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國短篇,加在《東之海神 西之滄海》Drama CD裡附贈的,講延王尚隆及延麒六太。

 


雁州國,關弓山。貫穿雲海的山頂像海中的孤島,山頂的玄英宮孤立在未明的海中央。將沉未沉的月亮下,平靜的海面像是一張巨大的織錦,以銀絲織出漣漪。
距天亮還有一段時間,玄英宮一側的仁重殿裡已經擠滿了小吏,特別在主殿臥室的周圍圍了十重二十重的侍官和女官。誰也沒有特別做著什麼,只是毫不放鬆的緊盯著周圍,籠罩著濃重的緊張氣氛,在門口和窗邊佇立的小吏更是個個屏氣凝神。
時間悄無聲息的緩緩流動,終於東方現出曙光,高亢的鐘聲應時般的響了起來。
各處的小吏猛然行動起來,打開門窗,讓亮光照進屋裡。小吏們擠滿了房間,湧向臥室的女官們氣勢洶洶打開豪奢的床榻的門,雪崩般的進入。
「台輔,請醒一醒!」
女官的一人揚聲說。床帷中有掙扎的氣息,兩個女官左右拉開帷幄,一個人影逃似的往衾褥裡鑽去。此時有人拿來水桶,換好衣架上的衣物,把整理儀容用的器具擺在桌子上。床榻之中因為全員行動的女官毫無立足之地。
「是起床的時刻了。」
「請起來吧。」
女官的一人拉開衾褥,另一人拉過從床上跳起的主人。第三個人脫下睡衣的同時,第四個人展開官服,做好著裝的架勢。
「等等!就起來,我就起來嘛!」
六太揮開那些女官的手,慌慌張張抱著枕頭向床榻深處逃去。床榻周圍擠滿的口口聲聲催促起床的女官就像牆壁一樣,而且這面牆壁似乎正向床榻上崩塌過來。
「台輔,請起床。」
「請換裝。」
「請整理頭髮。」
「現、現在就起來!總之大家先鎮靜下來。——啊?」
一國的宰輔以枕為盾落荒而逃,還是自己先鎮靜下來比較好吧。
「來,台輔,快些。」
「時刻已經到了。」
「起來,現在就起,馬上就起!」
「來,——台輔。」
「起來老實去朝議就行了吧!」
內殿寬闊的庭院灑滿了清涼的日光,其上是澄澈的青空,吹過帶著雲海波濤的聲音和潮水氣味的風。
六太恨恨的看著充滿秋意的景色走向外殿。因為早起而憔悴的六太進入外殿,就見到了持同樣憔悴風情的主人——雁州國國主,延王尚隆。
「唷……」
「今天早上也又見面了啊。」
尚隆無精打采的打招呼。只有裝扮稱得上威風堂堂的尚隆,不管是聲音還是表情,都沒有一絲作為國王的尊嚴。
「雖然今天其實一點都不想見面啊。」
六太說著,不動聲色的拉開和隨從侍官的距離,和尚隆並肩走著低聲說:
「喂,對這個亂子一點辦法都沒有嗎?」
「不要對我說。」
國王低聲說到,聲音充滿苦澀。
「你是這個國家裡最偉大的人吧?憑敕命做點什麼啊。」
「你還不知道誰是雁最偉大的人嗎?」
「……帷湍」
六太輕聲說,主從同時歎了口氣。
「都是因為尚隆做了奇怪的事情。」
延王尚隆即位以來已經過了百年以上,內政已上軌道,改年號為大元後四年,尚隆提議調動上級官員。
「你不也同意了嗎?」
同一官吏長年執掌同樣職務的話,政治就會走上歧途。即使本人沒有意識到,政務中有所謂癖好的存在,經過較長的時間,難免積蓄起來。
為了避免執政的偏頗和僵化,同時擴展官吏的視野,尚隆主張不論功績有無定期改變官吏的配置,這確實有一定道理。
「……那個,雖然同意了,但為什麼帷湍是大宰呢?」
尚隆本來推舉帷湍為六官之長,塚宰。但是帷湍說不是大宰的話就很討厭。如果不是做大宰就返上仙籍隱居起來,與其說是請求還不如說是威脅更接近事實。
「六太不也說就隨他喜歡嗎?」
「沒想到他如此的深謀遠慮啊……」
天官長大宰主司宮中諸事。不管怎麼說一直以內政為優先,沒有整理王宮內部的閒暇,宮中的人和建築都長年放置荒廢到了極致,必須要進行整理了。——帷湍以此為由,為了首先端正王和宰輔的生活態度,開始了銳意的努力。
「為什麼一定要在天亮的同時起床,早上很早就開始寫書經,閱覽草案和上奏呢?」
「不要問我。」
「近來哪,天還不亮就醒了哦。已經來了嗎?就要來了嗎?戰戰兢兢一邊想著一邊等鐘響,對心臟很有壞處啊。」
「真是的。即便如此,如果在時刻之前起來的話,侍官就奔過來趕回床上去了。」
「可不是開玩笑的。我好像失道了啊……」
六太歎氣的功夫,兩人已經到了朝議房間的入口。
「——一大早就說一些沒頭沒腦的話。」
大門的前邊站立著三個人。中央歡喜的說話的人就是傳聞中的人物,天官長帷湍。
「失道可不是聽聽就算的事啊。」
「要是真的話就是頭等大事,一定要請主上改正行狀呢。」
帷湍左右發言的是夏官長大司馬成笙和春官長大宗伯朱衡。掌管宮中諸事的天官,掌管身邊警備的夏官,掌管祭祀、儀禮的春官聚在一起,明確的說,不管是六太還是尚隆都毫無插手的餘地。這三官中的任何一個都是身邊不可或缺的人物。
尚隆小聲說:「這些傢伙,是合謀啊。」
六太無力的點頭。
「早就覺得成笙想當司馬很奇怪……」
成笙本是禁軍左軍將軍,雖說同屬夏官,成笙本來是武官而非文官。帷湍以前是地官長大司徒,管理土地、百姓和國庫,熱心於指揮現場,獲取實利,當全無實利的天官實在是不合性情。
「朱衡的春官,覺得很適合就大意了。」
「就是啊。——我們說不定……」
六太歎口氣,尚隆露出苦澀的表情點點頭。
「……被這些傢伙給騙了。」
「不錯不錯,不是進行的很順利嗎?」事態的首謀者帷湍正在自賣自誇。
朱衡的宅院裡流瀉著雨季前清冷的月光。庭院的一側直面雲海,波浪沖擊著樹木另一邊的石壁,含著海潮的夜風和波浪的聲音,伴著皎潔的月光沖洗著陶桌的表面。
「雖然才開始到底被逃了幾次,這兩個月可是全勤。」
桌子上並放著三個酒杯,朱衡輕輕的苦笑著。
「就算是主上和台輔,被那樣嚴密看管也會動彈不得啊。」
「為了連動彈的念頭都打消,正切實從早到晚緊抓不放。那樣就疲倦得想睡覺而不能夜遊了吧。」
「……做到那種程度嗎?」

「隨你怎麼說」,帷湍還是喜氣洋洋。
「看國政已經穩定下來對他們寬大些的話,那對傢伙就趁勢兩三個月的下落不明。在雁國的各地見聞還算不上什麼罪過,離開國境各處遊蕩,最後竟然在他國引起糾紛!這也是那兩個應得的下場。」
就是的,成笙頷首贊同。不知什麼時候就不知去向,這邊正慌張的尋打,那對主從已經到了遙遠的奏國,混入市井最終惹出亂子被抓起來,正身明瞭後送來了親筆書信。宗王情誼深厚,說是可以派護衛送回來。可實在不該太縱容,於是鄭重的拒絕從雁去迎接。那個時候真是覺得臉上都要冒出火了。
「怎麼,那對是王和麒麟,有點疲累也不病不死。就這樣管束直到他們切身明白為止吧。」
朱衡聽到成笙的牢騷,呆了般的說:「還在記恨奏那件事嗎?」
「當然了。設身處地的想想公主話說『雁也變得和平了,沒關係』時,我的感覺吧。」
那可能確實很討厭,朱衡抬眼望向月亮。
「打算一百年都這樣下去嗎?」
「不那樣那些傢伙不能徹底明白吧。」
「但是也不能不顧慮到內殿官員的辛苦……」
什麼啊,帷湍笑起來。
「官員們可是高興得不得了呢。怎麼說每天各官府都會送來賄賂。」
朱衡不由和成笙對視一眼。
「……賄賂?你默認了?」
「什麼嘛,沒什麼大不了的。哪個官府都認為自己當值的朝議停開了的話有損名聲,因此拜託多多費心的小錢橫行起來,看開些嘛。」
朱衡沉思起來。諸官從屬於塚宰之下的六官府,天起春夏秋冬各官府順次主持朝議六日,其後六官三公齊集一堂,巡視七日的公務。
朱衡作為春官主持朝議的日子也不希望王或台輔缺席。不只是懸案不能進行,還要考慮到面對其他官府時的立場和心情。
「原來如此……送給近侍小錢,拜託無論如何把他們叫起來送到外殿啊。」
「用心過度了。不說如果送錢讓他府當值的時候不要叫他們怎樣,不用賄賂官員們就能那樣盡心盡力才好啊。沒有那樣的手段是對付不了那對笨蛋的。」
「……意外的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啊。」
「不這麼做那些傢伙連朝議都不出席,有問題的是他們。」
「確實是那樣沒錯」,朱衡說著,
「但是……我不認為那兩位會這樣老老實實下去。」
「正是」,成笙放下杯子。
「正因為是他們,不管怎樣都一定會逃出去。」
「我已命令小吏們時刻緊盯,即使屏開眾人的時候也要守在門口,絕對不能離開。」
「他們還可以放手一搏,怎麼說我們也不能對玉體出手。」
「加重了五門的警備,不管怎樣都不讓他們出門。」
「禁門呢?」
「當然也一樣,數倍增加了門衛。特別命令廄捨的人,一定要看牢他們,絕對不要讓他們靠近乘騎。」
「問題不是在於TAMA和TORA嗎?(註:或許可以叫做玉和虎吧~)騶虞很聽話,一招呼自己就過去迎接了。」
朱衡指出這點,成笙也點頭同意。把騶虞給那對主從,就想當於請他們在眼前出奔而去。其中一頭是梟王的時代留下的,初代的TAMA已經死人,整理諸官的時候,官吏為了保身毫不考慮的獻上了第二代TAMA和TORA,真是沒有辦法。
「不用擔心。我想到了,已經把兩頭騶虞移送到司馬的廄捨。」
「但是台輔還有使令在。」
成笙這麼說,帷湍無語了。
「那個……倒也是。沒有辦法,只有使令沒有辦法抓起來關進籠子啊。」
成笙冷冷的看著帷湍。不管布下多麼萬全的體制,怎樣的團團圍住本人,有使令就毫無效果。而且麒麟還有最後的手段——轉變。
「拜託過冬官府了。那個,嗯,哪次謀反的時候,不是曾經封印住台輔的角嗎?是叫做什麼的石頭。——實在不行就用那個吧。」
成笙滿面憮然。
「你認為台輔會老實戴上那個嗎?在重要的地方留下了漏洞啊。」
帷湍更無語了。「沒什麼」,朱衡安慰的苦笑著。
「權且對台輔說一切都是主上的錯。」
「——哈?」
「即是說,這麼不自由都是主上的錯。依台輔的個性,就算是使用使令逃跑,也會棄主上而去吧。當然主上也不會覺得那樣有趣,一定會下令給使令不許出奔,而使令在台輔沒有生命危險的場合會以主上的命令為優先。」
「嗯……」
帷湍沉吟著視線轉向成笙。成笙也呆了似的看著朱衡。
「但是那樣權且的手段不知能用到幾時。那兩位也是有了想法就不擇手段啊。」
「啊,也是……」
「不管怎樣,在主上和台輔還沒有真心想出逃的期間,盡量驅使他們吧。」
「你……真是不可小視啊。」
帷湍呆聲說道。朱衡笑了。
「哪裡的話。我也是嚴謹實直罷了。」
說謊!帷湍和成笙的內心深處藏起這樣的獨白。
「我已經受夠這種日子了……」
六太喃喃的說,尚隆無言頷首。因為讓眾人退下了,尚隆寬闊的私室中沒有別人,不然周圍總是亂哄哄的圍滿侍官女官。本來那樣就已經很鬱悶了,現在門窗外邊還是有成群的人,真是叫人不能平靜。
「都是你不好,晃蕩晃蕩到處遊玩。尚隆的緣故,給我也造成不小的麻煩。」
「遊玩這件事你也同罪吧?」
遊玩的性質不同,六太想這麼反駁,還是放棄了。類似的回合已經有許多次,反覆起來真是麻煩,而且一大早就不得不起來,被政務和教養追得沒有喘息的空閒,吃了晚飯已經很睏了。
六太趴在桌子上。
「想想辦法嘛~」
「……也不是做不到。」
尚隆低聲說,六太猛的起身。
「尚隆——」
滿懷期待的聲音自然變高,尚隆打手勢讓他安靜。
「要是你有達成和議的意思的話。」
「和議~?」
「從那些傢伙的手段來看,顯然是以你我不聯手為前提。一切都是他們設計的。」
「那是當然。我和你合作的話,他們一定會倒霉的。」
「這就是他們的打算。——沒關係,總之我和你聯手的話也不是沒有辦法。」
「……一方作為誘餌?」
「不如說互相成為誘餌,引著小吏們兜圈子。我作為誘餌的時候,你做好讓我逃脫的準備;過了一關你作誘餌,我來為你的逃脫做準備。」
嗯,六太低聲沉吟。考慮到那三人的打算,協國合作是比較有效。但是如果被尚隆背叛只有自己做了誘餌的話,實在是無法忍受。
「自己逃了的一方一定會倒大霉的哦。」
「所以才約定不那麼做嘛。」
「你有那種念頭才奇怪。」
「什麼話。我看你這麼憔悴才說要幫你的。」
六太堅起指頭。
「一點——信用都沒有啊,那種話。」
「懷疑主人的溫情嗎?」
「與其相信你的溫情,還不如期待朱衡他們突然笑咪咪的說著『無論如何請出去遊玩吧』送出門去呢。」
「首先」,六太盯著尚隆的臉,
「要說溫情的話,你做誘餌,只讓我逃出去不好嗎?也用不著做誘餌,只要取消給使令的命令,我什麼時候都可以出逃的啊?」
被刺到痛處般,尚隆皺起臉。
「……因為,有想去拜訪的地方。」
「哎——?」
「約好了這個時候再去的。——六太,拜託。」
是女人啊,六太這麼想著,但是對方說了「拜託」心情就壞不起來。
「怎麼辦呢~就算逃出去了,回來以後可是很恐怖的~」
「什麼啊,到那個時候敕命就派上用場了嘛。」
「現在就開始?」
尚隆彷彿聽到了什麼意外的話的樣子,揚起眉毛。
「他們可是打算就這樣把咱們關起來,不幹點出人意料的事怎麼行。」
六太一拍手。
「沒錯~。」
「使用敕命或使令愚蠢透頂,要逃的話就從正面堂堂正正的逃走。」

「出人意料的事稱得上堂堂正正嗎?」
「不做嗎?」
六太悠然的笑了。
「做。」
六太拿過茶器,對著地面輕輕的比劃著,向著露出怪訝表情的尚隆笑著:
「為了麻痺他們,在這裡掀起大亂比較好吧?」
眼下是廣闊的原野,呈現鮮艷奪目的黃金色。
「——厲害。」
和尚隆進行了不良商談後五日,以玄英宮為舞台玩了整天的捉迷藏,終於巧妙的逃出關弓山。
那一天正是天宮府的朝議,選擇這一天也有以牙還牙的意味在其中。
帷湍一定正在生氣吧,回去後少不了一番騷動。但是命使令帶來TORA後連夜趕路,現在玄英宮已經在遙遠的彼方,看著眼前的光景,不由覺得那些事情怎樣都無所謂。
越過被濃重的綠色覆蓋的山地,就來到廣大的平野。空中疾馳的TORA的腳下是無邊的農田。雨期前的收穫之際,平野一片金黃,金色的海面有風吹過,描出波紋。極目遠眺可以看到青色的大海。
海空之間聳立的紺紫色的淺影是包圍著黃海的金剛山。
雁內海一側突出,分隔開黑海和青海。隔開黑海和青海的是艮海門,跟前是貞州,海的對岸是國都靖州的領地艮縣。
「這邊的海一向不錯。」
六太自言自語。目光所至的空中只有自己一個人,就像海上的玄英宮。六太抬起視線,只能看到高而澄澈的蒼穹,看不到雲海的水。升到一定高度的空中,隨角度變化可以看到像玻璃板一樣張開的雲海底部,但一般場合是不能確認那裡雲海的存在的。但是,即使眼睛看不到,也可以知道那裡有海隔開天地。——被隔開了。
「……尚隆脫身了嗎?」
含笑回想起玄英宮的混亂,覺得尚隆肯定會做出什麼來。算了,哪一邊都無所謂,即然自己在下界的空中了。
TORA越過染上鮮艷色彩的山野來到海上。前方是金剛山。渡過大海,金剛山半山裡突出來的沙洲般的土地是艮縣,那裡有進入黃海的四令門之一的令艮門。
六太飛掠過艮縣廣闊得令人驚歎的山野,浴著夕陽深入艮的城鎮降落下來。艮縣是六太自己的領地靖州的領土,但是應該不會有人認得六太的臉。於是六太從TORA上下來,悠遊自在的牽著韁繩向城鎮西南的人門走去。
金剛山的山體以彷彿要傾倒的角度聳立在人門的宗關跟前。距閉門的時刻還有一定時間,人門已經緊閉了。人門向前只有令艮門,令艮門只有在冬至日才開閉,所以人門也只在冬至的時候開啟。冬至的日子還早,因此門前的艮的城鎮呈現出閒散的氣象。
「你……出生在那裡哦。還記得嗎?」
佇立在門前的廣場,六太看向TORA的頭,騶虞像是要肯定一般輕輕鳴叫著。
「想回去看看嗎?」
只有TORA喉嚨低吟的聲音回應六太,好像在說不知道一樣。
六太想去那裡。改元以來四來,再過一年就是第五年了。——到底明白了把自己的生命置於危險之地的意味。想去,但是不能去。看看覆蓋了焦土的令人讚歎的金色海洋是另外一回事。吐了口氣,六太牽著TORA的韁繩向宗關近前走去,看到了那附近的佈告板。這裡是雁州國盡頭與黃海的交接點。四年前立起的佈告板還是當時的樣子,在細長的小屋一樣的牆和房頂的包圍下免受風雨。旁邊一個官差艱難的站立著,彷彿找不到立足之地。
六太抬頭看向佈告。騎獸家禽之令,又稱四騎七畜之令。——令曰,增妖魔於騎獸家畜之列。
尚隆下過這條敕令的時候,帷湍、朱衡,甚至成笙都呆了。只有六太懂得其中的意味。
大概因為一直旁若無人的看著,旁邊年輕的官差盯住六太的臉。
「你,叫什麼名字?」
六太看向差人的臉。
「名字?怎麼了?」
「啊——不,沒什麼。你怎麼看也不像是十五歲左右。」
六太點點頭,——六太知道他為什麼問自己的名字,這個命令正是六太憑靖州州侯的權力發出的。
「在找誰嗎?被探訪者?」
不是,官差擺擺手,六太稍稍安下心。「下落不明的人」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了「被探訪都者」(註:這個,能力有限,翻譯不出來,前後兩個稱呼意思是一樣的,都是下落不明被尋找的人,但後者是敬稱的形式),說來話長了。
「是有權勢的大人們在尋找,十五歲左右叫做更夜的人。」
「嗯。」
已經實現了約定,但是現在還是沒有一點音信。只是根據仙籍上沒有消失的「更夜」的文字知道他還沒有死。
官差笑了。
「可能是恩人吧。——說是如果叫更夜的人出現的話,就鄭重的帶到縣城裡去。假如拒絕了的話——」
六太睜大眼看著官差,帶進縣城報告給上邊是自己下的令沒錯,假如之類的可沒說過。
「——就告訴他霄山上有塚慕。」
「霄山?——塚慕,是誰的?」
不知道,差人歪著頭。
「沒有告知那麼多啊。——越過元州的國境就是稱為碧霄的天子領地。
碧霄的凌雲山是禁苑,那就是霄山。」
「禁苑……」
「既然是在霄山,一定是和王有過交往的人哪。——不管是那個塚慕的主人,還是叫做更夜的人。」
「又蓋了新樓啊。」
以手支頰的男人閒散的望著窗外說。窗外是碧霄城鎮的大路,路的對面正在建起新的高樓。湘玉看著他笑了。
「碧霄裡的人越來越多,我小時候可以做夢都想不到會這樣呢。」
湘玉正在削茶塊,這是東邊慶國出產的有名的白端茶,男人昨夜拿來的。這麼貴的東西,男人卻砰的扔過來說想喝。男人的字是風漢,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做什麼。雖然來這裡,但是近半年的時間不見蹤影,想必不是附近的人吧。騎獸很出色,出手也大方,應該是有錢人,可是問他這茶是怎麼回事時,回答是偷拿的身邊的人的東西。
「……人增加了所以妓樓也會增加,真是拿人類沒辦法。」
「不是客人該說的話啊。要是很閒就來削這個,雖說可能是好茶,太硬了。」
男人點點頭,從湘玉手裡接過團茶的小刀,老實的把茶削在膝上的茶器裡。湘玉笑笑,望向窗外。赤瓦綠柱,嶄新的高樓延續下去。
「真的,人增加了呢。……我小的時候,這裡是什——麼也沒有的荒地。
掘開土地,只有燒焦的瓦礫和白骨。這可是天子的領地呢?相信嗎?」
男人笑了。
「雁曾一度滅亡的緣故啊。——這麼多夠嗎?」
男人遞過茶器,湘玉輕輕開口。
「這樣誰喝得了?茶削了味道就變壞了。」
「讓我幹活還發牢騷嗎?」
男人這麼說,湘玉瞪著他。
「你跟我借了錢的哦。不要忘了啊?」
將要關門的時候才登上樓來,招呼了近十個藝妓盛大接待,津津有味進行無聊的賭博結果大敗。
本來借宿的房間被湘玉改回了,覺得他有點失落,湘玉把自己的私室借給他。
「但是,為我泡茶的話可以一筆勾銷。」
男人沒有辦法嘟囔著起身,湘玉笑著看他用生疏的手法泡茶。
「風漢是做什麼的?」
「那人嘛……」
「難道是官差?」
「我看著像官差嗎?」
「不像。但是總來登霄山不是嗎?是任務吧?雖說那裡是禁苑,總覺得是被捨棄的地方。」
「不是任務,要說是什麼的話,算是觀光遊山吧。」
「怎麼會。沒有什麼可看的東西哦。」
男人微微笑了。
「有墳墓。」
湘玉愣住了。
「……我聽說過,霄山有元伯的墳墓。是很久以前的令尹曝屍在那裡吧?」
「曝屍?」
「嗯,聽說他謀了大逆,所以就在天子的領地裡曝曬亡骸。」
怎麼會,男人笑了笑。
「只是有墳墓而已。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把罪人曝屍也沒什麼意義吧。」
「啊呀,……說得也是。但是那是元伯的墓啊,說要拜訪墳墓,難道風漢是元伯的舊識?」
「反正不能說沒有淵源。」
「這麼說你也是惡黨嘍?元伯是個大惡人吧?」
男人放聲笑起來。
「且不說我,斡由被那麼說的話可就毫無立場了。」
「斡由——元伯?但是傳說是那樣的,他殺了元侯任意控制元州,最後謀反了。」
「原來如此,巷間的傳說大概是那樣沒錯。」
男人抱著茶碗走回窗邊,淡淡的望著下邊的小攤。
「……斡由是元州侯的兒子,梟王的時代成為令尹輔佐元侯,但是父親是個不中用的人。梟王是如同戰亂或天災一樣的災厄,父親沒有能渡過那場災厄的器量。斡由放逐了那樣的父親,自己管理元州。雖然說是從父親手裡奪走了州侯的地位,如果考慮父親為梟王所用虐待人民的可能,斡由是除去了災厄的人。」
「說得好像親眼見到似的。——但是,罪過就是罪過吧?」
「當然,是的。——但是,現在還有一個同樣有著不中用的父親的人,災厄到來的時候,那傢伙也同樣知道自己的父親不是可以越過災厄的人。這邊沒有犯罪止步不前,結果被災厄吞沒,連領土都沒有了。」
男人微微苦笑著,哪裡好像在自嘲一樣。
「殺死父親渡過災難,使百姓活下來的斡由,和害怕成為罪人讓父親活著,卻使百姓死去的那個傢伙,事實上到底誰更好呢?」
「……應該不是斡由。不正因為不怕犯罪,結果犯下了大逆的罪過嗎?」
「也許吧……」
男人盯著茶碗。
「我不是很瞭解斡由……。在我看來,斡由似乎認定自己不是州侯就一文不值,而且一定要做一個好的州侯。斡由雖然謀反,並不是為了玉座。元侯是梟王任命的,自己不過是其下的令尹。如果自己之上有了新王,就不能繼續做領主,所以不得不想要立於王之上吧。」
「……搞不懂呢。」
「我也不清楚。但是我認為斡由想做一個好的領主,想被這麼稱讚。斡由自身沒有矛盾。——應該說是對自己的慾望沒有疑惑嗎?因此並不懼怕成為罪人。」
「主要的是,他想要的只是讚揚而已啊?」
湘玉問道。男人回過頭。
「那樣不行嗎?斡由嚮往美名,對其自身沒有壞處吧。追求美名而施善行於民。不管實質如何,百姓得到了好和;被百姓稱讚為出色的君主,斡由也就得到了好處。」
「雖然是那樣沒錯。」
「有時會想,如果斡由到最後都只是追求美名而已的話——。實際上,斡由在美名之前不得不先保住自己領主的地位,如果他一直只是追求美名的話,或許沒有比這更適合做王的人才了。」
湘玉睜大眼。
「真是說了不得了的話啊。」

「是嗎?」
「玉座上已經有王了,所以才是大逆的吧?不能貫徹始終不就是沒有王的器量的緣做嗎?就算不是那樣,斡由也必然缺了什麼。不然台輔一定會選斡由為王的嘛。」
啊,男人笑了。
「原來如此啊……」
霄山是座荒涼的山,到處堆積著附著乾涸苔蘚的石頭,那些石頭很脆,踏上去很容易崩碎。沒有可以飛行的騎獸是不可能登攀的吧。
「下雨的話,就算有TORA也上不去哪。」
六太仰望著不穩定的重疊起來的石頭自言自語。風很強,每吹過一陣風,都可以聽見小石滾落的聲音。要是下了雨,真就沒有落腳的地方了吧。恐怕這座山每到雨期都會崩塌。
霄山主峰的高處,可以看見艱難的維持著形貌的屋宇的瓦片,依凌雲山的通例來看,應該有從半山腰通到屋宇的隧道,但是關鍵的入口可能被埋沒了而沒有找到。沒有辦法,只有依賴TORA登上去了。
一邊避開猛風,一邊警惕落石,來到了屋宇的眼前。建築一派淒慘的景象,柱子倒了,歪斜的屋頂上零散落下瓦片。六太不可能熟知領地的每處,但是連霄山的名字都不知道,應該已經被遺棄良久了吧。既沒有有用的產物,也沒有什麼用途。說不定本來就是建造陵墓的山。
屋宇周圍的園林裡也沒有身影。崩落的岩石飛進來,滾得到處都是。勉強維持了林子規模的松樹中,有小小的四阿。是因為周圍松樹的枝和根的保護嗎,還筆直的佇立著。
六太從鞍上下來,讓TORA在原地等候,進入松林。四阿旁邊臥睡著TAMA,六太看到這個,輕輕笑了。
「嗨——」
撫摸著喉嚨低鳴的騶虞,六太望向四阿之中。四阿里邊沒有人,但是入口處有抱著小酒(罐???)坐在石塊上的人影。
「一個人喝酒嗎?」
六太放聲過來,尚隆回過頭。沒有一點吃驚的樣子,悠閒的舉起手打招呼。
「為什麼六太會在這種地方呢?」
「為什麼,想問的是我吧。對佈告牌的官差說了奇怪的傳話的是你吧?」
六太走近門口在尚隆身邊坐下。四阿前邊殘留著破損的石頭地板,庭院大的地方裡石刻的桌凳還保持著形狀,但是地板的坑洞和龜裂裡生出了茂盛的秋草,完全是一副廢墟的景象。
「在這種地方喝酒很快樂嗎?」
尚隆笑了。
「至少聽不見朱衡和帷湍的怒鳴。」
「也——是。」
地板盡頭松樹底下,可以看到一個墳墓。墳墓一般栽種梓樹作為墓標,這個墳墓上卻放著一塊石頭,並且像是剛剛撒過水一樣濕潤。
「——那個,斡由的?」
「算是吧。」
「是雨期之前吧。就是現在這個時候——不,稍微再遲一些嗎?」
六太輕聲說著盯著墳墓,追想起僅存的記憶。所有的細節都風化了,就像這座山會在雨期崩塌,記憶也正隨著雨期一點點消失。也許什麼時候就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原來如此啊。說是有約定,我以為又是無聊的約定呢。就是現在,這麼說也許早了點,這座山一入雨期就不能攀登了哪。」
帶著些許揶揄抬頭看向尚隆,本人一臉平靜。
「說什麼呢。」
六太笑著看回墳墓。
「真不知道你對斡由好到為他做了墳墓呢。」
「那麼做也沒什麼吧?斡由留睛了優秀的官僚。」
六太點點頭。元州的官吏的確志向高遠又有能力。無論斡由舉起的旗幟的虛實,對旗下聚集的官僚來說都是真的。他們在之後朝廷改革之際,不知發揮了多大的作用。
「——本業斡由也沒想到過會被我憑弔吧。」
「明白那個還對著他喝酒嗎?那會讓他完全厭煩的哦。」
「什麼嘛,偶爾斡由也想要可以訴說憤恨的對象吧?」
「到那時候真的會有妖怪出來。」
「要出來了哦。」
尚隆淡淡的說,六太稍稍縮回身。
「又來了……」
「這裡以前似乎是陵墓。不只是斡由,一群群死人就會冒出來。」
「一群群的嗎。」
「有舊的,也有新的。想對我說怨言的傢伙都聚集過來。」
所以啊,尚隆笑了。
「日落前下山比較好。」
六太盯著那張笑臉看了一會兒,然後點點頭。
「……就那麼辦吧。我又不喜歡哀鳴和怨言。」
「那麼再見。」
啊啊,六太舉起手站起身,返回四阿,摸了摸TAMA的頭,回到TORA那裡。TOAR不可思議的看著六太和四阿,六太毫不在意拿過韁繩,輕輕拍拍騶虞的頭。
「……尚隆想一個人待在這裡。別管他了。」
「還沒找到他們嗎!」
成笙面對帷湍的怒鳴歎了口氣。
「到底他們去了哪裡?」
「他們帶著騶虞呢!也知道出了關弓往西去了,怎麼就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呢!」
「就那麼點功夫,能幹什麼呢。」
「總之,為什麼不立刻追在後邊?」
「對手是騶虞啊。即使追也追不上。」
「騶虞寄放在夏官的廄捨裡,他們怎麼帶著那個逃走的,告訴我啊?」
「不是因為天官(是天官還是夏官啊?)的門衛太不小心嗎?」
兩個人間漂浮著緊張的空氣,朱衡把小吏送上的茶器放下。
「不要吵了,一點不像大人。你們二位吵架有什麼用。」
帷湍把矛頭轉向朱衡。
「為什麼你還那麼鎮靜!」
成笙也點頭望向在官府自己房間裡平靜與文件之山對峙的朱衡。
「真是的。」
「不是什麼鎮靜的問題。——不是看到這種結果了嗎。那兩位是可以關起來,老老實實做事的人嗎?要是說不許走就會故意走掉,現在明白了吧?」
帷湍敲打桌子。
「是那樣。——但是,要是說走了也沒關係,真的就隨便出走了,那些家秋!到底怎樣才能把他們老實關起來呢!」
所以呢,朱衡笑了。
「所以說不要管他們嘛。」
帷湍抱住頭,成笙按住太陽穴。秒衡繼續笑著。

「總之,太無軌道的話就會陷入連早覺都睡不了的困境,他們總算明白了吧。托兩個月的忍耐之福,工作也進行得差不多了。這樣也不錯呢。」
帷湍恨恨的瞪著朱衡清澄的側臉。
「你一開始就放棄了嗎?」
怎麼會,朱衡彷彿見外似的說道:
「我可沒有讓主上和台輔任意行動的打算,所以才幫助你們的啊。」
「你啊……」
「我只是說不能關起來,只是盼望兩位是品行方正的王和宰輔是沒有用的。暫且這次先讓他們知道過度亂來會落得怎樣鬱悶的下場,這就足夠了。之後就是讓他們不要越過限度,慢慢訓練就可以了。」
成笙呻吟道:「那些家秋,跟TAMA和TORA一樣嗎?」
「那對騶虞可是失禮的哦,可以說是跟家畜一樣。」帷湍大大的歎氣。
「你……真是不饒人啊。」
「啊呀,哪裡不對了嗎?」
雖然沒有錯啊,帷湍在口中囁嚅。置朝議不顧,立刻就下落不明,一不留心他們就跪到他國出不穩重的事來。
不但如此,突然就出現在外殿向官員們提出不得了的要求。沒有比每次被左右驅使的官吏們更辛苦的了。——確定像是性子惡劣的家畜。
「到時候總會回來的吧,除了這裡也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嘛。」
「是那樣就好啊。」
帷湍吐出這句話。哎,朱衡把視線從文件上抬起。
「你還有玄英宮以外可以回去的地方嗎?」
啊,帷湍愣住了。朱衡笑道:「令人羨慕啊。比帷湍年輕許多的我都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怎麼也不能置之不顧哪。」
「不,那個……」
微笑看著說不出話的帷湍,朱衡望向窗外。所能看到的雲海上一個小島都沒有。
「這座宮城就像沒有陸地的大海中漂浮的船,即使厭倦了船跳出去,也沒有可以到達的岸過。」
也許是吧,成笙沉吟著。
「別說是熟人,連出生的城鎮都沒有了。在下界結下友誼,不出幾十年,友誼就逝去了。」
就要從船上下去只有返回仙籍到下界去,但是王和麒麟連這個也不被允許,何況兩個人都是胎果。
「——原來如此,這裡是無處可去者的收容地嗎?」
「應該說不錯。我們除了這裡無處可去,除了讓這搜船航行下去無事可做……」
「連目標的陸地都沒有啊。」
帷湍抱起胳膊,朱衡又看回文件。
「不是到達哪裡的問題吧。本來就沒有一定要去的地方啊。昨日到今日,今日到明日,就這樣前進下去。」
「的確啊……」
「嗯,那也是在船沉之前的事情。」
「能保到什麼時候呢?那些家秋,覺起來一定很快。」
帷湍這麼說,成笙重重點頭。
「應該說竟然能保到現在呢。不管怎樣,哪裡有了漏洞,官吏們就一齊出動堵住洞口不讓水漏進來。」
就是,帷湍苦笑。
「說不定那種船才能驚人的保持下去呢。」
「能保住嗎?」
「不可能吧。」
「會怎樣呢?」
三者三樣,像是問詢般把視線轉向雲海,雲海上別說是島,連飛過的鳥影都沒有。映著下界的顏色而呈現出複雜色彩的那裡,波浪毫不厭倦的拍打著。
十二國記外傳(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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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arasu 琉璃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