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泰麒高里流落日本的故事。十二國記的「前傳」。

 

序章
積水不可極
    安知滄海東
    九州何處遠
    萬里若乘空
    向國惟看日
    歸帆但信風
    鱉身映天黑
    魚眼射波紅
    鄉樹扶桑外
    主人孤島中
    別離方異域
    音信若為通
   ——王維
         ※       ※       ※
天空飄著雪。
沉重而碩大的雪片沉落似地飄個不停。抬頭望天,天空一片白,無數灰色而淡薄的影子渲染於其中。
他的視線以等同於渲染的速度掃過整個視野,追逐著天空的景致,不知不覺當中,天色已泛白。
他望著輕輕地飄落於肩膀上的雪片。那裡一片又大又重的雪片,彷彿可以看到那樣像棉線般的結晶。雪片相續飛落於他的肩膀、手臂,還有變成鮮紅色的手掌上,形成透明的水色,隨即融化了。
他吐出來的白色氣息讓人有著甚於雪片的刺骨寒意。他轉動著小孩子特有的纖細脖子,白色的吐息便隨著動作而游移著,更增添了幾許寒意。
他已經站在那邊一個小時了。小小的手和裸露出來的膝蓋也像熟透的果實一樣紅通通的,完全失去感覺了。怎麼搓怎麼抱都只有一種沁骨的寒意,他就這樣不知不覺、茫茫然地呆立在原地。
這裡是北邊的中庭。狹窄的庭院的角落蓋著一座已經沒在使用的老舊倉庫。土牆上的裂痕更凸顯了寒氣。庭院的三方分別為主房和倉庫,另一邊則為土牆所圍住,然而在這個無風卻儘是寒意的時刻裡,這樣的結構並沒有為他帶來任何遮擋寒意的好處。庭院裡甚至沒有堪稱為庭樹的樹木。當夏天來臨時,蝴蝶花就會綻放,然而現在裸露出來的地面上卻只有斑斑駁駁的白色雪花。
(真是個固執的孩子。)
祖母從關西嫁到這邊來。現在連故鄉那邊的腔調也都磨光了。
(至少哭一下多少也會讓人覺得不捨得嘛。)
(媽媽,其實您不用對他那麼嚴厲的。)
(就是因為你那麼寵他,才會讓他變得那麼固執。)
(可是……)
(現在的年輕父母只知道取悅孩子。孩子就是要嚴格管教比較好。)
(可是媽媽,萬一孩子感冒了……)
(小孩子不會因為這一點點的雪就感冒的。—一你給我聽好,除非他老老實實地道歉,否則不准他進屋裡來。)
他始終只是站著。
其實原本整件事情只是有人把水滴在洗臉台的地板上沒有擦乾的小問題而已。弟弟說是他,他說不是。以他的想法,是因為他不記得自己做過這種事,所以才敢這樣理直氣壯的說。祖母常常告戒他,說謊是最要不得的事情,因此他不能騙人說自己做了那樣的事。
(只要老實招來,道個歉就沒事了。)
祖母說得很嚴厲,因此他只能一再辯解不是自己做的。
(如果不是你做的,那會是誰?)
因為他不知道真正的犯人是誰,所以回答不知道。他也只能這樣回答。
(為什麼這樣固執呢?)
因為祖母老是這樣說他,才造成他幼小的心靈也就認定自己有著固執的脾氣。他雖然不是很清楚「固執」的真正意思,但是卻以自己的方式解讀為:因為我是一個「固執」的孩子,所以祖母不喜歡我。
他沒有哭,只是感到困惑。祖母一再要求他道歉,可是萬一妥協道歉了,自己豈不變成了祖母最討厭的說謊小孩了?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覺得茫茫然。
走廊在他眼前延伸而去。走廊上的大玻璃窗對面便是餐廳的紙門。從只安裝了半片玻璃的紙門裡可以看到祖母和母親在餐廳裡爭論著。
她們兩個人起爭執總是讓他覺得好悲哀。最後通常是母親認輸,然後一定會無奈地跑去清洗浴室。他知道母親總會躲在浴室裡偷偷哭泣。
——媽媽是不是又哭了?
他想著這件事,茫茫然地站著。胸部覺得有點麻痺了。他把整個重心移到單腳上,膝蓋便隱隱做痛。腳尖沒有了感覺,他還是勉強的試著動了動,結果立刻竄過一陣冰冷而銳利的痛感。他可以感覺到膝蓋上溶化了的雪化成冰冷的水滴流向小腿肚。
就在他以小孩子那般的方式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時,突然有一陣風拂過他的頸部。不是空薄的冰冷的冷風,而是一道非常溫暖的風。他環視著四周,因為他以為是有人憐惜他,幫他把門打開了。
然而環視了週遭一圈之後,他發現每一扇窗都還是緊閉的。面對著房間那一邊的玻璃,因為屋內的暖空氣而罩著一層薄霧。
他狐疑的歪著頭,再度轉頭看了看四周。溫暖的空氣仍然不停地流向他。
他看向倉庫旁邊,頓時驚訝地眨了眨眼睛。一個白色的東西從倉庫和土牆之間的小小隙縫裡伸了出來。看起來像是人的手臂。是一隻裸露到上胳膊、白皙又豐盈的手臂從倉庫的隙縫中伸出來了。看不到手臂的主人。他心想,可能是躲在倉庫後面吧?
他覺得好不可思議。倉庫和土牆之間的隙縫那麼的小。昨天弟弟還因為拿不到滾進那個狹小隙縫中的棒球而哭了一整天。就算以他或者弟弟的小小身軀來說,那個隙縫除了手臂實在也容不下其他東西了。但那隻手臂看起來像是大人的,而那個人又是怎麼把手臂伸進去的呢?
手臂的肘部以下的部位像撥著水似的擺動著。他發現那隻手在召喚他,便往前踏出一步。很不可思議的是,已經凍僵了的膝蓋竟然沒有發出嘎吱嘎吱的乾澀聲音。
他絲毫沒有恐懼的感覺,因為他發現那道溫暖的空氣是從那個方向流過來的。他真的好冷,而且也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因此便乖乖地走過去了。
雪花已經將整個地面都覆蓋住了,幾乎將他小小的腳印給完全蓋住,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白色的天空彷彿暈染了墨汁一般,顏色漸漸產生了變化。
短暫的冬天白晝逐漸地染上了夜色。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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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瀨一走進校門,便看到校舍前面的前庭一帶有滿坑滿谷穿著淺色調製服的學生,充滿了學校特有的喧鬧氣息。與其說是高中特有的氣息,不如說是結束長期休假之後獨特的味道。遠處的蟬鳴聲乘著微微含有海水味道的風傳了過來。
學生們穿著白色和灰色相間的制服。明亮的藍灰色領帶看起來有種清爽的感覺,不過站在學生的立場,可能會覺得反而讓人熱得受不了吧?為了貪圖一點涼快而將衣領鬆開來的學生被站在校門邊的老師給逮個正著,好好地訓了一頓。
廣瀨見狀不由得笑了笑,然後才發現自己的衣領也鬆開的。他趕緊將公事包夾在腋下,重新打好領帶。臉上帶著一絲絲的苦笑。
廣瀨就讀這所高中時所穿的制服並沒有領帶的設計。那裡在廣瀨畢業之後的第二年,原本帶點僵硬感的開襟襯衫和黑色的學生褲所搭配而成的夏季制服才變成現在的樣式。那種制服款式只適合正經八百的老師穿著。而現在自己卻成了那種正經八百的老師——正確說來只是實習老師——實在有點可笑。
廣瀨混在幾名教師當中從職員用的玄關走進校舍,幾個熟悉的面孔擦身而過,廣瀨一邊不斷地點頭打著招呼,一邊把手伸進公事包當中拿出校舍的指示圖確認著建築物。他環視四周,尋找特別教室。
廣瀨三年多前從這所私立高中畢業。就偏差值而言,這所學校算是高水準層級的男校,再加上也算是有一段歷史,因此被歸入明星學校之列。除了畢業生進入有名大生的升學率還不錯,除此之外就沒有值得一提的特色。雖然不是特別有趣的高中,但也不是一所讓人討厭的學校。
這所學校只有高中部,以這種類型的明星學校而言算是比較稀奇的,每一個學年都只有六個班級。而每個班級大約都只有四十個人,以都市學校而言,可以算是小規模的學校。廣瀨在學時,古老瓦造的校舍就蓋在市區的正中央,但是由於近年來的風潮影響,校舍已經移到市區之外了。這是發生在三年前廣瀨畢業之後隔年的事。
由於這樣的因緣際會,在開始接受教育實習訓練的時候,廣瀨才在畢業只後第一次踏進母校。其實要是真的想回母校的話,他隨時都可以來,只是沒來由的總會有些畏縮。
學校這樣的場所是自己就學期間的活動領域。這裡是他的生活場所,是位於家庭的延長線上近在咫尺的場所。可是,一等他畢業,這裡就變成了別人的場所了。他成了校外人士,成了一個入侵者。更何況以廣瀨的情況而言,校舍在他畢業只後整個遷移過,連制服也都做了整體的改變,現在這個母校對他來說,跟一所完全陌生的學校一樣,並沒有多大的差異。
他曾經來參觀過一次當時還在修建中的新校舍。這一帶近海,到處都是延綿不絕的荒蕪休耕地。而在這當中不斷有以風平浪靜的大海為背景,看起來像搭蓋某種大帳篷似的建築物群聳立起來。寬廣的道路貫穿了平坦的土地正中央,學校附近蓋起了越來越多的大型住宅區。他還記得還在建築中的建築物和同樣還在建築中的學校形成奇妙的景象,讓他覺得像是坦克或者航空母艦浮在水面上一樣。
而現在,原本建築當中的住宅區已經完工,房子櫛比鱗次地聳立在原本荒蕪的休耕地上,形成了一個大規模的新城鎮。私鐵的路線也延長了,嶄新的車站前方有著不斷擴張地圖的鬧區,然而對廣瀨而言,這裡已然是一塊陌生的土地。
這裡沒有任何一樣東西可以和「母校」這兩個字所勾起的感傷情緒相符。瓦造的校舍或者是比校舍更充滿陰森味道的校樹就不用說了,連以「歷史」兩個字來形容都稍微太過陳腐的氣氛、用「傳統」來形容都覺得太過粗俗的印象都不具任何意義。
學校非常寬廣而明亮。聳立在漂亮校舍當中的樹木灑落下微弱的陰影。校園內設計成幾何圖形的草坪散發出濃綠的色調,但是正因為整理得太過乾淨,反而缺乏一種植物茂盛的印象。從正門通往中庭的道路兩邊的應該是櫻樹吧?以樹幹的粗細來看,應該是從位於市中心的舊校舍那邊移植過來的,但是被等間隔種植及刻意修剪之後,跟原來的感覺就截然不同了。
他當然沒有重回母校懷抱的感慨,倒是有一股失去依靠似的懷舊情感在心頭游移著。他莫名地有一種無依無靠的感覺。那種感覺和廣瀨情緒低落時一定會感受到的獨特情緒極為類似。——就像失去祖國者的感傷。

廣瀨的負責教官是一個叫後籐的理科教師。因為是私立學校,教師的流動率並不高。廣瀨在學期間的教師現在幾乎也都還在這所學校內執教鞭。
後籐是化學老師,是廣瀨就讀一年級的的班導師。廣瀨得到他多方面的照顧,也受到他很多影響。
廣瀨很喜歡後籐而後籐對廣瀨似乎也特別有好感。除非必要,否則後籐都不回教職員辦公室,他把化學準備室當成自己的落腳處,而廣瀨也在裡面待了三年之久。拜此之賜,廣瀨對化學有一種特別的親切感,也因此只有化學一科的成績比較能看。為此他進了大學的理學部,不過廣瀨並不想成為研究人員,可也不想當一個平凡的上班族,因此便打定主意當老師。也許不全然是從後籐的身上看到身為教師的崇高理想而受到觸發,不過要說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受到後籐的影響也不為過吧?
         ※       ※       ※
特別教室被整合唯一,劃分出一塊區域成為特別教室大樓。八月份前來接受學習輔導時他就接到指示,要他今天到校之後就直接到化學準備室來,可是廣瀨並不知道化學準備室在什麼地方。依照指示圖邊走邊找,完全陌生而充滿閒散氣息的特別教室大樓讓他有一種疏離感。他在三樓的盡頭找到了化學實驗室,旁邊就是化學準備室。
廣瀨輕輕敲了敲準備室的門。裡面立刻響起一個沙啞的聲音回應。
「哦。」
「打擾了。」廣瀨招呼了一聲,將門打開,頓時一股油味伴隨著冷氣迎面撲來。那是和化學準備室不相稱的松節油的味道。
「啊,你這不是完全變成一個大人樣了嗎?」
挪揄似的笑著的後籐站在放在不算寬廣的準備室旁邊的畫框前面。後籐畫畫純粹是出於個人的興趣。他具有不像外行人會有的高水準繪畫修養,兼任必修的美術社團的美術老師一職。現在他並沒有在畫圖,只是看著自己完成的作品。
一邊的牆上擺著櫥櫃。對面的牆邊則擺著三張緊靠在一起的桌子。其中一張,就是位於畫框旁邊的那張桌子上散放著筆洗的顏料、調色盤等用具,而其他兩張桌子上則放著看來像是教材之類的東西,但是仍然一樣的混亂。被丟在地上的實驗用具和帆布鞋、貼在牆上的週期表和備忘紙,使得準備室裡看起來就是一副雜亂的景象,和以前廣瀨經常造訪的那個準備室的印象緊緊地重疊在一起。
廣瀨望著一點都沒有改變的後籐的臉,終於笑了。現在他終於有「我回來了」的感覺。
「好久不見了。」
廣瀨說完,後籐立刻笑了起來。他們在八月舉行的學習輔導時就見過面了,所以也不算多久沒碰面,可是看到在準備室中的後籐時,廣瀨卻有一種莫名的好久不見的感覺。
「沒想到一轉眼你也到了打領帶的年紀了啊?」
「承蒙您的照顧。」
廣瀨寒暄過後,後籐指著進門後的第一張桌子。
「你就用丹野老師的桌子吧。」
教化學的老師只有後籐和丹野兩個人。年級老大個性又溫厚的丹野老師對松節油的味道是敬謝不敏,幾乎不到準備室來。後籐的個人物品理所當然似地放在丹野的桌上,他連這種習慣都還跟當初廣瀨唸書時一樣,讓廣瀨覺得好生懷念。
「看來你已經不會遲到了哦?」
「人是會成長的生物啊。」
廣瀨說完,後籐朗聲大笑。
廣瀨的父母在他高中二年級的冬天時調職。因為在那個時節沒辦法辦轉學,所以就只有廣瀨一個人留了下來,在這裡租房子住。然後他直接進了當地的大學唸書,結果自始至終他都留在這個土生土長的地方。
開始獨居的生活之後,因為沒有人強制他去上學,所以他遲到的記錄就越來越多了。「你要適可而止啊!」就在他連續遲到一個月的時候,當時的三年級級任輔導這樣罵他。結果在受到責罵之後,他缺席的機率又相對地增加了。總之,他似乎並不喜歡上學。
其實廣瀨是一個沒辦法融入學校環境的孩子。他沒辦法和同年級生打成一片,又不懂如何跟老師們妥協。他並不討厭唸書,但是必須和其他人一起被囚禁在學校這種柵欄當中長達幾個小時,卻讓他覺得痛苦不堪。和父母同住時,他覺得和父母爭吵是一件麻煩事,所以總是安分地乖乖去上學,但是一個人生活之後,就好像緊箍咒被解開了一樣,他漸漸地會翹課了。雖然還不至於嚴重到拒絕上學的程度,不過要說他純粹只是懶惰的話,這當中的來龍去脈或許又牽連太廣了。
在經過多次的爭執和討論,卻仍然完全沒有改變的廣瀨讓導師簡直是傷透了腦筋。結果導師只好找上和廣瀨感情深厚的後籐大吐苦水。
「人跟鹹魚乾差不多。」
後籐這樣說。
「不習慣的時候嫌他太臭,令人作嘔,可是一旦習慣之後,卻又很懂得享受其美味。如果嫌它臭就把它丟了的話,那就一輩子都吃不到了。」
對於後籐這樣的說法,廣瀨當時的答覆是——那就一輩子不吃啊。事實上那時候正是廣瀨認真思索到山裡面結庵隱居的對策的時期。儘管如此,或許多少也受到後籐的一席話的影響吧。之後廣瀨就漸漸地能夠豁達的面對他人了。在高中三年裡,類似這種的事情多不勝數。
總之,廣瀨是一個讓師長覺得有點棘手的學生,而後籐當時只不過是耐著性子聽廣瀨發洩牢騷而已,其他的老師也都知道這個情況,因此對於廣瀨一天到晚賴在後籐那邊一事也就抱以默許的態度。於今想起,廣瀨覺得自己一定給後籐造成很多麻煩。
「那麼我們到職員辦公室去吧?」
後籐拿起掛在腰上的毛巾擦著手。那似乎是他轉換心情時的習慣動作。「好。」廣瀨點頭,將公事包放到桌上,跟在頂著一張若無其事的表情的後籐後面走著。
很不可思議的是,廣瀨並沒有感覺到有任何疏離感。他總覺得明明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後籐卻刻意把他叫到準備室來,目的或許就是為了讓他比較好過一點。

廣瀨到教職員辦公室參加了會議,然後出席開業式。今年的實習老師不到十個人,理科的實習老師則只有廣瀨一個人。共中的八個人都是廣瀨的同級生,但是他幾乎都沒有印象。
廣瀨天生就不是廣交朋友的社交個性。他並沒有興趣把昨天看到的電視節目的感想拿到學校來討論。在校外他更是沒什麼興趣和別人交換對於老師或同學的評論。他知道如果想要跟別人有進一步的互動,就必須忍受這個階段,可是身為高中生時的廣瀨卻沒有辦法產生和困境搏鬥的挑戰意念。他並不覺得一個人獨處是件痛苦的事,也不怕被孤立。班上有不少是一直到了學期終了他都沒有說過話的同學。他跟那些也常常把時間泡在準備室的幾個同學多少會談一些話,但是交情也還不至於好到會跟他們約在校外碰面,因此真要說他在高中三年當中交到的朋友,勉強說來大概也只有後籐一個人吧。
當廣瀨被校長叫到排得整整齊齊的學生們面前介紹給大家認識的,廣瀨滿腦子茫茫然地想著這些事情。
         ※       ※       ※
開業式結束之後,後籐便前往他所帶的班級的課外輔導室去,廣瀨跟在他後面走著。
後籐現在是二年六班的導師。
「我負責的班級一星期有十六個小時。四堂二年級的化學課和兩堂一年級的理科Ⅰ,另外還有課外輔導和必修社團。現在全部都要變給你了。」
「交給我?」

「我全程做一次示範讓你看看怎麼進行,以後就隨你高興怎麼做。我會在一旁溫暖的守護著。」
「不應該只是守護吧?」
「當然只是守護。」
後籐微微地笑著,廣瀨只好低聲地回應「是、是。」
「好,現在都到齊了吧?」
後籐站在講台上環視整間教室,吆喝了一聲,課外輔導的時間就這麼開始了。廣瀨站在貼在講台旁邊的時間表前面,忍受著學生們投過來的讓他覺得不甚舒服的視線。有些是充滿好奇心的視線,有些則是刻意迴避的視線,他知道學生們的注意力和好奇心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後籐粗著嗓子重點式的將該傳達的事項傳達給學生們知道。那口齒清晰、容易理解又有著抑場頓挫音調的語氣讓廣瀨覺得好懷念。
後籐的話題延伸到預定在十天後舉行的體育祭上,學生們的注意力於是集中到講台上了。好不容易掙脫了視線的包圍,廣瀨輕輕的歎了一口氣。
「學生會那邊應該還會交代些什麼,所以在不要太過分的範圍內你們就盡情地玩吧。」
這種說法如假包換就是後籐式的樣板。
「你們想做什麼隨你們便,不過我可是不負責任的。在你們自己能夠背負起責任的氛圍內放手去做吧。」
廣瀨輕輕地笑著,將視線從後籐身上轉移到學生們那邊。學生們的反應各有不同。對廣瀨而言,後籐是個好老師,但這並不意味著對班上的某個人來說他也是個好老師。有人會覺得他粗俗,也有人會看不順眼他老是裝出一副很能理解別人的樣子,甚至也有人會把後籐的話照著字面的意思聽進去,認為他是一個不負責任的人。眼前的學生們臉上露出的各種不同的表情讓廣瀨有這樣的想法。
廣瀨環視著教室,微微地苦笑著。四十個年紀相仿的孩子。就一所學校而言,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是一旦離開校門,再也沒有任何景象比現在更怪異的了。同樣的年紀、穿著同樣的衣服、頂著同樣表情的人群。每個人都長著一副優等生似的臉孔,讓廣瀨想起整齊的排列著的雞蛋盒。
廣瀨一邊這樣想著一邊環視著教室,突然間他的視線停住了。
教室後方坐著一個微微吸引住他目光的學生。有那麼一段比瞬間還長的時間,廣瀨的視線定在他身上,可是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他並沒有特異的外形。既不特別丑,也沒有特別搶眼。他甚至沒有看著別的地方,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他跟其他的學生一樣,面無表情地看著站在講台上的後籐。然而很明顯的,他就是跟四周的學生不一樣。真要問他有什麼不同,廣瀨又答不上來,但是他卻可以斷言那個學生就是與眾不同。
若要勉強說來,大概是氣息不同吧?廣瀨覺得哪個學生身上的空氣、釋放出來的氣息、色彩等等都跟其他人有著莫大的不同。
「班上有個奇怪的傢伙。」當廣瀨在內心裡獨白時,聽到後籐呼喚他。後籐站在講台上對他招招手,他趕緊把心思收回來走了過去。
後籐說今年可以讓大家輕鬆快樂過日子的季節又來了,然後把廣瀨介紹給學生。
「這是實習老師廣瀨,大家要適度地疼惜他哦。」
後籐話聲一落,教室四處零零落落地響起一些乾笑聲。後籐把出席簿交給廣瀨。
「點個名,把這些影印的東西分給他們就好了。我先回去睡個覺。」
後籐指著放在講桌上的影印稿說道,廣瀨點點頭,後籐便輕輕地笑著離開了教室。看來他並不想在一旁觀看廣瀨的處女秀。
「我叫廣瀨,請多多指教。」打完招呼之後,廣瀨按照後籐的指示把影印稿分送下去。他將粗略分成幾疊的紙張交給最前面的學生,看著他們把紙張傳向後面去,同時再度看著學生們的臉。他的視線還是不期然地停在「他」的身上。
他從前座同學傳過來的紙束當中抽出一張紙,再將剩餘的紙張傳給後座的人。不發出一點點聲音,看起來彷彿連空氣都是靜止的。
如果「他」是一個非常脆弱、線條纖細的人的話,或許廣瀨就不會特別去意識到「他」的存在。然而「他」的外表看起來和「他」的動作成反比,充滿著活力。或許是那挺直的腰桿造成的印象。「他」的外表只有成長期的生物才具有的豁達且健康的氣息完完全全地表現出來。然而當「他」活動時,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也沒有釋放出任何氣息。至少從外型上看來,「他」完全沒有別人所期待的年輕人特有的暢快動作。由於這樣的極度不對稱,反而吸引住了廣瀨的視線。
廣瀨一邊接過送回來的多餘的影印稿,一邊在心裡想著,「真是個有趣的傢伙啊。」
當廣瀨點名時,在叫到「高裡」時,「他」回應了一聲。非常平靜的語調。因為聲音本身有著年輕的活力,反而更讓廣瀨有一種好像平板不帶感情的印象。
「可以念成takasato嗎?」
廣瀨若無其事地加以確認,因為他想讓「他」多說一點話。但「他」只是非常簡短地回答了一聲「是的。」

回到化學準備室時,後籐正把咖啡倒進燒杯當中。廣瀨把出席簿遞過去,他便指指自己的桌上,然後從櫥櫃裡拉出另一隻燒杯。廣瀨把出席簿放到後籐的桌上,打開書架,拿出兩個和教材雜亂放在一起的廣口瓶。他知道其中一個裝著砂糖,另一個則裝著奶精。
「你還記得啊?」
「這種事怎麼忘得了?」
廣瀨說道,後籐哈哈大笑。貼著沒有寫任何字的標籤的透明瓶子裝的是砂糖,而茶色的瓶子則是奶精。對以前老是窩在化學準備室的廣瀨而言,這些真的都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事情。廣瀨將瓶子和藥匙放到桌上,後籐把燒杯遞了過來。廣瀨拿出手帕接下了燒杯。沒把把手的燒杯裝了熱水之後當然十分燙手。在化學準備室如果想要享受喝茶的待遇,手帕是絕對不可或缺的。
「真的好懷念哦。」
「我就說吧!」
後籐很得意似地說道,讓廣瀨覺得好笑。
「最近也有學生來嗎?」
「沒有像你一天到晚泡在這邊的傢伙,不過午休時間會有幾個人過來,做他們喜歡做的事情。」
廣瀨不由得笑了。
「是一些會用燒杯煮拉麵,用試管做冰糖的傢伙嗎?」
「就是這麼一回事。」後籐笑著說。
「唉,這樣的人隨時都有,不過當上實習老師之後又回來的,你卻是史上頭一個。」
廣瀨輕輕地笑了。廣瀨以前在學校裡唸書時也另外有一些老是泡在準備室裡的人,不過大部分都是跟廣瀨同一類型的人。畢業之後,他們選擇了色彩繽紛的人生道路——從研究人員到醫生,甚至連演員和活動家都有,但是卻沒有人當上老師。
「當個假老師的感覺如何?」
「筆墨難以形容的感覺。」
「我說吧,那一班學生看起來不怎麼好玩吧?」
廣瀨低垂著頭露出苦笑,然後他突然想起來。
「有一個看起來不太一樣的孩子。」
「哦。」後籐應了一聲。
「你也注意到了嗎?是高裡吧?」
廣瀨點點頭,後籐笑了。
「與眾不同的人辨別同類的能力和可真是厲害啊。當我看到高裡的,心裡就想著,這個傢伙跟廣瀨很像。」
「他的類型跟我不一樣吧?」
廣瀨說道,後籐瞪著天花板看。
「是不同,因為你看起來挺神經質的樣子。不過還是一樣顯眼,不是嗎?」
「我有那麼顯眼嗎?」
「當然顯眼。廣瀨和高裡都超出範圍的顯眼。」
「或許也可以說礙眼吧?」說著後籐又笑了。
「那小子也在美術社。——畫出來的畫倒也讓人印象挺深刻的。是個奇怪的傢伙。」
「啊?」
「我說他是個奇怪的傢伙,比你奇怪好幾倍。廣瀨反倒比較容易掌握。」
後籐的表情看起來有著莫名的深刻色彩。
「廣瀨跟我一樣是正常範疇之外的人,所以我很容易就可以掌握你。可是高裡就不同了。」
「高裡不也一樣超出正常範疇嗎?」
「但是還是有所不同。我跟你是基於自己的選擇而異於一般人,但是高裡卻沒辦法融入其中。他是因為毛色異於其他人而顯得不同於常人。他的不同處就在這裡。」
「你觀察得可真是到家啊。」
「是吧。」後籐苦笑著說。
「他的氣息跟其他學生都不一樣,對不對?」
「是不一樣。」
「與其說是奇怪,我倒覺得高裡是一個異質的存在。」
聽得出後籐的語氣中隱含著幾許擔心。
「有什麼問題嗎?」
「是沒什麼問題。高裡跟你不一樣,他天資聰慧,不但腦筋好,而且具有協調性。」
「那個時候真是辛苦您了。」
廣瀨恭恭敬敬的正經說法讓後籐笑了起來。
「他就像颱風眼。他本人有多安靜,四國就有多狂亂。你很快就會知道了。這個班級雖然不怎麼有趣,不過用一般的方法是沒辦法帶的。」
「為什麼?」
「因為有高裡在。」
後籐說著便站了起來。拉開窗簾,讓陽光灑滿整個室內。他拿起掛在腰間的毛巾擦擦手,然後站到畫框前面。
校園的風景正逐漸在十號大小的畫布上形成。看起來像校園一角的景色被用鮮艷的色彩描繪出來,上面還畫了幾個看起來像妖怪或妖精、穿著制服的學生。有帶著老氣的臉孔躲在樹後的人,有像在板凳上姿意橫行的癩蛤蟆一樣的人,有幾個看著癩蛤蟆而擺出奇怪姿勢的人。畫面本身乍看之下充滿了陰森的味道,然而只要仔細一看,卻可以感覺到畫中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幽默風情和溫暖。
第一次望到後籐所畫的畫時,廣瀨大為驚訝,但是隨即又覺得那真是充滿了後籐風格的作品。後籐經常畫學校的景致,但是卻鮮少有人出現在他的畫中。廣瀨知道有一次他將一幅穿著奇裝異服的動物聚集在職員室喝著酒的畫題名為「會議」,結果惹得校長頗有微詞。
也不見得是受到後籐的觸動,但是廣瀨也選擇了美術社作為必修社團,或許他喜歡只要面對著畫布就可以將自己封閉起來的那種感覺。他曾經試著想畫出後籐那樣的畫作,結果只是讓他發現自己根本沒有一點繪畫細胞的這個殘酷事實。
看到後籐開始望著自己那幅尚未完成的畫,廣瀨便默默地坐到桌子前面,攤開實習日誌。
第二天開始正常上課。廣瀨跟在後籐後面四處奔波,當天下午,他已經滿身大汗地站在講台上了。實習期間只有短短兩個星期,正確說來是十二天。當廣瀨專注地投入工作中,結束相當於實習期間的六分之一的兩天時,校內開始瀰漫著體育祭之前浮動的氣氛。
         ※       ※       ※
白色的花盛開了。
整個視野當中儘是一片原野。天空展開成一個像是對切成半的球形。原野像一個無窮盡大的圓盤一般。他從來沒有看過綿延到地平線彼方的廣大原野。
他環視四周。三百六十度,原野形成一個完全的圓形。連邊緣都是一片平坦,一點點的起伏都沒有。
「真驚人。」
他自言自語道,然後才發現自己連這裡是什麼地方都不知道。這裡是哪裡啊?他覺得自己住家週遭和小學的四周,以及好不容易才記住的通學路上的周邊都沒有這樣的地方。
於是他抬起頭來,天空有著複雜的色彩。他也是第一次看到這種顏色的天空。
天空是一片水藍色。感覺上比常看到的天空的顏色要淡一點,或許是因為整片天空佈滿了非常稀薄的卷雲的關係。淡淡的水藍色當中暈染著淡紅色和淺綠色的色彩。
他茫然地仰望著天空。心裡想著,下次塗天空的色彩時就別用藍色,該用水藍色試試吧?當卷雲緩緩地流動時,天空的顏色就像極光一般開始產生變化。
抬頭仰望天空好一會兒之後,他再度環視四周,又自言自語道。
——可也別忘了月亮。
像滿月一般明亮而泛白的月亮升上了有著不可思議的顏色的天空。月亮的四周可以看到非常朦朧的白色星光。循著星星的形狀,他看到了第二個月亮。
他不禁瞪大了眼睛。
——月亮好像不止有一個。
仔細算了算,有著各種不同形狀的月亮,大大小小一共有六個掛在天際。太陽卻不見蹤影。
他覺得很不可思議,定定地看著天空好一會兒。空氣不冷也不熱,和緩的風吹過來,飄送著微微的香氣。是花的香味,還有草的味道。
他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後把視線轉回大地。平坦的大地覆蓋著像胎毛般的綠意。那是高及他的膝蓋的草。莖從纖細的葉片之間筆直地延伸而出,頂端鑲著幾朵像指甲一般的花。走進一看,花朵長得稀稀疏疏的,但是放眼望去時,卻形成一片朦朧的白。
「呼~」吹起了一陣微強的風。草和白色的花一起隨著風勢搖擺著。小小的花朵碰撞在一起,發出彷彿玻璃相互撞擊時的澄澈聲音。柔和的草搔得腳底發癢。
於是他發現了。那裡並不是原野,而是一片濕地。他那小小的腳,剛好到小腿肚的中央都浸在澄澈的水中。從來沒有看過這麼清澈的水,他甚至懷疑是否真的會有這樣完全沒有波動或流動的水。最不可思議的事情是,他的腳完全沒有被水濡濕的感覺。他試著抬起一隻腳看看。水滴像破碎的水晶一般散發著光芒滴落,然而他的肌膚甚至沒有殘留一丁點的濕氣。
水底鋪滿了灰色的石頭。難怪大地是平坦的。大大的四角形石頭整齊地羅列著,上頭則盛滿了水。纖細而呈現鮮綠色彩的莖從石頭當中長出來。小小的魚兒活蹦亂跳地從簇生的草叢暗處游了出來。
他高興地發出歡呼聲。把手探進水中企圖撈起小魚。在他那小小的手的追逐下,魚兒並沒有驚慌失措地逃竄,不但如此,甚至還主動游到他的手指頭邊。當他的手指頭一動,魚兒便圍也似地靠過來。
——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啊?
他用兩手連水帶魚地將之汲起,然後環視著四周。他也開始瞭解到,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地方。水從指縫間滴落,當魚兒隨著滴落的水滴滑過指縫間時,產生一種輕微的瘙癢感。
——好漂亮的地方。
他毫無意義地點點頭。再度環視著四周,然後踩濺著水開始往前走。他每走一步,花兒就不停地搖曳著,在腳邊發出叮叮噹噹的清脆聲音。
他不記得之後自己走了多久,只覺得走了好長一段距離,不管走多久,他一點都不覺得累。無限綿延,綻放著滿坑滿谷的花的風景讓他百看不厭。他覺得好滿足,懷著幸福無比的心情繼續走著。時而會有不知來自何處的小鳥飛過來停棲在他的頭頂和肩頭上。嬉戲了一會兒之後又飛走了。
目送著鳥兒飛去,他發現前方遠處便是原野的盡頭。白色的花朵消失於惻邊,隱隱約約可看到一片青綠。好像是有河川流過。
他朝著河川走過去。可是走了又走,他就是沒辦法走近河川,就好像追趕著漂流而去的水一般,永遠遙不可及。他一邊跟小魚和小鳥嬉戲,一邊走了好長一段時間,終於才接近了河流。
看起來像小河流的河川其實是一條大河。對岸看起來是那麼地遙遠,河床深不見底。鋪著石板的大地嘎然而止,前頭除了一片深綠色的水,其他什麼都看不到。定睛一瞧,水色一樣深濃,呈現出均勻的深色,好像沒有比較淺的地方,他也清楚,水底大概也是沒有什麼起伏的地形吧?
他走到又深又寬的河川邊緣,然後就沒有再前進了。他還不會游泳。雖然好像沒什麼水流,但是他不認為自己能過得了這麼寬的河面。
他失望地環視四周。遠處好像有什麼東西發著光。仔細一看,在蜿蜒流動的河川的遠處上游(或者下游)架著一座橋。
這座橋呈半透明狀,好像是用玻璃或什麼東西砌成的。他露出了笑容,沿著河邊往前走,開始朝著遠處隱約可見的橋走過去。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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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發生在第三天。結束三個小時的課,寫完實習日誌,正要下課回家的時候,二年六班的學生跑來叫後籐。說他們在準備體育祭,處理四角木材的時候不慎打破了玻璃窗。他趕緊跑到學生們手忙腳亂地進行作業中的體育館後面,按照後籐的指示處理完畢。放學後留下來準備體育祭的學生們喧鬧成一片。如果班上的學生在放學後留校,後籐也得跟著留下來。然而只要後籐留下來,廣瀨當然也就不好意思先回去了。
廣瀨想著這些事,聯絡了負責的職員,走在走廊上正準備回準備室,這時他看到二年六班的教室裡有人影。今天並沒有人提出課後要留在教師裡的申請,他狐疑地往教室裡探看,發現在裡面的人竟然是高裡。
看不出他在裡面做什麼,甚至看不出他像在想事情或發呆的樣子。只見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兩手輕輕交抱著擱在桌上,視線望向窗戶的方向。唯一的感覺就是——他就在那邊。
「怎麼了?還沒回去啊?」
廣瀨站在洞開的教室門口出聲問道,高裡猛地抬起視線回過頭來,然後靜靜地點點頭。
「是的。」
「做準備工作嗎?」
廣瀨不自覺地想找話跟他說,於是便一邊問著一邊走進教室。
高裡筆直地回視著廣瀨的臉。
「沒有。」
就在這個時候。廣瀨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竄過高裡的腳邊。他停下腳步,視線追著那個掠過他視野的影子。那個影子的速度比廣瀨的視線還快,一溜煙地竄逃到廣瀨的視野之外了。事情發生在一瞬間,而且廣瀨也沒有正眼看到,不過他覺得那個東西看起來像某種獸類。廣瀨愕然地環視著影子竄逃的方向,但是他當然看不到任何東西。
「你有看到剛剛那個東西嗎?」正想這樣問,卻和高裡筆直的視線對個正著。他的視線當中不帶任何色彩。廣瀨突然覺得很難為情,只好把視線投向教室的角落。空蕩蕩的教室裡只棲息著乾熱的夏天空氣。
廣瀨苦笑了一下,再度看著高裡,而他也定定地回看著廣瀨。
「留校趕工嗎?」
「不是。」
「還是身體不舒服?」
廣瀨靠過去問著,高裡卻只是定定地抬眼看著廣瀨搖搖頭。
「沒有。」
高裡的答覆永遠都是那麼的簡短。廣瀨盯著那張抬眼看著自己的臉孔。高裡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得好像大徹大悟的人一樣。
「你叫高裡,是吧?」
廣瀨再度確認這個他已經牢記在心裡的名字。而高裡只是點點頭。
「你沒有參加課後社團活動嗎?」
「沒有。」
「為什麼?」
廣瀨想盡辦法要讓高裡多說一點必要的答覆之外的話,便這樣問道。高裡微微歪著頭,以不像他的年紀該有的平靜聲音回答道。
「因為我沒有加入社團的興趣。」
雖然總算讓高裡開了口,可是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違和感還是沒有改變。高裡並沒有拒絕廣瀨,但是看起來也不像歡迎他的到來。純粹只是因為廣瀨跟他講話,所以他盡責地回答而已。就只有這樣的感覺。
「你在做什麼?啊,我不是在責問你,純粹只是好奇。」
高裡微微歪著頭,回答道:「我在看外面。」
「只是看嗎?也沒有想什麼嗎?」
「沒有。」
真是個奇怪的傢伙。廣瀨不認為可以看到什麼特別有趣的事情,不過還是把視線望向窗外。因為角度的關係,從廣瀨所在的地方只能看到體育館的一半屋頂,還有上頭那條用藍色的玻璃製成的桌子似的水平線。坐在椅子上的高裡或許只能到天空吧?
「只能看到天空啊。」
「是的。」
高裡把臉轉向窗戶的方向。從視線的角度來說,他似乎是在看天空。外頭天氣很好,在九月的這個時刻卻還看不出即將天黑的樣子。只有萬里無雲的冷冷藍空像一塊佈景一樣無限擴展著。
「我看不出這樣的風景有什麼好看的。」
廣瀨的語氣中很明顯地帶有困惑的色彩,但是高裡並沒有特別回答他,只是微微揚起嘴角,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廣瀨莫名地感到心浮氣躁,可是又覺得在這個時刻轉身逃離教室實在有點不甘心,於是他便毫無意義地問了高裡一些問題。譬如體育祭時他參加什麼比賽?喜歡運動嗎?上課還愉快嗎?擅長的科目?一年級時的導師是誰?畢業於哪所高中?還有家庭成員等等。
高裡看著廣瀨的眼睛,簡單地一一回答。沒有決定參加什麼比賽、沒有特別喜歡或討厭的運動、沒有特別覺得學校無聊、沒有擅長的科目等等。他總是非常簡短地對廣瀨提出來的問題做最低限度的回答。
他不會多說沒有被問到的事情,也不會對廣瀨提出任何疑問。只要問他,他會有答覆,但是如果沒有多問,他就不回答。雖然看不出他對應付廣瀨一事感到痛苦,但是也沒有積極地想和廣瀨交談的樣子。
「我這樣說可能有點冒昧,不過我覺得你有點奇怪。有沒有人這樣說過你?」
廣瀨知道這個問題有點失禮,不過他還是忍不住問道,結果只得到高裡簡短地回答了一聲「有。」聲音中不帶任何一絲絲感情。
「我就說吧。」
廣瀨笑著說,高裡也擠出了一絲絲的笑容。那種表情就像熟悉人情世故的大人們所慣用的應酬表情一樣。高裡不會給人粗俗的印象,所以不至於產生不快感,可是就是無法拭去那難以形容的違和感。他那沉著穩重的態度和聲音與其說大幅超越了年齡的層級和帶有大人的味道,不如說給人一種老成的印象。而那種感覺和他真實的年少外表實在不相符。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那麼地不協調,讓廣瀨感到極度困惑。
廣瀨切身地體會到後籐所說的異質。真要說高裡是個「奇怪」的人,不如說是「奇妙」的人。因為他沒有任何地方會引起別人不快,所以好像只有「異質」能作貼切的形容。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麼,但是看起來也不像有什麼扭曲的思考模式。
「我打擾到你了?不好意思。」
廣瀨這樣說道,用張帶著笑容的臉便回答道:「沒有。」

「高裡這孩子真是奇怪。」
第二天午休時間,廣瀨在化學準備室裡這樣說。後籐出去吃午飯了。
廣瀨的身邊有四個學生。廣瀨心想,不管是現在或以前,總會有把準備室當根據地的人。這些人總覺得有什麼事情太多或過少,在教室裡找不到落腳處。只是廣瀨在學期間時,聚集在準備室的都是一些有著更為破天荒想法的學生,而現在圍在他身邊吃著午飯的學生和以前看到的人相交之下,讓他有種小巫見大巫的感覺。
「我們都很清楚高裡是很奇怪。」
用感慨的語氣這樣說道然後抬起頭來的是一個叫築城的學生。他跟高裡同樣都是二年六班的學生,好像是今年才開始到準備室來串門子的。
「我知道,昨天我跟他講過話。」
再也沒有其他地方像準備室這麼適合用來吃午飯了。不但采光好,夏天時還會開著冷氣。後籐還會大方地請大家喝茶。只不過用的容器是燒杯。
「那傢伙乍看之下很溫和,對不對?」
築城的語氣中似乎帶著一點刺。
「難道真實的生活中不溫和嗎?」
「這個嘛,也許吧。」
語氣中隱約含有些許的不滿。或許是有不同的看法吧?一個叫巖木的學生看著築城的臉。
「怎麼了?」
「沒什麼。」
被築城不客氣地一頂,巖木很明顯地表現出畏怯的樣子。他也是二年級的學生。就讀二年五班,但是上選修課目時是和二年六班一起上的。
「幹嘛?你討厭高裡嗎?」
「沒什麼。」
「幹嘛呀,有話就說啊!」巖木緊追不放,築城把臉轉開,企圖不去討論這個話題。一年級的野末和三年級的橋上興味怏然地看著他們。
「他不就是一個個性陰沉的人嗎?給人的第一印象是不好。還是那個傢伙背地裡做了什麼事?」
巖木問道,築城便一吐為快似的說。
「總之,那傢伙就是奇怪。」
他的語氣中莫名地帶著焦躁的味道,所有的人都露出訝異的表情。
「哪裡怪?」
橋上繼續追問,於是築城便低垂著眼睛,用堅定的語氣囁嚅地說。
「因為那傢伙跟一般人不一樣。」
廣瀨聽出築城的語氣中隱含有讓人不解的地方,便歪著頭問道。
「高裡不受歡迎嗎?」
築城一聽,露出有點狼狽的樣子。「我想,有人喜歡他。」說出這句話之後,他看著廣瀨。
「最好別跟那傢伙扯上關係。」
「為什麼?」
築城沒有回答。
「他有什麼問題嗎?」
「——總之,那傢伙跟一般人不一樣。」
巖木很誇張地歎了一口氣。
「他只是話少而已吧?難道現在還有校園欺凌事件嗎?」
巖木語帶挪揄地說道,築城一聽,視線又垂了下去。迷惘了一會兒之後,意味深長地壓低了聲音。
「你們可別說是我說的。」
他警戒著四周似地說。
「高裡有過神隱的經驗。」
那一瞬間,廣瀨心裡想著,「神隱」該怎麼寫?花了好一會兒的功夫,他的腦海裡才想到「神隱」兩個字,不禁張大了嘴巴。
「神隱?你是說某一天就突然不見了嗎?」
築城點點頭。
「好像是發生在高裡念小學的時候。他真的在某一天就突然不見,一年之後突然又回來了。那一段時間高裡在什麼地方做了什麼事,完全沒有人知道。」
「高裡自己怎麼說?」
「他好像什麼都不記得了。」
「不會吧?」
橋上好奇地把身體往前探。
「確定不是被綁架而是神隱嗎?」
「好像是。所以高裡重讀了一年。」
「聽起來真可笑。」
巖木不屑地說。
「那有什麼了不起的?只是傳聞吧?」
築城瞪著巖木。
「是真的!因為這個故事非常出名。總之,高裡就因為這樣而整個人都變了。」
廣瀨覺得非常困惑。這一帶在這幾年當中急速地被開發了,但是他聽說,築城和高裡都是在開發風潮形成之前就住在這裡的當地居民。所謂的「出名的故事」代表的不是「學校發生的有名故事」,而是「當地發生的有名故事」,到這個階段他都可以想像,可是要說到「神隱」……
「真無聊。」
巖木的一句話結束了這個話題,但是「神隱」這個字眼卻深深地印在廣瀨的腦海中。基本上廣瀨對神秘思想或超常現象沒什麼興趣,但這也不表示他就一味地排斥。更何況和高裡這個人一對照之下,他就很難像巖木一樣把這件事情當作無稽之事來看了。

午休之後的第五堂課是必修社團活動。廣瀨和吃完午飯回到準備室的後籐一起前往美術室,大部分的學生都已經到齊了。
說是必修社團,其實實際情況跟美術社並沒有多大差異。美術老師米田隨便點了個名之後,學生們便三三五五地離開了美術教室。廣瀨根據自己以前的經驗知道,學生雖然都抱著筆和素描簿離開,但是大部分的人要不是到圖書館或空教室去自習,要不就是跑到別的地方去玩了。一來老師也默認這樣的模式,而學生們也知道這其中的巧妙之處,因此文化系列的社團通常都是最多人登記的社團。其中當然也不乏真的喜歡畫畫而留在美術教室的人。這些學生們聽著後籐和米田在一旁話家常,一邊開始自己的作業。
高裡是留下來的學生之一。他將畫框攤開來擺在美術教室的一角,從共用的櫥櫃裡拿出畫布。「他想畫油畫嗎?」廣瀨莫名地有這樣不可思議的猜測。可能是因為他全身散發出來的氣息讓人聯想到油彩。高裡以熟悉的動作從櫥櫃裡拿出顏料盒來攤開,廣瀨默默地走向他。
走到可以看到畫布的位置之後,他開始打了聲招呼,聽到廣瀨的聲音,高裡回過頭來,認出是廣瀨後,便輕輕地點了點頭。他的臉上和昨天一樣,露出了像笑臉一般的形狀。廣瀨舉起手搖了搖,然後把視線望向高裡的畫布,定定地看著他的畫好一會兒。
那確實是一張讓人印象深刻的畫。有好一陣子,廣瀨就這樣看看高裡,又看看畫布。
「……問這種事情可能有點失禮……」
廣瀨有點不知道如何啟齒,但是他覺得非問不可。
「那是什麼東西?」
畫布上毫無章法似地塗著色彩,只是單純的色彩。隱隱約約好像可以看出某種形狀,但是就在凝神定視企圖掌握具體的形狀之時,卻又覺得輪廓太過模糊,看不出真正的形體。使用的色彩非常的複雜。大致上說來,高裡使用的都是柔和的顏色,可是感覺非常的不透明,很難說是美麗的顏色,不論是色彩或色彩的調配都不能用漂亮來形容,而且看起來也沒有什麼構圖可言。
「是什麼風景嗎?」
廣瀨充滿困惑味道的問題讓高裡微微地張大了眼睛。
「是的。」
他輕輕地擠出一張笑臉。看起來有一點點接近真正的笑。
「這是什麼地方?」
廣瀨好奇地問道,高裡卻搖搖頭。
「我不記得了。」
「不記得,卻畫得出來?」
廣瀨狐疑地反問,高裡頂著一張很認真的表情點點頭。
「是的。」
「為什麼?」
「我在想,如果畫出來的話,會不會就可以想起來?」
「原來如此。」廣瀨隨口應了一聲,心中著實對這個奇怪的家議感到驚愕。廣瀨懷著滿腹的疑問離開了高裡,突然想起築城的話。——他曾經神隱過,一年後,他什麼都不記得了。
他回頭看著高裡。很想脫口問道:那是你在神隱期間看到的風景嗎?隨即強行讓自己閉上嘴巴,打消那個念頭。沒有仔細想清楚,他萬萬不能這樣隨便問。一來他不能隨隨便便就相信築城所說的話,而目他也覺得,信者恆信,他更不能魯莽地去觸及這個問題。
「好奇妙的傢伙。」廣瀨在口中喃喃自語道。
如果真的有過神隱事件,那麼高裡就真的不會記得那期間發生的事情,但是他希望自己能夠回想起來。自己的記憶當中遺失了某個片斷確實是一件令人很不舒服的事情吧?儘管如此,高裡卻又那麼積極地想回想起來。這個事實讓廣瀨感到疑惑。
人是非常敏感的生物。築城的語氣正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高裡曾經有神隱的經驗,所以人有點奇怪,跟他們有一點不同——所以讓人無法產生好感。
一個人即使刻意隱藏自己的好惡之情,感覺依然會傳達給對方。廣瀨不認為高裡不會注意到這件事。高裡是否不想抹滅「神隱」的事實?他是不是沒有想過把那件事從自己過往的經歷當中抹滅掉?沒有想過要去遺忘曾經發生過的那種事?——或者,原本就沒有「神隱」之類的事情?
高裡置身在社團成員當中,默默地在畫布上畫著。他幾度停下筆來,一邊思索著一邊塗上顏色,然後又幾度用刀子將顏色刮掉。廣瀨唯一可以理解的事情是,畫那幅畫——進而想起以前的事——對他而言是很重要的。

第五天,星期五的第二堂課是漫長的課外輔導時間。話題當然只鎖定在一個星期後就要舉行的體育祭上。簡單地做完各種注意事項的聯絡工作之後,接下來就只需要在一旁看著班級幹部安排準備工作了。
學生們一邊天南地北地聊著天一邊開著會。只因為老師沒有站在講台上,教室裡就顯得比平常喧鬧許多。大家似乎要決定競賽項目和準備工作的任務分配,可是整個過程和單純的閒聊沒什麼差別。
站在教室後方的廣瀨看著整間教室。高裡並沒有加入閒聊,他完全被班上的氣氛給孤立了,就好像空氣在他的四周被阻隔了一樣。沒有人找他講話,他也沒有主動找到人交談。他只是坐在那邊,看著議事進行。他四周的人所表現出來的態度就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協商似乎已經有了結果,所有的同學所參加的競賽項目都明確地底定了。委員長五反田數著寫在黑板上的比賽項目中的名字以再度確認,然後突然叫了起來。
「咦?少了一個人。」
廣瀨發現到少了的是高裡的名字,可是他沒有作聲。高裡也沒有特別說些什麼。最前排的學生在五反田的耳邊竊竊私語,他頓時驚惶失措地看向高裡。
「高裡,你有希望參加的項目嗎?」
五反田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緊張。高裡簡單地回答了一聲沒有。五反田不知所措地看著高裡,又看看黑板。
「只剩下兩百公尺賽跑,可以嗎?」
高裡面無表情地點點頭。五反田彷彿鬆了口氣似地整個表情都放鬆了。
廣瀨一邊看著整件事情的發展,一邊企圖掌握教室裡的氣氛。高裡是孤立的。學生們都刻意忽視他的存在。很不可思議的是,廣瀨從中感受不到任何惡意。看來並沒有人心存惡意地想孤立他,他們只是刻意把視線從高裡身上移開。——這是廣瀨感受到的印象。
         ※       ※       ※
之後學生們為了各自被分派到的準備工作而離開了教室。按照慣例,體育祭是將一年級到三年級縱向分割開來,分成三個隊伍來競賽。各學年的五、六班——按照傳統慣例稱為藍軍——被編成一隊。星期五的第五堂課是全校的課外輔導時間,因此教室裡開始有一年級或三年級的學生進進出出。
後籐一邊伸著懶腰一邊回到準備室去,廣瀨則被留在教室裡。他漫不經心地看著學生們一邊閒聊一邊做手工作業。
「廣瀨老師,如果您有空的話,能不能來幫幫忙?」
被學生們這麼一喝,廣瀨露出了苦笑。
「我做什麼好呢?」
「幫忙把這個裁開。」學生們把報紙遞了過來,廣瀨看出他們可能正在做紙糊的小道具。高裡坐在不遠處,也乖乖地拿著剪刀剪東西。
「喲,廣瀨先生,您也被派上用場啦?」
聽到這個聲音,廣瀨抬頭一看,只見三年級的橋上把頭探了進來。
「實習老師不就是這麼回事嗎?」
「修行本來就很辛苦的。——這裡有人負責啦啦隊嗎?」
橋上看著留在教室裡的人問道。一個學生舉起手來,橋上便開始傳達聯絡事項,要他放學後留下來討論啦啦隊的事宜。
「高裡,接下來剪這個。」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把一塊藍色的布遞給了正在整理剪過後的報紙的高裡。
高裡點點頭,接下了布塊,橋上定定地看著他。
「你就是高裡?」
「是的。」
不管對方是同學還是學長,高裡的態度完全沒有改變,不帶任何感情的眼睛只是定定地回看著對方的眼睛。
「哦?」
橋上很感興趣似地應了一聲,然後問道。
「聽說你小時候曾經有過神隱的經驗?」
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之後教室裡的變化!廣瀨覺得在場的學生好像都被一股濃烈得幾乎可以用眼睛看得出來的緊張感給攫住了。一瞬間之後,大家又頂著一張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似的表情開始作業,可是怎麼看大家都像是死命地想將視線從某種讓人感到不安的事物中移開似的。
「那是真的嗎?」
橋上以充滿好奇的語氣問道,高裡只是默默地點點頭。
「不是綁架嗎?聽說你完全不記得了,是真的嗎?」
「是的。」
高裡淡淡地回答道,看不出他有特別不快的樣子。
「就是所謂的失去記憶嗎?真是厲害啊。」
這時候高裡第一次皺起了眉頭。雖然仍然看不出他有什麼不快,但是卻隱隱約約可以感覺出他並不喜歡討論這個話題。
「其實你是被帶上UFO吧?最近常聽說有這種事情發生。就是被讓人覺得噁心的外星人做了人體實驗,然後消除記憶之後又送回來。」
高裡張開了嘴巴。這是廣瀨第一次看到他自發性地發表談話。
「這件事你是聽誰說的?」
橋上抬抬下巴,毫不猶豫地把視線投向築城。
「無情的傢伙!」廣瀨在心中罵道,這時他聽到椅子翻倒的猛烈聲響,瞬間表情僵住了。他尋著聲音的出處回頭一看,只見築城臉色大變,站了起來。
「不是我!」
讓人感到驚訝的是,築城看起來竟然是無比恐慌的樣子。
「相信我,不是我說的!」
築城激動地否認,橋上看著他笑了。
「不就是你說的嗎?」
「不是我!我沒說過。」
高裡只是把視線垂了下來。他的眉間微微地皺了起來,但是還是讓人分不清楚那到底代表著什麼樣的感情。
「不是我,高裡。」
橋上愕然地目送著逃也似地跑出教室的築城離去。
「那傢伙是怎麼搞的?」
廣瀨也啞然失聲。築城為什麼緊張到臉色整個都變了呢?這時候廣瀨更發現到一件事,那就是在場的學生臉上全部帶著奇怪的表情。
他們看起來都一樣緊張,而且又都拚命地想掩飾那種緊張感。每個人都刻意面無表情地裝作沒有注意到築城怪異的行徑。廣瀨覺得他們的模樣像極了在電車中目睹醉漢胡鬧的人們的反應。
廣瀨回頭看著高裡。高裡的臉上已經沒有任何表情了。實在看不出他是那種可能會在私底下使用暴力的人。廣瀨不認為他是會直接造成他人產生恐懼感的人。
「我覺得築城這傢伙反倒比較奇怪。」
橋上喃喃自語著,在場的所有學生依然不予理會。

放學後校園裡的喧鬧景象依然沒有平息。不知哪個隊伍站在化學準備室的窗戶底下努力地做著看板,而在某個死角的地方有紅軍的啦啦隊正在做練習。二年六班也提出了留校的申請。後籐悠哉悠哉地畫著圖,因此廣瀨也好整以暇地埋首於他的實習日誌當中。
就在這個時候,學級委員五反田急急忙忙地衝了進來。
「老師,有人受傷了。」
「受傷?是誰?」
「築城。」
廣瀨頓時放下了手中的筆。
「築城?發生什麼事了?打架嗎?」
廣瀨驚慌地問道,因為他忘不了那幅奇怪的景象。
出乎意料之外的,五反田竟然搖了搖頭。
「做立式看板的時候,不小心被鋸子傷到腳了。」
「哦……是這樣啊?」
廣瀨竟然莫名地鬆了一口氣。
「很嚴重嗎?」
後籐問道,五反田聳了聳肩。看來並不是特別嚴重的事情。
「把他帶到保健室去的時候,是流了一些血。」
「我去看看。」
廣瀨站起來說道,後籐對著他點點頭。
當廣瀨和五反田一起趕到保健室時,築城已經回家去了。
「回去了啊?」
既然他可以自行回家的話,那麼應該不是什麼嚴重的傷吧?廣瀨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同時卻又覺得難以釋懷。保健老師十時苦笑道。
「我不知道原因何在,反正他就是驚惶失措地跑回家去了。」
廣瀨在學時的保健老師已經到了退休年齡而申請退休了。十時是少數廣瀨沒有看過的教師當中的一個。
「其實他的傷勢還不到需要縫合的程度,我是交代過他最好到醫院去一趟。」
「這樣啊……」
廣瀨對著五反田舉起手揮了揮,五反田便面無表情地點點頭,離開了保健室。廣瀨對著十時輕輕地點頭致意。
「勞煩您費心了。」
「哪裡的話。」說完這句話,和廣瀨差沒幾歲的十時笑了。
「喝杯茶吧?實習情況如何?」
「比我想像中的還輕鬆。」
在十時的招呼下,廣瀨坐到一邊的椅子上。他以熟練的動作給廣瀨泡了一杯冰麥茶。
「廣瀨老師教哪一課?」
「理課——化學。」
「啊,那責任教官就是後籐老師咯?」
「是的。」
「那不就很辛苦?聽說他會把所有的學生都丟給實習老師。」
「就是啊。」廣瀨苦笑著拿起茶杯。
「十時老師也是留校加班嗎?」
「遇到有體育祭或文化祭的活動時,我都得等最後一個學生回去之後才能離開。因為隨時會有人需要我。」
十時沉穩地笑了笑,也跟著坐了下來。
「現在的孩子都太不機靈了。剛剛那個……」
十時說著看著桌上的筆記。
「叫築城來著,他也說他明明用腳撐著板子,規規矩矩地用鋸子鋸木板的。」
「用腳啊?」
「他用膝蓋撐住木板,結果傷到小腿。撐住木板的他固然是不夠機靈,不過鋸木板的人也不太行。」
廣瀨再度看著十時。
「不是他自己傷到的?」
「不是。聽說是有其他學生幫忙鋸木板。」
「你知道使用鋸子的學生的名字嗎?」
廣瀨問道,十時很感訝異似的,又翻看了筆記本一次。
「大概是陪著他來的那個吧,嗯,叫勢多。」
廣瀨不自覺呼地吐了一口氣。
「怎麼了?」
聽到十時這麼問,廣瀨趕緊搖搖頭。十時覺得有點狐疑,說道。
「唉,他們的情況倒還好。之前來的那個三年級生還把釘子釘進自己手上呢。」
「三年級生?」
廣瀨莫名地有種預感。十時點點頭。
「竟然將有五公分長的釘子釘到手掌上,還深及根部,是釘的人自己傷到的。我真懷疑他是怎麼使用鐵錘的,竟然可以釘成這個樣子。」
「他……」
十時點點頭說。
「我立刻讓他到醫院去就醫了。因為他用的是別人帶來的老舊鐵釘。最怕的就是這樣的情況。」
「不,我不是問這個。」
廣瀨也覺得自己的想法很奇怪。無論如何,他都要問清楚那個學生的名字。
「那個學生叫什麼名字?」
十時瞪大了眼睛,第三次翻閱他的筆記本。
「三年五班的橋上。」

廣瀨走回準備室的途中,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處理自己情緒。
築城和橋上。事情看起來似乎另有一番解讀。儘管他也明白,整件事應該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他覺得自己好像看著一排排奇妙的符號。橋上、緊張的學生們、一溜煙逃走的築城——還有高裡。
從保健室所在的本部大樓可以直接回到特別教室大樓。他慢慢地爬上本部大樓的樓梯。樓層與樓層之間設計成轉一個彎之後再往上爬的模式,樓梯平台處的牆面從地板到天花板鑲著整面的玻璃。隔著玻璃可以看到開始罩上黃昏色彩的校舍。隔著寬廣的中庭草坪和羅列著各間教室的教室大樓正面相對。
成一字形排列的玻璃是走廊的窗戶。大部分的窗戶裡面都還亮著燈。廣瀨把臉湊近樓梯平台的玻璃,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教室大樓的內部。學生們在點著燈的走廊上來來往往。他甚至可以看到在門戶洞開的教室裡作業中的學生的身影。
廣瀨忘了剛剛的複雜情緒,不自覺地笑了。因為即將到來的活動氣氛而興奮異常、前所未有地像白色家鼠一般勤勞的工作著的學生們讓廣瀨不由得發出了會心的微笑。廣瀨轉動著視線,環視著所有的學生,突然間,他停下了游移的視線。他的目光停在一個站在校舍一端的窗邊的學生身上。
在眾人忙碌地來回奔走當中,只有他一個人定定地動也不動。他站在二樓的窗邊,看起來像俯視著草坪一樣。
廣瀨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然後再度用力地眨了一次眼,接著張大眼睛看著二樓的那一端。他抬起手用手掌擦了擦玻璃,更努力地定睛凝視著。
兩棟大樓之間的距離並沒有近到可以讓他清楚地看到那個學生的臉,但是廣瀨卻可以清楚地看到有手掛在他的肩膀上。那是裸露出來的手臂。現在學生穿的制服是短袖的,所以可以看到手肘部分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那隻手臂似乎露到了肩膀一帶。裸露出來的手臂彷彿從背後覆蓋住那個學生一樣。瞬間廣瀨以為他背著個人,可是他的背後卻看不到手臂的所有人的頭和肩膀。只有兩隻手臂從他的兩邊肩膀上無力地往前垂掛著。
廣瀨覺得自己看到了不可能存在的景象。為什麼看不到那兩隻手臂的主人的頭和肩膀呢?上胳膊幾乎連根部都整個越過了肩膀,可是背後卻看不到任何影子。肩上掛著手臂的學生地姿勢看起來也不像背負著某種沉重的東西的樣子。那兩隻手臂就好像從他的脖子旁邊長出來一樣,垂掛在他的胸前。幾個學生快速地經過他的背後,但是卻沒有人發現他有什麼異狀。
當廣瀨一次又一次地看著那個學生和手臂時,學生突然轉向旁邊。他只是把脖子轉了過去,而他所看著的方向出現了兩個學生。
廣瀨不禁鬆了一口氣。那一定是他的惡作劇,他把在化妝比賽中——那是這所學校最出名的競賽——所使用的假手臂就這樣垂掛在胸前鬧著玩。後來有人發現到了,便呼喚他。一定是這樣沒錯。
站在窗邊的他說了什麼話,然後把背轉過來面對著窗戶。在他把背完全轉向窗戶的那極短暫的時間當中,那隻手彷彿被收捲到背後似的消失了。整個過程看起來就好像形狀像手臂的蛇滑溜地往後退一般。離開窗邊的他的背後當然看不到任何影子。
廣瀨呆在原地好一陣子。他把額頭抵在玻璃上,眼底一再重演著自己剛剛看到的景象。
「因為距離的關係。」廣瀨這樣自言自語著。
是的,因為距離的關係,而且又逆光。
現在大家正如火如荼地準備迎接體育祭的到來,學校內什麼東西都有。有紙糊地人形、化妝的小道具、啦啦隊使用的乍見之下根本不知道有什麼用途的東西。
一定是因為某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才讓自己把事情看成那個樣子。
廣瀨這樣告訴自己,然後吐了一口大氣。溫熱的空氣使得他的額頭滲著汗水。他死了心不再多想,順勢一轉身,然而那副光景卻沉澱於腦海中某個深深的角落裡。
※       ※       ※
男人於深夜急急地趕回家中。夜風輕撫著滲著汗水的肌膚,使得他流了更多的汗。
喝了不少酒。男人憑著歸巢的本能在馬路上走著,然而他的本能卻無法在這個到處都是相似的建築物的住宅區內發揮作用。他不止一次去按到了別人家的門鈴。
不過,他至少殘存有一些仍然記得這些糗事的理性,因此他幾度停下腳步,抬頭看著上頭。有著同樣設計外型的建築物整齊地排列著,看起來像是巨大的墓碑,他幾度確認過建築物的旁邊。地上十二層樓的建築物面對緊急逃生梯的旁邊的最上層用彩色的瓷磚大大地鑲著大樓的號碼。
——都已經確認這麼多次了,為什麼還會搞錯呢?
他在心裡喃喃自語著。
同時想著,好像「還枕」一樣。
在他的老家有一個「還枕」的傳說。聽說有一個叫「還枕」的妖怪會在夜裡現身,把沉睡中的人的枕頭拿到奇怪的地方去。每當他到位在鄉下的祖母家時,「還枕怪」就一定會出現。早上醒來時,枕頭都會跑到他腳邊。不但如此,當他張開眼睛靜止不動時,甚至覺得棉被的方向跟他當初睡覺時不一樣。現在想起來,根本只是自己睡癖不好罷了,但是他仍然無法忘記那種奇妙的感覺。在鄉下房子的老舊房間裡醒來時的那種違和感。仔細想想,棉被仍然保持昨夜的樣子,根本沒動過,可是心中難免還殘留有些許難以釋懷的感覺。
他帶著苦笑停下腳步。定定地仰視著眼前的建築物。確認自己就站在應該回去的建築物的前頭。
他莫名地點點頭往前走,再度抬起頭來看看上頭。禁止車輛進入的路上沒有其他人影。自己的腳步聲在這空曠的空間當中迴響著。他覺得高聳的建築物彷彿就要朝著他落下來一樣,他轉頭看了一下四周,覺得有點輕微的暈眩。
他甩甩頭,發現自己仰望著的建築物的屋頂上好像有什麼白光。
那是微弱而朦朧的光。屋頂的邊緣點著一道朦朧的圓形光芒。他眨了眨眼睛,然後定睛凝視。他看到圓形的光芒當中浮起了某種影子。
男人愕然地張大了嘴巴。好像有什麼野獸從光芒當中爬出來一樣。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東西,不過倒是知道那是一頭體積相當龐大的四腳獸。要說是狗又嫌太大太高了。四腳獸的身影變暗了,沒辦法仔細辨認,然而男人卻看到它的背部發出淡淡的光芒。
「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啊?」還來不及多想,那頭四腳獸就一躍而起。以彷彿在水中游水的速度越過他的頭頂,在十二層樓高的建築物之間飛翔著。
待那個身影消失之後,他仍然茫茫然地眺望著那個方向。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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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習的第一周也即將結束了。這一天是星期六,學校只有半天課,但是大多數的學生為了準備即將到來的體育祭活動,下午都還留在學校裡。化學準備室裡都被那些常客給佔據了。
一個叫野末的一年級生也不知道從哪裡聽到了橋上受傷的消息,正甚重其事地解釋著事件的經過。
「那是一根有五公分長的釘子。釘子除了釘頭之外,整根都釘到手掌裡面去了。雖然到醫院去請醫生拔了出來,可是拔除的過程好像也費了一番周章。」
「啊,嚇死人了。」
一個叫杉崎的一年級學生驚歎不已。
準備室裡開了冷氣。後籐按照慣例出去吃中飯,學生們則自行拿出了燒杯,喝著從購買部買來的果汁或者是後籐準備好的咖啡。
築城今天請假。聽說橋上今天也沒來上課。
「橋上學長是個很聰明機靈的人,對於木工方面的事情也有兩把刷子的。」
一年級生野末的話引起了廣瀨的注意。
「是這樣嗎?」
野末老老實實地點點頭。
「橋上學長其實是一個富家少爺。」
廣瀨聽不懂他話中的意思。
「橋上學長的房間好棒,光是錄影機聽說就有五台之多。他是用那些機器來錄動畫的。他有很好的天線設備,用來錄製遠處的廣播局的重播內容。」
「哦?」
「而擺滿了那些錄影帶和錄音帶的架子是滿滿的一整面牆,全部都是橋上學長自己製作的。」
巖木笑了。
「那就叫智者千慮必有一失。」
杉崎哈哈大笑。
「所謂的橋上釘釘子嗎?」
廣瀨應酬式地隨著乾笑了幾聲,心中卻仍然無法釋懷。他總覺得有些事情無法理解。
「對了,聽說築城昨天表現得很奇怪?」
巖木這樣問道,廣瀨忙不失地點點頭。
「你知道得倒挺多的。」
「我們班上好像有人看到了,聽說他是落荒而逃的。說是和高裡吵架了。」
「嗯……。橋上對高裡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結果就變成這樣。」
「什麼叫莫名其妙的話?橋上學長當時也在場?」
「是啊。」
「啊,我知道了,就是那個。『神隱』。」
野末喜孜孜地說道,廣瀨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什麼叫神隱?」杉崎好奇地問道,野末便虛實參半地開始陳述有一半以上是他自行編排的故事。
「真的嗎?」
「別相信他,幾乎都是野末自己編出來的。」
廣瀨苦笑著說,野末一聽便露出鬧情緒的不悅表情。
「真是傷腦筋啊。大家都這樣隨隨便便四處張揚這種事。——不過神隱一事好像是真的。」
「哦?」
就在這個時候。
「我覺得還是不要因為覺得有趣就隨便講這種事比較好。」
是二年級的阪田說的。
「為什麼?」
巖木回頭問道。
「我聽班上的同學說過,隨便亂說可能會遇上不好的事情……」
「什麼叫不好的事?」
提問題的人是廣瀨。阪田聳聳肩說。
「我也不是很清楚。說這些話的同學好像也不太好啟齒。他一年級的時候跟高裡讀同一班,說談這種事不好。聽說嘲諷高裡的人好像都不好過……」
在場的每個人都大吃一驚,可是廣瀨不得不開始正視這件事情了。
「你說不好過?是說譬如發生意外之類的嗎?」
「大概吧!聽說欺負高裡就不會有好事,欺負過高裡的人都受傷了。」
「不會吧?騙人!」
巖木追問道,阪田也只是狐疑地歪著頭。
「我也只是聽說而已。可是,很多人因為這樣而受了傷,甚至有人在春季的修學旅行當中死亡了,不是嗎?當然那也是聽說啦。」
「死亡——?」
這是廣瀨第一次聽說,他不禁好奇地看著阪田。
「是啊,有人搭快艇的時候掉到海裡淹死了。可能是三班的人吧。事情發生在旅行的回程當中,結果整個旅行不得不中止了。報紙也有報導,你沒看到嗎?」
「啊,我沒有記憶……」
「聽說那傢伙在前一天因為看高裡不順眼,夥同另外兩個夥伴圍歐他。那傢伙死了,而另外那兩個人好像也挺慘的。」
巖木發出不滿的叫聲。
「你少在那邊胡說八道了。」
「我並沒有這個意思。其餘的那兩個人,其中一個被捲入卡車底下斷了一條腿,另一個則因為無照騎摩托車而受了重傷,後來被停學,然後就退學了。總之,那三個人都已經不在這所學校了。」
阪田說完抿了抿上唇。
「我讀一年級的時候好像也有人死了。」
有人開口說話。廣瀨知道大家是楞住了,只有他是因為心頭掀起了漫天狂滔而說不出話來。現在他可以理解了,築城之所以那麼狼狽就是因為這個緣故,而在場的學生表現出奇怪的緊張模樣也都是因為這些傳聞的關係。

第二天是星期日,校方為了方便做準備工作的學生,照樣開了校門。後籐好像也一整天都窩在準備室裡。聽說其他的實習老師也都來到學校,利用這個機會做研究課程的實地練習。廣瀨左思右想之後聯絡了後籐,告訴他下午自己也會到學校去,然後他一大早就離開了公寓。
無謂的不安感在他心頭騷動著,讓他覺得非確認事實不可。廣瀨按照野末寫給他的紙條,到橋上家去拜訪。跟橋上當面說清楚就可以安心了。不過他也知道要是弄清楚這純粹只是意外的話,自己一定會感到很洩氣。
橋上的家位於市區和學校所在的新市鎮的正中央處。寬闊的住宅區裡有很多公園設施。這是一個充滿閒適氣息的城鎮,很符合所謂的市郊住宅區的形象。位於這個住宅區一角的橋上的家是一棟一看就知道房子的所有人有著富裕的經濟狀態的建築。
廣瀨按下電鈴,報上自己的姓名,要求找橋上。很快地橋上就從玄關大廳的螺旋狀樓梯上下來了。
「咦?自稱廣瀨的就是你?」
「你看來挺有精神的。」
廣瀨說著,橋上露出了苦笑。
「老實說,我是翹課啦。反正星期六也只有半天課。」
說完他很滑稽似的皺起了臉指指二樓。
「我們上去吧。」
         ※       ※       ※
橋上的房間果如野本所言,裡面到處都是錄影帶之類的東西。八疊寬左右的大房間的牆上擺著高及天花板的架子。那是製作精巧的架子,甚至也上了漆,要不是野末先前提過,廣瀨還以為這些架子都是外面賣的成品呢。
「這些架子全都是你自己做的?」
提著電壺回到房間來的橋上羞澀地笑了笑。
「是啊,那些規格固定的東西用起來不順手。」
「你真是厲害啊。」
「還好吧?」橋上笑著說,有點難為情的樣子。
「手工這麼靈巧的人怎麼會受傷呢?」
廣瀨這麼一問,橋上便把包著繃帶的手伸出來給他看。
「你是說這個?」
「聽說是釘子刺進去了?」
廣瀨這麼問道,橋上的表情變得有點僵硬。他把玩著繃帶的一端,思索了一下子。
「……是釘子自己刺進來的。」
廣瀨不知道怎麼回答,只是定定地看著橋上,橋上便露出好像在鬧情緒的小孩子似的表情。
「廣瀨先生相信幽靈之類的東西嗎?」
這個唐突的問題讓廣瀨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麼回答。
「我可要言明在先,我是不信這些的。」
橋上斬釘截鐵地說道。
「我也一樣……對於這種事,我比較傾向不相信。」
廣瀨覺得心頭某個地方發出揪成一團的咯啦咯啦聲,因為前天他看到的奇怪景象還殘留在他的腦海裡。
「可是我認為這是被幽靈刺的。」
橋上用低沉的聲音說道。
「為什麼會這麼想?」
「因為我看不到把釘子刺進來的犯人。」
橋上將茶包丟進茶壺裡,把電壺裡的熱水倒進去,蓋上蓋子。
「我釘著釘子,想釘好要架在入場處的拱門。我用左手拿著釘子,右手拿著鐵錘。可是刺進我手中的並不是那根釘子。」
說著橋上從桌上拿來了一根鐵釘。那是一根長約五公分,中段部分微微彎曲了的釘子。一看就知道是一根銹成紅茶色的舊釘子。
「這就是那根鐵釘?」
「沒錯。我從醫院帶回來的,當作紀念。」
廣瀨心想,好個奇怪的紀念品啊,可是他並沒有作聲。
「釘子和鐵錘都是我自己從家裡帶去的,也就是說,都是我愛用的東西。可是,那根釘子並不是我自己的釘子。」
「為什麼?」
廣瀨狐疑地問道,橋上聳聳肩。
「我沒有帶那種生了銹的釘子去。人家不是說,如果被生了銹的釘子刺傷,很可能會感染破傷風嗎?聽起來亂恐怖的,所以我把生銹的釘子都丟掉了,更別說像這種已經彎曲了的釘子。有人會拿鐵錘把釘子敲直然後繼續使用,但是我覺得就算敲了也沒辦法像新的一樣直。」
橋上說著,將釘子丟到桌上去。
「我在角落的地方槌著釘子,結果感覺到好像有什麼東西刺進左手的手掌。翻過來一看,就看到那根釘子釘在我手掌上了。」
「深及根部?」
「哪有這種事?」橋上笑了。
「只有尖端一點點啦。與其說是刺進去,我倒覺得用貼上去來形容比較貼切。那根釘子在沒有任何人的支撐下,斜斜地抵住我的手掌心。」
橋上的語氣很淡然,這反而讓廣瀨覺得聽起來很像有那麼一回事。
「我心裡覺得很奇怪,心想這是什麼東西啊?便放下了釘子,把手掌拿到眼前來看個清楚。結果咚的一聲,突然就有人把釘子給敲進去了。」
「是誰?」
「問題就在這裡,我看不到人,可是卻感覺釘頭好像被人用鐵錘或什麼東西給敲進去了一樣。一個順勢反彈,我的手被彈開了,於是我用手撐著地面,結果又聽到咚的一聲。我終於知道,釘子被釘進我的手掌當中了。」
房間裡的溫度好像微微地下降了。廣瀨無意識地抬頭看著靠近天花板的冷氣。
「我嚇了一跳,連叫都叫不出來,思緒整個都停頓了。這當兒又被猛敲了一次。雖然不是很痛,但是我感到驚慌,想把手從地面上移開。卻動彈不得。正覺得不可思議的時候,又被敲了一次。結果釘子就整個貫穿進手掌當中,只剩下釘頭露出來。我嚇了一大跳,大叫這是怎麼回事啊!很可笑吧?」
橋上乾笑了幾聲。
「後面的同學問我怎麼了,我告訴他,釘子釘住我了。我的手整個粘貼在地面上,後來我把手伸進手掌底下,輕輕地把手剝離地面。地上有著釘子釘過的痕跡,但是血卻沒有滴下來。那個時候我才開始覺得痛,趕緊跑到保健室去。」
橋上把紅茶倒進杯子裡。「好像很苦。」他喃喃說道。被遺忘在一旁的茶水已經變成栗子色,看起來好像很苦的樣子。
「我想,我的價值觀也許會因此而改變了。所以我把釘子要回來當紀念。」
「改變了嗎?」
廣瀨若無其事地問道。他發覺自己的聲音也是乾澀的。
「沒特別的改變,我覺得好像事不關己一樣,昨天雖然是嚇到了。睡覺時一直覺得好像還會有其他的釘子從哪個地方釘過來一樣。我好害怕閉上眼睛,很無聊地想著,要是我閉上眼睛,釘子一定會衝進我的眼睛來。可是,結果我還是睡著了。」
廣瀨只是點著頭。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有什麼回應。橋上所說的話固然有某種奇妙的說服力,但是自己心中有某樣東西卻拒絕照單全收。因此,他沒辦法對這件事加以評論。
「我不相信幽靈什麼的,現在也還是不相信,可是心底卻感到懷疑,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啊?我在想,所謂的『被魅住』指的就是這麼回事嗎?」
廣瀨還是只能點點頭。

在找不到其他話題的情況下,廣瀨離開了橋上的家,前往築城家拜訪。沒有人知道築城家的正確位置,因此他從班級名簿上抽出地址,找警察問路。
築城的家位於新市鎮郊區,這一帶看起來像是由這幾年才蓋起來的出售房屋和很早以前就有的老舊房舍雜亂交錯在一起所形成的區域。說舊其實並沒有那麼舊,但是和四周新蓋的房子卻有著截然不同的味道。
廣瀨按了鈴,築城的母親前來應門,廣瀨報上自己的名字,於是她便上樓去叫兒子。有那麼一陣子,他聽到樓上傳來談話聲,然後母親下樓來了。
「對不起,他說身體不舒服。」
可是語氣聽起來並不是那麼有歉意。
「他的狀況還好嗎?」
廣瀨問道,母親便皺起了眉頭。
「對不起,請問您是他的朋友嗎?」
從她的語氣可以明顯地聽出——我不記得你的長相和名字——的意思。
「不是,我是實習老師。後籐老師交代我來探望築城。」
廣瀨撒了個善意的謊言,心中對後籐充滿了歉意,於是她驚訝地摀住嘴巴。
「啊,是嗎?真是不好意思。」
「因為您看起來好年輕。」廣瀨只好敷衍著笑了笑。她指著二樓。
「請上二樓。也不知那孩子在搞什麼,老是說身體不舒服。醫生明明說拄著枴杖一樣可以去上學的,他卻偏偏要請假。他本來是很認真的。我一直在想,他到底在學校裡發生了什麼事情。」
廣瀨曖昧地點點頭,爬上樓梯。一上樓的第一個房間好像就是築城的房間。
「既然是老師就要說清楚,不然我怎麼會知道呢?」
她連房門都不敲就直接打開門說道,然後回頭對著廣瀨說。
「我去泡茶。」
「不用客氣。」
築城整個人縮在棉被裡。
「感覺怎麼樣?」
廣瀨問道,築城便把頭從棉被中探出來。
「廣瀨就是老師的名字嗎?」
築城問了和橋上同樣的問題。
「腳怎麼樣了?」
廣瀨笑著問道,築城支起身體。他穿著睡衣,坐在棉被上。很沉重似地把腳給伸了過來,於是廣瀨看到他整只腳連腳踝都包著繃帶。
「嗯,不是多嚴重。」
「是嗎?前天我到保健室去,可是你已經離開了。」
「嗯……」
「為什麼又傷到腳了?」
築城沒有回答。剛好送來麥茶的母親看到他那個樣子,很困惑似地笑了。
「只是說一不小心傷到的,什麼話都不肯多說,自從升上高中之後,他的話就越來越少了。——我弟弟以前也是這樣。」
母親正想坐到廣瀨旁邊,築城卻簡短地說了一句。
「媽,你下樓去吧!」
「可是……」
「我們不是談什麼重要的事情,你先下去吧。」
「是嗎?」她看著廣瀨,又看看築城,然後離開了房間。廣瀨靜默了一陣子,聽著她下樓去的腳步聲。築程仍然維持著別開臉的姿勢,好像在側耳傾聽著媽媽的腳步聲。
「我說築城。」
廣瀨說道,築城便很困惑似地看著他,看起來好像有什麼事情讓他感到迷惘似的。
「你的傷是高裡的關係嗎?」
築城一聽,嘴角不自覺地痙攣著。
「你說過,只要跟高裡扯上關係就不會有好下場。我聽到了許多不吉利的說法。你的傷也是這樣來的嗎?」
那一瞬間,築城好像想說什麼,可是終究沒有開口。
「剛剛我到橋上家去了。」
「橋上學長還好嗎?」
築城突然把身體往前探,廣瀨點點頭。
「嗯,沒什麼嚴重性。」
聽廣瀨這麼一說,築城的臉整個扭曲了,他問道:「果然發生事情了嗎?」廣瀨發現他們之間的對話簡直牛頭不對馬嘴。
「——是嗎?你在為他擔心嗎?你擔心橋上是不是也會發生什麼事嗎?」
「他發生什麼事了?」
「釘到釘子。」
廣瀨伸出自己的左手。
「好像是刺了進去。可是橋上說是釘子自己刺進去的。」
築城垂下了頭。
「橋上說是有某個看不到的人故意這麼做的。」
「老師相信嗎?」
築城問得直接,廣瀨也率直地點點頭。
「看不出他有說謊的樣子。老實說,我是半信半疑,但是一看到你,我很想讓自己去相信這種事情。」
築城仍然垂著頭。廣瀨看到他放在膝蓋上的手在顫抖。他知道築城在害怕。
「如果惹高裡不高興,會死人的。」
耐心地等了好一陣子,築城終於開口了,可是說出來的卻是這樣駭人聽聞的話。
「念國中時,我跟一個與高裡同校的朋友一起上補習班,他經常提起高裡。他說學校有一個奇怪的傢伙,是個曾經有過神隱經驗的人。他說只要惹高裡不高興就會死,做了讓高裡不悅的事情就會受重傷。當時我只覺得簡直是可笑……」
「你是指修學旅行的事嗎?」
築城搖搖頭。
「他也只是說著好玩,所以我不相信。於是他提到國中三年級的夏天所發生的怪事。他說他害怕體育課時上游泳課,因為覺得有東西拉住他的腳,讓他感到很害怕。他在補習班裡一邊哭一邊說的。」
廣瀨只是默默地聽著。
「他說是因為他讓高裡受過傷。他們在上體育課或理科課時發生了爭吵。之後他就一直堅持一定是因為那個緣故。」
「你是指什麼事……」
築城搖搖頭。
「他自己好像也搞不清楚,只是一再說有東西拉住他的腳。他跟老師說感覺不舒服,所以不想游泳,可是老師並不接受這種說辭。他告訴我,他可能很快就會被拉住腳而淹死。結果他真的死了。在游泳池裡溺死的。」
廣瀨再度說不出話來。
「升上二年級時,我跟高裡被編在同一班。一開始我並不知道他就是高裡,後來是有其他人告訴我,跟高空扯上關係就會被降災。聽說一年級的時候也有人受重傷或死亡的。我不是刻意要聽信謠言,可是就是感覺不舒服。結果在修學旅行的時候……」
「嗯,我聽說了。」

築城點點頭。
「前天高裡露出了不悅的表情,當時我就知道大事不妙……」
廣瀨催著不作聲的築城繼續說下去。
「然後呢?」
「後來當我在工作時,就出現了一隻怪手抓住我的腳。」
「怪手?」
「很白的,像女人一樣的手。我用膝蓋撐著紙糊道具的三合板,結果就有人抓住我那隻腳。好像用兩手緊緊地抱住一樣。我想甩開它,可是腳卻動都不能動。拉著鋸子的人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仍然不停地鋸著,鋸子一直接近我的腳,我知道再這樣下去,我的腳會被鋸斷,可是我沒辦法動,我低頭看看三合板底下,結果看到一隻白皙、像女人的手抓住我的腳。可是在三合板底下根本就沒有人。」
「你沒有叫出來嗎?」
「我發不出聲音來。滿腦子只是想著,腳要被鋸斷了,怎麼辦?我心裡很清楚,我的腳一定會被那把鋸子給鋸斷,可是又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所以,最後只是小腿被傷到一點反倒讓我鬆了一口氣。我告訴自己,啊,真是太好了,我並沒有太激怒高裡。」
廣瀨覺得,從某方面來說,這種思考回路才可怕。
「可是,在保健室接受治療的當兒,我卻漸漸地感到不安起來。因為我擔心事情還沒有結束,所以我便跑回家了。雖然結局就只是這樣,沒有再發生任何事情……」
築城無助似地看著廣瀨。
「老師,情況怎麼樣?我離開教室之後,高裡很生氣嗎?」
築城如坐針氈一般,廣瀨只是搖搖頭。
「沒有,看不出高裡有那麼在意的樣子。」
「你覺得事情會就這麼結束了嗎?你覺得他不生氣了嗎?」
廣瀨歎了一口重重的氣。
「橋上也沒有再發生什麼事情,我想不會再有其他的事情發生了。」
廣瀨講這種話其實完全沒有任何根據,但是築城卻好像非常高興的樣子。他鬆了一口氣似地笑了,但突然間表情又變得僵硬了。
「老師,那個……」
廣瀨瞭解他的意思,便點點頭。
「我不會跟任何人說這件事的。所以,你不要再擔心了。」
廣瀨說完,築城便好像卸下了肩頭上的重擔似地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廣瀨絕對不相信所謂的「高裡的魔崇」之說,可是他可以深刻地感受到部分學生之間充斥著「高裡的魔崇」的信念。
人們相信高裡會降禍給人。所以每當發生任何可疑的事故時,總會把高裡扯進來。廣瀨明白這當中的機制。他不明白的是這只是單純的信仰還是事實?
「喲。」
打開化學準備室的門,後籐便輕鬆地打了個招呼。他還是一樣站在畫框前面。
「築城和橋上怎麼樣了?」
被後籐這麼一問,廣瀨頓時愣住,隨即便露出了苦笑。
「被你發現啦?」
「我至少還抓得住你的思緒。要是你沒去,我也會去。他們兩個的情況如何?」
廣瀨將在附近的自動販賣機買來的果汁遞給後籐。
「橋上看起來很有精神。至於築城應該也還算不錯吧。」
「果然又是高裡嗎?」
廣瀨一邊拉開拉環一邊定定地看著後籐的臉。
「什麼意思?」
「前天高裡不是跟他們有過爭執嗎?巖木說的。」

廣瀨窺探著後籐的表情。因為學生們經常在準備室裡進進出出,所以後籐對發生在學生之間的事情也瞭若指掌。他會知道「高裡的魔崇」也不是那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可是——廣瀨心裡想著,後籐看起來好像頗相信所謂的「降禍」之說。他會用那樣的語氣說話讓人覺得很不可思議。
「高麗是原因所在嗎?」
廣瀨想起和築城之間的約定,不禁感到有點迷惘。
「不用擔心,我不會跟任何人說的。」
「……至少築城是這樣相信的。他說是高裡降禍。至於橋上看起來則好像一無所知。」
後籐擦過手之後坐到椅子上來。順勢打開易開罐飲料。
「高裡是個問題兒童。從某方面來說,是個非常棘手的問題兒童。他本人是不會因為這種小事就惹出什麼問題,可是他週遭的人就會亂成一團。他可是一個颱風眼啊。」
「……對一個實習老師講這種話適當嗎?」
後籐只是苦笑著,兩眼看著易開罐。
廣瀨試探性地問道。
「我第一天來報到時,後籐老師說過一些頗具深意的話,指的就是這件事嗎?」
後籐點點頭。
「嗯,是啊。」
「我聽說高裡會降禍於人,也聽到修學旅行時有學生因而喪命。——那是真的嗎?」
後籐皺起了眉頭。
「修學旅行的有學生死亡是事實。警方判定是意外事故。那個笨蛋在搭回程的快艇時竟然喝了酒。我們學校的學生總括來說都算是舉止得宜的,但是當中也不乏有幾個行為失控的。那個傢伙老是不遵守規定,學生輔導部那邊也把他列為輔導對象了。那個學生和幾個同樣被視為一卦的學生一起喝啤酒,喝得醉醺醺的,說要去吹吹風,就跑到甲板上去,結果就掉到海裡面去了。其他的乘客目睹他掉下去的經過。毫無疑問的,是一件意外事故。」
後籐說完仰頭喝著果汁。
「如果要我去判斷那個意外是否有其他的意義,那就太勉強了。」
廣瀨點點頭,又問道。
「後籐老師對他的印象如何?」
後籐一聽,瞄了廣瀨一眼。他把視線移回手上,然後低聲問道。
「你對高裡有興趣嗎?」
「有。」
「為什麼?」
「不知道。」
廣瀨老實地回答道。他覺得高裡是個與眾不同的學生。但如果只是這樣,應該不會有如此程度的關心吧?廣瀨本來就不善於處理這種事情。之所以自讓他擱在心上是因為那幅畫的關係。高裡所畫的那幅不可思議的畫。「神隱」的傳聞和高裡企圖想起那段時間的事情的懇切模樣。
後籐微微地笑了,然後抬頭看著天花板。
「我以前對高裡也充滿了興趣。從各種方面來說。我去查了我所能查到的每一件事。誰叫我本性愛瞎起哄。」
後籐說完很難為情地笑了。
「高裡的四周出現了很多死人和受傷的人。看起來真的很多。譬如,高裡就讀的國中,在他就讀的三年當中就死了四個人。」
「有四個人……那麼多啊?」
「大約啦。有三個人死於交通事故,一個病死。每個人的死因都無懈可擊。根本沒有讓人質疑的餘地。——對了,廣瀨,你就讀的國中沒有死過人嗎?」
被後籐這麼唐突一問,廣瀨趕緊搜尋腦中的記憶。
「有兩個人。我記得一個是交通意外,還有一個病死的老師。這兩個人我都不認識。」
後籐點點頭。
「就說吧,高裡的情況也一樣啊。有一個跟他是同年級的,但是其他的人跟高裡幾乎都是不認識的人,可是要是讓那些有心人說起來,就會歸咎於高裡的降禍。這可能是偶然的事情,也可能不是出於偶然,我們要如何才能確認?」
「說得也是。」
「修學旅行的事情也一樣。有一個人死亡,兩個人受重傷。每個人都是因為意外而出事,不管從哪方面看來,都是單純的意外。因為第三個人是在修學旅行結束之後的一個月才發生事故的。真的跟高裡扯得上關係嗎?——我不知道。」
廣瀨也點點頭。
「可是高裡還是為眾人所畏懼。人是異常敏感的,不過相對的,高裡就不會受到迫害。因為人們相信他會降禍於人。」
廣瀨點點頭,然後有點迷惘地開口說道。
「我聽說過跟高裡有關的其他奇怪傳聞……」
後籐很乾脆似地點點頭。
「神隱嗎?」
「那是真的嗎?」
「好像吧,至少他真的是重讀了一年,是小學四年級的時候。」
「可是關於神隱……」
「聽說是在院子裡消失的。」
後籐說完,把空罐子丟了出去。然後把空了的放在一旁的燒杯遞到廣瀨面前。廣瀨默默地接了過來,連同自己的份,將咖啡一起倒了進去。
「聽說是發生在中庭。那是高裡念小學四年級的二月份的事情。高裡人在中庭。他們家是一棟老舊的建築,是那種庭院裡還蓋有倉庫的房子。那棟房子的某個地方有一個中庭,高裡就在那邊。」
後籐在廣瀨遞過來的即溶咖啡當中加進了大量的砂糖和奶精,然後攪拌著。
「庭院的四周完全被建築物和圍牆所擋住,除非經過房子內部,否則根本沒辦法走出去。要進屋子裡只能從餐廳的走廊進去,而他的母親和祖母當時都在那邊。走廊的紙門是開著的,可以清楚地看到庭院裡的景象。聽說她們兩個人只是稍微移開視線而已,高裡就消失不見了。」
「啊……」
「他們都證實,高裡不可能經過她們。圍牆的高度也有屋頂那麼高,中庭裡也沒有可以用來墊腳的東西。一邊是好久沒有打開過的倉庫,另一邊則是有浴室和廁所的房舍牆面,只有足以采光的窗戶,而且全部都安裝有格子以遮擋視線。至於建築物的地板底下則相本沒辦法容納一個人進入。也就是說,高裡必須經過餐廳才能離開庭院。」
後籐將藥匙丟進流理台裡,發出了高亢的響聲。
「高裡就是這樣從不可能出得了門的庭院裡消失了。就好像忽然憑空消失了一樣,所以人們才說是神隱。」
「可是……」
廣瀨還來不及說什麼,後籐不經意地揮了揮手。
「按照警方的說法當然是綁架。有人從圍牆溜進來什麼的,將高裡給帶走了。或許不是因為有利可圖,也或許原先可能是有這種目的,但是後來卻對高裡產生了感情。不過這兩種說詞卻有一個漏洞在。」
「漏洞?」
後籐揚起眉毛。
「牆的對面是隔壁鄰居的院子。」
這麼說來,犯人是潛進了隔壁鄰居的家,然後再越過圍牆侵入了高裡的家。
後籐繼續說道。
「總而言之,高裡就在某個地方過了一年。正確說來是一年又兩個月。回來時,高裡沒有任何記憶。實際的情況是怎麼樣,根本就沒有人曉得。」
「警方沒有搜索嗎?」
「好像有。不過什麼都查不出來。不要說犯人了,連高裡在什麼地方,還有他是怎麼回來的,到目前為止都沒有人知道。」
「他是怎麼回來的?」
廣瀨好奇問道,後籐點點頭。
「高裡在一年兩個月之後回來了,聽說當天剛好在舉行祖母的葬禮。他就這樣突然回到葬禮的會場。可是沒有任何一個人看到他走回來。」
後籐歎了一口氣。
「發現高裡的是前來悼念、當時在玄關的客人。看到一個全身赤裸的孩子從門口進來時大吃一驚,隨即又發現那是一年前消失的高裡時就更為驚訝了。高裡的家位在古老村落的後面。他要回到家就一定要經過村落不可。當天因為有葬禮,經常有人在高裡家進進出出的,可是卻沒有人看到高裡走過村落。」
「真是奇怪啊……」
「路過的田地裡甚至有人在那邊閒聊著。他捫都很確定並沒有可疑的車子或人經過,但是卻不能證明自己看到了高裡。也就是說,高裡就跟他消失時一樣,突然又回來了。」
「原來如此,那就是所謂的神隱嗎?」
「就是這麼回事。回到家的高裡不但長高了,體重也增加了,健康狀況非常良好。——到底發生過什麼事情大概只有高裡本人知道了。」
「高裡果然是一個異質的人。」廣瀨心裡這麼想著。從他的那段經歷來看,他本來就是個異質的存在。根據築城的說法,高裡的神隱事跡是非常有名的故事,說穿了,有名是當然的事。高裡週遭的人是以什麼樣的態度迎接他的歸來呢?應該不會只是單純地,滿心歡喜地迎接他吧?附近的人們會把他當成茶餘飯後閒聊的話題,而他的同學也會把他當成欺凌的對象吧?這些都是不難想像的事情。
對高裡而言,那應該不是什麼值得慶幸的經驗。部分同學將高裡視為異端,而現在高裡的過去也正在形成某種影響。高裡應該也知道吧?既然如此,那麼高裡理所當然應該會想要遺忘這一段過去吧?
「高裡好像很想回想起來。」
廣瀨說道,後籐點點頭。
「似乎是這樣。看起來高裡對自己被同學所疏遠一事也是很在意的,否則,他應該不會想要去回想起來吧?」
對高裡而言,自己曾經神隱過的事實並不是禁忌。這件事讓廣瀨覺得非常地不可思議。
「不管是降禍或其他什麼傳聞,關於神隱的事情畢竟還是會影響到他吧?老實說,我搞不清楚高裡為什麼如此執著地想去回想起來呢?」
「說得也是。」
「不過,你或許就可以理解。」
後籐落寞地說道。
「我?」
「如果你不行,那就沒有任何人有辦法了。」
廣瀨明白後籐沒有明確說出來的部分,但是他不知道怎麼回答。
 ※       ※       ※
男人將煙蒂丟了出去。紅色的小火光落在漆黑的黑夜當中,撞擊在水泥地上,散出細細的火苗。海浪的聲音在耳邊迴響。缺成一半的月亮出現在眼前漆黑海面的銀色波濤上方。
他用腳尖踩熄了落在地上的煙蒂。把手伸向polo衫的口袋,猶豫著要不要再抽一根,結果還是拿出了乾癟的香煙包。Zippo的火熊熊地燃著。他聞到一般濃重的油味。彷彿要避開那種油味似地,他把臉轉開去,於是一輛停在堤防下頭的車子進入眼簾。
他露出淺淺的笑容。那是一輛對所有的收入全靠打工和家裡寄過來的生活費的大學生而言有點太過奢侈的車子。那是答應父母親回老家那邊的企業就業所換來的車子。事實上,他在夏天時獲得內定名額的企業的總公司就在老家附近,但是企業的實際營業組織卻在東京營業所這邊,而且他本身也希望能在東京工作。他知道,自己這個希望似乎可望實現了。
他並沒有罪惡感。他認為做孩子的都是這樣的,而做父母的也都是那個樣。他週遭的寄宿生們都在做同樣的事情。父母總是希望把孩子留在身邊,而孩子總是想逃離父母親的羽翼。以他父母親的情況而言,他們也沒有留在祖父母身邊承歡膝下,往後似乎也沒有住在一起的打算。父母好像計劃和他住在一起,迎接幸福的老年生活,要求孩子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不顯得太過厚顏無恥嗎?
他笑著抖落煙灰。新車還在適應駕駛的階段,不適合開長途。算準交通流量銳減的時候在公寓周邊開車成了他這一陣子以來的習慣。
——要是旁邊有個女孩子的話就更完美了。
他想著,不自覺地苦笑了一下。夏天之前一直交往著的女同學投到一個看起來文赳赳沒什麼用處的男人懷裡。或許要求父母買車的時間稍微太遲是自己敗北的主因。
他再度彈落煙灰,將煙蒂丟掉。被丟向堤防外頭的煙蒂劃著紅色的軌跡落到遠處下方的沙灘上。他看著飛落的紅色火光,歎了一口氣,這時他看到沙灘上有個人影。
沙灘很小。現在似乎正值退潮,但是距離拍打上岸的海浪並沒有多遠。一道人影從遠方漸漸靠向海邊。他覺得很疑惑,定睛一看,人影看起來像是個年輕的女子。
他不由自主地低頭看著手錶。時針指著超過凌晨一點了。他環視整個沙灘,除了那個女人之外,沒有其他人了。不像是熱戀男女約在三更半夜碰面的樣子。
在海邊走著的女人在距離不遠處停下了腳步。把臉轉向他,頓了一會兒之後,筆直地朝著他走過來。他茫茫然地等著女人走近。
她來到堤防下方,停下腳步,抬頭看著他。看起來年紀大概在二十歲左右吧,雖然不是非常耀眼的美人,卻是他喜歡的長相。
「一個人嗎?」
她問他。
「是啊。這麼晚了,你一個女孩子來這邊?」
他反問道,她輕輕地點點頭。
「能不能請你開車送我到市內去?」
聲音是那麼的無助。
「可以啊。」他說道,於是她露出了淺淺的笑容,然後有點困惑似地左右看看。「在右邊。」他說道。他的左手邊有一道從沙灘上可以爬上來的階梯。
他走下堤防,在車子旁邊等著,她很快地從沙灘爬上來。確認過他之後,從堤防上走下來,看起來是個很嬌小的女孩子。與其說是女人,她的體形更像是個少女。
「你住哪裡?我可以送你回家。」
他好心地問著,她卻很困惑似地搖搖頭。見狀他也不禁皺起了眉頭。
「那麼我要送你到什麼地方?你只說市內,我怎麼知道該開到哪裡?」
她更不知所措地低下了頭。她的身高只到他的肩膀一帶。她一低頭,長長的頭髮便從肩膀上垂落,露出像小孩子一般細瘦的脖子。看起來氣質挺沉穩的。搞不好還只是個高中生。
「新市鎮?」
他問道,她彷彿鬆了一口氣似地抬起頭來點了點。他心中有幾絲疑惑,不過還是打開了車門。
在他開車的那段時間當中,她始終不發一語。不管跟她說什麼,她都只是點點頭或搖搖頭,完全無意回話的樣子。
「被男朋友丟下來了?」
問得這麼直接,她也只是一個勁兒地搖搖頭。
「這麼晚了,怎麼會一個人在那種地方?」
這時候她終於出聲了。孤寂而落寞地回答說,「我在找東西。」
「好個個性陰森的女人啊。」他心裡想著,同時產生了一種不快感。
「一個人在漆黑的海邊,感覺很不舒服吧?」
他勉強打起精神這樣說,緊接著便想起經常聽到的怪談。讓女人搭便車,女人卻中途消失了。——類似這樣的幽靈怪談。
「不會吧?」他把視線一轉。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女人雖然是靜靜地低著頭,可是怎麼看都不像是幽靈。
「你在找什麼東西?」
她抬起頭來。
「ki。」
「樹?」(譯註:日文中「樹」的發音與「ki」相同)
「她指的是樹吧?」他轉頭看著她。
「我在找ki,因為一直找不到,所以覺得很苦惱。」
「哦?」他曖昧地應了一聲。
「你不認識他嗎?」
被她這麼一問,他不解地歪著頭。
「你說的ki是一個名字嗎?不是指銀杏或松樹之類的植物?」
「是的。」他點點頭。
「我在找taiki。」
「大樹……是男人嗎?」
他問道,她搖搖頭。
「不是人。」
瞬間,他定定地凝視著她。心中只覺得沒意義,無法理解。緊接著,和來歷不明的女人一起處在密閉車室當中的自己感受到一股寒意。
「你認識taiki嗎?」
「不……我不認識。」
他一邊說著一邊踩下油門。時速表的指針直往上衝。雖然正在試新車期間,可是現在不是在意這種事情的時候。
「送你到新市鎮的入口處可以嗎?」
與其說是在詢問,不如說是在提醒。他不想再讓這個女人搭更遠的距離了。女人默默地點點頭。他不發一語地飛馳在緊接著而來的一段上坡路段上。
車子快速地飛馳了十分鐘左右,好不容易看到前面有紅綠燈了。由於時值深夜,換成了閃爍的燈號,十字路口的對面便可以看到新市鎮的影子。四周開始有稀稀落落的車子駛過。
他歎了一口氣,目光投向旁邊。她只是低著頭坐著。他為自己沒來由的恐懼感到可笑,再度試著跟她說話。膽識似乎增加了一些。
「可以看到住宅區了,現在怎麼辦?載你到入口處就好?還是要再……」
「往前走?」話還沒說出口,他硬生生地又吞了下去。女人訝異地抬起頭來。
「你……」
他想說話,卻說不出來。車子四週一片黑暗。他的影子反射在窗戶上,映出了轉向副駕駛座的他的身影——但沒有女人的影子。他把視線望向前車窗,只見副駕駛座上空蕩蕩的,也沒有任何影子。
一股寒意從腳底竄升上來。他死命地讓自己把視線鎖定在前方,勉強自己不去看她。就在這個時候,他的旁邊突然響起咕嚕一聲。彷彿塑膠被煮溶時的聲音咕嚕咕嚕地響著,他用眼角捕捉到女人的身影逐漸崩散了。
他再也忍不住,轉過頭去看著副駕駛座。座位上只剩下一個人一般大小的水泡,而且也漸漸地在融化當中。
他踩了緊急剎車。在奇怪的離心力的作用下,四周的景物不停地打著轉。當車子停下來時車體已經整個呈現橫停在路上的態勢了。還好當時沒有車子經過。
他調整了氣息看看身旁,副駕駛座上除了有被水濡濕的痕跡之外,其他什麼都沒有。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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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放學後,廣瀨在教室裡看到高裡。厚厚的雲層漂浮在陰沉的天空當中,天色暗的比平常更早。學校某個遙遠的地方傳來了喧鬧聲。啦啦隊的喧嘩聲則從校園裡一波一波地傳送過來。
廣瀨在校園裡漫無目標地走著。他不自覺地朝著二年六班的教室走去,結果在那裡找到落寞地坐著的高裡。
「高裡,你一個人嗎?」
雖然需要一點勇氣,不過廣瀨還是盡量若無其事地說道。高裡回頭看著廣瀨。他四周的桌上散放著一些用途不明的小道具。
「其他人呢?」
廣瀨問道,高裡便用淡淡的語氣回答道:「出去買東西了。」
「能不能跟你談一下?會不會打擾到你?」
「沒關係。」
仍然是再簡短不過的回答。廣瀨正想張嘴問話,這才想到自己不知道該問什麼。他不知道講什麼才得體。
「高裡……曾經重讀哦?」
他試探性地問道。高裡筆直地看著廣瀨,用沒有表情的聲音回答道。
「是的。」
「是因為生病嗎?」
廣瀨自己也覺得這樣問是相當卑劣的行為。但被他這樣問的高裡並沒有特別在意的樣子。他很理所當然地回答。
「我好像曾經有過神隱的經歷。」
「之前橋上也這樣說過,可是,所謂的神隱……」
「大概就是失蹤吧。」
廣瀨凝視著高裡的臉。他的臉上並沒有出現任何表情。
「我不是……很清楚。」
說完,高裡微微地歪著頭。
「我在某一天就不見了,過了一年之後又出現。所以大家就說我神隱了。」
「那段時間你是怎麼過的?」
「我不記得。」
「一點都不記得?」
「是的。」
淡淡的聲音、淡淡的表情。看起來他好像只是在陳述一件事實而已。
「談論這件事情會讓你感到不愉快嗎?」
廣瀨直接問道,高裡歪著頭。
「這個嘛……」
「怎麼會不知道呢?這是自己的感受問題吧?」
高裡好像思考著什麼事情似的,然後幾近毫不客氣地筆直地抬頭看著廣瀨。
「為什麼想知道?」
這是高裡對廣瀨提出的第一個問題。
「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廣瀨說完,很不好意思地淺淺地笑了。
「你不是畫了那幅畫嗎?」
「是的。」
「我覺得你想回想起來。對不對?」
高裡點點頭。
「為什麼呢?」
「因為找不記得了。」
好一個冷漠的答案。廣瀨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他猶豫了一下,決定試著把自己鮮少告訴別人的事情說給高裡聽。
「我小的候曾經差一點死掉。」
廣瀨說完,高裡露出訝異的表情。那張平板的臉上第一次浮起堪稱表情的色彩。
「好像是注射引起的休克。我已經不記得前後的事情了,但是當時我覺得自己好像自到了另一個世界。」
「是瀕死體驗嗎?」
「嗯。那是一片有著不可思議色彩的天空,開滿了白色花朵的濕原。澄澈又深邃的河川流著,遠處還有一座橋。我沿著河川往前走著。天氣既不熱也不冷,走得再遠我也不覺得累。我一邊看著景色一邊茫然地走著,偶爾有小鳥或魚跑出來時,我就跟他們一起玩。出現在那邊的都是一些不怕生的東西,我想我大概是朝著橋的方向在走。只覺得走了好久。」
廣瀨想起一次又一次地反覆過的景致。
「我記得的只有這些,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去的,又是怎麼回來的。只覺得那是一個美麗的地方。」
高裡什麼話都沒說。
「我好像意識不清長達三天之久,大概是我六歲時候的事情吧。從那之後,每次一遇到事情,我爸媽就愛說:誰叫你是差一點死掉的孩子。不管是好的事情或壞的事情都一樣。我想大概不好的方面居多吧。」
高裡點點頭。看起來那是他對廣瀨產生共鳴的表現。
「或許是因為父母一直這樣說,讓我擅自編排出這樣的記憶。可是,我覺得自己確實是看過那些景象。」
廣瀨自我解嘲似地笑了。廣瀨和母親的關係不合到讓人感到絕望。母親試圖約束廣瀨,而廣瀨則最討厭受到束縛。母親想把原因歸咎於他的瀕死經驗。到目前為止還是一樣。廣潭覺得回家很無聊,而母親則一直責怪老是不回家的兒子。每次他以打工或做試驗為借口企圖推諉時,母親就會這樣說,然後掛斷電話。她會說,「你把對父母的感情都丟在那邊了。」
「每次一有事情讓我感到畏縮,我就想回去那邊。在不知不覺當中,我覺得那一邊好像才是我本來就應該存在的世界,而不是所謂的另一個世界。我發現自己跟父母親不和,跟老師對沖都是因為我不是屬於這邊的人。——到現在為止,我還略有這種感覺。」
高裡點點頭,臉上露出真摯的表情。
「我懂。」
「嗯,我就覺得你會懂。」
高裡眨了眨眼,然後垂下視線。凝視著自己放在桌上的手。
「當時我站在房子外面。那是很老舊的房子,中庭的一角蓋有倉庫,應該說中庭的一邊是用倉庫隔開的吧……。你懂我的意思嗎?」
「嗯,大致上懂。」
「我站在中庭。結果,我看到庭院的一角有一隻白皙的手。」
高裡露出充滿懷念的表情。
「倉庫旁邊就是土牆。倉庫和土牆之間有一個只能容貓通過的小隙縫,那隻手就從隙縫當中伸出來,對我招著。」
「只有……手嗎?」
白皙的手。廣瀨微微地皺起了眉頭。
「嗯,那個隙縫很小,根本不是容得下一個人的地方。白皙、像女人裸露出來的手從隙縫中伸出來,那隻手一直對我招著。」
「你不覺得很不舒服嗎?」
高裡輕輕地笑了。
「說得也是。不過,當時我並不覺得不舒服或者害怕,反倒莫名地感到非常安心非常高興。」
「因為那隻手臂嗎?」
「是的。於是我朝著那隻手的方向走去。」
「然後呢?」
高裡搖搖頭。
「就只有這樣。我記得自己從庭院當中朝著那邊走過去,可是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否有走到庭院的角落。之後發生的事情都完全不記得了。」
神秘出沒的白皙的手,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啊?這種種因素有可能是互相關聯的嗎?
「當我再度清醒時,發覺自己在路上走著。我感覺有一小段時間我只是茫然地走著,然後突然醒了過來。我環視著四周,試著去辨認自己身在何處,結果發現就在家的旁邊,從我所在的地方可以看到我家在舉行葬禮。我心想,是誰死了啊?走過去一看,才知道是祖母的葬禮。」
高裡的臉完全沒有任何表情。
「我走進屋子裡,在場的人全都露出極度驚愕的表情。我被不同的人圍著,這時候我才知道自己已經消失一年以上了。」
「你不記得那期間的事情嗎?完全不記得了嗎?」
「是的。有時候會覺得好像只記得一些顏色或某種印象,可是想了又想,還是想不出來。」
高裡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可是我覺得在那段期間我是在某個地方,而那個地方是一個讓我覺得非常舒服的地方。因為每當我想回想起來的時候,必定會產生一種非常懷念的感覺。」
高裡浮起一抹淡淡的笑容。那如假包換是一個微笑。
「我覺得自己在那邊是非常幸福的,所以會有一種懷念得幾近悲淒的感覺。」
「那幅畫所畫的就是那個嗎?」
「是的。」高裡點點頭。
「我在想,把它畫成畫或許可以比較清楚地想起來,可是還是不行。當我覺得想起來了,正待要落筆時,印象反而就變得模糊了。」
他的臉上真的露出悲淒的表情。廣瀨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高裡是衷心地想回想過那一段的時間。
「原來如此……」
各種不同的思緒在心中捲起漫天狂濤,廣瀨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只能這樣應和著高裡。高裡是個失去祖國的人,就像廣瀨一樣。心中產生的是一種強烈的共鳴。他無法相信,也不想相信高裡是有意圖地對四周人採取報復的行為。

就在不久之後,外出購物部隊一邊喧鬧著一邊蜂擁而回。
「咦?廣瀨老師。」
用充滿活力的聲音這樣大叫的人是巖木。
廣瀨學起手做了一個回應的動作,從原本坐著的桌上滑了下來。他對高裡說了一聲:我先走了,作勢就要離去。
「啊,廣瀨老師要回去了嗎?」
「你會幫我們的忙吧?你是特地跑來幫忙的吧?真是讓人感動啊。」
聽到學生這種自以為是的說法,廣瀨只能露出苦笑,這時巖木遞過了一個紙袋給他。
「這是廣瀨的廣告畫顏料,你愛怎麼用就怎麼用。」
「知道了!知道了!」
廣瀨將紙袋放到桌上。
「我去跟後籐老師說一聲。」
         ※       ※       ※
實習老師是於每年的九月前來報到的。而體育祭也是固定在每年的九月舉行。活動之所以會選在九月舉行是為了避免實習老師前來報到的這段期間延誤了課業的進行。廣瀨搜尋著自己過往的記憶,他記得體育祭結束之後第一堂進行的一般課程是研究課。他記得在準備體育祭的過程中是有實習老師在,可從來就沒有印象有實習老師和學生一起做作業的。自己之所以經常被學生使喚做事是因為自己對人特別好?還是使喚他的學生們老奸巨滑,懂得能利用就利用?
他回到準備室去把事情告訴後籐,招來後籐一頓訕笑,但是也沒再多說什麼。他寫好了實習日誌,請後籐蓋了章之後又前往教室。來到二年六班的教室前面,他覺得裡面好像起了什麼爭執。
「怎麼了?」
他一邊問道一邊走進教室,只見一個叫岡田的學生回頭看著自己。
「廣瀨老師,請您制止一下巖木。」
廣瀨看到巖木站在由學生們圍成的人牆當中。他站在高裡的桌子前面,帶著險惡的表情俯視著高裡。
「巖木,發生什麼事了?」
巖木看也不看廣瀨,低聲說道,「沒什麼。」他那險惡的視線仍然盯著高裡不放。而高裡只是面無表情地抬頭看著巖木。
「到底怎麼樣啦,高裡?」
高裡沒有回答,只是用沒有任何表情的視線回看著巖木的眼睛。
「巖木,怎麼了?」
巖木終於轉頭看著廣瀨。
「築城今天不是請假嗎?我只是告訴他,最好到築城家去跟他談一談比較好。」
有一半以上的學生都露出很緊張的樣子。剩下的另一半學生不知道是不是不知情,只是帶著彷彿沒有進入情況,又像有點困惑,又像好奇心受到刺激一般的表情看著巖木又看看高裡。
「那傢伙只要拄著枴杖其實還是可以到學校來的,他不來是因為他害怕。所以我覺得去好好跟他講清楚比較好。如果就這樣放著誤會不去解釋清楚,只會使莫名其妙的傳聞越傳越離譜。」
巖木說完,高裡只是皺起了眉頭。
「說什麼神隱?什麼降禍?都已經是高中生了還講那種小毛頭的幼稚的話。說得真像有那麼一回事的人是不負責任,可是什麼話都不說的高裡也有責任。大家好好把話說開來嘛!」
「巖木,叫你別說了。」
站在巖木旁邊的學生小聲地斥責他。其實不是斥責,而是一種警告,現場瀰漫著一股危機感。
「你是白癡啊!」
巖木瞪著那個學生。
「你也相信嗎?怎麼會有降禍之類的事情呢?如果我因為這樣就死了,那就不是降災,而是報復了。除非高裡親自動手把我給殺了,否則不管我發生什麼事情,那純粹都只是偶然。」
巖木沒有刻意掩飾他率直的表情。
「這是幾率的問題。就因為高裡是這種性格的人,所以才會被別人刁難。一定有很多人找上門欺負你,對不對?這樣的人很多,當中也有人發生意外或者死。那是當事人本身運氣的問題,和高裡又有什麼關係?」
「巖木,好了。」
廣瀨出聲制止。巖木一臉愕然。
「幹嘛?難道連廣瀨老師也相信這種事嗎?」
「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那是怎樣?」
廣瀨沒有回答。巖木撇著嘴角。
「真是的,都是一群人云亦云的傢伙。」
想必築城並不想見高裡吧?就算高裡去了,恐怕也見不到築城。築城相信是高裡降的禍。此時事實如何已經無關緊要。不論高裡去見了築城,又說了什麼,那只會更加挑起築城的不安。
突然,巖木伸出了手。一個低沉而鈍中的聲音讓所有在場的人都屏住了氣息。
「照這樣看來,我應該會死吧?」
巖木語帶嘲諷地環視著四周的學生。看到整個事情經過的學生們看起來很明顯的都比吃了一個巴掌的高裡還要狼狽。
「你可以不用客氣,儘管降禍給我。」
高裡只是望著巖木。他的臉上絲毫看不出任何怒氣或不滿。那微微皺起的眉頭是外人惴度高裡的心思唯一的線索。
「真是可笑。」
巖木輕輕地笑著說道,然後走了開去,他拿起散落於四周的道具。
「你們還呆呆地看什麼?趕快工作了!」
巖木咚的一聲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於是所有的人便開始動了起來。每個人都不時地窺探著巖木和高裡。兩個當事人都面無表情。巖木將還沒拆封的小包和備忘紙丟給高裡。
「把那些布剪一剪。」
高裡默默地點點頭,拿起手邊的剪刀。

「喲。」
第二天午休時,最先出現於準備室的是巖木。廣瀨打了個招呼,巖木便笑了。
「怎麼樣?我還沒有死。」
「看起來好像是。」
「沒有發生意外,也沒有遭人暗算,平安無事。」
廣瀨只是笑著點點頭。
「今天早上我進教室的時候,大家臉上的表情都好像看到幽靈一樣。真是一群笨蛋。」
廣瀨只是苦笑著,拿出燒杯。
「咖啡好嗎?」
「要為我服務嗎?真是不錯的待遇。」
「英勇戰鬥獎。」
巖木微微一笑。
「你是說我活該嗎?——築城怎麼樣了?」
「今天好像也請假。」
「真是沒用的傢伙。」
廣瀨將燒杯遞過去。
「這是信仰的問題。」
「什麼意思?」
「不是有人會在考試前到廟裡去拜拜祈求好運嗎?就是類似這種類型的問題。」
「哦,有道理。」
「其實如果有空跑到那麼遠的神社去拜拜,不如用那些時間來念點書還比較實際一點。可是如果基於這個理由而阻止別人去,那反而顯得太沒有人情味了。」
「或許吧。」
巖木苦笑著說,這時候門打開來,橋上把臉探了進來。
「喲。」
巖木舉起一隻手打招呼。
「橋上學長,你看起來挺有精神的。傷勢怎麼樣了?」
「昨天發了燒,很糟糕。有點痛,不過也沒什麼啦。」
「自認倒霉嗎?」
「少囉嗦!」
橋上看起來精神挺好的。左手雖然纏著厚厚的繃帶,但是他似乎也不是那麼在意的樣子。當橋上也加入喝咖啡的行列時,又有三個學生一邊交談一邊走了近來。第一個近來的野末一看到巖木就發出呻吟聲。
「巖木學長。」
「喲。」
「聽說你昨天和高裡對上了?你沒事吧?」
巖木一邊將燒杯拿到嘴邊,一邊斜眼看著野末。
「真無聊。你們這些傢伙到底在想些什麼啊?」
他粗暴地將空了的燒杯放下來。
「而且,你怎麼會知道的?」
野末用視線示意站在他後面的阪田。巖木看向阪田。
「沒想到高裡這麼受到大家的注意。照這樣看來,或許我們該叫他偶像了。」
從昨天放學後到今天午休為止的這段時間,傳聞竟然就已經傳到其他班級去了,這確實是很特殊的狀況。
「高裡做了什麼了嗎?」
橋上問道,巖木笑了笑。
「他們都說高裡會降禍。橋上學長的那個好像也是高裡的法力無邊哦。」
橋上看著自己的左手,然後哈哈地笑了。
「笑死人了。」
「我就說吧!」
巖木笑過之後,仰望著天花板。
「高裡也真是一個奇怪的傢伙啊,打了他,竟然一點都不生氣。」
「他沒有生氣嗎?」
野末問道,巖木笑著說。
「他哪有生氣?要是他有足夠的霸氣因為這種事情而生氣的話,就不會出現那種傳聞了。或許就因為他不生氣,反而更讓人覺得不舒服,覺得害怕吧?」
「咦?」
橋上看著巖木。
「你做了什麼事?」
「給了他一巴掌。」
巖木手一翻,做出打人的樣子。
「幹嘛要這麼做?」
不知道為什麼,野末有點得意的樣子。
「你的意思是說,如果能降禍給我那就降吧,對不對?」
「我可沒有這樣說。」
巖木提出嚴重的抗議,野末裝出一臉無辜的表情對橋上說明。
「聽說他對高裡說,把我殺了試試看啊!還打了他一個耳光。狠狠地罵他如果要降禍那就降給我看啊!甚至還罵其他的人,相信這什麼鬼話,還怕成那樣?」
「我可是很清楚你是如何加油添醋的。」

巖木歎著氣說道,橋上很愉快地看著他。
「巖木竟然這麼豪邁啊?」
「別傻了。」
「他們說你打了他一巴掌,高裡沒有生氣?應該會生氣的吧?是不是你太好心了?」
「哪有?」
巖木有點害羞,看起來挺可笑的。
「可是不管是不是出於好意,當著眾人的面被打,一般人都會生氣的啊。」
野末說道,巖木點點頭表示贊同。
「是嗎?是太有修養了嗎?在我看來可真是窩囊。」
阪田壓低了聲音。
「現在放心是不是太早了一點?」
他說完露出淺淺的微笑。巖木不禁揚起眉毛。
「你是說我死了最好嗎?」
「我可沒什麼說。」
阪田看起來似乎樂在其中。
「因為高裡確實是個棘手的傢伙,我覺得現在放心還言之過早。巖木,你還是小心一點好。」
巖木冷冷地笑了。
「我倒希望講這些話的你別觸怒了高裡。」
「那是不可能的。我才不會做出激怒高裡的事……」
「是這樣嗎?」
「我才不會咧!因為我覺得高裡很了不起。」
他的語氣似乎充滿了期盼。大家都覺得很掃興,閉嘴不談了。巖木不悅地皺起眉頭站了起來。野末叫住了他。
「巖木學長。」
「我第五堂有體育課。」
巖木揮揮手說道,其餘的人目送著他離去。現場留下某種莫名的沉悶空氣。
「阪田學長,巖木學長生氣了哦。」
野末說道,阪田露出了淺淺的笑容。
「是嗎?」
「那還用說?你那種說法,聽起來就好像說巖木學長死了最好。」
「我沒這個意思,我可沒這樣想過。我只是給他忠告,最好不要小看高裡……」
橋上不悅地說。
「什麼小不小看,根本就沒有降禍什麼的。」
「我認為不見得。」
「就算降災好了……」
橋上瞄了自己的左手一眼,他這個舉動完全看在廣瀨的眼裡。
「巖木是出於一片好心才那樣說的。我想高裡也不至於笨到不懂吧?」
野末用力地點點頭。
「這麼看來,巖木學長還真是個充滿正義的男子漢呢。」
阪田也露出了微笑。
「也有句話說沒管他人瓦上霜……」
他的笑容叫人極度的不寒而慄。巖木的行為確實是善意,高裡不應該不知道。可是,為什麼會讓人有這種不安感呢?
廣瀨沉思了一陣子。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的悸動就是平靜不下來。

星期五的第五堂課是理科Ⅰ的課。當天是在實驗室上課,一年級生們忙著鍍十圓的硬幣。好一陣子購買部裡不時看到銀色的十圓硬幣滿天飛,想必讓站櫃台的伯母陷入一片混亂當中吧。
結束實習課程的三分之二時,廣瀨總算也鬆了一口氣。後籐坐在實驗室後頭半睡半醒著,而廣瀨也只是時而提醒一下學生,他終於也有多餘的閒散時間可以看看窗外。
實驗室的窗外是廣大的運動場,有學生正在上體育課。按照慣例,體育祭之前的體育課都會挪來做為競技項目的練習時間。可以看出學生今天是在進行騎馬戰的預演。現在有很多學校認為這個活動項目太過危險因而取消了,不過在這所學校卻被視為傳統之一而保留了下來。
「高裡和巖木應該都在當中。」廣瀨漠然地想著。雖然不知道他們人在何處。
有意無意茫茫然地看著那個方向的廣瀨隨即看到那邊發生了小小的異變。
是暈染的痕跡。一塊小小的暈染痕跡宛如落下一塊陰影似地出現在混亂的學生們的腳下,外頭是大晴天,太陽光刺眼地將運動場上的沙子曬得發白,甚至產生反光。學生們的影子又小又深。在他們的腳底下出現了一塊彷彿灑過水似的像水窪一般大小的暈染痕跡。那塊水澤宛如地下水滲透出來一般快速地擴散開來,眼看著遍及了所有學生們的腳邊。
廣瀨把臉貼在因為開了冷氣所以緊閉著的窗戶的玻璃上。糾纏在一起的學生和在一旁觀戰的老師似乎都沒有發現到那塊暈染。
「後籐老師。」
廣瀨低聲地叫了一聲,於是拄著下巴靠在窗框上的後籐微微地睜開了眼睛。
「咦?」
心裡產生強烈的悸動。高裡和巖木都在當中。
後籐望向窗外,然後站了起來。廣瀨知道正在做實驗的幾個學生正狐疑地看著他這邊。
後籐打開窗戶大叫一聲「喂!」幾乎在同一時間,哨子聲響起。騎馬陣仗崩散,朝著左右方分開來。改變了運動場地面顏色的暈染也在強烈的陽光照射下蒸發似地變淡了。
三三兩兩回到各自陣營去的人潮當中出現了一個影子。是一個學生,他整個人躺在地面上,一動也不動。但是以平常一個人倒下來所會形成的影子而言又稍嫌過大的奇怪有色影子落在他的身體底下。
是巖木,不會錯的。
他們看到體育老師口中嚷著什麼話,驚慌地跑了過去。躺在地上的白色體育服被沙子和血水給染出了斑斑駁駁的顏色。
廣瀨狂奔而出。他聽到背後響起後籐沙啞的聲音。
「全體人員坐下!都給我乘乘坐好!」
         ※       ※       ※

廣瀨跑下樓梯,就穿著室內鞋跑向運動場,那邊已經陷入恐慌狀態了。
「發生什麼事了?」
廣瀨撥開學生們圍成的圓形人牆,驚慌地趕到人牆最前面。沙子清一色是白的。一個學生倒在圓形人牆的正中央。站在旁邊的是體育科的實習老師。他彎著腰,一副隨時要逃的樣子。
「怎麼了?」
廣瀨喘著氣問道,心中想著,還有比這個更愚蠢的問題嗎?一看現場的情況也知道發生重大的事故了。
實習老師看著廣瀨,之後轉向後頭開始吐了起來。幾個學生也抱著頭蹲了下來。
廣瀨不知道倒在那邊的到底是不是巖木。他雖然是仰躺著,可是根本無法辨別他的臉孔。整張臉部變成了鮮紅色熟透的肉塊一般。血水和泥土肆無忌憚地沾附在體育服上。一看就知道有無數帶著土色的腳印和帶著血色的腳印雜亂地踩過他的身體。
「老師呢?」
廣瀨問道,不停地喘著氣的實習老師斷斷續續地只說了一句「電話。」覆蓋在體育服底下的胸口從剛剛就一點動靜都沒有。廣瀨在被血水染紅的地方看到了寫著「巖木」的名牌。
廣瀨環視著所有的學生。
「發生什麼事?」
他試著問出個所以然來,其實他心裡已經有譜。
「難道就沒有人發現巖木倒下來了嗎?」
人牆中沒有任何回應。
「和他一起組騎馬陣的是誰?」
「老師……」
一個幾乎要哭出來的聲音從背後響起。三個學生站在人牆最前排,緊緊地靠在一起。是二年五班的學生。
「是你們嗎?」
他們點點頭。看起來像怯懦的小學生一樣。
「不可能會這樣的。」
其中一個再也忍不住地開始抽噎起來。
「巖木撐著我的左腳。從我聽到哨子聲到隊伍崩散之前,一直、一直都有人撐著我的左腳的!」
嘩——人牆一陣騷動。
「如果不是巖木的話,那會是誰?」
其他兩個人也點點頭。看起來像在耍性子一樣。
「我旁邊確實是有人,雖然沒有看到臉,可是我們的手是拉在一起的,要是人不見了一定會曉得。怎麼可能會這樣呢?」
「我們不知道巖木倒下去了。照道理說要是巖木倒下去的話,在他後面的我一定是第一個跌倒的,可是真的什麼事情都沒發生。要是巖木不見的話,那麼一直跟我拉著手的人又是誰啊?」
人牆再度騷動起來,往一個奇怪的方向分隔開來。前方站著一臉茫然的高裡。
廣瀨可以聽到有人在某個地方低聲說些什麼。他聽得不是很清楚,可是廣瀨可以想像得到會是什麼內容。人牆中開始瀰漫著一股不尋常的氣氛。「太危險了。」瞬間廣瀨產生這個念頭。
「高裡。」
這個地方太危險了。躺著這麼一具慘不忍睹的屍體的地方太危險了。
「你到準備室去。」
高裡一副有話要說似地看著廣瀨。
「趕快去!到化學準備室去,乖乖呆在那邊等我回去,聽到沒?」
高裡輕輕點點頭,轉身離去。體育老師剛好跟他擦身而過,回到現場來了。

體育課就此中斷,學生們被叫回教室,在實驗室裡的一年級生也回到教室去,校方命令全體學生自習。救護車急駛而來,後來知道當時巖木勉強還有一口氣在,可是最後還是死在救護車上了。
教務主任和學生主任一再詢問事情的發生經過,但是也只知道沒有任何一個人發現到巖木跌倒了,同時也沒有人發現自己踩到人了。
第六堂課變成自習時間,校方召開緊急會議。看來體育祭是一定得停止舉行了。
         ※       ※       ※
漫長的會議結束時,已經超過晚上九點了。
「體育祭要取消啊?明年開始大概也不會再有騎馬戰了。」
從職員辦公室回到陰暗的走廊途中,後籐喃喃說道。
「……是啊。」
「你也看到那個了吧?」
「暈染嗎?」
「嗯。」
「看到了。」
「你認為有關嗎?」
廣瀨閉上了嘴巴。他不認為沒有關係。那塊暈染一定跟造成巖木死亡的意外有著莫大的關係。
廣瀨什麼都沒說,保持沉默,來到樓梯口時,後籐拍拍他的肩。
「我先回去,門窗就有勞你了。」
後籐只交代了這些話,便脫掉白衣遞給廣瀨,走下通往一樓的樓梯。
廣瀨茫然地低著頭,默默地在走廊上走著。事件發生之前不到一個小時,他還跟充滿活力的巖木碰面交談過。走進準備室的巖木笑著說。
——怎麼樣?我還沒有死。
廣瀨閉上眼睛,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打開準備室的門。巖木再也不會像廣瀨現在這樣打開這扇門走進準備室了。二年級學生,十七歲,才十七歲。
在沒有燈火的準備室裡,只有一片陰暗。走廊上也沒有點燈,但是從運動場和中庭這兩邊投射過來的朦朧燈光使得準備室也不算完全的漆黑。窗戶上掛著薄薄的窗簾,整齊的拉合起來的冰冷窗簾布輕輕地飄動著,在從運動場射進來的燈光的照射下,看起來像一片四方形的水面。準備室本身就像一個大型的四方形水井一樣。廣瀨茫然地看著黑暗又空虛的水井。
後籐擺在窗前的畫架所帶來的奇妙感覺將廣瀨拉回了現實。塗在畫布上的顏料的表面閃著濡濕的光芒。廣瀨把視線望向那個地方,頓時全身僵硬。他站在門口,倒吸了一口氣。
他發現有人坐在高及腰際的窗戶底下的地板上。在朦朧的燈光下,他沒辦法仔細看清楚是誰,不過可以確認是穿著體育服的學生,他蹲在那邊,抱著膝蓋似地看著廣瀨。瞬間廣瀨想起巖木——平常的他和剛剛別種淒慘的樣子——他正想後退一步,隨即想起另一件事。
「高裡嗎……?」
陰暗的房間中有聲音回答道。
「是的。」
廣瀨打開了燈。確認了茫茫然站起來的人是高裡,不禁鬆了一口氣。
「對不起,我把你忘了。」
廣瀨趕緊向他道歉。
「不好意思,我太激動了。」
「哪裡的話。」
感覺不出高裡的聲音中有任何感情。
「真的很抱歉。」
廣瀨讓高裡坐到椅子上,然後去泡咖啡。
「哪裡,謝謝您。」
「你這樣會讓我很過意不去,別這樣。」
高裡搖搖頭。
「因為呆在那種地方讓我有點害怕。」
「是嗎?」
廣瀨用手帕墊著,把咖啡遞給高裡。高裡睜大了眼睛,然後露出淡淡的微笑接了過去。
「我可以問為什麼嗎?」
他一邊喝著咖啡一邊低聲問道。
「什麼事?」
「為什麼叫我到這裡來?」
「因為現場瀰漫著一股讓人不快的氣氛。」
「您是要保護我?還是隔離?」
廣瀨看著高裡。他的眼睛緊緊揪住廣瀨的視線,動也不動。散發出一種不允許欺騙或隱瞞的極度真摯的氣息。
「我是打算保護你。」
沉靜的眼神定定地看著廣瀨。
「高裡……你知道關於只要激怒你就會被降禍的傳聞嗎?」
廣瀨這樣問道,高裡只是點點頭。
「事實是怎麼樣?」
他移開了視線,沉默了一會兒。
「……我發現我的四周有很多人發生意外或死亡。每件事好像都跟我有關,而大家都害怕這樣。可是,不是的。」
「什麼不是?」
高裡歎了一口氣。
「那些事情跟我有沒有生氣是沒有關係的。」
廣瀨看著高裡。高裡只是低垂著眼睛,看著自己兩手拿著的燒杯。
「你沒有對巖木感到生氣嗎?」
「我為什麼要對他生氣?」
廣瀨點點頭。高裡不是笨蛋,至少他能夠理解巖木的用意。
「那麼橋上跟築城呢?」
高裡抬起頭來,微微地歪著脖子。
「橋上……是那個三年級學生嗎?」
「嗯。」
「他說什麼生體實驗,我只是覺得他是一個會說莫名其妙的話的人。至於築城也沒什麼……因為大家都在說啊。」
廣瀨露出苦笑。
「說得也是。」
「只是老是有人說又會發生什麼事情,這讓我有點討厭。」
「譬如說築城或橋上會發生意外?」
「是的。我覺得要是真的話,那就很討厭了。」
廣瀨有點猶豫,不過他還是試探性地問道。
「那關於修學旅行的事情呢?」
高裡抬眼看著廣瀨,然後又露出了苦笑。
「我就算被打也不會生氣。」
「為什麼?」
「因為那是沒有辦法的事啊。因為我與眾不同,所以大家不能允許我的存在。」
他的語氣好淡然。廣瀨定定地看著他,高裡便抬起頭來。
「……就算自己的存在不被允許,你也不會生氣嗎?」
「因為我就像不同種的生物混雜在人類當中。」
高裡看著自己的手說著。
「物種明顯地不同,如果搞不清楚那是什麼,難免會讓人感覺不舒服。因為大家沒辦法判定這個物種到底是有害還是無害。而且我看起來好像是有害的,所以那就更沒辦法了。」
廣瀨覺得高裡說得好像事不關己一樣。
「所以就算被打,我也沒有特別的感覺……。可是,大家卻都死了。」
頓時一股寒意竄過背部。就因為高裡的語氣是那麼的淡然,更讓廣瀨覺得這番話太恐怖了。
「……為什麼會這樣呢?」
高裡的語氣聽起來好像真的感到很不可思議。
「難道真的是因為我的關係嗎?」
高裡自言自語似地說道。
「不是你的緣故。」
廣瀨雖然沒有這種自信,但是他姑且這樣安慰高裡。高裡仍然低著頭,沒有把頭抬起來,廣瀨也沉默了一陣子,移開了視線。
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啊?出現在運動場上奇怪的暈染。巖木明明已經倒下來了,那支撐著騎馬陣的又是誰呢?這一切都顯示出這不是一個可以用常識來理清的異常事態。
神隱、降禍的傳聞、抓住築城的腳的手、在橋上手上定入釘子的某個人。
——無法解釋的事情太多了。
廣瀨偷偷看著高裡。
他不認為沒有關係。所有的事情都有某種關聯,而重要的關鍵就在高裡。
「……根本沒有理由的。」
聽到高裡喃喃自語的聲音,廣瀨抬起頭來。高裡帶著空虛的表情看看半空中。
「他根本沒有非死不可的理由。」
廣瀨沒有回答。高裡也不再說什麼了。
 ※       ※       ※
他在夜裡急急地趕著路。他是小學六年級的學生,過著非常忙碌的生活。他的母親說,小孩子的工作就是唸書。如果真是這樣,那工作也未免太繁重了。他在心中發著牢騷。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父親總是以結帳為由,非得三更半夜才回到家。他記得很清楚,父親說過,一天工作十二個小時會讓人受不了。「我可是工作了十三個小時哪。」他自言自語地說。放學之後還要到兩個補習班上課。母親總是說,現在辛苦一點,以後就輕鬆了。他覺得這種說法好奇怪。就算升上國中,一定也會像隔壁的姐姐一樣上補習班上到三更半夜,進入高中之後,也還是要到補習班上課吧?長大成人就業之後也還要結帳,超時工作。
「過勞死是不列入職業災害當中的。」
他這樣嘟噥著,可是並不是真正瞭解這其中的意涵。那只是補習班最近流行的牢騷用語。
事實上,他對於現狀並不是那麼地感到不滿。去上個補習班倒也是理所當然的,而他也參加了有名的私立中學的考試課程,這就是他還殘留有一絲希望的證據。儘管如此,他還是很討厭這麼晚回家。從車站到家裡的這段路如果抄捷徑的話,其實距離不算很遠,只是捷徑的旁邊有長長的寺廟的土牆,那讓他覺得有點不太舒服而且討厭。再加上因為季節的關係,補習班最近正流傳著一些怪談。今天在休息時間和回家的電車上也一樣又聽到許多讓人不快的故事。
就因為這樣,老實說,有提多地方他都是提心吊膽地急忙趕路的。在車站前的紅綠燈右轉,再過了下一個紅綠燈,彎過第一個轉角,就來到一條單行道上。走過單行道,過了架在河上的石橋,就是寺院旁邊的路了。
沒有鋪設過的五十公尺左右長的道路右邊全部是土牆,左邊則是一片竹林。他開始小跑步。為了帶動跑步的衝勁,他用力地甩著書包。
過了橋還走不到幾步,竹林那邊就發出咯沙的聲音。他全身僵硬地停下腳步,出於反射地看向聲音的方向。要是沒有看到任何東西,或許他就會開始往前跑。然而,他看到了竹林內有一隻白狗背對著他。他頓時鬆了一口氣,心中知道自己剛剛那一瞬間是嚇到了。因此覺得很難為情。所以後來又響起咯沙的聲音時,他在心態上便有了準備,慢慢轉頭去看著聲音的出處。
狗的身影被竹林下的草葉給擋住,不是看得很清楚。不過因為可以看到白色的毛,因此從其體形大小,他推測那應該是一條狗。一個人影出現了,好像是在追趕那隻狗似的。他想起自己家裡養的柴犬,也想到帶狗出去散步時的辛苦。
從竹林裡面出現的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她守護著狗似地從黑暗中走出來,然後似乎感受到視線般地抬起頭來。女人長得有點像出現在他經常收看的特別節目當中,穿著粉紅色制服的隊員。
她看了看狗之後,朝著他走過來。他從她臉上的表情解讀出她好像想說什麼,便停下腳步。
她一來到路邊,就把視線停在他身上,動也不動。他先確認她是有腳的,然後看著微微歪著頭的她。「好溫柔的人啊。」他心裡想著。
「你認識ki嗎?」
溫柔的聲音響起,聽起來有點悲哀。
「什麼ki?有葉子的樹嗎?」
「taiki。」
他俯視著他。
「我沒聽過。那是很重要的東西嗎?」
她點點頭,露出悲哀的表情。他心裡想著,原來她這麼晚帶著狗來到這麼荒寂的地方就是要找東西啊?
「非常重要,我一直在找。你沒有聽說過嗎?」
「嗯,沒有。是什麼樣的東西?也許我可以幫你去跟朋友打聽。」
她露出了淺淺的笑容。
「不是東西,是獸。」
他把視線望向竹林當中。那隻狗還在那邊發出沙沙的聲音。她要找的可能是那隻狗的老婆或老公吧?
「狗?他叫ki嗎?」
她點點頭。
「他的名字叫taiki。」
他狐疑地歪著頭。
「我沒聽過。不過我會幫你到學校去問問看。是姐姐養的狗嗎?什麼樣的狗?」
他問道,她卻搖搖頭。
「不是狗,是ki。」
他還是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我沒聽過什麼ki,那是長什麼樣子?」
她搖搖頭。
「不知道。」
「不知道?」
她點點頭。
「這邊所有的物體形狀都是扭曲的,所以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樣子。」
他覺得她講話好奇怪。
「那找也沒有用啊。」
「因為我感覺到有他留下來的氣息。」
他的視線望向把鼻子伸進草葉裡的狗的方向。
「那是一種像味道一樣的東西嗎?」
所以她才帶著狗來找東西啊。
「像光一樣的東西。平常可以看得更清楚些,但是taiki的氣很微弱,很快就會消失,所以我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
他歪著頭,再怎麼努力也沒辦法正確地理解她所說的話。
「或許是生病了……」
「嗯。」
他不知道怎麼回應,只好這樣含糊地回答,於是她歎了一口氣,然後說了聲謝謝,就回到竹林當中去了。他目送著她離去,覺得很不可思議。
她直接消失於竹林當中。當她經過狗的旁邊時,輕輕地對它說了些什麼。狗的毛嘩地甩動了。
他大吃一驚,因為聽到她的叫聲而抬起頭來的狗竟然只有一隻眼睛。他不發一語地看著她跟那隻狗撥開了草葉走向竹林深處,遠處隱約可以看到某個地方的土牆。
而她撥開了草葉走進土牆,和狗一起彷彿被吸進去似地消失於土牆當中。
他尖叫起來。叫了一聲之後便一溜煙地朝著家的方向直衝而去。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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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由全校舉行的朝會揭開序幕。校方當場發佈巖木的死訊,同時宣佈一天之後即將到來的體育祭停止舉行。
朝會之後,仍然按照正常的課表上課,不過小型的會議卻一再召開,很多班級都臨時改成自習。廣瀨收到實習老師可以不用參加會議的通知,只好呆在準備室裡發呆。他到實習老師的休息室去時,大家的話題都只圍繞著巖木打轉。廣瀨去那邊也只是一再地被質問,讓他覺得好無聊。
學生們的情緒就像參加某種紀念活動一般地浮動。今天早上,校門口聚集了很多可能與傳播媒體有關的人,老師和學生之間對這些人所抱持的看法有著很明顯的差異。學校方面盡全力避免學生不受媒體的騷擾——萬一有人說了不該說的話就趕快加以隔離,可是還是有為數眾多的學生刻意讓蜂擁而來的傳播媒體逮個正著,喜孜孜地回答問題。類似像這樣的學生現在也不斷地在校內散播著浮動而熱絡的吵雜氣氛。
話雖如此,二年級的五班與六班就真的是陷入一片低氣壓當中,缺席的人數很多。腐蝕他們心志的並不是同年級生的死亡,而是自己殺了同學的事實。即便是放學後警察前來偵訓事情的經過時,也有好幾個學生逃進了保健房或其他地方避不見面。大部分的學生都因為沾在自己鞋底下或襪子上的血跡而感到倉惶無助,不管再怎麼勸說,始終不願從藏匿的地方走出來。
廣瀨只是茫茫然地看著窗外。運動場的白色沙地上有一個小小的影子,那是用新的沙子堆起來的小沙丘,上頭還擺著鮮花。
巖木的死狀實在太淒慘了。連那些急救隊員也有好一陣子不敢正視他。聽說趕到醫院去的巖木的母親不斷地問,「這真的是我的孩子嗎?」
想到這些事情,廣瀨的心情簡直跌到了谷底。這時候外頭響起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委員長五反田跑了進來。
「後籐老師呢?」
他喘著氣問道。他身上的制報又褶又亂,好像發生了什麼意外似的,而且臉上的表情在顯示著發生的事情絕對非比尋常。
「正在開會。怎麼了?」
「請你趕快去阻止,他們要把高裡吊死。」
         ※       ※       ※
廣瀨用最快的速度跑到二年六班去。來到班級所在的二樓,只見走廊上零零星星地聚集了一些學生。他推開學生跑到教室,一衝進教室,就看到一道由學生所築起來的人牆面向著窗戶。
「你們在幹什麼?」
幾個學生回過頭來,但是沒有人有想要解散的意思。距離這道人牆不遠處有幾個學生鐵青著臉畏縮地靠在一起。有幾個人臉上有著好像被打過的淤青。
「住手。」
廣瀨把手搭到站在他面前的學生的肩膀上,企圖強行分開人群,突然背後遭到了襲擊。
「少在這邊礙事!」
朝著廣瀨怒吼的學生眼神發直。教室裡充滿了堪稱殺氣的激動氣氛。
「喂,住手!」
廣瀨企圖推開四周的學生,可是卻招來無數雙手對著他掄起拳頭。每個學生都露出猙獰的面目。
「高裡!」
他就站在人牆前面。廣瀨看到幾個學生對他推推扯扯的。
「是你殺的,對不對?」
「你殺了他,對不對?」
廣瀨知道他們說的是巖木。他原本想大叫不是這樣的,可是有人用膝蓋往他胸口一撞,讓他疼得頓時發不出聲音來了。
「小小的實習老師別多管閒事!」
廣瀨的雙腿一軟。當他跪下一邊的膝蓋時,有人不分青紅皂白地就踢了過來。
「高裡,你是什麼東西?你真的是人嗎?」
沒有人回答。也可能是四周的一陣拳打腳踢所造成的衝擊使得廣瀨聽不到任何聲音。
「巖木說根本就沒有降禍什麼的事情,可是你看,他真的死了!」

隔著人牆的腳縫,廠瀨看到高裡已經被逼到窗邊了。學生們激動的情緒已達臨界點。現場充滿了緊迫的危險氣息。
「你們住手啊!」
廣瀨爬起來,勉強推開了學生。在他推開學生的當兒仍然不時有拳頭飛過來。
「你想幫這個妖怪嗎?就算你幫他也沒有用。巖木都已經死了。」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我知道!」話聲一落,一隻腳就迎面踢了過來。就在眼前竄過一陣疼痛的同時,鼻子開始流出一股濕熱的液體。廣瀨不管三七二十一強行推開了學生,來到人牆的最前排,這時候,他只覺得地板在搖晃,根本沒辦法再站起來了。廣瀨無力地把額頭抵在地上,這時伸過來幾隻手環住廣瀨的肩膀。廣瀨就這樣被制壓在當場,然而早在學生採取這個行動之前他就已經無力動彈了。
高裡看到了廣瀨。那一瞬間,他表現出想跑向廣瀨的樣子,可是卻被包圍著的學生給擋住了。
「道歉!」
有人將高裡推了開來。另外有人抓住倒下來的高裡,一把揪住他的衣領。
「向巖木道歉!都是因為你,讓我們也連帶受到牽連!」
「跪下來發誓不再發生這種事!」
不知道誰的手企圖推倒高裡,用力壓住他強迫他跪下來。有人抓住高裡的頭髮想逼他低下頭去。
就在這個時候。一直沒有抵抗的高裡發出了聲音。
「不要!」
現場喧囂的氣息讓他警覺到四周充滿了殺氣。
高裡甩開壓制止他的手臂,扭動身體逃開了企圖用蠻力推倒他的人的手,緊緊地靠在窗邊。很奇怪的是,掙脫了束縛從地上爬起來的高裡看起來好像為什麼事情感到極度震驚似的。
「為什麼不要?你是指你不願意道歉?」
「你殺了人,竟然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高裡瞪大了眼睛。他頂著一張沒有血色的臉,可是卻使足了勁大叫。
「我不要跪!我做不到!」
他所說的話引來一陣漫罵聲。幾個人靠到高裡身邊,又是一陣推打。
「住手。」
廣瀨的聲音沙啞了,同時也產生嚴重的暈眩感。他甩開壓在他身上的手臂,告訴自己,再怎麼樣也要讓自己站起來,然而他已經失去了平衡。
他看到高裡被推到窗台上。高裡驚慌地睜大了眼睛,但他沒有做任何抵抗,看起來就像有什麼事情讓他驚訝得忘了要去抵抗。
「不行。」廣瀨心裡想著。不能做這種事情。不能讓所有的人都變成加害人。為了他們好,那樣做不是件好事。
——報復不是好事。
報復……報復……報復不是件好事。

「不要!」
廣瀨大叫起來,可是為時已晚。高裡的身體在完全沒有抵抗的情況下消失於窗外。四周響起一片歡呼聲。

當幾名教師飛奔而來時,廣瀨已經陷入朦朧的狀態,很難保持清醒的意識了。有人扶著他走在走廊上。過程中他幾度彎下膝蓋,並在走廊上吐了一次,走了好長一段路之後終於倒在保健室裡,昏了過去。
再度睜開眼睛時,廣瀨發現自己躺在保健室的床上。他甩了甩劇烈疼痛的頭,支位上半身,他看到了十時。
「你還好吧?」
「……高裡呢?」
十時走向廣瀨,坐到病床的一角。廣瀨覺得耳鳴得厲害,好像走進隧道當中一樣。眼前罩著一片白霧,沒辦法看清楚。嘴巴也沒辦法隨著自由意志活動。
「救護車把他載走了,好像傷得不是挺嚴重的。從某方面來說,倒是你傷得比較重。」
十時的話讓廣瀨安心了不少。他勉強眨了幾次眼睛。視野終於變得澄澈了許多。
「現在幾點?」
「快中午了。老師把你扛過來之後並沒經過多久。」
「……能給我一杯水嗎?」
嘴巴裡面充滿了血腥味,感覺非常苦澀。用十時給他的水漱過口之後,終於覺得清爽了許多。
「你可真是吃了不少苦頭啊。」
「學生們呢?」
「被留在教室裡審誡。」
「後籐老師呢?」
「到班上去了。總之,請你先好好休息一陣子。你有輕微的嘔吐吧?頭還會不會痛?感覺噁心嗎?」
「已經……沒事了。」
廣瀨支起身體,覺得全身酸痛,但是並沒有暈眩感。
「到醫院去一趟比較保險一點。」
「等事情結束了我就去。」
廣瀨下了床。他站起來檢查一下自己的身體。沒問題了,已經可以動了。
「謝謝你的照顧。」
「請你真的要到醫院去一趟。」
「好的。」
廣瀨對十時行了一個禮,然後轉身離開保健室。
         ※       ※       ※
廣瀨在回班上的走廊上遇到了後籐。
「喲,美男子,你還活著啊?」
聽到後籐的調侃,廣瀨輕輕笑了一下,低下了頭。後籐苦笑了起來,然後拍拍廣瀨的肩膀。
「事情鬧得可真大啊。」
「對不起,當時我明明在場的。」
「受傷的人再怎麼有心也無力啊。總之你先回去,到醫院去一趟。被打到頭還嘔吐是很危險的。」
「對不起……」
「不是你的關係。我早就在想,總有一天會發生這種事情的。」
廣瀨看著後籐,後籐露出痛苦的表情。
「這是武力革命。高裡散播了恐懼。我一直在想,想有一天人們會蜂擁而起的。」
「他們呢?」
「被教務主任結結實實地訓了一頓。其實關於降禍那些有的沒有的,他們怎麼會懂,可是不說就會釀成大災。因為在他們看來,他們只是正當防衛罷了。所以越是數落他們,他們就越露出像是單純的欺凌事件的表情。」
「……或許吧。」
「總之你先到醫院去,現在的你也幫不上什麼忙。」
廣瀨點點頭,行了一個禮,突然又問道。
「您知道高裡是被送到哪一家醫院嗎?」
「聽說是日赤醫院。竟然被送到那麼遠的醫院去,又不是什麼嚴重的傷,不是嗎?只是從二樓掉下去罷了。」
後籐說完露出了苦笑。
「如果你要到日赤去,可別只是去探病,順便看看醫生吧。知道了嗎?」
廣瀨點點頭,繼續走向準備室。
他走回準備室,想去拿公事包。一打開門,就看到裡面有幾個學生。
「……你們都在啊?」
「廣瀨老師,你沒事吧?」
先行打招呼的是橋上。
「還好,你們的消息可真靈通。」
「引起那麼大的騷動,誰都會知道的。要喝點什麼嗎?」
「給我杯水。」
廣瀨無力地坐到椅子上。對現在的他來說,從本部大樓走回來已經算是一項重度勞動了。
一個裝了水的燒杯放到他面前。野末窺探似地看著廣瀨的臉。
「好難看的臉。真的沒事嗎?」
「嗯。」
廣瀨回答道,發現桌上放著一朵菊花。
「這是誰放的?」
「是我。」野末說。
「我老是覺得巖木學長就在這裡,所以從教室那邊拔過來的。」
「是嗎……」
廣瀨輕輕地摸了摸菊花,然後環視著房間內。沒有看到阪田。
「阪田呢?」
「橋上學長把他趕出去了。」
廣瀨看向橋上,他皺起了眉頭。
「看他好像挺興奮的樣子,我告訴他我們要在這裡守靈,叫他離開。」
「原來如此。」廣瀨點點頭。所以這些常客才會聚集在這裡啊。
「聽說巖木學長今天舉行葬禮。廣瀨老師要去嗎?」
野末問道,廣瀨點點頭。
         ※       ※       ※
稍後,廣瀨離開學校,攔了一輛計程車前往醫院。櫃台已經下班了,廣瀨他剛好以這個做為理由放棄看診,轉而詢問高裡的病房。高裡被送到六樓的大病房去了。來到病房門口,廣瀨輕輕地敲了敲門然後打開,只有靠近角落的一張病床的拉簾是拉起來的。他環視整間病房,對著那些看著他的病患們點點頭,走近角落的那張病床,輕輕地拉開隔簾。
他瞪大了眼睛,瞬間又閉上眼睛。
高裡的手臂從病床邊垂放下來,他睡得很熟,一隻白皙的手握住他的手。
——原來那個人就是高裡嗎?
突然間之前看到的景像在腦海裡復甦。——站在教師大樓窗邊的影子。
近距離一看,那隻手有著完美的造型,就像是用大理石雕刻而成,光滑而又美麗的女人手臂。然而,從床底下伸出來的手臂的主人卻不見蹤影。那隻手在廣瀨還來不及感到驚訝之餘,便驚惶失措似地鬆開了手指頭,消失於病床下方。
廣瀨往前去,輕輕地彎下腰來,窺探著床底下。當然那裡什麼都沒有。
廣瀨呆站了好一陣子,然後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正在苦惱著要不要叫醒高裡的時候,後面的患者給了他一張椅子。——大概以為廣瀨剛剛彎下腰是在找椅子。
「謝謝。」廣瀨點點頭,打開窗簾,坐到床邊。然後思索著高裡給他的課題。
         ※       ※       ※
高裡很快地就醒過來了,可能本來就沒有睡得很熟。認出是廣瀨之後,他瞪大了眼睛,然後支起身體。
「高裡你沒事吧?」
「是的,對不起。」
高裡把頭深深地低下去。
「不是你的關係,別放在心上。」
廣瀨一邊說一邊不經意地想起昨天自己也說過同樣的話。
「你的傷勢呢?」
高裡搖搖頭。
「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跌、撞傷和擦傷而已。」
雖說只是二樓,但是學校的二樓挺高的。而且下方的步道又低了一層樓左右的高度,地下有腳踏車停放處。高裡就是跌落在要下到腳踏車停放處的水泥坡道上。從相當於三樓高的高度上掉下來,要說無傷,那實在是有些令人難以置信。
「為什麼不抵抗?」
高裡當時並沒有抵抗,廣瀨一直非常在意這件事。高裡想說什麼,隨即又搖搖頭,只是淡淡地回答說,「我覺得有點驚訝。」
廣瀨站起來,拍拍只是默默地垂著頭的高裡的肩膀。
「你要住院嗎?」
高裡抬起臉,露出困惑的表情。
「沒有……。醫生說我可以回去了,但是……」
「但是?」
高裡好像很難以啟齒。
「沒有人來接我。」
廣瀨不解地歪著頭,說了一聲,「等我一下。」便離開病房。
         ※       ※       ※
廣瀨到護理站去表明了身份,試探性地問道,「高裡還不能回去嗎?」
一個年長的護士很困惑地說。
「他還未成年,所以告訴過他要請監護人過來才行。」
「沒有人來嗎?」
「嗯。我們打電話過去,他的母親接了電話,說她知道了。之後又打了幾次電話,但是都沒有人接聽……」
廣瀨皺起了眉頭。
「真是傷腦筋啊。我們必須請他的家人拿保險卡來辦手續才行,而且也得結清醫藥費。」
「我去看看。」
「是嗎?如果您願意幫忙的話,那真是太謝謝您了。」
護士很感欣慰地鬆了一口氣。他接過護士給他的申請書放在口袋裡,然後在大廳打了電話跟後籐聯絡,便離開了醫院。

廣瀨先回家一趟,把沾滿血跡的衣服換掉再前往高裡的家。因為他雖然帶了外套,但是光是靠一件外套是沒辦法把那麼多的血跡給蓋住的。
高裡的家位於靠海的古老村落的後面。是一棟年代久遠的民家,雖然整理得非常乾淨,但是仍然難掩陰暗的氣息。
門雖然緊緊地關著,但是並沒有閂上門閂,因此廣瀨自行打開了門,有一段路是鋪著沙子的,之後連接著的是一段石板路,他踩著石板來到森嚴的玄關,提下門鈴,門內立刻有人應答。廣瀨表明了身份之後,過了一會兒便有腳步聲響起,玄關的門打開了。
探出頭來的是一個中年婦女。一看就知道是高裡的母親。她張著兩條腿站在門口,帶著窺探似的眼神問道,「請問有什麼事情?」廣瀨內心覺得狐疑,把事情經過說明給她聽。
「醫院說監護人遲遲沒有到醫院去,所以他沒辦法出院回家……」
她輕輕地把手壓在額頭上。
「請你告訴他,叫他自己回來。」
廣瀨感到有點驚訝。不管再怎麼善意去解讀這句話,聽起來都不像是一個母親對從窗戶掉下去而被救護車送到醫院去的兒子該有的態度。
她丟下這句話之後,就轉過身背對著廣瀨,一副要關上門的態勢,廣瀨趕緊制止她。
「對不起,關於醫藥費……」
「啊!」她瞪大了眼睛,然後勉為其難地請廣瀨進到玄關裡面。廣瀨一腳踏進大約有三疊左右沒有鋪地板的寬廣房間中。
「多少錢?」
廣瀨心中一陣納悶,不過還是把帳單遞給了她。這個女人是不是把自己當成醫院派來要錢的人啊?
「也需要保險卡。」
「我現在去拿。」
「請等一下。」
廣瀨叫住了作勢要走過屋裡的女人。
「我不是特地跑來跟您催款的。您為什麼不到醫院去一趟呢?」
她茫茫然地回頭,然後有點誇張似地歎了一口氣。
「我很忙。可能太勞煩您,不過是不是可以請老師幫我跑一趟醫院?」
「看不出您很忙的樣子。」
廣瀨忍不住話中帶刺。他實在無法理解這個做母親的人的態度。
她猛地回頭看著廣瀨,以彷彿看著敵人一般的眼神瞪著他。
「如果他想回來,就儘管自己回來呀!」
被她這麼一喝,廣瀨頓時啞然失聲,她指著廣瀨。
「如果你想讓那個孩子回家的話,那就去把他接回來不就得了?我可是很忙的。」
語氣中帶有不屑的味道。廣瀨與其說感到憤怒,不如說有著更多的疑惑。他完全無法理解她為什麼會如此激動。
「高裡的媽媽,高裡受傷了耶。」
「那又怎樣?」
她盛氣凌人地問道,廣瀨頓時湧起一股不快感。他再也忍不住了,把心中的想法直接地說了出來。
「你不是他的母親嗎?」
她瞪著廣瀨。
「我……」
她激動得幾乎要捶胸頓足了。
「那個孩子不回來也無所謂。如果他想回來,我也不會阻止他。因為我是一個母親。」
所謂的驚愕到無言以對,大概就是指自己現在的狀況吧?廣瀨心裡想著。就在廣瀨因為太過震撼而動彈不得的時候,她火速地進到屋裡去,然後很快地又回到玄關,將信封和保險卡遞給廣瀨。
「為什麼呢?」
廣瀨忍不住地問道,於是她赤著腳踩進鋪著土的房間來,將那些東西硬塞到廣瀨手上,然後又迅速地鬆開手。
「他不正常。」
她瞪著廣瀨。
「又死了,對不對?」
廣瀨一時之間無法理解她的意思,狐疑地歪著頭。
「又有同學死了,對不對?因為那個孩子的緣故。」
廣瀨微微地倒吸了一口氣。她緊緊握住拳頭,像小孩子一樣難過地抖動著身體。
「你以為這是第幾次了?連我們都被罵成是殺人兇手。」
淚水從她的眼中落下來。她的語氣聽起來像是詛咒的聲音。
「我們又得關上雨窗縮在家裡過日子,而這一切都是那個孩子害的。」
「不是高裡的關係!」
廣瀨忍不住大叫。「太過分了。」他心中想。就算世人再怎麼不諒解,做父母的不是應該盡全力去保護自己的孩子嗎?
「大家都這樣說,都說是那個孩子的緣故。附近的人都知道了。大家都是這樣說的。雖然沒有直接說出來,但是我知道。」
她說得斬釘截鐵。
「你有沒有想過因為那個孩子,我跟我先生有多麼的悲慘?人們不是對我們翻白眼,就是說一些嘲諷的話。連小孩子也不止一次地受到欺凌。」
「小孩子」這個字眼刺痛了廣瀨的心,高裡曾經說過他有一個弟弟。她所說的小孩子,指的應該就是弟弟吧。很明顯的,她並不把高裡包括在內。
「所以做母親的就拋棄他嗎?」
「我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他是你的孩子,不是嗎?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的態度有多傷害高裡?」
她笑了。
「那個孩子會受到傷害嗎?他從來就沒有露出那種可憐的樣子啊。」
「誰敢確定呢?或許他只是沒有表現出來而已啊。」
「嗯,我不知道。我根本不可能瞭解那個孩子心裡有什麼感受,或許心裡在想什麼。」
她又笑了。很明顯地帶著嘲諷的色彩。
「他什麼感覺都沒有,什麼想法都沒有。因為那個孩子根本不是人。」
「怎麼講這種話?」
她歪著嘴角笑了。廣瀨覺得,他從來沒有見過如此醜陋的笑容。
「他是替身子。在他消失的那段期間,他被替換了。」
「妖精的替身子」,這個聽起來頗耳熟的字眼讓廣瀨開始搜尋著他的記憶。在大學的英語教科書中確實看過這個字眼,這是流傳於愛爾蘭的風俗。傳說住在當地的妖精會將美麗的人類孩子偷出來,然後留下有數百歲年紀的醜陋妖精之子。
廣瀨有一種親眼目睹親子關係決裂的感覺。他已經不想再說什麼了。
「從小他就是個奇怪的孩子。可是,在他消失之前,他真的是一個乖孩子。我們都已經讓替身子留在家裡、供他吃住,甚至還讓他上學了,我們的所作所為還真希望能獲得你們的一些讚賞呢!」
說完她摀住了臉。從她的指縫間流瀉出來的聲音讓廣瀨不寒而慄。
「當初他回來的時候,我為什麼沒有用火鏟子打他呢……」
妖精不喜歡火,討厭鐵。聽說只要用燒得火紅的火鏟子刺進替身子的喉嚨,他就會變回原來的孩子。
廣瀨無言地呆立在當場,突然,高裡的媽媽抬頭定定地看著他。
「請你不要把我講的這些話告訴那個孩子。」
廣瀨瞪大了眼睛,有好一陣子答不出話來,她突然露出畏懼的表情。
「請不要說出去,求求你。」
「是對高裡的恐懼。」廣瀨這才明白,這個家裡也充滿了這種氣息。
——好遙遠的距離。
廣瀨不禁在內心呻吟著。高裡和他四周的世界距離好遙遠。高裡放學後仍然留在教室裡。廣瀨心想,他不是愛留在學校,也不是自願留在教室裡,而是有家歸不得。
「我不會說的。」
廣瀨喃喃說道。她把信封遞給了廣瀨,這一次廣瀨也默默地收下了。
「高裡他……」
廣瀨開口說道。他覺得自己不說不行。
「先暫時不要回家是不是比較好一些?」
她露出訝異的表情。
「在他鎮定下來之前,由我來照顧他。這樣可以嗎?」
她點點頭,很明顯地露出了非常放心的表情。也不等廣瀨的反應,轉身就鑽進屋裡去了。
廣瀨被留在泥土地外露的房間裡,好一陣子低垂著頭沒說話。他覺得好想哭。

回到醫院之後,廣瀨到會計部門去結了帳,然後走向高裡的病房。高裡病床的拉簾仍然緊閉著,廣瀨輕輕地抓住布簾的一端,往裡面一看,只見高裡坐在床上定定地看著窗簾。
認出是廣瀨,他轉過頭,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看著窗簾很好玩嗎?」
廣瀨開玩笑地說道,高裡也笑了。
「上面映著麻雀的影子。」
「哦?」
面對窗戶的窗簾上因為有著微微斜射進來的陽光而映出了外面的樹影。看不到有任何像鳥影子的東西,只看到隨風搖曳的樹枝和樹葉徐徐地擺動著。正當廣瀨想問哪裡有麻雀的時候,突然一根樹枝晃動了。一個非常淡的影子搖晃著,從那一躍而起的動作就可以知道那一頭有什麼東西。呈現出有別於樹葉形狀的圓形輪廓影子飛向旁邊的樹枝。那根樹枝也彷彿背風似地擺動著,可以看出小鳥停棲到上頭了。感覺好像看著一幕幕難以理解的皮影戲一樣。
果然是麻雀的影子。廣瀨確認之後看著高裡,他尋求贊同似地抬眼看著廣瀨。
「好刺眼。」
廣瀨說道,高裡笑著把視線望向窗簾的方向。
「有三隻。」
廣瀨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可是他甚至沒辦法分辨出剛才看到的是哪一隻。廣瀨苦笑著催促高裡。
「走吧!我已經去結過帳了。」
高裡的表情頓時陰暗了下來。
「對不起。」
「我說過不要放在心上的。」
高裡雖然穿著制服,但是襯衫是薄的,看起來好淒切。不知道是之前肢體衝突時造成的,還是落地時造成的,他的襯衫上有好幾處都破掉了,甚至還沾有零星的變了色的血跡。「穿上吧!」廣瀨苦笑著將抱在手上的外套遞給高裡。高裡站起來接過外套,再度深深地對著廣瀨行了一個禮。
         ※       ※       ※
他們來到護理站,打了聲招呼之後,便離開了醫院。走到附近的地下鐵車站時,高裡再度對廣瀨行了一個禮,作勢要離去。
「你要去哪裡?」
廣瀨一邊問,一邊將硬幣投進售票機當中,買了兩張目的地一樣的車票。
「我先回家一趟。」
高裡淡淡地說,廣瀨不禁歎了一口氣。先前他是搭救護車被送進醫院的,當然沒有帶書包來。也就是說,他身上並沒有帶錢,因此他是打算就這樣走路回家吧。換搭電車回到高裡家也要花上半個小時的時間,但是對高裡而言,那根本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
廣瀨把車票遞給他。
「到我家來。我的房間雖然小了一點,不過只有我一個人住,你不用客氣。」
高裡帶著驚訝的眼神看著廣瀨。然後大概也多少猜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頓時臉上掠過一股悲歎似的陰影。他沉重地低下頭去。
「我不能去。」
廣瀨沒把他的反應放在心上,往高裡的背上一推。
「我只有一床棉被,不過現在這種天氣大概不需要用到棉被吧?但是也許會睡得腰酸背痛。」
「老師。」
「隔一段時間再說吧。」
廣瀨低聲說道,高裡總算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然後又深深地一鞠躬。
「真的很抱歉。」
「你不用跟我道歉。」
廣瀨並沒有提到任何事情,可是高裡似乎全部懂,看得廣瀨好傷感。像這樣的爭執,在他們母子之間已經發生過多少次了啊?一想到這,廣瀨心中就有一股莫名的悲哀。
廣瀨住在市區的邊緣。是一棟老舊的高級公寓,窗外是面對著河口的堤防,堤防的高度高過屋頂,因此視野非常不好。這一帶是住宅區的密集區,因此雖然靠海,可是風卻好像是靜止不動的,令人很難捱過夏天酷熱的天氣。唯一的優點是租金便宜,而且就在大學附近。
「這裡什麼都沒有。」
廣瀨說著走過屋裡,高裡則好像看著什麼稀奇事物似地環視著房間內部。
一進去就是三疊寬的廚房,後面則是六疊寬的和室,置鞋處的旁邊則有一套簡單的衛浴設備。
廣瀨沒有收集東西的癖好,因此屋內顯得非常空曠而清爽。他本來就是那種只要房間內一堆滿東西就會覺得心浮氣躁的人,所以盡可能地將東西簡化到最極致。更因為房內正好有一個櫥櫃,因此他甚至連衣櫃都沒放。六疊寬的房間裡有一張取代桌子的炕桌、一個書架,另外就是一個拿來當電視櫃使用的三層櫃,這就是他全部的傢具。
「很煞風景吧?」
廣瀨苦笑著說,高裡卻搖搖頭。他問道,「我可以看看窗外嗎?」廣瀨點點頭,高裡便靠到窗邊去。窗外有一個小小的陽台,前方就是沿著堤防鋪設的道路。道路比窗台還高,就算站在陽台上,除了斜向上方的水泥地之外,也看不到任何東西。由於道路跟房間的距離有點遠,所以采光並不差,不過卻因此失去了通風的管道。
高里拉起窗簾,眺望著窗外,然後轉過頭來抬眼看著書架。廣瀨喜歡看書,可是又不喜歡房間裡塞滿書籍,因此多半都去圖書館借書。買來的書也在看過之後就立即處理掉,所以擺在書架上的只有教科書和基本攝影專集而已。
高裡帶著稀奇的視線看著書架,廣瀨帶著苦笑看著他。
「很稀奇嗎?」
高裡點點頭,說了一聲「是的。」
「這是我第一次到別人家。」
好叫人落寞的說詞。他甚至沒有一個可以互相拜訪探望的朋友。
「我要回學校去,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回家時我會到你家去一趟。你需要什麼東西?」
高裡歪著頭,只是簡單地說了一句,「如果有教科書的話。」廣瀨點點頭,將備用鑰匙交給高裡,簡單地說明了家中的設備之後就離開了。不知道為什麼,當他離開房間的時候,高裡問了一聲「我可以看看書嗎?」這一幕景象竟然深深地殘留在廣瀨的印象中。

「傷勢怎麼樣了?」
一走進準備室,後籐就問道。
「勞您煩心真是不好意思,已經沒事了。」
「恐怕有一陣子全身都會腫起來。」廣瀨說著笑了。
學校裡面一片寂靜的氣氛。現在已是放學後的時間,本來應該會因為準備明天就要舉辦的體育祭而喧騰不已的。
「高裡呢?」
「據護士的說法,應該是沒有什麼嚴重性,頂多就是一些跌撞傷和擦傷。」
「是嗎?」後籐點點頭,幫廣瀨在燒杯裡倒了咖啡。
「那些學生怎麼樣了?」
廣瀨問道,後籐把腳擱到桌子上,仰望著天花板。
「還在苦思處理的方式。剛剛還在開會,決定目前先不予處分。唉,要是讓所有人都關禁閉的話,我看從明天開始我們都得對著空蕩蕩的桌子上課了。」
「說得也是。」
「校方決定姑且先以意外來處置。因為高裡也說是他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
廣瀨看著後籐。
「他這樣說嗎?」
「你沒聽他說嗎?」
「嗯。」
後籐歎了一口氣。
「那些把他推下去的學生也一再揚言是高裡自己跳下去的。站在走廊上看熱鬧的那些人雖然都說高裡是被推下去的,可是高裡在被救護車載走之前說他是自己絆到腳,才從窗口掉下來的。」
「是這樣啊……」
後籐又歎了一口大氣。
「他不是什麼壞人……不是壞人,可是問題實在太多了。」
後籐像是在自言自語,因此廣瀨並沒有回答。
「所以你的情況也算是意外。」
廣瀨看著後籐,後籐皺起了眉頭。
「一群因為同學遭遇不幸而群情激動的學生企圖把少年A吊死,少年A感覺到自己有生命的危險,意圖逃跑,結果一不小心從窗口掉下去了。而想要前往仲裁的實習老師也在和學生的推撞當中跌到而受了傷。」
後籐說著說著用食指比比廣瀨。廣瀨露出一臉苦笑。
「我明白了。」
「抱歉了。」
廣瀨還是只能苦笑,然後說道。
「後籐老師,高裡會在我那邊住一陣子。」
後籐一聽,咚的一聲把腳放了下來。
「什麼意思?」
「我覺得他還是暫時不要回家的好,我已經跟他母親溝通過了。」
後籐愕然地張大了嘴巴,廣瀨便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後籐露出無話可說的表情。
「……真是的,你怎麼擅自做這種決定呢?」
「對不起。」
後籐彎下嘴角。
「也罷。總之,實習結束之前,你先保持沉默吧。」
廣瀨點點頭。後籐若有所感地歎了一口氣。
「另外,下次的家庭訪問就讓我去吧。」
「你不相信我嗎?」
「不是,只是剩下高裡的家我還沒去做過家庭訪問。」
廣瀨看看後籐,他苦笑道。
「我去過一次,結果沒人在家。之後打了幾次電話去,也總是一再推說忙忙忙。對方還說他們把孩子都交給學校了,隨我們高興怎麼處理。一年級的時候也是這樣,結果就這樣一直拖,直到現在始終都沒能去做過家庭訪問。」
這一次倒換成廣瀨要歎氣了。
「當時的導師生田老師是氣得直跳腳。」
廣瀨輕輕地笑了。生田是英文老師,同時兼任足球社的顧問,是個熱血漢子。
「母親那邊解決不了,他甚至跑到高裡的父親工作的公司去找人。沒想到對方說,這種事全都交給孩子的母親主管,他一概不過問。」
「是真有這個可能。」廣瀨點點頭說。
「他說,從頭到尾沒有聽到他們叫過高裡的名字。」
廣瀨猛地想起,高裡的母親老是只說「那個孩子」,卻從來沒提過他的名字。
「生田老師好像有好幾次也想過把高裡帶回自己家裡去。可是一般人總難免會多想的。生田老師家裡有兩個精力充沛的孩子,而高裡又牽扯了那麼多的負面傳聞,所以他還是有所顧慮的。」
廣瀨點點頭。後籐很難為情地笑了。
「——我也不是沒想過把他帶回家。跟她母親談過話之後,任何人都會忍不住這樣想。不過我們家有一個一開口就沒好話的惡婆娘。」
後籐歎了一口氣。
「生田老師很照顧高裡。事實上也是在生田老師的請托下,才把高裡編到我班上來的。」
「可以這樣做嗎?」
廣瀨狐疑地問道,後籐苦笑著說。
「總有辦法的。——不過,我也幫不了什麼忙。」
後籐又歎了一口氣。廣瀨覺得後籐今天只會歎氣。
「我也希望能幫他做些什麼。可是,連生田老師都死了……」
廣瀨不由得站了起來。
「你說什麼?」
「你不知道嗎?」
後籐狐疑地反問,廣瀨只有搖頭的份。
「在第三學期結業式的那一天。當天生田老師來這裡跟我說,『高裡有勞您了。』因為他說最後他喝斥了高裡一頓。我不知道他做了什麼事,說了什麼話。只知道當天他在回家的路上,車子撞上了護欄。聽說現場沒有剎車的痕跡,也沒有打過方向盤的跡象,可能是一邊開車一邊打瞌睡才造成的。」
廣瀨閉上眼睛。
「大概是有人知道當天生田老師把高裡留了下來,因此在舉行葬禮的時候,班上的學生才說這是降禍造成的。」
廣瀨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生田和巖木都是在沒有惡意的情況下對高裡做了些事。或許該說他們都是出於善意的,而且高裡自己也清楚——可是,他們都死了。那跟高裡的想法一點都沒有關係。其實他們都是為了高裡好,不應該死的,然而這樣的人卻死了,而所有的一切最後都變成是高裡的錯。
所以高裡永遠是孤獨的。
後籐又歎了一口深深的氣。
「……他不是壞人。真的不是壞孩子,可是……」

廣瀨從學校裡打電話到高裡家,表示要去拿高裡的行李,然後就離開了學校。
靜謐的學校裡好像籠罩著一股緊張的氣息。隔天學校仍然照常上課,不過校園內可能要花上一段相當長的時間才能回歸平靜吧。
來到高裡的家,廣瀨看到玄關前面放著行李。有一個紙袋和一個旅行袋大小的包包。廣瀨打開紙袋,裡面裝了教科書和筆記本之類的東西。他咬住嘴唇,拿定主意按下門鈴。接連按了幾次,耐心地等著,裡面卻完全沒有回應。玄關旁邊的房間全都關上了遮雨窗。廣瀨歎了一口氣,然後拿起行李離開了。
廣瀨回到公寓時,太陽已緩緩西斜,堤防上方的天空艷紅地暈染著薄薄的雲層。他招呼了一聲之後打開門,從洞開的玻璃門可以看到高裡坐在窗邊看著書。
他抬起頭來,看到廣瀨之後立刻合上書本站起來。說了聲對不起之後,接過廣瀨手邊的行李。
「我說過不要在意的。」
「對不起。」
「不要再道歉了。」
廣瀨說完,高裡便輕輕地笑了。
廣瀨受到深深的震撼。雖然只是淡淡的笑,但是他覺得最近高裡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多了。他的母親雖然說過那些話,但是廣瀨相信,高裡並不是完全沒有感覺,也不是什麼都不想的。只因為他沒有一個可以把自己的感覺和想法傳達出去的對象而已——即便在家裡也是一樣。
夕陽餘暉灑滿了整個房間。廣瀨點亮了燈,剛剛還顯得很明亮的窗口因此整個暗淡了下來。
「這裡什麼都沒有,你一定很無聊吧?」
廣瀨說,但高裡搖搖頭。廣瀨看看他手上的書,原來他剛剛看的是圭亞那高地的攝影專集。
「你在看那個啊,很不錯吧?」
高裡點點頭。
「我很想親自跑一趟去看看。」
廣瀨一邊換衣服一邊說,高裡回答道,「是啊。」
「你也這樣想嗎?」
「是的。」
他點點頭之後,又說道。
「我想到羅萊馬山去看看。」
「啊,你是說有水晶山谷的那個地方嗎?」
高裡輕輕地笑了。
「有岩石迷宮的地方。」
「岩石迷宮啊?」
廣瀨屈身蹲到坐在地上的高裡前面,看看書頁。他看到了從上空拍攝的被稱為「岩石迷宮」的地區的相片。當地佈滿了奇巖和龜裂的山石,彷彿一座迷宮一樣。因為比例的關係,看起來好渺小,不過事實上那是一座有東京圓頂球場數十倍大的巨大迷宮。
「……我總覺得似曾相識……」
高裡喃喃地低聲說道,廣瀨窺探著他的臉。
「你是說迷宮?」
高裡溫馴地點點頭。
「圭亞那高地的風景也讓我有這種感覺……。就是我們所說的『即視感』吧?」
「是那個嗎?你神隱期間去的地方?」
「不知道。」高裡搖搖頭。
「我一直在想,可是就是搞不清楚。」
聽出他的語氣中隱含著無所適從的茫然感,廣瀨勉強自己裝出開朗的聲音對他說。
「別沮喪,總有一天會想出來的。」
高裡想對廣瀨笑,可是終究沒辦法成功地擠出笑容。
「高裡,想太多也於事無補。」
「我總覺得非想出來不可。一直覺得要是我不趕快想出來,就好像會發生無可挽回的事情一樣……」
廣瀨只是皺起眉頭,沒辦法說什麼話。
「我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麼非常重要的約定。而那個約定是絕對不能忘的。」
廣瀨默默地將上衣掛到衣架上,然後打開櫥櫃,將上衣收進去。正想拉上紙門時,發現高裡一直朝著自己這邊看,他帶著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櫥櫃的下方。
這個櫥櫃的上半部是用來吊掛衣服的,而下半部則放著架子,用來收藏書本。高裡覺得很稀奇似地看著那個書架。兩人視線一對望,高裡就問,「我可以看看嗎?」
「不用客氣。」廣瀨便把空間讓出來給高裡。
櫥櫃左側下方的左右邊放著兩個小小的架子。廣瀨把它拿來收藏沒辦法處理掉的書籍。他從進大學就讀之後就一直住在這裡,然後過了四年,但這個架子依然還有空位。
高裡看了看櫥櫃裡面,他沒有去看書背封面,倒先舉起手指著裡面。廣瀨看著他指著的地方,有一張從裡面的牆上垂掛下來的畫。
「啊……,那是後籐老師畫給我的。」
用不太有文藝氣息的畫框裱起來的那幅水彩畫,是以一種渲染手法般的薄淡色彩畫出了一片風景。在開滿了白色花朵的原野上有一條透明的河川蜿蜒曲折地綿延而去,遠處有一座半透明似的橋。
這是廣瀨提到的「那個世界」的故事時,後籐為他畫出來的。後籐用鉛筆約略勾勒出淡淡的草圖,問廣瀨「是這種感覺嗎?」廣瀨說他想要這幅畫,於是後籐當天就為他著上色彩,成了這幅有著非常淡薄而複雜色彩的畫。
「為什麼掛在那裡?」
廣瀨笑了,指著放在下層架子旁邊的台燈。
「要睡覺時不是會把棉被垂直移動地鋪起來嗎?」
廣瀨將手臂彎成與櫥櫃成直角的樣子,然後又指著櫥櫃的方向。
「所以我把枕頭擺在這裡,只要點亮那盞台燈就可以看畫了。看起來很像是懶人的書房。很不錯的點子,對不對?」
廣瀨說完,高裡便笑著點點頭。
         ※       ※       ※
「高裡,你想吃什麼?」
廣瀨一邊將襯衫放進擺在陽台的洗衣機裡一邊問。他指著歪著頭不知所措的高裡身上的襯衫,示意要高裡脫下來一塊洗。
「隨便都好。」
「有沒有特別的喜好?」
「沒有什麼東西是不能吃的。」
「太帥了!」
廣瀨讓水流進洗衣機,再倒進洗衣精,這時換上便服的高裡把頭探到陽台上來。
「這個就不要了,包包裡面放有替換的制服。」
「是嗎?」廣瀨說著指了指擺在陽台上的垃圾桶。事實上衣服一旦沾染到血跡,不是那麼容易就可以清洗乾淨的,更何況還破了好幾個地方,以廣瀨做家事的功力,他覺得那件襯衫是不可能再恢復原狀了,因此高裡的這番話倒讓他有如釋重負的感覺。高裡打開垃圾桶的蓋子,然後看著廣瀨,臉上是一片茫然。
廣瀨覺得奇怪,往垃圾桶裡一看,看到自己白天丟進去的那件襯衫——因為沾了很多鼻血,所以他不想再穿了。
「這事別談吧?」
廣瀨淡淡地說道,高裡則充滿歉意似地低下了頭。

一到深夜,從廣瀨的房間便可以聽到海濤聲。廣瀨很喜歡這種聽起來像心跳的聲音。今天晚上,他還可以聽到彷彿配合著海浪起伏聲的微微鼻息聲。
台燈已經熄滅。灑落於堤防上的月光的反射光芒整個洩進了沒有燈火的房間當中。轉頭一看,高裡睡得正甜。他幫高裡鋪了冬天用的厚棉被,又給了他一條毛毯代替夏天用的蓋被。要是他從來沒有去過別人家的話,那麼這應該也是他第一次外宿吧——除了修學旅行之外。
老實說,這也是廣瀨第一次讓別人住宿在自己家裡。他原本就不喜歡讓別人進到自己的房間。可是又不能這樣直接了當地說。因此儘管他還不至於在門口就將來訪者給趕走,然而一旦有外人進到房子裡來,他就會產生一股強烈的不安感。如果要為這個毛病冠上個名稱的話,應該就叫「來訪者綜合症」吧?他會毫無來由地產生不安,擔心對方可能會就此長期留在這裡,進而從此再也不離開。一來他害怕對方會就此待下去,二來也怕所有的東西和秩序都會被搞得亂七八糟。至於要問,到底有什麼東西會被搞的一團糟,其實連廣瀨自己也都不清楚。
因此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他從不讓別人住在自己的屋裡。即便允許別人進來,也絕對不接受來訪者住下來。就算是母親或父親來時也一樣。他會讓他們進屋裡來,但是絕對不讓他們留宿。與其說是因為他不喜歡這樣,倒不如說他是因為難以忍受那種恐慌和不安,可是也就是因為這樣,廣瀨常被說成是一個怪人。
廣瀨天生就不喜歡跟別人有太長的相處時間。即使是再怎麼好相處的人,譬如:父母或戀人。隨著時間的過去,他就會開始產生一種疏離感。他不是不喜歡對方,只是一旦產生那種疏離感,他就會很想要要求對方讓自己有獨處的時間和空間。如果是到別人家,開始有那種不耐感的時候,他只要回自己家就沒事了,但是萬一是別人來自己家裡時,他總不能要求對方主動離開吧?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他自己也會這樣懷疑。
而現在自己竟然主動邀請別人來住,這實在太叫人驚訝了。廣瀨不由得露出了苦笑。而且他心裡非常清楚,這一住將會是很長的一段時間。
廣瀨翻了個身——他知道原因何在。
廣瀨並不怕高裡,高裡不會引起廣瀨的不安,他不會做出「把事情搞得亂七八糟」的行為。如果要換成一種比較感傷的說法的話,那就是因為——高裡是他的「同胞」。高裡跟廣瀨都不是「這邊」的人。至少廣瀨是有這樣的感覺,所以知道高裡不會「把事情搞得亂七八糟」。
所謂的「事件」是什麼啊?廣瀨心裡想著。那是不是和失去祖國的幻想有著非常深厚的關係呢?
迷迷糊糊得睡著之後,廣瀨突然又清醒了過來。他保持著半睡半醒的思緒想著,「還有很多事情要想呢!還想多思考一下,還不想睡。」
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又快要進入夢鄉的時候,廣瀨突然覺得旁邊有人的氣息。「是誰啊?」他訝異地想著,隨即想到高裡就睡在旁邊。「對了,高裡睡在這裡。」接著意識又逐漸模糊了起來,但是他又聽到了人的腳步聲,這一次他可是真的醒過來了。
「是高裡醒來了嗎?他是因為認床而睡不著嗎?」廣瀨想轉頭看看旁邊,卻發現自己的身體動彈不得,連手跟腳都沒辦法動了,甚至連呼吸都覺得辛苦,每一次呼吸總要拖上好長一段時間。
「唰。」附近有腳步聲。他聽到榻榻米上有腳掌擦地而行的聲音。他拚命地想轉頭看看聲音的出處,可是連轉動視線都要花上他好大的力氣。保持仰躺的姿勢動都不能動的廣瀨的視野裡看不到腳步聲的主人。他用視線搜尋著四周,光是做這個動作就讓他汗水直流。「這就是所謂的五花大綁的感覺嗎?」他終於想到了這一點。
「唰。」腳步聲再度響起。是距離非常遙遠的腳步聲。即使他用盡了搬動大石頭的力氣也沒辦法讓自己的頭稍微轉動一下。「唰。」腳步聲又再響起,人的氣息就近在身邊。他可以感覺到再怎麼努力都沒辦法轉動的視野的某一個小角落有人存在——只要頭能轉動一下,即便只是一公分,他應該就可以看到對方了。
「沙沙沙……」有東西在榻榻米上滑動的聲音。然後所有的聲音一下子就消失了,四周回歸一片寂靜。
廣瀨仍然執拗地想確認出聲音的出處。額頭上冒出來的汗水滑到太陽穴一帶。他以身體所能轉動的最大幅度轉動了一下脖子。「再一點點。只要再一點點。」
他使出渾身的力道,幾乎都快讓自己窒息了,好不容易他的視線終於看到了散發出人的氣息的角落。就在他只能看到月光投射進來的窗戶的上方,視野的一角瞄到了旁邊睡著的人影。
「剛剛是高裡嗎?是高裡起身,然後又躺回去睡嗎?」就在他這樣揣測的時候,一個白色的東西在他視野的一角蠢動著。他知道那是只白皙的手。
白色的手在他沒辦法靈活轉動的視野一角蠕動,企圖去觸摸睡在旁邊的高裡的臉。那隻手繞到廣瀨這邊來,想要觸摸高裡。白皙的手臂宛如輕輕抱住高裡的脖子似地整個出現了。廣瀨屏住氣息把頭轉了過去。他終於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幅景象了。
那只環抱住高裡的脖子的白皙手臂有著豐盈的線條,一看就知道是女人的手臂。那隻手臂從高裡的對面伸過來。那個地方比較低,看起來像是有人睡在死角的方位,可是廣瀨知道並沒有這回事。
就在這個時候,一張臉突然從廣瀨凝視著的高裡的側臉的陰暗處冒出來。
廣瀨定睛一看,是女人的臉。她露出鼻樑以上的部位看著廣瀨。廣瀨想叫起來,可是卻只引起腹肌的一陣痙攣,根本發不出聲音。他沒辦法把眼睛閉上,也沒辦法把視線移開。因為室內一片陰暗,他看不清楚女人的臉孔的長相——那對圓圓的、睜得老大的眼睛定定地看著廣瀨。
廣瀨突然覺得自己聽到一個聲音。
——你是國王的敵人嗎?
還來不及解析這句話的意義,「唰!」的一聲,那張臉突然就湊到廣瀨的眼前來了。又圓又大的眼睛來勢洶洶彷彿就要竄進廣瀨的眼中一般,並夾帶有一股強烈的海水味道。廣瀨發出不成聲的尖叫,隨即整個人像被彈起一般,撤掉了全身的束縛力道,一躍而起。同一時間,那隻手臂和頭部縮了回去,速度快過廣瀨的視線掃射。
就在廣瀨探出身體追上去的同時,那隻手臂和頭彷彿就要被吸進榻榻米當中。長及手肘的白皙手臂和露到鼻樑部位的女人的頭——圓圓的眼睛微微地瞇細了起來,發出「唰!」的一聲就消失了。就像是沉入榻榻米當中似地消失了。
廣瀨驚駭地喘著氣。冒出的汗水不斷地流到下巴,滴到榻榻米上。已經沒有任何氣息存在了。只剩下有著冰冷色彩的榻榻米和靜靜地睡著的高裡。
廣瀨支起身體愕然地看著剛發生的那一幕。回想著自己剛剛看到的東西,是女人——頭髮好像是長的,有著像爬蟲類或者像魚類一樣的眼睛。那對圓圓的眼睛,散發出強烈的海水味道。與其說是女人特有的味道,倒不如說感覺更像女人的吐息。看不到她的鼻樑,或許根本就沒有,嘴巴、脖子和肩膀等其他的部分也都看不到,然後她就這樣沉入榻榻米當中。
廣瀨捂著臉,擦掉不斷滴落的汗水。他看著高裡,高裡還是靜靜地熟睡著。看不出受到剛剛發生的事情一絲一毫的影響。
廣瀨抱住自己右手的上胳膊。汗水急速地變冷了,寒意直透入身體內部。他用自己的手所抱住的手臂都冒出了雞皮疙瘩。
廣瀨拉起棉被,躺了下來,將整個頭部都蓋住。他閉上眼睛,什麼都不想,一心一意只想睡覺。
 ※       ※       ※
小朋友放學回家,在黃昏的道路上遇見了一個女人。女人有著一臉困惑的表情。小朋友出於好心跟她打招呼,於是她便問道,「你認識ki嗎?」
  「不知道。」小朋友回答,於是女人便無聲地消失了。
男人在進貨途中看到一個女人。他停下車子想問路,沒想到女人反倒問了他一個問題,「你認識ki嗎?」男人回答,「在我的的記憶中沒有,應該不認識。」於是女人「咻!」地一聲,消失在附近牆上的龜裂處。
司機深夜在路上載了一個年輕女人。他按下計程表開始往前開,然後問女人要到什麼地方去?女人問他,「你認識ki嗎?」司機搖搖頭說,「我不知道那個地名,是一家店嗎?」一臉困惑的司機想知道女人的目的地,一再追問,然而女人幾乎不吭聲。不到五分鐘,雙方的對答就中上了。司機回頭一看,女人不見蹤影了。
一位女性在月台上等最後一班電車時,一個年輕的女人上前攀談。「你認識ki嗎?」她問道。女性回答說,「同性朋友當中是有一個叫這個名字的。」於是女人露出非常高興的樣子。她問,「那個人在哪裡?」那位女性便把朋友的地址給了女人。女人深深地低頭行了一個禮,然後跳下月台,作勢要走過軌道。她驚惶失措地叫住那位女人,這時候最後一班電車進站了。電車開過女人的身上後,連忙緊急剎車,可是那位女人卻不見蹤影,也沒有任何發生過事故的痕跡。
深夜,某位女性在房間裡正準備睡覺,卻在角落看到一頭奇怪的野獸的身影。大小像一隻狗,眼睛卻只有一個。這隻怪獸也不知道從何而來,一進入這位女性的房間,便走到她的枕頭旁邊。這位女性發出恐懼的尖叫聲,一躍而起,卻看到床邊站著一個年輕的女人。女人一臉困惑地摸了摸她的腳,低聲說了一句「不對。」便消失了。那個女人消失的同時,耳邊響起一個聲音,「你認識ki嗎?」女性回頭一看,好像是那只像狗的怪獸在講話。女性驚恐過度,搖搖頭說「不認識。」於是怪獸垂下了頭,潛進地板當中消失了。
深夜,男人們開著車飛馳在路上。他們在市郊看到一位女人,便停下車搭訕。「要不要搭個便車?」男人們問道,女人很乾脆地點點頭坐上了車,並問他們「你認識ki嗎?」。男人們明明沒有聽過這個名詞,卻彼此很有默契地交換了個眼神,回答道「認識。」
  「在哪裡?」女人問道,男人們說,「我們帶你去吧。」隨即把車開向海邊。到了海邊,女人又問,「ki在什麼地方?」男人們沒有回話,幾隻手開始在女人身上游移,這時一顆狗頭從後座當中浮現——那隻狗只有一隻眼睛。狗咬住男人們,然後跟著女人同時消失。三個男人當中有兩個人受了傷。其中一個手腕處以下的部分整個不見了。他們在車子裡面找了又找,就是找不到他的手掌。
大白天,小朋友在公園裡嬉戲,當時公園裡沒有其他的小朋友。當他蹲在沙堆裡玩著沙子時,一隻狗從沙子底下露出臉來,狗只有一顆圓圓的眼睛,小朋友大驚失色,嚇得連動都沒辦法動。這時狗從沙堆當中爬了出來,緊接著又出現了一隻比狗還大的怪獸。小朋友沒看過用種外形的怪獸。兩隻怪獸一起發出高亢的吼聲,然後一躍而起,跳上半空中不見了。沙堆中留下了一個小小的洞。
深夜,女人出現在某個住宅區的四樓右邊的房間裡。女人從牆中出現,問正坐在書桌前的少年,「你認識ki嗎?」少年極度驚嚇,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女人便露出悲哀的表情,消失於她剛剛出現的牆壁對面的那一道牆中。
  過了一會兒,女人出現在四樓右邊算來第二個房間當中。房間裡面一個才三歲的小小孩瞪大了眼睛。兩人四目對望,女人卻一句話都沒說就消失於對面的牆上。女人一消失,小小孩便像被火燒著似地號啕大哭。
  又過了一會兒,女人出現在從右邊算來的第三個房間當中。正在禮佛的老婆婆大吃一驚,將手上的佛珠丟了過去,這時一隻狗便像一陣風似地出現,咬住了老婆婆的腳。女人消失後,老太婆的腳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咬痕。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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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瀨被吵雜的鬧鐘聲音吵醒,一睜眼就看到高裡已經起床坐在窗邊,茫然地望著窗外的水泥道路。
「早……」
廣瀨招呼了一聲,高裡也帶著微笑說了一聲早安。
「你起得可真早,什麼時候起床的?」
「才剛剛起來。」
身體感覺好沉重,廣瀨慢慢地支起身體。
「睡得好嗎?」
廣瀨一邊起身一邊問道,高裡點點頭說,「嗯。」
「睡在別人家很不習慣吧?」
廣瀨說道,高裡歪著頭說。
「反倒比在我家還好睡。」
「是嗎?」
「可以聽到海浪的聲音呢。」
廣瀨點點頭,高裡便笑了。
「我是聽著海浪聲入睡的。」
「是嗎?」廣瀨說著便站起來去洗臉。他用彷彿罩著一層薄霧而混沌不明的腦袋去評斷昨晚發生的事情到底是真,還是夢?
——不是夢。
他一邊用毛巾擦著臉一邊下了結論,回到六疊寬的房間時,高裡剛好折好了棉被。
「不好意思了。」
「哪裡的話。」
高裡笑著,伸手去拿掛在門框上的制服。
「高裡。」
廣瀨叫著他的名字,高裡停下手回頭看著他。
「我想你還是暫時不要到學校去比較好。」
高裡定定地看著廣瀨。廣瀨露出了苦笑。
「我覺得最好等那些滋事者平靜下來再說。」
他覺得學生們的激動情緒應該會因為昨天的舉動而稍稍平靜一點。巖木的慘死和與高裡相關的死亡所產生的怨恨,如果只是單純的意外,或許只是多加了一樁負面的傳聞罷了,但是親自殺死同學的衝擊卻使他們的情緒整個失控了。他們借由吊死高裡的行為來平息心中的那種衝擊。經過一個晚上,應該有足夠的時間讓他們冷靜下來。他們應該已經有很充足的時間去思考自己所採取的行動是對是錯。
——然後他們會覺得很恐怖。
他們一定會想起來,如果加害高裡,就會得到被報復的下場。他們應該會想到,把高裡從窗口推下去的他們是不可能被放過的。
或許是察覺出了廣瀨心中的想法吧,高裡點了點頭。一邊點頭,一邊輕輕地歎了口氣。
         ※       ※       ※
校門前仍有兩三個可能與傳播媒體有關的人士徘徊著,不過和昨天的陣仗相交之下,是明顯地減少了許多,距離上課還有一段時間,還不到學生上學時間的校園內一片寂靜。
每天早上於教職員辦公室舉行的朝會比平常提早三十分鐘開始。經營委員會的成員們臉上都帶著濃濃的疲累色彩。校長嚴峻地交代,必須盡快彌平學生內心的不安,盡快恢復學校內的秩序,關於前天的意外,純粹是當事者的過失所引起,因此嚴禁不負責任的流言傳出。
廣瀨的教育實習將於後天結束。明天星現五和隔天星期六將按照預定計劃進行研究發表。在結束教職員會議之後,實習老師們被聚集在休息室裡,校方嚴格要求這些准老師們,雖然實習已經結束,但還是不該有不負責任的發言。
在聽完布達內容回準備室的途中,一個職員在辦公室前面叫住了廣瀨。
「您是廣瀨老師吧?」
是一個年過中年的女職員。她那有著高聳顴骨的臉龐帶著強烈的困惑表情。
「能不能請您把這個交給後籐老師?是假條。」
二年級學生的導師正在開會中,廣瀨點點頭,接過了假條。小小的紙張上列了六個名字。上頭只寫著名字,沒有寫請假原因。當中應該也有害怕到學校來而稱病告假的,但是也不能因此一概而論,認定每個人都是這樣。
廣瀨回到準備室等著後籐,等他開完會回來之後就把紙張交給他。後籐皺起了眉頭,但是並沒有特別發表什麼意見。
「我也讓高裡請假了。」
對於這個情況,後籐也沒多說什麼,只是淡淡地點點頭。
         ※       ※       ※
廣瀨跟著後籐一起走向教室。
「好安靜啊。」
雖說預備鈴已經響了,可是校園內安靜的程度卻讓人感到驚訝。後籐停下腳步看看四周。
「唉,真是令人不舒服的氣氛。」
校園內聽不到學生一如往常的豁達喧鬧聲。在一片靜謐當中,肉眼看不到的某個深處似乎有著一股騷動不安的聲音。那是一種猶如由無數的低語所營造出來的宛如海濤聲般的吵雜聲。
「大家好像都非常緊張的樣子……」
「或許吧。」
廣瀨和後籐也沒來由的壓低了聲音。校內瀰漫著的緊張感,強烈地壓迫著人們,無法不經意地去破壞這樣的靜寂。
二年六班的教師在整個校園當中更是顯得寂寥靜謐。學生們應該都在教室裡,然而每個人卻好像都屏住了氣息似地,沒有任何的聲響。廣瀨正猶豫著要不要打開教室門,這時後籐反而抬起手來。後籐吐出了一口氣,一臉沒事似地打開了門,頓時室內的空氣一陣騷動,學生們的視線都集中了過來。
「怎麼了?怎麼這麼安靜?」
後籐環視整間教師。有將近三分之一的座位是空的。
「缺席的人可真多啊,廣瀨,點名。」
後籐一如往常以洪亮的聲音說著,廣瀨配合著他,勉強地輕輕點點頭。他走上講台去點名,叫到築城時發覺有人回應,廣瀨不禁抬起頭來。他看到那張好久不見的臉。
點完名之後發現一共有十一名學生缺席。有假條的包括高裡在內一共有七名,剩下的四名學生並沒有主動聯絡。
「廣瀨!」後籐叫了一聲,廣瀨點點頭,從講台上走下來。後籐站在講台下看著全班的學生。
「學校並沒有針對你們作處分。但是沒有被處分並不代表你們所做過的事情會被一筆勾銷。這次的時間就以意外收場。」
教室裡頓時瀰漫著一股放鬆了的氣氛。
「高裡證明是他自己不注意才掉下去的——這一點你們自己好好想想。」
聽到這話,所有的學生都刻意移開了視線。後籐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教室裡的氣息完全沒有改變。後籐的這翻話無法消解學生們心頭的緊張。
「那是當然的。」後籐心想。學生們的一顆心是蜷縮的,內心感到極度畏怯。瀰漫在教室當中的緊張感當然是來自於恐懼。他門害怕的不是校方的處分,而是傷害高裡後直接的報復。他們怕的只是這一點。

後籐說要到職員辦公室去打電話,所以廣瀨一個人先回準備室去。第一堂沒有課。他茫茫然地看著自己寫過的實習記錄,過了一會兒,後籐回來了。他一回到準備室,整個人便虛脫似地癱坐到椅子上,廣瀨幫他泡了一杯咖啡送上。
「怎麼了?您不是打電話到缺席學生的家中嗎?」
廣瀨問道,後籐便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三個因為意外而受傷,四個說頭痛、腹痛告病假,另外有三個人不詳。」
「果然發生了。」廣瀨暗自忖著。
「受傷的情況怎麼樣?」
「有一個是從家裡的陽台上掉下去,只受到挫傷,沒什麼大不了的。另外一個掉到車站的月台和電車之間,也只是輕微的擦傷而已。還有一個從樓梯上摔下來,造成複雜性骨折住院了。」
所有的人都裡從某個地方「掉落」,就像高裡從窗台上摔下去一樣,這讓廣瀨有很深的感觸。
「廣瀨,你怎麼看?」
聽到後籐的問話,廣瀨看著他。
「你認為這是高裡降禍嗎?」
廣瀨一陣迷惘。猶豫了一會兒之後,他老實地回答。
「我在想,如果是偶然的話……」
後籐露出挖苦的笑容。
「這麼說,你也不是那麼有自信敢一口咬定是偶然咯?」
後籐點點頭。
「在我單純的印象當中,高裡是無辜的。高裡不是這種人,雖然受到高度的壓抑——」
後籐打斷他的話。
「受到壓抑的人有時候會瞬間爆發。」
「我明白。但是,他不會採用那種爆發的方式。我在想,他應該是不會作出詛咒,詛咒某某人死亡或者讓某某人受苦之類的事情。」
「為什麼?」
廣瀨用低沉但是很篤定的聲音說道。
「因為事情就是這樣。」
後籐揚起眉毛看著廣瀨。
「後籐老師說過,我應該是可以瞭解高裡的,而我也確實是可以瞭解他。高裡是一個失去祖國的人。」
「失去……祖國?」
「高路不記得神隱期間發生的事情。可是他說過,對他來說,那個地方讓他覺得很舒服。跟我一樣。我們同樣都被幻想所攫住。」
後籐默不做聲,無言地催促廣瀨繼續說下去。
「我們的幻想就是,這裡不是我們應該存在的世界。當世界與我為敵的時候,我無法憎恨這個世界——至少我是做不到的。我曾經想過,為什麼會這樣呢?為什麼我沒辦法走得順順遂遂的呢?我告訴自己,那一定是因為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所以我沒辦法融入這個地方,這本來就是一樣很勉強的事情。」
「嗯。」
「我所企求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回歸故里。我從小就跟母親常有爭吵,可是從來沒有詛咒她去死過。只是想著『我想回去。』而已。」
「那是每個人都會有的想法吧?」
後籐說道。
「不只是你們。找年輕的時候也這樣想過。不過,老實說,我曾經恨過人。心裡暗罵別人是畜生的次數數不勝數。」
廣瀨歎了一口氣。
「我瞭解,但是我們的情況有點不同。我曾經瀕臨死亡。當時我確實看過那片原野。在我心中,那裡明確的事實。高裡有一年的空白時間。不論是實際消失的一年或是從記憶中消失的一年。那或許是一種幻想,但並不是沒有根據的幻想。而這種幻想讓我們在與現實對決之前,就讓我們大有逃跑的念頭。」
後籐定定地看著廣瀨,然後立刻移開了視線,喃喃地說道。
「這難道不是表裡的問題嗎?」
「——表裡?」
「唉,算了。」
「就算這些意外和高裡的摔落事件有關係,那也跟高裡個人的意志無關。只是……」
廣瀨頓了一下。該怎麼說才好呢?出沒在高裡四周的白皙的手。昨天晚上看到的異形女人。就算他明白自己跟那個女人面對面看得一清二楚,但他並不認為後籐可以理解這種事情。
高裡的身邊有某種東西存在。難道不可能是那個東西安排了一出又一出的復仇劇,因此並非高裡下的手。抓住築城的腳的那隻手,是不是就是那個女人的手?
廣瀨陷入思考當中,這時瞪著天花板的後籐開口了。
「你認為會有多少被害人?」
「就數量而言還是就程度而言?」
「兩者。」

廣瀨歎了一口氣。舉例來說,築城只不過是提到「神隱」之事,而橋上也不過只是調侃高裡罷了,結果他們兩個人就受到那種程度的報復。在還沒有把巖木的死亡考慮進去的情況下,廣瀨就可以想像到,報復的程度是非比尋常的。
「或許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會受到相對的報復。我認為就程度而言會殘酷至極。」
「像巖木那樣嗎?」
後籐的語氣中似乎隱含著無可奈何的味道,廣瀨不敢輕易回答。
「他們做得太過分了,這點我承認。可是,當時他們情緒正激動。當人們開始集體失控之時,當事者本身也沒辦法控制,就算控制了,有時反而更加危險。廣瀨你應該明白吧?」
廣瀨搖搖頭。他能理解後籐的分析,但是他沒辦法接受。存在於高裡身邊的「某種東西」應該不會如此仔細地揣度所有的事情吧?就像對巖木所採取的行動,「它」似乎就沒有任何慈悲憐憫之心。
後籐凝視著廣瀨,看起來就好像等待著審判的人一樣。廣瀨再度搖搖頭。後籐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然後便是一段長長的沉默。
「……我很怕高裡,廣瀨。」
後籐落寞地說,廣瀨一聽,猛然抬起頭。他凝視著仰望著天花板的後籐的側臉。
「準備室有各色各樣的人進進出出,就算行為怪異,再怎麼說他們都還是人類,可是高裡……我就不知道了。我實在看不出高裡的真面目。我甚至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或者他根本什麼都不想?他太過異質了,老實說,我覺得他讓我很不舒服。」
「後籐老師。」
「我講這種話很奇怪嗎?」
「是很奇怪。」
後籐輕輕地笑了。笑完之後,再度緩緩地把背靠在椅背上,望著天花板。
「我看到了。」
「看到什麼?」
「不記得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大概是第一學期剛開始的時候吧。我放學後在校園裡閒逛,經過了教室的門口。」
後籐停頓了一下。
「——當時天色已經開始暗下來了。有一個人留在教室裡,那個人就是高裡。我想出聲叫他,可是卻發不出聲音來。因為我看到了奇怪的東西。」
廣瀨覺得自己的心跳加速了。
「高裡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的腳邊有一個東西。」
「是——什麼東西?」
後籐點點頭,然後站起來打開櫥櫃,從裡面拿出素描簿。他翻了翻畫簿,將其中一張素描拿給廣瀨看。
用鉛筆畫出來的粗糙線條用水彩上了色。可是還是看不出那是什麼東西。連輪廓線都破綻百出,根本表現不出任何形狀。
「我死命地看,可是還是不知道那是什麼。我知道一定有什麼東西在那邊,可是就是搞不清楚那是什麼。體積大小有一隻大狗那麼大,就蹲踞在高裡腳邊。我腦海中的整個印象就是這樣。」
廣瀨望著素描,那讓他想起高裡所畫的畫。
「回到這裡之後,我立刻將它畫了下來,結果只畫出那樣的畫。我可以想出隱約的印象,可是就是沒辦法掌握它的形體。」
廣瀨只是一個勁兒地點著頭。
「我感覺那個東西只是蹲踞在高裡的腳邊,而高裡只是看著窗外。這時候,一隻手從桌子的陰暗處出現了。」
心臟再度以幾乎要湧上喉頭的態勢狂跳著。
「是一隻白皙的女人的手,那是絕對錯不了的。看起來像是裸露到上胳膊,用大理石雕成的女人手臂。那隻手從桌子對面出現,撫摸著高裡放在桌上的手。爬也似地越過桌子表面,企圖握住高裡的手。可是桌子底下和陰暗處都看不到任何人影。」
「是那個女人。」廣瀨心想——難道他從來沒有看過教室裡的某個影子嗎?後籐不提那件事嗎?
「高裡好像看不到那隻手。不過他在微笑。當手觸摸到他的那一瞬間,他確實是在微笑。手立刻縮了回去,同時在高裡腳邊的不知名的東西也被吸進地面當中了。」
廣瀨沒有說什麼。
「老實說,我很高興你對高裡產生興趣。我很害怕,要我一個人在這邊朝思亂想實在讓我難過得受不了。」
廣瀨無言以對,後籐便苦笑道。
「我心想,要是你聽到神隱的故事,是不是就會對高裡產生興趣?我無法理解高裡,他的來歷太過不明瞭,讓我覺得很不舒服——可是我覺得,或許你會有比較不一樣的反應吧。」
廣瀨只是點點頭。
「還是你也怕高裡?」
後籐這樣問道,廣瀨搖搖頭。
「我不怕。我從來就沒有這樣想過。」
廣瀨說著莫名地笑了。
「高裡是我的同胞。我想,他大概是我遇到的人當中唯一的夥伴。」
後籐沒有說什麼。只是當廣瀨這樣說的那一瞬間,臉上露出非常複雜的表情。廣瀚投以詢問的視線,他卻搖搖頭。好像突然間對這個話題失去了興趣似地站了起來。
「後籐老師?」
後籐沒有回頭,拿起腰間的毛巾擦了擦手,然後默默地站到畫架前面。他交抱著兩手,望著畫布。
廣瀨歎了一口氣,當他打開實習日誌時,後籐終於出聲了。
「廣瀨,能不能幫我做一件很庸俗的事情?」

這一天的第二堂課是化學課,是二年五班與六班的共同課程。休息時間時,五班的班級委員前來詢問要布達到教室的指示事項,廣瀨交代接下來的課程要使用實驗室,同時他請五班的班級委員把這件事傳達給六班的同學知道,自己便走向實驗室。他站在實驗室的窗邊眺望著運動場。
靠近運動場中央有一個微微隆起的小沙丘,現在已經看不到花束了。巖木也選修化學,上課之前,後籐要求廣瀨幫他畫一條線,在這堂課的出席簿上畫一條長長的線,畫在巖木那一欄上。那意味著他不會再來上這堂課了。廣瀨用原子筆和直尺畫了線,他莫名地想起那隻手的觸感,同時想著,等實習結束了,就到巖木家去上個香吧。之前一陣忙亂,結果廣瀨並沒能趕去參加巖木的葬禮。
五班的學生零零散散地走了進來,在他們的幫忙下,廣瀨開始做實驗的準備。備齊道具後,上課鈴剛好也響起了,可是卻遲遲不見六班的學生。
廣瀨心中一陣騷動。「我去看看。」廣瀨對後籐說,可是後籐卻說,「我自己去。」便離開了實驗室。廣瀨將實驗的程序寫在黑板上,心中卻產生極度的不安。寫完字之後,後籐只帶著五個學生回來了。這五個人當中也有築城。
「廣瀨,過來一下。」
廣瀨被後籐叫到準備室去。
「怎麼了?其他的學生呢?」
廣瀨小聲地問,後籐也小聲地回答他。
「聯合抵制。他們說實驗室裡有很多危險的東西,他們不想上。」
一聽就知道他們是害怕遭到報復。
「我去的的候,只看到築城一個人站在教室外面,好像是被趕出教室的。我大聲斥罵他們難不成想翹課嗎?結果就只有出來那幾個學生,其他的都集體罷課。」
「怎麼辦?」廣瀨問道,後籐也不知所措地歎了一口氣。
「今天就姑且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沒辦法了。」
廣瀨也只能點點頭。
         ※       ※       ※
六班的學生選修化學的人除了巖木之外,還有十七名學生。其他的二十二名則選修生物。使用教室時就固定生物課利用五班的教室,化學課則利用六班的教室,所以生物組現在應該是在五班的教師或者生物實驗室。選修化學的十八名學生當中,出現在實驗室的學生只有五名而已。再加上本來就有五個人請假,所以算起來總共有七個學生呆在課外輔導室裡。
廣瀨一邊進行實驗說明一邊想著這些事,此時不知道從何處突然響起一個劇烈的聲響。那是有人在大聲呼叫著的聲音。廣瀨和後籐制止了作勢要起身的學生,往走廊上跑去。走廊窗戶的正對面是體育館,右手邊可以看到教室大樓。可能是正在上體育課吧,學生們和老師正聚集在體育館洞開的門口前面。他們一起抬頭看著上面,口中不停地叫喊著。廣瀨循著他們的視線往上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氣。他看到教室大樓的屋頂上有幾個人影。
廣瀨產生一陣暈眩,他倏地抓住窗框,想把視線移開,可是卻沒辦法做到。
穿著制服的人影整整齊齊地排列在屋頂的邊緣。就站在屋頂的最邊上,好像風一吹就可能會因此失去平衡而墜下來一樣。
屋頂本來就是禁止學生進入的,所以連個阻隔的柵欄都沒有。在這個緊張時刻,他們是如何打開了層層大鎖的門已經不是那麼重要的問題了。僅隔著小小的間隔排成一列的學生們被一條像繩子一樣的東西給綁在一起。遠遠看過去就知道那是他們制服上的領帶。廣瀨無意識地數了數人影的數目,數到七的時候,他已經可以確定那是二年六班的學生。
「不要!」他在心中吶喊著。
「必須阻止他們!不阻止他們不行!必須要想辦法救救他們!可是該怎麼做?沒有時間了。」廣瀨無計可施。就算他此時跑過去也來不及。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內心翻騰的焦躁情緒使得他全身無法動彈。結果他只是定定地凝視著那七個人。他感到一陣暈眩,劇烈的心跳讓他覺得快窒息了。
原本像雕像一樣動都不動的那幾個學生當中,最左邊的一個突然有所行動了。廣瀨的思緒彈跳著,腦袋一片空白。那個學生好像被人從背後推了一把似地失去了平衡,廣瀨聽到他口中吶喊著什麼,而被領帶綁在一起的其他學生彷彿是被掀起的波浪似地跟著晃動了。「啊。」廣瀨無言地歎著氣。他也不知道在歎氣之後該說些什麼。他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他並沒有刻意地想要摀住耳朵,但是週遭所有的聲音卻全都從他的聽覺當中消失了。
當他再度睜開眼睛時,屋頂上已經看不到任何人影了。
         ※       ※       ※
廣瀨記不清楚事件發生之後所引起的騷動,他渾渾噩噩地過了那段時間。回過神來時,廣瀨發現自己坐在準備室裡發呆。
那種感覺就像是做了一場白日夢,突然之間醒了過來一樣。現實感是那麼地淡薄,然而他唯一可以理解的一點就是,自己並不是在做夢。
準備室裡除了廣瀨之外別無他人。「後籐跑到哪裡去了?」隨即想起,他正在詢問整個事情的經過。緊接著廣瀨想到,自己為什麼沒被叫去?後來又想到,後籐見他差一點要昏死過去,便命令他留下來休息。
記憶的片斷不斷地復甦,在他的腦海裡互相爭伐。排在屋頂上的七個人,抬頭看著他們的其他學生,綁在手腕上的灰色領帶,陷入恐慌狀態的實驗室,救護車,警察,被緊急送出校門的學生,慘叫,喧鬧,三個人當場死亡,四個人重傷……
廣瀨抱住了頭,嗚咽聲湧到喉頭。他無法阻止那股奔騰上湧的悲情,因為在他的腦海裡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該怎麼跟高裡說?
該怎麼告訴他比較好呢?高裡自己應該也知道會有事情發生。他一定有所覺悟了。因為當高裡從窗戶上掉下去的那一瞬間,就形同已經確定了今天會發生的事情。話雖如此,但是該怎麼把這件悲慘的事件告訴他呢?
廣瀨在腦海裡搜尋著適當的措辭好一會兒,然後不禁笑了起來。他的心情已經整個偏向高裡了,因為他在乎高裡勝過那七個學生。……雖然從屋頂上跳下來的七個人當中明明還有四個人現在還在與死神搏鬥著。
臉上的笑容變成了苦笑。廣瀨只能無助地一個人不斷地苦笑著。

廣瀨過了九點左右才回到家。高裡坐在窗邊,膝蓋上攤著一本書,眼睛卻定定地看著窗外。
「您回來了?」招呼的表情是那麼地拘謹僵硬。廣瀨只是一個勁兒地想找句適當的話來說。但是廣瀨想不出適當的話,猶豫了一會兒,於是高裡又開口說道。
「這麼晚才回來啊?」
「嗯……」
「……開會嗎?」
高裡用僵硬的聲音問道,臉上有著沉重的色彩。廣瀨心想,「他知道。他知道一定會有報復的事情發生。」
廣瀨點點頭,指著外頭。
「我們去吃飯吧?你肚子一定餓了吧?」
他們前往營業到深夜的餐廳去,隨便吃了頓晚餐。廣瀨沒什麼食慾,高裡似乎也一樣。回家的路上,廣瀨約高裡去散散步。缺了一半的月亮出來了,強勁的風勢將天上稀疏的雲層吹得四處飄蕩。
他們走在堤防邊的道路上,走了一會兒便來到寬闊的河口。河川很寬,但是因為長時間淤積的沙泥而使得實際的水流不到河面的一半。可能今天又剛好是退潮的關係吧,黑壓壓的水更以僅及黑泥流一半的寬度緩緩地流動於其中。遠近的海水看起來都一片昏暗。閃著粼粼光芒的水在散發出光澤的泥沙上頭流著。
「幾個人……死了?」
高裡站在堤防上俯視著海面,低聲問道。
「結果一共是五個人。剩下的兩個人還在昏迷當中,不過聽說只是時間的早晚罷了。」
「發生什麼事了?」
「我不知道。」
「是意外嗎?」高裡問道,廣瀨搖搖頭。
「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為了什麼,那些罷上化學課而關在教室裡的人突然就從屋頂上跳了下來。距離下方的步道足足有四層樓的高度。可能有十二公尺高吧?或者更高?三個人當場死亡,其餘的四個人也陷入昏迷當中,從頭到尾沒有醒來過。其中一個就這樣閉著眼睛死了。沒有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屋頂應該是上不去的。」
「嗯。可是我親自去看了一下,發現門好像是開著的。至於為什麼是開著的,也沒有人知道。」
「他們真的是出於自主性才跳下來的嗎?」
廣瀨歎了一口氣。一陣風吹來,將他那從堤防上滾落到黑泥上的歎息一併帶走了。
「我親眼看到了,高裡。他們縱身一跳的那一瞬間,其他還有很多人也都目睹了那一幕。看起來就像是被什麼東西推落的,可是卻看不到犯人。從整個情況看來,只能說是集體自殺。」
高裡靜默了一陣子。飽含濕氣的風從夜晚的海面上輕輕拂過。空氣流動的速度好快。這才想起好像有人說過有一個低氣壓正在接近當中。
「只有七個人嗎?」
「另外有三個人受傷,但是都不是什麼嚴重的傷。算來只有七個吧?」
「到目前為止。」廣瀨把這句話硬生生地吞下去了。
「都是因為我的關係吧?」
沉靜而落寞的聲音。
「不是因為你的關係。」
「如果我逃走的話就不會有事了。」
廣瀨看著高裡。高裡定定地看著堤防外頭。

「如果我當時明確地抵抗,逃過了他們,可能就沒事了。如果我不乖乖地任他們將我推落,奮力逃跑的話就沒事了。這麼一來,至少可以……」
「我不認為你逃得了。」
「可是……」
「你逃的話充其量也只是會被圍毆罷了。就像前去阻止的實習老師A一樣。」
廣瀨說道,高裡便露出一抹非常淡的笑容,然而笑容也隨即就融化消失了。
「不管怎麼做,狀況都不會改變。那不是因為你的關係。」
他們說害怕到實驗室去上課,說裡面有許多危險物品,所以拒絕上課。像爐子或化學物品等只要一稍有閃失就有可能會造成意外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
當後籐跑去叫學生的時候,看到築城一個人站在走廊上。築城曾經證明過。他說,五班的學生前來通知化學課要到實驗室上課,當他站起來想前往實驗室時,其他人卻動也不動。他站在門口回頭問同學,「你們不去實驗室嗎?」結果就被推出教室,而後門就被緊緊地關起來了。於是他就站在走廊上等著,看看會不會有人出來。
他還說,把他推出教室的學生這樣說,「當時你不在場,算你好運。」
那天,把高裡推下去的時候,築城並不在場。因為害怕高裡而拒絕上學卻救了築城一命。想起來真是諷刺,諷刺至極。
本來築城是加害者,而其他人則是旁觀者。因為築城曾經是加害者,所以他沒辦法對高裡施以更殘酷的傷害。而對高裡進行更大傷害的卻是那些本來應該只是旁觀者的學生們。因為害怕他們遠離了實驗室,但是來實驗室的人卻獲得了救贖。只有那些充滿戒心的人從屋頂上跳了下來。
高裡落寞地說道。
「是我的關係。」
「不是。」
廣瀨說道。高裡將手臂放在堤防上,把臉埋進兩隻手臂之間。
「我要是沒有回來就好了。」
「高裡。」廣瀨安撫似地叫了他一聲,可是他仍然低垂著頭。
「要是我就這樣走了,就不會發生這種事情。我不回來對每個人都好,偏偏……」
這裡事實,因此廣瀨沒有回什麼話。他覺得對高裡而言,他不回來也會比較好些。對他而言,「那邊」是一個讓他覺得很舒適的地方。如果他能永遠呆在「那邊」的話,就不會受這種苦了。
風勢轉強了,海鳴聲陣陣響起。不知不覺中,月亮和星星都不見了。海上綿延著無邊無際沒有光芒的夜空。夜晚是如此地深、重,隱約可以嗅出風雨欲來的味道。兩個人好一陣子都只是默默地呼吸著。

「……我說高裡。」
廣瀨靠著柱子盤坐在棉被上。高裡坐在窗邊,從窗簾的空隙中看著外頭。
回到家裡,洗過澡,鋪好了棉被準備睡覺,可是卻一點睡意都沒有。連日來接二連三發生的意外使得廣瀨心力交瘁。而精神上的疲累更甚於肉體上的消耗。儘管如此,睡魔卻完全沒有侵襲上來的意圖。他自己也清楚,神經的緊繃昂揚和對睡眠的不安是原因所在。
廣瀨茫然地坐著思索。高裡也望著窗外,看起來像在發呆。
「高裡,你相信幽靈或妖怪之類的東西嗎?」
高裡瞪大了眼睛,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有沒有看過幽靈之類的東西?」
高裡搖搖頭。
「沒有。要說看過比較奇怪的東西的話,那就是……」
「神隱時看過的那隻手?」
「是的。」
「那氣息呢?」
廣瀨又問道,高裡突然皺起眉頭。
「你沒有感覺過奇怪的氣息嗎?」
高裡凝望著廣瀨,然後露出思索著什麼事情似的樣子。
「我曾經看過奇怪的東西,就在你身邊。」
廣瀨勉強地擠出一絲笑容。
「是白皙的手臂,還有來歷不明的影子。雖然都不是看得很清楚,但是我覺得你的身邊好像有奇怪的東西在徘徊。」
說完廣瀨露出了苦笑。
「真是傷腦筋,我一直都不相信這種事情的。」
廣瀨回看著微微歪著頭看著他的高裡。
「我在懷疑,你是不是被什麼東西附上身了。」
高裡瞪大了眼睛。
「降禍的不是你,而是它們。」
抓住築城的腳的白皙的手、在橋上手掌中釘入釘子的某個東西,還有取代巖木支撐騎馬陣的某個人,巖木死亡時廣瀨所看到的那塊奇怪的暈染。不管哪一個,都是異常的現象。都是這個世界之外的某些東西。無法以常識來分類的某種存在。
「……有一隻半獅半鷲怪獸。」
高裡突然這樣說道,廣瀨不解地看著他。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不過我自己叫他半獅半鷲怪獸。像大狗……或許更大吧。體積有那麼大,有時候會飛起來,所以我想它是翅膀的。所以才叫半獅半鷲怪獸。」
「你看過嗎?」
廣瀨問道,高裡搖搖頭。
「有時候會覺得身邊有它的存在,真的只是一種感覺。有時候會覺得好像有一頭像狗一樣的生物在我身邊。從小就在,一開始我還以為是自己多心。」
高裡輕輕地笑了。
「它總是蹲在我的腳邊,像只溫馴的狗一樣,有時候會有『啊!』——它在叫喊的感覺,可是真的看過去時又不見蹤影。突然就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有時候也會覺得好像看到影子一樣的東西,可是大部分的時間都是看不到的。——以前不是曾經在放學後跟老師碰面嗎?」
「嗯。」
「就在您問我很多問題的時候。那個時候它也在。當老師走進教室時,您也看著它消失的方向,所以我懷疑,除了我以外的人是不是也可以感覺得到?」
消失在教師的某個地方的那個影子。
「我好像養了一隻秘密的狗,以前還有點慶幸。」
高裡微笑著說,然後很快地,那個愉悅的表情隨即煙消雲散了。
「有時候會感到人的氣息。有人的氣息存在,而且對方好像想觸摸我。在那時候,一定會伴隨有海水的味道……。我叫它『慕而甘』。」
「慕而甘?」
廣瀨沒聽過這個名字。
「您知道半人半鳥的海妖嗎?六世紀時有一個半人半鳥的海妖被人類抓到,後來因為受洗而變成一個聖女,它的名字就叫做慕而甘。」
「哦……」
「每當我覺得沮喪的時候,摹而甘和半獅半鳩怪獸就會出現,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肩膀,或者用身體磨蹭著我的腳。我想它們是在安慰我。」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在顫抖。
「可是,為什麼?」
原本一直很沉靜的聲音第一次帶著充滿真實情感的語氣。那是一種摻有高裡的強烈感情的聲音。
「我很感謝巖木,真的很感謝他。」
「我明白。」
「可是,為什麼會變成那樣?」
廣瀨當然無法回答。
「為什麼要做那種事?從來就沒有傷害過我,只是一直安慰我。我還以為是我的同伴。」
這些話不是針對廣瀨而發的。高裡發現到了整件事情的因果關係,出沒在自己週遭的某種氣息和頻繁發生的不幸事件之間那無法否定的關聯性。
「為什麼要讓他死呢?」
「就好像守護者一樣。」廣瀨心裡想著。而且是非常惡質的守護者。就像過度的母愛一般,它們以這種方式守護著高裡。它們毫不留情地排斥著傷害高裡的人,對它們來說,重要的不是高裡有沒有受到傷害,而是看它們如何判斷的。它們判斷出巖木是高裡的敵人,因此巖木被排除了。
「真相終於搞清楚了。」廣瀨心想著。被稱為「降禍之源」的東西。必須把它們跟高裡分隔開來,否則高裡早晚會被迫面臨進退維谷的局面。而這並不是遙不可及的事情。將高裡推落的學生有大半還是平安無事的。但要是只是提及不快的話題的築城和橋上就要受到那種程度的報復的話,那麼它們就絕對不可能放過大部分的學生,讓事情就這樣輕輕鬆鬆地落幕。
——可是該怎麼做呢?
         ※       ※       ※
當天晚上,半夜裡刮起了強風。海浪不安地轟然作響。廣瀨躺在熄了燈的房間裡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從氣息的流動他知道,睡在他旁邊的高裡也遲遲難以入眠。
就在廣瀨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進入夢鄉的凌晨時分,他覺得耳邊好像有女人的聲音響起。
——你是國王的敵人嗎?
廣瀨回了她一些話。
至於回了什麼話?廣瀨在醒來之後仔細地想了又想,卻還是無法回想起來。
※       ※       ※
一對男女站在堤防上眺望著夜裡的海景。
男人默不做聲,女人一個人獨自滔滔不絕地說著話,女人所說出來的話聽起來幾乎都是無聊的內容,事實上卻隱含有強烈的嘲諷味道。女人似乎是企圖挑撥男人,而男人則完全沒有與之周旋的興趣。
就在這個時候,啪的一聲,響起敲打水泥的微弱聲音。
好像是小魚在泥中蹦跳一般的聲音。男人窺探著堤防底下,但堤防底下只有粘糊糊的泥漿。他不認為在這麼陰暗的地方會看得到小魚,不過基於好奇,男人還是把視線轉了過去,果然泥漿表面什麼都沒有。女人依用喋喋不休地聒噪著。大概是急了吧?言詞變成了明顯的嘲諷。
男人把手扶在堤防上,這時聲音又響起。「卡彭。」這一次好像是什麼東西沉入泥漿中的聲音。女人終於住了嘴。
「魚嗎?」
女人問道,低頭自著堤防下方。
「大概是鰻魚吧?」
「怎麼可能?」女人來不及回答,下方又發出泥漿翻攪的聲音。
「卡彭。」
「卡普卡普。」
「啪。」
男人皺起眉頭。突然間,海水的味道變得好強烈。聲音並沒有停歇,一直有一種有什麼東西在黑漆漆的泥漿表面蠢動的聲音。如果是鰻魚造成的聲音,那數量一定多到足以覆蓋住整個泥漿表面吧。
「什麼東西啊……?」
「不知道。」男人低聲說道,揮揮手命令女人後退。可是他的視線卻完全沒有從堤防外頭移開。「叭。」持續響起舔舌頭的聲音。黑壓壓的泥漿上頭捲起小小的漣漪。
有什麼東西在那邊。
小小的,無數個不知道什麼的東西。
男人凝神定視。泥漿散發出奇妙的光澤整個蠕動了起來。有某種生物群湧到他們的正下方來了。當男人戰戰兢兢地把身體探出去看時,女人發出了經過壓抑的尖叫聲。
「咦!」
男人趕緊回頭看著女人,他看到女人僵著臉望向海面。循著她的視線望過去,他的視線也不由自主地盯在海面上。在完全由泥水形成的海水中,看起來像河中沙洲一樣被切割開來的泥水的正中央,有東西隆起來了。
兩人距離那個看起來像巨大的龜殼般黑壓壓的東西不到兩百公尺遠。可能是從泥漿底下浮上來的關係吧,宛如圓形的泥丘一般隆起的黑影,整個曲線看起來彷彿因為不斷滴落的泥水而快速溶解當中。
「那是什麼東西啊?」
海水的味道越發地濃烈。腳底下噗嗒噗嗒的聲音越來越大。很明顯的好像有東西不斷地接近過來了。聲音慢慢地來到耳邊,彷彿就要從地方底下爬上來了。
男人突然一把抓住女人的上胳膊,連手帶身體將她整個往前推,反彈似地跑了起來。男人拖著因為驚訝過度而動彈不得的女人離開了現場。一邊回頭看著背後,一邊跑回堤防邊的路上。
跑了十幾步遠,回頭一看,視野所及儘是一片漆黑。看起來是那麼的平滑有光澤,像泥漿一樣。那個東西越過堤防,發出噗嗒噗嗒的聲音滴落在道路上。女人停下腳步,接著男人也停了下來。那個像泥水一般的東西發出潮濕而令人不快的聲音穿過道路,越過水泥斜坡,流向堤防下方的房子。流進長在牆外茂密的高大雜草中,形成一道黑色的河流。
男人感到莫名其妙,將視線一轉,看到剛剛在河口看到的某種東西正要沉進泥水當中。現在只看到一點點的隆起隨即成了高低起伏的泥團,然後消失於泥漿底下。之後便僅剩表面平坦的泥海了。
男人再度看向道路的方向。鋪著水泥而不是柏油的小路上只留下塗滿泥漿的某種東西拖行而過的痕跡。
「剛剛那個是什麼啊?」
男人想要去看看地上的泥漿痕跡,往前走了過去,女人卻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她搖搖頭,示意男人不要去。男人看看女人,又看看泥漿痕跡,然後輕輕地點點頭。
四周有著一股刺鼻的強烈海水味道。
「回去吧!」
男人鏗鏘有力地說道。那是一種出於本能的警告。最好不要靠近那個東西。若真要看個清楚,等明天再說也不遲。等漆黑被一掃而空,天色全明,任何東西都不能潛藏之後再來確認應該會比較好。
兩個人趕緊小跑步了起來。海水味道尾隨著他們,就像緊追不捨的觸手一般,而在這其中又含帶著強烈的海水腥味。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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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瀨一早到學校時就看到有傳播媒體相關人士成群地聚集在校門口前面。人數之多比發生巖木事件時更甚。
距離學生們到校還有一小段時間。他們幸運地逮到了零零星星走向校門的學生和老師們。被逮到的老師莫不低著頭趕快逃開,同時強行將同樣被媒體逮到的學生叫過來,帶進校門。或許是心理作用吧?走進校門的學生們看起來好像覺得很遺憾似的。他們一邊被老師強行帶進校園內,一邊帶著興味盎然的視線回頭看著那些媒體人。
廣瀨在可以看到校門的位置停下了腳步。看到校門口的狀況,他只能歎氣。他不想被問一些無聊的問題,所以他往回走了一小段路,來到可以看見後門的地方,結果後門四周也聚集了一些人。他以目視算了算,覺得至少這邊比較少,正想硬著頭皮走上前去,這時背後輕輕響起車子的喇叭聲。
回頭一看,保健老師十時坐在車子裡面。
「要不要搭個便車?」
「有勞你了。」
廣瀨行了一個禮,搭上停靠在步道邊的白色小型汽車。坐進密閉的空間之後,他歎了一口氣。
「真是辛苦的教育實習啊。」
十時沉穩地笑了。
「——是啊。」
「不過明天也就要結束了。有點羨慕你呢。」
「也許吧。」廣瀨露出了苦笑說,十時也笑了,把車子靠向右邊。他打出右轉的方向燈,等待紅燈變綠。
「身體狀況還好吧?」
「頂多只是身上到處有淤青而已。」
十時笑著點點頭。看到信號燈變了,他一邊將車子往前開,一邊壓低聲音說道。
「聽說昨天到學生所住的醫院去探視的老師被記者問到很奇怪的問題。」
「奇怪的問題?」
「嗯。他們問,聽說發生過學生從二樓掉下來的意外,那個學生有沒有來?」
「可是那個事件……」
已經以意外收場了。報紙和電視也沒有多所著墨。
「大概是從哪裡聽來的吧?一直緊追不放,直問高裡家住在什麼地方?」
十時把車子開向後門,按著喇叭驅散了聚集在後門口的媒體,直接開進校園內。
「他們一再追問,真的是意外嗎?可是他們把注意力都放在那邊了。可能也會提到受傷的學生的事情,你最好注意一下。」
「我會小心的。」
十時把車駛進後門旁邊的停車場,笑著說。
「不嫌棄的話,放學之後我也送你一程吧!因為校門附近可聚集了『螞蟻大兵』呢。」
廣瀨輕輕地笑著點點頭。
「不好意思,那就麻煩你了。」
         ※       ※       ※
廣通和十時一起走進職員辦公室,發現裡面籠罩著一股奇怪的緊張氣氛。老師們三三兩兩地散落在辦公室的四處,緊靠在一起,大家都帶著複雜的表情看著報紙。廣瀨環視了整間職員辦公室,看到站在角落的後籐之後便走了過去。
「早安。——發生什麼事了?」
後籐輕輕揚起手,然後愁眉苦臉地壓低了聲音說道。
「運動報上刊載了一則很奇怪的報導。把昨天發生的事情和其他的事故牽扯在一起,說降禍什麼的。」
廣瀨知道自己的臉色變得很蒼白。十時很感興趣似地把身體探了過來。
「降禍?」
「難不成講的是高裡?」廣瀨用眼神問道,後籐搖搖頭。
「他們好像聽說了高裡的事件和修學旅行的事情。甚至還提到生田老師的事情。」
後籐露出了苦笑。
「他們把什麼事情都兜在一起,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樣子,寫著被詛咒的學校啦什麼的。還說相關人士都說這一定是某種降鍋現象,心裡很害怕。」
十時發出愕然的叫聲。
「相關人士?」
「我看說的就是我或者十時老師吧?」
十時微微瞪大了眼睛,然後露出了苦笑。
「我不知道我自己竟然會害怕呢!」
「我也一樣啊。」
後籐笑著說,然後繃起了臉。
「真是麻煩了。昨天醫院裡被那些媒體給搞得天翻地覆的。」
「是喔。」
「狀況歸狀況,因為才剛剛發生過巖木的事情,也難怪啦。更加上昨天好像也發生了幾件小意外。」
「昨天嗎?」
「嗯。我們班上有九個學生不是從樓梯上摔下來,要不就是從天橋上滾下來,造成好幾個人缺席。我正在想,搞不好今天沒辦法上課了。」
後籐說著對廣瀨使了個眼色,這時校長走了進來。
         ※       ※       ※
上課時間提前了一些,全校舉行了朝會。據校長的說法,從屋頂上跳下來的七個人當中,已經有六個人死亡了。
廣瀨前往教室要舉行朝會,沒想到卻看到教室當中一片淒寒的景象。六個人死亡,一個人意識不清。從前天到今天早上這段時間當中,有十二名學生因為意外而缺席,因病請假的也有四個人,教室裡只有十六名學生帶著不安的表情坐著。
為期兩個星期的教育實習也快接近尾聲了。實習老師的研究課程是勉強地舉行了,不過之外的課程多半都讓學生自習。廣瀨按照預定的計劃於第五堂課到一年級的理科Ⅰ去上課,可是前來旁觀的老師和學生有大半都心不在焉。
結束研究課程回到準備室的時候,電話響了。是一告知住院的最後一名學生終於在完生沒有清醒過來的情況下死亡了的消息。

後籐放下話筒,沮喪地用手抵在額頭上。他不知道該怎麼跟廣瀨說,因此便默默地看著他的背。
「廣瀨。」
後籐對著廣瀨的背低聲說道。
「我並不喜歡害怕高裡的這種感動。可是,發生了這種事,我真的沒辦法忍受。」
廣瀨仍然背對著他,輕輕地點點頭。
「去恨高裡反而會輕鬆許多。七個人耶,七個人。」
「都還不能確定是高裡的關係吧?」
後籐回過頭來。
「你說過高裡會降禍。」
廣瀨搖搖頭。
「我只是說,高裡和報復行動有關。首先那不見得就一定是報復,或許真的是自殺。」
「動機呢?」
「自殺者的動機往往都不清楚。有人會因為一些在旁人看來可笑至極的小小理由就尋死的。」
「這是你的真心話嗎?」
被後籐一瞪,廣瀨低下了頭。
「——不是高裡,後籐老師。」
廣瀨說道,後照訝異地眨了眨眼。
「降禍給人的不是高裡,而是後籐老師以前看的那個東西。」
後籐看著廣瀨,又看著收放著素描簿的櫥櫃。
「……你是指那個嗎?」
「嗯。我不知道它們是什麼東西。它們上了高裡的身,一直守護著高裡。我不知道原因何在。」
「我不會把那種事情稱為守護。」
「它們的方法是有錯,但是意圖很明顯。它們是以它們的方式守護著高裡的。對於它們判斷是高裡的敵人的人是絕對不寬容。我想它們是以報復的手段來達到守護的目的。」
後籐喃喃說道。
「這麼說來,他們是不會加害高裡的咯?」
「或許吧。」
「果真如此的話,那麼站在高裡那邊的人不是反而會比較安全嗎?我不知道它們是以什麼手法來報復的,但是只要高裡在教室裡,它們應該就不會使用讓天花板掉落或穿透地板之類的手法吧,就算是使用比較姑息的做法,待在高裡身邊的安全機率就比不在他身邊要高多了。是不是就是這樣?」
廣瀨瞪大了眼睛。
「就是這樣沒錯。」
如果它們守護著高裡的話,那麼越待在高裡身邊,安全機率就越高了。
「把高裡……」
「叫來吧!」廣瀨正要這麼說,後籐卻制止了他。「等等!」他語氣堅定地說道,然後有所猶疑似地把視線移開。
「讓我打電話回家。」
「不要!」
後籐很明顯的露出狼狽的樣子。廣瀨不解地歪著頭看他。
「——太危險了。學生們並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們現在都怕高裡,他們深信高裡本身會降禍。或許有人會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認定只要高裡消失就沒事了——這不是不可能的。他們會以為,只要高裡死了,就可以逃過災厄了。」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
說完之後廣瀨又繼續說道。
「可是,萬一高裡發生什麼事,那些東西一定會保護他的。」
「從三層樓高的地方摔下來還能平安無事不就是因為它們的關係嗎?」廣瀨說完,後籐便把頭轉開。
「不要這樣做。我相信就連那些學生都沒有人願意待在高裡身邊吧?有人稱病請假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
「只要跟他們講清楚,為了自身的安全起見,他們應該會懂的吧?找機會去說服那些請假的學生,讓他們到學校來會比較——」
「你想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他們嗎?」
「不行嗎?」
「別傻了。」
後籐簡短而無奈地說道。廣瀨覺得很不可思議,看著後籐。
「為什麼?」
「你要告訴他們,因為事情是這樣子那樣子,所以不要離開高裡身邊嗎?沒用的。他們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時都待在高裡身邊啊。」
「可是。」
「我說不要就是不要。你等著看吧,要是再有任何人死亡的話,到時候,他們看到高裡時,你認為會發生什麼事?」
「可是,我們沒有其他自衛的對策了呀!」
「我們不知道會有多少效果,而且風險太大,別亂想了。」
「那麼我們還能做什麼?」
「總而言之,千萬別說出去。」
廣瀨歎了一口氣。他無法理解後籐怎麼會突然開始採取如此冥頑不靈的態度?
「後籐老師。」
後籐看也不看廣瀨,站到畫框前面。他交抱著雙臂望著畫布。
「廣瀨,你覺得我是怎樣的人?」
廣瀨不知道後籐問這句話的用意何在。他不知道怎麼回答,歪著頭默不做聲,於是後籐看著畫布喃喃說道。
「我喜歡你。」
「謝謝。」
「——所以我勸你不要說。我不想參加你的葬禮。」
廣瀨瞪大了眼睛。
「後籐老師!」
「這是我的自我作祟。可是,至少我不是那種可以平等喜歡全部所有人的大善人。你把事情講開來,對他們造成阻礙的話,可能連你都會被降禍。我真的不想看到變成像巖木那樣的廣瀨。」
「您知道我所說的把話說清楚的意思嗎?」
後籐仍然不看廣瀨。
「我懂,要我說得白話一點嗎?—一就算你把事情說出來,還是會有人要變成犧牲品。它們會對不得不下手的對象下手,你就得為自己所做的事情買單付帳。而這代價不是你付得起的。」
「後籐老師。」
後籐面對著畫布露出苦笑。好苦好苦的笑。
「你很驚訝吧?還要我講更卑劣怯懦的話來嗎?」
「我不想聽。」
「那我問你——如果你死了,高裡會變成什麼樣子?」
廣瀨看著後籐的側臉。
「到時候情況可不能跟生田老師或巖木死亡的時候比啊。廣瀨你可能是高裡有生以來第一個遇到能理解他的人。你要拋下高裡而去嗎?」
「我……」
後籐移開了視線。露出好痛苦、好苦悶的表情。
「如果能夠對所有的人好,誰都願意這樣做。可是有時候我們必須決定一個順序。喜歡所有的人就等於是不喜歡任何一個人。至少我是這麼想的。」
廣瀨沉默了,他覺得被戳到了痛處。事實上,廣瀨也因為覺得萬一學生們發生什麼事情都會相對地增加高裡的心理負擔,所以他才擔心。在廣瀨的心中確實也存在著一種想法,那就是那些把高裡推下去的人多少受到一點報復也是無可奈何的。但是超過限度的報復會成為高裡的負擔。所以要是能阻止的話,他希望能阻止那些東西。他沒有想到,如果出面阻止的話,自己本身可能會受到傷害。
「如果無論如何都要說出來的話,由我來說。像你這樣的年輕人不該渡危橋。」
廣瀨覺得自己又再度被戳到痛處。
「……卑鄙的老師。」
「嗯。」
後籐一下子好像老了好多。記得他擔任廣瀨的導師時已經快五十歲了。廣瀨突然想到,「這個人也快接近退休的年齡了啊?」
「我不喜歡參加像你這樣的人的葬禮,簡直是浪費奠議。」
廣瀨低聲說道,後籐真的很痛苦地笑了。他不再說什麼,所以廣瀨也沒有再多說。
一個人珍視別人的情愛應該是很寶貴的,然而內心深處竟然是存在如此醜陋的自我。每個人以人的身份生存在這個世界上,這件事本身就是這麼地齷齪。廣瀨心裡有這種感覺。
從屋頂上跳下來,當天就死亡的學生的葬禮預定於下午舉行,目送著拖著看似沉重的腳步出門的後籐離去之後,廣瀨攤開出席簿。他在七個名字的後方用直尺仔仔細細地各畫了一條長線,就像之前對巖木所做的事情一樣。

今天也老是一直開會,學生多半都自習。即使是在上課的時間內,校園裡依然一片喧鬧。後籐離開準備室,過了一會兒,有人講話的聲音靠近,廣區側耳傾聽,跟著門被用力地打開來,野末和杉崎出現了。
「咦?老師,您好了嗎?」
「身體還好吧?」
兩人連珠炮似地問道。廣瀨對著他們露出苦笑。
「還好啦。」
野末很誇張地窺探著廣瀨的臉。
「真的沒事嗎?有人說昨天你那張臉看起來就好像快死了一樣。」
「誰說這種話?」
「班上的人啊。他們說穿著白衣服的實習老師,臉色難看得就好像是自己跳樓一樣。」
「太誇張了。」
「誇張嗎?誰叫老師那麼單純。」
「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野末咯咯笑了起來。
「你們不用上課嗎?」
現在應該正在上第四堂課。廣瀨一問,野末便惡作劇似地睜大了眼睛。
「自習。所以我們就想來個化學自習吧。」
廣瀨懷著莫名的獲得救贖似的心情望著那兩個擅自粗魯地拿出燒杯的學生。一個人坐在這邊讓他沮喪得受不了,咯咯咯開朗地笑著的他們讓廣瀨的精神為之一振。
「聽說二年六班空蕩蕩的?」
野末拿著裝了咖啡的燒杯坐到廣瀨面前。
「唉。」
「來了多少人?」
「十六個人。教室裡可通風得很呢。」
「要我說呢……」
杉崎突然壓低了聲音。
「你們聽說了降禍的事情嗎?」
野末喃喃說道,「都什麼時候了還提這個?」杉崎搖搖頭。
「要不是T,那會是誰降禍啊?」
杉崎把聲音壓得更低了。
「巖木學長。」
廣瀨頓時講不出話來。野末也一樣沉默了一下,隨即笑了。
「怎麼可能?巖木學長為什麼要降禍?」
「二年六班不是一直有被害人出現嗎?是他們殺死巖木學長的,不是嗎?」
「也有五班的人在啊!」
野末說,杉崎得意地微笑道。
「他們不是利用五、六班一起上課的的時候作騎馬戰的預演練習嗎?當用會分成敵我兩方啊,我們也玩過,通常都會按照班級來分隊,對不對?」
「到目前為止我還可以接受。」
「巖木學長是五班的,他怎麼可能和自己的同志在那邊糾纏?所以巖木學長的騎馬隊的四周應該都是六班的學生。和六班的人一陣推打之後,巖木學長倒了下來,所出加害人以六班的人居多。證明完畢。」
「啊,有道理。」
「再說還有人看到呢。」
「看到什麼?」
衫崎放低聲音。
「住在學校附近的人說晚上看到教室大樓的屋頂上有個穿著體育制服的人。」
「體育制服?」
「另外一班的人說在玄關的地方看到一個穿著體育制服的人走進室內鞋櫃的後面。還說體育制服上沾滿了泥土和血跡。」
「哈哈。」
廣瀨露出苦笑。
「看來人要是死了,沒有變成幽靈似乎不會甘心哦?」
杉崎皺起了眉頭。
「不是我說的,我只是說有這種傳聞。」
「人一死,就會有這樣的傳聞產生。」
被廣瀨一調侃,杉崎更不服似地鼓起了臉頰。
「可是大家都在傳,說昨天的跳樓事件也是巖木學長的關係……」
「不會吧?」
「是真的。聽說當時在體育館裡的人都聽到了。聽到屋頂上那些人一直大叫『救救我!原諒我!』喔!」
廣瀨皺起眉頭。
「大叫?」
「沒錯,所以在體育館裡的人才會發現到屋頂上有人。他們說那些人像說夢話一般地一直叫著原諒我原諒我。一群人站在屋頂邊緣怎麼救?也有人說他們好像被什麼操控著。」
廣瀨的腦海裡突然掠過一個空想。五花大綁,身體無法動彈,也發不出聲音,不過腳卻可以活動。明明不想走,可是他們的腳卻走向屋頂。原本不應該開著的門也打開了,他們來到屋頂上。兩隻腳不聽使喚地走到屋頂邊緣。因為過於恐懼,好不容易才擠出一絲聲音——「救救我!」。
廣瀨甩甩頭,那純粹是他的空想。老實說,沒有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也不排除他們是依照自己的意志自殺這個可能性。
「而且今天早上……」
杉崎說道,廣瀨趕緊回神看著他。
「怎麼了?」
「嗯,有人說一樓的走廊上沾著好像有什麼東西爬行過的泥巴的痕跡。泥巴,好像很那個吧?」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就是今天早上啊!早上最先到校的人說的。可惜當我來到學校時,已經被清理乾淨了。好像是校工清理的。」
「哦?」野末發出了感歎的聲音,杉崎又繼續說道。
「聽說從玄關旁邊的樓梯下方到六班的教室前面留有大約這麼廣寬,像是有什麼東西爬過的泥土痕跡。」
杉崎張開兩手,比出一個不到一公尺寬的空間。
「我在玄關聽說了這件事之後,立刻飛奔而去。誰叫我天生愛起哄。結果什麼都沒看到,不過卻可以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奇怪的味道?」
廣瀨抬起頭來問道,杉崎點點頭。
「一種潮濕又腐臭的味道,我覺得好像在什麼地方聞過那種味道。」
廣瀨戰戰兢兢試探性地問道。
「是……海水的味道嗎?」
「啊!」杉崎叫了起來,挫響手指頭。
「沒錯。我一直覺得那味道很熟悉。就是海邊的味道。是骯髒海邊那種粘糊糊的泥水味。」
野末發出愕然的聲音
「然後呢?海邊的味道跟巖木學長有什麼關係?」
「咦?啊,——說得也是。咦?」
杉崎歪著頭不知道該怎麼說,野末笑了。野末一個人滔滔不絕地說著人們傳出來的沒有任何根據的傳聞,可裡廣瀨根本沒有在聽。
「海水的味道。」
從某方面來說,認為那是巖木留下來的說法是很恐怖的。高裡是不是也有提過?提過它們的出現一定會伴隨著海水的味道。

下課鐘一響,橋上馬上就來了。
「喲,聽說了嗎?」
橋上一走進準備室就這樣說。
「杉崎,聽說出現了。」
杉崎很得意地笑了。
「早就知道了。是巖木學長的事吧?」
橋上一聽,大吃一驚。
「巖木?巖木怎樣?」
被橋上這麼一反問,杉崎不禁瞪大了眼睛。
「你說的不是這件事嗎?不是巖木學長的幽靈出現了嗎?」
「有這種傳聞嗎?」
「有啊。你說的事情跟這個不一樣嗎?」
橋上帶著驚愕的表情坐了下來。
「你是指巖木化身成幽靈跑出來的傳聞嗎?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呢。——不是巖木,是關於一個年輕女人的故事。」
杉崎興味盎然地把身體往前探。
橋上微微地笑了。野末遞了一杯咖啡給他,他輕輕地舉起手來。
「這是常有的故事,不過最近好像挺出名的。聽說她常出現在這附近一帶。」
「什麼事?什麼事?」
「是一個年輕的女幽靈,她會把人叫住問一個問題。『你認識ki嗎?』如果回答不認識,她就會立刻消失,要是回答認識,就會有一隻獨眼的大狗不知從哪裡跑出來把那個人吃掉。」
杉崎發出喜孜孜的叫聲。
「你很喜歡這種故事,對不對?」
「喜歡啊。」
野本狐疑地歪著頭。
「那個ki,是什麼東東啊?」
橋上沉吟了一會兒……
「不是鬼嗎?鬼。」(譯註:日文中,鬼也可以發音為ki。)
「找鬼幹什麼?」
「我哪知道?這是最可能的推測,不是嗎?」
杉崎歪著頭。
「會不會是一個人的名字?因為以前就有類似這樣的怪談。關於一個女人一直在找名字是『hi』這個音開頭的男人的故事。」
「哪又是什麼東東啊?」橋上問道,就在這個時候,準備室的門被打開來,阪田出現了。
阪田看了看他們三個人一眼之後,直接走到廣瀨旁邊。
「老師,您知道高裡在什麼地方嗎?」
廣瀨無法正確掌握這個問題的含意,不解地歪著頭。
「昨天我打電話到他家去,可是沒有人接電話。您知道他人在什麼地方嗎?」
「我知道。」廣瀨回答道。阪田便露出諂媚的笑容。
「能不能告訴我啊?高裡不會再到學校來了吧?無論如何,我一定要見到高裡,跟他談談。」
廣瀨稍微思索了一下,然後簡短地回答,「我不能告訴你他在什麼地方。」
「我相信高裡以後還是會到學校來,如果在學校見到他,到時候再說就好了。」
阪田很不服似地抬眼看著廣瀨。
「老師跟高裡的感情好像很好哦?」
「是嗎?」
「好像就是不一樣。其他人提到高裡的時候跟老師說到高裡時的氣氛就是不一樣。」
廣瀨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老師,如果您跟高裡感情那麼好的話,能不能讓我見高裡一面?我真的非見高裡一面不可。」
阪田的態度執拗的讓人生氣。
「你想說什麼?」
「很多話。」
他那充滿渴望的聲音引起廣瀨生理上的厭惡感。
「高裡現在的立場挺辛苦的,我想為他打打氣。」
「喲。」發出另有含意的聲音的是野末。
「我從來不知道阪田學長做人這麼的好耶。」
阪田哼哼地笑著。
「我本來就是好人。……對於那些值得我對他好的人。」
「聽起來真不舒服。」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討厭跟無聊的人扯上關係,因為很多人明明是無聊到極點,卻又裝出一副了不起的樣子。」
野末帶著挪揄的語氣笑了。
「如果跟高裡學長建立良好的感情,或許就不會被降禍了吧?」
「不是這樣的。」
阪田嘟起了臉頰。
「我只是覺得大家都誤會高裡了。高裡是個擁有特殊才能的人,我覺得把這種人當成普通人看待並不是好事,特別的人還是必須受到特別的待遇,否則高裡就會覺得沒什麼意思了。」
廣瀨覺得這些話聽起來好刺耳,「高裡應該不會喜歡阪田吧?」
「你跟高裡在學校裡會有很多機會碰面吧?我不想做這種事。」
廣瀨這樣說,阪田便不悅地哼了哼鼻子。
「無所謂,我也沒有意思要勉強你。」
不過……阪田窺探著廣瀨的臉。
「你這種態度真讓人不能苟同。」
「什麼態度?」
「沒什麼,不懂就算了。」
廣瀨覺得他真是一個沒來由的會讓人心浮氣躁的人。此時野末發出愕然的聲音。
「阪田學長,為什麼你對高裡學長如此在意?我一看阪田學長就覺得有點不尋常。」
「小心你的譴詞用字。」
「可是不就是這樣嗎?阪田學長看起來好像真的很崇拜高裡學長。這種做法不是會造成高裡學長的困擾嗎?」
「為什麼?」
「照一般說來,要是被人指責因為自己的關係而造成某人死亡,我相信沒有人會覺得高興,何況他現在還因為差一點被吊死而受了傷。」
「所以我不是說想見他,鼓勵他一下嗎?他可能會對因為自己的關係造成有人死亡一事感到沮喪,我覺得他好可憐。可是那有什麼辦法呢?高裡就是那麼的特別啊。我覺得那些不明白這一點而出手欺負他的人真是白癡。高裡根本不需要覺得自己必須為此負起責任。」
阪田誇張地歎了一口氣。
「大家因為不認同這一點而做出不恰當的事情。總之,只要不與高裡唱反調,就沒有人會死。雖然大家嘴巴上說高裡會降禍於人,可是心中並不這樣認同,所以才會發生這些奇怪的事情。如果大家能夠確實理解高裡就是那麼特別的話,就什麼事情都不會有了。」
阪田說著露出極度不穩的笑容。橋上不屑地說道。
「我可是敬謝不敏。我才不要為了活下去而去取悅某個人。」
「有這種論調的人就隨自己高興去做就好了。因為總有一天會被肅清的。」
橋上瞪著阪田。
「我可要把話說清楚。阪田,我覺得你很異常,腦袋一定有哪個地方有問題。」
阪田笑了。
「我認為如果不修正老是覺得只有自己是正確的那種態度的話,總有一天會觸怒高裡。」
廣瀨並沒有開口。他很不能接受阪田的存在,那讓他感到不快。橋上也覺得很掃興似地閉上嘴巴。野末和杉崎的臉上則很明顯地露出厭惡的色彩。
廣瀨站起來。「怎麼了?」野末帶著詢問的表情抬頭看著他。廣瀨只丟下一句,「辦點雜事。」就離開了準備室。來到走廊上,將阪田隔離在門的另一邊,廣瀨不禁歎了一口大氣。

因為本來就不是基於某種特別的目的離開準備室的,所以廣瀨便漫無目的地下到一樓。來到一樓的走廊上時,看到學生們聚集在中庭的草坪上。看到這個情況,並不會讓人產生這所學校目前持續發生異常事態的印象。他茫然地坐在出入口,這時他眼前的盆栽發出聲音,從細黃楊的後面探出一張學生的臉來——是築城。
「你在那裡做什麼?」
「休息。吃中飯嗎?」
廣瀨問道,築城點點頭。廣瀨站了起來,穿著室內鞋來到中庭。他繞到放盆栽的地方,看到築城和五反田坐在長板凳上。
「啊,室內鞋?」
「就幫我保守一下秘密吧。」
築城笑了,挪了挪身體,幫廣瀨挪出了一人份的空間。廣瀨坐了下來。他們兩人把便當盒放在膝蓋上,不過似乎已經用完餐了。
「現在曬太陽還太早吧?」
強烈的陽光灑在板凳上。明亮的陽光形成了一塊陰影。廣瀨覺得四周雖然一片明亮,可是心情卻跌到了谷底。
「因為這裡沒有冷氣啊。」
築城笑了。
「嗯。築城不到準備室來嗎?」
廣瀨問道,築城露出有點困惑的表情。
「我想去,可是總覺得不知道怎麼面對橋上學長……。而且阪田也在。」
「啊?你不喜歡阪田嗎?」
築城皺起了眉頭。
「他本來就不是我喜歡的類型。不過,最近那傢伙好奇怪。」
「奇怪?」
築城不說話。反倒是五反田開口了。
「因為他最近著魔了。好像開始接觸新興宗教。」
廣瀨狐疑地歪著頭,五反田面無表情地說道。
「高裡教。」
「哦。」廣瀨點點頭。五反田不甚有興趣地聳聳肩。
「他一直打電話來。」
「你說阪田嗎?」
「嗯,他說趕快悔過吧。」
廣瀨大吃一驚,看著五反田又看看築城,兩個人都露出不耐的樣子。
「他根本不管認不認識對方,只是不斷地打電話給我們班的人,要說服大家不要忤逆高裡。」
廣瀨歎了一口氣。
「所以……你打算入教嗎?」
五反田又聳了一次肩。
「別開玩笑了。阪田是個性格異常的人。」
「真是的。」廣潭在內心感歎著。
築城則很誇張地歎了一口氣。
「他說那些受過傷的人就像受洗過一樣。」
「什麼意思?」
「高裡神的受洗啊。他說這是個機會。」
「我搞不懂。」
「我也一樣啊。他說——我相信你也不知道高裡到底有什麼能力,對不對?這樣的人就該率先改變態度才是。你雖然受到了懲罰,但是還有機會洗心革面。從某方面來說,你比那些一無所知的人還要好命……。他說如果再不改變態度,就會發生更不好的事情。還說高裡一定已經感到很厭煩了。……那傢伙腦袋有點秀逗。」
「我有同感。」廣瀨在口中喃喃說道。
「我不是很清楚,大概就是所謂的『窮人有窮福』吧?」
「意思有點出入。」
五反田說。
「如果把阪田的話以宗教的方式來解讀的話,就是這麼一回事——抗拒高裡者有罪。犯罪者要被神定罪。定罪是一種奇跡,罪人因為犯了罪所以罪孽深重,但是也因為受到懲罰而得以有目睹神跡的機會。當中也有因為犯下不可饒恕之罪而被判死刑的人,但是存活下來的人卻有機會親眼目睹奇跡,所以這是一種祝福。」
築城發出愕然的聲音。
「你倒是挺瞭解的嘛。」
「我不是瞭解,而是為了瞭解而去學習的。整個班上大概也只有我一個人願意花上一兩個小時的時間在電話上和阪田周旋吧!」
「好奇寶寶。」
「能不能請你說我有旺盛的求知慾?——其實我不在乎。因為他的電話對我來說是無害的。不過對其他人的話……」
「怎麼樣?」廣瀨問道,五反田聳了聳肩。
「總而言之,就算他一直說奇跡啦,定罪啦,不趕快悔過就會再度受到懲罰之類的話,我也沒什麼特別的感覺。因為不管是積極的或消極的,我都沒有參與吊死高裡的事情。不過,要是我是參加了那場暴動的人,那麼阪田的電話可能就變成是一種威脅了。」
廣瀨歎了一口氣。
「確實……」
「我想那些請假的人大部分都是假病吧?連那些真的受傷的人大概也很少是嚴重到不能來上學的。大家只是害怕到學校來而已。我也相信,現在還來學校的人,一定有很多都是因為父母親嚴厲拒絕讓他請假的人吧。不管怎麼說,我認為阪田的電話在拒絕上學的行為中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
「不會吧?他們只是單純地害怕報復吧?」
五反田斬釘截鐵地說。
「不至於害怕到不來上學,因為已經有代罪羔羊了。總有一天他們還是會來的。」
廣瀨不解地歪著頭,這時五反田睜大了眼睛。
「我一年級的時候跟高裡讀同班。順便告訴你們,我讀國中三年級的有一半的時間也跟他同班。他在國三時轉學過來的。所以我對高裡的情況知道的算蠻詳細的。我不認為一旦傷害了高裡就一定會受到報復。」
「是……這樣嗎?」
五反田點點頭。
「像上次的事件一樣,一群人加害於高裡時,當中有幾個人會有很慘的下場,其他的人不是只受一點傷就沒事,要不就是逃過一劫,法則是這樣的。」
「啊,所以你說代罪羔羊……」
「我認為高裡的用意不在復仇,而是在警告。他在威脅大家,如果敢對我動手,下場可不會好過的。所以一群人同時傷害他的時候,只有其中運氣比較差的人會受到殘酷的報復,其他的人則只是薄施小懲而已。運氣好一點的話,就什麼事都沒有。現在那些因傷請假的人也都不是受到多嚴重的傷,對不對?」
「……嗯。」
「所以,受過傷的人就不會再有更嚴重的事情發生,旁觀者也不會受到傷害。不論什麼時候總會有旁觀者的——就是那種只會在一旁觀看而沒有加以制上的人。然而,那些旁觀的人卻沒有人遭遇過什麼意外。也就是說,那是一種威脅警告。如果只是為了警告,那麼更嚴重的報復就太浪費太沒有意義了。」
廣瀨點點頭。
「其實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就可以明白了,可是那些人之所以沒有來上學,我認為是因為阪田那種奇怪的煽動方式吧。」
乍聽之下似乎很有道理。
「那麼你知道最後有多少人參加嗎?」
廣瀨問道,五反田不確定地歪著頭,口中念出幾個學生的名字。
「我想有二十六個。築城跟其他兩個人缺席,而我立刻就拒絕了,另外受了傷但拒絕他的人有四個,旁觀的人大概有五個,包括高裡在內有十四個人。我們班上剛好有四十個人,所以一共有二十六個人參加。」
已經發生意外的人有十二人,七個人已經不在了,剩下的是七個人。——那七個人真的只受一點警告性的輕傷就可以平安無事了嗎?
廣瀨心裡很清楚,之所以覺得五反田的說法有道理是因為沒有其他值得期待的事情了。然而可怕的事實是,進行報復的並不是高裡本人。人類的理論是否適用於那些異形呢?
儘管如此,廣瀨還是感到安心不少,很確定的是,心頭的某種緊張感已經獲得抒解了。
 ※       ※       ※
他急急地從三樓的走廊跑向樓梯。校舍裡已經點起了燈火,到處盤踞著充滿寂寥色彩的影子。
他瞄了手錶一眼。沒想到畫阿格裡柏會佔用了那麼多時間,再加上美術老師米田還罩上了塑膠袋,結果使得他原本就畫習慣的石膏像,今天素描起來變得無比地艱困。如果在校門前攔一輛計程車,直接趕到繪畫補習班去的話,不知道能不能趕上開始上課的時間。今天的課是素描,他不想遲到。素描是他最頭痛的一環,但是他的第一志願美術大學卻往往會把素描放進入學考試的項目當中。
他以小跑步的方式跑下樓梯,直接衝向玄關。窗戶不多,而且又設在建築物背光處的玄關已經照不到太陽了。
他站在擺滿了鞋櫃的空曠空間前面,瞬間想起最近老是被提及的傳聞。那裡關於星期二死亡的學弟在這裡出沒的怪談。他只想了那麼一下,因為他現在要趕時間。
他就讀的這所學校,就偏差值而言算是水準頗高的學校,但是對於想進入美大的人而言,卻不能算是很好的預備校。他對筆試有自信,但是決定是否能入學的是術科考試。他演練術科考試的時間並不夠,而且也沒有受到任何老師特別的關照。
他粗魯地把鞋子拉了出來,隨手把室內鞋丟了進去。他急急地穿好鞋,正想穿過玄關,卻發現附近的陰暗處站著一個人。
不是死去的學弟。他敢這樣斷言。因為他雖然不認識死去的學弟,但是他知道學弟是這所學校的學生,而且他也不會是個女人。
她把身體靠在室內鞋櫃邊站著,白皙的臉正對著他。
「是誰啊?」他心裡感到疑惑,但是並沒有覺得特別懷疑。他知道開始在校內流傳的傳聞內容,但是並不知道開始在新市鎮散播開來的流言。
他歪著頭開口。
「請問你是誰?是哪個學生的家人嗎?」
他開口問話,女人很沮喪地垂下了頭,然後立刻又抬起眼睛,再度看著他。
「我在找taiki。」
「taiki?」
她點點頭。
「你認識ki嗎?」
他無法理解她話中的意思,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邊,於是她再度垂下眼睛。
「我很苦惱。要是不趕快找到他的話……」
他歪著頭說道。
「我沒聽過,不好意思。」
他不由自主地道了歉,因為她看起來是那麼地沮喪。因此他又問了一句。
「那是什麼東西?是人嗎?」
她搖搖頭。
「ki是一隻獸,一隻叫taiki的獸。」
「狗嗎?」
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ki就是ki。這麼說來你並不認識咯……」
「嗯。對不起沒能幫上你的忙。」
他一邊說著一邊搜尋著腦海中的記憶。有叫ki這樣的獸嗎?
「那麼你也不知道sanshi嗎?」
「sanshi?」
「白sanshi。」
對他來說,這是一個比「ki」更難以理解的字眼。
「那也是一頭獸嗎?」
她歪著頭。
「我想與其說是獸,不如說更接近人吧。你沒看到她嗎?」
他搖搖頭,同時想著「與其說是獸,不如說更接近人。」這句話的意思。
「不早點找到的話,會發生非常不好的事情……」
「不好的事情?」
「嗯,非常不好。會變得不可收拾。」
「不可收拾……」
瞬間,他的腦海裡掠過最近校內連續發生的一些怪事。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她搖了搖頭。
「taiki的氣息變得非常髒。但那好像不是血腥的污穢,因為討厭血的獸是會避開血的。」
她自言自語地說道。
「hanshi好不容易幫我找到這裡來……」
他不是很懂她話中的意思。這時他的頭腦終於開始覺得有點不大對勁了。有點不對勁,跟他所熟悉的世界不一樣。
他終於想到應該趕快離開她,於是他說。
「總之,你還是快點離開比較好。守衛會來鎖門,剛果被他看到,他會囉嗦一大堆的。」
於是她點點頭,身體離開了室內鞋櫃。
是的。如果不趕快丟下這個奇怪的女人回去的話,如果不加快腳步的話,會趕不上補習班的課。
她轉過身背對著他,朝著走廊的方向走去。
「不行啦,校外的人……」
話說到一半,他立刻又吞了回去。
她的身影慢慢地變淡,在他甚至忘了應該要叫出來的時候,她的身影就溶化似地消失了。
留下他呆立在原地好一陣子。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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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星期六對廣瀨而言是教育實習的最後一天。結束了在職員辦公室舉行的朝會,他回到準備室,過了一會兒,後籐也回來了。
「意外七,病假八。」
後籐只淡淡地說了一聲,不過那已經夠了。
進入教室,看到包括築城和五反田在內,只有五名可憐的學生等著。這就是廣瀨和負責實習了兩個星期之久的班級最後分道揚鑣時的景象。
         ※       ※       ※
本來今天下午預定要舉行研究課程研習會的,不過已經延到後天了。
結束了應該也不算是替代課程的星期六的第四堂課後,回到準備室時,後臃幫他泡了一杯咖啡。廣瀨和後籐兩個人互相碰了碰燒杯,小小地乾杯了一下。
廣瀨的教育實習已經真正結束了。
「後籐老師。」
廣瀨一邊整理著桌面一邊叫道。
「以後我還可以偶爾來這邊坐坐嗎?」
後籐站在畫框前面。也不知道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停止畫畫的?
「儘管來,不然你也會良心不安的。」
「是。」
後籐笑著擦了擦手。
「我去開會。今天不知道還會不會回來這邊,先跟你講一聲。」
廣瀨看著後籐的臉。
「我很高興你能來這裡。我覺得對高裡而言,這也是好事。那傢伙就拜託你了。」
廣瀨輕輕地點點頭。
         ※       ※       ※
寫完當天的實習日誌,又寫好了反省記錄之後,廣瀨合上了筆記本。很難看到內容這麼波瀾萬丈的實習日誌吧。八個學生在他實習期間死亡。
心中有一種莫名的壓迫感,廣瀨把手擱在筆記本上發著呆。這時包括橋上在內的三名學生喧喧嚷嚷地找上門來了。
「啊,還在!」
「太好了。」
沒看到阪田和築城。
「怎麼了?」
廣瀨問道,他們三個人便從背後拿出超市的袋子給他看。
「慶祝實習結束。」
「來個餞別會。」
說著他們便開始迅速地整理著桌面,將飲料等一些東西擺放在上頭。花不了多少時間就佈置出了一個小小的慶祝會場。
「老師,你會回來嗎?」
野末問道。
「如果獲得採用的話。」
廣瀨這樣回答,野末便皺起了眉頭。
「我捫學校很難採用新進人員的。」
「嗯。要是沒有徵人的話,或許還可以參加教師甄試吧,雖然我不認為你會通過考試。」
「那可真是無趣啊。」
橋上露出帶著幾分惡作劇色彩的笑容。
「那還得要先能畢得了業吧?萬一被留級什麼的。如果真是這樣,那明年我就變成學弟了。」
「前提是要能過關。」
野末攪和了進來,發出輕輕的笑聲。
橋上輕輕地拿起燒杯。
「算了,無論如何,辛苦你了。恭喜你平安結束教育實習。」
廣瀨露出了苦笑,於是野末說道。
「可是,能說平安嗎?我倒覺得是驚濤駭浪的教育實習吧?這可會成為大家聊天的話題呢。連巖木同學——」
話說一半,野末趕緊住了嘴,但氣氛已經變得有點低落。橋上苦笑道。
「唉,先別提那件事了。」
「對!對!」杉崎附和著。
「對了,有一件完全沒有關聯的事情,橋上學長,聽說昨天出現了……」
野末露出不悅的表情。
「又是那種傳聞嗎?」
「不是啦。就是橋上學長說過的那個要找ki的女幽靈。」
橋上愕然地張大嘴巴。
「你說出現了?在哪裡?」
「我們學校啊。好像是昨天傍晚的事。」
「真的?」
杉崎用力地點點頭。
「聽說看到她的是一個三年級的學生。他在玄關遇見一個女人,問他『你認識ki嗎?』後來又問說你認識白什麼的嗎?」
「白——什麼的?」
杉崎搖著頭。
「這個嘛……我忘了,是美術社的人從學長那邊聽來的。」
杉崎說著把身體往前探。
「話又說回來,ki好像是動物的名字呢,不是鬼。」
橋上露出嘲笑的表情。
「不是因為有人家裡的狗或什麼的迷了路,所以找到學校來的?」
杉崎皺起眉頭。
「不是!聽說她就活生生地消失在那個三年級學生的眼前。」
「三年級啊?是誰呢?」
「這個嘛,我倒沒聽說。」
「不是眼花了嗎?」
「我就說不是嘛。」
杉崎正說到激動處,門外響起一陣慌亂的腳步聲,隨後門被打開來,是後籐。
後籐一走進房間就張開嘴巴想說什麼,可是看到窩在裡面的三個學生後,便趕緊又合上了。
「廣瀨。」
他叫了一聲,指指走廊。廣瀨站起來跟著來到走廊上,後籐用力地關上,壓低了聲音。
「廣瀨,趕快回去。」
廣瀨驚愕地睜大了眼睛。
「後籐老師?」
「十時老師會送你回去,趕快回去。」
「發生什麼事了?」
後籐露出很狼狽的樣子。
「運動報。」
「後籐老師?」
後籐把報紙遞給廣瀨,同時仍然壓低了聲音說道。
「高裡被揭發出來了。而且那些低能的人竟然把他的名字都刊出來了。」
廣瀨瞠目以對,緊接著又無奈地閉上眼睛。
他感覺到一股無容身之處般的不安感。
「好可怕。」廣瀨心想。
當高裡的傳聞被散佈開來的時候,人們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啊?——而那種反應又會引發什麼樣的事情?

當廣瀨在十時的護送下回到自己的家時,看到三個男人聚集在房間的玄關前面。廣瀨走在設計成涼颱風格的通道上,對方就投以詢問的視線。其中一個人開口問道。
「您是住在這邊的人嗎?」
廣瀨沒有回答。
「難道您就是實習老師廠瀨?」
「你就是廣瀨吧?喂,能不能讓我們問一下話?」
廣瀨默默地拿出鑰匙,完全不理會那些不斷靠上來的人們,正要進自己家門時,對方又問。
「發生那個叫高裡的學生被推落的事件時,你就在旁邊,對不對?把當時的情形說給我們聽嘛!」
廣瀨輕輕地將擋在面前的男人推開。
「請讓開。」
「高裡是被推下去的,對不對?」
「請讓我過去。」
「一下子就好,跟我們談談吧?如果你堅持的話,我們不會把你的名字說出去的。」
廣瀨用力地甩開抓住他手腕的手,將鑰匙插進鑰匙孔內。他將門開了一個細細的縫,正待閃身進入門內,卻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斷斷續續地聽到相機按下快門的聲音。
「有人說高裡會降禍給人,是真的嗎?」
「對於有人說集體自殺是高裡降的禍,你有什麼看法?」
「只要一下下就好,跟我們說一下吧。」
「高裡家沒人在,對不對?你知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
廣瀨將緊追不捨的聲音和手臂一起拋在腦後,走進房間裡面。他一把抓住那些站在外面、把手扶在門上、想要強行開門的人的手,將他們甩到外面去,用力地關上門。門外不斷地響起敲門聲。他上了兩道鎖,然後又掛上門鏈,把背靠在門上,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他們好像不知道高裡就在這裡。這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可是大概也撐不了多久就會曝光了吧?他非常清楚,這些挖新聞的媒體工作者就是這樣的生物。可是,太危險了。高裡比他們到目前為止所周旋過的任何犧牲者都來得危險。
「高裡?」
他打開六疊大小房間的玻璃門,就看到高裡逃避似地蹲踞在房間的角落裡。他的模樣讓廣瀨產生了不小的衝擊,因為實在像極了一隻畏怯的小小野獸。
高裡在聽到玻璃門打開的聲音時,抬起頭來,隨即很安心地放鬆了表情,接著他充滿歉意地低下了頭。廣瀨緊繃著臉,擠出一絲笑容。
「你有遇到他們嗎?」
廣瀨問道,高裡搖搖頭。
「這陣子就別跑到外頭去了。雖然比較不自由一點,但是總比被那些傢伙逮到還來得好。」
廣瀨一邊說著一邊鬆開了領帶,高裡對著他深深地低下了頭。
「對不起,給您造成這麼大的麻煩……」
「不是說過別一個勁兒地道歉嗎?」
廣瀨笑得很勉強。
「議論很快就完冷卻,因為他們是很善變的。這兩天可能會覺得比較不自由了點,不過你就把它當成是遇到天災,忍耐一下吧。」
高裡聽話地點點頭。

「太好了。」
他說道。廣瀨回頭,用詢問的視線看著他,他臉上露出非常安心的表情。
「我還以為發生了什麼事。因為大白天外面就聚集了好多人,一抓到住在這裡的人就一直問老師的事情……」
「我還以為……」廣瀨連他小聲的低語都沒有錯過。
「你是說,你以為我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高裡點點頭。
「現在你也看到了,我什麼事都沒有。至於學校那邊,雖然有小小的意外,不過也算是平安無事。我的教育實習也結束了,我想事情應該是告一段落了。」
廣瀨說完,高裡便很放心地放鬆了表情。
「那些人是報社記者嗎?」
「……大概吧。」
高裡深深地行了一個禮。
「真的很抱歉。」
廣瀨歎了一口氣,然後從公事包裡抽出後籐給他的報紙。
「你的處境比我還困難呢。」
要隱瞞這件事情其實很簡單,可是他不認為這樣做有什麼意義。高裡是有必要知道真實的狀況。
高裡接過報紙看著。報紙上有一頁理所當然是刊登著棒球活動的報導。
他接著將報紙攤開,看到其中一頁,手停了下來。
上面登了一大篇關於被詛咒的私立高中的報導。巖木的事件和七個人跳樓的事件都變成了整整佔據三個版面的頭條報導。或許是覺得現在再將學校的名稱隱匿起來已經沒什麼用處了吧,所以校名也清清楚楚地被寫出來了。報上寫著,這所高中在發生這兩個事件之間還發生了另外一個事件,激動的學生們將一個同學從窗戶推了出去,被害人高裡的真實姓名被完完整整地披露了出來。
報紙有點責怪校方企圖隱瞞這個事件的動機,詳細地分析了學生們將同學推下樓的來龍去脈。在整個報道的過程中詳細地描述了高裡以前曾經有神隱的經歷,而被同學們孤立,還有大家流傳他會「降禍」的傳聞。
報導中還順便提到了過去發生的事件。包括今年夏天在修學旅行途中有學生死亡,之後接二連三發生重大意外,甚至還有去年度生田老師的死亡,以及之前發生過的事件——甚至也提到了高裡在小生及中學時代週遭發生的意外或死亡事件——文章以列舉的方式——詳加報導,結論是傳說這些事件都與他有關。
高裡帶著僵硬的表情將報紙折好。看起來他並沒有如廣瀨原先所擔心的那麼狼狽。
「高裡。」
「沒關係。」
他低垂著視線,喃喃說道。
「我沒事。」
廣瀨聽出了他強調主詞的弦外之音。「他們會沒事嗎?報導這些事件的那些人還有提供情報給他們的那些人,以及採訪事件的人,他們會沒事嗎?」
高裡抬頭看著廣瀨。
「我要回家去。」
廣瀨搖搖頭。他可以想見,那個母親要是看到了這篇報導會採取什麼態度。
「如果你是因為客氣,那就沒有必要。」
廣瀨說完,突然看向電話。
「不過,或許打個電話回去會比較好一點。提醒他們注意,可能會有人去採訪——搞不好早就去過了。另外,最好叫他們不要把你的去處說出來。」
要是知道高裡就躲在這裡的話,那些人恐怕會採取更強硬的態度吧?這可能是廣瀨個人的偏見,但是他無法想像那些人會做出什麼事情來。而他更不知道,那些東西會對他們這樣的行動採取什麼樣的報復行為。
高裡點點頭,說了一聲借用一下,然後拿起話筒。他按下號碼鍵,等了一會兒。在廣瀨的觀望下,他放下了話筒。
「沒有人接嗎?」
「是的。」
或許——廣瀨心裡想著,媒體的電話攻勢一定也不會太客氣吧?所以那個母親也一定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地不去理會電話了。他心裡這樣想著。
         ※       ※       ※
可不是只有高裡家受到特別待遇。傍晚開始,打到廣瀨家的電話也沒有停過。大部分都是要求廣瀨證明高裡被推落的事件。有幾通是校方打來叮嚀他不要發表不必要的言論。到了晚上,廣瀨終於投降了。他將電話切換到沒人接聽的狀態,關掉了鈴聲。至於錄製留言訊息的帶子,當天晚上則被他中止了。

第二天週日,外面的狀況依然沒有改變。拜此之賜,他們只能躲在家裡閒晃,前一天他抱著決一死戰的覺悟走出屋外,去買了一大堆東西回來,因此他們不需要為了吃飯而出門。廣瀨看看電視或看看書,一邊跟高裡閒聊。
昨天去買東西時,廣瀨順便買了素描簿和水彩顏料回來。高裡坐在拉起窗簾的窗邊,從早上起就一直畫著畫,旁邊擺著圭亞那高地的攝影專輯。
高裡想畫的是奇巖連綿的風景。他想要用無數的線條畫出和相片神似,卻又有某個地方有明顯差異的奇巖山。他迷惘了一次又一次,草圖也畫畫擦擦的,因此紙的表面已經起了毛。
廣瀨一邊看著他的畫,一邊自個兒說著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高裡總是回以簡短的答覆,但是卻完全沒有忽略廣瀨的意思。廣瀨覺得自己好像在跟一隻狗或貓講話一樣。但是因為講話的對象有問必答,所以感覺很好。
提到經常窩在準備室的那些學生幫自己開餞別會時,高裡從畫紙中抬起頭來微笑著說,「能被採用的話就太好了。」
「是啊。」廣瀨回答道,高裡便又帶著微笑把視線落回素描簿上。兩個人就重複著這樣的互動。
「對了。」
廣瀨想起杉崎所講的話。
「你覺得『ki』是什麼?」
高裡被這麼一問,又抬起頭來,似乎感到微微的驚訝。
「——怎麼了?」
高裡帶著微笑搖搖頭。
「那是什麼東西?」
「我不知道。聽說是最近新流行的怪談。」
說完廣瀨帶著苦笑說起從杉崎那邊聽來的故事,那是一個小小的無害的怪談,他為自己有這種想法感到奇怪。
「橋上說可能是『鬼』吧?可是又聽說可能是動物的名字。」
高裡把視線垂了下去,好像在思索著什麼。
「是動物的名字嗎?或者是像人們取的如小花或小黑之類的名字?」
廣瀨歪著頭嗯了一聲。
「這我倒是沒問。」
高裡輕輕地把鉛筆抵在下巴上。
「會不會是『麒』?」
「啊?」
「是麒麟中公的那一隻。」
廣瀨反問道。
「公麒麟?脖子很長的那個?」(譯註:日語中麒麟和長頸鹿音相同。)
高裡輕輕地笑了。
「那是中國傳說當中的吉祥獸,麒麟,我不記得到底麒是公的,麟是母的,還是倒過來。因為有些書寫的性別是倒過來的……」
廣瀨拿出字典,查麒麟那一項。
「麒麟……啊,照上面說的,高裡說的是正確的。麒是公的,麟是母的。都會在聖人出現之前先行現身。是像中國的獨角獸嗎?」
「是獨角獸。也有人說是『角瑞』。」
「原來如此。不過,你記得可真清楚。」
「好像有那麼一點印象……」
高裡有點困惑地微笑著。
「那麼白又是什麼?你知道嗎?」
「白?」
「其他的就不知道了,只知道叫白什麼的。」
高裡露出思索的樣子,然後喃喃說道。
「白sanshi……」
「白sanshi?」
「白、汕……子。」
高裡在畫紙的空白處將字寫出來,然後突然停下了手。
「怎麼了?」
廣瀨問道,高裡搖搖頭,好像有什麼事情讓他感到訝異。
「白汕子是什麼?」
廣瀨查了查字典,但是找不到。
「我不知道。」
廣瀨驚訝地看著高裡。
「你不知道?」
「不是……很清楚。只是腦海裡突然浮上這個字眼……」
高裡好像感到非常混亂一樣。
「……好奇怪,從前一陣子開始,我覺得好像突然要想起什麼來一樣……」
「那段期間的事嗎?」
「我想是的。」
高裡回來已經七年了。七年來一直抗拒著覺醒的高裡的記憶。
「什麼時候開始的?」
「從窗戶掉下去之前。當時他們要求我跪地道歉。」
廣瀨想起來了。第一次看到高裡露出強悍的表情,發出剛毅的叫聲。——他當時叫著「我不要!」
「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可是就是覺得自己絕對做不到。」
高裡十分困惑的樣子,廣瀨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
「我說我做不到。其實在那之前,我一直都認為,如果我道歉就可以讓大家平靜下來的話倒無所謂。可是在被推落地面的那一瞬間,我卻覺得自己絕對做不到。」
「高裡,那是……」
人都有所謂的矜持。人是知道屈辱的生物。高裡用堅定的語氣打斷了話才說一半的廣瀨。
「不是的。不是羞恥或憾恨的感覺,而是不能做。我心裡想著,絕對不能做對著他們屈膝求饒的事情。」
高裡就此打住。他似乎對自己表露真實的情感一事感到很難為情似地閉上了嘴。
「是這樣嗎?當時我看你好像一臉愕然的樣子。」
高裡點點頭。
「我產生那種心理的瞬間,差一點就想起某個人。我被那種思緒攝去了注意力……」
「是誰?」
「我不知道。就像一個影子的感覺,我知道那是個人,可是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人……」
高裡歎了一口氣。
「然後我在這裡看到圭亞那高地的攝影專輯,對這上面的風景產生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像蓬山。」
「蓬山?」
「蓬山。腦海中只跳出這個字眼,可是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廣瀨走到書架前面,拿出地圖。有那種山嗎?日本境內還是日本以外的地方有這種山嗎?可是他查了索引,卻找不到那種名稱的山。
廣瀨把視線落到素描簿上。用無數線條畫出奇巖的奇怪風景,那就是「蓬山」,是一塊和高裡失去的一年有某種關聯的土地。

就在這個時候,已經沉寂了好一會兒的門鈴聲又響了起來。
廣瀨望向廚房的方向,只有短短的一瞬間,然後立刻又把目光移開。門鈴仍然不死心地響著。除了門鈴聲之外,還聽到有人呼叫廣瀨的聲音。
「老師。」
廣瀨抬起身體。
「廣瀨老師。」
好像是哪個學生在叫他。除了他之外,還聽到其他幾個人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有人正跟那個按門鈴的人講話。
廣瀨站起來,來到玄關,輕輕地打開門來看。
「啊,你果然在家。」
說話的是阪田。在他背後的幾個男人們露出一副「就是現在」的嘴臉,開始滔滔不絕地問起問題來。廣瀨鬆開門鏈,將門打開。
「趕快進來。」
廣瀨催促著阪田,看也不看外頭的人,立刻又把門給關上了。
「真是嚇人。」
阪田一邊脫下鞋子一邊說,他的語氣中隱含著些許的興奮之情。
「如果你羨慕的話就分一點給你。——怎麼了?」
廣瀨一邊走回後面的六疊房間一邊問著。
「我想知道高裡在哪裡啦。我到高裡家去——」
話說到一半,阪田看到當事人就在房間裡面,不禁驚訝得長大了嘴巴。高裡輕輕地對他點點頭。
「高……」
阪田正待開口叫高裡,卻被廣瀨制止了。阪田大吃一驚地看著廣瀨,廣瀨用眼神望著門的方向,然後將玻璃門關上。
「不好意思,他在這裡的事情能不能請你保密?」
「沒問題,可是高裡為什麼會在老師這裡?」
「說來話長,我要求他的父母先把他交給我來照顧。」
「哦?」
阪田站著俯視著高裡。高裡兩手施在合起來的素描簿的封面上,略微低著頭坐著。
阪田坐到他旁邊。
「高裡,你一直都沒到學校來,我很擔心你呢。」
高裡只是用沒有任何表情的眼神看著阪田,沒有回答。
「我打電話到你家,也親自到過你家,可是都沒有人在。連雨窗都緊緊地關著。我還在想,你到底跑到哪裡去了。」
高裡完全不出聲,只是微微地皺起眉頭。阪田完全沒有把他的反應放在心上。
「啊,高裡,不知道你認不認識我?我們是沒有同班過啦。」
「不認識。」
非常簡短的回答。
「我想也是。我叫阪田,我一直好想見你,跟你談談。高裡,現在的情況讓你覺得很辛苦吧?不過,我是站在你這邊的。」
阪田打開話匣子,開始一廂情願滔滔不絕地說起話來,高裡幾乎沒有回答。阪田發問,他才簡短回答,但是要是沒有問題,他就保持緘默。總括說來,他只是面無表情地定定地看著對方。
廣瀨有一種奇怪的感慨。高裡現在的表情就是當初廣瀨見到他時經常看到的樣子。剛剛帶著微笑跟他交談的高裡彷彿是不曾存在似的。
——是誰說高裡是沒有感情的?
廣瀨懷著複雜的思緒看著高裡絲毫沒有波動的側臉。他就是這樣一路活過來的嗎?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看。所以,沒有人瞭解高裡,沒有人注意高裡。這兩者到底何者為因何者為果呢?是高裡將整個世界排除在外?還是這個世勇抗拒著高裡?
「巖木他可是自作自受啊。」
阪田繼續滔滔不覺地說著。
「因為他竟然打高裡一巴掌。這是絕對使不得的事情。還說什麼:有本事就降禍給我啊!他實在不該做這種懷疑高裡能力的事情來。結果,唉,雖然演變成讓人遺憾的事情,不過說穿了他是自作自受啊。」
「是嗎?」
高裡說道,語氣沉靜,但是帶著剛毅的色彩。
「就是說呀!是那些測試高裡能耐的傢伙不對。」
「巖木沒有非死不可的理由。不管他是什麼樣的人,都不應該遇到那樣的事情。」
阪田似乎有點被高裡的氣勢所震壓住,眨了幾次眼之後,趕緊堆出一臉笑容。
「人各有命啦。巖木的死亡是因為他的壽命已盡,所以高裡沒有必要自責。」
高裡垂下視線,沒有回答。
阪田完全不把高裡的態度放在心上,又開始逕自聒噪起來。他的談話內容無非就是其他的人是多麼的愚蠢而無聊之類的話。人因為愚蠢,所以看到聰明特異的人時,只會將對方視為異端。而蔑視異端的人不知道事實上他們才是應該被唾棄的存在。——項田一再地重複著這樣的說詞。
廣瀨被一股難以用言辭形容的不快感和不安搞得心浮氣躁。他完全無法理解阪田這種人的思考回路。阪田反反覆覆地表達著他那似是而非的哲學,無可救藥地讓廣瀨感到不快。同一時間,廣瀨產生了某種遣散的不安感。他覺得好像看到滿滿一屋子的無色透明方塊在阪田的四周零零落落地崩散了。

經過一段很長的時間,阪田完全沒有想閉嘴的樣子,他根據自己的經驗,針對人類的愚蠢沒完沒了地發表議論。
心浮氣躁的廣瀨以迂迴的態度勸他回去,可是阪田始終無法理解廣瀨的意見。——也許他是故意裝出聽不懂的樣子。外頭已漸漸罩上暮色,廣瀨終於下定決心,用堅定的語氣說道。
「阪田,我們要吃晚飯了。」
阪田笑著說。
「哦?你們晚飯吃得可真早啊。」
「我們不常自己做飯,要花多一點時間來準備。所以……」
「啊,你們不要在意我,儘管吃你們的。我中飯吃得比較晚。」
廣瀨歎了一口氣。
「不好意思,你在旁邊看我們吃,我們會覺得不自在。」
「那你們吃飯的時候,我先到外面去等著。」
「你這樣做會延誤回家的時間。」
「我住下來也沒關係,我的父母不會有任何意見的。」
廣瀨又歎了一口氣。
「我沒有多餘的棉被,房間又這麼小。」
「我睡廚房也沒關係,不計較睡覺的地方是我的特長。」
阪田笑著說,廣瀨只好懷著苦澀的心情挑明了講。
「對不起,能不能請你回去?」
阪田瞬間收進了笑容。他以看著奇怪的東西的眼神看著廣瀨。
「我在這裡很礙事嗎?」
廣瀨出於反射地差一點就要說出否定的話,隨即趕緊把話吞了下去。
「……因為現在情況是一片亂。」
「哦,是嗎?」
阪田冷冷地說道,然後站了起來,對著高裡舉起手。
「我走了,我很遺憾得回去了,我會再來探望你的。」
廣瀨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阪田,不要再到這裡來。你也知道外面是什麼狀況。」
那瞬間,阪田似乎想說什麼,結果卻只是悶哼了一聲。他匆匆忙忙地轉身走向玄關。以險惡的眼神瞪了廣瀨一眼之後就回去了。廣瀨一邊在門上上了鎖一邊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回到後面的房間,只見高裡帶著困惑的表情抬頭看著他。廣瀨對他露出了一個苦笑。
「不好意思,我實在忍耐不下去了。」
高裡也輕輕地笑了。
「我也是。」
「這世界上真是什麼人都有。」
廣瀨靠在書架上茫茫然地歎著氣說,高裡點點頭。
「是啊。」
阪田那樣的人讓廣瀨感到非常沮喪。在這個時候,他打從心底有一種想回去那個世界的衝動。
「我好想變成仙人。」
高裡不解地歪著頭看他。
「大概是高中的時候吧,我真的有過一個夢想——跑到某個山裡面去躲起來,辟一塊小小的田地,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
高裡笑了。
「我明白。」
廣瀨露出苦笑。
「可是就算是在深山裡面,土地還是得用買的啊。即使有片田,也不見得一年四季都有收成。我想,還是必須先存錢存到某種程度次行。我得先去社會,努力工作,把錢存到一定的數量。然而這個目標太遙遠太大了,最後便死了心。」
「必須到南方去。」
「南方?」
「那邊一年四季都很溫暖。我指的不是日本的深山,而是熱帶雨林的葉林之類的地方。必須是一個到處都可以找到食物的地方。」
廣瀨大吃一驚。
「小說裡描述的漂流者,所到之處都是在南方的島嶼。因為如果漂流到北方的話,故事就沒辦法成立了。」
「有道理。」
高裡輕輕地笑了,然後把視線望向手上的攝影專輯。
「委內瑞拉好像不錯。」
「委內瑞拉?」
位於圭亞那高地,被稱為「奧洋特普伊」的方塊山的山麓住著一個叫萊梅的老人。他是個出生於立陶宛的白人,在那邊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相稱為「仙人」。
「羅萊馬。」
「是羅萊馬山的山麓嗎?在萊梅老人的對面落地生根,成為『羅萊馬山的仙人』。」
那是一幅非常愉快的想像畫面。在那種深山密林裡隨意定居就不會有人有什麼意見了。在那邊開疆拓土,種些香蕉什麼的賴以維生或許也不錯。
「如果真要選擇的話,上頭會比較好一點……」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山上很冷的。因為標高將近有三千公尺呢。我不認為那邊適合耕田。」
「耕田可能有問題,不過天候的問題應該可以想辦法解決。因為陽光很強。」
「去撿『水晶谷』的水晶來賣,你覺得怎樣?」
高裡露出微笑。
「不行啦。不會獲得許可的,而且第一個面臨的問題是,下山賣水晶太辛苦了。那邊可是有著八百公尺高的斷崖絕壁耶。」
「那這個怎麼樣?『岩石迷宮』還沒有人去過吧?我們可以用製作『岩石迷宮』的詳細地圖作條件,找到出錢的金主。這麼一來還可以打發時間,真是一石兩鳥啊。」
「……那倒不錯。」
「我就說吧。」

廣瀨和高裡一起輕輕地笑了一陣。
「可是,要怎麼製作地圖?不到三天可能就會迷路了。」
「我看還是得在『岩石迷宮』的邊緣搭一間小屋。然後從外側慢慢地向內側作深入調查。」
「長度達三公里,寬度也有一公里半之多呢。」
「可以一邊進行調查工作一邊移動小屋。『岩石迷宮』的岩石不是都很大嗎?從相片上是看不出有多大,不過應該有大樓那麼大吧?再說岩石因為受到侵蝕的關係,會被蝕成奇怪的形狀,只要找一找,或許可以找到可以蓋房子的岩石。就像卡巴德奇亞一樣。」
因有位於土耳其的奇巖和地下都市而出名的那個地方也是廣瀨一直憧憬的地方之一。
「一邊調查岩石一邊幫它們取個名字,就像幫星星取名字一樣。」
高裡笑了。
「要帶羅盤嗎?」
「嗯,羅盤和繩子。粉筆可能也派得上用場。」
「那邊雨很多哦。而且長期籠罩在霧氣當中。」
「那麼還要帶傘和長靴。」
高裡輕輕地笑了起來。
「傘?」
「對呀。閃電很可怕,所以不能帶有金屬傘骨的傘。像這樣,一手拿著傘,一手拿著繩子。很像童話故事對不對?」
「最好是紅色的傘。」
「紅色?」
廣瀨不解地問道,高裡笑著點點頭。
「紅色的。因為岩石的顏色很暗沉,所以要用紅傘。有大樓那麼大的奇石聳立的迷宮當中加上瀰漫的霧氣,再撐上一把紅色的傘。很有童話味道,對不對?」
廣瀨笑了。
「那我就撐黃色的傘。」
廣瀨和高裡兩個人一邊吃吃地笑著,一邊提出一些聽起來很可笑的點子。當天晚上,他們已經將一個隱居生活的計劃給完全擬出來了。
※       ※       ※
她打開窗戶。
是地上三樓的窗。從窗邊看來,學校的建築物就像是一艘漆黑而巨大的船一樣看得清清楚楚。她之所以會覺得像一艘船是因為它和小學舉辦的社會參觀教學時所看到的油輪的印象極為相似的關係。
不知道為什麼,她很害怕那艘油輪。同樣的,學校的那棟建築物在夜裡看起來也很可怕。最近發生了許多事件,她就讀的高中裡面流傳著讓人覺得不快的傳聞,但是在流傳那樣的傳聞之前,她就很害怕那所學校——學校的建築物。
她知道從窗戶的正面可以看到的是設有職員辦公室等教室的本部大樓。現在窗戶上罩著百葉窗,如果百葉窗沒有拉下來時,她甚至可以看到放在窗邊桌上的茶杯的顏色。
而上頭看起來高聳無比的便是之前有人跳樓自殺的大樓,旁邊則是特別教室大樓,再旁邊便是教室大樓。
她靠在窗邊看著那棟可怕的建築物好一會兒。雖然覺得害怕又討厭,可是沒來由地,在睡前沒有看一看她又靜不下心來。她覺得自己一定是想確認,確定那不是什麼可怕的東西,單純的只是籠罩在夜色當中的學校而已。
她支著下巴,視線掃向那棟建築物。突然間她皺起了眉頭,將手支在窗邊,把身體探了出去。
教室大樓那邊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蠕動。因為距離太遠,從她的房間看不清楚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她拉開桌子的抽屜,從裡面拿出一個小小的望遠鏡。這是她參加賞鳥社團時買的。
她透過望遠鏡一看,確定那個東西應該是人。
對於她就讀的學校裡的女孩子而言,這所學校的學生是她們憧憬的對象。一些比較大膽的女孩子有一陣子就曾經流行過利用晚上的時間溜進學校將情書丟進自己心儀的男孩子的櫥櫃當中的遊戲。這個遊戲是因為教室大樓的使用太過頻繁,學生經常忘了鎖上一樓的窗戶才得以成立的,但是也有一些運氣比較不好的女孩子被警衛逮於正著,所以這個遊戲便無疾而終了。
她之所以想起那件事是因為那個人影是個女人,她心想,難道現在還有人在玩那種遊戲嗎?隨即又突然想起目前在學校裡流傳的其他傳聞。
她拿著望遠鏡的手在顫抖,那個女人無所事事地在窗戶內走動。透過望遠鏡一看,她才發現,那扇窗戶是走廊的窗。
她一邊發著抖一邊放下望遠鏡。有那麼一段短短的時間,她沒辦法看清楚景色。當她的視野恢復正常時,這一次她又看到有東西在教室大樓的屋頂上蠢動。她不自覺地被吸引住,又拿起望遠鏡窺看著屋頂。
在屋頂上的是一頭看起來像狗的動物。學校的屋頂上怎麼會有像狗的東西在呢?那是之前發生七個學生跳樓的不祥場所。狗在那邊散步太過不合邏輯,而且也太讓人覺得不快了。
她拿著望遠鏡轉動著視野。沒來由的覺得如果不把學校整個看過一遍,心情似乎就沒辦法平靜下來一樣。她將望遠鏡往旁邊一掃,看到面對著特別教室大樓的渡廊。她在二樓裡看到一個黑色的影子,一個像黑色的大牛的影子。再往旁邊一看,可以看到教室大樓的窗戶。這時候,她看到牆上好像有什麼攀爬著。看起來像是呈現出紅黑色,身長有窗戶的高度那麼長的水蛭。那個動物以水蛭式的爬移動作從下往上爬升。隨著那只動物往上一看,她看到屋頂邊緣同樣盤踞著幾隻水蛭。再往下一看,建築物底下還有十幾隻水蛭蠢動著。
中庭裡有像黑色侏儒一樣的東西在走著。往運動場上一看,像巨大的雙形蟲一樣的東西黏附在上頭。
「那些是什麼東西啊?」她丟下望遠鏡。「那所學校到底是怎麼了?」
就在她害怕得想關上窗戶的時候,突然看到一道星光掠過天際。她的視線追尋著那道光,發現那根本不是流星,她愕然地張大了嘴巴。
那是一頭像鹿一樣的怪獸,和鹿不一樣的是它身上散發出淡淡的光芒,不知道是從哪裡飛來的,輕輕地落在教室大樓的屋頂上。很不可思議的是她並不覺得害怕,反而覺得剛剛產生的那些不安感都急速地消失了。
那頭怪獸很快的就不知道消失於何處,然而卻已經足以讓她懷著極其沉穩的心情緩緩地將窗戶關上。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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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廣瀨還不到六點的時候就醒過來了。
昨晚和高裡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躺下來睡覺時已經超過凌晨兩點了。算一算,他睡不到四個小時。廣瀨茫茫然地起身,看到高裡已經起床,而且已經整整齊齊地換上制服了。
「高裡……你……」
「我要到學校去。」
「可是……」話還沒有說完……。
「外面好像沒有人了。我想應該可以趁現在出去。」
高裡帶著微笑深深地行了一個禮。
「謝謝您的照顧。」
那正是他要離開這裡的意思。
「高裡。」廣瀨歎了一口氣。雖然因為高裡的存在,廣瀨也受到很大的困擾,但是廣瀨不想讓他回那個家,回到那個母親的身邊。
「就算你回去,狀況也不會有任何改變。再說我也已經被鎖定了,你離開這裡只是會讓我擔心而已。」
高裡低著頭,沒有回答。
「還是你想家了?」
廣瀨問道。高裡抬起頭來,帶著不知所措的表情。
「我沒有家可回。」
廣瀨點點頭。
「就算我回去,也沒有人會歡迎我。不管是對我父母或者對我弟弟而言,我不在對他們反而比較好。——對老師而言,不也是這樣?」
廣瀨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老實說,我是感到很厭煩。但不是對你感到厭煩,而是對那些等在外面的人。而學校那些人也讓我感到厭煩。」
廣瀨說著,把背靠在牆上。
「可是那不是因為你的關係。我並不希望你離開這裡,你在我看得到的地方反而讓我覺得比較安心。這是我個人的自我意志。換成是我,我也不想回那樣的家。所以,我無法忍受你回那個家。」
廣瀨看著高裡。
「我相信你也不想回去吧?你不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才會在放學後仍然留在學校裡的嗎?」
廣瀨說完,高裡慢慢地搖搖頭。
「哪裡不對?」
「因為我回去只會造成大家的困擾而已。」
廣瀨歎了一口氣,搔了搔剛睡醒還不甚清楚的頭。
「我不是很清楚你的思考回路。我當然不是覺得厭惡,只是很難去理解。」
高裡歪著頭,低垂著眼睛,好像在思索著要怎麼措詞。
「我不在,對我的父母和弟弟都好。因為我是一個有害、讓人覺得不快的孩子,所以我待在他們身邊只會造成他們不快。我知道他們是這麼想的,所以我覺得我盡量不在家會好一點。」
廣瀨歎了一口氣。
「為什麼會覺得不快?你明知道他們有這種想法,為什麼不生氣?」
「因為……這是事實。」
「什麼叫事實?」
高裡似乎覺得很不可思議。
「大家都是這麼說的。老師,我不會讓人覺得不快嗎?」
被高裡這麼一反問,廣瀨頓時無言以對。
「我從來不會覺得不快啊。」
「老師真是個怪人。」
「或許……吧!」
廣瀨說完輕輕地笑了。
「留下來吧!」
廣瀨說道,高裡仍然搖搖頭。
「我想休學。」
廣瀨定定地看著高裡冷靜的臉。
「為什麼?」
「我一直在想,或許我不去上學會比較好一點。因為我混在人群中只會造成傷害,造成大家的困擾。可是,我卻一直遲遲無法下定決心。所以當國中的老師建議我參加現在這所學校的考試時,我便聽從了他的建議。」
高裡說著露出苦澀的笑容。
「我想我是害怕。因為我一直活得很沒有目標,所以害怕失去立足的地方。我就好像站在斷崖的中間,因為兩手沒有可支撐攀抓的地方,所以害怕失去立足點。我想我是希望有一個叫『高中生』的立場。」
「——所以?」
廣瀨低聲問道。語氣中似乎帶著刺。
「我想休學離家出走,我混到人群中工作跟到學校去上學一樣會造成四周人的困擾,不過我想短時間之內應該不會有問題的。雖然可能需要不停地轉換工作,不過我相信過這種生活的也大有人在……」
廣瀨不知道如何處理自己憤怒的情緒。他的怒氣是針對高裡的,然而並不是高裡惹他生氣。他氣的是,眼前這個人為什麼就不能像一般人一樣正常地活著?他更氣的是,高裡為什麼要這麼淡然地接受這個事實?
「所以呢?你到底抓住了什麼?」
他自己企圖鬆開腳底下的踏腳石。明知道兩隻手上如果沒有握住什麼東西的話,他鐵定會摔得粉身碎骨的。
「我想到羅萊馬山去看看。」
廣瀨坐在高裡面前看著他。「無聊。」瞬間他這樣想著。看看南美的奇巖山,這樣的慾望和許多人毫無目的地緊抓著立足點的慾望相交之下何其渺小啊?
高裡露出微笑。
「很無聊嗎?但是這是我在自己的現實生活的延長線上找到的第一個願望。」
「你去得了就去吧。」
廣瀨不屑地說。
「你可以在經歷過千辛萬苦之後跑去看『岩石迷宮』,發現那不是『蓬山』之後再失望而回。」
高裡瞬間露出非常悲哀的表情。
「……對不起。我亂發脾氣。」
廣瀨自覺難堪,不禁垂下了臉。或許他只是不想直視高裡罷了。
「能不能等我一下?我也要出門。」
廣瀨站起來,高裡抬頭看著他。
「想離開的話,總得去跟後籐老師說一聲吧?我一起去。」
「你嚇了一跳嗎?」
「不。」廣瀨搖搖頭。
「我想我大概是希望你能過安穩的生活。我希望你能走上幸福的人生道路。可是,什麼叫幸福的人生,那是當事人才能決定的。」
廣瀨勉強露出一絲笑容。
「我覺得有點遺憾的是,你不是主動放棄那樣的生活,而是不得不放棄,所以,你為了希望才想要往前走的,是吧?」
廣瀨說著,打開浴室的門。
「幾年後如果你決定要走了,跟我聯絡一下。——我會送你一把紅傘。」
這一次他是真的笑了。高裡好像鬆了一口氣似地嘴角也綻開了一抹微笑。

時間還早,學校四周沒什麼人影,學校的大門也還沒開。廣瀨和高裡從後門爬進校園內,坐在體育館後方別人看不到的地方發著呆。
他們一邊天南地北地聊著,一邊等著上學時間到來,然後溜出了他們的躲藏處。
廣瀨往高裡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把他送往教室大樓的方向。「看到高裡時,那些同學會有什麼感想?他們會說什麼嗎?會有什麼舉動嗎?」廣瀨原本想要送他到教室去,可是高裡卻搖搖頭拒絕了。他的表情是那麼的淡然,更讓他看起來像個已經徹底覺悟的殉教者一樣。
廣瀨沿著小路直接走向特別教室大樓,途中刻意地避開人們的目光。他在這裡理所當然似地過了兩個星期,這段時間一旦過去了,學校又回歸到把廣瀨視為外人的立場了。他在沒有人氣的走廊上走著,心裡想著這件事。
         ※       ※       ※
走進準備室,坐在裡面的後籐露出愕然的表情。
「你知道你的教育實習已經結束了嗎?」
後籐問道,廣瀨點點頭。
「我不是問過您,我是不是還可以偶爾來這裡看看的?」
「說歸說,可我沒想到你今天早上回來。」
廣瀨輕輕地笑了。然後又恢復正經八百的表情。
「今天我是來擔任護衛的——高裡來了。」
後籐看著廣瀨。
「——是嗎?」
「我交代他放學之後到這裡來。他好像有事情要跟後籐老師商量。」
「商量?高裡找我?」

「當然是找後籐老師,因為是要商量休學的事情,當然是找您啊。」
後籐一聽,瞪大了眼睛。
「休學?休學要幹什麼?」
「大概是去工作。」
「是你煽動他的?」
「怎麼可能?是他自己決定的。」
「是嗎?」後籐壓低了聲音。
「我班級裡的空位子越來越多了。」
廣瀨沒說話,於是後籐便問道。
「倒是你看了沒有?」
廣瀨不解地抬起頭來,後籐挑了挑眉說。
「今天早上上市的週刊有高裡的報導。雖然沒有直接將他的名字給曝光。」
「是嗎……」
廣瀨陷入沉思當中。
         ※       ※       ※
預備鈴響了,後籐出去參加朝會。回來的臉上帶著複雜的表情。
「二十六。如何,很驚人的出席率吧?」
「二十六個人出席嗎?」
「是呀!隔了一個假日,大家的心情大概比較平靜一點了吧?唉,真是可喜可賀啊。」
「班上的狀況如何?」
後籐又露出複雜的表情。
「大致上跟平常一樣。高裡跟以前一個樣,其他的人也跟發生事件之前沒什麼兩樣。總之,就是一副『躲得越遠越好,不關我的事情。』的樣子。」
廣瀨不解地歪著頭。
「跟平常完全一樣嗎?」
「或許多少有點不同吧。因為當我打開教室門的時候,看到兩三個從高裡的桌邊離開。」
廣瀨心頭掠過一陣騷動。
「不會吧?」
後籐搖搖頭。
「不像是吵架的樣子,在我的感覺好像是在閒聊。」
廣瀨心裡很納悶。
「閒聊?跟高裡?」
「不要問我。待會兒你自己問不就知道了?總之,在我看來是非常平和的氣氛。」
廣瀨陷入思索當中。他覺得事有蹊蹺。那種感覺就好像在一場被認為是高難度的考試當中看到簡單到可笑的試卷一樣。
「對了,高裡的家那邊有聯絡嗎?」
後籐問道,廣瀨搖搖頭。
「沒有。高裡昨天企圖跟他們聯絡,可是好像沒人在。」
「嗯。」後籐低吟了一聲。
「昨天高裡的弟弟就讀的學校有打電話到我家來。說他弟弟星期五、星期六都無故缺席。他們想問我知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了。」
「啊?」
「聽說他父親也連續兩天無故曠職。後來好像是同事想起他們家次子就讀的學校,才打去詢問的,結果得到的答案是孩子也無故曠課。有人想跟他們聯絡,可是人好像也不在家,所以才打電話到我這裡來。」
廣瀨突然有一股不舒服的感覺。
本來以為他家人不接電話是因為不在家。那個母親說過,他們都得關著雨簾過日子。廣瀨一直以為他們一定是把自己關在家裡,刻意不跟外界接觸的。但是,難道連父親也不上班了?
「放學後我去看看。」
廣瀨說完,後籐露出驚愕的表情。
「你打算放學之前都待在這裡嗎?」
「上課期間離不開學校啊,因為大門前有那麼多媒體守候著。反正我也想送高裡回去,就順便去看看。」
         ※       ※       ※

午休時間到準備室來的橋上等人一看到廣瀨就楞住了。
「廣瀨先生為什麼在這裡?」
最先開口的是橋上,廣瀨只好露出苦笑。
「人家還特別為你開了餞別會,真是不懂得感激的傢伙。」
「就是嘛!我還沉浸在『啊,打開這扇門再也看不到廣瀨老師的身影了。』的感傷情緒當中呢。」
廣瀨輕輕地戳了惺惺作態的野末一下。
「我是一大早來學校辦一點雜事的,卻因為外頭那些鬣狗而沒辦法離開。」
「啊,原來如此。」
野末輕輕擊了一下掌,然後說道。
「我上、放學時都會被他們逮住。他們好像還打電話到築城學長家呢!一直問——把T同學摔落的意外經過告訴我吧!而且還打了三次之多喔!」
廣瀨苦笑著。
「要我告訴你他們打了多少次電話到因為可疑的意外而受傷的實習老師A的家裡嗎?」
橋上對他投以憐憫的目光。
「……真是不幸啊。」
野末把身子往前探。
「難道你家門外有人監視?」
「星期六、日外面始終有二、三個人守著。」
「哇!太不幸了……」
正說著的當兒,一個難得一見的人出現了。
「咦?老師怎麼會在這兒?」

是築城。
橋上拉出一張折疊椅給他。
「築城,好久不見了。還好嗎?」
「啊,還好啦。」
他坐到橋上為他張羅的椅子上。野末在他面前放了一個倒了咖啡的燒杯。
「這真是好久沒有享受到的服務啊。」
「Thank you。」築城說完回頭看著廣瀨。
「高裡來上課了。」
「好像吧!」廣瀨曖昧地點點頭。野末又把身子往前探。
「終於出現啦?什麼感覺?」
「奇怪的感覺。」
築城覺得無趣似地回答道。
「奇怪?又是因為T的關係嗎?」
「當然是因為高裡的關係,教室裡的人對高裡的態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改變耶。總覺得好奇怪哦。」
廣瀨問道。
「今天早上後籐老師說過高裡的四周聚集了幾個人,是嗎?」
「就是說啊。那些原本不放過高裡的人一看到他就圍了過去,為以前發生的事情向他道歉,整個過程就好像一出編得很可笑的偶像劇一樣。」
野末又進來攪和。
「高裡,以前是我們不對,大家都誤會你了。我們都是好同學,對不對?——講這樣的話嗎?」
築城笑了。
「大概八九不離十了,現在可不也相親相愛地一起去吃中飯了?人數比早上還多呢!不知道為什麼,看起來實在覺得不太舒服。」
廣瀨皺起了眉頭。他實在無法理解,怎麼會有這樣的變化。
「是不是因為他們察覺到T是一個很特別的人?」
築城反問似地看著野末。
「那是阪田說的啦。他一直主張,T是個很特別的人,所以大家應該要盡量奉承他。上次還發表了一篇演說呢。」
野末說道,築城厭惡地歎了一口氣。
「那傢伙是個怪胎。午休時間也一副跟高裡特別親密似地跑來找高裡。我不認為是受到阪田的影響,不過反正看了就是覺得噁心。」
築城說完看著野末。
「不過野末剛剛的表演倒是挺逼真的。那個樣子真的就像是在奉承。」
廣瀨又陷入沉思當中。那究竟代表什麼意思啊?他不認為阪田有那麼大的影響力。果真如此的話,那麼是什麼使他們改變態度的呢?
「對了,老師。」
野末抬起頭來。
「今天週刊好像有刊出高裡的報導。」
「嗯,我聽說了。」
「聽說星期六的運動報上還連名帶姓把他報出來了。」
廣瀨點點頭。築城突然叫了起來。
「那會不會是阪田洩的密啊?」
所有在場的人都看著築城。
「星期四放學後,我看到阪田跟一個看起來像記者的男人坐在餐廳裡面。他好像很得意似地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我聽不清楚說話的詳細內容,但是有時候就可以聽到『高裡』這兩個字。」

高裡是在放學後沒有多久就到準備室來了。他先行了一個禮,然後走了過來,用很平淡的語氣只說了一聲「我想休學」。
後籐的態度非常淡然。
「休學之後有什麼打算?」
「我去工作。」
「有工作的地方嗎?」
「沒有。」
後籐投以真摯的視線。
「如果你不在乎距離遠一點的話,我會幫你注意一下。既然你也準備好了,至少再忍耐一下直到九月份。」
後籐說完,高裡深深地行了一個禮。
「謝謝您。」
會談就此結束。
         ※       ※       ※
回去的時候由十時開車護送。一開始廣瀨堅決婉拒,可是十時說,「你看看聚集在校門前面的採訪媒體,不讓我送,我就打電話給後籐。」廣瀨只好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高裡家的門緊緊地關著。或許是沒人在家吧?附近看不到像採訪媒體的人影。廣瀨下車向十時道了謝,他看到安裝在鐵欄杆製成的郵筒。報紙從狹窄的投入口中滿了出來。
高裡從外面打開門閂。面對著建築物正面的窗戶都拉下了雨簾。乍看之下就像沒人在家的樣子。
高裡按了玄關的門鈴,裡面沒有任何回應。連按了幾次,房子仍然一片死寂。
「看來好像真的不在家。」
廣瀨說道,高裡點點頭。他帶著難以釋懷的表情從書包裡拿出鑰匙。打開門鎖,手摸上玻璃門。一邊說著,「我回來了!」一邊將門打開。
廣瀨之前曾經看過的玄關一片寂靜,沒有任何氣息。放在正面的室內謝箱上的花也完全乾枯了。這時候,有一股異臭突然撲鼻而來。
「你有沒有聞到什麼難聞的味道?」
廣瀨問道,高裡也露出狐疑的表情。
「會是什麼呢?」
「臭味嗎?」
「嗯,好像是東西腐爛的味道。」
話聲一落,高裡倒吸了一口氣。他畏縮地瞪大了眼睛。
「難道是……」
心跳開始像連敲的鐘聲般地鳴動著。廣瀨一腳踏進玄關,一走進屋內,那股悶悶的臭味就更明顯了。
「……媽媽。」
高裡打開正門的紙門後,那股臭味就更加地強烈。事情非比尋常。廣瀨制止了粗暴地脫掉鞋子想跑上去的高裡。
「你待在這裡。」
高裡搖搖頭,衝到三疊寬的房間裡去,廣瀨也自行跟了上去。打開位於三疊寬房間右手邊的隔扇就是走廊。裡面的空氣是完全靜止的,散發出一股濃烈得近乎粘稠的異味。
「高裡,你還是別去的好。」
廣瀨一把抓住急於衝向走廊的高裡的手臂制止他。
「我們還是把警察叫來吧!等警察來了再說比較妥當。」
「……可是!」
臉上沒了血色的高裡搖了搖頭。突然某處傳來了微弱的聲音。像是撫摸榻榻米的聲音。
「是什麼聲音?」
高裡說完便側目傾聽,然後走向走廊後方。「媽媽!」他叫著。突然響起一個彷彿揮動著笨重物品的聲音。廣瀨和高裡對望了一眼,先朝著走廊走過去的是廣瀨。
「高裡先生!您在嗎?」
走廊上罩著一層薄薄的塵埃。筆直通往後面的走廊的前頭持續發出聲響。一踏進走廊,那股異臭就更加強烈了。即使只用嘴巴呼吸,腐臭味還是如針刺般灌入喉嚨。
廣瀨循著聲音走向後頭。走廊前方不遠處的一邊是鑲著大型玻璃的垃圾口,另一邊則是紙門。那扇窗的雨簾並沒有被拉下來,只是罩著窗簾。陽光隔著色彩薄淡的窗簾布射了進來。
廣瀨站在前頭偷偷地窺探附近的房間。率先看到的是兩間相連在一起的和室,看起來像是起居室。聲音又從房子後面傳了過來。
走到盡頭,走廊的路徑一分為二。右邊是盥洗室,聲音似乎是從左邊傳過來的。
左轉之後,廣瀨把手摸上第一個房間的拉門。
「這裡是?」
廣瀨用手帕摀住嘴巴,因此聲音是模糊不清的。高裡愕然地回答道,「是我父母的房間。」
廣瀨輕輕地打開了拉門,還來不及完全打開,就有什麼東西朝著他的臉飛了過來,廣瀨的腳底下睬了個空。好像有什麼東西從開了個細縫的拉門之間飛了出來。瞬間廣瀨擺出了防禦的架勢,然後他看出那些成群的小蟲的真面目。
「……是什麼東西?」
高裡問道,廣瀨用目光追尋著那些在他四周飛竄的昆蟲。
「是蒼蠅……」
裡面有強烈的臭味。廣瀨再度慢慢地把手摸上拉門。將原先已開了個縫的門推開。一打開門,裡面是一週四疊半寬的房間,對面的窗戶也沒有拉上雨簾。窗簾雖然拉上了,室內卻仍然灑滿了明亮的陽光。有放著花瓶的架子和書桌。而連接著隔壁房間的紙門半開著,裡面也一樣灑滿了陽光。
廣瀨不清楚房間裡的樣子,不過卻可以看到鋪著地毯的榻榻米。地毯上沾著四散開來的可怕顏色。粗肥的蒼蠅在上頭盤旋著。
高裡發出近似苦悶呻吟聲音的慘叫聲衝進房間當中。廣瀨瞬間想阻止他,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高裡站在半開的紙門前面,愕然地看著房間裡面。廣瀨則茫茫然地看著地毯,企圖從那腐朽潰爛的顏色當中看出任何端倪。
         ※       ※       ※
他們在房間裡看到了高裡雙親的屍體,在另外一個房間是找到了高裡的弟弟的屍體。他們看起來都像是在睡眠中遭到突襲,死亡的樣子看起來似乎正企圖要從棉被當中逃走一樣。無疑的他們都是橫死的。
地毯上一長串的蛆將屍體蝕成了一副副的白骨。時值夏末,氣溫又高,腐爛的程度相當嚴重。然而連廣瀨也看得出來,那些屍體原本就沒有維持人體的形態,不可能是自殺或意外。
警察把廣瀨叫了去。高裡幾乎失去意識地露出茫茫然的樣子。警方前來要求高裡去確認屍體,然而根本不可能認得出什麼來。只在一隻已經爛得像爛泥而失去了原有的形狀的手上看到一枚金戒指,高裡輕聲地回答道,「我想那是我媽媽的結婚戒指。」
IV
他們到警察局去接受偵訓。高裡的家因為長時間封閉著,腐臭的味道非常強烈,根本沒辦法長時間待在裡面。
回來時由警方開巡邏車護送。警察局四周擠滿了採訪媒體,一個看起來人挺好的便衣警察將他們送到停在後面的巡邏車邊。他將上衣罩在低著頭不發一語的高裡頭上,用後他對聚集在稍遠處的門口前面的記者們說,「為未成年的孩子想想吧。」聽起來像是充滿善意,但高裡看起來就像一個被警方護送的犯人一樣。
公寓前面只有兩三個記者。其他的人大概都跑到警察局或高裡家了吧。廣瀨故意被他們逮住,分散他們的注意力。高裡則趁這個時候溜進屋裡。
         ※       ※       ※
高裡失神似地緊閉著嘴巴。廣瀨除了坐在他身邊陪著他之外,什麼事也幫不上忙。
後籐是在天色黑了之後前來拜訪的。看到前來的人是後籐,高裡深深地行了一個禮。除了行禮,他仍然不發一語。
「高裡,可真辛苦你了。」
後籐說道,高裡還是沒有聲音。後籐以彷彿看著讓人心痛的東西似的眼神看著高裡。然後回頭對廣瀨說。
「警方說什麼時候死的?」
「警察說大概是三天前的夜晚到凌晨那段時間。」
「意外嗎?」
廣瀨搖搖頭。
「目前界定為謀殺,屍體的樣子非常淒慘。」
廣瀨不再說什麼了。他所目擊到的屍體看起來就像有人出於惡意,故意把人折騰得不成人形的樣子。看到屍體所造成成的衝擊確實不小,與其說是屍體,其實看起來更像是用人肉拼湊而成的粗糙的黏土作品的殘骸。
「有調查員說那些屍體很像是被野狗或什麼動物掠食過,詳細的結果有待解剖。」
「是嗎?」後籐嘟噥了一聲,然後搜尋著自己的腰間一帶。難得穿著西裝的後籐的腰際並沒有毛巾。後籐憎惡似地用褲子擦了擦手。
「家人只有父母和弟弟嗎?親戚呢?」
「父母雙方的親戚好像都住得很遠,高裡也不是很清楚,因為似乎都沒有往來。」
後籐點點頭。
「葬禮呢?」
「交由警方去處理了,聽說有些葬儀社和警方之間是有往來管道的。透過警方的介紹,全部都交給葬儀社去處理了。總之,解剖工作至少也要花上明天一整天的時間,守靈和葬禮的事宜最快也要到後天才能進行。」
「是嗎?」後籐點點頭說。
「外面相當安靜呢。」
「嗯,我費了一番功夫。」
他們並不知道高裡就在這裡。
後籐回頭看著高裡。
「高裡明天起請喪假吧?」
高裡沒有抬頭,只是默默地點點頭。
「我衷心地為你感到難過。你要振作一點。」
高裡仍然用絲毫不帶表情的點頭動作回答後籐。
         ※       ※       ※
後籐回去之後,高裡終於開口了。這個時候廣瀨才恍然大悟,讓高裡茫茫然失智的不是因為突然失去了家人。高裡問廣瀨,「果然是因為我的緣故吧?」
廣瀨瞬間答不出話來。
要說加害者,高裡的家人是最傷害高裡的加害者。如果要受到報復,那麼高裡的母親理應是第一個犧牲者。它們是不可能放過她的。它們之所以等到今天,只不過是因為某種因素使然。家人雖然是高裡的敵人,但是高裡需要他們。他們可以保護他,保障他最低限度的生活所需。而現在,他們已經失去必要性了——那裡因為有廣瀨的關係。
廣瀨想起來了。三天前的晚上。那天晚上正是發生跳樓時間的日子。當天晚上,廣瀨聽到了聲音。
——你是國王的敵人嗎?
他記得自己回答了某些話,但是想不起來到底說了什麼。現在他想起來了。廣瀨回答——不是。
——我不是敵人。
當天晚上,高裡的家人就死了。這種因緣巧合具有任何意義嗎?可不可以解釋成,它們接受了廣瀨不是敵人的事實,而高裡的家人因此已經沒有必要存在,所以前去加以肅清?
那麼——廣瀨定定地看著凝視著他的高裡。
——那麼,國王是?
看到高裡那對無助的眼神,廣瀨搖了搖頭。
「至少不是你的責任。不管是誰下的手。」
不管犯人是不是那些東西。
「因為你是被害人。」
「……是嗎?」
廣瀨很明確地點點頭。
「高裡,不是因為你的關係。」
高裡低下了頭。一直處於茫然狀態的他終於開始落下淚來。

第二天早上,廣瀨給敲門聲吵醒。他在半睡半醒之間鬆開了門鏈打開了門,突然眼前出現一支麥克風。
房子前面的誦道上擠滿了人群。
「聽說高裡就在這裡。」
廣瀨不容分說,立刻將門關上。他聽到背後「讓我們和高裡講話!」的喊叫聲像漫天狂滔一般席捲而來。一樣被吵醒的高裡隔著洞開的玻璃門不安地看著這邊。廣瀨心想,被發現了。是警方洩露的?還是其他的某個人?想必這種騷動狀態將會持續一陣子吧?
電話一旦開始響起就幾乎沒完沒了。因為按照預定計劃,警方那邊會打電話來,所以廣瀨不能把電話線拔掉,他抱著頭不之所措。為了蓋住外面的喧鬧聲,他把電視機打開,早上的大雜燴電視節目幾乎清一色都在播放著同樣一件事。
「孤苦無依的他目前投靠在原為實習老師的學校學長家裡。」
帶著深刻表情這樣通報的女記者的背後便是廣瀨的公寓。廣瀨不耐地轉換了頻道,結果又看到自己的名字。
在儘是要對採訪的電話當中,開始混雜著各種不同的電話。有大學的朋友、不是很熟識的人、還有包括後籐在內的與高中相關的人,和廣瀨的母親。
廣瀨的母親責怪他之所以會被捲入這樣的事件當中是因為他拒絕父母親的監督,在外面過自己的生活的關係。
「電視上播出了你打開門的樣子。總而言之,你馬上回家來一趟。」
「現在不行。」廣瀨說,於是母親說道。
「至少把那個孩子趕出去,你根本沒有必要照顧他的。竟然還被他牽連而捲入這種事件,連名字都被報出來了。」

廣瀨逕自掛斷了電話。
公寓的房東和附近的鄰居也打了電話來。幾乎都是來抱怨訴苦的。他們說,「我們沒辦法過平靜的生活,想辦法解決那些記者吧!」甚至也有完全不相干的人打電話來。有表示我不罵你、趕快把高裡趕出去的女人,也有威脅說藏匿高裡會遭天譴的男人,更有對高裡表示同情、激動、疑惑、指責、彈劾的人。
也有二年六班的學生打來的電話。全都是懺悔和激動的話。
「從小他的身邊就不斷發生意外或死亡時間。有人說是他降禍,也因為如此,導致親子之間的關係惡化。」
中午的電視節目中有著這樣的報導。廣瀨關掉了電視。然而一關掉電視,他又被一股屋外的人會不會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進行什麼離譜的事情的不安所攫住。他忍受著這種不安一陣子,到了某種程度之後,他再也忍不住,然後又打開了電視。他不斷地重複著這樣的動作。
傍晚時分,附近的人前來拜訪。大部分都是要求廣瀨想辦法解決這些採訪媒體的人,當中甚至有一個女人喋喋不休地罵著,自己的孩子在學校中發生意外,該不會也是因為高裡的關係吧?
警方打電話來,表明解剖過程不順利,遺體可能要到明天中午以後才能交回來。廣瀨打電話給葬儀社,把事情說分明,然後就關掉了電話鈴聲。他拉掉響鈴線,讓電話不再沒完沒了地響著。
這期間,高裡一直低著頭坐著,時而對廣瀨投以欲言又止的眼神,可是幾乎什麼話都沒說。
當天晚上,房子四周好不容易才安靜下來的時候,他終於對著廣瀨深深地行了一個禮。
「造成您的困擾,真的很抱歉。」
廣瀨心想,高裡只會道歉。
「不是你的關係。」
廣瀨說道,高裡默默地搖搖頭。
「造成我麻煩的不是你吧?」
高裡淡淡地笑了笑,然後帶著嚴肅的表情歎了一口氣。
「我知道我的存在終究只是個麻煩,可是我又害怕死亡。」
「高裡。」
廣瀨語帶安慰地說道,高裡便露出淡淡的微笑,然後立刻又把視線垂了下去。
「我知道要是沒回來就好了,至少要是能回得去就好了。」
說著他又深深地行了一個禮。
「請原因我。我不知道該怎麼回去。」
廣瀨歎了一口氣。他非常能理解高裡的想法。這裡不是屬於自己的世界。他該生存的世界在別的地方,所以沒辦法和這個世界妥協。
「你不用道歉。造成麻煩的是那些媒體和那些愛起哄的人,不是你造成的。」
廣瀨嘴上雖然這樣說,可是他自己也知道太沒有說服力了。如果廣瀨不和高裡扯上關係,他就不會被捲進這場紛爭當中,這是從頭到尾都沒有被解決的根本問題。廣瀨心想,高裡一定也很自責吧?但是他萬萬不能就這樣丟著高裡不管。
冷氣雖然開得很強,但是屋內的空氣卻又悶又沉重。廣瀨說,「把窗戶打開一點好嗎?」於是高裡站了起來。他將窗簾微微拉開,打開窗戶。這時一個聲音彈了進來。
「你就是高裡嗎?」
廣瀨一躍而起,跑到窗邊。緊臨著窗外的堤防上方有一個拿著相機的男人。廣瀨一把抓住高裡的手臂,將他從窗邊拉開。連續響起幾聲快門的聲音,廣瀨關上窗戶,拉上窗簾的時候,聲音又響起。
「竟然把自己的父母親也咒死了!」
高裡的臉頓時一片蒼白。廣瀨拍拍他的肩膀,不停地拍著掩面歎息的高裡的肩膀。他詛咒自己沒有能力再多為高裡做些什麼。

隔天過了中午,遺體解剖完之後被送了回來。警方瞭解這個狀況後,特地開了巡邏車來接人。
「知道死因了嗎?」
提出這個疑問的是高裡。同行的刑警歪著頭說。
「這個嘛……結論好像是遭到動物襲擊。我想待會兒他們會做詳細的說明,不過好像說是被狗或其他什麼動物所殺的。」
他不解似地說。
「可是房子裡面並沒有什麼動物遺留的蹤跡,而且門窗都裡從內部上鎖的,也看不出有多大的空隙可以讓那麼大的生物穿進去。」
他們被帶往某所大學,在那裡聽了負責解剖的人更詳細的說明。
「從齒形可以推定下巴的大小……。從下巴的大小來看,我們只能推測出應該是比狗大很多的大型獸,譬如老虎或獅子之類的動物。」
法醫教授狐疑地歪著頭說。
「我請了專科的獸醫來看過,可是他說不像是貓科動物的齒形,從某方面來說,比較像犬科動物的齒形。結論是沒有特定的對象。現在也只有靠警方的搜查來解決問題了。」
法醫也露出感覺很不可思議的表情。
         ※       ※       ※
遺體就這樣被送到火葬場去火化,沒有保持原有形體的遺體根本沒有保存的必要性。高裡就這樣抱著三人的骨灰回到家裡。
葬儀社安排了住家附近的寺廟,守靈和葬禮都在那邊舉行。為了配合調查工作,高裡暫時不能住在家裡。搭著葬儀社的車來到寺廟時,看到牌樓前有幾個媒體工作者,正殿裡有幾名彌客等著。
彌客幾乎都是從遠方趕來的親戚,看起來時真的沒有什麼來往,高裡必須一個一個詢問對方的名字和血緣關係。
到這個時候,廣瀨真的沒有辦法再為高裡做什麼了,他坐到正殿的角落等著,這時包括後籐在內的幾個校方人員到場,會場漸漸的熱鬧了起來。
後籐等人到達後不久,發生了一個小小的摩擦事件。問題在於誰來領養高裡?一開始,大家都閃的遠遠的,拒絕領養他,可是又想起這附近的土地因為這幾年的大力開發,地價正急速上升中。高裡家到祖父母一代都是務農,似乎擁有許多農耕地。祖父母過世後,所有的土地不是出售就是出租。賣掉的土地應該都變成了現金,而出租的土地也可以變成金錢。這是他們想到的唯一一件事,「我倒是可以收養他。」他們非常節制而堅決的爭鬧不休。高裡帶著漠然的表情看著他眼前上演的醜陋的一幕。
廣瀨看不下去,走到院子裡。夜風變得好涼爽。後籐從後面追了上來。
「真是的——真受不了。」
「是啊……」
後籐坐在鐘樓旁邊。
「一開始相互推諉,接著又開始爭鬧,你看著吧,等到他們想到那些傳聞時,只怕又有的推了。」
後籐帶著戲謔的口氣說道,但廣瀨卻笑不出來。
「或許吧!」
「——怎麼了?怎麼反倒是你傷得比較重?」
廣瀨沒有回答。
人不是野獸。就因為不是野獸,所以才會那麼不單純,那麼醜陋。
「到底是怎麼了,嗯?」
「……我今天和高裡一起去火葬場了。」
後籐看著廣瀨。
「我們一直等到遺體燒成骨灰。高裡為死者哀悼,而我為遺族感到憂心。——為什麼他們都可以表現得那個樣子啊。」
「廣瀨。」後籐歎了一口氣。
「外面那些人也一樣,被人傳聞降禍什麼的,會有人覺得高興嗎?他們怎麼就是搞不懂呢?如果覺得害怕,就閃得遠一點就好了。大可無視這個人的存在,或者斷絕往來就好了,為什麼還要刻意牽扯其中呢?為什麼就是不肯放過我們呢?」
後籐沒有答話。
話一旦出口,廣瀨就再也忍不住了。
「我們是因為被生下來所以活著。我們不能放棄生存所以才努力的活著。我們誰也不喜歡這樣啊。我們無法清楚理解別人的道理,這種人建立起來的世界讓人覺得不舒服。可是現在又不能說離開就離開——」
「廣瀨。」
後籐帶著勸慰的語氣叫了一聲,可是廣瀨沒有理他。
「其實不回來倒好,可是我們卻回來了。如果能回去那邊多好,可是我們不知道該怎樣回去。這個世界不講道理,而且充滿了惡意。我們根本沒辦法融入其中。」
「廣瀨。」
後籐用堅定的語氣說道,對著回頭看著他的廣瀨露出了苦笑。
「我說廣瀨啊,我覺得你還是別用『我們』這種說法比較好。」
廣瀨窺探著後籐的表情。
「在我看來你跟高裡是很不一樣的。就是這麼一回事。」
廣瀨皺起了眉頭。
「我不懂您的意思。」
「你跟高裡並沒有像到可以歸為一類。再我看來,你這樣對高裡做感情上的轉移並不好。」
「後籐老師。」
「自從你跟高裡扯上關係後,就漸漸的變得厭世了。至少我有這樣的感覺。」
「那是因為發生了很多事。」
「嗯,或許吧。或許是我的心理作用。不過,要是在以前,你不會這麼輕易的就說自己無法融入。以前你好像對於這種事很難以啟齒。」
廣瀨斬釘截鐵的說。
「跟高裡沒有關係。老實說,我一直都有這樣的想法。」
後籐深深的歎了口氣。
「大約是我國中的時候吧。」
頓了一會,後籐突然說道。
「有個女孩對自己的同學說自己是撿來的孩子。」
廣瀨聽不懂後籐話中的含意,後籐對他笑笑。
「她一直堅信自己是被撿回來的,現在的父母不是她的親生父母。可是,其實她看起來跟她的父母長得很像。儘管如此,一直到畢業,她仍然堅持這種說法。」
廣瀨不明就裡地聽著,後籐看著他說。
「你聽著,每個人都覺得這裡並不是自己真正歸宿。我想任何人都說過——我想回去。人們也會說,沒有地方是我可以回去的處所。因為大家都想從這個世界逃走。」
後籐凝視著交握在膝蓋上的手。
「這不是真正的世界,這不是真正的家,這不是真正的父母——」
他輕輕的頓了一下。
「你以為只要從這裡逃出去,就會覺得有一個讓你舒服的世界。你以為會有一個為你而準備,一切配合你的需求,享有如圖畫般幸福的世界。……根本沒有那種東西的,事實上根本不存在的,廣瀨。」
「後籐老師。」
「那是閒談逸事,廣瀨。人活著的時候會覺得很痛苦,人人都想找個地方逃進去。這我懂,我明白你想逃進去的心情。這樣你不會造成別人的困擾,我也不能說這是壞事。——可是,人必須生活在現實當中,人必須得面對現實,在某個地方找到妥協點。即便是無罪的閒談逸事,也總得在某個地方畫下休止符。」
對廣瀨而言,這是一段很可怕的話。
「……可是我知道那不是個夢。」
「那個孩子也真的相信自己是被撿回來的。」
後籐說完便垂下了眼睛。
「你說過你不會憎恨別人,對不對?你說過你從來沒想過某人就此消失。」
「——我是說過。」
「我覺得那是騙人的,你夢想回到那個世界,以獲得心靈的慰籍,好讓自己不去憎恨他人,那只是互為表裡的事情而已,廣瀨。」
「……表裡?」
廣瀨皺起眉頭。他記得後籐之前也說過這樣的話,後籐點點頭。
「表和裡。你那個想法有另一面的含意在。我想回去,這裡不是屬於我的世界。我們把這種想法倒過來想的話就等於是希望一切都消失。」
廣瀨瞪大了眼睛。
「讓這個世界和這個世界的所有人全都消失。將不屬於自己夢想中的世界整個消滅掉。——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後籐說完看著廣瀨。
「想要自己不喜歡的人消失和夢想一個沒有對方存在的世界,這兩件是到底有什麼不同?那只是表裡的不同罷了,你應該瞭解我得意思吧。」
「我不想瞭解。」廣瀨心裡想著。「我不想瞭解這種道理。」廣瀨搖搖頭。
「不是夢,我確實看到過那個地方。」
「是夢。」
後籐斬釘截鐵的說,廣瀨便瞪著他。
「那麼高裡又怎麼說?如果只是夢,那麼那一年當中,他跑到什麼地方去了?那一年當中,他在什麼地方做什麼事?吃什麼賴以維生?他回來時身高長高了又是怎麼回事?」
後籐點點頭。
「我不相信那個世界。我不相信魂魄不滅的說法。同樣的,我也不相信神隱什麼的。高裡小時候失蹤了,這或許是不爭的事實。可是那並不是什麼神隱。就現實而言,乍見之下莫名其妙的事情接二連三不斷地發生。我認為高裡大概只是被綁架,在被帶走的地方過了一年,只是他已經記不得了。」
廣瀨覺得自己找到了後籐論調的漏洞。
「那麼那些又是什麼?待在高裡身邊的那些東西是什麼?在高裡四周的人相繼死亡是出於偶然嗎?」
廣瀨半帶著誇示勝利的語氣說著,後籐靜靜地點點頭。
「廣瀨,就是這一點。那正是高裡令人難以理解的地方。儘管我的理性再怎麼否定高裡,但是卻仍有某些部分我沒辦法否定。所以我說高裡是個異質的人。」
「可是……」
「至於你的夢,我可以全面否定到底。我沒辦法證明給你看那純粹是夢,但是你也不能證明那不是夢吧?這就是你跟高裡不同的地方。不要被高裡牽著走。你可以同情他,但是不要做那種認為你們是同胞的美夢。」
「美……夢……」
「我不能完全否定高裡的夢。在我看來,你似乎一直緊追著那個夢不放。你讓高裡背負起你自己的夢想,要求高裡為你證明那個世界是存在的。這樣對你並不好啊,廣瀨。」
廣瀨凝視著後籐,說不出話來。
「人是污穢而卑鄙的生物。那是我們人類背負的宿命,只要生而為人,就沒辦法逃開這種宿命。沒有人是沒有自我的,沒有人是沒有自我慾望的。」
廣瀨低下了頭。他心裡想著,「原來這個人也不瞭解我啊?」
他果然不是我的同志。這個人終究只是這個世界的人而已。後籐無法理解廣瀨,而廣瀨也無法瞭解後籐。「好遙遠的距離啊。」廣瀨心想。「世界為何離得那麼遠啊?如果能回得去的話,好想回去。回到那個開滿白色花朵的樂園去——。」
「那只是表裡。」後籐的聲音響起。
——為什麼想要回去?
因為這個世界的人終究是無法瞭解廣瀨的。所以他想從這個世界消失。
——那就意味著追求死亡嗎?
不是想死,是想回去。
——回去的話,那邊的人是否能瞭解我呢?
沒錯。
——互為表裡。
一直以為只要逃離這裡,就會有一個讓人覺得舒服的世界。就會有一個有人能夠瞭解自己,一切都配合自己的世界存在。
想回去。這裡不是自己的世界。因為沒有人可以瞭解我。——消失吧。只要這樣的世界消失就沒有問題了。能夠瞭解我的人在另一個世界。
——到底有哪裡不同?又有什麼不同?
廣瀨低垂著頭。
淚水不自覺地落了下來。
「廣瀨。不要抗拒我們。」
後籐深沉的聲音響起。廣瀨無法回答。
「人身為人這件事本身何其卑劣。」
廣瀨垂著頭好長一段時間,然後這樣自言自語道,突然間,他產生一個疑問。那是一個非常小的疑問,小到甚至沒辦法用言語來形容。那是一種近似違和感的感覺。對什麼事物有什麼樣的違和感?他用手抵在額頭上,開始思索著。
 ※       ※       ※
她在深夜裡醒了過來。躺在棉被裡集中起意識好一會兒,思索著自己為什麼會醒過來。
她緩緩地眨眨眼,覺得好像聽到什麼聲音。很不可思議的是,她已經沒有睡意了。看看枕頭邊的鬧鐘,還睡不到兩個小時。她轉頭一看,看到丈夫仰躺在旁邊的棉被裡。
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這一陣子她一直睡不著。不安感總沒有辦法平息。今後他們到底會變成什麼樣子?因為那個孩子……
剛出生的他是一個多麼可愛的孩子。眾人期盼中的長子。婆婆是一個非常嚴格的女人,總是嚴厲地要求孩子們。不知道為什麼,她對那個孩子特別地冷漠。儘管如此,那個孩子還是長成一個沒有特別固執,個性又非常溫和的孩子。雖然聰明,但是生就率直而溫和的性格。他雖然年紀還小,卻已經可以察覺出婆婆和她之間的關係並不是很好,只要她躲起來哭,他一定會跑來身邊,用他的小手安慰她。
——都是那次的神隱的關係。
她身邊只剩下差長男一歲的次子。那個時候心中有多悲歎啊?次子因為祖母的教育方式而漸漸朝著不好的方向發展。有著小小的狡詐,很會察言觀色,更嚴重的是生性粗暴。然而為人父母的也不會因為這樣而不加以疼愛。因為他是她親生孩子。儘管如此,在知道那個孩子失蹤時,她心裡也清楚,她寧可不見的是次子。
孩子後來是回來了,但是卻不記得自己發生了什麼事情。她使盡各種辦法想讓他找回那失去的一年,然而孩子的記憶卻抗拒著她。他們之間所產生的齷齪就是緣於這樣的關係。一開始是次子受傷,然後隔壁家的孩子發生意外。他回來半年之後,她就覺得奇怪。不只是她,連附近的人似乎都有這樣的想法。過了一年之後,這已經成了一件當地有名的傳聞了。每個人都對他們白眼相向,和附近鄰居之間的關係漸漸地走進死胡同。
就在那個時候,聽到了所謂的降禍的傳聞。那個孩子從此被排拒著,而受到欺凌的反倒是次子。當時次子和長子就讀同一學年,然而卻只有次子在學校裡飽受欺凌。念國中時,次子被同學毆打,導致耳膜破裂。和加害者的父母碰面時,她都還來不及責問對方,對方倒是先發制人了。他們說,「因為哥哥的關係,害得很多孩子都受了傷呀。」她把怒氣往肚子裡吞。她不得不硬吞下去。欺負次子的孩子並沒有死亡。如果真要降禍的話,最好降禍給那個欺負次子的孩子——她把這句話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然而,長子確實是個聰明的孩子。不管是成績或品行都比次子好。次子接受過好幾次的輔導。三年級進行升學輔導時,老師建議他選擇成績最低的高中,而長子卻被建議去就讀近郊的明星學校。
——還會發生的。她心裡想著。
還會有人因為那個孩子而死亡的。這已經是第幾個人了?
當她就著躺著的姿勢摀住臉時,聽到枕頭旁邊有個小小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某種氣息。她抬頭看著枕頭旁邊。在黑暗中,她只能隱隱約約地看到白色的紙門,其他什麼都看不到,收回視線時,她再度聽到氣息聲。聽起來和狗喘著氣時的聲音非常像。
她一坐而起。半轉過身看著枕頭旁邊。現在她可以清清楚楚地聽到粗重的吐息聲了。她凝神定視,卻什麼都看不到。她站了起來,想去把燈點亮。當她舉起一隻手想摸索著找尋點燈開關時,腳卻突然像被什麼夾著拖拉住一樣。她尖叫一聲倒了下來。被夾住的腳產生脈搏似的疼痛感。
「怎麼了?」
丈夫帶著惺忪的聲音問道。她被自己面臨的問題給整個攝住注意力,根本沒辦法回答丈夫。
她想確認自己的傷口,卻看到自己已經失去了腳踝。這時候她才知道,疼痛感並沒有和嚴重的傷勢成正比。
她尋找自己的腳踝,視線往前一掃,只看到一片漆黑。她發出慘叫聲,結果卻只是痙攣般的呼氣。
「什麼事?」
丈夫總算睜開了眼睛,移動了身子。同一時間,黑暗中有東西蠢動,襲上丈夫從棉被底下露出來的肩膀。丈夫也發出慘叫聲,從棉被中滾出來,滾到榻榻米上。一個沉沉的頓重聲響起,一隻手臂掉落在榻榻米上。發出將雨傘上的水滴灑落般的聲音。大概是血水敲擊著什麼東西的聲音吧?
像黑夜一樣漆黑的生物在丈夫後頭追著。她愕然地看著。有東西覆在丈夫身上,使得丈夫發出幾度慘叫聲。慘叫聲一次比一次微弱,間或夾雜著咕嚕咕嚕,讓人感到不快的聲音。
那個黑影倏地一起身,她終於看到丈夫的模樣了。他的腹部被撕裂,他一直很在意的大肚楠已經變成一個大洞了。然而,丈夫的身體仍然不斷地痙攣著。
黑影再度面對著她。
——我早就知道。
她自言自語。
我早就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被那個孩子給殺了。她覺得那是理所當然的。
——因為我一直希望殺了那個孩子。
黑影靠了過來。她緩緩地閉上眼睛,視野完全變成一片漆黑。
或許是那團黑影壓到她身上來的緣故。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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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小小的正殿湧來了大批弔唁的客人,讓人驚訝的是有十幾個學生竟然翹了課來參加葬禮。他們全都是二年六班的學生,當中並沒有看到阪田。學生們笨拙地捻了香,對高裡說了一些勉勵的話。廣瀨懷著難以釋懷的心情看著這個原本應該讓人覺得溫馨的一幕。
前來弔唁的客人出奇的多。有大半的人好像甚至連高里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正殿和寺廟內到處聚集了三三兩兩的集團,小聲地說著尖酸刻薄的流言。從他們不經意流洩出來的聲音可以聽出,他們純粹只是來看看傳聞中的瘟神罷了。
這是一場只有骨灰的葬禮,因此並沒有出殯的儀式。當高裡按照禮儀進行簡短的致謝後,訪客便像潮水一般紛紛要離席。就在這個時候,四周響起一個近似地鳴聲的巨響。聚集在正殿的弔客們一齊望向聲音的出處。只見參拜道上瀰漫著沖天的塵煙。所有在場的人都發出驚叫聲。
寺廟大門倒塌了。
瞬間四周引發一陣大騷動。廣瀨跑出正殿,朝著大門跑過去,雖然小但是外形完整的寺廟大門橫倒了下來,整個崩壞了。在散亂堆積的木材和瓦片、土牆當中看到人的手腳。還有血和呻吟聲以及——相機。
一看就知道等在寺廟大門前面的採訪媒體都被壓在底下了。抬頭一看,那些運氣比較好而逃過一劫的採訪人員都楞楞地看著那一堆瓦礫。
「一群笨蛋!」
突然一個聲音響起,廣瀨回頭一看。三個二年六班的學生聚集在湧上來的人牆附近。
「引起那麼大的騷動,還以為自己能平安無事嗎?」
「就是說嘛!還敢播報降禍什麼的新聞,真是不敢相信。」
他們偷偷摸摸地瞄著某個方向,只見高裡蒼白著臉站著。
站在大門前的採訪媒體們開始騷動了。有人急著叫救護車,有人問是誰在控管錄影帶的。「那傢伙果然會降禍給人。」一個男人指著高裡說。於是開始響起震天價響的快門聲。
高裡有動作了。他跑進瓦礫堆中,開始用力地推開散落一地的東西。人牆中的幾個人也趕緊加入了搶救的行列。大家撥開了瓦礫,開始將傷者拉出來。
         ※       ※       ※
可能是把近郊所有的救護車都叫來了吧,幾輛救護車急駛而來,開始將傷者載出去。廣瀨歎了一口氣,拍拍身上的灰塵。他在人群中尋找高裡,高裡被前來弔唁的學生們圍在正殿附近。
廣瀨走過去,聽到有人用溫和的聲音問道,「你嚇了一跳吧?」
「高裡,你臉色很難看耶。」
「是啊,找個地方休息一下比較好吧?」
「真是辛苦你了。我去問問哪裡是可以休息的。」
一個學生說完就離開了,對著一個看著在參拜道上受了傷的人被送走的老和尚說了什麼話。
廣瀨覺得他看穿了整件事情的詭詐之處。——他們極盡奉承之能事。
這裡有一個降禍之王。他利用恐懼統治了四周的人。四周的人在某天舉起推翻恐怖統治之旗。他們企圖打倒國王,推翻恐怖統治。然而,國王並沒有被打敗。他從三樓高的高處摔下來也沒有受到什麼傷害,緊接著展開的便是肅清活動。企圖推翻恐怖統治的人遭到恐怖的報復,於是他們決定追隨國王。如果革命不成,那麼追隨便是他們僅存的唯一生路。避免惹國王不高興,更不能惹國王發怒。絕對不能違抗對方,只要親切以待,一切就都錯不了。
廣瀨覺得高裡好孤獨。他全身上下充滿了真實的孤獨感。
一輛救護車鳴著響笛急駛而去。
這次事件造成九人死亡,二十幾人輕重傷。僅當天的新聞一再播放著被拍下來的那一瞬間的畫面。
寺廟大門突然傾倒,底下的人還來不及發出慘叫聲就被壓住了。就像用積木堆得太高的塔倒塌的一瞬間。
當天夜裡,當廣瀨和高裡回到公寓時,四週一片寂靜,看不到之前那些緊追不放的記者。公寓前面的道路上充滿了閒適的氣氛。對面房子的牆崩毀了,上面披掛著床單遮掩。他們覺得很不可思議,默默地爬上公寓的樓梯,這時,廣瀨在門前停下了腳步。
門上貼著一張紙,上面用麥克筆粗魯地寫著「滾出去」三個字。廣瀨一把撕下了紙張,用握在手中的鑰匙打開了鎖。
         ※       ※       ※
透過當天晚上的新聞,他們知道了公寓前面為什麼沒有半個人影的理由。
當寺廟大門崩塌時,廣瀨的公寓附近也發生了意外。一輛橫衝直撞的車子衝進了一群在那邊等著採訪新聞的媒體工作者中,造成兩人死亡,四人受傷。車子駕駛員是兩個死者當中的一個,因此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他會那樣開車。
廣瀨心想,原來如此,所以他們總算是拍到了吧?
屬於硬派一方的主播針對寺廟倒塌的意外和車子衝撞一事僅表示,「正在採訪某個事件的工作人員不幸犧牲。」至於所謂的「某個事件」究竟是哪一個事件,相信馬上就會傳開來了吧。
看到新聞內容,高裡的臉色變得好蒼白。廣瀨打心底感到悲哀,這是因為他的存在所引發的巨大慘禍。到底會有多少條人命因為他而先去呢?
廣瀨帶著和昨天之前有幾分不同的憐憫之情看著高裡的側臉,然後把視線飄向半空中。
或許——廣瀨心想。或許它們是有意要排除敵人。他覺得這簡直像是小孩子太過單純的思考回路。這麼看來,他們是不可能罷手的。明天必定還會有另一波採訪媒體工作者前來,他們對高裡一定比之前那批人充滿了更強的敵意吧。到底會把他們怎麼樣?難道也加以排除嗎?
然後在不久的將來,把所有的人都歸為敵人嗎?只要它們採用這種無止境的守護方法,便越會使高裡失去生存下去的方法和場所的。
「高裡。」
廣瀨叫著高裡,高裡看著他。
「趁現在去散散步吧?」
廣瀨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我想明天恐怕又不能到外頭去了。」

看不到月亮。沒有街燈的堤防上一片漆黑。堤防外頭有色澤如黑漆般沉重的泥水拍打著。
「你的祖母是什麼樣的人?」
廣瀨俯視著泥水問道。高裡對廣瀨突然提出這樣的問題難掩困惑的色彩。
——這是個陷阱。
廣瀨望著高裡的臉喃喃自語。「是陷阱。千萬不要中我的陷阱。」
他歪著頭。
「我想……她是個很普通的人,有一點嚴格吧。」
「嚴格?」
「我覺得她是一個對教育非常嚴格的人。因為她死腦筋……。我記得她對我們拿筷子的方法、吃飯時的坐姿等之類的事情都頗有微詞。」
「哦?那麼嚴格嗎?」
高裡微笑了。
「祖母比我的父母還可怕。那個時候她也毫不留情地痛打了我一頓。」
廣瀨凝視著高裡。
「你是指神隱的事?」
高裡點點頭。臉上露出帶著幾絲苦笑的笑容。他的表情讓廣瀨感到悲哀。他一點都不知道自己快要跳入陷阱了。
「原因到底在哪裡啊?我記得是……她質問,是誰把水滴在洗臉台上的?我想是為了這件事沒錯。弟弟說是我做的,因為我不記得我做過這種事,所以就說不是。」
「其實真正的犯人是你弟弟吧?」
高裡搖搖頭。
「我不知道,因為我也沒看到。要是我看到誰滴了水滴,我就可以說是誰做的了。很不巧的是我也不知道是誰做的,所以只能說不是我。」
「好有趣的思考回路啊。」廣瀨心想。他難道對揚言是他做的的弟弟絲毫沒有懷疑嗎?
「然後呢?」
「祖母也說應該是我做的吧。她罵我,為什麼就不肯老實地道歉?她把我趕到庭院去,命令我,除非我肯道歉,否則不准進屋裡去。當時是二月份,天空正下著雪。」
高裡微笑著說。
「天氣很冷,可是我知道事情不是我做的,而且我也不能為了道歉而說謊說是自己做的。這是因為祖母常常一再告戒我說說謊是最不應該的事情。」
「……之後呢?怎麼樣了?」
高裡還是微笑。
「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天氣越來越冷,而且太陽也快下山了,我好想進屋裡去。可是我又不能說謊。就在這個時候,一陣溫暖的風吹了過來。我往那邊一看,就看到那隻手臂。」
高裡帶著笑容看著廣瀨,臉上露出狐疑的色彩。
「……怎麼了?」
「你中了陷阱了。」廣瀨把這句話往肚子裡吞。
高裡。這個在廣瀨面前,看起來無力而且運氣不好的少年。
「你是不是討厭祖母?」
「沒有。」
高裡搖搖頭。
「她不是很嚴格嗎?你一定很討厭她吧?」
「我沒有這樣想過,我害怕被她罵。」
「就算因為不真實的罪過而在寒冷的冬天裡被趕到庭院去也不討厭她?至少當時你是恨祖母的吧?」
高裡搖搖頭。那是一個沒有謊言或虛假的表情。
「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祖母不知道犯人是誰,而且弟弟又說是我做的,所以她只能相信弟第……」
「你不認為弟弟是真正的犯人嗎?」
「為什麼?弟弟說我是犯人呀。」
「就因為這樣啊!你不是犯人,弟弟也沒有看到你滴了水,對不對?可是他卻一口咬定你就是犯人,你不認為他是為了把自己的罪過推給你嗎?」
高裡大吃一驚,然後問道。
「啊,這麼說來——。也有這個可能哦?」
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廣瀨歎了一口氣。看不出像是演技,可是他的反應看起來反而更會讓人有另一番解讀。
「你不氣你的弟弟嗎?」
廣瀨低聲問道,高裡露出了微笑。因為他不擅於微笑,所以看起來格外真實。
「又不一定是弟弟做的——而且那已經是以前的事情了。」
看到他的笑容,廣瀨明白,獵物誤入陷阱了。接下來只要蓋上陷阱口就可以了。
廣瀨輕輕地倒吸了一口氣,然後盡可能用平靜的聲音試探性地對高裡說。
「是你吧,高裡?」
高裡露出不懂廣瀨話中意思的表情,廣瀨再度低聲說道。
「是你。」
「我……怎樣?」
「是你做的。」
高裡睜大了眼睛,然後皺起了眉頭。
「我做了什麼?」
「報復。全部是你做的。」
高裡凝視著廣瀨的臉。眼神當中夾雜著許多不同的色彩。
「我想你是在無意識當中做的。儘管如此,這全部都是你做的。」
「……不是。」
他的聲音中帶有驚愕的色彩。他的表情和氣息正在透露出他不明白廣瀨為什麼要突然說出這種話來。
「沒有錯,是你加害某些人的。我想是你的潛意識想報復。而你所具有的『力量』便付諸行動了。」
「力量?」
「如果說超能力,未免顯得太陳腐了,是某種特殊的『力量』。那股力量取代了你的意識去進行復仇。」
高裡只是一個勁兒地搖著頭。沒有生氣的樣子,只是浮起悲歎的色彩。
「你討厭你的家。你想逃往某個地方。你的潛意識動作著『力量』,使自己消失於某個地方。那是一種大得無以復加的力量。你排除自己不喜歡的人,每當你覺得寂寞,就會呼喚慰藉。」
「不可能……是這樣的。」
廣瀨斬釘截鐵地搖搖頭。
「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罷了。你不知道你擁有那種『能力』。你的心靈某個地方憎恨著加害你的人們。」
高裡沒有回答。睜得老大的眼睛凝視著廣瀨的臉。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被拋棄的孩子沒能理解整個狀況,只能一味地悲歎。
「人是骯髒的生物。是污穢、卑微的生物。」
就因為不是野獸,所以才那麼不單純而且卑劣。
「人的靈魂不是用光芒也不是用玻璃,而是用惡毒的自我構築而成的。沒有人能像你一樣,在不憎恨任何人的情況下生存。那不是人所能做到的事情。不可能不恨的,你只是加以掩飾而已。否則,你不會不想去承認,你只是裝成自己沒有那種情感罷了。」
「……不是的。」
廣瀨正面看著高裡。
「那麼為什麼你要從橋上口中問出築城的名字?是因為你想報復。你想對那些提到你不想去碰觸的問題的人施加報復。」
「不是的。」
高裡抬眼看著廣瀨。
「我沒有問他。我並不想問出築城的名字。我只是覺得因為三年級的人說了那麼奇怪的事情,所以我想知道是誰這樣想的。」
「高裡。」廣瀨歎了一口氣,然後搖搖頭。
「這是欺瞞,對我是行不通的。」
同樣的,廣瀨心中也有一個欺瞞自己的「他」。
「是真的。我心想,事情已經變成那麼奇怪的傳聞了嗎?所以……」
「高裡。」
廣瀨打斷高裡的話。
「不要再辯解了。你應該明白吧?這種事情再持續下去也沒有什麼好處。你將會漸漸失去立足之地,同時不斷增加自己的敵人罷了。而且會有更可怕的敵人出現。」
高裡搖搖頭。
「高裡。人是不可能光靠純白潔淨過日子的。人是不能靠著為加害別人的人哭泣,為那些打人的人哀悼的方式生活的生物。」
「……請不要再說了。」
「你可以打我,也可以恨我詛咒我。只是不要再裝出不知情的樣子,一再逼迫著你的自我。」
高裡把臉垂得低低的。
「請不要說了。」
「不要把耳朵遮起來。」
「求求您,不要再說了!」
「高裡!」
「請不要再做任何事情了!」
一對真摯的眼睛抬起來看著廣瀨。
「求求您。請您不要死。」
聽起來像是發出真實感情的聲音。
「他是不能承認?還是不想承認?」
廣瀨拍拍低著頭的高裡的肩膀。
「……回去吧!」

當天晚上,夜深之際,後籐打了電話來,要高裡明天到學校一趟。他的語氣有點奇怪。「是喝醉了嗎?」廣瀨心想。他當然沒有看過後籐喝酒。
第二天,高裡要求廣瀨陪他到學校去。這是高裡第一次要求他,廣瀨大感驚訝,不過還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來到外頭,前面的路上聚集了數量多得驚人的媒體工作者。他們一看到高裡就掀起一陣騷動,在他們小跑步到前來接他們的十時的車子之前,便聽到了他們充滿了惡意而令人頭痛的咒罵聲。
         ※       ※       ※
他們按照指示前往準備室,後籐已經在裡面等著。他看到廣瀨便揚起眉毛,卻一句話都沒說。
「高裡,對不起。」
「哪裡……」
「不好意思,能不能請你去一趟校長室?校長好像有話要對你說。」
高裡看著後籐的臉,但是什麼話都沒說,然後回頭看著廣瀨。
「對不起,老師,能不能請您陪我去一趟?」
「我?」
後籐發出愕然的叫聲。
「喂喂,我相信校長不會有事找廣瀨的。」
高裡看著後籐。
「我害怕。如果沒有廣瀨老師陪著我,我不想去。」

後籐愕然地看著廣瀨,廣瀨也看著後籐。後籐帶著無法理解的表情拿起電話,撥了內線,把高裡所說的話傳達給聽電話的人。
對方似乎並沒有反對。後籐透過話筒,做對方和高裡之間的傳話者,最後終於放下了話筒。他的臉上帶著奇怪的表情。
「廣瀨,去吧!」
來到校長室,除了校長之外,還有教務主任和二年級的學年主任等在裡面。他們好像有點不愉快似地看著高裡又看看廣瀨,裝出愁眉苦臉的表情請兩人落座。
「我說高裡。」
「是。」
「我先對你此次的遭遇表達我的關懷之意。今後的安身之處已經決定了嗎?」
「沒有。」
校長輕輕地清了一下喉嚨。
「我聽你的導師後籐老師說了,聽說你想中途休學?」
「是的。」
校長連點了幾次頭,然後擠出一張看不懂代表什麼意思的笑容。
「你最近也遇到了很多事情,一定不好受吧?再加上家人身亡,我想你大概也需要一段時間整理自己的情緒。我相信你是想找個地方好好想清楚到目前為止所發生的一切事情,好讓自己的心情能有全面的改變,對不對?」
廣瀨定定地看著校長的臉。
「只要你提出休學要求,學校隨時會受理。」
廣瀨站了起來。
「這句話的意思是要高裡離開嗎?」
教務主任瞪著廣瀨。
「沒有人這樣說吧?請你安靜。」
校長吊起眼睛看著廣瀨,然後把視線又落回高裡身上。
「你意下如何?」
高裡點點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回去的時候我會去辦好手續。」
校長很明顯地露出放了一顆心的表情,然後點點頭。
「沒關係,不用那麼急。請你到樓下去拿申請表,日後再郵寄回來。按照規定,本來是需要監護人的同意,但是以你的情況而言,監護人已經不在了,所以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真是卑鄙。」廣瀨心裡想著。他知道後籐昨晚喝醉酒的理由了。學校想把高裡趕出學校。因為找不到處分他的理由,所以強迫他主動休學。校方之所以趁高裡服喪期間把他叫來,是因為他已經沒有可以反對校方這麼做的監護人了。以後或許會有人當他的監護人,但是到時校方已經受理了高裡的休學申請。他們企圖在事後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真是卑鄙的做法。
可是高裡卻完全不在意的樣子。他表情淡然地低下頭,表示他接受了。校長帶著微笑假好心地給了即將離開學校的學生一番激勵和訓誡。廣瀨緊握著拳頭站在一旁聽著。
結束會談,正要離開校長室時,教務主任叫住了廣瀨。廣瀨停下腳步,高裡也跟著停了下來。
「廣瀨,請留步。——高裡可以先回去了。」
教務主任說道,高裡便問道。
「我不方便留下來嗎?」
廣瀨驚訝地看著高裡。教務主任則一臉困惑似地看著校長。
「總之,請你離開。」
「我不要。」
好堅定而剛毅的聲音。廣瀨感到極度驚愕,定定地看著那張抬得老高的側臉。
教務主任走過來,一把抓住高裡的手臂。
「總之——」
「如果您要勉強我離開,我就跟媒體說是你們要求我主動休學的。」
教務主任大吃一驚,看著高裡。高裡臉上帶著微笑。
「我也可以告訴他們,我受到威迫。」
老師們頓時都露出一臉愁容。廣瀨無言以對,露出一臉驚愕的表情。高裡的改變只能用「不變」來形容,一點都不像原來的高裡。
「廣瀨。」
教務主任語帶苦澀地說道。
「這件事——」
「我不會說。」
廣瀨不屑地說道。
「我沒有看到也沒有聽到這裡所發生的每一件事情。包括我曾在這裡實習的事情也一樣。今後我跟學校完全沒有任何關係。——這樣可以嗎?」
廣瀨看看那些猛點頭的老師們,然後催促高裡離開。兩個人便一起離開了校長室。
離開校長室回到準備室的那段期間,廣瀨與其說感到憤怒,毋寧說是充滿了驚愕。他差點衝口問道,「到底發生什麼事了?」隨即又把話給吞了下去。這樣的心理掙扎重複了一次又一次,最後在爬樓梯時他試探性地問道。
「高裡,很抱歉,待會兒我必須去大學一趟。」
高裡看著廣瀨。
「我不能一起去嗎?」
「我必須去找研修會的老師談談不可。很抱歉……」
「求求您,請您帶我去。我絕對不會妨礙到您的。」
好認真的表情。廣瀨瞭解他的意思。
——待在高裡身邊,安全的機率會相對提高。
(是什麼時候和後籐這樣討論過這件事的?)
「求求您。」
廣瀨懷著深深的感慨,看著抬眼看著自己的高裡。
「我說謊。」
高裡瞪大了眼睛。
「對不起,我說謊。」
他很難為情似地低下了頭。
「高裡,謝謝你。」
「……我不知道。」
高裡仍然低垂著頭,他喃喃地說道。
「我再怎麼想也想不清楚是不是真的是我做的。我甚至不懂自己是不是其實很恨某個人,卻老是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他的聲音微微顫抖著。
「不管是我做的也好,還是某個人下手的也罷,我並不知道該如何去阻止事情的發生。可是如果是我做的,那麼我應該不會做出危害自己的事情才對。如果是有人在保護我,它們也應該不會做出傷害我的事。所以……」
「為什麼是高裡?」廣瀨心裡想著。「為什麼非得由高裡扛起這樣的命運?」
「謝謝你。哪,我們回後籐老師那邊去吧!我相信他現在一定陷入強烈的自我厭惡當中了。」

回到特別教室大樓的時候。他們在走廊上走著,廣瀨卻聽到有人呼喚他。他環視左右方,停下腳步,高裡也停了下來。地點在化學實驗室的前面。
「廣瀨。」
實驗室的門開著,聲音從裡面傳了出來。好像是後籐的聲音。
「後籐老師?」
「是廣瀨嗎?對不起,請幫我一個忙。」
廣瀨把頭探了進去。靠近運動場一側的窗戶和走廊那一側的窗戶都拉下了黑布,教室裡像黑夜一般漆黑。教室的最後面有一個蹲踞的人影。
「後籐老師,您怎麼了?」
就在廣瀨一腳踏進實驗室內的時候。背後的門突然往旁邊一滑關上了。
「老師!」
他聽到高裡不知所措的聲音。
廣瀨感到驚慌,把手摸上鑲著小小的毛玻璃的門。怎麼拉怎麼搖,門就是連動都不動。他聽到高裡在外頭的呼叫聲。
廣瀨一邊繼續努力地企圖打開實驗室的門一邊環視著教室裡面。教室後面的那個人影站了起來。唯一的光源只有廣瀨手摸著的門上小小的窗戶。在那微弱的光線當中,他看不清楚那個站起來的人影是誰。
那個人影從桌子後面來到通道上,然後彎下了身體,兩手趴在地板上。廣瀨凝視著對方,忘了要努力去試著打開門。
那個人影以四肢匍匐的姿態走在巨大的實驗桌之間,慢慢靠過來。通道比四周顯得更陰暗,廣瀨沒辦法看清楚那個影子,只聽到赤腳步行的聲音。廣瀨揉了揉眼睛凝視著,看起來像是黑暗的一部分的那個影子的手臂不知什麼時候增加了。以四隻前腳和兩隻後腳慢慢地爬過來。微微地飄散著海水的味道。
——你的自我果然不能原諒我啊,高裡?
那道影子發出靜謐的聲音匍匐前進。手臂的數目又增加了。每爬近一步,手臂的數目就增加一次,不知不覺當中,那個影子化身成了巨大的蜈蚣。
「如果殺了我,你就孤獨一個人了。」
像蜈蚣的那個影子從通道上爬出來,距離廣瀨已經不到兩公尺了。從小窗戶透過來的光線下可以看出它渾身散發出膿血般的顏色。
「你已經無路可退了,你知道嗎?」
蜈蚣突然站了起來,再也看不出一絲絲人類的樣子了。廣瀨不自覺地把身體靠到教室的角落。那道影子一站起來,足足有兩公尺那麼高。他像昂起脖子的蛇一般晃動著上半身。幾乎可以看到它鼻子的尖端。
那是被忽略被漠視,潛藏在水面下不斷扭曲的高裡的自我的形體。醜陋是理所當然的。人的身體裡面都養著這麼醜陋的怪物。
那個怪物一邊晃動著身體一邊靠過來,散發出濃厚而沉悶的海水味。它張開血膿色的下巴。在從窗戶投射進來的朦朧光線下,那嘴巴內側的齒列微弱地發著光。廣瀨的腦海裡突然想起在高裡家看到的那些淒慘的屍體的模樣。
——原來就是這個東西啊?
廣瀨非常冷靜地想著。那一瞬間,它的前肢一掃而過,胸口產生一道衝擊,緊接著肩膀被抓了一下,竄過一陣被挖削的疼痛感。廣瀨用手壓住肩膀,觸到一種溫熱的感覺。
力道從膝蓋中流失,他癱坐了下來。那個怪物和帶有強烈腐臭味的海水味道一起不斷逼近。廣瀨的視線瞪著怪物的齒列一動也不動。
就在這個時候,響起一陣玻璃裂碎的聲音,閃光隨即飛射了進來。
怪物大驚失色地停止了動作。
「老師!」
聽到高裡的聲音,怪物蹲下身體轉過身看著他。隔著他的身體,廣瀨看到走廊一側的黑布不停地翻飛著。從底下射進來的白晝之光使得那個醜陋的身體瞬間浮現了上來,在黑布落下來的同時,它又恢復成原先漆黑的影子。
瞬間,怪物的身影在廣瀨剛剛被光線刺激過的視野中再度復甦。隔著怪物可以看到高裡。
「請你住手!」
一個強悍的聲音響起。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蹲下身體的那個怪物將無數只的手趴在地上,往旁邊逃竄。再也沒有任何東西擋住廣瀨的視野了。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朝著那個怪物投以強烈視線的高裡。
「這個人不是我的敵人!請你住手!」
那個怪物退了下去,縮起了身體,垂下了頭。它的動作就像遭到斥罵的狗垂頭喪氣般的滑稽。
「你是什麼東西?你到底是我的什麼?」
怪物的身體縮得更小了。黑影子的大小不斷縮小,漸漸變成了某種動物的影子。
「如果一切都是為了我,那麼你們比任何人都應該受罰!」
高裡看著廣瀨,跑了過去。
「您沒事吧?」
「……嗯。」
廣瀨回答道,視線仍然定定地看著那道黑影。那道影子現在已經完全像一隻狗了。
「我們……」
突然那個影子開口說話。高裡回頭看著。
「有保護您的責任。」
好低沉的男人的聲音。影子縮得更小了。
「……責任?」
「我們是為了保護你而存在的。」
「什麼意思?」
「因為……就是這樣……被規定的。」
「嘩啦啦!」響起有什麼東西崩散了的聲音。影子現在連個嬰兒的大小都不到了。
「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嘩啦!」只有這個聲音回答高裡。再也看不到任何身影了。
教室外面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高裡?」
這次如假包換是後籐的聲音。
         ※       ※       ※
教室的門很輕鬆地就被打開了。走廊上聚集了包括後籐在內,將近十名的老師。在明亮的光線下一看,高裡身上有無數的割傷。教室裡靠近走廊一側的窗戶是木框制的,其中一扇毀損了。走廊上散落一地的碎片,一張椅子倒在地上。
後籐對四周的人說,這裡交給我就好了。廣瀨把手從碎裂的窗戶伸進去,翻起黑布一看,教室裡已經看不到任何異常的狀況了。

「我聽到化學實驗室的門打開的聲音。」
後籐帶著困惑的表情說道。地點在學校附近的醫院候診室裡。
「我探頭一看,剛好看到高裡臉色大變,拿出一張椅子。我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他說你被關在隔壁的實驗室裡。所以我就跟高裡一起跑過去。門確實是打不開。還來不及搞清楚是怎麼回事,高裡就打破了窗戶,跳了進去,我本來想跟著進去,他卻叫我不要去。他臉上的表情好險惡,被他這麼一喝,連平常自認大膽的我也不免退縮了。」
「哦……」
「而且高裡一走進去之後,裡面就變得鴉雀無聲。我想翻開黑布看看裡面卻動不了它。只是一塊黑布耶,可是當時卻像鐵做的一樣動也不動。我只有站在走廊上等著。不然我還有什麼辦法呢?」
他的語氣中帶有辯解的味道,廣瀨笑了。胸膛一扯動,就竄過一陣被火灼燒似的痛感。縫合時打的麻醉劑藥效應該還在的,可是廣瀨卻覺得沒有任何作用,鎖骨下方的傷和肩膀受的傷相當深,不過還沒有深達骨頭。傷口看起來像是被銳利的刀刃所傷,因此廣瀨迫不得已只好說是撞到玻璃窗被割傷了,老醫生似乎接受了這種說法。或許是因為他是和真的被玻璃割傷的高裡一起就醫的關係。
治療之後回到學校,他們一起接受了教務主任的詢問,廣瀨只說自己被關進實驗室,他不認為有必要多做說明。
結束了這場紛紛擾擾時,剛好午休時間到。因為十時表示等結束午休的會議之後要送他們回去,為了打發等待的時間,廣瀨和高裡便一起回到準備室,結果沒看到後籐,反而有四個學生在裡面。
「後籐老師呢?」
「開會。老師,聽說你又受傷了?」
野末看著廣瀨。廣瀨稍稍打開後籐借給他的白衣服給他看。
「縫過啊?」
「看來有一段時間不能去泡溫泉咯?」
「嗯。」
野末一邊說著一邊瞄著高裡,其他人也一樣。只有築城一隻用冷冷的視線看著高裡。高裡淡然地承受了眾人這樣的視線。
「對了……」
杉崎說。
「老師,你聽說了嗎?阪田學長髮生意外了。」
廣瀨瞪大了眼睛看著杉崎。
「你說什麼?」
後籐沒有提起這件事。
「昨天早上。他從地下鐵的月台上掉下去,被駛進月台的電車給撞上了。」
廣瀨知道自己臉上的血色瞬間消退了。
「他好像打算翹課跑到什麼地方去。事情就發生在途中。地下鐵剛好慢慢駛進來,所以他撿回了一條命,不過聽說受了重傷,還在昏迷當中。」
——不是高裡。
廣瀨愕然地回頭看著高裡,定定地看著他那因為驚訝而瞪大了眼睛的蒼白的臉。
那跟高裡的自我無關。是具有不同意志的生物做的。
「對不起……」
高裡滿臉訝異地看著廣瀨。
「不是你。對不起。」
「……為什麼阪田他……」
高裡喃喃說著。
「不是真正的意外嗎?」
廣瀨搖搖頭。
「是報復。我想準錯不了。」
「……沒有理由。」
高裡一臉困惑。
「報復是只要小小的理由就可以進行的,但是阪田完全沒有理由啊。」
阪田為什麼受到報復?乍看之下,他是高裡的同志。阪田會受到報復的理由,廣瀨怎麼想都只能想到一個。
野末叫了起來。
「會不會是因為他洩漏秘密?」
說著他看著築城。
「秘密?」
高裡看著築城。廣瀨問築城。
「築城,你把那件事告訴高裡了嗎?」
「沒有。」
築城僵著臉搖搖頭。
「我沒有對任何人說。我不能宣傳關於高裡的任何事情。」
高裡看著廣瀨。
「把關於你的事情洩漏給記者的可能是阪田。」
高裡瞪大了眼睛。
「這可能是事實吧?否則阪田沒有理由受到懲罰。把你的藏身之處洩漏出去的可能也是他。——不是你。你並沒有機會知道這些事情。」
廣瀨低下了頭。
「對不起,我先前懷疑你。」
高裡緩緩地搖搖頭,一副好像沒辦法把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兜在一起似的表情。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敲響了準備室的門。
一打開門,竟然有十幾個學生站在門外。大部分都是二年六班的學生,但是也有幾個別班的人。
「……怎麼了?」
站在前面的六班學生開口說道。
「我們聽說高裡在這裡。」
「嗯,是啊……」
廣瀨指指裡面。高裡不解地歪著頭看著這邊。
「廣瀨老師,聽說您受傷,是真的嗎?」
今天早上離開家時所穿的衣服已經沒辦法再穿了。所以他直接在綁著繃帶的身體外頭罩著白衣。繃帶清晰可見,所以廣瀨只好老實地點點頭。
學生當中頓時掀起一陣漫罵聲。在準備室裡的高裡等人都站了起來。
「為什麼?」
當中一個人指著高裡說。
「是廣瀨把你藏起來的,不是嗎?阪田不也是你的同志嗎?為什麼還要降禍給他們?」
另一個人頂著一張蒼白的臉,眼中帶淚。
「殺自己的父母、殺自己的同伴,你到底要我們怎麼辦?」
「其實你根本不在乎敵人或同志,對不對?總之,你什麼人都可以傷害嗎?你心血來潮就殺人,對不對?」
漫罵聲像慘叫聲一般轟然作響。
他們表示服從,企圖避免再被降禍。他們對災神極盡逢迎謅媚之能事,以求自保。最具代表性的——不管當事人有何企圖——便是阪田,而阪田卻被肅清了。一向保護高裡的廣瀨也被肅清了。連原本應該也是同志的家人都被肅清了。
「等一下!這是誤會!」
廣瀨遭到襲擊是有理由的。而阪田也不盡然是完全善良的人。至於家人則根本不是高裡的同伴。
「鎮定下來!」
廣瀨大吼一聲,頓時傷口像燒灼般地刺痛著。他不由自主地彎下了身體。一夥人見狀反而更火冒三丈。看到他們來勢洶洶的樣子,廣瀨突然兩手一張,擋住了門。
「高裡,快逃!」
站在最前面的學生衝撞著廣瀨。廣瀨經不起一撞,整個人倒了下來。他現在的身體根本使不出什麼力氣。
「住手!」
橋上用力一吼。
「你們知不知道做這種事會有什麼下場?」
「知道!」有人大叫。
「如果他不分敵人還是同志照殺不誤,那我們當他的敵人又有什麼不可以!只要高裡不在——」
橋上抓起桌上的廣口瓶用力一丟。撞擊在窗戶上的廣口瓶撞到了窗框,窗玻璃應聲碎裂,廣口瓶也碎成一地。尖銳的碎裂聲使得衝進準備室的學生們頓時停止了動作。
「只要高裡不在又怎樣?」
橋上環視著那些學生。
「你們想怎樣?說啊?」
準備室裡原本激動的情緒瞬間冷卻了。
「難道你們想殺了高裡?這樣一來你們就可以睡得高枕無憂嗎?睡在感化院或少年觀護所裡嗎?」
「你是高裡的同伴嗎?」
有人問道,橋上笑了笑。
「我只是討厭笨蛋。」
「……你給我記住。」
「我會記住,因為我是你們的救命恩人。」
學生們看看站在牆邊的高裡,又看看橋上。每個人臉上都充滿了複雜的色彩。
在紛爭白熱化的當兒,高裡開口了。
「我休學了。」
頓時所有的人都看向高裡。
「我要休學,我今天是來辦手續的。」
一陣絕對的靜默,然後有人突然笑了起來。歇斯底里的笑聲感染了週遭其他的人。他們兀自不停地笑著,直到因為這一陣騷動而跑過來看個究竟的老師到達之前。

當十時的車將他們送到公寓前面的時候,等著他們的人更多了。他們推開了拿著麥克風湧上來的人群,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走到樓梯處。當他們跑上通往二樓的樓梯時,那些人並沒有跟了上來,但是相對的卻不知從何處飛來了一些石塊。胡桃般大小的石塊在通道上彈跳著,發出清脆的響聲。
門前貼了一張大紙。
寫著「勸告」兩個字的紙上用細細的字體寫了滿滿一大篇。廣瀨伸出手想要撕掉那張紙,就在這個時候,又有一個石塊飛了過來,前後響起漫罵聲。廣瀨只好放棄撕掉紙張的念頭,逃進了屋裡。
從三點開始播放的閒談節目也清一色地在討論這件事。高裡是敵人的共識似乎逐漸在媒體之間形成。報導事件的每一個主播都用毫不留情的語氣批判著。
「今後會變成什麼樣子啊?」廣瀨看著攤開素描簿的高裡。如果被媒體貼上敵人的標籤,遲早會成為人類的敵人,這是毋庸置疑的。他失去了監護人,失去了學籍。他還能找到可以讓他工作的地方嗎?什麼時候這場騷動才會平息?人們才會忘掉這件事呢?
廣瀨看著高裡。他的畫筆在素描簿上滑移著。就如第一次看高裡畫畫時一樣,他凝視著畫面,然而現在的感覺跟當時看到的靜謐和真摯卻有著天壤之別。他知道有事情嚴重地干擾了高裡的心情。
畫在紙上的「岩石迷宮」塗了綠色的顏色。是深綠色的,就像張滿了青苔一樣的奇巖。高裡快速地塗著顏色,陷入沉思當中。他定定地看著畫面,一直微微地歪著頭。
「——怎麼了?」

「我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
儘管如此,這項作業對高裡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情吧?廣瀨輕輕地微笑著,然後突然襲上一股不安。眼前的這個少年到底是什麼人啊?襲擊廣瀨的影子說自己有保護高裡的責任。報復不是出於高裡的意志,也不是他潛意識的作為。異形以異形的理論保護著高裡。可是,它們為什麼背負著保護高裡的責任呢?而它們又是什麼來歷呢?
——你是國王的敵人嗎?
他想起之前那個聲音。所謂的「國王」是什麼?指的是高裡嗎?既然如此,為什麼高裡會被稱為「國王」?
「高裡。」
廣瀨呼喚高裡,他便抬起頭來。
「有人稱你為王,你會想到什麼?」
「……王嗎?」
高裡復誦著這個字,然後微微露出沉思的樣子。
「泰王。」
廣瀨支起身體。傷口竄過劇烈的疼痛感。
「泰王?是什麼東西?」
高裡不知所措似地搖搖頭。
「我不是……很清楚。」
「怎麼寫?」
「安泰的『泰』……」
——泰王。廣瀨在口中喃喃念著。
「泰王是名字嗎?還是稱號?」
高裡很訝異地皺起眉頭,看著畫面的深處。好像拚命在找什麼東西,眼神遊移著。
「那跟失去的記憶有關係嗎?」
「……我想是有。」
「既然你記得,可是對你來說,這是一個意義深遠的字眼咯?你還想得起其他什麼事情嗎?任何事情都好。」
高裡搖搖頭。
「我不知道。」
「當這是個聯想遊戲還了。」
廣瀨將手邊的紙拉過來。
「我們之前在討論蓬山時也一樣。你對語言的記憶比繪畫式的形體深刻。你試著把想到的字眼列出來。」
「可是。」
「那不想王也沒關係。—一對了,神隱。要是有人提到神隱,你會聯想到什麼?」
「記憶。」

廣瀨快速地寫下了那幾個字。
「然後呢?」
「曖昧。不安。事件。異端。異邦。異境。喪失。……手臂。騷動——」
「麒麟。」
「麒麟的畫。祥兆。角瑞、角、孔子、轉變、選定、王、契約。」
孔子在野外發現了麒麟的屍體,哭著說「道窮矣。」到這部分廣瀨還可以理解,之後那些字真的就是一連串意義不明的聯想了。
「……那是什麼?」
高裡搖搖頭。
「我不知道,只是把想到的說出來而已……」
「唔。」廣瀨點點頭繼續說道。
「白汕子。」
「水、女人、守護、使船舶失事的怪物。」
廣潭皺起眉頭。
「你是指跟水有關係的女妖怪嗎?」
問完問題之後,廣瀨不禁瞪大了眼睛。
——高裡叫她什麼?
廣瀨搜尋著記憶。那是妖精的名字。海中妖精的名字。沒錯。塞仁。抓到塞仁,然後為她取了個名字。那是什麼名字啊——。
高裡自己也感到愕然似地喃喃說道。
「慕而甘。」
那個女人就叫白汕子嗎?
「老師,這個——」
廣瀨制止他。
「沒關係,繼續。——蓬山。」
高裡閉上眼睛。
「奇巖、羅萊馬、圭亞那、故鄉……、樹、蓬廬……宮。」
廣瀨將備忘紙遞給他。高裡在上面寫了「蓬廬宮」三個字。
「——王。」
高裡立刻回答道。
「泰王。」
然後閉上眼睛。
「契約、麒麟、十二王。」
「十二王?」
不知道為什麼,高裡竟然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十二國還有十二王。」
說著,他看著廣瀨。
「泰王是一個稱號。是戴極國之王泰王。」
說著高裡寫下來了「戴極國」幾個字。廣瀨凝視著那幾個字。
「然後呢?」
高裡捂著臉。
「我不知道。再也想不出來了……」
廣瀨看著備忘紙。高裡失去的記憶。一年的片段。他七年前發生過神隱事件,然後——廣瀨想著,不禁在心裡苦笑。好個愚蠢的想像啊!可是,既然怪物都真正存在了,那麼任何愚蠢的事情都應該是可以接受的。
高裡七年前有過神隱的經歷,然後在某個異世界度過了一年。那裡有十二國,有十二王。泰王是其中之一,王和麒麟以「契約」之說而結合在一起。在奇巖連綿的蓬山裡有蓬廬宮。
廣瀨看著把臉趴在炕桌上面的高裡。
——你就是泰王。
如果白汕子就是那個女人的話,那麼麒麟就是那頭怪物吧?麒麟不是說過「有責任」嗎?如果這是「契約」的內容,那麼基於契約而受到保護的人,唯一的可能就是王。
可是為什麼廣瀨就是說不出那句話?
廣瀨無法分析自己的心情,不禁感到很狼狽。高裡想回想起過去的一切。只要是跟過去有關的情報,不管任何情報他一定都想要吧?可是自己為什麼就是沒辦法跟他說呢?
廣瀨感到困惑,可是仍然沒辦法告訴高裡自己心裡的這個想法。
 ※       ※       ※
他站在溫暖的深夜裡。三更半夜,街頭上聚集了許多人群。位於他附近的掛著藍色床單的圍牆下方供放著某人擺置的花束。
他們每個人都懷著憤怒的心情看著眼前的公寓。尤其是他更是滿懷著怨恨看著漆黑的窗戶。他的朋友被壓在寺廟大門底下死了。「無法原諒。」他心裡想著。那個乍看之下無害而且溫和的孩子,使用怪異的力量為四周帶來恐懼的君臨天下的少年。
他絕對不允許那個少年在沒有受到任何制裁的情況下繼續生存下去。正義絕對不允許這樣的事情存在。
他是正義的代言人,攜帶著比劍更強大的武器。惡行必須被公開、被彈劾。因此,人們有報導的自由,而那個孩子卻使用骯髒的手段妨礙了這個權利。他絕對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他點了一根煙。將打火機放回口袋時,他看到一個站在人群之外的攝影師搖搖晃晃地走進後面的巷子。
他心想,「他累了。這裡的每個人都累了。」
他一邊抖落煙灰一邊凝視著二樓的窗戶。面對著大馬路的窗戶旁邊有一扇門。門上有白色的東西,那是公寓的居民所貼的。在場的人都知道貼這張紙的人是誰,但是沒有人想刻意加以報導。他知道丟石塊的是他現在所靠著的這道牆對面那戶人家的父親。可是他並不打算把這個事實告訴那個少年。
他將抽得只剩煙屁股的香煙丟到腳邊,用腳尖踩熄。他漫不經心地看著左右方,不知不覺當中,原本聚集在一起有六個之多的人已經減少了一半。「沒耐心的人真多。」他在心裡嘟噥著。他打算在這裡徹夜守候,明天早上有人會來換班。在那之前,他必須在這裡監視,以防那個少年逃離這裡。
站在附近的男人走進旁邊的門內。他看到那個男人進門時的樣子。在朦朧的光線下,他看起來就像被拉進門裡一樣。
「大概是去小便吧?真是個沒教養的人。」他在心中自言自語道。
他把背靠在牆上,癱坐下來。腰和腿都隱隱作痛。他坐在那邊,點起了第二根煙。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原本持續不斷的竊竊私語聲已經停止了。
某個地方傳來經過壓抑之後發出的聲音。他轉頭看著聲音的來處,剛好看到一個雜誌記者進入巷子裡。他看到那個記者躲在巷子裡小便。似有若無的風將一股令人不悅的味道飄送過來。是河口的爛泥巴的味道吧,聞起來有點像血的味道。
他茫茫然地看著公寓,一口一口慢慢地抽著煙。當連煙屁股都燒成灰時,他將濾嘴按熄在柏油地上。這時候,他覺得好像聽到細微的慘叫聲,他趕緊看看左右方。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深夜的路上只剩他一個人了。
他站起來,朝著左右方各走了兩三步。伸長身體,確認左右邊的道路,但是他看不到其他人。進入夢鄉的房子像廢墟一樣羅列著。他想去找走進門內的那個男人。他已經去了很久了。要是跑到人家院子裡去睡覺的話,恐怕又有人要提出抗議了。
正當要舉步前行時,他聽到有聲音響起,而且這次的聲音就在附近。是床單飄動的聲音。他凝視著床單。有東西在掛在牆上的藍色床單的內側騷動。在他定定地看著的當兒,蠕動靜止了,恢復了原來的靜謐。
他走近床單,那只是一條掛在圍牆缺口處的床單。他輕輕地翻開沉重的床單的一角,這時候他才發現擺在他腳邊的花束不是菊花,是金盞花。
——是老婆婆供奉在佛壇上的花。
他漫不經心地想著,歪著嘴巴笑了。一邊笑著一邊拉起床單的一邊。牆上大開的洞穴形成一個黑壓壓的形狀。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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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瀨早上被巡邏車的聲音給吵醒,公寓前面就可以聽到巡邏車尖銳的警笛聲。廣瀨一起身,高裡可能也跟著醒了,同時也爬了起來。兩人皺著眉頭相對而視。房間當中還是一片陰暗。
廣瀨起身前往廚房去探個究竟。他將窗子開了個小小的縫隙,窺視著外面的景象。巡邏車就停在公寓前面,幾個人影不停地來來往往穿梭。
「……發生什麼事?」
「我不知道。」
廣瀨有那麼一瞬間想到外面去看看,可是一想到又會被媒體包圍住就覺得不耐,便打消了念頭。人群從四處零星聚集而來。騷動和尖叫聲想起。「事情不是那麼簡單。」廣瀨心裡想著。
仔細一看,外面已經聚集了黑壓壓的人潮。一些愛看熱鬧的人幾次抬頭看著公寓。隱約可以聽到片斷的講話聲。
「死亡……六個……記者。」
廣瀨聽到人群中傳來的聲音,臉色一陣鐵青。他趕緊關上了窗戶。高裡又露出不安的表情。
「……又發生什麼事情嗎?」
廣瀨勉強地擠出一絲笑容搖搖頭。
「我不知道,待會兒應該就會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了吧?時間還早,再睡一下吧!」
廣瀨說道,高裡便毫不懷疑地又躺了下來。有一陣子他好像感到極度不安似的不停地翻身,但是過了一會兒便開始傳出輕輕的鼻息聲。也許是累了吧?他被迫面對的壓力也太沉重了。
廣瀨也一樣。可能是有點發燒吧?身體覺得有點慵懶。冰冷的地板的觸感讓他覺得好舒服。廣瀨在廚房裡坐了一會兒,感受著那種冰涼的感覺。

不到一個小時,整棟公寓都喧鬧了起來。緊接著就聽到有人敲門的聲音。廣瀨站起來,將門開了個縫隙窺視著。外頭站著一個穿著制服的警官。
「請開門。」
警官用高壓的語氣說道。廣瀨默默地鬆開了門鏈。中年警官走了進來,站在門口環視著屋內。
「發生了什麼事情了?」
廣瀨問道,警官帶著淡漠的視線看著他。
「記者被殺了,有六個人。」
廣瀨倒吸了一口氣。他雖然早有預感,但是從警官口中聽到這個消息,心中難免還是產生強烈的衝擊。從洞開的玻璃門可以看到高裡醒了過來。
「昨晚又沒有聽到任何可疑的聲音?」
「沒有。」廣瀨搖搖頭,警官便把視線投向高裡。
「你呢?」
「……沒有。」
「是嗎?」警官說著便轉身要離去。離開房間之際,他回頭看著廣瀨他們。
「如果想起什麼,請告訴我。」
說完之後又露出一個隱含著險惡的笑容。
「自首也可以。」
廣瀨還來不及說什麼,警官就將門關上了。廣瀨用顫抖的手鎖上了門鎖。
不到半個小時,外面開始湧起一陣騷動。屋內的兩人緊閉著玻璃門靠在一起,這時外面的喧嘩聲漸漸地變大,又過了一個小時,有人敲著門,與其說是敲門,不如說是用蠻力槌打著門。
「出來!出來把話說清楚!」
聽到人們的怒罵聲,高裡全身僵硬了,罵聲一落,公寓前便開始響起眾人漫天的咒罵聲。
他們從晨間新聞瞭解到詳細的情況。
六名深夜守在公寓前面的記者被殺了。他們看起來全都像是被狗之類的猛獸襲擊。據悉由於高裡家發生過類似的案件,警方和衛生所合作,開始捕捉野狗。
淒慘的屍體彷彿歷歷在目。要是當時高裡沒有加以阻止的話,恐怕廣瀨也會跟他們落得一樣的下場吧?廣瀨光是想像那幅畫面就覺得全身竄起一股惡意。
播報員的語氣比昨天更加險惡。廣瀨擔心他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說出獵捕魔鬼之類的話,立即關掉了電視。
執拗的敲門聲仍然沒有中斷。有人粗暴地敲打著大門和窗戶上,重擊著梳理台前面的窗戶。人們大聲的批判著,時而有人大叫出來!
不到中午,開始有人丟擲石塊。有什麼東西撞擊在大門和窗戶上,發出堅硬的聲音,之後有一顆拳頭一般大小的石頭打破窗戶飛了進來。廚房的地板上散了一地的石頭。當中也有包著紙條打的石頭,其中一張上面寫著:「消失吧!」看過這張紙條之後,廣瀨已經不想再看其它的了。
過了一會兒,石頭已經不是從建築物底下飛上來了,而是從通道上投擲進來。幾塊石頭打破了玻璃門,飛到他們的膝蓋前面來,廣瀨再也受不了,拿起話筒,電話線可能被剪斷了。
很快地就有石頭從堤防那邊丟進來。隱隱約約也可以聽到漫罵聲從那邊傳過來。面向陽台的窗玻璃被打破之後,石頭便接二連三地飛了進來。廣瀨帶著高裡躲進浴室。兩人就這樣一邊聽著不斷響起的搗毀聲,一邊不發一語地蹲踞在裡面。
警察是在十二點半左右的時候趕了過來。廣瀨把門打開一看,一個面熟的男人站著門外。
他想起來,是當初去領遺體時前來接他們的那個刑警。
他們被帶到警署去,以集體暴力事件的被害人的身份在裡面接受詢問。填寫文件時,後籐帶著十時一起跑來了。
「廣瀨,你沒事吧?」
一走進他們坐著的小房間裡,後籐就大聲問道,廣瀨豎起手指頭抵在嘴邊。他用視線指指窗邊的椅子。高裡正靠在窗框上打著盹兒。
「身體狀況還好吧?」
十時小聲地問道。
「大概很累吧,遇到那麼多事情,太辛苦了。」
兩人都點點頭,後籐走進窗邊,俯視著高裡。
「領養人決定了嗎?」
「不知道。現在不是去搞清楚這種事情的時候,因為那些親戚都回去了。我在想,或許他們根本都打迷糊戰。」
後籐俯視著高裡喃喃說道。
「以後這孩子會變成什麼樣子啊?」
廣瀨沒有回答。
高裡看新聞的時候,輕聲說道,「明明叫你們住手了。」那些東西似乎不把高裡的意思放在心上,只是一心一意盡自己的責任。
「至少讓親戚把他領養走,到某個遙遠的地方去,連名字都改掉就好了,可是……難道這樣也沒辦法改變現狀嗎?」
只要有那些東西在,不管高裡跑到什麼地方去,相信它們都會緊緊跟隨著,企圖完成它們的任務。果真如此的話,那麼高裡的未來就沒有光明可言了。
廣瀨回想起當初的想法。必須將它們和高裡分開來。這個想法於今更加篤定,然而他卻不知道如何才能做到。
後籐歎了一口氣,然後回頭看著廣瀨,用視線指指十時。
「十時先生說願意把房子借給你們,暫時到那邊去躲一陣子吧!」
廣瀨抬眼看著十時。
「……不好意思。」
他露出天真的微笑。
「沒關係,請你們儘管去住。倒是你們需要一些隨身物品吧?只要你們告訴我,我可以去幫你們帶出來。」
「可是十時老師……」
他是個不懂人情世故的人,後籐笑著眨著一隻眼睛。
廣瀨對著十時深深地低下了頭。他為明知道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卻還是有人願意伸出援手一事衷心感到欣慰。

十時的房間是一間位於新市鎮靠海地區的單房公寓。
十時將他們送到公寓之後,簡單地說明了一格房間裡的設備和附近的地理環境,在離開之前,甚至還幫廣瀨換了繃帶。
「真的很抱歉。」
廣瀨和高裡異口同聲地說道,十時不禁大笑。
「我把電話設定成沒人接聽,請不用擔心。」
「謝謝您。」
「如果衣服或什麼東西不夠用的話,到那邊找找看,不用客氣。」
「可是……」
「別擔心,沒有什麼可疑的東西。」
十時說著挺起胸來。他對著深深地低頭致謝的廣瀨他們笑了笑,便離開了公寓。
這是一間明亮,感覺很舒服的房間。位於八層樓建築的四樓,從寬廣的陽台上可以看到海。廣瀨將窗戶大大地敞開來。這一陣子老是過著緊閉著窗戶和窗簾的日子,因此感覺格外地舒暢。從暮色低垂的海面上吹過來的風非常涼爽,夏天就要結束了。
「真是太好了呀,高裡。」
廣瀨說道,高裡便帶著淡淡的微笑點點頭。他站在陽台上定定地俯視著眼前一片汪洋。今天從一早開始,他就不太講話。一想到他可能很在意又增加了死者的事,廣瀨心頭就一陣刺痛。廣瀨勉強裝出開朗的聲音。
「住在這裡就可以好好吃頓飯了。等天色暗下來之後,我們出去吃飯,順便散個步吧?」
廣瀨一邊說著一邊打開電視,正在播放六點整的新聞。在寺廟大門倒塌事件中受傷住院的一個雜誌記者死了。
一打開報紙就看到阪田死亡的消息。「真的死了啊?」廣瀨暗自忖道。他雖然不是廣瀨喜歡的類型的人,但是知道他死亡的消息畢竟還是讓人感到痛心。
「阪田……死了啊?」
廣瀨抬頭一看,看到高裡也探頭看著報紙。
「好像吧。」
廣瀨沒來由地想算算自從他實習之後累計的死亡人數,隨即覺得可笑,便打消了念頭。到底一共有多少人被他們所殺啊?包含過去的所有人在內,相信一定是個很大的數目。
廣瀨突然想到一件事,試探性地問高裡。
「高裡,你說你從小就可以感受到它們的氣息,對不對?那是從神隱之前就有的嗎?」
高裡略微想了一下。
「……我不是記得很清楚,不過我想大概是之後吧?」
「我想是的。」
「那是怎麼回事?」
廣瀨將報紙褶起來。
「難道它們從那邊跟過來的?慕而甘就是白汕子嗎?那是你第一次看到那隻手臂,對不對?你在那邊被附身了。」
高裡很感困惑地垂下了視線。
失去的一年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高裡為什麼會被帶進那個世界,和那些人扯上關係的呢?還有,高裡又為什麼回來了呢?那些人為什麼跟著高裡回來呢?疑問多得像永無止境一樣,然而,除非高裡的記憶恢復,否則永遠也不可能得到解答。
「我到底是什麼人啊?」
高裡落寞地說道,廣瀨不禁低下了頭。他還是說不出口。他無法對高裡說,你應該就是泰王。
「為什麼我會被叫去呢?」
高裡彷彿追溯著廣瀨的思緒似地喃喃說道。
「我的存在到底有什麼意義啊?我為什麼會回來?是出於我個人的意志?還是出於某個人的意志……」
說完高裡看著廣瀨。
「我本來是屬於哪一邊的人啊?」
不知何故,廣瀨顯得非常狼狽。
「當然是這邊的人。」
廣瀨驚慌失措地說道,高裡一聽,垂下了視線。
「……是嗎?」
「那還用說?你並不是特別的人,不是因為你的關係。只是在偶然的機緣下誤入那個世界或許是被它們所牽引,結果被迫背負這些災厄罷了。」
廣瀨用堅定的語氣說道,可是高裡似乎並不能接受這種說詞。
「如果能回想起更多的話……」
他喃喃說道。
「至少如果能夠想出回去的方法的話。」
廣瀨沒有回答他。
         ※       ※       ※
他們等天色暗了之後便出門去吃飯,回程中一路散步到海邊去。走到地方花不到十分鐘的教程。這一帶和廣瀨那靠近河口的房間周邊不一樣,海水看起來並沒有那麼髒。堤防下方有一塊面積大得堪稱為沙灘的地方。形狀宛如剪落的指甲一般纖細的月牙映在幾近黑色的水面上。
「你去過的國度到底在哪裡啊?」
一邊在沙灘上走著,廣瀨一邊問道,高裡狐疑地歪著頭。
「那些東西本來就是那邊的生物吧?當你回來時,它們是基於什麼理由一起跟來的?它們是為了保護你而存在。是它自己說的,所以應該錯不了吧?」
高裡沒有回答。
「忠於職務固然好,但是未免有點忠實過度了吧?尤其最近……」
廣瀨帶著苦笑說道,高裡突然停下了腳步。
「怎麼了?」
高裡皺起了眉頭,很認真地思索著某件事。
「……您不覺得升級了。」
「啊?」
「巖木、班上的人、採訪的人、……我覺得最近報復的手段越來越嚴苛了……」
廣瀨張大了眼睛。
「說得也是……」
或許應該是不擇手段吧?儘管高裡四周發生了很多不祥的事情,但是每一件事乍看之下都像是單純的意外。五反田不是也說過嗎,他說這是一種警告。然而最近它們的做法已經超越警告的範圍了。看來它們好像殺紅了眼一樣。
廣瀨這樣說道,高裡也點點頭。
「到底要持續到什麼時候啊?」
高裡喃喃說道。
「還會出現多少被害人呢?」
「這個嘛……」
「我……」
高裡欲言又止。廣瀨催促他說下去,他卻搖搖頭。
「沒什麼。」
廣瀨感到訝異,同時將視線飄向海面。海浪像搖籃一般不停地晃動著。
「為什麼不能說呢?」他心想。
他不知道為什麼不能問高裡你是泰王嗎?只覺得問這件事讓他感到不安。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不安。
廣瀨望著海面,視線突然定住了。非常遙遠的海面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隱隱約約的光芒。將微弱的光芒射向水中的東西看起來像沉在水中一樣。
「高裡。」
廣瀨叫了一聲。
「那時什麼東西啊?」
高裡的視線也望向海面,凝視著廣瀨指著的方向。
「好遠……。是不是體積相當大的東西啊?」
「不會是……螢火蟲吧?」
在廣瀨他們定定地注視的當兒,那個東西慢慢地變大了,當它看起來變得像沉在水中一樣。
「高裡。」
廣瀨叫了一聲。
「那是什麼東西啊?」
高裡的視線也望向海面,凝視著廣瀨指著的東西。「啊?」
「不會是……螢火蟲吧?」
在廣瀨他們定定地注視的當兒,那個東西慢慢地變大了。當它看起來變得像棒球一般大小的時候,廣瀨終於注意到。
「靠過來了。」
不是光芒變大,而是光靠近來了。眼看著越變越大。以速度而言,那種速度是非比尋常的。要說是快艇,也不可能那麼快。
靠近一看,那道光既微弱又巨大。當它更靠近時,終於看出是某種綻放出磷光的群體,像是非常微弱的螢火蟲的光。白而微弱的光朝著岸邊前進。
「高裡,快逃吧!」
廣瀨很正經地說道。最好別待在這裡。那個東西筆直地朝著這個沙灘過來了。
「不行,對方速度太快……」
廣瀨一把抓住高裡的手臂。
「高裡!」
高裡制止了抓住他手臂的廣瀨。
「我想不會有事的,因為有它們在。請不要離開我身邊。」
高裡說話的當兒,那個東西靠上來了,直徑超過五公里之大,是綿綿密密地某種白色的東西,那個東西像火把掠過水面似地靠近,一到岸邊,就隨著浪潮被打上岸來。
是一群白色的人。海浪將綻放著磷光的人群打上岸來。
那些東西像溺死的屍體一樣,被打上岸之後就留在沙灘上。下一波海浪又上來了。屍體又重疊在屍體上。
「是屍體?」
廣瀨問道,高裡搖搖頭。
「不是屍體……」
確實不是屍體。被打上岸的那些東西痙攣似地蠕動著。它們蠕動著四肢慢慢地刮著沙,像烏龜一樣抬起沒有頭髮的頭定定地看著廣瀨他們。
廣瀨抓著高裡的手往後退。
海浪一次又一次地將那些東西打上岸,那些東西則一次又一次地疊在一起抬起頭來。它們笨拙地蠕動著散發出白色磷光,像臘一樣的身體往前爬行。看起來像溺死腐爛的屍體,散發出像瘴氣一般濃烈的海水味。
廣瀨他們一邊向對方對峙一邊不停地往後退,最後背部觸到一個堅硬的東西。他們被逼到堤防底下了。廣瀨喘著氣看看左右方。他在呈現深暗藍色的堤防的表面找到了顏色更深的裂縫。他在右手邊看到的裂縫卻遠得讓他絕望。
匍匐而來的群體的前鋒部隊慢慢地包圍住廣瀨他們。
「……汕子。」
高裡低聲說道。
「白汕子。」
群體停止前進了。在距離廣瀨他們只剩下一隻手臂那麼近的地方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漩渦。形成了研缽狀,當中出現白色的手指頭。隨即一隻白皙的手臂彷彿竄向天空似的出現在當中。
那個女人。
廣瀨來不及驚歎,四周的沙子便沸騰了起來。沙子滾沸之後往上噴起,兩道影子從中一躍而出。一對白和紅色的東西落在群體和廣瀨、高裡之間。
白的是女人的頭和手臂,以及野獸的下半身。紅的則像是一頭巨大的狗一樣。全身披著的不是毛皮,而是為黏液所覆蓋的鱗片。
廣瀨愕然地看著這一對怪物,像威嚇人的野獸一般壓低著身子的異形。它們便是皆由大量的鮮血來保護高裡的人。
溺死生物群生硬地搖搖頭,一齊張開腐爛的嘴巴,做出吐某樣東西的動作,然後朝著夜空發出被壓碎似的聲音。
taiho。
Ientaiho。
它們發出呻吟般的聲音呼喚著某個人。不斷喧鬧擴大的聲音朝著上空竄升而去。
在這裡。
在這裡。
在這裡!
突然間,那對白和紅色的異形消失了。同時屍體群底下開始刮著沙子。眼看著它們都潛進了沙子當中,相繼消失於地底下。當刮沙的聲音已停止,四周只剩下漏斗型的洞穴。
一段時間過後,再度聽到海浪的聲音。
「那……是什麼?」
廣瀨終於鬆了一口氣。
黑暗的沙灘上只留下那些東西潛藏之後的痕跡。他們戰戰兢兢地環視四周,卻已經看不到了。沙灘上回歸一片靜謐,白色的沙子看起來彷彿凍結了一般。滲在沙子當中的濃烈海水味撲鼻而來。
海水的味道。
那些東西來自海上,有海水味自是難免,然而卻強烈的撼動著廣瀨的心情。之前不是傳聞學校走廊上沾有泥水的痕跡嗎?在廣瀨的心中,海水的味道在不知不覺當中已經和不安緊緊地繫在一起了。
廣瀨跪了下來,試著去挖起一點沙子。
來自海上的東西。廣瀨抬頭看著站在他旁邊的高裡。只見他一臉驚愕地呆立在那邊。這個怪異的景像有可能和高裡無關嗎?
「高裡。」
廣瀨叫了高裡一聲,他才恍然驚醒似地回頭看著廣瀨。
「那是什麼東西?」
高裡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搖搖頭。
「不知道。」
廣瀨再度環視著四周。眼前是一片開了無數個洞穴的荒涼沙灘。所能感覺到的只有「變化」。廣瀨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劇烈地晃動著。

第二天,廣瀨在中午之前醒了過來。他在鋪於地板的床鋪上支起身體,往旁邊的床鋪一看,已經不見高裡的身影。
他的視線搜尋過整個房間。沒看到高裡。打開浴室裡的燈,換氣扇開始轉動,但是並沒有發出任何響聲。廣瀨起身走近陽台。翻開窗簾,看到高裡站在外面。他靠在欄杆上俯視著下方。
「高裡?」
廣瀨叫了一聲,高裡嚇了一跳似地抬起頭來。廣瀨叫了一聲,他才靜靜地回過頭來。
「怎麼了?」
廣瀨問道,他搖搖頭,露出淡淡的微笑。
「早安。」
「嗯。」廣瀨一邊點著頭一邊來到陽台上。像高裡一樣往下看。
「有什麼東西嗎?」
「沒有……。我在想,這裡比學校的屋頂還高啊……」
高裡說完輕輕地微笑著,然而就回屋裡去了。廣瀨無法釋然,跟了進去。
廣瀨一回到屋裡就拿起遙控器,想打開電視。高裡說道。
「好像有火災。」
廣瀨回頭看著他。
「……你說什麼?」
高裡坐著垂下了頭。
「是老師的公寓,昨晚……」
廣瀨驚慌失措地打開電視。距離午間新聞還有一段時間。
「什麼時候的事?」
「深夜……大概是三點左右吧?」
既然如此,那麼早報應該就刊出來了吧?幾個人?!廣瀨把差點脫口說出的話給吞了下去。
他覺得問高裡這種問題太難為他了。
午餐只準備了麵包和咖啡。還沒吃之前,電視開始播報新聞了。
廣瀨他們之前一直待著的公寓今天早上凌晨三點之前發生火災,全部燒燬殆盡。起火點在一樓的房間,起火的原因是瓦斯爆炸。這場火災奪走了三條人命。
廣瀨看著看著,只覺得一陣暈眩。
如此徹底的報復。
可能是對丟擲石塊和張貼恐嚇紙條的報復吧?這當然是可以預期得到的結果,然而還是讓廣瀨感到絕望。
每死一個人,高裡的路就被封鎖一條。引發的騷動越大,高裡就越沒有棲身之處。
感覺好傷心。高裡還能留有任何的可能性嗎?他到底還有多少可能性可以至少讓他平靜而安穩地生存在這個世界裡呢?
「對不起……」
「不是你的關係。」
他們之間的模式到底重覆多少次了啊?
廣瀨環視著屋內。你們這些人,揚言要保護高裡的你們。白色和紅色的那一對。難道你們不明白高裡再這樣下去鐵定會被你們凌遲而死嗎?
這一天,高裡完全不想說話。跟他說話會有回應,但是根本不能算是對話。他看似很費力地想露出笑容,然而他的努力終歸沒能發揮作用。
         ※       ※       ※
下午後籐來了。
廣瀨把火災的事後處理全權委託他去處理。
當天,傍晚時分又發生了另一樁火災。打電話來通知這個消息的還是那個刑警。
高裡的家被燒掉一半,是附近的小學生放的火。附近的人目擊有三個小孩子從高裡的家跑出來,他們立刻被逮捕,供出放火的動機。因為他們認為只要房子還在,總有一天高裡還是會回來的。
他們很害怕高裡回家來。看到電視上報導廣瀨的公寓被燒燬的消息之後,他們便想到,如果高裡的家也被燒掉的話,他就不會回來了。
高裡沒有任何反應,接受了這個消息。關於高裡家的事後處理也都交給後籐代理。
當天晚上,廣瀨半夜裡醒來。他沒理由地醒了過來,發現高裡定定地看著他的臉。他的表情看起來好悲哀。廣瀨想跟他說話,但是因為太睏了,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可能是發現廣瀨睜開眼睛了吧?高裡對著廣瀨深深地低下頭去,明天醒來之後再問問他到底怎麼回事吧!廣瀨心裡想著,然後又閉上了眼睛。
或許自己是做夢。
         ※       ※       ※
看過上午、白天的新聞節目,正想關掉電視的那一瞬間,字幕卻打出了那則消息。
廣瀨站了起來。高裡發出慘叫似的聲音。速報的內容是學校突然倒塌了。
「請老師過去看看。」
高裡抬眼看著廣瀨。
「因為我不能去。」
廣瀨點點頭,飛奔出屋子。跑進電梯之前的那段時間,他覺得自己好像踩在雲端上的感覺。
星期一白天,學校有很多學生。他懷著他們準備室的那些成員還有老師們能夠平安無辜的心情,賣力地跑著。在電梯的門關起來之前,他只是一個勁兒地這樣祈求著。而當電梯開始下降時,他突然想起昨晚的夢。
今天一直把它給忘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想起來。現在回想起來,他仍然無法確定那到底是不是夢。想著想著,電梯到達一樓了。廣瀨跑出公寓,沒來由地轉頭一看。這是一棟八層樓建築的公寓。八層的陽台面對著屋頂排列著。
廣瀨突然想起昨天早上在陽台看到高裡時的事情。
在這種時候,他到底在想什麼啊?
廣瀨開始小跑步起來,他企圖甩開記憶,但是卻無能為力。
高裡站在陽台上看著下面。當時那股難以釋懷的心情頓時復甦了。
俯視著下方的高裡的背影。延伸出去的手肘的線條、使了力道的肩膀線條。這所有的一切是不是暗示著什麼?
我在想,這裡比學校的屋頂還高。
高裡不可能去過學校的屋頂。他只是憑著想像這樣說的吧?他一定是站在高處而想起那些不幸的同學罷了。
或者。
廣瀨砸了咂舌。
有什麼事情總讓他感到不安,極度的不安。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好像在體內侵蝕著他。
他一轉身,朝著公寓跑回去。一旦真正猜想,那種不安就盤踞了他整個心思。廣瀨忘了自己身上的傷,沒命地跑著。
房間裡沒有高裡的身影。廣瀨跑到窗邊。看著通往陽台的窗戶是從內側上鎖的,他不禁鬆了一口氣。

「高裡?」
不應該不在的。
他突然想到屋頂,繼而又想起十時說過,這棟公寓的屋頂是沒辦法上去的。
果真如此的話,那高裡跑到哪裡去了?
他突然想到逃生梯。逃生梯是從內側上鎖的,但是從裡面到外頭卻沒有任何設施阻擋。廣瀨一轉身。他直接跑到四樓的走廊,輕輕地推開逃生梯。頓時捲起一股強大的風勢。平台上沒有高裡的身影。他盡可能地小心翼翼地不發出聲音,將門打開,廣瀨從扶手處把身體探出去往上看。不看還好,一看讓他全身都僵硬了。
最上層的平台上有個人影。
廣瀨忍不住差一點叫了出來,他趕緊把聲音給吞了回去。他產生了一股好像有異物通過喉嚨般的強烈噁心感。他鬆開扶手,朝上頭跑去。金屬製的樓梯每踏一步就發出高亢的聲音。
廣瀨脫下鞋子。他赤著腳,將腳步聲減到最低,然而以最快的速度跑上樓梯。
屏住氣息還能跑上四層樓的樓梯真是不容易。廣瀨一邊在心裡禱告著一邊踏上最後一層樓梯,此時他看到抓住平台的扶手俯視著底下的高裡的身影。
扶手很低。只要廣瀨一出身,那一瞬間他就只要重心一傾就足夠了。廣瀨一邊在心裡禱告著一邊踏上最後一層樓梯,此時他看到抓住平台的扶手俯視著底下的高裡的氣息。他將身體彎得低低的,爬到中段時,高裡跨過了扶手。
他極力地壓抑住心跳,不記得自己是如何爬上最後那幾階樓梯的。當他發出足以震動平台的尖銳叫聲而頓時清醒過來時,高裡的身體已經滾落在扶手的內側。
「你……!」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廣瀨的右手抓住高裡的手臂。他想起是自己把他給拉回來的。
「你為什麼……」
右手沒辦法動。他用左手往倒在平台上睜大了眼睛看著自己的那張臉上打了一個巴掌。他自己也覺得這樣的反應像極了小孩子動肝火一樣。
他激動不已,用力地打著完全不加抵抗的想法,知道自己如何選擇賣力爬到這裡來,所以絕對不能讓高裡跳下去。
「請您諒解。」
高裡低聲說道。廣瀨抬起頭來,他的聲音抖得幾近口齒不清了。
「只有這條路可走。」
「胡說。」
他將被壓在自己身體底下的身體拉了起來。用僵硬而無法活動的手將高裡的手給拉過來。
「老師。」
事已至此,那沉靜的聲音中帶著許分悲涼的味道。那個聲音在告訴廣瀨,他是透過理性的思考之後決定到這裡來的。
廣瀨把手扶上逃生門,門卻動也不動。這才想起門沒辦法從外面打開,於是他抓住那只微弱地抵抗著的手臂,踏上樓梯。
「老師。」
「如果你跳下去,我也會跟著跳。」
這是他不假思索就說出來的話。好卑鄙。他覺得再也沒有比這句話更卑鄙的話語了。被抓在他手中的手臂瞬間僵住了,然後便乖乖地跟著廣瀨走下樓梯去。
廣瀨的腳在發抖。每走下一階樓梯,就覺得膝蓋彷彿要碎掉了一般。好不容易來到下一層的平安上時,高裡又叫了一次。
「老師……」
廣瀨察覺出他語氣上的變化,狐疑地轉頭一看。只見高裡抬頭看著剛剛他們所在的平台上。
那裡站著一個女人。
年輕的女人,年紀大約是二十歲,或者不到二十歲吧?瞬間以為是八樓的住戶跑出來了,隨即想到,剛剛並沒有聽到逃生門打開的聲音。門是沉重的金屬製成的。廣瀨知道,姑且不談打開門,要全然無聲地關上那道門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女人開口了。
「不能死。」
廣瀨轉頭看著女人。
「你是誰?」
女人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如果你死了,那個人也會死。」
「你是誰?」廣瀨來不及叫出來,高裡就先說道。
「你是什麼人?」
她只是一臉悲哀地不說話。
「什麼意思?」

高裡又出聲問道。
「如果你知道什麼事情,不管是什麼事,請告訴我。我是什麼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在我身邊的那些東西究竟是什麼?」
她露出沉痛的表情。
「如果你想不出來,最好還是別知道的好。」
說完她便伸手去推逃生門。門竟然輕而易舉地就被她朝外打開了。
「哪。」
她指著裡面。廣瀨一陣迷惑,然後抓著高裡的手臂,再度爬上樓梯。女人撐著門,一直在那邊等著。當廣瀨他們走進時,她便側過身讓他們通過。經過她身邊時,隱約聞到海水的味道。
廣瀨穿過逃生門,然後一把將高裡推過去。廣瀨不理會差一點跌到的高裡,順手將門給帶上。滿臉驚訝的女人的臉就近在眼前。
「你是什麼人?」
門內敲打著他的背所抵著的門的聲音。
「究竟是什麼人?」
她垂下眼睛,然後又揚起眼睛。
「我叫renlin。我不能再多說什麼了。」
「那是你的名字嗎?」
女人點點頭。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搖搖頭。大概是在說,我不能說。
「如果有辦法救他,能不能請你告訴我?」
廣瀨問道,她只是垂著眼睛答話。廣瀨閉上眼睛,歎了一口氣。
她用低沉的聲音喃喃說道。
「……我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它們只懂得大義名分,請你原諒。」
「它們?」
「白汕子、guouran。」
他知道她指的是那些東西。
「它們是什麼?」
她搖搖頭,沒有回答廣瀨的問題。
「請趕快逃命。」
廣瀨狐疑地歪著頭。他帶著認真地眼神看著廣瀨。
「延王即將要出現了。taiki失去了角,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將會有更大的災難發生,請你丟下他趕快逃吧。」
廣瀨突然伸出了手。女人如在風中飄動的布一般從他手中倏地後退。
「什麼意思?」
女人搖搖頭。
「到底什麼意思?」
她再度搖搖頭,然後轉過身。她的身影如同躲進某種看不到的東西當中一般,當場消失得無影無蹤。

廣瀨猶豫了老半天,最後決定不到學校去了。即使現在趕過去,他也沒辦法幫上什麼忙。他總不可能每一個人都救吧?既然如此,他就不能離開高裡身邊。
「請您理解。」
高裡一再說道。
「在我家放火的是小孩子。」
「住口!」
廣瀨抓住高裡的手腕不放。
「他們還是小學生。」
廣瀨不說話。這就是自我。他明白。
「她不是說你不能死嗎?」
「那個人是誰?」
被高裡一問,廣瀨突然想起。
那個女人怎麼會認識高裡?她怎麼會知道白汕子?廣瀨想起杉崎之前就說過白汕子的名字。
叫renlin的女人不就是出現在怪談中的女人嗎?
那麼,事情就不合情理了。女人為什麼在找麒麟?為什麼在找白汕子?為什麼高裡知道她在找人?
高裡跟她應該有所關連才對。
「renlin。她是這樣說的。」
高裡看著廣瀨。
「re……lin?」
「她說白汕子和gouran只知道大義名分,所以請原諒它們,她還要我逃命,說延王即將出現,趕快逃吧。taiki失去了角,這是沒辦法的事。」
高裡瞪大了眼睛,然後思索什麼事情似的垂下了眼睛。「成功了。」廣瀨心想。他至少成功的轉移了高裡的注意力。
就在這個時候,電話鈴聲響了,立刻就切換成答錄功能。在播放過十時事先錄製的留言之後,想起一個廣瀨迫切地想聽到的聲音。廣瀨一把抓起話筒。
「後籐老師?」
高裡抬起頭看著廣瀨。
話筒那邊傳來後籐一如往常的洪亮聲音。
「看到新聞了嗎?」
後籐開場白就這樣問道。
「看到了。可是我去了也幫不上忙。」
「沒錯。」
「您還好吧?」
「我是一個賣命的大善人呀!我沒聽教務主任的命令,溜到外頭去吃飯了,所以逃過了一劫。」
廣瀨鬆了一口氣,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
「學校可真是慘。中庭整個塌下來,建築物也倒塌了。目前還不清楚損害的情況有多嚴重,本部大樓有一半還是完好的,十時先生也平安。」
廣瀨點點頭。電話那頭傳來了警笛聲和人的叫聲。
「其它的就不得而知了。總之電話線很忙,我先掛電話了,晚上我會再過去一趟,或者打電話聯絡。」
說著後籐就掛斷了電話。
「後籐老師沒事吧?」
高裡窺視著廣瀨的臉。
「嗯,十時先生也平安。」
廣瀨說完便打開了電視。畫面上突然就跑出從上空鳥瞰學校的景象。中庭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凹陷。蓋在四周的建築物朝著那個洞穴倒也似地崩塌了。損害的情況叫人瞠目。
高裡倒吸了一口氣。廣瀨用堅定的語氣說。
「不要想太多。」
「可是……」
「沒什麼可不可是。」
廣瀨的語氣仍然一樣堅決。
「那邊一定死了很多人。乍看之下是很淒慘,但是該死的只有死路一條。這跟死一個人所代表的意義並沒有不同。總不能拿其他很多學生也死了來安慰自己的孩子死亡的事實吧?」
高裡低下了頭,好像不能接受這樣的說法。廣瀨也知道自己所說的話不過是一種詭辯。
因為一個人所捲起的巨大慘禍。只不過是一樁像跌倒那麼小的事情和所引起的巨大安危。廣瀨搜尋著記憶,企圖找出本來的原因何在?至少高裡有過一段很長的時間因為被四周人消極地漠視而獲得平靜和目前這種狀態相較之下,真的是穩定多了。而什麼時候開始演變成現在這麼嚴重的局面的?
是這個嗎?那個女人所說的「巨大的災變」指的就是這個嗎?
或者廣瀨心想。事情不是因為高裡的關係。沒有人有權利否定他存在的事情本身,而且也萬萬不能把所有的慘禍責任都推給高裡去背負。更何況怎麼能要他以死來償罪呢?
「謎題解得怎麼樣了?」
廣瀨看著閉著眼睛的高裡。
「你不是一直想要回想起來嗎?那個女人所說的話可是很重要的線索哦。」
高裡搖搖頭。廣瀨無法解讀他的意思是不清楚?還是已經無所謂了?
「你不是一直想要想起來嗎?你不是說過,你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一個絕對不能遺忘的約定嗎?」
高裡沒有回答。
「renlin、gouran、延王、taiki,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名詞,解釋一下給我聽吧?」
高裡深深地垂下頭來,以落寞的語氣回答廣瀨帶有挑釁意味的問題。
「我不知道……」
「想起來,你應該知道的。」
廣瀨攤開素描簿,要高裡拿起筆來。
「女人說過是白汕子和gouran。半獅半鷲怪獸的名字就叫gouran嗎?你認為就是麒麟嗎?
「我不是……很清楚。」
廣瀨知道高裡根本無心去想。他不禁歎了一口氣。如果想要好好收拾整個事件,最正確的方法就是默認高裡的行動。如果高裡從這塊土地消失的話,不斷擴大的災厄就可以停止了吧?但是廣瀨不能因為這個理由就默認一切。
必須轉移高裡的注意力。不管如何,在他冒然地尋求解決之道之前,廣瀨必須找出救他的方法。
廣瀨關掉電視,要求高裡抬起頭來。他終於說出了原先一直說不出口的話。
「我認為你就是泰王。」
高裡瞪大了眼睛,抬頭看著廣瀨。
「你……」
「白汕子曾經問過我你是國王的敵人嗎?如果他們在保護你,那麼你就是王。所謂的王不就是泰王嗎?」
高裡張大著眼睛,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
「泰王,我說的對不對?」
「不是。」
間不容緩之際他就反射似地回答道。
「我不是泰王。」
「高裡。」
不可能不是。廣瀨仔仔細細地將自己得到這個結論的過程說明給高裡聽,可是高裡仍然搖著頭。
「不是,我敢肯定不是。」
「為什麼?」
高裡頑固地搖著頭。
「不為什麼。我就是知道事情不是這樣的。」
「那麼你到底是什麼人?」
廣瀨的聲音不由自主地變粗了。
「否則為什麼它們要保護你?所謂的契約不就是這麼回事嗎?因為某種補償而保護你。」
「不是的。」
高裡焦躁地辯解著。
「不是泰王。我不是他。他……」
高裡話說了一半,突然又吞了回去。
廣瀨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窺探著他的臉。
「他?」
高裡的臉上儘是愕然的表情。
「高裡?」
游移在半空中的視線緩緩地移到廣瀨臉上。
「他是我的主上。」
「主上?」
「我怎麼可以死心了呢……」
高裡站了起來,走向窗口。廣瀨趕緊抓住他的手臂。
「我不會死的。」
高裡以若有所思的眼神看著廣瀨。
「我發過誓要對王盡忠。發誓守在他身邊,永不違背命令。」
「……你想起來了嗎?」
高裡搖搖頭,臉上浮起一抹淡然而悲切的微笑。
「我想起來的只有這麼一點,……可是,這樣就夠了。」
他帶著堅定的表情說道,站到窗邊,將手抵在玻璃上,定定地看著海面。
「我明明發過誓絕對不離開他的身邊的。」
失去的那一年間交換的誓約。所謂的不能忘記的約定就是這個嗎?
「我必須回到王的身邊才行。」
高裡進退維谷的語氣讓廣瀨不自覺地抬起頭來。
「我得想辦法找個方法回去。」
「不管是什麼約定。」
不知為何,廣瀨覺得自己好像被逼到角落,無路可退了。
「你回到這邊來,離開了泰王的身側,這不就等於是違反了約定嗎?」
廣瀨滔滔不絕地說道。越說就感到不安。
「可能是王放了你,也可能是你從王身邊逃了出來。我想你一定是逃跑的吧?否則白汕子它們就不該存在。它們是追你而來的,不是嗎?那個叫renlin的女人也一樣。你是被你逃出來的那個世界趕出來的。」
高裡很驚訝似地搖搖頭。
「不可能。」
「為什麼?」
「我不可能自發性地離開王的身邊。」
「為什麼敢如此斷言?」
廣瀨伸出手指頭指著高裡。但是他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要鄭重其事到這種地步。
「它們追來了,所以在你的身邊發生了那麼多奇怪的事情。它們有意要阻絕你安身立命的場所,讓你在這邊待不下去。」
高裡很感困惑地歪著頭,窺視著廣瀨。
「為什麼現在還這樣說?白汕子它們說過是保護我的,不是嗎?」
廣瀨不作聲了。確實是這樣沒錯。白汕子它們只不過是近似瘋狂的忠誠心守護著高裡。而出發點不是對高裡的忠誠心,而是對泰王的忠誠心。王賦予它們保護高裡的責任。
「為什麼白汕子要問我是不是國王的敵人?」
高裡歪著頭。
「……我不知道。」
如果泰王和高裡是主從的關係的話,利害關係當然是一致的。它們是認為,高裡的敵人就是王的敵人嗎?
「啊,所以……」
廣瀨深深歎了一口氣。所以renlin才會說「它們只知道大義名分」。它們並不知道這邊的人類是不肯可能成為王的敵人的。它們只是一味地盲信,認為高裡的敵人就是王的敵人而加以排除。
「真無聊……」
是誤會。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個錯誤。
「好無聊啊。」
高裡默默地看著廣瀨。

入夜後,後籐來了。海面上懸掛著一彎像瑕疵般纖細的月牙。風很大,雲開始像狂奔似地快速漂流著。
「後籐老師,學校那邊怎樣了?」
後籐愁眉苦臉。
「在中庭裡的人全都掛了。」
高裡閉上眼睛,露出好像自己是受害人的表情。
「教室大樓,特別教室大樓幾乎全毀。在教室大樓裡的人,還有在體育館裡接受升學指導的人都沒事。」
「那麼橋上呢?」
「平安。」
「野末和杉崎還有築城呢?」
後籐搖搖頭。
「還沒找到。也不知是生是死。總之,現在正拚命地搶救當中,可是颱風好像快來了。萬一運氣不好,今天晚上可能就會暫停搜救工作。」
雖然氣象台沒有預報有颱風要來。後籐苦笑著說,他的眼底有著深深的疲憊色彩。
         ※       ※       ※
電視裡播放著崩毀的學校的景象。大概是記者搭著直升機從空中拍攝的,在亮晃晃的燈光照射下,瓦礫堆形成厚重的陰影緩緩地在畫面當中旋轉著。在強風肆虐當中,搶救作業還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著。面對著中庭的建築物完全崩解了。教室大樓有一半已經毀損,特別教室大樓也崩倒了三分之一。六班的教室所在的場所和化學準備室原先存在的地方也彷彿遭到踐踏一般傾倒。上層樓的天花板塌落到地板上,瓦礫從小小的隙縫中漫溢而出。殘餘的部分也只勉強地維持原有的型態而已。
當時在教室裡的學生幾乎沒有存活的機會吧?準備室的情況雖然好了一些,但是裡面的架子上擺滿了化學藥品。
畫面一切換,開始播出受傷者的名字。一大串的傷者名單,然後是少了一些的重傷者名字。可是人數還是超過了三十人。行蹤不明的人更是死亡人數的三倍之多。
廣瀨不禁呻吟了起來。出事的原因鐵定是緣於他們對高裡的迫害,本部大樓有一半整個瓦解了。成為殘骸的部分有校長室,當時校長和教務主任等人在內的幾個高層人士正在裡面開會。
可是,在這場事故當中死亡的學生幾乎都只是無端被捲進去。因為愚蠢的盲從而失去的大量生命。其實事情根本沒有嚴重到需要進行這樣的報復。
那些東西看似沉醉於血腥當中而逾越了尺度。或者是因為某些事情而引起了變化。
當廣瀨愕然地看著畫面時,高裡突然轉頭看向窗戶,定定地凝視著窗口。窗外低垂的雲層正以令人目眩神移般的速度移動著。
「高裡?」
高裡突然站了起來,廣瀨出生叫他。高裡走進窗邊,舉起手摸著玻璃。
「怎麼了?」
高裡打開窗戶。瞬間帶著溫暖濕氣的風強勁地吹進了房間當中。房間的空氣頓時充滿了濕氣。在滿含著水氣,幾乎要化成水滴滴落的風中,廣瀨聽到某種聲音。
他豎起耳朵。狂風當中混雜著某種微弱而斷斷續續的聲音。聽起來好遙遠。那是乘著風勢來自遙遠的彼方微微地傳送過來的叫聲。
「……那是什麼聲音?」
高裡凝視靜聽那個聲音。厚厚的雲層從海的那邊漂湧而來。廣瀨仍然努力地企圖聽清楚那個聲音。
廣瀨回頭看著高裡。有什麼東西在呼喚高裡。那個聲音來自海的盡頭,或者來自海底,一直不斷地呼喚著。
後籐感到狐疑。
「你們……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突然高裡轉過聲。他以小跑步離開窗邊,作勢要走出房間。廣瀨追了上去。在玄關處抓住了高裡的手。
「不要出去!」
高裡在廣瀨的手中掙扎著。
「它們在叫我。」
「是風聲。」
高裡一打開門,一道強大的風便翻騰著流瀉進來,發出轟然巨響從窗口竄向門口。那股風當中也夾雜著微弱的聲音。
「它們在叫我。」

廣瀨抓著高裡的手,把手伸向房門,企圖把門關上,高裡卻制止了他。
「我非去不可。」
「是風的關係。」
高裡搖搖頭。
「是電線或什麼東西發出的聲音。」
「是人的聲音。有人在叫我。」
「那是海浪聲。」
高裡在廣瀨的手中用力地扭動掙扎著,將廣瀨甩了開來。
「不是人的聲音,高裡!」
強烈的風倒捲著。高裡滑了出去。門隨即關上。
「……廣瀨?」
彷彿被什麼東西魅住似地盯著門看的廣瀨聽到後籐的聲音之後清醒了過來。
「喂,廣瀨。怎麼了?」
廣瀨一邊跳到玄關一邊大叫。
「請您留在這裡!」
「留在這裡?喂,廣瀨!」
Ⅵ(上)
廣瀨往前疾奔。跑到電梯門口,看到指示燈已經下降了。他趕緊跑下樓梯。跑出公寓之後,站在建築物前面左右環視。
因為受傷的關係,這段過程花了他不少時間。看不到高裡的身影了。
跑去哪裡了?
呼喚高裡的聲音。光是這一點就可以成為有力的線索了。廣瀨朝著海邊跑過去。強烈的風依然不斷從海上吹過來。他知道大氣當中有某種力量正在膨脹當中。
當廣瀨邊跑邊走來到堤防時,風已經強得幾乎讓人站不住腳了。間或夾雜著一些雨水。細細的雨滴如針般刺痛著他的皮膚。
廣瀨在堤防邊跑著,看著沙灘又看看左右方。因為逆風的關係,他沒辦法睜開眼睛。他一邊用手臂覆住臉,一邊在漆黑的沙灘上尋找人影。跑得兩腿幾乎再也跑不動的時候,終於在沙灘上看到一個人影。
他從堤防上一躍而下。他一邊和沙子及強風搏鬥,一邊奮力地跑著,一把抓住站在岸邊的高裡。
高裡露出驚愕的表情。
「老師。」
「怎麼回事?」
高裡企圖推開抓住他手臂的廣瀨。
「請回屋裡去。」

「該回去的是你。太危險了。」
浪頭碎裂之後形成了飛沫,高高地濺上半空中。
「這裡太危險了,所以請您回去。」
「你跟我一起回去。」
他用力地拉著因為雨水而顯得滑溜的手臂。高裡搖搖頭。
「求求您,請您回屋裡去。我必須搞清楚為什麼有人在呼喚我。」
廣瀨默默地拉著高裡的手。雖然他並沒有用力地拉扯,但是來自海面上的強風卻幫了廣瀨的大忙。
「為什麼一定要死那麼多的人!」
「多想無益。」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到底為了什麼要流那麼多的血?再這樣下去我實在沒辦法接受!」
廣瀨同樣也無法接受。可是他不能把高裡一個人丟在這裡。不是因為危險,廣瀨有這種直覺。有白汕子它們在,不管發生什麼狀況,它們應該都會保護高裡吧。他心裡清楚,可是另一種不安卻使得廣瀨沒辦法棄高裡於不顧。
他在抓著高裡的手臂的手上夾住了力道。要是一鬆手,就會發生令人難以忍耐的事情。這種預感越來越強烈。
當廣瀨不顧一切地拉著高裡時,突然有人說話了。
「鬆開他的手,請你趕快逃。」
回頭看著聲音的出處。隨風吹來的雨打開臉上。女人就站在那邊。
「你……」
她對著廣瀨說道。
「請你趕快逃,延王就要出現了。」
「什麼意思?」
她搖搖頭。長髮在風中翻飛躍動。
「會發生水災。王即將要渡海而來,這是無可避免的事情。請離開他,逃往高一點的地方。」
「少胡說八道。」
「求求你。」
女人說完,身體隨即扭曲了。只能用扭曲來形容。她突然就扭曲了,輪廓整個溶化了。溶化的團塊慢慢延展而去。磷光浮現。就好像有什麼東西倏地翻轉過來一樣。顯出了一頭野獸的身影。
視野因為風雨的關係而一片混濁。淡淡地浮現出來的磷光使得形體更加地模糊。然而卻依然可以看出那是一頭擁有籐黃色毛髮的獸。背部散發出帶有複雜色彩的磷光。腳上像馬一樣有趣,還帶著金色的鬃毛。
那頭獸慾言又止似地看著高裡,然後緩慢地飛了起來,舞向天際。彷彿完全沒有感受到風雨的存在似地朝著海面奔騰而去,宛如溶進雨幕當中似地消失了。
兩人好一陣子都默不作聲。在變得更強勁的風勢的襲擊下,兩人腳底一個踉蹌,這才清醒了過來。剛剛那個是什麼?廣瀨轉過頭去正想這樣問道,卻看到高裡也愣在當場。
「高裡。」
廣瀨呼喚著高裡,可是他沒有反應。廣瀨再度放大聲量叫他,他卻依然默不作聲。他的視線望著野獸消失的方向,嘴唇蠕動著。
「……我想起來了。」
高裡喃喃說道,然後深深地閉上眼睛。
「我不是人。」
他以彷彿尋找到幸福的語氣說道。
「高裡?」
他終於轉頭看著廣瀨。
「所謂的taiki就是我的名字。泰麒泰王的麒麟。」
「……你說什麼?」
高裡露出柔相的笑容,定定地看著廣瀨。
「我不是人,我是一頭麒麟。」
「別說這種傻話了。」
突然一擁而上的情感是憤怒。怎麼能承認這種事?廣瀨的語氣自然而然變得很粗暴。
「你是人。」
不知道為什麼,廣瀨就是感到憤怒,無法保持平靜。
高裡靜靜地搖搖頭。
「我是麒麟。泰王是我的主人。白汕子是廉麟派遣來接我的妖人,後來和傲濫一起負責保護我。」
「廉……麟。」
高裡點點頭。
「有十二個王,十二個麒麟。廉麟是廉王的麒麟。延王則有延麒。」
「別開玩笑了。」廣瀨不由自主地大叫。
「別胡說!怎麼可能!」
高裡只是定定地看著廣瀨。
「什麼麒麟?什麼野獸?你?你不是有一個完完全全的人的形體嗎?你不是有父母嗎?人是不會生出野獸的。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的。」
「我是胎果。」
「taiki?」
廣瀨不解地反問道,高裡點點頭。
「我本來就不是這個世界的生物。因為某種錯誤而誤會這邊的世界,棲宿於人的肚子當中……。這叫胎果。」
「不可能。」
廣瀨冷淡無比的態度使得高裡露出悲哀的表情。
「如果你說你是麒麟的話,那你也化身給我看看。」
高裡搖搖頭。
「我失去了我的角,所以做不到。也因此我沒辦法靠自己的力量回去。」
「回去。」這個字眼刺痛著廣瀨的心。
「回去?」
高裡點點頭。
「我必須回去。我必須回去幫助大王。因此喪失了記憶,結果浪費了一段長得可怕的時間。」
「你……不會回去吧?」
廣瀨覺得自己好像被什麼東西給逼到角落了。它不能接受被抓住的事實。為了逃避,廣瀨只能不停地說著話。
「你是人。不管以前是什麼,現在你是個人。你出生於這個世界,存在於這裡。就算你回去那邊,終究還是會回來的。你……會回來的。」
高裡搖搖頭。
「我不會回來了,這是一次意外。」
廣瀨張大嘴巴,很想痛罵出來,可是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不可能。」
他一再否定高裡的這句話欠缺霸氣。他知道自己只是在耍性子。
「我必須回去。」
「怎麼回去?」
「他們會來接我。」
綿細而強勁的雨滴打在廣瀨的身上,滴落在貼在肌膚上的衣服上頭。漫天捲起的海浪打上岸來,在廣瀨的腳邊碎落。
「……延王嗎?」
高裡點點頭。
「是的。她說延王就要出來了,會引起水災。請您趕快回屋裡去。」
高裡指著岸邊,可是廣瀨卻動也不動。他沒辦法動。
高裡回去那邊對高裡本身而言,對這個世界都是一件好事。高裡是這樣希望的。這個世界應該也期盼有這樣的收場。既然如此,那麼廣瀨應該面帶微笑目送他回去吧?
VI(下)
心裡儘管如此想著,可是廣瀨仍然呆立在當場,動都不能動。任憑風雨吹打著,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邊。
「求求您。」
廣瀨還是沒辦法動彈。為了避開風雨的吹打,他垂下頭去,發現海浪不知何時已經達到他腳邊來了,破碎的飛沫濡濕了他的眼睛。就在這個時候,他感覺背後有某種氣息。
他回頭一看,一個人的臉就近在眼前。他大吃一驚,尖叫著跑到高裡旁邊。沒有頭髮的白色頭部。看起來像屍體的那個東西就是前天看到的那張臉。不知不覺當中,死人群已經迫近到廣瀨的背後了。
和前天夜裡不同的是,這個群體這次是從堤防那邊湧起來的。它們以即將潰散的形體慢慢地走著。來到廣瀨他們身邊就低下頭似地擺動著四肢各自走進躍動的海浪當中,回到海裡去了。不消多時,整個群體都完全消失在海浪當中了。
廣瀨鬆了一大口氣。然後在朦朧的視線中,他看到沙灘的遠處好像有一大群野獸在蠢動。
體形像牛那般大小的野獸。至於是什麼樣子的野獸就沒辦法看得那麼清楚了。他出於反射地看看四周,沙灘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化為一群來歷不明的生物的漩渦了。到處都有房屋即將溶入風雨和黑暗中似地蠢動著的形體。而且每一個都有著扭曲得可怕的形體。
廣瀨突然一把抓住高裡的手,拉著他的手企圖逃走。可是高裡卻用力地掙扎著。
「老師!」
「快逃。」
「……沒有必要。它們不會造成傷害的。它們也要回去。」
不知何故,這句話深深地刺痛了廣瀨的心。他出於反射地使盡渾身的力道拉著高裡。
「老師!」高裡用力地掙扎著,企圖留在當場。
「求求您,請您放手!」
廣瀨不發一語,仍然拉著他的手。高裡一個踉蹌倒了下來,廣瀨將他拉起,奔向堤防。突然腳底下一個失衡,腳邊散發出一股比來自海面上的風更強烈的海水味。
海水的味道。
廣瀨一回神,將腳一縮。紅色的軌跡掠過他的腳尖。他能躲開這一擊簡直是奇跡。
一頭紅色的野獸從沙中探出頭來。廣瀨作勢往後退,此時一股強大的力量將廣瀨的腳定死了,是從沙中伸出來的白皙的女人的手。
不能妨礙高裡。
他懷著絕望的心情這樣想著。不能加害高裡。不能傷害他。不能阻礙他的意圖。如果高裡說要走,廣瀨只能默默地目送著他離開。否則必定會遭到報復。
從沙中探出半個身體的女人用兩隻手纏住廣瀨的腳。不用說甩開那兩隻手了,廣瀨甚至連動都沒辦法動了。紅色的野獸從沙中整個現身,它的爪子想必可以輕而易舉地撕裂廣瀨,那個下巴也能不費吹灰之力地就咬碎廣瀨吧?
「傲濫。」
一個堅毅的聲音響起。不知什麼時候,高裡已經站在廣瀨和野獸之間了。
「住手,這個人不是敵人。」
紅色的野獸猶豫地搖著頭。
「白汕子也鬆開手。沒有必要這樣做。」
纏繞在廣瀨腳上的手臂並沒有鬆開的意思。被稱為傲濫的紅色野獸也擺好了架勢,露出尖銳的齒列。
「這個人不是敵人,是幫助我的人。你們應該懂吧?」
隔了一小段時間,纏住廣瀨的腳的手臂鬆開了。廣瀨立刻甩開那隻手,後退了兩步。很明顯的,那被稱為白汕子的東西和被稱為傲濫的野獸都感到迷惘。野獸仍然咯吱咯吱地磨著牙。
「傲濫,住手。」
高裡再度下令,然後屈膝跪地。他把手伸向那頭野獸。
「怎麼了?你不會分辨好壞了嗎?」
傲濫微微地把身子縮了回去,然後垂下了頭。將它那血膿色的頭伸到高裡的手底下。高裡輕輕地把手放上去。傲濫靠了過來,高裡便輕輕地抱住它的頭。
白汕子從沙子當中爬出來,深深地低下了頭。白汕子的頭是對著廣瀨的。在知道對方致意的對象是自己時,廣瀨一陣愕然。
高裡回頭看著廣瀨。如假包換有著人的形體的他抱著異形野獸。這幅景象讓廣瀨說不出話來了。
廣瀨和高裡不同。後籐說過。廣瀨心中也默然地承認了這一點。可是屬於這個世界和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他沒想到他們之間的差異竟然有如此之大。
他已經瞭解到自己為何感到不安了。他害怕去確認這個差異。這是廣瀨採取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得行動的真正原因。
不知不覺當中,海水湧到他腳底下了。濺起水泡的海浪以驚人的態勢攫走了腳底下的沙子。
高裡站了起來,筆直的視線看著廣瀨。紅色和白色的異形彷彿溶入雨中似地消失了。
「請趕快逃,逃往高一點的地方。」
廣瀨沒辦法動。他只是低聲地說道。
「……你對這個世界沒有任何依戀嗎?」
高裡看著廣瀨,瞬間好像想說些什麼,隨即低下了頭。
「……可是我還是非回去不可。」
「不要去。」
廣瀨不由自主地說道。
「為什麼非回去不可?你沒有回去的必要。」
高裡搖搖頭。
「這個世界……已經沒有我容身之處了。」
「如果你需要容身之處,我幫你找一個。你別走。」
高裡只是一味地搖著頭。
「那麼我呢?」
廣瀨伸出手。雨水打在他伸出去的手上。冰冷的身體連手腳都在顫抖。
「高裡,我呢?」
「我不能再把老師捲進來了。」
廣瀨用伸出去的手抓住高裡的手臂。
「……你想丟下我不管嗎?」
高裡瞪大了眼睛。廣瀨的臉扭曲了。高裡發現了。他心想。他發現了廣瀨骯髒的自我。
他只是定定地看著廣瀨好一會兒,然後閉上眼睛,歎了一口滿是悲歎的氣。強風將他的悲歎化為千百縷細絲。
廣瀨已經沒辦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了。人身為人這件事本身是如此地齷齪。廣瀨握住高裡的手臂,使出渾身的力道緊緊抓住他。
「我回不去!可是你卻丟下我,要一個人回去?」
他閉上雙腿。風將濡濕的頭髮飛起打在他的眼睛上。
「只有你能被帶回祖國去。」
廣瀨同樣失去了祖國,可是他卻桎梏在這塊土地上。只能憑著言語憑悼祖國的異邦人唯一的同胞。
「那我呢?被獨自留在這裡的我呢?」
廣瀨說出了心裡的真心話。他已經沒有任何可以掩飾自己的真正心思的話語了。

「為什麼只有你能回去?」
廣瀨想救他。他真的想救他。他想高裡往後能走得平穩順遂。因此廣瀨想盡全力為他做一些事情。現在他的心態也依然沒改變。可是內心深處卻潛藏著對被迎回祖國的高裡的醜陋嫉妒感。
人身為人這件事本身是這麼地污穢。
力道從廣瀨的手中消退。高裡用被廣瀨釋放的手搗著臉。
心思純粹的高裡無法理解。原來連廣瀨也一直想回去。
高裡用一隻手捂著臉,另一隻手指向旁邊。他的手命令廣瀨似地指著岸邊。
「請您離開。」
「高裡。」
他抬起頭來,強烈的視線射穿了廣瀨。
「你必須離開,繼續在這個世界上生存。」
廣瀨無知地還想張口說些什麼,高裡只是搖搖頭制止了他。
「請您走吧,因為你是人。」
廣瀨垂下了頭。
他知道。自己並沒有被選擇。確實是因為他的不純淨而無法被選擇。
高裡將無法動彈的廣瀨一把推走。廣瀨在他的推動下,開始往前走。來自海上的風雨敲也似地推著他的背。
他不想回屋裡去。如果自己不能回去的話,希望大家都一起留下來。
每個人都是個異端。異端者做著故鄉的夢。
廣瀨一再低吟「想回去」,那不過是一種自言自語的牢騷話而已,可是高裡卻有使用全部的心靈狂叫的權利。他有可以回歸的世界,而廣瀨卻沒有那樣的世界。
高裡是不是人,這對廣瀨而言並不重要。高裡原本就是個異端,而廣瀨沒辦法成為一個像他那樣的異端。他只能做一個人。
所以他可以被選擇,而廣瀨卻不能被選擇。他可以回歸,而廣瀨卻被釘死在這個世界。沒有其它的世界是廣瀨可以回歸的。
從堤防上俯視的角度看來,高裡是在保護著廣瀨。廣瀨停下腳步。高裡指著廣瀨的背後。
廣瀨拖著沉重的步伐開始往前走。他提不起勁奔跑。不管是生是死,他已經不在乎了。
他的雙腳一軟,差一點就要跪下去的時候,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強風的推波助瀾之下傳到他耳邊。
「請……跑到山裡面去。」
廣瀨回頭看。高裡定定地看著他。廣瀨看著以翻騰的海浪為背景佇立不動的身影。他再度吶喊著同樣一句話。
點點頭。
高裡深深地、深深地低下頭。
廣瀨再度點點頭。然後在沖刷著路面的雨中開始小跑步起來。風強勁地吹著,在風勢的推理之下,廣瀨終於跑了起來。
  ※       ※       ※
當天襲擊這一帶的高大浪潮將附近地區整個吞噬了,造成二百多人死亡和無數人行蹤不明。
之後幾天,人們被禁止在刮著強風的日子到岸邊去,因為屍體會從水底被打上岸來。
過來五天、十天,行蹤不明者的一長串名單一行一行被清除,而死者的長串名單則不斷拉長,然而過了一個月之後,仍然還是有沒被削掉的名字。
那個名字即便在颱風季節過去,進入落霜的季節之後依然孤零零地被保留著。
只有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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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arasu 琉璃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