略略前傾,低低一笑:「那天你厲聲拒絕風蓮的話,在下還記得一清二楚。」
「得罪風蓮,等於是得罪了正道。再者,他們囚禁了仲府的人……娘子不想報仇麼?」
一字一句,柔和至極的語調,仿若罌粟花,低沉、惑人,不知不覺間,緩緩引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之中。
這一瞬,仲冉夏不能不說,她動心了。
「……我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女子,展公子大費周章地勸說,究竟為何?」
感情和理智的天平,最終還是偏向了後者。
心裡像是有一道聲音在說,其實她並沒有想像中那麼愛這個男人。很可能只是在那一瞬間,展俞錦習慣使然的溫柔,讓她有了愛上的錯覺。
「娘子太小看自己了。」他淡淡笑著,掌心覆上仲冉夏的手背,聲音放得越發輕柔:「那麼,你的回答?」
「……不。」她感覺到手上的暖意,腦中突如其來的空白,半晌後,還是聽到了自己空空洞洞的答案。
「果然。」展俞錦抬頭一瞥,漫不經心地笑了:「娘子,你既不願與正道為伍,卻也不想與在下同道……你以為置身事外,便是萬全之策?」
這個人總是如此輕易地看穿她,仲冉夏垂下頭,不言不語。
她是這個時代的旁觀者。
她能夠動心思借助各方力量互相牽制,能夠與風蓮合作抵禦展俞錦,卻也能夠反過來,借展俞錦的手克制風蓮。
眼看著兩虎相鬥,她從來沒想過要站在哪一邊,對誰表示忠誠和支持。
由始至終,仲冉夏只當她是一個局外人,一個只想要離開爭鬥的泥沼,保全自己的世外孤魂而已。
如今,眼前這個俊美的男子一雙烏黑的眸子盯著自己,讓她作出選擇。只是,也不過是唯一的選擇罷了。
仲冉夏歪著頭,這時候居然有了開玩笑的心情:「展公子,若我削髮為尼,連少林寺的禿驢都不敢找我的麻煩……」
手上驟然一痛,她面露驚訝,止住了話頭。展俞錦斂了笑,臉色平平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娘子倦了,竟然說起胡話來。」
見著這樣的他,仲冉夏突然有些心虛,囁嚅道:「我只是說著玩的。」
展俞錦站起身,一言不發地離開了,身影轉眼消失在黑夜之中,留下她一人在房內滿臉莫名。
手上還殘留著一絲痛楚,仲冉夏咬著唇,鬱悶了:她又沒做錯事,幹嘛心虛?
36.執念
光自己練刀,並不能達到預期的效果。實踐才是真理,於是仲冉夏找上了在木風閣的明遠。
院內沒有可怕的婢女,亦少有人打擾,小和尚的日子過得愜意又自在。
當然,這是在仲家小姐找上他之前。
明遠清秀的小臉皺成包子樣,右手握著刀,被逼站在空地上。對面的仲冉夏還穿著那身古怪的短袖短褲,小和尚臉頰微紅,眼神左右飄蕩,就是不敢直視:「女施主,小僧願意比試,可是……你能換一身麼?」
他很想說,這奇怪的裝束比叫花子身上的衣料還少,叫人如何是好?
仲冉夏低頭掃了一眼,不在乎地道:「出家人四大皆空,小師傅將我看作是骷髏不就行了。廢話少說,出招吧。」
明遠欲哭無淚,這簡直是強人所難。如今騎虎難下,他也只得硬著頭皮握著大刀衝了上去。
她一邊迎面抵擋,一邊仔細觀察著小和尚所有的動作。
開山劈地之勢,乾淨利落。可是缺了幾分凌厲,這刀法就跟花拳繡腿沒了區別。
仲冉夏暗自運功,突然往後急退,小和尚不明所以,走前幾步,卻見她驟然撲了回來,銀亮的刀光在眼前一閃,明遠剛穩住身影,刀鋒已落在他的頸側,只差毫釐,自己這腦袋就得跟身子分家了。
仲冉夏喘了口氣,收回了彎刀。
明遠雙手合什,眉宇間噙著七分平靜三分喜悅:「短短數日,女施主的刀法已在小僧之上,小僧認輸。」
「你錯了,若非出奇不意,小師傅又怎會躲避不及?」她黑亮的雙眸轉向了小和尚,歎道:「你的心太軟,刀法只能用作保命,卻無法救人。」
明遠,並不是合適的練刀對象,看來她得另外想辦法了。
「女施主,出家人不該傷人性命。」對於她的話,明遠不急不躁,語氣平和地答道。
仲冉夏好笑,挑眉道:「確實,出家人普度眾生,一視同仁,也便沒有了善惡之分。」
小和尚臉色漲紅,皺起眉頭:「女施主此話差矣,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惡者改過自新後,便能向善了……」
她擺擺手,對於跟他探討佛理沒有半點興趣:「我只知道,這世上沒有清晰明瞭的善惡之分。小師傅以為,我是善人還是惡人?」
見他為難,仲冉夏笑了:「這個問題,小師傅好好想想吧。」
說罷,她拿著刀出去繼續找陪練的人了。
自那夜的玩笑話之後,她不曾再見到展俞錦。不知是對方刻意避開,不願見自己,還是真的忙得不見人影。
總而言之,展俞錦暫時是找不著了。
出了木風閣不遠,便見那位「袁大夫」抱著一柄長劍站在樹下,面目陰沉,眼神冰冷。
仲冉夏不在意地笑笑,上前道:「此處的紅楓美不勝收,堂主大人也是來賞景的?」
後來才知道,天凌府府主之下有八位堂主,各司其職,不分先後。只是這位卻是從小便在展俞錦身邊的,在府中地位與其他堂主總有些不同。
「仲小姐不是缺了一個練武的對手?在下願意賜教一二。」他站直身,眼皮一抬,語氣頗有些不耐:「在下姓柳名鋒,仲小姐尚未是我天凌府的人,堂主大人的稱呼,在下可受不起。」
仲冉夏撇撇嘴,這人想跟她打一場也就算了,怎麼說得像是施捨自己一樣,聽著就不爽。臉上笑容不減,她瞇起眼上下打量一番:「不知柳鋒的劍術如何,與展公子相比又如何?」
以牙還牙,誰不會?
柳鋒怒極,說起展俞錦,話語間仍透著恭敬:「府主的武藝,豈是我等能比得上的?至於在下的劍術,比試之後,仲小姐不就清楚了?」
下一刻,他不等仲冉夏反應,立刻抽劍直撲要害。
她原先早已蓄勢待發,迅速避開,腦海中閃過數種迎擊的方法。不等自己細想,柳鋒的劍芒一波一波襲來,仲冉夏只能摒棄雜念,憑著多日以來的練習,用最簡單直接的方法卸去大部分的凌厲劍招。
柳鋒一直覺得,此人不過是繡花枕頭,刀法來來去去在入門徘徊,不足為懼。可惜府主不過笑笑,讓他親自來與仲冉夏喂招,便能明白其中之意。
縱使不願意,柳鋒還是來了。
只是交手五十招後,他原先的輕視早已褪得乾乾淨淨。
這個女子的刀法仍有些稚嫩,內功也有所欠缺。可是每一招每一式,都能落在最關鍵之處。若非有極為冷靜的心,善於觀察的眼,又如何能做到?
雖然兩人之間的差距顯而易見,可她僅僅受了點皮外傷,避開了要害,又予以準確地抵擋。
柳鋒眼底閃過一絲複雜,一直以為仲冉夏覬覦男色,才在風蓮和府主兩人之間徘徊不定。近日才明白到,她所謂的制衡。單憑一人之力,就能如此,假以時日,稍加雕琢,確實是個難得的人才。
但是,如果此人不為天凌府所用,那麼他縱然惜才,最後也只好除去她了……
仲冉夏很快便發覺跟自己交手的人竟然走神了,不知是看輕了她,還是對自己的劍法頗為自負。
她巴不得如此,劍鋒不再緊逼,自己便能分出些精力細細觀察。
與展俞錦不同,柳鋒顯然有自己的劍術路數。這便是明遠所說的,一套完整的劍法,會按照某種特定的方式不斷循環出現。
仲冉夏堅信,這世上沒有完美無缺的劍法,那麼就一定會有它的弱點。一次又一次地試探,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
她脾氣一上來,固執得不想要放棄。
只差一點點,便要找到了。再堅持一會,或許就能成功。
失血過多,眼前有些暈眩,仲冉夏的劍招卻絲毫沒有慢下半分。
柳鋒望著面前渾身是血的人,雙眼略顯失神,赫然意識漸轉迷濛,手中的彎刀只是習慣性地舞動,幾乎已經成了本能,不由詫異萬分。
要達到怎麼樣的執念,她才能如此?
仲冉夏終於瞅見一式劍招替換的瞬間,手臂抬起,露出左邊腋下和半身胸腹的破綻。不過眼前一花,後一式完全把它掩飾住,再也不見。
她連忙打醒精神,雙眼緊盯,再次發現了這個漏洞,心下不禁一喜。
當這個動作再度出現,仲冉夏沒有多想,刀鋒一轉,做了個向右的假動作,直刺左臂之下!
待柳鋒反應過來,彎刀像是有了靈性,穿過重重劍招居然貼近,刀劍離他不過一節指腹。
可是她資歷尚淺,如何快得過他的長劍?
眼看劍尖便要穿透仲冉夏的心肺,一隻手橫在中間,兩指夾住劍身,長劍驟然停下。
柳鋒立刻收勢,執劍跪下,低呼道:「參見府主。」
展俞錦冷著臉,由始至終沒有看腳下的人,輕歎道:「……你真是胡鬧。」
仲冉夏晃了晃身影,忽然咧嘴笑道:「我幾乎要贏了。」
「這會,你還贏不了柳鋒。」展俞錦抬起手,指尖在她手臂上一戳,疼得仲冉夏呲牙咧嘴,正要開口怒罵,眨眼間卻軟軟地倒了下去。
展俞錦單手托著她,垂眸道:「既然娘子那麼想找人打架,在下亦能奉陪。」
跟他對打,不是找死麼?
仲冉夏眨眨眼,雙眸濕漉漉的,欲言又止。
這人居然捏住她手臂上的痛處,莫不是故意的?
她完全可以肯定,展俞錦絕對就是故意的。
不但拽著自己的手臂回到日月閣,疼得她兩眼淚汪汪,想要大聲控訴,居然發現又被點了啞穴。
——此人心眼很小,也很記仇。
最後被丟上床榻,仲冉夏已經快痛暈過去了。
——此人從來不懂得如何憐香惜玉,以前那個是假冒的,還是現在的是偽劣產品?
被粗魯地剝掉外衫,她反應過來,褻衣也給撕掉了,仲冉夏翻身抱住錦被,總算是保住了最後一件薄薄的肚兜。
雖然在沙灘上,裸泳的或者裸身日光浴的男人女人大有人在,她看到的也不少。可讓自己赤身裸體的,臉上還是要掛不住,思想實在沒有開放到這個程度。
好在展俞錦還是厚道地解了啞穴,仲冉夏瞥了眼站在榻前的人,嘟嚷道:「讓府中的婢女幫忙就行,不勞府主親自動手。」
展俞錦挑眉一笑:「娘子何曾在天凌府見過婢女?」
她鬱悶,自己連送吃食的下人都沒看見,是男是女都分不清,天知道是婢女還是小廝?
仲冉夏往床頭一縮:「展公子手下總是有女子的,隨意派一人過來便可。」
展俞錦笑著搖頭:「天凌府內,不留女子。」
她驚詫,轉而怒了。美相公這話擺明是不當自己是女的,難不成看作男子來對待?
「各堂手底下的人能任意挑戰,贏了便能成為新一任的堂主。從未有女子勝出,並非武藝修為,而是心智。」見仲冉夏將自己裹成蠶繭,只露出一雙黑漆漆的眼眸忽閃忽閃,透著好奇的亮光,展俞錦難得好心情,多說了幾句。
她皺著鼻子,明白了美相公話中之意。
女子年長後,難免寂寥,想要有一份歸屬。除非尼姑心無雜念,要不然實在容易被人鑽了空子,丟了心又傷了性命。
尤其是天凌府這般弱肉強食的地方,心智稍微動搖,便是致命的弱點,必然一敗塗地。
她把掌心停在胸口的左側,感覺到微微加速的心跳,忽然覺得可悲。這世上的男人就算死剩下天凌府的,自己也是不敢挑上他們的。
說不準,這面上的濃情蜜意,溫柔纏綿,不過是慢慢滲入骨髓的劇毒,痛徹心扉,最後便只會輸得一無所有……
仲冉夏驀地抬頭,瞪大了眼。
等等,依照剛才展俞錦所言,她推算如下:
天凌府只有八大堂主和府主居住——沒有女子勝出——此地除了她只有男人?!
她大窘,手指揪著被子小聲道:「要不然請小師傅過來,聽說他在慶雲寺學過一點藥理……」
展俞錦看著露出半個腦袋的人,笑了:「娘子就不怕明遠碰到不該碰的地方,晚上做噩夢?」
聞言,仲冉夏風中凌亂了。她是有毒物質,還是「四害」、「六害」?
37.糖果+大棒
「啊……輕點……嗯……別太用力了,啊——好痛……」
手臂和腰上的傷仲冉夏能自己處理,就是後背難以顧及。於是,仲冉夏抱著被子把胸前捂了個嚴實,轉過身將赤裸的背部交給了展俞錦。
帶著一點薄繭的掌心或輕或重地塗抹著,引得她皮膚上起了小小的疙瘩。顯然美相公以前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手上的力度控制不好,疼得仲冉夏轉眼便淚汪汪,慘叫連連。
展俞錦皺起眉,將藥膏丟到她懷裡,淡聲道:「有這麼疼嗎?」
練武之人,小小的皮肉傷又算得了什麼?
想當初,他的傷勢不知比如今的仲冉夏要厲害多少,卻是一聲不吭,未曾痛呼哪怕一聲……
她眨巴著眼,皺著臉瞪了過去:「我就是怕痛,怎麼樣?」
一副氣鼓鼓的樣子,就像某種可愛的小動物。
展俞錦笑了,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連怕疼都說得如此理直氣壯:「既然怕,剛才為何那麼拚命了?若是在下慢了一步,如今你就得沒命了。」
「方纔光顧著打,沒覺得疼。」仲冉夏回想到柳鋒那套劍法中被自己發現的漏洞,嘴角不禁往上一翹。「只差一步,我就能贏了。」
黑眸盯著她光裸的後背上一道道交錯的新舊刀傷,以及清秀的笑臉上洋洋得意的神色,展俞錦心下一動,難得開口指點了兩句:「剛剛娘子移動的步伐太慢,這才避不開去。」
仲冉夏知道自己的恐高症嚴重影響了研習輕功的進度,要不然柳鋒最後那一劍她又如何會躲不過?
她咬咬牙,下決心道:「這兩天,我定能把輕功拿下。」
其實鍾管家的小冊子裡所有的心法仲冉夏都記得爛熟,輕功這方面也是如此。只是因為心理上的恐懼,才遲遲沒有開始練習。
只是,這小小的退縮,就得要了她的小命。若是如此,自己之前的一番努力豈不是白費了?
展俞錦見她面色又是懊惱,又是皺眉,握著拳頭彷彿暗自下了什麼決定,淡淡笑道:「若是娘子願意,在下可以在旁指導一二。」
仲冉夏詫異地回頭看向他,遲疑道:「展公子日理萬機,剛回到天凌府,定然有不少積壓的事務著急處理。我這一點小事,無需掛齒,就不必……」
「明遠小師傅的輕功尚可,又曾答應指點我的武藝,我明兒向他討教一二便可。」
聞言,展俞錦瞥向她,面色淡然:「既然娘子執意捨近求遠,在下亦無話可說。」
看他慢慢走遠,仲冉夏摸著鼻子。說實話,剛剛她不是不心動。美相公的武功出神入化,只要偷學到一招半式,保命綽綽有餘。
可是,一來她擔心跟展俞錦有過多的牽扯;二來,這算不算欠下他的人情?
若是以後展俞錦再提出讓自己加入天凌府的話,看在他曾教導武藝的份上,仲冉夏即使不願,礙於情面也不能不答應。
她低下頭,那人給自己的藥膏在掌心裡,還殘留著一點點溫度。背後的傷口清清涼涼的,帶走了大半的痛楚。
藥是上好的傷藥,只是美相公略顯笨拙的動作讓她背上些微的刺痛沒有完全散盡……
屋內獨得自己一人,由外至內的涼意讓仲冉夏輕輕一抖。
垂下眼,她用指尖挖出一坨藥膏,吃力地塗抹在腰上和手臂。就像很多年前,年幼的自己摔傷了,瞞著媽媽躲在屋後的角落,仔仔細細地獨自料理身上的傷口。
由始至終,從來沒有改變過……
休養了兩天,自我感覺良好,仲冉夏便下了床榻,鬆了鬆躺得有些僵硬的手腳,拿上彎刀便直奔木風閣。
沒見著院內有人,她躡手躡腳地溜到明遠的住處,賊笑著想要突然出現,給小和尚一個驚喜,順道嚇一嚇他。
誰讓小和尚最近除了唸經和練刀,越發無趣了?
仲冉夏想到就做,抱著彎刀從半掩著的窗口一躍而入,口中還壓低了聲線,學著電視上的賊人揚聲威脅道:「別動!不然刀劍無眼……」
還沒說完,她愕然地看著白霧中,在浴桶中赤身裸背的明遠。小和尚察覺有人闖入,伸手就要取旁邊的大刀。突然發現是仲冉夏,這才又手忙角落地縮在熱水裡,露出一張漲紅的小臉,光溜溜的頭上還包著毛巾,樣子實在滑稽得很。
她眨眨眼,乾笑道:「一大早的,沒想到小師傅這個時候會沐浴……」
明遠渾身就像煮熟的蝦子,紅透了,把自己往水裡又是一縮,哭喪著臉道:「女施主,可否在門外等候片刻,讓小僧先穿衣?」
「好,我這就出去,小師傅慢慢來。」仲冉夏後知後覺地應了,抬腳就要離開,不小心踩到地上的水跡,腳下一滑,手臂撞到浴桶的邊緣,讓傷口裂開了些許,整個人也撲倒在明遠的後背上。
小和尚嚇得渾身僵直,就怕某人獸性大發,支支吾吾的又不敢刺激她,只得小聲道:「地上滑,小心腳下……女施主,你摸小僧的後背做什麼?」
她用手掌在明遠背上擦了又擦,想要抬手揉揉眼睛,生怕自己眼花了。血跡沾上了小和尚的背部,漸漸浮現出一個個黑字。仲冉夏急忙將傷口在明遠的後背又是一抹,一行一行的字跡出現在眼前。
迫不及待地看了一遍,分明是心法的口訣。
她大膽地猜想,難不成這就是『芙蓉帳』的最後一節?
仲冉夏壓下激動的心情,低聲問道:「小師傅,你的背上有東西?」
「有什麼?」小和尚不明所以,紅著臉扭頭看向她:「女施主,能不能先起來說話?」
她自動忽略掉後面的一句,隨著血跡滑落消散,黑字也變得模糊,直至不見。看來,鮮血才是揭露口訣的唯一鑰匙?
看明遠的反應,他顯然也是不知道自己的背部被刻下了心法。小和尚的武功不弱,能夠在他無知不覺中在後背留下這麼些字跡,除了最為親近的智圓大師,還能是誰?
思及此,仲冉夏興奮了,顧不上裂開的傷口,一遍又一遍把殷紅的血塗在明遠的背上,將口訣硬生生地在心裡默默記熟,盡數背下。
「女施主……」明遠滿臉窘迫,一動不敢動。
仲冉夏從背後趴在他身上,只要稍微往後一動,就能碰觸到她胸前的柔軟。往前一傾,後面的人也跟著靠得更近。透著暖意的氣息猶在耳邊,他何曾跟女子如此接近,心跳如鼓,臉頰滾燙,手腳也不知該放在何處。
他前進後退不得,急得就要哭了。若是這狀況被旁人看見,自己如何對得住一直以來一心侍奉的佛祖?
彷彿聽到明遠心裡的求救聲,門板被人從外面用力一推,硬生生地轟然倒下。
仲冉夏生怕被人看見明遠身後尚未褪下的字跡,慌忙脫掉她的外衫把小和尚罩得嚴嚴實實。抬頭看見來人,臉色一僵:「展公子進門,未免太粗魯了一些。」
墨眸漠然一掃,瞥見浴桶旁邊的女子衣衫不整,只穿著褻衣且被水跡沾濕。桶內的人一看便是赤條條的,露出半張紅透了的清秀面容。
展俞錦的視線轉向她:「娘子又為何在明遠的房間裡,鴛鴦浴麼?」
仲冉夏用外袍偷偷把小和尚後背上的血跡都擦了,抱著衣服往外挪了挪:「原本想跟小師傅開一個玩笑,沒料到他在沐浴,擔心他著涼,所以……」
話才說了一半,她已經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這亂七八糟的理由,誰信?
美相公的目光在明遠身上一頓,看得出他神情尷尬萬分,恨不得立馬挖個洞將自己埋起來,涼涼開口道:「那麼,娘子還打算在這房間待多久?」
見他沒有繼續追問,仲冉夏巴不得撒腿就跑,連忙答道:「馬上,這就走!」
外袍濕了,她也不想再套回身上,提著裙子就要溜出門外,卻被展俞錦一把拽住了:「娘子打算就這樣走出去?」
仲冉夏還沒反應過來,帶著體溫的寬大外衫被他披在了身上。她愣了愣,看著面前這眉目如畫的男子湊過頭來,仔細替自己攏了攏衣襟,好一會才垂著眼囁嚅道:「……多謝展公子了。」
為了他的體貼,自己心裡正暖融融的,下一刻手臂驟然一痛,仲冉夏兩眼一濕,險些慘叫。
她錯了,美相公就是典型給一顆糖果,然後來一棍棒子的人。一手捏住自己裂開的傷口,簡直要人命!
「娘子,我們一道回去吧。」展俞錦朝她溫柔地笑了笑,抓著某人手臂卻絲毫沒有放鬆。
仲冉夏瞥見他唇邊的笑容,額上冷汗冒了出來。不得已隨他往前邁開兩步,不忍心地瞅了眼光溜溜的房門,以及在涼風和冷水的雙重折磨下瑟瑟發抖的明遠。
最後,她還是扭過頭,默默無語地跟著美相公一步一步離開了。
明遠小師傅,她也是自身難保,你就自求多福吧……
到頭來,仲冉夏沒能向小和尚請教到輕功,還非常沒義氣地丟下他在門窗大開的房間裡受冷受凍。
只是,完完整整的『芙蓉帳』,自己終於得手了,此乃一大收穫。想到這裡,她不禁得意地笑。
於是,某人對明遠小小的愧疚,轉眼就被丟到腦後了。
仲冉夏正抿著笑,想得出神,美相公輕柔地托起她的手臂,輕聲道:「娘子,在下替你上藥吧……」
片刻後,日月閣又響起一陣陣慘絕人寰的叫聲,驚得林中鳥雀四散飛遠……
38.美夢破滅
被美相公上藥的結果是,仲冉夏的手臂給蹂躪得痛了一宿,第二天連握著彎刀也要抖上一抖。
即便如此,她還是開始了練習輕功。
學著書中的心法提氣,仲冉夏在樹下聚精會神,縱身一跳……
低頭看了眼仍舊站在地上的自己,剛才躍起的高度應該只有小腿那麼多,鬱悶了。
又默念了一遍心法,這回腳底像是裝上了彈簧,一下子蹦得老高。仲冉夏大吃一驚,在半空中沒穩住身形,頭朝地就往下掉。
三四米高,摔下去也得頭破血流。
她伸手想要勾住一旁的樹幹,誰知手一滑,沒能抓牢,直挺挺地繼續墜下……
「砰」的一聲,仲冉夏聽到身後一道悶哼,顧不上擦傷的手腳,連忙爬起身。回頭一看,不是明遠又是誰?
只見他疼得「哼哼」著,半天起不來。
仲冉夏不由摸摸鼻子,或許自己真的需要減肥了……
「小師傅,你還好吧?」伸手要扶起他,卻見小和尚臉頰和耳根通紅得滴血,手忙腳亂地坐起身。
「……小僧無礙,女施主沒受傷吧?」
「沒事。」看他連光溜溜的腦袋都露出淺淺的粉紅色,想必是昨天的事著實嚇到明遠了,仲冉夏知趣地縮回手。
小和尚這般羞澀的模樣,也讓她頗有些不好意思,不自在地退開了一步。
氣氛一時變得尷尬起來,明遠低著頭,半天才囁嚅著問道:「……女施主這是做什麼?」
「練輕功。」仲冉夏歎了口氣,剛才的失敗讓她還心有餘悸:「就是力度有點控制不好,於是……」
小和尚悄悄抬頭瞥了她一眼,迅速低了下去:「女施主開頭可以用沙包綁在腿上練習,免得用力過猛而失控。」
「這是小師傅以前練功的經驗所談?」仲冉夏拍拍腿上的草屑,笑著站了起來。
「嗯,這是師傅教下的,事半功倍。」明遠依舊紅著臉,說話卻利索了許多。
「也好,我這就去尋沙包。」她點點頭,接納了小和尚的建議。
這東西要找也容易,不過是要一個粗劣的口袋,再縫上帶子就行了。
仲冉夏把沙包嚴嚴實實地綁在腿上,除了沐浴和就寢,一整天沒有脫下來。起初不習慣,雙腳沉重,行走緩慢,提氣後的跳躍也僅僅能到達兩米高的樹幹。
但上去又下不來的慘劇,是再也沒有發生過了。
明遠每日早上都會前來指點一兩句,只是臉上的紅暈從頭到尾都沒有褪下。被仲冉夏瞥上一眼,說話立刻就結巴,斷斷續續地變得口齒不清。
尤其是她無意靠近時,小和尚更是窘迫地不知所措。這番情景,算得上是仲冉夏練功時頗能放鬆心情的一大樂趣了。
只要偶爾給明遠拋一個媚眼,原本面上的粉紅霎時過渡到深紅,小師傅說著說著就忘了詞,著實可愛得緊。
大約十天,輕功已經小有所成。這與仲冉夏的勤加練習,以及小和尚的細心指導都脫不了關係。
這晚深夜,她在床榻上輾轉一番,注意到日月閣內靜悄悄的,想著展俞錦該睡下了,這才躡手躡腳地從床板底下掏出一個小小的油包。
小心翼翼地打開,裡面包著的是一本薄薄的冊子。
仲冉夏又警惕地左右張望,門窗都鎖好了,四周沒有任何動靜,這才安心地翻開了小冊子。
當初展俞錦把『芙蓉帳』給她時,以防萬一,她又重新謄寫了一本,偷偷藏下。
昨天從明遠後背窺視到的心法,仲冉夏生怕忘記,早早便記在紙上,貼身藏好。這會也拿了出來,仔細對照。
同源的武功,總是有跡可循。可惜她左右也只看過鍾管家送給自己的心法,拿著紙片瞧了半天也沒能確定這是不是『芙蓉帳』的最後一節。
看怕,天凌府中除了展俞錦,無人知曉。
仲冉夏皺了皺鼻子,或者她可以找明遠試一試?
小和尚的武功造詣遠在她之上,人品又信得過,這本冊子送給他看看倒是可行。
夜黑風高,最適合掩人耳目辦事了。
仲冉夏把冊子塞到懷裡,用枕頭放在被子裡裝作有人沉睡的模樣。推開門,腳下一點便一躍而去。
輕飄飄地落在木風閣的院內,她忍不住默默誇了自己一番。這才幾天就能運用自如,果然她的資質還是很不錯的。
這次依舊從木窗中閃身進了房間,仲冉夏一落地,明遠便警醒地握刀坐起,見是他,又臉紅了。
「女施主深夜前來,究竟……」
小和尚將外袍胡亂套在身上,匆匆忙忙的險些把衣衫給扯破了。
仲冉夏怕嚇著他,隔著好些距離把冊子遞了過去:「我剛得了一本秘籍,不知最後一部分是否為書中缺失的,便來請教小師傅。」
頓了頓,她又壓低聲線道:「此事重大,望小師傅守口如瓶。」
明遠雙手合什,誠然道:「女施主放心,小僧可以發誓,不會向外人洩露半分。」
他伸手接過冊子,一頁一頁仔細翻看,又將紙片的心法默念了幾遍,方才開口道:「女施主,這確實是同源心法。」
小和尚雙眼微亮,語氣頗為讚歎:「小僧第一次看見如此精妙的心法,不知是何人所創?」
仲冉夏壓根不清楚,含糊地答道:「一位世外高人,已經過世許多年了。」
「如此,可惜了。」明遠低歎一聲,將冊子闔上,交還給她:「若是能當面見見這位大師,指點一二,想必是人間樂事。」
仲冉夏知道小和尚是武癡,必然是有些惋惜和失望的,便低聲安撫道:「生老病死,因果循環,這不是佛家的精髓麼?小師傅不必介懷,這位高人能為世人留下如此一本心法,也算是功德圓滿。」
「女施主所言極是。」明遠輕念一句「阿尼陀佛」,微微頷首。
「今夜有勞小師傅了。」仲冉夏看著天邊略顯發白,沒想到這一晚便要過去了:「早上我不去前院了,小師傅也好生歇息一日吧。」
說罷,她朝明遠笑了笑,身影自窗口掠去。
望見仲冉夏轉眼消失在視野中,明遠被她這一打擾,已是再也睡不著了,索性起身點亮了燭燈,取出一本經書。
許久,第一縷陽光從窗欞中滲入,小和尚回過神,垂眼看見手中的經書,始終未曾翻過一頁……
仲冉夏悄然無息地回到房間,心滿意足地睡了個飽,直到日上三竿才起來。囫圇吞棗地把疑似午餐的早飯塞進肚子,就迫不及待地翻開『芙蓉帳』的第一頁細細研讀。
她禁不住點頭,果真如小和尚所說,相當精妙。
仲冉夏撇撇嘴,就是精妙得讓她看得莫名其妙,似懂非懂的。
好吧,她承認。以前鍾管家所教的穴位早就忘得七七八八,天知道這百會穴在哪裡,膻中穴又在哪裡?
不是沒想過再去找明遠仔細詢問,但仲冉夏又擔心她去木風閣過於頻密,會讓展俞錦發現端倪。只得絞盡腦汁,愣是一點一點開始把學過的穴位慢慢回想起來。
整整三天,她將自己反鎖在房內,硬是記起了三四成,愁得茶飯不思,精神不濟。
仲冉夏捧著冊子,感動得淚汪汪:好歹她終於是看懂第一頁了,可喜可賀。接下來就要簡單得多了,畢竟萬事開頭難……
不能不說,她還是挺有阿Q精神的,相當樂觀向上。
仲冉夏決定好好休息,讓明天有充足的精神繼續研習『芙蓉帳』。於是這日晚上,她一沾上床榻就睡得香甜,還做了一個美夢。
夢見自己內功突飛猛進,打遍天下無敵手,理所當然的,還把厲害的展俞錦幾招就打趴了,仰頭大笑。
大早醒來,枕頭還濕了一片,估計是太高興了,嘴巴一晚上沒合攏……
但是事與願違,翌日仲冉夏精神抖擻地翻開第二頁,依舊看得糊里糊塗。她無語抬頭望天,不愧是有名的武林秘籍,常人壓根就看不懂。
仲冉夏極度懷疑,就是因為大家都不知道這書說的什麼,才會極力推崇——就跟以前某些學術研究一樣,除了作者誰也看不明白。
她有些沮喪,成為武林高手的美夢算是破滅了一半。
果然,書到用時方恨少啊……
仲冉夏正捧著冊子哀歎,不知何時才能將整一本書弄明白,身後突然出現一隻手臂,輕易將她手中的書冊奪去。
她詫異地回頭,居然有人如此接近自己卻並未發覺。此處又是天凌府府主的居所,能無聲無息地站在她身後的,除了展俞錦不作他想。
望見來人俊美的相貌,抿成一線的薄唇,果真是他!
仲冉夏轉身撲上去就要搶,卻被美相公眨眼間避開了:「娘子,這是哪裡得來的?」
看他手裡的紙片,不是『芙蓉帳』最後一部分又是什麼?
「我不知道!」打又打不過,搶又搶不了,她破有些鬱悶地頓住腳步,狠狠瞪了一眼過去。
哼,偏不告訴你!
展俞錦面上似是不在意,微微笑道:「沒想到最後一節,竟然被娘子得到了……」
下一刻,他身影略動,驟然逼近,仲冉夏嚇得連退兩步,卻仍是被美相公擒住了脈門,動彈不得。
她惱羞成怒,自己苦心修煉,別說反抗,連躲避都成問題,完全不是展俞錦的對手,讓人如何甘心?
「這心法分為九層,看來娘子連第一層都尚未練成。」不過片刻,他便放開了仲冉夏的手,含笑說道。
她怒了,這拐彎抹角的,不就嘲笑自己資質淺薄,連著四五天連第一層都沒弄懂?
大人不計小人過,仲冉夏咬牙切齒,還是忍了:「展公子,這書冊對於你來說毫無作用,請還回來。」
以美相公現在的功力,何需這樣的秘籍來速成?
半晌後,她目瞪口呆地看著雪白的紙屑猶若飛花片片落下,指著展俞錦許久才找回了聲音:「你、你居然毀了這書?」
拜託,雖說他記憶力驚人,再默寫一遍也算不得什麼。可是仲冉夏腦容量有限,別說之前的冊子只勉強謄抄了一本,最後一節她如今也忘了三四成。
難道自己還得再扒一次明遠的衣服,浪費不少血,才多看一遍?
展俞錦漫不經心地拍了拍衣袖,將碎屑掃下:「娘子,這書你用不著。」
她只覺胸口的怒火熱騰騰的,幾乎要洶湧而上,最後臉上居然還能扯開一抹笑容:「展公子,就算我練了『芙蓉帳』,也未必是你的對手。你有必要防範至此,將我唯一的依靠毀去?」
「你無需學這個,若是其它,在下可以教你。」美相公的神色由始至終淡淡的,彷彿毀掉的不過是一堆廢紙,而非赫赫有名的武功秘籍。
看著零碎的紙片被夜風吹得七零八落,無跡可尋,仲冉夏心灰意冷。就像迷路的旅者好不容易見到了出口的曙光,卻被人告知,那不過是海市蜃樓……
展俞錦瞅見她眼底的黯然與失望,垂眸一笑:「娘子費盡心思想要這書,莫不是還記得答應風蓮的話?」
仲冉夏一怔,美相公不說,她倒是忘記了。當初為了騙得風蓮與自己合作,穩了他的心,她隨口胡謅,說是知道最後一節的所在。
實際上,如果不是陰差陽錯,碰見明遠沐浴,發現了他後背上的秘密。興許數年後,仍舊不能找出這部分,對於風蓮來說也只是一張空頭支票罷了。
仲冉夏沉默不語,若不承認,那便說明想要練功的人是她;若是承認,壓根就是變相證實自己跟風蓮還是一夥的。這點頭不是,搖頭也不是,她索性不開口了。
孰不知在展俞錦眼中,她這般消極抵抗,根本就是默認了……
39.挾持
仲冉夏瞥見展俞錦一張俊臉上漸漸冰霜滿佈,心下惶惶然,沒想到自己的沉默居然會惹怒此人。苦思冥想著補救之策,免得美相公又不知要如何折騰她,卻見他眉頭一展,緩緩開口道。
「如此,娘子很快便要與風公子相見,想必遺憾這『芙蓉帳』最後一節被在下毀了吧?」
風蓮來了?
仲冉夏一怔,如此多的機關陷阱,那人竟然短短時日內便一一解開了?
她臉色有些古怪,一個大膽的念頭在腦海中閃過:「……展公子,是你放他進來的?」
除了這個理由,仲冉夏實在想不出其它。
展俞錦挑眉一笑,對於她的聰穎暗暗有些心喜:「我們相鬥多年,也該有個了斷。」
她估摸著將近一月,風蓮的武功突飛猛進,而今恐怕與美相公能旗鼓相當。只是面前這人絲毫沒有半點擔憂之色,顯然胸有成竹。
仲冉夏納悶,這麼大的一個坑等著他跳,風蓮就這樣走進來,莫不是傻了?
展俞錦伸出手,頗為輕佻地用指尖撩起她鬢角的一束烏髮,笑了:「風蓮對娘子,可是想念得緊,否則怎會不惜代價闖進來?」
她嘴角往上一扯,風蓮對自己有這樣的心思……才怪!
「他什麼時候到?」仲冉夏眨眨眼,或許她可以趁著天凌府混亂悄悄逃出去?
美相公手中的動作一頓,垂眸低笑:「娘子就這般迫不及待見著風蓮麼?」
這話詭異得讓她毛骨悚然,仲冉夏心底掠過一絲異樣,轉眼卻又否定了。若說展俞錦對自己上了心,那母豬都會上樹了。這個謫仙般的男子,又怎可能會有吃醋的舉動?
「我武藝不精,正道人士若大規模進攻,就得加緊練武以求自保了。」她也是實話實說,刀劍無情,不小心被砍了怎麼辦?
聞言,展俞錦面上頗有些不愉:「娘子的意思是,天凌府絲毫不是正道的對手,輕易要被攻破?」
此人竟然往這方向想了,仲冉夏連忙擺手解釋道:「只是我並非天凌府中人,遇上凶險,如果學藝不精,恐怕……」
美相公聽了,居然贊同地略略頷首:「若是三教九流,娘子還能勉強一二,只是遇著高手,連逃走卻是不成了。」
仲冉夏鬱悶,她剛才那番話不過是謙虛之言,此人當真了,還把自己批得一無是處,卻也只能心裡恨恨咒罵了兩句。
可惜臉上的表情控制不好,腹誹的樣子真真切切地落在展俞錦的眸中。咬牙切齒,握緊雙拳的模樣,讓他的唇邊不著很急地揚起一點點弧度。
「府主,他們已到西山腳下。」柳鋒閃身而至,看也不看仲冉夏,自顧自地稟報道。
「嗯。」展俞錦轉頭看向她,饒有興致地道:「娘子不如去看看,風蓮他們還剩下幾人?」
仲冉夏不情不願,下一刻卻被他攬上腰身,飛掠而出。
她的輕功還只有在屋簷上奔走的程度,如何比得上此人。眼前一花,便已停在石階前,居高而下。
仲冉夏遠遠望見雲霧中數道身影,顯然只有十餘人,看怕此次闖入天凌府,風蓮也折損不少。
等來人漸漸靠近,不同於她想像中的狼狽,眾人衣衫整潔齊整,步伐沉穩,也不像受過重傷。
前方那人一襲青衣,原先明媚的眉宇多了幾分意氣風發,氣勢逼人。
看見展俞錦身旁的她,丹鳳眼一彎,笑吟吟地道:「一別數日,仲小姐可好?」
兩方面對面,絲毫不見劍拔弩張,氣氛卻詭異得很。
仲冉夏見風蓮面色大好,眼底隱隱精光乍現,回以一笑:「托福,甚好。」
看來,他的武功大成,這才集結人手一舉前來西山。
只是不知天凌府八大堂主跟他身後的十幾人,誰要更厲害?
兩虎相爭,仲冉夏生怕這禍水引致她身上,拽著明遠就往角落溜。見小和尚呆呆傻傻的,盯著風蓮不放,小聲打趣道:「怎麼,莫不是許久不見風公子,小師傅心存掛念?」
這話聽起來似是兩人私交甚密,明遠面露尷尬,無措道:「女施主莫要胡說……」
「得了,不逗你了。」仲冉夏悄悄湊過去,小和尚往外一縮,被她拽了回來:「等下他們打起來,我們小心躲避,順道……」
不敢把話說全,生怕對面兩個武功高強的人那對順風耳聽得一字不漏,她只敢朝山下一瞥,對著明遠無聲地作了個「逃」的口型。
他甚為不解,明明仲冉夏與展公子的感情頗好,如今天凌府有難,她卻要獨自逃離,著實為不義之舉。
看出小和尚為難,最後卻輕輕點頭同意了,仲冉夏大喜。畢竟要她一個人離開,並沒有十足的把握,有明遠在,自己逃脫的機會就要大大地提高了。
這廂他們咬著耳朵,那邊已然開始動手了。
可是兩大頭目隔著幾丈,一人淺笑,一人淡定不語,視線在彼此之間糾纏著,若非周圍刀光劍影,仲冉夏覺得這不過是分開許久的友人重逢的見面罷了,還頗有些情深意切的味道。
光是想想,她已經是毛骨悚然……
下一刻,只見銀光一晃,展俞錦與風蓮瞬間同時抽劍而出。
他們皆是相貌俊美之人,衣袂紛飛,劍勢一柔一剛,猶若美畫般讓人賞心悅目。縱然仲冉夏看得一知半解,目光也不由有些癡了。
「女施主不打算出手相助?」明遠見她盯著纏鬥的兩人,一動不動,心裡忽然有些沉甸甸的。
仲冉夏笑著搖頭,高手比試,她這麼個菜鳥去插手壓根就是自殺的行為。環顧一周,沒有人注意到他們,此時不溜,更待何時?
伸手一扯小和尚的衣袖,用上她最快的速度,就往石階那面飛奔而去。可是仲冉夏這一動,眼前有道身影比她更快,眨眼間便立在不遠處,嚴嚴實實地阻擋了去路。
望見來人抱著劍,面無表情地盯著自己,仲冉夏皺眉道:「柳鋒,我離開天凌府,這應該是你最想看到的,為何要阻攔?」
他冷哼一聲:「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可惜府主的命令在下不能不從。」
該死!
她暗咒一句,展俞錦早就看出自己有逃離之意,於是將柳鋒安插在附近監視?
轉頭望著難分難解的兩人,仲冉夏不悅道:「柳公子光盯著我,卻要袖手旁觀,不理會你家府主的死活了?」
柳鋒不為所動:「風蓮不是府主的對手,仲小姐還是乖乖留在原地為好。府主曾言,若有不從,在下只能得罪了。」
她撇撇嘴,還真不客氣。說不准要打斷自己手腳,免得到處亂跑。原先一腔歡喜,如今就像竹籃子打水——一場空,仲冉夏不能不沮喪。
明遠卻在此時上前一步,站在她身前,握緊了手中的大刀:「女施主,此人由小僧對付便可。」
仲冉夏瞠目結舌,小和尚那與世無爭的性子,何時有主動與人動手的時候?
視線在幾丈外的石階一停,她暗暗歎息。光明的出路就在跟前,自己卻要失之交臂了。
不能不說有些心動,可是留下明遠與柳鋒交手,這勝數不過四五成,這簡直久是讓他白白送命。仲冉夏縱使再心冷,與小和尚相處多時,丟下他獨自逃命的事還真做不出來。
拍了拍明遠握著大刀的手,她輕歎一聲:「小師傅,我們用不著硬碰硬。」
感覺到手背上燙人的熱度,小和尚耳根微紅,乖乖地收起了大刀。可是卻抬起頭,堅定地迎向柳鋒冰冷帶刺的目光。
仲冉夏眨眨眼,恨不得豎起拇指讚一聲:小師傅,好樣的!
忽見明遠臉色劇變,她不用回頭,也感覺到身後一陣寒意襲來,急忙提起避開,不忘將彎刀橫在身前。
「叮」的一聲,仲冉夏虎口一麻,抵不住對方飽含內力的劍鋒,彎刀竟然脫手落在地上。
腰身一麻,軟綿綿地被人攬在懷裡。她咬著唇,望著展俞錦生生在自己鼻尖停下的劍尖,狠狠地瞪向那雙含笑的丹鳳眼!
「風公子,你這是做什麼?」
「許久不見,仲小姐卻是又瘦了。」風蓮答非所問,摟著不能動彈的仲冉夏,語氣親暱。
她瞥了眼頸上貼著的劍刃,側頭見小和尚一臉著急,想要動手卻又擔心傷及自己的模樣,輕輕吁了口氣:「風公子莫非不想要『芙蓉帳』最後一節了?」
反正忽悠了第一次,不介意再有第二次……
風蓮低沉的笑聲響起,神色頗為愉悅:「原來仲小姐一直替在下著想,倒是我誤會你了。」
仲冉夏抿著唇,這話聽起來怎麼跟美相公之前說的一副德行?他們哪只眼睛看見她擔心風蓮了?
展俞錦緩緩放下長劍,淡聲道:「沒想到堂堂武林盟主,正道的英雄,也會使出如此卑劣的手段,不惜挾持一個柔弱女子以保全自己的性命?」
風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怒發笑:「展公子,在下這是將仲小姐從你的魔掌中救出,怎能算得上是卑劣?」
仲冉夏納悶,她莫名其妙就成了這兩人爭鬥的可憐犧牲品,被人用劍橫在頸側也就罷了,還得承受美相公直逼而來的殺氣,實在讓武功微弱的自己太難受了。
若是情況允許,她還真想大吼一句:你們別吵了,直接動手得了!
展俞錦一雙烏黑的眸子不過在風蓮身上停了一瞬,眉宇間凝著冷意:「風公子以為,在我的眼皮底下,你能全身而退?」
風蓮將仲冉夏摟得更緊,薄唇幾乎要貼在那張清秀的小臉上,她的後背能真切地感覺到此人加速的心跳。
緊張,還是興奮?
「轟隆」巨響,接二連三的,地動山搖。仲冉夏臉色凝重,神情驚懼地轉向風蓮。地面的強烈震動,讓她站立不穩,完全撲入後者的臂彎之中。
風蓮的手臂用力箍著她,緊得讓仲冉夏有種窒息的錯覺。
看見展俞錦蹙起的雙眉,風蓮仰頭大笑:「展二公子定然不明白,我的手下在闖入時盡數被阻截,為何還能布下火藥攻山?」
美相公不為所動,神色反倒恢復如常。風蓮的唇瓣在仲冉夏的頸側流連,嗤笑道:「怪就只怪你看不起充當先鋒的乞丐,沒有痛下殺手。他們每個人的身上,可是藏有威力巨大的火藥,足以將你的天凌府全數毀掉!」
說罷,身後的部屬將腰間的小包扔向各大堂主。出於本能,眾人輕而易舉地避開了。
正要嘲笑這些暗器對他們毫無作用,可是包裡一顆顆拳頭大的黑色藥丸觸地便立即炸開,噴出無數的白色粉末。轉瞬間,又溶為了白煙。
「府主!」柳鋒顧不上其它,見展俞錦離得最近,身影一動便躍至他身邊。雖然,他明白大多數的毒物已經不能傷及自家主子。
驟然間,漫天的飛針自白煙中撲面而來。
柳鋒心下不齒所謂的正道居然會用上這樣的暗器,提劍一揮,銀針一一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輕響。
他正要收起劍,下一波的銀針已然近在咫尺!
展俞錦反手執劍打橫一掃,邁步向前。白煙散了大半,前方空空如也,哪裡還有風蓮、仲冉夏和明遠的身影?
他俯身拾起那把送給仲冉夏的彎刀,默然不語。
遠近之間雷鳴般的巨響仍舊接踵而來,柳鋒看見展俞錦一臉漠然的神色,黑眸盯著手中的短刀,恍若無人,不禁暗暗歎息……
40.孤男寡女
古樸的臥室,柔軟的錦被,沉重的手腳,便是仲冉夏醒來的全部所感。
想必風蓮他們事先服下了解藥,她雖然警覺而立刻閉氣,卻也吸入了不少。如今自己只是除了四肢發軟,似乎沒有太大的痛楚,想來這中毒的程度並不深。
轉頭見著地上躺著的小和尚,仲冉夏皺起眉,慢吞吞地扶著床榻跪倒在地上,顫著手探向他的鼻息。
她吁了口氣,幸好,明遠也還活著。
不過這風蓮還真粗魯,把自己扔在榻上就不見了人,小和尚索性給丟在地上自生自滅。握著他的手,滾燙的觸感讓她倍感憂心。
也不知道他們暈迷多久了,而今正值涼秋,明遠躺在濕涼的地上,恐怕是受涼了。
起身環顧四周,仲冉夏好不容易取過桌上的茶壺,小心翼翼地餵了他一點,又沾濕了帕子,覆上小和尚的額頭。
那些正道人士對他們不聞不問,如今也只能將就著冷敷一下,希望能讓明遠感覺好一些。
仲冉夏吃力地拖著他,想要搬上床榻,卻是有心無力,只得拽下錦被,想要把小和尚包個嚴實。卻發現他腰腹上一小片猩紅,急忙解開明遠的衣衫。
血痕自左上腹至左腰,傷口不深,片片血跡乾涸,但不難看出是新傷。她捏緊拳頭,明遠這刀傷,必然是自己被帶走時,勉強阻攔,這才留下的。
許是時間緊逼,風蓮才會把他也一併帶來了。
條件簡陋,沒有傷藥,茶水亦不多了。仲冉夏只能紅著眼,撕下一片衣角,替明遠仔仔細細地包紮好。
只是如今他高燒不退,明顯是傷口感染發炎了。
若是僅得她一個人,自己可以倔強,可以堅持,可以不屈服。但是讓明遠陪著她受苦受罪,甚至要賠上性命,仲冉夏就只能妥協了。
她艱難地走過去,跪坐在地上,用盡全力敲打著門板,扯著沙啞的嗓子喊道:「風蓮,我要見風蓮!」
外頭果真有人守著,聽到仲冉夏的叫嚷,不耐地哼道:「不自量力,風公子也是你想見就能見的麼?」
另一人倒有些遲疑,嘀咕道:「這可是天凌府府主的女人,風公子不是說要好生照顧,不會真出什麼事了吧?」
那人卻不以為然:「展公子說了,這女子生性狡詐,不給她點苦頭,根本不知道天高地厚……來,兄弟,這酒菜還是對半分了吧?」
另一人看見豐盛的菜餚,念著自己一年所賺的銀錢也要吃不上的,當下也顧不上理會仲冉夏了:「好兄弟,這女兒紅真是極品啊。」
「就是,來,乾了!」那人大笑著,往門內塞了兩三個白花花的饅頭:「女人,趁有的吃的時候儘管吃,免得不久就得吃不了,哈哈……」
仲冉夏恨不得把饅頭扔到那兩人的臉上,可是這不是說骨氣的時候,她不餓,明遠卻不能不吃。
她壓下憤怒,放軟了聲線哀求道:「兩位大哥行行好,我的同伴受了重傷,能否賜點傷藥來?」
一面說著,一面從腰上翻出一個荷包,恭恭敬敬地從門縫裡遞了出去。
先頭惡聲惡氣的那人拾起荷包,掌心上的份量讓他相當滿意,確實上頭交代,不能讓人給弄死了,也就順水推舟地掏出一瓶劣質的傷藥扔在她手上。
仲冉夏面上一喜,只要有藥,明遠就有救了!
她又求了清水,那人面上不高興,還是送了一壺進去。
反正裡面有個重傷的,這女人也不會逃出去,兩人一邊吃菜喝酒,連房門的鎖頭都給去掉了。
仲冉夏苦笑,確實明遠昏迷不醒,就算屋外無人,她也是走不掉的。守著他們的兩人,倒是看穿了這一點。
折騰了一日,又是不停換帕子,又是不斷餵水,加上傷藥的效力,明遠終於是退了燒。
這一會,仲冉夏幾乎要脫力,趴在床邊完全起不來了。
饅頭她泡著清水給小和尚一點點地塞進去,自己則是吃了半個,也便再也嚥不下了。昏昏沉沉的,卻是不敢睡的。
被子都在明遠身上,仲冉夏在地上睡一夜,第二天躺著的人就該輪到她了。
好在仲冉夏也算是學武之人,身子還算強健,一宿不斷讓內力在體內行了幾周天。早上睜開眼,精神還不錯,毒素有所減弱,力氣回來了不少。
她半拖半扶,終於將明遠搬到了床榻上躺好,自己也出了一身大汗,氣喘吁吁。
正要坐下休息,卻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來人冷冷地掃了眼門前醉得歪歪扭扭的兩人,逕直走進屋內,瞧見仲冉夏警戒的神色,愉悅地笑道:「仲小姐在此處,過得倒是比我想像中要好。」
她歪著頭,瞥了眼門前東倒西歪的兩人,嗤笑道:「所謂的正道人士,也跟我想像中的不同。有錢使得鬼推磨,這話倒是說得不錯,展大公子以為呢?」
展俞翔不屑一笑,冷然道:「不要見我跟他們混為一談,風蓮想要『芙蓉帳』的最後一節,我卻要活捉你作為人質,只是互相利用罷了。」
仲冉夏挑了挑眉,果然風蓮的目標在秘籍,她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們知曉這最後一節就在明遠身上:「我們的恩怨跟小師傅無關,將他安全送走,我便隨你們處置。」
「無關緊要的人,若非這小禿驢死纏爛打,我們又怎會將他一併帶來?」展俞翔袖中微動,一柄匕首便握在手裡:「既然仲小姐生怕他成了你的包袱,我這會代勞又有何妨?」
「……停手!」仲冉夏勉力提氣,撲到了明遠身上:「他只是個單純又與世無爭的和尚,對所有事一無所知,沒必要為難他。」
展俞翔把玩著手裡的利器,玩味地笑了:「沒想到仲小姐對這小禿驢倒是有些情意,就不知心裡記掛的人有多少了。」
「此事不勞展大公子關心了。」她面色一冷,聲音平板。
對於像他這樣的人,越是服軟不吱聲,對方還以為她是一隻能任意欺負的小貓。就算身上再不適,後背冷汗滿佈,仲冉夏的表情依舊不敢鬆懈哪怕是分毫。
「仲小姐要怎樣,我又何必操心?只是一想到我那自以為是的三弟就這樣敗在你手上,還要與其他男人共伺一妻,我就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他的表情了……」展俞翔仰頭一笑,輕飄飄地退至門前。
「這裡地處偏僻,寧靜怡人,仲小姐大可與這小禿驢好好快活幾天。要不然,以後怕是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他嘴角噙著一抹譏笑,將一物丟到仲冉夏腳邊,轉身而去。
直到看不見展俞翔的身影,她才鬆了一口氣,原本直挺的腰板軟了下來。低頭撿起腳邊的瓷瓶,竟然是上好的傷藥。
看來,在他眼中,仲家小姐也只是個貪圖男色之人。不過,展俞翔也恨不得美相公多戴幾頂綠帽就是了……
話說回來,他這先入為主又何曾不是幫了大忙?
有了展俞翔送的傷藥,明遠的傷口好得很快,不過兩三天就結了痂。第四天,退燒的他也終於是清醒了,讓仲冉夏滿心歡喜。
看出她的憔悴和擔憂,小和尚面露愧疚。他本是想要救人,誰知到了最後,卻成了仲冉夏的拖累。
他眼神一頓,忽然兩指搭在仲冉夏的手腕上,蹙起眉頭:「女施主,你吸入的毒素沉澱,若再無解藥,恐怕要留下病根。」
「無妨,毒不死人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她摸摸明遠光溜溜的腦袋,又見他紅了臉,笑道:「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小師傅抹了胭脂,一觸即紅,比含羞草還來得快。」
被她這麼一打趣,原先憂心忡忡的小和尚立馬變得尷尬又窘然,只得笨拙地轉開話題:「女施主,這是什麼地方?」
仲冉夏搖頭:「我也不清楚,除了展俞翔,再也沒有人來過。」
「展家大公子,他來做什麼?」明遠雙目一瞪,眼巴巴地瞅著她,顯然擔心那人對仲冉夏不利。
「冷嘲熱諷了兩句,留下傷藥便走了。也多虧他多管閒事,不然小師傅的傷口不知何時才能好起來。」她將瓷瓶塞在明遠手中,後者匆忙打開一聞,確實是上等的傷藥,沒有異常,但是神色卻有些凝重。
想必覺得像展俞翔這般的性子,不可能輕易放過他們。
仲冉夏笑了笑,安慰道:「他還指望著我能派上用場,暫時還不會傷人,只是小師傅需謹慎小心,說不定哪天他們就對你下手。」
明遠雙手合什,念了一句「阿尼陀佛」,面容平靜:「是禍躲不過,各人的命數上天早已有定數,女施主盡可放寬心。師傅曾言,小僧命里長壽,此次定能安然渡劫。」
「希望如此。」仲冉夏對所謂的「命數」毫無感覺,只是智圓大師的話倒是有些說服力,當下心境平靜了不少。
突然房門被人撞開,守衛的兩人大步走近,一把抓住她就往外拖。明遠上前正要阻止,仲冉夏趕忙朝他遞了個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不得已,小和尚只能無奈地站在原地,眼睜睜地望著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後。
被蒙上眼,粗魯地拽著往前走。約莫一炷香的功夫,仲冉夏跌跌撞撞地被人往內一推,聽見身後房門關上的聲音,心裡惶惶然不知所措。
察覺到有人接近,她連退幾步,想要扯開面上的黑布條,卻被對方禁錮了雙手。
仲冉夏拚命掙扎,那人迅速點了她的週身大穴,而後掰開她的嘴巴,把一顆藥丸硬是塞了進去。
立即想要吐出來,那人鉗住她的脖頸,不知點上了哪裡,愣是讓仲冉夏把藥丸吞進了肚裡。
視線被遮掩住,她原先驚慌失措,如今這藥丸嚥下了,猛跳的胸口反而逐漸安定了下來。
從展俞翔的話可以知曉,正道的人不會殺她,畢竟自己還有利用價值。而且他們大費周章把人抓回來,就這樣毒死了,豈不是白費力氣?
僵直著站在原地,估摸著一盞茶的功夫,有人用力扯開了黑布,仲冉夏的手腳也再次得到了自由。
她一邊鬆動著僵硬的手臂,在突如其來的刺目中瞇起了眼。
下一刻,仲冉夏愣住了。視線有些模模糊糊的,她揉揉眼,再望向身前臉容俊美男子。
一如往常的淡然與從容,深不見底的烏黑眼眸,看著自己,目光漸轉柔和。
她不明所以,又像是過於驚訝,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展俞錦……你為何在此地?」
41.對峙
仲冉夏不可置信,正道的大本營,展俞錦是如何無聲無息潛進來的?
她又是驚疑,又是不安,總覺得有些蹊蹺。
「收買人心這樣的事,娘子不是做到了嗎?」對面那人輕輕笑著,牽起仲冉夏的手,走到了桌前。
長臂一伸,將她扯在懷裡。
仲冉夏臉色微微紅,坐在他的大腿上頗有些不知所措。展俞錦向來喜歡逗弄她,自己也是見怪不怪了,只是身下的熱度令人有些臉紅心跳。
原想像往常那般推開他,但念及被連累的明遠,要離開此處少不得展俞錦的幫助。思及此,仲冉夏拘束地一動不動,算是順了他的意。
那人雙眸一瞇,點點光亮一閃而過。
仲冉夏心下一怔,剛剛彷彿瞥見他眼底的冷意,莫不是這番順從反而讓展俞錦不悅了?
美相公的心思她從來猜不出,雖有疑問,卻也不敢貿然開口。
「娘子,許久不見,可是有想我?」圈著她腰間的手臂收緊,仲冉夏如今跟他緊緊貼在一起,溫熱的氣息纏繞在頸側,讓人好生難為情。
「展公子潛入此地見我,恐怕不只是想問這樣的事吧?」她僵直著身子,感覺到柔軟的唇瓣順著頸側的曲線緩緩滑下,絲絲搔癢的感覺讓她禁不住捏緊了拳頭。
展俞錦單手解開了她的衣襟,低頭或輕或重地啃咬著仲冉夏肩窩和鎖骨,引得她不由一顫:「娘子失蹤數日,可是向風蓮投誠了?」
她皺著眉,咬牙切齒道:「展公子,我不是天凌府的人,這話算是質問嗎?」
「我只是擔心娘子為了自保,輕易把籌碼交了出去。」埋在仲冉夏身前的人仰起頭,唇齒又轉移到她小巧的耳垂,細細啃咬。
這人越發過分了,仲冉夏忍無可忍,側過頭躲開了他的騷擾:「展公子親手毀掉了芙蓉帳最後一節,如今讓我拿什麼來給風蓮作籌碼?」
展俞錦動作一頓,薄唇貼著她的嘴角,眉眼一彎:「以娘子的聰慧,又如何不會防範於未然?」
「展公子過獎了,我沒有你過目不忘的本領,那一節毀了便是毀了。」仲冉夏抿著唇,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們發現最後一節居然在明遠的後背上,不然小和尚看怕是在劫難逃,很有可能被捲入他與風蓮的爭鬥之中。
她因為原主人而不得不深陷其中,但是明遠沒必要摻和進來。
「娘子總是這樣,將事情瞞下就沒有人會知曉麼?」掌心穿過仲冉夏柔順的黑髮,他不容拒絕地吻上她的唇,強勢地輾轉佔有。
她蹙起眉,只能在期間發出幾聲嗚咽,以示不滿與難受。
此人還是一如既往的不懂得憐香惜玉,仲冉夏感覺到自己被凌空抱起,而後身下的柔軟和微涼的觸感,讓她心底起了懼意。
手腳並用地掙扎,那人卻壓在上方,不容許仲冉夏移動半分。
她腦海中只得一個念頭:在別人的地盤幹這樣的事,此人定是瘋了!
待身上的人終於是施捨般地鬆了口,仲冉夏才來得及喘息。她瞪圓了眼,幾乎想要在展俞錦身上盯出個窟窿來。
低頭瞥見自己的上衣早已鬆散開去,褻衣掛在手臂上,露出底下嫩綠的肚兜。他的手停留在腰側,流連不去,忽然揚唇道:「娘子想要重溫舊夢之後,才願意把最後一節的下落告知我麼?」
「已經被你毀掉的東西,讓我如何再尋來?」仲冉夏矢口否認,就不信這人還能撬開她的腦子把東西給找出來。
指尖在她紅潤微腫的唇上輕柔地劃過,展俞錦俯下身,眸光一沉:「既然如此,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們繼續吧……」
「你瘋了!」仲冉夏拍開他的手,忍不住咒罵一句:「這裡是什麼地方,這時候你還能開玩笑?」
展俞錦突然捏住她的下巴,冷笑道:「娘子如此焦急,這是擔心我?」
下巴疼得仲冉夏雙眼微濕,卻是不甘示弱,撇嘴道:「我是怕你死了,誰來救我出去?」
展俞錦略略鬆了手,舌尖舔了舔她眼角的眼淚,笑道:「除了你,還有人看過芙蓉帳最後一節?」
「有。」仲冉夏答得很快,下一刻瞪著他繼續說道:「還有就是你,沒有其他人了。」
他斂了笑,低下頭沉默了片刻,突然攬著她,單手挑開了鬆鬆垮垮的褻衣,如今仲冉夏上身也只得一件薄薄的肚兜掩體了。
她就算多愚鈍,也明白此人想要做什麼了。
想起老爹曾說,自己的身體是武人夢寐以求的,看怕也跟提升功力有關。只是要怎麼做,她從來沒去細想,而今看來,少不得是雙修之類的邪門方法。
功夫不如人,仲冉夏不願意自討苦吃,可也沒來由地討厭被強迫。她展顏一笑,握住對方覆在腰間的手:「用得著這麼急嗎?回去後,我們多得是時間……」
不管如何,她跟明遠首先要離開這裡,才能再作打算。
要讓展俞錦願意,她顯然還得下一番功夫。
仲冉夏回想著從電視、雜誌上看來的圖片和資料,坐起身主動地靠了過去,手指在他胸前畫著圈,另一手抱著他的脖頸,嘟著唇在他臉頰和嘴邊輕輕擦過。
忍著噁心,她在展俞錦耳邊嬌聲嬌氣地低笑道:「待會若是有不知情的人闖進來,那該多掃興啊。相公,我說得對麼?」
見他不為所動,仲冉夏鬱悶了,這人是石頭還是木樁,好歹給點反應。不然,她還以為自己壓根沒有魅力……
反應是來了,卻讓她有些措手不及。
在一陣天旋地轉後,仲冉夏被他重新壓在被褥上,肩上更是給重重咬了一口。
她痛呼一聲,又生怕激怒此人,只得斷斷續續的呻吟著,心裡直把展俞錦罵了個狗血淋頭。
他是屬狗的,幹嘛突然咬人?
覆在身上的人喘著粗氣,半晌才平復下來,他略微抬起頭,冷冷地道:「既然你執意要瞞下,那麼我便在此處等你回心轉意。」
仲冉夏有不好的預感,緊緊地盯著他。
卻見此人的手在她身上游移,薄唇卻漫不經心地吐出令人恐懼的話語:「一個時辰,斷小和尚一根指頭。又或者,兩個時辰,一隻手臂?」
他無所謂地笑道:「反正和尚少了腿缺了胳膊,也不會被佛祖嫌棄的,不是麼?」
仲冉夏咬著唇,這個人是魔鬼,為了逼迫她,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好,我寫!」只是能寫出多少,正確率又如何,就不是她能控制得了的。
展俞錦微微笑著摟緊她的細腰,恣意地吻上她的紅唇:「娘子若是早些服軟,不就能受少些罪了?」
仲冉夏冷哼一聲,用力將此人推開,厭惡地蹙著眉:「我跟你可沒有任何關係,這聲『娘子』我要受不起的……風公子!」
那人頓了頓,饒有興味地看向她:「夏兒什麼時候發現的?」
「展俞錦親手毀了芙蓉帳,又怎會如此急躁地想要此書?」仲冉夏隨意披上外袍,用手背擦了擦嘴唇。想到被此人輕薄了這麼久,實在憋悶。
在風蓮看來,她就像是急不及待地擦去自己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丹鳳眼微微瞇起,透出危險的光芒。
仲冉夏閉上眼,不想看見展俞錦的面容,卻聽到風蓮習以為常的調侃聲線,真是說不出的詭異!
「風公子方才究竟給我吃了什麼藥?為何在我看來,會是展公子的臉容?」
「那顆藥……」風蓮抓住她的手臂一扯,仲冉夏被制住雙手,只能被動地承受著他近似粗暴的親吻。
她扭動著想要掙脫,腰上的手臂卻越箍越緊。
仲冉夏知道身上的毒素尚未清除乾淨,若是此時使用內力,恐怕會留下禍端。可她也顧不上其他,用最短的時間將內息逼至掌心,上身往前一撞,在風蓮愣神的一瞬揮掌一拍!
仲冉夏從來沒想到她的功力能傷人如此之深,更沒有料到風蓮對自己竟然沒有防範,冷不丁被一掌拍在胸口,他有些狼狽地跌在地上,捂著胸口臉色發黑。
她自己也不好過,內息運用還不熟練,此刻反噬嚴重,極為紊亂。張口吐出幾口血,便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眼前的模糊不真實感漸漸散去,仲冉夏看見那張臉慢慢被擊潰,而後變回了風蓮魅惑的面容。
昏睡之前,還能聽到風蓮自嘲的聲音——那顆藥丸,居然能令人看到最想見的人。
真是可笑,她最想看見的人,任何人都有可能,但又怎會是展俞錦?
「嗚嗚嗚……」
「女施主,你不能死……」
耳邊的啜泣聲沒個消停,仲冉夏煩不勝煩,終於是睜開了沉重的眼皮。望見明遠眼圈哄著,明顯瘦了一圈,還是沒敢說重話:「……小師傅,我沒事。」
小和尚見她醒了,喜形於色,想要上前卻又踟躕不前,最後麻利地端來一杯水,小心給她餵了幾口:「女施主,你已經昏睡三天三夜了。風公子派了大夫來看,又送來不少補品和藥材,可是你一直沒有醒來。」
「他還來過麼?」仲冉夏看著他們還在原來的房間,扭頭問道。
「他那天抱著滿身是血的你回來,小僧大吃一驚,後來才發現女施主走火入魔。幸好風公子用內力將女施主體內混亂的內息平復了,不然後果不堪設想。」小和尚支吾著,面上有些不自然。
「小僧學藝不精,內功不足以替女施主調息,實在是……」
見他滿臉愧疚,仲冉夏擺擺手,歡喜道:「反正他願意貢獻內力出來,小師傅何必跟他搶?」
再說,明遠把內力耗掉了,如何能幫兩人逃出去?
「那天風蓮也受了很重的內傷,此刻怕是要起不來的。外面守衛不嚴,這會更是鬆懈吧?」
「確實如女施主所言,自從風公子來過後,守門的兩人越發隨意了。這不,又醉倒在門外,呼呼大睡。」小和尚皺著臉,總是聞到那股子酒味,對於他來說實在是受罪。
「那敢情好,我們這便離開!」此時不走,之後就得難了。風蓮作為正道之首,受了重傷,其他人定然圍著他打轉。
這不是最適合他們逃跑的時機麼?
42.交易
仲冉夏一身傷尚未好得齊整,如今也躊躇不得,必須盡早離開。
明遠小心翼翼地扶著她,面上還帶著幾分羞澀,更多的卻是關切和堅定。雖然在寺廟中聽得最多的便是這「男女授受不親」,可是如今兩人交握的手暖意融融。這樣的相互扶持讓他覺得,自己也是能夠被人依靠的男子,而非置身事外侍奉佛祖的僧侶。
門前的兩人果真醉得一塌糊塗,連他們不穩的腳步聲也辨別不出。仲冉夏警惕地掃視著四周,院落雖說偏遠,甚少有人經過,可也不得不防。
踏出房門,她便敏銳地感覺到不妥,卻說不出所以然來。
「女施主,此處太安靜了。」
小和尚的話提醒了仲冉夏,確實太靜了,連鳥叫蟲鳴也完全聽不見,詭異得令人心底發毛。
跨出院落,一大片的竹林。曼曼青綠,賞心悅目。
她正要抬步走入,卻被明遠拉住了:「女施主,此乃迷陣。」
仲冉夏鬱悶了,難怪守衛的人如此鬆懈:「小師傅,知道怎麼出去嗎?」
小和尚耷拉著腦袋,沮喪道:「小僧向來只對武學感興趣,經書和八卦陣法一概知之甚少。」
她歎了口氣,原以為兩人能輕鬆逃出去,現在卻被眼前的陣法生生破滅了希望:「小師傅別灰心,相信會有轉機的。」
這安慰的話,連仲冉夏都覺得勉強,明遠也只是點點頭,面上的神色看來卻是越發自責了。
「將竹子砍倒,能破壞陣法嗎?」她對五行八卦一竅不通,扭頭問道。
先前還覺得此乃一大美景,如今仲冉夏是半點欣賞的心思都沒了。
聞言,小和尚搖頭:「砍掉其中的竹子,就會有其它立刻補上,甚至自行變換陣型,根本無從下手。」
她的字典裡沒有「死心」這兩個字,再接再厲:「用火燒呢?」
明言一怔,遲疑道:「這法子似乎沒有人用過……」
仲冉夏挑眉,當然沒人敢用了。這麼一大片的竹子用火燒,不就擺明讓外面的人知道,他們要跑路了?
這麼個自曝行跡的法子,除非腦袋進水了,不然根本無人會用。
她踩踩地上的泥巴,皺起眉頭,不知道兩人現在打個洞通往外面還來不來得及……
仲冉夏眼睛一亮,拽著小和尚就讓他去挖坑。
明遠一臉莫名,還是默默地拿起鏟子,奮力在她說的位置不停挖掘。
有武功在身的人就是厲害,不到一會,一個足以容納兩人的坑就出現在仲冉夏眼前。她讚賞地瞥了明遠一眼,直接道:「我們這就躲在坑裡,然後——放火燒竹林!」
挖坑稍難,火燒竹林就容易得多了。
看著熊熊烈火吞噬著青竹,發出一陣陣「辟里啪啦」的聲響,仲冉夏便說不出的解氣。那些正道人士看見辛辛苦苦建起的陣法,被她一把火燒了個乾淨,不知該露出怎樣的表情?
她已經有些迫不及待想看見了……
土坑就在離竹林最近的位置,仲冉夏在地面上作了一點掩飾,不仔細看是發現不了這裡的。之後,便心安理得的跟小和尚呆在了坑裡。
明遠心細,事先從屋內取來了清水和守衛吃剩的饅頭。也該慶幸風蓮的大方,日日一流的酒菜源源不絕地送來,便宜了守門的兩人,自然是看不上這乾巴巴的白面饅頭的。
仲冉夏畢竟受傷未癒,很快便開始困頓。額頭一點一點的,看著就要倒下去,小和尚連忙扶著,面紅耳赤地讓她躺在了自己的腿上。
她睡著人肉枕頭,轉眼就入夢了,不管外頭怎樣了。
天大地大,也不及睡覺最大啊……
熙熙攘攘的吵鬧聲由遠至近,仲冉夏立刻警醒,與明遠兩人迅速收斂了氣息。她嗅著一大股燒焦的味道,捂著鼻子有些難受。
聽見外面好一陣吵鬧,紛雜的腳步聲,以及刀劍的碰撞聲。她與小和尚面面相覷,顯然有些不明白正道的怎麼突然就動起手來了。
「這兩個兔崽子,就顧著吃喝,居然讓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和尚給逃掉了?」一人大聲叫嚷著,憤怒之極。
又有一人附和道:「死了多少兄弟,這才把人抓回來,如今說沒就沒了?當初說是一劍宰了那姓仲的女子,乾淨利落,怎像現在全然白費功夫了?」
「風盟主遲遲不見,莫非他想要包庇仲家小姐?」
「就是,讓風盟主這就出來……」
「眾位兄弟稍安勿躁,盟主這幾天閉關療傷,實屬無奈,往大家諒解。」
仲冉夏撇撇嘴,這展俞翔說話倒是像足了正派人士,若不是看清了他的為人,自己還真以為先前是誤會這位展大公子了。
「展公子,盟主不在,你這就出個主意。」有人大聲建議,引來一陣附議的聲音。
「盟主不在,在下不該擅自做主,只是那兩人逃走,確實爺耽誤不得。仲家小姐身上有傷,鐵定是跑不遠的,小和尚慈悲為懷,絕不會丟下她一人。若沒有出城也罷,即便離開了,也能輕易找出他們的行蹤。」
一番話說得合情合理,又是謙虛相讓,沒有獨佔功勞的意思,讓眾多幫派的人很快便一致贊同,分頭追捕了。
仲冉夏冷笑,展俞翔倒是看得明白,只是斷然想不到兩人會藏身在燒焦的竹林地下,未曾離開半步。
此人武功不低,她屏住呼吸,直到輕微的腳步聲離去,也不敢鬆懈。對明遠作了個噤聲的動作,果不其然,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展俞翔又回來了。
細細在屋內屋外查看了,他瞅見床榻上剛剛乾涸不久的血跡,冷笑一聲,轉身又再度走遠了。
「……此人果真多疑。」仲冉夏終是吁了口氣,低聲感歎。如此性子,若是掌管了天凌府,看怕沒多久府內的人都得被猜忌而殺光。
幸好上任府主倒是明智,沒把位子傳給了展俞翔。
她摸摸鼻子,貌似自己想多了,天凌府如何與她何干?
小和尚伸手托著仲冉夏的手臂,正要出去,卻又聽到一聲輕響,不禁蹙眉。
她也納悶,又有人來了,是展俞翔還是別的幫派嘍囉?
仲冉夏不由懊惱,自己的警惕心仍是不夠,沒料到還會有人折回來查看。除了展大公子,其它人新生疑惑而回頭亦有可能,是她大意了……
兩人先前正準備出去,掩在上方的泥土已經被挖開了一小半。在一大片的竹林中不算明顯,卻也不能排除會被人發現。
仲冉夏閉上眼,默念著:看不見,看不見……
對方腳步一頓,往回走了兩步,她的心幾乎要提到了喉嚨。待那人走遠,仲冉夏已經憋得滿臉通紅。
她抬手擦了擦額上的冷汗,低聲道:「小師傅,我們上……啊——」
仲冉夏眼看著一隻手臂自上而下伸進了泥土裡,極為精準地抓住了她,嚇得大聲驚呼。任何人遇著這情景,恐怕都難以保持平常心……
明遠當機立斷,立刻兩指點向那手臂的腕部,一把長劍卻驟然從上方刺下,生生阻擋了他的步伐。
不過一剎那的閃神,仲冉夏已經被人用力扯出了土坑。塵土撲面而來,因為事出突然沒有來得及合上眼,好些落入她的眸裡,疼得幾近要掉下淚來。
身後胡亂地揉著眼,滿目的刺痛,仲冉夏好半天淚眼模糊,根本看不清,不由更為慌張。
那人驟然將她攬在身前,掌心拍打著她臉頰上的泥土,仲冉夏撇開臉避開了對方的觸碰,忍痛調動內息,想著像之前對著風蓮那般,也給此人一掌。
可是內傷還在,這一動,胸口撕裂的痛楚險些讓仲冉夏疼暈過去。軟綿綿的一掌被那人一把擒住,她正心慌意亂,忽然聽到這人輕歎了一聲:「……娘子,是我。」
這一喚,讓她緊繃的神經終於是有所鬆弛,無力地靠著展俞錦,仲冉夏覺得全身的力氣似乎被一下子抽走了。想要問的事很多,最後只餘下一句:「……怎麼來了?」
「風蓮這地方著實隱秘,在下頗費了些時日才尋著。」他的掌心覆在臉頰上,很清涼,讓仲冉夏不禁貼近了一分。
滾燙的熱度卻讓展俞錦皺起眉:「我們這就走。」
說罷,抱著她輕輕鬆鬆飄至遠處。明遠急急跟上,柳鋒亦不甘落後,尾隨在側。
冷風在耳邊吹拂,仲冉夏使勁眨著眼,終於能看見了周側的境況。她在美相公的懷裡,而他則在半空中……
她重新閉上眼,臉色有些發白,努力忽視兩人身下的高度。
「你果然來了……」嘶啞的聲音在前方傳來,展俞錦輕飄飄地落在地上,望見來人緩緩走近。
仲冉夏瞪大眼,有些不信眼前的人還是那個意氣風發的風蓮。俊美的臉頰迅速消瘦,神色憔悴,印堂發黑,一雙丹鳳眼凝著深重的倦意。
她疑惑,難道上次那一章竟然傷他如此之深?
身後的展俞錦低低笑開了:「風公子,『芙蓉帳』的反噬的滋味如何?」
風蓮眼底有些瞭然,嗤笑道:「果然,什麼都瞞不了你。」
目光一轉,視線落在仲冉夏身上,眸中有些遺憾、憐憫與不忍:「當初慫恿夏兒習練『芙蓉帳』的人,也是展二公子自己吧?她即使不將功力傳於你,也不可能久活於世。要比狠絕,我的確遠遠不及你。連日夜相對的枕邊人都能算計在內,展二公子又有什麼不能犧牲的?」
仲冉夏垂下眼,縱使明白這很有可能是風蓮的片面之詞,後背抵著展俞錦的地方卻禁不住有了些涼颼颼的冷意。
美相公沒有理會風蓮的挑釁,而是拋出了一塊令人垂涎的肥肉:「芙蓉帳的全本,這世上只得我一人知曉。如今,我不介意送與風公子。畢竟,你目前對此秘籍相當需要,不是麼?」
風蓮不相信此人會如此好心,漠然道:「我又怎知展二公子送來的是靈丹,還是砒霜?」
真正的秘籍,展俞錦又如何會這般輕易奉上?
「天凌府被毀,手底下的分舵也受到沉重打擊。此次前來,也不過是為了救回娘子,用『芙蓉帳』來交換,這筆生意想必風公子並不會吃虧。」
他環顧一周,蘊含內力的聲音傳至每處角落:「我天凌府府主願意在此立下重誓,以『芙蓉帳』一書替下仲家小姐,絕不食言,否則死無葬身之地!」
言罷,從袖中將一本書冊扔在風蓮腳邊。
仲冉夏愕然,古人對誓言極為看重,展俞錦居然說出這樣的毒誓?只為了她一人,值得麼?
風蓮眼底的猶豫一掠而過,既然他這麼說,此書便是真的。兩人纏鬥多年,此人的性子他已經能摸出個七七八八。
只是如此一來,自己的處境便有些尷尬了……
可是,風蓮自身的情況不容樂觀,即便前方是萬丈深淵,他也不能不向前邁步。
他立即拾起地上的書冊,匆匆翻了一遍,大笑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展俞錦趁此摟著仲冉夏飛快掠去,途中遇上正道人士,卻紛紛退讓,並不多作糾纏。
她正不解,回頭卻見美相公唇邊揚起一抹堪稱為得意的笑意,身上忍不住一抖。
43.所謂代溝
不能不說,美相公用『芙蓉帳』交換自己的舉動,著實讓仲冉夏心底對他的抗拒少了許多。
即使明白,展俞錦從來不做虧本的生意,這筆交易對他來說總是有利的。
風蓮挑的地方是一座人煙罕見的莊園,十分偏僻,外牆籐蔓滿佈,少有修繕,像是許久不曾有人居住,難怪美相公會花費了好幾日才找到此處。
原以為他們四人會往城裡落腳,畢竟仲冉夏內傷未癒,明遠也是尚未恢復,急需用藥和靜養,誰知展俞錦一離開莊園,便直奔郊外。
她的意識變得有些模糊,倚著美相公的肩頭強撐著向四周張望。寬敞平整的大路變成了狹窄、坑坑窪窪的小徑,他們遠離了熱鬧的街上市集,四周漸漸變得寧靜怡人。
身後的明遠顯然內力無以為繼,逐漸落後,被柳鋒拎著後領,身影迅速飄至展俞錦後側,亦步亦趨。
幾人入了山,靈巧地躍上了崎嶇的巖壁,來到了一處寬廣的平地。前方有一處洞穴,展俞錦抱著仲冉夏走入,她卻發現裡面別有洞天。
風雅別緻的建築矗立在洞內的正中央,散發著淡淡的木香,應是剛剛建起的。屋內點著熏香,裡面一概俱全,紫檀木大床,薄如輕紗的帳子,以及散發著陽光味道的錦被。
這些都讓仲冉夏有種身在仲府的錯覺,所有的擺設與當初的房間幾乎無異。若說唯一不同的,也便是窗外沒了綠綠蔥蔥的後花園,而是陰暗的洞穴石壁了。
幾日內便搜羅齊全,搭起了這房屋,仲冉夏暗自讚歎。躺在床榻上,身下柔軟的觸感更是讓她舒服地輕歎一聲。昏沉中,只覺全身說不出的舒坦和安心。
彷彿她還在仲府,老爹偶爾會惡作劇地逼迫自己趕緊生兒育女,鍾管家黑著臉,對她也不缺關切,還有膽小又愛狐假虎威的菲兒……
可惜睜開眼,面前除了展俞錦,還剩下了誰?
望向門口,不見其餘兩人,仲冉夏不由一怔:「小師傅和柳鋒呢?」
「他們在外面,明遠的傷勢不重,柳鋒自是會照顧他的。」美相公手裡拿著一塊沾濕的帕子,在她臉上輕輕擦拭起來:「剛才的事,娘子不打算問麼?」
沾著熱水的手帕,暖暖地拭去臉頰上的泥巴,讓人清爽了許多。如今,她是又困又累,甚至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了。難得他主動侍候,仲冉夏自然來者不拒,便微微仰起頭,讓美相公擦拭得更容易些。
聽見展俞錦的話,她只是瞇著眼,滿不在乎地道:「不管你做什麼,風蓮也不會好過就是了。」
「娘子向來是懂在下的,確實不必多費唇舌來解釋了。」他淡淡一笑,兩指挑開仲冉夏的外袍,帕子落在了頸側。
她納悶,展俞錦當自己是他肚子裡的蛔蟲麼?
驟然想起什麼,仲冉夏睜開眼,抓住衣襟,囁嚅道:「……剩下的,我自己來就行。」
看見那雙黑沉的眼眸寒光漸起,明顯已是看見了。
既然如此,她也沒必要隱瞞,索性鬆開了手,低著頭不說話了。不覺得需要跟美相公解釋什麼,如他所見,頸上、鎖骨以及胸前深深淺淺的痕跡都是風蓮的傑作。
就算說是當初以為那個人是展俞錦,也不足以開脫些什麼。
再者,仲冉夏不認為兩人之間的關係足夠親密,有需要坦言……
只是屋內突然沉默了起來,令人有些無所適從。
半晌,但聞展俞錦輕輕一歎,手上的動作未停,繼續擦拭著肩膀,而後手臂,再來是掌心。彷彿先前所看到的,不過是她的錯覺罷了。
仲冉夏感到不可思議,轉眼又釋然。她在美相公心目中,又算得了什麼?
原主人以前與風蓮廝混不少時日,恐怕這樣曖昧的痕跡他也看過不少了……
垂著眼自我安慰著,仲冉夏居然壓抑不住心底一縷縷的失望。原來在展俞錦眼中,她也不過如此麼?
想著剛剛與風蓮交換時一閃而過的感動,她的心情猶如雲霄飛車,從最高點一下子墜落了下來……
待展俞錦餵她吃下一顆療傷的藥丸,仲冉夏便在有些黯然的心情中,沉沉睡去。
幾度醒來,喝了點粥,服下丹藥,她昏昏沉沉,直到很久很久後才完全醒轉過來。
榻前沒有人,屋內輕悄悄的。窗外依舊暗沉,看不出白天還是黑夜。桌上燭燈明亮,微微搖曳,留下一道落寂細長的身影。
仲冉夏搖搖頭,對她突如其來的傷感不禁失笑。
果然,虛弱中的人,心境總是有些軟弱。
屏風後的浴桶備下了熱水,旁邊還有一套翠綠色的嶄新綾羅紗裙。
她瞧了眼門口,小心落了鎖,這才施施然地脫下身上髒污的衣衫——難為自己灰頭灰臉,滿身的泥土還能睡得如此香甜。只是這樣的她,竟然沒有人主動出手打理,任由仲冉夏垢臉亂髮,把一床嶄新的被褥生生糟蹋。
以往展俞錦不是曾願意替她脫衣療傷,如今卻這般不聞不問,終究是失卻了興致了麼?
褪盡衣裙,沉入溫暖的熱水中,仲冉夏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難不成美相公以為她被風蓮糟蹋了,失了原先的價值,於是不再多加理會?
沒了用處,所以任意丟棄?那麼,他又為何將自己帶回來,還用『芙蓉帳』作為交換?
即便美相公無需習練此秘籍,他也可以以此作為籌碼,向風蓮索求更多更大的好處……
仲冉夏甩甩頭,拍了拍被熱水熏得通紅的臉,以求將腦子裡的胡思亂想拋到腦後。展俞錦究竟所圖為何,與她何干?
她從來猜不著,看不透,何必自尋煩惱?
拿起帕子胡亂擦拭著赤裸的身子,尤其是頸側和胸前,皮膚隱隱有些刺痛。仲冉夏念叨著那日的事,就當作是被狗咬了,儘管忘掉便是。
只是低頭瞥了一眼,不由納悶,怎麼胸前的紅痕似乎更多更深了?
沐浴後,精神大好,煥然一新。
仲冉夏換上嶄新的衣裙,面料舒適,極為貼身,看怕是度身而做。不管如何,展俞錦這方面總是相當體貼的。
推門而出,卻見美相公提著食盒,立在兩步開外,安然地笑著。
她一怔,不知此人在外面站了多久,地上零零落落的有了好幾道新鞋印,漠然道:「展公子,既然『芙蓉帳』你已經盡數得到了,我也沒必要再留下。」
縱然書冊送與了風蓮,但以他過目不忘的本領,再默寫一本出來也並非難事。
而且,當初他入府,也不過是為了求得仲府的庇護。如今仲家不在,展俞錦沒必要再留自己在身邊充當包袱累贅。
「山上風涼,娘子如今內傷剛好,正是虛弱之時,不要受冷了。」美相公似乎對她方纔的話恍若未聞,不容分說地牽起仲冉夏的小手,往房內走去。
「展公子。」她蹙起眉,還想說什麼,卻被展俞錦再次打斷。
放下食盒,從中端出兩碗白粥以及幾碟清淡的小菜,他拉著仲冉夏坐下:「粥涼了,就不好吃了。」
她不得已拾起湯勺,心不在焉地喝了幾口:「展公子,小師傅如今在何處?」
「柳鋒帶他到附近養傷,明遠也打算趁此機會提升自身的內功修為。」他夾了幾筷子小菜到仲冉夏的碗裡,柔聲道:「你的傷沒好,不適宜食用油膩的餐點,這一段時日恐怕得委屈娘子喝粥了。」
「……無妨。」她的臉幾乎要趴到碗裡,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此人由始至終在為自己的身體健康著想?
仲冉夏向來不是寡情的人,別人對她好,她還真說不出什麼重話來。再就是,提升功力不是一兩日就能完成的。既然明遠決定留下,她也不好丟下他一人獨自離開。
畢竟,智圓師傅將小和尚托給了仲家,他又無親無故,於情於理仲冉夏都不該棄明遠於不顧。
於是,想要走的話,只能吞了回去,暫時不再提起了。
洞穴內外從不見展俞錦之外的人,柳鋒和明遠在一隱秘之處閉關修煉,仲冉夏不好打擾,每天看看書冊,與美相公對弈,喝著味道古怪的補湯,而後歇息再歇息。
日夜與美男相對,賞心悅目之餘,她總有些不自在。
除了離開,展俞錦對自己算得上是百依百順,任勞任怨,卻令仲冉夏越發疑惑。
若果以往此人的表情無懈可擊,堪稱完美,如今倒是多了幾分生氣,卻襯得越發豐神俊秀。
她如坐針氈,美相公由始至終沒有實際的逾越舉動,只偶爾碰觸到自己的指尖,也會很快收回去。最多也不過主動拂開她肩上的碎發,掌心若有似無地在臉頰上擦過。
這樣的舉動,似是無心,卻讓仲冉夏面紅耳赤,心跳加速。展俞錦真是個行家,有些時候,將到未到的曖昧反而令人更為心動。
即使她看得明白,卻還是禁不住胸口小鹿亂撞。
暗歎著,興許是自己多心了,這的的確確是美相公無意之舉而已。
洞穴的時日總是過得特別緩慢,每日獨處,仲冉夏倍感寂寥,便沒有抗拒展俞錦在屋內時不時走動。
即便他們不過安靜地分別在兩邊角落坐著,她也更能心平氣和地看書、寫字,甚至是在紙上胡亂塗鴉,意圖消磨時間。
有日她畫得興起,弄得墨汁到處都是。那會被美相公瞧著,不由一臉感興趣地走來,用袖口拭去仲冉夏臉頰上的墨汁,指著畫上的活物猜著:「娘子,這是……大餅?」
她瞥了某人一眼,鬱悶了:「展公子,這乃太陽。」
某展蹙起眉,指尖往下一移:「娘子,此為……水鴨?」
仲冉夏怒了:「如此美妙的曲線,自然非天鵝莫屬。」
美相公看了許久,目光瞟了眼所謂天鵝周圍的波浪形線條,以及腳下類似於草狀的物體,半天只憋出了一句:「……娘子,果真與眾不同。」
她心歎,知音難求,知畫就更不容易了,尤其是他們之間還橫跨著幾千年的鴻溝。
不對,此為「代溝」才對。
早晚相伴,可是一到就寢前夕,仲冉夏都會微笑著,非常禮貌地將展俞錦請出門去。
縱然他們如今算是有夫妻之名,但是沒有老爹在,無需坐實……
原以為他另有住處,仲冉夏也心安理得地霸佔著這廂寬敞的房間。後來一天起夜,臨時興起想去賞月,一開門,卻見青袍男子雙腿盤起,端坐在屋外,這才發現他竟然晚晚就如此度過。
不說這天氣漸冷,山上更是陰寒。此處又是天凌府的地盤,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怎樣也不鬧怠慢大BOSS。
仲冉夏站在門口好一陣,才想到了折中的法子:「中間立一座屏風,展公子再命人送來一張軟榻置於其後……」
美相公墨眸越發沉謐幽暗,而後微微頷首,算作同意了。
她納悶了,這境況貌似調轉了過來。明明是自己良心偶然發現,讓展俞錦住進屋內。而今卻像是徵詢他的同意,再行入住?
不愧是大BOSS,薄唇一張,一聲令下,很快便準備停當。
仲冉夏稍作查看,舒適的軟榻,寬大的山水屏風,將房間生生隔開了左右兩個獨立的空間,兩人互不干擾。
屏風足夠厚,從她這邊只看見展俞錦一點模糊的影子,若滅了燭火,根本看不見其它。
作為現代女性,擁有自己的私人空間是極為重要的,令她怎能不滿意?
如此,他們便開始了孤男寡女獨處一室的同居生活了……
44.你追我趕
山中生活苦悶,仲冉夏又將提高自身功力的目標提上了日程。有展俞錦這位高人在,自然是事半功倍。
興許是少了瑣事纏身,美相公欣然答應,甚至比之前更為耐性,指導亦最為詳細,令她的武藝進步神速。
這日練習刀法的時候,仲冉夏一個招式嘗試了不下數十遍,依舊不能發揮出來。
展俞錦不厭其煩地解釋了幾次,還親手示範。
「腰板挺直,手腕的動作不要這麼僵硬……」他一面說著,掌心扶著仲冉夏的腰側,這算得上是敏感的部位讓她忍不住一抖。
側過頭偷偷瞟向身後的人,卻見那張俊美的面容從讓坦蕩,雙眸注視著自己手上的動作,絲毫不見任何猥褻的意味,不由暗歎她的多心,又將注意力投注在大刀上了。
美相公扶著她的腕部,指尖慢慢滑向手臂,托著仲冉夏的手肘糾正動作。
仲冉夏有些不自在,可是當刀式比之前更為精準,簡簡單單就將一塊巨石劈開兩半時,她欣喜若狂,一時忘我抱著展俞錦的胳膊咧嘴傻笑:「沒想到,光憑我這小胳膊真能將大石一刀兩斷!」
他盯著仲冉夏燦爛的笑顏,忘乎所以粘著自己的下意識動作,黑眸微閃:「若娘子再下功夫,刀法必定更為凌厲。」
她點點頭,興奮地問道:「那跟明遠小師傅比起來,我得多久才能打贏他?」
展俞錦看著她,半晌後緩緩伸出兩指。
仲冉夏瞪大眼,猜測道:「兩個月麼?」
美相公笑著搖頭:「不,是兩年。」
聞言,她立馬焉了。兩年,還要每天像今兒這般日出而起,子時回去,中間沒有任何休息,自己肯定要受不住。
還以為當武功蓋世的大俠,憑著自己的聰慧和這身體殘存的功夫底子,不需要太久就能達到。而今看來,壓根就是仲冉夏想得太好了。
見她悶悶不樂,展俞錦拉著人就往內走:「此事不能一蹴而就,娘子的資質比起很多人已經算不錯了。」
這句「不錯」,怎麼聽怎麼覺得勉強。仲冉夏皺起眉,這人是安慰她,還是打擊自己?
明顯敷衍至極,想必話中這個「很多人」,應該就是毫無練武筋骨的那一類了……
回到石洞,仲冉夏詫異地看見房內冒著熱氣的浴桶。
山腳有一條小溪,只是上上下下甚為麻煩,憑她三腳貓的輕功,根本就是有去無回,也就打消了沐浴這個念頭。也就粘著木盆裡的清水,每天稍微擦拭一下身體便當作了事。
如今這麼大一桶熱水,看怕費了不少勁才從山腳打上來,至於燒水更是不容易,畢竟此地不便生火讓人發現。
仲冉夏歪著腦袋,圍著浴桶轉悠了一圈,難不成這水是天凌府的侍從用內力弄熱的?
此事並非沒有可能,她就曾見過美相公握著茶壺,轉眼涼水就變得滾燙。這門功夫著實厲害,就是一種能移動的人肉生火機,隨時隨地能喝上熱水,沒有副作用,沒有任何危險係數。
等等……
仲冉夏驟然頓住腳步,轉過頭瞧向門口的人,跟漲潮一樣欣喜的心情眨眼間就退了下去:這桶熱水,不會是給展俞錦準備的吧?
察覺到她的目光,美相公大大方方地笑道:「娘子,我這就下去吩咐人準備晚飯。」
說完,他體貼地闔上房門,刻意加重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仲冉夏愣了一會,回過神來,神色複雜得望向浴桶:原來這桶熱水,是為她準備的?
既然如此,她便不客氣了!
扭頭檢查了門窗,封得嚴嚴實實的。正對著房門還有一道山水屏風,就是有人驟然闖入,她也能及時應付。窗口朝向洞內,房子擋在正中,根本無人能穿過並躲藏。
仲冉夏一顆心回到了肚子裡,三兩下脫掉全身的衣裙,歡天喜地,跳入熱水中舒舒服服地喟歎了一聲。
果然,洗澡為人生樂事之一……
突然有人推開房門,她正全身緊繃,右手抓住旁邊的衣衫和大刀就要穿衣趕人,卻聽到腳步聲停在門前,傳來展俞錦溫和的聲線:「娘子,方才外面下起了冰雹,我只能先進來避一避。」
屏風後的仲冉夏不吱聲,他又接著道:「晚飯已經備下了,不如讓他們送一壇桂花酒來?」
「……展公子隨意就好。」感覺到美相公的氣息始終停在原先的地方,她緊繃的神經不由自主鬆懈了一點點。
畢竟這桶熱水來之不易,就這樣浪費了不好。仲冉夏加快手上的動作,迅速把全身搓洗了一遍,匆忙走出浴桶,手忙腳亂地套上了衣衫。
「好香……」不得不說,展俞錦確實懂得享受,一邊品嚐美食,偶爾抿一兩口散發著淡淡清香的酒水,簡直是非一般的五星級生活。
即使古代的酒水度水很一般,仲冉夏還是不敢多喝。稍微嘗了兩小杯便放下,專心對付桌上的佳餚。
為何吃得如此放心,就不擔心展俞錦下毒?
她腦海中一閃過這念頭,心底就忍不住發笑。若是要殺自己,當時在風蓮的地盤,只要扔下她一人,或者直接一刀解決,不是更方便,何苦辛苦帶回來,難不成還想養胖了再宰來吃?
再者,原先展俞錦三番四次對她下手,也是為了得到『芙蓉帳』的下落。如今他得到了,仲冉夏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值得被算計的地方,也就心安理得地寬心吃喝,高枕無憂了。
酒過三巡,她臉頰微燙,有些熏熏然道:「此地偏遠清幽,遠離塵囂,確實是居住的不二之選。」
展俞錦唇角微彎:「這麼說,娘子很喜歡這裡?」
「嗯。」仲冉夏低頭瞅著酒杯,像是要看出一朵花來,自言自語道:「若是爹來了,一定會喜歡的……」
此話她憋在心裡已經很久了,自從那日仲尹落在了風蓮手裡,自己便日夜擔憂。之前所住的莊園內根本不見老爹的蹤影,不知被正派人士藏匿在何地。
不得已,仲冉夏只能藉著微微的醉意,壯著膽子跟展俞錦提起這件事。
卻見他的笑意一斂,目光在她臉上微頓:「娘子無需擔心,岳父大人如今很好。」
「這是何意?風蓮抓走爹之後,究竟將他藏在哪裡?」仲冉夏著急地抓住他的手,蹙眉低聲問起。
展俞錦反手握住她的掌心,眼神噙著些許安撫:「娘子難道從不懷疑,岳父大人已經和風蓮聯手了?」
「不可能。」仲冉夏想也沒想,立刻答道,聲音卻不自覺地拔高了幾分。她只覺胸口一痛,似乎有些絲絲縷縷的東西要破繭而出,卻被自己生生壓了下去。
她搖搖頭,揉著抽痛的額角,呢喃道:「不可能,老爹怎麼可能會投靠風蓮……或許,他這是虛與委蛇,暫時讓正派的人安心,好趁機逃走……」
仲冉夏單手掃開桌上的盤碟,腦裡亂哄哄的。美相公沒必要騙自己,她卻不得不認為這人其實沒有說真話:「展公子,你告訴我此事又想算計什麼?」
「娘子,你醉了。」展俞錦瞥了眼一地的碎片,眸底掠過一絲冷意。
「我沒醉……」她趴在桌上,大笑道:「總是看不明白展公子在想什麼,你不如直說好了。或者,我這就答應了呢?」
仲冉夏的下巴枕在手臂上,臉頰浮現出淺淡的粉色,粉嘟嘟的紅唇微微張開,雙眼濕漉漉的,噙著點點水氣。如今神情隨意的,自下而上抬眼看向他,平添了幾分慵懶的媚態。
展俞錦瞇起眼,失笑道:「娘子真的知曉在下究竟想做什麼?」
她有些茫然地點頭,而後又搖頭,分明不明白此人的意思。
下一刻,仲冉夏被他騰空抱起,摔在空無一物的木桌上。她眼中閃爍著慌亂,掙扎著要坐起身,展俞錦卻俯身而下,輕而易舉地將她壓在身下。
大掌隔著衣裙遊走,仲冉夏又窘又惱,抬頭看見此人專注的神情,以及越發深沉的眼眸,原本要推開他的雙手,不知為何軟軟地落在身體的兩側。
展俞錦的鼻尖幾乎要與她碰在一起,視線由始至終落在仲冉夏的臉上,未曾移動。
她以為美相公會像以往那般吻自己,瞇起了眼,但只有噴灑在面頰上的,溫暖中帶著一點急促的氣息。
掌心沒有停在令人尷尬的地方,像是愛撫,更是如同審視一件價值不明的商品,令仲冉夏不寒而慄。
直至展俞錦突然低下頭,貼在了她的頸側,仲冉夏立即閉上眼,不知道是不敢看,還是不想看……
他最終沒有做些什麼,薄唇不經意地在仲冉夏的耳垂上擦過,淡聲問道:「娘子這般配合,是想在下替你從風蓮那裡救出岳父大人麼?」
這個人,總是看得如此通透。
她確實想借由展俞錦的手,把老爹救出來。不管如何,仲府被拖累,都是因為『芙蓉帳』。而後自己也不負責任地將美相公帶回仲府,才會發生之後一系列的事。
縱然他當初也有順水推舟的意思,在府中療傷和躲避仇家。
不管怎樣,確實是原主人將這個大麻煩帶回來的。她既然繼承了這個身體,也該為仲家做些事。
至於成功與否,真是天知道了……
仲冉夏伸手勾住他的脖頸,低低地笑道:「展公子屈尊將貴,每日如此親力親為照顧我,不就是想要這樣?」
依照他的性子,看自己這般主動,反倒要厭惡和不感興趣。思及此,她笑得越來越甜膩膩的,指尖還若有似無地在展俞錦的腰側劃著圈。
「……上回對著風蓮,娘子就是這樣傷了他?」美相公深深地望著她,驀地開口問道。
「什麼?」仲冉夏一怔,這跟她想像中的反應不一樣,正要先下手為強,集中內力在雙掌之中,盡全力揮退身上的人。誰知此人的動作更快,身影一移,輕巧地避開。
而後,展俞錦轉瞬間出現在跟前,再次將她壓制在桌上。
「娘子想用自己來交換岳父大人?那麼,鍾管家,你的師傅如何?」
淡漠的神色,一字一句地說著,仲冉夏後背發涼,撇開了臉,不敢與她對視,耳邊的話語卻沒有因此而停下:「你只得一個,要如何救得兩人?又或者,娘子想讓在下做一筆賠本的生意?」
「你,你……」她面紅耳赤,就算白癡也知道展俞錦話中有話。自己都豁出去了,此人壓根不願鬆口救人,還在這裡討價還價。
仲冉夏抿著唇,許久才道:「我答應展公子兩個條件,如何?」
「很好。」他站直身,居高臨下地望著躺在桌上的人:「那麼第一個條件,在下要娘子永永遠遠不離我左右,怎樣?」
她愕然,指著展俞錦好久才憋出一句:「你……卑鄙……」
這分明是趁人之危,難不成還想困住自己在身邊日夜折磨?
仲冉夏喘了口氣,正色道:「我拒絕,這並不公平……」
「這世間本就沒有公平的事。」展俞錦垂眸,漫不經心地笑了:「娘子的一輩子換兩人的性命,在下以為足夠了。」
她怒極,還想反駁,卻被他抬手止住了:「娘子不必急著回答,只是在下已經命人選好了一塊風水寶地,兩口薄棺,想要看看麼?」
「不必!」仲冉夏咬牙切齒,原本是她主動出擊,理應佔著上風,如今為何急轉直下,有種「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感覺?
「展公子,你最好活得比我長!」
不然,死了自己也要鞭屍的!
她擱下重話,心裡忽然有衝動立馬咬舌自盡,說不定還能穿到別的地方,別的好人家的身上……
「娘子該祈求的是,岳父大人和鍾管家會比你長壽。要不然,你走了,他們又怎能留下?」
仲冉夏一窒,除了死命瞪著語氣涼薄的展俞錦,實在無話可說。卻被他擒住,狠狠吻了一記。
「娘子,一路逃走的兔子,只會激發起獵人更大的興致……」
45.屏風事件
仲冉夏抱著被子生悶氣,誰是兔子,誰又是獵人?
她已經足夠低聲下氣了,又一再妥協,誰知展俞錦還得寸進尺。既然已經安頓了自己,順手把老爹一併救了又如何?
哼,兔子急了還會咬人的,別以為他這個蹩腳的獵人就能為所欲為!
她在這邊鬱悶地就要咬手帕洩憤,屏風另一面的人卻安然地倚著軟榻,翻閱著書卷,一臉閒適。這才是讓仲冉夏最不爽的,自己在糾結,美相公卻跟沒事人一樣。
永永遠遠不離左右麼……
她抱著雙腿,下巴擱在膝蓋上,嘀咕道:「騙子,大騙子。」
一輩子的事,誰說得清楚?
那個人所說的永遠,恐怕轉眼不到一兩年就該厭倦了。現代人戲稱女子像衣服,在古代,想必連鞋履都不如。說不准展俞錦轉身就找來好幾個美貌丫鬟,把她丟在一邊不聞不問,自生自滅……
仲冉夏眨眨眼,或許她該假裝同意一段時日,等那人膩了,天大地大,就不信沒有她的立身之地。
想到這裡,她不由豁然開朗,這法子倒是可行……
「娘子說誰是騙子?」
仲冉夏正兀自沉思,當下便開口答道:「當然是展……」
她忽然一愣,轉頭看見美相公,立刻頓住話頭,扯開一個算是勉強的笑容:「你怎麼突然過來了,難道我方才吵著公子看書了?」
展俞錦撩起袍子,安坐在床沿上,眼神閃爍:「剛才在隔壁聽到娘子怒罵一聲騙子,便想知曉是誰吃了豹子膽,敢如此待你?」
「原來如此。」仲冉夏乾笑著,眼珠子骨碌一轉:「展公子,關於你昨天提起的事……是否還能作數?」
「當然。」美相公伸手挑起她肩上一束黑髮,淡淡笑道:「娘子這是答應了?」
「嗯,只是有一個小小的附加條件。」仲冉夏諂媚地朝他笑笑,小心翼翼地道:「若果往後有一日,展公子覺得我礙眼了,可否放我離開?」
他的手一頓,突然往下一扯,她的頭髮還在某人手中,被揪得頭皮發痛,不得已身子前傾,被展俞錦單手攬在懷裡,只聽他輕笑一聲:「娘子打得好主意,利用完在下之後,便想甩手走人?」
「展公子,我並非此意。」鼻尖撞在他結實的胸膛上,疼得仲冉夏雙眼濕潤,卻不忘張口辯解道。
「那麼,娘子是擔心在下始亂終棄?」展俞錦摟著她的手臂一緊,笑意滿盈。
她一愣,立刻搖頭,自己擔心的是他不「始亂終棄」……
「展公子的意思是,這小小的條件,你是不答應了?」
他俯下身,笑了:「讓娘子出去,指不定又惹什麼事回來,還是放在眼皮底下為好。」
這是什麼話,仲冉夏氣極,說得她到處招蜂引蝶一樣。
「我……」
展俞錦沒有再給她辯駁的功夫,這個女人總是能將別人的一番好意扭曲得面目全非,再讓她繼續說下去,保不準自己會忍不住想掐住她的脖子,索性一了百了,冷不丁低頭就壓上仲冉夏的唇。
她大吃一驚,一時沒了防備,轉眼間就被此人徹底攻陷。唇舌輾轉掃蕩,盡數染上了屬於他的味道。
仲冉夏只覺渾身要被火焰灼傷那般,想要退開一點,遠離此人。卻被展俞錦壓在床榻上,沒了退路。
兩人的身軀越發貼近,仲冉夏能感覺到他的心跳,他的體溫,以及纏綿的氣息。這一刻,彷彿他們之間的距離比任何時候都要少。
如此強勢地攫取,她幾近要感覺到窒息。可惜對方似乎覺得不夠,遠遠不夠,更加用力地壓著她,在唇上愈發緊迫地吮吸,似是想要吸乾仲冉夏肺中所有的空氣。
氣力彷彿一點點被抽走了,她有些暈眩,胸口的跳動越發急促。
許久,展俞錦終於是放過了她,卻在喘息間依舊沒有離開仲冉夏變得紅潤的唇。輕柔地廝磨,交換著彼此的呼吸,溫暖而親暱。
掌心覆上她的鬢角,展俞錦低笑道:「騙子麼……若是娘子,在下不介意一直做你心中的騙子……」
仲冉夏呼吸一緩,撇開臉囁嚅道:「你……又騙人了……」
他失笑:「娘子覺得是,那便是了。」
美相公最終是答應了仲冉夏,派人去找仲尹。
至於那個小小的條件,當然是被完全忽略掉了……
她原本還想藉著此次機會,親自下山尋人,卻被展俞錦的一句話輕而易舉地打發了:「娘子這是信不過在下,還是打算趁機逃走?」
這話一出,仲冉夏想離開,都得掂量著不知在何方的老爹和鍾管家,以及潛心苦練武功的明遠小和尚會不會被連累了,只得打消了這個念頭。
美相公不知從何地讓人尋來的女子飾物,隔兩天便送上一小箱。她很想說自己為了練刀,全身上下沒有半點首飾,這些東西放著也只是擱在角落發霉而已。
可是,愛美向來是女子的心性,即便不常戴,偶爾拿出來欣賞倒是不錯的。
這天她打開新送來的檀木方盒,一眼邊看中了一隻紫紅色的玉戒。拿起來仔細端詳,不小心失手落在地上,滾著穿過了屏風,落在了另一面。
那邊是展俞錦歇息的地方,仲冉夏從來沒有踏足,畢竟是私人空間,免得看見什麼不該看見的,同處一室總有些尷尬。
瞅見房門大開,美相公也出去了,她提著裙子,輕手輕腳地走到屏風的背面,彎腰拾起了玉戒。
剛要起來,無意中抬起頭,仲冉夏怔住了。
繼而咬牙切齒,捏著指環的拳頭情不自禁地用力收緊。
屏風的背面,山水畫厚重的墨跡變淡了,透過它向對面刊,就像是蒙上了一層淺黃的薄膜,連床榻上的雕刻,振翅欲飛的鳳鳥也能看的一清二楚……
仲冉夏面頰霎時滾燙,那天沐浴的時候,他就是站在這邊一動不動的——原來,自己居然被這樣看光了。
這座屏風,她那面瞧不清晰,誰知這邊卻是可有可無,她不禁怒了。
那人分明是故意的!
恰好瞥見展俞錦走入,見她臉色不愉,立在屏風的一側,瞭然地笑道:「當初只說是讓人盡快送來,不料居然是這樣的。未曾向娘子明言,是在下疏忽了。」
單單「疏忽」兩個字,這人就想把她糊弄過去?
仲冉夏眼底冒火,支吾著半天卻沒吱聲。總不能,讓美相公負責吧……
「要不然,在下這就讓人將屏風反過來?」他唇邊噙著笑,慢條斯理地提議道。
她愣了,反過來,不就是自己要天天隔著屏風看美相公的一舉一動。比如,沐浴;比如,更衣……
仲冉夏覺得她的臉就要熟透了,連忙擺手道:「不必了,展公子還是讓人再送一座屏風來……」
這事治標不治本,誰知道新送來的屏風是否還會有別的機關?
她搖搖頭,又道:「算了,還是在屏風上掛一塊黑布……」
「娘子,岳父大人的行蹤已經有線索了。」展俞錦睨了眼屏風,不緊不慢地打斷道。
仲冉夏一臉驚喜:「天凌府的人,果然不乏有才之士。」
「娘子謬讚了。」他繞著屏風慢悠悠地走了半圈,笑瞇瞇地道:「這玩意兒立在正中,著實礙事。既然娘子不喜,不如撤了?」
已經沒有任何詞彙能形容仲冉夏如今的心情了,這個人居然以尋老爹的事來威脅她,自己說一聲「不好」,看怕仲尹要一直找不回來了……
於是,她只能不情不願地答道:「這事展公子做主便可……」
屏風撤掉後,房間確實寬敞了很多,可是仲冉夏一點都高興不起來。試問不論做什麼,總有一道視線緊緊跟著,怎能讓人不如坐針氈?
「展公子,有事?」她忍無可忍,轉過頭不悅地問道。
「娘子忙碌了一早上,都在寫什麼?」展俞錦懶洋洋地倚著軟榻,微微抬起眼瞧了過去。
仲冉夏甩甩手中墨跡未乾的紙張,簡略地應道:「只是寫下近日練刀的心得,這本刀法為師傅所創,就該發揚光大。」
「娘子這是打算收徒,找繼承人?」他嘴角往上微揚,「這刀法,只算得上是三九流保身用的而已,若是授予傳人,未免有些誤人子弟。」
她納悶了,這人就不能說話好聽一點,非要將自己的刀法貶成這樣?
「我又不要徒弟跟高手過招,只要他能潛心練功,好生領悟就足夠了。再說,同一種刀法不同的人有不一樣的理解,想必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以後的人更能將刀法發揮到極致。」
「一派武功只傳血親不傳外人,娘子的抱負倒是很大。」展俞錦似笑非笑,看得仲冉夏一陣發毛:「這徒弟要收幾人,娘子心裡有數了?」
「大約三五人已經足夠了。」她隨口一答,低頭苦思冥想,從頭到尾不覺得自己說錯了什麼,可是為何美相公的話中似是隱含玄機?
等等。
仲冉夏蹙起眉,武功只傳血親,鍾管家無子,仲家又對他有恩,這才傳授於她。而她這一脈,貌似只得老爹和自己兩人了。那麼,所謂的血親就是她的子女,或者孫子孫女了?
她剛才說了,徒弟三五個就足夠了,豈不是自己得當母豬生出三五個孩子來……
抓抓頭,仲冉夏硬是梗著脖子,將錯就錯:「其實,一套簡單的刀法也不必三五人來繼承的。」
展俞錦點頭,附議道:「確實如此,尤其讓他們跟著在下數年,便已足以名列高手之位。」
聞言,她愣是鬧了個大紅臉,彆扭道:「……誰、誰要給你生三五個孩子了?」
他挑眉,笑得溫溫柔柔的:「展家子嗣不多,三五個的確是少了。」
仲冉夏一窒,除了乾瞪著眼,再也無言了。
46.醫治
「展公子,還是不要了……痛!」
仲冉夏抱著腦袋,鬱悶得要命。
自從那一天後,美相公的舉動越發詭異了。這天居然心血來潮,要幫她梳發,可憐自己的頭髮,掉了一堆,頭皮就要被他掀起來,終於算是完事了。
無視她淚汪汪的控訴,展俞錦在好幾小箱錦盒裡隨手挑了一根銀簪,插在發上,左右端詳,笑道:「娘子這般,倒是光彩照人。」
仲冉夏瞄了眼地上的頭髮,對著銅鏡看不出什麼,索性站在水盆前一照——不得不說,某人的手指確實靈巧,雖說動作顯然甚為生疏,可還是比她自己弄得要好看一點。
當然,只是一丁點兒……
摸摸還疼的腦袋,她撇嘴道:「嗯,還可以。」
「一回生兩回熟,下次綰髮定能更好。」展俞錦放下羊角梳,笑著說道。
仲冉夏愣了,還有下次,不要了吧……
他低頭瞥了一眼,忽然又道:「娘子,讓在下替你畫眉如何?」
「不必了。」她的眉形很好,至於被展俞錦畫完後有什麼樣的效果,仲冉夏想想都覺得恐怖,急忙擺手:「我們在山上又沒有其他人,無需盛裝打扮吧?」
「女為悅己者容,不是麼?」
悅己者,展俞錦居然將自己比喻成欣賞她的人?
她見美相公拾起胭脂想要抹自己唇上,連忙跳起來,後退幾步:「不是這樣用的……不對,是這些含有很多化學物質,素面朝天反而更好……」
仲冉夏覺得自己語無倫次了,只是某人的反常實在恐怖:「展公子,你究竟想要做什麼,不妨直說?」
「娘子心心唸唸著岳父大人,自然要打扮一番了。」展俞錦終究是把胭脂收好,盯著她淡淡笑道。
她一怔,轉而喜出望外:「你找到爹了?現在就帶我去見他麼?」
若是如此,就算美相公把一整盒的胭脂抹上她的臉頰,自己也是願意的。
「娘子還真是,父女情深。」展俞錦自然而然地摟著她的腰,離開了洞穴。
許久不見的柳鋒已是侯在洞外,仲冉夏不見明遠,奇怪道:「小師傅怎麼不在?」
「他正閉關練功,三個月內不會離開。」柳鋒垂著眼,平板的聲線絲毫不帶半點感情。
三個月……她皺起眉頭:「我們走了,誰來照顧小師傅?就算閉關練功,總不能不吃不喝幾個月吧?」
「放心,自然有人會在此地照料明遠的,娘子不必擔憂。」展俞錦攬著她,走向崖邊,沒有半句示警的話,驟然飛躍而下,嚇得仲冉夏幾近要尖叫起來。
他一定是故意的,不帶這樣欺負人的……
落在地面的時候,她已經是手腳無力,臉色發白,軟綿綿地倒在美相公的臂彎裡,腹中翻滾不已。恐高症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都拜此人所賜。
起初他還好心地幫自己撫著後背,試圖讓仲冉夏好受一些。
她這才平復了一些,突然感覺到那隻手從脊骨緩慢而下,在腰上流連了片刻,之後……
仲冉夏幾乎要炸毛了,抬頭瞪了他一眼:「展公子,你的手放哪了?」
展俞錦沉吟半晌,正色道:「娘子莫非不知,這是哪裡?」
手掌大刺刺地停在屁股上,她面紅耳赤的,居然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
這真的是天凌府的府主,莫不是有人假扮的?臉皮的厚度,怕是連子彈都要穿不透了……
城中熱鬧,街上小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店門客源不斷,掌櫃笑不攏嘴,堂內的客人高聲談笑,歡喜而張揚。
仲冉夏看著車外的境況,不知是否心情愉悅的關係,任何事在她眼裡總是變得如此美好。
很快就能見到老爹了,不知是不是瘦了?風蓮可是待他不好,逼迫他做些不願做的事?還有鍾管家跟魔教沾了邊,正派的人可有為難他?
一番忐忑中,馬車停下了。
扶著展俞錦的手下了去,入目的是一間普通的小院落。殘破荒涼,顯然許久沒有人住了。
她不由疑惑:「展公子,爹真的在這裡?」
「鍾管家受了重傷,兩人一直在此地藏匿。」他率先走了進去,仲冉夏左右張望,院內雜草叢生,角落的水缸佈滿青苔,中間還裂開了一條兩指粗的縫隙,讓她一陣心酸。
自己離開後,爹和師傅就住在這樣的地方麼?
推開半掩的房門,仲冉夏瞧見屋內的牆角下鋪滿了乾草,上頭躺著一人,骨瘦如柴,滿面鬍鬚,右臂的袖子更是空蕩蕩的。
走前看清此人的面容,她眼圈一紅,就要落下淚來。
那個脾氣暴躁,常常語氣不耐,卻又在背地裡對自己極好的鍾管家,如今就這樣躺在如此破落的院內,甚至失去了握刀的手臂,讓她怎能不傷心?
「鍾管家……師傅……」仲冉夏輕喚了幾聲,躺著的人毫無反應。緊閉的雙眼,乾裂的唇瓣,青白的面色。若非胸口還有些微的起伏,在旁人看來,他已經與死屍無異了。
展俞錦彎下腰,兩指搭在鍾管家的手腕。一盞茶的功夫後,他搖頭道:「內力被毀了大半,如今僅用丹藥和人參吊著命,恐怕……」
她急了:「難道沒有別的法子救師傅嗎?比如,我將內力傳一部分給他,或者有什麼靈丹妙藥的……」
「別傻了,這世上何來起死回生的靈丹?」他輕歎一聲,打斷了仲冉夏的話:「娘子如今將內力打入他的體內,鍾管家只會死得更快。以他如今的身子,根本承受不住任何的衝擊。」
「為何會變成這樣,當初走的時候,師傅還是好好的。」她的手緊緊握成拳頭,心中悲憤難平。
忽然站起身,環顧一周,家徒四壁,卻不見自己心心唸唸的人,仲冉夏不禁焦急道:「爹呢?展公子,你不是說他在此地。」
話音剛落,她聽到一陣熟悉的腳步聲由遠至近,提著裙子便跑出門去,張口便叫:「爹,爹——」
仲尹提著藥包,正愁眉苦臉,忽聞仲冉夏的聲音,驚喜道:「乖女兒,你怎麼來了?」
看著明顯瘦了一圈的老爹,仲冉夏的眼圈更好了:「爹,鍾管家他……」
他重重地歎了一聲,苦笑著安撫道:「老鍾能保住一條命,已經是不容易了。乖女兒,你這段時日是在天凌府?」
「不是。」她搖頭,就要說出山上的生活,便見展俞錦倚著房門,望著兩人淡笑。
「岳父大人,許久不見了。」
仲尹侷促地搓著手掌,點頭喚道:「展公子。」
兩人驟然的沉默,讓仲冉夏有些費解。她拉著老爹進屋,接過藥包說道:「煮藥的地方在哪裡?我這就去。」
「不用,這點小事爹來就行。」仲尹乾笑著,說什麼也不讓她動手。從小到大,自家女兒連生火都不會,這藥到她手裡,怕是要遭殃了。
把藥爐弄壞也就罷了,若是將這些花費不少銀子的藥材煮焦了,再去尋來怕是不易。
「娘子,讓柳鋒去就行。」展俞錦適時插入來,將她拉到了身邊。
仲冉夏悶悶不樂地盯著柳鋒將藥包取走,轉頭問道:「爹,那天我離府後,究竟發生什麼事了?為何鍾管家……師傅他會變得如此?」
仲尹長吁短歎,搖頭道:「過去的事,女兒就別追究了。畢竟是以往行事不當,惹來的仇家,也算是有個了斷。」
「那風蓮說是將仲府的人都一舉抓走了,可是有為難你們?」既然老爹不想說,她也不勉強,提起心裡最為關心的事。
他詫異道:「沒有的事,那天風蓮未曾來過。我跟老鍾趁著混亂逃出來,若非那些人緊追不捨,老鍾又何故會落得一身傷?」
仲尹連連歎息:「都怪我從商後,把以前的武藝都荒廢了,才連累了他……」
「爹,你別自責了。」仲冉夏握著他的手,欣慰道:「幸好,你跟師傅都還活著。師傅他……我相信,一定還有救的。」
望向乾草上的鍾管家,無奈道:「爹,可是請了大夫來瞧瞧?」
「未免暴露行蹤,不曾請大夫,只靠我自個買的藥,一直吊著他的命。」仲尹雙眼黯淡,不禁低下頭去。
展俞錦拍拍仲冉夏的肩膀,笑道:「娘子放心,在下這就請醫者前來救治。」
美相公言出必行,不到一個時辰,那位醫者便提著藥箱翩然而至。
是一位乾瘦的老者,蠟黃的臉色,猶如病入膏肓。雙手青筋突起,滿面皺紋,點點的褐斑,年紀顯然不小了。
仲冉夏狐疑地瞅著這人,又老又醜,像是一隻腳踏進棺材的模樣,著實令她不太放心。
生怕他一個不留神,眼花了或者手抖了,把脈錯了,寫錯藥方之類的……
只是餘光瞥見老爹雙眼發亮,一臉欣喜,便知這醫者來頭不小,並非泛泛之輩。
如此,鍾管家有救了!
醫者慢條斯理地坐下把脈,又慢條斯理地起身洗了雙手,喝了一杯低劣的茶水,皺著眉慢條斯理地道:「半死不活,準備後事吧。」
仲冉夏一腔期待被這盆冷水轉眼給澆滅了:「他還活著,怎能就這樣放棄?」
「即便救回來,也跟廢人無異。到時候要死要活的,不就浪費了老夫的寶貴藥材?」醫者「嘖嘖」兩聲,厭惡地將手裡的茶杯摔在桌上。
果真是天凌府的人,確實冷血至極。一條性命,居然跟藥材來比?
「師傅心志堅定,絕不會自尋短見,請這位老先生出手相救。」人在屋簷下,不能不低頭。為了鍾管家,仲冉夏只能低聲下氣地請求道。
「女娃兒,你看得太簡單了。」醫者咧嘴一笑,面上的皺紋層層疊疊的更深了:「對於江湖人來說,武功就是他們的命。如今不但失去了內力,這人又顯然是右撇子,連刀劍都不能用,就算活著,又讓他如何自處?」
「起碼,他還活著。」仲冉夏抿了抿唇,不放棄地勸道:「內功沒了可以再修煉,右手沒了,師傅還有左手。相信以他的天賦,左手要練就出右手的功力,所需的時日要遠遠少於之前……」
「你這女娃兒倒有些意思,也罷,老夫這就難得好心一回,幫你把人從鬼門關拉回來。只是到時候他尋死覓活,就別來找老夫,如何?」醫者乾咳一聲,笑吟吟地說道。
「一言為定。」她相信自己的眼光,師傅縱然會失落一陣子,但絕不會輕生!
數日的忙亂,又是灌藥,又是泡藥水,又是針灸,醫者一板一眼地替鍾管家療傷,也非常不客氣地支使仲家兩父女,忙得他們腳不沾地。
自然,展俞錦端坐在一旁,冷眼看著幾人忙碌,好不愜意。
畢竟,誰敢對著天凌府的府主指手畫腳?
折騰了五六天,這日仲冉夏眼尖,瞧見鍾管家手指微微一顫,激動地幾乎要跳起來:「爹,師傅醒了!」
下一刻,他緊閉的眼緩緩睜開,看到旁邊的人,有些茫然。轉而低頭看到自己失去的斷臂,以及感覺到體內的異常,臉色眨眼間蒼白如雪。
仲冉夏生怕他想不開,抓住鍾管家的手,將那天對醫者說的話重複了一遍,又安慰道:「師傅,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你會好起來的,然後成為江湖第一個獨臂高手。」
「……小姐,你太天真了。」連日沒有開口,鍾管家的聲音極為沙啞,低聲歎息中噙著點點滄桑:「或許你說得對,只是重新來過而已。可惜,我能等,我的仇家卻不會等。」
仲冉夏一怔,忽然覺得剛才自己的話是多麼富麗堂皇,卻蒼白無力,垂著眸,她哽咽道:「我早就當師傅是一家人了,現在除了爹,就只得你這個親人,師傅你別那麼早放棄好嗎?」
鍾管家原本變得渾濁的眼眸轉了過來,噙著些許的暖意:「……好,我答應你。」
說罷,他睏倦地闔上眼,又沉沉睡去。
醫者把脈後,挑眉道:「這麼烈的藥性,此人倒是個真漢子,一聲不吭的。只是,人是救回來了,以後卻不能再練武了。」
「什麼!」仲冉夏愕然地回頭,聲音進不住地顫抖:「老先生,你既已知曉,為何先前不反駁我的話?」
「老夫不否認,卻也沒贊同。」醫者冷笑著,抬眼道:「怎麼,終於明白自己有多天真了?」
她不得不說,自己確實太容易輕信他們了。這人的確沒有承認,鍾管家以後還能繼續學武,只是她一廂情願地想法而已。
仲冉夏掃了醫者一眼,淡然道:「沒關係,師傅就算武功全無,還有我在。」
「女娃兒,你想要以一人之力抵擋他不知多少的仇家?」醫者挑起眉,眼底掠過一絲不以為然,轉身向展俞錦抱拳道:「府主,既然人已經救醒了,屬下這便告辭。」
美相公抬起手,隨意一揮,醫者恭恭敬敬地又行了禮,這才抬步離開。
越過仲冉夏的身邊時,她聽到耳邊傳來一道尖細的聲音:「呵呵,女娃兒這般篤定,是因為府主在你身後,危難時定會出手相助?」
47.表白
仲冉夏怔忪在原地,見旁人似是未有所感,想必醫者是用了所謂的耳傳密音,只有她能聽到。
因為有展俞錦在,所以自己才會這般篤定?
不能否認,她確實有這樣的想法。
在山中生活的這段時日,不知不覺間,仲冉夏對他的確起了依賴之心。原先刻意的疏離和警戒慢慢在兩人相處裡,一點一點漸漸消散。
她跟美相公會像平常的親友那般,嬉笑打鬧,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展俞錦偶爾會逗弄自己,讓人哭笑不得,卻並不會令她不悅。
仲冉夏心裡突然起了一個念頭,難不成這就是他將她送上山,又攆走柳鋒和明遠,讓他們獨處的目的?
不得不說,有人如此費盡心機為的只是討好她,或許是虛榮,又或許是在寂寞擔憂之時特別軟弱,仲冉夏不能否認,自己投在展俞錦身上的目光越來越久,與他在一起時亦越發自然輕鬆。
抬手捂上她的胸口,仲冉夏感覺到掌心下不規律的跳躍,是驚慌,還是悸動?
「娘子,想什麼這般出神?」美相公走向她,低頭輕問。
暖暖的氣息若有似無地噴灑在仲冉夏的臉頰上,她不由自主地紅了臉,撇到一邊:「醫者就這樣離開了,不留下替師傅療傷?」
「他向來只醫治天凌府的人,這次算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親身前來。讓醫者繼續留下,未免要壞了他的規矩。」展俞錦垂下眼,一字一句地將藥方報了出來。
她愣了,醫者走之前就將方子告訴他了?
「岳父大人,麻煩你再走一趟,將這些藥材都買回來。」
仲冉夏瞥了他一眼:「讓柳鋒去不行嗎?難得見到爹,我還想跟他好好敘舊。」
「不。」展俞錦笑了,「正派的人曾見過柳鋒,讓他出去只會暴露我們的行跡。」
「那我陪爹去,總可以了吧?」她皺起眉,不高興地提議道。
他彎下身,輕笑道:「娘子莫不是忘了,之前答應在下的事?」
仲冉夏眨眨眼,明白美相公說的是那句「永遠在左右」的話,正想反駁,仲尹和藹地笑道:「沒事,爹速去速回就行。乖女兒,你長途跋涉,先好好休息。」
既然老爹也這麼說,仲冉夏只能乖乖地點頭了。
醫者的藥方果然有效,這才服用了兩天,鍾管家的臉色便有了血色,只是昏睡的時間仍是比較長。
仲冉夏端著破舊的木盆,用濕手帕仔細擦拭著鍾管家的雙手和臉頰,這才又到廚房準備吃食。
爹為了隱匿,不敢生火煮飯,只是買來不少乾糧,稍微填飽肚子也就算了。
自從仲冉夏和展俞錦兩人來了之後,她當然不能讓他們就這樣過活。不說鍾管家正受重傷,需要湯湯水水補身子,老爹也極為憔悴,再啃沒營養的乾糧,恐怕很快就得貧血了。
幸好小屋後是一片樹林,兔子、山雞之類的還是有的。仲冉夏的功夫對付一流高手有難度,對付這些小動物就綽綽有餘,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捕獵好幾隻野味。
拔毛、開膛破腹、清洗後再放在火上烤,很快就散發出濃郁的香味。許久沒有看見肉食的仲尹兩眼發光,恨不得立刻撲上去。
第一隻山雞,仲冉夏轉身就遞給了老爹,免得口水把這小小的火堆給澆熄了。
第二隻,當然是大BOSS展俞錦,若非有他,恐怕鍾管家是再也救不回來了的。
第三隻,才是她自己的。那會兒,仲冉夏已經餓得腹背就要貼起來了,顧不上熱,狼吞虎嚥地開吃了。
至於鍾管家,她在火上用一個破罐子熬了雞湯,等稍微涼了再給他餵下去。
柳鋒由始至終不見人,伙食當然是自行解決了。
日夜照顧下,鍾管家逐漸好起來了。
仲冉夏滿心歡喜,走路三步蹦一下,嘴裡哼著歡快的曲子,愉悅地在河邊打水。
一隻手輕易地奪去她手上的木桶,仲冉夏轉過頭,看見來人有些驚訝:「展公子怎麼來了?」
美相公跑出來了,誰來保護老爹和鍾管家的安全?
思及此,她咧著嘴有些討好地笑道:「這些粗重功夫,我來就好。天色不早了,展公子早些回去歇著吧。」
「娘子這小身板不過幾天,就壓得直不起來了,而且……」黑色的眸子定定地盯著她,笑道:「若不趕快換下這身衣裙,怕是要惹來登徒子的。」
登徒子?
仲冉夏一怔,低頭見她的衣衫幾乎被水打濕了,粉色的肚兜若隱若現。某人越發熾熱的眼神又時不時瞟向自己,不禁尷尬地笑道:「我這就回去換……」
提起裙子,她匆忙跑了回去。打上來的水,早就被她拋諸腦後了。
等換好衣裙出來的時候,仲冉夏看到屋前的水缸被裝滿了,木桶安靜地擺在旁邊,心裡暖絲絲的。
他,是故意那麼說的吧……
未免引人注意,水缸外的青苔她並沒有擦去,只是將裡頭的污跡清洗了。破損的部分補了一點,起碼能裝好幾桶水,足夠他們用上一兩天了。
接下來的幾日,這缸裡的水再也沒有見底,總是及時被裝滿。至此,仲冉夏也不曾再操心過。
小木屋只有一間有頂的房間,她讓給了老爹和鍾管家。畢竟一個年紀不小,一個重傷未癒,都受不得涼。撿來的木柴生起的火堆,都是安置在此處。
仲冉夏原本想讓展俞錦也跟他們住在一起,自己則是去爐灶旁將就一下。誰知轉過身,他一直緊跟其後。
「展公子,要不然你去附近的客棧住著,畢竟此處太簡陋了。」
「娘子與在下同去麼?」美相公上前,湊過去低問一句。
「不,鍾管家還需要有人照顧著。」仲冉夏搖搖頭,答道。
「那麼,在下也不必另尋住處了。娘子在哪裡,我便在哪裡。」說完,展俞錦撩起袍子,施施然地在爐灶的對面盤腿而坐。
仲冉夏拗不過他,也在另一邊窩著,打算默念口訣,讓內力行幾個周天,消磨這漫長的一夜。
只是習練了武功,卻還是普通人。她不眠不休照顧了鍾管家好幾天,如今晚上受了寒,居然一下子就頭暈目眩,渾身無力,連聲打著噴嚏。
想著休息一晚便無事,仲冉夏縮在角落,很快便沉沉睡去。
可惜第二天,腦中昏昏沉沉的,鬢角刺痛不已,手腳冰冷得讓人更是止不住發抖。
一陣暖意自後背傳來,蔓延至全身,她舒服地歎了一聲,這才掀開了沉重的眼皮。看著近在咫尺的俊顏,仲冉夏歎道:「展公子……」
收回掌心的內力,他俯身問道:「有內功護身之人,居然還會染了風寒,實屬少見。」
仲冉夏鬱悶,這個時侯還不忘貶她一下麼?
自己低低地咳嗽了兩聲,展俞錦抱起她放在腿上,淡然道:「天色還早,睡吧。」
屁股枕在他的大腿上,雖然硬邦邦的,卻很暖和,只是仲冉夏睡得著才怪。瞄了眼外面,天邊微微發亮,她雙臂撐著展俞錦的雙肩試圖站起來:「不早了,該替鍾管家煮藥……」
腿上一軟,她又趴在美相公的胸前,喘著氣半天動不了。仲冉夏蹙起眉,瞪了他一眼。這人居然又點了她的穴道,還是膝頭上的麻穴,看怕自己一兩個時辰之內是不可能起得來了。
「只管睡就是,藥的事就不必操心了。」展俞錦顯然已是不愉,漠然開口:「看來,鍾管家比娘子顯然是要健壯許多。」
她沉默了,確實重傷的師傅只躺在簡陋的乾草上,連一張厚被子都沒有,在破陋的小屋內,竟然能一直挺到他們前來,甚至在用藥後的幾天,奇跡般的迅速恢復。
別說傷寒,連發燒炎症都不見。由此可見,身體確實比自己要好得多了。
昏睡了大半天,醒來時被展俞錦塞了一顆藥丸,又不知從哪裡送來的米粥給餵了一小碗,仲冉夏感覺好多了。
只是身邊的人,始終沒有放開她的意思。
仲冉夏在病中畏寒,倚著他這個人肉大暖爐,著實不想移開一步。
但是一整天就這樣呆坐著,就算武功再高強,恐怕也要手腳酸麻的。
她便委婉道:「展公子,我的風寒已是大好,不如……」
看仲冉夏的模樣吞吞吐吐,神色好不自然,美相公想了一會,張口問道:「娘子可是想要去出恭?需要在下抱你過去麼?」
她大窘,急忙搖頭否認,繼續由著展俞錦摟著自己,整整一夜。
經過一日的休息,仲冉夏又開始活蹦亂跳了。
想必練武後總有一個好處,那便是自我恢復比常人要快一點。
最讓她感到高興的是,鍾管家終於能坐起身,自行用飯了。
當然,左手並不夠靈活,偶爾會不穩,讓勺子落在地上。瓷碗也是拿不住的,只能放在他身前的板凳上,更容易進食而已。
這些在仲冉夏眼中,已經是大好表現,令她一整日都掩不住滿臉的笑意。
為了顧及師傅的面子,她並沒有插手親自餵食。對於鍾管家來說,失去手臂和內功是小,若是淪落到要人服侍才能生活,無法自理,定會損了他的自尊心。
因而鍾管家身體稍微有起色,左手能活動後,仲冉夏便再也沒有替他擦身喂粥了。
時日流逝得飛快,不知不覺中兩人在小屋裡已是生活了將近一月。天氣愈漸寒冷,仲冉夏兩袖清風,除了展俞錦送她的髮簪還值錢外,身無分文。
仲尹攜帶的銀子也不多了,盡數都耗費在鍾管家的內外傷藥上。一文錢愁死英雄,果然不假。
仲冉夏正不知如何是好,這天午後,柳鋒卻帶來了厚實的被褥、保暖的衣衫以及坎肩。
她正遲疑著是否收下,那位醫者最後說的話始終留在腦海之中。確實,自己依賴展俞錦實在太多了……
仲冉夏猶豫著,卻見他挑起一件大紅的狐皮披肩,裹在她身上,微微笑道:「娘子穿上這一身,果真適合得緊。怎麼愁眉苦臉的,莫不是嫌棄在下挑的衣物不好?」
鮮紅的顏色,襯著她白皙的膚色,讓人眼前一亮。披肩有些大了,將仲冉夏瘦削的肩頭緊緊包著,顯得臉蛋更小,下巴更尖,惹人憐愛。
她渾身暖融融的,唇角上揚,情不自禁地露出輕鬆而舒心的笑容。在寒冷的冬日裡,有什麼比這身暖和的衣服更讓人高興了?
展俞錦盯著她,半晌,緩緩笑開了。
似乎有仲冉夏在身邊時,他的嘴角總會不由自主地微微翹起……
這一笑,足以傾城。
黑亮的雙眸常有的冷漠褪去,染上了一層薄薄的暖色;眼角微挑,薄唇彎彎。不是要笑不笑,而是真真切切的笑意。
再就是,那雙墨眸中,倒映著只有她一人的身影。
仲冉夏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呆滯、愕然、驚艷、羞澀,唯獨不見厭惡、漠然與無動於衷。
當她想要深陷其中時,這個人托了自己一把,令人浮了起來;當她想要抽身而出時,這個人卻又伸手將自己往下一拽。
如今,仲冉夏有種被他營造的這片柔和纏綿的氛圍困住的感覺。
溫柔鄉,英雄塚。
誰說男子才會陷入,即便是身為女子的她也是逃脫不得……
彷彿有一道道無形的鎖鏈,無聲無息中將仲冉夏的手腳牽制住。走不得,離不了,一步一步地囚禁了她的人,她的心。
往後退,還是向前走?
仲冉夏看著眼前的人,只要一伸手就能觸及,可是那顆心也會跟她一樣麼?
將仲冉夏臉上的猶疑看在眼內,展俞錦笑了笑,主動而堅定地握住了她的手,聲線越發溫柔:「娘子,即使你逃到天涯海角,在下亦不會放手。」
她脖子一縮,這算是告白,還是……威脅?
「那麼,如果是黃泉碧落呢?」仲冉夏苦笑著,難得在這樣的時刻打趣道:「畢竟,閻王想讓人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
美相公握緊她的手,墨黑的眸子閃爍著寒光:「那便從他手中,把人搶回來。」
片刻後,他撫著仲冉夏的臉頰笑了:「有天凌府數年來搜集的丹藥,有醫術高超的醫者在,只要留有一口氣,都能將人救回來,娘子無需擔憂。」
她納悶,這人哪只眼看到自己擔心?
不過,如此霸道又冷酷的話,能不能算是……對自己的承諾?
48.將心比心
「師傅,今天感覺如何?」仲冉夏半跪在地上,掌心或輕或重地揉捏著他的雙腿。畢竟躺下的時間太長,若不這般按摩肌肉,到時候他怕是不容易站起來的。
「……好多了。」鍾管家撇開臉,顯然不習慣被人服侍,面上的表情甚為不自然。
仲冉夏不知費了多少口舌,才勉強讓他接受按摩雙腿,至於後腰、手臂和肩頭,鍾管家說什麼也是不願意的。
「你身為小姐金枝玉葉,卻放下身段伺候,為師感激不盡……」他轉過頭,遲疑了一會輕聲道謝。
仲冉夏擺擺手,止住了他的話頭:「師傅,你這樣說就見外了。我們是一家人,自然是有難同當了。」
鍾管家垂下眼,許久才點了點頭。
「乖女兒跟老鍾聊什麼呢,這麼高興?」仲尹提著藥包回來,圓圓的臉上滿是笑意。
「沒什麼,正幫師傅揉揉腿而已。爹,我這就去煎藥,你先陪鍾管家聊聊。」仲冉夏接過藥包,出門到隔壁煮藥了。
她這才踏入廚房,看見展俞錦平躺在地上,連自己走近都沒有絲毫反應。他向來是五識靈敏之人,如今居然睡得這麼沉,不會是發生什麼事了吧?
仲冉夏幾步上前,輕聲喚道:「展公子?相公?府主?」
看他還是沒動靜,她著急地身後搖了搖美相公的肩膀:「你別嚇我,到底怎麼了?」
那雙漆黑的眸子慢慢張開的時候,仲冉夏算是鬆了一口氣。手背覆上他的額頭,小聲嘀咕道:「沒有發熱,奇怪……」
手臂驟然被底下的人一扯,她一個不留神跌在了展俞錦身上。這人攬著她的腰身,慵懶地笑著:「你看起來,很擔心我?」
仲冉夏瞪了他一眼,顯然明白自己被耍了:「若是沒事,能否請展公子先起來?我還得去煎藥,耽擱不得。」
「在下倦了,娘子陪我多睡一會如何?」不等她回應,展俞錦將人緊緊鎖在懷裡,又闔上了雙眸。
仲冉夏扭來扭去,就是擺脫不了此人的鉗制,不由咬牙切齒。
「娘子再亂動,就別怪我不客氣了。」他睜開眼,要笑不笑地盯著她,俊臉漸漸貼近,嚇得仲冉夏立即乖乖地一動不動。
在她臉頰上偷了個香,展俞錦又閉上眼笑道:「睡吧……」
可能是他的懷抱太暖,又或是自己實在有點累了,仲冉夏這一覺睡到了日上三竿,待老爹尋來,這才算是清醒了。
仲尹左右等不到湯藥,便親自到廚房來瞧瞧。
誰知一進來,便受到一股冷硬的氣息將自己生生擋在了門外。往內一看,那雙黑眸定定地望著他,內裡的凜然讓仲尹不敢造次,小小地退後了兩步,不再聲張。
定睛一看,他不由詫異。
展俞錦懷裡抱著的,不是仲冉夏又是誰?
前後一想,他倒是明瞭,卻也壓低了聲線,擔憂地問道:「她……沒事吧?」
見展俞錦沒有回答他的意思,仲尹搓搓手,尷尬地乾笑道:「她說是煎藥,卻很久沒回來,我這才來看看的……不用介意我,你們繼續,繼續,嘿嘿。」
仲冉夏迷迷糊糊中聽到仲尹的聲音,揉著眼囁嚅道:「爹,你怎麼來了?」
過了一會,她終於是清醒了,見自己還窩在美相公的胸前,老爹正在門外目瞪口呆地盯著她。仲冉夏的臉,霎時紅透了:「……我不小心睡著了,這就去煎藥。」
手腳並用,慌慌張張地爬起來,她抓著藥包就跑。
仲尹歎了口氣,提醒道:「乖女兒,這就是廚房了,你去哪裡煎藥?」
仲冉夏一愣,臉頰滾燙滾燙的,悄悄退了回去,老老實實到角落頭煎藥了。
天啊,這臉真是丟大了!
擁抱事件顯然老爹跟鍾管家說了,等她端著藥走來的時候,見坐在乾草上的人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讓仲冉夏垂著眼十分不好意思。
「師傅,這藥趁熱喝。」
「好。」鍾管家接過碗,一口氣將那黑不溜秋的湯藥灌了下去。由始至終面不改色,似乎對湯藥的苦味毫無所感。
這一點,讓仲冉夏好生佩服。
畢竟她之前偷偷喝了一小口,那味道噁心地讓人想吐。想必那醫者肯定不喜歡他們,明裡不能忤逆展俞錦,這才在暗地裡動手腳,把湯藥弄得如此難喝。
接過空碗,仲冉夏抬頭見他笑得揶揄,面上有些掛不住了:「師傅晚飯想吃什麼,我這就去準備。」
鍾管家一聽,就知道她是找借口要溜掉,當下笑道:「天色還早,不急著這一時半會的,先坐下跟為師聊一聊。」
仲冉夏侷促地坐著,眨眼道:「師傅想跟徒弟聊什麼?」
「聽仲老爺說,方纔你跟展公子在廚房……」
鍾管家的話還沒說完,她立刻打斷道:「誤會,這是爹誤會了。」
「哦?」他笑了笑,看仲冉夏一臉慌張的,無奈道:「為師也只是稍微提提而已,你這般緊張做什麼?為師不是曾教你處世為人要謹慎平和,如此急躁怎能成大事?」
「是,徒弟受教了。」她抿唇低頭,虛心地應道。
「你年紀也不小了,展公子的相貌身份都不錯,之前入贅仲府雖說是無奈之舉,如今對你也是好的。這樣的人縱然難以掌握他的心,但之前展公子孑然一身,如今你是他身邊唯一的女子,若是加把勁有了個孩子,便算是有了保障。」鍾管家微微喘著氣,一段話說下來有些費力,卻難掩關切之意。
仲冉夏垂著頭小小地撇嘴,古代人總是覺得,只要妻妾有了孩子,便能抓住丈夫的心。在她看來,不過是為了子嗣能夠繼承夫君的家業財產,這才會如此。
最終他們要的,也只是能到手的利益。
夫君迎娶多少人,心裡又有多少人,與她們又何干?
她不屑於這樣的夫妻關係,自己要的,也不外乎是一顆真心罷了。
仲冉夏願意奉上自己的心,相對的,也只求對方能夠回應,能將心比心。
她想什麼,面上的表情總是掩飾不住的,鍾管家看在眼內,只苦笑著搖頭:「你還太年輕了,不知道世間險惡。展公子身為天綾府的府主,往後又怎可能只得區區一個妻子?有些事,還是得自己好好爭取把握的。」
又說了幾句,他忽然從懷裡掏出一盒軟膏,彆扭地塞到仲冉夏手裡:「天寒水涼,你煮飯洗衣總是辛苦,抹在手心上就行。」
她摸著盒子,聽明白了鍾管家的意思。
畢竟以前是大戶小姐,何曾做過這麼些粗重功夫。被冷涼的河水一泡,沒幾天手指就開始掉皮。一個月的功夫,雙手粗糙,乾巴巴的沒了往日的光澤。
仲冉夏多數將手藏在袖中,連展俞錦都未曾發現。不料此事卻讓老爹和鍾管家見著了,這才費了銀錢買了這麼一盒潤手膏。
她心裡一暖,將盒子小心收在袖裡,又扶著鍾管家睡下,這才回到了隔壁。
晚上梳洗停當,準備就寢前,仲冉夏取出軟膏,只挑了一點點抹在手上。
展俞錦忽然抓住她的手,神色不愉:「這東西哪裡來的?」
「師傅贈與我的,展公子也要試試麼?」仲冉夏突然被他捏得生疼,出於禮貌低聲問道。
「也好,娘子便替我用上一些。」美相公也不含糊,恢復了笑容,自然而然地將雙手往她面前一伸。
仲冉夏沒料到他真的要用,愣上一愣,想起當初市面上男士護膚品正是流行,也就沒什麼好大驚少怪的了。指尖挑了一點軟膏,細細將展俞錦的手心和手背都均勻地塗抹了。
他翻看著雙手,湊上前聞上一聞,片刻後微微笑道:「果真是好東西,難為岳父大人和鍾管家在這般拮據的時候,還不忘體貼娘子。」
仲冉夏將盒子藏好,抬眸一笑:「爹對我向來是好的,師傅亦然。」
「確實如此。」展俞錦攬著她的肩膀,挑眉道:「鍾管家今兒說的話,確實有幾分道理。」
她一怔,想到此人居然聽牆角,當下是又羞又惱。念及鍾管家下午說了有的沒的,圍繞的都是替展家生下子嗣的話,面頰漲紅,結巴道:「師傅誤會我們的關係了,畢竟他還以為我還是那位跟你成親了的仲家大小姐……」
「娘子什麼時候跟我不是這種關係了?」展俞錦的下巴擱在她的肩頭上,輕輕笑道:「確實,我們還差最後一步才算是完禮。」
仲冉夏一怔,想起原主人在拜堂時暈倒,確實少了最後的夫妻對拜,不禁點頭:「嗯,還差一點……那便不該作數了。」
「這如何使得?」他黑眸一閃,低笑道:「不如,今夜我們將這禮完成了?」
狐疑地瞥了美相公一眼,仲冉夏心想:拜堂麼?
古人對拜堂的時辰、地點不是相當執著的?這裡算是荒郊野嶺,半夜三更的拜什麼堂成什麼親?
暫且不管自己願不願意,展俞錦這番心血來潮也太突兀了……
還有就是,他這算是求婚麼?
仲冉夏環顧四周,髒污雜亂的廚房,爐灶的木屑黑灰滿地。兩人坐在厚厚的乾草上,一方月華自破舊的窗欞灑入屋內。沒有燭火,所見之處皆是昏暗朦朧。
不是風花雪月的時刻,沒有鮮花,沒有燭光晚餐,也沒有戒指,沒有漂亮的裙子和得體的禮服,這實在跟她想像中的求婚情景相差甚遠。
若是彼此心心相印,水到渠成,即使環境再惡劣,仲冉夏勉強也是能接受的。
問題就在於,此人隨口而來,即興而至,說不準明早醒來,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純粹三分鐘熱度,一場遊戲罷了。
什麼都能容忍,就是這一點無法妥協。
仲冉夏蹙起眉頭,聲音隱含不悅:「爹和鍾管家已經睡下了,這麼晚叫醒他們怕是不妥。」
「誰說要叨擾他們?」展俞錦伸手挑起她瘦削的下巴,見那雙黑眸閃爍,低低笑了起來:「娘子莫不是誤會了?你與我缺的,不過是洞房花燭夜而已。」
仲冉夏一驚,狠狠瞪向他:「展公子,今夜你打算睡哪一側?」
美相公懶洋洋,幾乎要趴到她身上:「娘子覺得哪裡好,我便睡哪裡。」
「很好。」仲冉夏往旁邊一指,笑吟吟地道:「那裡不錯,展公子好生歇息了。」
說完,她背過身,朝相反的地方挪了過去,不忘「哼哼」了兩聲。
展俞錦盯著她負起的背影有些好笑,轉眼低下頭,撫著手背若有所思。
仲冉夏昨晚被氣得不輕,一整天沒搭理展俞錦,臉頰偶爾脹鼓鼓的,還不解氣地在地上重重踩上幾腳。
仲尹瞄了眼屋內尚未起來的人,苦口婆心地湊過來勸道:「乖女兒,兩夫妻哪來的隔夜仇,別慪氣壞了自己的身子。」
仲冉夏無言,這話怎麼聽怎麼奇怪,難為昨夜的事敢情還是她錯了?
「爹,你不明白……」她皺著臉,那人總是捉弄自己,實在可恨。
「爹是過來人,有什麼不明白的。」仲尹拍拍胸口,搖頭晃腦地道:「想當年,你娘子在氣頭上抽了爹一鞭子,第二天我還不是笑嘻嘻地哄著她開心。要不然,咱們兩夫妻又怎能恩愛這麼久?」
仲冉夏默然,被抽鞭子還沒有隔夜仇,老爹果然心胸廣闊。
提起這位從來為曾經見過的娘親,她不由好奇道:「既然娘子能耍鞭子,身體應該挺好的,怎麼會……」
學武之人,為何這般早逝?
仲尹的神色一下子黯淡了,原先的眉開眼笑彷彿是過眼雲煙,轉眼蒼老了許多,半晌沒有說話。
仲冉夏有些後悔問起此事,一時之間不知要如何轉開話題,愁得眉頭就要打結。
她真是沒有眼色,老爹幾次提起娘親,都是歡歡喜喜的,明顯愛戀至深。而今,自己簡直就是生生在他的傷口上撒了一把鹽:「爹,我們晚上不如煮些野味來打打牙祭……」
仲尹沒順著台階下,自顧自地開口道:「當年你年紀小,很多事也不記得了。她會死,全都是我的錯,若非……」
他驀地頓住話語,閉上眼沉默一會,掉頭便走。
留下仲冉夏孤零零站在原地,似是感覺到老爹的悲傷,手足無措。
49.美夢難成
仲冉夏還擔心昨天的事會讓老爹悶悶不樂,誰知第二天大早,仲尹又滿臉笑容,神色如常,似乎沒有放在心上,她這才算是鬆了口氣。
鍾管家送的手霜相當見效,這才塗抹了幾天,乾燥的雙手霎時變得滋潤光澤。仲冉夏想起以前在電視廣告中的護膚產品,若是把這東西帶回去,純天然製造,也是難得的商機。
當然,這只能是她飯後茶餘的YY而已。
展俞錦除了在屋內歇息,便是跟在她左右。次數多了,仲冉夏已經見怪不怪了。反正就當是多了一個跟屁蟲,還是賞心悅目的那種,倒是不錯。
日子過得平平淡淡的,沒有仇家上門,也未曾見有胡亂闖入的人前來打擾。仲冉夏每天打野味、摘野菜,給鍾管家揉揉雙腿,幫老爹捶捶背,偶爾跟美相公打打鬧鬧,一天極為充實,甚是有滋有味。
柳鋒再未出現過,就像他從來都不在一樣。
但仲冉夏知道,屋內時不時被人添上的食材、碎銀以及替換的衣衫,皆是他所為。
不過既然柳鋒不願意在他們面前出現,她也不勉強。屋內簡陋的吃食也不能招呼人,索性讓他自力更生了。
「娘子的廚藝真是越發好了。」展俞錦笑了笑,將手中的瓷碗往前一伸,仲冉夏認命地替他添了一碗。
仲尹連連點頭,扒著碗裡的飯菜的臉始終沒有抬起來。
鍾管家亦是緩緩頷首,轉眼就吃完了一大碗。
「粗茶淡飯,展公子只是吃得少了,才會覺得好。」仲冉夏搖搖頭,笑道:「待你回去後重新嘗了山珍海味,這些飯菜也就再也入不了口。」
她眨眨眼,自己算不算是美相公在看慣無數美女後,轉換口味的一疊小菜?
因為之前視覺疲勞,看膩了,於是這才看上了她這顆不起眼的草根?
展俞錦放下碗筷,微微一笑:「貌美的女子何其多,娘子卻只得一個。」
說罷,他繼續低頭用飯,非常捧場地將飯菜吃得一乾二淨。
仲冉夏面上一紅,這話雖然不夠露白,卻是真正暖進了她的心窩。
「師傅,還差一步……小心點……」仲冉夏緊緊盯著緩慢挪近的人,輕聲鼓勵道。
一晃半月,鍾管家的身體已是大好,雙腿在她的按摩下也有了起色。這日天氣暖和,仲冉夏見他耐不住,也就幫忙開始了起身行走的練習。
仲冉夏緊張的不得了,一來不敢上前攙扶,怕傷了師傅的自尊;二來地上並不夠平滑,生怕他腳下一滑便摔倒了。
伸手不是,不伸手也不是,害她在原地團團轉,眉頭皺得緊一緊。
一步、兩步、三步,眼看著鍾管家滿身大汗,終於是從屋內走了出來。站在門邊喘了幾口氣,他嘴角微微向上一翹。
仲冉夏幾步上前,笑瞇瞇地道:「恭喜師傅,勤加練習,很快就能行走自如了。」
鍾管家看著她的笑臉,點頭道:「……希望如此。」
忽然指著大刀,說:「拿上來,讓我看看左手的力氣如何。」
仲冉夏有點心虛,借口道:「師傅剛剛恢復,還是別急著練刀了。」
「拿來!」鍾管家不悅地皺眉,低喝了一聲。
她無奈,只得乖乖將大刀送到他手裡。
「匡當」一聲,仲冉夏眼睜睜看著師傅左手無力,根本握不住刀柄,大刀應聲落地。
她神色不安,不知要如何安慰鍾管家,只得苦笑道:「師傅的身子才有起色,未免太急躁了。將養幾天,說不準這刀就能舞得虎虎生威……」
這話雖然說得有些過了,可仲冉夏實在想不出該怎樣安撫他。
鍾管家盯著腳邊的刀,目光停在他的左手上。
下一刻,他五指握緊,轉身走入屋內,淡然道:「讓師傅靜一靜,你別跟進來。」
仲冉夏抬起的腳不由頓住,滿心擔憂地望著鍾管家邁著沉重的腳步,背對著她的身影越發蕭瑟……
「爹,只得師傅一個人在裡面,會不會……」她扭過頭,求救似地看向仲尹。
老爹拍拍她的肩膀,長長地吁了口氣:「這會兒,就別打擾老鍾了,先讓他獨自呆著。」
仲冉夏心裡忐忑,站在門外許久,這才一步三回頭地走開了。
鍾管家在屋內,直至晚飯時分才出來。
神情雖然還陰沉著,面色卻好了一些。
仲冉夏特意多煮了幾樣好菜,招呼著眾人坐下後,慇勤地將雞腿塞到鍾管家的碗裡。
「師傅,嘗嘗這個。今天才從山裡抓來的,相當新鮮。」
她拚命笑著,生怕他不高興。幸好,鍾管家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接受了仲冉夏的好意。
只是,從頭到尾,面色始終沒有緩和。
仲冉夏每夜臨睡前,都會拿出鍾管家他們送的藥膏塗抹。展俞錦也自然地將雙手伸過來,她已經習慣了。
把兩人的手都抹了,她掀開被子縮了進去。
天氣越來越冷,若非內力在美相公地指點下有所提高,看怕這陰寒的地方很快就要受不住的。
展俞錦的手臂習慣性地環住仲冉夏的腰上,起初她還大有意見,箍著睡覺甚為不舒服。反對無效,也就隨他了。不管如何,這大冷天的窩在美相公的懷裡睡,比電熱毯更舒服安全,何樂而不為?
今晚的他很安靜,不像往常那般到處亂摸,仲冉夏狐疑地瞅著旁邊這人,問道:「怎麼了?有事?」
「……嗯,我該回去了。」撥開她臉上的碎發,展俞錦淡淡答道。
「哦。」仲冉夏一怔,撇開臉道:「確實,你在這裡很久,是該回去了。」
「娘子為何表現得如此不捨?莫不是忘記了,你也得跟我回天凌府?」他輕輕笑著,瞅見她愕然的神色,唇邊的笑意更深了。
「爹和鍾管家兩人在此地,我不放心。」仲冉夏轉身背對著他,手腳縮成一團:「再者,只要派人守在外頭,我也逃不了。」
展俞錦伸手暖了暖她微涼的雙手,懶洋洋地說道:「我會再安排住處給他們,至於帶兩人回天凌府,或是留你一人在此,絕不可能。」
話說得這般完滿,根本沒有回轉的地方,仲冉夏不禁失望:「好歹老爹是你名義上的岳父,鍾管家也是我師傅。就這樣將他們丟在一邊,不聞不問,實在有些過分。」
「天凌府不留外人,娘子不是明白的?」展俞錦長臂一伸,將她緊緊攬在胸前。
「爹怎麼能算是外人,若是如此,真正的外人該是我才對!」仲冉夏掙了掙,不高興地回頭說道。
「……我會將他們安置在天凌府的附近,方便你探望,如何?」展俞錦沉默了片刻,不情不願地道。
仲冉夏明白,這是他最大的讓步了。她轉過頭,輕輕笑道:「相公,你好像變了。」
聽著這一聲「相公」,展俞錦嘴角微彎,細細親吻著她的唇:「柳鋒教下的,小事妥協半步,大事不能退。」
仲冉夏無語了,敢情柳鋒對男女之事極有經驗?
「為何要聽他的,就不能大事隨我,小事隨你?」
「何謂大事,何謂小事?」展俞錦擺出一副虛心請教的模樣,輕聲低問。
她一時之間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嘟嚷道:「總之,別聽柳鋒的一面之詞,怎知他不是誤人子弟?」
「你該知道,天凌府內沒有女子。展家三兄弟,都從未見過自己的娘親。」展俞錦瞇起眼,漠然道:「在我眼裡,只有『有能』與『無能』兩者。」
「娘子素來聰慧,只是欠缺些磨練。往後跟隨左後,很快便能與我匹敵。」他盯著仲冉夏,語氣篤定。
與美相公並肩而立?
展俞錦對自己的評價,遠比她想像中要高。
仲冉夏笑言:「你就不怕以後培養出來的不是夥伴,而是敵人?」
「若是如此,倒是有趣。」他低頭一笑,道:「我已經很久沒遇上適合的對手了,展俞翔做戲太假,連自己都騙不了,卻想要去騙人。至於風蓮,卻是個不錯的人選。只是正派猶如一盤散沙,他又大權旁落,起不了什麼風雨。」
展俞錦抬手覆上她的臉頰,墨眸深沉:「我很期待,娘子究竟能成長到什麼程度……」
「如此,多謝你的賞識了。」仲冉夏閉上眼,含糊地問起:「打算什麼時候出發?」
「三日後。」他摟著她,亦闔上了雙眸。
仲冉夏難得做了一個夢,算得上是一個美夢。
她唇角微翹,甚至忍不住要笑出聲來。
夢裡風景優美,綠樹蔥鬱,鳥語花香。有個漂亮的湖,老爹和鍾管家就住在湖邊的木屋裡,偶爾釣釣魚,種地割草,一派舒適愜意。
老爹每天早上堅持跑步,美名曰「減肥」。可惜運動後將仲冉夏煮的一大鍋魚湯轉眼就喝光了,還把點心吃得七七八八,沒剩幾個。
氣得鍾管家拿著大刀,追在他身後亂砍。
仲冉夏只能無奈地繼續燒水煮湯,望著你追我趕的兩人偷偷笑了。
師傅自創了一套左臂刀法,名聲大噪,已經是江湖十大高手之一了。鬍子每天都會在她的督促下,剃得乾乾淨淨,露出光潔的下巴,看起來整個人精神爽利。
一人站在樹下,白衣翩翩,眉眼如畫。眸底噙著笑意,緩緩而來。
仲冉夏看見自己歡快地迎了上去,卻被生生阻隔了。
美相公的面容在模糊中,忽然變得極為猙獰,語氣森冷:「娘子,你還我命來……」
悠遠冷然的聲線,讓仲冉夏生生嚇醒了過來。
猛地坐起身,她捂著胸口,滿身冷汗。
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何會做這樣的夢?
仲冉夏一臉費解,窗外黑沉沉的,尚未天亮。側過頭,躺在身邊的人不在。摸上身側的乾草,冷冰冰的,顯然展俞錦已經起身好一段時間了。
她隨手裹上厚實的披肩,躡手躡腳的,生怕吵醒了隔壁的老爹和鍾管家。這個時辰,難不成美相公起夜了?
想著在屋外轉一圈,順一瞬方纔的驚嚇,仲冉夏低頭朝雙手呼著氣。不經意地抬頭,房門半掩,她瞪大眼,看到了此生最讓自己痛心的一幕!
50.痛徹心扉
房門虛掩,仲冉夏滿臉不可置信。
背對著她的,是昨夜心心唸唸要帶自己回天凌府生活。說會安排一處極好的休養去處,給老爹和鍾管家的人。
如今,卻手執那把彎刀,輕而易舉的,把刀刃深深刺入師傅的胸口!
汩汩的鮮血順勢而下,鍾管家雙眼變得渾濁,似是微有所感,目光轉向了屋外。染上血絲的嘴唇一張一合,重複著相同的字眼。
仲冉夏眼圈一紅,看清了他的唇形:快逃……
著急、殷切的目光,逼得她連退兩步。
心中氣血翻滾,悲傷蜂擁而至,隨之而來的,是無邊的憤怒。
師傅沒了右臂,內力盡數被毀,好不容易有了一點起色,好不容易讓他能夠重新面對。那個人,為何還不放過他?
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怎麼就礙著他了?
那一刀,仲冉夏看得一清二楚,正中心肺,絕無生還的可能。她毫不遲疑,轉身便要逃離此處。
只是,心中彷彿有一塊被人生生割去,隱隱作痛,疼得她幾乎要呼吸不了。
他的臂彎,他的胸膛,他的輕笑,他或漠然或揶揄的目光,已經植根在仲冉夏的腦海中。而今一幕幕地閃過,她逼進眼底的淚,終於是傾瀉而出。
這就是她喜歡的男人,原以為他改變了許多,到頭來,其實一切都沒有變。
改變的,只是她的雙眼,被所有的假象蒙蔽住了。
身為天凌府的主人,怎可能跟常人那般,遷就她,寵溺她,捉弄她?
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
到底,什麼才是真的?
仲冉夏的心幾乎要從口中跳出來,方才在屋中不見老爹,他是逃過一劫,還是先鍾管家而去?
她飛快地往前跑,將所有的內力集中在雙腿,恨不得插上雙翅,眨眼間去到仲尹的身邊。
遠遠的,她看見一道身影立在山間。
仲冉夏想也未想,直奔而去。
驚慌未定的神色,滿身濕汗,不是老爹又是誰?
「爹,幸好你沒事……」她這一張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抵啞,壓抑不住的傷感:「鍾管家……師傅他去了……」
「那個卑鄙小人!」仲尹咒罵一聲,滿臉的肥肉微微抖動:「早就看他不對頭了,待三人如此之好,原來也不過是想從我們身上套出想要的東西!」
「除了『芙蓉帳』,究竟還有什麼是他想要的?」仲冉夏不明白,搖著頭滿目茫然哀傷。
這個人得到了夢寐以求的秘籍,落魄的他們還有什麼可以奪取,可以利用的?
「乖女兒,是爹連累了你。當年為山賊時,一念之差,留下了兩本冊子。一乃『芙蓉帳』,另外一本則是相似的武功秘籍。」
仲尹低歎一聲,顯然是認命了:「天要亡我仲家,這並沒有什麼。只是累得老鍾丟了性命,女兒你還得跟著受苦……」
「爹,我們可以逃出去的。」仲冉夏咬著唇,酸澀地開口。
「你以為,他會輕易放過我們?」仲尹轉頭看著山下的濃霧中景致,反倒笑開了:「人各有命,我這一輩子壞事做盡,只得一個心願未了……」
「爹……」仲冉夏看著他,驟然感覺到逼近的氣息。立刻將懷中的匕首橫在胸前,大步跨前一步,把仲尹擋在身後。
「你來了,展公子。」
他刀眉微蹙,伸手道:「跟我回去。」
俊秀的面容上,說不出的理所當然。
仲冉夏不禁冷笑:「你殺我師傅,如今卻還讓我跟你回去做什麼?施捨機會,讓我能向你報仇?」
展俞錦檀黑的眼眸停在她的面上,半晌沒有開口。
「怎麼,說不出話來了?還是覺得,根本無需辯解?」仲冉夏氣極,握著匕首的手臂微微顫抖。
這個人,連一個解釋的字眼都不願意說麼?
她不知是失望,還是心痛。
展俞錦只是看著自己,沉默不語。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仲冉夏心底還保留的一點僥倖,全數消散。
還以為,他有他的理由,有他不得已為之的苦衷。
可惜到最後,他沉默了,或許是默認了?
「跟我走!」展俞錦薄唇一掀,還是這一句,眉宇間凝著一股焦急。
「我不會跟你回去的,絕不!」仲冉夏話音剛落,長刀朝著她直直地刺來。
雖然早有預料,卻沒想到這一刻會如此之早。
展俞錦終於是厭倦了這樣的遊戲,失掉了所有的耐性,於是將這一切都毀掉麼?
仲冉夏閉上眼,等待著這重重的一擊。
預期的痛楚沒有到來,她的耳邊聽見一聲刀刃刺入肉身的聲音。睜開眼,猩紅的血噴灑在手上、身上,仲冉夏卻顧不上其他,大叫道:「爹——」
千鈞一髮的時刻,仲尹衝出來擋下了展俞錦這一刀。
美相公皺起眉,仲冉夏扶著老爹,看著劍身硬生生從他胸前被抽離。
殷紅的血瞬間染濕了仲尹的上衣,他勉強扶著仲冉夏,斷斷續續地叮囑道:「女兒……這一切……是爹的錯……」
仲尹跌跌撞撞地往旁邊走了幾步,站在崖邊忽然大笑起來:「娘子……我們終於要重逢了……」
「爹!」仲冉夏看著他向前一邁,竟然想要跳崖。不管不顧地撲了上去,用力抓住老爹的手臂。
身子騰空,她被老爹一扯,跟著直直地往下墜。
最後看見的,便是展俞錦驟然變色的俊容,以及試圖拽住她,卻只在手中撕下一小片的衣角……
睜眼醒來,陌生的環境,無盡的痛楚。
這是地獄,還是她再世為人?
可惜,未能如願。
仲冉夏艱難地坐起,身下血肉模糊的人,胸口的刀傷仍舊明顯。
是老爹救了她,在最後一刻抱著她,把自己當作肉墊,緩衝了墜下的衝力。
即便是如此,仲冉夏的右腿骨還是斷了,手臂被樹枝刮開一個大口子,流血不止。
摸摸臉頰,細碎的傷口凹凸不平,就算以後好了,也難免會留下傷痕。
休息了很久,想著會有人經過,仲冉夏不敢胡亂移動,免得腿骨錯位,以後就再也站不起來。
躺著一日一夜,她想了很多很多。
有高興的,有傷心的,有沮喪的,點點滴滴,忘不掉,抹不開。
待天明時分,仲冉夏明白,她不能就這樣等下去,坐以待斃。
此處懸崖並不深,很快,展俞錦就能尋來。
第一次是自己大意,沒有察覺。這一回,她絕不會讓此人如願。
轉過身,忍著腳上的劇痛。仲冉夏任由冰涼的淚水自臉頰滑落,輕輕抬手覆上老爹尚未合上的雙眼,暗暗下定了決心:此仇不共戴天,不能不報!
用撿來的樹枝捆成一小把,綁在小腿上,固定好腳骨,她一步一喘氣的,慢慢離開了這個地方。
仲冉夏回頭望了眼地上已然僵硬冷涼的屍首,用力咬著嘴唇。
她甚至沒有能力替老爹掩埋屍身,就得這樣暴曬於此。只是若然自己再耽擱,說不準就得落在展俞錦的手中,又如何能報得了仇?
權衡再三,仲冉夏咬咬牙,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也算仲冉夏命不該絕,在筋疲力盡前遇上一位好心的老車伕。見她摔斷了腿,便送其到村中的老大夫那裡就醫。
大夫看著她簡單處理的傷腿,頻頻點頭,撫著鬍子又命學徒替仲冉夏加上了結實的竹片:「這位姑娘,休養三個月,老夫保證你跟以前一模一樣,絕不會讓人看出半點問題。」
聞言,她搖搖頭。三個月,自己根本等不了。
再者,在此地養傷,說不準還得連累這些好心的村民。
「大夫,有讓我盡快好起來的法子嗎?」
老大夫白鬍子一顫,不悅道:「小姑娘的性子怎的這般急躁?傷筋動骨一百天,胡亂走動只會讓腳骨長得不好。很有可能,以後就成了瘸子了。」
「只要能讓我起來走就行,瘸子……又算得了什麼?」
仲冉夏垂著頭,滿目黯然。
比起鍾管家和老爹的痛,她又算得了什麼?
許是見著她悲慼的神色,老大夫起了惻隱之心:「法子倒是有一個,只是藥性太厲害,連大男人都要受不住,小姑娘你真要這樣?」
他半是警告,半是提醒,仲冉夏毫不猶豫地頷首道:「我挺得住的,大夫不必擔心。」
老大夫連連搖頭,終究是心軟了:「現在的年輕人,真是越發難理解了……」
這唯一的法子,便是強行接骨,再覆上大夫自製的傷藥。
常人道十指連心,腿腳亦是如此。
仲冉夏死死地咬著布團,不過一個時辰,渾身濕透,猶若在地獄中走了一轉,比跌落懸崖更讓人難以忍受。
好在,她還是堅持過來了。
每次幾乎要昏死前,仲冉夏都會回想起在屋中師傅當胸的那一刀,以及老爹在崖前盡力護著她的情景。
一回又一回,她咬緊牙關,始終是生生承受過來了。
老大夫見仲冉夏足足一個時辰未曾失去意識,只偶爾痛得實在忍受不住時才哼哼了兩聲,著實佩服。
村裡藥材稀少,沒有麻沸散之下,上回一個牛高馬大的獵人,接骨時也頂不住抽搐大叫。對於她這般堅韌的意志力,止不住地暗自讚歎。
沒有接受老大夫地挽留,腿腳一能活動,仲冉夏便起程了。
小村在山坳,甚少人出入,性情淳樸。送了兩件替換的麻布衣衫,幾張玉米餅當作乾糧,還有用竹筒裝滿的清水,已備她在路上不時之需。
可見她是空手被人抬進去的,走著出來時,卻是滿載而歸。
眾人無私的贈與,讓仲冉夏緊繃的面上,終於是有了一丁點的笑意。
衣著樸素,面容毫不出彩,右邊還多了一大塊的黑色疤痕,甚為嚇人。仲冉夏這樣的打扮,一路上平平安安,連小賊的影子都未曾見到。
自然,走進小客棧的時候,還著實被大堂的小二鄙夷了一番。
堂上的人正熱烈地談笑著,時時傳來幾聲高喝。
仲冉夏早就將頭上那支髮簪給了當鋪,換來了數量不少的碎銀。而今挑出一點點,足以讓掌櫃點頭哈腰。
小二麻利地上了兩個小菜,她毫無胃口,挑挑揀揀地吃了一點,便放下了筷子,心不在焉地聽著那面的人高談闊論。
「天凌府居然下了天極令,就為了找一個娘們……」那人自以為聲小,殊不知整個大堂都聽得一清二楚。
「得到天極令,能向天凌府提出一個要求,江湖上誰人不垂涎?」
旁邊一人皺眉打斷道:「天凌府的事,是你我能夠在這裡評判的麼?」
此話一出,眾人立刻噤聲,轉眼不止何人起了頭,又說起出遊見聞,引來大夥一陣笑鬧。
仲冉夏自嘲一笑,展俞錦的爪牙,已經伸到了這般偏遠的小鎮了?
呆坐了好一會,她正要起身離去時,一人徑直在她對面落座。
小二生怕仲冉夏不高興,連忙陪笑道:「這位客官,樓上還有窗邊的位置,可否……」
「不必了,此處有美人相伴,樓上的風景又算得了什麼?」那人笑了笑,指尖一彈,一大塊銀子落在小二手中,他歡天喜地地咬了一口,連連道謝,轉身就跑,早就忘記了先前要請人離座的事。
看見來人,仲冉夏目無表情地道:「風公子有何賜教?」
風蓮目光灼灼,盯著她輕輕歎息:「夏兒,你瘦了……」
她瞥了此人一眼,默默地站起身,抬腳走出了客棧。
那人跟在後頭,卻也沒有貿然上前:「聽聞仲家老爺和管家過世,夏兒也需節哀順變。」
「若是想要報仇,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風蓮滿意地瞅見前方的人頓住腳步,回過頭來,卻是嗤笑一聲。
「此話只說一遍,風公子聽清楚了——我不需要!」
51.情字一事
「夏兒稍安勿躁,不如聽聽我怎麼說,再作打算?」風蓮不急不躁,氣定神閒地朝她笑道。
沉吟片刻,仲冉夏瞄了他一眼,勉強答應了。
跟著他在小巷中拐了幾個彎,在一間酒肆前停下。小二正笑吟吟地迎上來,看見風蓮的臉,稍微一頓,隨即側身將兩人帶到了二樓。
仲冉夏還道是進去雅座,卻見小二熟練地挪動花瓶,隔板應聲轉開。
她挑了挑眉,暗暗稱奇,臉上卻依舊面無表情。
沒想到,風蓮的勢力居然延伸到此處,這事讓仲冉夏暗自留心。
裡面亦是一雅間,臨水而設,一覽無遺。
仲冉夏隨意落座,目光一掃。窗外沒有任何房屋,也未曾有遮掩物。看來,此處的位置,是為了避免有人窺視和探聽,所謂的秘密居所。
她可是要感到榮幸,居然被請到了這樣的地方?
風蓮施施然在她面前坐下,拍拍手掌,一位身穿嫩綠衣裙的清麗丫頭端著茶水和點心翩然而至。
仲冉夏稍微注意了一下,這小丫鬟年紀不大,腿上的功夫卻是不弱。這小小的酒肆,算得上是藏龍臥虎了。
反觀對面落座的人,待丫鬟行禮退下,她上下打量著風蓮,好笑道:「一段時日不見,風公子姿容更為俊秀了。」
此言不假,這人上回一副病怏怏的模樣,如今卻截然相反。不但紅光滿面,皮膚更是白皙細膩,富有光澤。
連仲冉夏就這樣盯著,都能感覺到他臉頰上的水嫩。
這話若是對著旁人,或許會自鳴得意,好不歡喜。只是遇著風蓮,他面色微變,終是苦笑道:「夏兒,你既然發覺了,又何必挖苦我?」
仲冉夏笑了笑,沒有接話。
的確,風蓮雖然氣色極好,卻是吐納不穩,下盤虛軟,就跟不識武藝的平常人那般,甚為古怪。
只是他不說,仲冉夏也不想起這個頭。端起茶盞,盯著水面上浮起的茶葉,默然不語。
風蓮見她莫不關心,絲毫不曾追問,眼底閃爍,又道:「天凌府用天極令蠱惑眾人將你捉回去,夏兒如何打算?」
仲冉夏摸著杯沿,卻是一口都不曾喝下,反問一句:「風公子也想要把我交出去,好得到那天極令?」
「若是如此,我便不可能帶夏兒到此處了。」他淡淡笑著,低頭抿了一口茶:「怎麼,這茶夏兒不喜歡?」
自動忽略他後面的一句,仲冉夏冷哼道:「你待如何?」
「如果夏兒與我聯手,剛建起的天凌府定然搖搖欲墜,至於那位府主,想必夏兒還想手下留情?」風蓮似笑非笑地說著,定定地看向她。
仲冉夏笑了:「激將法,對一個活死人是沒有用處的。就算要報仇,我也只會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做,還輪不到風公子來指手畫腳。」
風蓮的臉色有些不善,咬牙切齒道:「莫非夏兒還想回到展俞錦身邊,重溫舊夢?那麼,將仲家上下的性命置於何地?」
她眼神微動,卻沒有反駁。
風蓮再接再厲,覆上她的手柔聲說道:「以一人之力,要何年何月才能扳倒莫大的天凌府?有我在,起碼能護夏兒周全……」
仲冉夏抽回手,皺眉道:「我不加入任何一個幫派,不屬於正道的手下。」
風蓮點頭:「理應如此。」
她又道:「既不是你的部屬,也就不必聽從風公子的命令行事。」
他猶豫了一下,頷首道:「可以。」
「我去哪裡,不得擅自干預,也不能尾隨在後。要來要走,是我的自由,也請風公子不要任意阻攔。」仲冉夏眨眨眼,瞥見風蓮極為難看的神色,暗自得意。
他陰沉著臉,考慮片刻說道:「若是如此,我們又怎能算得上是合作?」
「我何曾說要跟風公子合作?只是答應你,暫且留下。」她將手裡的茶盞向對面抬了抬,唇角微微翹起。
「當然,風公子有疑問,我亦會盡全力回答。若是情況許可,也願意盡量配合,如何?」
這話又是「盡力」又是「盡量」,在風蓮聽來,不知有多敷衍。
只是能夠留下仲冉夏,其它又何妨?
「好,也請夏兒出去前,稍微跟掌櫃知會一聲,免得落了單讓天凌府的人鑽了空子。」他眉開眼笑,關切地說道。
「這事我曉得。」仲冉夏指了指臉上的那一塊疤痕,不言而喻。
這是小村那位老大夫送的,說是一個年輕姑娘行走在外,諸多不便,也容易引來小賊和無賴地惦記,不如稍作修飾。
她欣然同意,便讓老大夫在臉上貼了一大塊疤痕,若非其中能手,還真分不清真假。
一路上,這疤痕不知嚇哭了多少孩童,嚇走了多少地痞山賊,效果著實不錯。
如今帶著它,單單憑著畫像來尋她的人又怎能認出自己?
不得不說,這比蒙面示人更為安全。
風蓮顯然誤會了她的意思,盯著仲冉夏臉頰上的疤痕,許久重重一歎:「展俞錦……竟然害得你如此?」
說話間,不經意流露出一絲痛心和惋惜。
仲冉夏垂眸冷笑,她的心早就硬如磐石,就算他是真情實意,卻再也不能撼動自己了。
風蓮將她以掌櫃遠房親戚的身份,安排在酒肆的後院。一日三頓有專門的廚子給仲冉夏另開爐灶,色香味俱全。
可是這菜才上桌,她便捂著嘴乾嘔起來。
送菜的丫鬟大吃一驚,匆忙去知會了風蓮。
待他趕來時,一桌子的菜早就被仲冉夏盡數扔在了門外。
風蓮見她難受的樣子,臉色發青,揮揮手打發眾人回去,這才抬步走入:「夏兒,可需要大夫來瞧瞧?」
「沒必要。」仲冉夏壓下噁心,淡淡道:「我不吃肉,麻煩風公子以後著人送素食來。」
他一怔,答應道:「好,我這就吩咐下去。」
滿桌的素食,不到半個時辰便又陸續呈上。
仲冉夏吃了一口,皺眉吐了出來,滿嘴噁心的味道,不由放下筷子。
風蓮也嘗了,不悅地讓丫鬟撤下吃食,再送一桌來。這素菜摻和了一點肉湯,她竟然也吃不下,著實奇怪。
狐疑的眼神在仲冉夏身上匆匆一停,他面上不動聲色,暗地裡卻默默沉吟。
幸好,重新做好的素菜終於是符合她的要求,上菜的丫鬟和滿身大汗的廚子這才算是鬆了口氣。
風蓮回去後,越想越是覺得蹊蹺,便命人請來了門下一位略懂醫術的老先生。
向他簡單說了仲冉夏的事,老先生撫著鬍子,不太確定道:「根據公子所言,這女子很有可能是……懷有身孕,當然,這只是老夫的猜測而已。未曾把脈,一切皆有可能。」
風蓮滿臉錯愕,她懷有身孕?
仲冉夏在展俞錦身邊數月,這孩子的爹是誰,根本不用想了。
他抿著唇,半天才道:「有什麼法子,無聲無息地打掉孩子?」
老大夫滿眼詫異,急忙搖頭道:「此事萬萬不可,孩兒是上天賜予的,怎能扼殺這麼一條無辜的性命!」
言下之意,打掉孩子,可是要被上天懲罰的,他壓根不想插手,免得以後遭報應。
風蓮焦躁地來回踱步,眉頭皺得死緊,最後,無可奈何地道:「那麼,煩請先生寫下安胎的方子,最好能不知不覺融入菜式之中。」
老先生連連點頭,想起今兒公子帶著一位年輕女子,還安排住入在酒肆的後院,不讓人窺探。如此想來,原來那位女子是懷了他的孩兒,未免被他人覬覦,用作威脅,這才小心翼翼地保護起來。
心下一歎,老先生搖頭:果然,「情」字一事,連公子這樣的人也是難以逃脫的……
後院的仲冉夏不曉得,她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被人定義為孕婦,而且在秘密籌劃著在菜式裡下安胎藥。
她看著滿桌的菜餚,胃口全無。
那一天之後,自己便再也吃不下肉了。
不知是這些野味讓她想起了在破屋中四人和諧共處的日子,還是鍾管家和老爹死時的慘狀,令仲冉夏身體上、連同心理上開始對肉類排斥了。
轉吃素菜,也不過是為了果腹。若是可以,她根本什麼都不想吃。
每晚合上眼,就會回想起那日的情景。
仲冉夏幾天幾夜沒有合眼,僅僅在身體極度疲倦時,這才稍稍歇息了一會。
她覺得再這樣下去,自己未曾報仇,就得先要瘋掉了。
仲冉夏吁了口氣,盤起雙腿,專心調息。
似乎就這樣沉醉在武學中,將心思提升到清明的境界,她就能得到一時半刻的解脫。
確實如此,她的心感覺越來越平靜。相對的,內功亦進步神速。再加上展俞錦殘留在自己體內的內力,更是一日千里。
想必再過不久,仲冉夏就能跟他打個平手了。
只是今夜,感覺到院內的丫鬟越發慇勤,讓她心下存疑,許久沒有進入到狀態。
院中的下人原本以為她面上有一道傷痕破相,風公子將人送來,安排數人伺候在側,不過是為了監視。眾人也就循規蹈矩,不過分熱情,卻也算不上冷淡。
如今老先生叮囑廚子在飯食裡下安胎藥,又無意中提起此乃風公子的吩咐,他們稍作聯想,便知曉其中的厲害。
不管仲冉夏是否為風公子未來的夫人,肚子裡的孩子是嫡長子,以後說不準能繼承大業,一干人等自是不敢怠慢,越發恭敬起來了。
直至有一天,風蓮偶然聽聞時,真是哭笑不得。
轉眼一想,卻也沒有特意去澄清。畢竟下人上了心,對仲冉夏的照顧是極好的。如此一來,也能向她表達自己的誠意,何樂而不為?
再者,若往後對外傳出展俞錦的親子認他為父,天凌府在江湖上怕是顏面盡失。
思及此,風蓮的唇角翹起一道得意的笑容。
52.維繫之物
這廂,風蓮想到手中有了展俞錦的孩兒,又多了一份籌碼,好不得意。那一面的院落中,下人們卻是滿面愁雲。
仲冉夏每頓飯只用幾口便放下雙筷,廚子使出渾身解數,就是不能讓她多吃一口。如今,將壓箱底的菜式都用上了,愁得幾乎要抓狂。生怕怠慢了這位主子,以及她肚子裡的孩兒,往後性命堪憂。
而當仲冉夏向丫鬟討要彎刀時,她們眼前一黑,險些要暈倒過去。這位女主子吃得少,睡得更少,就跟鐵打似的,每天眾人勸了又勸,她未曾理會也就罷了。
可是,如今居然要舞刀弄槍,這人是不顧肚裡的胎兒了麼?
丫鬟不敢忤逆仲冉夏,只得一面拖延著說去尋刀,另一面急急向風蓮稟報了。
聞言,風蓮也甚為驚奇。
仲冉夏是明知故犯,對腹中孩兒不管不顧,還是說,她根本就是一無所知?
去到院中,便見她早就不耐,隨手折斷一截樹枝,舞得虎虎生威。
相比之下,旁邊看著著急的丫鬟,見到風蓮,幾乎要哭出來了。
攤上這樣的主子,真是要下破膽的。
讓眾人退下,風蓮等仲冉夏收了勢,這才笑道:「夏兒的刀法又見長進了,內力亦是更上一層樓。」
她抬手擦了擦額上的汗,對於被人打擾,甚感不悅,面上絲毫沒有掩飾地表現出來。
風蓮也不惱,瞅著她又笑開了:「夏兒歷經大難,身子需得好好調理,暫時還是在屋內好生休養為好。」
「風公子不覺得管得太多了麼?」仲冉夏轉過頭,冷聲道:「我的身體如何,自己明白得緊,就不勞你操心了。風公子特意前來,可是有事要說?」
風蓮雙眼微瞇,轉眼又恢復如常:「聽聞天凌府派人燒了一處荒山上的破屋,這場火足足燒了一整天,引來多方矚目,也便前來跟夏兒提一提。」
她木然地低頭盯著手裡的樹枝,半晌卻道:「……勞煩風公子送一把彎刀來,不甚感激。」
看她無動於衷,風蓮也不挑明,應道:「夏兒客氣了,待會便命人送來。剛好底下的人獻上好幾味珍貴的丹藥,有助於提升功力,反正我也用不上,也就一併給夏兒吧。」
仲冉夏只瞥了他一眼,默然無語。
風蓮說到做到,晌午才過,一把短小且適合女子用的彎刀,和一方深藍的錦盒陸續被呈了上來。
仲冉夏拿起彎刀,隨意揮動了幾下,滿意地點了點頭。
待錦盒被小心打開,裡面兩排六顆墨綠色的丹藥呈現在眼前時,周圍響起一陣壓抑的抽氣聲。
她嘴角彎了彎,看來,這丹藥確實是好東西。
難為風蓮這般大方,恐怕也是希望自己盡快有足夠的能力與展俞錦抗衡。
人與人之間不就是如此,該利用的,就該利用得徹底。
既然有人相助,仲冉夏也不跟他客氣,將禮物一一收下,便走入內室繼續練功了。
丹藥入口即溶,內功在體內行走幾周天,感覺到丹田的炙熱充盈。她暗暗一喜,卻還是留了個心眼,並沒有急於其成,相隔十日有餘,待吸收得差不多,又不見任何明顯的副作用,這才又服下另一顆。
相較之下,風蓮每見一次,腳步越發虛浮一些。
像是一塊濕透的海綿,水分一點一點地被抽離一樣。
仲冉夏稍作估算,現在的自己,只要使出五成的功力,足以將他打得落花流水。
難不成,風蓮的武藝竟敢荒廢如此?
是心裡過於篤定,又另外的法子打倒天凌府,還是故意示弱,減少對方的警惕?
只是仲冉夏隱約間,覺得此事與展俞錦脫不開關係。
是真是假,僅需試探一下便足以明瞭。
這天風蓮剛進門,冷不丁一把彎刀自側面劈下。隱匿在暗處的守衛立刻現身,卻被他一個眼神止住了。
風蓮退後一步,將袖中的匕首抖落,握在手中迎面而上。
下一刻,匕首便脫手落地,仲冉夏的彎刀貼在他的頸側。
她皺起眉,慢條斯理地收回了刀:「風公子的武功,似乎又退步了。」
悄悄作了個手勢,讓院中的暗哨盡數撤去,風蓮在桌前落座,苦笑道:「實不相瞞,此乃研習『芙蓉帳』的後果。」
仲冉夏略顯驚訝,遲疑道:「秘籍流傳已久,未曾聽聞有如此詬病。」
眨眼間,她想到了一個可能,愕然道:「秘籍被展俞錦動了手腳?」
風蓮頷首,神色凝重道:「夏兒與我想到一塊了,我的確懷疑,秘籍被高手不著痕跡地改動過。」
「不可能。」仲冉夏想了想,顯然不信:「當初我給風公子的,正是在展俞錦手中持有的孤本,絲毫沒有修改的痕跡,如何動得了手腳?」
「他素來心思叵測,夏兒未曾發現,只說明展俞錦的手段太高罷了。」風蓮冷哼一聲,滿臉怒容:「原先功力反噬,我不得不繼續習練這秘籍,如今卻調轉過來,內力在不斷流失!」
「此人心狠手辣,廣佈天極令,看似是逼夏兒現身,暗地裡說不準是想要痛下殺手。」
他蹙起眉,一臉忿恨:「天極令而今猶若是在平靜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顆石子,攪得江湖一陣混亂。其中魚龍混雜,說不準有什麼人想趁此機會,對你不利。到時,天凌府撇清了關係,不費吹灰之力就將所有的事摧毀的乾乾淨淨。」
風蓮見她若有所思,神色關切道:「在仲府中的一切,看來是展俞錦最想毀掉的,這才對你們痛下殺手……」
「風公子,我倦了,不送。」仲冉夏冷冷地打斷他,起身徑直離開。
望見她蕭瑟悲傷的身影,風蓮眼底的複雜之色一閃而過。
之後的日子,仲冉夏將自己反鎖在房內,只命人把吃食送至窗邊。有丫鬟看見她狠命練功,忐忑不安,院內的人加緊盯著,生怕這女主人有任何不適,得罪了公子。
風蓮聽聞此事,沉默半晌,只吩咐眾人小心侍候,倒也沒有出面阻止。
在下人看來,屋內的女主子並不受寵,卻是母憑子貴,這才引得公子頻頻側目。
仲冉夏在房中潛心修煉,意圖取得新的突破。
深夜睡下,在淺眠中聽到一聲極小的輕響,立刻清醒,卻仍舊把雙眼閉得一緊。
早就厲聲將僕役趕得老遠,這時辰也不可能有人走動。那麼,只有是闖入的宵小了。
不過如此隱秘的地方,竟然被找到,這人又避開了風蓮的耳目,來到了院中,她不禁有些佩服。
輕盈落地,氣息靠近,來人的功夫比起如今的仲冉夏更上一籌。
她握緊枕邊的彎刀,一躍而起,轉眼間刀鋒便朝那人招呼過去。
「女施主!」一聲輕喚,生生讓仲冉夏將彎刀停在對方的頸側。雖然極力收住,還是在脖子上留下一道不淺的血痕。
「小師傅,你怎會在此地?」仲冉夏愕然,曾想明遠在展俞錦手中,鐵定凶多吉少。以前那番輔助小和尚修煉的話,不過是騙她的說辭而已。
不料,他居然還活著。
經不住她細細打量,明遠微紅著臉,壓低聲線道:「柳鋒將小僧關在石洞裡,還在附近布下了陷阱。若非功力有所成,根本無法離開。」
看著熟悉的紅蘋果一樣的小和尚,仲冉夏心裡有些欣慰。就算身邊的人一變再變,也只有明遠由始至終都是如此。
「這麼說來,小師傅的武功更厲害了?」
明遠抓抓光禿禿的腦袋,靦腆一笑:「內力是有長進了,不過這招式還得再琢磨琢磨。」
他忽然皺著眉頭,正色道:「女施主,你為何被風公子囚禁在這裡?」
「算不上囚禁,只是監視罷了。」不想讓小和尚牽扯在內,仲冉夏含糊地說道:「若是沒事,小師傅這便離開吧。尋個山明水秀的地方,繼續修煉……」
「小僧走了,女施主怎麼辦?」明遠眼底有些遲疑和掙扎,片刻後鼓起勇氣說道:「要走……一起走。」
「我是自願留下的,小師傅不必擔心,這裡好吃好住,不會有人欺負我。」仲冉夏看著他,忽感奇怪:「小師傅,你是如何知曉我在此地?」
明遠磨蹭著從腰間取出一個巴掌大的小竹筒,輕輕打開。
一隻雪白的蝴蝶翩翩而飛,圍著她轉了兩圈,動著小翅膀飛得歡快。
這樣的蝴蝶,仲冉夏曾在破屋附近見過一次。
那一天,那人的指尖上也停著這麼一隻可愛的白蝶,在陽光下微微笑著……
明遠看著出神的她,沉著聲說道:「女施主,他很擔心你……」
她胸口的位置因為這一句,驟然一痛,立即開口阻了小和尚接下來的話:「小師傅,不必再說了。」
小小的蝴蝶飛得累了,乖巧地停在仲冉夏的掌心中。
她忽然有種衝動,合上手,慢慢將這樣維繫兩者關係的小東西親手毀掉。
可是當自己的指尖往手心靠攏時,感覺到那弱小的東西柔柔的翅膀帶來的輕癢,忽然起了惻隱之心。
捏碎它又如何,肯定會有第二隻、第三隻……
到頭來,犧牲掉的不過是這些無辜漂亮的小精靈罷了……
「小師傅,回去吧。」仲冉夏看著他將小白蝶重新放進竹筒中,淡聲勸道。
「可是……」明遠漲紅著臉,清秀的小臉上滿是擔憂。
轉過身背對著他,仲冉夏的聲線驀地又冷了幾分:「你幫我轉告府主大人,相見之日,便是揮刀相向之時!」
53.出謀劃策
明遠終究沒能說服她,面帶遺憾離開了。
仲冉夏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立在窗前,直至天明。
第二天一早,她推開門,讓婢女請風蓮過來一聚。
這是仲冉夏第一次主動想要見公子,下人面面相覷,飛快地到前院通傳。
風蓮入門的時候,看見的便是她專注泡茶的側影。眼眸微垂,小巧的鼻尖,粉唇抿成一線,露出頸側優美的弧度,白皙而誘人。他略略一怔,笑道:「今天是吹的什麼風,夏兒突然想見我了?」
替他斟了茶,遞到風蓮身前,仲冉夏垂下眼眸,不緊不慢地道:「風公子不是要與展俞錦為敵?如今也該著手部署了。」
聞言,風蓮微一挑眉,盯著她半晌才道:「夏兒想通了,要與他反目麼?」
「反目算不上,如你所言,展俞錦起初的心思也不在我身上的。」仲冉夏淡淡說著,只道:「風公子這是要做,還是不做?」
「有夏兒相助,我們自然如虎添翼,又如何會不答應?」風蓮一雙丹鳳眼暗暗含笑,端起茶盞讚了一聲:「果然是……好茶。」
「尚未品嚐便說是好茶,我還未曾提出任何意見,風公子便篤定會是如虎添翼了?」仲冉夏冷哼一聲,將手中的杯子重重放在桌上。
「以夏兒的聰穎,這茶如何不好,這計謀又如何不是高見?」
風蓮的誇獎並未讓她展顏,仲冉夏神色淡然,點頭道:「那麼,我這便一一道來。」
院中的下人被趕得遠遠的,絲毫不清楚兩人在屋內的情景。
只是見自家公子滿面春風翩然而出,丹鳳眼蕩漾猶若一汪春水,自是不言而喻,眾人禁不住偷偷曖昧一笑。
風蓮出去後立刻召集人手,逐個吩咐了。
卻有不少人提出異議,畢竟上次進攻天凌府,犧牲眾多,如今他們不得不謹慎。
「公子所說的北山,離西山數百里之外,天凌府的人如何會選擇這麼個地方?」
好幾人點頭附和,皆不相信這麼輕易便又得知了天凌府新擇的府邸會在北山。
眾所周知,那裡絕壁陡峭,若非輕功上乘之人,根本無法上山。又道山頂貧乏至極,大半年覆蓋厚雪,食物更是難覓。如此惡劣的地方,又如何能住人?
思及此,有人便提出疑惑,究竟是誰提供的線索,又經過查證確鑿了麼?
風蓮當然不會供出仲冉夏,免得他們之中有些利慾熏心的傢伙,會壞了他的好事,將夏兒的藏匿之處暴露出來,只含糊道:「天凌府不乏高手,輕功一流之人無數。只是上次損失重大,此回定要慎重。」
他們又一陣附和,說是會約束門徒,堅守秘密云云。
風蓮一一答謝,又言:「因為各位英雄朋友的幫助,天凌府就算未曾盡數毀去,卻也不成氣候。如今,我們團結一致,一鼓作氣,定能替江湖消滅魔障,還大家一個平靜之地。」
頓了頓,他笑吟吟地繼續道:「在下不才,得在座的前輩長老尊一聲盟主。而今魔頭展俞錦橫行,我們必須盡早除去。如此,在下願意將秘籍『芙蓉帳』教與各門各派,只希望能盡早練成神功,一併上山圍剿天凌府一干魔人!」
此話一出,底下一片嘩然。
先前風蓮藏起仲冉夏,試圖獨吞『芙蓉帳』,引來他們的不滿。他卻百般推托,又確切沒有證據,此事不了了之。
只是這盟主地位,卻越發搖搖欲墜。
正派聯盟雖然面上還恭恭敬敬,聽從吩咐,卻大多數陽奉陰違,各自行事。
長此以往,一盤散沙,又如何跟天凌府為敵?
風蓮雖說深受『芙蓉帳』所害,卻始終是不易得來,秉著武人的心性,便私自秘藏。一邊搪塞各類試探和發問,一邊又擺出姿態,將事情推得一乾二淨。
可是,這一出隱患,卻是深深植根在各大幫派之間。他這位盟主,算得上是有名無實。
仲冉夏顯然也看出了這一點,只跟他提起了一個「利」字。
沒有利益,沒有好處,誰又會替風蓮賣命?
既然『芙蓉帳』留做無用,棄之可惜,倒不如將這個潛在的隱患公諸於世,化作團結眾人的助力。
風蓮質疑,此秘籍雖然能在一段時日內使內力大增,最後卻會遭到反噬,甚至引得武功漸漸流失。
仲冉夏嗤笑他的膽小,漫不經心地提醒道:「風公子不要忘了,這期間起碼有一個月的時間。你可以讓門派中的長老與聰慧的弟子研習,必能速成。到時,偌大的天凌府,又怎會是正派的對手?」
聽罷,風蓮心下一動,卻並未完全失去理智:「若是如此,經歷一場大戰後,正派中豈不是再無能與其匹敵之人?」
如果不能一擊即中,他們便是一敗塗地,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了……
「我只是稍作提點,最後要如何實施,這便是風公子的事了。想必,如今對你陽奉陰違的,也是那些自以為是的老頭子,以及不可一世的門派幫主。若是這些人都不在了,風公子以為正派會是誰當家?」仲冉夏撇撇嘴,唇邊噙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門派中什麼人能留,什麼不該留,風公子不是該心知肚明?這點小事,無需我再繼續說了吧?」
風蓮雙眼一亮,這話真是說進他的心裡了。
所謂正派,牽扯到利益時,又是如何的嘴臉,這幾年他是看透了。
當初他意氣風發,與展俞錦相鬥時,他們還會幫助一二。只是等他不幸慘敗,這些人立馬跟他撇清了關係。若非剛好碰上智圓大師,得到少林寺的調解。
如今,這世上早就沒有風蓮此人了。
那些幫派的長老一味認定,他就該尊他們為上賓,對他們言聽計從。所謂武林盟主,在風蓮看來,就像是一隻花瓶。看似風光漂亮,實際上裡頭什麼都沒有。
他早就想尋個合適的理由,剷除這些頑固之人。只可惜遲遲沒有找到機會,也未能有最好的借口,不知不覺地一併除掉,免得留有後患。
於是,風蓮欣然點頭,故作沉吟說要考慮考慮,思考一夜,便決定付諸於行動了。
果不其然,一冊小小的『芙蓉帳』,立刻引來眾人一陣嘩然。
「眾位稍安勿躁。」風蓮抬手,示意他們暫且安靜下來:「這本秘籍的珍貴,想必前輩們素有耳聞。因而,在下會在各幫派裡挑出些筋骨好,聰明伶俐之人,集中傳授。」
仲冉夏指點了一個「利」字,他有如何不明白其中道理,只是一直忌憚正派高手,才沒有實施。
但是要對付這些老頑固,卻也得再費些心思就是了。
他們向來謹慎小心,要騙過這些人精明的雙眼,就得採取迂迴戰術。
風蓮沒有直接說將書冊送給各個幫派,明顯是留有一手。又提出親自挑門中之人,顯然是提防秘籍洩露。
這話一出,長老們便要不喜了。
那些弟子跟著他學武,日後若成就比他們更高,卻又忠於風蓮,門派便要得不償失了。
當下,立刻提出了異議。
風蓮早就料到他們的反應,臉上裝作為難,沉吟片刻,勉強算是答應了眾人的要求。
首先,弟子必須有長老或幫主親自挑選;
其次,此番研習武學,是江湖大事,又怎能將他們這些泰山北斗摒於門外?
至此,所有事都與風蓮想像中那般。
一來,親自挑選門徒,他還省了功夫一一將這些人的親信挖出來。
二來,不費吹灰之力,便將門派內部分得一清二楚。接下來,風蓮便可以著手接觸那些被留下的弟子了。
對於此事,仲冉夏提出的是「情」與「義」二字。
被篩選下來的弟子,都該是在門派中不得重視,鬱鬱寡歡之人。更有甚者,滿腔抱負沒有用武之地。
刻意接觸未免引來警惕,倒不如裝作無意,施予援手。
畢竟知遇之恩,又怎能不報?
此著確實高明,教授『芙蓉帳』,只需每日一早揭開一兩頁,誦讀兩三遍,便讓他們自行研習。
之後的時辰,風蓮只需在各處轉轉。偶然指點某個門派弟子的功夫,態度誠懇,真心實意,沒有擺出高高在上的盟主架子,不過半月便收復了不少門徒,讓他們感恩戴德,心存感激。
這便是仲冉夏所想的,古人尊卑階級分明,若是一味的平等,反而不能成事。
只要領導風蓮放低姿態,足以讓處於低下地位的門徒受寵若驚。進而僅是給予,卻沒有要求回報,這些人感激之餘,真是恨不得以身相許了。
如同一個幾乎要渴死的人,若分給他一滴水,都會滿心感謝;若是吃飽喝足的,怕是一壺千金難買的上好香茗,也是滿足不了的。
如此,風蓮輕輕鬆鬆得到了一批心腹之士,自是心花怒放。
他時不時到院落中與仲冉夏品茗聊天,或是憧憬未來,或是訴說抱負,或是提起江湖趣聞,兩人算是相談甚歡。
看著她面上淺淺的笑意,風蓮便是說得更為起勁。
仲冉夏越發憔悴,身子迅速消瘦,他便遣人重金購得補身的藥材和丹藥,流水似的送入院中。
仲冉夏愛刀,他便四處找尋適合女子用的彎刀,不惜耗費眾多人力物力。
仲冉夏每夜睡得不好,經常徹夜難眠,他便命工匠尋來紫檀木,花費了十天,沒日沒夜地趕出了一張大床。只因為風蓮聽說,紫檀木能讓人好眠。
仲冉夏不喜肉味,他便軟硬兼施,請了寺廟中最好的素食師傅到院中,只替她一人做菜。
自搬入院裡,仲冉夏再也沒有穿過華麗繁複的衣裙,為了練刀,每日只是一襲緊身的黑衣勁裝。風蓮便特意派人到城中,扯了好幾十批好布,通通染成了墨色。
風蓮甚至想,當往後有一天,自己統一武林,能站在他身邊的,除了仲冉夏又能是誰?
他忽然覺得,自己真是瘋了……
54.痛定思痛
「朝露曇花,咫尺天涯,人道是黃河十曲,畢竟東流去。八千年玉老,一夜枯榮,問蒼天此生何必?昨夜風吹處,落英聽誰細數。九萬里蒼穹,御風弄影,誰人與共?千秋北斗,瑤宮寒苦,不若神仙眷侶,百年江湖。」
仲冉夏掃向這副龍飛鳳舞的詩句,目光轉向了一旁的檀木錦盒。
身邊的丫鬟適時稟道:「小姐,此乃公子親筆所書。又命人快馬加鞭,從省城送來的首飾,聽聞這些也只得宮中娘娘能佩戴呢……」
她伸手覆上盒面,掌心一片涼意。雕刻精美,飛鳳栩栩如生,入木三分,盒上又隱約散發著絲絲淺淡的香味,可見其用心。
曾幾何時,也有一人花費心機,亦送來了眾多飾品,道一聲「女為悅己者容」。
如今,卻是是是而非。
沒了那位「悅己者」,她又何需打扮?
仲冉夏手掌微動,檀木錦盒生生裂成幾道,嚇得正侃侃而談的丫鬟愕然地住了口,畏懼地看向她。
「把這些都退回去,回稟你家公子,該做的我會做,不必煞費苦心討好。」
丫鬟怯怯應下,趕忙轉告了風蓮。
仲冉夏坐在桌前,盯著那副字上「神仙眷侶」四字,只覺刺眼至極,慢慢闔上雙眸,緩下了上湧的酸楚與苦澀。
這段時日來風蓮事事以她為先,聽從她的建議,仲冉夏又如何看不出他的心意?
只是此番合作,兩人之間若起了間隙,必然事倍功半。當下,她也只裝作糊塗,沒有表明態度,含糊應對。
可惜此番公然送禮,卻是風蓮想要撕破他們之中一層薄薄的窗紙,仲冉夏也是惱了。
陰謀詭計並非她擅長,自己絞盡腦汁,出謀劃策,為的也不過是扳倒天凌府,向展俞錦報仇。這才不惜一切代價,採用了破釜沉舟的方法,讓正派之人習練『芙蓉帳』。
一次定勝負,他們只許勝不許敗。
此時此刻,風蓮根本就是罔顧眾人的成敗,不務正業,叫仲冉夏如何不怒?
若是他能再多花心思在計劃上面,或是在那些剛收復的門徒身上,他們的勝算只會更大!
風蓮如往常般前來,沒有習慣性的坐下品茗,而是提出一道外出的要求。
仲冉夏滿心的不悅,原想與他談一談,免得再做無用之事。
見此,她也只能帶著滿腹狐疑,隨風蓮出行。
這是仲冉夏住入小酒肆後,第一次出門。
街上依舊是當初繁華的樣子,她卻失了興致,不再撩起簾子的一角,觀看車外人人事事的風景。只端坐在馬車內,低頭不語。
風蓮究竟要帶她哪裡,他不說,仲冉夏也沒有問。
如今他們是坐在同一條船上的人,風蓮不會害她,此事仲冉夏心知肚明,也就不再操心。
只是當他們到達目的地時,她還是止不住的心驚和愕然。
仲冉夏看著在腦海中記得清晰的崎嶇小路,雜草橫生,抬頭上方是一團團的白霧,模糊中隱隱可見高聳的山峰。
便是這不起眼的小道,那一天,她忍著疼得幾乎要暈厥的腿傷,短短的數丈漫長得讓人以為要走不過去。鮮血一路滴落,染上了道邊的翠綠青草,觸目驚心。
仲冉夏啞著聲道:「風公子帶我來此處,究竟意欲為何?」
想要她記住展俞錦曾經給的傷痛,還是不能忘掉老爹死時的慘狀?
「夏兒誤會了,仲老爺的屍身尚未安置,我便自作主張,派人一一打點。」風蓮望著她,眼中滿是真誠。
仲冉夏沉默了片刻,終是抬腳,重新將這條路走了一遍。道不長,卻讓她將近要痊癒的腿傷,隱隱作痛。
風蓮確實打點好了一切,一口薄棺停在當初的崖下,四名大漢正恭敬地守在旁邊。
「夏兒,要見仲老爺最後一面嗎?」他側過身,似乎想要示意四人打開棺木。
「不必了。」仲冉夏撇開臉,想起那日所見,那張模糊的面容,又怎會是她的老爹?
想必,他也希望留給自己的,是以往記憶中那張總是帶著笑容的臉。
風蓮也不強求,四名大漢將棺木放入事先挖好的大坑中,撒上冥幣與白紙,替死者祈福。而後,一鏟一鏟的黑土,慢慢覆蓋在棺木上,直至盡數掩埋。
仲冉夏瞪大眼,將這一幕深深記在心底。
她的老爹,終於能夠安然沉眠於大地之中。崖下清淨,想必他如今跟娘親相見,自是歡喜……
婉拒了風蓮特意命人做好的墓碑,仲冉夏用彎刀運起內力,在墓前的石壁上刻下「仲老爹之墓」五個字。
筆鋒不夠瀟灑,刻痕不夠深,卻也是她的一番心意。
自己沒能替老爹做些什麼,最後,她只能為仲尹送上一塊天然的墓碑。再來,痛定思痛,繼續謀劃復仇大計……
背對著眾人,望著石壁上的幾字,仲冉夏沒有回頭:「風公子,麻煩你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好,我在不遠處等你。」風蓮拍拍她的肩膀,柔聲說道。帶著四人爽快地離開了,留下她一人面對著石壁,咬著唇忍耐許久,眼淚終於忍不住傾瀉而出。
仲冉夏閉上眼,這必定是她自己最後的一次軟弱了……
直到日落西山,她這才平復了心情,打算回去。
轉過身,忽然感覺到熟悉的氣息就在附近,不禁輕歎一聲:「小師傅,你出來吧。」
從石壁上躍下一道身影,明遠彆扭地垂著頭,疑惑道:「女施主怎麼發現小僧的?」
「……你的腰帶鬆了。」仲冉夏眨眨眼,方纔她心緒不穩,這才沒有察覺。不然以小和尚拙劣地隱匿方式,又如何能瞞住自己?
只是,她不想打擊明遠的信心,難得開起了玩笑。
他信以為真,趕忙低頭整理起自己的衣帶,滿臉漲紅。後來卻發現腰帶綁得結實,這才知曉他被耍了。
明遠的臉色有些尷尬,沒有吱聲。
看見他委屈的模樣,仲冉夏抑鬱的心情好了一些,面上的表情緩了緩:「小師傅為何在此處?跟蹤我嗎?」
「小僧不放心,一直都守在酒肆外頭。見女施主跟著風公子離開,也就……」明遠支支吾吾地說著,瞅著石壁上的字,眼神有些躲閃。
「所以,一直跟著來了?」仲冉夏也轉向石壁,低歎一聲:「剛才的事,你也看見了,此乃家父仲尹之墓。既然來了,替他頌一段超度的經文可好?」
說罷,她轉眼又苦笑道:「我忘記了,小師傅只懂清心經。」
「女施主,心誠則靈,小僧願意在此替仲老爺祈福,他……定能到達西方極樂。」明遠雙手合什,閉上雙眼,神情虔誠。
縱然小和尚僅穿著樸素的布衫,衣擺沾上了幾塊泥濘,卻絲毫不減他身上純潔如初生嬰兒般的氣息。
濁世的污穢,似乎不曾給明遠留下半點痕跡。
看得出,智圓大師將他保護得極好。若非大師突然離世,說不定小和尚還能在寺院中快快樂樂,侍奉佛祖就這樣度過此生。
仲冉夏不知該是惋惜,還是哀歎一聲……
「女施主,小僧……跟你走。」祈福結束,明遠睜開眼,紅著臉堅定地說道。
仲冉夏一怔,搖頭道:「小師傅,你該明白,我之後要做的究竟是怎樣的事。」
「不管如何,智圓大師將小僧送去了仲府,就該替女施主做些什麼。」小和尚滿眼堅持,正色道。
盯著他,仲冉夏冷笑道:「就算要殺人無數,手染鮮血,小師傅也在所不惜?」
明遠面色微白,皺眉道:「女施主,上天有好生之德,冤冤相報何時了?」
仲冉夏抬手止住他的話,放緩了臉色:「小師傅不必多說,我心意已決。道不同不相為謀,小師傅好走,我在此便不送了。」
小和尚捏著佛珠,面上閃過一絲猶豫,轉眼咬牙下定了決心:「小僧……我已經還俗,再也不必供奉佛祖。拿起屠刀,也只是一念之間的事,我能做得到。」
仲冉夏沒想到他居然會這般堅持,甚至不惜拋開心中的執念,不禁詫異非常:「仲府只是收留了小師傅數日,你其實不必如此……」
「仲小姐,我亦是心意已決。」明遠將這話原原本本地返還給她,噎得仲冉夏說不出話來。
她見小和尚這身狼狽,也明白丟下他不管,明遠必定風餐野露,追隨在後。
仲冉夏擺擺手,妥協道:「也罷,你先隨我到院中住下,之後的事……再作打算吧。」
把小和尚丟在外頭,也不知會做出些什麼事來,還得擔心他會不會被人欺負欺騙,甚至餓肚子,倒不如直接帶他回去,省得以後操心。
當兩人出去時,風蓮看見她身後的明遠,似是並不驚奇,只略略挑眉。
仲冉夏一步三回頭,沒有元寶蠟燭,沒有成群親友哭喪,這場葬禮,簡單得寒酸。
到頭來,只有她這個有名無實的女兒,明遠這個外姓義子,以及風蓮這個外人在場。
望著落霞與夕陽的餘暉灑下,刺得仲冉夏的雙目一陣酸楚。
明遠確實如他所言,真的捨棄了以前的所有。
每天起來第一件事不是在寺廟中習慣的早課,而是練習刀法。五更天起來,直至天色大亮,這才收勢。
而後用過早飯,便開始盤腿修煉內功。
至於午後,便是空手而出,赤膊打拳,演練招式。
雖說仲冉夏深知他偏愛武學,卻從未見小和尚又如此沉迷的時候。顯然,那天在墓前對她說的話,都是明遠發自肺腑之言。
看著這樣的明遠,她心底淌過一絲感動,更多的卻是不安。
將他帶入局中,真的是正確的麼?
未等仲冉夏想明白,卻發現了一件令她極為驚恐的事。
還道那天發現小和尚的藏匿之處,只因他思緒不穩,收斂氣息的功夫還沒到家。
相處數日後才知,這根本是明遠的內力正在一天一天地逐漸消退,症狀便是與如今的風蓮一模一樣!
55.表明心意
仲冉夏以為這只是她的猜測,興許是明遠最近疏於練功,內力這才有所退步。再者,聽說內功心法進行到關鍵的時候,便會停滯不前,甚至有倒退的現象……
她不敢妄自猜測,左思右想,還是決定去找小和尚問個清楚。
這天一大早,仲冉夏攔住準備晨練的人,拽進了屋內,吩咐下人不得靠近。
她一坐下,瞪著對面滿臉莫名的人,直言道:「小師傅跟我說實話,為何你的內力遲緩不簽,反倒退步了?」
明遠一怔,怯怯道:「仲小姐,我……」
他目光躲閃,咬著唇半天沒有開口。
仲冉夏急了,直接問道:「你告訴我,是不是擅自修煉『芙蓉帳』了?」
小和尚低著的頭,微不可見地往下一點。
她跳起身,幾欲抓狂:「小師傅,這本秘籍不能練,你看風蓮就知道了。如今內力所剩無幾,還不知最後會有怎樣的後果!」
仲冉夏滿目焦急,在房內來回踱步。驟然靈光一閃,愣愣地轉向了他:「是那天我將書冊給小師傅,鑒定真偽的時候……」
明遠耷拉著腦袋,又是一點頭。
她頹然地坐回凳上,愁得眉頭都要糾起來了。原來,罪魁禍首便是自己麼?
忘記了明遠過目不忘,尤其是對武學的癡迷。
只是看風蓮這個樣子,不知費了多少法子去阻止內力的流失,至今卻仍舊毫無結果,便知他也是毫無頭緒,一籌莫展。
當初是仲冉夏不知底細,才將『芙蓉帳』作為籌碼送給了風蓮,可以算是不知者不罪。可是,如今明遠這副摸樣,卻是她害的。
若果仲冉夏不是急於求證這秘籍前後是否一致,若果她沒有找上明遠,是不是就不會變成這樣的結果?
見她滿臉的神色皆是黯然與自責,小和尚小聲安撫道:「仲小姐不必擔心,這門功夫的竅門,我已經掌握住了。」
竅門?
仲冉夏詫異地抬起頭,幾乎要在明遠臉上看出個窟窿來。生怕隔牆有耳,她不敢繼續追問,而是提起了重中之重的事:「那麼,內力消失殆盡之後,小師傅也不會有事?」
看她這般關切緊張,小和尚臉頰上浮起幾朵紅暈,心口暖融融的:「仲小姐放心,只要闖過去,便能實力大增,到時……」
仲冉夏立刻讓他打住,把聲音壓低又壓低:「別的我都不關心,只要小師傅沒事就行。」
不然,她真是要對不住黃泉下托付他們照顧明遠的智圓大師,以及疼愛小和尚的老爹了。
可是這句話,在明遠聽來,卻別有深意。
他耳根通紅,垂著頭微微笑了。
仲冉夏一顆心終於是回到肚子裡了,當下發難,拍案而起:「不管結果怎樣,這件事得好好說說……小師傅,我知道你喜愛武學。只是這來歷不明的秘籍,你以後別再偷偷修煉,免得又出了什麼岔子,得不償失!」
清澈的雙眸定定地看了過來,她心下一跳,卻見明遠面色一整:「仲小姐,我想要保護你……雖然如今尚且沒有足夠的能力,也未曾及得上展公子那麼厲害。只是,總有一天,我一定能夠做得到,到時候……」
「小師傅。」仲冉夏打斷他的話,避開了小和尚灼灼的目光:「你入世不久,有些事未免只看到表面。時間一長,你便知曉,這世間上有許多值得你如此的女子。可是,那個人卻不會是我……」
「仲小姐。」明遠驀地站起身,動作之猛,讓身下的椅子應聲倒地,發出刺耳的響聲。
他眨眨眼,清亮的眸子似是染上了一層水光,轉眼即逝:「我明白的,師傅曾言,萬事不可強求。而今,我只是隨了自己的心,並沒有勉強仲小姐的意思……」
說到最後,明遠的聲線漸漸低了下去,微不可聞。
仲冉夏分明看見他放在桌沿上的手指不但抓得泛白,且在微微發抖,一顆心便柔軟了下來:「小師傅,你以後看清這世事後,便會後悔的。」
明遠的雙眼雪亮,平靜地問道:「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她一愣,居然答不上來。
「仲小姐,師傅亦曾說,這世間並非我想像中那般美好。仲老爹也提過,寺院清修之地外,有千千萬萬美好的女子,不必獨守一人,只是……」
小和尚眼眸一抬,看向她,整張臉似是抹上了一層胭脂:「在我心裡,仲小姐是這世間上最善良,最美好的女子。」
坦誠,認真,專注,這樣一份純潔無暇的感情擺在面前,不管是誰,都難免會被感動的。
仲冉夏也是如此。
感覺到胸口漏掉一拍,她尷尬地撇開臉,張開口不知道該說什麼。
不是不可以義正言辭地拒絕掉,也並非無法用任何蹩腳的理由推托。可是這一刻,若是這般做,她便是玷污了明遠的一片真心。
她沉默了許久,坐在對面的小和尚一臉忐忑,正襟危坐,指頭捏得發緊,揉得腿上的褲子皺巴巴的。
師傅曾說,要無愧於心。明遠自認他並沒有做錯,卻也對這刻的沉靜感到不安與遲疑。
說出來後,仲小姐會不會惱羞成怒,再也不理睬他了?
會不會就此劃分界限,不再插手關於他的事?
又會不會告訴他,其實,在她的心裡也是有自己的一點位置……
想到這可能,小和尚只覺臉頰和雙耳都要燙得冒煙了。
「小師傅,對不住了。」許久,仲冉夏深吸一口氣,歉意地道:「很感激你對我有這份心,只是,我不能接受。」
「為、為什麼?」明遠覺得,這是他出生以來,做得最大膽的一件事了。誰知,憧憬尚未開始,就讓她掐斷了苗頭,讓人好生沮喪,不禁結巴著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仲小姐是不是不喜我這顆光頭,以後,一定會慢慢續發,很快就能像其他人一樣了。」他摸著光溜溜的腦袋,又道:「其實,我會做很多事的,很能幹……」
「好了,小師傅,這個話題到此為止好麼?」像是孩童炫耀自己的話,讓仲冉夏啞然失笑,忍不住伸手揉揉明遠的光腦袋,「這小光頭沒有錯,只能怪……我們相遇得太遲,明白麼?」
小和尚不諳世事,卻不等於他是榆木腦袋。這番話拒絕的意思顯而易見,明遠不由失望:「仲小姐心裡已經有了人,所以不能再有我的一席之地?」
「嗯。」仲冉夏不忍傷他的心,只含糊地應了一聲,便轉開了話題:「那本秘籍,小師傅還是別再修煉了。」
「不。」他想也未想,立刻答道:「此心法奇特,修煉不能停,若了停了下來……」
「停了會怎麼樣?」她不禁大感好奇,這本『芙蓉帳』歷經多人之手,猜測不斷,不料輾轉到最後,居然是明遠參透出來了。
「此事,我曾發誓,不得告知他人。」小和尚眨巴著眼,頗為無辜。
仲冉夏又不能真的逼迫他說出來,像明遠這般誠實的人,說不準還發了什麼毒誓,只得惋惜道:「既然如此,我就不便追問了。」
再三確認這本秘籍不會傷及身體,又沒有任何後遺症,她這才終於是放下心頭大石。
不過十天,『芙蓉帳』的效果便出來了。
眾位長老級人馬的功力不知提升了多少倍,走在路上像是腳底生風,滿面春風自是不在話下。
此時,風蓮向她提出,最後一部分的內容將會有所保留。
仲冉夏想了想,並沒有提出異議。
反正這人的目的,她是一清二楚。不捨得將秘籍盡數傳授是一點,另外自然是不願這些人在短時間之內超過他甚遠。
到時候,以風蓮現在的功力,要壓住這些人,恐怕不容易。
仿若平常般品茗閒談,仲冉夏狀似無意地問起一句:「那本秘籍,風公子還在繼續修煉麼?」
他眼神一動,笑道:「夏兒怎地突然關心起我來了?」
「若是風公子不方便說,就當我從來沒問過。」懶得跟風蓮磨嘴皮子,她轉開臉冷淡地說。
「我只是太驚喜了,夏兒所問,我自是知無不言。」他笑了笑,從容答道:「這秘籍實在精妙,尤其是最後一節,至今我尚未參透,不敢胡亂修煉。」
言下之意,風蓮便是停下來了。
聞言,仲冉夏不知是驚是喜。
他這樣停了,說明並未看透『芙蓉帳』其中的奧妙。只是,聽明遠的語氣,這後果卻並非常人能承受的。
她心底有些慶幸,若是風蓮仍在修煉當中,自己就得猶豫該說還是不說。如果不說,刻意隱瞞,難免會受良心譴責;如果說了,她得如何解釋,風蓮又是否會覺得自己在尋借口阻攔他練功?
不管如何,這並非坦白的時候。
若果風蓮知曉了,指不定會如何對付她和明遠。
於是,仲冉夏暗暗決定,保持沉默了。
「那些人功力大增,如今為否更不易掌控?」瞅見對面探究的視線,她淡淡問起。
風蓮嗤笑一聲:「圍剿天凌府,此等大事若果成了,便是大功一件,他們人人皆有功勞;只是若是一敗塗地,那麼,自然需要一個替罪羔羊,攬去所有的罪責。」
撫著杯沿,他冷聲道:「此時此刻,他們還不敢跟我撕破臉,免得以後少了一個任意驅使的傀儡,一個可以頂罪的最佳人選。」
仲冉夏偷偷摸了下心肝,原來所謂的正派也少不得陰險,這能算是傳說中的潛規則?
「想必,風公子也不想再繼續擔當這樣的角色,是麼?」她淡定地喝了一口茶,篤定地反問道。
「當然。」風蓮淺淺笑著,忽然大掌覆上她的手,低問道:「夏兒以為,我們什麼時候進攻北山最為妥當?」
仲冉夏略顯驚訝,倒是沒有立刻抽回手,反而報以一笑:「風公子胸有成竹,又何必多次一問?再說,我只是提過幾點無關緊要的小事而已,要如何做還是你做主為好。」
不然,到時輸了,豈不是要將所有的罪責推諉到她身上去?
見仲冉夏沒有動,乖乖地任由他輕撫著手背,風蓮唇邊的笑意不由更深了:「也罷,此事急不得,就不勞夏兒再費心了。若果又瘦了,我可是會心疼的。」
她面上波瀾不驚,作勢要斟茶,順道將手不著痕跡地抽了回來:「風公子,此事重大,切勿走漏風聲。」
「夏兒說得甚是,我手底下向來不留多嘴之人。」丹鳳眼微微瞇起,笑得好不燦爛。
仲冉夏略略頷首,沖洗著茶具,專心泡茶。
若果她知曉此番無心的一句客套話,竟讓數人平白丟了性命,恐怕以後說話會更加謹慎小心,再也不會脫口而出了。
56.我等你
翌日一早,仲冉夏起來發現,院中的僕役被換下了一批,不禁疑惑。只是與她不相干的事,向來不會多管閒事。
只是午後風蓮現身,笑吟吟地請她與明遠上了酒肆外等候的馬車:「此處簡陋,若是暫住還可,只是長住就未免過於寒酸了。」
小和尚不解道:「小院清淨,整潔舒服,怎算得是寒酸?」
仲冉夏卻是皺眉:「風公子,此話騙騙小師傅還可以,對我是不起作用的。」
當她是三歲小孩麼?
那院落中吃的用的,哪一樣不精緻?風蓮居然敢用「寒酸」二字來形容,又急於讓他們兩人離開,這其中鐵定有貓膩。
他笑了笑,簡略說道:「長老們生怕走漏了風聲,讓江湖上的人知曉他們修煉了『芙蓉帳』,未免節外生枝,所以才……」
仲冉夏挑挑眉,聽出了言下之意。那便是擔心她跟小和尚學了去,當他們是家賊來防了?
「如此,我們這要去哪裡?」
「我在城外有一處別院,鮮少人知道,將夏兒和小師傅安頓在那裡是再好不過了。」丹鳳眼微微挑起,風蓮笑道:「自然,我亦會一併隨行。」
既然他都決定好了,如今也不過是告訴兩人這個決定而已。仲冉夏有些不悅,見明遠未有所感,神色平靜,她也沒有再說什麼了。
所謂的別院,卻是在極為偏遠的郊外。
馬車行駛了將近一個時辰,才在一大片的樹林裡見到這座別院。圍繞的石牆足足有兩人之高,從牆外很難能窺視些什麼出來。
前院幾棵光禿禿的樹幹,花圃裡只有些許的殘菊,好一片破敗之景。
仲冉夏沒想到此處居然會是這樣的,微感詫異。
風蓮解釋道:「這院落荒廢一年多,而今卻是來不及修繕,只得先讓你們住下,再作打算。」
明遠要求不高,有瓦遮頭,有能果腹的乾糧,有能休息的地方,便已經足夠了。
仲冉夏也沒有異議,房間收拾很乾淨,顯然房外保持原狀,是做給別人看的。
畢竟一座荒廢多時的院落,突然被人修繕妥當,恐怕會引人側目。風蓮應該是想到了這一點,才會如此安排。
日子如常,不過是換一個住的地方,身邊服侍的僕役也換了新臉孔,其餘的並未有任何變化。
明遠仍舊日夜打坐練刀,發狠地將所有的精力投注在武學上。
只是,仲冉夏偶然發現,三更後至天亮這段時間,小和尚都會不見蹤影。
回來後,身上一股香燭的味道。
她百思不得其解,難不成明遠跑去附近的寺廟了?
但是去也就去了,為何專門挑在半夜三更的時候?這個時辰,哪裡有寺廟開門?
一次她假裝睡熟,偷偷守在隔壁房間,尾隨在後,轉眼卻被甩下了。仲冉夏不甘心,可惜明遠一副乖寶寶的模樣,從不曾提起。
她總不能說,想要知道小和尚半夜去哪了?
這麼一來,豈不是讓明遠知曉自己跑去跟蹤他的事?
再者,自那一晚之後,小和尚再也沒有出去了。
不曉得是發現了仲冉夏跟著他的事,還是已經把事情辦妥了,不必再悄悄出門。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仲冉夏也只是好奇,很快就將此事拋在腦後了。畢竟以明遠的性情,斷不會做什麼偷雞摸狗,燒殺搶掠的事來。
於是,這件古怪的事,就這樣不了了之。
風蓮所說的話,仲冉夏也只是半信半疑。她有意無意向新來的僕役打探,兩人換地方住的理由。
可惜,那些人不是面色蒼白,跪地求饒;便是閉緊嘴巴,軟硬兼施,愣是沒能撬出哪怕是一句話來。
他們不說,仲冉夏自有方法知道。
叫上明遠驅車到隸屬於九重樓的分支,她駕輕就熟地打發小和尚進去買消息。而後,自顧自地半倚著車內的軟墊,舒舒服服地等待結果。
周圍依舊熱鬧非凡,只是這樣的喧鬧在仲冉夏聽來,並沒有了以往的雀躍和好奇。
她懶洋洋地喝著泡好的香茶,陣風一起,吹散了幾縷碎發。不經意間抬起頭,飄起的簾子外,一道熟悉的玄墨身影就這樣突兀地撞入眼簾之中。
仲冉夏微微怔忪,迅速推門跳下了馬車。
那個人,居然還敢在她面前出現?
彎刀素來帶在身上,她沒有任何遲疑,追著前方那人,匆匆趕去。被推搡路人的抱怨聲,撞翻小攤的咒罵聲,仲冉夏通通都忽略掉了。
吵雜的市集擁擠不堪,人群接踵摩肩。
可是,在自己的眼內,只有他。鶴立雞群的背影,令人無法忽視……
她的手緊緊握著彎刀,眼神複雜。此刻,自己是該對那人一刀劈下,以解心頭只恨?
還是暫時忍氣吞聲,避免打草驚蛇,再助風蓮一舉圍剿天凌府,讓他一敗塗地?
猶豫間,展俞錦與她的距離越來越遠。
仲冉夏面帶遲疑,最終還是鑽過人群向他走去,視線緊緊追隨。
似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他略略轉過頭,如墨般的雙眸冷冷淡淡地一掃。
見是仲冉夏,展俞錦彷彿並不驚訝。定定地看著她,眸中波光漣漣,似是含著千言萬語。
她心下一動,蹙起眉,想要更加靠近。可惜市集上的人實在太多了,一時間根本擠過不去。
如此,仲冉夏索性站在原地,與美相公遙遙相望。
只見他張口,唇形訴說著三個字……
她一怔,還想仔細看清,冷不丁有人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膀,大吃一驚。
小和尚明顯被仲冉夏吃驚的神色震住了,好半天才支吾道:「……仲小姐,你這是怎麼了?」
她扭過頭,茫茫人海中,哪裡還有那道墨色的身影?
莫不是,剛才只是自己眼花了?
「小師傅,你有看到……展公子嗎?」
他搖頭:「沒有,我離開九重樓後,見仲小姐不在馬車上,這才來找的。除了你,沒見著其他人。」
「……是麼?」仲冉夏心底有些失落,自嘲一笑。或許她日夜所思,於是出現了幻覺了?
只是,那個人最後要說的也是自己心中所想的嗎?
……我等你……
他在等待她回去報仇,她也在等待他的解釋……
彷彿還能聽見那人低沉的聲線,細細敘說著這三字。
仲冉夏瞇起眼,視線在人群中找尋一輪,垂眸道:「小師傅,我們回去。」
「哦,好。」明遠點點頭,餘光也跟著瞥了眼四周,一無所獲。順從地跟在她身後,迅速離開了市集。
捏著從九重樓得來的消息,仲冉夏卻是哭笑不得。
還說風蓮急著要他們搬出去,興許是內部糾紛,又或是被人發現了端倪,只得立刻轉移。
誰知,居然是這樣一件荒唐的事。
不知誰打聽到她藏身在酒肆後院的事,被長老們懷疑是風蓮金屋藏嬌,生怕仲冉夏吹枕邊風,壞了他們的好事。
眾人商討一番,便想要打探一下這位被風蓮藏得嚴實的女子,究竟是什麼來路。
若是乖巧聽話,那便罷了。
若是頗有手段的狐媚子,又野心不少,恐怕就得容她不下了。
很顯然,仲冉夏不乖巧也不聽話,只能歸於第二種。
風蓮還不願跟他們正面發生衝突,也便採取了消極應對,命人在後院中安置了一名美艷卻不識大字的歌姬,裝裝門麵糊弄過去。
至於她跟明遠,就得撤離得遠遠的。
仲冉夏好笑,這些長老們的想像力以及危機意識未免太厲害了。這還沒造成任何影響,便要防範於未然,連一丁點的隱患都容不下。
尤其是,風蓮身為正派盟主,居然被他們騎到頭上,連後院藏一個女子的事都得經過長老們的批准。這還能混上幾年,實屬不易。
只是,他也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人便是了。
長老們這番手段,風蓮定然也在暗地裡反將一軍了。
翻出最底下的一張紙,仲冉夏笑開了。
九重樓倒是會做生意,重金買了想要消息之後,還附送了這麼一條不起眼的小消息。
原本院中的婢女因為偷竊被重懲,連帶一干下人連坐,盡數被殺。
其中,九重樓還在最後面表明了一行小小的楷字。
僕役當中有幫派長老的親信,或眼線……
結果不言而喻,風蓮借用一個「莫須有」的理由,將院內外所有的眼線全部清除乾淨。
仲冉夏輕輕一歎,其實不必如此。
那些人也不過是長老們手中的棋子,身不由己,又何必為難他們?
就算殺掉一批,還是再來一批,風蓮這根本就是濫用職權,將私憤撒在這些人身上而已……
「夏兒,在看什麼?」風蓮推門而入,看向桌前的她,柔聲問道。
仲冉夏自然明白,今天的一舉一動,恐怕逃不過他的雙眼。沒有必要隱瞞,她甩甩手中的紙條,淡笑道:「不過是看看這場鬧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
他只瞄了一眼,低笑道:「多嘴的人,確實用不得,倒不如都毀了去。」
仲冉夏瞇著眼,冷笑道:「那些長老將這批人一直安放在風公子身邊,當時你未曾理會,如今為何這般雷厲風行,駁了他們的面子?」
「我身上沒有什麼再讓這些人探詢的,也就對院中的下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風蓮雙目褶褶生輝,一動不動地盯著她,慢慢說道。
「但是,我卻不能容忍他們如此對你。」
57.身家性命
聞言,仲冉夏神色不為所動。
不能容忍?
還是不想讓這些長老們知曉她的身份,以免壞事?
不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風蓮的前科實在太多了。
尤其是,如今他這般說,莫不是將清理門戶的事,歸咎在她頭上來?
仲冉夏明顯有些不悅,卻並不反駁:「風公子,圍攻北山的事,我希望可以提前實行。」
「夏兒為何突然如此急躁?」風蓮眉眼一挑,似是有些驚訝。畢竟她之前表現的若即若離,對攻山的事並不算非常主動熱心,這會忽然提出這樣的話,也難免讓他感到詫異了。
「速戰速決,對你我都有利。」昨日在街上遇到展俞錦,對仲冉夏來說是一種衝擊。她就這樣黯然糾結,還不如立刻解決了這件事,而後離開這個令自己傷心的地方。
或許,自己可以找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好好生活,過完這輩子,便足夠了。
至於其它的,仲冉夏並沒有特別想要追求的……
風蓮微微頷首,確實認同了她的話。
研習『芙蓉帳』的人而今功力大增,正是最好的先鋒。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等秘籍的反噬和內力流失的副作用一來,他們與天凌府硬碰硬,恐怕要難以招架。
至於具體的時辰地點與部署等相關細節,仲冉夏不想插手。
一來她並非正派中人,對他們指指點點,不說沒有資格,看怕也不會有人信服。
二來自己想要的,只是向展俞錦報仇。至於其它,正派是輸是贏,天凌府會怎樣,又與她何干?
但是風蓮卻沒有讓她置身事外的意思:「夏兒,我明白你並非嗜殺之徒,只是此舉關乎性命,不得有失。而你在展二公子身邊比較久,對他比我更瞭解一些……」
展俞錦會怎麼做,如何應對,想必仲冉夏心中自是有些眉目。
她皺眉,瞥了風蓮一眼:「風公子就不怕手底下的人知曉了,明白他們不過是被一個女子的私仇所擺佈,最後遷怒於你這位武林盟主?」
「到時得知你辜負了他們的期望,即便再怎麼做,剛收復來的人心就得慢慢散去了的。」
這並非危言聳聽,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仲冉夏自以為憑她一點小聰明,根本不可能掌管全局,精心部署得沒有半點差錯。
只要是有些眼色的人,不難看出是誰主導了這一局……
聽罷,風蓮不在乎地笑了笑:「夏兒,我相信你。」
一句話,一錘定局,讓仲冉夏無從拒絕。
連他都放心地將如此重大的事情交給她了,自己還能怎樣反駁?
勉勉強強的,她算是被風蓮趕鴨子上架了。
聯盟的各大幫派,從武功路數,到兵器的使用,從擅長的手段,到陣法,事無鉅細,風蓮皆是詳細道來。
仲冉夏越聽越是心驚,他這般做根本就是將所有的底細一一剖開,緩緩呈現在她的面前。
如果說起初,她以為此人是心血來潮,將部署之事交給自己,只能算得上是一句玩笑話。
此時此刻,仲冉夏終於明白,風蓮根本就是將所有的身家性命交託到她的手中,給與了百分百的信任。
成敗得失,盡在她的一念之差。
仲冉夏聽著他不緊不慢的聲音,心情有些複雜。
卻是一改之前的輕慢,認真地盡數記在心頭。
北山陡峭,首先要解決的,就是如何將人迅速送上去的問題。
這一點,在翻看了北山附近的簡易地圖時,仲冉夏靈光一閃,伸手指著不遠處的另外一座山峰,問道:「這裡可是比北山還要高?」
風蓮一看,點頭道:「不錯,此乃翡翠山,據說終年漫山遍野的翠綠,由此得名,山腳百姓時常去挖野菜、採藥。」
她沉吟片刻,低問:「若是從這裡用輕功,是否能到達北山?」
風蓮一愣,搖頭道:「中途至少需提氣一次,腳下沒有實物為助力,即便有頂級的輕功,也絕不可能做到。」
「那麼,如果兩座山之間有繩索相連,便有可能了?」仲冉夏又提出一問,他雖然狐疑,終究是點了點頭。
「有繩索的話,即便是輕功未曾達到一流水平,要過去也並不算太難了。」
「此事容易,我需要一百匹輕薄的布,以及粗壯結實的竹子,越快越好。」仲冉夏想了想,也不知道此法是否可行,也就是試一試。
風蓮一口答應,轉身就下去吩咐了。
半日後,這些東西便陸續送到別院裡。
她拽上小和尚,兩人在院中敲敲打打,又要剪刀,又要針線。院裡的下人不明所以,還以為仲冉夏突然對女紅起了興致。
至於堆成一座小山的竹子有何用處,他們卻是摸不著頭腦了。
不怕提前透露風聲,畢竟這些人也是沒見過自己手上的東西,仲冉夏的心安安穩穩地放在肚子裡。
明遠被她指使著將竹子丟入熱水中泡一會,又搬到旁邊的冰水裡又浸了一浸,這才撈起來放在一邊晾乾。
小和尚也是一頭霧水,他還以為仲冉夏要這麼多竹子回來,是要做個支架之類的東西。後來見她分別要用熱水和冷水浸泡竹子,又猜測著,難道仲小姐想吃竹子飯,於是要把竹子洗乾淨?
轉眼又覺得不對,畢竟她在旁邊縫縫補補的,將大批的布密密實實地縫在一起。若是披風的話,未免太大了。若是裙子,卻沒有袖子,該怎麼穿?
忙碌了一下午,明遠想得光禿禿的腦袋都要打結了。
偏偏詢問仲冉夏,她卻是一副笑得高深莫測的樣子,閉口不語,讓他的好奇心生生踢中了鐵板,更加鬱悶了。
仲冉夏其實沒有多想,只是要做一個滑翔翼。
這裡沒有鐵架,她便用竹子代替。生怕在半空中,竹子會承受不住空氣的壓力,自己便用冷熱水互相浸泡,以圖增加竹子的韌性。
當然,這都是理論上的猜想,必須經過實踐才能知道效果。
經過三天起早貪黑的趕工,第一架滑翔翼終於是出爐了。仲冉夏看著簡陋的飛翔工具,心裡還是相當驕傲滿足的。
拉著明遠在一處無人的小丘上嘗試,摔了幾次之後,兩人終於是掌握了風向,滑翔翼也能在低空中滑行三十米左右。
這樣的成績,已經讓第一次手工製作的仲冉夏非常滿意了。
兩人之中,明遠的靈活性比她更好,掌控滑翔翼也更為平穩。
只是這件事,仲冉夏並不想小和尚參與其中,而她也不願做這個出頭鳥。
於是,經過商量後,風蓮叫來他的心腹門徒,讓她挑上一兩個學習滑翔翼的使用。
門徒多數高大威猛,虎背熊腰。仲冉夏好不容易在其中選了個身形較為瘦削,動作靈活的兩人。
原本他們對這個女子指揮有所不滿,只是鑒於風蓮的命令,不敢違抗。
如今,見她挑了眾人之中武功最弱的兩個,有些鄙夷,卻更多的是吁了口氣。
若果要他們跟著仲冉夏辦事,推脫不得,還真是憋屈至極。
被選上的兩人也有些悶悶不樂的,還說風蓮特意叫上他們,以為是有要事交代。
風蓮待眾人極好,而今為了他赴湯蹈火,這些人也在所不辭。
只是要在一個女子身旁打下手,就得另當別論了。
仲冉夏也不惱,把兩人直接帶進後院,單刀直入地指著滑翔翼對他們說道:「此次成敗,就在你們手中了。」
他們一聽,顯然都愣住了。
再聽她大略解釋,明白兩人要做的是重中之重的事,不禁熱血沸騰,當下便頻頻點頭,表達決心,定然會一切服從仲冉夏的所有要求。
明遠在一旁見她簡單幾句話,就讓風公子的門徒俯首稱臣,雙眼微微發亮,透出無比佩服的眼神。
仲冉夏暗暗擦汗,若是現代人,讓他們打頭陣,一個兩個早就往後退,謙虛婉轉地讓她另擇人選。
好在古人有所謂的大義精神,這才不必讓她多費口舌。
滑翔翼的使用方法並不難記,明遠略略解說,兩人又有功夫底子在。聽了兩遍,就屁顛屁顛地自個練習去了。
自然,他們對這個能飛上天的「大鳥」十分感興趣。
不能避免的,也有些許的懷疑和不肯定。
仲冉夏由得他們慢慢折騰,累了幾天,回到房間她已是倦得趴在床榻上,一動不動。
可能過度疲勞,渾身無力,她的精神卻尤為亢奮,絲毫沒有半點睡意。
臉頰貼著被褥,冰冰涼涼的,慢慢變熱了,暖暖的甚為舒服。可是仲冉夏的思緒卻沒有放開的四肢那般輕鬆,而是一幕一幕地閃過無數的片段。
有在仲府的,有在西山的,也有在北山與展俞錦單獨相處的日子。那樣觸手可及的快樂,彷彿就在昨天。
只是,一切再不復從前了……
原本還擔心,進攻北山的事被天凌府知曉,說不準展俞錦會轉移地點,另覓去處。
可惜那一日,他說的話表明,不會離開北山。
該說展俞錦盲目自信,還是絲毫不將他們放在眼內?
仲冉夏閉上眼,身側的手掌暗暗捏緊。
不管如何,自己都會讓他後悔的……
後悔看輕他們,後悔當初將劍刃指向了老爹和鍾管家……
輾轉反側,直至而更天,她還是未能安然沉睡。
決戰在即,仲冉夏自問神經還不夠粗,能夠像明遠那般吃飽睡足,只管聽她的指揮行事,其餘的,一概未加理會。
窗外月明星朗,仲冉夏始終睡不著,便起身穿戴好,從錦盒上取出一顆夜明珠。腳尖一點,施展輕功飛掠而去。
到達目的地,雜草早已被人除掉了,一乾二淨。蜿蜒的小路沒了遮擋,遠遠便能望見一座孤零零的墳頭。
「爹,女兒看你來了……」她半跪在地上,垂下眼,苦笑道:「很快,便能跟展俞錦要一個交代了。我真沒用,萬事準備,還是禁不住的怯懦。想要替你們報仇,可是到最後,卻仍舊有點不忍心下手……」
仲冉夏歎了口氣:「爹,你在泉下有知,保佑我們旗開得勝吧。」
說罷,她盯著墳頭出神了許久,這才站起身,準備回去。
忽然感覺到有人走近,仲冉夏閃身躍進樹叢中,屏息而待。
來人手中拿著香燭與幾個饅頭,取出一瓶酒斟滿了,恭恭敬敬地放跪在墓前。
月華被濃霧暫時遮蓋住,她只能看到一道模糊的身影。
能知道這處墓地,不外乎是幾人……
她正暗自猜測,卻見那人打亮了火石來點燃香燭。
微弱的火光下,光禿禿的腦袋,以及那雙清澈的眼眸突兀地顯現在她的視野中。
仲冉夏大吃一驚,半夜來祭拜的人,居然是小和尚明遠?!
58.一局定輸贏
明遠沒有發現草叢中的仲冉夏,自顧自地擺好祭品,虔誠地雙手合什,朝墳頭默默念著幾句經文,不外乎是替死者超渡。
只是她不明白,小和尚為何挑在半夜來拜祭老爹?
他作為仲家的義子,就算白天來也不會有人說個「不」字,仲冉夏更加不會橫加阻止。但是以明遠近日來的古怪行為,那一身的香燭分明就是此時染上的。
這邊她正暗自疑惑,卻聽到明遠睜開眼,輕聲說道:「……心魔糾纏數十年,為何就不能放下……冤冤相報何時了……」
聲音逐漸低了下去,仲冉夏睜大眼,望見他的神色似是痛苦,卻又有些掙扎。
許久,夜風漸起,飄來一句低啞的字眼——
「……爹……」
仲冉夏心下大驚,這話中分明滿是猶豫和遲疑。
若他這個乾兒子叫仲尹一聲「爹」,也說得過去。只是這話在她耳中,卻能感覺到別的意思。
仲冉夏不再躲藏,大大方方地走了出來:「小師傅。」
見是她,明遠愣住了,低頭咬著唇,半晌才應道:「仲小姐……你都聽見了?」
「你這樣,究竟是為何?」仲冉夏想不明白,也不願胡亂猜測,便開門見山地問道。
小和尚皺著眉頭,彷彿心裡糾結了好一會,這才開口道:「我一直以為自己是棄嬰,被師傅抱回了寺廟撫養長大。可是,仲家老爺能正確地說出我身上胎記的位置。」
「就憑這一點,小師傅就認定爹是你的生父?」她略略吃驚,這會不會過於草率了?
明遠搖頭:「幼時我曾誤入後山,摔傷了腿腳,那塊胎記早就不見了。若非懂事時師傅提起,我也無從得知。」
「爹或許是從智圓大師那裡聽說的,所以才知曉。」仲冉夏也不知為何,心裡面有一道聲音,讓她否定了這個推論。
彷彿這樣,不好的預感才會漸漸被驅散而去……
「仲老爺從未踏入寺廟,師傅也未曾提及過他。」小和尚一雙清亮的眼眸定定地看向她,低問:「仲小姐為何百般否認,難道是不相信我?」
她搖搖頭,不是不信,而是不敢相信。沉默片刻,她乾笑道:「有像小師傅這樣善良的弟弟,真是我幾生修來的福氣。」
明遠的雙眸染上了幾分水潤:「仲小姐,我不要做你的弟弟……」
事實上,他的年紀比仲冉夏還大,只是平日都被當成是孩子那般對待了。
想到這裡,小和尚鬱悶了。
仲冉夏笑了笑,看向墳頭,頗為感慨道:「爹多了小師傅這樣的兒子,泉下有知,亦心感安慰。」
頓了頓,她又問起:「爹除了跟你提起胎記的事,還有其它嗎?」
「他說我的相貌七八分像娘親,餘下的兩三分像爹爹。」明遠也轉向墳頭,微笑著說道。
他這一說,仲冉夏想起自己與老爹沒有半點相像,心下一跳,轉眼平復了思緒,說道:「不早了,小師傅沒有內力護身,還是趕緊回去,別受涼了。」
見她似是不高興,明遠思前想後,終於是鼓起勇氣道:「仲小姐,你我之間其實……沒有血緣相絆,是能夠在一起的……」
仲冉夏怔忪不語,沒想到這原主人居然與老爹沒有血緣關係。只是自從她穿越後附身在這具軀體中,裡面早就不是仲尹的女兒了。
這個消息對她來說,算不上令人震驚。
她扯了扯唇角,淡然道:「如此,最後小師傅能回到爹身邊,他也算是……走得安心了……」
「可是,直到最後,我都沒有喚他一聲『爹』……」明遠愧疚地紅了雙眼,握緊雙拳。
拍拍他的肩膀,仲冉夏安撫道:「二十多年以為自己是孤兒,突然得知多了一個爹爹,一時不能接受也是難免的。」
小和尚依舊紅著眼,卻是抬起了頭:「我只是傷了心,仲老爺知曉我在寺廟中,這麼多年來卻從未與我見上一面。既然拋棄了我,為何又令師傅留下遺言,讓我回仲府?」
她垂下眼,輕聲歎道:「或許,爹是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
仲冉夏抿了抿唇,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只得道:「不管如何,逝者已逝,小師傅這便原諒了他,可好?」
許久,明遠才輕輕點頭:「我已決定替仲老爺守靈百日,便當是身為人子最後能夠做的事了……」
兩人一併回到別院後,彼此之間再未曾提起那夜的事。
明遠不願旁人知曉,仲冉夏便隨了他,只默默備下了更多的香燭和祭品,免得小和尚紅著臉,萬分尷尬地頂著一顆光頭去買酒買肉。
這件事並未在仲冉夏的心裡激起多大的漣漪,卻有一件事,不知該如何跟明遠提起。
難道告訴他,是展俞錦親手殺了老爹,讓小和尚去報仇?
只是,一想到那雙清澈的眼眸也要被仇恨埋沒,她心裡便是不忍和揪心。
不染纖塵的心,不該被染上罪孽的血腥。
最終,仲冉夏什麼都沒有說。
那一天如平常般微笑著,叮囑明遠好好留在別院,她很快便要回來。
小和尚乖巧地點頭,看著她與風蓮離開了。
前往北山,若要突襲,便要各路人馬迅速趕到。
如此,分散前往最為有利。
試問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地前行,不就是跟打著燈籠,敲著鑼鼓,告訴天凌府的人他們這時候要攻山?
這般愚蠢的事,即便正派人士以偷偷摸摸所不恥,仲冉夏還是讓風蓮,勒令眾人換下平日的裝束。或赤腳商人,或屠夫,或小販,總之是避開耳目,無聲無息地抵達目的地。
相比之下,他們卻優哉游哉得多了。
他跟在仲冉夏的身後,兩人的面容稍作修飾,裝扮成平常百姓的兄妹。不急不緩,白天僱馬車,晚上用輕功趕一段路,偶爾在客棧打尖歇息,絲毫不見緊張和急躁。
若非風蓮明白,此乃仲冉夏刻意讓所有的注意力放在兩人身上,讓其它正道幫派能安然行事。否則還真的以為她是出來遊山玩水,並非報仇雪恥的。
實際上,仲冉夏並非風盟主想像中那麼偉大。
她只是有些遲疑,有些猶豫,腳步不自然地放慢再放慢。
「砰」的一下,在街上失神的後果,便是撞倒了路人。
仲冉夏道了歉,替那人收拾散落一地的……竹籤?
她狐疑地抬頭,才發現此人身後的條幅,寫著「王半仙」三字,立馬一頭黑線。
果不其然,接下來那人瞥了自己一眼,摸著下巴灰白的鬍子,搖頭晃腦地道:「這位姑娘印堂發黑,近日將會有血光之災。」
仲冉夏抬了一下眼皮,配合地掏出一塊碎銀。眼前的人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道袍,衣擺上好幾個補丁,可見捉襟見肘。
反正遇上也算得上是有緣,她懶得跟此人計較,直接用銀子打發了事,免得被這老道士纏上身,耽誤了正事。
那道士盯著銀子,雙眼發光,卻沒有伸手去接。他乾咳兩聲,神色一整,肅然道:「拿人錢財替人消災,老夫尚未為姑娘辦事,這銀子又怎能收下?」
風蓮在一旁細細觀察著這老道士,滿臉不悅。此人下巴尖瘦,雙眼細小下場,面色蠟黃,一看就知不是什麼好貨色。當下也掏出一顆金豆,遞了過去:「既然如此,老先生就給夏兒算上一卦?」
看到金子,那道士口水便要流下來了,雙眸賊亮賊亮。
仲冉夏見他這模樣,就想要撲上來,卻死死忍著,額上青筋條條,好笑道:「也好,替我算一卦,這些都是你的,怎樣?」
「甚好,甚好。」老道士連忙撫著鬍子,滿口答應,坐在椅上拿出三枚銅錢和龜裂,擺開陣勢:「姑娘想要算什麼?平安還是姻緣?」
仲冉夏淡淡一笑:「那兩者都算吧。」
反正,這樣玄乎的事情,她從來就沒有信過。
老道士點頭,搖搖龜裂,三枚銅錢應聲而出。他一臉沉思,半晌挑眉道:「姑娘的姻緣是老夫這麼多年來,看到最好的了卦象。一世一雙人,不離不棄……嗯,那人已經出現了,姑娘真是好生有福氣。」
又搖了一次,他捻著鬍子道:「這兩天甚為凶險,姑娘要小心便是。明搶易擋,暗箭難防。罪過,罪過……」
聞言,仲冉夏不置可否,將銀子和金豆放在桌上,與風蓮默然離開了。
臨走前,老道士硬是把一個三角紙符塞在她手中,說是能化險為夷。
看在那麼多錢換來幾句話和這道符,仲冉夏還是收下了。
即便如何拖沓,他們終究是到達了北山山下。
風蓮一聲令下,滑翔翼自翡翠山而落,兩名門徒腰上幫著一雙繩索,一來為了安全,二來是替之後的人鋪路。
在北山下降後,將繩索牢牢套在粗壯的樹幹上。
不到半個時辰,正道人士便像是從天而降,轉眼就站在山壁陡峭的北山山峰上。
仲冉夏引眾人往熟悉的洞穴走,不期然的,看見一道墨黑的身影站在最高處,俊秀的面容上,平和從容。
「……你來了。」展俞錦的目光始終停留在她身上,對四周憤怒叫囂的正道人士幾近無視。
眾人怒了,卻也不敢貿然上前。
整座北山,竟然只得一人,如此空城計,讓他們甚為不安。
天凌府向來陰險狡猾,眾人不得不防。
仲冉夏沒有遲疑,緊握彎刀,足下一點便飛掠而去,眨眼間便立在展俞錦的跟前。
風蓮緊跟其後,手裡的長劍泛著一股冰冷的寒意,他嗤笑道:「日前收到消息,天凌府發生內訌,我還不相信。不料如今,展二公子一幹部屬卻捨你而去,哈哈……」
他仰頭大笑,好不歡喜:「沒想到,你終究會有這麼一天!」
風蓮沒有忘記,與這人爭鬥的數年中,失去的,犧牲掉的所有,以及忍辱負重,不得不妥協的時日。此時此刻,心中熊熊怒火,轉化為得意與竊喜。
這一次,他贏了,贏得體面,贏得風光!
望見仲冉夏的彎刀舉起,風蓮笑了。
「這一局,是由你最心愛的女人布下,輸在夏兒手上,展二公子是否覺得榮幸?」
他忽然一歎,笑道:「當然,展公子死後,我會好好對待夏兒的……」
展俞錦盯著仲冉夏,瞥見她的刀刃微不可見地顫動,眸中流光閃動,展顏一笑:「若果這是你想要的,我可以成全你。」
零碎的眸光洋溢著淡淡的柔光,目光坦然,赤手空拳便站在那裡,安靜地看著自己……
仲冉夏一怔,手中的彎刀遲遲沒有落下。
只要一刀下去,便要解脫了……
終究,她咬咬牙,手起刀落。
眼見著展俞錦毫無反抗之意,未有躲閃。眾人想著勝券在握,正要欣喜若狂。
電光火石間,仲冉夏的刀尖驟然改變了方向,刺向了風蓮!
59.相依相偎
風蓮任由明晃晃的刀刃橫在他的頸側,神色波瀾不驚,似是對仲冉夏的倒戈絲毫沒有半點驚訝。
她顧不上探究此事,視線掃向眾多想要提劍衝上來的正派人士,大喝一聲:「站住,誰再踏前一步,風公子的性命便要不保了!」
他們一臉激憤,尤其是那些被調到仲冉夏身邊的門徒。眼睜睜看著她所做的「大鳥」,輕而易舉地橫跨翡翠山與北山之間,助眾人帶到了山峰,嘴上不說,心裡已是佩服萬分。
縱然之前有諸多不滿與輕視,如今也盡數消失殆盡。
不得不承認,這個女子確實適合與風盟主並肩而立。
可惜,眼看著成功只在一步之遙,仲冉夏卻突然揮刀指向風蓮,他們驚詫之餘,心底更是難以自抑的憤怒!
「展俞錦這個魔頭,此時不除,後患無窮!」
有人忽的大叫一聲,引得大多數武林正派連聲附和。
錯過此刻,不知何時才有這般的大好機會手刃天凌府府主,又豈能放棄?
只是少數人念及風蓮的恩惠,又自持正義之士,反過來呵斥道:「公子為正道犧牲良多,怎能這時棄他於不顧?」
「犧牲他一人,足以拯救整個武林。想必此役後,風盟主的事跡將會傳遍各國,受萬人敬仰!」有一長者揚聲說著,聽得仲冉夏不由嗤笑。
連犧牲他人也能說得如此冠冕堂皇,她真是受教了。
「夏兒想必看見了,脅持我又有何作用?」風蓮側過頭,笑吟吟地說著。
她盯著此人,心情複雜:「風公子就不問,我為何要如此?」
「很快,便有一個了斷了……」他垂下眼,淡淡說著。話音剛落,只聞底下有人倒地痛呼。
接下來,他們一個跟著一個的面色發黑,轉眼便倒下了一大片。
有功力深厚之人,不可置信地抬頭望向風蓮,顫著手面上滿是不甘:「你……好,居然對我們下手……難道就不怕,被武林恥笑,被世人譴責……」
風蓮好笑道:「正道聯盟十三個幫派圍攻北山,在剿滅天凌府時,被一一毒殺。為大義而死,你們也算是死得其所了,不是麼?」
「你、你……」那人瞪大眼,終究沒能堅持住,倒在地上,氣息全無。
仲冉夏詫異地望見正道人士像是骨牌那般,一一倒下,心下一凜,忽然聽見背後一聲悶哼。
她伸手拍了風蓮週身大穴,限制了他的行動,放下刀,轉身便扶住臉色發白的展俞錦:「你……你究竟在什麼時候下毒的?」
不可能連美相公與自己都不曾發覺……
仲冉夏驀地一怔,她體內沒有感覺到任何異常,以自己的功力,根本無法抵擋住這樣的毒。
那麼,就是說……
她驚詫地抬頭,不解道:「風公子,你事先給了我解藥……為什麼?」
如果這人早就知曉自己回倒戈,沒理由將解藥奉上。
風蓮被定住了身影,只得背對著她,輕輕笑道:「夏兒,我又怎捨得傷了你?」
仲冉夏咬著唇,半晌後平靜地道:「風公子,請將解藥交出來。那麼,我便立刻平安地放你走。」
「夏兒還是這般天真,你放過我,天凌府的人便會如此輕易讓我離開?」風蓮低低笑著,又道:「解藥只有兩顆,你我服下之後……此毒,無藥可解了。」
「你!」仲冉夏愕然地瞪著他,轉頭看見展俞錦的唇角緩緩流下一道黑血,滿目擔憂:「風公子,你要怎樣,才願意交出解藥?」
千算萬算,沒料到風蓮居然在眾目睽睽之下,敵我不分地放毒。她還是小看了此人的心狠手辣,為了達到目的,確實不擇手段。
「很簡單,夏兒,跟我回去。」風蓮身形微動,居然在一刻鐘之內解開了被制住的穴道,轉身微笑:「我要你,一生。」
原來,這人的內力消散的程度,遠遠沒有看起來那麼厲害麼?
果然,為了這一日,風蓮算得上是處心積慮了。
仲冉夏皺起眉,感覺到手腕的力度,抬眸看向一旁忍受著痛楚的展俞錦。
「……我不會跟你走的,風公子。」等她離開後,留下身受劇毒,無法自保的展俞錦,不是讓他送死麼?
「此時此刻,怕是輪不到夏兒選擇了。」風蓮仰頭長嘯一聲,一排排弓箭手將兩人重重包圍。
仲冉夏扶著展俞錦後退兩步,平靜地道:「原來風公子,由始至終就沒有相信過我。」
那些弓箭手,對底下橫屍的正道之人視若無睹,一看便知是風蓮的心腹親信。
還道他事事以自己為主,表面上似是言聽計從。暗地裡,早就部署好了這一切。
仲冉夏心下冷笑,她還是太看小這位武林盟主了……
「有備無患罷了。」風蓮淡淡笑著,口吻稀疏平常:「若非走到這一步,我又如何會讓這些人出來?」
「到頭來,夏兒還是讓我失望了。」
丹鳳眼微微一挑,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畢竟,我信你,卻不相信你對他的感情……」
仲冉夏的唇緊緊抿成一線,落到如此境地,是她失算了。回過頭,望向身邊的人,那雙如墨般的眸子依舊不見慌亂。
展俞錦定定地看著她,而後輕聲低語:「放心,有我……」
兩人親暱地靠在一起,在風蓮看來,便像是相依相偎。
他瞇起眼,冷笑道:「事到如今,展二公子難道還想讓夏兒陪你送死?」
「夏兒,若是你願意回來,我便暫時留下他一條小命,如何?」
仲冉夏重新拿起彎刀,緊緊握在手裡,顯然表達了她的意願。
風蓮的神色似是失望,又彷彿惋惜與憐憫,抬起的手終究是放下了。
萬箭齊發,避無可避。
仲冉夏閉上眼,已經能感受到死神揮動鐮刀的冷意。
猛地腰上一緊,她被人用力攬在懷裡,飛快地往旁邊掠去。
確實,事到如今,現在放棄未免還太早了……
她用力揮動彎刀,盡可能地砍掉近身的羽箭。
展俞錦的輕功天下無雙,眨眼間便躍入了洞穴之中,迅速按下了一道機關。
笨重的石門緩緩落下,仲冉夏最後看到的,便是風蓮急怒的神情,以及試圖衝進來的弓箭手……
「砰」的一聲,一切回歸黑暗。
仲冉夏眨眨眼,好一會才適應了洞內的微弱的光線。不遠處正是她曾居住的木屋,扶著展俞錦小心地走了進去。
點了燈,她轉過頭,看到美相公肩頭與手臂上的弓箭,眉頭不由一緊。
以他的功力,要避開這些冷箭根本上就是輕而易舉。
到頭來,還是自己拖累了他。
展俞錦伸手將肩頭拔了出來,鮮血淋漓,仲冉夏立刻從櫃中取出傷藥,輕手輕腳地替他抹上,又包紮好,這才算鬆了一口氣。
「你的毒……」
「娘子受傷了嗎?」
兩人同時開口,仲冉夏低著頭,小聲道:「我沒事,有事的是展公子。你先躺著,我在附近看看,免得那些人跑進來偷襲。」
這才起身,便聽見躺在榻上的人一聲悶哼,她不得已又坐下:「怎麼了,很痛嗎?」
仲冉夏見他的面色越發蒼白,皺眉道:「真的沒有解藥?」
忽然想起一事,她拾起彎刀,就要在手腕上割下去。展俞錦快速伸手制住她,不悅道:「你這是要做什麼?」
「我服過解藥,喝下這血,興許能解毒……」她記得電視上都是這樣說的,也就想試一試。
他愣了一愣,揚唇笑開了:「娘子,你這解藥是什麼時候服下,又過了多少時日?恐怕早就溶於血中,幾近不見了。」
說得也是,仲冉夏連她什麼時候服食解藥都不清楚,當下有些沮喪。
展俞錦往內挪了挪,笑道:「這洞內的石壁堅硬,天然而成,就算風蓮有三頭六臂,沒有神兵利器是不可能進來的。」
既然如此,她放下心,疲倦地躺在美相公的身邊。
經歷方纔那一戰,仲冉夏只覺身心疲憊。
此時得知他們安全了,渾身上下的緊繃終於是慢慢一鬆。
側過頭,看著近在咫尺的俊臉,她禁不住滿目擔憂:「你的毒……」
如今正道等人進不來,他們卻也是出不去,如何找尋解藥良醫?
想起方才風蓮提起的事,仲冉夏又問:「天凌府內訌,此事當真?」
「這毒,暫時還取不了我的性命。」展俞錦側過身,軟榻並不大,這下兩人的鼻尖幾乎要貼在一起,呼吸若有似無地糾纏著:「底下的人被風蓮挑撥了,不算是什麼大事。」
被離間了還不算大事,那什麼才算是大事?
仲冉夏瞪大眼,真想敲開此人的腦袋,看看裡面到底在想些什麼……
展俞錦撫上她瘦得尖尖的的下巴,輕輕歎道:「為什麼到最後,又改變了主意?」
打掉他的手,仲冉夏雙眼一瞪:「展公子早就知曉了一切,卻讓我獨自一人煎熬……耍我很有意思麼?」
美相公臉上不見惱意,反倒笑了:「娘子如此聰慧,很快便能想通的。」
「你總是這樣……」仲冉夏垂下眼簾,胸口一陣悶痛,讓她幾乎要說不出話來:「有些事,你不說,我又如何得知?」
「你知道麼,當我在山崖下斷了腿,看著爹的屍身,滿心的絕望和悲痛,恨不得就此隨他而去。」
「如果不是想要向你報仇,展公子以為,我能堅持到如今麼?」說到最後,她忍不住紅了眼圈,撇開臉,便要坐起身,遠離這個人。
展俞錦斂了笑,伸手摟住了她:「我沒想到你會隨著仲尹一道墜崖,派人在崖下追尋,卻只見到為數不少的女屍……天凌府腹背受敵,你在風蓮那裡,比任何地方都要安全得多。」
「廣發天極令,不管滿口仁義的,還是處心積慮的,都不敢胡亂動你,免得直接與天凌府為敵……」
仲冉夏靜靜地聽著,倚著溫暖熟悉的胸膛,突然悶聲問起:「你帶走了明遠,讓爹誤以為小和尚被下毒手,這才不惜代價,對付展公子?」
「這些事都過去了,想來做什麼?」輕輕撫著她的黑髮,展俞錦淡淡答道。
她氣極:「如果我一直沒有懷疑,展公子打算以後便擔了所有的罪名,好讓我糊里糊塗地度日如年?」
美相公低低一歎:「既然娘子如此執著……如今,你都知道些什麼了?」
60.洞中獨處
仲冉夏原本只一心想要報仇,並沒有考慮其它。
只是當日子一天天過去,她憤怒的心逐漸平復時,理智卻慢慢回籠了。
比如,展俞錦有心要殺鍾管家和老爹,為何不一開始就動手,而是拖到他們傷勢恢復之時?
比如,墜崖後,那個隱蔽破落的村莊,為何有醫術如此高明的大夫?
比如,她用胎記掩飾了面容,單憑畫像根本不可能認出自己。風蓮又如何在這般短的時日內,便輕易找到了她?
再比如,天凌府行事詭秘,江湖人向來忌諱頗深,那日又怎會在客棧大堂之上,又正好在她坐下後公然討論?
這一切的一切,未免太過於巧合了。
世上沒有可能出現這麼多的偶然,那麼這些就是有人刻意計劃的。不管目的如何,矛頭都是直接指向展俞錦的。
但是這所有的都只是仲冉夏的猜測,因而她由始至終沒有停下復仇的目標。這其中,也少不得風蓮的推波助瀾。
屋內許久沒有住人,一陣冷涼。
仲冉夏下意識地往身邊的人靠了靠,歎道:「原本我只是有些疑惑,可那一夜,小師傅告訴我,仲尹是他的生父時。我便覺得,這或許是所有事情的關鍵之處。」
「於是,我帶著那瓶膏藥,又秘密去了一趟九重樓。只是,那裡的管事告訴我,查清楚需要一段比較長的時間。」
這也是她故意在路上慢悠悠的,以圖拖延時間。
想起此事,仲冉夏笑了:「沒想到九重樓給消息的手段如此高明,竟然讓人扮作假道士,以替我算卦的理由,將消息送了過來。」
一想到那位假半仙,她便忍不住好笑。
只是這裝扮,確實掩人耳目,連身邊的風蓮也被騙了去。
「查出來的消息並不完整,只是有一件事。」仲冉夏垂下眼,掩去了眸底的神色:「鍾管家送我的藥,沒有任何問題……但是在瓶子上,卻有一種罕見的劇毒。」
她心下黯然,從來沒想到,視為親人的鍾管家會想要取自己的性命:「此毒無解,卻與下毒者同生共死。若下毒者先死,這毒便能自動解開。」
仲冉夏抬起頭,狠狠地瞪向展俞錦,道:「若非我查出來了,你難道就打算將這事一直背負下去?」
她遲疑了一下,避開美相公的箭傷,伸手輕輕抱住了他。
這個人,是怕自己知道事實真相後傷心麼?
所以,才這樣刻意隱瞞。
當初,仲冉夏將膏藥塗抹在雙手時,展俞錦亦是如此。恐怕是擔心其中有詐,但沒有發現異常,這才一直隱忍不語。
他們兩人都不會想到,這毒居然會下在瓶子的表面。
想必,鍾管家也瞭解展俞錦的謹慎小心,這才如此行事。
長臂一伸,將仲冉夏緊緊攬在懷裡,展俞錦任由她埋在自己的胸前。片刻後,衣襟一片溫熱的濕潤。
安慰的話他不會說,解釋的話他素來不屑於開口。
展俞錦只是一下又一下地,輕輕拍打著她的後背。這段時日對於仲冉夏來說,是一道由身到心的折磨,卻也是一種歷練。
這,或許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賭注了。
幸好,他果然沒有看錯人。
直到最後,她還是回到了自己的身邊……
墨黑的眸子泛著淡淡的柔光,展俞錦低下頭,懷裡的人氣息平穩,閉上眼已是倦得沉沉睡去。倚在他的臂彎中,仲冉夏的臉頰上還殘留著淚痕,唇瓣緊緊抿著,顯出幾分蒼白與無助。
抬手輕柔拭去,指尖放入口中,舌尖稍稍一舔。
又澀,又苦……
瞥見仲冉夏緊鎖的眉頭,他伸手輕輕撫平,在她耳邊悄聲低語:「有我在,不會有人再分開你我了……」
在夢中似有所感,她面上的神色漸漸舒緩開去……
醒來時,燭火已經燃盡了,四週一片漆黑。
分不清日夜,不知時辰,仲冉夏躺在榻上,禁不住的茫然。
展俞錦還在睡,她的掌心覆上這人的額頭。好在沒有發熱,不然此處沒有大夫和藥物,怕是要雪上加霜了。
就要抽回手時,被人輕鬆擒住。仲冉夏一怔,看著那雙如天下星辰般的黑眸慢慢張開,心中一動,眼神便有些飄忽:「……房內沒有食物和清水,長此以往,不必等到風蓮闖進來,我們就等餓死渴死了。」
展俞錦撫著她的小手,沒有說話,黑暗中人的觸感尤為敏銳。
一道道交錯的深淺傷痕,以及掌心與指間的繭子,使得這雙手極為粗糙,不復以往的半點平滑。
仲冉夏知道,日夜練刀讓她的手不但起了繭子,還有水泡。製造滑翔翼,手心手背都有被竹子不小心劃破的痕跡,醜陋得緊。不禁暗暗用力,想要抽回手,卻被他握得更緊了。
對方沒有出聲,令她心裡更為忐忑。
下一刻,手指上卻傳來一陣柔軟溫熱的觸感,讓仲冉夏大吃一驚之餘,薄薄的面皮開始滾燙了。
薄唇一一在指骨上落下輕吻,展俞錦眼神微動,張口含住了食指,引得仲冉夏身子一顫。
常言道十指連心,指尖的敏感程度也比其他地方更甚,她覺得自己渾身都要燒起來了,他這才是放開了。
四目相對,展俞錦雙眼炯炯,忽然笑道:「聽說娘子懷有身孕,讓正道人士又多了一個對付天凌府的籌碼?我怎麼不知道,你我之間有了肌膚之親?」
這話聽得她也是一愣,誰造的謠,難不成接吻也能造人?還是蓋上同一條被子純聊天,也會有了?
見仲冉夏不吱聲,他又道:「後來聽聞,娘子腹中的胎兒並非在下的,而是武林盟主風蓮所有……」
她懵了。
不由納悶,怎麼來來去去都是說自己懷孕了?
「妖言惑眾,這絕對是誤會。展公子如此明白事理,肯定不會聽信這樣的流言……」
仲冉夏尚未說完,便被他抓住,堵上嘴,狠狠吻了一記。
「其實,我更希望前者成為事實。」
她愣了一下,才明白展俞錦的意思,小小地往外挪了挪:「你受了傷,需要好好休養……」
美相公微一挑眉,輕笑道:「我的傷好了,就能繼續了?沒想到,娘子會答應得如此爽快。」
仲冉夏無言,又向外挪了挪:「當日拜堂成親並沒有完禮,此時我還算不上是你的妻,展公子還是別這麼稱呼我了。」
「很快便是了。」展俞錦斬釘截鐵地答著,笑了:「娘子總是這般生疏,要喚這聲『展公子』到什麼時候?」
左顧右盼,她決定無視這話,側過頭轉開了話題:「不知外面的情況如何?風蓮不像是這般容易放棄的人,想必還在洞外徘徊,尋找開門的機關。」
其實,仲冉夏更想問的是,他們什麼時候才能出去?
「木櫃旁邊有些乾糧,支持三五日不成問題。就看風蓮的耐性,究竟有多好了。」展俞錦往邊上一指,她早就餓得腹背要貼在一起了,急忙爬起身,赤腳跑到他說的地方。
那是一個食盒,仲冉夏提起來,份量還不輕,心內不由一陣竊喜。
摸到火石又點著了燭火,輕手輕腳地打開食盒,她湊過去一瞧,無奈地瞥了榻上的人一眼。
各色各樣的糕點,清香撲鼻,還透著溫熱。旁邊一壺清茶,細細一聞,居然是難得一見的大紅袍。
如此精緻,能稱得上是普通的乾糧麼?
此人早有準備,卻眼看著她乾著急?
仲冉夏餓得很,往嘴裡塞了半塊糕點,兩三口就吞下去了,又灌了一杯茶,這才有了活過來的感覺。
舒服地吁了口氣,她滿心愉悅,回頭見展俞錦沒有下榻的意思,狐疑道:「展公子不吃嗎?」
他黑漆漆的眸子瞧了過來,微笑道:「沒事,娘子先吃吧。」
這麼一說,仲冉夏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提著食盒坐在榻上,她扶著美相公坐直身,對方卻是軟綿綿地靠在自己的肩頭。仲冉夏憂心他體內的毒,小心翼翼地端著茶杯親手餵在展俞錦的唇邊。
他抿了幾口,薄唇有意無意地碰到了仲冉夏的手指,讓她手中的茶杯險些扔了出去。
「……還要嗎?」認命地捻起一塊糕點,展俞錦便就著她的手一點點地咬下。
原本仲冉夏心無旁騖,只想著照顧病人,沒有其它念頭。
可是他的舌時不時舔到自己的指尖,兩人又靠得極近,這情景實在曖昧得緊,讓她忍不住面紅耳赤。
吃飽後,仲冉夏扶著他正要躺下。
展俞錦的臉色比之前更為蒼白,看得她心裡不由揪緊。
驀地一聲巨響,地動山搖,腳下也是一陣晃動。
石洞頂上的碎石與塵土紛紛落下,仲冉夏立刻撲上前,將他的臉抱在胸前,免得傷了展俞錦的雙眼。
好一會才停了下來,她的眼睛一陣刺痛,咳嗽幾聲這才沙啞著聲音問道:「咳咳……風蓮居然用炸藥,看來還沒死心。」
「別說話。」展俞錦坐起來,捧著她的臉。
只顧護著他,仲冉夏沒來得及閉眼,灰塵進了去,如今根本睜不開,疼得她淚流滿臉,止也止不住。
展俞錦仔細地擦去她面上的塵土,低下頭輕輕地朝雙眼吹氣。
暖暖的氣息拂在眼簾上,仲冉夏彷彿能感覺到他專注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臉頰,不曾移開。
許久,等她能再次睜眼時,雙頰早已通紅。
掃了眼四周的狼藉,仲冉夏有些擔憂地睨了眼上方。就算多堅硬的石壁,也受不住風蓮三番四次的炸藥。
要麼這裡會被炸出一個入口,風蓮的手下便要闖入來;要麼,她跟展俞錦都要被活埋在洞中。
無論哪一種,都不是自己想要見到的結果。
身邊的人一手摟著仲冉夏的肩膀,輕輕一笑:「還想跟娘子在此地過上幾日逍遙的日子,顯然風公子要不願意了。」
展俞錦微微側頭,道:「如此,我們這便出去吧……」
61.繾綣纏綿
仲冉夏小心攙扶著他,還道兩人這便要從原路出去,誰知展俞錦帶著她往洞穴深處走,幾乎是趴在她的肩頭,貼著耳邊小聲道:「石門一下,便再也不能打開。」
她點點頭,自己沒了彎刀,等於是手無縛雞之力。而美相公又負了傷,正面與風蓮等人硬碰硬是為不智之舉。
一手舉著燭火,一手扶著展俞錦,仲冉夏越發小心翼翼。
洞穴的盡頭依舊是一道石門,他伸手在側邊一觸,緩緩上升。
她連退兩步,實在擔心石門的另外一邊,又會出現冷箭與刀劍。畢竟天凌府的作風,自己是曾經領教過了。
事實證明,是仲冉夏多心了,門外空無一人。
瞥見展俞錦似笑非笑的神色,她面上一窘,快步走入。
石道狹窄,僅供兩人通過。
仲冉夏幾近要貼在他的胸前,依偎著慢慢穿過去。
她是擔心其中有機關陷阱,提起十二分精神,謹慎再謹慎。
反觀展俞錦一派輕鬆,不像是在跑路,而是在山間美景中漫步,悠然自得。
於是,等離開石道時,仲冉夏是滿頭大汗,他卻是一身清爽,不見絲毫疲倦之色。
一道身影突然飛掠至跟前,她立刻上前一步,把展俞錦擋在身後,渾身緊繃。
「恭迎府主。」來人神色恭敬,語氣猶若以往般平板。
見是柳鋒,仲冉夏這才鬆了口氣。
雖說天凌府內訌,可此人對展俞錦向來忠心,絕不會摻和到裡面去。
他擺擺手,示意柳鋒起來:「情況如何?」
「府主英明,一切還在掌握之中。」柳鋒垂著眼,恭謹地答道,由始至終未曾抬眼直視兩人。
仲冉夏瞄了眼兩人身上的塵土,活脫脫就像是從泥土中爬出來的。展俞錦還好,只是她出了汗,看起來越發灰頭灰臉的,實在狼狽。
若她一人在,柳鋒自然少不得鄙視一番。幸好府主大人在身邊,為了維護他的英明形象,這位屬下自然不會抬頭的。
隨柳鋒往前,居然在洞穴深處有一眼熱泉。
仲冉夏雙眼一亮,就差大聲歡呼了。如今她最想要的,便是舒舒服服地刷洗一番了。
猶豫地回過頭,她遲疑道:「要不,你先洗?」
貌似展俞錦比自己要乾淨得多,若是仲冉夏先洗,豈不是要把一潭熱泉給弄得髒兮兮的?
「娘子放心,這是一眼活泉。」他眼皮一抬,柳鋒行禮後便離開了。
見展俞錦施施然地脫掉外衫,她撇開臉,囁嚅道:「那……我在洞外守著,免得有人闖了進來。」
卻聽見他無奈地道:「我的手臂受了傷,娘子不幫忙擦背?」
念及美相公是因為她而受傷,仲冉夏不得已只能答應了,慢吞吞地往泉邊挪去。
熱泉邊上放著兩套乾淨的衣衫,顯然柳鋒足夠細心,早已準備妥當了。
她拾起一塊厚實的帕子,跪在熱泉邊上擦拭著展俞錦的後背和手臂。確實只有一隻手,很難自己洗的。
他舒服地瞇起眼,轉過身,微微笑道:「娘子,別只擦一處。」
仲冉夏眼珠子亂轉,伸手在他胸前擦了擦,把帕子塞到美相公的手裡:「剩下的,自己洗!」
這是當她丫鬟,還是侍妾?支使得倒是理所當然。
展俞錦笑瞇瞇地道:「禮尚往來,娘子,我也替你擦擦背?」
「不必了。」雖說他還穿著褻褲,只赤裸著上身,可是兩人共浴,未免會看到些不該看的……
仲冉夏跪得久了,起得一時又太猛,頭暈目眩一腳踩空,一頭跌入了熱泉中,撲騰著連喝了兩口水,嗆得咳嗽。
被人一手拽起來時,她耳邊傳來一聲輕笑:「看來娘子相當贊同我的提議,這般急不及待地下來了。」
仲冉夏瞪了眼頗為幸災樂禍的人,熱泉的水位並不高,大約到她的心口處。伸手拂去面上的水珠,她轉身就往另一邊走去。
既然進水了,索性洗把臉,只是得離某人遠遠的。
雖然熱霧騰騰,可渾身濕透,衣裙猶若薄紗般貼在身上。離得近了,便能看得一清二楚。
靠在泉邊上,衣服粘在皮膚上,黏糊糊的極為不舒服。
仲冉夏睇向那邊懶洋洋地半合著眼,卻絲毫沒有上去意思的美相公,鬱悶了:「泡得太久,對傷口不好。」
展俞錦笑了笑:「娘子穿這麼多,不覺得熱麼?還是說,想要為夫幫忙?」
她轉過頭,索性無視。
確實穿著衣服,全身滾燙,讓人有些暈乎乎的。
手忙腳亂地想要爬上岸,腰上一緊,卻被人擁在懷裡。
仲冉夏愣了一下,這人什麼時候跑過來的?
掌心覆上她紅彤彤的臉頰,展俞錦好笑道:「這樣泡下去,娘子真得要熱暈的。」
某人被熱水熏得頭暈眼花,三兩下就被他剝掉了衣裙。
仲冉夏覺得身上清涼了,神志回籠了些許,見自己光溜溜的,下意識就要矮身鑽入水中。
展俞錦伸手一提,勾起她尖瘦的下巴便吻上那在熱泉中越發嬌艷欲滴的粉唇。輾轉廝磨,攻略城池,仲冉夏被動地仰起頭,身子緊緊被圈進他的臂彎中,只覺原先有些褪卻的熱度轉眼又回了來,甚至比之前更為炙熱。
那雙靈巧的手自己身上四處遊走,讓她止不住地微微顫抖。
不知是緊張,羞澀,還是對未來一點不肯定的懼意……
驟然「轟隆」一聲巨響,腳下搖晃,仲冉夏立刻伸手抱著身前的人,直到大地的顫動停下。她睜大眼,皺眉道:「這樣下去,北山的洞穴遲早會被他們炸毀的。」
只是擔心,他們會不會因此被活埋在地下?
這便是風蓮等人想要的麼?
被這麼一攪,方纔的旖旎氣氛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展俞錦低頭看著苦惱沉思的她,思緒早已不知飄至何處,只得歎道:「北山洞穴無數,他們想要盡數炸毀,恐怕不易。」
石壁堅硬,縱然風蓮有足夠的火藥,也絕不可能將北山夷為平地。
看他這般有恃無恐,仲冉夏點點頭,當下又瞥見兩人坦誠以對,急忙轉過去雙手抱胸:「此次不宜久留,你先上去吧……」
展俞錦輕輕笑著,她聽見身後些微的水聲,估摸著時間轉頭,頸上突然一涼。
仲冉夏一看,是一塊晶瑩剔透的翠玉。面上雕刻著展翅飛翔的大鷹,反過來,卻是一個「錦」字。
她臉上一熱,知曉這是展俞錦的貼身玉珮。很有可能是出生時,便一直佩戴至今的。
眨眨眼,撫著玉珮沒有放手,仲冉夏心底小小的竊喜。
這算不算是,定情信物?
下一刻,她皺著臉納悶了。定情信物需要交換的,可是自己渾身上下哪裡有值錢的東西?
展俞錦看她的神色從起初的欣喜,到滿臉紅暈的羞澀,最後卻開始苦惱。他登時冷了臉,握著仲冉夏的手,淡淡道:「玉珮如我親臨,可任意調度天凌府的一切。」
原本這玉珮代表的意義,在她眼中是冒著粉紅色的泡泡。如今被美相公這麼一說,不免有些失望,這玉珮也跟黑乎乎的普通石頭沒了兩樣。
「原來如此。」仲冉夏低聲應了一句,便上了岸,隨意擦乾後套上了新的衣裙。
回頭見某人依舊寒著臉走來,她主動伸手幫他擦了擦濕透的長髮,歎道:「……我們這便離開北山?」
「嗯。」展俞錦穿戴好,牽起她的手抬步便走。
側頭見仲冉夏小心地把玉珮貼身放入褻衣內,他一怔,唇邊一揚,猶若冰雪消融,如沐春風。
鍾管家與老爹的事,她始終耿耿於懷。
走在路上,仲冉夏幾次想問,卻不知從何提起,面上心事重重。
展俞錦看在眼內,自是明白,也便簡略解釋道:「當年,智圓大師是仲尹的結拜兄弟,後者更是山寨中一員大將。」
她微微頷首。
「江湖流寇,原本沒什麼,只是他們無意中得罪了正道人士,被眾多幫派一舉圍剿。」美相公瞇起眼,側頭笑道:「接下來的事,娘子自然能猜出來。」
仲冉夏沉吟半晌:「智圓大師入了少林寺,仲尹亦建了府處於中立之地,莫非是被正道招攬了去?」
展俞錦一笑:「娘子只猜對了一半,願意妥協的,只得智圓。」
她看了過去,眨眼間想到了來龍去脈,心底不禁湧起幾分苦澀:「智圓大師擄走明遠,作為脅迫老爹的籌碼?」
「不錯。」美相公緩緩點頭,「有明遠在手,仲尹不得不從。」
仲冉夏咬著唇,當年老爹的愛妻去世,恐怕是因為愛子被擄,傷心過度,鬱鬱而終。
「那麼,老爹與鍾管家為何要對我下毒?」她不明白,此事與自己又有何關係?
展俞錦淡然道:「智圓用明遠控制住了仲尹,可少林寺又如何能放心區區一個外人?」
所有的事實忽然擺在面前,仲冉夏苦笑,心下一片荒涼:「那麼,我是智圓的什麼人?」
「親生女兒。」伸手摟著她的肩膀,展俞錦蹙起眉:「別笑了,你不是她,她不是你。」
「確實。」仲冉夏倚著他,回想到在仲府的點點滴滴,原來所有的一切,只是一場戲,一個局嗎?
老爹對她的好,也是虛情假意?
因為她是人質,所以老爹不能下手,可是他卻將最好的東西擺在了自己面前。
仲冉夏不能相信,那些笑容與慈祥都不是真的。
起碼,那日在最後墜落山崖時,仲尹緊緊抱著她沒有放手,救了自己……
看出她的想法,展俞錦眼底一冷,卻並沒有繼續開口。
明知『芙蓉帳』不能練,最後的部分還有所缺失,仲尹卻將秘籍送給了她;
明知智圓死後,這表面的平衡將會被打破,便用所有的財產換取明遠的性命,置她於不顧;
明知山上的那一局,若非他看出來了,仲冉夏絕不可能有活命的機會;
明知他會出手,站在她身後的仲尹,毫不猶豫地在背後偷襲仲冉夏;
明知這個老實善良的女兒會隨他跳崖,仲尹用力護著她,千方百計地留下了仲冉夏的性命……
展俞錦攬著身邊的人,繼續向前走。
只是在心裡冷笑,沒有說出口的打算。
她不知道,若是以前的仲冉夏,只會對他瘋狂地報仇,殺盡正道人士,最後的下場可想而知。
很多時候,死得一了百了,要幸福得多了。
仲尹想要的,便是她生不如死麼……
62.生死之戰
兩人並肩而行,繼續往前走。
柳鋒無聲無息地走在他們身後不遠處,亦步亦趨,似是跟隨,又似是暗暗防備。
雖說手上有了火把,昏暗的洞穴隱約能看清,可是彷彿沒有盡頭的路,陰森森的冷風,讓仲冉夏不禁向身邊的人靠近。
展俞錦用沒有受傷的手臂摟著她瘦削的肩頭,加快了腳下的步伐。
四周沉寂,只有三人輕輕的腳步聲在洞中迴響。
仲冉夏摸摸鼻子,終究是打破了沉默:「父債子還,老爹下毒無可厚非,那麼鍾管家又為何如此?只因為,仲尹是他的救命恩人,所以不得不聽命於他?」
美相公側過頭,淡笑道:「這其中,卻是少不得我的緣由。」
「當年我一時興起,幫正道剷除了好幾個囂張的小邪教,免得他們壞了天凌府的事。」
他簡略地說著,並沒有詳細說明的打算。
聞言,仲冉夏皺起眉頭:「鍾管家便是這些邪教中人,此次是向你報復?」
「的確,以一人之力要狙殺我,談何容易。」展俞錦微微笑著,只是要讓一個人痛苦,手段卻多得是。
下毒,離間,挑撥。
不可否認,他們兩人計算得天衣無縫。若是以前的仲家小姐,二話不說,立刻視他為仇敵。
到時候,他殺不得,要不得,最後只能抱憾終生。
若是展俞錦起了殺機,這道傷痕會一直伴隨著他,終其一生。
這招數算不得陰險,卻足以折磨人心。
掌心一暖,仲冉夏低下頭,緊緊握住他的手。
溫柔,而堅定。
展俞錦垂眸,眼中閃過點點柔和的亮光。
若果還是以前那個人,他又怎會放在了心上;若果不是她,仲尹與鍾管家又豈能逼自己走到這一步?
反握住她的小手,展俞錦輕輕一笑。
這便是他選擇的,也是他想要的……
「這些事,你告訴小師傅了?」想起那晚在墳頭,明遠沒頭沒尾的話,如今知曉了事實真相的仲冉夏,終究是明白了。
「用說的,他又怎會相信?」展俞錦直直看著前方,腳下的步伐未曾有半點停滯:「鍾管家的屍首,我讓人保存下來了。」
她一怔,沒想到美相公居然會這麼做:「單憑屍首上的毒,也不能說明些什麼。」
展俞錦笑了:「確實如此,只是少林寺的禿驢雖說手段不太高明,卻不會任意打妄語。」
前方些微的光線照射進來,顯然已是出口處。
仲冉夏眼見出口在即,心底卻未有半分喜悅。如此,明遠必然是知曉了一切:「小師傅他……如今在何處?」
「他也修煉了『芙蓉帳』,結果真的如風蓮那般,內力會慢慢流失殆盡?」
她急切地想要知道明遠的安危,縱然仲尹有很多不是,甚至想要加害於自己。
只是明遠比任何人都要無辜,慈祥如生父的智圓大師,原來是造就他無父無母的罪魁禍首。如同是家那樣的少林寺,也不過是囚禁他的一處方尺之地。
這根本是顛覆了他原本的世界,不知此時此刻,小和尚會不會對所有的一切失望了?
展俞錦沒有回答她,而是指著前頭道:「我們到了。」
洞外豁然開朗,仲冉夏無心欣賞無邊的綠意,望著跪了一地的灰衣人,默然無語。
他似是不悅,瞥了柳鋒一眼,冷然道:「留下的,就只有你們了麼?」
仲冉夏詫異地看向他,諾大一個天凌府,最後竟然只剩下這麼些部屬?
看來,風蓮所說的內訌,比她想像中要嚴重得多。
「誓死追隨府主。」整齊劃一的聲音,驚飛鳥雀無數,冷冽的殺氣從這些人身上爆發出來,讓內功尚未大成的仲冉夏禁不住倒退一步。
展俞錦將她拉到身後,俊美的面容上凝著冰霜,肅殺之氣恣意散發。倨傲的神色,即使而今情勢不利,卻依舊沒有失卻一個王者的氣勢。
朝柳鋒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揮手與眾人一併消失在他們的視野之中。
美相公轉過身,恢復了先前的平和之色,淡淡笑道:「天凌府受挫,單薄了許多,娘子會嫌棄這聘禮太少了麼?」
仲冉夏窘然,這個時候還提什麼聘禮……
「等我們平安出去了,你再說這些也不遲。」她撇開臉,不自在地答道:「我一無所有,嫁妝你就別想要了……」
展俞錦挑眉,好笑道:「娘子這是答應了?」
見仲冉夏臉頰微紅,他又笑了:「嫁妝什麼的,又怎比得上娘子的人?」
聽罷,她忍不住瞪了過去:「風蓮還在外頭,你還是先想好怎麼對付他吧。」
此次前來,風蓮的籌劃定然縝密。
接二連三的火藥轟炸,恐怕守在洞外的人亦是不少。經過這麼長的時候,說不準後援之人也是趕到了。
想到這裡,仲冉夏念及天凌府如今的弱勢,心下擔憂,連面上也掩飾不住。
展俞錦在天凌府多年,兄長表面情深意切,暗地裡卻是虛情假意。親生母親從來未曾見過,而那位親爹一向視他們兄弟三人猶若工具。
冷眼看著他們纏鬥,不論誰勝誰敗,他由始至終不曾插手。
即便是臨終前,對這場突然跳出手心的遊戲,也只是一臉興味的模樣。
屬下忠心,也不過是懼怕於展俞錦的武功,以及他毫不留情的手段。
曾幾何時,會有這麼一個人,沒有所求,只是單純的擔心自己?
捧起仲冉夏的臉,他俯身,輕輕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輕柔,溫和,彷彿軟軟的羽毛在唇瓣上擦過,留下幾分搔癢與微熱的觸感。
她愣了愣,遲疑著伸手環上展俞錦的脖頸。
這或許不是他們第一次相擁,卻是第一回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彼此。
仲冉夏難得主動投懷送抱,他自然不會錯過,長臂一伸,將人用力攬在懷裡,似是要揉入體內,永不分離。
「沒想到堂堂天綾府府主,也不過是一隻縮頭烏龜。怎麼,終於捨得出來見人了?」風蓮冷嘲熱諷,在看到兩人緊緊相握的雙手時,眼底的陰沉更為明顯。
展俞錦淡然一笑,對他的挑釁視若無睹:「風盟主不惜重金置下如此多的火藥,我又怎能讓你失望?」
仲冉夏趁機環顧四周,風蓮身後的部屬更多了,只是數量倒是沒有成倍增加。
想必助他們突襲的滑翔翼,她教會的兩人,早就死在他的毒藥之下,又如何能讓其他人神速地到達?
另一方面,或許風蓮背後的力量,實際上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大?
若是如此,他們倒是有些勝算。
這廂仲冉夏正盤算著,那邊兩方人馬便已開始動手了。
天凌府的人生龍活虎,相比之下,風蓮的部下不斷放置炸藥,連續好幾個時辰。不論是身體還是精神,都處於高度緊繃之下。
如今交戰,很快便露出了疲態。
風蓮與展俞錦沒有動,四周形成一個直徑幾丈的空缺,彷彿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將位置讓給了這兩人。
兩人交手,已是必然,且定是一場生死之戰!
「娘子,退後。」展俞錦放開她的手,示意仲冉夏退開幾步,免得被他們誤傷。
風蓮瞄了她一眼,並沒有提出任何異議。
這是他們兩人之間的爭鬥,沒必要將她牽扯進來。
仲冉夏不由自主地看向風蓮,這人內力流失並非作假,如今又豈是美相公的對手?
她以為此人會找幫手,或是使出其它手段,誰知卻是光明磊落,絲毫不見留有後手。
仲冉夏只覺不可思議,盯著兩道拚殺的身影,凜冽的煞氣蜂擁而起,震得她連退幾步。
風蓮竟然還有能力與展俞錦打成平手,不見半點頹然之態。她一臉震驚,視線從頭到尾不曾從兩人身上移開。
這人著實厲害,隱瞞至此,不但幫中長老沒有發現端倪,連武癡明遠與展俞錦也未能察覺得到。
城府之深,確實非常人能及。
仲冉夏的目光轉向了另一邊的展俞錦,他手臂的傷口未曾癒合,如今打鬥中使劍,是否會有影響?
她睜大眼,不敢放過一分一毫的動作,生怕眨眼間,展俞錦便會受傷。
飄逸的身姿,起手揮劍,快如曇花現影;縱身俯衝,勢若丹鳳展翅;出招直刺,迅似猛虎出籠……
仲冉夏盯著他,目不轉睛。
展俞錦的劍沒有特地的招式,彷彿隨心所欲,一挑一刺,順手拈來,卻霸氣如鴻,令人難以招架。
反觀風蓮的劍,以柔制剛,四兩撥千斤,劍氣不足,卻韌性非常。如同蔓籐般糾纏著對方的劍,重重束縛。
一時之間,兩人鬥得難分難解。
仲冉夏幾次想要插手,可惜他們的劍影中,絲毫沒有半點破綻與縫隙,令她無從幫忙。
只是,她也不知這份急迫,是想要盡快結束這一戰,還是不希望看見風蓮與展俞錦鬥得你死我活。
他們是敵人,卻是彼此之間最好的對手。
人生失去了對手,又有何意義?
知己難尋,對手又何曾不是?
只聞一道鏗鏘之聲,兩人迅速分開,戰況已定。
仲冉夏眼睜睜盯著,片刻後,風蓮苦笑著捂著胸腹,半跪在地上,手中的長劍應聲脫手。
他輕輕一歎,惋惜道:「若非我內力不濟,又如何會輸?」
展俞錦的情況並不比風蓮好多少,殷紅的鮮血自唇邊緩緩落下,他蹙眉道:「你的內力很古怪,習了邪教的功夫?」
「要贏你,怎能不盡心盡力?」風蓮嗤笑著,搖晃著再度站起身:「我這刻輸了,不等於以後不會贏。」
展俞錦看著他,忽然笑了:「有失必有得,只是此次之後,恐怕風公子再也不能修煉內功了。」
風蓮自是明白,無所謂地笑笑:「即便沒有了內力,我也可以贏你。如今,不就說明了這一切?」
仲冉夏從中聽出了端倪,看來風蓮為了今日一仗,修煉了邪教功夫,在一段時間之內把僅餘的內力爆發出來。
只是自此之後,經脈俱損,形同廢人,再也不能練武。
為了對付展俞錦,風蓮竟然這般犧牲。對於武人來說,內功是最為重要的,他卻如此捨得……
顯然,風蓮不但對旁人狠毒,對自己亦是如此。
展俞錦素來不喜歡欺負弱小,勝敗已定,他也不再想理會風蓮。正道人士死的死,傷的傷,再無招架之力。
相對的,天凌府也折損了一些人員。
這一次,算得上是兩敗俱傷,天凌府也只是略勝一籌。
仲冉夏暗自一歎,緩步走向展俞錦。
他嘴邊的血絲讓她滿目擔憂,禁不住加快了步伐。
可是,驀地突生異變!
眼看著風蓮與展俞錦神色微變,仲冉夏下意識地移動身影,終究是慢了一步。
冰冷的刀刃橫在她的頸側,週身大穴瞬間被身後之人制住。如今,仲冉夏淪為魚肉,任人宰割。
來人陰冷一笑,指頭挑起她的下巴,仲冉夏抬眼,瞳孔微縮。
神色的眉目,蒼白的面色,陰狠的眼神,卻是失蹤已久的展俞翔!
63.潸然淚下
「許久不見了,風公子,二弟。」展俞翔冷笑著,語氣頗為得意。
風蓮蹙起眉,先前曾派屬下四處追尋此人,卻一直未有結果,不料會在最後一刻出來搗亂:「展大公子,你待如何?」
「我的要求很簡單,將武林盟主的位置給我。」他轉向另一面的展俞錦,冷哼道:「二弟,交出代表天凌府府主的玉珮。」
聞言,仲冉夏眉頭一皺。這人居然妄想一舉掌控正道與天凌府,會不會太貪心了?
見兩人沉吟著,不曾回應,展俞翔將刀鋒往下一分,仲冉夏的頸側一痛,溫熱的鮮血慢慢滴落。
展俞錦黑沉的眼眸深深地看向這邊,漠然開口:「即便得到府主的玉珮,你也不會是天凌府的主人。」
「這件事無需二弟擔憂。」展俞翔嗤笑一聲,接著道:「旁人可能不知,但天凌府內積累的寶藏,足夠我東山再起。只是要委屈你的部屬去追隨前府主了,哈哈……」
他將劍刃又深了一分,挑眉道:「我的耐性有限,若果你們不答應,仲小姐只好先隨仲家老爺而去了。」
風蓮慢吞吞地從懷中掏出一塊紫檀色的令牌,正要邁步走近,卻被展俞翔喝止了。
「把你手中的令牌扔過來,再靠近一步,就別怪我不客氣了。」他惡狠狠地說著,絲毫不顧仲冉夏頸上的傷口不斷留下的殷紅。
風蓮腳步一頓,依照他所言,把令牌丟了過去。
武林盟主這個位置,他老早就想擺脫了,不過是個順從聽話的傀儡罷了,沒什麼值得惋惜和挽留的。
如今毀了大半的長老與幫主,即便沒有這個頭銜,正道人士也不敢忤逆自己。
既然展俞翔想要,只管給了便是。
目光瞥向不遠處的人,只見展俞錦一手扯下腰上的玉珮,無所謂地往外一拋。
眼見就要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展俞翔遲疑了一下,瞬間移動身影接住了玉珮。
就是現在!
展俞翔一離開,與仲冉夏相距三步之遙。
只是對展俞錦來說,已經足夠了!
他提氣撲上前來,風蓮也不甘落後,幾乎在同時有所動作。
兩人就要抓住仲冉夏時,忽然一聲巨響,地面在劇烈搖晃。
先前十數次的火藥之下,堅硬的石壁終究是抵擋不住再一次的火藥爆炸,腳下的石塊漸漸裂開,繼而崩潰碎裂。
仲冉夏失血過多,耳邊感覺到一陣轟鳴,接下來便是展俞翔的大笑聲,笑得肆無忌憚,笑得好不得意!
真是個瘋子!
她沒想到展俞翔為了扳倒兩人,居然也在北山山峰上埋下了無數的炸藥。拿到信物後,立刻引爆,殺人滅口,將一切都摧毀麼?
果真是卑鄙小人,只是,他們逃不了,難道展俞翔便能逃得開去?
看見仲冉夏鄙夷的視線,展俞翔站在幾步開外,笑容如冰:「仲小姐一定想不到,你費盡心思做出的『大鳥』會便宜了我!」
她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看見展俞翔轉眼躍出數十丈,下一刻鑽入自己之前替風蓮做的那兩隻滑翔翼的其中一個,信心滿滿,一躍而下。
仲冉夏眨眨眼,如果她能動,一定在山頂探出頭去,瞧瞧此人在山谷下如何曇花一現。
沒有助跑,又逆風而行,展俞翔想要飛起來,根本就是天荒夜談。
當初她教會風蓮的兩個手下,稍微保留了一些。
一來自己心裡半信半疑,並未完全被仇恨蒙蔽;二來,那些高深的原理,她不知該怎麼解釋,才能讓兩人明白,索性省略了。
反正到時候有仲冉夏先探測風向,從旁指導,所謂的理論根本無需向這兩人說明。
誰知這時候,居然把展俞翔輕而易舉地除掉了……
顯然他是事先向那兩人探聽了,又或是其中有人是展俞翔的手下,忠心耿耿地把滑翔翼的使用方法一一告知。卻未料他們心心唸唸,無所不能的「大鳥」,如今不但沒飛起來,反而直接墜下,翼毀人亡。
仲冉夏心底小小的同情了一把,順帶竊喜片刻,下一瞬卻再也笑不出來了。
不知展俞翔究竟在山頂埋下了多少炸藥,連連不斷,轟炸聲此起彼伏。
不少人驚慌失措,猶若無頭蒼蠅,到處亂竄,很快被火藥炸死,又或是被炸起的碎石擊中倒下。
展俞錦幾次向靠近,都被碎石阻擋。
仲冉夏原先還能樂觀地盯著他,心中默念著她很快就能得救。
只是如今,感覺到腳下的石塊在鬆動,搖搖欲墜,她真是欲哭無淚。
不能動,也不敢動,石塊碎裂的聲音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幾乎聽不清。可是在仲冉夏的耳邊,如同是生命漸漸流逝的警告聲,讓她禁不住惶然。
遠遠望見奮不顧身,拚命前來的展俞錦,仍舊眉目如畫,即便臉頰上沾了一點泥土,依然毫不遜色。眼底的焦灼與不安,看在她的眸裡,反倒有些釋然。
雖說有些惋惜,只是兩人互相表明了心意,解釋了誤會,再沒有什麼遺憾了……
腳邊的石塊完全裂開了,仲冉夏看到她自己直挺挺地朝山谷墜下。她的手腳被點了穴,甚至連伸手自救的機會都沒有。
嗓子被制,仲冉夏張了張口,連尖叫的力氣都省下了。
看見那蔚藍的天空,白雲飄飄,她索性閉上眼,等待著最後一刻的來臨。
這不是第一次,但是卻再沒有老爹抱著她擋下一切,僥倖不死。
自己能生還的機會,簡直是微乎其微……
她凌空不過眨眼間的功夫,沒有想像中的墜落,手臂被人緊緊抓住。
仲冉夏睜開眼,那人大半個身子撲在了外頭,跟她一併落下。霎時手起劍落,刺耳的聲音響了起來。
長劍沒入石壁之中,在半空力度不足,劍尖未能深入。
她盯著那柄劍被兩人的體重墜得往下,在石縫中尖銳的叫響,終於是停了下來。
仲冉夏心驚膽戰,他們終究是穩住了身影。
「……風公子。」她眼神有些複雜,沒想到最後風蓮會撲上來救自己。
若果長劍未曾停下,兩人都將要葬身谷底。
為了背叛他的自己,這樣做值得嗎?
「夏兒,我這就幫你解穴。」風蓮額上冷汗淋淋,畢竟先前耗費過多的內力,如今丹田空空,要在半空穩住自己,還要承受住一個女子的重量,已屬不易。
他吃力地單臂慢慢將仲冉夏扯了起來,腳尖準確地點向週身幾個大穴。
前後不過是一盞茶的功夫,已經讓風蓮忍不住喘息,幾近脫力。
解穴後渾身的麻痺漸漸褪去,仲冉夏反手抓住他,免得增加風蓮的負擔:「風公子,讓我抓住劍柄,你先上去。」
「不。」風蓮低下頭,拒絕道:「夏兒,你先上去。」
拗不過他,仲冉夏只能費力抓住他,慢慢往上爬。
再爭辯下去,兩人無力支撐,最後倒霉的還是他們。
她雙腳踩著石壁,擔心全身的力氣附在風蓮身上,會讓他越發支持不住。
抱著他的肩膀,仲冉夏滿頭大汗,動作微微一頓,撇開臉想要開口。
只是未等她回神,風蓮緩緩貼近,四片唇瓣淺淺相碰,一觸即分,淺嘗輒止。
仲冉夏一怔,卻見那雙丹鳳眼含著濃濃的笑意,唇角勾起一絲弧度:「我救了夏兒,賞一個吻不算什麼吧。」
她鬱悶,如果不是還未曾脫險,真的恨不得踢風蓮一腳,以消心頭之怨。
這個時侯,他竟然還記得吃自己豆腐,真讓仲冉夏無語了。
她加快速度,三兩下坐在風蓮的肩膀上。
猛地又是一聲巨響,伴隨而來的震動,險些將仲冉夏甩了出去。
她正搖搖晃晃,雙手在半空虛無地揮舞著,試圖抓住些什麼。
一雙有力的手抓住了自己,仲冉夏只覺身子一騰空,轉眼便被人往上一拉。
她抬起頭,望見來人額上與手臂上濃重的血色,心下一顫:「展……你……」
「上來。」展俞錦一點一點地把仲冉夏往上拉,眼見就要上去,忽然腳下一鬆,她向下墜了幾分,不禁朝外一望。
這一看,讓她心跳加速。
插入石縫中的長劍終究是支持不住兩人的重量,又有滑落的跡象。仲冉夏當機立斷,另一手抓住石壁的缺口,手腳並用地奮力爬了上去。
雙腳一落地,她立即俯身而下,手臂拚命向外伸:「風公子,把手給我!」
風蓮看了一眼,仲冉夏的五指血肉模糊,神色焦急。
方纔那分急切,原來是為了救他。
他的唇邊禁不住揚起一絲暖暖的笑意,卻對那雙期待的眼眸搖了搖頭:「來不及了……」
話音剛落,長劍從石縫中脫落。
仲冉夏驚詫地睜大眼,看著他便在自己的跟前一墜而下。
「不——」她伸出雙手,試圖抓住風蓮,大半個身子探了出去,被展俞錦的手臂死死抱住。
最後的光景,是風蓮面上愜意的神色,深深地盯著仲冉夏,似是要永遠記在心底。
唇邊噙著幸福的笑意,最後她的奮不顧身,讓自己再無遺憾……
獵獵冷風中,飛揚的墨髮,染血的白衣,挺拔的身影,最終漸漸變成黑點,直至消失不見。
仲冉夏心中一痛,即便到最後,她從未想過要風蓮死。
沒想到,他終究為了救自己,而墜落谷底,死無葬身之地。
耳邊彷彿還能聽見那人帶著絲絲柔情,像往常般喚她一聲「夏兒」……
她轉身抱著身後的人,望著那雙墨黑平淡的眸子,雙臂緊緊摟著展俞錦的脖頸,禁不住潸然淚下。
64.不離不棄
仲冉夏趴伏在展俞錦的肩頭,不過片刻之間的事。
如今不是傷心的時候,耳邊接二連三的爆炸聲仍舊沒有消停,到處被炸得四分五裂,連他們剛上來的出口都被毀掉了,如果能離開?
即便有再好的輕功,也無法從三十多米寬的山谷上空掠過。
她咬著唇,抬頭看向展俞錦,苦苦思索。忽然靈機一動,轉而握住他的手,直奔山的另一邊。
展俞翔帶走了一隻滑翔翼,卻還有剩下另外一隻。
幸好,經歷這番爆炸,在崖邊的滑翔翼還完好無缺。
仲冉夏推著他進去,讓美相公扶著三角架,簡略地說了拉著「大鳥」助跑,以及風向的事。想必滑翔翼的操控,以他的才智並不難明白,在短時間內就能掌握得到。
「你想丟下我?」三言兩語,展俞錦便聽出了端倪,抓住她的手臂,沉聲問道。
仲冉夏一愣,這話怎麼聽著像是反過來了?
她笑了笑,搖頭安撫道:「哪裡的事,你先下去,然後再找人上來救我。」
指向翡翠山的山頂,仲冉夏眨眼道:「剛才風蓮的人就是從那裡過來的,你如今先用這只『大鳥』脫險,我才有存活的機會,不是嗎?」
她心底有些酸澀,當初製造滑翔翼時,本就是用單人的規格做的。現在若是兩人同乘,恐怕是承受不住,到時候兩人都要活不下去的。
方纔連著兩座山的繩索,早就在劇烈的爆炸中,被急於逃生的人盡數毀掉了。
即便再粗再結實的繩子,也受不住幾十人的重量,斷裂是預料之中的事。許多人像是滾石子那般,在斷開的繩索中一個個掉了下去,成活的機會很渺茫。
唯一活命的東西沒了,不少人在驚慌之餘,居然跳下懸崖,以求奇跡出現,僥倖生存。
仲冉夏不知該說他們勇氣可嘉,還是太相信自己的武藝了。
陡峭的石壁,用輕功也攀爬不了。
這也是天凌府選擇此處為另外據點的緣由,可攻亦可守。
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聞言,展俞錦沉吟半晌,將人拉入滑翔翼下:「要麼我留下,你用這東西離開;要麼我們一起走,或一起留。」
話語間,是不容拒絕的堅決。
仲冉夏無奈,就知道此人心思細膩,定然察覺出不妥之處了:「展俞翔的炸藥有限,石壁堅硬,不會這麼容易都被炸毀的。我的武功原本並不好,這滑翔翼笨重不易操縱,你先下去才為明智之舉,不是麼?」
墨黑的雙眸深深地看著她,許久,展俞錦點點頭。仲冉夏正暗地裡鬆了口氣,以為這人終於被說服了。
誰知下一刻,硬是被他牢牢鎖在懷裡,困在三角架下。
腰上一緊,展俞錦低聲喝道:「走!」
仲冉夏明白他的意思,怕是不會放手了。只得配合他,撒開腿飛快地跑了起來。
離著崖邊還有十多米,十米,五米……
她盯著不遠處的起跳點,心跳如鼓。
如果成功了,他們便能離開此地;若是失敗了,只能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場。
驟然一道身影擋在前面,來人一臉瘋狂之色,揮舞著手中的大刀暴喝道:「魔頭,哪裡逃!」
看得出此人渾身大大小小的傷口,定是被火藥炸傷,血跡斑斑,雙目泛著冷光,顯然不能逃離,那此時此刻,便要與他們同歸於盡!
助跑不能停,不然失了效果,後果只會跟展俞翔一樣,墜落山崖。
仲冉夏急得滿額冷汗,腳下沒有停頓,下意識地瞥向身邊的人。
只聞展俞錦一聲冷哼,指尖微動,眨眼間那人慘叫一聲連退數步,倒地不起。
仲冉夏睜大眼,看清那是一塊不起眼的石子,正中來人的右眼。
他竟然在如此短的時間內,用腳尖把地上的石子挑起,一把握在手裡,以作暗器之用。
血淋淋的景象,讓她不自覺地撇開了臉,心下有些不忍。
可是,現在並非憐憫的時候。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們也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最後一步,她不顧渾身的傷痛,將體內僅有的功力提了起來,一躍而起。
滑翔翼如同是天邊的鳥雀那般,騰空而起。身後不少人跟隨著撲了上來,就為了阻止兩人離開,又或是想要抓住這唯一的浮木,離開這裡,卻最終還是慢了半拍,徒勞無功,眼睜睜看著他們遠離了北山。
仲冉夏吁了口氣,雙眼亮晶晶地望向一旁的美相公,唇邊正要勾起一點笑意,表達逃生成功的喜悅。
誰知在半空中,驟然生變。
一股大風從下而上,驀地直撲他們。
滑翔翼的一邊被颶風所影響,裂開了些許。
這一點點的裂縫,足以致命!
仲冉夏面色微變,自然而然地牽起展俞錦的手。
滑翔翼在空中已經難以平衡,搖搖晃晃中最終抵不過颶風,撞向了山谷的內側。
「砰」的一聲,仲冉夏只覺自己被他抱在懷裡,狠狠撞在石壁上,而後直直墜落。
她驚惶地抬起頭,展俞錦面色蒼白,唇邊溢出一絲鮮血,瞇起的眼眸透出極大的痛楚。
她伸手抱住他,扭頭望見底下湍急的河流。
咬咬牙,在即將落在水面前,用力把兩人的位置調轉了過來。
她的後背率先跌入水中,巨大的衝力讓仲冉夏體內氣血翻騰。手腳無力,眼前漸漸變得模糊。胸口的劇痛讓她還殘留著一點神志,瞭解到自己的肋骨許是被震斷了好幾根。
展俞錦感覺到身前的人軟了下去,搭在腰上的手臂慢慢鬆開了,連忙把她撈在懷裡,將腰帶一扯,灌入內力,狠狠向周邊的石壁甩去。
在湍急的河流中沉沉浮浮,嘗試了好幾次終於是勾住了一處凸起的石壁,穩住了兩人的身影。
只是他懷裡的人,早就失了意識,呼吸甚至變得微弱,幾近聽不清了。
冰冷的身子,慘白的臉頰,沒有血色的唇瓣。當展俞錦好不容易上岸時,小心抱著的人,便只剩下一口氣在了。
他擔心附近有正道的爪牙,尋了一個秘密的山洞藏了進去。沒有床榻,只能將濕透的衣衫脫下來鋪在地上。
用內力點燃乾柴,又護住了仲冉夏的心脈,讓她的情況穩定了下來,展俞錦儘管武功蓋世,也有了脫力之感,摟著她倚著石壁淺眠。
仲冉夏醒來,只覺口乾舌燥,全身炙熱,像是躺在火爐上,被人生生烤著。
看清身邊閉著眼的人,她側頭環顧四周,大約明白兩人的所在。只是自己被展俞翔挾持在前,如今又重傷在後,若是風蓮在山下還有埋伏的話……
仲冉夏想像不到,會是怎樣的一副光景。
「醒了?」展俞錦張開眼,將她輕輕平放在衣衫上,微微笑道:「我這就去取水回來。」
說罷,他赤裸著上身,施施然地從洞口出了去。
仲冉夏面上滾燙,低頭瞥見她渾身不著一縷,不禁納悶。為何展俞錦還有褲子,自己的衣裙卻被剝得一乾二淨?
感覺到精神尚可,只是胸口與頸上的傷疼痛愈甚。
她眨眨眼,無聲無息地笑了。自己如今,算不算是迴光返照?
如此重傷,自己很難再活下去的了……
展俞錦拿著幾塊綠葉簡單疊成的漏斗狀杯子,就著仲冉夏的唇,慢慢餵了下去。
吞嚥中,她感覺到彷彿有成千上萬的螞蟻在喉嚨中啃咬,疼得自己幾乎要將水吐了出來。
勉強嚥下,仲冉夏看著一向高高在上,衣著光鮮的展俞錦。而今衣不蔽體,如同野人一般,相當狼狽,忽然覺得好笑。
這般落魄,與他真是十分不相稱……
天凌府的府主,就該體體面面,而非像現在這樣,單跪在地上,照顧她這個半死不活的人。
人之將死,於是開始鑽牛角尖了?
仲冉夏嘴邊流露出一分苦澀,艱難地說道:「小師傅一無所知,你別遷怒於他,不要為難……他……」
展俞錦眼底波光流轉,頷首道:「好。」
「你……走……」誰知風蓮會不會還在山下嚴密部署,久留此地是為不智。
盯著她,許久,展俞錦托起她的手,低頭吻了吻她的指尖:「別怕,我在這裡。」
此話一出,仲冉夏雙眼微紅,轉開了臉。
她的確很害怕……
即便自己曾死過一次,但死神又將來臨之時,她還是忍不住渾身的冰涼與戰慄。
這樣的恐懼纏繞著她的心,如同黑霧將自己團團圍住,逃不了,擺脫不得。
仲冉夏一方面擔心他,另一方面卻又怕他離開後,自己要獨自面對死亡。
如此矛盾的心思,讓她倍感疲憊。
這個人,還是一眼看穿了自己試圖偽裝鎮定的外表。
仲冉夏看進那雙漆黑如墨的眸子,垂下眼,指尖微動,反手握住了他。
既然展俞錦對自己不離不棄,她又怎好這般早就放棄了生還的機會?
仲冉夏重新抬起眼,朝著他柔柔地笑了。
蒼白的臉頰上浮現起幾朵紅暈,唇角微彎,雙眼亮如星辰,流露出執著的生還意志。
展俞錦看著這樣的她,也是笑了:「天涯海角,碧落黃泉,為夫一定將迷路的娘子找回來。」
她眨眨眼,嘴邊含著無奈的笑容,慢慢地闔上了雙眸,陷入黑暗之中……
【正文完】
番外一成親
北山之巔,正道圍剿天凌府,最後兩敗俱傷,雙方一蹶不振。武林盟主風蓮失蹤,天凌府休養生息,江湖重新恢復了一片平靜。
只是水底的漣漪,也僅得明眼人能看出……
一年後,彤城。
西山楓葉依舊,漫山殷紅,美麗如昔。
曾經過重創火燒被毀的仲府,此時修繕完畢,煥然一新。大紅的燈籠掛在府門前,來往的路人看見,都露出會心一笑。
燈籠上大大的一個「囍」字,引得無數人注目。
畢竟仲府在江湖上地位微妙,以往有不少人曾在此地尋求庇護。如今仲家老爹身死,餘下一位身受重傷,體弱無力的小姐孤身撐起仲家,不禁令眾人唏噓不已。
不少人觀望之餘,秉著各種心思,想入內一探。
只是這仲府門可羅雀,連護衛的身影也未曾見過。可想要硬闖,卻要先掂量掂量。
這府內乾坤,非一般人能受得住的。
仲家小姐心慈,闖入的人皆是留下性命,不過讓人丟出去了事。可出了府門,會遇著怎麼樣的事,就無人知曉了。
仲家不在乎,不等於這位小姐身後的天凌府會放過他們。
於是,此次熱鬧引來無數人駐足探看,卻無人敢貿然上前。
這天是仲家大小姐出嫁的日子,轟動了整個彤城。
畢竟一女不能二嫁,素來會被視為不吉利。
只是這位小姐不但要嫁兩次,還要嫁給同一個人,實為稀奇。
當年最後一拜時,她驟然暈倒,這禮未成,便送入了洞房。
今兒不知又會發生怎樣的奇事?
大伙心裡,忍不住暗暗期待。
一頂精緻的小轎自仲家正門而出,轎子頂部花團錦簇。細細一看,卻是不知哪位工匠出神入化的雕刻,一朵朵牡丹栩栩如生,似是含苞欲放,似是緩緩綻放,美不勝收。
抬轎的八名大漢,看似面目平凡,衣著普通。
但內行人一瞧,便能看出幾人腳下功夫了得,健步如飛,轎子在肩上卻穩如平地,不見半點顛簸。
可想而知,八人的輕功一流,如今卻淪為轎夫,是為大材小用也。
不過,也能看得出,那位天凌府的府主對仲家小姐的重視。
前方的隊伍吹吶敲鑼,好不熱鬧。
反觀轎子裡的人,歪著腦袋昏昏欲睡,懷裡還揣著一個大大的蘋果。
滿頭金銀髮簪,梳得整整齊齊。週身殷紅的衣裙,剪裁得當,通體合身,勾勒出盈盈一握的細腰,以及修長的四肢。
清秀的面容上略施粉黛,雙眸微闔,皺著小巧的鼻子,嘟著紅唇。繡著鴛鴦戲水的紅頭巾放在腿上,右手還抓著一角,顯然是剛剛扯下來的。
隨著轎子裡的人打瞌睡,頭巾慢慢滑落,幾乎要掉在腳邊。
她打了個哈欠,想到仲府到天凌府的路程遙遠,瞇著眼百無聊賴地挑起簾子的一角。
街景依舊,只是物是人非。
此次出嫁,她只能孤家寡人,拜堂時沒了親朋戚友的祝福,的確是一種遺憾。
餘光驟然瞥見人群中的一道身影,仲冉夏渾身一顫,緊緊抓住簾子,低喝一聲道:「停轎!」
轎夫腳步微微一頓,並沒有停下的意思。此番迎親,若出了任何變故,他們的頸上人頭就得不保了。
試問,誰敢忤逆府主的意思?
府主曾言,要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地把新娘子送到天凌府,如今又怎能停下?
見他們不動,仲冉夏不管如何,「刷」的一下扯開簾子,縱身躍下了轎子。
圍觀的百姓目瞪口呆,顯然從來沒見過新娘子自個從花轎上跳下來,然後……逃之夭夭。
想必第二天,仲家大小姐的婚事又得成為全城的談資了。
只是此刻,這番驚人之舉,嚇得八位轎夫立刻停住。愣愣地看見仲冉夏提著裙子,飛奔而去,他們終於是回過神來,留下一人,其餘七人立刻跟隨在後。
仲冉夏所到之處,百姓都退開到一邊。
畢竟後頭七名大漢追著,他們生怕受到池魚之殃,唯恐不及,離得是越遠越好。
這倒是方便了她,從容地穿過人群,很快便望見那道熟悉的身影。
即便方才只瞥見了側面,那雙似笑非笑的丹鳳眼,那人唇邊挑起的淡淡笑意,以及高瘦的身影,仲冉夏絕不會認錯。
不過短短的距離,她勉強運氣,甩開了身後追著的轎夫,扶著牆站穩,有些力不從心。
當日墜入河面受了重傷,心肺受損,足足躺了大半年才能下床。而今剛剛痊癒,又許久沒有動武,內力不濟,不過跑了一炷香的功夫,便氣喘如牛。
仲冉夏抬手撫著胸口,些微的痛楚有內之外蔓延,她明白此時是到了極限,不可能再繼續前行了。
這副身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虛弱,真是令人惱火。
如果那個人還未曾死,或許她一直以來的負罪感要輕一些,夜裡每每夢見他,也要心安不少。
抬起頭,哪裡還有那人的身影在?
或許,方纔的只是她心心唸唸的錯覺而已?
「娘子這是……逃親?」一道同樣大紅的身影落在她身邊,指尖挑起仲冉夏的下巴,來人墨黑的眸中掠過一絲複雜的神色。
她笑了笑,索性靠了過去,倚在展俞錦的懷裡。剛才猛烈跑動,確實讓自己太累了:「剛才在轎中瞧見一個熟人,想要打聲招呼罷了。」
他挑挑眉,為了一個熟人,不惜從轎子裡跳下來,拚命追了過去?
「又痛了?」看見仲冉夏掌心捂著胸口,展俞錦不禁擔心道。
「跑得厲害了,待會就好。」從來未曾見過美相公穿著一襲殷紅的衣袍,如今一看,更顯豐神俊秀,她微微笑著,眼底透出幾分欣賞之意。
她扭頭瞥見七個高大的漢子恭恭敬敬地站在幾丈外,旁邊站著喘氣的喜娘,揮著手中的帕子,毫不半天才緩過來:「哎喲,我的姑娘,新娘子怎麼自己走出來,雙腳落了地是不祥之兆……」
這話尚未說話,她風韻猶存的的面容一僵,張著口居然發不出半點聲音,心底又驚又懼。
仲冉夏瞄見身邊的人微動的指尖,無奈地笑著解圍道:「風俗而已,又何必當真?喜娘,我們這便回花轎裡去吧。」
「不必了。」展俞錦略略彎下腰,雙臂輕鬆地將她打橫抱了起來:「讓娘子乖乖坐著轎子過去,其中又不知要發生什麼事。」
也是,路程實在太遠,誰知會不會出現有人搶親的境況?
思及此,仲冉夏抿著唇笑了,順從地伸手摟著他的脖子,下巴擱在美相公寬厚的肩膀上,放軟了身子。
反正這一年來,她不能隨意走動,由始至終都是被展俞錦抱來抱去,從起初的不自在與羞澀,到現在已經完全習慣了。
喜娘瞪大眼,想必覺得這又是不妥。只是礙於剛才的啞穴,她摸摸喉嚨,還是把要說的話嚥了下去。
反正這兩人都不介意,她這個做喜娘的還窮操心什麼?
看在脹鼓鼓的紅包份上,喜娘眉開眼笑,又是一副喜慶的模樣,張嘴才知道穴道已經解開了,連忙說了好幾句賀喜祝福的話語。
展俞錦睨了喜娘一眼,見她終於把喋喋不休的嘴巴閉上,這才抱著仲冉夏,足下一點,輕飄飄地掠了出去。
喜娘這才想起一事,大聲叫道:「新娘子的頭巾,哎喲,這樣一來還沒到府上,姑娘的臉就要給人看了……」
跺跺腳,她準備跟上去的時候,身後一名大漢隨手拎著喜娘的後衣領,腳下生風,一溜煙地奔向離開的兩人。
半空中,是喜娘驚訝與恐懼的叫喊聲。
仲冉夏遠遠聽見了,只能偷笑著,心裡替她掬一把同情的眼淚。
「風蓮……你還沒忘記他?」
低沉的嗓音在耳邊響起,她側過頭,看向他,正色道:「只是內疚,無關風月。」
僅僅是內疚,並非後悔。
若是當年重來一次,仲冉夏仍舊會選擇身邊這人。
聞言,展俞錦原本深邃的雙目,流淌出絲絲溫柔的亮光。
她低下頭,埋在他的肩窩裡,伸手摸著長髮,懊喪道:「早上擺弄了將近三個時辰,轉眼就讓你給弄亂了。」
仲冉夏想到一大早被好幾位大嬸荼毒,很不容易弄出所謂正統新娘子的頭,如今披頭撒發,亂成一團。
待會喜娘見著,會不會立刻暈倒不起?
兩人的身影落在府門,喜娘不久後也到了。
扶著院門面色蒼白,冷汗淋淋,看見新娘子端莊的髮鬢如今亂七八糟,兩眼一翻幾乎要暈死過去。
簡直是亂套了!
喜娘不敢吱聲,戰戰兢兢地跟在後頭,幸好拜堂算得上是順利。
只是二拜高堂時,上座皆是空的,喜娘也並非第一次遇著這樣的情況,讓人送來祖宗的木牌便能作數。
誰知那位郎君不願意也就算了,連姑娘家裡的亦省下了。急得她滿頭大汗,最後只得不了了之。
「禮成,送入洞房——」喜娘用帕子擦著額頭,暗地裡鬆了口氣,終於解脫了。
仲冉夏也忍不住吁了口氣,除了先前堂上的三拜,她都是被展俞錦抱在懷裡。連新娘子跨火盆,趨吉避凶,也讓他一併代勞了。
她這樣的新娘子,想必是前所未聞。
抬眸見那人笑了笑,低頭道:「前面囉囉嗦嗦的,還是這句話最動聽。」
仲冉夏一怔,捂著嘴笑了:「相公,你確定這次能繼續?」
一年裡,他們同床不是第一次了。
起初是方便照顧她,後來是展俞錦習慣與自己同眠。
好幾次兩人情不自禁,卻沒有做到最後。
不外乎是,乾柴烈火之時,仲冉夏的面色太過於蒼白,他便只能停下來。
其實,她覺得自己並沒有表面上那麼虛弱。
可惜當初重傷臥床,又昏迷足足兩個月,讓展俞錦先入為主,未免過分擔憂。
聞言,他腳下不停,轉眼被眾人簇擁著去到安靜的後院,也是她這一年來養傷之地。
房內置辦一新,尤其是那張寬敞的紫檀木床。精緻的鴛鴦繡品整齊地鋪在床榻上,縈繞在屋內的凝神香慢慢飄散。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居所,讓仲冉夏全身心地放鬆了下來。
平躺在柔軟的床褥上,兩人鮮艷的大紅衣袍,與身下的鴛鴦錦被渾然一體。
她微微仰起頭,展俞錦細碎的吻一一落下,餘光瞥見桌上的錦盒,不由疑惑道:「……那是什麼?」
彷彿是懲罰仲冉夏的不專心,展俞錦穿過她的長髮,托著她貼近自己,深深地吻著那粉色的唇瓣,含糊道:「府內的堂主送來的丹藥,說是對你的身子甚為有用。」
至於那些堂主生怕他們的府主夫人,因為要承受住府主憋了一年的需求,才會大肆搜羅靈丹妙藥的事,自然不會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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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冉夏眨眨眼,很快就被展俞錦猶若狂風暴雨般的吻弄得暈乎乎的,再也沒有去探究桌上的丹藥有何作用了。
他抬手抽出頭上的髮簪,墨色的長髮披散而下,落在仲冉夏的臉上,與唇上的火熱截然不同的清涼,讓她微微一顫。
瞇起眼,仲冉夏伸手抱著身上的人,往內一滾,趴在了美相公的胸前,笑瞇瞇的,小手探入大紅的衣袍之中,從結實的胸膛摸摸捏捏,一路滑到敏感的腰上。
展俞錦俊雅的面容透出幾分笑意,黑眸微垂,顯出些許的慵懶。
美色當前,仲冉夏自然抗拒不了,低下頭舔了舔他薄薄的唇,還惡作劇地小小地咬上一口,抿著嘴偷笑起來。
身下的人當然不會認輸,大掌挑開她的衣帶,鮮紅的嫁衣半褪,同色的肚兜若隱若現。隔著薄薄的一層意料,他低笑著撫上仲冉夏的脊樑骨,緩緩游移。
她只覺後背絲絲酥麻和搔癢,渾身很快軟了下來,情不自禁地呻吟了一聲。抬頭瞪向罪魁禍首,這人竟然連穴位都動上了,害自己如今全身無力。
殊不知仲冉夏眼中波光粼粼,水光乍現,流露出一股若有似無的風情。
展俞錦一笑,再度覆上她,舌尖勾勒著她的唇形,交換著彼此的氣息。
一番唇齒廝磨,仲冉夏躺在鴛鴦錦被上輕輕喘息。兩人的衣衫早已褪下,如今坦誠相對,感覺出絲絲的涼意,不自覺地向他身邊挪了挪。
展俞錦把人攬在懷裡,手上動作不停,薄唇戀戀不捨地在她的嘴角游移,而後側過頭,含住了仲冉夏的耳垂。
兩人同眠許久,他早已知曉自己全身敏感之處。
仲冉夏輕哼一聲,不甘示弱地學著展俞錦先前那樣,小手伸向了他的後背,探尋著撫摸。
耳邊忽然聽見他微不可聞的喘息,她曉得是找對了地方,笑得像是偷了腥的小貓,在那處細細游弋。
每回乾柴烈火,只有她自己暈頭轉向,眼前這人始終保持著清明,理智而自制,讓仲冉夏有些惱火。
這次說什麼也要敲碎展俞錦完美無缺的面具!
他沒有理會背後的小手,瞥見仲冉夏有些賭氣地嘟著唇,只是手臂用力,悄悄讓兩人貼得更近。
她後知後覺地發現某人的手,已經從背上落到了大腿的內側,勾得自己體內漸漸騰升出一股燥熱。
仲冉夏閉上眼,伸手環住他的脖頸,抬頭送上自己的唇。
展俞錦摟著她,帶著無限的憐惜,輕輕的,緩慢地進入。
當痛楚來臨時,仲冉夏唇角揚起一絲弧度。
這一刻,她心底是止不住的暖意。
它的名字是,幸福……
練武之人的好處便是,一夜的纏綿過後,除了有些酸軟,並無太大的不適。
仲冉夏醒來時,身邊早已空空蕩蕩,想必展俞錦練早課去了。
只是洞房花燭夜的第二天,睜開眼沒看見那人,心裡總有些失望。
簡單梳洗後,她又坐回床上發了一陣呆,這才推門而出。
凌厲的劍氣撲面而來,果不其然,美相公矯健的身影,翩若驚鴻。
倚著門,仲冉夏沒有出聲,定定地看著不遠處的人。
墨髮雪衣,宛若游龍。
劍氣騰升,不見半點殺意,卻氣勢逼人。
她歪著頭,察覺出展俞錦氣息的變化。似乎一日之間,此人與四周渾然天成,凜冽的氣勢消散了,卻隱隱讓人不敢正視。
暗自思考間,仲冉夏抬頭,便見展俞錦站在身前,朝她輕輕一笑:「娘子昨晚累了,不多作休息?」
她面頰微紅,不禁慶幸兩人喜靜,院內平日沒有下人走動。不然,自己就不止臉紅這麼簡單了。
轉眼恢復如常,仲冉夏瞪著來人問道:「你的氣息變了,怎麼回事?是不是該對我好好說明一番,相公?」
「娘子所問,定然知無不言。」收起長劍,展俞錦淡然而笑,帶著她走入房內,在桌前坐下,這才細細道來:「娘子有所不知,武學上有隱脈一說。」
她一臉茫然:「隱脈?這又是怎麼回事?」
畢竟仲冉夏學武時間並不長,鍾管家除了刀法,基本上沒跟她提起別的,不由疑惑。
「知曉此事的,江湖上不出十人。懂得如何善加利用的,更是只得寥寥數人。」美相公不慌不忙地說著,黑眸閃閃發亮。
仲冉夏挑起眉,立刻聯想到:「難道說,我身上就有這傳說中的隱脈?」
「娘子聰慧,果然一點就通。」他笑了笑,看向她脖頸上的目光越發幽深。
不自在地把領子往上提了提,仲冉夏明白上面的痕跡並不淺,某人喜愛留下痕跡。就像是山中王者,要在所有物上留下記號,免得旁人覬覦。
她撇開視線,喃喃開口道:「這隱脈有何作用?」
「隱脈中潛藏著天然真氣,若納為己用,少說能增長二十年的功力。」瞥見仲冉夏的小動作,他眸光灼灼,含笑道。
「二十年……」她大吃一驚,激動地抓著展俞錦的手臂追問:「那我要怎樣化作自身功力?」
重傷後,功力一直未有突破。若是有了這隱脈,自己武林高手的理想還能實現了。思及此,仲冉夏不由暗暗期待。
展俞錦見她這般激動的模樣,好笑道:「娘子怕是要失望了,這隱脈便宜了別人,本人卻無法提取使用。」
仲冉夏怒了,悲憤道:「這實在是……欺人太甚!」
轉過頭,她皺眉:「那相公是得了隱脈的好處,這才有了改變?」
他笑著搖頭:「一夜春風,即便沒有刻意去取,也是吸納了些許。」
仲冉夏眨眨眼,小聲道:「若是盡數得了,相公豈不是天下無敵?」
如此無意中得到了一點點,便有這般厲害的轉變,若是全部吸取後,豈不是打遍天下無敵手?
展俞錦再次搖頭,不語,餘下的話並未說出。
隱脈雖不能留作己用,卻能護住週身大脈。若非有它,那次重傷之下,即便有上好的藥材如流水般灌入,也是救不回她的。
再者,隱脈的天然真氣被悉數取近,便也是油盡燈枯……
看到他眼底的黯然,明白這人又想起了當初的事,仲冉夏只得轉開話題,再也沒有提及隱脈一事了。
新婚燕爾,一點也不假。
尤其是,有些事只要開了頭,便越發不能收拾。
而且某人還憋了足足一年,如今想要討回來,夜夜索求,仲冉夏實在頭疼。
這夜,展俞錦抱著她親親啃啃,又滾到了床上。
仲冉夏當機立斷地推開他,坐起身,面目肅然:「相公,我有重要的事要說。」
剝衣服的人沒有停手,似笑非笑道:「娘子說,我聽著。」
她紅著臉抓住某只手,低頭見自己幾乎要被剝乾淨了,明顯此人在敷衍,皺眉又喚了一聲:「相公!」
展俞錦歎了一聲,懶洋洋地倚著床榻,抬眼道:「娘子,有什麼事不能明天說?」
仲冉夏醞釀了許久,終於是憋出了一句:「相公,以後的事我們得計劃計劃。」
睨了眼好整以暇的人,似乎沒有異樣,她接著道:「優生優育,不如……我們就生一個?」
偷偷瞄著展俞錦,臉色沒變,笑容卻漸漸斂了,仲冉夏摸摸鼻子:「我們還年輕,最近也不用急著要孩子了……吧?」
「哦?」他挑眼,語氣中聽不出喜怒:「那麼娘子想怎麼做?」
這個問題,仲冉夏思考了很久。
古代有一味湯藥,名為「涼藥」,含有麝香成分,長期飲用可以破壞生育能力,以致絕育。這個法子,絕對不可行。
當然也有人把麝香放肚臍裡面避孕,不過效果就不清楚了,總歸對身子有些害處。
第二種方法便是用藏紅花,不僅可以避孕,還是民間流傳的墮胎藥,自然不行。
聽聞還有人用飲用水銀避孕,這根本就是慢性自殺,她也排除在外了。
據說在男方在下身上塗上鹽巴、洋蔥汁和有香味的樹汁,或者在女方子宮內塗石榴汁液也可以避孕。別說美相公不願意,石榴汁她也是不喜歡的……
至於古印度用鱷魚、大象之類的排泄物用作避孕,實在太匪夷所思了。
中世紀的羊腸,倒是可以試一試。就不知道舒適度如何,又會不會有什麼奇怪的味道……
想得仲冉夏的腦筋都要打結了,實在沒想到一個合適的方法。最後,不知能否說服美相公那個……體外?
展俞錦如果知道某人的腦袋瓜子把各種避孕方法都轉了個遍,顯然不可能像如今這般鎮定。
他只是無奈地看向仲冉夏,見她神遊天外,歎道:「娘子這是不願意生下我的孩兒?」
「不,我只是……」她垂著頭,聲音低了下去。
展俞錦摟著她的肩膀,吻了吻她的眼角:「是怕兒女多了,會出現天凌府以往的情景?」
仲冉夏攬著他的腰,沒有吱聲。
展家三兄弟,一個被殺,一個瘸腿,最後亦悲慘收場,連他們的親生父親,也死在美相公手裡。
這樣的家庭慘劇,確實讓她心有餘悸。
天凌府府主只有一個,子嗣多了,最終落得如何的下場,令仲冉夏有些惴惴不安。
「我深信,我們的孩子不會是這樣的……」展俞錦低頭凝視著她,慢慢說道,眼底透出不一樣的光彩。
半晌,仲冉夏笑了:「確實,這個府主是包袱,而非榮耀。」
總要被人追殺,又異常忙碌,沒有假期,沒有福利,這樣的位置誰會想要?
她捏著拳頭,睜大眼道:「這念頭,定要灌輸到兒女的腦子裡……」
不過這樣一來,誰也不願當府主了,美相公什麼時候才能擺脫?
展俞錦一笑,駕輕就熟地把她剝了個精光,俯身而下,深沉的目光緊緊鎖住仲冉夏:「既然如此,娘子,我們還得多多努力了。」
她還要爭辯,此人完全歪曲了自己的意思,順道妄下決定。
可惜滿肚子的話,因為被堵住的嘴唇,只能嚥下去了……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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