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天下大亂,群雄並起。
闔族抄滅僥倖生存的高門女子傅嫤被迫作為政治棋子二嫁魏家長子
故事就從二婚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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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二婚

我坐在榻上,聽著外面的喧囂。

伶人的吹打,士卒的笑鬧,粗放而混雜。隔著行帳傳來,更顯得周圍死寂一片。帳內的一切都很簡單,一榻,一案,一席,後面一隻漆屏,旁邊還立著整套鋥亮的甲胄。

看得出這裡住著一個準備隨時拔營的主人,只不過將就婚禮的需要,榻上結了五彩新帳,地上鋪了絲毯,案上擺了合巹之物。這極盡簡單的一切,彰顯了他對這個婚禮的全部誠意。

“主公麾下部將眾多,聞得喜訊都來慶賀,將軍走不開。”一個圓臉老婦走過來,替我將鬢上珠釵扶穩,和氣地說,“夫人稍安勿躁。”

我將手中紈扇半遮,低頭不語。

老婦似乎很滿意,轉而吩咐侍婢去備些洗漱用物,一會將軍來了好伺候。

這老婦姓張,據說是我那位新姑氏的心腹,特地從雍都趕來為他們主公的長子操辦婚禮。

沒什麼可慌的,因為不是第一次。同樣的蜜燭,同樣的嫁衣,甚至嫁妝還是那些箱籠都不多不少。兩次嫁人,前一番是從長安嫁到萊陽,這次,婆家把我嫁給了別人。

先帝駕崩,爭鬥從內宮中蔓延開來,天下大亂。各地軍閥爭相割據,數載之後,河西魏傕雄起,挾天子遷都雍州,聲勢如日中天。年初,魏傕與割據東方七郡的董匡大戰。董匡連連敗退,魏傕則乘勝追擊。上月,魏傕圍萊陽,萊郡太守韓恬聞風,不戰請降。

兵臨城下,萊陽城內一片恐慌。韓恬的降書遞出去,魏傕沒有回應,卻以當年同朝之誼為名,在軍中設下酒宴,“請”韓恬出城敘舊。

韓恬不敢不去,戰戰兢兢地開了城門赴宴。魏傕倒是熱情,美酒歌伎,高談闊論。半酣時,他忽而笑問韓恬,說他聽聞先帝司徒傅寔的遺女在萊陽府中,確否?

一句話點醒韓恬,他唯唯連聲,第二天就把傅寔的女兒傅嫤送到了營中。

沒錯,我,韓恬的兒媳。哦不,應該說是前任兒媳。

魏傕把我要來,是要把我嫁給他的長子,魏郯。

我十五歲嫁來萊陽,如今已經二十。對於一個新婦來說,這年齡算是很老了。

那個素未謀面的夫君魏郯,以前我從沒聽說過他。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我在長安的時候,魏郯的父親魏傕在洛陽任北部尉,而他的祖父魏謙雖然曾官至太尉,卻已經告老在野。在大小官吏多如牛毛的長安,一個洛陽北部尉的兒子,即便他的出身也算高門,也仍然像牛毛裡的一隻蝨子那樣虛無。

很不幸,蝨子也有變成吞人大蟲的時候,現在,我就要嫁給這樣一隻大蟲。

“夫人真美。”一名僕婦替我扶了扶頭上的簪子,小聲道,“比從前更好看了。”

“你見過我?”我問。

僕婦羞赧地抿唇笑笑,道:“見過,我是長安人呢。”她的口音帶著長安特有的腔調,很是熟悉。

我頷首,沒有言語。

張氏正領著幾名侍婢東擺擺西放放,外面的聲音驟然響亮,一陣涼風入內,燭光搖曳。

行帳的布簾被撩起,我看到一道身影立在門前,陰影交錯,那身影如夜風般清冽,像要帶走一室的燭光。

“將軍來了。”張氏喜笑顏開,我身旁一名婢女連忙將我手中的紈扇擺正,把臉遮好。

眼前只剩下紈扇上潔白的經緯,踏雲銜花的雀鳥後面,只能看到金黃的暗光氤氳流淌。

我聽到絲毯上傳來腳步聲,聲音不大,卻能感到它的逼近。

燭光似乎被什麼擋住,白底繡花的紈扇上只餘陰影。我聞到一股陌生的味道,像青草中混著酒氣和汗氣,須臾,手上的紈扇被按了下去。

我抬眼。

背著光,那是一張全然陌生的臉。

嗯……唇形挺漂亮,不寬不厚,有點薄;臉型也不錯,前庭飽滿,鼻如懸膽,很有幾分長安紈絝引以為豪的那種精緻——不過很可惜,他的膚色有些黑,而且眉毛太直太濃,眼睛太黑太深,尤其看著人的時候,眼底像藏著犀利的銳光……

看不多時,我趕緊垂眸。乳母曾經教導,女子面對男人的時候,要永遠一副含羞帶怯的樣子。

周遭安靜極了,我聽到外面的軍士仍在笑鬧,並且能感覺到上方一道目光將自己臉上的每一寸掃過。

不知道是他喝了酒還是我臉上大紅大白的脂粉塗得像個妖怪,他看了我很久,久到我低著頭都覺得心底開始忐忑。

我記得上一次結婚的時候並沒有這樣的狀況。那位夫婿不勝酒力,被人抬進來的時候已經像一灘泥,合巹酒都是第二天才補上的。

“將軍,該合巹了呢。”幸好這時張氏開口,我聽到面前的男人應了一聲。

那嗓音低低,似漫不經心。

一名侍婢過來把我攙起,我眼觀鼻鼻觀心,緩緩邁步,身上的瓔珞環佩撞擊出清脆的叮叮聲。

儐者引導她們隔案對坐,攝衽洗漱之後,贊者唱起祝詞,二人分食盤中的肉,又飲下各自半邊匏瓜中的酒。苦味伴著酒氣彌漫在口腔,我的眉頭皺也不皺,用力咽了下去。

“同牢合巹,甘苦不避。”贊者微笑地說。

整個過程,我一直保持著一個長安高門女子應有的風範,坐姿無可挑剔,沒有抬眼。

正如二兄從前說的,裝模作樣是我的天性。

當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我坐在榻上,真真正正地與魏郯獨處一室。

外面吵鬧的軍士和伶人似乎都被逐走了,變得悄無聲息。我身上琳琅的首飾和衣物都除去,臉上的盛妝也洗褪,身上只穿著輕薄的寢衣。我看到魏郯的腳朝我邁來,陰影覆下,未幾,我的下巴被一隻手輕輕抬起。

燭光點點,在他的臉後爛漫彙聚。魏郯看著我,那雙眼睛幽深如夜,像一頭獸安靜地打量著它剛捕獲的獵物。

“傅嫤。”他開口了,聲音低而緩慢,“司徒傅寔之女,聽說你父兄押往刑場之時,你披麻戴孝,一路喪歌相送,世人皆以為孝烈。”

他背書一樣,罷了,唇角的陰影彎了彎:“我記錯否?”

我的目光定在他的唇邊。

“不錯。”我平靜地微笑。

其實,我的心裡有些掃興,甚至感到被惹惱了。這些年來,我少有喜事,本著得過且過之心,二婚都已經不計較了,他還提這些做什麼?

下巴上的手鬆開,魏郯在我的身旁坐下來。我聽到他長長地呼吸一口氣,躺倒在了榻上。

我忍不住回頭,視線相觸,忽然,他手臂一伸,我須臾已經被他按在了身下。

“將軍……”那身體堅硬而沉重,我被壓得難受,想把他推開。

“該喚夫君……”他手臂很有力,灼熱的呼吸帶著酒氣。

那幽暗的眼底近在咫尺,我幾乎能看清自己映在其中的臉,心忽然沒有預兆地跳了起來。

他的臉和身體沉沉壓下,我不由地緊緊閉上眼睛。

腦海如同繃緊的弦,我聽說過這會很痛,嚴重的第二天都不能下地……

胡思亂想著,我等了會,卻發現四周已然一片寂靜。

咦?

我愣了愣,睜開眼睛。

身上,魏郯仍癱在我身上,臉卻歪在一旁,平穩的呼吸中滿是酒味。

這人已經睡得香甜。

 

2、離營

我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天色大亮了。

身旁空蕩蕩的,半個人影也沒有。我拉開被褥,下地的時候,腳碰到榻旁的銅盆,發出響動。

立刻有侍婢從帳外走進來。

“夫人醒了,夫人起身更衣吧。”她們向我行禮,當看到我身上的底衣,不約而同地怔了一下。

我知道她們想什麼,我的底衣很整齊。衣帶上的結還是昨夜綁的花式——昨晚這新房裡什麼也沒發生。

“將軍何在?”我向她們問道。

一名侍婢答道,“將軍早起就去了營中,恐怕要夜裡才回來。”

我望瞭望漆屏邊上那個放盔甲的木架,空空如也。

“如此。”片刻,我若無其事地說,站起身,讓她們服侍穿衣。

忽然記得自己十歲出頭的時候,有一回,父親的好友光祿勳周勃嫁女,我的乳母去看了回來,從嫁妝到門上的結彩絮絮叨叨地數落了一個月。她驕傲地對我說,我們家女君要是出嫁,長安城中恐怕只有公主下降才能相比。

昨夜,我的新舅氏魏傕正在東邊的膠郡忙著收拾苟延殘喘的董匡,未曾出席他兒子的婚禮。

沒有六禮,沒有母家送嫁,沒有舅姑到場受拜,甚至第二日醒來夫君已經不在身邊。這個二婚如此簡陋,若乳母知道,不知道會怎樣難過。

不過好在她已經去了,不用為這些煩惱。

當然,我不恨魏氏,因為這婚事我並非不情願。對於我來說,自從十四歲那年在大街上看著某人迎娶新婦,嫁誰都已經沒了所謂。好合好合,能讓日子好過些便是一樁好婚姻,不是麼?

我沒有等到晚上才見魏郯,因為他午時就來了。

“大軍拔營,夫人且返雍都。”他進門之後,對我的行禮只點了點頭,開口就來了這麼一句。

“即刻收拾物什,午後啟程。”這是第二句。

不等我出聲質疑或展現新婦的溫婉體貼,他已經風一樣轉身出去了,就像來時一樣。

侍婢們面面相覷。

“愣什麼?快拾掇,午後便要啟程!”張氏催促道。

眾人這才回過神來,忙分頭收拾東西。

“將軍還在征途,夫人當體諒才是。”張氏走過來對我說。

我淡笑,從容地昂著額頭。

沒什麼體諒不體諒,因為有歉意才會有體諒。魏郯方才說的話就是命令,沒有一點愧疚的意思。

“丞相還在膠郡?”我問。

張氏道:“正是。”

我頷首,不再問話。

魏傕為何用一整個萊陽換我嫁給他的兒子,我清楚得很。

淮南傅氏,自高祖起就是一方大族,幾百年來,族人出仕者輩出,食祿六百石以上的人能在家譜上占好幾頁紙。舉國之中,像傅氏這樣聲名顯赫的家族,亦屈指可數。

遠的不說,單說我的祖父傅邕。他才學過人,為已故的桓帝所喜,未滿四十歲當上司徒,成為本朝之中年紀最輕的三公。而他死後,我的父親亦繼任司徒,一直到先帝受卞後讒言,下令將傅氏滅族。

傅氏賢名響亮了幾百年,又好治學養士,朝野之中人脈無數。樹大招風,這是先帝忌憚之所在。可風雲難料,傅氏的禍根到這亂世,卻成了我改變命路的吉星。

魏傕以割據起家,雖挾有天子,卻為士人詬病。而傅氏雖倒,在天下士人中名聲仍噪。魏傕要招賢納士,要坐穩正統,於是有了我和魏郯的婚姻。

傅氏只剩我一個人,沒有比這更划算的事了。

東西很快收拾好了,整整塞了兩輛馬車。魏郯派了三百人護送我,領兵的是一名叫程茂的武將。

上車的時候,我遠遠望見魏郯正在馬上與一些人說話,他身旁一個文士模樣的人我覺得眼熟,好一會才想起來,那是昨夜的贊者。

沒多久,魏郯跟他們說完話,轉過身來。我能感覺到他目光落到了這邊,未幾,他策馬走來。

我立在車旁,看著他在兩步外下馬,走到我面前。

“……夫君。”我行禮。

我原本想稱他“將軍”,忽而想起昨夜他說的話,於是臨時改了口。

魏郯對這個稱呼似乎還算滿意,“收拾好了麼?”他問。

“稟將軍,已收拾齊備。”我還沒出聲,一旁的張氏已經代我答話。

魏郯頷首,對我說:“夫人,來見過王公。”

我詫異望去,只見他稍稍讓到一邊,身後,昨夜那位充任贊者的文士向我一禮,顏色和藹:“琅琊王據,拜見夫人。”

那名號落入耳中,我有些愣怔。

王據,字仲寧,琅琊王氏之後,曾任青州牧。我之所以知道他,是因為父親同他相交甚好,時常能聽到父親對兄長們提起他。父親說他有才學,可惜為人不懂變通,否則以其家世,留在京中能做到九卿以上。

面前這人鬚髮花白,如果父親還在,亦是相似的年紀……

“原來是王青州。”我還禮道。

王據笑而搖頭,道:“夫人折煞在下,某離任青州久矣,如今不過一介布衣。”

魏郯微笑,道:“王公在軍中任軍師祭酒,父親聞得王公與丈人交好,特請為昨夜贊者。”

“原來如此。”我莞爾,望向王據,輕歎道,“我猶記得從前,吾父嘗與諸兄提起王公,每每盛讚。如今之事,吾父若有知,當是欣慰。”

不知是我的話說得情深意切還是王據情意充沛,他的眼圈紅了。

“當年某深陷遠地,聞得夫人家事之時,已過去久矣。夫人當保重,今後若有難處,某當效犬馬。”他長揖一禮,鄭重道。

我低頭:“多謝王公。”

王據又說了些送別之言,告退而去。

目視著他的身影遠離,我收回目光,毫不意外地與魏郯四目相觸。

他注視著我,曠野的碧空下,雙眸微眯,看不清其中。

“昨夜唐突了夫人。”他說,“我今日須往膠郡,還請夫人先返雍都。”

這話聽起來仍然沒什麼誠意,我微微低頭充作賢良,“夫君征戰在外,妾並無怨懟。”

魏郯沒有說話,似乎在審視我。

“雍都雖有些遠,道路卻平坦易行。”少頃,他開口道,“程茂是我多年副將,可保無虞。”

我頷首:“敬諾。”

魏郯朝我伸出手來。

我愣了愣,片刻才明白過來他是要扶我上車。我把手給他,那手臂堅實,一下把我扶到了車上。

“保重。”他最後道。

我躬身,柔順地回道:“夫君保重。”

魏郯沒再言語,抽回手,朝馭者微微點頭。

只聽得車前一聲叱喝,馬車轔轔走起。

我的手指撩著車幃,遮掩地露著半張臉,一直望著魏郯。直到出了轅門再也望不見,我才把車幃放下。

車內只有我一人,不必再裝出任何姿態任何表情。我籲口氣,懶懶地倚著木柱,把腳伸開。

車幃隨著行進搖曳,光照不時透入,外面的景致紛紛掠過。忽然,我遠遠望見一個文士騎馬立在路旁的山坡上,似乎望著這裡。

王據?我微微挑眉。

方才的情景回憶起來,我對自己的表現挺滿意。

這個世上,能讓父親稱道的人不多。聽說王據性情孤高,當年出任青州牧還
是迫於家中尊長遊說。魏傕能將他收入麾下,倒令我很是詫異。不管怎麼樣,從王據的官職和魏郯的態度,似乎是個頗受重視的人,與他交好,目前對我有益無弊。

至於故人,呵呵,狗屁的故人。

父親事發時,往日的那些交好之人都似消失了一樣,我不會忘記父親和兄弟們被處死那日,只有我一人跟著囚車送別。

那些所謂的故人,即便在我面前哭得稀裡嘩啦,我心裡也只有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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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27 03:16 PM

本帖最後由 laura_0968 於 2012-8-28 07:44 AM 編輯

3、遇襲

我發現馬車是沿著兩三日前送我到魏營的道路往回走的,當遠方那座熟悉的城池出現在眼前時,我扶著幃簾望了許久。

當年我之所以活下來,是因為姨祖母劉太后。許是父親早有預料,他前一天就以陪伴太后之名將我送入宮中,廷尉來的時候,太后命人鎖死宮門,隔著牆把上門的人連帶先帝和卞後罵得狗血淋頭。

先帝到底是個孝子,沒有再來抓人。但老天也沒有對我一直好下去。在我十五歲的時候,太后故去了。

卞後繼續了她的報復。

劉太后去世前,曾叮囑先帝要把我許一個好人家,先帝答應了。我的確也嫁到了一個不錯的人家。萊陽韓氏,雖遠離長安,在此地也算響噹噹的大族,家主還是一郡之長。

只不過,我的夫君韓廣是個傻子。

他又笨又蠢,喜歡傻笑。別人跟他說話,要說上好幾遍他才會明白別人在跟他說話,而且永遠接不上一句。這個婚姻是敵人給的,我當然不會樂意,但我並不討厭這個丈夫。

他待我不錯,我每天早上醒來,他看著我呵呵傻笑,含糊而斷續地說阿嫤真好看……想到這些,我心中輕歎。

不知道他怎麼樣了。到底一同生活了幾年,若說沒有些情分那是騙人的,可在這亂世,我們誰也沒得選擇,就像我當年被迫離開長安嫁到萊陽一樣。

聽說我到了魏營之後,魏傕讓韓恬繼續留在了萊陽當太守。

那個城池裡,唯一的變化恐怕就是韓家癡傻的次子沒了媳婦。

魏傕的兵馬有一個很響亮的名聲,就是不擾民。

在接下來幾日的路程裡,我深有體會。程茂領著三百人的隊伍,行宿都是大事。可他從來不去煩擾任何一戶人家,果腹用糗糧,歇息則露宿,也決不讓手下軍士的馬匹糟蹋農田。與一些軍閥流寇過境搶掠的惡習相比,魏傕的兵馬簡直斯文得秀氣。

當然,在這亂世上,也不是你安分就能平安無事的。

快到雍州地界的時候,一彪人馬突然從兩旁山坡沖出,足有兩百人。為首者大呼:“留下車馬輜重,饒爾等不死!”

程茂大怒,下令備戰,眾軍士即刻將車馬團團圍起,擺出陣型。

那些人來勢雖猛,卻看得出是一群烏合之眾,兵刃簡陋,只知猛衝。只見程茂暴喝一聲從陣中沖出,手起刀落,那為首者已經被他斬於馬下。

剩下的人見勢頭不好,便要散去,程茂令弓弩手放箭,一時間慘呼四起;他又令軍士追擊,未過半晌,已經俘得百餘人。

“我乃魏丞相麾下,大顓陌亭侯程茂!”程茂出馬,大聲喝道。他後面的喊話我沒聽清楚,因為聽到他報名號的時候,有些吃驚。

不得了,我心想,如今一個小小的屬將都能封亭侯了,魏傕果然能隻手遮天。

程茂還在喊話,說天子定都雍州,要他們歸順朝廷不得造次云云。那些流寇已經被俘,剩下的力氣全用來唯唯應許或者大聲求饒。程茂見他們順服,讓軍士用繩索捆起,押解隨行。

“茂不才,教夫人受驚。”完事之後,程某下馬到我車前,行禮歉道。

方才畢竟真刀真槍亮在眼前,說不害怕是假的。我隔著簾子,強自地平定心氣,道:“將軍何以自責?若無將軍,我命休矣。”

程茂道:“前方有村舍,夫人且忍耐,不久便可歇息。”

我頷首:“有勞將軍。”

程茂再禮退去,沒多久,車馬重新走起。

憑空多出一百多人的俘虜,隊伍走得有些艱難。不過程茂顯然估計充分,因為前方一馬平川,他們不大可能再被什麼人偷襲。

再走不到十裡,如程茂所言,果然有村舍。程茂命軍士看押好俘虜,吩咐隊伍停下歇息。可停下來沒多久,他們發現村舍那邊出來了許多人,朝這裡圍攏過來。

程茂一驚,忙令軍士戒備,又派人上前查問。

結果虛驚一場,這些村人是聞得這隊伍俘虜了附近作惡的流寇,特地走來道謝的。

“自長安亂起,附近山林多聚賊寇,劫掠路人,騷擾鄉野,不堪其擾。如今將軍掃除惡賊,實我百姓之幸。”村老向程茂一禮,感激道。

程茂將村老扶起,道:“我等師出魏丞相麾下,今天子定都,國祚安穩,自當掃除四方殘寇,保百姓安康。”

這話出來,村人皆稱道,又簞食攜漿犒勞將士,程茂皆婉轉推辭。

我在車上坐了許久,等到村人七七八八地散去,才從車山下來,活動活動筋骨。

“夫人。”程茂見我出來,愣了愣,上前行禮。

“我下車透氣罷了,將軍不必多禮。”我微笑。

程茂頷首,看看四周,命人將附近一棵樹下的石板擦拭乾淨,請我到那邊坐下。

“那些人,將軍如何處置?”我問。

“前方便是雍州的柴郡,交與郡守便是。”程茂答道。

我看著他,笑笑:“將軍每回遇到流寇來襲,必擒住隨行,以昭彰鄉民麼?”

程茂愣了愣,目中精光一動。

“也並非每回如此,”他面色不改,“若遇險峻之地,俘虜不可攜行。為使其不繼續作惡,只得就地斬殺。”

“這是大公子說的,作惡匿跡,行善留名。”說罷,他補充道。

我一愣,片刻,笑了笑:“如此。”

程茂不再多言,向我一禮,轉身走開。

將俘虜交給柴郡郡守之後,程茂押著車駕,正式進入了雍州。

雍州靠近洛陽,自古以來乃殷實之地,城中還有皇帝的一處行宮。至於為何天子定都雍州,還須從這亂世之始說起。

先帝在世的時候,立嗣之事就已經在朝中攪得沸沸揚揚。以我的姨母劉太后為首的一系意屬皇長子琛,而先帝則偏向卞後所生的皇子箴。卞後出身豪強之家,多年來,卞氏在朝中籠絡了大批臣子,卞後的兄長卞威更是被先帝任以大司馬之職。

就在我嫁走那一年的年底,先帝突然駕崩。傅氏已經滅門,劉太后已經故去,卞後再也沒了顧忌。她拿出先帝遺詔,立皇子箴為新帝,封皇子琛為河間王。

廢長立幼,先帝的遺詔有憑空而來之嫌,朝中議論紛紛。登基之日,禦史王榮首先在朝堂上發難,大司馬卞威一怒之下,將王榮斬於劍下。

血濺朝堂,一石千浪。皇子琛生母高皇后的族兄,執金吾高覓領軍五千包圍宮禁及大司馬府。卞威情急之下,遣人攜符信潛出長安,以皇帝之名,召令正在隴西剿滅暴亂的涼州牧何逵入長安保駕。

何逵所在之處距長安不過七百里,他得令之後,不日即領五萬涼州兵趕到長安。大軍與都城禁衛血戰三日,何逵沖入長安。其時,大司馬卞威已被高覓所殺,卞後鴆死,長安盡落入何逵之手。何逵為人殘忍不仁,得長安之後,即自封太師。他每日宿淫內宮,挾新帝臨朝,百官稍有言語,既遭戮死。

朝廷危如累卵,此時,並州牧鐘源聲稱有皇帝討逆詔書,首先以忠義之名揭竿反何。

何逵聞訊大怒,即刻廢了皇帝,立河間王為新帝。接著,他又一把火將宮室焚盡,逼迫天子遷都洛陽。

此舉如火上澆油,檄文日傳百郡,各地兵馬紛紛響應鐘源,會盟並州。

何逵雖然兇悍,終究不過涼州片土之勇。幾個月後,洛陽被義軍攻下。可這時的梟雄兵馬,已經不是天子一人可以號令,於是大小軍閥之間的混戰正式開始。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洛陽的宮室也灰飛煙滅。

天子四處逃難,直至遇到魏傕。那時,魏傕已經佔據了雍州,他將行宮修葺,迎來天子,安頓百官。如今的天子,就住在那宮室裡面,雍州城也從此改名雍都。

其實在我眼裡,出了長安,天下的其他地方,哪怕長得似仙境一樣我也當它是鄉野。所以當車馬在程茂的引領下威風抖擻地馳入雍都地界,我的心思完全不在什麼觀賞風物上。

我心裡正盤算著入城之後見魏氏族人的事。

 

4、拜見

新婦見舅姑是件藏心思的事,入城之前,我在館驛裡就已經裝扮齊整。

姨祖母劉太后對我當真不錯,去世前還親自為我賜下嫁妝,首飾都是宮中之物。我沒有在頭上插滿金釵步搖或明晃晃的珠飾,那太過惹眼。不能鋒芒太露又不能過於樸素,要在低調中彰顯出身門閥。

我選的是一組玳瑁篦釵,上面有精工雕刻的花朵鳳鳥,一看即知不是凡品。身上的衣服也費了些考慮,幾年前的蜀錦,顏色雖不搶眼,卻是這亂世中難得一見的質料。

我和魏郯在征途上行了婚禮,如今來到丞相府中,這裡的尊長姑嫂還是第一次見新婦。

堂上坐滿了人,男女老幼都有。似乎除了出征的男丁,魏氏留在雍都的族人都到齊了。甫進門,各種目光便從四面八方彙集到我身上,似乎有那麼一瞬間的安靜,落針可聞。

我脊背筆挺,拿出最端莊的儀態,斂容垂眸,朝前方款款邁步。

“夫人,少夫人傅氏拜見。”引導的張氏向上首禮道。

“少夫人上前來。”一個聲音徐徐道。

我微微抬眼,只見上首處,一名婦人端坐著,心想那大概就是魏氏的主母郭夫人。

魏氏的家況我大略知曉。魏郯的母親吳夫人是魏傕的元配,而郭夫人原本是魏傕的妾,出身寒門,卻頗得魏傕喜愛。六七年前,吳夫人病故,郭夫人成為繼室,也就是我現在的姑氏。

面前已經鋪上了繡墊,我雙手交疊于前,向婦人下拜道:“兒婦傅氏,拜見姑氏。”

郭夫人的聲音含笑:“少夫人遠行勞頓,快快起來。”

張氏過來將我攙起,毫不意外的,我對上了郭夫人打量的目光。

她不老也不年輕,看樣子正值盛年。看得出她對今日這會面很重視,身上的深衣漿得沒有一絲褶痕。烏黑的頭髮梳作重髻高聳,飾物卻不多,臉上的白粉和
精心勾勒的長眉,讓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聽說東邊近來雨水頻頻,不知路上順利否?”郭夫人拉過我的手,和聲問道。

我微笑,道:“謝姑氏關懷,路上並無坎坷。”

郭夫人頷首,笑意和藹。寒暄過後,她將堂上的魏氏族人一一引我見禮。

魏氏出身河西,算得高門,卻不算大族。魏傕沒有將河西的族人全部遷來雍都,只帶著幾個得力的兄弟子侄。所有家眷湊在一起,也就這一屋子的人。

郭夫人身旁立著年紀相仿的一男一女,錦袍總角,眉清目秀,像一對畫上的童子。在郭夫人的召喚下,他們與我見禮。

男孩叫魏安,今年十二歲,與魏郯同出一母,俱是吳夫人所生。女孩叫魏嫆,今年十四,是郭夫人所生。魏安淡淡地喚我一聲“長嫂”,掃一眼就收回目光;魏嫆卻不住地看我,滿是好奇。

除了魏嫆,郭夫人還生下了二公子魏昭,路上,我聽張氏說,魏昭也跟著魏傕出征去了,如今留在魏府中的子女只有魏安、魏嫆和兩個尚在繈褓的嬰兒。

“兄長出征在外,長嫂如兄。爾等當謹記孝悌,勿得違逆。”見禮之後,郭夫人對兒女們正色道。

“敬諾。”魏安與魏嫆行禮。

魏郯的屋舍在東邊,是個挺寬敞的院落,一共兩進,前堂後寢。我搬進去的時候,只見院落內草木生得茂盛,室中的擺設卻簡單得很。床榻案幾等傢俱,每式一件,榻上的鋪褥和內室的妝台還是新的。

據僕婢說,天子定都雍都並沒有多少年,魏郯又常年在外,這屋舍並不曾住過許多回。

我卻有種似曾相識之感,這個人似乎無論在哪裡,他的東西都那麼簡簡單單,從不會多出來一樣。

我的箱籠也不多,就那麼幾件。不過郭夫人卻為這屋舍添置了好些東西,加在一起,僕婢們進進出出地忙碌,我則忙著擺設物件,幾乎團團轉起。

我新認的小姑魏嫆一點也不怕生,瞧著這邊新鮮,就跟著不肯走。她在屋子裡東看看西看看,似乎看我累得滿頭大汗很有趣。

“長嫂真好看,比雍都其他那些長安來的貴女都好看。”她趴在一張嶄新的案臺上,將眼睛望著我。

我笑笑,道:“長安來的貴女?妹妹識得誰?”

魏嫆扳著手指:“多了,馨芳、如惠、玉珠,她們家中都是長安的百官。嗯,徐姊姊也是。”

“徐姊姊?”

“就是皇后,”魏嫆道,“她本名徐蘋,是徐少府的女兒。”

我想起來了,此人我的確認得。

徐蘋,出身汾陽徐氏,幼時跟隨出任京官的父親徐靖來到長安。據說徐靖與魏傕有少年之誼,魏傕在洛陽任北部尉時曾得罪權貴,當時任少府的徐靖還曾為他進言。

徐蘋與我雖相識,卻並不熟。一來我們年齡有些差距,二來女孩們玩到一起總會有些拉幫結派,她是另一個圈子裡面的。不過,她模樣生得極其嫻雅,也從不得罪人,這使得她名聲極好。

沒想到,她竟成了皇后。

“長嫂識得她麼?”魏嫆問。

我點點頭:“識得。”

魏嫆嘴唇半張,似乎想說什麼又收了回去。片刻,她忽而一笑,神秘地說,“長嫂,你可知道我母親明日要帶你去何處?”

“不知。何處?”

她湊到我耳旁:“明日,她要帶你覲見天子。”

魏氏似乎很迫不及待地要把我這個兒婦亮給所有人看,我與魏氏族人見禮的當夜,郭夫人遣張氏來告知我,說讓我準備準備,次日一早要去覲見天子。

說實話,我雖然知道魏傕如今在朝廷權傾一時,可最初從魏嫆那裡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還是小小地吃了一驚。

在長安的時候,覲見天子從來不是什麼小事。像先帝那樣,他其實算個勤快的天子,每日埋頭處理政務,有時想閑下來飲酒會會美人都來不及。所謂覲見,必是十分要緊的事,能讓天子停下手頭一切,費心看看你的臉或者聽你說話。我仍然記得,當年有多少人登門向父親求告,請他為幫自己行個方便,能見到天子一面。

而如今的魏氏,能夠把這件事辦得像進自己後院一樣容易,我深深明白過來,所謂天子,已是此一時彼一時了。

漆車四角垂香,轔轔馳過雍都的大街。軍士呼喝開道,行人紛紛避走。

當宮室將至之時,我從車內望向外面。細竹製成的車簾將外面的景致切作細碎的長條,拼湊起來,是灰瓦斑駁的老舊宮牆。無論屋舍或占地,雍都的宮室遠不能與長安的高屋華廈相比,可是那些壯麗的景致已經被何逵一把火焚盡了,天子只能順從魏傕的意思留在雍都。

戍守宮門的衛士對丞相府來的眷屬很是恭敬,沒有受到攔阻,車馬就逕自馳入了宮禁。

下車後,一名侍中前來,引著郭夫人和我走進內宮前的殿堂。

天子身著常服坐在堂上,頭上的高冠顯得他年輕的臉龐更加清瘦。他的身旁坐著一名華服女子,那是他的皇后徐氏,名蘋。

“拜見陛下,拜見皇后。”郭夫人引著我,向帝叩拜行禮。

“夫人免禮。”只聽天子開口道,聲音清冽而熟悉。我抬頭,他的目光正落在這裡,那唇邊上牽起一點彎弧。

我看著那臉龐,觸及曾經的歲月,心中油然生出欷歔。

如果說我與徐後只是認識,那麼天子和我的交情能算得上半個好友。

天子名琛,十二歲的時候,母親高皇后故去,他一直被太后收養在身邊。
我們的年紀只相差兩三歲。因為太后是我姨祖母的關係,我常常進宮去探望,連帶著與皇子琛也熟起來。

當年的我不算頑皮,卻好吃得很,又喜歡占些小便宜。皇子琛的飲食向來精細,我垂涎不已,常常厚著臉皮將他的小點據為己有。

皇子琛也並不介意,甚至問我喜歡吃什麼,在我來玩的時候特地讓膳房做了送來。

這快樂的吃客關係一直持續到劉太后去世。那時,皇子琛已是勢單力薄,失去了太后的庇護,連零食也吃不到了。

不久之後,先帝就把我嫁去了萊陽,我仍記得臨走時,皇子琛還在為劉太后戴孝,眼睛紅紅的。

曾經的玩伴,幾年之後在這般情境下再見,我們始料未及。

見禮過後,徐後注視著我,唇邊掛著微笑,沒有言語。

而天子畢竟是天子,他的臉色一直從容。待落座,只聽他和聲對郭夫人道:“丞相為國操持,四方討逆,朕心甚念。前日聞得大公子娶婦,竟未賀喜。”

郭夫人莞爾,在座上一禮:“孺子成年娶婦,本順應之事,豈敢受陛下來賀。”

話雖如此,不過都是客套。郭夫人帶我來覲見,本來就是要討天子賀禮的。寒暄一陣,天子命侍中取來一隻漆箱,打開,只見裡面裝著些珠玉絹帛,最上面的是一隻精緻的沉香小匣,裡面放著一支嵌玉金步搖。

“這是朕生母靈慧高皇后之物,少夫人當年頗得其歡喜,朕便以此物為賀。”天子道。

郭夫人見到,臉上笑容滿滿,連聲稱謝。天子用先皇后的遺物來賞賜臣下的新婦,貴重是其次的,面子卻是十足。

我的目光落在那步搖上,有片刻凝住。

金絲累作枝條,金片碾作花葉,圍著白玉雕作的簇簇花朵四散開來,插在發間行走,如花枝顫動,美不可言。我當年見過高皇后戴它,那時就喜愛得不得了,一直求母親也找匠人給我打制一枝。

母親那時笑我不懂事,皇后的用物,別人可不能有重樣的。

我記得似乎也曾對當時的皇子琛說過,不知如今他將此物賜我是否巧合。

“謝陛下賞賜。”我跟著郭氏,向天子道謝。

天子微笑。

徐後在他身旁看著我,目光靜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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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27 03:1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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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人市

魏郯的隨侍本就不多,出征在外又全都帶了去。覲見天子之後,郭夫人就命管事往我的院子裡分撥僕婢。

但是魏氏家中的僕人有餘,婢女卻不足。管事為難地來問我的意思,我很和氣地說,既然如此,我反正不曾帶來侍婢,不若去人市相些回來。

管事應下,去稟報郭夫人,那邊沒有反對,很快應允了。

得了回稟,我覺得這位郭夫人是個心思通透之人。母親曾告訴我,新婦入門,家中分派擺置財物,皆可隨大流。不過,貼身的侍婢卻是決不能隨便的。我當年聽的時候不大懂,後來慢慢事情見多了,也就明白了。

但凡是人,誰能沒有些秘密?尤其高門裡的貴人們,私下往來交易眾多,而那些被張揚開的醜聞,絕大多數出自僕婢之口。當然,我並不預備做什麼壞事,可在這個全然陌生的家庭裡,我不希望自己做什麼都會傳到舅姑或別人的耳朵裡去。

戰亂四起,天下流民甚多,想要買人一點也不難,而且價錢優惠。

雍都如今有天子百官,長安洛陽的不少富戶亦跟隨而至,人市異常火爆。髒兮兮,亂哄哄,到處都是人。等著買家來相的男男女女擁擠著佔據了各個角落,有齊頭整臉的,也有蓬頭垢面的,被牙人領著,頭上無一例外地插著草標。

買主也有不少,富貴些的家主大都乘著馬車或牛車來,隔著細竹簾,看中了誰就讓僕從去問。

管事領著幾名持棒的家人,護著我的馬車走入人市,甫一出現,就有不少牙人圍攏過來。

“夫人!買婢子麼?我這些婢子模樣俊俏,做活上等!”

“夫人夫人!看看我這邊的吧!都是揚州來的稚婢,水靈聽話!”

“還是看我的夫人!我這些僕婢都是洛陽來的,從前曾在大戶裡服侍哩!長安的也有啊夫人!”

“哦哦!夫人是要年長些的?都有都有!生過孩子帶過主人,還能幫忙接生!”

“男僕也有哪夫人!身形壯碩,精力充盈,可試用半月,包夫人滿……”

人太多,馬車行進不得,管事呼喝家人將他們斥退。

“夫人,可有看中的?”管事在車外問。

“再往前看看。”我說。

馬車繼續前行,一路上,搭訕兜售的牙人不絕,管事又要看人又要阻攔,忙得不得了。

忽然,前方的路邊傳來一陣吵鬧聲,伴著哭喊。馬車走過,透過細竹簾,我望見一個男子神色激憤,大吼著什麼。跟他對吵的人似乎是個牙人,二人拉拉扯扯一個哭泣的女子,似乎在爭搶。

我的目光定在他們身上,忙開口道:“管事,停車。”

管事叫馭者停下。

“夫人,可有看中之人?”管事問。

“那二人爭搶的女子,去問問。”我說。

管事訝然,應諾一聲,過去詢問。沒多久,他回來道:“夫人,問過了。那女子與男子是兄妹,父親病重,女子自願賣身給牙人換錢救父。如今兄長找來,口稱不知情,硬要搶回女子。”

原來如此。我說:“你去告知牙人,我買這女子。”

管事吃了一驚,猶豫道:“夫人,這人市上還有許多,夫人可要再看看?這女子家中有糾葛,只怕牽扯不清。”

“無妨。”我說,“你去向牙人問價。”

管事應諾,再轉身走過去。

爭吵的聲音驀地停止,我看到牙人滿臉喜色,向管事唯唯行禮。女子的兄長卻臉色大變,看向這邊,一甩手,衝衝地朝馬車走來。

車旁的家人見勢不妙,忙上前攔阻。

男子渾身怒氣,跟家人推搡,正要開口,我已經把竹簾撩起。

四目相對,男子看到我,臉色從大怒轉為大驚,嘴巴半張地定住。

“阿煥。”我朝他道。

雍都的南面,窄巷交橫,是貧民和無家可歸之人的聚集之地。乞討者遍地,到處是哭號的哀聲。這裡比人市更加骯髒破落,草棚比比皆是,地面污水橫流。惡臭伴著蒼蠅團團飛起,到處是躺在草鋪上面黃肌瘦的人。

“夫人,此處髒亂不可久留,夫人還是回去吧。”管事皺眉看著四周的淒慘,對我勸道。

領路的阿煥回過頭來,看著我,臉色躊躇,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

“女君……”他吞吐道,“此處……嗯……不是女君該來的地方。”

“無妨,走吧。”我說。

阿煥的家在一個寬不過丈餘的巷子裡。說是家,不如說是個窩。小小的院落裡面搭滿了棚子,擠著近十戶人家。

“我等在雍都無落足之處,只得租住於此。”阿煥小聲道。他的妹妹阿元低著頭,眼角還掛著淚痕。

我的目光掠過雜亂參差的草棚和人臉,沒多久,定在不遠處一張草鋪上。李尚,我家從前的管事,現在就躺在那裡,頭髮蓬亂,在髒黑的被子下露出死氣沉沉的半邊臉。

“父親,”阿煥在他身旁蹲下,聲音哽咽,“父親,女君來看你了……父親醒醒,是女君……”

那側臉似乎動了一下,我走過去,只見李尚蠟黃的臉上,耷拉的眼皮緩緩開啟。他的眼眶深陷,從前那矍鑠的雙目現在像兩口古井。可在看到我的那一剎那,瞳仁裡忽然聚起光芒,像看到了最不可思議的事。

“女……”李尚張開乾裂的嘴唇,聲音澀啞,卻說不出完整的話。

我俯身看著他,牽牽唇角:“管事,是我。”

那憔悴的雙眼突然湧出淚光,李尚張著嘴,突然嘶聲哭了出來。“女君……女……”他掙紮著從鋪上起來,似乎想要行禮。

我眼眶一熱,連忙按住他:“管事不必多禮,不可起身。”

“女君……”李尚望著我,一邊喘氣一邊又哭又笑,雙手緊緊攥著我的袖子。

我一邊用力點頭一邊擦擦臉上的淚水,看向旁邊的阿煥和阿元兄妹。

生離死別之後的重逢,他們已經哭得臉皺成了一團。

阿煥告訴我,傅氏出事之前,李尚剛好帶他們兄妹回鄉。待聞得噩耗,已經過去了一月。李尚當即將兄妹二人藏入深山,冒著身險回長安一探究竟。不想那時,傅氏的家宅全毀,我的父兄族人已無一留存。李尚雖探得我被留在了太後身邊,卻無法見面,只得痛哭著回鄉。

後來,時局直下,長安大亂,戰火四起。去年,他們的家鄉遭叛軍劫掠,屋宅全毀,只得隨鄉人外出避難。不料到處都有賊寇,三人財物盡失,一路乞討來到雍都。

以後的事不用他說我也知道了。三人在雍都無依無靠,李尚又落下重病,阿元瞞著他們賣身,就出現了今日人市上的事。

我看向李尚,他在阿元的照顧下,已經和緩下來。方才的大悲大喜,他力氣幾乎耗盡,此時沉沉地睡了過去。

心裡不禁長歎一口氣。

李尚為人忠直,有治家之才,我的父親一向對他敬重有加,也不許家人拿他當僕人使喚。即便他已經賣身入府,父親仍准許他每年回鄉祭掃先人。因為父輩的情誼,李煥和李元兄妹也跟我十分要好,從小玩耍。

李尚從前總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府中上下無人不說李管事乃福相之人。而現在,這個不過四十出頭的中年人已經被困苦和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

“夫人……”管事走過來,一臉為難,“夫人,時辰不早,該回府了。”

我點點頭,轉向李煥,從袖中掏出一小塊金子塞給他。

李煥臉色一變,忙道:“女君,這不可……”

“拿著。”我果斷地塞到他手裡,道,“你父親的病不可再拖。阿元我且帶走,你去城中尋最好的醫者來給你父親治病。再有,此處住不得人,你另尋一處屋宅安身。”

李煥望著我,眼眶一紅。

我看他又要哭,歎氣道:“別難過了,好好照顧你父親。”

李煥點頭,一擦眼睛,向我長揖一禮:“多謝女君。”

我看看他,又看看草鋪上靜靜躺著的李尚,不再說話,轉身離去。

 

6、壽宴

雖然僕婢是買給我的,但郭夫人才是主母。

路上,我想好說辭,回到府中就領著阿元逕自去見郭夫人,將事由細說。從以前到現在,如何主僕情深,如何生離死別。我沒有瞞給阿煥金子的事,那是我的嫁妝裡出的,自然由我意願。

我當說客很有些添油加醋的本事,郭夫人聽完之後,臉上有些動容。

她看看一直低著頭的阿元,歎口氣:“既是從前的舊人,如今難得重逢,救助亦是應當,此婢你留在身邊便是。”

我拜謝,正式將阿元帶入了魏府。

故人相見,免不得一番長談。

當夜,我和阿元像在傅府時那樣,一起坐在榻上,擁著被子說了許久。

她聽我將經歷說完之後,睜大了眼睛,欷歔不已。

“那……大公子待女君好麼?”想了半天,她忽然道。

我笑笑:“什麼好不好,我同他相處不足一日。”

阿元臉紅,不好意思地笑。

“女君,”她咬咬唇,遲疑地小聲道,“我曾見過季淵公子。”

提到這個名字,我的笑意凝在臉上。

“哦?何時?”我聲音聽起來很平靜。

“去年從家鄉出來的時候,在冀州。”阿元小心翼翼地盯著我的臉色,“他那時在河北龐措帳下,似乎是個什麼謀士。那時我們走在路上,他照面走過,後面跟著許多兵馬。”

我不知該說什麼,片刻,道:“你們也算認得,他竟不幫助麼?”

阿元搖頭:“公子曾相助來著,那日他特地找到我們,將一包錢物塞給父親。可父親不要,說他誓不受負義之徒恩惠。”

我的心一暖。這的確是李尚會做的事,父親沒有看錯他。

“知道了,以後勿再在府中提他。”我淡淡道。

“我知曉。”阿元點頭,忽而微笑,“女君,我父親曾說,以前曾有相士去府上看過你,說你有天生福相。”

“哦?”

“真的呢。”阿元道,“女君你看,先是有太后,後又遇到魏氏,總是逢凶化吉。”

我訕笑。太后確實救了我的命,至於魏氏麼……是凶是吉只怕還說不準。

阿元還要說,我推推她,打斷道:“好啦,時辰不早,該歇息了。勿忘了如今不是在傅府。”

阿元撇撇嘴,下榻去。

“是了阿元。”她要出門的時候,我喚了聲。

“嗯?”阿元回頭。

我莞爾:“將來我是夫人了,不可錯了稱呼。”

阿元一怔,片刻,頷首出去。

當夜,我心平氣和,睡得卻一點也不好。

夢裡面,總有一個身影出現在我面前,或下棋,或撫琴。或與人高談闊論。不經意間,他轉頭看到我,俊雅的眉目頓時浮起笑意,帶著些狡黠。

“……阿潛,我這衣裳好看麼?”這是我的聲音。

“……阿潛,聽說你買了白馬,明日借我拉車好麼?”

“……阿潛,我昨日賣了一隻梅瓶,你猜多少?我只想賣一百錢,可那人給了我一百五十錢!”

“阿潛阿潛……”

話音紛雜,我望見阿潛騎著他的白馬,身上穿著嶄新的婚服,後面跟著的漆車上,一個陌生的女子坐在上面……

我在夢中醒來,微微喘著氣。

眼前是濃濃的夜色,窗外蟲鳴低低。

是夢……心裡道,我的手卻不自覺地探向手腕,那裡空空如也。我掀開被子翻身而起,點起燭光,打開我裝首飾的箱子。可是翻了一遍,沒有我要找的東西。

心中焦慮頓起,我又轉而去翻那些沒有拆過的包袱,終於,在一堆舊衣服裡面翻出一隻小小的桃符。那上面刀工簡陋,卻有一個“嫤”字和一個“潛”字連在一起。

我如釋重負,閉著眼睛長長地舒了口氣,將它緊緊攥在掌心。

淚水忽而奪眶而出,止也止不住。

月光如水,從窗臺上透來,我看到自己的影子縮在地上,像當年一樣無助。

“過去了,都過去了,你會忘記的……”耳邊,母親的話語似又響起,輕柔撫慰。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一個月已經過去。

春天過了大半,已經開始天熱了。

我在魏氏府中過得還算不錯。郭夫人雖是主母,卻是個深諳治家之道的人,處事周全。我自知新來乍到,上下以禮,也算與眾人相安無事。

阿煥那邊傳來消息,他在西城找了一處小宅院,帶著李尚搬了過去,也給李尚專門請了醫者。兩天前我放阿元回去探望,她回來說李尚的病已經好了許多,已經能下床了。

沒多久,東邊傳來消息,魏傕殺了董匡和他的三個兒子,收編其麾下降將和兵卒,下月就能回到雍都。這消息讓家中上下很是振奮,郭夫人甚至已經定下了魏傕回來的當日家裡該擺什麼樣的筵席。

“長嫂,長兄和二兄都要回來了呢!”魏嫆笑嘻嘻地沖我道。

我笑笑,讓阿元把一件新做的夾纈上衣拿給她,道:“過兩日夫人四十壽辰,這新衣你收好,莫又擦破了。”

魏嫆吐吐舌頭,好奇地將新衣看了看,笑道:“長嫂真好。”

我莞爾:“四叔呢?他也有新衣,可我總不見他。”

“他麼,”魏嫆揚揚眉毛:“大約又在擺弄那些零碎。”

“零碎?”我訝然。

“是呀。”魏嫆似有些不屑,看看我,卻神秘一笑,“長嫂還不知道麼?我帶長嫂去看。”

我雖是魏府新婦,畢竟初來乍到,許多人事都不熟悉,魏安便是其中之一。

按理說,魏安與魏郯一母所出,與我的關係應當更近。他的院子就在魏郯的院子附近,可是他很少出現,見面行禮總是一副冷清的樣子,即便說話也從來沒有幾個字。我不知因由,也從不愛貼冷臉,魏安這般態度,便由他去了。

魏嫆沒有把我帶去魏安的院子,而是來到庖廚附近。這裡挨著柴房,有一處簡單的木屋,隔幾步還有一個燒得烏黑的小土窯。

還沒到門口,我已經聽到裡面傳出來木頭敲打的聲音。

魏安穿著一件單衫,坐在一隻矮床上,埋頭將一塊木板楔入另一塊木板中。他全神貫注,淋漓的汗水濕透了頭髮。

“你又擺弄這些,先生留的課業背了麼?”魏嫆道。

魏安抬頭,看到魏嫆和我站在門口,愣了愣。

“不關你事。”魏安淡淡道,起身向我行了一揖,“長嫂。”說罷,繼續低頭擺弄。

魏嫆似乎已經見慣,撇撇嘴。

我看著魏安手上的活計,卻覺得有趣,再看看四周,只見小小的木屋裡堆滿了木頭、竹竿,還有些看起來做了一半的東西放在地上,形狀古怪。我看到一個木架上擺著些小陶件,各種各樣,有小人,也有獸物。

“這些都是四叔制的麼?”我好奇地問。

“嗯。”魏安答道。

我拿起其中一個,道:“這狗真不錯。”

“是虎。”魏安道。

我一訕,將那東西放回去,又拿起另外一物:“這鹿也形象。”

“是馬。”

“這女子……”

“是男子。”

我回頭,魏安看著我,臉有些泛紅,似已著惱。

“男子……哈哈哈哈……”魏嫆在一旁笑得喘不過氣來。

我有些不好意思,離開木架,走到魏安跟前。我看著魏安手中拼湊的木塊,認了好一會,確定無誤了,開口道:“你在做車麼?”

魏安頭也不抬:“嗯。”

我又看了看:“與平日所見可不太像。”

“那些不夠好,”魏安抹一把汗,“易壞,車軸不靈,且遇到泥濘涉水,會陷在路上。”

魏嫆不以為然:“車不都是這樣,馬拉人趕,用得著你費這些心思。”

魏安不理她。

我道是自己把魏安惹得不快,覺得還是快些離開才好,便把裝著新衣的布包遞向魏安說,“這是為四叔添的新衣,四叔且收下吧。”

魏安看看那布包,露出訝色,手停住。

“長嫂做的,還不快謝。”魏嫆道。

我忙對魏嫆道:“四叔正忙,我等勿擾他。”說罷,拉著她轉身出去。

如果說魏氏能為家中娶新婦覲見皇帝,那麼郭夫人慶生做壽請來百官家眷列席,我已經沒有感到驚詫了。

丞相府的大門前,車馬排作長龍。來訪的除了朝中重臣的家眷,還有不少魏傕營中將官的眷屬。郭夫人對她們很是重視,特地將寬敞的後園騰出來招待。她在堂上迎客受拜,還特地遣了我去招待她們,生怕冷落。

看著這滿園談笑風生的婦人,我不禁想,那些將官替魏傕攻城掠地,魏傕也待他們極好,至少籠絡的手段都做到了。

勸酒熱絡,對於長安貴婦來說是必備之技,我從前跟著母親,早已無師自通。戰亂顛沛,許多將官都是隨魏傕定都以後添置的家眷,鄉野來的婦人極少,多數都是些頭面齊整的士人之女。

這讓我輕鬆許多,至少我文辭優雅地勸食,她們能夠聽得懂。

忙碌了一圈,眼見著新來的人已經寥寥,我也覺得疲憊了。對侍婢交待一聲,便往後堂去飲水。

“阿嫤?”正當上階之時,一個聲音驀地在身後響起。

回頭,卻見一位盛裝少婦立在身後,滿是遲疑地看著我。

我看著她的臉,記起來:“玉瑩?”

玉瑩的臉上登時綻露笑意,上前來握住我的袖子,聲音激動:“阿嫤,我果
然不曾認錯!”

我看著她,亦感慨微笑。

喬玉瑩,大行令喬斟的女兒,我在長安的閨中玩伴之一。來到雍州之後,我見過不少熟悉的面孔,都是以前曾經與父親同朝的。這不難解釋,天子將都城從長安遷到此處,百官當然也跟隨而來。可玉瑩卻是徐蘋之後我遇到的第二個相識的女子,這不能不讓我精神一振。

“你如今在何處?父母可好?”我回握她的手,問道。

玉瑩的臉上的笑意微微黯下,道:“我父親還在,母親……”她沒說下去,低頭拭了拭眼睛。

我看著她神色,就明白她也過得不好。

玉瑩告訴我,長安被亂軍攻入,她舉家逃走避禍。兵荒馬亂之中,她的母親和弟弟都被流寇殺死了。她跟著父親輾轉流落,直到聞得天子定都雍州才回來。魏傕恢復了玉瑩父親大行令的官職,玉瑩也嫁給了魏傕的部將許充,如今才算安定下來。

聽她敘述完畢,我欷歔難免。不過,這樣的故事到處都是,聽得太多,最愛哭的人也會變得麻木。

我輕輕歎息,只能安慰地撫撫玉瑩的手:“逝者已矣,你得以平安,夫人亦可瞑目。”

玉瑩頷首,抬頭看我:“阿嫤,你那時……”她話才出口又頓住,目中帶著些愧怯的詢問。

我知道她想問什麼,搖頭:“玉瑩,過去就不必再提了。”

玉瑩眼底微微泛光,少頃,深吸口氣笑道:“是呢,過去便過去了。阿嫤現在可好了,聽說你嫁給了魏丞相的大公子呢。”

我點點頭。

“大公子待你如何?”玉瑩的臉上滿是好奇和羨慕,“聽說是丞相指名要你做兒婦呢!阿嫤你可真厲害,要知道雍都不知多少人家想把女兒嫁給大公子!”

她還像從前那樣喜歡打聽各種各樣的事,不過,她很技巧地避開了我曾嫁去萊陽的經歷。幾年不短不長,能將最不通事的童女磨成言辭婉轉的少婦。

轉移開話題以後,玉瑩明顯興奮了許多,拉著我說了好些話。

“阿嫤,你以前在長安見過大公子麼?”玉瑩問我。
“不曾。”我搖頭。

“我見過。”玉瑩嘻嘻一笑,道,“你可還記得,先帝曾選拔貴胄少年編入羽林?”

見我露出詫色,她有些得意:“阿嫤,你當年隨太后出入宮禁,沒見過那些少年羽林郎麼?大公子那時就是其中之一。”

“是麼?”這倒是讓我覺得好奇,因為從來沒人跟我說過。

“我可是親眼見過的。”玉瑩道,“我還知道那時大公子喜歡誰……”

我的目光定住。

像是覺察到自己失言,玉瑩臉色一變,抬手掩口。

“哦?”我一派平和,莞爾問道,“誰?”

玉瑩神色尷尬,不好意思地笑笑:“阿嫤,我若說出來,你可勿往心中去。”說罷,她咬咬嘴唇,低聲在我耳邊道:“是徐蘋姊姊。那時我隨母親入宮宴飲,徐姊姊曾央我將一方幘巾帶給大公子。”

我一愣,想起幾日前覲見時,徐後那雙靜靜注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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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27 03:19 PM

本帖最後由 laura_0968 於 2012-8-28 07:46 AM 編輯

7、往事

我沒有為玉瑩的“失言”生氣。不過聽到這件事的時候,我的確吃驚。

魏郯今年二十五歲,這些年裡面,他一直未娶,我也從沒有聽說過他納有妾侍。我曾覺得困惑,卻不知道他與徐後的過往。

我的思緒鋪陳開來。

這都是因為徐後麼?魏郯一心喜歡徐蘋,徐蘋卻嫁給了天子,於是他肝腸寸斷心如死灰以致孤身多年,最後破罐破摔,娶了我這個二婚之婦?

我努力回憶婚禮時的樣子,魏郯喝了許多酒,醉得甚至沒有行房。第二天,他面色如常,對我說話的樣子也就比路人熟那麼一點點……蛛絲馬跡,現在想起來似乎都很耐人尋味。

最重要的是,對於徐後這個舊情人,魏郯怎麼看?

當夜,我擁著錦衾躺在榻上,眼睛望著視窗搖曳的樹影,有些出神。

其實,我想到了另一個人,一個等了我許多年最後卻不要我的人。

他是我曾經的未婚夫,叫裴潛。


當世人們對美男子的界定,首要的就是膚若凝脂眼神溫潤,整個人看起來要像一尊白玉那樣賞心悅目。

這些條件,無論是我的前任夫君還是現任夫君,全都不沾邊。

但裴潛就是這樣的人。

他三歲識文,七歲能詩,十二歲時已經憑著出色的外貌和一張雄辯之口蠻聲長安。人們提起太史家的裴郎,臉上就是風雅之色。

我的父親和裴太史是好友,兩家多有往來。我五歲那年的花朝節,兩家聚宴,我看到裴潛的總角上簪了花,覺得喜歡,就伸手去扯。裴潛被我整得狼狽不堪,大人們卻哈哈地笑,母親抱著我對裴母開玩笑說,阿嫤這麼喜歡令郎,不若就讓令郎做我家女婿吧。

一句打趣,兩家人卻聽著來了興致,宴上一合計,比我大六歲的裴潛就成了我的未婚夫。

我對這個因玩笑而來的未婚夫著實喜歡得很,因為他的脾氣很好,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懂得很多,還會帶我捉促織。我從五歲那年起,就學會“阿潛阿潛”地跟在他後面,讓他帶自己去玩。

成名早有好處,他十七歲就及冠,得了字,叫季淵。從此以後,別人都稱他“季淵公子。”

只有我,還叫他“阿潛”,無論人前人後,阿潛是我一個人的。

裴潛名冠京華,欽慕他的人數不勝數。許多人為這個嫉妒我,就連玉瑩她們那些玩在一起的貴女,也曾經私底下討論,說覺得我和裴潛不配。

事實上,也的確看起來有那麼一些不配。

當裴潛開始風華絕代縱橫長安的時候,我還是一個總角的女童,站在他身旁連肩頭都不到。雖然我後來癸水到了,模樣長開了許多,但站在身姿俊逸的裴潛身旁時,我仍然像個小女孩。

但我覺得無所謂,長大對於我來說遙遠得很。即便我不長大,裴潛也一定會留在我的身旁。

他會在看到我別出心裁亂穿的衣服時,忍不住“噗”地笑出聲。

他會在聽說我要借他心愛地白馬拉車時,露出暴殄天物的表情,朝我翻白眼。

他會在聽說我的梅瓶賣了一百五十錢的時候,恨鐵不成鋼地搖頭,並用指節敲敲我的頭說,傻女子,那梅瓶何止一百五十錢,你賣十金也有人爭著要。

他會在新年前夕,把自己關在家裡,用心刻兩個一模一樣的桃符,他一個,我一個。桃符的面上,一個“嫤”字和一個“潛”字連在一起。

他抱著我,在我耳邊無奈地低語,阿嫤,你快些長大好不好?

……

可是他終究沒有等到我長大。

我十四歲的時候,父親在朝中的困難越來越大,情勢變得危險。裴潛的父親當機立斷,親自上門退了婚,沒多久,裴潛就娶了另一位出身高門的女子。

他成親的那一天,我特地站在了他的必經之路上,看著他騎著他的白馬領著新婦的香車走來。他看到了我,不掩目中的驚詫和糾雜,俊雅的臉登時變得僵硬而蒼白。

我記得我一直定定望著他,滿眼的淚水。自己那時看著他,心裡居然還希翼著他會從馬上跳下來,抱著我說阿嫤是我錯了你不要生氣我只想娶你……可他終究沒有這麼做,他轉開臉去,陌生得像個路人。

最後,連阿元都受不了,嘴裡罵著“負心小人”把我拉走了。

我閉閉眼睛。

這許多年,我刻意地不去回憶,可偶爾觸及,哪怕只是那麼一點,都讓我的心口悶得難受。

忘了吧……我對自己輕聲道,就像當年母親說的那樣。

“方才我兄長來告知,父親能自己煮食了。”第二天,阿元笑眯眯地跟我說,“他還說,父親不讓我兄長總是在宅中照料,命他出去尋些事做呢。”

“哦?”我點頭,“這可是好事。”

李尚在進傅府之前,是一個江南巨賈的管事,對經營貨物很有一套。但那個巨賈好賭,把家財賭盡了,最後把李尚和僕婢都賣了出去。

我算了算,雍都裡的屋宅和尋常生活用度我都曾打聽過,上次見面時給的金子約摸也要用光了。於是,我從自己的箱子裡取出幾日前兌來的三百錢,遞給阿元。

“啊!不要不要!”阿元急了,滿面通紅,“夫人,我不是要錢的意思,父親不許我們再收夫人財物。”

我笑笑,道:“這些錢不是光給你們的。你將這錢轉給你父親,請他病癒之後替我看看雍都中可有合適的買賣。”

“買賣?”阿元愣住,“夫人要什麼買賣?”

“什麼都行。”我說,“穩妥,能賺錢就是好買賣。”

“夫人要賺錢?”阿元吃驚地睜大眼睛,忽然看看周圍,小聲地說,“夫人,這可不是長安。”

“我知道。”我揚眉:“那又如何?”

她指的是我從前在傅府的事。

傅司徒家的兒子們人人經綸滿腹,張口便可高談闊論,盡顯門閥大氣。不過鮮有人知道,他的小女兒不愛讀書,文采平平,卻對高門士子們側目也不肯的錢財之事情有獨鍾。

我五歲的時候,有一回,李尚將帳目拿來給母親看。我在一旁見到那些豎豎條條的記數,竟十分感興趣,踮著腳問七問八。此後,李尚每回來交帳目,我必定在場。到我十二歲的時候,母親已經將一些讓她頭疼不已的帳本扔給了我來查對。

後來,我覺得算帳不過癮,又常常打些主意,將自己和兄長們那些不用的舊物收起來,得空溜出府去街市賣掉。這事我做得很過癮,不是為了賺錢,只為賣東西時跟買家你來我往地侃價,簡直樂趣無窮。有時,我會為多得了兩錢而沾沾自喜一整天。

兄長們對我的癖好很是看不上,長兄還曾經一怒之下把我的算籌全部扔掉,惹得我給他那心愛的汗血寶馬喂了瀉藥,讓他在苑遊時出醜。父親卻對我很寬容,長兄向他告狀的時候,他微笑地說,家中什麼都不缺,就缺個會算帳的,現在總算齊全了。

當年我被父親這話鼓勵,簡直尾巴翹上了天,甚至謀劃著向京中那些欽慕我兄長的女子們兜售出遊或巧遇的機會,每次每人收費三百錢。可惜,這個念頭還在萌芽的時候,先帝的刀就落了下來,永遠不可能實施了……

阿元仍然覺得不可思議,皺眉道:“夫人如今都嫁入丞相家了,還做這些事?”

我不解釋,道:“你轉告你父親便是。”

阿元滿臉狐疑,唯唯地走開。

李尚那邊聽說了我請他做的事之後,跟阿元一樣反應。不過,他沒有反對,讓阿元告訴我,他會儘快辦妥。

畢竟是背著魏氏的家人做事,我還是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阿元曾經在傅府待過,深知僕婢在主人家的微妙關係,處理得很謹慎。她把錢拿給李尚那邊之後,再也沒有回過去。從此以後,凡是李尚那邊有什麼消息,都是他寫在紙上,讓一個給丞相府中送柴火的僕人捎進來,阿元到庖房去取。為了保險起見,這些信裡面還用了暗語,字面上根本看不出說的是什麼事。

這樣偷偷摸摸讓我覺得緊張又好笑,恐怕哪一天被魏府的人抓到,說我是細作我也百口莫辯。

李尚辦事很快,遣阿煥到雍都各處轉悠了半個月以後,給我來了信,說看中了幾個買賣。

我見信,覺得心中大慰。這樣的事寫信討論不來,於是,當夜,我向郭夫人稟告,說明日想到東城廟宮奉神,順便探一探病重的故人。

郭夫人知道我安置李尚的事,有些遲疑。不過,她一向篤信鬼神,如今魏傕將要回來,她更是每日虔誠禱告。所以到了最後,她不但沒有攔阻,還怕我祭品準備不周,特地讓人幫忙備下。

有了主母應許,第二日,我乘上漆車,大方地出了魏府。

 

8、買賣

這一天風和日麗,廟宮裡祭拜的人也很多。

得知丞相府的新婦來祭拜,廟祝急忙來迎。我客氣地寒暄幾句,隨他入內。

獻上祭品,念過禱詞,又請廟祝主持祭禮。待奉神完畢之後,已經過了午時。

我向廟祝別過,登車離開。馭者由著阿元指引,一路馳向南城,直到阿元說“到了”,馬車才停下來。

下車後,只見這是一處安靜地小街,各家房屋不大,似乎住的都是平民。

李尚的宅院就在車前,門已經大開。李尚由阿煥攙著立在門口,見我來到,即刻下跪長揖。

“管事,快起來。”我急忙上前扶他,父親從不讓兒女們受李尚的大禮。

“夫人救我父子三人于危難,李尚雖死不能報萬一!”李尚哽咽道。

我羞赧道:“什麼死不死,管事何出此言?管事要謝,我心領便是,不必如此!”說罷,我瞪旁邊的李煥兄妹,他們會意,忙將李尚扶起,輕聲撫慰。

好一會,李尚抬起頭來,滿臉淚痕。見我看他,他有些不好意思,拭拭眼角歎道,“夫人難得來此,某倒失態於前。”

我微笑:“聽說管事身體好轉,現下看來,倒是確實。”

李尚聞言一愣,苦笑地搖搖頭。

一番寒暄,眾人皆歡喜。我讓家人留在戶外等候,自己帶了阿元,隨李尚父子入內。

這宅院不大,堂上也不算寬敞,卻收拾得整潔。

落座之後,李尚親自煮茶,放在我面前的案上,愧道:“捨下簡陋,只有粗茶招待夫人。”

我謝道:“粗茶足矣。”

看向李尚,他與上次病懨懨的樣子相比已經判若兩人,不但精神很好,面上也不在是黃蠟之色。如果不是身形仍然瘦弱,根本看不出這是個生過大病的人。

“管事近來如何?”我飲一口茶,微笑問道。

李尚道:“某身體已無大礙,此處屋宅亦是舒適,一切皆乃夫人之恩。”

我搖頭笑笑,道:“不過舉手之勞,管事勿再重提。”說罷,切入正題,“管事來信說已有幾個相中的買賣,不知如何?”

李尚頷首,眼睛瞥瞥院外,正色道:“確有。”說罷,從懷中掏出一張紙來,上面列著幾條,都是些買賣名目。

“一是衣料,如今夏日將至,冬衣厚布便宜,可收來囤積。”李尚一條一條解釋道:“二是肉食,雍州養畜者眾多,而雍都不少富戶新來,無處可買,若販來,利益豐厚。三是酒,雍州過去乃酒鄉,幾乎家家釀酒,即便戰亂,仍有餘存,可收來販往各地。四是珠貝寶器……”

說到這條,我皺起眉:“珠貝寶器,若在盛世,乃居為奇貨。可如今天下紛亂,富家皆拋售以換米糧,實為不可。”我問,“可有糧食秣料買賣?”

李尚搖頭,道:“糧草乃緊缺之物,各地關卡甚嚴。即便有貨,且如今糧價高漲,投入既是钜資,加上販運途中動亂不定,風險甚巨。”

我了然,再往下看,看到最後的“藥材”,眼睛定住。

“藥材?”我訝然。

李尚赧然笑笑,道:“這是我病中所想,故臨時加上。天下大亂,各地民人湧入雍都,病痛傷患,都要用到藥材。如今雍都的尋常草藥都已經漲到了常時的二十倍,若販藥,利益可觀。”

我沉吟,看著他:“我記得我父親曾說過,管事過去曾執掌藥鋪?”

李尚道:“正是。”

“藥材來路如今可還在?”

李尚皺眉,道:“若是前幾年,來路仍然通暢,現在要用,則假以時日打探。”

我頷首,道:“我以為藥材可行,不過不急於一時,管事可著手打探。肉食在市中有銷路,亦是可行。只是衣料須囤積耗時耗力,我以為可暫時放下,不知管事之意如何?”

李尚微笑道:“某亦同感。”

我暗自吸口氣,定下決心,從袖中掏出兩塊金錠放在案上。

“這是我最後的余財,管事拿去,盈餘分管事三成,虧了算我的。”

李尚臉色變了變,忙道:“夫人資助,已是大恩,我等怎敢再分盈利?此事不可!”

我笑笑:“還不一定有什麼盈利,管事且聽我話語便是。且販貨勞苦,將來亦不止這三兩事,管事豈可空手?”

李尚沒有再開口。他臉色鄭重,將金錠收起,向我一禮:“夫人放心。”

事情談妥,我也該回去了。

李尚起身送我出門,才走兩步,忽而道:“夫人,有些話,某覺得當講。夫人如今不缺錢財,做這些事恐怕不妥。”

“的確不妥,”我笑笑,“所以要借掌事之手。”

李尚搖頭:“某並非此意。夫人已是魏氏兒婦,要錢財何用?且商販走卒之事終是下品,夫人出身高門,只恐埋沒了身份。”

我不以為然:“誰說我一直會留在魏氏?”

李尚一驚,愣住。

我見他神情,知道自己話語過了,道:“管事,出身高門又如何?錢財世人皆愛,總不嫌少。”

李尚臉色變換,少頃,默然點了點頭。

“還有一事。”送我出到前門的時候,李尚懇切道,“某已非管事,實當不起此稱,夫人可直呼名姓。”

我一笑,看著他:“你是我父親所任管事,只要傅府還有一人在,你便當得起。”

李尚望著我,深沉的眼睛忽而浮起些濕潤之色。

他沒再說話,向我深深一揖。

馬車轔轔走起,順著街道朝來時的方向奔去。

透過搖晃的竹簾,我看到李尚父子仍然立在門前,目送馬車離開。待到那些身影被拐角遮去,我回過頭來。完成一件大事,我的心情跌遝,又躊躇滿志。

今日的兩錠金子是我最後的錢財,以後再要用錢,就只能變賣嫁妝裡的首飾了。但我一點也不後悔。

我承認自己意圖不純,利用了父親與李尚之間的情誼。

不過我沒有惡意,我需要錢財,李尚父子也需要錢財,我們沒有衝突。如果情誼能讓這一切維繫得更加緊密,為何不用?

馬車很快回到魏府,才進門,就看見魏嫆朝我走來。

“長嫂,你聽說了麼?”她歡快地說,“父親和兄長明天就要回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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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27 03:20 PM

本帖最後由 laura_0968 於 2012-8-28 07:46 AM 編輯

9、回城

魏傕歸來,天子親自在出城迎接。碧空麗日,我陪在郭夫人的身旁,望著千軍萬馬夾帶著煙塵滾滾從碧綠而原野中而來。

“來了!”身後的魏嫆忽然道。

“噓!”難得說話的魏安嚴肅地瞪她。

那塵頭愈發近了,陽光下,我望見無數兵刃反射的光芒,但最醒目的卻是那煙塵前面的黑旗。

那些黑旗足有百面,由幾列人馬密密持著,旗面獵獵招展,如洪流奔來。上面的一個個“魏”字碩大,遠遠就能看到。那氣勢之盛,竟將城頭上朱紅的天子旗比了下去。

我聽到周圍傳來一陣心照不宣的稱讚聲。再看向天子,他坐在六乘之駕上,目視前方,臉上無所表情。

這時,我的袖子被輕輕地拉了拉。

“長嫂,”魏嫆朝我擠眉弄眼,“你看兄長。”

這提醒了我。我差點忘了自己之所以站在這裡,是因為我是魏郯的夫人。

我心中訕訕,正色望去,只見那旗幟彙聚成地洪流前,十幾騎人馬擁著兩輛兵車前行。後一輛上是鼓和金,而前一輛上有個人影端坐著,不用想也知道那是魏傕。

魏傕的車旁,兩騎並驅。我的目光首先就落在了右騎上,那鎧甲鋥亮,如同一抹銀光,裹著的身影愈顯得清冷銳利。

很奇怪,我還沒有看清他的臉,就已經感覺到那就是魏郯。

而魏傕的另一側,一將同樣身著鎧甲,身上的氣勢卻顯得文氣許多。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應該就是魏昭,魏傕的二兒子。

我望著他們漸漸走近,魏郯的面容也變得清晰起來。我沒有激動也沒有畏懼,甚至不知如何形容此時的心情。他是我的夫君,可如果不是眼前看到,我幾乎記不起來他究竟長什麼樣子。

黃門侍郎已經手執天子詔書立在陣列前方。

魏傕的車駕行進到十餘丈處停下,他一身戎裝,從兵車上下來。魏郯以及其他人亦紛紛下馬,跟著魏傕向禦駕上的天子單膝跪拜,一時間,清脆的鐵甲碰撞之聲響作一片。

黃門侍郎將詔書開啟,高聲朗讀。那文辭拗口得很,全是讚揚魏傕功勞之類的話,寫得滿滿一篇。

“謝陛下隆恩!”魏傕聲音洪亮,一副盡忠之態。

天子高高地看著他,片刻,將手一揮。

黃門侍郎高聲宣佈起駕。

馭者長喝,龍車鳳攆在前,魏傕領軍在後,浩浩蕩蕩地走入城中。魏氏家人同其他的百官貴人留在原地,我看著魏郯騎著馬從眼前走過,目不斜視。

大軍凱旋歸來的盛事,無論在哪裡都能受到夾到歡迎的待遇。雍都的人們傾城而出,貴人看面子,平民看架勢,商販招呼生意,而乞丐和窮人則忙著討錢。

那些喧鬧,魏府的人自然不必去湊,我跟著郭夫人以及一眾族人乘車回了魏府。

“父親和兄長真是!”魏嫆甫一回府就開始不滿地抱怨,“我站了那麼久,他們看也不看我!”

“看你做甚。”魏安道。

魏嫆白他一眼,忽而轉向我:“長嫂,兄長可曾看你?”

我笑笑,道:“丞相與公子乃將軍,行止有度,又前有天子,豈可旁顧?”

“此言正是。”郭夫人心情很好,笑著教導魏嫆,“你該多與你長嫂學學,不可任性。”

魏嫆撅撅嘴,滿臉無趣。

“兒婦不過識些粗禮,姑氏過獎。”我謙虛道。

面上如此,心裡卻腹誹。魏郯怎會分神看我?徐後可在前頭的鳳攆上呢。

魏傕還沒回到,他從東邊帶回的幾大車財物卻到了。有漂亮的布帛,圓潤的珍珠、各式貴重金銀器物等等,據說都是從戰敗的董匡那裡得來的。

直到將近入夜,魏府才迎來了風塵僕僕的魏傕和他的子侄們。

首先進來的是魏傕,他身上還穿著鎧甲,燭火中映得眉目間滿是笑意。

“聽說我家阿嫆不喜,阿嫆何在?”才下車,他就大聲道。

我有些愕然,不待回神,魏嫆已經高興地奔上前去:“在此在此!”

眾人笑聲一片。

魏傕將魏嫆上下打量一圈,笑著頷首:“吾女又高了些。”說罷,從車上取來一隻雕工精緻的木盒,遞給她。

魏嫆打開,見是一串漂亮的珠玉項飾,面露喜色。

“還惱麼?”魏傕問。

“不惱了!”魏嫆眼睛彎彎。

氣氛甚是和樂,郭氏領著眾兒女侄婦迎上前去,向魏傕噓寒問暖,又與魏傕身後的眾子侄相見。魏傕將他的孩子一個個抱在懷中,那慈愛的神色,教我幾乎忘了眼前這個人在傳聞中是如何陰險狡詐、老辣心黑。

我發現這群人裡面最安靜的是魏安,他與魏傕見禮之後,就站在一旁看著別人。魏安一向清冷,我以為他跟我不熟才這樣,不想他在魏傕跟前也並無多大改變。

“這是孟靖的新婦麼?”這時,魏傕的目光定在我身上。

我愣了愣,片刻,才反應過來孟靖是魏郯的字。我忙上前,向他一禮:“舅氏。”

周圍一陣安靜,我雖沒有與魏傕對視,卻能感覺他那隱含氣勢的目光將我掃了個遍。

“端莊美貌,真乃吾兒婦也。”片刻,只聽魏傕語帶笑意。

“主公此言甚是。”郭夫人在一旁和氣道,“少夫人自從入府,操持事務,知情識理。”

我微笑,謙遜地垂眸:“姑氏過譽。”

魏傕目光似乎仍停留在我臉上,忽而道:“孟靖何在?”

“孟靖還在查點城防軍馬,稍後才回。”有人答道。

“小子。”魏傕搖頭笑道,神色中卻很是滿意,對我說,“兒婦,且來見我魏氏子侄。”說罷,將手一揮,讓出後面的幾人。

郭夫人卻道:“夜裡風涼,主公與眾子侄一路勞頓,還須更衣,家宴上再拜見長嫂也未遲。”

魏傕笑道:“此言甚是。”說罷,與眾人一併歡喜入府。

我跟在郭夫人身後,進門時,不期然地對上身旁一雙滿含打量的眼睛。那是一名年輕男子,身高比我多出半個頭。他的眼睛生得與郭夫人一樣,臉型與魏傕有七分相似,不用問也知道這正是魏昭。

未及見禮,不好打招呼。我微笑頷首,步入庭中。

家宴還未開始,眾人要先各自回房準備。

我不需要準備,因為魏郯還沒有回到。

我在庭中百無聊賴地站了一會,正要吩咐家人若見到魏郯回來速速告知,這時,大門外忽然響起馬蹄聲,有家人喊:“大公子回來了!”

我愣了愣,忙朝門前走去。

天色已經全黑,燭火在燈籠裡閃耀著皎潔的光。我看到門前,一人正從馬上下來,鎧甲明亮。他摘下頭盔抱在臂間,正要入府,忽而抬眼看到了門前的我。

夜風吹來,伴著那目光落在我的臉上,我的嘴唇動了動,忽而有一瞬間的茫然。

接下來要怎麼做才好?我想著,卻很快醒過神來,輕輕地邁步下階,向他一禮:“夫君。”

這兩個字出口,前方一陣靜謐。

一瞬間,我腦子裡忽然冒起好些奇怪的念頭。他還記得他娶了新婦麼?他會不會跟我一樣已經忘了長什麼樣?我這樣冒失地……

“夫人。”就在我又走神的時候,我聽到上方一個聲音低低道,如夜風般和緩。

魏郯和我一前一後,穿過前庭,朝居所走去。

他的步伐穩健,不快不慢,鐵甲的鱗片撞出清脆的聲音。

我望著前方,覺得心跳有些隱約。過去,我雖不覺得這屋宅有多大,卻也不曾覺得它有多小。而在此刻,我卻莫名地感到這院落裡的回廊怎麼那麼短。心裡有種奇怪的感覺,我很希望這路變得長長的,越長越好。當我和魏郯的院落出現在眼前是,看著裡面通透的燭光,我甚至覺得那裡面明亮得有些未蔔。

院中僕婢見到魏郯,紛紛行禮。

阿元聽到聲音從室中出來,猛然看到魏郯,臉色登時變得緊張。

“大、大公子。”她忙躲到一邊,頭低低地行禮。

魏郯只點了點頭,沒有出聲也沒有駐步,逕自走入室中。

放置盔甲的柂早已備好,熱湯和潔淨的衣服也在一旁擺得整齊。我看到兩個婢女帶著笑,將門扇闔了起來。

室中只剩下我和魏郯兩人。

他站在椸前,轉頭看向我。

我這才想起來,妻子是要服侍夫君更衣的。

 

10、家宴

我只得走到魏郯身前,替他解鐵衣。

以前在長安家中的時候,我曾經見過兄長們擺弄鐵衣。鐵衣其實不難解,先脫去腰帶,再卸去肩甲和胸甲,也就拆幾個結罷了。

可我雖然知道是這樣,甫一開始還是遇到難處。魏郯的腰帶鑲銅飾金,牢固得很,我掰了掰,根本撬不動。

一隻手忽然覆在我的手上,溫暖,卻有有咯人的硬繭。

“我來。”魏郯說。他拿開我的手,指節卡在銅扣上,三兩下就把腰帶拆了開來。

鐵衣一下鬆開,鱗片“叮叮”晃動。魏傕將腰帶放在椸上,再轉向我時,自然地微微張開兩臂。

那意思是接下來該你了。

我再伸手向前,去解他的肩甲和胸甲。

那些繩結很好解,我一塊一塊地拆下來,魏郯把它們放到椸上。

他趕了一天的路,露出中衣的時候,我能聞到一股濃重的汗味。

魏郯走到水盆前,潑水洗臉。水花四濺,未幾,他直起身,拿起巾帕將臉和脖子上的水擦乾。

中衣的衣領半敞著,已經潤濕了。我過去,伸手替他拆開衣帶,將上衣解下。

肌理結實的胸膛和雙臂袒露在眼前,我往上面掃了一眼,轉身將水盆裡巾帕洗了洗,替魏郯擦背。

溫熱的水汽在那皮膚上留下微微的水光,燈火的映照下,他脖頸處的膚色特別黑,卻很光滑。我的力道不清不重,從他的後頸開始,一路往下細細擦拭。掌心隔著巾帕,我能感覺到肌肉在皮膚下的起伏。

“在家中慣麼?”魏郯忽而問。

“姑氏家人俱是親切。”我挑著最不會出錯的話語答道。

魏郯頷首。

“這屋子添了些東西。”少頃,魏郯四下裡看了看,又道。

“正是。”我答道,“姑氏命掌事往這邊送了好些物什。”

汗味被巾帕擦去,我嗅到一股淡淡的味道,似乎是水汽帶來的清新,又似乎是那夜嗅到的青草味。我盯著眼前被我擦得有些發紅的皮膚,片刻,將巾帕放進盆裡過水擰乾。

我走到魏郯跟前,開始擦他的正面。

魏郯的身體我雖然並非第一次見,可當視線觸到那線條分明的肌理,還是覺得頰邊微微一熱。

在過去,我從不覺得男人的身體有什麼特別。裴潛少年時也曾在我面前更過衣,他那時身形瘦削修長,皮膚潔白細膩,就像一件出自名窯的瓷器。他見我盯著看,笑我好色。我卻不以為然,覺得女子也差不多生成這樣,男子跟女子也並沒有什麼不同。

在長安,我有時乘車路過市中,會看到路邊赤膊坦胸的力役之人,他們的身形就與裴潛很不同,肌肉鼓碩得青筋條條。乳母露出鄙夷的神色,叫我不要看,並告訴我粗陋的鄉野之人才會生得那樣。我那時受教,要生得像裴潛那樣才是高門子弟。

現在的魏郯卻教我困惑。他是高門子弟,卻像市井裡的壯漢那樣有寬厚的胸膛和壯實的手臂,腹部也不像我的前夫韓廣那樣鼓得鬆軟,而是平坦得結實緊湊。我心底想著一個問題,男人不都是應當大腹便便麼……

“想什麼?”魏郯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抬眼,他盯著我。

“……”我一愣,正想著怎麼回答,他低低開口:“你看你的手拭到了何處。”

我順著他的示意看去,登時窘然。

剛才心裡淨想著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手中的巾帕一路往下,滴水把他腰下的袴襠洇濕了一大片。

“啊……”我有些手足無措,連忙將濕巾放下,取來一塊幹布。可正要往那袴襠上擦拭,魏郯一把將我的手穩穩捉住。

“不必,”他深吸口氣,似笑非笑,“去取一身幹衣來。”

我望著他,只覺頰邊發熱,應了一聲就轉頭走向箱籠。

待我終於把衣服找齊,魏郯已經走到在屏風後面。我把衣物隔著屏風遞給他,魏郯接過,只聽得裡面窸窣響動。沒多久,魏郯走出來,葛衣裹著結實的身體,大小正好。

“如何?”他問。

我訝然:“嗯?”

魏郯意味深長:“你一直在看我身體。”

我的臉一熱,辯解道:“我不是看你身體。”

魏郯眉梢微挑,“那你看什麼?”

我張張口,居然語塞。

魏郯不慌不忙,望望窗外,又看看我:“家宴還未開始,我帶回了些蜀地的茶餅,夫人與我共品如何?”

促織在窗外陣陣叫喚,室內,銅釜在炭爐上“咕咕”地冒著白氣。

魏郯與我在榻上對坐。我把搗勻的茶餅掃入銅釜,細細的茶末在水中彌漫翻騰,漸漸浮起白膩的泡沫。

以前在長安的時候,我的父親嗜茶是出了名了。他每天閑下來就要飲茶,且一定要親自來,不肯假借他人之手。我很小的時候,就跟著父親學會了辨別水質和茶色,喝一口就能說出茶的出處。

不過由於我很懶,烹茶的技藝始終學得破破爛爛,以致父親從來沒有喝過我烹的茶。次兄曾挖苦我,說我將來要是能遇到一個喝我的茶不皺眉頭的男人,就一定要果斷地嫁給他。我毫不惱怒,得意地說,不用遇到,阿潛就是。

……

“上虞的青瓷?”魏郯從幾上拿起一隻茶盞,忽然道。

“正是。”我說,“夫君懂瓷?”

“不懂。”魏郯將茶盞的底面翻過來:“上面寫著。”

我:“……”

魏郯自若地放下茶盞:“我是粗人,賞瓷清談這等雅事,一竅不通。”

自稱粗人還邀我品茶呢。我淡笑,用銀勺把沫餑舀起:“可賞瓷清談之人未必做得將軍。”

魏郯看著我,唇角微微彎起。

“我征戰在外,每每家書送至,備言夫人之賢。”他說,“我這庭院荒廢許久,今日歸來已大不一樣。”

“夫君過獎。”我謙道。

釜中的茶水又沸起,我將方才舀出的沫餑置入茶湯之中,讓侍婢撤下碳爐,將茶湯分入茶盞。

“夫君請用。”我將茶盞置於拓上,捧給魏郯。

魏郯結果,往盞中吹一口氣,片刻,抿下一口。

“味道可好?”我問。

“甚好。”魏郯頷首。

我微笑。拙劣歸拙劣,我的茶藝至少能對付夫君,父親和兄長都可以感到安慰了。

“夫君征伐,一路順利麼?”我也抿一口茶,問道。

魏郯道:“尚可,山東平定,中原已重歸朝廷。”說罷,他看看我,“我歸來時,韓公仍是萊郡太守,上月韓廣已娶了新婦。”

我愣了愣。

魏郯抿一口茶,神色自然得像是在說途中見聞。

“如此。”片刻,我頷首。

“我記得夫人是十五歲嫁去萊陽。”他說。

“正是。”我答道。

魏郯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在品咂著茶香:“我記得彼時端午剛過,長安仍太平。”

我有些詫異:“夫君記得?”

魏郯淡笑:“我那時也在長安,夫人從宮中出嫁之事,何人不曉。”

我想想也對,點點頭。

“似乎已經過去許久了。”魏郯說。

“嗯,五年了呢。”我從釜中舀起茶湯,添到各自的盞中。

心裡有些不快。倒不因為避諱提起過往的事,反正它們不是秘密。但魏郯提起的方式實在太過直白,我不喜歡。

“如今夫人已入魏門,過往之事,不必思慮。”魏郯似乎也沒有說下去的意思,放下茶盞。

我淡淡一笑:“敬諾。”

魏府的正堂上,燈火輝煌,案席列列。

我和魏郯來到的時候,堂上已經坐滿了人。家宴把雍都的魏氏尊長和子侄家眷都請了來,眾人歡聚一堂,言笑晏晏。

“孟靖來了。”郭夫人看到魏郯,露出笑容。

魏郯上前,向上首行禮:“拜見父親,母親。”

我也跟著他行禮。

魏傕看著魏郯,又看看我,笑道:“孟靖,今日乃家宴,不必分席,你與新婦同坐便是。”

這話像是特意說的,旁邊眾人看著我們一陣低笑。

魏郯神色從容,再禮應了,帶著我在挨著魏傕的席上坐下。

人已齊備,郭夫人吩咐上菜。待得端酒上來,魏傕讓眾子侄一一來與我見禮。

首先是魏昭。

他從席上起身,雙手持盞,向我長揖一禮:“拜見長嫂。”

我還禮:“二叔。”說罷舉盞,緩緩抿一口酒。

入城和方才進門的時候,我都來不及將魏昭細看,如今他摘下頭盔脫去鐵衣,穿著一身白色錦袍站在面前,竟是十分俊逸。他的臉長得與魏郯似有幾分相近,卻不儘然,膚色比魏郯要白,眉目也更秀致;他的聲音不粗也不細弱,頗有中氣,很適合清談。魏昭的這一切,配著臉上若有若無的笑意,顯得渾然一股儒雅之氣。

想著這些,我將眼睛不著痕跡地在堂上掃一遍,很肯定地覺得,魏氏的許多人之中,只有這魏昭是個美男子。

除了魏郯和魏昭,魏傕帶著身邊的子侄不過五人,都是兄弟或族兄弟家的孩子。

魏賢年紀最長,三十多歲,滿臉虯須;其次是魏平和魏綱,二十多歲;最後是魏朗與魏慈,年紀與魏昭不相上下。

魏賢、魏平和魏綱三人都已經有家室,見禮的時候,呼啦啦的一大群人。他們的妻兒都在雍都,平日了沒事常來魏府走動,我與她們早已相識,如今不過多認識他們的丈夫。

魏朗與魏慈沒有家眷,幹乾脆脆地喊一聲“拜見長嫂”,仰頭將盞中酒水灌下。魏慈笑容爽朗,似乎還跟魏郯交情不錯,朝他打趣地飛了個眼神。

見禮完畢,酒菜也已經上齊,魏傕與眾人酒過三巡,便開始用膳。

魏傕的家宴上規矩不多,甚是活躍。魏傕問起魏安的課業,問起魏嫆的女紅還有其他小兒們的近況,眾人一一回答,時而笑聲陣陣。魏傕又說起征伐之事,將魏郯等幾個子侄褒獎了一番。

郭夫人在旁邊聽著,聽到魏郯的事蹟時神色無波,而當聽到魏傕誇讚魏昭,哪怕只有“甚好”兩個字,她的臉上也是掩不住的欣喜和自豪。

魏嫆和幾個孩子天□打鬧,宴過一般的時候,場面一度混亂嘈雜。魏傕卻與宗長飲酒談天,管也不管。

好些人過來與魏郯說話飲酒,也有族中婦女來與我熱絡,這飯吃得一點也不寂寞。

“大堂兄好福氣,”魏平的妻子周氏笑道,“堂嫂賢良美貌,不枉我等期待許多年呢。”

“是呢,大堂兄難得回來,便多留些時日。”魏賢的妻子朱氏接話道,“堂嫂新婚便孤身在家,堂兄可要心疼人。”

“誰說我不知心疼人。”魏郯手裡端著酒盞,意味深長,“爾等上次同母親說相思艱苦,我這次不就將仲茂和子達帶回來了?”

二婦相覷赧然,笑著掩袖走開。

 來敬酒說話的人陸陸續續,我多多少少也飲了好些酒,沒多久已經開始犯暈。

“長嫂。”當魏嫆拿著酒盞過來的時候,我臉上的微笑變得難看。

“咦?長嫂臉紅了呢……”魏嫆盯著我的臉,眼睛眨了眨。話音未落,她手上的酒盞卻被奪下。

“小童不許飲酒。”魏郯道。

魏嫆瞪起眼睛。

“我不是小童!”魏嫆撅嘴,“且父親說今日可飲酒,母親也准了!”

“哦?”魏郯不為所動,“你背下女誡,我便准。”

魏嫆臉色一變,正要說話,魏慈笑著走過來朝她嚷嚷,“阿嫆!飲酒有什麼好,隨我去點火人。”

魏嫆聽得這話,臉上登時恢復喜色,向魏郯做了個鬼臉就跟著魏慈出去了。

魏安方才也跟著走了過來,那兩人吵吵地離去,他卻留在原地不動。

“你不去?”魏郯問道。

“不去。”魏安簡短地說。

魏郯看著他,唇角彎起柔和的弧度。

“過來。”他說。

魏安繞過案台,走到他跟前。

魏郯伸手,用力握住魏安的肩頭上,拍了拍。魏安被他推得晃了晃,用力站穩。

“不錯。”魏郯頷首,“比我離開時壯實多了,交給你的大弓能拉開了麼?”

“嗯。”魏安點頭。

魏郯道:“我得了好些董軍的弩,明日給你。”

魏安聞言,眼睛微微發亮。

“嗯。”他說。

“安!”這時,魏慈的聲音忽而從堂前傳來。他笑著朝這邊招手,“快來!火人燒得可好看呢!”

魏安看向魏郯。

“去吧。”魏郯微笑。

魏安點頭,轉身朝外面走去。

我看著魏安離去的身影,只覺這小叔處處透著奇妙。再轉回頭,卻發現魏郯看著我。

“醉了麼?”他問。

我微訕,搖搖頭,片刻,又點點頭。

魏郯看了我一會,道:“勿再飲酒,他們若再來敬,就給我。”

待得家宴終於散去,我的腳步卻已經虛浮。腦子裡的清醒只能維持與眾人行禮拜別的時候不失禮,而回院子的路上,當僕人手裡的燈籠在眼前晃動,我已經恍惚了。

一隻手抓住我的肩膀,魏郯聲音在耳邊道:“那是廊柱。”

我懵懵,定睛一看。果然,一根黑乎乎的廊柱立在眼前,自己剛才差點撞上。

“暈麼?”魏郯問。

我已經暈得不能點頭,只能含糊答道:“嗯……”

魏郯不再言語,握住我的手臂,帶著我向前走。

當我被終於感覺到自己在榻上躺下的時候,被褥的柔軟幾乎讓我舒服地歎氣。

“去盛些醒酒湯。”我聽到魏郯吩咐旁人。

我眯眯地睜開眼,一個人影在上方晃動著,寬闊的雙肩擋住了燭光。

那影子就停留在那裡,似近似遠,模糊又清晰。

他會過來麼?繼續做那夜沒做的事?……混沌中,我想到的居然是這樣的問題。不過未等我思考下去,眼睛前的黑影已經漸漸濃重,我慢慢闔上了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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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藥酒

一夜昏沉,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室中只有我一人。

身上穿著整齊的中衣,我躺在榻上想了好一會,才想起昨日的事。再看向別處,被褥都蓋在我的身上,旁邊的一半榻上平平整整,一點曾被人躺過的痕跡都沒有。

正當愣怔,門上一聲輕響,阿元進來了。

“大公子呢?”我問。

阿元望著我,“撲哧”笑了出聲。

“大公子一早就隨丞相出去了。”阿元曖昧地朝我眨眨眼,“夫人,你醒來就尋大公子呢?夫人昨夜醉酒,大公子說怕共寢驚擾夫人,就去側室睡了。”

我訝然,愣了一會才理清過來。

“大公子睡在側室?”

“是呀。”阿元抿嘴笑,“夫人,大公子待你真好。”

我沒出聲,坐在榻上愣愣地想了一會,問“姑氏那邊可曾來人?

“來過。”阿元說,“不過見夫人未起,就回去了,再未來過。”我點點頭,起身穿衣。

收拾一番之後,我來到郭夫人處。見過禮,她看著我,神色如常,“少夫人起了,可曾用早膳?”

我頷首:“已用過了。”

郭夫人微笑:“聽說昨夜少夫人醉了?無礙否?”

我忙道:“昨夜曾飲醒酒湯,並無大礙。”

郭夫人頷首。

“少夫人,”她話語頓了頓,緩緩道:“大公子隨丞相征伐,歸來不易。為婦者更當體恤,早起操持,照料前後,也教大人省心。”

這話她說得相當和氣,話裡話外的意思我卻明白,是說我昨夜讓魏郯睡了偏室,今天早上也不該睡得太遲,耽誤了服侍夫君。

我眉頭微動,心中有些惱,卻不辯解,向郭夫人禮道:“姑氏教誨,兒婦謹記於心。”

郭夫人似乎對我的態度頗為滿意,露出笑意。

寒暄了一陣,沒多久,魏賢等幾個子侄的妻妾帶著兒女過來見郭氏,房裡一下熱鬧起來。

魏傕的兒子裡面只有魏郯一人娶婦,魏昭有一妾,不在雍都。所以平日裡能過來陪郭夫人的,除了我,就是這些侄婦們。

郭夫人看她們來,很是歡喜,吩咐侍婢去取瓜果甜糕,分與眾人。

魏平的妻子周氏說:“我今日路過街市,見城北盧府正在結彩。聽說兩日後盧公壽誕,宴請了百官呢。”

郭夫人道:“正是,盧公的管事早晨才來過,邀請闔府。丞相事務繁雜,除了盧公,城中還有好幾家來邀,大概去不得。”

周氏聽了,說:“也是,到底是商賈之家,丞相要去只怕不妥。”

魏賢的妻子朱氏正在一旁喂小童吃米糕,聽得這話,笑道:“據說這盧公可不是尋常人,他乃淮中有名的富戶,陛下修葺行宮時曾經捐以钜資。上月淮中遭流寇侵擾,他才舉家遷入雍都。”

郭夫人莞爾:“盧公與尋常商賈不同,朝廷如今缺錢,還須有所倚仗。爾等可還記得前日分的那些淮地的綾紗?就是盧公送來的。”

說到綾紗,婦人們都來了勁,紛紛說起那綾紗如何精緻,你一言我一語,又談起了用綾紗做什麼樣的衣服好。

我坐在一旁微笑聽著,時而插上一兩句,心裡卻想著別的事。

天下罹亂,雍州算是安穩之地,又有天子百官,每日都有來自各地的富戶遷入城中。魏傕是丞相,也掌控了包括雍州在內的半個中原。家財殷實之人但求安穩,盧公又獻財物又擺筵席,無非是為了與雍都中的權貴交好。像他這樣想法的人,也不在少數。

回到院中,阿元關上門,皺眉對我說:“夫人,郭夫人怎麼這麼說你?你每日晨昏定省,操持家務從無拖遝,接人待物亦是和氣,昨夜不過醉酒起晚些,郭夫人就言語刁難。”

我坐到案前的榻上,舒展一下僵硬的身體:“什麼刁難不刁難,她這樣也是自然。”

“如何自然?”阿元不解,

我看看她,道:“我進魏氏家門,首先遇到的尊長就是郭夫人。姑氏有教導之職,我若行為出錯,落到別人眼裡,首先會說姑氏不教。”

阿元還是疑惑:“可從前她也不曾說你什麼。”

我說:“從前是從前,如今丞相和大公子都回來了。”

阿元想了想,露出了悟的表情。

“郭夫人可是主母,這般小心呢……”她嘀咕。

我笑笑。郭夫人當然小心,她出身寒門,聽過以前還入過倡家。魏傕何等梟雄,她能從妾侍成為繼室,一步一步,靠得全是小心二字。

“知道就好,將來你也要凡事謹慎,莫惹大人不喜。”我叮囑道。

阿元唯唯。

“是了夫人。”她剛想開門出去,又折回來,從袖中拿出一張紙給我,“這是今晨我去庖房看到的。”

我接過展開,上面字跡密密,是李尚寫來的。昨日我同他議定買賣之後,他立刻讓阿煥去附近鄉中打探養畜的人家,問詢入手之事。他說已經看中了幾戶不錯的,城中的肉價也已經打聽清楚,打算先做一筆試試。

我想起盧公,像他這樣急於結交的人,宴飲必是不少。心中不禁有些興奮,我即刻取來紙筆回書,讓李尚看中了便做,不必顧忌。


魏郯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夜裡。

魏安跟在他身旁,懷了抱著一隻弩機似的東西。

“武庫新制了雲梯,明日軍中操演,你去麼?”只聽魏郯問。

“去。”魏安點頭。

魏郯拍拍他的肩頭,道,“明日要早起,今日早些歇息。”

“嗯。”魏安抱著弩機轉身離開,忽然看到我。

“長嫂。”他停住步子,主動上前行禮。

我莞爾還禮:“四叔。”

魏安不再說話,快步朝他的庭院走去。

我看向魏郯,他立在廊下,燈籠光映著半側頎長的身形。

“夫君回來了。”我說。

“嗯,回來了。”他看看我,五官的輪廓在燭火中有些柔和。

魏郯已經在營中用過膳,回到院中,直接去沐浴。

我已經沐浴過了,頭髮上還帶著濕潤。在室中無事,我讓阿元把燈檯移到鏡前,坐下對著鏡子解下頭髮,用一塊幹巾帕細細擦拭。

羊形的陶燈上,火苗在燈草的頂端靜靜燃燒,半閉的羊眼上釉色泛光。

心思有點亂,夜風不溫不涼,我似乎能嗅到淡淡的水汽味道。魏郯沐浴過後,就會回到這室中,接下來,他會做什麼?答案不言而喻,夫妻同寢,順理成章,他應該要完成新婚那夜沒有完成的事吧?

巾帕一下一下地滑過髮絲,麻麻的。

怕麼?我當然不怕。

我十五歲就已經嫁作人婦,可許多年過去,對於床笫之事卻是個十足的白丁。

這不能怪我,韓廣不通人事,夜裡最多也就是抱著我睡覺,以至於許多年來,我沒有生育。韓家舅姑的臉上不好看,他們覺得是我不行,而我卻無法開口辯解。

最後韓恬毫不猶豫地把我送走,無子也是因由之一。這也警醒了我,讓我明白要在魏氏立足,自己該抓住什麼。

銅鏡中的人像蒙了一層金蜜色的薄紗,她的頭微微偏著,露出鵝蛋般的臉。她的皮膚白皙,唇色紅潤,與頰邊散落下的黑髮一道氤氳著柔和的色澤。我用巾帕慢慢揉拭著濕發,鏡中的人看著我。片刻,她眨眨眼,嘴唇微微抿起,烏黑的雙眸變得無辜,其中似乎有些盈盈的光澤。

這表情是我的招牌。

我從小不安分,沒有少闖禍,也沒有少受訓斥。久而久之,我就學會了在惹了別人生氣之後,可憐兮兮地睜著眼睛並小聲哀求,是我不好,勿惱了好麼?這樣做也的確很有用,無論父親母親還是別人,十有八九會怒氣全消或者不忍心再責怪我。

裴潛曾經哭笑不得,說我這樣才是最無恥。

我不否認,那時候,我最喜歡看的就是裴潛又好氣又好笑的樣子。因為斯文俊雅的裴潛是別人的,而齜牙瞪眼的裴潛才是我的……

我閉閉眼睛,片刻,再睜開。鏡中的人看著我,從前的蛾眉已經修作柳眉,眼睛裡似乎也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神態。

我盯著她,輕輕歎了口氣。

“歎氣作甚?”一個聲音驀地在身後響起。

我嚇了一跳,轉過頭。

魏郯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了,身上穿著單衣,沐浴的熱氣在脖子和臉上殘留著紅暈。

“驚到了?”看到我的反應,他似乎很得意,揚揚眉,從椸上拿過一塊巾帕擦拭鬢邊。

“無事。”我看他一眼,忙轉回頭來。片刻,又覺得這樣不太自然,開口道,“夫君沐浴過了?”

“嗯。”魏郯回答。

身後一陣窸窣的聲音,我從鏡中窺去,他坐到榻上。天氣熱,兩隻袴腳挽了起來,露出筆直結實的小腿。

我想了想,把頭髮簡單地綰起,離開鏡前。

“夫君帶四叔去了營中?”我從瓷壺中盛來一杯水,遞到魏郯面前。

“嗯,他愛看機械。”魏郯接過杯子,片刻,道,“他說你去過看他的工棚,還送了他新衣?”

我頷首,問,“四叔喜歡麼?”

“他都穿在身上了。”魏郯笑笑,神色中有些慨歎,“說來慚愧,他與我一母所出,我這做兄長的本該多照顧。可我常年在外,疏忽了他。”

我莞爾:“我在宅中,自會多加關照。”

魏郯看著我,黑眸中似閃過些什麼。他低頭喝一口水,眉頭忽而動了動:“水中放了何物?”

“桃花。”我說,“兩月前我到西山白鶴觀進奉,見有落花,便收了來。”說著,我提起瓷壺,再往魏郯杯中添些,無意中,瞥到他的小腿上有一塊淤紫。

“夫君磕傷了?”我問。

“嗯?”魏郯順著我的目光瞥瞥腿上,道,“上馬時不仔細,無事。”

我點頭,想了想,起身走出房門。

阿元正在廊下,我問她:“有擦瘀傷的藥酒麼?”

“藥酒?”阿元一愣,忙問,“有,夫人要來做什麼?”

“休問,去取些來。”我說。

阿元點點頭,轉身走開。沒多久,她拿著一隻小瓶子回來,遞給我,“掌事給的,說是府中最好的藥酒。”

我接過,走回室中。

“藥酒?”魏郯看到我手中的瓶子,皺皺眉。

“夫君有傷,要散瘀才是。”我說著,在榻旁坐下。

魏郯看著我,少頃,道:“有勞夫人。”說罷,將腿伸出來。

我也不多言語,將壺裡的藥酒倒入一隻盞中,用手蘸了捂熱。藥香散開,濃鬱而沉厚,是難得之物。

我將敷到他的瘀傷處,過了會,慢慢揉起。這傷並不嚴重,其實不搓藥酒,過兩天也能好。不過這是個展現妻子溫柔的好時機,我不想錯過。

室中很安靜,只有我手掌的摩挲聲,細細碎碎。說實話,男人的腿真不好看。上面的毛比女人的多,又黑又硬。肌肉也粗壯,倒是顯得腿型很緊湊……嗯,看起來也很有力,魏郯畢竟是征戰之人麼。

我知道魏郯一直在看我,他的目光總讓人無法忽視;我也知道自己此時的模樣。我的皮膚白而細膩,唇色紅潤,頭髮墮墮地綰在腦後。我身上的單衣輕軟,領口有些松,脖頸下的肌膚若隱若現。

乳母在我十二歲之後,就常常與我說些閨中之事。她曾經告訴過我,女子沐浴後衣衫不整髮髻半垂,放之平時乃是不雅,可若在閨闈之中,男子卻最是著迷……

“夫人甚熟稔。”魏郯忽而道,聲音低低。

我微笑:“先父從前好角力,每回與友人切磋,總帶些瘀傷回來。母親給父親搓藥酒時,我時常在旁,故而學得些門道。”

魏郯沒有說話,我繼續揉搓。可沒多久,下巴忽而被一隻手抬起。

萬籟在這一瞬間寂靜。

我望著魏郯的雙眸,沒有戎裝時的銳利,卻依舊濃黑如墨。他的兩根手指托著我的下巴,力道很輕,我能感到指頭上傳來的溫熱。

“你母親教的可不少。”他緩緩道。

我望著他,想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一時間答不上話,只彎彎嘴角。感受到那漸漸逼來的男性氣息,心跳忽而開始陣陣撞起。

可下一瞬,他的手指放開了我的下巴。

“不必揉了,時辰不早,夫人歇息吧。”魏郯將我的手從小腿上挪開,站起身來,走下榻去。

我懵然,愣愣地望著他走到椸前,從上面取下外衣,窸窸窣窣地穿起。

“夫君要出去?”我問。

“嗯。”魏郯系好腰帶,將佩劍掛在帶鉤上,“今夜我去營中,不回來。”說罷,邁步走出門去。

身影消失在門外,唯有夜風徐徐,拂得燈影搖曳。

“夫人,大公子他……”阿元走進來,滿臉驚訝。

我仍坐在榻旁,望著空空的門檻不語。

今夜,我預感自己會睡得不太好……

12、會客

郭夫人應該覺得我是個聽話的兒婦,第二日她起身的時候,我就已經像從前那樣恭候在門外。

魏傕昨夜宿在了妾侍張氏那邊,我入室時並無不避諱。

“少夫人今日甚早。”郭夫人和顏悅色,“大公子起身不曾?”

我微笑:“大公子昨夜去了營中,並未在家中留宿。”

“哦?”郭夫人看著我,目光流轉,片刻,笑笑,“大公子乃繁忙,少夫人多多體諒才是。”

我柔聲道:“敬諾。”

出乎意料,沒多久,二公子魏昭來了。

“拜見母親,拜見長嫂。”他頭戴巾幘,身著窄袖衣袍,一副習武裝束,舉手投足間卻十足文雅。

“仲明。”郭夫人見到他,笑意從眼底泛起,“昨夜才從營中歸來,怎起得這樣早?”

“兒天未明時即隨父親往後園練劍,並無困倦。”魏昭答道。

郭夫人慈愛地拉過他的手,又問了些起居之事,魏昭一一答上。

我與魏昭平日不過點頭行禮,這般場合,我也只能立在一旁,看著他們母子情深。

郭夫人憂恐魏昭練劍耗費體力,寒暄了一會,又轉頭命侍婢去庖廚取些粥來。空當之間,魏昭忽而抬眼朝我看來。

四目相觸,我頷首。

他莞爾一笑,眉梢微微抬起,更顯得神氣風雅。

從郭夫人院中出來,我走在廊下,忽而聞得身後有腳步聲。回頭,卻見魏昭也走了出來。

“長嫂。”魏昭一揖,聲音溫文。

“二叔。”我還禮,微笑道,“二叔何往?”

魏昭道:“往營中。父親今日要看徙卒排陣,命我隨往。”

我頷首:“二叔辛苦。”

“不敢當,”魏昭道,唇角微彎的時候與魏郯有點相似,卻顯得陰柔,“若與兄長相比,我遠不及。”

我眉梢微動。

說起來,魏郯和魏昭雖是同父兄弟,在眾人眼中卻很是不同。我聽到過一些議論,說魏郯做事雷厲風行,說一不二,在武將中頗有威望;相比之下,魏昭則待人溫和,又脩容善文,很得長安一系士大夫的青睞。魏傕對這兩個兒子的態度也招人思忖,他在征伐或國事上明顯倚重魏郯,可出入卻常常帶著魏昭。

我微笑:“舅氏為國操勞,夫君身為兒輩,豈敢怠慢。”

魏昭淡笑。

“今日天氣甚好。”他望望廊外,“雍都春色甚美,長嫂可曾踏青?”

我道:“上月曾往廟觀進奉,不過一兩回。”

“原隰荑綠柳,墟囿散紅桃。”魏昭緩緩道,“雍都春色亦是不錯。”

我一怔。

魏昭微笑:“我幼時曾有幸拜見傅司徒,受教之初亦以其詩作為範,至今琅琅上口。”

我看著魏昭,他的臉上染著淡淡的晨光,眉眼在近處顯得格外細緻,眼尾微微上挑。我仔細在心裡追溯,不得不承認,自己對這張俊雅的臉確實沒有半點印象。

“少夫人。”正當此時,後面傳來掌事的聲音。

二人看去,只見他快快走來,禮罷,對我說:“少夫人,大公子在後園會客,請夫人過去一趟。”

會客?我心中有些詫異。我轉向魏昭:“夫君有請,我須先行一步。”

魏昭莞爾一禮:“長嫂慢行。”


魏府的屋宅過去曾是雍侯的府邸,亂世之中,王侯將相都成了糞土,雍侯一家死於賊寇之手。魏傕入雍都時,這屋宅已經空無一物,魏傕便將此地設為丞相府。

雍侯當年也算出身皇族,侯府與長安的高門大院相比雖不算什麼,庭院營造卻也算得雅致。後園中有古木繁花長橋流水,觀賞遊玩也算愜意。

魏郯說有客人來,我以為不過一二,不想待我到了後園,發現這裡衣冠芸芸,竟是來了不下二十人。

園中陳列著茵席案幾,上首的畫屏前,魏郯一身儒雅的廣袖衣裳,頭戴竹冠。我入園時,能感覺到他的眼睛敏銳地瞥來。

“少夫人。”侍立在園門的家人已經向我行禮,聲音不高不低,正好能傳到酒席那邊。

說話的聲音忽而靜止,賓客們的臉紛紛張望過來。

“夫人。”魏郯從座上起身,微笑地上前。

眾人的目光中,我走到魏郯面前,款款一禮:“夫君。”還未完禮,一雙手將我扶住。抬眼,魏郯神色和煦,平日裡冷峻的五官在陽光下展現出好看的弧度。

“諸公,此乃內人傅氏。”他一手虛扶著我,轉向賓客。

我望去,那些人的面孔一一映入眼中。心裡吃了一驚,除了幾位我素未謀面,大部分卻是見過的。

“夫人,今日聚宴諸公皆長安士人。司徒當年宴樂,諸公曾為座上賓客,不知夫人可還記得?”魏郯溫聲道。

我抬眼,他頭微微低著,頗有一位翩翩夫君對新婚妻子的溫情姿態。只有我這個角度,才能看到那雙眼睛後面的平靜和審視。

“妾彼時年幼,只記得些許音容。”我聲音柔婉地答道。

魏郯莞爾,攜我走入席間,將這些士人一一與我引見。

我像母親那樣從容又優雅地與眾人見禮。這些士人皆以揖禮來拜,有幾人還滿面動情之色,對我提起父兄當年之誼。

我聽著他們的話,保持著端莊的淡笑。

當年自從傅氏翻覆,這些人我再也沒有見過,如今在魏府中重遇這高朋滿座,心中滋味著時奇妙難言。不過,我明白這正是自己的價值所在。我不喜歡被利用,但在羽翼豐滿到足以擺脫一切之前,我會本分地做我該做的所有事。

他們歸附魏氏,也並非是看我這個傅氏遺孤的薄面。

董匡被滅,山東盡歸魏傕,中原一半土地已在他掌握之中。這足以使得一些搖擺觀望的士人生出歸附之心。魏傕有天子,本已是名正言順,再加上一個我,能讓他們的歸附理由變得更加純良。

果不其然,見到我以後,他們高談闊論的重點變成了痛議卞後弄權、黨爭誤國,那些對傅氏的讚譽和痛惜之言,似乎一直都那樣響亮。我甚至不知道,當年我披麻戴孝高歌送父兄上刑場的那段往事,已經被人歸入了新修的《列女傳》。

這些士人,有的已經鬚髮花白,有的還正值青春,不少人的名號我曾經聽過,只是從前年幼,我從不費勁去把他們誰是誰記下來。

不過,有一人例外。

坐在末席的公羊劌,御史大夫公羊甌的次子,是這席間我唯一名字和人都能對上的賓客。

他與二兄同齡,是二兄的好友。公羊氏世出大儒,公羊劌卻個性桀驁不馴,崇拜遊俠,在酷愛五石散和敷粉塗脂的長安紈絝之中是個異類。或許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我那位同樣崇尚遊俠的二兄跟他交好,常常把他邀到府中比試劍器。

我和這個人不算陌生,有幾回,我想去看市集,二兄又無閒暇,就請公羊劌帶我去。

幾年不見,公羊劌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騎馬持劍奔過長安街頭的意氣少年。他個子長得更瘦更高,腮下蓄起了鬍鬚,甚至會參加這種從前他不屑一顧的權貴筵席。只有一點似乎沒有變——他看人的時候,眸中仍然帶著幾分銳氣。

我溫婉地低眉,聽著魏郯介紹過之後,喚一聲“公羊公子”,然後行禮。公羊劌也無多表示,還禮之後,坐回了席上。

人言武夫鹵莽不善辯,我發現這話不儘然。魏郯算是武夫,言辭卻不差。他很懂因勢利導,那些士人們把話題跑到先帝那裡的時候,魏郯三言兩語提起當今時政,士人們又說起了天下局勢。

魏傕如今佔領了西涼至山東的大片江山,雖天子定都雍州,可天下仍然四分五裂。勢利最強的是北方的譚熙,河南大部、河北、以及幽雲州郡全被其割據。除此之外,吳璋割據淮揚,皇帝宗親梁充割據荊楚,王茂割據百越,其餘各路小兵小勇更是數不勝數。

能被我的父兄邀請赴宴清談的人,其實並非是些碌庸之輩。我坐在魏郯身邊,聽著他們對比著各方強弱,議論攻伐之事,正當入港,一個聲音忽而冷笑道:“諸公這般熱心,莫忘了丞相才伐董匡,雍州錢糧已近空虛。又起戰事,難道教這百十州郡餓殍遍野?”

說話的是公羊劌。

席上眾人都望過去,我看向他,微微訝異。

“仲平,”坐在他鄰席一個中年人瞥瞥魏郯這邊,似有尷尬之色,對公羊劌笑道,“仲平何出此言,丞相乃英明之人,必不致有饑荒之事。”

公羊劌看看他,冷著一張臉,卻不再出聲。

席間有人適時地提起近來雍都幾樁新鮮事,話題被引開,眾人又熱絡地談了起來。

魏郯笑意淡淡,聽著他們說話,甚少發言。

我將一枚櫻桃放入口中,目光瞟向末席。

公羊劌手中持盞,神色沉默。忽然,他看向我,目光相觸。

他面無表情,將盞中的酒一飲而盡,轉回頭去。

這場宴飲算得賓主盡歡。

事後,我曾讓阿元去打聽關於宴上那些賓客的枝節。她回來告訴我,宴上的絕大部分人都被魏傕任以官職,只有一人例外,就是公羊劌。

我訝然,阿元告訴我原委。

公羊劌在赴宴之前就已經入朝為官,是太倉丞。他的家中對這個位置不大滿意,於是公羊劌的族叔,太僕丞公羊弘將他帶去了那日的宴上,準備向魏郯引薦。

我記起坐在公羊劌旁邊那個和事的中年人,想來他就是公羊劌的族叔。

其實公羊劌那兩句話雖然煞風景,魏郯卻並不反感。那日宴席之後,魏傕曾親自面見公羊劌。阿元告訴我,魏傕覺得公羊劌是個人才,欲將他收入麾下,做個軍師祭酒或主簿。可來任命的使者還沒有到,公羊劌已經掛印而去,連太倉丞都不做了。

“真是個怪人,對麼?”阿元一邊幫我理著織機旁的亂麻,一邊疑惑地說。

我淡笑地點頭,看著手裡的梭子,將織機上的經緯密密交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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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若嬋

魏傕回師,天子親臨城門迎接,雖也算隆重,卻不過是走過場,真正的犒勞是在幾日後。

聽說朝堂上,一份魏傕擬的詔書上面加蓋了皇帝玉璽,上面從魏傕開始,密密麻麻地寫著討董有功的將領名字。其中,魏傕已是賞無可賞,總不能把帝位賞給他,於是他名下只有金銀之數。魏郯被封新安侯,魏昭被封山陽侯,而其他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則雨後春筍般催生了著許多聞所未聞的亭侯、鄉侯或將官稱號。

魏郯進爵,連帶我成了侯夫人,可我在魏府的生活並未因此發生任何改變。魏郯仍然住在魏府,我仍然要盡心服侍舅姑和夫君。

魏郯有時在家,有時出門。魏傕麾下謀士將官眾多,常常要在正堂議事,魏郯亦陪伴在側。因為這個緣故,他們出征回來之後,我很少去正堂,也再也沒有出過門。要麼去郭夫人那邊伺候,要麼留在自己的院子裡消磨時光。

但是,魏郯仍然沒有跟我同寢。

他常常夜宿兵營,要是不便出去,就會在外室的榻上另起一鋪。

我很疑惑,有幾次想問他究竟為何,可究竟臉皮薄,問不出口。魏郯卻像個沒事人一樣,有時晨起,我和他在外室相遇,他還會無比自然地一邊穿衣服一邊對我笑笑,“夫人早。”

這些事,只有阿元知道。她替魏郯收拾木榻上的被褥,又看向我,眼神怪怪的。

周氏有一回到府裡來,私下裡偷笑地同我說,大公子是長子,如今娶了婦,家裡都盼著我能快快為家中添丁。

我聽到這話的時候,簡直要吐血。我也想添丁,可丈夫也該出力不是!

面上,我卻只能微笑地支吾過去。周氏以為我害臊,露出又偷笑又曖昧的表情,就像在說起一件多麼有意思的事。

我不知道魏郯的上一次跟別的女人行房是什麼時候,或者他從來不曾碰過女人。讓我感到挫敗的是,我傅嫤當年也算公認的長安仕女,就那麼引不起丈夫興趣麼?

那日周氏提起的盧公壽宴,魏傕果然不去。

不過,盧公畢竟資助朝廷,魏傕還是要賣個面子。他將此事交給了魏郯,魏郯當日卻要去城外的兵營巡視,於是,赴宴的就成了我一個人。

盧公的府邸果然熱鬧,各色車馬將門前的大街堵了一路。據說盧公要市粥,於是全城的流民和乞丐幾乎都來了,被持著棍棒的家人攔在街口不讓進來。

各種喧鬧聲熙熙攘攘,我好不容易下了車,由家人左右護著來到門前。

“傅夫人。”盧公見到我來,紅光滿面的胖臉堆滿笑容,與他的妻子一道下階來迎。

“盧公壽比南山。”我微笑賀喜,道,“家中舅姑與夫君俱有事務纏身,不得前來,於是托我來賀,聊表寸心。”

“夫人光臨,寒舍蓬蓽生輝。”盧公忙客氣答道,肥碩的身體作起揖來顯得吃力得很。說罷,他命家人接過我帶來的賀禮,又讓妻子王氏親自引我入內。

盧公請的人比我想像中多得多,三進院子全都擺滿了酒席。有許多人跟魏氏一樣,主人不方便來,又不好拂了盧公面子,就讓家眷代賀。

於是很不湊巧,我又遇到了玉瑩。

“阿嫤。”玉瑩看到我,滿面喜色,迎上前來,“我還想你是否也會來,果不其然呢。”

她的話語親熱,握著我的手,眼睛不住地看著我身上的錦衣和飾物,滿口稱讚。

我瞥到包括朱氏在內,許多人都張望著這邊。再看向雙目盈盈的玉瑩,我也微笑:“正是,玉瑩別來無恙。”

玉瑩的笑容更盛,寒暄了兩句,拉著我的手轉向身後幾位衣飾華麗的少婦:“阿嫤,我方才還與友人說起你,她們可都對你景仰多時呢。”

“哦?”看著她嬌憨的臉,我再看向那幾位少婦。她們紛紛過來行禮,眼睛看看我,又看看玉瑩得意的臉,嬌羞或殷切的笑容中藏著些閃爍。

我是在貴女堆裡長大的,這些小眼神後面的心思,豈會不懂?

我一一見禮,待到落席,才終於與玉瑩分開。

酒宴上男女分席,盧公特地辟出一幢閣樓,將女眷安置在上面,由王氏親自陪席。

論年紀,我離最長兩個字差得遠,但是論身份,我代表著魏氏,在這眾人中無疑是最顯赫的。於是,我堂而皇之地坐在了王氏的下首。

席間,王氏很是殷勤,不時地問我菜色合不合胃口、是否要再添些之類的話。我客氣地應答,看著案上擺得滿滿的肉食和米麵,心裡卻想著李尚的事。

這樣一場壽宴不知要用去多少肉,如果李尚的生意能做起來的話,必是可觀呢。

我的心癢癢的,乘周圍無人,低聲問阿元:“你父親那邊可有消息?”

阿元點點頭,道:“今晨才來了消息,未及告知夫人。父親說,肉食買賣安好,前些日子買下的牲畜,全都賣到了盧公這宴上。”

我一聽,心中登時大喜。

李尚不負我望,主意竟然與我想到了一塊去了。

“得了多少?”我忙問。

阿元說:“不知,父親說還須厘清。”

我頷首。這是第一筆買賣,能不能賺或者賺多少我已經不那麼關心,成事才是最重要的。

心裡高興,我吃著盤中的肉,津津有味,似乎這是天下最美味的食物。而用過膳後,乘著倡優演戲歌唱,玉瑩過來搭訕,我也一直笑眯眯的。

她交好的那些少婦都是長安來的,出身不如玉瑩,卻同樣嫁入仕宦之家。玉瑩把她們帶到我面前來,似乎很是揚眉吐氣。

我聽著她們帶著話鋒地互相奉承,又看看場中用心表演的幾名倡優,手裡握著酒盞,臉上淡笑。眼前都是戲,席前一場,席後一場,而魏氏將我迎入門來,何嘗又不是一場大戲?

正胡思亂想間,我忽然聽到一陣大笑。

笑聲是從閣樓下傳來的,透過闌幹的細竹簾望去,只見庭院裡燈火輝煌,正中的紅毯上,幾名舞伎正妖嬈起舞,身上的彩衣翩飛如蝶。

“真是,又來呢……”少婦們看到,臉上紛紛露出厭惡之色。

玉瑩扭過頭來,道:“管他們呢,眼不見為淨。”

我心中了然。這是長安的糜風,貴族們宴飲半酣,便喜歡看倡優豔舞取樂。盧公要討好眾人,排場是必不可少的,便安排這樣的餘興之樂。

笑聲又起,我再望去,只見一個油頭敷粉的肥胖男子坐在盧公下首,似乎正說著什麼高興的事,哈哈大笑。他懷中摟著一名容色嬌豔的女子,笑靨如花。

我的目光落在她眉間的紅痣上。

手中的酒盞幾乎落地,我臉色一變,將竹簾撩起。

“阿嫤,你做什麼?”玉瑩連忙將我的手按住。

我轉向她:“那是……”

“噓!”玉瑩臉色僵住,忙示意我噤聲。她左右看看,壓低聲音,“她現在同我等不一樣了,你可不能與她往來,看也不行。”

“她怎麼了?”

“還能怎麼了。”玉瑩撇撇嘴,滿是輕蔑,“雍州最大的伎館凝香館就是她開的,她如今可是豔名遠播。”

那席間傳來一陣大笑聲,我透過竹簾看去,若嬋坐在上首一個衣著華貴的肥胖男子身旁,笑著向他敬酒。男子笑得色迷迷,我看到他的手抓著若嬋不放……

身上血氣發涼,我有些看不下去,回過頭來。

心砰砰直跳,方才那些,恍然一場最不可思議的噩夢。

若嬋姓陳,她的父親是中散大夫陳康。這個官職在長安不算大,但陳氏也算士族,若嬋的母親與我母親是多年的密友,所以,若嬋和我就自幼就是玩在一起的好友。

出身紈絝的孩童,多少都染上些大人那樣的勢利眼色。我的家勢雖然算不得最盛,在長安卻是十個指頭裡能排上名號的,所以在我那個年紀的貴女圈子裡,我很是如魚得水。若嬋也混得很好,不過,並不是因為我。

她長得漂亮,眉間一顆紅痣,一笑一顰總比同齡的女孩們多出幾分女子風情。她也很善解人意,有什麼事到了她那裡總能得到最妥帖的解決。這一切,讓那群躁動任性的孩子們羨慕不已,什麼都樂意聽她的。

我記得她曾經的夢想,就是變成若嬋那樣,然後嫁給……一些回憶被驀然勾起,眼底有些澀澀的感覺。

從玉瑩的口中,我得知了若嬋遭遇的大概。

她的父親得罪了何逵,闔族男丁被滅,婦女則賞賜給了何逵手下的軍士。我不知道若嬋那時經歷了什麼,只聽玉瑩說她再出現在眾人面前時,已經是雍州排得上名號的豔妓了。

玉瑩只輕描淡寫地跟我說了大概,沒多久,轉而同鄰案一名少婦談論著手上嶄新的白玉釧。侍婢端著美食瓊漿穿梭在案席只見,歌聲琴聲宛轉悠揚,伴著各色貴婦們的琳琅笑語,似乎一簾之外的那些喧鬧聲根本不存在。

天災人禍,我自認早已經學會見怪不怪,可聽到這些事,胸口仍隱隱作痛。

長安罹亂的時候,我已經嫁到了萊陽,但有些事我並不陌生。

傅氏是太后一系的,自然支援皇子琛。

我仍記得我家出事之前,有那麼幾個月,父親議事的那個院子徹夜燈火通明,進出的人都神色凝重。連平日裡最愛同我嬉鬧的二兄也很少來找我玩了,我逗他笑,他也不過歎口氣,摸摸我的頭。

我還記得那時候若嬋是喜歡二兄的。她每次來到,總有意無意地向我打聽二兄近來做了什麼。而凡是有二兄在的場合,若嬋的臉就會莫名其妙地發紅,並且溫順得像只小兔。

那樣一個永遠待我如妹妹的女子,總牽著我的手去花園裡偷采花朵的女子,她笑起來的時候,似乎天下的鮮花都會為之綻放。

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會有那麼一天,她在這原本屬於她的高堂上,被她曾經殷殷以目的眾人,輕蔑地稱為豔妓。

那些笑聲仍然不絕,我覺得刺耳,站起身來。

“阿嫤?”玉瑩詫異地看我。

“我有些醉了,出去走走。”我說。

玉瑩道:“我同你去。”說著,便要起身。

“不必。”我按住她,“我少頃便回。”說罷,朝外面走去。

一輪明月掛在天空,盧公的花園不大,卻很精巧,花蔭水榭無不盡有。這也不難理解,盧公不能跟別人比房子大,但他有錢,要向撐出排場,就在裝飾上花心思。

賓客還未散去,閣樓那邊的琅琅笑語如同屋簷下的無數明燈般熱鬧,卻更映得園中的花樹水池幽靜無聲。

晚風緩緩吹來,我走在池中的長橋上,看著水面漾著落花的波光。

在萊陽的時候,我閑來無事,也曾經幻想過如果有朝一日再遇到長安的故人,會是如何情形。

母親曾告訴過我,女子無論如何落魄都不可蓬頭垢面。即便家境貧寒,也要把自己保養得齊齊整整,不讓別人小覷了你。

這話現在想起來,是有那麼些不知疾苦的味道,不過我離開長安以後,一直都遵照這話行事。我即便不穿金戴銀,也絕不肯穿粗劣的衣服;即使生病,也絕不肯讓自己憔悴無光;即便不得姑舅重視,也絕不肯讓自己低聲下氣。我知道自己還年輕,能變得更美貌,有朝一日站到任何的仇人、恩人或看熱鬧的人面前,都能昂首挺胸地藐視他們,讓他們看清楚傅氏雖不在,可傅嫤還是傅嫤。

但是我沒有料到,若嬋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是這樣一種面目。我甚至沒有辦法像從前那樣笑眯眯地問她,若嬋姊姊,我變美了麼?


正胡思亂想間,忽然,我聽到“叮”一聲響,似有什麼東西掉了。

我回頭看去,一個身影卻已經捷足先登,將我落下的玉佩拾起。

我愣了愣。

若嬋仍穿著宴上那豔麗的衣裳,卻在月色下泛著清冷的光澤。她手中的紈扇潔白,掩著描繪精緻的半邊粉面,唯有眉間一粒朱砂紅痣顯眼。

“夫人的玉佩。”她聲音柔和而淡漠,將玉佩放在我手裡,轉身走開。

“若嬋。”我忙跟上去,拉住她的袖子。

若嬋腳步頓住,回過頭,將紈扇放下,淡淡一笑:“我以為你跟她們一樣,不認得我了。”

14、花影

黃昏的晚風帶著些許炊煙的氣息,落日前的霞光黯淡而瑰麗,我只覺眼前這位盛裝美人熟悉又陌生。

“你我並未老得發禿齒疏,怎會不認得。”好半天,她輕聲道。

這是我們兩人曾經說過玩笑話。有一天,我和她隨著兩家尊長到城外的芙蓉觀進奉,在那裡看到一名頭髮快掉光的老嫗也來燒香。我盯了許久,問若嬋,我們將來是不是要會老成這樣。若嬋卻笑,擰擰我的臉說,你要是敢老成這樣我就不認你……

若嬋沒有答話,嚴妝下無所波瀾。

“若嬋,”我上前,“你還好麼?”

若嬋微笑:“好不好又如何,聽說你如今成了魏丞相的兒婦,是麼?”

我點頭。

“比我好。”她輕歎,說罷,望望天色,“我該回去了。”

“回何處?”我詫異問道。

若嬋淡笑:“宴上賓客還未散。阿嫤,你方才也看到了,是麼?”

我有些躊躇。

“若嬋,你……嗯,她們說凝香館是你的?”我小聲問。

她的笑帶上一絲揶揄 。

“是玉瑩她們告訴你的。”她話音柔軟,“阿嫤,你覺得我可憐?”

“不是,”我連忙道,“若嬋,你可是有什麼難處?我可……”

“難處?”若嬋笑意更深,“有呢。我館中絕色美人太少,要物色新人;同街新開的玉笙館聲勢正盛,我要打壓;還有城東賈公擺宴,我要求他把伎樂換成我的人。阿嫤,你幫得了我麼?”

我瞠目結舌。

若嬋與她對視,胭脂點染的雙眸透著冷淡的光。

“若嬋……”

“我已經不叫若嬋,他們都叫我桃娘。”她淡淡道,“你該回到閣樓上去,丞相大公子的夫人,可不能與我這倡優之輩站在一處。”說罷,她把紈扇重新掩起,轉身便走。

我的話被噎在喉頭,怔怔看著她的背影,很不好受。

樓閣那邊的笑聲仍然歡快,伴著伎樂的喧鬧,刺耳得很。

我突然幾步追上去,扯住若嬋的衣袖。

“放開。”若嬋回頭,寒聲道。

“不放。”我胸中的悶氣像找到了發洩口,一股腦沖出來,“我不曾得罪你,何以這般說話傷人!你覺得我得意是麼?現在你面前的傅嫤二度已為婦,家族盡毀,我過去那些所有如今已不剩分毫。你是要聽我說這話麼?魏郯娶我不過是為了我的身世,你覺得我全家的死換來這些,我會很得意?我告訴你,若能換我父兄母親回來,我寧可命也不要!”

我一口氣說完,嗓間噎著難受,低低道:“你若覺得我得意,就算我認錯了你!”

若嬋定定地看著我,嘴唇緊咬,雙眸裡卻漸漸浮起水光。忽然,她側過頭去,舉袖按住眼睛。

她的動作很熟稔,再抬頭時,除了內眶有些泛紅,粉妝一點也沒花。

“你變了,過去我若說出這樣的話,你會比我先哭。”她說,“你也從不反駁我。”

我咬唇不語。

“你也變了,”過了會,我說,“你過去從不對我說這樣的話。”

若嬋看著我,片刻,無言地伸手撫撫我的頭頂。

“……夫人……”這時,水岸花蔭那邊傳來呼喚聲,似乎是阿元在找我。

若嬋往那邊看看,道:“我該走了,可不能讓她們看到你同我說話。”

我張了張口,卻又收住。

她說得沒錯。不管我心裡怎麼想,世事變化,在我們之間塹出一道鴻溝,即便我們曾經情同姊妹。

似乎看出我的心思,若嬋歎口氣,指尖輕輕握了握我的手,低聲道,“你肯認我就夠了。”

那雙目中流光微動,若嬋重新將紈扇遮面,低頭款款地朝橋地另一頭走去,消失在晚風輕搖的花影之間。

“夫人!”沒多久,阿元出現在長橋的一頭,看到我,臉上的焦急之色頓時開解。 “可找到你了,”她匆匆走過來道,“夫人,大公子來了呢,就在前庭。”

我愣了愣。

魏郯來做什麼?我記得早晨時他說今日有事的時候,那個昂首挺胸的架勢,就像要鞠躬盡瘁忙到深夜似的,怎得空來了這裡?

我應了聲,跟她朝園外走去。

“夫人,”阿元走兩步,回頭望瞭望,小聲道,“我好像看到若嬋女君了,她……”

“噓。”我搖搖頭。

阿元會意,噤聲不語。

庭前,魏郯果然在這裡。

他正同盧公說著話,身上還穿著早晨出去時的長襦,腰間的革帶下系著長劍。燈火璀璨,他屹立在衣冠如雲的賓客中間,竟十分醒目。

我還看到魏朗與魏慈站在他身後,二人皆赤幘武弁,風塵僕僕。

賓客們已經陸續散席,紛遝地從宴飲的堂上出來。見到魏郯在此,不少人免不得上前見禮,將前庭堵得熱鬧。

魏慈看到了我,眉頭一揚,捅了捅魏郯。

魏郯轉頭,下一瞬就將目光落到了我這裡。說來詭異,隔著那麼多人,他就像腦殼上也長了眼睛,甚至不用看魏慈指向就已經知道我在什麼地方。

他身旁圍著好些人,我正猶豫這時該不該過去,身後忽然傳來王氏的聲音。

“傅夫人。”她帶著幾名侍婢快步走來,笑道:“聽說夫人去了後園,我正要去尋。”

這動靜挺大,許多人都看了過來。

我只得隨王氏一道上前。

盧公喝酒喝得滿面紅光,拱手的時候步態顫顫:“寒舍粗鄙,怠慢夫人。”

“盧公盛情,何出此言。”我莞爾道,說罷,看向魏郯。

他也看著我,表情跟那日在魏府的賓客面前一樣溫和。

“可回府了麼?”他低聲問。

我微笑頷首,垂眸不語。

四周的目光彙集而來,我知道許多人正看著我們,其中不少人都是從長安來的士人和臣子。

魏郯當然更知道。

“盧公大壽,家中尊長本當登門,無奈事務纏身,還望盧公體諒。”他不著痕跡地挨著我身旁,對盧公道。

盧公忙道:“大公子何出此言,丞相為國操勞,誰人不曉。大公子與傅夫人來到,我府中蓬蓽生輝。”說罷,他命家人去準備筵席,要請魏郯用膳飲酒。

魏郯推辭道:“盧公不必勞煩,時已入夜,某來接夫人還家,稍後還須往別處,不便停留。”說著,他自然地將一隻手伸過來,虛扶在我的腰上。

動作雖小,落在周圍人眼裡卻無疑飽含親昵。

盧公唯唯,笑著贊道:“久聞大公子與夫人情義甚篤,果不虛言。”

魏郯莞爾,道:“內人乃新婦,禮節生疏。還謝府上費心招待。”

盧公和朱氏忙不迭地堆滿笑容,又是一番客套。

我一直沒有開口,只熟稔地微微低頭,配合地展現溫婉。

夜風混著初夏暖洋洋的餘溫,撩動著車窗的紗羅。

盧府前高懸的燈籠漸漸遠去,府中的管樂喧鬧和歡笑聲仍然陣陣傳來。

車旁,魏朗和魏慈騎馬,魏慈不知說了一句什麼,二人笑了起來,沖著前面的魏郯笑得滿臉曖昧。

我倚在車窗旁,心裡還徘徊著方才與若嬋碰面的情形,有股說不清的滋味。

她說我可憐她,沒錯,我那時的確是可憐她。

可她告訴我,她不需要我可憐。這也是確實,她淪落風塵,我二度為婦。亂世之中,各取所需,誰又能比誰高貴?

我在黑暗中閉上眼睛,腦海裡只有那個在花影中對我微笑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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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朱槿

送我回府之後,魏郯又回兵營去了。

我習以為常,神色自如地在門前對他表示了一番保重之類的關心。待回到室中,我快速地寫了一封信,告訴李尚魏傕即將征譚熙之事。把信交給阿元之後,我想了想,從妝匣中取出一隻碧玉釧。

“近日若能見到你兄長,將此物給他。月末若嬋生辰,讓你兄長代我送去凝香館。”

阿元聞言,有些吃驚。

“夫人要將此物送與陳女君?”她皺眉,“夫人,陳女君如今可是……”

“她還是陳女君。”我打斷道,“讓你兄長小心些便是。”

阿元應一聲,將玉釧收起。

“夫人,”過了會,她小聲道,“你想賺很多很多錢麼?”

“嗯?”我看她一眼 ,笑笑,“當然要賺很多很多錢。”

“錢再多又怎樣?”阿元不以為然地努努嘴,“就算能變成盧公那樣的巨富,在丞相和大公子面前不也是唯唯諾諾。”

“那也比街上的流民好。”我說。

“流民?”阿元覺得可笑,“夫人可是丞相的兒婦,流民怎可相比。”

“怎不能比。”我用手指點點她的腦門,淡淡道,“勿忘了,天子來雍州之前也曾顛沛流離,三餐不濟呢。”

阿元還想說什麼,外面傳來僕人的行禮聲,魏郯回來了。阿元忙噤聲,走到一邊去。

若嬋的回音很快就到了,她告訴我,西山上瓊花觀的朱槿開得正好,後日十五,她會去賞花。

我許久沒有出行了,收到這邀約,興致被勾勒起來。從前,長安貴人的女眷喜歡在各個花時相約去道觀進奉,每到這種日子,我和若嬋是必定要跟著母親到場的。我們兩人都喜歡看花,在花叢中嬉鬧裝扮,編織小女兒的憧憬。

十五那日,我一早就向郭夫人告了假,帶上供物前往瓊花觀。

不同於共處一山的白鶴觀,瓊花觀是個小觀,即便初一十五這樣的日子,來進奉的人也並不多。

我入觀時並沒有看到若嬋,待我進奉之後,觀中童子過來行禮,告訴我真人正在後院講經。我頷首,吩咐阿元在殿上處理餘下之事,自己跟著童子入內。

果不其然,後院的一片朱槿花前,若嬋正坐在石桌旁煮茶。不過她並非一個人,石桌對面,一個年輕男子正坐在小榻上持盞品茶,身形高瘦——是公羊劌。

我驚訝地看著他們,止步不前。

“阿嫤。”若嬋莞爾地招呼我。她今日穿著一身淨色衣裳,頭上烏髮以絲絛綰起,飾以一支珠釵。她的臉上未施朱粉,竟有幾分從前的閨中女子模樣。

“若嬋。”我走過去,看看她,又看看公羊劌,行禮道,“公羊公子。”

公羊劌一揖,神清氣定:“傅夫人。”

“坐下吧,”若嬋將一隻茶盞斟上,道:“廬山的霧茶,我好不容易才買到。”

她聲調柔和,全然沒了那日初遇時咄咄逼人的姿態。

“是麼?”我放鬆地笑笑,“那可好。”說著,我坐到石台前,若嬋將茶盞遞過來。

我捧起茶盞,輕輕抿一口,茶香韻味悠長。

說來慚愧,我有個嗜茶的父親,我的烹茶只學得半吊子;若嬋的父母不喜飲茶,可若嬋的烹茶卻無可挑剔。

沒有客套和寒暄,此情此景卻熟悉非常,仿佛又回到從前。

“如何?”若嬋問我。

“還是那麼香。”我真心贊道。

若嬋看著我,唇角彎起,片刻,又看向公羊劌:“你再添些麼?”

公羊劌頷首,將茶盞推了推。

若嬋舀出一勺茶湯,斟入他的盞中。

我看著若嬋,她微微低眉,側臉的線條優美。持勺的手作蘭花狀,另一手輕拈衣袂,有一股說不出的風韻。再看公羊劌,他神色輕鬆,眉間帶著淡淡的笑意,原本形狀冷峻的臉竟變得柔和。

“你獨自出來,家中可有言語?”若嬋問我。

“姑氏是虔信神明之人,並無異議。”我說,“舅氏與夫君忙碌,並不太管家中之事。”

“哦?”若嬋微笑,“倒是自在。”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道,“今日天氣正好,若嬋常來此地麼?”

“不常來。”若嬋品著茶,道,“我那伎館應酬甚多,每月空閒的日子也不過三兩天。今日陽光正好,我出來走走,明日賈公那邊又要去……”

“賈公?”公羊劌突然插話道,“你要親自去?”

若嬋看看他,淡淡一笑,“當然要親自去。我打聽過,賈公宴上的那些賓客,九卿就有三位。”

“你說過以後不再親自赴宴!”公羊劌的臉色沉下來,急道,“那老匹夫以好色聞名,你怎能去?”

“男人誰不好色?”若嬋不以為然,“如今雍州伎館少麼?賈公這樣的大戶,我不跟緊就有別人搶著去。”

“一個暴發鹽販也算得大戶?若嬋,你即便……”

“即便再不自重也該挑人,”若嬋冷笑,“比如你父親,是麼?”

公羊劌的臉猛然變得鐵青,盯著她。

若嬋卻撇過頭去,不慌不忙地為銅釜添水。

“我真多餘!”公羊劌咬牙低低道,一腳踢翻小榻,轉身走開。

我望著他氣衝衝離去的身影,有些尷尬,不由地覷向若嬋。

若嬋也望著那邊,臉色有些發白,複雜的目光裡似有些懊悔。過了會,她看看我,不太自然地彎彎唇角。

“他就是這樣,”若嬋道,“固執,說不得兩句就鬧脾氣。”

我點點頭。

釜中的茶湯又開了,若嬋聽到聲音反應過來,將茶湯舀起。她將我的茶盞添滿,手勢穩當,卻明顯有些漫不經心。

兩人一時間都沒有說話,四周安靜,鳥雀在樹叢中撲騰著嘰喳的聲音。

“想問什麼便問吧。”過了會,若嬋似乎終於受不了我頻頻窺視的眼神,放下勺子。

我瞅著她:“你與公羊公子是怎麼回事?”

“就是你看到的那麼回事。”若嬋淡淡道。

因為我和次兄的關係,若嬋和公羊劌一直是認識的,不過到底男女有別,據我所知,他們過去並沒有太多交往。

若嬋和公羊劌再遇見是在兩年前。彼時,魏傕剛剛挾天子定都,若嬋的伎館也剛剛開張。在一次宴樂上,若嬋帶著伎樂去助興,作為賓客的公羊劌一下就認出了她。這以後,公羊劌頻頻光顧伎館,不聽曲也不要別的女子陪,只要見若嬋。

見慣了人情涼薄,若嬋起初拿他當恩客對待,可半年之後,公羊劌突然說要娶她。

這把若嬋嚇了一跳,而公羊劌的家裡更是不許。

公羊劌生性桀驁,竟不惜與家中鬧僵搬了出來。事情磕磕絆絆,若嬋要維生,伎館不能丟;而公羊劌的家裡堅決不許若嬋進門,放言公羊劌要是敢娶若嬋,公羊氏就將他從族譜裡除名。

我想起先前公羊劌辭官的事,道,“我聽聞丞相有意將公羊公子收入軍中效力,可公羊公子辭而不受。

“尚書令文箴賞識他,於是向丞相舉薦。公羊禦史欲更進一步,要仲平與文箴之女結親。仲平大怒,轉身便辭了官。”

我吃驚地看她,一時間不能言語。公羊禦史的脾性我知道,是個說一不二的人。公羊劌做到這般地步,他和若嬋的事恐怕更是無望了。

“他待你真好。”好一會,我說。

“嗯。”若嬋輕輕歎口氣。

“他方才真的生氣了。”我說。

若嬋苦笑,雙眸中一片幽遠的沉靜。她沒說話,片刻,轉過頭去添茶。

“我聽聞丞相要與譚熙開戰,你夫君近來也忙碌吧?”她問。

“嗯。”我點點頭。

“聽聞他總是夜宿營中?”

我一愣,看向若嬋。

“你怎知?”我問。

若嬋似笑非笑,“你忘了我是做什麼的,雍州什麼消息能瞞得過宴上的閒聊?阿嫤,你嫁入魏門有小半年了吧?”

我點頭:“快了。”

“家中可曾催促添丁之事?”

我赧然。

若嬋的眼神意味深長,“夫君征戰在外,好不容易回來卻同寢寥寥,阿嫤,不是我說你,此事最當抓緊。”

何止同寢寥寥,簡直比這個更慘。我心裡念著,臉上有些發燙。

若嬋似乎看出我的窘迫,微微一笑。

“阿嫤還是個羞怯之人。”她輕聲道。

“誰說!”我瞪眼反駁。

若嬋卻笑出聲來,摸摸我的頭髮,像過去我受了委屈跟她訴苦時,她做的那樣。

“其實男人麼,要拴住其實也不難。”她的手指輕輕捋過我的鬢髮,笑意裡帶著些神秘,“阿嫤,我帶你去看些東西。”

16、紅牡丹

瓊花觀建在西山半腰的山坡上,四周是密林。當若嬋打開院牆的一道小門,我才發現它的後面竟另有洞天。

離來瓊花觀再行不到百步,山路回轉,樹林的掩映之中有一座不大的宅院。

它院牆粉白,樣式玲瓏,一看就是新造的居所。

“這是?”我看向若嬋,她卻將手指放在唇前,拉著我推開側門走了進去。

屋宅中很是安靜,一片紅牡丹在庭院中長得高大,枝頭上綻開著紅豔嬌美的花朵。若嬋似乎對這庭院很熟悉,帶著我走到廊下。

“主人。”一名老婦看到她來,忙低頭行禮。

若嬋低聲問她:“客人到了麼?”

“到了。”老婦說。

若嬋頷首,逕自朝前方的屋子走去。

新造的屋舍很是乾淨,苔蘚還未及爬上牆角和地面,若嬋輕輕推開雕琢精細的木門,竟一點聲音也沒有。一股香氣撲來,不淡不膩,極其溫軟。我嗅了嗅,似乎是檀香,又覺得不像。

我詢問地看向若嬋,她卻仍是微笑,只引我前行。

這是看著一間不太寬敞小室,卻造得很深。四周很是封閉,關上房門之後,靜謐得似乎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地上的絲毯柔軟而厚實,腳踏在上面一點聲音也沒有。從房門進來,輕軟的紗簾從梁上垂下,正紅的顏色,光照並不明亮,看著隱約而曖昧。

最後一道紗簾前面,若嬋示意我駐步。

這時,我聽到些奇怪的聲音,似有什麼人在低語。心裡掠過一種異樣的感覺,下一刻,若嬋輕輕將紗簾撩開,一道垂著珠簾的小窗擋在面前。

當我是視線越過珠簾之外,我睜大眼睛。

前方是一間寬敞的內室,擺設精緻,紅帳低垂,金爐吐香。正中間,一張大床以紅錦鋪就,上面,一個女子衣衫半褪,正被一個中年男子摟在懷中。

女子手中拿著握著酒盞,仰頭飲一口,少頃,將嘴唇湊向男子。幾滴酒液順著男子的鬍鬚淌下,滋咂的聲音淫靡。男子的神色似乎享受非常,一把扯開女子身上的衣服,張口含住她高聳的酥胸。

“啊……”女子輕聲嬌喘,我的臉發燙,忍不住轉開去。

若嬋卻扳著我的下巴不讓我動。

“你不是想知道男人喜歡什麼嗎?”她的聲音很輕,“怎麼?怕了?”

那氣息拂在我的耳畔,麻麻的,我微微一顫,轉回頭來。

男子的臉上泛著酡紅,興致正濃。他把女子抱在腿上,雙手在女子身上又捏又揉,惹得女子嬌笑連連。她一邊推開男子一邊柔聲道,“……郎君還穿著衣服,容妾為郎君寬衣……”說著,她走下地,在男子身前跪下。

她身無寸縷,肌膚白膩而豐腴,美豔的臉上帶著諂媚的笑。她的手柔若無骨,一邊替男子寬衣解帶,一邊埋頭下去,親吻男子肥碩的軀體。

男子抽氣。

“美人之恩,果然千金……”他笑道,說罷,突然將女子撈到床上,翻身壓下。

我看到他露出胯間粗硬的物事,一手抱起女子的腿,挺身送入。

我羞臊滿面,連忙用手捂住眼睛。

女子的呻吟傳入耳中,似痛苦似歡喜,一浪接一浪。男子嘴裡不知說著什麼,似乎興奮已極,聲音粗重而渾濁。

我忍不住稍稍岔開指縫,兩個赤條條的肉體交纏,映著豔紅的錦褥,難以言狀的撩人。

我的臉和脖頸已經燙得不成樣子,喉嚨幹幹的,身體深處中似乎有什麼在翻湧,蟄伏已久,又蠢蠢欲動。肩膀上傳來緩緩的摩挲,一寸一寸,奇異的酥軟……我一驚,轉頭,卻是若嬋。

她看著我,雙眸很近,似笑非笑。

我瞬間有些驚惶,拿開她的手,轉身跑了出去。

推開門,一陣清風迎面而來。我跑到庭院裡,太陽光曬在頭頂,牡丹花在風中搖曳。

思緒從渾濁中慢慢厘清,我深深呼吸,片刻,那種怪異的感覺慢慢褪去。

一陣輕笑從身後傳來,我回頭,若嬋跟著走出來。

“好些了麼?”她問。

“那室中燃的是什麼香?”我問。

若嬋露出訝色,笑意變得更深:“是秘制的情香,阿嫤要帶些回去麼?”

果然猜中,我再長長地呼吸一口氣,讓身上的燥熱平復下來。

這宅院是若嬋的。瓊花觀地方偏僻,維持艱難,一年前,若嬋給觀中捐了一大筆錢,條件是“借”觀後的荒林建別所。

雍州不比長安,地方小,達官貴人們除了聚宴郊遊,能去的地方不多。若嬋這處別所地處偏僻,那些想一解私欲又苦於無處可去的貴人能在這裡得到滿意的招待,卻不會暴露於眾目睽睽。

“不想你除了伎館,還經營娼家。”我說。

“世道艱難,不過為了謀生。”若嬋不以為意,末了,道,“不過你放心,我曾托人幾番邀過大公子,可他從不肯賞臉。”

“哦?”我看她,“除了他你還邀過誰?”

若嬋笑得雲淡風輕,“無可奉告。”

我乘車回到魏府的時候,已是午後。見過郭夫人之後,我更衣沐浴,躺在榻上就睡了過去。

晚飯的時候,魏郯回來了。

也許是恰逢十五的緣故,今日的晚飯,堂上的人來得特別齊。不僅魏傕、魏郯、魏昭,連魏慈等幾個子侄都到了場。那高堂滿座的熱鬧,只有他們歸來那日出現過。

白日裡,魏傕入宮見天子,恰逢有使者自西域而來,獻上一匹寶馬。天子見魏昭在側,便道久聞丞相二公子有詩賦之才,願聞一詠。魏昭領命,思索半刻即作賦一篇,殿上眾人無不驚絕。

許是因為這件事,魏傕在席間興致甚好,連著郭夫人也笑容不止。閒聊時,魏傕聽說我今日去了進奉,便問我去的是哪處廟觀。

我早已想好了說辭,回答道,我聽聞十五進奉,西山瓊花觀最是靈驗,於是去了瓊花觀。

“哦?”魏傕微笑,道,“瓊花觀,此名倒是生疏。”

我道:“兒婦今日去到,只見這瓊花觀地處偏僻,想來並無多少人知曉。”

魏傕頷首,未幾,又與旁人談論起別的事情。

我的手心有些汗膩。我不知道魏傕今晚會回來,更拿不准他知不知道瓊花觀的秘密,不過看剛才情形,他似乎並無別的想法。

正鬆口氣,我忽然觸到身旁魏郯的目光。他看著我,平靜的眼眸有些莫測。

我放下的心又微微提起。於此同時,腦子裡卻忽而浮起瓊花觀的事,耳後一熱。

“夫君飲酒麼?”我拿起案上酒壺。

“嗯。”魏郯道。

我將他面前的酒杯斟上。

“今夜,”我心裡打著鼓,問,“夫君還去營中?”

“不去。”魏郯淡淡道。

我的手一頓,壺嘴不慎漏出幾滴酒液。

月亮在雲裡半遮半掩,夜風有點大,吹得廊下的燈籠晃晃悠悠。

魏郯在兵營裡出了一身臭汗,回到院子以後就去沐浴了。

我又一次坐在鏡前,看著自己的影子滿心糾結。

四周悄無聲息,鏡中的一切裹在半明半昧的光暈之中,不由自主地出神。那紅錦床上的一切總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男女的呻吟,以及胴體的交纏……我又開始感到心跳耳熱,總覺得那情香的味道還留在身體裡作祟。

你是大人了,你二十歲了!心裡一個聲音鼓勵我。

是呀,我二十歲了,魏平的妻子周氏十六歲就生了孩子,而我已經二十了歲卻還在為床笫初夜發愁……

亂七八糟,我閉眼晃晃腦袋。

我二十歲,更明事理,更有勇氣,夫妻之事乃人倫之常。比如——我和魏郯終有一刻會躺在床上,他會像白日那個男子一樣把我壓在身下,然後……

驀地,腦海裡那女子的模樣換成了我,心漏跳了一下。

我深吸氣,低頭捂住臉。

男女之事,從前對我而言不過四個字,我模糊地知道它要做些什麼,卻不全懂。可今日看到的種種,我忽然明白,那是一件極其親密的事,其度超乎從前,甚至和裴潛在一起的時候也不曾有過。

人言無知者無畏,用在我身上是再也貼切不過。我篤信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無論是進魏門還是找李尚經商,全憑一股半懂不懂的勁頭撐著。可就像現在這件事一樣,當我窺清全貌,知道了來去,就會開始在心裡掂量,問自己這個那個,胡思亂想……

“哐”一聲門響,把我的心思打斷。回頭,魏郯穿著單衣走了進來。

一陣夜風的味道沁入,似乎帶著些溫熱的氣息。他走到椸前,取下一塊巾帕,擦拭頭頸殘餘的水汽……

“做甚?”魏郯忽然轉頭看我,道。

“嗯?”我愣了愣。

“夫人又一直看著為夫。”魏郯黑眸瞥著,有些促狹。

我窘然,忙張口辯駁:“我不是……”

“夫人若有心,何不來替為夫束髮?”魏郯卻悠悠打斷,指指腦袋,“頭發散了。”

我發現魏郯的頭髮其實不錯,雖是男人,卻軟硬適中,抓在手裡還有些滑順之感。他的髮際也是天然的清晰,不需要修太多已經棱角分明。

我梳頭一向怕痛,力道又輕又慢,遇到打結之處,就慢慢地用手指疏通。魏郯並不嫌我拖遝,只安靜地坐在榻上,後腦勺對著我,不知表情。

燈火漾動著橘色的光,他剛沐浴過,身上散發著一股淡淡的味道,說不上是像什麼,陌生而乾淨。

我低頭,看到魏郯衣領下的一段脖頸。麥色的皮膚,一看就知道常年在外,在燈光下卻有一種別樣的質感。我想起了魏郯脫掉單衣時的胸膛和腰腹,也是這樣的色澤,如果摸上去,觸感或許緊實、平滑……

心裡不無羞怯地想,比起今天的那個男人,我會更喜歡這樣的麼?

“你聽誰說瓊花觀要十五進奉?”小心思胡亂轉悠著,魏郯突然問話。

“嗯?”我一愣,忙編道:“哦,兩日前在盧公府聽幾位貴眷說的。”

“如此。”魏郯聲音平靜。

“夫君去過?”我問。

“不曾。”

我大膽起來,說下去:“那邊的朱槿花開得不錯。”

“哦?”魏郯緩緩道,“前些日子也有人這麼同我說,還邀我去賞花。”

我手上的梳子險些掉下來。

“聽說還有紅牡丹,”魏郯自顧說下去,閒聊一般,“夫人去看了,果真有麼?”

我的心幾乎撲通一下跳出嗓子眼。

“朱槿挺多,紅牡丹卻不曾見。”我小聲說。

如果魏郯這時轉頭過來,他會看到我的臉像中風。

經過這番言語,我腦子裡那些想入非非的東西已經被攪得屍骨無存。好在他沒有繼續問下去,我手腳俐落地將他頭髮綰起,在頭頂結實地束作髻。

“嗯?就好了?”當我宣佈完事時,魏郯回過頭來,報以訝色。

“好了。”我篤定地說。

魏郯在鏡前看了看,彎彎唇角,“不錯。”

我亦笑笑,正要下榻,忽然,魏郯手臂一攬,將我摟至身前。

燈火在銅鶴的嘴尖上燃著,照在魏郯的臉上,半暗不明。

他的臉離我很近,似乎呼吸也膠著在一起,我的胸口與他相貼著,只覺腦子裡剎那空白。

“夫人這麼著急走做什麼?”他嗓音低沉而緩慢,和那臉上的神色一樣不可捉摸。

我望著那雙黝黝的眼睛,其中分明閃動著某種神采,熾熱、渴望或壓抑……腦子裡忽而跳出那交纏的身體。

心猛烈地撞將起來,口乾舌燥……

他微微張口,雙眸籠在眉骨和黑睫的陰影之下。

“後日,我去青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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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窺視

我懵然,看著魏郯的臉,眨眨眼睛。

他看著我,唇邊仍然帶著若有若無的微笑,雙眸卻已經黑沉得沒有波瀾。

“青州?”我重複道。

“嗯,”魏郯道,“譚熙三日前突襲,父親已令三軍備戰,不日北伐。”

我:“……”

我不得不承認,魏郯很有讓人瞬間心情跌遝的本事。方才的曖昧和旖旎已經如遭遇過境狂風,蕩然無存。

魏郯鬆開手,除了仍與我並坐在榻上,其餘表現安分守己。

“夫君要去多久?”我問。

“去多久無甚要緊,”魏郯道,“此戰兇險,想來夫人亦已猜測得幾分。”

我心中一驚。近來的天下局勢我知道不少,譚熙在北方號稱擁兵百萬,聲勢最重。那日公羊劌還說朝中錢糧缺乏,如今魏傕竟就要伐譚了麼?

“我記得傅氏祖地是淮南。”魏郯忽然道。

“嗯?”話題跳得太快,我愣了一下,點點頭。

魏郯看著我:“想來夫人多年不曾回去,我已同父親母親稟過,下月夫人回鄉祭掃。”

我不明所以:“祭掃?”

只見魏郯的唇邊仍掛著些玩味,聲音卻沉穩:“夫人亦知曉,我與夫人婚姻,乃出於權宜。我側室東北角埋有金十斤,夫人離開之時,可以取走。”

我愕然。

這些話,一句一句有如驚雷,我被震得暈乎,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一陣詭異的安靜。

“夫君之意……”我盯著魏郯的臉,心砰砰跳,“這算是要出婦?”

“不說出婦。”魏郯話語緩緩,“夫人若願意留下,仍是魏氏塚婦;若覺留下無趣,亦可離去。一切全憑夫人意願。”

我聽了,許久沒有說話。

心裡的感覺很是奇妙,就像一個逃荒的人四處摸索著趕路,戚戚然地走到一半,突然有人提壺攜漿駕著馬車來迎接你對你說吃吧睡吧將來愛做什麼做什麼。

“這是丞相的意思?”我問。

“不是。”魏郯淡淡道,“我不強人所難。”

魏郯終究沒有留宿,他說魏傕夜裡要議事,穿上外衣就走了。

我則一夜未眠,躺在榻上輾轉反側。

半睡半醒之間不知過了多久,僕人們的低語聲在院子裡響起,我睜眼,窗戶的白絹上已經透著些晨曦的光澤。

榻前的椸上,只有我的衣裳掛在上面,旁邊空蕩蕩的。我盯著那裡,魏郯昨夜對我說的話反復迴響在腦海中。

他說我可以走,還能帶上他的錢財。

我可以走,離開魏氏,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去……

說實話,我的心的確不在這個地方,我從來沒有把這裡當成過家。

我想去的地方很多很多,最嚮往的地方,卻是小時候聽父親座上方士說的海外。他說一直往東邊走,會看到大海,乘桴漂於海上,會遇到無數的島嶼。上面有仙人妖獸,亦有風情各異的民人,花開四季,寶光如霞。

若嬋曾經笑我,說這些故事都是方士們為了騙吃騙喝編出來的,相信這些還不如相信在終南山砍一輩子柴會成仙。

這話對我打擊很大,可是後來,父親一個舊屬奉先帝之命出使海外歸來,他告訴我,往東走會見到大海是沒錯的,有海島也是沒錯的,仙人寶物卻是空話,海島上的民人也多是粗鄙不化的土著。

“不過那天地可真是美。”他黝黑的臉上露出滿足的微笑,“小女君將來可去看看,碧海藍天無邊無垠,乘舟破浪,就像魚兒一樣自在!”

像魚兒一樣自在……這紛雜的天下,如今也仍然會有像魚兒一樣自在的地方麼?

我翻個身,輕輕地歎了口氣。

阿元進來的時候,我已經穿好了衣裳。

“夫人,”她打著哈欠問,“聽說大公子昨夜又回了兵營?”

“嗯。”我答道,俯向水盆洗臉。

待我把臉拭淨,阿元走到我身旁,低聲道:“夫人,我父親方才來信了。”說罷,將一個折得很小的紙卷塞到我手裡。

我精神一振,示意她掩上房門,自己走到窗臺下展開細看。

信中,李尚說昨夜盧府已經付清了肉錢六千,減去買牲畜、屠宰、運送耗費的三千四百錢,盈利二千六百錢。

我看著這個數字,簡直心花怒放,昨夜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一下飛去了九霄雲外。我想了想,立刻提筆跟李尚回信。我告訴他,魏傕將北上伐譚熙,必定要準備大宗脩肉;另外,軍士出征,傷病乃是常見,李尚如果有空餘,可到鄉中看看有無草藥可收。

這日以後,我一連三天都沒有再見到魏郯。

期間,他身邊的侍從曾回來過,說要準備出征的衣物。我親自收拾,除了夏天的單衣,秋天的厚衣也給他挑了兩三件。

相比魏府中的平靜,外面的風聲卻是傳得正盛。阿元告訴我,市面上的糧食已經限緊,所幸藥材產地在鄉野之中,李尚收得了許多。

還有一事,城郊丹霞寺的比丘尼送來一張帖,說兩日後要辦法會,邀郭夫人前往。

丹霞寺是郭夫人常年供奉之地,可是現在魏傕要出征,郭夫人每日忙裡忙外,哪裡有空參與什麼法會。於是,參加法會的事又落到了我身上。

其實,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因為若嬋曾經托阿元送口信來,說法會當日,她在丹霞寺內等我。

“若嬋女君說,她有出好戲要給夫人看。”阿元說。

我聽到這話,額角跳了跳。

這個法會八成是若嬋弄出來的,她算准了郭夫人不會去。若嬋總是這個樣子,什麼事都喜歡走彎彎道道,別人嚇一跳她最高興。從前小女兒遊戲時是這樣,上次在瓊花觀是這樣,這次我也預感不會是什麼好戲。

從瓊花觀回來我就明白,或許若嬋還會像過去一樣與我親近,可是我們之間有些東西已經變了。

而或許我天生就是個容易好奇的人,若嬋是姜太公,我就是那總咬鉤的魚。所以法會當日,我一早沐浴更衣,乘著車出了城。

“我就知道你會來。”丹霞寺內,若嬋仍素衣清顏,見我來,一副得志的笑容。

我也不多虛禮,道:“你不光買通道觀,還籠絡佛寺?”

若嬋微笑:“也不算買通,我進奉酬神比別人勤快些罷了。”

我比不過她伶牙俐齒,看看四周,道,“你不是說有好戲麼?”

“好戲?”若嬋一臉無辜,“什麼好戲?”

我瞪眼。

若嬋掩袖而笑:“丞相將北伐,四處人心惶惶,想見見你又何妨?”說罷,她拉過我的手,柔聲道,“上回在瓊花觀,你我不曾好好賞花相談。丹霞寺中亦有香花,與我走走可好?”

我看著她,將信將疑。

丹霞寺坐落在一處名為雍池的大湖邊上,未逢吉日,偌大的寺院只有我和若嬋在閒逛。天上有雲,日光並不強,我們穿行於樹蔭之間,盛開的花朵香氣沁人肺腑。花樹的林子一直延伸到臨水之處,廣闊的湖面和風徐徐,一處小巧的亭子建在山石與樹木之間,可觀湖景。

“那日回去,與大公子可有進展?”若嬋與我在亭中坐下,問道。

我就知道她免不得要說起那些事,臉熱了一下,道,“軍中備戰,大公子不曾回府過夜。”

“哦?”若嬋看著我,眉梢一挑,目光滿是探究。

我岔話:“開戰在即,你有何打算?要離開雍州麼?”

“離開?”若嬋道,“為何要離開?”

我說:“自然是避亂。兵家勝負難料,你不怕朝廷失禮,譚熙攻入雍州?”

若嬋似笑非笑:“魏氏塚婦亦有此慮?你想走麼?”

我不理她打諢:“我在問你。”

若嬋仍是一副波瀾不驚之態。她伸手往闌幹下的花叢中折下兩朵茉莉,一朵遞給我,一朵在指間轉了轉。

“走什麼。”她淡淡道,“天下大亂,去哪裡不是一樣。頂多艱難時到鄉野中避一避,雍州卻是不可離開。無論誰當主公,也要伎樂不是?”

這話倒是實在,我想了想,點點頭。

“公羊公子會陪著你麼?”我問。

若嬋臉上的笑意似有些凝固,沒有答話,卻忽而望向下方的湖畔,彎起唇角低聲道:“阿嫤,你不是問我好戲在何處麼?來了呢。”

我隨著她的目光望去。

樹木掩映,只見湖畔有一處水榭。水光如銀,一名女子頭戴羃離,邁著優雅的步子款款而至。她走到水榭上,四處望瞭望,我們所處之處隱蔽而偏僻,女子沒有發覺。

我詫異地看向若嬋,她仍微笑,看著女子,神色平靜。

沒多久,我聽到一陣零碎的聲音,似乎是馬蹄踏在砂石之上。湖風輕拂,一個男子驀地闖入視線。看到女子,他的腳步停了一下,少頃,邁步走入水榭。

男女二人顯然相識,我看到他們說話,在風中傳來細微的窸窣。沒多久,男子轉身,似乎要走,這時,女子忽而上前一步摟住男子的後腰。

她的輕呼清晰傳來:“……孟靖!”

耳畔的風聲似乎頃刻間消匿不見。

我看到女子把頭埋在男子的背上,說了些什麼。

男子沒有回頭,卻握住女子的雙手,過了會,把它們分開。

那低沉的聲音我已經熟悉,即便隔得遠,我也不會弄錯。

他說完以後,逕自離開。

女子一人佇立在水榭上,沒多久,也邁步慢慢走開。

“他們走了。”一個聲音傳入耳中,我回神,若嬋盯著我。

我不出聲,腦子裡仍然回轉著那兩個身影。

“那是皇后?”我的心有些亂,定定神,問道。

若嬋笑笑,沒有否認。

“是你安排的?”我想到了什麼,脫口而出。

若嬋神色鎮定,垂眸玩弄著手中的花,片刻,指指地上:“你的花掉了。”

我看去,果然,手中的茉莉不知道什麼時候落在了地上。我已經沒了賞花的興致,只盯著若嬋:“為何?”

“不為何。”若嬋道,“你知道徐後與我相識,她要見大公子,礙于宮中掣肘,便求助於我。凝香館初來之時,徐國丈曾與我便利,如今就算還個人情。”說著,她巧笑,“至於你,你正好有些瓜葛,我便帶你來看。”

這話說得輕描淡寫,我看著若嬋柔和的面容,心卻一點一點冷下來。

“如今看了,如何?”我面無表情。

“這話該問你。”若嬋緩緩道,“阿嫤,你說大公子總宿在營中,他心裡可未必全裝著國事。”

“這不勞你操心。”我皺眉。

“呵,你生氣了?”若嬋目光銳利,冷笑,“我不讓你做受人欺蒙的傻瓜,倒是我錯了?”

“不是,若嬋。”我搖頭,“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怎樣?”

我張張口,卻覺得詞窮,無奈道,“我也說不清。”

若嬋的表情滿是狐疑。

“阿嫤,”她說,“你還忘不了季淵公子,是麼?”

我的心震了震。

“怎麼會。”我彎彎嘴角,笑得僵硬。

若嬋看著我,片刻,歎口氣,不再說話。

18、絺布

回府的路上,我坐在車廂裡,有些發怔。

我一直覺得魏郯和徐後之間沒有完,不過這只是想法,虛無縹緲。方才看到那二人相會,我才真真切切地意識到,他們的確如此。

至於我,我心裡說不上在意不在意。魏郯是我的夫君,可他已經同我挑明,這婚姻本是權宜,我可以來去自如。

他和我從無夫妻之實。

這一切,都是為了徐後。

我閉閉眼睛,心裡一個聲音告訴自己,這些我早已想到,如今不過證實罷了……

這時,牛車忽然剎住,我被顛了一下。

外面一陣嚷嚷的聲音,我從車窗往外問:“何事?”

“夫人,”阿元在外面道,“前方酒肆在趕醉漢,堵了路。”

我朝外面望去,只見一家酒肆前,一人明顯是喝醉了,正與幾人推推搡搡。聲音吵嚷得很,酒肆裡的人似乎在罵那醉漢喝了好久不付錢。

路面並不寬敞,我正要吩咐車夫改道,忽然覺得那醉漢有些眼熟。挑開簾子定睛望去,果然,那人身形高瘦,不是公羊劌是誰。

路邊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已經有人高喊著要去叫官府的人來,把醉漢關進牢裡。

我想不得許多,從袖中摸出些錢來,讓阿元去付給酒肆。

酒肆的人得了錢,作罷入屋。人群一哄而散,留下公羊劌躺在地上,嘴裡含糊不清地罵罵咧咧。

“夫人,這如何是好?”阿元問我。

我想了想,道,“扶起來。阿元你家不就在附近?暫且將公羊公子攙去。”

阿元愣了愣,點點頭,隨即指揮家人把不省人事的公羊劌攙起來。

這件事交給了阿元,我沒多久便忘諸腦後。

因為朝廷征譚的大軍終於開拔,魏傕父子要離開雍都了。

雖然郭夫人一再說悲啼不吉利,送別時要歡歡喜喜。可魏府裡的婦人們仍滿臉擔憂,私下裡,周氏和王氏長籲短歎。

魏郯沒有再回過魏府,我最後一次見他的時候,是在送行的城樓上。很不巧,我站的地方跟上次迎接他回城的時候一模一樣。

出師當日,天子親自在皇宮賜酒,魏傕在城外重建的細柳營築台誓師,鼓樂齊鳴,比上回更加有氣勢。不過魏氏的家眷臉上全然沒了欣喜之色,一向多話的魏嫆變得跟魏安一樣沉默,周氏和王氏不住擦眼淚;郭夫人臉上敷著厚粉,卻仍看得出氣色不佳。

道旁看熱鬧和送行的人堵得水泄不通,我看著魏郯身著鐵衣,騎馬從門洞下走過。魏氏的黑旗在他身後獵獵招展,他自始至終也沒有往城樓的方向看一眼。

我目送著他離去,心想若事情果真如他那日所言,這也許是自己最後一次看到魏郯了。仔細想想,魏郯待我好得有些不可思議。我想道謝的,可我一個婦人總不好闖去軍營,便想著等魏郯回了魏府再謝。

不料,他說走就走,竟是再不曾回來過。

魏傕出征之後,魏府裡很快恢復了平靜。

不過與先前相比,眾人的臉上明顯多了些憂慮的顏色。郭夫人每天都要拜神,三天兩頭往各處廟觀進奉。

與府裡的緊張相比,李尚做買賣的盈利簡直好得讓我心花怒放。他趕在朝廷屯餉之前購入大批肉食,通通製成脩肉。大軍出征以後,市中貨物蕭條,肉食的價格漲起十倍不止,李尚手中的脩肉就成了奇貨。

他做事格外小心,沒有聲張,只是迅速將手中脩肉分銷給城中幾位肉商,現錢買賣,一夜之內清空存貨。

這件事,李尚處理得很好。畢竟是戰亂之時,雍都的京兆府為穩定民心,對市中交易管控很嚴。雖然後來肉價繼續又漲了許多,可也有好些肉商因為囤貨抬價被京兆府罰沒家財,李尚卻因為出手及時,不但沒有被罰,還純賺了五六萬錢。

這是我們入手的第一筆橫財,為了此事,我還趁一次外出進奉特地去了李尚的家。

看過帳目之後,我按照先前的約定,將賺到的錢分給了李尚三成。眾人喜氣洋洋,李尚雖近來操勞,臉上卻氣色紅潤,精神奕奕。

“朝廷為了屯餉,已將雍都的大筆貨物掃空,近來想做大買賣也難了。”我笑笑,對李尚道,“管事勞心勞力,正好將養一陣。”

李尚莞爾,道,“某做事慣了,停下來反而空虛,且市中雖空虛,卻也不算無事可做。”

“哦?”我訝然。

李尚道:“夫人可還記得某曾提過衣料?上月城中一家布商要遷走,低價轉手幾十匹絺布。我得了消息,覺得價錢不錯,便買了下來。如今北方已過仲夏,南方暑熱卻仍要維持幾月,且雍州絺布在南方一向好銷,我尋思,可將這些絺布運往南方去賣。”

我聽了,微微皺眉。

“南方?”我說,“如今天下紛亂,出了雍州,路途兇險不可預料,此事只怕不妥。”

李尚道:“夫人放心,這些絺布,購入時並無多少花費,途中即便佚失也不可惜。此番往南方,更有一件要緊事。”說著,他從懷中掏出一隻布包,層層揭開,卻見裡面裹著一件顏色深褐而光亮的物事。

“靈芝?”我認出來。

“正是。”李尚道,“某托人往吳地去了一趟,連年戰亂阻斷銷路,那邊的貴重藥材囤積甚多,藥商為此愁苦不已。”

我明白過來。

天下奢靡之風首出長安。貴人們為了駐顏長壽,連金丹五石散都能當飯吃,那些貴重的藥材更是消耗無數。就拿我家來說,父親從不許家人接觸方士介紹的那些旁門左道的丹啊散 啊的,但是他對養生進補卻很是認可。家裡人即便無人生病,日常裡的各種補湯都不會斷,裡面用的就是各種藥材。

在我的記憶裡,長安靠藥材發家的不在少數,而那些貴重些的藥材大部分則來自南方。不過自從戰亂,各地通路阻隔,南方的貨物運到北方十分艱難,藥市的生意自然一落千丈。像李尚今天拿來的這靈芝,在從前不過中等貨色,現在卻是千金難求了。

“夫人,某曾權衡過藥市生意。如今在雍州,無論醫病進補,所用藥材皆出自周邊山野,收購來賣零散而費時,並無大利。某曾聽醫者抱怨所用藥方中十有四五乃南方所產,奈何不得,只能以其他藥材替代,效用不佳。此乃其一,其二,而雍州富戶如今已是眾多,這些人雖無大病,卻極重進補,無奈城中藥市只有些尋常之物,若販進南方貴重藥材,獲利必豐厚。夫人,某以為開闢南方藥材通路,有利無弊。”

我有些動心,卻仍舊搖頭:“這生意好是好,但如今往南方關卡眾多,盜賊無數,掌事如何應對?賺錢可以慢慢慢來,犯不著鋌而走險。”

李尚微笑:“某先前也為此擔憂,不過自從夫人送來一位貴人,此事有了幾分可行。”

“貴人?”我不解。

“夫人可還記得公羊公子?”一旁的李煥道,“公羊公子便是那貴人。”

從前在長安的時候,公羊劌就認得李尚。上回在李尚家酒醒之後,留下來住了幾日。當他聽說李尚要去吳地,立刻自告奮勇同行護送。他向李尚保證,出到長江,只須一艘船,就可暢行無阻地把李尚帶到揚州。

我聽了李尚的話,並不能完全信服。一來我不知道公羊劌的能耐是否真有那麼大;二來李尚文弱,又大病剛過,我實在不願意他去冒那麼大的險。

此事我們商量了幾日也沒商量下來。李尚的決心堅強得出乎我的意料,他似乎對重拾舊業躊躇滿志。

我拐彎抹角地向若嬋打聽公羊劌的經歷,她告訴我,公羊劌兩年前曾單槍匹馬從雍州去吳地,一路上,他豪爽而有勇,與眾多豪強結識。

“問這些做什麼,阿嫤對他有意?”若嬋一邊用胭脂點著眼尾一邊瞥我。

我窘然,忙道:“不是,隨便問問……”

若嬋卻笑,道:“他昨日還神氣地同我說,要與李管事去吳地呢。”

我無語。看著她狡黠的美目,敢情她什麼都知道了,一直在耍我。

“公羊公子崇尚遊俠,喜歡結識豪傑。”若嬋一邊對鏡描畫,一邊說,“這放從前,眾人都覺得這不過是少年桀驁叛逆之舉,可是到了亂世之中,這卻是了不得的背景。”

我點點頭,看著她把嘴唇描得明豔,過了會,問,“你與他,現在如何了?”

“嗯?”若嬋在鏡中看我一眼,慢慢道,“什麼如何,他不願回家,前幾天從李管事家中出來回了我這裡,現在又滿腦子想著要走。”說著,她苦笑地歎一聲,“男人就是這樣,他想找你的時候風風火火,等你想把他留在身邊,他又不知道要幹什麼去了。”

我前思後想,最終還是同意了李尚去吳地的事。

七月初至,我向郭夫人告假,回淮南祭掃先人。此行主要是為了送李尚,有魏府的兵馬同路護送,至少出雍州之前不用擔心安危。

至於魏郯那夜說的話,我遐想一番之後就沒再往下打算。

離開兩個字,現在對我來說還太遙遠。先不論我離開之後能去哪裡,只消看看我在雍都那些正風生水起的生意,此時要我離開,那簡直是割肉。

魏郯,心思太簡單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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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27 03:31 PM

本帖最後由 laura_0968 於 2012-8-28 07:51 AM 編輯

19、離城

在我啟程的前兩日,天子忽然召見了我。

見面是在一處偏殿,他的神色全無大場面上的嚴肅不苟,看到我,唇邊泛起微笑。

“聽說夫人要去淮南祭掃?”他說,“朕也有些祭品,勞夫人一併呈去。”說罷,他讓侍中呈來兩隻盛滿脩肉乾果的漆盒,還有一隻銅酒尊。

東西不多,卻是天子的恩賜,我連忙拜謝。

天子歎口氣,道:“傅司徒曾任太傅,當年教誨嚴慈並立,朕至今感念。”話語間,他的神色有些悵然。

他的面容與我剛來雍都那次覲見相比,豐實了一些。看得出魏傕雖挾天子于掌中,供養卻不怠慢。不過,我每次見天子,他的眉間總有些憂鬱,臉色蒼白。

我望著他,亦明白有些話不可言明,想到當年,心中喟歎。

“逝者已矣,陛下恩澤隆厚,傅氏列祖必泉下有知。”我向他拜道。

天子苦笑。他又與我聊了些話,都是過去的舊事,提起我們小時候經歷的有趣之處,還忍不住笑起來。不過,關於現在或者魏氏,他一個字也不曾涉及。

我知道其中的利害和微妙,只跟著他聊,也算賓主盡歡。

告退出來的時候,很不巧,在庭院中遇到了徐後。

她坐在一棵花樹下,似乎在乘涼,身後立著兩名宮婢。

我怔了怔,連忙上前行禮。

“夫人請起,不必多禮。”她聲音柔和而輕緩,想起來,這竟是在雍都裡第一次對我說話。

我起身,徐後讓宮婢陳來矮榻,賜我坐下。

“夫人要往淮南?”她問。

“正是。”我答道。心裡卻納悶,這件事怎麼傳得那麼快,皇宮裡的帝后都知道了。

她瞥了一眼我身後宮人抬著的漆盒酒尊,唇角微微彎起。

庭院中很靜,我卻覺得氣氛詭異。前幾日與魏郯幽會的女人,現在正和顏悅色地打量著她情人的正室。我雖自認不算情敵,卻還是感到不自在。

陽光透過枝葉,徐後手持紈扇,庭院裡的牡丹盛開,圍繞在旁。仔細看她,不可否認,她長得很美。這種美跟若嬋那種明豔不一樣,眉眼溫婉又透著高貴,讓人見過難忘。

宮婢為我斟茶,誰也沒有說話。

比起言語,徐後似乎更喜歡一聲不出地端詳別人,平靜的目光後面不知心思如何。

我則無所謂。論地位,她在上我在下,當然是要上位者先出聲我才接話不是。

“夫人看這些花如何?”飲下一口茶湯之後,徐後終於開口,“上回丞相來宮中,贊花木美麗,陛下欲賜給魏府,我覺得當此季節,牡丹最是合適。”

我微笑,看看那些嬌豔的牡丹:“牡丹雍容美麗,非凡人可得。丞相喜蘭竹,皇后不若改賜。”開玩笑,從前在長安,牡丹就是皇宮的象徵,先帝甚至不准民間擅自種植。皇帝賜魏傕牡丹,一不小心就會被有心人另解他意,要受也要魏傕來受,我可不敢應允。心裡有些納悶,徐後不像傻瓜,這麼淺顯的道理她還問?

徐後莞爾,卻沒再說什麼。

或許各懷心思,這茶喝得不鹹不淡,我也並不打算跟徐後敘什麼舊,一盞茶之後,推說還要回復稟報尊長,告退而去。

淮南畢竟有近十日的路程,我回到府中,忙不迭地去見郭夫人,又清點祭品準備行囊。

第二日,宮中來了人,卻是送花木的。

徐後果然送了些蘭竹桂樹等花木,由管事安排,植入各處庭院。不過,分到我庭院中的,卻是許多虞美人。

“虞美人喜光,夫人庭院開闊無蔭,正好種植。”送花來的園丁恭敬地說。

我覺得有理,便讓他們去種。

七月初五,我帶著一車的祭品,踏上了去淮南的路。往東的道路筆直,正是我嫁來雍都時走過的。

天晴多日,道路沒有坑窪積水,很是平坦。魏府護送的府兵是魏郯走之前留下的,有十來人,加上阿元、李尚父子和公羊劌,隊伍夾車帶馬,很有些勢重的樣子。

公羊劌一身俐落衣袍,佩劍騎馬,儼然遊俠。李尚的身體已經恢復到能騎馬了,布衣鼓風,骨架清臒。

夏日炎炎,沿途大片農田的莊稼長勢正好,滿眼油綠。

“若丞相得勝,軍士歸來,正好能趕上秋收。”在路旁歇息時,李尚望著周圍道,“今年風雨調和,收成當是不錯。”

戰火四起,人民流離,以致各地田地荒蕪,產糧銳減。無論哪路豪強,養兵要吃飯,紮根更要吃飯,於是搶掠糧食成了各地匪霸的專職。

在這方面,魏傕卻做得出色。

在我眼裡,他雖然是個披著丞相衣冠的土匪,卻頗懂經營之道。他把所轄州郡的無主之地收為官田,令軍士閒時耕作,收穫充作軍糧。幾年下來,雍州倉廩豐實,乃為此舉之功勞。如今軍士要去打仗,朝廷又出新令,准許來雍州的流民分取田地耕種,每年繳納賦稅。

我不太懂政治,不過從阿元或者做活的家人議論話語之中,我能聽得出眾人對魏傕的滿意。

“掌事以為,丞相此番討譚熙,勝算幾分?”我沉吟片刻,低聲問李尚。

李尚摸摸鬍子,道:“某淺鄙,丞相討譚,勝算當有八分。”

我訝然:“這麼高?譚熙兵力可有兩倍于丞相。”

李尚笑而搖頭:“夫人,勝負之事不可光以兵力而論。兵多而無良將,器利而無良謀,於事無補。”

我聽著,將信將疑。

這時,忽然,不遠處牛車傳來“咕咚”一聲,像有什麼撞在車板上。那牛車是裝祭品的,我準備的和李尚一家準備的都在上面。

一名小卒手忙腳亂地把遮蔽祭品的草席掩好,朝我們這邊賠笑:“夫人,方才牛車未停穩,一罐酒倒了,幸未溢出。”

我要往東,李尚一行要往南,兩日後,我們要分別了。

“管事,一路保重。”我仍不放心,可到了此處,只好對李尚這麼說。

李尚向我一揖:“夫人放心,某必不負夫人所望。”

公羊劌下馬來,手裡提著一壺酒。

我看向他,道:“此後,李管事和阿煥便拜託公子。”

公羊劌一貫的表情無波,頷首道:“自當效力。”他停了停,卻問我,“淮南,有仲勳牌位麼?”

仲勳是我二兄的字。聽到這話,我怔了怔,片刻,點頭苦笑:“若沒有,新做也要擺上去。”

公羊劌頷首,將手中的酒壺遞給我:“替我敬他。”

我看去,那陶壺小而圓,壺口的泥封帶著灰。這酒我認得,長安觴樂窖的陳釀瓊蘇,是二兄從前最愛喝的。

我抬頭望望公羊劌,眼角忽而有些澀意。

“好。”我深吸口氣,將酒收下。

另一邊,阿元抹著眼睛,跟她的父親和兄長叮囑來叮囑去。奈何兩隊人都要趕路,不好耽誤時辰,只得各自上了車馬,分道揚鑣。

“夫人,”阿元仍然眼圈紅紅,“他們要去多久?”

我心裡也沒底,卻安慰道:“放心吧,有公羊公子在,用不了多久。”

她滿臉幽怨:“如今也不愁衣食了,為何還如此拼命。”

我撫撫她的頭,沒說話。

李尚風浪見識得多了,對於“將來”二字,恐怕比我們想得多得多。我知道他想趁著自己還未龍鍾,多為家人攢下些傍身之物,所以即便我開口阻攔,他也想去江南一試。

我最終還是沒再攔他,他要闖蕩,在這亂世,又有哪條路是全無風險的呢?

沒有。

因為祭品帶了不少,故而雖與李尚等人分道,我們行路卻沒有快多少。

有一件事我很擔心,運祭品的牛車總是“咚咚”作響,那上面有天子賜的東西,我怕毀壞了。歇息的時候,當我再一次聽到異響,終於忍不住下車去看。

負責護衛牛車的小卒見我過去,臉色變了變,忙上前來。

“怎麼回事?”我皺眉道,“車壞了麼?”

小卒滿面通紅,眼神有些閃爍:“稟夫人,不是,牛車不曾壞。”

“那是如何?”我心中狐疑,一手將覆在上面的草席掀開。

“夫人……”小卒臉色煞白。

與此同時,當我看到坐在那些框框罐罐中的少年,也登時呆愣。

魏安揉著惺忪的眼睛,望著我,神色有些猝不及防。

太陽當空照耀,樹蔭下,魏安吃著糗糧和脩肉,樣子斯文,卻看得出他餓得很,食物嚼得咯咯響。

“四叔為何跟來?”待他吃得慢些了,我不多廢話,問道。

“我不想待在府中。”魏安簡短且理直氣壯。

“不想待在府中便偷偷出走麼?”我皺眉,“四叔可曾想過,這一走,府中該有多著急。稍後我就讓軍曹撥出人馬,稍後送四叔回去。”

“我不回去。”魏安抹抹嘴打斷,抬眼看我,“長嫂若送我回去,我就同母親說長嫂不回來了。”

我臉色一變,幸好他說得小聲,周圍無人。

“四叔胡說什麼。”我聲音低低,像從牙縫裡擠出來一樣。那天魏郯跟我那些話的時候,室中只有我和他兩人,魏安怎麼會知道?難道魏郯同府中的人說過了……

“我不是故意的。”這時,魏安開口道,他的臉有點紅,看起來竟是不好意思,“那時我去找兄長,庭院裡又沒人,我就聽到了。”

我的嘴角抽了抽。這都是些什麼事啊……

話雖如此,我卻不會輕易承認。

“四叔說的什麼話,”我強自鎮定,“我帶著天子的祭品,自然要去淮南祭祀。四叔說我要走,我卻要走去哪裡?”

魏安一愣,似乎被我問住了。他想了想,卻道:“許是我聽錯了,不過兄長也說過偏室裡有金子,長嫂若送我回去,我就告訴母親。”

我瞪起眼睛,沒想到這小豎子,竟敢拿金子來威脅我!

我盯著他,暗自咬唇。

魏安也望著我,兩隻眼睛平靜無波。

“長嫂,我不想回去。”魏安認真地說。

我閉閉眼睛,用手指揉揉額角,有些酸痛。

 

20、祭掃

我最終沒有把魏安趕回去。

我當然不是不想讓郭夫人知道那屋子裡的黃金,而是聽了魏安的話以後,我的右眼跳了一下。乳母曾跟我說,左眼跳災右眼跳財,於是,我把魏安留了下來。

我寫了一封手書,向郭夫人稟明魏安跟隨我去淮南的事。此事圓謊麻煩,我在書中說魏安思念兄長心切,擅自出走,被我在路上遇到。但此時已出了雍州地界,護衛府兵本是不多,分派人手只怕兩邊護衛不周,故而打算先讓魏安隨我去淮南祭祖,完畢之後再一起回去。

此事耽誤不得,寫好之後,我讓一名府兵立刻送回雍都。

車馬繼續前行,沒有空餘的馬匹,魏安堂而皇之地坐在牛車上,手裡一路上都在擺弄著隨身帶來的小木件。

傅氏起於淮南,不過早在兩百年前,傅氏本家就遷到了長安,留在淮南的不過是充作祠堂的老宅和祖墳。以前在長安的時候,父親每年都要帶著我們和族人回淮南來祭祖,香煙繚繞,鼓樂喧囂,各家供奉的祭品能從堂上一路擺出大門外。

淮南是富庶之地,亂世之中,就成了各路梟雄眼中的肥肉。何逵挾少帝到洛陽的時候,他曾經縱容收下軍士到淮南搶掠,而後,譚熙、董匡曾在此大戰,加上其餘各路匪眾滋擾,幾年下來,這一帶已城池盡毀。

去年,魏傕一路打退董匡,將淮南收入囊中。不過此地與吳璋割據的淮揚交界,又兼林澤茂密,多有散勇流竄。

傅氏祖宅所在的瑞邑是一處小邑,也在戰亂之中化作了一片殘垣斷壁。

當我回到這裡的時候,荒草叢生,死寂一片。

出乎我的意料,在這廢墟之中,傅氏的老宅孑然而立。我吃驚地走過去,只見原來的白牆上有火燒的痕跡,卻明顯被人修補過,房頂和屋樑都是新的。

再走進堂上,裡面的牌位幾十具,最前面的一排是新制的,上面一個挨一個,刻著父親和兄長們的名字。

我盯著那上面熟悉的姓名,毫無先兆的,眼淚倏而模糊了全部。

那些至親的人,視我如明珠的人,他們一直活在我的心裡。

幾年來,我刻意地遺忘那些讓我疼痛得喘不過氣的日子,好像他們只是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好像他們還會回來。

可當他們真真切切地被刻在牌位上,我的心像被刀子活生生剜去一塊,我明白,他們再也不會回來了。

一口氣從心底深深抽起,我大哭起來。

天災人禍,昔日熱鬧的城邑成了荒野,風從天邊掃過,只有幾隻烏鴉落在樹上。

府兵們忙忙碌碌,有人收拾著祭祀後的祭品,有人打掃門庭,領隊的軍曹大聲叫人到附近的廢墟裡去看有沒有柴火和灶台。

我坐在一段殘垣上,望著遠處的墜墜夕陽,心中已經說不上淒涼或悲傷。

我想起了給父兄送行時的情景。

那時的我,仍然高傲,即便大廈傾頹也不肯服輸。那天很冷,我披麻戴孝,一邊哭一邊大聲地唱那首扶靈時才會唱的歌,走到最後的時候,父親突然笑了起來。

“阿嫤!”他朝我大聲喊,“別哭!活下去!”

……

“夫人……”耳畔傳來阿元哽咽的聲音,回頭,她擦著眼睛,問我,“今夜在此留宿麼?”

“嗯。”我答道。不在這裡留宿還能怎麼辦,來的時候已經看到了,方圓百里之內沒有人煙。

阿元點點頭,轉身走了開去。

我深吸口氣,擦擦眼睛。哭過以後,心中的鬱氣排解不少,不過有一件事我始終疑惑。

傅氏僅我一人,這祖宅卻是新修的。

是誰?

魏安自從來到這裡,就一直靜靜地待在一旁,我幾乎忘了他。

等我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坐在一個瓦礫堆裡翻檢。

“四叔尋什麼?”我問。

他抬頭,答道:“尋些碎木料。”

我瞥見他腰上墜著一個沉甸甸的布袋,露出幾隻參差不齊的木柄,想來是小錘子小鑿子之類的工具。

離家出走也不忘了帶上這些,魏安的確是個怪人。

“這是長嫂家的祖宅?”魏安忽而問道。

“正是。”我說,故作輕鬆,“四叔覺得如何?”

魏安的眼睛在我臉上瞄了瞄,許是方才哭得紅腫,他的目光停留了片刻。

“不錯。”魏安的話有些言不由衷,過了會,補充道,“父親也有老宅,在河西,不過比這裡熱鬧些。”

我默了一下,道:“這裡從前也是熱鬧的。”這話再說下去又要起傷感,我對他說,“稍後還要用食,四叔勿走遠。”說罷,轉身走開。

回到老宅前,軍曹來找我。

他看起來有些擔憂:“夫人,今夜在此留宿,恐須多加小心。”

“怎麼?”我訝然。

“此地強人出沒,方才來時,我曾見有人影在樹林裡探頭,只怕是歹人的細作。”

我沉吟,聽他這麼說,確有些擔憂。不過看看這些府兵,他們都是魏郯一手歷練的,且身上服色,一看就是朝廷兵馬,烏合之眾即便來搶劫,也要掂量掂量。

“知道了。”我對軍曹說。

許是我們操心過度,一夜過去,並沒有發生什麼事。

老宅雖然被毀過,可修得還算不錯,至少前堂和左右兩塾有頂有門。我和阿元住左塾,魏安住右塾,前堂給府兵們歇宿。

早上起來,從井裡打來水洗漱一番,再吃過些東西,我們就啟程回雍州了。

“出來幾日便要回去,四叔可覺無趣?”上車前,我問魏安。

他沉默了一下,道:“我聽說兄長在豫州。”

我愣了愣,知道他指的是魏郯。

“四叔想去豫州?”我問。

“嗯。”魏安點點頭。

“太遠了,不去。”我笑笑,轉身走開。

回程的道路依然寂靜,我望著路旁落寞的田野,憶起從前雞犬相聞的田園景色,許久都沒有說話。

雖然田園荒蕪,這裡的林木卻顯得更加茂盛,時而有溪水環繞,藍天下別樣美好。

當前方一片濃密的樹林迎面漸近時,軍曹忽然令車馬停住。

“怎麼了?”我感到不尋常,隔著簾子問道。

軍曹沒有答話,卻緊盯著前方,手握在刀柄上。

突然,一支箭“咻”地從林中射出,太遠,沒有射中什麼人,卻教眾人立刻驚起。

“護衛夫人公子!”軍曹大吼一聲拔刀。

府兵們訓練有素,即刻列作陣式抵擋。禦人則即刻調轉馬首,往回退去。

箭不斷地從樹林裡飛出來,我聽到粗野堆得鼓噪聲音,隔著竹簾能看到有人影竄到路上。不過看得出來這些都是毛賊,府兵們雖人少,且擋且退,卻是有條不紊。

阿元緊緊抓著我,滿臉驚恐。

我正想安慰她不要害怕,卻聽一陣鼓噪聲在路旁想起,猛地望去,心中大叫不好。只見一夥人突然從路旁的高草中竄出,手中都握著明晃晃的刀。

眼看殺戮將近,軍曹大喝:“夫人公子快走!”

說時遲那時快,禦人用力一抽,拉扯的二馬發力奔起,顛得我和阿元一下後倒。

“四叔!”我不知道魏安的牛車能不能跟上,著急地大喊。

無人應答,卻有吶喊和刀刃的鏗鏘聲在後面不斷傳來,突然,馬嘶鳴一聲,霎時天地顛倒,我和阿元被傾覆的車廂帶著狠狠地撞在車壁上,一陣翻滾。

外面的喊殺聲沸沸揚揚,似乎又有一群人殺了來,慘叫聲不絕於耳。阿元抱著我不住發抖,我也縮作一團,腦海刷白。

“……將軍!”我聽到有人喊。

“去看前方傷亡多少,窮寇勿追!”一個聲音道。

它不高不低,待入得耳朵,我卻心神俱震,如同遭了雷劈。

車幃被掀開,一個身影隨著光照一同出現在眼前,刺目,卻清俊依舊。

“阿嫤!無事否?”裴潛一把將我扶住,神色緊張而關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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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27 03:32 PM

本帖最後由 laura_0968 於 2012-8-28 02:49 PM 編輯

21、淮陽(上)

賊眾被裴潛帶來的軍士打退,激戰一場,眾人在路旁就地休整。

府兵傷了幾個,所幸無人喪命,有人正給他們包紮。馬車被賊人使了絆馬索,拉扯的兩匹馬都摔傷了腿,車廂也壞了。

魏安方才被府兵護衛著,毫髮未傷,此時又鎮定地坐在牛車上擺弄他的木件,不時抬頭瞥瞥這邊。

我坐在路旁的大石上,面前,裴潛一直站著,身上的青袍修長。

許久不見,他的身形壯實了許多,不再是當年那個臨風詠賦的單薄少年。他的腰間懸著劍,眉宇也寬了些,儒雅依舊,卻多了幾分殺伐之氣。

我曾設想過我和裴潛再見面會是什麼樣子。

他娶新婦的時候,我覺得我會對他又抓又撓罵他負心,然後沒出息地求他娶我;我嫁去萊陽的時候,我覺得我會撲上去痛哭一場,然後沒出息地求他娶我;而五年之後,當現實與時光磨滅了所有幻想,我已經不再去思考這樣的問題。

就像現在,我面對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有人正向裴潛稟報賊眾傷亡,裴潛聽著他說話,好看的雙眉微微蹙起。他沒有轉身也沒有走開,時不時問些話,聲音清澈,正如長久在夢裡徘徊的那樣熟悉。

說完了話,那人走開,裴潛再度轉過頭來。

“飲些水麼?”他問我。

我搖搖頭。

“用食麼?”

我搖搖頭。

“還害怕?”

我沒有表示。

裴潛微微彎腰,看著我,片刻,輕聲道:“阿嫤,說話。”

我望著那雙眼睛,仍然不開口。

裴潛低低地歎了口氣,直起身,回頭對一名軍士道:“收拾車駕馬匹,回淮陽。”

那軍士應下,轉身傳令。

我吃了一驚,看他們的架勢,是要帶上我們一起走。

“我……我不去淮陽!”我心急之下脫口而出,聲音澀澀的。

裴潛看向我,苦笑:“我以為你再也不出聲了。”

我咬咬唇,心知被他破了功,有些懊惱。

“我不去淮陽。”我重新說一遍。

“不去?”裴潛臉色平和,“你看看護衛你的兵卒,有幾個不帶傷,此去雍都最快也要八九日,他們走得了麼?若再遇上些匪徒,又當如何?”

我被他問住,一時語塞。我想堅持,卻不得不承認裴潛的話沒有錯。心狐疑不定,臉色也跟著陰晴莫辯。

“還有什麼話要問麼?”裴潛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道。

我猶豫一下,瞅著他:“你怎會在此?”

魏傕伐譚熙,兵力只有對方的一半。天下割據,各路豪強之間虎視眈眈,魏傕一方面顧忌寡不敵眾,一方面有顧忌後方無人,於是,東南的吳璋就成了魏傕的結盟首選。魏傕與吳璋約定,吳璋出兵五萬,與魏傕共同伐譚,事成之後,淮水流域盡歸吳璋。

吳璋在淮陽擁兵二十萬,倚仗山澤天塹,本是一塊難咽的骨頭。這五萬兵馬,對於魏傕來說其實只能算個零頭,但是這樣一來,他就可以把背後的包袱交給吳璋,讓他牽制荊楚蠢蠢欲動的梁充。

於是,魏吳交界的淮南成了兩軍共守之處。

而裴潛,是吳璋駐在淮南的主將。

他對我說這些的時候很耐心,毫無保留,就像我從前問他問題的時候一樣,他說完了,就看著我,用眼神詢問我聽懂沒有。

若在從前,我會想七想八,拿些全不著邊際的念頭來煩他。可是現在,我聽完以後,默默地點點頭,不再說話。

馬匹換上了好的,車廂壞了半邊,但還能走。

我就坐在這樣的馬車上,滿腹心事,顛顛簸簸地去了淮陽。

淮陽是淮南郡的郡府所在,也是我在淮南看到的唯一還像個樣子的城池。因為戰事的關係,這裡除了民人,街上到處能見到拿著武器的軍士,見到人馬來到,紛紛讓開道路。

穿街走巷,裴潛把我安置在城中一處安靜的宅院裡。

“前面挨著的就是我的府衙,你且歇息,我去去就來。”他對我說。

我頷首,沒看他的臉。

裴潛沒再說什麼,轉身走開了。他的腳步聲消失在門外,卻在我的耳畔延續了很久。

“夫人……”阿元看著我,滿臉擔憂。自從見到裴潛,她和我一樣心緒不定,在路上的時候就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想說什麼。裴潛怎麼會突然出現,我們到了這裡之後又該如何?可我現下的心思也一樣渾渾噩噩,要想的東西太多,反而不知從何說起。

轉眼,我看到魏安立在庭院裡,手裡拿著他的木件。

我開始後悔帶他出來。剛才遇襲,要是魏安有個三長兩短,我就真的不用回去了。

“長嫂,我們要留在此地麼?”見我走過來,他問。

我點頭:“許多府兵受了傷,馬車毀壞,暫且上不得路。”我看他神色,溫言道,“四叔莫怕,淮陽也有朝廷兵馬,回程時只消多派人手,必不會再有遇襲之事。”

魏安搖頭:“我不怕。”

我當他是少年逞強,笑了笑。

魏安望著我:“真的,那些毛賊打不過兄長的軍士,別看我們這邊傷了幾個,可他們被斬殺了十餘人。”

這我倒沒仔細看,想來當時被突然出現的裴潛震傻了。

“哦?”我看著魏安認真的樣子,忽然來了興致,“你怎知他們是毛賊?他們可有箭有刀呢。”

“箭都是粗制的,有的箭頭還是石塊;刀大多是鄉人的柴刀,打不過兵刀。”他皺皺眉,“長嫂,兄長的軍士真的很強,即便無人來救,我等也不會有閃失。”

我正尋思著該怎麼給這個小叔子解釋裴潛,他提起這茬,倒是正好開口。

“四叔,”我說:“方才來救的那位將軍……”

“是季淵公子。”魏安道。

我沒想到他一下說了出來,愣住:“你認得他?”

“認得。”魏安的表情淡淡:“我在長安時,他曾到家中邀兄長騎馬。”

我驚詫不已。

裴潛竟與魏郯相識,我怎麼不知道?

“他們……”我頓了一下,覺得要說得再清楚些,“我說的是夫君與裴將軍,交情很好麼?”

“不知,”魏安道,“我只在宅中見過兩三回。”

我看他眼神閃爍,片刻,問:“四叔還知道什麼?”

“季淵公子是長嫂以前的未婚夫。”

我的額角又開始發脹。

在這個小叔眼裡,我已經沒有什麼秘密了,甚好。

裴潛走開以後,許久也沒有再出現。

他給我安排的宅院不錯,雖不大,卻乾淨舒適。府兵們被安置去了別處,裴潛另派了軍士守在宅院外,人影綽綽。

我的屋子,進門可見一案一榻。

案上有壺有杯,壺裡的水還是熱的。我開了壺蓋來看,裡面泡的是槐花,還有蜂蜜的味道。

榻上有幾本書,我翻了翻,都是些志怪的小經。

許多年過去,我喜歡什麼,裴潛仍然記得清楚。

我感到有些累,走到內室,在臥榻上躺了下來。

榻上的褥子很軟。奇怪的是,當我閉上眼睛,頭腦昏昏沉沉,有件事卻格外清醒。

魏安說,魏郯和裴潛在長安的時候就認得了。

魏吳結盟,裴潛在淮南的事,魏郯不可能不知道。

那麼……

“……夫人亦知曉,我與夫人婚姻,乃出於權宜……”魏郯的話驀地迴響在心頭。

當時聽到的時候我覺得驚詫,現在卻越來越覺得耐人尋味。

魏郯是故意的麼?他知道裴潛在這裡,所以讓我來淮南?

那裴潛呢?他今天出現的時候,掀開車幃就喊“阿嫤”……

許是精力耗費太多,這一覺我睡得很沉。當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屋裡很暗,我的身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層薄被。

我拉開被子,起身下榻。待我推門出去,只見庭院裡燈火寥寥,阿元他們不知道去了哪裡。

“醒了?”一個聲音從廊下傳來,我望去,卻見裴潛正坐在階上,那姿勢,似乎待了很久。

“嗯。”我答道。有一瞬,我仍然以為自己在做夢,可是感受到涼涼的晚風和燈籠下裴潛疲憊的神色,我覺得這是真的。

“餓了麼?我帶你去用膳。”見我不說話,裴潛又道。

我沒答話,卻走過,隔著廊柱看他。

“裴潛。”

這聲音出來的時候,我能感覺到他明顯怔了一下。

我幾乎從未稱過他的全名。張口的時候,我有些猶豫,可還是叫了出來。這般情勢,我刻意地想同他拉開些距離。

“嗯?何事?”他沒有異色,仰頭看著我。

我咬咬唇,道:“白天的時候,我曾問你怎會在此。”

裴潛笑笑:“我不是答過了麼,魏吳結盟……”

“不單是此意,”我打斷,看著他,“你去救我,並非過路。你早就知道我會來,對麼?”

 

22、淮陽(中)

風在耳邊輕拂,夏蟲低鳴。

我等著裴潛說話,他卻只看著我,好一會,浮起無奈的笑:“我正愁如何說起,你倒提了起來。”

心像被什麼觸了一下,我盯著他。

“坐著聽還是立著聽?這話說起來不短。”裴潛拍拍身旁的石階,過了會,從身上脫下裼衣鋪在石階上。

我皺眉:“不用你的衣服墊……”

裴潛斜眼一睨,我嘴邊的話突然咽了回去。

當我在那墊著裼衣的臺階坐下的時候,心裡不是不鬱悶的,過去多少年了,怎麼還會這樣習慣地被他一個眼神堵住話頭。

“今日我是特地去追你的。”裴潛一點彎也不繞,道,“孟靖上月就曾來信,說你會來淮南。我不知你何時來,一直等候。月初我有事去了揚州,幾日前才得知你已經在路上,急忙返來。”說著,他舒一口氣,雙目中浮起溫潤的神采,“幸不曾耽誤。”

他沒有否認他與魏郯相識,可等他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說出來,我的心情已經不能用驚訝來形容了。

裴潛自幼習劍,雖然以文采成名,卻一直對武事興趣高昂。

這我是知道的,不過,我不知道先帝在官宦子弟中拔擢少年羽林郎的時候,裴潛也曾經報名。

這事他不僅瞞著我,也瞞著家人。教場比試那日,他特地在臉上畫了粗眉貼了假胡,教人認不出來。

比試的前幾場,裴潛很順利,可就在要過關的最後一場,他輸了。

打輸他的人,就是魏郯。

這一戰打得激烈,裴潛雖敗,卻因此結識了魏郯。二人雖見面不多,卻相互欣賞,常常比試劍法。

後來,天下罹亂,魏郯追隨父親征戰,而裴潛祖籍揚州,舉家避亂回到故土。

二人再見的時候已經是魏郯定都雍州以後。魏郯出於形勢的考慮,一向與吳璋和好,一次,裴潛受命去雍州見魏傕,與魏郯見了一面。他說我在萊陽,求魏郯把我帶出來。

魏郯一口答應。後來,他也真的做到了,他用的方法,就是娶我。

“他一直想尋空隙送你出來,可一直出征在外,我這邊又因事拖延,故而只得暫將你留在雍都。直至夏初,孟靖來書與我商議,方才將此事敲定。”裴潛看著我的神色,說,“阿嫤,此事牽扯要緊,孟靖不與你說,也有他的考慮。”

我坐在階上一動不動,也沒有說話。

腦子裡回想起許多東西。

“……夫人若願意留下,仍是魏氏塚婦;若覺留下無趣,亦可離去。一切全憑夫人意願……”他那夜對我說的話猶在耳邊。

魏郯對我若即若離的樣子,他與我相處的那些夜晚……

枉我還自以為身世了得,枉我還每日為夫妻之事苦惱,其實一切一切,不過是他們的安排。我的“夫君”不是不近女色,也不是為舊情守身如玉,而是我在他眼裡,根本與“妻子”二字不沾邊。

我又想到他手下的府兵,如果我不回去,魏郯只消讓他們弄一具面目全非的屍體回去,說我死於流寇之手,我從此以後就與魏氏再無瓜葛了吧……

“知道了。”沉默許久,我低聲道。言罷,看向裴潛,“如今我出來了,你欲如何?”

裴潛深吸口氣,看著我,深邃而懇切,“阿嫤,我們重新開始,好麼?”

他的話語很輕柔,就像許久以前,他摟著我在我耳邊呢喃的語調。

可就像石子落在結了冰的湖面上,激不起半點漣漪。

“開始?”我悲涼地淺笑,“從何處開始?你娶婦那日還是我嫁去萊陽那日?”

裴潛的臉色一下變得緊繃:“阿嫤……”

“是你說要與我白頭偕老,是你說會等我,可你父親來退婚的時候,你在哪裡?”我的聲音發抖,“我哭著去找你的時候,你在哪裡?你連來見我一面向我解釋一句都不肯,我想你想得發瘋 ,為了見你,我甚至不顧臉面去街上看你娶婦……”話語間,我的喉嚨卡得發疼,淚水早已模糊了眼睛,“如今我家毀人亡任人擺佈,你說重新開始……裴潛,我該感恩戴德麼?”

“不!”裴潛斷喝,他看著我,泛紅的眼睛裡滿是沉痛,“阿嫤,我從不曾忘記你,我……”

“你想說有苦衷是麼!”我咬牙擋開他伸來的手,一抹淚水站起來,盯著他蒼白的臉,“你我早已結束。”

“阿嫤……”身後傳來裴潛焦急的聲音,接著,他一陣猛咳。可我已經不想再看他,逕自跑進屋子裡“砰”一聲用力把門關上,仿佛要把那令人失態的一切都隔絕。

身體在隱隱發抖,我背靠著門扇,哽咽著深深喘氣,眼淚不可抑制地奔湧。

“……公子!”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人聲,聲音驚惶,“來人幫手!快去請郎中!”

郎中?我愣了一下,待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響起,連忙開門。

方才的臺階上,裴潛正被人抱起,雙目緊閉,四肢無力地垂下,竟是不省人事。

屋子裡藥氣彌漫。

郎中給榻上的裴潛把過脈之後,轉過頭來。

“郎中,公子身體如何?”戚叔走過來,向他問道。

“無大礙了,傷口已經縫好,敷了藥。”郎中將用具收起,放入隨身的布包。罷了,他皺眉看向戚叔,埋怨道,“我早說過舊傷未愈,騎馬不可頻繁。諸公可曾聽進去?下回再這樣,我是不敢治了!”

戚叔連聲應承,又謝了幾聲,把臉色不豫的郎中送出門。

我在一旁看著他們,淚水早已經幹了,臉繃繃的。

戚叔走到榻旁,看看仍舊沉睡的裴潛,片刻,又看看我,長長地歎了口氣,搖頭:“真冤孽。”

我低頭。

戚叔是裴家的老僕。他侍奉過裴氏的三代主人,深得信賴。裴潛出世以後,他專司裴潛的起居行止之事,是裴潛最親近的人之一。

我和裴潛都是戚叔看著長大的。對於我們而言,他是個嚴慈並立的長輩,有時我和裴潛鬧彆扭,還會去找戚叔評理。在裴府,我最熟悉的人是裴潛,第二熟悉的卻不是他父母,而是戚叔。

“他……”我的聲音低低,“怎會有傷?”

“半年前,公子肋下曾中箭。”戚叔倒了一杯茶,放在我面前,道,“傷得挺重,幸虧救治及時才撿回命來。”

我怔怔地望著榻上的裴潛。

白日裡從郊野到淮陽,他騎在馬上風塵僕僕,誰想竟是個重傷剛愈之人。再想他之前說我在雍州的時候,他“因事拖延”,那事就是受傷麼?

“女君啊……”戚叔看著我,忽然紅了眼底。

“你勿怨公子。”他抬起袖子擦擦眼睛,道,“我知道女君心裡苦,可是女君,公子也苦啊。那時情勢女君是知道的,裴氏上下兩百多口人,主公也是無法。主公決意退婚之時,公子無論如何也不肯,主公一狠心,命人將他捆起來,親自去了府上。事後,公子要去尋你,也是主公把他軟禁起來。公子不吃不喝,才幾日過去,人就瘦得沒了神氣,最後是夫人要在他面前撞柱子尋死,他才開的口。”

“女君不知道公子這些年過得多沉鬱,他從不曾開懷笑過,年紀輕輕,眉間都擰出了痕。即便是新婚之時,公子與新婦拜了堂,卻轉身睡去了書房,惹得親家差點翻臉。及至長安生亂,公子舉家避往江南,新夫人故去……”

“故去?”我聽到這兩個字,抬起頭來。

戚叔頷首,“唉”了一聲,道:“新夫人本身體羸弱,長安到揚州路途漫漫,她發了一場急病就去了。”

我看著他,睜大了眼睛。

戚叔聲音低低:“女君,主公也常勸公子再娶,可公子應一聲也不肯。他這些年獨身一人,為的就是等女君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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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27 03:34 PM

本帖最後由 laura_0968 於 2012-8-28 02:50 PM 編輯

23、淮陽(下)

窗戶關著,仍然有夜風從縫隙裡透入,燭火一動一動,光影在裴潛蒼白而沉靜的睡顏上浮動。

我一直坐在榻旁,心情已經沒有了先前的激烈,卻仍然亂糟糟的。

“……女君,”戚叔方才的話仍徘徊不去,“容我說一句,女君與公子都是我一路看著來的,少年摯情,最是珍貴。從前諸事身不由己,如今女君與公子再遇,乃是千般不易,若得再續前緣,豈非大善。女君,留下吧……”

留下麼?

不知怎的,我卻想到魏郯。

他送我來見裴潛,卻不告訴我裴潛的事。

他給我金子。

他說我留下或離去,全憑自己的意願。

千頭萬緒,如今即便知道了他的初衷,我仍然覺得他是一個讓人困惑的人。

榻上的人動了一下,裴潛擰起眉頭,片刻,睜開了眼睛。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迷蒙的雙眸透出喜悅的神采。

“阿……”他張張嘴,聲音結在喉嚨裡。

“別動。”我說,拿來一碗水,湊到他嘴邊。

裴潛微微抬起頭,小口小口地抿起來。直到飲下大半碗,他舒口氣重新躺下。

我把水碗放下,站起身。

才要邁步,袖子卻被攥住。

“阿嫤……”裴潛的聲音低啞,“別走。”

他的臉色仍然蒼白,烏黑的瞳仁上覆著一層光潤的色澤,如乞憐的孩童一樣教人不忍。

“我去端粥來。”我說,語氣不自覺的軟下來。

裴潛似猶豫了一下,望望不遠處放著粥罐的案台,放開手。

我倒了一碗粥端過來,看看他:“能自己吃麼?”

裴潛試著動了動身體,才支起一點,卻倒下去,眨眨眼睛:“起不來。”

我狐疑地看他,又怕他真的牽扯到傷口,只得自己在榻旁坐下。

戚叔送這粥來已有半個時辰,並不很燙。我用湯匙掛了一勺面上的,送到裴潛唇邊。

“你吃過了麼?”他忽然問。

“吃過了。”我說。

裴潛不再言語,張口將粥吞下,眼睛卻望著我,唇角深深彎著笑。

“看我做什麼。”我淡淡道。

“好看。”裴潛雙目中盛著光亮。他的笑容一向迷人,若是別的女子看到他沖自己笑,一定會面紅耳赤,再加上甜言蜜語,說不定會暈倒。

但我不吃這一套。

“傻笑。”我鄙夷地說,又將一匙粥塞進他嘴裡。

這粥是從底下挖出來的,顯然有點燙,裴潛含在嘴裡,不住齜牙咧嘴。

“你這女子……”他好不容易吞下去以後,瞪我一眼。

看到這副窘樣,我的心情卻莫名奇妙好起來,又塞給他一口。

許是我滿匙滿匙喂得快,一碗粥很快吃完,我想再去添一碗,裴潛卻不肯了。

“不要,飽了。”他說。

“那不行,郎中說你精氣耗損,要補回來。”我說。

裴潛看著我,臉上卻笑容盈盈:“不必了,已經補回來了。”說罷,他歎一口氣,道,“阿嫤,想不到臥床讓人伺候,這樣舒服。”

得瑟。我白他一眼,可是心裡卻並不著惱。

以前裴潛很少生病,相比之下,我則是常常因季節變換著涼發燒,有時還會重到臥床。每到這時,裴潛就會來看我,也會喂我喝藥喝粥。

遇到我嫌這嫌那不肯張嘴的時候,他會眼睛一瞪,說你這不識好歹的小女子,知不知道長安裡多少病得七暈八素的美人求我去看一眼我也不去,如今我親手給你餵食,你敢不吃?

這話自然是引得我一下從病榻上跳起來捏他。時隔許多年,那些情景如今對調了過來,我還能想起自己面上雖怒,心裡卻是快樂的。

“那你就再吃一碗,”我說,“舒服個夠。”

裴潛苦笑:“可我吃不進了。”

我眉頭一揚:“不吃算了,正好,外面不知道有多少病得七暈八素的美男子等著我這二婚之婦去喂。”

裴潛愣了一下,隨即笑得意味深長:“是麼,那我同你一起去。我是鰥夫,與你正好一對。”

我的表情在臉上僵住。

裴潛注視著我,臉上的戲謔之色收起,只餘認真。

“阿嫤……”他伸手過來,我卻挪開。

裴潛的手僵在半空。

我低頭不看他的臉,輕聲道:“夜深了,我去歇息,你也睡吧。”說罷,我放下碗,轉身朝門外走去。

出到庭院,天上的月亮已經落到了西邊。守在裴潛屋子外面的軍士看到我,或多或少的露出些好奇的表情。我不理他們,跟旁人借了燈籠,按著來時的原路,逕自回到自己住的宅院裡。

這般時辰,四周都是黑漆漆的,當我進了院子裡,卻發現月光下有個人,不禁嚇了一跳。

接著燈籠的光照,我認出來,那是魏安。他坐在院中的青石板上,靠著身後的老梅樹,見到我來才站起身。

“四叔?”我訝異不已,“怎麼這麼晚還不睡?”

魏安卻不回答:“長嫂去了何處?”

我一愣,片刻,和色解釋道:“裴將軍舊疾復發,我去探望。”

“探望到淩晨麼?”魏安語氣有些尖刻。

我聽出這話裡的不善,皺眉低聲道:“四叔胡說什麼?”

魏安卻不說話,“哼”一聲,衝衝地拂袖而去。

沒多久,“砰”一聲,我聽到不遠處傳來門扇狠狠關上的聲音。

我怔在原地,正尷尬,阿元走了出來。

“夫人。”她身上披著外衣,打著哈欠,“夫人回來了。”

“嗯。”我說著,把燈籠交給她,“四叔一夜未睡?”

“也許是。”阿元搖搖頭,道,“他說要等你回來,我怎麼勸他也不肯走。”

“為何要等我?”

“我不知呢。”阿元說,“是了夫人,季淵公子怎麼樣了?我那時看夫人睡覺,便與四公子去用膳,回來卻聽說季淵公子暈厥,夫人也不見了。夫人這是去照料了大半夜?”

我疲憊地苦笑,點點頭:“暫且無事了。”

阿元歎口氣,還想再問,我卻朝她擺擺手。我已經很累,不想再談此事。

夢裡沉沉浮浮,時光交錯,我一會回到少年時,一會看到那些噩夢般的日子,或笑或淚,並不安寧。我夢到自己一直在找裴潛,他站得遠遠的,有時對我笑,有時卻很憂鬱;我想去追他,可怎麼也追不上。

醒來以後,我長長地歎了口氣。

這樣的夢,我從前做過不少,以至於在夢裡,我就知道它不是真實的。

“夫人醒了?”阿元走過來,拿衣服給我穿上。

“那邊如何了?”我問。

阿元會意我指的是誰,道:“兩個時辰前戚叔曾來過,見夫人還在歇息,就走了,只同我說季淵公子還在臥榻將養。”

我點點頭,他這麼說,就是沒什麼大事了。

“夫人要去看看麼?”阿元問。

我想了想,道:“不去。”

從前慣來的毛病,聽到裴潛臥病,我會本能地也坐不住。可是我也明白現在已經不是從前,太多的事隔閡在中間,若不十分要緊,我們還是離開些比較好。

阿元若有所思地看我,正要起身,我拉住她:“阿元,陪我說會話。”

她一怔:“哦。”說罷,又坐下來。

我仍然躺在榻上,一五一十地將昨日知道的事情說了出來。

這些事實在太多,擠在我的腦子裡讓我不得安寧。我急切地傾訴,把它們統統倒出來,好騰出精力去想接下來該做什麼。

阿元聽我說著,眼睛越睜越大,聽到最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也不敢相信,是麼?”我苦笑。

她點點頭,片刻,又搖搖頭。

“夫人,若是季淵公子,我倒是信。可大公子……”她有些語無倫次,“天哪,那不是一直瞞著丞相……”

我望著帳頂。這件事,魏傕清不清楚我不知道,但只消看看現在魏傕手下有多少父親從前的門生舊人在幫他做事,就知道這樁婚事裡面他們並非白白給人鋪路。

“夫人。”阿元猶豫地看著我,“你怎麼想?你回雍都還是留在淮陽?”

 

24、守城

阿元問我去哪裡。

我苦笑,是啊,去哪裡?

魏郯娶我本是假意,現在又送著我來這邊,想來是不打算再讓我回去的。

裴潛呢?我歎口氣。對他,我的心情一言難盡,他做出這麼許多,說不感動是假的。可是過去種種,又豈能說忘就忘?

我若跟了裴潛,“傅嫤”兩個字,大概從此就會變成“傅氏”被寫在魏氏祠堂的牌位上,而我從此隱姓埋名,不僅魏氏,甚至與傅氏也再沒了瓜葛。那個被我珍愛和引以為傲的姓氏,會被我親手拋棄……想到這些,我的指甲突然掐進手心。

“我哪邊也不想去,”我幽幽地說,“我想走得遠遠的,找個偏僻的地方也好,逍遙自在,不用再管這些人。”

阿元的臉色變了一下。過了會,她想想,道:“也並非不可,但是夫人,你若留走了,雍都的生意怎麼辦?”

我一愣,心頭如遭悶捶。

對啊,竟忘了雍都還有生意!

我抓狂,用指甲撓床板。

雖然我刻意地不想跟裴潛太靠近,但他舊傷復發是為了我,探望他還是成了每日必行的功課。不過跟第一次不一樣,我只在白天去,並且每次挑的都是飯點,落在別人眼裡也就不會那麼曖昧。

魏安仍然對這幾件事很有意見,一連幾日不跟我說話。我每次去看他,他要麼在弄他的木件,要麼在跟院子裡的軍士說著木件。見到我來,他卻是一副冷臉。

我跟他解釋過裴潛的傷,可他好像一點聽不進去。我無法,自己不是聖人,他要生悶氣就只好由他去了。

裴潛的傷好得很快,過了三四日,他已經能夠下地了。

每次看到我來,他都笑吟吟的。無論寫字還是看書,他都會停下來,專心和我一起吃飯。

我也不像先前那樣緊繃,會主動跟他說話;有時候說到一些共同認識的人和事,會不由地想起從前二人議論時說過的話,望向裴潛,那雙目中竟也滿是會心的笑意。

年少之誼,指的大概就是如此吧……

“想什麼?”我正神遊,面前的碗突然被敲了一記。

裴潛將一塊中翼夾到我的碗裡:“食不可分神。”

我皺皺鼻子,不過雞中翼是我最愛吃的,看在這份上,不與他計較。今天我問過郎中,給裴潛做了雞湯,整整燉了兩個時辰。

裴潛低頭喝著湯,皺皺眉頭:“這湯怎麼這麼甜?你放了糖?”

“嗯。”我說。

裴潛看著我,表情有些無語:“你見過誰家的雞湯放糖?”

“不是放糖麼?”我疑惑,想起從前喝的湯,人們都喜歡討論湯甜不甜,不放糖又怎麼會甜……看到裴潛的臉色,我意識到自己大概做錯了,但是,認錯是不可能的。

“不好吃麼?我覺得挺好。”我橫著來,“裡面的藥材很貴,你要吃完。”說到藥材,我心頭簡直滴血。淮陽雖靠近南方,但剛經過戰亂,平常做湯用的藥材價格翻了十幾倍,我買來的時候簡直像放血一樣難受。

“你去買藥材?”裴潛訝然,“問戚叔要不就是了,怎麼要你買?”

“不用你管。”我瞪他一眼。問戚叔要當然容易,可是我最近很怕見到他,因為他老是勸我留下來,還動不動就垂淚感歎。

裴潛不語,低頭喝湯。他的唇角一直彎著,好像在吃著無上美味。

吃過飯,我收拾了東西要走,裴潛叫住我。

“阿嫤,”他說,“那些府兵的傷也快休養好了,過兩日,我加派些人手,將四公子送回雍都,如何?”

我一愣,這話的意思很明白,送魏安走,我留下。

“我……”我咬咬唇,“我再想想。”

裴潛苦笑:“阿嫤,孟靖送你過來,難道你還能再回去?”

“我再想想。”我重複道。

裴潛看著我,臉色微微黯下。

正在這時,外面忽然傳來匆匆的腳步聲,未幾,有人道:“將軍!”

裴潛有些訝異,走到門前去:“何事?”

我在室內,好奇地豎起耳朵。只聽那人的聲音很著急,道,“將軍,細作來報,梁充次子梁衡帥軍一萬,正往淮陽而來,已不足三十裡!”

梁充是皇室宗親,先帝時,任荊州牧。大亂以後,他擁兵自重,將荊楚諸郡牢牢握在手中。天子定都雍州之後,曾召入朝,可是梁充拒絕,罵魏傕挾天子而令諸侯,他誓不屈服。

魏傕北方未定,並不急於收拾梁充。而梁充也不是傻子,蟄伏荊楚,伺機而動。

如今機會來了。魏傕在北方與譚熙大戰,後方正是空虛。十日前,梁充次子梁衡進攻江州,吳璋忙於抵抗,將原本駐在淮陽的兵馬調了過去。誰知梁充梁衡虛晃一槍,竟連夜朝淮陽而來。淮陽乃是整個淮南的門戶,一旦打開,淮南盡入囊中。

而裴潛的手中有人馬五千,加上魏傕留在這裡的一千兵馬,只有六千。

我不懂打仗,但是聽到戚叔詳說,身上也起了一層冷汗。

裴潛早在聽到消息的時候,就匆匆去了城頭。府兵們聞訊趕來宅院,軍曹把馬車也拉了來。

“女君,”戚叔對我說,“公子命我即刻帶女君出城。”

“去何處?”我問。

“離淮陽最近的城池,唯有揚州。”戚叔說。

“夫人!”這時,一名府兵滿頭大汗地跑過來,向我稟道:“夫人!四公子不知去向!”

我一驚,這個節骨眼上,魏安怎會不見?忙道:“快去尋!所有人都去!”
眾軍士應下,紛紛跑開。

“女君,時辰可不能再拖了!”戚叔急道,“這樣,四公子我來等,女君先走!”

“不行。”我咬唇:“要走一起走,再等等。”

半個時辰過去,魏安仍然沒有找到,而城牆上已經傳來了敵軍來到的消息。

這輩子,我不是第一次經歷圍城。上次是萊陽,魏傕兵臨城下。一樣的人心惶惶,一樣的紛亂嘈雜,但結果還算不錯,兵不血刃,我嫁給了魏郯。

不知道這回又會如何?

街上,匆忙奔走的軍士呼喝著“讓路”,到處是神情緊張的人。不少平民今日要去趕集,聞得戰事突來,慌慌張張地往家裡跑。一名婦人提著菜籃從我身旁急急走過,懷裡抱著的孩子正“哇哇”大哭。

“阿嫤!”一聲大喝突然在身後響起,回頭,卻見裴潛大步走來,又驚又怒,“不是叫你走麼?怎還在此?!戚叔何在?!”

他風塵僕僕,全身鎧甲,腰佩長劍,全然一副武將的樣子。

我正要回答,突然,只聽得城頭上一陣吵鬧。

“將軍!”一名軍士朝這邊大喊,“敵軍擊鼓,要攻城了!”

裴潛臉色一變,對我急聲道:“召集府兵護衛,躲到宅院裡去!”說罷,他轉身,匆匆朝城樓奔去。

城下的人如炸鍋,我能聽到城牆外隱約傳來“咚咚”的鼓聲。

“夫人,”阿元的聲音透著害怕,“現在怎麼辦?”

我望著城樓,只覺心跳也跟著那鼓聲似的。

“先把四叔找到。”我低低說。

最先找到魏安的是兩名府兵,他們帶我穿過人流見到魏安。他居然離我不遠,就在正門十幾丈外的城牆上。

這裡到處是手中持弓持弩的軍士,一名中年將官立在魏安身旁,我看到他們身後的旗子獵獵招展,上面寫著大大的“魏”字。

見到我來,魏安愣了一下。

他身旁的將官明顯地猶疑了一下,隨即上前來與我行禮:“夫人。”

我看看他,頷首還禮:“將軍。”

此人叫楊恪,是魏傕駐在淮陽的主將。我來淮陽的原因本是微妙,身份更要保密,此人我也就在宅中見過一次。不過,魏安跟他熟悉得多,據阿元說,這些日子,魏安常常與楊恪在一起。

再看向魏安,他也看著我,好一會,才行個禮:“長嫂。”

這模樣不情不願,我也沒工夫計較,道:“四叔,此處危險,隨我回宅中去。”

“不去。”魏安說。

我登時覺得火起,壓著怒氣:“什麼?”

魏安理直氣壯:“兄長說過,魏氏的男子,寧死也不做畏縮之徒,我要與將軍一道迎敵。”

“迎敵?”我氣極反笑:“甚好!四叔如何迎敵?”說罷,我抓住他的手臂將他拉到城牆邊上,指指城下,“四叔要衝上去與人拼殺麼?”

我只想嚇嚇他,可當我看到城下那密密麻麻的陣列時,自己也嚇了一跳。

鼓聲隆隆地從戰車上擂起來,無數的矛頭指著城牆,我看到了幾百人扛著的攻城錘、高高的雲梯,還有好些不知道名字的東西。

城上的士兵已經放箭,城下的人也回以箭矢,有幾隻還飛來了這邊,軍士舉起盾牌,一陣“鐺鐺”的驚心之聲。

“將軍,”我感到自己的聲音發虛,問楊恪,“他們不是突襲麼?怎麼還有這麼多攻城之物?”

楊恪眉頭緊鎖:“只怕是謀劃已久。”

我越發心神不寧,不再理魏安,轉而對楊恪說,“請將軍派人將公子送回宅院。”

“不。”魏安大力甩開我的手,臉色通紅,“我還要試新弩機!”

“弩機?”我訝然,這才發現他和楊恪的旁邊有一個大木架。確切地說,這是一輛絞車,只不過前部加了一張兩弩合成的大弩。

這時,城下鼓聲忽然停住。只見軍士朝兩邊分撥開去,一名身披盔甲的將官策馬而出。他在軍前站定,手中百十斤重的大戟一揮,寒光鋥亮。風呼呼地吹來,旗子在風中抖動,我聽到那將大聲吆喝著什麼。氣氛中有迫人的壓力,我想走開,卻邁不動腿。

他在叫戰,向裴潛叫戰。

我不知道裴潛武力幾何,能不能迎得了那支嚇人的大戟。但是我知道裴潛身上有傷,如果他開成出戰……我幾乎不敢往下想。

“那便是梁充的次子梁衡麼?”我問楊恪。

“稟夫人,正是。”楊恪道。

我著急地說:“他停住了,怎不用箭射他?”

“稟夫人,太遠,箭夠不著。”

我:“……”

這時,城頭那邊有人奔來,說裴潛請楊恪立即過去。

楊恪答應一聲,命手下軍士護衛我和魏安,告了禮,快步朝城樓而去。

我望著他的身影,心裡忐忑地想,裴潛手下有能迎戰的大將麼?這般情勢,雍州和吳璋應該會派援兵來吧?來的話何時才能來到……

城樓那邊想起粗聲粗氣的聲音,似乎是楊恪在向梁衡回話。與此同時,我聽到旁邊傳來“咯咯”的聲音。

看去,卻見五六名軍士正合力搖著絞機上的杆。絞機上的麻繩緊緊卷起,將大弩慢慢拉開;弩上的箭是銅制的,箭頭粗大而鋒利,看著磣人。

“公子,夠了麼?”一名軍士問。

“再拉開些。”魏安盯著大弩道。

“四叔……”我上前,魏安卻攔住我。

“長嫂,”他神色認真而懇切,“就讓我試這一次。”

我抿唇,忍住心中的焦慮,站到一邊。城下的叫戰還在繼續,敵兵起哄的聲音一波高過一波。叫戰之後,若城中無人出來應戰,他們就要攻城。

“往左,再偏一些。”魏安的聲音響起,我再看去,只見那大弩已經被絞機拉得完全張開,緊繃的弦掛在牙上,好像隨時都會崩斷。

一名弩兵正將箭頭朝向調整,未幾,道:“公子,好了。”

魏安看了看,向一名身形高壯的大漢點頭。大漢頷首,舉起手中的木棒朝牙上一擊。

弩回彈發出巨響,箭化作無影的同時,我睜大眼睛。

梁衡正與城上的楊恪對罵,似乎被什麼話惹得滿臉怒氣。他舉起大戟,正要揮下,突然,一道光穿透他的胸膛,濺出血霧。

剎那之間,天地寂靜無聲。城上的人和城下的人被這突如其來的一下懵住,就像是剛拉開的弓突然松了弦。

“怎麼沒聲?”魏安踮起腳朝城下張望,“中了麼?”

我:“……”

“中了!公子!中了!”一名城垛上的軍士欣喜若狂,幾乎跳將起來。這聲音如同驚雷,一下將眾人拉回眼前。突如其來的轉折,城下的混亂如同螞蟻炸巢,而城上的歡呼聲如鼎中沸水,霎時吞沒了一切聲音。

鼓聲大作,城上萬箭齊發,如雨墜下。城下的敵兵抬著梁衡的屍體後撤,我聽到有將官在大聲催促軍士出城追擊。

“接下來如何?”魏安看看那些欣喜若狂的人們,撓撓頭,看向我。

我只覺身上的汗濕貼了衣裳,涼颼颼的。

我長長吸口氣:“他們可能會說你暗箭傷人,勝之不武。”

魏安一愣,有些為難:“那……要派郎中去把他救起,再打麼?”

我搖頭,無力地笑笑:“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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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27 03:5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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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酒徒

一場大戰,來去如風,淮陽兵馬毫髮未損,教人始料未及。

喜氣洋洋的軍士們把魏安圍起來,用手臂搭作肩輿,把他扛下城牆。城下的人更是歡喜,楊恪領頭,振臂歡呼“公子威武”,魏安總是不善言笑,也被這場面唬了個臉紅。

“夫人……”阿元跑過來拉住我的手,又哭又笑,“方才夫人一直在上面,可擔心死我了。”

我安慰地撫撫她的手,笑道,“放心,你父親都說我是有福之人,必定無虞。”

不遠處起了些紛雜的聲音,我望去,裴潛正領著他的軍士走過來。

“裴將軍。”楊恪上前與他見禮,軍士們見狀也收起笑鬧,將魏安放下來。

裴潛與楊恪還禮,看向魏安,微笑道:“此戰多虧公子一箭,淮陽轉危為安。”

魏安望著他,慣常清冷的臉竟也露出笑意:“是我長嫂應允,我才用那箭的,要謝就謝我長嫂。”

我和裴潛都愣了一下。

他看向我,臉色有些尷尬,卻頃刻又用笑容遮住。

“公子過謙。”他溫文道,說罷,轉身對從人道:“傳令下去,將酒肉都拿出來,今日要為眾弟兄好好慶功。”

此言一出,眾人大喜,又嚷嚷地歡笑起來。

魏安有些面色不豫。

“我回宅中歇息。”他對我說,看也不看裴潛,轉身走了開去。

“四叔……”我想喊他等我一起走,魏安的步子卻快,轉過街口就沒了影子。

“這童子倒有些脾性。”裴潛的聲音在我旁邊響起。

我看看他,許是剛得勝的緣故,那臉上原本的蒼白被奕奕的神采所取代,頗有英氣。

“他就是這個性子,對誰都一樣。”我莞爾。

裴潛不置可否地一笑。

得勝之後,要慶功,要與魏傕和吳璋兩邊通報消息,裴潛忙碌起來。

我擔心他的身體,每日一次的探望改成了每日兩次,有時候待久些,會變成整個白日都跟他在一起。

當然,有人來見的時候,我會主動避到堂後。這般狀況,說不曖昧是不可能的,我有時甚至想,如果魏氏那邊突然有誰跑來捉姦,我大概說什麼也不會有人信了。

但我和裴潛的態度都很自然。我是為了照顧裴潛,覺得反正現在是不清不楚,一切等到裴潛身體養好之後再論不遲;裴潛則是一副求之不得的樣子,他心情不錯,身體恢復得也很快。

由於那場臨時來到的戰事,送魏安回雍都的日子推遲了好些,不過待得一切平靜,這件事還是被重新提了起來。

裴潛問我,考慮得怎麼樣。

我張張口,仍然覺得無法回答。

“阿嫤,”裴潛歎口氣,“你我總不能這樣不明不白下去。”

我默然,好一會,道:“你父母知道我的事麼?”

裴潛一怔,笑笑:“你怕他們不許?”

“也不是……”

“阿嫤,”裴潛輕輕地擁住我,對我說,“我父母一向歡喜你,你是知道的。從前那事,他們乃是不得已,你若介懷,就不去揚州,隨我去建鄴,以後的日子就是你我二人。”

他的臂膀比從前結實有力,身上的味道卻從沒變過。我閉起眼睛,沒有推開也沒有說話。

一切,果然仍如從前?

梁衡被魏安一箭射死的事,很快傳開了。聽說梁充痛哭不已,發誓要血洗淮陽,還要把魏安的人頭掛在城牆上。

這話放出來的時候,眾人緊張了一陣,楊恪甚至加了兩倍的軍士守在宅院外,唯恐突然來個什麼厲害的細作收了魏安小命。可是等了好幾天,風平浪靜。細作傳回消息說,梁充那邊喪事還沒做完,他要先把梁衡下葬。

“老匹夫。”阿元在院子裡把曬乾的衣服收起來,望望頭頂的麗日藍天,道,“好好的大晴天,出門逛逛集市嗑嗑瓜子多好,發什麼毒誓打什麼仗。”

我正在看魏安兩天前擺在院子裡的一個木件,聽得這話,不禁笑笑。是啊,打什麼仗呢,弄的天怒人怨有什麼好。不過這種問題想起來太沉重也太複雜,我懶得思考,還是看魏安的那些個小玩意比較有意思。

“四公子去了何處?”過了會,我問。

“我也不知。”阿元說著,像想起什麼,道,“我方才從外面回來,聽說城外進來了一隊人馬。”

“人馬?”我想了想,“吳璋那邊的麼?”

“這我就不清楚了。”

我頷首,望望天色,快到用晚膳的時辰了,該去看看裴潛呢。

我住的宅院離裴潛的府衙不遠,外面的街上也都是軍士。午後靜得很,走到門前,甚至能聽到外面的人在聊天。

“……聽兄弟口音,不是中原人?”

“呵呵,小弟閩南人。”

“閩南可遠呢,那邊大麼?”

“大!就說小弟出來的那個晉江城,在閩南也就是巴掌上的指甲蓋。”

“晉江?沒聽說過,那邊好玩麼?”

“好玩不好玩就那樣,不過有樣土產挺有名。”

“哦?什麼土產?”

“老抽啊!”那人高興地說,“人們提到晉江,都說老抽……”

看到我,軍士們停住話頭,朝我行禮。

我點點頭,走過去。

其實,我很怕魏安突然在前面出現。這些天來,每當我要去看裴潛,他就明顯地對我甩起臉色來。我甚至覺得他越來越像戚叔,我要繞著道,才不會弄得自己做了虧心事一樣。

從後門走進裴潛的府衙,一路都不見什麼人。

而當我來到堂後,忽而聽到些說話聲。

我想起阿元說城外來了一隊人馬,心想著裴潛或許在會客,正要走開,突然一個聲音傳入耳中,有些低沉,卻讓我的心猛然一震。

我回頭,湊近窗格朝裡面望去。

屋內的人不甚清楚,卻足以辨認——坐在案前的是裴潛;坐在下首的人,身形筆直,是魏郯。

我走出府衙的時候,仍覺得思緒有些恍惚。

好巧不巧,迎面正遇魏安。

“長嫂!”他快步朝我走來,面上不掩喜色,“兄長來了,你見到了麼?”

我不知道該作何表情,看著他,只問:“他何時來的?”

“就在半個時辰前。”魏安說,“我原本想帶兄長去看長嫂,可兄長說要先見裴將軍。”

我點點頭:“如此。”

我沒有和魏安一起等魏郯出來。他為何來,接魏安麼?這本是無可厚非,可重要的是我在這裡,而且是他送我來與裴潛相聚的。既然如此,我們這對名義上的夫妻,見面好還是不見面好?

他到底想的什麼?我心裡有些著惱。

不過,或許與我同樣想法,直到入夜,魏郯也沒有出現在我的院子裡。晚飯我是和阿元一起吃的,她顯然已經知道了魏郯來到的事,總是看我,欲言又止。

“夫人……”終於,她把碗放下。

“別問了。”我歎口氣。

阿元囁嚅,重新拿起碗。

飯後,我聽說又有一隊人馬進了城,是吳璋派來的。我不知道領軍的是誰,吳璋那邊的人我也不認識。

“夫人,你聽到府衙那邊的聲音了麼?”阿元不滿地走進屋裡,對我說,“那個吳璋派來的人,嚷嚷要什麼伎樂,還叫季淵公子陪他飲酒。”

“哦?”我皺眉。裴潛的身體,郎中說過還不能飲酒,這話讓我有些擔心。“那他飲酒了麼?”我問。

阿元搖搖頭。

我望望天色,月亮還未到半空。外面現在人多,也不知魏郯在何處,我出去是不可能的了。

夜色漸深,魏安一直沒有回來。將要入睡的時候,我披上衣服,走到前庭去。

先前的嘈雜聲已經沒有了。淮陽幾經戰亂,富戶都不剩多少,何況伎樂。沒有了伎樂,一心尋樂的人也鬧不了多久。

大門前掛著燈籠,我走到那裡,望瞭望。一名軍士抱著矛倚在牆上打瞌睡,頭一點一點。

有魏郯在,我瞎操心魏安做什麼。心裡自嘲道。

剛要轉身,突然聽得身後一聲大喝。

“嘿!那個女子!”

我看去,卻見幾步外,一人醉醺醺地拿著酒瓶,用手指著我,嘴裡喃喃道:“誰說淮陽沒有伎樂,這不就是一個女子?”

“公台公台!”他旁邊攙扶著的人忙道,“這位可不是伎樂,這位是夫人……”

“什麼夫人!”那人將手一揮,“去拉來,陪我飲酒!”

我皺眉,抬腳便走。可沒等我把門關上,門突然被撞開。下一瞬,我的手臂被猛然拽住,一股難聞的酒氣突然沖來。

“想走?”那人笑得猥瑣,“先陪了我再走!”

“公台!不可!”旁人連忙勸道,又招呼軍士來拉開。

我用力掙紮,但當我借著燈籠的光照看清了那張臉,心如遭猛捶,渾身僵住。

 

26、殺人

我曾經悲憤,曾經用最惡毒的言語詛咒那些毀滅傅氏的人。但我從不知道這些東西壓在心底歷經五年之後,它們爆發出來的力氣有多麼大。

我掙脫,把那人狠狠撞到牆上。那人驚詫地抬起頭來的時候,臉上已經被我的指甲劃出了五道觸目的血痕。

他吐一口唾沫,腳步趔趄,醉臉上滿是狠厲之色 :“你……”

“胡振,”我走到燈籠下,冷冷道:“睜大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誰。”

胡振盯著我好一會,臉色漸漸沉下,帶著些不可置信:“你,你是傅嫤?”

胡振,卞後的表兄胡勳的兒子。

卞後得勢之後,胡勳當上了廷尉,據我所知,父親最後被羅織罪名又被扳倒,胡勳在其中是出了大力的。

傅氏抄家也是胡勳帶人去做的。父親和兄長們被綁走之後,胡振見我的長嫂杜氏美貌,竟將她姦汙。事後,長嫂含恨投井,而眼見傅氏遭此大辱,我的母親亦不堪忍受,在囚室中自縊而死。

一切一切,當胡振出現在我面前,怒火猶如架上了乾柴,一竄而起。

“夫人!這……”從人大驚失色,正要攙胡振,被他一把甩開。

“呵呵……呵呵呵呵!”胡振看著我,過了會,竟笑了起來,越來越大聲。

“我道是何人,原來是你啊。”他用手背擦了擦嘴角,陰陽怪氣,“我聽說你在萊陽待得寂寞,就勾搭上了魏傕的兒子。怎麼,如今又來淮陽,是來會裴潛那個老情人……”

胡振話沒說完,突然拳風掃過,骨頭悶響,他慘叫地滾倒在地。

裴潛不知何時來到,面色鐵青地站在胡振面前:“再胡亂言語,我打斷你的腿!”

胡振“哎喲哎喲”地在地上蠕動了一會,竟支撐著地坐起來。

“我胡言?”他的半邊臉腫得發亮,將混著血和碎牙的唾沫向裴潛啐去,“裴潛!皇后不在了,你連我也敢打!你父親那時候登門來求我父親放過你們裴家,還說若肯成全,我父親要什麼他都給!呵呵!如今人走茶涼,你倒會替你舊情出氣!還有你!”胡振轉向我,笑得猙獰,“我記得你那長嫂姓杜?呵呵,當時她叫得可響,真夠味!別以為你有了魏氏當靠山就敢惹我,我……”

一把短刀刺入喉嚨,骨肉穿透的悶響截斷了他的話。

胡振的嘴半張,眼睛瞪著我,圓如銅鈴。

憤怒和戾氣,如同血水一般將我的眼睛染得通紅。

我喘著氣,將短刀抽出來,看著他抽搐地倒下,血從刀口噴湧而出,自己的雙手已經染得髒汙。

“阿嫤……”身後,裴潛的聲音低低。

我回頭,他的臉在昏暗的燈籠下不甚清晰,其中的複雜和遲疑卻逃不過我的眼睛。

“他說的是真的麼?”我問。

“不是!”裴潛急急道,“我父親當時雖怕,卻從不曾參與陷害傅氏!”

“他去求了胡勳,如果胡勳要他陷害,他也會做,是麼?!”

裴潛看著我,臉緊緊繃著,卻沒有說話。

四周安靜無比。

我等著他開口,心一下一下地撞著胸口,身上的血氣慢慢發寒。

“阿嫤,”好一會,他低低地說,“都過去了。”

一團酸澀如火燒一般堵在胸口,陣陣生疼。

“可是於我,還未過去。”我低聲道。說罷,看一眼他腰上空空的刀鞘,將刀放在他面前,起身走開。

“阿嫤!”裴潛急急地拉住我的手,“你去何處?”

抬眼,裴潛的目光如同深井,覆著一層水膜,心痛或絕望,已模糊不辨。

我用力,將那手掙開。

“別跟來。”我輕聲道,慢慢朝門外走去。

月亮在天上露著一彎臉,地上模模糊糊,我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動,猶如行屍。

街上有軍士在巡邏,人影綽綽。不過那都不關我的事。

我在幹什麼?我要去哪裡?

心裡這麼問的時候,我並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只想一直走,一直走,離開方才那些噩夢般東西。

“……夫人?”一人走到我面前,那模樣,是個軍士,“夫人何往?”

我不理他,只一直往前。

街上靜悄悄的,我聽到不知哪家的夫人在逗孩童,唱著:“月光光,照地堂……”

“……月光光呀讀書郎,騎白馬,過蓮塘。”很久以前,乳母打著葵扇對我輕唱,“蓮塘外,種韭菜,韭菜花,結親家!”

母親說:“什麼鄉野俚歌,拿來亂唱。”

乳母笑道:“這可不是亂唱,我們女君與裴郎是天作之合。”

母親也笑,看向我,眼裡滿是驕傲……

我哽咽了一下,想哭,卻沒有淚水。前方黑影重重,是城牆,下麵燃著燭燎。

腳下突然踩空,我跌倒在地。低頭看去,地上有個坑,我腳踝被崴了。鑽心的疼痛從足部傳來,我倒抽一口氣,眼淚突然落下。

“夫人!”又有人朝我跑來,我抬眼,有些模糊,似乎是楊恪。

“怎麼了?”未等他到跟前,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接著,陰影籠下。

我愣住。

魏郯蹲在地上,把我的腳握在手中,皺眉:“崴了?”

我看著他,那眉毛眼睛鼻子耳朵,每一處都讓我覺得厭惡。無名的火氣躥起,不顧腳上的疼痛伸手推他:“不用你管!”

魏郯毫無慍色,捉住我的手將我拉到身前。

“看看邊上,”他聲音低低,“你打算一直讓人這麼盯著?”

我朝旁邊望去,停住動作。那些城門下的軍士和巡邏的巡視都圍了過來,一雙雙眼睛,好奇又熱心。

“我走開,你就只好爬著回去。”魏郯說。

我咬唇。

魏郯將握在我腳上的手鬆開。

我的額角一跳,連忙扯住他的衣袖。

魏郯唇邊微微彎了彎,看我一眼,將我打橫抱起。

“無事!別看了,都回去!”他對那些軍士大聲道,說罷,帶我離開。

夜風仍然在吹,夾雜著近處溫熱的氣息。

我由著魏郯抱著,一動不動。越過他的肩頭,月亮在天上掛著,亮得有些刺目。

“想什麼?”魏郯突然道。

我沒回答。

魏郯也沒再問,逕自往前走,空蕩蕩的街道上只有腳步聲。

“兄長!”當他走進一個巷口的時候,傳來魏安的聲音。

他跑過來,看到魏郯抱著我,愣住。

“長嫂怎麼了?”他問。

“崴了腳。”魏郯道,“去讓人打一桶井水,再燒一桶溫水。”

“哦……”魏安點點頭,轉身跑進巷子裡。

魏郯抱著我,也進了那巷子,沒多久,一處宅院出現在眼前。

“公子。”院子裡的幾名從人紛紛行禮,看到我,不約而同地怔了怔,又行禮,“夫人。”

我看看他們,不太自然地點點頭。

魏郯也不說什麼,逕自走進屋裡。

他把我放在榻上,動作很輕,儘量不碰我的傷腳。

當我終於離開他的懷抱,心裡不由地松了一口氣。跟這個人待著一起,我總會莫名地提著心。

從人將一盆水端到我面前。

“洗手。”魏郯說。

我這才想起來,低頭看去,手上的血已經乾涸發黑,醜陋不堪。

先前的場面又回想起,我把手浸到水裡,用力地搓,仿佛那是世上最噁心的東西。水波漾動,似乎正被某種顏色染得渾濁。

水換了三盆,等到我終於停下來的時候,手已經搓得紅紅的。這時,從人扛著兩桶水進來。魏郯走過來,伸手抬我的傷腳。

我一把推開他。

魏郯歪了一下,抬眼看我,目光沉沉。

我冷冷地與他對視。

片刻,他又伸手。

“不用你管!”我又推他。可他像山一樣動也不動,我著急,抬起另一隻腳便踹。

“坐好!”魏郯突然喝道。

我吃了一唬,腳停在半空。

魏郯狠狠地地瞪我一眼,繼續蹲□,把我的襪子脫掉,撈起裳角,把腳浸到水桶裡。

水是溫的,傷腳浸在裡面,竟突然緩下了許多。

“我自己來。”我嘴上仍然倔強。

魏郯不答,只將我的腳握著,片刻,在水裡慢慢轉動。

“疼便出聲。”他說。

我咬著唇。

魏郯看我一眼,手上的動作又放緩些。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可憐?”少頃,他說,“你們都這樣麼?平日裡誰也看不起,自己委屈之時卻自怨自艾,覺得別人都成了惡人?”

我答不上來,好一會,不情不願地開口:“什麼‘你們’?”

魏郯卻不言語,將我的腳從水裡撈起,移走水桶,卻將旁邊的另一桶水挪過來。

我想叫他說清楚,可一分神,腳踢到桶壁,我只來得及痛呼“啊……”

“別亂動。”魏郯皺眉,把我的腳浸在水裡。這水是冰涼的,痛處很快鎮了下去。

我乖乖地不再說話,看著魏郯將我的腳浸了冷水又浸溫水,反復數次,最後擦乾,敷了藥,用布條纏起來。

“不想腫成蹄髈就別下地,有事喚從人。”魏郯站起來說。

我瞥瞥他,又瞥瞥裹得像蠶繭的腳,覺得此時該說聲“多謝”。可不待開口,門突然被撞開。

“夫人!”阿元跑進來,看到我,眼睛紅紅地撲過來,“你嚇死我了……我聽到聲音跑出去,外面躺著屍首,你卻不見了……他們說你殺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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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27 03:51 PM

本帖最後由 laura_0968 於 2012-8-28 02:52 PM 編輯

27、薤露

我看著阿元,心又沉下,不知道說什麼好。

她看到我的腳,臉色一變:“你受傷了?”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我自己扭的。”

阿元看著我,又開始擦眼睛:“怎會變成這樣……”

我拍拍她的手,沒有說話。

兩個從人過來,將水桶提走。這時,我才發現魏郯已經不在屋子裡了。

阿元將拿來的包袱打開,埋怨道說,“夫人下次切不可再這般任性走開,若非大公子派人來,讓我收拾一身乾淨的衣裳帶給你,我都不知道上何處去尋你。”

我沉默了一會,道:“那邊……怎麼樣了?”

阿元說:“季淵公子回去了,臉色很不好。那人的屍首也收了起來,公子嚴令在場人等不許說出去。”說著,她很擔憂,“夫人,聽說那人是吳璋的親信,此來淮陽是要接替公子的位子,如今這般,會不會對公子不利?”

我搖搖頭:“不知道。”

說出這話我很坦然。事情已經做了,我不會逃避,接下來變成怎麼樣我都接受。

至於裴潛,我不清楚他和吳璋之間的關係,而且牽扯著魏氏,結果也可能變得很複雜。但如果為了息事寧人,我最後被供了出去,那也無所謂。我一點也不後悔,如果再來一次,胡振甚至來不及說出那些汙糟的話就會被我殺死。

“阿元,我要回雍州。”我說。

阿元歎口氣,點頭道,“夫人決定了就好,你去哪裡,我都跟著。”

我輕輕握著她的手,過了會,又道,“我想飲酒。”

阿元一愣,應一聲,起身出去。

待門關上,我脫掉沾有血污的衣服,換上乾淨的。沒多久,阿元拿來一隻很小的酒罐,囁嚅道:“大公子說,夫人不可多飲。”

魏郯知道我酒量不大。我看看那罐酒,頷首:“夠了。”

這酒不沖,我試了一下,仰頭“咕咕”地喝光。

我曾經問過二兄,為什麼人們那麼喜歡飲酒。二兄說,人飲了酒之後,會覺得自己能拋開一切煩惱,那種滋味,能讓人著迷。

拋開一切煩惱麼……

身體輕飄飄的,我躺在榻上,看著光影在眼前慢慢顛倒變幻。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的冬天。

我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在城郊的野地裡,頭上的麻巾和身上的斬衰禦寒不得。與我並行的,父親、長兄和二兄,他們每個人被一輛囚車押著,正送往刑場。

“……薤上露,何易晞……”聲音像要凍裂了一樣發啞,卻還是擦著眼淚大聲地唱:“……露晞明朝更……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阿嫤!”二兄被銬在囚車裡,只露出一個頭髮散亂的腦袋,對我哈哈大笑:“唱得好!”

“阿嫤!回去!”長兄滿臉血污,朝我大喊,“回去!”

我喘著氣,聲音更加響亮:“蒿裡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

押送囚車的獄卒朝我走來,兇惡地舉起皮鞭,喝道:“不許唱!”

他們登時變色。

“豎卒!”二兄踢著囚車,怒道,“你敢!她是太后的人!”

獄卒瞪我一眼,悻悻回去,卻朝二兄甩了一鞭子,我看到一道血痕劃破了他英俊的臉。

“二兄!”我大哭出來,踉蹌地朝他跑過去。

“別過來!”走在最前面的父親突然道,“阿嫤!繼續唱!”

我望著他頭髮花白的身影,擦擦眼睛,艱難而哽咽地唱:“鬼伯……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少踟躕…… ”

父親大笑起來,那是我在他臉上見到的最後一次笑容。

他說,阿嫤,別哭,活下去。

別哭。

我仿佛聽到有人在我耳邊說話,就像父親說的那樣。身體暖暖的,仿佛小時候他們把我擁在懷裡,輕聲低語,別哭……

飲酒很有效,我沉沉地睡了一覺,醒來以後,覺得自己像是睡過了一輩子。

我想翻身,卻覺得腳上很異樣。看去,我那只裹得像蠶繭一樣的傷腳被吊起了半尺,我動一下,它就跟著幔帳一起搖晃,看著滑稽得很。

阿元進來的時候,我正在費力拆腳上的死結,她看著我,“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還笑……”我的聲音有點卡,清了清喉嚨,羞惱道,“為何把我綁成這個樣子?”

阿元笑著說:“這可不是我綁的,這是大公子綁的。他說,你夜裡睡覺不踏實,會把腳壓得更傷,故而要吊起來。”

聽她提起魏郯,我僵了一下。想到他,昨晚的事就會在腦子裡過一遍,我看著自己晃悠悠的傷腳,默然不語。

阿元察覺到我的異樣,也有些尷尬。

“那邊可有消息?”我問。

阿元說:“我今晨去打聽過,胡振的屍首已經殮起來了,說是梁充派刺客來殺四公子,胡振來救,被逃走的刺客所殺。”

我錯愕不已。

我預想過許多後續,卻不曾想過會變成這樣。

這主意,恐怕是裴潛和魏郯一起商量出來的。梁充?想到這個由頭我就覺得啼笑皆非,胡振死有餘辜,卻落得個義勇之名,魏氏是不是還要裝模作樣地感謝一番?

“他呢?”我又問。

阿元說:“季淵公子倒是沒有消息。”

我微微蹙眉,點點頭。

阿元看著我,片刻,換個笑臉,道,“大公子出門前讓庖廚做了魚粥,四公子還說要給夫人做推車。”

“推車?”我不明白這是什麼,卻想到另一件事,“大公子昨夜睡在何處?”

阿元想了想,道:“昨夜我回那邊去收拾東西,今晨過來的時候,看到大公子從隔壁的廂房裡出來。”

“哦。”我頷首。當然是這樣,以前我不知道的時候,他這個夫君已是形同虛設,而現在捅破了,則更應該繼續。

我不能行走,阿元就打水來給我洗漱。用過飯之後,戚叔來了。

他給我帶來傷藥,沒有再說勸我留下的話,但是更加傷感。

“老朽活了大半輩子,如今半截入土,本想著只待公子與女君成全姻緣,此生便是無憾,可……”他擦著眼睛,“女君,我還是那話,那時情勢,公子亦無可奈何。多年來,公子對女君一直愧疚……唉,終是冤孽!”

戚叔已經兩鬢霜白,我一向敬重他,見他在面前垂淚,我也不好受。

“戚叔,別這樣。”我低聲道,將自己的巾帕遞給他。

“我是不甘哪……”戚叔搖頭,“女君與公子,當年多少人豔羨的佳偶,怎會落得如此田地?”

我只覺口中苦澀,少頃,道,“戚叔,我與他,並非情願二字可解。”

戚叔看著我,長長地歎了口氣。

我不能走路,最後是阿元把戚叔送出門的。

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口許久,我仍看著那裡,一動不動。

我先前還擔心要是裴潛來了,我該怎麼面對他。現在看來這是我多慮,他不會來了……

昨夜的事猶如利刃,斬斷了我的一切猶豫。

我自認我是個一旦認定某件事,就可以做得義無反顧的人。可已經到了這一步,為什麼心還會一直在疼?

“醒了?”一個聲音忽然道。

我從怔忡中回神,忙拭去模糊眼睛的淚水。魏郯回來了,才進門。

“回來了。”我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狼狽的樣子,扭過頭去。

魏郯沒說話,可聽著腳步聲,卻是向我走了過來。

我回頭,他已經站在我面前。

魏郯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片刻,又落到腳上。

“疼麼?”他問。

我搖頭:“不太疼。”

魏郯不語,卻在榻上坐下,把我的傷腳握住。他解掉結,將層層布條拆開。他下手很輕,腳一點也不痛,倒是我有點緊張,一直盯著他的動作。

我的腳踝露出來,腫起了一大塊。

魏郯眉頭揚一下:“真成蹄髈了。”

我:“……”

“別瞪我,”魏郯毫無愧色,“若非我昨夜救治及時,腫得更大。”說罷,他讓從人提水進來,又給我浸起了腳。

我看著他蹲在我身前,添水揉腳,親力親為。從昨晚到現在,他出現得及時,照顧得周到。那低眉盡心的模樣,竟全然不似先前那個高高在上情緒莫測的魏郯。

是我的錯覺麼?

或者說,他在愧疚?

不知是否察覺到我的注視,魏郯抬起頭來。

“有事?”他問。

“我昨夜殺的那人,牽扯大麼?”我說。

魏郯看看我,表情不變。

“吳璋的心腹,來替季淵守淮陽。”魏郯繼續把著我的腳在溫水裡活動,“你說牽扯大麼?”

我卻感到些不尋常:“吳璋為何派人來替裴潛?裴潛與吳璋……”

“這我不知。”魏郯淡淡打斷道。

我意識到自己方才問得太多了,於是閉嘴。

“有件事,我倒想問問你。”這是,魏郯卻不緊不慢道,“我後日就走。淮南往雍州的道路太危險,我想帶上四弟先去洛陽,再派人送他回雍都。”說罷,他停了停,“你一起麼?”

我差不多能想到他會來問我的打算,只是沒想到這麼快。

我沉默了一下,道:“嗯,我與四叔一起走。”

魏郯抬眼,注視著我。

“有事?”我問。

“無事。”魏郯從容道,拿來一塊巾帕,把我的腳擦乾。

既然拿定主意要走,接下來的事並不麻煩。

阿元已經收拾好了行李物什,車馬府兵早已休養齊整。隔日的清晨,洗漱用膳之後,我們就準備上路了。

魏郯進屋來,想像上次那樣把我抱出去,但我不願意。

“不必,我的腳不疼了。”我說著,推開他,攀到阿元的肩膀上,一跳一跳地走出門去。

出門,經過院子再坐到馬車上,不長的一段路,像我這樣的“走”法卻著實辛苦。

待我終於坐定,魏郯立在車旁,眼睛微微眯著,似笑非笑。

“公子!”一名從人跑過來稟報,“都準備好了,啟程麼?”

魏傕頷首:“啟程。”說罷,轉身走向前方。

又是一日陽光晴好,馬車行至大街上,淮陽城裡的民人軍士如往常般絡繹往來。見到馬車行列走來,人們紛紛避讓,站在路邊看熱鬧。

正如我來的時候那樣。

我看了一會,轉過頭來。

“夫人!”當馬車走到城外的時候,阿元忽然出聲,驚訝地指指車窗外。

我望去,郊野蔥郁,路邊一人白馬青袍,身影俊逸而孤寂。

心沉下,我不由得坐直了身體。

隊伍停下來,我看到魏郯策馬迎上前去。

他們在交談,遠遠望去,各自神色平靜。可過了一會,裴潛打馬,朝我這邊走過來。

“阿嫤。”他的聲音在車窗外響起。

阿元看看我們,知趣地下了車。

我閉閉眼睛,過了會,道:“我在。”

風帶著日頭曬在禾草上的味道,車幃無聲地拂動。

“你還好麼?”他問,“傷足還疼?”

“不疼了。”我說。

短暫的沉默,風似乎也隔著車幃膠著不動。

“你恨我麼?”

那聲音低低,我的眼底忽而又湧起酸澀,淚水迷蒙。

恨麼?縱然過去了許多年,縱然他重現出現在我面前之後又帶來重重一擊,我埋怨、氣惱、痛苦,但我還是知道,那仍然不是恨。

眼淚濡濕了手掌,我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聲。

裴潛等了好一會,沒有等到我的回答。

“阿嫤,”他的聲音低沉,卻帶著自嘲,“我一直愧疚,以為只要將你找回來,總能彌補,可……”他停住,片刻,微微抽了口氣,又輕聲道,“我知道一切難得如意,但有一言。阿嫤,無論何時何地,我總還會是那個阿潛,知道麼?”

心中騰起一股溫熱,與此同時,卻有馬蹄聲響起。

我忙轉頭,一把拉開車窗上的細竹簾:“阿潛!”

裴潛拉住韁繩,詫異地回頭。

我望著那張臉,藍天碧野之中,他仍舊俊若美玉,如日光一般刺目。

“你……”我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哽咽,“你保重。”

裴潛看著我,定定地,沉鬱的面龐上,眉頭漸漸展開。

他點點頭,“叱”一聲打馬,朝大路上奔去。

我望著那身影被車幃擋去,有人在喊“啟程”。

馬車重新走起,原野漫漫,似乎永遠走不到頭。

風仍然吹來,卷著草葉招搖,聲音如海,似乎夾雜著一久遠的歌聲,稚嫩而沙啞。

她說,薤上露,何易晞……

 

28、旅途(上)

我的傷足實在麻煩,坐在車上不能活動,雙腿麻痹得沒了知覺。偏偏馬車顛簸得很,車板上的坐墊太薄,我的屁股都要裂了。

行至午時,隊伍停下來,從人過來說魏郯吩咐歇息用食。

我被折騰得渾身不舒服,加上心緒低落,實在沒有胃口。阿元說攙我去用膳,我興致缺缺地搖頭,阿元說不動我,只好自己下車。

不料,過了一會,魏郯走了過來。

“不舒服?”他問。

我搖搖頭。

“那怎麼不去用膳?”

“早膳吃多了。”我敷衍道。

魏郯看我一眼,轉身便走。可沒一會,他又回來了,手裡拿著兩張麥餅和一隻水囊。

“我不餓。”我說。

“吃。”他把麥餅遞給我,一副不容抗拒的臉色,“今日路還長。”

我有些惱,但知道他這是好意,只得一聲不吭地接過麥餅。

麥餅是早上新做的,還挺軟。我撕下一塊放到嘴裡,嚼了嚼,一點味道都沒有。吃了幾口,我的喉嚨發幹,吞咽有些艱難。

魏郯把水囊遞給我。

我接過水囊,“咕咕”灌下兩口。

“你的腳有傷,車上坐得疼麼?”魏郯問。

“尚可。”我說。

魏郯面色無波。

“王暉!”他向不遠處的從人道,“取三張氊子和我那褥子來!”

那從人應一聲,沒多久,抱著一堆東西跑過來。

魏郯親手將氊子疊起,最上面鋪上褥子,放到車上。

“忍耐一下,”他遞給我一隻水囊,說,“晚上到了泗縣,就能好好歇息了。”

我看著他,過了會,道:“多謝。”

魏郯看看我,卻不說話,轉身走開。

那些氊子和褥子墊著很軟,可坐可臥,的確比之前舒服多了。

隊伍走得還算快,將要入夜的時候,一斷低矮的城牆出現在荒蕪的田野那頭,軍士們點起火把,跟著車馬走入城中。

泗縣不大,屋舍都是尋常樣式。路上聽馭者說,這裡原本甚至沒有城牆,現在的城牆是動亂之後為了防止流寇劫掠才慢慢築起來的。

魏傕去年征董匡,已經把泗縣收入囊中。縣長是個黑瘦的中年人,對魏郯畢恭畢敬,當即安排下食宿,招待行旅。

下車的時候,我本想讓阿元扶我,可是魏郯走了過來,不由分說地把我抱起。

縣長和從人們都在周圍看著,我覺得窘迫,推拒道,“我自己能行……”

“哦?”魏郯掃我一眼,“你要我放你下地,扶著你跳?”

我語塞,魏郯逕自抱著我走進宅院裡。

飯食端到堂上,黍米和魚肉冒著熱騰騰的香氣,引得一路上只能吃糗糧的我暗自垂涎。

“泗縣貧敝,無以招待公子及夫人。”縣長滿臉歉意。

“飽腹足矣,有勞縣長。”魏郯面色平和。

縣長唯唯。

魏郯一邊用膳一邊問了些泗縣的民生武備之事,縣長一一回答。

我以為魏郯用過膳以後還要再與他談一會,不料,他問我吃飽不曾,我說吃飽了,他就對縣長說明日還要趕路,須儘早歇息,說罷將我抱起,往後院而去。

我又開始窘迫,縣長那半是詫異半是曖昧的臉色在腦子裡徘徊不去,當他帶著我進到房裡,看到室中絕無僅有的一張臥榻,我再也忍不住。

“我……我與阿元同寢。”我說。

魏郯把我放在榻上,神色莫測。

“水好了麼?”他轉頭,朝屋外問。

“好了,公子。”有人答道,未幾,從人提著水桶進來。

“右足伸出來,”魏郯的聲音不冷不熱,“讓我看看蹄髈。”

我:“……”

經過四日,我的腳已經快好了,魏郯的力道大些,也不覺得疼。

不得不說,魏郯算不上一個稱職的夫君,卻是個不錯的跌打郎中。我其實挺享受有人這麼伺候,所以無論對這個人有多少顧慮,我也不會諱疾忌醫。

“明日,我能自己走。”我說。

“嘩”一聲,魏郯把我的腳從溫水裡抬起,拉開水桶。

“明日的事明日再說,”他把我的腳放到另一桶冷水裡,“你這狀況,明日還不一定能下地。”

我想說我的腳真的不怎麼疼了,可魏郯的表情不容質疑。

罷了。心裡道,人在屋簷下,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去到洛陽,立刻就回雍州麼?”過了會,我另起話題問。

“或需要留些日子,”魏郯道,“父親還在河北與譚熙交戰。”

這話倒是引起了我多日想問的另一事:“征譚如何了?”

“嗯?”魏郯眼神頗有玩味:“夫人很關心戰事?”

這是廢話,洛陽比雍州離戰場更近,知道孰優孰劣我好決定下一步是留下來還是走人。

“家國大事,自當關心。”我彎彎唇角,誠懇地說。

魏郯看我一眼,將我的腳從水中撈起,取來巾帕:“譚軍攻到了上蔡,與父親對峙,已有一月。”

他這話的時候語氣平淡,就好像說魏傕去上蔡是要跟譚熙喝酒下棋一樣。我詫異之餘又起疑惑,此事怎麼想都讓人感到放鬆不得,可魏郯身為魏傕的長子,統軍的大將,居然還能跑去淮南?

我胡思亂想地時候,魏郯已經將我的腳擦乾,套上襪子。

從人才進來把水提走,魏安忽然從外面進來,後面跟著阿元。

“兄長,長嫂。”魏安走到我們面前,行個禮。

“四叔。”我在榻上向他還禮。

“怎麼來了?”魏郯有些訝色。

“四公子聽說夫人今日路上辛苦,過來問安。”阿元笑眯眯地說。

“哦?”魏郯看向魏安。

魏安有些不好意思,看向我:“長嫂,你的傷好了麼?”

我微笑:“差不多了。”這個小叔雖然常常有些奇怪的舉動,卻直率單純,魏氏的許多人裡面,我也最喜歡他。

魏安點頭:“等到了洛陽,我給長嫂做推車,長嫂就不用兄長抱上抱下了。”

我聞言,面上一哂。

“什麼推車?”魏郯睨他一眼。

魏安認真地解釋:“推車就是推車,將胡床旁邊加兩個車輪,後面加個靠背,長嫂坐在上面,阿元能推著她走。”

我了然。

阿元卻笑起來,道:“四公子想得好是好,可夫人腳傷已經快好了,等到了洛陽,別說走,跑跑跳跳都不在話下。”

魏安一愣:“哦……”那樣子,竟是很失望。

“歇息吧,明日還要趕路。”這時,魏郯對我說。

我點點頭。

“那長嫂要拐杖麼?”魏安仍在思索,又道,“我明日做一根三足的,長嫂拄著不用人扶……”

“明日一早就要啟程。”魏安話沒說完,已經被魏傕拎著的手臂拉出門外去。

夜裡,我和阿元睡在一起。

外面偶爾有低低的說話聲,那是守夜的軍士在交談。

我雖然在車上顛簸了一整日,此時卻入睡不得,躺在榻上不時翻身。

“夫人睡不著?”身旁,阿元問,“是傷足疼麼?”

“不是。”我說,片刻,問,“你也未睡?”

“嗯。”阿元說,過了一會,她的聲音低低,“夫人,我總在想一件事,說出來,夫人可勿惱。”

我轉向她:“何事?”

“夫人,”黑暗中,阿元似乎猶豫了一下,道,“其實,大公子很照顧夫人。”

“嗯。”我說。

“那夫人現在與大公子算是如何?夫人回了雍州,就是正經的大公子夫人了,是麼?”

我也不知道我們現在算是如何。

魏郯曾說過,如果我願意留下,仍然是魏氏塚婦。他說話算話,這一點我倒是毫不懷疑。

倘若我當初不曾來淮陽,而是離開雍州去了別的地方,因為錢財或者這樣那樣的原因又回魏府,我往臉上塗粉死充臉皮厚,也許還能再繼續當魏郯的妻子。可是現在,我已經知道了魏郯娶我的原因,魏郯也親眼看到了我與裴潛的糾葛,恐怕誰也沒有辦法若無其事了。

阿元說得對,一路上,魏郯待我不錯;而出於將來的考慮,我能繼續留在魏府當然最好。可是魏郯其人卻最是不好揣測,他為了幫裴潛連跟我假結婚都願意,誰又知道他心裡怎麼想?

或許,等到了洛陽,魏郯就會跟我說出婦的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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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27 06:04 PM

本帖最後由 laura_0968 於 2012-8-28 02:53 PM 編輯

29、旅途(中)

除了淮南往北走,地勢越來越平。

由於北方戰亂,一路上,我們遇到了不少南下避亂的流民,攜家帶口,好些的有牛車,落魄的就只能靠著兩腿,一路乞食,衣衫破舊。

阿元也曾流離在外,見得這些,很是不忍心。她把自己的糗糧都施了出去,待到用食的時候,只能眼巴巴地望著我。

我把自己的糗糧分些給她,說:“流民那麼多,你以為你帶著太倉麼?”

阿元低頭擦擦眼睛:“可我看不下去,夫人,那老丈沒了婦人,還要帶著兩個小童……”

我知道她想著以前的事,又牽掛著去江南的李尚父子,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

正說話間,魏郯走了過來。

“怎麼了?”他瞥一下雙目發紅的阿元。

阿元本來就對魏郯畏懼三分,聽得這話,連忙擦擦眼睛,低頭站到一旁。

“無事。”我說,“要上車行路了麼?”

“再休息片刻。”魏郯道。

我點頭,看看站在面前的他,又問:“有事?”

魏郯在陽光下半眯著眼睛:“無事不能來?”

我:“……”

魏郯在我身旁的一段枯木上坐下,雙目相對。說實話,我不太喜歡跟他對視。他的臉本來就有些日曬的麥色,濃眉深眸,眼底藏著銳氣,又總教人摸不清他想做什麼,讓我覺得事情全不在我的掌控之內。

我首先轉開目光。

“軍士說你這邊分了糗糧給流民?”魏郯道。

阿元縮了一下。

“嗯,”我說,“我見他們太可憐。”

我以為魏郯會像我剛才說阿元那樣說我,可他隻字不提,只問我:“糗糧還夠吃麼?”

“夠了。”我說,過了會,岔開話,“譚熙那邊,打得很凶麼?”

“但凡戰事,豈有不凶。”魏郯道,“等打完了譚熙,朝廷會發令安民屯田,彼時必無流民之事。”

先打敗了譚熙再說吧。我心裡道。面上,卻莞爾點頭:“如此甚好。”

魏郯看著我,眼睛半眯。

那種仿佛就要被人窺破心事的感覺又來了,我裝作看頭頂飛過的一隻小鳥,轉開頭去。

天氣多日晴好,進了河南,道路平直。四日以後,一行人到了潁川。

一路上,我發現魏郯似乎並不著急趕路。能夠到郡縣裡走上一遭,他就絕對不會為了省去費時的應酬而宿在鄉邑。而每到一郡一縣,魏郯也會跟當地長官細談,政事百務,態度謙和;而那些長官也頗為受用,賓主皆歡。

潁川是個大郡,人傑地靈,出過許多望族。正是由此,此地多豪強,養部曲築高牆,即便經歷亂世,潁川也並沒有像別處那樣荒蕪蕭敗。

潁川的郡守姓範,名悅,先帝時就在任。

此人在我看來很懂審時度勢。先前何逵亂政時,天下聯名討逆,範悅默不作聲。後來譚熙與董匡相爭,範悅表面投了董匡,要錢要糧通通奉送,卻與董匡背後虎視眈眈的魏傕暗通款曲。

後來董匡三子爭業,魏傕乘勢進攻,一月之內將大半河南收歸朝廷。站穩腳跟以後,魏傕換掉了多數郡守,範悅卻毫髮不動,魏傕甚至把他的幾個兒子都提拔為官。

有了這般淵源,魏郯來到潁川,自然不會受虧待。

才入城,範悅就引著百十人的潁川父老在城門迎接。我出來這麼些日子,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陣式,不禁坐在車上與阿元面面相覷。

魏郯倒是淡定得很,我聽到他與範悅一句一句的對話,從容不迫。

一番見禮,範悅把一行人帶到了他的府邸,他特地把家中的後園騰出來,安排魏郯歇宿。

先前我一直坐在車上,等我下車時候,範悅看到我,明顯地愣了一下。

“夫人蒞臨,蓬蓽生輝,先前竟不曾拜見。”範悅上前來一禮。

“內人足上有疾,行路不便,公不必多禮。”魏郯道。

範悅含笑,轉頭問旁人屋舍膳食準備齊全不曾,旁人答道早已齊備。范悅拱手邀魏郯和我入宅歇息。魏郯還禮,並不推辭,讓阿元扶了我,一併入宅。

潁川確實是潁川,範悅家的後園,比淮陽裴潛的整個府邸都大。屋舍寬敞,花木盛放,間以亭台曲水點綴,看得出範悅是個講究的人。

洗漱更衣之後,範悅在堂上設宴。飯菜很是可口,我甚至見到了一些幾年都不曾嘗到的長安小點。

範悅很健談,頗具世家大族侃侃雄辯的其度、除了潁川,他與魏郯聊了好些天南地北的事,甚是其樂融融。言語之間,他提及從前曾與我父親同朝,還見過我的兩個兄長。

“傅公與兩位公子皆乃當世棟樑,只可惜良木易折。”他看起來惋惜而悲痛。

這種話我聽得太多,早已經習慣了。

“逝者已矣,範公感念,先人亦有知。”我配合地露出感慨的微笑,轉眼,看到魏郯瞅著我,似笑非笑。

範悅頷首,面色寬解。接著,話題另開,說到時下的戰事,範悅甚至知道了魏安在淮陽射死了梁衡。

“久聞四公子聰穎高才,淮陽一箭,名震四方。”他笑容可掬道。

魏安冷不防被誇一下,臉上有些不自在,看了魏郯一眼。

“範公過譽。”他頷首,淡淡道。

飯菜飽食之後,範悅又命人盛酒,笑著對魏郯舉杯道:“潁川人最是講究養生,飯至八分飽之後方得飲酒。悅家中自釀的青梅酒,解乏鎮暑,敬公子一杯,聊為接風。”

魏郯亦微笑,舉杯相對,一飲而盡。

這時,范悅向外面道:“怎無樂舞助興?”

只聽外面有女聲溫婉齊應,幾名家人忽而執燭而入,將堂上的燈盞增添些許。又聽腳步窸窣接踵,八九樂伎魚貫來到堂上。

“家伎技藝不如長安,只有些管弦歌舞,奉與公子及夫人觀賞。”範悅道。

“範公客氣。”魏郯道。

待樂伎坐定,一名歌伎來到堂上,彎眉明眸,口唇塗脂。樂聲奏起,她緩緩擊節,啟唇歌唱。

她的聲音溫柔又悠長,即便我這樣從小見過無數筵席的人也承認,那是難得的好嗓子。她唱的是一首淮南名曲,詠風頌物,柔情款款。

我瞥向魏郯,他手裡拿著酒杯,時不時抿一口。

歌伎一曲罷了,我以為她就要退場,可是她卻只退到一旁。樂聲又起,這時,一陣珠玉琳琅之聲叮叮清脆,香風暗送,我朝門口望去,心中忽動,好一位美人。

那女子髮髻層疊高綰,身著長袖舞衣,裙似荷葉,襳髾繽紛,動靜之間,如仙女落凡。歌伎繼續再唱,女子和歌起舞,低眉抬眸,嬌羞不勝。盈盈目光,全數送往魏郯案前。

我看著那婀娜身姿和雲鬢嬌唇,面上含笑,輕輕抿下一口酒。

酒足飯飽,燭影搖紅,堂上無論侍婢家伎,個個妙齡美貌。

範悅這廝,真拿我當死人。

“夫人,范悅這是何意?”回到房中,阿元有些憤憤。

“什麼何意。”我坐到榻上,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下去。范悅的青梅酒對那些男人不算什麼,對我卻頗有些勁頭。方才我不過飲了兩三杯,已經覺得有點上頭了,魏郯見狀,就讓阿元送我回來。

“那些家伎!”阿元道,“一個個都盯著大公子,像母雞發情……”

“小聲些。”我嗔視阿元一眼,示意外面。

阿元不服氣地去把門關了,又看向我:“夫人,大公子若是納妾怎麼辦?”

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乳母有一回對我說,過天下有兩樣事是攔也攔不住的,一件是老天爺下雨,一件是女子嫁人。母親在旁邊聽到,卻說,錯了,還有一件,男人要納妾也是攔不住的。

我當時聽不懂,後來看多了也漸漸懂了。食色性也,男子們誰不想著嬌妻美姬左擁右抱?納妾這回事,在他們看來是極其平常的。就拿我父親來說,家中除了我母親,還有三名妾侍。這在長安已經是節儉了,裴潛的父親,在裴潛十歲的時候就給他添了第八位庶母。

我曾經揪著裴潛的衣領說,如果你敢納妾,我就把你休了。

裴潛苦笑說,不敢,我看中的都是悍婦,家裡有你一個就夠了……

剛被茶水壓下去的酒氣又有些上來。如今我跟裴潛不成了,對別人,就更是不能底氣十足地說什麼不許納妾了吧?特別是魏郯,我願不願意與他何干,沒准到了洛陽,我就要先被他出婦了呢。

“夫人……”阿元見我不回答,埋怨地跺腳。

“怎麼辦?納就納吧,送上門來的美人,不要是傻瓜。”我又倒一杯茶,一邊灌一邊說。

“你不惱?”阿元疑惑地看我。

“什麼惱?惱什麼?”我頗不能耐煩,瞪她。

門上忽然傳來叩門的聲音。

“何人?”阿元問。

“長嫂。”是魏安的聲音。

阿元開門,魏安進來。剛才魏郯不許他飲酒,他看著我,臉白白淨淨的。

“四叔,何事?”我問。

“兄長讓我來同長嫂說一聲,他與郡守有事商量,遲些再回來。”魏安說。

“如此。”我笑笑,心裡明鏡似的。有事商量,就是商量送美人的事吧?至於遲些回來……我看看屋內那張四平八穩的大榻,商量得順利的話,他今夜就是不回來睡了。

哦不,他本來就是不跟我睡一起的。

這下可算名正言順了。

 

30、旅途(下)

我更衣洗漱躺到榻上,順著酒勁閉上眼睛。

可不知為什麼,腦仁裡像是塞滿了莫名其妙的東西,暈暈脹脹,就是入睡不得。模糊中,我聽到門響,有男人低語的聲音,像是魏郯……

魏郯!

我一下睜開眼睛。

魏郯就在不遠處,正從茶壺裡倒出一杯水。見我坐起來,他怔了一下:“你還未睡?”

我看著他,好一會,問:“你怎麼回來了?”

“嗯?”魏郯喝一口茶,看看我。

“何意?”他放下茶杯走到榻旁,不緊不慢,“我不能回來?”

我語塞,知道自己這話的確沒頭沒腦。

魏郯見我不說話,道:“睡吧,明日還要趕路。”說罷,轉身要走開。

我心中一動,出聲道:“等等。”

魏郯回頭。

我看著他,片刻,咬咬唇:“我有話跟你說。”

火苗在案頭的油燈上靜靜燃著,我和魏郯對隔案對坐。

二人面前的茶杯裡盛著剛斟好的茶水,魏郯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我沒有動,心裡想著措辭。

從酒宴上回來,我就一直覺得胸中有口悶氣。

我一向不喜歡被情緒左右,可是這回,我不太明白這氣從何來。阿元說的納妾麼?剛才在榻上閉著眼睛想來想去,我終於有了答案。

不是納妾不納妾,是範悅那老匹夫太囂張。他當著我的面讓家伎勾引丈夫,再大度的婦人也會惱怒。還有一層,我眼下的處境,圖安穩也好,圖財也好,我必須要待在雍都;而無論從哪裡看,最好不過的就是繼續做大公子夫人。

要繼續做大公子夫人,我就不能被休,尤其在如今這美色當前之時,更要抓緊。

“不是有話要同我說麼?”魏郯把茶杯放下。

“嗯。”我輕輕點頭,看著他,“夫君曾說過,你我婚姻乃權宜之計。”

魏郯的目光頓住,看向我,不辨喜怒:“嗯。”

我豁出去了:“丞相許我嫁入君家,看中的乃是傅氏名聲,可對?”

魏郯指頭輕輕轉了轉茶杯:“夫人若這麼想,也對。”

這就算承認了,我鎮定地莞爾:“不知丞相如今可滿意?”

“全靠夫人,如今士人歸附,新朝穩妥。”

我暗自吸一口氣:“如此,我還回雍都,行麼?”

魏郯眉頭一動。

“且聽我說完!”我怕我說得不夠清楚,反引他錯想,忙道:“我是覺得,你我反正已經成婚,如今又一同從淮陽出來,我再走開,你還要與家中解釋,更是麻煩。你我不若且將這夫妻做下去,我操持家務一向盡心,你是知道的;你在外之事,我也仍像從前一樣必不幹預,如何?”

魏郯看著我,目光逼人,我幾乎不敢直視。

“方才那句,再說一次。”少頃,他開口道。

我愣住,想了想:“你在外之事,我也仍像從前一樣必不幹預……”

他打斷:“前一句。”

“我操持家務一向盡心……”

“再前。”

“你我不若且將這夫妻做下去……”我覺得我的聲音越來越小。

魏郯看著我,卻彎起嘴角笑了起來。

“繼續做夫妻?”他拿起茶杯飲一口茶。

“嗯。”我的心懸得越來越高。

魏郯放下茶杯,眸光深如潭底,緩緩道:“你剛才喚那聲夫君,我許久不曾聽過了。再喚一次?”

我訝然,下意識地張張口,那兩個字卻在喉嚨裡卡了一下。

那眸中似乎有什麼微微斂起。

我連忙道:“夫……”

“我去洗浴。”魏郯淡淡道,從榻上起身,走出門外。

我有點怨我自己不爭氣,不就是“夫君”兩個字麼,剛才要是順順利利叫出來,我說的事也就該成了吧。現在可好,魏郯讓我繼續留在下,已經算是不計前嫌,我卻連個叫一聲“夫君”的面子都不給。想著想著,一轉念,我又覺得事情不能這麼看。我忐忑什麼?我可是堂堂正正成婚的塚婦。家世名聲擺在那裡,底氣十足,即便出婦,魏氏也要背個恩斷義絕的駡名,我剛才那麼說已經很給面子了……

想來想去,有件事實在磨人。魏郯究竟答應沒呢?

我躺在榻上,又是一陣翻來覆去。

門被推開的聲音傳來。

“大公子……”那是阿元的聲音。

“今夜我與夫人同寢,你去隔壁廂房。”這是魏郯的聲音。

我一個激靈睜開眼睛。

同寢?

魏郯已經走進來,身上穿著單衣,頭髮上還殘餘著水汽。

“你……”我見他過來,有些發怔。

“往裡面躺一些,”魏郯把枕頭拿起,“你把兩人的地方都霸了,我怎麼睡?”

“你,”我有些結巴,“你為何要與我同寢?”

魏郯坐下來,一手支著榻,轉頭看著我:“既是夫妻,便該同寢。對麼?夫人。”

“夫人”兩個字從他嘴裡說出來的時候,嗓音特別低沉。我望著那張臉,只覺瞳仁中的神采似藏著什麼,閃爍而魅惑。

我想反駁,卻反駁不得。

心“咚咚”地跳,簡直又喜又憂。

喜的是魏郯答應了,憂的是這混蛋要跟我睡在一起。

繼續做夫妻的話是我說的,我不能趕他出去。我防備地盯著他,扯起被子,也不管夏夜會熱出汗,裹在身上,躺下。

魏郯也不管我,一口吹滅了榻旁的燈火。只聽榻上的木板“咯”地響了一下,我能感覺到一樣沉重的龐然大物臥在了我的旁邊。

“睡這麼裡面做什麼?出來些。”黑暗裡,魏郯的聲音很近。

“不出,嗯……熱。”我說。

“熱還蓋被子?掀掉。”

“啊……你掀就掀了,手過來做什麼?”

“夫妻就要這樣,睡得跟牛郎織女似的叫什麼夫妻。”

“你身體也貼過來了……”

“我手不夠長,身體不過來就抱不住你了。”

“誰要你抱……啊,你的臉上有胡渣……”

“別動!”魏郯忽然低低道。

我突然停住,不再掙紮。

我能感到自己的腿根上傳來堅硬的抵觸。

魏郯貼得很近,他的鼻息噴的耳旁,我的整個面頰都熱了起來。“阿嫤……”他的聲音喃喃,帶著男子特有的氣息,心底像被什麼爬過,酥酥軟軟。忽然間,我意識到他的手正伸向我的衣服底下。

“不許過來!色鬼!”

“嘶!別踢……你這女子!”

“啊啊!”

最後那聲是我叫的,叫得很大聲,因為我的腳又崴了。

範悅老匹夫不厚道,他家的榻也同樣不厚道。好好的榻,加個什麼雕花圍欄呢?圍欄的空隙還大,我慌神躲魏郯的時候,右足勾到了圍欄,魏郯一扯,只聽“哢”一聲,圍欄斷掉一根,我的腳也再次受了傷。

魏郯半夜裡把從人叫起來燒水取藥,又開始給我揉搓傷足。

“啊……”我疼得眼淚都快掉下來。

“忍著。”魏郯道,“力氣倒挺大,怎不把另一隻也崴了?”

“誰叫你要抱我!”我瞪他,“不是你作弄,我怎會把腳伸去那些地方……啊!”

魏郯把我的腳放進溫水裡,勾著唇角低聲:“小聲些,怕人聽不見?”

我這才發現從人都在一旁,方才的言語落在他們耳朵裡面,各自臉上帶著曖昧的笑。

我窘然,不再出聲,只想給眼前那張暗笑的臉印上個腳印。

處理過之後,我的右足又裹成了一個蠶繭,被魏郯吊在幔帳上。

再躺下,魏郯仍然抱著我,但已經不鬧了。開始的時候我還忐忑,心想這個流氓最會乘人之危了。可是他毫無動靜,只將手臂環著我,未幾,我聽到均勻而沉厚的呼吸聲。

夫妻?我想起以前在萊陽,韓廣也是每日這樣與我同寢。

將來也要這樣?

……有一件事。剛才我提了我的要求,可魏郯沒提他的……

算了,不提最好。

我胡思亂想中,漸漸墮入夢鄉……

隔日一早,我醒來,魏郯已經穿好衣服站在榻前。

“醒了?”他的聲音帶著晨起的低啞,“穿衣,半個時辰之後上路。”

我應一聲,想擁著被子坐起身來,卻使不上力。幔帳跟著傷足晃得吱吱響,我就是坐不起來。

旁邊傳來魏郯的低笑聲,他過來,在榻邊坐下。

“要幫忙?”他看著我。

“要。”我點頭。

“少了兩個字。”

我:“……”

看著他的眼神,我想了好一會才想起來少了哪兩個字。

“夫……嗯,夫君。”我有些生硬地說。

魏郯嘴唇彎起,轉向傷足,將上面的結拆開。

我看著他動作,心裡不住地回想我昨晚是不是說錯了什麼,這人為何把一個稱呼死揪著不放?

魏郯把我的傷足放下,又扳住我的肩膀,拉著我坐起來。

被子從身上滑下,我的單衣露出來。

魏郯的目光忽而在我的脖頸下停住。

我一怔,順著看去。只見衣帶不知道什麼時候松了,衣領低低地拉開,露出一片雪白的起伏……我登時臉紅,連忙把衣領掩緊。

“穿上衣服,收拾收拾就該上路了。”魏郯眼睛帶笑,面上卻一本正經。

“阿元!”他把我放開,朝屋外喊道。

“在。”門開,阿元小心翼翼地探進來半個腦袋。

“服侍夫人更衣。”魏郯吩咐道,起身走開。

洗漱之後,吃了些東西,魏郯進來,問我收拾好沒有。

我說話了,他就把我抱起,走出門去。

范悅領著家人都在堂上,看到魏郯出來,又看到他懷裡的我,表情微僵。

不知道為什麼,我竟是心中大慰,並且從所未有地覺得眾目睽睽之下被人這麼抱著,乃是一件趾高氣揚的事。

“多謝範公款待,我等叨擾多時,就此告辭。”魏郯對範悅道。

範悅含笑:“寒舍粗鄙,招待不周,大公子勿嫌怪才是。”說罷,他看向我,“昨夜聞得夫人足疾復發,不知安好否?夫人若不嫌棄,潁川亦有良醫,留下養傷亦是大善。”

“多謝範公,不過小傷,幾日便可痊癒。”我笑笑,聲音柔婉,毫無歉意,“恕妾行走不便,竟不能行禮。”

範悅道:“夫人言過,老夫豈敢受禮。”

車馬從人早已列隊齊備,一番寒暄,範悅領著眾人又送到門前。

他們行禮的時候,我瞥見昨夜那舞伎立在范悅妻子的身後,低眉之間,杏目顧盼,容色嬌美。

呵,真可惜呢。

我昂著頭,順著魏郯的臂膀坐上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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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27 06:07 PM

本帖最後由 laura_0968 於 2012-8-28 02:56 PM 編輯

31、說客

腳再度受傷,馬車勞頓,旅途又變得苦不堪言。

我身邊的人對我這般狀況表現不一。

魏郯照舊把我抱上抱下,指手畫腳。

魏安似乎很高興,歇息的時候拿著矩尺跑過來,對著我左量量右量量,還拿出一塊木板讓我看。上面,他用炭條畫了一個車不像車榻不像榻的東西,這就是他口中的“推車”。

阿元則是嘮嘮叨叨,一時憂傷地說怎麼又扭傷了腳,一時又好奇地問我終於跟夫君同房,感覺如何。

我不理她,躺在褥子上,裝作什麼都沒聽見。

“夫人有所不知,”阿元湊過來說,“我聽說,昨夜夫人走後,那些家伎又是勸酒又是餵食,範悅果真想送美人來著。”

我睜開眼睛:“聽說?聽誰說的?”

“大公子那個叫王暉的隨侍說的呀。”阿元道,“夫人猜後來怎麼著?範悅就差讓家伎侍奉大公子安寢了,可大公子突然就起身告辭,回房了。”

我揚揚眉,不置可否。這過程,我早已大致猜到。

“夫人,你說送上門來的美人,不要是傻瓜。”阿元一臉思索,“那……大公子是傻瓜麼?”

“是,誰說不是。”我說。

送美人無非就是送人情,若是不要,也只有兩個原因,一是不能收,二是收不起。至於魏郯是出於哪個原因,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不會是為了我。

“夫人,你是不是決定留在大公子身邊不走了?”

“誰說的?”

阿元愕然:“可你和大公子……嗯?”

這小女子一天到晚腦袋裡都在想什麼?我瞥她一眼,無所謂地說:“走不走以後再說,丞相還沒打敗譚熙呢。”

其實昨夜那番談話,我是預備等魏傕贏了再跟魏郯說的,當然,要是魏傕沒有贏,那就是另一番話了。誰知中間冒出個範悅來送美人,我得先穩住魏郯的心思,否則還沒等到魏傕和譚熙打出結果,我就被一腳踢出門,那可哭都沒處去了。

無論如何,我是希望魏傕贏的。他贏了,就會佔據最大的土地,最多的人口,加上手裡還有天子,我身為他的兒婦,無論生活還是生意,都會比去別的地方強。

這也是我當初在淮南決定跟魏郯走的原因。

沒錯,這是賭博,可是去哪裡不是賭博?

阿元看著我,好一會,輕輕歎口氣:“我是覺得可惜,大公子待夫人挺好。”

她的臉有點紅,我知道她指的是什麼。

今天從潁川出來,魏郯的表現是一個十足的丈夫。除了把我抱上抱下,走在路上還常常騎馬過來看看我在幹什麼。他說話的時候,低頭湊前,曖昧有加。別說阿元,我有時都覺得臉紅。

“阿元,你知道韓廣麼?”我問。

阿元愣了一下,點頭:“知道,夫人那位前夫。”

我繼續道:“阿元,他從前每天都會樂呵呵抱著,早晨問我餓不餓,晚上問我冷不冷。我有微恙,他衣不解帶地照料,連我坐起來吃東西都不許。”停頓了一下,我又道,“可是後來我被送走之時,他一隻腳都攔不住。”

阿元睜大眼睛。

我拍拍她的肩頭:“阿元,大公子也一樣,他是個男子,也只是個男子。”

阿元看著我,好一會,點點頭,似懂非懂。

如果我是在當年剛出嫁時,必定會滿是春心蕩漾。但我如今已是過來人,明白了夫妻日常相處是怎麼回事。一個成年男子,無婢無妾,只有我一個妻子。從前隔著裴潛,他禮讓有加;如今裡裡外外都名正言順,魏郯不過摟摟抱抱再加上時而曖昧,已經算是克制了。

我想,或許過不了多久,我會真正地經歷床笫之事。

雖然我會感到彆扭,但是貞操什麼的,早已對我沒有了意義。我已經嫁為人婦五年多了,童貞仍在,這事說出去,恐怕阿元都未必會信。

換句話說,魏郯對能對我做的,也就比韓廣多那麼一件而已。換來的是前程,何樂不為?

一連三四天,路上歇宿的都是些小村。世道蕭條,村舍破陋,沒有遇上雨天已是萬幸。為了騰地方,魏郯沒有再跟我睡一起,夜裡我都與阿元共鋪。

路上取水不便,魏郯沒有給我用水浸腳,不過每日換藥卻是準時。欠債還錢,這傷是魏郯弄的,我對他的伺候頗為心安理得。

“還有兩日就到洛陽了,忍耐些。”魏郯把我腳上的布條纏好,對我說。

“嗯。”我答道,在草鋪上臥好。

“到了洛陽,我帶你去住住老宅。”他說。

我點頭。魏傕曾在洛陽任北部尉,他們家在那裡留有家宅。聽他這話語,好像那老宅有多麼好似的。

“去過洛陽麼?”魏郯問。

“沒去過。”我說,片刻,補充道,“但我母親是洛陽人。”

“哦?”魏郯笑笑,“我母親也是。”

“我聽說,夫君幼年一直住在洛陽?”我問。

“嗯。”魏郯頷首,“我十四歲才去長安。”

哦,原來他十四歲之前都是鄉下人。

我心道。又算了算,十四歲?那他去長安的時候……

“你九歲。”魏郯說。

此言就像一聲不大不小的雷響,我猝不及防,愣住:“什麼?”

“你算數的時候,眼珠會瞥去右邊。”他淡淡地說。

柴火在丈餘外“劈啪”爆出火星。

我看著他,又是驚詫又是狐疑。

他也看著我。

“是麼。”我心裡想著絕不露怯,強自擺出不以為意的表情,“夫君怎知我在算數?”

魏郯笑笑。

這時,不遠處的軍曹大聲地叫他。

魏郯應一聲,對我說:“睡吧。”說罷,起身走過去,留下我兀自躺在草鋪上,一頭霧水。

第二日晨起之時,出乎意料,一彪人馬來到,領頭的竟是許久不見的程茂。

他風塵僕僕,一看就知道是加急趕路而來。

“公子!”他先向魏郯一禮,轉眼看到魏郯身後的我,又禮道:“夫人。”
魏郯神色沉著,不多廢話:“何事?”

“公子,”程茂道,“主公與譚熙戰于武陟,交兵甚急,主公令我催公子即刻回營!”

魏郯頷首,即刻令軍曹收拾輕裝,分派人馬。他轉向我,正要說話,程茂卻出聲打斷。

“公子,”程茂看看我,又道,“主公說,若傅夫人在,也請夫人同往。”

馬車在路上飛馳,顛簸得教人坐也不是臥也不是。魏郯棄了徙卒,只帶了有馬的幾名從人跟著程茂一行上路。路趕得很急,好像後面有惡犬在追一樣,跑上幾百里就在附近州郡換馬,幾乎不帶歇息。

我有傷在身,阿元跟著一起同車。魏安說要去跟父兄一起打仗,魏郯沒有拒絕,也帶著他一起上路。一路上,最高興的恐怕只有他了。

魏傕為何要我去,程茂已經說得清楚。

趙雋,先帝時的丞相少史,由父親一手提拔。傅氏滅族以後,趙雋不滿卞後一黨在朝中排擠異見,辭官而去。後來譚熙起事,發檄文籠絡士人,趙雋回應,到譚熙帳下做了一名謀士。

程茂告訴我,趙雋其人有謀略之才,魏傕很是欣賞。不久前,趙雋被魏軍擒獲,魏傕對其百般勸降,可是趙雋堅決不從,於是,魏傕想到了我。我千里迢迢過去,就是要做說客的。

我和魏郯是在萊陽城外的軍營成的婚,所以,我並非第一次去軍營。
不過這次的營地顯然要比我上次待過的大得多。在路上,我就望見了轅門上的旗子,周圍立著拒馬,氣勢隱隱。

還未到門前,已有一隊人馬迎將出來。

“長兄!”當先一騎是魏慈,笑容明亮。

“子賢。”魏郯打聲招呼,“父親呢?”

“丞相正在帳中。”

魏郯頷首,二人一邊交談,一邊策馬入營。

我透過細竹簾往外瞅著,只見營帳一列一列,許多軍士在兩邊偌大的空地上操演,呼喝聲此起彼伏。

當魏慈看到魏郯把我抱下來,表情有些驚訝,隨即又笑嘻嘻地,上前一禮:“長嫂。”

“子賢。”我頷首。

這時,只聽前方的大帳內傳來一個渾厚的聲音:“孟靖回來了麼?”

魏郯與魏慈對視一眼,答道:“是,父親。”

早有侍衛撩開帳門,魏郯帶著我入帳。

 

32、鏖戰(上)

帳內很是亮堂,天氣熱,魏傕身著薄衫,正坐在案前。

下首坐著好幾人,俱是文士打扮,我認得兩人,一是魏昭,還有一人,是擔任我和魏郯婚禮贊者的王琚。

魏郯把我放下,讓阿元撫著我,向魏傕一禮:“父親。”

我也行禮:“拜見舅氏。”

魏傕頷首,片刻,目光落在我身上,一笑,“聽說我兒婦崴了足,果不其然。”

我赧然,微微低頭:“讓舅氏操心了。”嘴上說著,心中卻不住冷汗,我崴足的事他也知道,這老狐狸,耳目伸得那麼長?

魏傕撫須:“是孟靖照顧不力,你可罰他。”

眾人皆笑。

這時,魏傕看到跟著我們後面進來的魏安,更是高興。

“孺子,過來!”他朝魏安招招手。

魏安走過去。

魏傕看著他:“你一箭射死了梁充的兒子?”

魏安抿抿唇,道:“不是,是軍士射死的,我造的弩。”

“哦?”魏傕哈哈大笑,拉他在身旁坐下,轉頭對魏昭說,“下次阿嫆再說阿安不務正業,就讓她也去打仗,看她能否贏一場。”

魏昭微笑:“正是。”

一場見禮之後,魏傕讓我們入座,又讓人盛茶水解乏。軍帳中本沒有婦人的位子,我又有傷,魏傕讓人搬來胡床,在魏郯身旁安置下來。

“叔璜與我兒婦家是故友,又是贊者,當是熟稔。”魏傕向王琚道。

王琚道:“正是。”說罷,向我一揖,“夫人別來無恙。”

“胡說。”魏傕又笑,“我兒婦傷了足,豈言無恙!”

眾人皆笑。

我向王琚和聲道:“妾無恙,足傷並無大礙。”

侍從端來茶水,魏傕等人並不避諱我,開始談起戰事。

在座的除了魏郯和魏昭,其餘人都是謀士,年紀有三十出頭,也有鬚髮花白。我儘量端坐,聽他們說話。

譚熙聲勢浩大,一路從北方攻來,魏傕名為伐譚,其實已是退守。譚軍一路緊逼至武陟,魏傕若是再退,就只能退到洛陽,到時候,河南大半皆落入譚熙之手。

如今困境,一是糧草艱難;二是譚熙在魏軍營外築起土山,以強弩俯射兵卒。征戰對峙,糧草乃是首要,軍士疲乏,則攻守無力;而譚熙居高臨下以強弩來射,兵卒死傷,魏傕束手無策,進退兩難,士氣更是大落。

我在一旁聽著,心中暗驚。

如此情勢,難道不是危急了麼?再瞥向魏郯,他面色鎮定無波,眉頭也不皺一下。

眾人議得不多時,魏傕忽而看向我。

我心裡“噔”一下,知道接下來該我了。

可是魏傕卻微笑道:“孟靖不知體恤,阿嫤一路辛勞,不必陪著我等枯坐,歇息去吧。”

這話雖先提魏郯,卻是對我說的。

我與魏郯相視一眼,順從地向魏傕一禮:“兒婦遵命。”

魏傕特別為我設了營帳,待得在榻上坐下來,我不禁長長地松了口氣。

老狐狸……

說什麼枯坐,帳中那番議論就是說給我聽的,讓我知道當前的利害,好去想怎麼說服趙雋。

叫我先去歇息也絕不是客氣。他們讓我當說客,看中的就是我父親當年與趙雋的情義。若此時匆忙而去,先不論說辭還沒準備好,這一路風塵,跛足憔悴的樣子能說服誰?

我躺在榻上,想了想,不過話說回來,趙雋那麼重要麼?我以前曾在家裡見過他,棋藝不錯,但沉默寡言,這樣一個人,值得魏傕逼著我這個兒婦出面說降?

行帳裡很安靜,沒有人打擾。我用膳洗漱之後,就睡了過去。

一覺醒來,天色已經黑了。我翻個身,又想起趙雋,再睡也睡不著了。

沒多久,外面傳來些說話聲,未幾,帳門掀開,魏郯的身影映在燈光裡。

他身上的衣服已經換過,走到榻前,把腰上的刀解下。

“還未睡?”他看到我睜著眼,有些訝異。

“嗯。”我說。

魏郯目光閃過什麼,在榻上坐下:“想著明日的事?”

“嗯,同我說說話,好麼?”我沒打算在這種時候藏什麼話,魏郯來了正好,有些事我想問清楚。

魏郯把刀放在案上,脫了靴。

他的身上有剛剛沐浴過的味道,還有些淡淡的汗氣,但不討厭。

“說吧。”魏郯把褥子團高墊著,在我身旁半臥。

“趙雋,非降不可麼?”我問。

“不說非降不可。”魏郯挪挪身體,找個舒服的姿勢,“譚熙與董匡交戰時,趙雋曾數次獻計,助譚熙奪得河北。”

我了然,卻不解:“如此重要之人,怎會為丞相擒獲?”

魏郯緩緩道:“譚熙其人,任用親信,又好猜忌。趙雋與父親乃是同鄉,同朝時交好。如今譚熙與我父親交戰,趙雋雖有功,譚熙卻因此忌諱,多加排擠。趙雋為避嫌,向譚熙請守胙城,路上為我軍所截。”

“哦?”我想了想,不禁哂然,“既如此,趙雋何不順著降了?”

魏郯苦笑:“若他肯順降倒好。奈何此人頗重名聲,決不肯背上貳臣之名。”

原來是死要面子。

我無語,望著帳頂,輕輕歎口氣。

魏郯看看我,淡淡道:“你不必太放在心上,父親是見戰事膠著,想在趙雋身上得些計策。他性情固執,父親也一向知道,你若勸不動,他也不會怪你。”

“嗯。”我笑笑。

心裡卻是另外的想法。

正是戰事緊迫我才必須把他勸降。魏傕既然因為我的身份將我娶進門,這就是我分內的事。如果把趙雋勸降能夠對戰事有利,於公於私都會有好處,我沒得選擇。

一路緊趕而來,我們都累壞了。魏郯也沒有做什麼,說了些話之後,我就聽到了他入睡的呼吸聲。

我先前睡了一覺,再睡卻有些不安穩。好不容易入眠,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魏郯也已經不見了人影。

阿元進來的時候,一臉神秘的笑。

“怎麼了?”我問。

“等會夫人就知道了。”她說。

待我更衣洗漱之後,阿元朝外面道:“進來吧!”

帳門掀開,只見一名軍士推著一樣物事進來。

“夫人,四公子連夜做出了推車呢。”阿元高興地說。

我驚訝地看看她,又看向那個叫“推車”的東西。兩個輪,中間一張簡易的胡床,後面有靠背,果真就是魏安畫在木板上的樣子。

“連夜?”我問,“四公子呢?”

“他等不及夫人醒來,就去睡了。”

我:“……”

雖然是個新玩意,但是魏安的心思果然神奇。

我坐上推車,座下居然還坐了放腳的地方,阿元推著我,來去自如。我原先還擔心自己這個樣子,無論是魏郯抱來抱去還是扶著阿元跳來跳去都很丟人。如今有了此物,雖然被推著走來走去也是一件很傻的事,但比起原先兩樣,簡直好太多了。

今日還有重要的事,我不敢貪玩太過,與阿元鬧了一會,侍衛端來粥食,我就開始用膳。

吃飽之後沒多久,有人來了,卻是王琚。

“拜見夫人。”他行禮道。

“王公,不必多禮。”我說,看看他,“不知王公何事?”

王琚道:“趙雋之事,夫人想必已經知曉。”

果然是為了這個。

我頷首:“知曉。”

王琚又道:“不知夫人可有了對策?”

我看著他,道:“還未想好,王公可有指點?”

“不敢當。”王琚道,“夫人,某曾與趙雋相交,其人重義,卻最是孝敬母親。趙雋的妻子母親,主公已命人接去雍都。”

我一怔。

魏傕接趙雋的家人去雍都,當然不是為了請他們去作客。這般手段,擺明瞭是要脅。

還說什麼相交,什麼同鄉。

我笑笑,“王公若是趙雋,聞得此言,不知是否願降?”

王琚神色仍然平和:“此事不過是個由頭,夫人勸說若是艱難,可以一用。”

我沒說話,過了一會,點點頭:“多謝王公,妾自有計較。”

這話有送客的意思,王琚是個明白人,也不多留。

“夫人,”他站起來,低聲道,“夫人莫過擔心,若有用得在下之處,儘管開口。”

我望著他,微笑:“王公好意,妾自心領。”

王琚看看我,一揖,走了出去。

雖然他們都說我不用太在意,可我仍然想了許多。

當我到了囚禁趙雋的地方時,我暗自深吸口氣。

“要我同你進去麼?”魏郯問我。

“不必。”我一口拒絕。

“真不必?”魏郯揚眉。

我看看他:“見個故人而已,又不是赴死。”

魏郯笑笑,讓守衛打開木欄,把我推進去。

軍營裡的牢獄做得簡陋,不過魏郯對待趙雋特別好,單間的牢房,收拾得很乾淨,且有案有榻。

趙雋出身士族,修養嚴謹。他顯然是聽到響動,知道有人來探,我到門前的時候,他已經端正地坐在席上,擺出一副迎客之態。

“趙公。”我說。

他看到我,臉上有些疑惑之色,少頃,像想起什麼似的,忽而一變。

“傅女……”他吃驚地張口,卻頓住,片刻,改稱:“夫人。”

說罷,他整整衣冠,向我端正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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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27 06:21 PM

本帖最後由 laura_0968 於 2012-8-28 02:57 PM 編輯

33、鏖戰(中)

“公不必多禮。”我坐在推車上還禮。

趙雋危坐,目光仍舊詫異,落在我的傷足上。

我繼續道:“妾不甚扭傷足踝,不能全禮,公見諒。”

趙雋忙道:“雋豈敢受夫人之禮。”

見他神態並不冷硬,我心中稍稍安下,看著他,“多年不見,公仍是精神。我記得上回見公,還是在長安。”

“正是。”趙雋道。

我輕歎口氣:“彼時公與先父在後園對弈,公三子而贏,先父竟不肯放公走。”

趙雋沉默了一下,沒有接話,卻道,“雋上一回見夫人並非在府上,夫人出嫁離京,雋曾登樓,遠目相送。雋也記得,夫人彼時嫁入的是萊陽韓氏。”

我沒想到趙雋會提起我嫁去萊陽的事。

“是麼?”我說,“公記性甚好。”

“夫人過獎。”趙雋道,“雋後來聞得傳言道魏氏又娶了夫人,一直不信。雋不才,仍記得傅公在世之時,尤重門風,教養之下,必不容二嫁之女。若非今日見到夫人,雋只道那是魏氏作假。”

這些話犀利刺耳,這是我嫁給魏郯以來,第一次有人當著我的面諷刺我二嫁之事。我很意外,我設想過趙雋各種推拒的說詞,唯獨沒想到他會拿這個說事。

“哦?”我面上不變,心裡卻毫不懷疑我下一瞬就會讓獄卒打開牢門踹他,再給他幾個耳光。

我冷笑:“以公之言,我這二嫁之婦來勸公做貳臣,乃是無恥之至。”

趙雋不答,面色平靜地向我一揖:“夫人,請回吧。”

手用力地掐了一下手心。

我盯著他,壓著火氣,讓攪得煩躁的心緒慢慢沉下。

“公拘在此處,不知有多久了?”我忽然道。

“已有半月。”

我頷首:“丞相為何將公拘在此處?”

趙雋看著我,聲音平平:“自是勸降。”

我道:“公若不從,丞相又當如何?無論囚禁或刀俎,公終不能再事譚公。”

趙雋面不改色:“雋自束髮受教,從不忘師長教誨,以死昭以節義,在所不辭。”

“如此,”我說,“若丞相將公放歸譚營,譚公不知信麼?”

趙雋淡淡一笑:“大不了亦是一命。”

這些話大概自從趙雋被拘以來,早已觸及多次,他對答如流,像事先背好了一樣。

我並不忌憚,道,“公口口聲聲,只說節義。敢問公當初投奔譚公,是為何?”

趙雋閃過訝色,隨即答道。“社稷蒙難,我等身為仕人,豈可棄天下不顧。譚公反何,聲勢最大,雋毅然投奔。”

“既是如此,如今譚公征戰,仍是為了社稷麼?”

趙雋答道:“自然是。”

我冷笑:“公家學深厚,不知師長教誨之中,可曾言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公家世代為天子之臣,公雖辭官,仍有孝義之名。而如今丞相以天子之師討逆,公不但助敵頑抗,還口稱不為貳臣。”我微笑,“不知公所言孝義,是誰家的孝義。”

此言出來,趙雋如同冰面一樣的表情出現了些許鬆動,雖一閃而逝,我的眼睛卻沒有錯過。

“丞相名義為相,實為竊國。”他聲音裡隱有怒火,“挾天子而令諸侯,其心叵測!”

“哦?”我不緊不慢,“不知以趙公睿智,若譚公挾有天子,必將尊天子而還政麼?”

趙雋臉色不定。

我卻將話鋒一轉,稍稍緩和,“妾記得公有一子一女,還記得公子與妾同齡,女君與妾相差十歲,不知確否?”

靜了片刻,趙雋回答:“正是。”

“妾當年出嫁,公亦相送。公可知彼時,妾心中想的是什麼?”我緩緩道,“妾無德,不解生死大義。當時只心想,若能夠再來一次,妾願意生在鄉野,只求父母健在,兄長安康。即便無富無貴,目不識丁,卻天倫和美,出嫁還有父母相送,皆是珍貴。”

“趙公不妨想想,公若死,最悲痛的人是誰,而公若生還,最歡喜的人又是誰?”

趙雋默然,眼睛直直地看著我。

我卻不理他,剛才一番話,我的心情有些難受,只想離開這裡,轉頭喚道:“來人。”

一名獄卒進來,恭敬地行禮:“夫人。”

“帶我出去。”

獄卒應聲,過來推車。

“夫人。”將要出去的時候,趙雋突然開口。

我回頭。

他坐在席上,向我躬身長揖:“謝夫人探望。”停頓一下,低低道,“方才如有冒犯,夫人勿怪,雋並未貶損夫人之意。”

我看著他,沒有回答,轉過臉去。

才出到牢房外,我意外地看到魏郯。他站在門前,光被木板的縫隙切作長條投他的側臉上,神色沉靜而不明。

見我出來,他沒有問,只看看我,道:“回去吧。”說罷,從獄卒手裡接過推車。

我以為趙雋即使被我說動了心思,也要再過個兩三日才有回音。沒想到,下午的時候,軍士就來告知,說趙雋降了。不過他聲名,他降的是天子,不是魏傕。

有區別麼?我面上高興,心裡不以為然。

魏傕自然欣喜萬分,親自到牢獄去將趙雋迎出來,設宴款待。我是內眷,而且交給我的事已經做完,理所當然地被丟到了一邊。

魏郯一直留在大帳,據說陪著魏傕和趙雋細細談。

我百無聊賴,於是去找魏安,想就他送我做推車的事道一聲謝。不料,去到他的營帳,軍士說他和魏慈出去了。

“四公子說要試什麼投石機。”軍士道。

我不知道投石機是什麼,不過聽說有魏慈陪著,想來也不用擔心。我用推車走來走去不方便,只好回到營帳裡。

到了晚上,魏郯回來了。

“用膳了麼?”他問我。

“用過了。”我說。

魏郯頷首,讓軍士將燒好的水提來,給我浸腳。他伺候我的腳已經有半個月,我面對他的時候也絕無羞澀,常常會說說話。

不過今天,我沒有什麼閒聊的心情,只看著他把我的腳從一隻桶換到另一隻桶。

“怎不說話?”魏郯打破沉默。

我看看他:“說什麼?”

魏郯將我的傷足揉著,淡淡道:“夫人連滅族這樣的事都挺過來了,別人說二婚就受不了?”

這話沒有遮掩,我狐疑地看他:“夫君都聽到了?”

“牢房裡又無牆壁,我想不聽到也難。”魏郯說著,瞥我一眼,“你後悔嫁給我?”

我愣了一下。

魏郯雙眸深深,似毫不經意,卻一點也沒有玩笑的意思。這個人就是這樣狡詐,時不時拋個問題出來,總能讓人猝不及防。

我心裡腹誹之餘,卻不為難。誠然,與魏郯成婚以後,悲喜種種,比我過去五年遇到的都要多。不過後悔麼?我倒想不出有什麼好後悔的。

“不是。”我誠實地回答。

魏郯把我的傷足放下,與我對視,“那夫人不喜什麼?”

不喜什麼?趙雋說的什麼二婚什麼門風,是為了把我激走,我早就不理睬了。我真正氣的,一為這樣被人面刺我還是頭一回,二為這氣是為是為了魏氏受的,被人當笤帚使的感覺,果然很是鬱悶。

我腹誹著,轉開臉去:“妾自幼受經典之教,空有節義之志卻不能遵守訓誡,自當慚愧。”

“哦?”魏郯抬眉,似笑非笑,“這麼說,夫人從前讀書?”

“正是。”

“讀過什麼?”

“四書五經,”我對答,片刻,又補充,“哦,還有女誡。”

“哦?”魏郯一邊用巾帕把腳擦乾一邊問,“女誡開篇第一句是什麼?”

我:“……”

我瞪著他。

“過去太久,忘了。”我生硬地說。

魏郯笑笑,不加理會,只敷了藥,用布條把我的傷足纏起。

“我還要出去,你先歇息。”他起身道。

“去何處?”我脫口道,可話一出口,就有些後悔。

魏郯低頭看我,唇邊彎起,意蘊不明。

“去沐浴,夫人來麼?”他低低道,伸手來抬我的下巴。

我撇開頭,將左腳抵著他的腿把他支開,微笑:“夫君慢行。”

我沒想到的是,魏郯這一去,直到深夜都沒有回來。

第二天早上起來,我也沒有見到他,可是到了午時,外面突然傳來喧鬧。

“夫人!”阿元驚惶地奔進來,對我說,“夫人,譚君襲了前營,那些軍士都說怕是要守不住了!”

 

34、鏖戰(下)

我一驚,忙道:“帶我出去看!”

阿元過來推車,待到門前,我撩開帳門,只見外面軍士奔走,他們奔去的方向那邊,有喧雜之聲隱隱傳來。

遠處,譚軍築的土山隱約可見。魏營依地勢而建,以拒馬柵欄等圍築而成寨。雖結實,卻只能抵擋地面車馬徙卒,對空中落下的箭矢卻無可奈何。譚熙依著魏營築了幾十座土山,上面建有箭樓,軍士在樓上用箭矢俯射魏營,威力甚猛,魏兵每每進攻,都被堵在營前,不能前行一步。

“夫人,”阿元聲音緊張,“大公子不在,要即刻走麼?我方才看到同我們一路來的軍曹,可以讓他去尋車。”

我沉吟,道:“不忙,形勢未明,再看看。”

這時,一將騎馬奔過,我看去,卻見是魏慈。

我忙大聲道:“子賢!”

魏慈回頭看到了我,立刻勒住馬,朝我奔過來。

“長嫂!”他笑笑,下馬一禮。

“子賢,前方出了何事?”我問。

“無甚大事,”魏慈身上髒兮兮的,像是剛剛挖了泥,“譚熙老匹夫派人從側面的山林偷襲,打了起來。長嫂莫驚,都是些沒頭腦的兵將,丞相已經派人去收拾了。”

我看他神色輕鬆,不禁也安心下來。

“小叔可知,大公子何在?”我又問。

“兄長?”魏慈一愣,搖搖頭,“不知。”

這時,不遠處有軍士叫魏慈。魏慈應一聲,對我說:“弟先過去。”

我頷首,道:“小叔保重。”


魏慈說得沒錯,果不其然,前方沉寂下來。軍士傳來確切的消息,說白日譚軍偷襲之時,有細作混入營中散佈謠言說守不住了,在後方的軍士中間引起了些許混亂。不過細作已經抓到,被魏傕處死了。

外面的喧鬧聲已經散去,我和阿元面面相覷,原來虛驚一場。

魏郯仍然不見蹤影,到了晚上,我在榻上和衣躺下。

睡夢中,我好像回到了白天,到處吵吵嚷嚷的,可沒多久,我就被推醒。

“夫人!”阿元驚惶不已,“快起來,譚軍真的來了!”

我的心一震,趕緊起來,披起外衣便起身。我的傷足已經好了許多,但是走起來還有些疼。

“夫人,”阿元道,“還是坐推車吧。”

我望向四周,外面的火光透進來,營帳被映得金黃。心中暗暗叫苦,這可是逃命,有誰見過坐著什麼推車逃命的!

正在這時,帳門忽然被掀開,魏慈走了進來。

“長嫂!”他向我行禮。

“子賢。”我忙問,“外面是怎麼回事?”

“長嫂勿驚。”魏慈露齒一笑,“譚兵掘地道偷襲,前軍正在交戰。軍士已經營帳團團護衛,長嫂留在此地可保無虞。”

我看著他,將信將疑。

“夫人……”阿元收拾了一半包袱,望著我,有些無措。

“如此。”我對魏慈點點頭,讓阿元推我出去,帳門撩開,只見營中到處點著火把,軍士奔走,卻有條不紊。

“丞相何在?”我問。

“丞相在大帳中坐鎮。”魏慈道,“前軍發現譚兵借地道偷襲,丞相將計就計,探得地道出口,便設下埋伏。”說著,他笑笑,“白日譚軍偷襲側翼,就是想聲東擊西,給夜裡做準備。”

我聽著他說話,仍不敢放心,只望著遠處。我的營帳旁有個土坡,視野被阻隔,我想了想,讓阿元把我推上去。視野寬闊許多,到處是火把,照得亮堂。只見十幾丈外,拒馬穩穩圍住營帳,軍士嚴陣以待。而火光更亮的地方,人影攢動,能聽到傳來的嘶喊和兵刃之聲。

夜風迎面吹來,帶著煙火的味道,還有隱隱的血腥之氣。

“夫人。”阿元在我耳邊道,微微發抖,“大公子在何處?”

我望著那邊,沒有回答。

方才在帳中見到魏慈的時候,我幾乎脫口就問相同的問題。從昨晚到現在,他就像消失了一樣,沒有留下任何話語,也沒有人提起。那一瞬,我忽然意識到我已經把魏郯放在了可以依靠的位置,可一直以來,我都覺得只有自己才是可以真正依靠的。

“你去準備馬車,”我用只有阿元聽得到的聲音說道,“若情勢有變,即刻離開。”

阿元目光一閃,應一聲,叫一名軍士來扶住推車,走開了。

魏慈待沒多久就被叫走了,譚兵也果然如他所言,從地道裡出來的兵卒落入包圍,一場混戰,魏兵眼看勝利在望。

可就在這時,遠處突然亮起一片光。

我望去,睜大眼睛。

只見火光星星點點,在夜空中漂浮,卻不似螢光,一動一動,帶著詭異之氣。

“是土山上的箭樓!”有軍士大喊,“譚軍要射箭了!”

說時遲那時快,前軍陣中忽而慘叫聲疊起,借著火光,我隱約看到空中有黑點落下,如群鴉撲食。我幾乎以為那些箭會射過來,本能地想躲。

“夫人放心,”身後的軍士道,“此地太遠,箭矢射不到。”

“盾!盾!”我聽到有將官催促軍士增援。

“夫人!”阿元急急地跑過來,從軍士手中接過推車,在我耳邊道,“馬車備好了,現在就走麼?”

我正要答話,突然聞得“咚”一聲響,接著,一片譁然。

轉頭望去,只見火光中,前軍營地有什麼飛起,砸向那些空中的火光。

隔得太遠,我只隱約聽到“砰”的碎響,猶如大石落地。

軍士一陣歡呼。

“打中啦!”有人興奮的說,“是四公子的投石車!”

投石車?我再仔細望去,又有幾塊大石騰空飛起,就像有什麼巨怪在玩彈弓,拋起落下,接著,好幾座箭樓的火光倏而熄滅。

“大公子回來了!”有人歡喜地喊道。

我聞言一驚,朝那聲音的方向望去。

一陣馬蹄聲先到,火光下,幾騎人馬風塵僕僕地奔來,當先一人盔甲鋥亮,正是魏郯。

營火燒了整整一夜,晨曦露出之時,仍有殘火。

天亮之後,我才看清廝殺之處的全貌。屍體如山堆積,軍士就地挖坑掩埋,傷兵躺在草堆裡又哭又叫,隨軍的郎中忙得團團轉。

魏安的投石車破了譚熙的箭樓,而此戰之後,我才知道魏郯是去了百裡外的譚熙碾屯糧之地河陰,一把火燒了譚熙的軍糧。

一個魏安,一個魏郯,二子立功,魏傕大慰。襲河陰的計策是趙雋獻上的,魏傕連帶著對我也讚賞有加。

我鬆口氣,至少逃命是不必了。

“譚熙的軍糧?”魏郯回到營帳,我坐在推車上,接過他解下鐵甲,問,“不知有多少?”

“不清楚,粗粗算下,該有上萬石。”魏郯答道。

上萬石……我想起從雍都出來時打聽到的糧價,一石一百五十錢,一萬石就是……少說也有一百五十萬錢。

我的心裡暗自淌血,深恨魏郯這粗人不知柴米貴,那些糧食留著分我一半也好……

“心疼?”魏郯忽而道。

我一愣,抬眼看他。

“你又在算數。”魏郯瞥著我的眼睛,片刻,又瞥向我的嘴,“還咬唇。”

妖怪。心裡雖忿忿,但他這本事我早已領教,也不吃驚。

我掩飾地轉開眼,將鐵甲掛起:“妾不過覺得可惜,即便是雍都,吃不飽飯的人也多的是。夫君為何要將糧草都燒了,帶回來不好麼?”

“嗯?”魏郯道,“夫人倒是悲憫。”

“夫君過獎。”我說。

“既如此,為夫在外奔襲兩夜,夫人怎不問問我是否受傷?”

我訝然,轉頭:“夫君……”話才出口,突然看到魏郯光裸的上身,肌肉壯碩,線條結實。

魏郯把解下的裡衣掛到架子上,看我一眼:“嗯?”

我看看那髒衣服,又看看魏郯,仍覺得發窘:“夫君要沐浴?”

“稍後還要去父親帳中,沐浴來不及。”魏郯低頭,道,“不如夫人替為夫擦身?”

又來耍我。

我望著他,沒心沒肺地一笑:“只怕要教夫君失望,妾足傷未愈,不堪伺候呢。”

若說武陟一戰是折了譚熙銳氣,那麼軍糧被燒之事則是重重一擊。

魏傕派細作混入譚熙營中散佈此事,譚熙瞞也瞞不住,軍心惶惶。而魏軍士氣大作,幾番劫營,將譚軍殺得大敗。

其後,魏傕又用了王據之計,放言要分兵兩路,一取譚熙的大營韋郡,一取譚熙的後路滑州。

譚熙被擾得心神不定,果然中計,即刻分兵往二地去救。

魏傕瞅準時機,集結大隊軍馬,直沖譚營。譚軍已無鬥志,潰敗四散,譚熙半夜倉惶逃出,只帶著千餘人馬往北逃去。

武陟局勢已定,魏傕馬不停蹄,欲揮師往北繼續追擊。

我是個婦人,說降趙雋之後本就已經沒了用處,自然不可能繼續跟著大軍再走。

“夫人且與四弟回洛陽,等到征戰完畢我再過去,帶爾等回雍都。”魏郯說。

我點頭。這些日子見多了打打殺殺,我巴不得走開。

不過,臉面上的功夫還是必須的。我抬頭看魏郯,柔聲問:“這仗還要打多久?”

“父親一心要將譚氏全滅,或許要三四個月。”魏郯道。

我的心一提。李尚去江南一直沒有消息,我一直打算著儘快回雍都,免得他傳信找不到人。

“那麼久?”我的笑容有些僵硬。

“不會很久。”魏郯道,“後方還須有人坐鎮,父親下月就會讓我回雍都。”

此言一出,我心大慰:“如此。”

魏郯卻盯著我,目光入微:“夫人很歡喜?”

我揚揚眉梢,神清氣定:“能儘快與夫君再見,自然歡喜。”

魏郯眯眯眼,片刻,忽而伸手一刮我的鼻子。

“收拾物什,午後上路。”他說罷,朝營帳外走去。

留下我呆坐在推車上,摸著鼻子,瞪著他的背影。

“夫人,你的鼻子怎麼紅紅的?被蟄了麼?”車上,阿元盯著我的鼻子,好奇地問。

“沒怎麼。”我摸摸鼻子,覺得上面已經被我摸得有些發熱,“被刮了一下。”

阿元失笑:“夫人不會還想著那個鼻子被刮了就會變豬的話?那是二公子訛你的!”

那是小時候二兄的惡作劇,他喜歡刮我的鼻子,並且還得意洋洋地說刮多少下就會變豬。我害怕極了,有一次被他按著刮了二十下,我大哭一場,嚷嚷地跑去母親那裡說我不想變豬。二兄自然給母親教訓了一頓,但我心裡也落下了病根,有外人刮我的鼻子,我就會覺得鼻子上總是發癢,然後不停用手去摸……

魏郯那混蛋。我暗自咬牙。

阿元給我用涼水將手帕浸濕,敷了好一會,那種不適感才慢慢退去。

走了一段路,忽然,阿元指著窗外:“夫人,那不是趙公?”

我望去,果然,趙雋一身布衣坐在馬上,後面,跟著從人和牛車。

我讓馭者停下。

“趙公。”我撩起車幃,向趙雋道。

“夫人。”趙雋見到我,下馬行禮。

我在車上還禮,看看他身後的車駕,問,“趙公要走?”

“正是。”趙雋道。

我有些訝異。趙雋立了大功,我本以為他會留下給魏傕做謀士。

“趙公何往?”我問。

“往雍都。”趙雋道,說著,苦笑,“魏公已將我家老小接去雍都,雋已向魏公告辭,往雍都與家人團聚。”

我頷首,道:“妾以為趙公會多留些時日。”

趙雋搖頭:“魏公已勝券在握,雋離去亦是無礙。”說著,他歎口氣,“若非夫人提醒,雋幾乎忘記已經兩年未見老母妻兒,甚是慚愧。”

我看著他,心中有些說不清的感覺。

“雋告辭,夫人保重。”趙雋不多言語,向我深深一禮。

“趙公保重。”我亦還禮,看著他上馬,領著車駕往另一條路上去了。

心底不是不感慨。

趙雋此去,說不定魏郯那裡的功名利祿就會全斷了,可他有老母妻兒。而我這個用老母妻兒來勸降的人,身後卻是空空如也。

所以,我也只能一直往前沖。

“夫人,走了麼?”這時,阿元問我。

我凝望片刻,頷首道:“走吧。”

馭者清喝一聲,揚鞭策馬,在大路上留下飛揚的泥塵,載我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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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27 06:22 PM

本帖最後由 laura_0968 於 2012-8-28 02:59 PM 編輯

35、推車

去洛陽並不需要急著趕路,我的腳又沒全好,於是路上走走停停,就像出門玩耍一樣。

魏安原本想留在魏傕身邊看打仗的,卻被魏傕攆回來,有些不太高興。他擅長兩件事,一是做機械,二是裝死人。我和阿元花了許多心思想逗他開心,可惜每每鎩羽而歸,一路上就變得很是無聊。

當然,我並不是一個擅長無聊的人,於是在馬車上,我想了許多事。

此番從魏營離開,我已經不像半年前從萊陽出嫁時那樣惴惴。魏郯和魏傕的態度,讓我知道我在魏氏算是暫時站穩了。那麼接下來,我該繼續關心我的生意了。

我一直擔心著李尚他們,不知道去江南是否順利。原先從雍都出來祭祖的時候,我計畫一個月之內返回,專等李尚消息。可如今是不行了,我離開淮陽都已經有半個多月,李尚他們即使回到雍都也不知道我去了哪裡。我打定主意,去到洛陽就托送信回雍都,只道是阿元的家書,送去李尚府上。裡面寫明我們如今身在何處,要是李尚已經回到雍都,一定會回信;要是不回信,就是還沒有從江南回來。

出門在外,乘車什麼的其實還算有樂趣,痛苦的卻是晚上歇宿。河南一帶戰亂方歇,尋常的村子十有五六已經荒廢無人,如果到了晚上沒能趕到城邑,那麼能找到些破陋的房子歇宿已經是美事。

夕陽西下,我們在黃昏的時候遇到了一處村子,前方最近的城池還有幾十裡,於是停下歇宿。

村裡只有兩三戶人家,都是貧苦的村人,見到有兵馬來到,都驚恐地躲進屋子裡,把門關得死死。

幸而領隊的軍曹見多識廣,和顏悅色地跑去一戶人家屋前說了一通,又遞上些米糧,那家人才小心地開了門。軍曹又讓軍士趁天黑之前給村人修補房子,兩百人的隊伍,我和魏安住到房子裡,其他人都在外露宿。村人見軍士秋毫無犯,還幫著做事,皆解除戒心,歡喜不已。

軍士們在廢墟裡找到灶頭生火做飯,用膳的時候,卻發現不見了魏安。一番好找,在一戶人家裡找到了,他正在給一位跛足的老丈修胡床。

“四公子怎麼幹木匠的活?”阿元小聲嘀咕道。

我笑笑,向老丈一頷首,道:“四叔,用膳了。”

魏安擦擦額頭上的汗:“我不餓,長嫂先用。”

我看看旁邊的跛足老丈,他見到我們許多人,臉上本已經有些不自在,此時更是尷尬。

“這位公子,”他向魏安拱拱手,“先用膳吧,老叟這胡床能用。”

魏安搖搖頭:“我不餓。”

我並不著急,在魏安眼裡,什麼事都比不過手裡的活。我讓軍士們先回去,留下兩三人在原地舉火把,照著魏安繼續敲打。

回去的路上,魏安有些不好意思。

“長嫂,你餓麼?”他小聲問。

“不算太餓。”我說。

魏安不出聲。

“四叔為何修那胡床?”我說,“又不是機械,日後交給軍士就好了。”

魏安低頭,嘟噥一聲:“不是。”

我側目:“不是什麼?”

魏安看看我:“長嫂,我原本是去找木頭的,見那老丈實在可憐,我身上又有錘子。”說罷,他停了停,說,“我祖父以前也跛足,他待兄長和我可好了。”

祖父?我愣了一下,想起來。他說的祖父,應當是魏謙,曾官至太尉,六十歲告老。

“四叔想念祖父麼?”我心底有些軟。

“嗯。”魏安說,“祖父會舞劍,還會講故事。”

我笑笑:“他給你講過什麼故事?”

“多了。”魏安說,“都是從前七國爭雄的故事。”

不愧是魏傕那梟雄的父親。我心道。

“如此。”我的父親當年也喜歡給我講七國故事,於是饒有興致,“不知七國之中,四叔喜歡何人?四君子?白起?哦,你應該更喜歡墨子……”

“龍陽君。”

我:“……”

旁顧四周,無論阿元和護衛的軍士,臉上都沒有詫異之色。我明白過來,他們還不知道龍陽君是誰。

“四叔,”我覺得我的笑容有點抽搐,低聲道,“為何喜歡龍陽君?”

魏安看看我,說:“龍陽君不好麼?劍術過人,有武有謀。”

我說:“許多人也有武有謀。”

魏安撓撓頭:“可龍陽君名字好聽,我只記住了他。”

我:“……”

經過一番思考,飯後,我對魏安說:“四叔既然可憐老丈行動不便,何不加上兩隻輪子,將那胡床做成推車?”

魏安說:“我也想,可此地找不到木料做車輪。”

我想了想,道:“我這推車可贈給老丈,四叔以為如何?”

魏安一愣,想了想,看看我的腳:“可長嫂還有足傷。”

“足傷快好了。”我說,“明日就到洛陽,路上我不必走上走下。且若是到了洛陽仍覺不便,四叔還能給我再做新的。”

魏安臉上露出思索的神色,片刻,點頭答應了。

“夫人。”阿元看著魏安出門的身影,疑惑地問我,“好端端的,為何要將推車送人?”

我微笑,道:“阿元,你覺得如今世道,行動不便的人多麼?”

阿元想了想,道:“戰亂多年,且不說民人,打鬥致殘的士卒都多了去了。”

我點頭,道:“如此,若能將推車賣出去,那可是一個大數。”

“賣推車?”阿元吃驚:“可只有四公子知道怎麼做,先不說他肯不肯,生意的事,讓四公子沾上合適麼?”

這也是我的忌憚所在,我笑笑:“總會有辦法。且此事還是設想,成不成也不一定。”

我的母親是洛陽人,但我從未去過洛陽。

從前,母親常在我面前說起洛陽哪裡的風景最美,什麼寺什麼宮,哪裡最熱鬧,哪裡的井水據說喝了會變美人。我聽著她說的時候,覺得那裡是除了長安以外最好的地方。

當然,長安已經變成廢墟,洛陽也不會倖免。

馬車馳過護城河上的吊橋,隆隆通過城門。我從車窗朝外望去,寬敞的街道,整齊的房屋,俱是名城典範。不過,許多房屋看得出來已經很久無人修葺,宏偉的宮殿沒了屋頂,高牆上盡是焦黑的痕跡。

“夫人。”阿元隨我望著窗外,忽而道,“不知兩位姨夫人和喬公,如今還在洛陽麼?”

只知道我在洛陽有兩位姨母一位舅舅,皆門第高貴,我跟他們見面,也都是在長安。

後來傅氏出事,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們。對於我來說,這些親人就同從前的榮華一樣,如同被狂風吹走的煙雲,早已消失不見。

幸好母親不必知道這些。

我心裡安慰道,把竹簾放下。

雖然被毀過,可洛陽的人卻是不少。馬車一路走走停停,行人絡繹不絕,經過西邊的時候,我看到一個偌大的集市裡,熙熙攘攘正是熱鬧。

魏氏的舊宅在城北,周遭都是些大宅。馬車停在宅前,家中管事及僕人已經迎候在階前。

我朝那些人仔細看了看,都是家人打扮。

早在雍都的時候,我就曾聽聞魏昭有一妾住在洛陽,姓許。如今看來,她並沒出來迎接。心裡想想,也合適,這位許姬並非正室,這宅子的主人也並不是我,她出來迎候,我若不知其名姓,徒增尷尬。

“拜見夫人,”管事向我一禮,恭聲道,“夫人遠道而來,膳食湯沐皆已齊備,請夫人入內。”

 

36、姨母

洛陽的老宅是魏傕在洛陽為官時的家宅,那時魏傕官職不大,家宅也不過個尋常院落。但他當上丞相以後,卻一直沒有捨棄這座宅子,也沒有另置新宅。

至於那位許姬,據我所知,自從定都雍州,魏昭也一直跟隨著魏傕,魏氏一家也遷去了雍都,卻為何將魏昭唯一的妾侍在洛陽?

我的腳已經無大礙,只是不敢隨意行走。來到洛陽之後,我就一直待在屋裡,把腳養好了再走動。

魏安是個閒不住的,他一直記著我的推車,才落腳,就張羅著找木料。

“四公子,你這還是推車麼?”阿元拿著魏安畫圖的木板,看了好一會,對上面的橫橫圈圈一臉茫然,“怎麼似乎不大一樣?”

“是不一樣。”魏安說,“原來的太矮,我加高了些,還在輪子上加了牙,若推車要在土坡上停住,可以把輪子剎住,不會亂走。”

“四公子真聰明。”阿元讚歎道。

魏安撓撓頭:“我其實還想再改改胡床,變成兩層坐板。上層可坐,下層挖個洞,底下接糞桶,這樣,長嫂就不必拖著傷足去如廁了。”

阿元:“……”

“四公子真好心,”她的笑容變得羞赧而怪異,看看我,道,“可夫人又不是殘疾,這些日常之事並無妨礙。”

“是麼?”魏安皺皺眉頭,有些失望。

“無妨。”我說,“四叔主意甚好,不妨先做出來。便是我一時用不著,放在家中說不定也有備無患。你說是麼?”

魏安神色一展,點點頭。

我微笑。

剛才聽著魏安一番話,我心中大亮。世上傷了腿腳的人各種各樣,程度不同。那麼推車也可以有不同的式樣,比如我先前用的,若只是不便行走,已經夠用了。而魏安說可以如廁的這種,不知有多少不能自理生活的人在盼著它?

我眯眯眼睛,耳邊似乎有叮叮噹當的聲音在響。哦,那是銅錢在布袋裡碰撞……

靜養的效果很好,兩天后,我的傷足已經完全復原,行走無礙。

當我自己走出廡廊的時候,只覺天地明淨,陽光普照。

我住的屋子是魏郯從前的居所,屋裡的東西都是他少年時用物,我打開一隻箱子的時候,還發現了幾件舊汗衫和彈弓木劍等玩物。我拿出來看了看,這些東西保存得很好,箱子了塞了樟香防蟲,其中一把彈弓的背上刻著一個歪歪扭扭的“郯”字。

再寫得歪一點就可以視作文盲了。我看了好一會,心裡下個定論。

魏郯的屋子待膩了,我對魏安表示出觀賞老宅的意願。他撓撓頭,很難能可貴地放下手裡的活,給我畫了一張老宅的地圖。圖中標明各處院子方位尺寸誰人住過,畫完之後,魏安丟給我,然後繼續埋頭弄他的推車。

我於是拿著地圖,和阿元一起到處看看。這種宅子當然沒什麼好看的,不過我既然住進來,至少要知道這是個怎麼樣的地方。走了一圈,各處都尋常得很,不過後園裡,一片芍藥映日盛放,顏色正豔。

不過吸引我的,是芍藥叢中的一名女子。她體態纖瘦,戴著遮陽的草笠,雖穿著尋常布衣,卻看得出這絕對不是僕從之人。

似乎聽到動靜,女子抬起頭來,笠沿下,露出一張眉目秀致的臉。

她神色有些詫異,卻隨即放下手中的東西,摘下草笠朝我走過來。

“妾許氏,拜見夫人。”她盈盈一禮。

我聽懂“許氏”兩個字,便知道我猜得一點不錯。

“原來是許姬。”我微笑,頷首還禮,“久聞姬芳名,不想今日方見。”

許姬神色謙和,道:“妾常居洛陽,故不曾與夫人相見。”

寒暄了一會,我見她談吐文雅,想來也並非小門小戶的女兒。

“姬在園中賞花麼?”我問許姬。

許姬答道:“並非賞花,妾乃是在修剪枝葉。”

“哦?”我望望那些芍藥,莞爾,“姬有園藝之好?”

許姬亦笑,道:“若論園藝,妾不過粗懂皮毛。這些芍藥,是丞相當年親自種下,每逢開放,府中必設宴賞花。如今丞相去了雍都,妾恐此花敗落可惜,便親自照顧。”

“原來如此。”我頷首,贊道,“姬果是細緻之人。”

許姬低眉謙道:“夫人過獎。”

“這許姬在洛陽很是清閒麼?”回到房裡,阿元斟一盞茶端到我面前,嘀咕道,“二公子的姬妾,在這府中也是個有身份的人,何苦與園丁搶活幹?”

我看她,笑笑:“阿元,你若是被孤零零扔在洛陽,夫君舅姑一年也見不上幾回,你可會尋些事來做?”

阿元覺得有理,點點頭。

我輕吹茶盞,喝一口茶。

其實不單只是尋事做,還有一層。她開口丞相閉口丞相,這位許姬,很明白她要討好誰。

我許久都不能自由走動,如今好不容易來到一處平安又熱鬧的地方,在宅子裡待了幾天,我就打起了外出的主意。

其實外出很簡單。這個宅子裡沒有舅姑夫君,我的地位就是最高,家人不好阻攔。於是,我向管事打聽城中哪裡有靈驗的廟觀,對他說我要去為舅氏和夫君祈平安。

管事猶豫了一下,最終沒有反對。郭夫人喜歡拜神,這一招簡直百試不爽。

車馬和護衛的軍士隨叫隨到,準備好供奉的用物之後,我乘著馬車往城東而去。

洛陽曾為東都,這裡的廟宮雖不及長安,卻也修得很大,香火旺盛。相比之下,雍都雖然名頭上就帶個“都”字,那裡的廟宮卻簡直寒酸得擺不上檯面。

我將供奉之物交給廟祝,請他設案,然後有模有樣地祝禱一番,吩咐阿元為廟宮捐香火。

拜祭之後,我走出正殿,正盤算著該去哪裡轉轉,身旁忽然有一個聲音傳來:“女君……傅女君?”

我訝然轉頭,只見一位老婦,手裡挎著籃子,兩隻眼睛望著我,滿是不可思議。

“你……”我覺得她面熟,又想不起來。

“女君!”老婦看著我,滿面激動地上前來,“女君,老婦是喬夫人的乳母,女君還認得麼?”

我回憶起來。她是我三姨母的乳母,從前三姨母去過長安幾回,她都跟在身旁的。

“呂阿媼。”我輕聲道。

呂阿媼點頭,望著我,已經泣不成聲。

母親有兄一人,妹兩人,她在家中排行第二。

我從呂阿媼的口中,知道了當年母親幾位兄妹的事。

傅氏被誅,我的舅舅喬昱失了司隸校尉的官職,而我的兩位姨母的夫家唯恐收到牽連,斷了與外家的聯繫。彼時,我的外祖父已經不在,幸而留有祖產,舅舅雖不為官,在洛陽也仍是高門。可沒過三年,風雲突變,長安的亂勢蔓延至洛陽。舅舅舉家出逃至陳州,安頓下來之後,舅舅投奔了當時割據河南的董匡。他出身高貴,經綸滿腹,也會用劍,董匡對他欣賞有加。可惜董匡其人在打仗上是個庸才,舅舅在征滑州的路上中了埋伏,被箭射中胸口,不治身亡。

我的四姨母排行最末,當年嫁給了洛陽的另一個高門蔡氏。洛陽的宮室被何逵焚燒之後,蔡氏感到此地不可久留,亦舉家遷走。不料天下大亂,到處都沒了法紀,蔡氏一家在往南的路上被土匪劫殺,無一生還。

母親兄妹四人,如今唯一在世的,就只有我的三姨母。

呂阿媼是隨著主人家到廟宮裡來拜神的,於是,在廟宮奉茶的廂房裡,我見到了我的三姨母。

她看到我的時候,臉色一變,眼眶倏而發紅,抱著我哭作一團。

“阿嫤……阿嫤啊……”她的手緊緊抓著我,捶胸頓足,聲音嘶啞得變了調,“我可憐的外甥,可憐的阿姊啊……”

周圍的人皆低頭垂淚。

我縱是早有準備,亦淚濕衣襟,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親人重逢,卻沒有喜氣,只有滿屋子的哭聲。

相認之後,旁人紛紛勸解,三姨母又抱著我哭了一陣,才稍稍平靜下來。

她拉著我的手,各自說了些離散之後的事,感慨不已,又掉了不少眼淚。

“你舅舅聞得你嫁去萊陽,本欲前往相見,奈何你外祖母突然中風,臥床不起,此事就耽擱下來。到了後來,洛陽生變,你舅舅去了陳州,就再也沒有回來。”

“不知外祖母可還健在?”我問。

三姨母搖搖頭:“何逵來洛陽之前,她就去了。你母親的事,我等也不曾告知於她。你外祖母病逝前一日,還總說你母親怎麼總不回去看她……”說到傷心處,她又哽咽起來,低頭拭淚。

我也難受不已,過了會,問:“我記得舅舅有一子一女,不知何在?”

三姨母道:“你舅舅故去之後,你舅母就帶著兒女家人回了洛陽,如今在住在舊宅裡。”

我頷首,至少舅舅還有後人,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三姨母抬起頭來,問:“阿嫤,你如今嫁去了魏氏,是麼?”

我道:“正是。”想想,魏郯娶我的事連身在譚營的趙雋都知道了,何況是在洛陽的姨母。

“夫君待你可好?”

我答道 :“夫君待我甚好。”

三姨母臉上終於浮起些欣慰之色:“如此,便是大善。阿嫤,只要你過得好,我等還有何求。”說罷,她低低道,“阿嫤勿怪姨母不去尋你,你家出事之時,我等這些親戚竟什麼忙也幫不上,若非今日遇到,姨母不知還有何臉面去見你……”

我不語。說起來,自從嫁給魏郯,我遇到了各種各樣的故人親友。他們除了痛惜傅氏不幸,說得最多的就是各種各樣的苦衷請我原諒。

我心中悲涼,可面前垂淚的畢竟是至親,心底也深知她身為別家媳婦的無奈。

“姨母……”我握著她的手,輕輕歎口氣。

與三姨母別過之後,我再無心情閒逛,登車返回老宅。

日子一天天過去,魏安很快把新的推車做出來,我左看右看,都覺得很是不錯。

“可惜長嫂不坐了。”魏安遺憾地說。

“無妨,這是好物,總不嫌多。”我說。過了會,我又道,“四叔可曾想過,那荒村裡的老丈,孤獨一人生活,有了推車也無人幫推,如何是好?”

魏安說:“他家有只黃狗,我試過,平地裡能拉動。”

我笑笑:“若是沒有黃狗呢?推車上的人要是能自己推著走就好了。”

魏安眼睛一亮。

八月很快到了末尾,秋風微起之時,北邊傳來消息。譚熙在軍中病死,四個兒子為繼位之事生隙。魏傕一路北上,已經攻佔了河北大部,兵臨冀州。

李尚還沒有回信,這時,卻有兩個我意想不到的人登門來訪——我的舅母丁氏和她的女兒喬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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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27 06:26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9-11 12:51 PM 編輯

37、洛陽(上)

我和舅父喬昱並不太熟。他的事務繁忙,很少去長安。不過在我的印象裡,他是個和善的人。相比之下,我與舅母丁氏、表妹喬緹更加熟悉。

她們從前幾乎每年都會去一趟長安,也會住在我家。

舅母丁氏也是出身大家,對我也很是和氣,每次來長安,還會帶好些東西送給我,我記得我小時候最喜歡的絹人就是她送的。

不過即便如此,我仍然不喜歡我的表妹喬緹。

她比我小兩歲,不過或許是因為我舅父體格高大的原因,她身形一向與我不相上下。她喜歡漂亮的東西,尤其喜歡別人身上的漂亮東西。在她八歲第一次來長安的時候,她就已經會在長輩們面前露出嬌憨又羨慕的表情,對母親說,表姊戴的瓔珞真好看,我在洛陽都沒見過。

母親一向厚待親戚,聽得這話,會笑瞇瞇地說,阿緹既然喜歡,就送你吧。許多年來,我被母親強行送掉了好些東西,飾物、玩具、香品等等等等。有一回,她還想要我書房裡的紙。那紙我很喜歡,潔白的紙質中摻雜花瓣蘭葉,是裴潛做給我的。

聽到喬緹說像要之後,我狠狠地白了她一眼,說,不給。當時,母親還笑我小氣。

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兩日以後,我無意中聽到玉瑩她們議論我和裴潛,喬緹也跟她們在一起,笑笑說,我也覺得阿嫤表姊與季淵公子不配。

於是,我從此以後再也沒對喬緹友好過。

時過境遷,從前的小女兒心思如同一本早已遺忘的書,當把它從角落裡再翻出來的時候,心境卻是不一樣了。

「拜見舅母。」門前,我向舅母深深一禮。

「阿嫤。」舅母將我扶住,悲喜交加,雙目含淚。

喬緹望著我,承繼了舅母秀致眉眼的臉上,滿是打量和小心。

「表姊。」她走到我面前,低眉一禮。

「表妹。」我微笑地還禮。

舅母拉著我的手,又是一番感慨傾訴。我請母女二人到堂上去坐,讓阿元奉茶。

舅母看看阿元,對我說:「這婢子甚是眼熟,很像從前李掌事的女兒,伺候在阿嫤身邊的……」

「正是。」我莞爾,「甥女到雍都之後,正巧李掌事一家也在,故得重聚。」

阿元忙上前,向舅母一禮:「阿元拜見舅夫人。」

舅母將阿元扶起,看著她笑道:「我就說怎麼如此面善,原來是故人。」

我向舅母說起了李尚當年如何倖免於難,又如何離開家鄉回到雍都。

「幸而甥女那日去了街上,遇到李掌事之子李煥,這才與掌事一家重聚。」我說。

舅母頷首,拭拭眼睛,道:「李掌事忠實,我是知道的。天災人禍,爾等能相見,已是萬幸。」說罷,她撫著阿元的手,感歎地對我說,「阿嫤在魏氏到底是新婦,僕婢皆是陌生,哪裡比得上舊人。如今有阿元,我也就放心了。」

我笑笑說:「舅母說得甚是。」

接著,我們又聊起些瑣事。提到舅父的時候,眾人都未免傷心,舅母更是忍不住低泣起來。

「你舅父一生忠直,敬老慈幼。傅氏有難之初,他與眾大臣聯名上奏,為傅氏申冤,得罪了卞後。他還想親自要去長安救人,可才到半路,先帝就已經動了刀……」舅母哽咽道,「你舅父為此夜夜輾轉難眠,又不敢告知你外祖母,每每外祖母問起你母親,他還要強顏遮掩。你嫁去萊陽之後,他想去萊陽看你,可後來洛陽也被戰火牽連,你舅父投了董匡,不想……」她用絹帕捂著臉,哭了起來。

「母親……」喬緹亦垂淚,看看我,小聲勸解。

我心裡也難過,聞言勸慰一番。待舅母稍稍緩和,問道:「不知恪表兄可安好?」

舅母拭盡淚水,答道:「伯恭安好,他正在家中閉門溫習。天子在雍都要重開孝廉,伯恭想去參與歲舉。」

我贊同道:「表兄有此志,乃是大善。」

舅母歎一口氣:「喬氏乃洛陽大族,如今你舅父只有伯恭承繼骨血,豈敢荒廢。只是一場戰亂,京中舊識已大多失散,你舅父又不在,無人可堪舉薦。」

我明白過來,舅母這是有事相托。

表兄喬恪,我只見過兩三回。雖不熟悉,但我很清楚地記得他頗有才學,有一回父親考他,他對答如流,深得父親讚賞。

孝廉本義,乃是朝廷拔擢賢能之人為官。不過長久以來,孝廉為高門把控,日漸腐敗。在先帝的時候,甚至如果沒有一位權貴舉薦,即便出身士族也不行。若是在從前,此事一點不難,但現在喬氏單薄,舅母只得來求助於我。

我第一次感到這個魏氏塚婦的身份在別人眼裡竟是有些權力的。

「舅母相托,甥女自當應承。」我沉吟,對舅母道,「然有些話,甥女也照實告知舅母。甥女加入魏氏不足一年,與丈夫聚少離多;固步於家宅,朝政之事也不曾接觸。待甥女見得丈夫,必陳以表兄之情。丞相一向愛才,表兄既有志,自當無礙。」

舅母聞言,握住我的手:「便有勞阿嫤。」

我笑笑:「自當如此。」

舅母歎道:「阿嫤有心,你舅父若泉下有知,亦是欣慰。」說罷,又低頭拭淚。

在堂上坐了許久,舅母又與我敘了許多別後之事。喬緹坐在她身旁,話很少。除了有時說到傷心處,陪著母親擦擦眼淚,她大多時候神色平靜,只將目光打量我。

留下來用過晚膳之後,舅母與喬緹告辭走了。我望望天色,覺得今日過得很是漫長。

「夫人,舅夫人還是那麼能言,說起事來,旁人一句也插不上。」阿元咋舌道。

我微笑,不置可否。

這位舅母,母親曾經說她是個精明的人。我從前不關心這些,今日促膝相處,竟也有些體會。她今日來看我,恐怕更多是為了表兄。不過儘管這樣,喬氏是母親的母家,這些人也是我最後的親戚,如果能助一臂之力,我是不會拒絕的。

魏安的推車做到一半,不太順利。他很不情願地承認,有的部件要做得結實精準,他的木匠活還太淺。

「那就先放下,等回到雍都,我找兩位木匠來幫四叔,並無難事。」我鼓勵道。

魏安點頭,又轉而做各種小木件去了。

大宅裡沒什麼人,日子有些無聊。宅子裡有些舊書,可都是些尚書之類的,我拿了一本回去,沒翻兩頁就扔在案頭再不過問。許姬也是個沒多少事可做的人,這段日子常常來與我作伴。

閒聊之中,我得知她原本是吳夫人陪嫁過來的家僕之女,自幼長在這所宅子裡。十七歲的時候,魏昭從吳夫人那裡將她討了做妾。許姬提起這些的時候並沒有說太多,我也不知道當年具體如何。不過從談吐來看,許姬知書識禮,竟沒有分毫僕婢的卑弱。這樣的美人,雖是出身低微,但魏昭喜歡她,我一點也不奇怪。

為了打發空閒,我聞得許姬會織布之後,甚至將魏郯母親吳夫人用過的織機清理出來,嘗試像書本裡教導的賢慧婦人那樣,向許姬學織布。

天氣漸涼,北邊的戰事捷報不斷。譚熙死後,兵將分別歸了他的四個兒子。趁群雄無首,魏傕一路往北,欲以各個擊破。如今,魏傕已經滅了譚熙三子譚匱,正在幽州與譚熙長子譚盟交戰。

這時,南邊的淮揚突然有了動靜。吳璋病危,無子,將基業傳給了他的弟弟吳琨。

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有些心神不停。

洛陽離淮揚很遠,消息不過隻言片語。可我深深明白,權位更替下,往往會有許多見不得人的勾心鬥角,有人得志就會有人倒楣。裴潛在那裡,平安無事麼?

「夫人近來不太專心呢。」在我一連扯斷好幾根織機的經緯之後,許姬開口道。

我自知又走了神,向她歉然笑笑。

「夫人想是累了。」許姬望望門外的天色,道,「時辰不早,夫人還是歇息吧。」

我頷首,道:「也好,明日再續。」

許姬行禮,告退而去。

我也覺得累了,洗漱之後,躺在榻上,輕輕歎口氣。

有時候,我覺得我就是個操心的命。

人言恩斷義絕,說得輕巧,做到的又有幾人?就像我,想到裴潛的名字,我會不由自主地為他擔心。並非還對他舊情未了,而是我畢竟無法當成一個揮之即去的陌生人。

或許是有心事,我睡得很淺。

半夜的時候,我在迷濛中感到有動靜,夜風微微掃過脖頸,像是門窗沒有閉緊。

當一陣粗礪的觸感摩挲上我的臉頰,我猛然清醒過來。

眼睛被突如其來的燭光照著,有些睜不開。當我費力地認清了眼前的人是誰,還是驚得一愣。

「醒了?」魏郯也有些意外,片刻,笑笑,「夫人見諒,我並非有意。」

 

38、洛陽(中)

他跟我說場面話的時候永遠都聽起來毫無誠意。我不與他計較,訝然問:「夫君何時回來的?」

「剛到。」魏郯說,眉間有些倦色。

我朝滴漏看去,三更剛過。

「夫君怎不事先來信說一聲?」我起來,拉過一件外衣披在身上。

「上路匆忙,來不及派人。」魏郯挑挑燈芯,光照倏而明亮。罷了,他站起身來,走到椸前寬外衣。

我獨自睡這寢室,便不拘儀容,此時披頭散髮衣衫淩亂。看到魏郯獨自站在椸前,我想到,丈夫深更半夜回來,賢慧的妻子,是不是應該即刻撲上去慇勤侍候噓寒問暖?

「夫人不必起身,我去沐浴。」正猶豫著,魏郯就像身後長了眼睛,開口道。

我的心一鬆,卻覺得樣子還是多少要裝下去的:「嗯……夫君路上用膳了麼?妾去吩咐庖廚做些羹湯如何?」

「不必。」魏郯穿著單衣,看看我,「夫人歇息吧。」說罷,走出門去。

我聽到外面有管事的說話聲,坐了片刻,脫掉外衣躺了下去。

睡覺睡到一半被吵醒,我困得很。不用我做什麼,最好……心裡念著,我閉上眼睛。

我原本想著只瞇一下,等魏郯回來再獻獻慇勤。誰知我沾枕即眠,再睜眼是已經是早晨。

剛想伸個懶腰,我突然發現魏郯就躺在身旁,睡得正沉。

才展開的手腳僵在一般,我小心翼翼地收回來,片刻,把身體挪開一點。雖然從淮陽出來的時候,我們已經說好還做夫妻。可是又是趕路又是戰事,我們同寢的夜晚並不多,以至於到了現在,我還不太習慣跟他睡在一起。

隔著一點距離,魏郯的側臉在窗戶透入的微光中線條分明。

我靜下來看他,忽然覺得這個角度很新鮮。他背著光,眉眼都隱沒在陰影裡,鼻樑挺直如山峰,往下,嘴唇和下巴的形狀優雅,還有脖頸的喉結……

他動了一下,我愣住,連忙閉上眼睛。

榻微微搖動,我隱約感覺魏郯該是翻了個身。那氣息……像是轉過了我這面。

我的心提起,更加賣力地裝睡。

我不知道魏郯是夢中翻身還是真的醒了,過了會,我想睜眼一睹虛實,忽然又聽到他動了一下。

好險……我心裡道。可沒過多久,一隻手伸過來,摟在我的腰上。

我皮膚上起了一陣雞皮。

那手很不安分,從我的腰撫上我的背,又摸摸我的頭髮。最後,我的鼻子突然被捏住。

呼吸不得,我再也裝不下去,睜開眼睛。

「夫人醒了?」魏郯放開手,晨光中,笑容慵懶。

我摸摸鼻子,心知又被他耍了,又窘又惱。不過還是要裝作剛醒來的樣子,詫異道:「夫君怎起這麼早?」

「行旅之人,睡不慣懶覺。」魏郯伸個懶腰,我聽到他鬆開指骨的「咯咯」聲。過了會,他瞥瞥我,「我天剛亮的時候就醒了,一直不曾睡著。」

我:「……」

我臉上的窘意更甚,瞪起眼睛。

魏郯卻不理會我,嘴角得志地彎著,從榻上起身。我看到他走到椸前,脫下寢衣,光裸的上身在晨光中浮著細膩的光澤。

乳母曾說過非禮勿視,我想移開眼,又忍不住再看。這不算非禮,心道,我和他是夫妻……魏郯在挑著椸上幾件衣服,像是在考慮穿哪件好。我就瞅著那背上的肌肉隨著他的動作起伏,健壯卻不糾結,又緊湊流暢,我忽然覺得,若是魏郯跟我行夫妻之事,我好像也不虧呢……

「好看麼?」魏郯突然道。

我:「……」

我真想把他的臉扳過來看看上面是不是安了一面用於窺視的鏡子。

「什麼好看?」我反問道,乖乖承認的是傻瓜。

魏郯將一件細麻單衣穿在身上,繫好繫帶,轉過身來。

「我問衣服,新做的。」他微笑。

「夫君著此麻衣,甚美。」我順著竿爬,真誠地頷首。

洛陽名義上是歸朝廷,可誰都知道,朝廷是魏氏的。

我和魏郯在堂上用早膳的時候,外面有使者送了帖來。洛陽太守周康今夜設宴,要為魏郯接風洗塵。

魏郯將那帖看了看,應允了使者。

我把碗裡的粥喝完,用巾帕拭拭嘴角,問魏郯:「夫君原本說要回雍都,不知何時啟程?」

魏郯道:「不忙,還須在洛陽留幾日。」

「如此。」我說。

魏郯卻看著我,目光中似有詢問。

「夫君有話?」我問。

「無話。」魏郯收回目光,低頭吃粥。

用過早膳之後,程茂過來,說已經準備好,可以出去了。

「我要去城牆上巡視城防。」魏郯對我說。

「兄長,我也去。」一直埋頭用食的魏安終於開口說話。

魏郯答應一聲,卻看向我。

我對城防什麼的一點都不感興趣,一派賢慧地對魏郯笑笑:「容妾服侍夫君更衣。」

魏郯不像長安的那些紈絝子弟出門那樣講究得一條革帶也挑上大半天,服侍他更衣其實很輕鬆,從箱子裡面找一件看起來沒那麼舊又夠厚實的袍子就可以了。

他把袍子套上,我替他整理,再繫上衣帶。魏郯個頭比我高出許多,我抬起手臂,將他胸前的衣料扯了扯,再繫好。

誰也沒說話,抬眼,魏郯看著我。

「這袍子太窄麼?」我看他的肩膀和胸膛將袍子撐得沒有一絲皺褶,心裡又想起晨起時的光景。

「不窄,」魏郯道,「正好。」

我「嗯」一聲,去取革帶。

「吳璋病逝了,傳位其弟吳琨。」

我愣了愣,抬頭,魏郯注視著我:「季淵與吳琨相善,吳琨繼位之後,封他做了中護軍。」

這話來得太突然,我幾近茫然地點點頭,將革帶環在他的腰上。

他又道:「我只知道這些。夫人若有話想問,可直言。」

我抬頭看他,很詫異。他說得沒錯,早膳時我問他何時去雍都,的確是想藉機問裴潛。可我馬上意識到讓魏郯說裴潛的事會很尷尬,便打算自己私下探聽算了。所以,魏郯說要逗留幾日的時候,我也沒有再說下去。

可我忘了魏郯是個全身長滿心眼的人,他察覺到,卻毫無顧忌地在我面前挑開。

這算是坦白,還是試探?

我心底一股火氣升起,冷冷到:「夫君怎知妾有話無話?」

魏郯一怔,看著我,黑眸沉凝。

週遭瞬間安靜,我移開目光,低頭將他的革帶扣好。

「我走了。」魏郯把刀佩在腰上,淡淡道。說罷,朝門外走去。

我心思一動,忙追上去:「夫君!」

魏郯回頭。

我看著他,惱怒歸惱怒,可我並不想跟他搞僵。

「你……」我想說多謝,可到了嘴邊,改成了,「早些回來。」說罷,一禮。

「嗯。」魏郯應一聲,不辨情緒。

我並非用於反省的人,可當魏郯派人回來告知,說直接去周康家中赴宴的時候,我有些後悔。

我不能不猜測,魏郯果真是惹惱了麼?

心裡一個聲音道,他惱又如何,誰讓他那話來試探?

可另一個聲音卻道,或許他真是委屈了?

什麼委屈不委屈,又不是孩子。我有些煩亂,晚膳吃了兩口,就心不在焉地把箸放下。

我走出庭院,落日掛在天邊,雲彩紫灰,顏色交雜不明。晚風陣陣,地上秋草抖動,怎麼看都有些蕭瑟的意味。

「夫人怎在此?」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我回頭,卻是許姬。

她微笑著走過來,向我一禮:「聞得大公子不在,妾無事,便想問夫人,今夜還織布麼?」

我這才想起來我是有事可做的。

「織。」我微笑,一口應承,「當然要織。」

夜裡的庭院很安靜,除了織機的「吱吱」聲,就是窗外的夜鶯囀囀。

「夫人這織法不對,容易起結。」我正做著活,許姬在一旁指點道,「妾來給夫人師範。」

我答應,讓出位來,看許姬接過我的梭子,在經緯間熟稔地穿插。

看著看著,我不禁又抬頭望向門外。月亮已經快到中天了,宴飲還沒完麼?

「夫人在等大公子?」

我回神,許姬停了下來,看著我。

我訕訕,莞爾:「姬怎知?」

「妾怎會不知?」許姬聲音輕柔,道,「妾從前也這樣,總往門外望。」

「哦?」我知道她是在說魏昭。

許姬笑笑,望向門外,似思憶又似意味深長:「可總望不到,妾的心思便淡了。」

我覺得她話裡有話,正胡思亂想,忽然,阿元從外面進來:「夫人,大公子回來了。」

「哦?」我的心一鬆,恍然轉暗為明。

許姬看著阿元,臉上的詫色一閃而過。而後,她看向我,笑笑:「大公子既已歸來,妾先行告退。」說罷,起身向我一禮。

我出了吳夫人的院子,直奔住所。

才出院門,一名叫王暉的從人迎面而來。

「夫人,」他一禮,道,「大公子醉了,已經回房。」

我頷首,繼續向前。不料,還沒進自己的院子,我遇到了管事。

「夫人。」他向我一禮,表情有些為難,道,「大公子從宴上帶回了幾位美人,他如今醉了,夫人看……」

我愣了一下,順著他的示意看去。只見他身後兩丈遠,五個十六七歲的妙齡女子立在廊下,皆面容嬌美。

許是見管事對我的態度,女子們眸光相顧,片刻,上前來向我行禮,鶯鶯燕燕的語聲落了一地:「拜見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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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28 08:53 PM

39、洛陽(下)

我看著那些女子,沒有說話,只覺頭頂被冷水潑下。

“夫人?”管事探詢地看我。

“從前宅中來了新人,安置何處?”我問。

管事道:“從前主公在洛陽時,吳夫人主事,新來婢子若未分撥,安置在北院廂房;姬妾,則另擇空餘院落。”

原來如此。這些女子既然是送來的,又不曾得魏郯吩咐,自然按奴婢處置。不過這些女子一個個打扮得嬌滴滴,顯然就不是為了來做奴婢的。管事若將她們分去北院,怕得罪了她們;按姬妾對待,又怕得罪我。

我原本不快,此時卻心思一轉。

“若有大些的空餘院落,便且安置。”我對管事說,賢良地微笑。

管事應下,令人引諸女子下去。

阿元推開房門,一陣淡淡的酒氣迎面而來。

“去取些解酒湯。”我對阿元說。

阿元應一聲,走開。我進門,將門闔上。

內室的臥榻上,魏郯仰面躺著,一動不動,身上還穿著外袍。

對著個睡得像死豬的人,我一肚子氣也沒地方發洩。這人是故意的麼?想報復我,讓我有話罵不出來,還是考驗我是否賢慧?

我深深呼吸,讓心情平復一些。

我當然賢慧。我偏不氣,我才不會為了幾個女子擺出爭風之態。我不但不鬧,我還把那些女子好吃好喝養著,每日諂媚地問魏郯,夫君今夜宿在何處,妾見西院崔姬可憐無雙,可堪幸禦……

心裡想著,忽而鬥志滿滿。

就是這樣。我再深深呼吸,捏捏拳頭。

可轉過頭,我嚇了一跳。

魏郯不知道什麼時候睜開了眼睛,正在榻上盯著我看。

“夫人獨處之時,亦有千般神態。”魏郯微笑,目光清醒而玩味。

阿元端來解酒湯的時候,看到坐在榻上喝茶的魏郯,愣了一下。

“放在案上。”我說。

阿元應聲,把湯端上前來,退出去關上門。

“夫君喝些解酒湯吧。”我說。他雖是裝醉,酒卻是喝了不少的,我仍然能聞到他身上的酒氣。

“不必。”魏郯道,手持茶碗,“有夫人的茶足矣。”

這話聽著討好,不過我是沒那麼容易討好的。

我微笑:“周太守家的酒不合夫君心意麼?”

魏郯抬眉看我:“周太守盛情,酒一杯接一杯,我若不裝醉,豈能那麼早脫身。”

我將茶添到他碗裡:“既是周太守美意,夫君反正不曾真醉,何不留下暢飲?”

魏郯莞爾:“夫人教我早些回來,我豈敢不從。”

我看著他,結舌。

不得不承認這武夫是有些口舌本事的,還會拿我的話來堵我。我亦笑容相對:“如此。夫君既是裝醉,回到家,也該先將周太守送的美人安置安置。”

魏郯從容道:“那些人是給夫人的,夫人安置便是。”

“給我?”我訝然。

“你身旁本來就缺侍婢,可充充人手。”魏郯道。

敢情還是為了我好。

“謝夫君體恤。”我溫聲道。

魏郯飲一口茶,繼續道:“我名下的僕婢全由夫人分撥,若不想留下,夫人亦可轉贈他人。”

“如此,妾知道了。”我微笑。心裡卻道,我豈敢。將那些女子轉贈他人當然容易,主母尋個由頭把婢子打死也可以做得名正言順。不過那樣一來,在舅家尤其是魏郯的眼裡,我妒忌的名聲也就坐實了,誰知道將來會如何呢?

魏郯看著我,頗有探究。

“高興了?”過了會,他問。

“高興什麼?”我已經學會面不改色。

魏郯道:“我記得在范太守府上,夫人很是不喜。”

我警覺起來。範悅?心裡回憶著,我那時表現得很明顯麼?

“妾不曾不喜,夫君記錯了吧?”我露出訝色。

“嗯?”魏郯皺皺眉,露出一副認真回憶的模樣:“可那日是誰托醉離席,還不等我回去就關門獨自入寢?”

我的臉騰時發熱,忙辯道:“妾那時並非不喜……”

“我記得那時有人見到我回去就一臉委屈,”魏郯繼續道,摸摸下巴,“說什麼還要做夫妻。”

我越發窘,瞪他:“誰一臉委屈!”

魏郯沒有回答,卻看著我笑起來,越笑越大聲,肩膀一動一動。

我真的惱了:“不許笑!”說著從榻上站起身來。

可不待我站直,魏郯突然伸手拉住我,天旋地轉,我被他壓在榻上。

“放開我!”我用力推他。

“不放。”魏郯抵著我的額頭,雙眸很近,透著奇異的清澄光亮。

酒氣隨著他的話語,烘熱了我的面龐的脖頸。他的身體實在很重,手勁也大,我心裡莫名的很慌亂,又羞又窘,又掙紮幾下,竟紋絲不動。

“你……你快壓死我了!”我的胸口被那重量壓得喘不過氣來。

魏郯不為所動:“還躲麼?”

我連忙搖頭。

魏郯這才把身體移開。

身上陡然輕鬆,我側過身,大口吸氣。魏郯卻仍然沒有放手,抱著我,胸膛抵著我的後背。

我不再掙紮。這個武夫,我反正是鬥不過他的。

室中很安靜,我隱隱聽到庭院裡夜鶯的叫聲。

過了會,魏郯突然低低道:“我才要出門,周太守就將那些女子塞了來。我正裝醉,不好當面拒了。”

我沒想到他會突然又說起這個,片刻,道:“嗯。”

魏郯的手臂微微收緊,呼吸的熱氣灼在耳後,引得我的肌膚一陣發麻:“不信?”

“夫君所言,妾豈有不信……”我的話沒有說完,因為事情有些不對。魏郯的手探入了我的衣襟,不安分地遊走。

“阿嫤,”他的聲音低低,不像先前那樣帶著狡黠或戲弄,熏熱中,某種乾渴般的氣息浮動,“你我再續那夜未盡之事,如何?”

我的心跳踩空了一下。

魏郯沒有等我回答,頸後傳來他的吻咬,手扯松了我的衣帶。我的心狂蹦著,正當他要翻身再度壓下,我突然抓住他探入底衣的手,掙脫開他的懷抱,坐起來。

魏郯詫異地看著我,黑眸中仍閃動著殘餘的熾熱。

“夫君……”我幾乎不敢跟他對視,羞臊滿面,喉嚨卡了一下,“夫君今日回來,還未曾洗浴。”

魏郯注視著我,外袍的領口不知何時松了,喉結微微滾動。

“我洗了就可再續麼?”他忽而笑笑。

我咬咬唇,只覺他的目光像著了火似的,把我的臉燙得快熟了。

“嗯。”我說。

魏郯二話不說地起身,未等我抬頭,已經風一般地消失在門外。

屋子裡還剩我一人,我坐在榻上,一邊撫著胸口一邊發呆。

心還在咚咚地跳,像在打鼓。

洗浴?我想到自己剛才說的理由就覺得可笑。

我承認這事做得很沒出息。當初在雍都,明明存心引誘什麼的都做過了,可是剛才居然怯場了。

沒準備好麼?也許是,我先前進門的時候還憋了一肚子火。

你們是夫妻呢,你不願意,別院還有五位妙齡女子會說正好。心底一個聲音道。

沒錯!

我站起來,深吸口氣,走去內室。可當我看到那張足夠三四個人並排躺的大榻,剛鼓起的勇氣又有些萎靡。

聽說,真的會很疼。

我捂住臉,開始沒出息地思考著現在逃去三姨母或舅母家還來不來得及……

我到底還是冷靜的,魏郯進來的時候,我已經脫去外衣,鬆開頭髮,穿著底襯的絹衣絹裙坐在榻上。

魏郯看著我,驚訝之餘,臉上露出笑意。

我被他盯得臉紅不已,正要起來。

“別動。”魏郯按住我的肩膀。他站在我面前,高大的身體擋住了燭光。

他的目光注視著我的臉,手指伸來,將我頰邊的頭髮輕輕撥開,繞在耳後。

“你我成婚那夜,你也這樣看我。”他說,聲音低而緩,似在回憶,唇邊彎著笑影。

成婚那夜是如何情形,我早就忘了。我沒說話,只覺得周圍都是靜靜的,只有我的心跳聲音清晰,咚、咚、咚……

魏郯拉過我的手,指尖被握在厚實溫暖的手掌之中。

“這麼涼,”他眉梢一揚,“怕?”

誰怕了。我張口想頂回去,可對上他眼睛,卻忽然說不出來。那種感覺又來了,像被野獸盯著的獵物那樣的危險感,可我卻一點也不想逃開,看著他朝我俯下來,抱住我。

“別怕。”他低低道

沐浴後皮膚的味道,陌生但乾淨。

他吻我,從耳垂,到臉頰,再到嘴唇。

我想閉起眼睛,可我做不到。

在從前,我和裴潛也做過許多親密的事。周遭無人的時候,他抱過我,也吻過我。畢竟是在家裡偷偷來的,要時刻提防著有人出現,於是他和我都很害羞。他的吻又輕又緩,像在品味;也有情動的時候,他會急切一些,咬我的嘴唇,手探進我的衣服裡,我還能感覺到他的反應……那些事情最後都以兩個人紅著臉收場,他說我是色女,我說他是色男。

而後來的丈夫韓廣,他的親吻則還是小孩子的模樣,一啵一個響,全然不似調情。

魏郯的吻跟他們都不一樣。他有點霸道,當他在我的唇齒間糾纏的時候,我能感覺到他強烈的渴望。

他把我放在榻上,解開我裙腰上的系帶,又把我的衣衽鬆開。當胸口敞露在燭光下,我的肌膚因為突如其來的夜涼而起了一層微麻。

他脫掉衣服,手撐在我的肩膀臉側,在上方看著我。燭影搖著瑰紅的光,他的眼神灼灼,漲滿了情/欲。

我不自覺地咽了一下喉嚨,忽然想起了那時在若嬋的別所裡看到的東西。我伸出手,覆在魏郯的胸膛上手遊弋片刻,緩緩滑下。

不得不說,魏郯的肌膚的觸感很好,堅韌而細膩。結實的腰腹往下,肌肉的線條隱沒在兩人相貼的陰影裡。

“好看麼?”魏郯的唇角彎著,手穿過我的頭髮。他的喉結和胸膛隨著呼吸起伏,竟然很是誘人。

我沒他臉皮厚,也受不了他的目光肆無忌憚地打量,紅著臉說:“夫君……滅燈吧。”

“為何?”魏郯一臉不解。

我嗔怒地瞪他。

魏郯低笑,起身一口吹滅了旁邊的燈盞。

夜色籠下,魏郯再度抱住我,把我壓在榻上。他的吻比剛才更激烈,從嘴唇到脖子再到胸前。

黑暗中,我看得不清楚,可各種感覺卻更加明顯。他的手很熱,手掌上的厚繭探入在我的腿間,胯/下那物硬硬地頂著,不舒服,心卻被擾得紛亂。

當他的唇舌流連在我的敏感之處,身體淌過奇異的酥麻。我緊抓著他的手臂,覺得難耐,過了會,忍不住笑出聲來。

“嗯……別,你別咬那裡……”我一邊扭開身體,還用手去推他的臉,“……你……嘻嘻……哈哈哈哈!”

魏郯終於被我攪得抬起頭來。

“不許笑。”他的腿壓著我,聲音帶著氣惱。

我閉上嘴,卻根本收不住,悶笑著,抽得臉頰發酸。

魏郯深吸一口氣,有些無奈:“不喜歡我這樣?”

我支吾道:“不是……嗯,癢……”

魏郯沉默片刻,啞聲道:“那我往下了。”

我愣了一下,正想著什麼叫“往下”,魏郯卻已經將我的一隻腿抬起。

瞬間,就像被鈍器直直挺入,劇痛潮水一樣席捲而來。

“啊!”我渾身緊繃,大叫出聲。

魏郯停住,聲音帶著疑惑:“疼?”

我難受得要命,又窘又急地推他:“你……夫君出去……”

魏郯卻低笑:“我慢些,嗯?”

“慢些我也不要!”我忙說,掙紮地要起來。可是魏郯的力氣很大,將我的手臂捉住,壓在頭頂。

“啊……”痛楚再起,我又叫起來,可才叫一半,“嗚嗚嗚……”我的聲音被他堵在了唇下。

鈍痛一下一下,仿佛要把我的身體磨碎。

腦海中只剩下我罵他的話,武夫,色鬼,混蛋!

 

40、閨中

我十一二歲的時候,母親有一回設宴招待親友女眷,家中來了兩位剛出嫁的堂姊。她們來我的屋裡和我玩,我玩累了,就去內室睡覺,兩位堂姊坐在外室閒聊。我仍然記得那時我醒了,隔著紗簾,聽到她們在小聲說著的東西。

她們在說她們的新婚之夜,諸如會疼等等的事我都是從她們議論中才知道的。她們嘴上嗔怪,卻又小聲嘻笑,似乎那是件有樂趣的事。我那時候聽得似懂非懂,又好奇不已,臉紅地想,到時候裴潛要是敢弄疼我,我一定不會饒了他。

而現在,若是有人來跟我談論什麼初夜,我必然沒有好話。

魏郯是個我們的第一夜,可謂轟轟烈烈。事實上,如果誰有幸圍觀,會覺得我們在扭打。

他想繼續,我抵抗;他把我的手抓起來,我用腳推他,他又把我手腳全都壓住。後來,當他吻著我說還要的時候,我已經全然沒了力氣。當時癱軟疲憊,腦子裡只想著一幅畫,我是塊肉,軟綿綿地躺在案板上,魏郯得意洋洋,一口一口,把我分而食之……

結果很慘烈。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的□又酸又痛,全然起不來;而魏郯發現他身上有幾道長長的紅痕,也不知道疼不疼,只見他照著鏡子皺皺眉,嘴角彎彎的。

他發現褥子上有些暗紅的斑斑點點,有些發愣地盯了好一會,才看向我。

“你……”他難得地結巴了一下,像是在尋找措辭,“從前不曾……嗯?”

我簡直羞赧萬分,縮在被子裡小聲地說:“嗯。”

“為何不與我說?”

說了你信麼?我心裡道,嘴上卻沒說話。

魏郯看著我,低低的笑了起來,很久,眼裡閃著光。

我很不自在,狐疑地看他:“夫君笑什麼?”

“我笑韓廣。”他伸出手來摸摸我的頭髮,笑得狡黠,“他是早知道夫人兇猛,故而一直不敢動手麼?”

我瞪起眼睛,想把他的手拿開。可稍一動作,牽扯到身體的酸痛之處,我苦著臉又縮回去。

魏郯仍是笑:“躺好。”說罷,他站起身來,走出屋外。

沒多久,阿元端著水盆進來,幫我洗漱,看著我,不住偷笑。

她看到我身上的累累痕跡,又是吃驚又是臉紅,“昨夜你與大公子打了一架麼?”

我惱羞成怒,瞪她一眼。

阿元噤聲,為我擦身穿衣。

那日之後,魏郯沒有再跟我做那事,並且表現得很體貼,比如我不能下榻他就把幾放到榻上,親自伺候我吃飯之類的。

婢女僕婦們滿臉豔羨,阿元笑眯眯地說大公子真好。

只有我知道真相。

因為晚上滅燈之後,他就會抱過來,把我的衣服脫掉,動手動腳。除了那事不做,別的事無一落下。

我雖有前車之鑒,可當他挑弄某些敏感之處,我還是會忍不住笑。

魏郯卻不許我推拒,安撫道:“夫人須適應,等你復原,再行房就不會疼了。”

我:“……”

不過我承認,如果撇開會疼的那一步,我並不討厭這樣。魏郯雖然不如裴潛斯文,可他頗懂把控,或者說那叫技巧。他在我耳邊輕喚我的名字,胸膛很熱,引得我也脖頸發燙。他吻我,纏綿又耐心。他手上的厚繭我覺得很妙,它撫在我的皮膚上,硌咯的。每當它流連在我的胸前,滑過脊背,或者徘徊在腿根,一點一點地挑起戰慄,我忍不住輕吟出聲。

那滋味……嗯,我承認,很舒服。

據阿元說,周康送的那五名女子,魏郯一次也沒去看過。管事問他,他說由我意願;我不出聲,此事便一直擱著。

“夫人便一直由她們住在別院?”阿元皺眉,“我見那些女子每日梳妝打扮,難保大公子什麼時候……”

“且留著她們。”我說。想到她們,我也發愁。我當然不願意留著她們,即便拿來當侍婢也不要,可此事還是不能隨便,須想個周全之策。

除了周康,拿美人來打魏郯主意的也不少。魏郯幾乎每夜都會出去赴宴,據阿元從隨人那裡探聽的消息,每次都少不得伎樂歌舞或者動人的女子來勸酒。如魏郯所說,周康那次他是裝醉不好推拒,而此後這些宴席,魏郯就真的一個也沒有帶過回來。

白日裡,魏郯通常會在宅中會客。來訪的大多是洛陽的官員、世家子弟或故交。除此之外,每日還有戰報、書信以及東南來的密報。

這些我從不過問,裴潛在淮揚無事就好,其他的,我只關心什麼時候回雍都。

可魏郯似乎一點也不著急,我問他的時候,他彎彎唇角,說,夫人如此關切,可是身體無礙了?

我知道這個色鬼在想什麼,馬上噤聲。

但是我心裡明白,該來的是會來的。

便如今日,魏郯過了午時之後就一直留在屋裡。

“夫君不出去麼?”我坐在外間的榻上問。

“嗯,今日無事。”魏郯在我身旁坐下,看看我,微笑,“為夫欲陪夫人午睡。”

我的表情僵了一下。

開玩笑,這幾日但凡是跟內間那張大榻有關係,就絕對不會只有睡覺那麼簡單。

片刻,魏郯看我不動,道:“夫人不睡?”

“妾今日不困。”我說。

“不困?”魏郯一訝,湊過來,低聲道,“正好,我與夫人做些消遣之事。”

我騰一下臉紅。這個沒臉沒皮的流氓,光天化日,門還開著,僕人還在外面,他又來動手動腳。

“妾有事要做。”我忙道,躲開他的手。

“哦?何事?”魏郯問。

我瞅向一旁,急中生智,忙拿起案頭的一本書:“妾今日要看書。”

魏郯看看我手裡的書,莞爾:“中庸?不想夫人愛好經史。”

我愣一下,低頭看向手中,真的是《中庸》。這才想起來,這是我幾日前心血來潮翻出來的,沒看幾頁就扔在了這裡。

“不算十分愛好,”我裝模作樣地翻開書,鎮定地說,“妾自幼受教,經史乃是根本。”

“哦?”魏郯淡笑,後坐一些,不緊不慢地倚在幾上,“也好。我許久不曾溫習,倒是想聽夫人誦上幾句。”

這有何難,我笑笑:“敬諾。”說罷,我隨手翻開幾頁,念道:“子曰: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其斯以為舜乎。子曰:人皆曰予知。驅而納諸…… ”我卡住,因為上面有個字實在想不起來怎麼念。

“念‘古’。”只聽魏郯道,“驅而納諸罟攫陷阱之中,而莫之知避也。”

我哂了一下,道:“妾從前知道,可是忘了。”

魏郯揚揚眉:“如此。”

我繼續念:“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素夷……”

“素夷狄行乎夷狄。”魏郯又道,“夫人念串了。”

我若無其事,繼續往下念完:“素患難行乎患難。”又翻兩頁,繼續道,“詩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耽。宜爾室家,宜爾妻子。”

“宜爾妻孥。”魏郯淡淡道,似笑非笑,“夫人念錯字了。”

我終於忿忿:“求!無乃爾是過與?”

魏郯訝然:“此句似乎並非出自中庸?”

我頗得意,面上卻無辜地一笑:“哦,此句出自論語,妾忽然想到的。”

魏郯看著我,片刻,亦笑。

“聽夫人方才如此中氣十足,想來身體康泰,精力充沛。”他再度湊過來,伸手把我的書抽走,放到案上,“不若你我做些比誦讀更加有趣的事。”

他的呼吸很近,拂在鼻間,我看著他深深的雙眸,心跳忽然亂響……

“夫人。”正在這時,阿元的聲音忽然在外面響起。

我如遇救星,忙撐住魏郯的肩膀,回頭應道:“何事?”

阿元的影子在門外動了動,卻似乎不敢進來。

“夫人,”她說,“舅夫人方才遣人來問,今日是她壽辰,她在府中設宴,問夫人去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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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28 08:54 PM

41、滅燈

既然舅母開口,又是壽宴,我當然是要去的。不過她告知得太匆忙,我來不及準備賀禮。

阿元私下裡對我說:“夫人,我打聽過舅夫人如今的家境,似乎不太好。我問過來送帖的人,他說舅夫人好幾年不曾擺壽宴,今年才突然說要擺的。”

我一訝,想了想,頷首。舅父去世,世道蕭條。與許多高門大族一樣,喬氏的祖產,本以田地為主。自從生亂以來,民人流亡,土地都沒了收成。舅母一家靠著舅父留下的余財維持,可是亂世之中,家財因流散遺失乃是常事,因此入不敷出,並不罕見。

舅母能寄予的最大希望,恐怕就是我的表兄喬恪了。

我忽然明白過來,她辦這壽宴的目的。

出乎我的意料,當我問魏郯跟不跟我一起去的時候,他答應得很爽快。

“備了壽禮麼?”他問。

“不曾。”我一邊在箱子裡翻衣服,一邊說:“我稍後與阿元去市中,挑些布帛。”舅母是長輩,送布帛等實用之物最是討喜。我在洛陽沒有熟識的布商可以送貨上門來挑選,時間又緊迫,我考慮了一下,還是決定親自出去挑比較快。

“家中有些布帛,是去年伐董匡時留下的,夫人要去看看麼?”魏郯道。
我聽得這話,不禁一喜,隨即去府庫中看。

董匡是個喜好斂財的人,他的物品能被魏傕看上並留下的,決不會差。果然,我在府庫中看到了好些漂亮的布帛織錦,都是當今市中的稀有之物。我挑了些,讓人包起來。

到了日頭偏西之時,我跟著魏郯登車。他沒有騎馬,而是規規矩矩地戴上竹冠,上衣下裳,和我一樣乘車,正經得像要去拜會什麼大儒。

“衣著不妥麼?”見我盯著他,魏郯道。

我搖搖頭,微笑:“甚妥。”

舅母的家也在城北,車馬到得門前之時,只見燈籠高掛,早已有人迎候在們前。

車馬駐步,阿元還未下車,魏郯卻走過來,親自握著我的手將我扶下馬車。

“甥女。”舅母滿臉笑容地迎上前來。

“舅母人夀年豐。”我微笑地祝道,向她一禮。說罷,又向魏郯道:“夫君,這是妾舅母。”

魏郯莞爾,向舅母端正一禮:“舅夫人壽比南山。”

舅母看著他,笑意盈盈,禮道:“老婦久聞將軍盛名,今日臨我寒舍,蓬蓽生輝。”

魏郯謙道:“舅夫人過譽。某與夫人成婚,今日方拜見舅夫人,實為慚愧。”

舅母笑意更深,讓出身後的喬恪和喬緹,道:“快快拜見阿嫤與將軍。”

二人應聲,上前來,與我們見禮。

喬恪比我年長,多年不見,他的臉已經有幾分舅父的周正模樣,下巴長出了鬍子。他微笑地看我,眼圈有些發紅,向魏郯行禮的時候,舉止大方,不卑不亢。

喬緹穿了一身很漂亮的衣服,萱色的羅裙,步態如蓮。她看上去比上回更加漂亮,向魏郯低眉行禮之時,我看到她頰邊胭脂色淡淡,似嬌羞不勝。

舅母樣子很高興,拉過我的手,親自將我們領入宅中。

堂上燈火通明,落座後不久,三姨母和姨父也到了。我引著魏郯見過他們,行禮之後,我又將帶來的賀禮呈與舅母。

舅母笑著收下,再入座之後,對我感慨道:“自從你舅父離世之後,各色聚宴,舅母早已無心。還是阿緹貼心,若非她今日提起此事,我又思及你在洛陽,又許久不曾與你姨母相聚,這才匆匆擺了宴席。”說罷,她看向一旁的喬緹。

喬緹不語,微微垂眸。

“表妹賢淑,乃是舅母教養有方。”我莞爾道。再看向喬緹,卻見她正將目光轉向別處。循著看去,卻是對面,魏郯正與喬恪以及我的三姨父陶竺交談。

“我聽說將軍幾日前就回來了?”這時,三姨母問我。

“正是。”我答道。

三姨母頷首,贊道:“人言丞相大公子形貌英偉,果名不虛傳。”

武夫麼。我心道,微笑:“三姨母過獎。”

“這有何可謙虛?”舅母笑道,“我看他人品拔萃,乃當世俊傑。”

我笑而不語,余光瞥向喬緹,她望著別處,似乎沒聽到這邊的話。

寒暄一陣,舅母吩咐家人呈上膳食。

宴上有酒有肉,向舅母敬酒祝壽之後,我稍稍旁顧四周。伺候的家人,從進門到宴上,就是那麼幾個;沒有家伎來奏樂佐宴,看得出這家中已經不再養伎;再看看堂上的陳設,案榻屏風,都是些漆色黯淡的舊物。這一切,已然在昭顯主人家的拮據。

膳後,家人呈來些小食,舅母讓人往各處案上再添酒水。

喬恪與魏郯鄰席,而魏郯的另一邊,坐著三姨父。魏郯似乎對這般安排很是心領神會,他神色隨和地與喬恪交談,問起喬恪的學業以及師從何人,喬恪一一對答。魏郯又與他談論起些洛陽近來的時事,如流民作亂、物價高居等等。

我最這邊聽得那些話,只覺捏了把汗。魏郯問這些做什麼,喬恪雖居洛陽,卻是個高牆裡的世家子弟,能知道多少民生之事?可出乎我意料,喬恪應對從容,雖引經據典稍顯迂腐,有些見解卻算得獨到。

魏郯聽著他說話,雖看不出態度,卻很是專注。忽然,他好像發現什麼,朝我這邊瞥了一眼。

我連忙轉頭,裝作正專心聽三姨母與舅母的談話。

三姨父陶竺,年紀已近五十,身形肥碩。他的家族在洛陽也是高門,他曾經去江州圍觀,後來因病回到洛陽,做了個長史。魏傕攻來之時,陶竺隨著太守一併歸附,如今仍是長史,與魏郯多了一層屬官的關係。

我不太喜歡這位姨父,當年傅氏有難,他幫不上忙我並不責怪,可後來舅舅受了牽連,他同在洛陽,卻不許三姨母與母家往來。人人皆有自保之心,可患難之時的懦弱,仍教人心寒。

他在席上興致很高,向魏郯頻頻敬酒,祝詞一套一套,看得出是個長久混跡於宴飲之所的人。魏郯也不遜色,三姨父敬來的酒,全數飲下。後來,竟是三姨父先露出醉態。他開始說些不入流的笑話,還笑哈哈地稱魏郯“吾甥婿”。

舅母看那邊一眼,面色無波,我卻察覺到其中的不快。舅母雖一心結交魏郯,卻做得小心。魏郯與她相見之後,她仍然稱魏郯“將軍”,無他,乃是謹慎起見,不敢貿然以長輩自居,免得引魏郯反感。而如今三姨父的醉態,倒讓舅母得了個不大不小的尷尬。

魏郯毫無慍色,讓家人扶住三姨父,舅母見狀,忙吩咐旁人去取些茶水。

還是三姨母心思透徹,對舅母微笑道:“還是長嫂家中酒香,丈夫一飲不斷,竟是醉了。如今夜已漸深,我等也該告辭。”

舅母看看三姨父,又轉向三姨母,面露和色:“也好。只是酒食粗陋,慢待了三姑與姑婿。”

三姨母道:“都是親戚,說這些做甚。”說罷,命家人準備車馬,又叫人來扶三姨父。

宴席要散,我和魏郯也不久留,從席上起身,再謝舅母。

“招待不周,將軍與甥女勿怪才是。”舅母拉著我的說。

“舅母哪裡話,今日宴飲甚歡。”我客氣道。

舅母卻歎口氣,道:“也不知過了今日,下回見面卻是何時。”

“舅夫人放心。”魏郯道,“我與夫人還須在洛陽多留幾日,舅夫人若想念,可多多來往。”

舅母眉開眼笑:“如此,我便安心了。”說罷,她讓喬恪與喬緹道別。

喬恪雖然也飲了酒,行禮卻仍一絲不苟。

魏郯看著他,莞爾道:“朝廷重舉孝廉,天下士人,唯才是用。伯恭若有志,可赴雍都。”

眾人聽得這話,皆面上一喜,喬恪再禮,謝過魏郯。

“將軍。”喬緹上前來,一改先前的默默之態,望著魏郯,璀然一笑,“將軍乃表姊的丈夫,妾為表妹,可稱將軍表姊夫麼?”

魏郯微訝,隨即笑道:“自當如此。”

喬緹笑意嬌羞,目光盈盈地向他一禮,又看看我,轉身退開。

我亦微笑,心裡卻騰一起升起怒火。這個表妹,我最熟悉的是她的目光。每當她看上了我的東西,就是這樣的眼神。


回到府裡,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沐浴。

我很現實地考慮過將來的事。以魏郯的身份,各種名目送來的姬妾會比我這兩個月看到的多得多。就像我先前對阿元說的那樣,不收是傻子。魏郯不是傻子,所以,我從不指望他不納妾。

可是,這並不表示我願意讓我的表妹成為其中之一。

她居然看上了魏郯?是她的主意還是舅母的主意?我覺得可笑。魏傕再強也不是天子,喬氏在洛陽乃是名門,家祠仍存,有宗長有族人,大宗正室的女兒送去給人做妾,不怕別人罵辱沒門風麼?

哦,不對。既然是搶東西,喬緹的目的應該是把我趕走才對。

趕走麼?我把頭靠在浴桶的邊沿,望著房梁。這世上,現在將來,恐怕會有許多人想把我趕走吧?

我回到房中的時候,魏郯不在,阿元說他也去沐浴了。

我在鏡前坐下,看著裡面的自己。光照氤氳,那女子仍然烏髮雪膚,一雙明眸烏黑傳情,看著我,似乎在問,你慌麼?

慌?或許。可像我這樣愛裝模作樣的人有一個特點,就是越被人覬覦,我就越是膽大,如果讓我覺得不利,我反而會生出莫大的勇氣。

之前那五個美人是這樣,現在面前喬緹也一。

魏郯進來的時候,我還坐在案前梳頭。他身著單衣,在後面站住腳步。鏡子裡,我瞥到那雙目光流連的眼睛,未幾,他上前來,把我一把抱起。

前番傷了腳的時候,我對他抱上抱下的早已經習慣。如今再遇到他這樣,我不驚也不懼,能夠被他抱在空中也還拿著梳子,繼續把梳頭發梳完。

“夫人與我還有白日餘事未盡,現下一併辦了,如何?”他的唇貼著我的耳邊,嗓音低啞。

色鬼。我心裡腹誹,笑笑地望著他:“夫君與妾有何餘事?”

魏郯不答,只逕自把我放在榻上,撲上來又吻又摸。我的脖子被他咬得發癢,
“咯咯”地笑。當他要解開我的衣服,我雙手把他的臉捧起來。

“夫君還未滅燈。”我說。

“滅燈?”魏郯的雙眸裡意猶未盡,唇角一勾,“滅它做甚。”說罷,又俯下。

我的手使勁撐住:“夜裡怎可不滅燈?”

“什麼夜裡。”魏郯笑得狡黠,“白日餘下的事,自然要在作白日做完。”說著,他拉開我的手,便伸手來解衣服。

我不答應,扭著身體左閃右躲,就是不讓他得逞。

魏郯無奈,雙臂撐在在兩旁,支起身:“夫人看過我裸身許多回,我看一回又何妨?”

我又羞又窘,道:“妾何時看過夫君裸身?!”

“我更衣之時。”魏郯答得理直氣壯,“夫人不是總在盯著?”

我被這話噎住,耳根灼灼發熱。

“這樣好了。”魏郯深眸盯著我,表情認真地思考了一下,低低道,“夫人若實在記不起立,為夫就再露一回,然後夫人也給我看。這般公平,如何?”

簡直市井裡的流氓也不如他沒臉沒皮。我氣極反笑:“夫君不若先把燈滅了,你我再各自坦誠,豈非更加公平。”

魏郯笑起來,沒有繼續,卻抱著我,在一旁躺下。

“真不想看?”他咬著我的耳朵。

“不看。”我答得堅決。

“我不好看麼?”

又來了,突然拋出這種莫測的問題。這得說我察言觀色的本事不弱。有些時候,有的話看似冒犯,但魏郯不會生氣。比如此時,我不像平日那樣一味顧全,甚至使些小性子,魏郯也會喜歡。

“不好看。”我想也不想,開口答道。

“嗯?”魏郯把我的臉對著他:“哪裡不好看。”

我看看他:“面黑。”

魏郯:“……”

“除外征戰之人誰不面黑?”他皺皺眉頭,

我伸出一個指頭,撫撫他的眉毛:“這裡也太濃。”

魏郯不以為然:“天生的。”

我眨眨眼:“還有眼睛,總喜歡盯著人。”

魏郯愣了一下,失笑:“這也算不好看?”說著,手指輕輕摩挲我的下巴,注視著我的嘴唇,“夫人怕?”

“夫君以為呢?”我含笑地輕聲道,看著他的臉越來越近。

魏郯在碰上我的唇之前堪堪停住,灼熱的氣息纏繞交融,聲音低沉而惑人:“依夫人所見,為夫何處可入眼?”

我笑而不語,看著他。手慢慢卻下滑,撫著他的胸膛,順著肌肉的起伏又慢慢往下,一節,一節……

魏郯眼神裡的理智慢慢燃盡,如著了火似的辣辣灼人。當我的手指劃過他的小腹,那裡忽然收緊,他的唇堵了下來。

肢體交纏,他的吻有力霸道,我的呼吸被擾得紛亂,喘息連連。當他的手在我的衣底遊弋,我一把捉住:“夫君忘了一件事……”

魏郯將我的手反握,頭也不抬地繼續,聲音含糊:“不滅燈。”

“不是滅燈……”我喘著氣撐住他的肩膀,彎唇一笑,“夫君方才要妾看什麼,莫非忘了?”

 

42、坦誠

魏郯訝然看著我,染著紅潮的臉上,目光卻一亮。

“夫人要看?”他的嗓音低沉,似笑非笑。

我挑釁地微笑:“夫君要反悔麼?”

魏郯在我唇上輕咬一記,便要起身。我卻沒有放手,一個翻身,將他反壓在榻上。

“妾要自己看。”我雙手撐在他的胸膛上,看著他詫異的眼睛,輕笑。

魏郯灼灼地看著我,喉結滾了滾,沒有反抗。

我坐在他的胯上,目光慢慢移下。

方才一番糾纏,魏郯的單衣已經敞了開來,結實的胸膛上有層薄汗,在燈光下泛著蜜色的光澤。

我的喉嚨突然咽了一下,幹幹的。我像一個擺弄人偶的小童,仔細又好奇,將玩物身上的衣服敞開。魏郯的手臂從袖子裡解放開來,緊湊的肌肉從寬厚的肩膀一路延伸,末端,是不安分探入我裙下的粗礪大手。

“勿搗亂。”我將他的手掰出來,壓到兩旁。

接下來……我繼續往下看去。他的身上只剩一袴,松松地系在腰上,再往下,有什麼將襠處撐得高高。

我的呼吸發燙,脖子上汗膩蒸蒸。我盯著那裡,不敢抬眼,只覺室中奇靜無比,卻有教人心跳不穩的暗流洶湧衝撞。

當我伸手去解袴腰上的帶子,我能明顯感到魏郯倒吸一口氣,胸膛起伏。

我的手有點發涼,鬆開帶子,將慢慢布料扯開,下面的物事曝露在燈光之中。

若說男人的東西,我其實看見過。庭院的角落,街市的偏僻處,總會有來不及去尋茅房馬桶的父母親讓幼子就地解手。我每每遇到,乳母總會一把捂住我的眼睛,嚇唬我說看到了會長針眼。儘管如此,我還是看到了幾回,並且心裡不以為然,覺得不就是那麼點小物事,還不夠我的拳頭大。後來長大了,裴潛與我親熱,我知道了那物事會變得硬硬的。可裴潛雖然也喜歡動手動腳,本質還是個君子。我要看,他就紅著臉瞪我,說未婚女子看了會長針眼……

現在,我終於知道那物到底會變成什麼樣。說實話,嗯,長得很怪。它的粗長出乎我的意料,昂著頭,並且在我的注視下,似乎越來越有精神……

“如何?”魏郯的聲音沉而沙啞,按捺著什麼。他的手伸入我的衣襟,扯開結帶。我的衣服本也是淩亂,衣襟半敞。隨著他的動作,絹衣堪堪滑落。他的手掌粗而有力,引得身體微微戰慄,我能感覺到深處湧起的濕潤,妙不可言。

我仍盯著那物,喉嚨幹灼:“嗯……像長了一隻蟲。”

“蟲?”魏郯低低地笑,手撫著我的腰,慢慢往上,“有這麼大的蟲麼?”

我閉嘴,耳根一個勁地燒。我流氓,他就會比我更流氓。

“阿嫤……”魏郯的聲音有些急促,“讓它進去。”

我的臉像著火,想起了上次的疼痛。

正當猶豫,忽然,魏郯抓住我的手臂,將我壓在身下。

“阿嫤……”一邊啃咬著我的胸前,一邊抬起我的腿,熱氣在我的脖頸間繚繞,如魔似魅,“別怕……”

我喘息著,沒有答話,雙手緊緊攀著他的肩頭。

魏郯肌肉緊繃,忽而挺身。

我悶哼出聲,頭頂的幔帳隨著他的撞擊而晃動,燭光中,漸漸氤氳出霞光般的顏色……

夜鶯又在窗外啼叫。

哦……不對,是黃鸝。

好像也不對……

我縮在被子裡面,魏郯把手臂收回的時候,我一動不動。

他的動作很輕,似乎怕吵醒我,過了一會,才從榻上起身。未幾,柂那邊後面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穿衣服的聲音。

沒多久,門上輕輕一響。

“大公子……”外面傳來僕人的聲音,片刻,再沒了響動。

我確定室中只剩我一人了,才從被子裡探出頭來。

方才裝睡,並非是怕尷尬,而是怕魏郯那色鬼又來挑逗,再失了火可不是鬧著玩的。

我想著,慢慢換個舒服的姿勢。仍然痛,但是並不如上次強烈。取而代之的,是某種難以言喻的東西,或者說……滿足?

我扶著酸痛的腰,望著上方,心還在胸口“咚咚”地響。

我已經忘了昨夜過程如何,只記得那深深的撞擊。我像鍋裡熱得發軟的粉團,被碾開,又重新揉成團。

魏郯咬著我的耳朵,一遍一遍地叫我的名字。

我被他弄得實在受不了的時候,哀求地說說“夫君饒了我吧”,他對我說:“叫我阿郯。”可等我真的這麼喚出來,他卻更加興奮,更加用力。

我在他身下顫抖,不顧矜持地呻吟,當那種眩暈的感覺像江潮一般將我淹沒,我幾乎失去意識。我頗為羞恥地想,那時如果我照著鏡子,一定會覺得自己是瘋了。

魏郯外出一趟,回來的時候告訴我,後天就啟程回雍都。

我很詫異,這就回雍都了麼?可昨晚他還對舅母說我會多留一陣。

魏郯摸摸我的頭髮,在我耳旁微笑:“夫人莫失望,即便回到雍都,為夫還會與夫人坦誠相待。”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麼,羞紅了臉。

既然要走,今日就要準備。我立刻告知管事,讓他分派僕人收拾行李。

原本還要去舅母和三姨母家中回訪,如今也沒了時間。我只好派人傳書到她們各自的府上,陳以緣由和歉意。其實,我耍了一點小心思。照理來說,我大可以今日或明日在家中設宴,請他們兩家過來聚一回,人情圓滿。可如果那樣,我就免不得要再讓喬緹見到魏郯,想到她那算計的目光,我就毫無興致。

不過,她們收到我的傳書,都登門來探望。

首先來的是三舅母。

她給我帶了些洛陽的特產糕餅,讓我在路上吃:“貴重之物,阿嫤在雍都見得多,姨母想了想,只有這些糕餅雍都吃不到,阿嫤勿嫌棄。”

她待我算是這些親戚中最真心實意的,我受了,笑著謝過。

三姨母拉著我的手,端詳著我,似乎是想到母親的事,眼眶又紅了。但她沒有說什麼,只是輕歎口氣。

“阿嫤,”臨走的時候,姨母想了想,對我說,“你舅母維持艱難,她若有事求你,阿嫤若覺得不為難,幫上一幫也好。可要是太過,你就不必理會。姨母見將軍對你著實用心,這世上,女子覓一良婿,談何容易?有些東西分享不得,即便至親來要,也萬不可輕易讓了人。”

她意味深長,語中所指卻清清楚楚。

我頷首,微笑道:“多謝姨母,阿嫤銘記。”

沒多久,舅母也來了。很意外,她獨身一人,沒有帶喬緹。

她也給我帶了些果脯之類的小食,供我路上消閒。

寒暄了一陣,她看著我,忽而輕歎:“阿嫤如今嫁入貴人之家,萬事順心,你父母與你舅父在泉下也該安心了。”說罷,低頭用手帕點了點眼睛。

說實話,我一直很討厭別人這麼說,話裡話外,都好像我撿了個天大的便宜。

我不露心思,只道:“甥女只盼不辱家門。”

舅母道:“阿嫤哪裡話,當今天下,除了皇家,說魏氏是第一高門,恐怕無人敢不服。”說著,又歎口氣,“阿緹就不如你命好,年將十九,還待嫁家中。”

終於來了。我看著舅母,關切道:“此事亦是甥女一直想問,表妹何以還未擇婿?”

“不是未擇婿,從前也定過親。”舅母道,“是你舅父定的,那戶人家在洛陽亦是數一數二。可後來何賊生亂,那戶人家遭了難,親事也就沒了。”

我頷首,輕歎一聲,道:“過去之事,舅母節哀。表妹門第高貴,總有欲以結親之人。”

“有是有。”舅母道,“可天下罹亂,世家高門也各自流離。好不容易安定些,你舅父已經故去。我等孤兒寡母留在洛陽,雖上門提親的人也不少,可都是些門第平庸之輩。喬氏在洛陽名聲響亮了百年,我唯恐辱沒,將來見你舅父也無臉。”她又歎口氣,“就這般,你表妹的親事拖了下來。”

我看著她,道:“原來如此。”

“阿嫤。”舅母握住我的手,道,“我等在洛陽 ,周圍門第早已看盡,無一可匹配。如今天下士族皆嚮往雍都,阿嫤千萬要幫阿緹一把。”

我看她神色,知道還有下文,道:“舅母心中,可有合意之人?”

舅母莞爾,有些不好意思。她看看周圍無人,湊近前,將紈扇輕遮嘴邊:“阿嫤,我聽說魏府的二公子,如今只有一妾,且常年在洛陽府中,確否?”

我愣了一下。

鬧了半天,原來舅母看中的是魏昭。

“正是。”我說。

舅母道:“阿嫤,婦人成家,最重要的便是宅中之事。魏氏那般大家,你身為塚婦,上上下下,何事不須操心。人言殺陣父子兵,你表姊妹二人若成姒娣,你表妹可盡心輔佐,豈不強過外人?”

我微微點頭,卻露出為難之色,羞澀地低聲道,“舅母所言甚是在理。只是甥女才嫁入夫家不足一年,貿然提起,只怕舅姑生疑,反倒不美,舅母……”

“阿嫤不必過於為難。”舅母忙道,笑笑,“舅母不過說個想法,成不成的誰人可擔保。舅母是老人家心思,想著你表姊妹二人,自幼情誼深厚,若能嫁入一處,親上加親,豈不美哉。”

我柔聲道:“舅母盛情,阿嫤心中明白。若有機緣,阿嫤定當相助。”

舅母握著我的手,眉開眼笑。

又寒暄了一陣,待得送走舅母,我站在廊下,望著牆外的天空,深吸一口氣。

若有機緣定當相助什麼的,那是鬼話。舅母實在太看得起我,即便我是塚婦,頭上還有舅姑。先不說魏傕,郭夫人不是魏郯的生母,而魏昭卻是她的親兒子。我這繼子的婦人,憑什麼去干涉她兒子的婚事?

再想想許姬,她就在這宅子裡。而我的舅母居然來跟我謀劃搶她的丈夫,這事想想就覺得難看。

我一直以為喬緹沒有出嫁,是因為舅父或者家境的原因。沒想到,舅母一口一個門第,教我錯愕。

魏氏就很高貴麼?如果不曾生亂,如果魏傕還是長安那麼個不起眼的騎都尉,恐怕即便他親自登門去求親,舅母連正眼都不會看一個。

我收拾了一會東西,覺得有些困乏,便去榻上休息。

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暗淡。阿元告訴我,魏郯一個時辰前就回來了,見我在睡,就去了魏安那裡。

我應了一聲,想了想,起身出去。

院子裡的家人走來走去,都在為明日我們離開做準備。我去到魏安的院子裡,魏郯卻不在。魏安對著他這些天做出的一堆木件,痛苦地抉擇該帶走什麼。

“這有何難,”我笑道,“難做的帶走,還有那推車,四叔做了許久呢。”

魏安點點頭,繼續蹲在木頭堆面前劃拉。

我出了魏安的居所,又想去看看許姬。走到一處院落的門前之時,忽然聽到裡面有女子的哭聲。

“夫人。”管事正在門前,見到我,過來行禮。

“何事啼哭?”我問。

管事道:“是周太守送的那些女子。大公子方才吩咐,要將她們分與手下將官,這些女子都不願意。”

我怔了一下。昨天自己還在苦惱這些人要怎麼處置,沒想到魏郯先解決了。是看出我為難麼?心中多少有些感動。

“夫人,”管事看著我,“要入內看看麼?”

我搖頭:“不必。”說罷,轉身走開。

往常的這個時候,許姬會在後園裡伺候那些花木。我逕自往後園,臨到廡廊的拐角,忽然聞得前方又傳來抽泣的聲音,不過不是幾個人,而是一個人。

許姬?我疑惑,停住腳步,借著牆的遮擋朝那邊望去。芍藥花叢之前,有兩個人,一人站著,一人跪著。跪著的人是許姬,而站著的人是魏郯。

“……求大公子垂憐。”許姬低泣的聲音傳來,“……我盡心服侍,而郭夫人不喜,夫君見棄。如今這世上可助妾之人,唯有大公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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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28 08:56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9-28 10:23 PM 編輯

43、訪賢(上)

我躲在牆邊上,只聽魏郯的聲音低低,都是些安慰的話。許姬還在哭,沒多久,我看到魏郯的身影朝園外而去,許姬還跪在地上,不住拭淚。

我站了一會,覺得久留不便,慢慢走開。

心裡不是不唏噓。我曾問過管事,洛陽的老宅,魏傕去了雍都之後就再不曾回來過。這裡的家人,入冬之前,也要再往雍都去幾個,這邊僅留下看守的人。而去雍都的人裡面,並沒有許姬。我大約能明白她的絕望,魏郯明日就走,這個宅子何時再能迎來主人已是未知之事。如果我是她,我大概也會不顧一切地求告,哪怕希望渺茫。

我想到了魏昭。此事關係最大的,就是他。他只有許姬一個妾,卻不聞不問,以致她還要回頭來求舊主。平日見他翩翩風雅,原來也是個薄倖之人。

「男人就是這樣……」我忽然想起若嬋的話,那時,她無奈地對我說,「……他想找你的時候風風火火,等你想把他留在身邊,他又不知道要幹什麼去了……」

心裡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我回到院子,才進門,正遇見魏郯出來。

「去了何處?」他皺眉問,「到處不見你。」

「妾在宅中轉轉,看看路上的用物可曾備齊。」我說。

「哦?」他看著我,目光一閃,「夫人轉去了何處?西面轉過了麼?」

我愣了一下,明白過來他說的是那幾位美人的居所。

「去過,」我順著他的話,蹙眉,「夫君要將那幾位美人分與將官?」

「正是。」魏郯笑笑,「我有幾個部將,人品皆上等,無奈隨我常年轉戰,一直顧不上娶婦。這些女子出身良家,正好相配。」說罷,他看看我,眉梢一揚,「夫人不願?」

我願意得很。但面上還要露出賢慧而遺憾的表情:「妾豈敢,只是夫君原本要將她們留下,妾以為可收在身邊做侍婢,日後也好伺候夫君。」

「是麼?」魏郯摸摸下巴,做思考狀,「夫人言之有理,我收回好了。那五個美人生得也不錯,閑來時,一個煮茶,一個誦書,一個擦身,一個梳頭,還有一個滅燈……」

我:「……」

我以為明日要上路,為了節省體力,魏郯晚上應該不會亂來。

可是我想錯了。魏郯就像一隻貪得無厭的饕餮,總跟我說什麼「再來」,等我天明醒來,腿間又酸又痛,縮在榻上動也不想動。而魏郯比我出力多得多,倒跟個沒事人一樣,穿好衣服看我還躺著,唇角一彎:「為夫來替婦人穿衣。」

我哪裡肯,縮進被子裡面不許他動,糾纏一陣,脖頸上又多了幾點紅斑。好不容易穿上衣服,魏郯又說要抱我上車,我大怒,抓起帛枕扔他,他才心滿意足地走開。

早膳過後,車馬從人排作長隊,離開老宅奔城門而去。

我的車上墊的褥子比腳崴傷的時候更厚,一看就是某人心虛所為。

「夫人,天還不冷,夫人的衣領包得如此嚴實做甚?」阿元紅著臉看我,一臉賊笑。

魏郯不正經,帶挈得我的侍婢也敢開主人玩笑,我作惱色,伸手去呵她的癢。阿元從小最怕這個,連連告饒,嘻嘻哈哈老半天我才收手。

玩鬧之後,我和她說起正事。

前日,李尚的回書到了。他說他和公羊劌、李煥三人都回到了雍都,一路還算平安。他在南方找到了從前交易的藥商,幸好那邊未受戰火波及太多,人事都在。

信很短,但我得知他們平安,心中已經滿足。李尚一心重拾舊業,他有幹勁,我自然贊成。不過看李尚的意思,他想在雍都開個藥鋪,這我頗有幾分顧慮。

李尚和我的關係,至少在魏府之中不是秘密,有心人一打聽就能知道。李尚的藥鋪,看準的是雍都裡的達官貴人,將來免不了各種交往。並不是說我好面子,不想讓人知道我傅氏的管事如今做了商販,而是如果由他出面開店,背景俱在,我和他的生意關係就容易曝露在眾目之下,有弊無利。

「阿元,能不能另找人去開店,李管事做個暗主人。」我思索道。

阿元知道我的想法,道:「我也這麼想過,待回了雍都,與父親議過才好。」
我頷首。

我不識路,出了洛陽之後,魏郯往東西南北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不過五日後,當我看到面前縱橫的山林和鄉野,還是愣了一下。

「今夜宿在商州,明日收拾輕裝人馬,往商南。」魏郯對從人吩咐道。

從人應下。

「商南?」我不解地問魏郯,「為何去商南?」

魏郯笑笑:「為夫去欲效惠皇帝深山訪賢人,夫人同往麼?」

我不知道他所說的賢人是誰,不過難得出來一趟,到處轉轉總比待在驛館強。於是,休息一夜之後,我坐上車,跟著魏郯一行往商南而去。

山野裡的路不好走,雖勉強可行車,但坑坑窪窪,行進很慢。

清晨出發,到了午後,只聽引路的人說:「大公子,到了!」我朝外面望去,只見青山綠樹,溪水環抱。一道僅能過人和耕牛的小橋架在溪水之上,再往前,是一片蒼翠的竹林。

我舉目望向四周,靜謐清秀,果然是一處絕好的隱居之地。

橋上過不得車,魏郯索性把車馬都棄了,留下從人在這裡看守。

魏安對那橋很好奇,看了看,問魏郯:「兄長,你不是說過,天下隱士之所以要隱,都是等人去訪的。」

我正在拿著水囊飲水,聽得這話,忍不住咳了起來。

魏郯這武夫,為人流氓,說話也粗糙。歸隱山林,淡薄紅塵,是多少士人的夢想。多麼高雅的生活,到了魏郯那裡就會變個樣。

「嗯?」魏郯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問魏安,「我說過麼?」

「說過。」魏安篤定地說,罷了,道,「可他們既然總等人去訪,為何不把橋修寬些?過得車馬,人就會多了。」

魏郯笑而不語,拍拍魏安的肩頭,卻轉而看看我:「夫人要緊麼?」

我搖頭:「妾無事。」

魏郯交代了一番留下來的人,帶著我們往竹林而去。

魏安說得不錯,這位隱士如果是想等人來訪,的確缺乏幾分誠意,木橋用了許久,有些搖晃,透過橋面的縫隙,能看到下面湍湍的溪水。

我走在一處不牢靠的地方晃了一下,前面的魏郯回頭,拉住我的手繼續前行。

他的手溫暖有力,過了橋,仍然不放開。我見左右隨侍不過三兩人,便也由著他。

「夫君要訪的這位閒人是誰?」我望著眼前茂密的竹林,只覺清風拂面,不由問起。

魏郯看看我,道:「夫人可聽說過雲石先生?」

我愣了一下:「公孫仁?」

魏郯頷首:「正是。」

我有些驚訝。公孫仁我當然知道,他出身山陽,少小即已文辭成名。他遊學拜師,博聞強識,曾在朝中當了二十餘年博士,六十歲以後,他離開了長安,自號雲石先生,周遊天下去了。此人名聲響亮,是當世的鴻儒。父親對他極為推崇,家中收藏了好些公孫仁親手箋注的經史。

「我聽說雲石先生行蹤不定,不想隱居在此。」我說。

魏郯淡笑道:「當今天下,人人皆行蹤不定。能有個安定之處當隱士,已是難得。」

粗人。我心道,又問:「夫君來訪,莫非要請雲石先生出山?」

魏郯說:「雲石先生年以七十,即便出山也恐怕走不動路。為夫此來,乃為討教學問。」

「如此。」我笑笑,覺得在聽笑話。

進入竹林百餘步,只見一座宅院出現在前方。泥牆茅頂,四周圍著竹籬。

我聽到有人在撫琴,從容流暢,在這清幽之地更顯得合乎意趣。

隨侍在柴門上叩了幾下,琴聲乍斷,沒多久,一名童子走出來。

「來者何人。」他隔著柴門將我們打量,問道。

魏郯讓隨侍退下,上前與童子一拱手:「河西魏郯,特來拜見雲石先生。」

童子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後的我們:「這些又是何人?」

「皆是某妻子、舍弟與從人。」

童子皺眉:「這麼多人,先生茶碗不多,爾等……」

「青茗,何人來訪?」這是,一個悠悠的聲音從草堂那邊傳來。

童子回頭,道:「河西魏郯,還有他的妻子,還有弟弟,還有……」

「原來是貴客,」那聲音含笑,「青茗,快快開門。」

童子應了一聲,把柴門打開,向我們一揖:「請進。」

魏郯微笑,讓隨侍在外面等候,帶著我和魏安入內。

院內綠草如茵,花木扶疏。一條白沙小徑鋪在其中,乾淨整潔。草堂上,茶煙嫋嫋,兩人正在對弈。

一人鬚髮皆白,身形清臒,毋庸置疑,那就是白石先生。而與他對坐之人是個青年,面容白淨,神色專注,看那側面,隱有一股沉著之氣。

童子將我們帶到堂前,不通報也不說話,逕自脫履入內,將二人旁邊的一把琴放在膝上,繼續彈奏。

琴聲悠悠,博弈二人專心致志,我們三人默默候著。

父親曾經說過,有名的隱士大多清高,來訪之人無論身份如何,多少總要遇到些下馬威。如今,我算是見識到一會。看向魏郯,他神色沉靜,注視著草堂,似乎在賞樂,又像在觀棋。

一直過了半個時辰,白石先生長長歎口氣,拊掌笑道:「叟又輸了,到底不如年輕人。」

對面的男子向他一禮,聲音清澈:「先生棋力深厚,珽實欽佩。」

白石先生撫鬚搖頭,這時,他轉過頭來,像剛剛發現我們一樣,笑著起身。

「老叟貪棋,竟忘了有客來訪,失禮,失禮。」他步出堂前,向魏郯揖道。

 

44、訪賢(下)

魏郯神色謙和,笑而禮道:「郯久仰先生,貿然來訪,擾了先生雅趣,實在慚愧。」

雲石笑道:「山野粗人,疏懶愚鈍,愧受將軍親臨。」說罷,他看向我,又是一揖,「夫人別來無恙。」

我訝然:「先生見過妾?」

雲石莞爾:「叟居長安之時,曾登門府上,當年夫人還不滿七歲。」

我瞭然,微笑:「先生記性甚好。」的確,那般年紀,像雲石這樣其貌不揚的老頭,的確是引不起我多大興趣的。

魏郯又讓魏安上前見禮,完畢之後,雲石命童子斟茶,請我們堂上去坐。

棋台之前,方才與雲石對弈的青年還坐在那裡,見得我們來,也不起身,只淡淡一笑。

我愣了一下,方才側面不曾看清,如今走近來看,此人二十出頭的年紀,容貌竟是十分標緻,可謂豐神如玉。

雲石道:「此乃博陵崔珽,今日路過捨下,與老叟飲茶對弈。」

「博陵崔珽?」魏郯目光微亮,道,「莫非人稱『麒麟子』的崔珽?」

雲石撫鬚笑道:「將軍既知曉,叟可不必多言。」

崔珽神色寵辱不驚,也不起來,只坐著向魏郯一揖:「不才幸會將軍。」

魏郯還禮:「某久聞先生賢名,不期巧遇,實萬幸。」

我不知道什麼麒麟子,博陵崔氏卻是知道的。那是個在前朝就已成為一方氣候的士族大家,名人輩出。不過,我有點不待見這個崔珽,年紀輕輕卻舉止傲慢。士族裏吹捧出來的才子也不少,能吟兩句詩就能得個什麼龍啊鳳啊的名號,說不定這就是個徒有虛名的酸腐紈絝。

魏郯顯然意志堅定,崔珽的慢待他似乎全不放在眼裡,笑意從容。

入座之後,童子奉上茶。

「寒舍粗陋,只有舊茶野水,將軍與夫人公子且將就才是。」雲石道。

我喝了一口,心中大噪。劍南的毫露,從前在長安三金才得一兩,如今想買都沒處去。這個雲石的舊茶野水,當真金貴。

雲石道:「此茶乃老叟當年離京之時,傅司徒親手所贈。老叟珍藏多年,今日夫人來到,正當待客。」

我訝然。他這麼一說,我倒是想了起來幼時的舊事,有一陣,母親曾埋怨父親,說他花大錢買了三兩毫露,卻一下拿了二兩送人,敢情那時送的就是雲石。

「先生心意,妾敬謝。」我欠身禮道。

魏郯微笑:「當年司徒好結交賢才,某曾聞其與先生在梅亭共主曲水流觴之會,傳為佳話。」

白石先生笑而搖頭:「陳年舊事,何足掛齒。」

眾人寒暄一陣,崔珽卻向這邊一禮:「先生與將軍稍坐,某還要往別處訪友,暫且告辭。」

白石先生毫無異色,只望望天,道,「天將有雨,子圭莫留得太晚才是。」

「珽知曉。」說罷,他喚人來。兩名僕人從廂房裡走出,手上卻抬著一件物事。我看見,愣了一下,胡床車輪,那不正是魏安的推車?

再看向魏安,他也望著那邊,神色詫異。

僕人將推車放在階下,卻上堂來。只見崔珽一手撐地,一手從案幾下把雙腿挪出來。

我這才明白,為什麼他方才行禮不起身,原來是個行動不便的殘疾人。

堂上一陣安靜,只有茶水在爐中冒著熱氣。崔珽臉上毫無尷尬侷促之態,任由僕人將他抬到車上,在把車朝外面推去,車輪碾過白沙,綿綿地響。

「人言麒麟子,經天緯地而遭鬼神之妒,果不虛穿。」崔珽的身影消失在竹籬外,魏郯向雲石道。

雲石撚須:「子圭賢能,雖殘不不失其志,尤為可貴。」

「哦?」魏郯看著他:「不知麒麟子志在何處?」

雲石卻笑而擺手:「不可說矣。」

飲茶聊過些閒話之後,雲石問魏郯願不願與他對弈一局。魏郯欣然應下,二人坐到棋台邊上,開局博弈。

我並不是一個修養到家的旁觀者。從前父兄們要做什麼對弈之類的雅事,從來不會找我坐在旁邊點綴,因為我坐不到一刻就會開始搗亂。當然,裴潛例外,他下棋,我能穩坐兩刻。

如今,當我的夫君在這出塵之地與閒人對弈,我能做到像神仙畫裡的侍女,姿態優雅地坐上小半日。這不是沒有我強自耐著性子的原因,不過苦中作樂也是樂,我發現看這兩人廝殺也當真有趣。

魏郯棋風犀利,明打暗抄,常常出其不意,盡顯流氓本色;而雲石則棋路縝密,防漏補缺,處處使絆,不掩老奸巨猾。我一邊看一邊琢磨著他們的棋路,有時能看懂,有時看不懂,再過幾招,忽而又瞭然。一局下來,雲石險勝。二人執子相視,忽而各自笑了起來。

「先生棋藝奇絕,果名不虛傳。」魏郯恭維道。

雲石客氣道:「將軍謀斷縱橫,方寸亦見殺伐之姿。」

二人雖謙讓,臉上神色卻各是躍躍欲試,於是,清盤再來。

往來之間,天上漸漸有了暮色。外面的隨侍來問,說天色不早,是否回去。

雲石笑道:「將軍若不限老叟捨下鄙陋,南面有草房兩間,何不留宿一夜,叟有幾本棋譜,正欲與將軍切磋。」

魏郯聞言,面露微笑,向雲石一揖:「如此,卻之不恭。」

軍士征戰慣了,出門在外常備露宿之物。夜晚,從人在竹林裡紮營,我和魏安則跟隨魏郯留在了雲石的草堂裡。

崔珽在晚膳之後就回到了此處。從雲石和魏郯的話語中我得知,他遊學在外,上月來到商南尋訪雲石,這些日子一直住在這裡。

我覺得有些好笑。這世上,我見過在家吃不飽飯的,見過出門被人打劫的,還見過天天為睡在何處發愁的。但崔珽這樣身有殘缺衣冠整潔乘車觀花訪友遊學的閒人,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不過,我對他那推車的興趣更大。在庭院裡,我問魏安,那推車是何來路。

「不是我做的。」魏安坦白地答道,「崔公子的車輪比我做的輕便,造式也不一樣。」

我不禁驚訝。這世上,還有能跟魏安比聰明的人,而且還造出了同一樣物事。

酒逢知己,路遇知音,都是仍讓人興奮不自禁的事。在崔珽回來之後,魏安一改事不關己的冷漠姿態,竟上前跟他說話。

我看到魏安頗有教養地行禮,然後,二人說起話來。許是說起那推車,崔珽露出些訝異的顏色,一瞬間,似乎有光芒從那雙目中亮起。

夜色漸濃,僕人掌燈。

草堂上,突然變成兩撥人。一撥是魏郯和雲石,俱是一言不發,盯著棋盤殺得眼紅。一撥是崔珽與魏安,一個高談闊論一個唧唧呱呱,說著我聽不懂的什麼車轄什麼銅轂。把他們分作涇渭的,就是我。

許是察覺到我有昏昏欲睡的架勢,魏郯說我若覺疲憊,可去歇息。

我此時也不想充什麼賢慧,順從地微笑行禮,款款而去。

「……某行走不便,此車雖自行設想,卻是無奈之舉。公子所言一二,某日夜觸及,竟不曾思考,聞得公子提點方才了悟……」走出堂上之時,我聽到崔珽聲音含笑,琅琅悅耳。

魏安似乎也有了志同道合之人呢。我心道。

我收拾一番之後,躺在榻上,很快便入睡了。一夜睡得很沉,我不知道魏郯何時回來的,只記得迷糊中,有人摟了我一下,然後把手臂壓在身上,沉沉的。我不滿地嘟噥了一聲,又睡死過去。

第二天早晨起來,魏郯已經不在身旁。

我起身出去,卻見堂上,魏郯正與雲石烹茶談天。而院子裡,魏安拿著錘子,叮叮噹噹地敲打著崔珽的推車;崔珽坐在一塊大石上,仔細地看著他做活,是不是指點著某處與他討論一番。

我又無事可做,只得隨著童子去用早膳。

天氣不錯,不但沒有下雨,還出了一點太陽。我想起歇宿的那屋子裡擺有書架,便回去挑了兩本,走到院子一角的紫籐架下慢慢翻看。

我早知道雲石博學,不曾想他的藏書亦是五花八門。比如手上的這本列傳,裡面講的是各種各樣的人物軼事,甚是有趣。我看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覺,已經翻了大半本。

「夫人亦喜愛看些俗聞雜事麼?」一個聲音緩緩傳來。

我抬頭,卻見雲石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來到面前,拄著杖,面帶微笑。

我忙起身一禮:「妾見得先生藏書,興起而閱,不曾問過先生。」

雲石笑而搖頭:「夫人但閱無妨。」說著,他在對面一塊青石上坐下,雙手撐著木杖。

「先生與夫君談畢了麼?」我莞爾道。

雲石撫鬚,神色和善:「將軍高才,若得夜以繼日,叟不辭也。」

我微笑,透過花葉的間隙望去,只見魏郯正立在柴門前,正與從人說著什麼。

「叟記得上回見夫人至今,已有十四年。」雲石忽然道。

我頷首:「確是。」

「彼時,司徒與叟品茶,夫人忽而走出來。司徒指夫人問叟,若論面相,夫人如何。」他似追憶,看著我,「叟曾言,夫人福厚,貴不可言。」

我一怔。想起李尚曾說過類似的話,笑笑:「先生亦通相術?」

雲石微笑:「不過皮毛。」

我覺得他話裡有話,望著他:「如此,以先生之見,妾如今可仍當得起先生從前之言?」

雲石撫鬚,不答卻道:「若論面相,叟曾見過一個絕佳之人,紫氣聚頂,可堪九五,夫人可知那人是誰?」

我好奇地問:「是誰?」

雲石微笑:「是我建這茅屋之時,擔泥的民夫。夫人,命也,一半在人,面相所予,不過機緣。」

所以說我不喜歡跟書讀得太多太迂的人打交道,話無准話,總想讓你覺得他高深。

我似懂非懂,片刻,做了然之態,禮道:「如此,多謝先生。」

雲石看著我,笑得平靜。

隱士之交講究灑脫,興起而來,意足則歸,沒有虛禮羈絆。

所以,當魏郯忽然說告辭的時候,雲石毫無訝色,也不挽留。

「如有後會,叟必再與將軍促膝長談。」他立在臺階上說。

「郯受教甚深,若得來日,必再訪先生。」魏郯恭敬地禮道。

雲石微笑。

魏郯對崔珽很感興趣,臨走前,問崔珽可願意去雍都。不料,崔珽婉拒,說他還有舊友未訪,只想繼續雲遊。

魏郯微笑,沒有強求。

魏安卻有些失望,在魏郯說要走之前,他還興致勃勃地說要給崔珽做一個能讓他騎穩馬的馬鞍。

崔珽神色溫和:「際會有緣,公子為我改進推車,已是大善。」

魏安似乎不甘心,道:「我會做出來的。」

崔珽微笑:「如此,珽當靜候。」

魏安望著他,撓撓頭,轉身走開。

步出竹林,從人車馬已經在橋那邊等候,我回頭,竹林中靜謐依舊,空寂無人。先前的一切恍如做夢。

「夫君來訪雲石先生,不知學問討教如何?」我問魏郯。

魏郯看看我:「夫人以為呢?」

我怎麼知道。

「妾只見夫君討教對弈。」我說。

「對弈就不是學問?」魏郯微笑,說罷,招呼落在後面的魏安跟上,朝前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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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28 09:01 PM

45、開鏢

再走過雍都的城門,離上次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個月。

馬車停在府前的時候,魏賢的妻子朱氏、魏平的妻子周氏、以及魏綱的妻子毛氏都從宅中走了出來,見到我,笑意盈盈。

周氏出身河西,母家是個縣裡的小士族。據說她父親早逝,周氏自幼便跟隨母親掌家,甚至與佃農打交道。許是這個緣故,周氏有時說話大膽,帶有些鄉間小戶的粗俗。但她頗懂得討喜,又持家勤快,時而逗趣戲謔,很得長輩歡心。

才見禮,她率先走上前來,一把拉過我的手,又看看魏郯,笑道:“大堂兄可算是回來了,我等聽說大堂兄特地去淮南接堂嫂,可真羨慕得緊。”

魏賢的妻子朱氏和魏綱的妻子毛氏文靜些,站在周氏身後看著我們,掩袖笑起來。

我訕然,忙道:“三位妯娌不知,那時梁充攻淮陽,夫君乃為戰事而往。碰巧妾與四叔都在一處,這才順道接回。”

魏郯不同我一起解釋,卻看著周氏,唇角一彎:“弟婦若當初與阿嫤一起去,我定讓仲茂也跟著去淮陽。”

周氏臉紅,嗔道:“大堂兄又來胡扯,妾說的可是堂嫂。”

眾人又笑一陣,相見禮畢,往宅中而去。

郭夫人正在堂上,魏嫆陪在一旁。見得我們入內,魏嫆走過來行禮,吳夫人坐在榻上,亦露出笑容。

各自見禮之後,郭夫人讓魏安上前,將他看了看,歎氣道:“你不言不語就離家,可知家人為尋你,幾乎將雍州翻了個遍?若非長嫂傳信,老婦幾乎要派人去報知丞相。你父兄征戰在外,家中安寧方可後顧無憂,你若有閃失,老婦如何與丞相交代?將來下了黃泉,更無臉見你生母……”她說著,聲音顫抖,低頭拭起淚來。

魏安的臉紅紅的,抬頭看向魏郯。

魏郯給他一個眼色,魏安上前,向郭夫人下拜:“兒子任性,實乃不肖。此事必無下回,乞母親原諒。”說罷,頓了頓,補充道,“安願領責罰。”

這道歉簡短,也不聲情並茂。可是從魏安的嘴裡出來,已經頗見幾分誠意。

郭夫人看著他,又低頭拭了拭眼睛,收住淚。

“責罰什麼。”她歎口氣,“打下去,疼的還不是母親的心。”

周氏在一旁看著,見狀勸解道:“夫人前些日子擔心四叔,總寢食不安;如今四叔平安回來了,夫人還說這些傷心的做甚。大堂兄、長嫂與四叔一路風塵,還未飲水用膳。”

郭夫人看看我和魏郯,神色緩和些許:“是我疏忽了。爾等一路辛苦,卻聽我這老婦埋怨。”

魏郯微笑:“母親哪裡話。”

郭夫人又看向我,道:“少夫人此番出行,不想諸事變故,我等在雍都聽聞,亦憂心不已。”

我答道:“姑氏牽掛,兒婦深愧。此行多虧眾軍士護衛,後又遇夫君來接,雖險,終是無虞。”

郭夫人頷首,歎口氣:“如此甚好,亦多虧神明保佑。少夫人既回來,當往廟宮酬謝一番才是。”

我禮道:“敬諾。”

郭夫人命家人呈上膳食,入席時,向魏郯問起魏傕。

魏郯大致說了一下與譚熙的戰事,對郭夫人道:“我五日前在商州收到戰報,譚熙四子,如今僅余次子譚堯據守遼東。父親在幽州整軍,欲入冬前將譚氏餘部伐盡。”

吳夫人頷首,幾位婦人則議論不已。

“妾聽聞,遼東可是極寒之地,那邊還未入冬,水就結冰了。”毛氏喜憂參半。

周氏道:“如今已是九月,若順利,大軍不久便可班師。”

“老天保佑。”朱氏念禱一聲。

用過膳食之後,魏郯和我告退,回到院子。

有僕人每日打掃,三個月不見,這裡依然整潔,不過,廡廊和牆角下添了一尺高的竹籬。

“栽花了?”魏郯也看到了,眉頭一揚。

“正是。”我笑笑,“是宮裡送來的。”

魏郯走到牆邊,看看竹籬裡的花。如今已是秋天,沒有花朵,只有綠葉青莖。
“虞美人?”魏郯看著,片刻,問我。

“正是。”我說,“夫君認得?”

魏郯沒有立刻回答,片刻,回頭道:“從前我母親種過。”

我頷首。

“入內吧。”魏郯道,朝屋裡走去。

回到家宅,我又開始要像從前那樣,每日侍奉姑氏丈夫,處理家事。

郭夫人待我仍如從前,家事方面也跟從前一樣,除了帳目人丁等掌權之事,別的雜事都通通給我。我知道其中道理,她分派來的事,從不推卻。雖然出門一趟回來,對這些宅中之事不免感到枯燥。但我深知此乃義務,仍盡心而為。

魏郯回到雍都就變得很忙,他每日不是入朝就是外出巡視,如果在家,時不時就會有人登門。相比起在外面,他反而更少跟我在一起,每天夜裡都是夜深了才見人。

不過,這並不妨礙他動手動腳。如果太累,他跟我溫存一會就去入睡;如果不累,“滅燈”之類的事就免不了了。

雖然有時被他折騰得又酸又痛,但我我發現,我已經慢慢知道一些樂趣了。

比如那雙手,它遊走在我身上的時候,我覺得很享受,當它在一些敏感之處徘徊,我會把手覆在上面,不讓它走。再比如還有那個大蟲一樣的怪物,當我忍受不住一口咬在魏郯手臂上的時候,還有我被那種奇妙的興奮淹沒的時候,我開始明白周氏她們臉上那種曖昧的笑意。

當宅中的事情安穩下來之後,我看了個日子,向郭夫人稟報,說去廟宮酬神。

郭夫人自然答應,而我跟魏郯說的時候,他想了想,道:“要為夫一起去麼?”

我心裡驚了一下,微笑:“夫君不是要去細柳營麼?”

魏郯亦笑:“我險些忘了。如此,還煩夫人替我拜拜。”

我鬆口氣,柔聲道:“遵命。”

李尚的家宅離我要去的廟宮不遠。

祭拜過後,我乘車直接到了他的宅院。

公羊劌不在,我只見到了李尚和李煥父子。三個月不見,李尚的臉黑了,似乎也消瘦了一點。不過,他精神奕奕,看起來竟比從前康健。

不待我問他安好,李尚滿臉緊張地開口:“阿元在信中說,夫人在淮南遇了險?”

我責備地看阿元一眼,她縮了一下。

“不算遇險,”我笑笑,“幸而遇人來救,虛驚一場。”

我沒有說來救我的是誰,不過李尚顯然是知道的,看著我,意味深長。

“如此,”他頷首道,“夫人無事,便是大善。”說罷,他讓李煥取來幾隻木箱,在我面前打開。

至今這些木箱像妝盒一樣,打開,裡面一格一格,層層疊疊,裝著的全是藥材。

“這麼多?”我又驚又喜。

李尚微笑:“某此番去到豫章,那裡臨近嶺南、荊湘,貨源甚廣。某在豫章尋得昔時交易藥商,他保證無論什麼藥材,品質價錢皆可從優。”

我沉吟,道:“如此甚好。只是,豫章離雍都路途遙遠,管事此去,不知暢通否?”

李尚道:“夫人放心。此番我等去時,取道水路。梁充與朝廷和吳璋交戰,曾遇水軍攔阻,幸公羊公子有急智,帶我等躲藏,又得友人救助,方得脫身。此後,一路順利。豫章如今在曾繇手上,魏、吳、梁三家對峙,豫章倚仗天險,獨得安穩。只是周圍通路受阻,貨運艱難,藥材商人亦維持艱難。”

我說:“我所擔心正是在此。管事,如今天下戰亂,局勢不定,管事此去雖平安,過得一時,恐怕又是另一番模樣。”

“夫人不必憂慮,公羊公子結識之人,皆在水道上縱橫十數年。行船開路,即便官兵也莫內何。”

直接說都是些江洋大盜算了,這樣的人怎麼信得?

我婉轉道:“有如此能耐,恐怕將來求助多了,公羊公子也賣不得面子。管事,這些藥材雖好銷,若是太貴,那些富戶貴人也未必願買。”

李尚點頭:“此事某也曾有所考慮,故而在路上,亦說服公羊公子等人開鏢。”

“開鏢?”我愣住。

“正是。”李尚認真地說,“公羊公子不願為官,又離家在外,衣食無著。那些江洋之徒,空有豪氣,卻只能做些打家劫舍之事,亦不能長久。某便提議他們在水路上開鏢保運,收取鏢費,既正當又可養家糊口,何樂不為?”說罷,他笑笑,“不過夫人放心,他們保證,若是開鏢,我等貨物,只收兩成鏢費。”

我啞口無言,喝一口茶,藉以壓下心裡的驚訝。

公羊劌雖不羈,但我一直認為他和別的高門子弟一樣,不屑經商。沒想到,他會接受李尚這樣的提議。

我以前不懂什麼刀兵兇險,但這次去一趟淮南再從洛陽繞回來,卻是深有體會。我不喜歡不可預測的事情,覺得要有七八分把握才值得放開膽去做。

可李尚他們不一樣,我覺得驚險的事情,他們興致勃勃。是我太膽小麼?

“夫人不必驚訝,”李尚笑道,“路上,公羊公子曾說,當年夫人喜歡將府上的舊物拿到市中去賣,公羊公子還曾在街上遇過幾次。”

什麼叫遇過,公羊劌是跟著我一起去賣的,死要面子。

我赧然:“管事都知道了?”

李尚搖頭笑道:“當年,先夫人曾與某提過,說家中的舊物不見了好些,疑是家人偷的。某那時正要去查,主公卻說不必查了,那些舊物都去了狐狸的肚子裡。”

阿元和李煥都笑了起來。

我的耳根有點發熱,看著李尚的笑容,心裡卻忽然感到踏實。

這是落難重聚以來,李尚最開懷的笑容。心裡不禁覺得,如果父親在世,李尚這麼篤定地要做一件事,他也不會攔著吧?

 

46、舊物

秋風漸寒,雍都有魏郯坐鎮,南方的梁充忙著與巴蜀的杜榮爭奪地盤,吳琨新繼位,固守不動,一切太平。與此同時,北邊的捷報不斷傳來,十月初的時候,雍都已經得到確切的消息,譚熙次子譚堯被魏傕的大將岑瀚所殺,遼東重歸朝廷。至此,魏傕以天子的名義,一統北方。

這消息如同暖泉,使雍都裡因為擔心戰局而凝滯的氣氛倏而融開,郭夫人食不甘味的神色也漸漸被笑容替代。

而就在此時,一家名為“延年堂”的藥鋪在雍都的貴人們之間口耳相傳。

延年堂的主人是個南方人,叫蔡讓,生得一臉忠厚。

這藥鋪與別處不同。別的藥鋪大多只有些尋常的草藥,最多配著郎中;延年堂卻相反,沒有郎中,可藥材卻是別處難得買到的。首先知道此地的,是雍都的郎中們,而後,宗正樑柯在延年堂得了一棵上好的靈芝,讚歎不已,延年堂的名聲就傳了開來。

先前朝廷與譚熙交戰,雍都人心惶惶,都擔心若時局不利,戰火再起,又是一番顛沛流離。市中蕭條,有錢人都小心翼翼,不敢輕易花費家財。而如今大不一樣,魏傕戰勝的消息如同給冰下的魚鑿開一道裂縫,人人都終於可以松一口氣了。

大軍還未回到,城中宵禁,也沒有宴飲。當貴人和富人們有閒心去想秋冬養生之事,延年堂的生意就開始熱鬧起來。

這個延年堂就是我出資,李尚管事的藥店。

店面是李尚挑的,不大,但是地處街口。那個店主蔡讓,也是李尚在人市上買的。蔡讓本是南方人,因為兵亂逃到雍都來,無奈錢財盡失,走投無路,只得到人市賣身。他從前做過生意,練得一副圓滑的口才,李尚看中的正是這點。

開店的時機是我挑的,將靈芝送給梁柯也是我的主意。從前長安的貴人們喜歡養生,梁柯乃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收藏的藥方,據說存滿了一櫃子。當然,在養生方面,還有人比梁柯名聲響亮,但是梁柯還有一個兒子在京兆府中管著緡錢稅。所以,當我決定將靈芝送出的時候,雖然心痛非常,仍覺得這是值得的。

阿元每日把藥鋪的進項告訴我,我聽著,又是小心又是興奮。

李尚把每味藥材的價格都做了精心的考慮,別處有的,論品質高一點低一點都無所謂;一些醫治疾病用到的藥材,別處沒有,他也只在成本上添點利錢;價格最高的是那些名貴的補藥,當我看到一兩天麻賣到五百錢,咋舌不已。

“他們買回去也不過做個湯,這麼貴,能賣得去麼?”阿元也很懷疑。

可是出乎我們的意料,延年堂中,除了市中醫病急缺的藥材,賣得最好的就是這些在我看來又貴又無趣的東西。

等到第一場雪即將落下的時候,李尚已經和公羊劌商量,再去豫章進一次貨,以備冬儲。

若嬋忙得很,回到雍都以後,我只見過她一次。

丹霞寺的前堂,比丘尼們在誦經,我和若嬋在後堂飲茶。天氣寒冷,她在身上披了一件漂亮的狐裘,烏髮半墜,低眉捧茶,慵懶而嫵媚。

“聽說,大公子親自去淮南將你接了回來。”她往茶壺裡添著水,淡笑著看我。

“正是。”我說。

若嬋道:“淮南如何?還有親人麼?”

我搖搖頭:“那邊戰亂多年,老宅所在鄉邑已經不見人煙。”停了一下,我補充道:“不過祠堂還在,牌位都有,公羊公子讓我給二兄帶了一壺瓊蘇。”

這話雖說得輕鬆,到底還是觸及傷感。

若嬋的臉色有些黯淡,沒說話,過了會,摸了摸我的手。

她飲一口茶,停頓片刻,道:“季淵公子就在揚州,你知道麼?”

我沒想到她會突然提起這個,愣了愣。

“哦?”我語氣平靜。

“也是聽來的,”若嬋道,“吳琨繼位,上月將季淵公子任為長史,此事都傳開了。”說罷,她看著我,“你在魏府中不知麼?”

“不知。”我說。這是實話,我天天在魏府裡做賢良淑德的大公子夫人,無論僕役還是郭夫人周氏她們,都不可能會說什麼吳琨;阿元即便知道些什麼,有了淮南那番經歷,也不會在我面前提裴潛。至於魏郯,就更不可能了。他對我和裴潛過去的事如何看,我不知道,但我不會傻到當著他的面問裴潛。

我注意到她的臉色有點蒼白,像是沒睡好,於是岔開話題:“進來宴飲很多麼?”

“有什麼宴飲。”若嬋道,“我這等伎館,小戶人家請不起,丞相未歸,官宦貴人們又不作樂。近來清閒得很,我就物色了幾個新人,每日調教。”說著,她意味深長,“如今雍都的熱鬧可不是明裡的,阿嫤,若不去瓊花觀,你會以為城裡的貴人都死絕了。”

我知道她指什麼,臉上一窘。

“仲平近來又要出去,你知道他去哪裡麼?”若嬋忽然問。

我心底訝然。公羊劌沒有把他行鏢的事告訴若嬋麼?

“不知。”我說,莞爾,“你怎來問我?你都不知道我如何知道。”

“不過隨便問問。”若嬋道,“他與李管事走得很近。”

“哦?”我繼續裝傻。

若嬋看著我,笑笑:“李管事那藥鋪,我去過,當真不錯。買藥的人絡繹不絕,店主人都忙不過來。”

“是麼。”我似不感興趣,低頭飲茶。

她繼續說:“李管事一家逃難來此,又是進貨又是開店,想來花費了不少資財。”

“是呢。”我彎彎唇角,“李管事真厲害。”

回府的路上,我望著外面的街景,心裡頭琢磨著公羊劌。

他已經離開了家,看樣子,也並不常在若嬋那裡。不過聽阿元說,他倒是常常去李尚的宅中。水路上的鏢早就開了,從豫章回到雍都之後,李尚做中人,將一戶急於把皮貨賣去南方的商戶介紹給了公羊劌。那一趟走得很順利,回來之後,又連續接了兩個差使。

在我看來,無論公羊劌如何樂在其中,這都是刀尖舔血的生活,危險而不可測。但公羊劌從來驕傲,他不願被官僚人事束縛,又想憑著自己的能力掙得生活,這條路也許最適合他。

這件事,他如果真的沒有告訴若嬋,倒是做對了呢。

回到宅中,吳夫人在房中小憩,我不打擾,與她的侍婢說了幾句話,就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裡。

阿元從外面進來,抱怨天氣變得真冷。我聽到這話,想起一件事。魏郯常常與軍士操練,昨日,我發現他的冬衣被磨出了口子。新的冬衣還沒制好,只能還穿著舊的將就,我聽說他還有幾件舊衣收拾在側室的衣箱裡面,就想去翻出來。

這件事我沒有交代僕人去做,因為那間側室裡面,還埋著魏郯先前許給我的金十斤。

回來之後,我和魏郯誰也沒有提過它,仿佛這是個從來沒有過的東西。但是我心裡清楚地記得魏郯說過的話,一個字也不會漏下。

他沒說過我要是不走就收回,那麼這些金子理所當然還是歸我。側室裡,我一邊翻著衣箱一邊瞄著東北角。那裡堆著些瓶瓶罐罐的雜物,似乎放了很久,都落了厚厚的灰。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我沒有去動。魏郯是個後腦勺都長了眼睛的人,留下個指痕什麼的,他一看就會知道。

我眼巴巴的,心裡歎口氣,繼續低頭翻衣服。

魏郯的衣服不多,閒置的冬衣也就半箱,很好找。我拿出來,一股樟木箱子的味道。那些衣服有些舊,卻是完好的。我挑了一件身量與他現在的樣子差不多的,看看,覺得穿在袍子底下也正好。我把它取出抖了抖,忽然,一樣物事落了下來。

我訝然,只見那是一塊絹帕。光照下,只見那面上已經有些黃斑,一角上,繡著一朵鮮紅的虞美人。

魏郯回到宅中的時候,已經是夜裡了。他進門的時候,我正在榻上縫縫補補。

“何人的衣服?”魏郯一眼看到,走過來。

“夫君的。”我把線頭咬斷,將針腳扯勻,道,“新衣還未做好,妾從側室中取了舊衣來。只是袖口有個破洞,補補就好,夫君且將就。”

“哦?”魏郯臉上露出笑容,從我手中將冬衣拿起來,待看清模樣,我看到他的表情似有一瞬的凝滯。

“妾不知身量是否合身,夫君試試吧。”我莞爾道。

“不必試,”魏郯將衣服放回我的手上,撫撫我的頭髮,笑意不改,“夫人賢慧,挑的都是好的。”

我還要說話,魏郯卻轉頭:“阿元,水燒好了麼?”

阿元從屋外探個頭進來:“稟大公子,燒好了。”

“今日操練得渾身是土,我去洗洗。”魏郯道,說罷,轉身出去。

等他終於再回到室中的時候,我已經更衣坐在了榻旁。

魏郯過來,我讓他在鏡前坐下,拿起巾帕替他將髮際上的水珠拭幹。

“夫人今日出去了?”他問。

“嗯。”我說,“去了丹霞寺。”

“丹霞寺?”魏郯想了想道,“雍池邊那個?”

“正是,那裡的比丘尼誦經很好聽。”我回答著,心裡想的卻是那時魏郯與徐後相會的事。手輕輕拭著他的鬢邊,忍不住抬眼看他的面容,只見側臉上線條平靜,沒有絲毫波動。

“如此,”魏郯道,“夫人愛聽,下回可帶上為夫。”

誰要帶你。

“敬諾。”我柔聲說著,正要再擦他頸後,魏郯突然把我的手握住,長臂一伸,我被他抱了起來。

熱氣糾纏在唇舌和脖頸之間,我微喘著,好不容易才支著他的胸膛離開一點。

“夫君還未更衣……”我低聲道。

他咬著我的耳垂:“不必換了,反正等會還要脫……”說著,他把我放到榻上,伸手來扯我的腰帶。可是過了會,他愣了一下,停住手抬起頭來。

我的衣裳半敞,腰帶也松了開來,露出裡面另一條裹得嚴嚴實實的腰帶。

“夫君,妾正逢月事,只怕今夜不便呢。”我羞赧地望著他,笑意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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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29 11:06 AM

47、封賞

我沒有騙魏郯,我的月事真的來了。不過我承認,在他心急火燎的時候說那麼一句,然後看到他臉色一變的時候,心裡有些說不出的痛快。

他似乎很不甘心,在我的脖子上啃了好一會,最後,他說去“再洗洗”,穿上衣服就出了門。再回來的時候,我已經將淩亂的衣服穿好,還披上了外衣。

魏郯的臉上雖有些掃興,但沒有慍色。睡下的時候,他在被子底下也沒有動手動腳。

但是,輪到我不好了。

許是先前鬧騰的時候著了涼,夜裡,我的小腹陣陣發脹,痛了起來。我難受得很,忍不住哼出了聲音。

“怎麼了?”黑暗裡,我聽到魏郯問道。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身上又軟軟的發虛,咬著唇沒有答話。

一隻手探過來摸摸我的額頭,沒多久,被子下麵又探過一隻手來,握住我捂在腹上的手。

“怎麼這麼冷?”魏郯道,我能感覺到他支起了身體,“腹痛?”

“嗯……”我有氣無力地哼道。

“是……月事?”他聲音低低。

“嗯……”我更加小聲。

魏郯坐了起來:“要請郎中麼?”

深更半夜為了月事雞飛狗跳地請郎中,傳出去還不被人笑死。我赧然,忙伸手拉住他的衣角:“不必……夫君告知阿元便是。”

魏郯應了一聲,披衣起身。

未幾,我聽到他喊阿元,屏風後面亮起燈光。牆外傳來一陣話語聲,沒多久,魏郯回來了。

“冷麼?”他問我。

我縮在被子裡面,點點頭。

魏郯沒再說話,片刻,他脫了衣服再度躺下來,在被子裡抱著我。

“先睡會。”他說。

小腹裡的痛折磨一陣一陣地持續,我沒力氣再說什麼,頭埋在他的懷裡,閉上眼睛。

後來,阿元送來了一碗熱騰騰的酒粕薑湯。魏郯扶我起來,讓我喝下去。我渾渾噩噩,一口一口地下去之後,又軟綿綿地躺了下去。

這個夜晚,我的腹痛一直持續到入夢,不過這樣以後,我睡得很平穩,身上被一股溫暖包裹著,不知是那酒粕薑湯,還是抱著我的那個人。

以後的幾日,魏郯仍舊早出晚歸,不過,他晚歸的時辰比原先早了一些。歇息的時候,他抱著我蓋上被子就睡覺,還調侃地問我睡得著麼,若睡不著便給我講故事。

我笑笑,說不必,夫君也累了,早些睡吧。

心裡卻道,好啊,你給我講講徐後。

那塊衣箱裡的絹帕,的確讓我起了些心思。

阿元告訴我,那日以後,魏郯去過側室,不到一刻鐘就出來了。

我去查看過,上回發現絹帕的時候,我曾在衣箱的縫隙裡夾了一根頭髮,可是再去時,那頭髮已經不見了。

衣箱有人動過,毫無疑問,是魏郯。

他是知道冬衣裡夾著什麼的。那塊絹帕看起來有些年頭,是從前徐後贈的吧?衣箱裡都是舊物,魏郯那樣仔細地收藏好,可見惜物之心。

想著這些,我的心思就不禁慢慢沉下。

我和魏郯,就像偶然湊在同一棵樹上停歇的鳥兒,來自不同的地方,陰差陽錯成了夫妻。我和裴潛,在淮南在時候已經斷了,這件事,魏郯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他跟徐後如何,我卻不知道。他們的過往、糾葛,如今的想法,我都只能從隻言片語中猜測。如果不是那塊繡著虞美人的絹帕,我甚至不知道院子裡的那些虞美人是怎麼回事。

我去想這些,並非因為妒忌。而是我已經決定留在魏府過日子,對於這個與我命運攸關的夫君,知道得多一點總沒有壞處。

魏傕回到雍都的時候,天上已經下起了雪。

天氣惡劣,天子派了太常領著黃門侍郎去城門代為迎接,魏傕入城後,親自往入宮中拜見天子。

北方一統,大行獎賞是不可少的。

天子很慷慨,加官進爵,兵將之中又冒出許多響亮的頭銜。從譚氏手中收繳來的財物數不勝數,充作軍費和賞賜。

魏郯名下的封邑擴充了兩千戶,而魏傕已經賞無可賞,除了按制賜下的金玉之外,天子賜其皇宮內乘肩輿。

令人矚目的,是魏昭。

譚熙死後,魏軍節節推進。魏昭在幽州發動奇襲攻打譚盟,不但親手將譚盟斬於劍下,還在他手中奪得了失竊已久的傳國玉璽。

玉璽乃國之重器,長安生亂以後,玉璽在宮中不翼而飛。而天子定都雍州,傳國玉璽亦是長久以來的缺憾。如今北方平定,傳國玉璽歸朝,可謂雙喜臨門。

天子將魏昭嘉獎了一番,將他的爵位從五千戶的山陽侯拔為一萬兩千戶的襄陵侯。這是個重賞,因為定都雍州以來,天子只封過兩個萬戶侯,而第一個,是兩年前的魏傕。

魏昭留在冀州,下月才回來。郭夫人原本不太歡喜,可是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她臉上的喜色多白的粉也遮掩不住。

“夫人,我聽他們說,二公子要將大公子比下去了。”阿元私下裡對我說。

“‘他們’是誰?”我對著鏡子,仔細審視著唇上剛點的胭脂。

“就是宅中的家人。”阿元道,“他們說,如今主母是郭夫人,二公子是她親生的。伐譚之時,丞相讓二公子一直跟在身邊,立功的時機都給了他,說不定,丞相將來還會把家傳給二公子。”

“一派胡言。”我將帕子擦擦沾了胭脂的手指,正色道,“將來他們再說這些話,你要避得遠遠的,知道麼?”

阿元應了一聲,不再說話。

我看著鏡中,裡面的人面容鎮定,眼睛裡的目光卻不太平靜。

雖然教訓阿元,我的心裡卻也有相似的想法。此戰之中,魏傕安排魏郯做的事,更多是在後方,立功不如魏昭,亦是情理之中。雖然知道因由如此,可我還是忍不住懷疑,魏傕這般做法可是有意?

我知道這件事的微妙。

封賞下來之後,魏郯除了告訴我得了多少封邑和金銀,再也沒有多說什麼。而但凡有人在面前說起魏昭,他也神色如故。而郭夫人儘管高興,對待魏郯仍是不動聲色,仿佛什麼也不曾發生。

至於魏傕,他的心思如何,恐怕只有他自己知曉。

我心裡雜七雜八地轉著念頭,再檢查了一下衣飾妝容,順眼了,才從鏡前站起來。

今日,天子在宮中設宴,與功臣共膳。為示融洽和樂,君臣皆攜內眷共膳,於是,我與郭夫人也在宴飲之列。

雖然不用像正式覲見那樣拘謹,但畢竟是皇宮的宴席,我身為魏郯的妻子,裝扮是不能馬虎的。我打聽過郭夫人的飾物,她戴金玉步搖,左右襯以玳瑁。我想了想,挑了一套珠玉簪釵,樣式明媚,卻不會壓過郭夫人。

魏郯對這些不上心,在我的勸說下,他換了一身錦袍,金冠革帶,嵌玉的帶鉤。收拾好之後,他站在鏡前,竟頗有些少見的貴族風範。

“如何?”他發現我在看,回頭問道。

我笑笑:“甚好。”

我的一番心思沒有白費,走出府前登車的時候,魏傕將魏郯和我打量了一番,露出讚賞的微笑:“阿嫤果堪為吾兒婦。”

我謙虛一禮:“舅氏過獎。”

郭夫人在一旁看著,沒有說話,笑意淡淡。

天子此番宴席擺得盛大,除了魏傕父子,還有軍中武將和朝中的大臣,足有百十人。

帝后皆身著盛裝,我注意到徐後入場之時,目光朝這邊瞥了一下。燈燭光點琳琅,映著她的臉龐,秀麗而端莊。

天子面帶微笑,眾人拜見之後,堂下樂師奏樂,聲音雅致而和緩。

待內侍呈膳完畢,天子舉盞道:“此番征伐,眾卿英勇浴血,平定北方,社稷之幸。朕心甚慰,先敬眾卿。”

眾人皆舉盞,行禮之後,紛紛飲下。

天子將空盞重新滿上,轉向魏傕,莞爾,“此戰若論功勞,丞相至偉,第二盞,當敬丞相。”

魏傕雙手舉盞,向天子一拜:“臣世受君恩,為國征伐,臣雖死莫辭。”說罷,他仰頭,一下將酒水飲盡。

“好!”下座傳來幾聲響亮的喝彩,在宴樂清幽的殿上顯得突兀。

我望去,只見末席之中作者幾名衣著不太講究的人,一看就知道是魏傕手下的將官。其中一個形貌特別粗獷的,我曾在武陟見過,姓孟名忠;還有一個身形高大,面色如棗,那就是斬殺了譚堯的岑瀚。他們是魏郯手下的大將,出身草莽,此番數立大功,晉為鄉侯。

魏傕看看那邊,笑了笑;天子的神色也毫無波瀾,似乎什麼也沒聽見。不過我看到好些大臣和貴人的臉上明顯有不滿之色,看向末席的目光滿是鄙夷。幾名貴婦低頭說話,竊竊笑語。

“二公子此戰有奇功,朕聽聞他還在冀州?”天子問魏傕。

“冀州仍有譚氏餘孽,小兒領軍一萬留守清剿。”魏傕道。

天子頷首,看向我和魏郯這邊:“新安侯坐鎮雍都,亦是大功。”

魏郯道:“護衛陛下,臣義不容辭。”

天子微笑:“朕聽聞,淮陽生亂,新安侯為救傅夫人親自平亂,傳為佳話。”

我沒想到天子會提起這個,心裡一驚,有些耳熱。餘光掃過,我看到徐後也看著這邊,眼神不知深淺。

“陛下謬贊。”魏郯從容不迫,“荊州梁充次子梁衡犯淮陽,情勢危急,臣在洛陽得信,連夜去救。內人那時正在淮南祭祖,相遇亦是巧合。”

“哦?”天子仍含笑,看向我。

“梁充擁兵荊州,膽敢乘虛進犯。”我還未及答話,魏傕在上首開口道,“梁衡小兒,引軍兵臨淮陽,還未開戰,被臣幼子在城上一箭射死。”說罷,他笑起來,聲音洪亮,“逆賊下場,當是如此。”

聞得此言,天子臉色微變。

梁充是皇室宗親,在諸侯之中,“保皇討逆”的聲音是喊得最響的,天子想重掌天下,最可依靠的也是此人。魏傕此言,不異於挑釁。

“丞相此言甚是。”這時,天子旁邊的徐後淡笑著開口,聲音柔和,“陛下一向視傅夫人如妹,得新安侯愛護,陛下亦心中安慰。”說著,她將天子的酒盞滿上,望著他。

天子的臉色微動,再看過來的時候,已經恢復了平和。

“皇后所言甚是。”他緩緩道,看向魏郯,“此盞,當敬新安侯。”

魏郯亦舉盞:“謝陛下。”說罷,仰頭飲下。

我看著他們,片刻,看向徐後,卻發現她注視著魏郯。過了會,那眼波流轉,忽而與我相對。

那目光沉靜,似笑非笑,如同審視。

 

48、問詢

有樂舞助興,倡優說笑,宮宴一直持續到深夜。

因軍功得賞赴宴的將官們大多出身不高,舉止不羈,有了幾分醉意之後,更是大聲笑談。

這等行為在高門眼中粗鄙不堪,於是,宴上的人漸漸分作兩邊。一邊是武將,在末席相互敬酒歡笑;一撥則是士族貴人,聚在天子周圍,高談闊論。

魏傕可謂左右逢源,無論貴庶,都來向他敬酒;郭夫人則與幾名年長的貴婦聚到了徐後的身邊。幾名朝臣過來與魏傕說話,魏郯坐過去,一道飲酒論事。

我也並不寂寞。宴上隨同夫君入宮的女眷們亦不甘寂寞,穿行席間,相識的互相來往見禮,笑語琳琅,玉瑩也在其中。

她的丈夫許崇是中監軍,此番也封了鄉侯。許崇門第不算低,臨潁許氏,在河南高門中是排得上名次的。不過,許崇顯然與同僚更融洽,與玉瑩一起拜見一輪之後,便與將官們紮堆飲酒去了。

雖然我來到雍都已經快一年了,可是深居簡出,並不常赴宴。對於這些貴眷,大多只有些影響,熟識的並不多。玉瑩卻是熱情非常,沒多久,她就與七八位年紀相仿的婦人走過來與我說話,占席圍坐。

“阿嫤,那可是趙雋?”玉瑩坐在我身旁,示意我看向與天子說話的那人,語氣親近,“我記得從前在你府上遇過他,可曾記錯?”

“正是。”我看看那邊,回答道。魏傕歸來,想任用趙雋。我以為趙雋前些日子既已辭別,應該不會答應。沒想到,他不但沒有拒絕,還在受官當日入宮拜見了天子,一副立志出仕的姿態。

我對趙雋不感興趣,目光微微一轉,望向上首。徐後與身旁的人說著話,似乎很認真,沒有一絲顧盼之色。而兩丈之外,魏郯也正與人說話,與徐後之間隔著兩三重的人。

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蛛絲馬跡,倒是我這樣張望著,冷不丁被魏郯的目光逮了個正著。看到他唇角微微彎起,我忙轉回頭來,若無其事。

“夫人今夜甚美,妾方才遠遠看著,都轉不開眼睛。”一名婦人微笑地對我說。

我亦笑,道:“夫人謬贊,諸位夫人才是光采照人。”

玉瑩在我旁邊道:“我等方才談論,她們說你這珠釵是東海珠,我說不然,這珠釵潔白圓潤,當是合浦珠,且是宮中之物。阿嫤,我說得對麼?”

我笑笑,道:“這飾物乃先太后所賜,珍珠產自何地,我並不知曉。”

“這便是了,”一位婦人細聲細氣道,“太后之物都是名貴的,自然是合浦珠。”

玉瑩露出得意的神色,於此同時,我瞥到幾人臉上閃過些不悅。

這時,末席那邊突然傳來幾聲嗓門粗大的笑聲,貴婦們不約而同地捂住胸口,紛紛皺眉。

“玉瑩,你上回說的那個延年堂,是在南市麼?”一人問。

“是呢。”玉瑩道,“我上回還去買了些天麻,給姑氏燉補湯。”

“是麼,真孝順。”有人掩袖道,“我就不行了,南市那般嘈雜之處,我便是乘車路過也要繞遠些,更別提親自去買藥。”

又有人接著道:“玉瑩,你上回說你那姑氏生長在鄉間,見到脂粉賣十銖一錢也要嫌貴。我聽說延年堂的藥可不便宜,你買回去,可曾被姑氏教訓?”說著,她輕蔑地瞥瞥末席的許崇那邊。

玉瑩的臉色微變,片刻,眉梢一抬:“你多慮了,孝順姑氏,便是受訓也不可怠慢。”說罷,她轉向我,微笑,“阿嫤可聽說過延年堂?那裡的補藥可齊全呢,我記得你家從前也好養生。”

我本不想參與這些人的嘴仗,可是既然提到延年堂,我決定站在玉瑩這邊。

“正是。”我和色道,“早年,我家先人最講進補,我亦略曉一二。”

玉瑩面上一喜:“如此,我過幾日還想再去挑些,阿嫤可欲同往?”

“傅夫人有管事家僕,何須親自去。”有人不鹹不淡地說。

玉瑩不以為然:“養生辯物乃精細之事,家人懂得什麼!”

我順水推舟,看看她們,微笑:“玉瑩相邀,妾自然欣往。”

回到宅中,月亮已經偏西了。

應付了一夜貴婦人們之間的勾心鬥角,我躺到榻上的時候,已經睡意濃濃。

魏郯吹滅了榻旁的燈,躺進被子裡來,伸手摟過我的腰。

我已經習慣了他的親密舉動,不過當他的手開始遊走,我有些不太樂意。

“夫君,妾累了。”我輕聲道。

“嗯,夫人睡便是。”魏郯說,手仍然往我衣服裡伸。

我無奈,轉過頭去看他。

魏郯似乎還很精神,暗光下,我能感到那雙眼睛裡的捉弄。他貼著我的頰邊,聲音迷魅地低低道,“夫人在宴上頻頻示意,為夫還以為夫人思念心切……”

我心裡翻了個白眼。

“妾並非有意分心,”我微笑,貼著他的唇邊,手捉住胸前那只不安分的爪子,拖長聲音:“只是……”

“只是什麼?”魏郯的呼吸有些不穩。

我突然把腳貼到他的腿上。

“嘶……”腳上很冰,我能感覺到魏郯的臉一下皺起。

“妾彼時足上冰冷,想問夫君何時回府呢。”我得逞地笑,語氣可憐兮兮,毫無愧意。

“你這女子。”魏郯在我的腰上擰了一下。

我不示弱,反手要擰回去,卻被他捉住手。

“睡覺。”他低低道,收起笑謔。

假正經。我心裡道,轉過身去,閉上眼睛。

他的手重新環上來,雙腿卻把我的腳夾在中間,嗯,挺暖和的……

“阿嫤……”睡意再度湧起,迷糊中,我聽到他在後面道,“那些舊物,你以後別再理會了。”

誰要理會你的舊物,我理會的,是你的舊人。

我心裡道,含糊地應了一聲,沉入夢鄉。

魏安還在為許諾給崔珽的那個“騎馬不會摔下來”的馬鞍埋頭苦想。

第二日,我去看他的時候,他待在庖廚邊上的那個小屋裡,角落堆著一堆木板,上面用木炭畫著各種各樣的設想。

我看到最新的一塊上面,魏安畫了一個帶矮靠背的馬鞍,從馬鞍到馬鐙,繩子密佈,一看就知道是為了把馬上的人固定住。

我笑起來:“四叔,崔公子若坐上去,豈非五花大綁?”

魏安撓撓頭,道:“我也想做得好看些,可是不這樣,他就會摔下來。”

我想了想,道:“四叔想法不錯,同為系緊穩固,四叔可考慮過做成革帶的模樣?”

“革帶?”魏安眼睛一亮,拿起炭條,又在木板上塗塗畫畫。

我在一旁微笑地坐下,片刻,看向阿元。

她會意,走出門外。

午時剛過,僕人們無事,都去歇息了。小院裡安靜得只有鳥鳴,太陽光從門口落進來,很舒服。

我當然不是來看魏安做工和曬太陽的,我找他,另有重要的事。

“四叔若將此物製成,打算如何給崔公子?”我問。

“遣人送往博陵。”

我頷首,道:“崔氏也曾在長安有府邸,若是從前,四叔可親自遞到崔公子手上呢。”

魏安撓撓頭:“我那時太小,母親不讓我出去玩,長安的東市和西市我都分不清楚。”

“哦?”我笑笑,“東市和西市我倒是熟得很。不過長安太大,別說四叔,夫君我也只見過一回。”

“長嫂見過兄長?”魏安訝然。

“見過。”我撒起謊來毫不臉紅,“夫君那時可是少年羽林郎?”

“是。”

“曾把守宮禁?”

“嗯。”

“我記得那時他常與一位女子見面,似乎叫張蘋……”

“是徐蘋。”魏安馬上糾正道。

“哦?”我看著他,莞爾。

魏安一愣,似乎意識到自己失言,臉色微變。

在魏府裡面,魏安最單純,也最不會說謊。他甚至沒有想到我的問話是個圈套,露陷之後又想遮掩,我見招拆招,沒多久,他就從實招了。

事情讓我驚訝,或者說愕然。

魏郯和徐蘋,他們曾經有過婚約。據魏安說,當年魏傕在洛陽任北部尉的時候,曾得罪權貴,多虧徐蘋的父親徐少府向先帝進言,魏傕方得免罪。後來,徐少府家中變故,需要錢物,魏傕得知以後,慷慨解囊。兩家來往甚密,合計之下,乾脆定下親事,將魏郯與徐蘋結為一對。此事不知為何,沒有宣揚,知道的人也很少。而不到一年,這婚約就解了。之後,長安生亂,兩家各奔東西。

“那時我還小,這些都是後來聽阿姊們議論才知道的。”魏安的臉有點紅,“父親也不許我們再提此事。”

我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表情,看著他,僵硬地笑笑。

“四叔放心,此事我必守口如瓶。”說罷,我站起來,對他說,“今日之事,四叔也不必告訴夫君。”

魏安應一聲。

我正要出門,魏安突然叫住我:“長嫂。”

我回頭,他有點猶豫,道:“你不會生氣吧?”

我微笑:“四叔多心了,我怎會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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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29 11:07 AM

49、許姬

此事,我當真守口如瓶,阿元都沒有告訴。

我不清楚魏徐兩家之間的恩怨,當年的婚事是怎麼回事,恐怕要去問府裡的長輩或者魏郯才能知曉完全。不過,我是不會去問的。

我越來越覺得啼笑皆非。老天是故意的麼?把兩對情人拆散,硬生生地另湊一對,踢走剩下的?我不知道魏郯對徐後就是是如何想法,但舊情難忘,這我自己就深有體會。他如今待我好,焉知新鮮過後,他哪天會突然覺得心裡想著的還是徐後。

魏氏一日日壯大,從昨夜的宴飲就能看出,魏傕已經不把天子放在眼裡了。到得將來的某一日,我會再也沒了用處,且年老色衰,再也比不得新人。而那時,魏郯也許會毫不猶豫地把我換掉。

我想起那絹帕上的紅色花朵,在魏郯的心裡,徐後是否也如那虞美人一樣,雖已老舊,卻顏色彌新?

雪接連下了兩三場。

冬天裡,酒肉消耗都是大宗。不過因為征戰,市中的貨物大多被官府掌控,想倒賣酒肉和布匹的人已經很難找到貨源。

幸好,延年堂的生意很紅火。冬天落雪,山野中的草木大多被埋在了雪下,尋藥艱難。市中,即便尋常的草藥也開始價錢猛漲。李尚早有預料,公羊劌第二次從豫章回來的時候,整整運了一船的藥材。

生意做大了,一些枝節之事就多了起來。李尚告訴我,店裡的人手忙不過來,想再去買些人。我答應了,讓他儘管物色。

李尚的確有其獨到的經商天分,他說做生意如果想做大,要與眾不同,看到別人看不到的,做到別人做不到的。

我當然也不閑著,那日宴上玉瑩說要去延年堂,正中我下懷。當我說我也去的時候,旁邊好些人面面相覷。我微笑地對她們說了些關心舅姑夫君身體之類的話,她們接著臺階,紛紛笑而頷首,沒多久,要去延年堂的人一下從我和玉瑩兩人變成了十幾人。

去延年堂的那日,剛剛下過一場雪,雍都的屋舍街道都是白茫茫的。

跟著來的貴婦人們沒有幾個心甘情願,當蔡讓笑眯眯地在門前行禮迎客時,她們神色倨傲,正眼也不瞧。

但是到了室內,一切都不一樣了。

厚實的布簾擋住了寒風,炭爐把店內烘得暖暖的,一角上的茶爐冒著茶香。而令人眼前一亮的,卻是藥櫃前取藥分藥的幾名藥童。

別處店裡的藥童,大多是些家僕模樣的頭臉平凡之人。延年堂卻不一樣,幾名面容白淨標緻、身形周正青年男子,衣裝整潔,見到客人來,皆露出微笑,溫文地行禮。

貴婦們皆露出訝色,面面相覷。

“今日怎這般熱鬧?”玉瑩的眼睛不住往藥櫃上瞟,問蔡讓。

蔡讓微笑,道:“今日剛回了些新貨,店內繁忙,就加了人手。”說罷,他滿面笑容地對眾婦道:“小店鄙陋,貴人光臨,乃蓬蓽生輝。諸位夫人儘管挑選,小店貨物齊全,若得入眼,價錢從優。”

這話出來,婦人們已經沒了先前的漠然之色,目光四顧。

玉瑩語氣正經:“什麼價錢不價錢,我等體貼尊長夫君,貨好就是。”

蔡讓唯唯,說罷,請眾婦人到席上坐下,休憩飲茶。藥童們魚貫呈來各色藥物,和聲細氣地伺候貴婦們挑選。

“玉瑩,真想不到……雍都還有這等藥鋪。”我聽到一名與玉瑩相好的少婦跟她咬著耳朵。

玉瑩看她一眼,臉上露出驕傲的笑容。

蔡讓不知道我和延年堂的關係,見著眾人對我的態度不一般,才過來殷勤地過來伺候。

這是我和李尚商議好的。這店裡我也是第一次來,雖然店裡的設置我一清二楚,可親身來到,感覺卻是不一樣。

那些藥童是李尚去人市中挑的,面相上等,價錢可不便宜。我先前還心疼錢,如今看到這些貴婦人們一個個專心致志,我不禁佩服李尚做事老辣。

服侍這邊的俊俏男子有一副好口才,說起各色藥材,滔滔不絕。聽到玉瑩和婦人們掏出金銀的聲音,我心花怒放。當然,我也不會吝嗇,反正花的是魏府的錢,轉一圈,最後卻會走到我的錢囊裡。

“阿嫤,這個可是好物。”當藥童擺來一盒肉蓯蓉的時候,玉瑩對我附耳道,“隨山芋、羊肉做羹,大有益處。”

“何益處?”我看她神神秘秘,訝然問。

“強陰利精呀。”玉瑩掩袖笑笑,曖昧地看我,“你嫁來已過了大半年,好事也該近了吧?”

我明白過來,有些臉紅。

“我父親懂藥,他曾來此處看過,說品質比別家好。”玉瑩繼續跟我咬耳朵,“我家還有方子,給你一張?”

我掩飾著自己的尷尬,笑笑道:“不必,我府中也有。”

回府的路上,我聽著車輪碾過冰雪的聲音,手不由自主地放在肚子上。

當時雖不在意,可玉瑩的話卻勾起了我的一樁心事。

魏郯現在待我不錯,可是我若想繼續安穩地待下去,還需要子嗣。這一點,若嬋也曾暗示過我,而我從前在萊陽經歷過舅姑懷疑的眼神,更是深深明白此事重要。

魏郯沒有在我面前提過這個,但我很清楚,那些折騰得我腰酸背痛的夜晚,他是花了力氣的;郭夫人對此事似乎毫不關心,但是我也很清楚,每回我來月事,都會有婢女報知消息……

若有,總會有的,急不得。我暗暗對自己道。

車在府前停下的時候,我聽到些說話的聲音,待得下車,只見僕人正在將幾輛馬車卸下。

“堂嫂。”周氏正從門裡出來,看到我,走過來,“堂嫂可知,誰回來了?”

我看到幾名將官在門外說話,似乎剛趕了遠路,全身裹得嚴實,鼻子凍得發紅。再看那車駕的樣式,心中一動,訝然道:“莫非是二叔回來了?”

“正是。不過還有一人,”周氏笑笑,壓低聲音,“二叔把洛陽的許姬也帶回來了。堂嫂,許姬有孕了。”

我與周氏走到堂上,果然,一眼就看到了魏昭。一名女子正跪在上首前,向魏傕和郭夫人行禮,身形背影,正是許姬。

“長嫂。”魏昭首先看到我,向我一禮。

“二叔。”我還禮。

“阿嫤回來了。”魏傕看了我一眼,放下手中的茶杯。

“拜見舅氏,拜見姑氏。”我上前,向他和郭夫人行禮。

郭夫人道:“少夫人曾在洛陽住過,可識得許姬?”

這話出來,許姬望著我,忙行禮:“妾拜見少夫人。”

我還禮,莞爾道:“洛陽相別,已兩月有餘,許姬別來無恙?”

許姬低眉,輕聲答道:“謝少夫人關心,妾在洛陽,亦常念夫人。”

我笑意和善,將目光微微下移。許姬的冬衣很厚,小腹上平平,仍看不出起伏。

魏傕興致不錯,落座之後,向魏昭問起些冀州的事,魏昭俱一一稟報。郭夫人坐在一旁,沒怎麼說話,面上的笑意沒有停過。

言談一陣,許姬將一隻漆盒獻上,打開。只見裡面滿滿的,都是芍藥的幹花。

她說:“今年春時雨露均勻,洛陽宅中的芍藥花開繁茂。花落之時,妾念起從前主公常以芍藥烹茶,便將花朵曬乾收藏。”

“哦?”魏傕看看那些幹花,露出笑意,“多年不曾回洛陽,那些芍藥還在?”

“父親,”魏安在下首和聲答道,“許姬在洛陽,親自養護芍藥,兒去宅中看時,莖幹已有兒臂粗了。”

魏傕頷首,讓從人將幹花收起。

郭夫人又吩咐管事將魏昭院子裡的側室收拾出來,被褥等物要足夠,又讓張氏安排熟知生育的僕婦伺候許姬起居。

“如今方十一月,天寒水冷,要小心才是。”郭夫人對許姬叮囑道,目光慈祥。

“敬諾。”許姬行禮,溫順而恭敬。

當我終於收起一派和氣的臉色時,已是回到庭院。仰頭望望天,鉛雲沉沉,似乎又要下雪了。

“夫人,”阿元滿臉狐疑,小聲道,“許姬怎會有孕?那時在洛陽,明明……”

“噓。”我瞪她一眼。

阿元目光掃向四周,馬上閉口不語。

我走到屋裡,讓阿元喚家人來燒炭火,又闔上門。待坐到了榻上,我捧著熱茶,心裡有點亂。

郭夫人不喜歡許姬,如今她能光明正大地來到雍都,無疑是有孕的關係。

可許姬是什麼時候懷孕的?魏昭……我的臉熱了一下,窺探別人的房中之事,我還是知道羞恥的。不過,我對受孕之類的事知之甚少,推算日子,只覺雲裡霧裡一般。在洛陽的時候,我時常見許姬,卻全不見她提起。她還曾向魏郯訴苦,可轉眼,就以有孕之身跟著魏昭回來了。

我想到許姬那張謙和有加的臉,溫婉平靜,不知後面的心思又藏有幾何?

晚膳的時候,魏郯回來了。

見到魏昭和許姬,他並無異色,見禮過後,寒暄些路途順暢否之類的事,各自用膳。

堂上的氣氛有些微妙,許姬的飯食呈上之時,郭夫人問服侍她的老婦是否宜食,又問魏昭的院子收拾如何。那關心備至之態,讓我沒來由地覺得自己和魏郯這邊話語冷清。

回到院子裡,我一直沒有說話。

幫魏郯換下外袍之後,阿元進來,說水燒好了,問我是否要去澡房。

我喜歡沐浴,即便天冷只能洗腳,我也願意待在澡房裡。一個人靜下來好好想些事情,是一種樂趣。

“不去。”還沒開口,魏郯卻替我答道,“將水盛來,我與夫人一道浴足。”

阿元應一聲,臉色曖昧的關上門。

我訝然看魏郯,他也看著我。

“夫人有心事?”他問。

“妾無心事。”我彎彎唇角。

“哦?那為何不說話?”

“妾本非多言之人。”

魏郯注視著我,若有所思。

我轉身將他的袍子掛到椸上,卻聽他在後面淡淡道:“我數三下,有話便問,過時不補。”

我訝然,才回頭,他已經說:“三。”

心中微動,我看著那雙教人琢磨不透的雙眸,猶自嘴硬,“夫君何意?妾……”

“二。”

我心底打鼓,咬咬唇。

他正要再張口,我忙道:“許姬怎會有孕?”

魏郯似笑非笑,過了會,聲音低低:“夫人喜歡猜謎,是麼?”

 

50、雪痕

我覺得魏郯的臉色不太對勁,望著他,心底隱隱不安。

這時,阿元引著家人提水進來:“大公子,夫人……”

“出去!”魏郯突然轉頭喝道。

眾人吃了一驚,阿元惶然地看看我,忙不迭地同家人出了門。

室內再度剩下我和魏郯。

我立在椸前,四周如同凝固了般,只剩下心“咚咚”在撞,惱怒又狐疑,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以為魏郯會繼續發火,可他沒有。燭光下,只見那臉色變幻。過了會,他側過頭,深吸口氣。

“進來。”他對門外道,聲音已經恢復平靜。

門被小心地推開,阿元領著家人進來,利索地把水放在榻前。

“不必伺候了。”當家人把水盛好,魏郯道。

阿元唯唯,擔憂地朝我看一眼,同家人退了出去。

“浴足。”魏郯看看我,逕自坐到榻上。

我雖忐忑,卻不敢怠慢。少頃,邁步走過去。

盆只有一個,還要與魏郯坐在一起。我覺得彆扭,唯恐自己什麼舉動又會觸到他的逆鱗,不由地坐開一點。

魏郯沒讓我幫他脫襪,彎著腰三兩下解開系帶,把襪扔到一旁。

這倒讓我省了試探的心思,我也脫了自己的襪子,把腳浸到盆裡。

兩人都沒說話,只有溫水撥動的聲音。

“許姬懷孕之事,我也不知。”魏郯忽然開口道,“她是原我母親的人,與我自幼相熟。在洛陽時,許姬曾向我哭訴獨居孤苦。父親在洛陽重修軍營,仲明在冀州時,我讓他順道去洛陽看看修築之事。”

我沒接話。

魏郯繼續道:“你我還在淮南之時,仲明曾往洛陽督軍。如今許姬身孕已有三個月,想來是那時的事。”

我聽著這些話,心中訝然,先前的疑點慢慢成線。

許姬在洛陽的狀況我是知道的。雖衣食豐足,卻猶如籠中之鳥。那宅子裡的家人雖然會服侍她,可她無論想做什麼都要先讓管事安排,連可以單獨使喚的人都沒有,更別提給魏昭傳書訴苦。

如果我是她,懷了身孕,應當是大喜之事。可是她沒有說出來,為什麼?我往回推了推日子,很快就想到,那大概是因為我到了洛陽。

魏郯與魏昭雖是兄弟,兩人之間的微妙卻連外人都議論紛紛,何況許姬。懷孕是許姬回到魏昭身旁的唯一希望,她誰也不相信,小心翼翼,比我更甚。

向魏郯哭訴乃是至關重要的一步。許姬沒有向魏郯坦言,卻借舊日情誼引得魏郯憐憫,幫她見到了魏昭。

許姬很聰明,種種心計,若換做是我,恐怕做不出來。

而魏郯,一番好心被人當做了墊腳石,一肚子火正無處發洩,於是我就成了那替死的麼?

我真冤枉。

我還是沒說話,只看著盆裡。燭光不太明亮,裡面的四隻腳默默浸著水,兩隻小巧玲瓏,兩隻骨節粗大。我用腳尖撩著水,一隻腳給另一隻腳搓指縫。忽然間,旁邊那只大腳橫過來,把我的兩隻腳都壓住。

“還有話要問麼?”魏郯道。

我的心早已經定下來,微笑:“妾無話。”

魏郯注視著我,眼底深黝。

“我於你,只是夫君,是麼?”好一會,他問。

我聽到這話,覺得真想看看這人的腦袋裡裝著什麼。當我的夫君讓我盡心還不滿足,難道想當我的父親讓我盡孝麼?

我笑意不改:“夫君待妾情深義重,妾自知不能報萬一。夫君于妾,豈止二字。”

“如此。”魏郯輕聲道,頷首,轉開頭去。

夜裡,魏郯沒有像往常那樣擁著我。

我背對著他,將要入睡的時候,聽到他翻身的聲音,似乎有些不安穩。我想開口問一下,又覺得若如此,是不是在告訴他我心虛睡不著?

算了,睡吧。我對自己說,繼續閉眼。

雪果真降了下來,一場又一場。

從前,為了鼓舞朝臣士氣,警醒寒苦不忘戰備,先帝們會在每年隆冬之前冬狩一場。不過自何逵生亂以來,天子自身難保,歲時節慶早就荒廢了。如今魏傕才得勝歸來,正是意氣風發之時。於是,魏傕奏請天子重開冬狩。

天子沒有不答應的道理。一日天晴雪霽,天子和大臣貴族的車駕浩浩蕩蕩來到雍都郊外的芒山下,紮營設欄。

冬狩允許帶眷屬,郭夫人年紀大了,不喜歡這樣的嘈雜去處,只留在府裡。我與周氏、毛氏登了車,由軍士護衛著同往冬狩。

“冬狩呢。”路上,毛氏興奮不已,道,“我祖父曾任軍司馬,他同我說過,天子的冬狩比過年還熱鬧。”

周氏笑道:“我夫君還說要獵一頭鹿給我看。”她看向我,“堂嫂可見過大堂兄狩獵?我聽說大堂兄箭法可是了得。”

我搖搖頭,微笑:“我不曾見過。”

別說沒見過魏郯狩獵,這幾天,我連他的面都很少見。一邊是冬狩,一邊是督促軍士趁農閒練兵,這幾日,他比平常更加繁忙。有時我已經睡下了還不見他的蹤影,等我醒來,旁邊的被褥明顯有人躺過,卻空空如也。

我很難不往那夜的波折上去想,可是我又能做什麼?我已經盡力,魏郯還覺得不滿意,我也無話可說了。

山野中白茫茫一片,落盡了葉子的樹木上覆著雪和冰淩,遠遠望去,枝椏在冬日的光輝格外蕭索。

圍場四周,帳篷排列得齊整,車馬繁忙,軍士穿梭。在暖房中蟄伏已久的貴人們渾身裘皮,搓著手抱怨天氣,又相互見禮。相比之下,出身行旅的人則精神得多,佩劍負弓,縱馬馳騁。

圍獵要持續兩日,我和周氏、毛氏都要在野中過夜。不過,帳篷裡很是暖和,附近還有從前雍王建的亭台,許多人相約著間隙之時去烹茶賞雪。

來到的時候,我曾經遠遠看到了魏郯。他與魏慈、魏朗騎在馬上,不知說著什麼。可人車如流,未幾,他又不見了。

我也看到了天子和徐後。我是魏府的內眷,要去見禮。天子似乎興致不錯,勁裝長劍,為那張文質彬彬的臉平添了幾分英氣。徐後則一身銀鼠皮裘,頭梳高髻,見到我,臉上笑意淡淡,問候了兩句郭夫人的身體。

第一日是讓圍獵的人騎馬練手的,沒有女眷什麼事,我與一眾貴眷只在皇后帳中閑坐。來冬狩的內眷三十幾人,大多跟我一樣都正值年輕。其中,有兩三位是徐後母,嫁入的門第不太高,在這帳中卻能與徐後說得起話來,不致冷場。

見禮之後,徐後和我就再沒說過一句話。她坐在上首說她的,我坐在下首與周氏、毛氏作伴,倒也不寂寞。這邊歇息飲茶之時,我聽到上首在說從前長安的圍獵,談論各色軼事。

“……若說當年,我記得最清楚的乃是有一回先帝在終南山設圍場,與京中高門子弟一同射獵。那時,獵物入場,眾人皆放矢,季淵公子卻一矢未放。先帝召問,季淵公子回答說‘天德好生,吾不忍也’。”

我怔了一下,朝那瞥了瞥,是徐後的一個姊妹在說話。

“我也記得。”她旁邊的另一人笑道,“彼時,先帝還誇讚季淵公子仁厚,賜他金帛。”

我心裡搖頭。無知的女人。裴潛那時候是因為跟我二兄角力,不慎扭傷了手腕。不過人們總是對身負盛名的高門美男子總有莫名其妙的寬容心,這樣的鬼話,連先帝都信了。

不過裴潛到底是裴潛,如今一說起他,婦人們明顯地興奮起來,紛紛追憶當年。

“可惜後來戰亂,不知季淵公子如今在何處?”

“聽說在淮揚?”

“淮揚?季淵公子在淮陽做什麼?”

“不知呢。”

“爾等當然不知。”一個笑吟吟的聲音道,“傅夫人應當知曉。”

我訝然,轉頭望去。

徐後身旁,一名少婦看著我,笑容帶著挑釁。不僅是她,在場的還有許多人,我覺得有一點面熟,卻想不起到底是誰。她們或交換眼色或意味深長地看我,與那少婦的模樣如出一轍。

徐後正在飲茶,似乎什麼也沒聽到。

周氏和毛氏微微變色,我看看她們,平靜無波。

這不奇怪,因為裴潛那禍水的關係,長安有一堆跟我不熟又對我不善的人,我早已經應對習慣了。

“夫人問的是何事?”我不緊不慢,“若問淮陽,妾淺薄,不甚熟悉;若問季淵公子,夫人府上就是朝官,夫人若想知曉,何不回家問問?”

那少婦眉頭一動,還想說什麼,徐後微笑開口:“傅夫人雖在丞相府,卻深居閨闈,外面之事如何知曉?不單季淵公子,從前長安名門,所剩無幾。所幸天子定都雍州,重聚人心,再拾繁盛,之日可待。”

這話出來,算是解了圍。眾婦人皆含笑稱道,其樂融融。

那邊仍有各種目光投來,我並不理會,逕自斟滿茶水,緩緩飲一口。不經意地抬眼,正碰上徐後的視線。她也在飲茶,片刻,轉開眼去。

從帳中出來,已經日頭西斜。

軍士點起火把在帳篷間巡邏,遠處有人打獵回來,正在篝火上烤肉飲酒。

先前那帳中的話語到底尷尬,周氏和毛氏的臉上多了些刻意的回避。我不打算解釋什麼,只若無其事,一路上閒聊些話語,回到自己的帳中。

我原本以為魏郯會來歇宿,可是軍士來稟報,說魏郯今夜到軍營去,明日才到獵場來。這回答多少有點在意料之中,我並不驚訝,洗漱一番,再泡泡腳暖暖身子,躺下歇息了。

許是睡得早,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光照還很暗。

帳篷裡燒了一夜的炭火,有些憋悶。阿元在一旁睡得正香,我不想吵她,又不想再睡,於是輕手輕腳地穿好衣服,打算出去透透氣。

“大公子。”才要掀開厚實的毛皮門簾,我忽然聽到外面有聲音傳來。

“夫人還未起麼?”一個聲音低低,是魏郯。

“夫人還未起……大公子不入內麼?”

“不必了。”

片刻,外面安靜下來。

我在躊躇了一會,正想該不該出去,忽然想到昨日那帳中的事。心裡罵道,再猶豫,夫君都套不牢了,豈非讓那群婦人白白看笑話!

我的心一橫,掀開帳門。

一陣風迎面而來,不大,卻讓我打了個激靈。

兩名士卒正在門前的篝火堆旁烤著雙手,看到我,皆露出訝色。

“夫人。”他們行禮。

“大公子呢?”我四下裡看了看,並沒有魏郯蹤影。

“大公子剛走。”一人道。

“往何處去了?”我問。

另一人指了個方向:“那邊。”

我頷首,二話不說朝那邊追去。

天才濛濛亮,一路上,除了巡邏的軍士,並無閒人。地上的雪經過昨日踐踏,已經不辨顏色。我越走越快,追了好一段,堪堪看到魏郯的身影,正要喚一聲,卻見他一拐,走進了樹林裡。

我連忙跟上去。

天邊露出一圈橘色,樹木巍巍,枯枝交錯。樹林裡不算密,但是雪沒腳背,已經沒了路。只有一串腳印留在地上,很清晰,一隻一隻,延伸向前。

一大早的四處無人,他來這裡做什麼?心裡升起疑惑,越來越濃。樹林寂靜,好像在告訴我有什麼東西藏在裡面。我收起了喊魏郯的心思,小心地循著他的腳步,悄聲向前。

樹木的細枝時不時劃拉過來,我躡著角,慢慢撥開,唯恐弄出聲音。腳印一路延伸。足有一刻之後,忽然傳來一陣細碎的抽泣之聲,未幾,樹叢那邊,兩個身影驀地落入眼中。

心突然蹦起,我躲到一棵大樹後面。

那是一男一女。男的無疑是魏郯,女的衣著樸素,像個做活的婢女。但是那張臉卻瞞不住我——那是徐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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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29 11:08 AM

51、釋疑

晨間的林中有些霧氣,晦暗不明。我背靠著大樹,一動不動,那兩人的話語聲清晰可聞。

“……你那堂妹若入宮,她背後有魏氏,連我也要禮讓三分。”這是徐後的聲音,柔弱而哽咽,全無高高在上之氣,“孟靖,丞相已經有了半個天下,為何連這方寸不到的後宮也要覬覦?”

“這是我父親決定的事,我幹預不得。”

“他是故意的,是麼?”徐後停止了低泣,“他一直懷恨我父親退婚,成全我嫁給天子,又讓我受這般侮辱……”

“我再說一次。”魏郯打斷道,聲音平靜,“我堂妹入宮之事,不由我一人做主。你若真是憂慮安危,便勿再來書說什麼不見不散。你已為人婦,一旦被人撞破,誰也救不了你。”

“哦?可你還是來了。”徐後不以為然,“為何?”

“聽不聽由你,這話我是最後一次對你說。”魏郯不解釋,卻道,“此番我來見你,亦是最後一次,再無下回。”說罷,腳步聲響起。

“你心虛是麼?”徐後的聲音恢復了鎮定。

腳步聲停住。

“你我相見雖屈指可數,可我要見你,你還是會來。”徐後的語調輕而犀利,“你知道你父親遲早要對天子下手,到時我亦幸免不得。你心虛,所以還會來見我。”

魏郯沒有答話。

林中靜得詭異,我一度以為他們突然消失了。

“你對她也這樣?”徐後話音緩緩,笑了一聲,“我送的虞美人,她可知何意?”

心好像被什麼撞了一下。

魏郯道:“她不知道,亦不必知道。”

“哦?是呢,她有裴潛。”

“夠了!”魏郯突然喝一聲,“你如今是皇后,當初……”

“嘩”一聲,打斷了二人的話語。

我看著那根猶自搖曳的枝條,方才想悄聲走開,不料被它掛住了衣服。聲響太大,驚動了那二人,我捂著被枝條打得生疼的手臂,心中暗暗叫苦。

跑麼?我問自己,可當聽到丈餘外逼近的腳步聲,我知道我跑不了了。

“何人?”魏郯戒備的聲音在樹後響起。

我深吸口氣,整整衣服,慢慢地走出去。

與那兩人照面之時,他們臉上的驚詫之色正是意料之中。

魏郯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盯著我,臉色莫辨。

徐後亦睜大了眼睛,卻很快收起訝色,露出嘲諷的笑容,看看魏郯:“你說會被人撞破便果真來了人,呵,真巧。”

魏郯沒有答話,卻邁步走過來。

我不由地後退一步,卻被他拉起手。

“走。”他說,牽著我,朝來時的方向走去。

“孟靖!”徐後驀地變色。

“回去吧。”魏郯撥開迎面而來的枝條,頭也不回。

天邊,太陽正從雲層裡露出臉來,紅彤彤的。林中的霧氣被染上淡淡的金色,我被魏郯拉著,一腳深一腳淺,比來的時候走得快多了。

誰也沒有說話,魏郯的手一直握得緊緊。寒風吹來,我方才因為窘迫而燒熱的耳根陣陣發涼。

來的時候只覺道路漫長,出去的時候卻很快。沒多久,已經出到了路上。一隊巡邏的軍士看到我們,露出訝色,紛紛行禮。

魏郯一語不發,帶著我逕自回帳。

“大公子,”帳前的從人見到他,走過來說,“方才丞相那邊遣人來,說……”

“說我不在。”魏郯淡淡道,“今日誰人來找,都說不在。”說著,掀開帳門。

阿元已經起身,看到我們進來,一臉訝色:“大公子,夫人……”

“出去。”魏郯說。

阿元受驚地唯唯,看看我,快步走開。

左右再也無人,魏郯一直拉我坐到榻上在鬆手。我被他的手勁摜得倒了一下,支撐著坐起來,魏郯用腳撩來旁邊一張胡床,在我對面坐下,與我平視。

看他方才衝衝的還在氣頭,我決定先解釋:“妾並非有意偷聽。先前在帳中,妾聞得夫君聲音,便起身出去。不想夫君已經走開,妾一路跟去,這才不慎撞見。”說罷想了想,又補充道:“妾什麼都不曾聽到。”

魏郯看著我,沒有說話。

帳中很靜,我能聽到外面軍士交談的聲音。

“這算辯解還是道歉?”魏郯終於開口。

“道歉。”我斟酌了一下,答道。

“是麼?倒是理直氣壯。”

“妾所言句句是實。”

魏郯沒有繼續說下去,看看我的手臂:“方才被樹枝打到了?”

我愣了一下,片刻,點點頭:“夫君怎知?”

“你方才用手捂著。”他說著,往腰間的皮囊裡探了探,掏出一隻小瓷瓶,“伸出來,上藥。”

“不必。”我說,“不疼。”

許是我的語氣堅決,魏郯沒有堅持,拿著瓷瓶的手在空中僵了一會,又把瓷瓶放回去。

“方才之事,夫人有話要問麼?”他說。

又是陷阱麼?我猶豫了一下。

“那我說了。”不待我回答,魏郯道,“我與皇后,從前曾有婚約。不到一年,婚約就解了。”

這話來得毫無徵兆,我的心吊起。雖然早就知道,但聽他親口對我說,感覺還是不一樣的。

“嗯。”我不知怎麼回答,只得敷衍應道。

“我們兩家祖父是舊友,兩家一直有來往。”魏郯道,“父親在洛陽為官時,曾遇過些麻煩,多虧徐少府在長安相助,而後,我家遷往長安,來往的第一個人家就是徐氏。也就是在那時,我與徐蘋相識。婚約之事是我祖父與她祖父的意思,徐少府並不樂意。我父親知曉她家的心思,訂婚之後亦不宣揚。果然不到一年,徐少府稱徐蘋有疾,相士言不可早婚,親自上門來退了親事。”

“定親之後,我去了羽林。那裡軍紀森嚴,我與徐蘋半年也見不上一面。等我終於得了空閒回家,卻聞得退婚之事。”魏郯自嘲地笑笑,“那時我一腔意氣,不知因由,要去徐府問個明白,父親把我關了起來。但不到兩月,我就聽說了先帝要為皇子箴選妃,名冊中就有徐蘋。後來的事你也知道。父親將天子迎到雍州,百廢待興。從前長安的百官也跟隨而來,徐少府就在其中。隔年之後,奉常奏請立後,天子在百官家眷中選妃,徐少府將徐蘋送入宮中,未過多時便立為皇后。”

我聽著這些話,一語不發,心思卻像軲轆一樣轉個不停。

皇子箴是卞後的兒子,那時卞後受寵,徐少府退婚送徐蘋去選妃的意圖一目了然。我記得魏傕當時不過是個騎都尉,而徐少府身居九卿,看不上魏傕亦在情理之中。

“……他是故意的,是麼……”我想起在林中,徐後質問魏郯的話。

她說的並非無理。天子已是傀儡,所謂立後,不過是將這傀儡湊成對。魏傕與徐氏相交多年,知根知底,讓徐蘋當皇后再好不過;可一旦將來生事,徐蘋和徐少府一家卻是逃不掉的。

我眼前仿佛出現了魏傕那心機滿腹的模樣,不禁覺得脊背一涼。

“前年,皇后曾懷過一子。”魏郯繼續道,“去年春時不甚流失,只有四個月。此後,她總疑心有人要加害,心神不寧。她送密信來,求我看在從前的情義,救她一命。我時常征戰在外,回書不便;等我回到雍都,她又潛出宮禁來見我,如今日這般,已是第五回。”說罷,他看著我,“我與徐後之間就是這些,除去她與我相見之事,其餘子賢都知道,夫人可去問他。”

這話聽著像小兒賭咒。魏慈那個人雖然算不上老謀,卻也是個鬼精的,又一向與魏郯交好,我才不會去跟他求證這些。

“如此。”我頷首。

“還有一事。她喜歡虞美人,當年定親之時,她頭上簪的就是此花。”

我訝然:“虞美人?”

魏郯頷首:“定親之後,她曾贈我一塊虞美人的繡帕。這是當年留下的唯一之物,一直收在側室的舊衣箱中。”

我被噎了一下。這話的意思,明裡暗裡都是告訴我,他知道我看到了那絹帕。院子裡的虞美人是何意,也已經不再是秘密。

“夫人。”魏郯注視著我的眼睛,“你我已是夫婦,日後時日長遠。今日這些話我坦誠而言,將來亦當如此。夫人有惑,亦可不必遮掩。”

我看著他,心像被什麼抓了一下。

“大堂兄!”正想開口,帳外突然傳來魏慈的聲音,又是喘氣又是興奮,“大堂兄快出來!圍獵要開始了!我看到他們從終南山運來了白狼!”

 

52、白狼

天子和貴人們養尊處優,當然不可能像獵人那樣深入山林,所謂狩獵,乃是在野中設好圍場,軍士將野獸逐入場中。而天子和貴人們只需要優雅地站在護欄後面,朝那些驚慌失措的野獸放箭即可。

行伍出身的人當然瞧不上這樣的狩獵,那些氣力單薄的貴人們開弓的時候,我就聽到了一陣低低的噓聲。轉頭望去,那是不遠處護衛的一隊軍士,領頭的是程茂。

程茂也看到了我,這邊坐著的都是些貴眷,他不好過來見禮,只在原地揖了揖。

“那是大堂兄的副將麼?我記得叫程茂。”周氏在旁邊道。

“正是。”我答道,“我與夫君成婚之後,是程將軍護送我來雍都。”

周氏頷首,笑道,“大堂兄待堂嫂真好,我可聽說堂兄那時為了送堂嫂來雍都,足足派了兩百軍士呢。”

我也笑笑,沒有答話。

場上的熱鬧,我雖看著,卻漫不經心。腦子一直在梳理著晨早的那些事,一刻也不曾停歇過。

其實,我很慶倖方才魏慈來打斷,否則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魏郯。

他把我從那樹林裡拽回來,剛坐下就滔滔不絕地把他與徐後的事說了一通。末了,還對我說什麼天長日久,不必遮掩之類的話。

我倒不是在意魏郯與徐後的事幾分真假,他對我說了許多,無非是要告訴我他對徐後的態度。我在意的,是他將來會如何。徐後再想見他,他還會去見麼?他在林子裡對徐後說這是“最後一次”,可是恐怕連他自己也不敢篤定,下次徐後再說什麼不見不散,他會不會真的狠得下心不見。

戚叔曾對我說,“少年情摯”。我心底苦笑,自己這個正室,對夫君私會舊情時的心境,竟是揣摩得深切。這是否因為,我也有一個從來不曾真正放下的裴潛?

這件事唯一值得慶倖的,是魏郯主動跟我解釋。這說明這些日子雖然冷淡,但他仍然還願意與我把著夫妻做下去。

至於他說的坦誠,我何其不想。在聽到的那一瞬,我也很動心。

對於這個婚姻,我們或許都已經表現出了最大的誠意,可坦誠二字對於我們並不公平。就像父親和母親一樣,他們縱然舉案齊眉,母親也有許多話不會在父親面前說。我很迷惑,魏郯心裡所想的夫婦,究竟是如何模樣?

圍射兩輪之後,軍士將圍場中死傷的野獸拖走,鼓聲再起,新的一輪即將開始。

“那人是誰?”毛氏指指圍場上幾個正要搭箭射獵的人,“那個綠袍披甲的,我從未見過,怎與幾個皇室宗子立在一處?”

我也望去,只見那人身長七尺餘,的確面生得很。

“那是梁仁。”周氏道,“聽說是文皇帝六子河間王之後,征譚熙時投了丞相,天子按輩分稱他‘皇叔’呢。”

“文皇帝時的河間王?”毛氏哂然,笑道,“那是兩三百年前的事了,天子跟這個皇叔隔得可真遠。”

“你可勿將他小覷。”周氏道,“聽說此人家貧,幾畝薄田不夠養家,他就跟人學了編席,混跡市井。黃巾軍亂,他糾集鄉黨殺寇守城,舉為縣丞;後來何逵之亂,他又投奔董匡,董匡戰敗,又投遼東盧康。譚軍退往北方,譚熙四子譚堯投往遼東,梁仁策動盧康殺譚堯,丞相表其為交州牧。”

“這麼說,此人一直投來投去呢。”毛氏咋舌,說罷,看看周氏,神色曖昧,“堂叔對你也不錯,說得真多。”

周氏臉紅,卻不掩得意:“他能說多少,還不是我好問。”

魏郯和魏昭幾人上場之時,軍士們明顯地發出興奮的聲音。我望去,魏郯站立之處正是當先,他試了試弓弦,忽然,朝這邊看過來。

遠遠的,目光似乎在我這裡停留了一下,未幾,轉過頭去。

“咦?大堂兄在看誰?”周氏掩袖,眼角帶笑得瞅我。

“不知呢。”毛氏跟她一唱一和,說罷,吃吃輕笑。

我裝聾作啞,卻不自覺地朝天子那邊望去。他離這邊不過三四丈遠,只見一身獵裝,身披裘衣。他旁邊,徐後的一動不動地盯著圍場,臉上似乎敷了許多粉。

帝后的下首,魏傕身披大氅,神色似乎興致勃勃,肥壯的身形氣勢十足。

野獸被逐入場中,司射一聲令下,箭矢嗖嗖離弦,群獸盡皆倒下,無一虛發。

喝彩之聲很響亮,魏郯笑著與魏昭和魏慈說著什麼,神色輕鬆。

天子和徐後的神色皆面無表情。

魏傕摸了摸鬍子,面帶微笑。

冬狩最隆重的時刻終於來到,天子脫下裘衣,從黃門侍郎手中接過金鈚箭。鼓聲響起,一隻渾身雪白的狼被驅趕入圍場。

眾人一陣興奮的議論之聲。

白狼極其稀有,自古以來,乃是天子專用的獵物。從前在長安,皇宮中有專用的狼圉繁育白狼,以供天子圍獵。而長安毀壞之後,此獸蹤跡難覓,天子圍獵只能用雄鹿替代。

這場中之人,大部分是第一次看到傳說中的白狼,紛紛翹首。

天子張弓搭箭,我望見他神色肅穆,可是臂力明顯不足對付那張特製的大弓,手微微抖著。

眾人靜下來,望著天子瞄準。剎那,弦響聲乍起,箭離弦而去,飛了一段,卻落在場中,白狼仍安然地四處亂跑。

觀者的神色變得微妙,不少人心照不宣地相覷。

天子的臉上有些尷尬,卻很快平靜下去,從黃門侍郎手上接過第二支箭。

“陛下,此弓似不佳,臣請一觀。”這時,魏傕悠然開口。

天子看看他,似思索片刻,輕鬆道:“有勞丞相。”說罷,將弓遞過去。

魏傕接過那弓,彈了彈弓弦,又拉了拉。忽然,他從胡祿裡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拉弦瞄準。

“嗖”一聲破空,人們還未反應過來,箭已離弦。白狼頭顱對穿,一下倒在雪地上,殷紅的血攤得刺目。

寂靜突如其來,先前還在笑語的人,神色凝固在臉上。

“司射,怎不報獲?”魏傕卻自若,向場中問道。

僵立的司射神情變了變,忙道:“稟丞相,上殺。”

魏傕笑意從容,轉向面色緊繃的天子,將弓遞過去:“臣方一試,此弓無礙。”

天子盯著他,羞怒至極的目光在蒼白的臉上毫無掩飾,我甚至能看到他的右手緊緊攥在劍柄上。

心倏而提起,就在我擔憂他會按捺不住暴怒拔劍的瞬間,一隻手接過魏傕手中的弓。

“有勞丞相。”徐後聲音婉轉,說罷看向天子。

天子神色陰晴不定,與徐後對視片刻,伸手接過弓。

我似乎能感覺到許多人松了一口氣,看著天子與魏傕各自重新歸位,我才發現自己的手心緊攥,張開,一陣濕冷的汗膩。

事情突如其來,持續兩日的冬狩終於結束之時,人人臉上都帶著心照不宣的顏色。

回府的時候,我和周氏、毛氏三人一反來時笑語不止,皆沉默著不說話。

毛氏有些忍不住,看看我們,猶豫著說:“丞相方才那箭……”

“噓。”周氏忙道,朝她搖搖頭,示意車外。

毛氏噤聲。

我看著顫顫的車幃,一語不發,思緒回到當年。

父親和兄長們被處死之後,我雖有劉太后庇護,卻如同行屍走肉,每日渾渾噩噩,只將自己關在屋子裡。來看我的人除了劉太后,只有當年皇子琛。

那時,皇家的所有人,對於我而言都是充滿恐懼和仇恨的噩夢。皇子琛也不例外。

我看到他,就像見了仇人,甚至趁著他給我遞糕點的時候抓住他的手狠狠咬上去。我確定那很疼,他當時都流血了。可是他一語不發,也沒有告訴太后,隔天之後,仍然給我送來米糕。

我記得他那時看著我,臉上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沉靜,輕聲說:“你想你父母是麼?我也想我母親。可若是死了,連想都不能想了。”

不知道是他那話讓我想起了父親臨死前的囑咐,還是我明白他不是我真正的仇人,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對付過他。我們也算同病相憐,如果沒有他,我不知道自己那段痛苦的日子會怎樣度過。

記憶裡青澀而和善的皇子琛與今日面色蒼白的天子重疊,我心底重重地歎了口氣。

一事不平又添一事。若說先前撞破魏郯與徐後相會令我不知所措,而在那圍場之上,則當真心驚肉跳。我不敢想像,若天子若當場拔劍,事情將如何收場。

我不得不佩服徐後,今日之事,她表現得很聰明。那般劍拔弩張,她主動上前緩和,無論在天子那裡還是在魏傕那裡,都顯示了她的重要。

而我呢。一面是父親殞命扶持的故人,一面是寄身籬下的夫家,若果真有朝一日兵戈相向,我當如何?

正當滿腹心事,忽然,一陣馬蹄聲傳來,未幾,馬車驟然停下。

我和周氏、毛氏都被顛得歪倒,正要問出了何事,魏郯的聲音忽而傳來:“夫人可在車內?”

馭者答道:“稟大公子,夫人正在車內。”

我怔了怔,周氏和毛氏皆露出訝色,片刻,相覷而笑。

車幃掀開一角,果然,魏郯在外面,臉被北風吹得發紅,呼著白氣。

“大堂兄怎這般心急,還未回府呢。”周氏曖昧地取笑。

魏郯笑笑:“只耽誤片刻。”說著,眼睛卻看著我,“我要立刻去長安,夫人去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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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29 11:10 AM

53、長安(上)

我已經六年沒有再看到長安了。那個地方,承載了我幾乎的所有悲歡離合,我的一切,都深深烙上了它的影子。人們說它已經變成了廢墟,因此我一直彷徨,想去看它,又怕看到它不復從前的模樣而徒增傷感。

所以當魏郯問我的時候,我很是猶豫了一下。但是想到魏郯走開,自己就要獨自留在魏府,今日圍場之事,還有懷孕的許姬,每一樣我都感到厭倦。相比之下,魏郯雖在早晨與我有些小狀況,可待在他身邊,比應對那些人要輕鬆多了。

“夫君要去多久?”我問。

“兩日。”魏郯道。

我頷首:“妾與夫君同往。”

身後,周氏和毛氏低低的笑。我嗔怒地瞥她們一眼,下車去。

這兩日在野外歇宿,一些日常用物車上就有。魏郯要趕路,也不回府,把我和隨身物什塞到一輛更小的馬車上之後,立刻就出發了。

雍州離長安不遠,當年因為長安毀壞,天子歸朝不得,魏傕才選了雍州作為新都。不過寒冬裡冰雪覆路,一行人走得並不快。

晚上宿在一處小縣城裡,縣令和縣尉聞得魏郯來到,本來要設酒宴,可是魏郯說趕路疲乏,明日還要早起,婉言推拒。夜裡無事,我和魏郯同時躺到了榻上,這還是幾天來的頭一回。

方才用熱水洗了腳,暖暖的。不過墊的褥子不夠厚,板有點硬,我輾轉了一下。

“冷?”魏郯問。

“不冷。”我說。

魏郯卻好像沒聽到,伸手抱了過來。

“還是抱著夫人睡舒服。”黑暗裡,他貼在我的脖頸,話語帶笑,“昨夜在營中,我與子賢共榻,他打鼾,還差點將我踢下榻去。”

我笑笑,道:“夫君昨日很忙麼?”

“嗯,”魏郯道,“雍都要有人巡衛,圍場四周更要戒備。在細柳營草草睡一覺,淩晨又要趕回圍場。”

然後就去會了徐後。我心裡不由自主地補了一句。

兩人似乎頗為心照不宣,一時沉默下來。

“夫人手臂還疼麼?”魏郯忽而問。

“不疼。”我說。

魏郯沒答話,未幾,我臂上忽然被他的手按了一下。

“啊……”我痛呼出聲。

“擦藥。”魏郯聲音板板,起身來點了燈。

光照重新亮起,我微眯著眼回頭,只見他下了榻,取來早晨見過的那只小瓷瓶。

“我幫你脫?”他回來,見我在被子裡不動,挑挑眉。

我只得把袖子擼起,把手臂伸出來。寒冷的空氣觸到皮膚上,起了一層戰慄。

魏郯披著外衣,坐到被子裡,把藥倒在手心,搓了搓,捂在我的手臂上。那味道很濃,似乎是我上次幫他搓的藥酒。

“淤青這麼深也說無事。”魏郯瞥我一眼。

“妾覺得過不了多久就會好。”我不好意思地分辨道。

“小兒之見。”魏郯道,“你怎知它會好?小傷小痛,你不管它,遇到新傷便要累積,久而成屙,苦的是你自己。”

這話說得頗像乳母,拿著藥瓶就像自己成了扁鵲似的絮叨。

我敷衍地應一聲:“知曉了。”

魏郯看看我,繼續搓藥。

他手勁很大,我痛得皺眉。魏郯卻毫不留情,說想好得快就不能怕疼。足有一刻,他才終於罷手,把藥瓶收起。

手臂上熱熱的,我覺得這傷說不定更重了。

“睡吧。”魏郯脫掉外衣,吹了燈。

他重新鑽進被子裡,抱著我,又把腳從底下伸過腳來。他方才下了地,有點冰,我連忙躲開。魏郯卻不放過,不僅貼過來,還把我的腳夾在中間。

我:“……”

“藥費。”魏郯在我身後低低道,心安理得。

我小時候,常常隨家人去郊外踏青玩耍,對長安郊野的風物並不陌生。不過冬天裡,田野鄉邑被大雪覆蓋,白茫茫的一片認不出什麼來。

母親曾指著城門前高高矗立的雙闕,問我那像什麼。

我望著那巨大的身影,想了想,說像大香菇。

母親笑著說,將來你回家尋不到路,望見這兩個大香菇,就知道長安到了……

許多年前的言語仍舊清晰,可我再回到城門前,那威風凜凜的雙闕已經面目全非。鉛灰的雲下麵,只剩兩座半毀的高臺,大雪覆蓋了頂端,如同失去了枝葉的枯木。

我望著它們,默默地放下車幃,沒有再往外看。車馬走走停停,我能辨別何時通過了門洞,何時走到了大街上。外面時而有路人話語聲傳來,是我多年沒有聽過的鄉音。

魏傕在長安的家宅還留著,馬車入城之後,一路馳騁來到宅前。

下車之後,我往周圍望瞭望。街道平整而寬敞,屋舍的頂上積著雪,麻雀嘰嘰喳喳地從光禿的樹枝上飛過。我辨認出來,這裡是城南。這個地方我並不熟悉,之所以仍認出來,是因為望見了護國寺的屋頂。

長安的人家幾十萬戶,人分九等,久而久之,分而聚居。想知道一個人的出身如何很簡單,只需要問他家在何處就知道了。回答城北的,不是皇親貴戚就是公卿高門;回答城南的,則是中下門第;城東和城西的,是普通庶民。而如果回答不住長安,那麼哪裡都一樣,全是鄉下人。

我家在城北,我周圍的人包括裴潛和若嬋,也都在那邊。長安太大,我朝北邊張望,除了雪白層疊的屋頂,什麼也看不到。

“今日已近黃昏,夫人若想看,明日我與你去。”

我回頭,魏郯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過來。天很冷,他卻仍然不喜歡乘車,一路騎馬吹風,臉頰和鼻尖紅紅的。

“嗯。”我笑笑,同他一道入宅。

長安地價金貴,魏傕的家宅明顯不如洛陽寬敞。魏郯的居所更是狹窄,院子深不足十步,進門就能將室內所有盡收眼中。

不過,當我看到角落上一副皮甲時,很是留意了一會。

那是羽林的皮甲。當年先帝好俊才,設立少年羽林之時,還特裡為他們每人制了皮甲。少年羽林的皮甲比普通的羽林的更精緻,肩甲與胸甲的邊沿錯金鑲銀,革帶上的銅扣做成鑄卷雲夔獸的模樣。少年羽林們全副甲胄奔走在宮禁之中,意氣風發,往往能教人眼前一亮。

我那時也常常被這漂亮的甲胄吸引過目光,入宮的時候偷偷張望,不過也許人太多,我對魏郯並無印象。

“好看麼?”魏郯見我觀望,問道。

“好看。”我說,“夫君不住長安,怎還把它留在此處?”

“穿不著了。”魏郯走過去,摸摸盔上的翎羽,“且做得太出眾,穿出去怕人不知道我是羽林郎麼?”

我不禁笑了笑,看看那皮甲:“這樣擺出來,夫君不怕蟲蛀黴壞?”

“甲胄入櫃便失了殺氣,有家人替我養護。”魏郯道,說罷,他忽而看向我,“夫人那時見過我麼?”

我訕然,有點不好意思:“不曾。”

“我可見過夫人。”魏郯微笑。

這不奇怪,我當年也曾有過囂張的日子。有太后撐腰,我能從皇子手裡搶糕點吃,更別提頻繁出入宮禁了。

“是麼?”我亦笑,該謙虛的時候還是要謙虛,“夫君是在妾入宮時知道妾的麼?”

“不是。”魏郯道,“更早。”

我訝然:“更早?”

魏郯卻不答,站到我面前看著我。天光從半掩的門外映下,他的眼睫低低,唇角微微彎著。片刻,他將手指勾勾我的下巴:“以後再說,先去用膳。”說罷,攬過我的肩頭,朝外面走去。

家人們還在廊下掛著燈籠,見到我們出來,紛紛行禮。

我看到他們偷瞄的神色,有些不自在。可魏郯的手臂掙也掙不動,走得又快,我被他帶著,只能費勁地跟上。

更早?心裡還想著他方才的話,過了會,我明白過來。那時魏郯認得裴潛,他當然是從裴潛嘴裡知道我的。

冬日裡天黑很早,用過膳以後,已經天黑了。

家宅中的主人只有我和魏郯,不需要侍奉舅姑,回到屋子裡就已經可以準備洗漱歇息了。在路上奔走兩日,我已經很倦了,可是魏郯卻精神十足,坐到榻上說要飲茶,可茶還沒燒好,他的爪子就伸了過來。

他把我抱在在腿上,先咬著我的耳垂,少頃,吻到唇上。

許多日不曾溫存,我有點不適應,未幾已經被他糾纏得微微喘氣。聽到茶爐上“咕咕”的聲音,我忙道:“夫君不是要飲茶……”

魏郯恍若未聞,唇舌卻流連更深。好一會,他才放過我,用鼻樑蹭著我的臉頰,聲音低而陶醉:“夫人比茶更香……”說罷,又埋頭啃我的脖頸。

我:“……”

正當我以為他會跳過洗漱直接躺到榻上,外面傳來了家人的聲音,說有客來訪。

魏郯抬頭的時候,有些惱色。

他應一聲,鬆開手,對我無奈地笑笑,遺憾地摸摸我的臉:“為夫今夜要會客,夫人莫急,回頭再續。”

我當然不會一邊煮茶一邊傻等。魏郯離開之後,我讓家人且把茶爐滅了,自己去洗漱更衣。

可等我收拾完了,眼看著夜色越來越深,魏郯還沒回來。我想了想,穿上外衣去前堂觀望。

躲在簾後,只見堂上坐著幾人,聽那些話語,都是駐守長安的官吏。我站了一會,覺得他們還要說上一陣,正要轉身,突然聽到魏郯說什麼傷藥,不禁止住步子。

只聽下首一人道:“……稟大公子,某曾遣人遍訪藥市以鄉野藥人。連年戰亂,尋常止血療創的草藥已是難覓,如今又兼天寒降雪,草木皆蓋在雪下,即便荒山僻野也難有產出。若要尋藥,唯有待到春時回暖,冰雪消融草木長起,也許能收來一些。”

魏郯沉吟片刻,道:“天下群雄割據,天子雖一統北方,南邊憂患仍存。戰事何時來臨,我等亦不可知,此等急備之物,還請諸公多多上心。”

眾人皆唯唯。

我聽著他們說起別的事,攏攏外衣,悄無聲息地回屋。

魏郯在堂上待了很久,他回來的時候,我已經睡下,只隱約聽到他窸窣更衣的聲音,不知過了多久,燈光滅了,我身後多了一個溫暖的胸膛。

“回來了……”我迷迷糊糊地問。

“嗯。”魏郯的聲音很輕,在我耳畔道,“睡吧。”

魏傕的確是個大忙人。他睡得比我晚,起得卻比我早。

第二天,我被窗外雀鳥嘰嘰喳喳的聲音吵醒,魏郯已經不在身旁。起來問家人,他們說,魏郯半個時辰前已經出了門,說午後才回。

我答應著,望望天色,心裡有些猶豫。

魏郯昨日說,他會陪我去城北看看。說實話,離開多年第一次回來,我也的確想去,不過,我不想和他一起去。那裡是我的家,它屬於我和我的父母兄長。許久以來,我不敢觸碰,也不想讓別人觸碰,就算悲傷得想死,我也只想哭給自己一個人看。

我大概能想到那邊是什麼模樣,若嬋曾告訴我,她離開長安的時候,北城那些高門大戶的家宅都曾遭遇劫掠,或搶或燒,無一倖免。她沒有說傅氏的家宅如何,可是不用她說,我也能猜到。

當我乘著車朝城北馳去,一路上,行人來往,好幾處市集都能找到當年的模樣。可是昔日街上那些樣式漂亮的高樓、隨處可見的香車寶馬和風流俏麗的紈絝仕女卻沒了蹤影,只剩下匆匆趕路的布衣和瑟縮在牆角的乞丐。

路過皇城的門前,城門緊閉著,厚實的城牆上已經沒有了城樓。大雪在頂上積得滿滿,卻仍然能看到從前那宏偉的廡頂燒焦倒塌露出的焦黑顏色。而當傅氏的家宅出現在一片殘垣那頭,我的心像被什麼緊緊地攥了起來。

那圍牆仍屹立著,門卻已經不見。牆頭生了濃密的蓬蒿,被壓在雪下,冒出枯黑堅硬的梗。

我下了車,走過一地覆著冰雪的碎磚,踏入了我的家。

若說外牆還讓我覺得幾分相識,當我走進中庭,面前則是全然的陌生。祖父親自挑選木材督造的正堂、父親引以為傲的藏書閣、母親最愛的西樓、兄長們飲酒的水榭……一切的一切,都已經不復存在。

只有幾段殘牆仍在白茫茫的雪地裡佇立,面上已經辨不出顏色,厚厚的煙黑昭示著這裡曾發生過什麼。

我以為我會大哭一場,可是看到這些,卻一聲也哭不出來。只有眼淚,湧出眼眶時帶著溫度,慢慢地化作磣人的冰冷。

燒光了也好。我深吸一口氣,擦掉眼淚。什麼都不剩,就不會再有人打擾他們了。

 

54、長安(中)

天有些陰,似乎不會有太陽了。寬厚的領口將脖子包得嚴嚴的,可我仍然覺得冷,攏了攏袖子。

雖然屋宅盡毀,我仍熟識地上的每一處,哪裡是空地,哪裡是廡廊,哪條路通往誰住的院子。我繞過前堂,朝裡面走去,雪地上,只有我身後留下一排孤零零的腳印。

我家的後園修得很漂亮,一木一石,都是熱愛營造的祖父挑選的。我也喜歡這裡,十歲的時候,死纏爛打地硬是把後園裡唯一的小樓占為閨房,從此,後園就是我的院子。

與屋舍的命運不同,後園裡的花木仍然在,只是缺乏修剪,長得跟野外的樹叢一樣。冬天裡,花木的葉子大多落光,只剩蕭索的枝條。唯一蒼翠的,是遠處一棵松樹,枝幹仍是我離去時的形狀。

它的旁邊,是我那幢已經倒塌的小樓。

我慢慢走過去,登上石階。焦木橫七豎八,瓦礫磚石堆了一地。我怔怔地看著,想起我最後一次待在這裡的那個夜晚。

那時,也是現在這樣寒冷的天氣。半夜裡,母親匆匆把我叫起來,讓我穿好衣服。

我懵懵懂懂,看著她臉上滿是緊張,不停地跟收拾物什乳母和侍婢說這個帶走,那個也帶走。

“出了何事?”我意識到不尋常,問母親。

她看著我,目光複雜,將我身上的皮裘裹緊:“太后方才召你入宮,說要你去陪她住幾日。”

我還想說話,長兄從外面進來,說車馬已經等在門前了。母親不再容我多說,拉著我走出門去。

府裡只點了幾個燈籠,出乎我意料,門前,父親、二兄和長嫂都已經等在了那裡。

“收拾好了麼?”父親問母親。

母親頷首,讓家人把一個個包袱塞到馬車上,又讓我坐上去。

人人臉上都面色凝重,連最愛開玩笑的二兄也緘默不語。

“阿嫤,”母親最後給我捂捂我的領口,急切地叮囑,“入宮之後,萬事要聽太后的話,時時待在太後身邊,誰來找你也切勿離開長樂宮,知道麼?”

我看到她的眼圈發紅,又看看父親和兄長們,心中的不安越來越重。

“母親,我不去宮裡,我哪裡也不去。”我說著,就要從車上下來。

“坐好!”父親突然走過來把我按住,責備地瞪母親一眼,“說這些做甚。”說罷,對馭者喝道,“快走!”

馭者應一聲,揚鞭催馬。

我猝不及防,被帶著向後倒了一下。

“母親!”我拉開車幃朝母親喊道,她立在門口望著我,片刻,將袖子捂住臉……

水滴落在雪上,化出一個淺淺的小坑。我踏著雪和瓦礫,一腳深一腳淺地走進去。這個地方我住了許多年,雖然面目全非,可我仍然能認出哪裡擺榻,哪裡設案,哪裡是我最喜歡倚著發呆的窗臺。一根木梁下,我看到露出半邊殘破的草席,再往下,似乎壓著什麼東西。

我俯身將草席翻開,一個髒兮兮的笑臉赫然在眼前。我愣了一下,把它拾起來。

是一個絹人。

布料經過多年的風吹雨打,已經褪色髒汙,但還算完好。填充的絲綿被壓得扁扁的,大大的腦袋,細長的四肢,線跡歪歪扭扭——這府裡只有我能縫得這麼難看。

我記起來,這是當年母親勒令我學習女紅的時候,我做出來的第一個成品。那時,我覺得自己做得真不錯,得意洋洋的到處炫耀,還想給它起名字。

“……嘖嘖,長得真像阿嫤,就叫阿傻吧。”二兄摸著我的頭笑道。

我將絹人臉上的一塊泥汙摳掉。它看著我,黑線縫的兩隻眼睛,紅線縫的嘴唇,的確活像一個咧著嘴笑的傻瓜。鼻子酸酸的,分不清是因為寒風還是因為回憶。我握著絹人,四顧而望,這個曾經是家的地方,熟識的人和物都已經不知去向。

滿園的枯樹殘垣倏而在眼前模糊,回家回家,這個世上,還有我能回的家麼?

北風仍然在吹,忽然,身上一暖,肩上多了一件大氅。

我驚異地回頭,一個人影近在咫尺,在眼底朦朧不清。我正想抹掉眼淚看得清晰些,只聽一聲長歎,我被擁進了他的懷抱裡。

布料上有著我已經漸漸熟識的氣味,溫暖透來,化去了臉上的冰涼。我想抬頭,魏郯卻按著我的後腦不讓我動:“要哭便哭,這裡誰也看不到。”

心裡似乎被什麼觸了一下,我埋頭在那懷裡,不再掙紮……

出來的時候,門外除了我的車馬,魏郯的馬也在那裡。

“夫人還欲往何處?”魏郯問我。

我望望身後的廢宅,片刻,搖搖頭。長安已經不負昔日模樣,別的地方,恐怕也只會落下傷感。

“夫君不是午後才回麼?怎會尋到此處?”我問他。

“無甚大事,我便早些回來。”魏郯道,說著,看看我,“夫人的去處,也只有這裡。”

這話倒是沒錯。

“夫人既無所往,陪為夫去護國寺如何?”他緊接著道。

我訝然:“護國寺?”

魏郯頷首,道:“為夫多年不曾登雁台,正想故地重遊。”

我想了想,頷首答應。

護國寺是長安最大的佛寺,兩百年前的孝皇帝下令敕造。這裡不但香火旺盛,更有樓臺池林,是長安百姓常常遊逛的去處之一。其中的雁台,高十幾丈,站在上面能瞭望半個長安。

母親不太喜歡護國寺,說那裡人雜,除了拜佛,她很少帶我去。

但魏郯顯然比我熟得多,當我還在努力回憶雁台在哪個方位的時候,他已經帶著我找到了通往雁台的路。

護國寺內雖然也經歷戰火,保存得卻比別處的要好。雁台屹立在前方,上面的經閣仍是從前模樣。

我從前很討厭來這個地方,不為別的,單為那高有一尺的臺階,足足八十一級,每次登上去都極其辛苦。

今日天氣不佳,又不是吉日,來登雁台的人寥寥無幾。石階上覆著冰雪,才走兩級,我就滑了一下,幸好魏郯一把抓住我的手臂。

“當心些。”魏郯道,卻沒放開手,拉著我一級一級往上。

魏郯常年在外奔走,這些石階對他而言如同平地。我就不一樣了,才走不到一半,就覺得累了。

“歇息麼?”魏郯回頭看我。

我搖搖頭,有些喘:“不必。”

魏郯放慢步子,笑笑:“夫人走動太少,等回到雍都,日日陪為夫去城牆上走一圈,就不會累了。”

我想回他兩句,又覺得跟他比口舌那是浪費氣力,不如留著精神登臺。

等到終於登上頂層,我的的身上已經冒汗了,於是脫下大氅,挽在手上。

經閣的門緊閉著,魏郯走在石闌幹邊上,朝遠處眺望。

我也望去,從前站在這裡,能望見宮城巨大的殿頂層層疊疊,宏偉屹立,可如今,那邊除了高牆和台基,什麼也沒有。不僅宮城,許多長安的勝景,比如市井中林立的高樓,白日可賞飛簷奇巧,夜裡可觀明燈如星,現在,也都消失一空。

雖然心情低落,但我不想任由自己沉浸在悲涼之中,於是找些話題:“夫君從前常來?”

“嗯。”魏郯道,“我入羽林之前,每日清晨都在這階上往返跑十回。”

我愕然,朝臺階上望瞭望。

八十一級,往返十回……他每日要跑一千六百二十級……心中咋舌,怪不得裴潛當年打不過他。

正要再開口,一陣風吹來,我“哈啾”一聲打了個噴嚏。

“把氅披上。”魏郯回頭看我。

我說:“妾還有些熱。”

魏郯卻不由分說,從我手中拿過大氅來,披在我身上。然後手臂一伸,將我整個人一起圈在身前。

溫熱的氣息噴在耳後,我窘然,看看旁邊,一個剛登上臺來的遊人頻頻將目光閃來。

“有人在看。”我小聲道。

“嗯?”魏郯也看看那邊,不以為意,“怕什麼,你我是夫妻。”說罷,他沖那遊人點點頭,“公台,來游寺登高麼?”

那人愣了愣,片刻,拱拱手:“正是。”

魏郯笑笑:“今日天氣不錯,公台怎不帶婦人同來?”

那人看看我,訕訕一笑,“婦人在家中,不曾出來。”說罷,四顧地看了看,神色有些不自然。逗留片刻,就走下臺去了。

“夫君與他認得?”我看著那身影,疑惑地問。

“不認得。”

“那……”

“他不就走了?”魏郯咬著我的耳朵低低道。

我:“……”

流氓。我暗自深呼吸一口冷冽的空氣,讓臉上的燒熱散開一些。

雁臺上只剩下我和魏郯二人,他擁著我,胸膛貼著我的後背。靜靜地站了一會,他忽然道,“想回長安麼?”

我怔了一下,片刻,才回味過來,他是問我想不想再回長安居住。

心裡湧起難言的酸澀,沉默了一會,我說:“可它已經毀了。”

“毀?”魏郯道,“長安建城已有千餘年,你知道它毀過多少次?”

我愣住,這個我倒是不知道,搖搖頭。

“九次。”魏郯道。

我算了算,覺得不對:“幾乎每兩百年一次?可長安只經歷過三朝。”

“不光朝代翻覆之亂,”魏郯道,“還有外寇入侵、兵災、政變,最慘的一次是前朝末帝之時,長安全城大火,之後瘟疫肆虐,三年之內人煙全無。高皇帝得天下之時,長安只有不到百戶人家,一個小縣都不如。”

我沒說話。

“它還會回到過去那樣麼?”我凝望著家宅的方向,過了一會,低低道。

“你若想,它就會。”魏郯說著,鬆手,將我轉過來對著他,雙手握住我的肩頭,“阿嫤,有的事的確回不到從前,可那並非全部。世情無論如何險惡,都有過去的一日,便如長安,你不棄它,它就不會棄你。”

我望著他的眼睛,天光下,那眸中有些不可言喻的神采,堅定,或者說熱烈。我的心竟起了些波動,猶如三九封凍的冰湖,吹入苦寒之後的第一縷暖風。

“夫君會重建長安?”我輕輕道。

魏郯微笑:“我會。夫人願與我一起麼?”

心撞擊著胸口,我不語,注視著那張臉。只見那眉目的線條流利俊朗,四周鉛白的雪色中,更顯雙眸明亮不可逼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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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29 11:19 AM

55、長安(下)

從雁臺上一路下來,我一直有些心神恍然。魏郯拉著我,不斷讓我注意腳下,一級一級,走得不快。

方才在雁臺上,魏郯問我願不願與他一起重建長安。

我遲疑又彷徨,希翼卻似落在雜草的火星,慢慢燃起亮光。我緩緩地點了點頭,魏郯臉上的笑意深深,用力地把我抱了起來……

臉上還在發熱。

手被他握在掌心裡,很溫暖,我覺得我從前似乎從來沒有這樣留意過跟他牽著手是什麼感覺。

路上,我看到一處半毀的屋宇正在修補,四周用竹竿木板搭著腳手架。

你不棄它,它就不會棄你……心像被什麼觸著,我忍不住瞥向魏郯,他目視前方,似乎在觀賞著雪景。

出了護國寺,我正準備到車上去,魏郯卻對從人說:“將車馬牽回去,我與夫人步行回府。”

從人應聲,轉身走開。

“此處離家宅不遠,夫人再陪我走走如何?”魏郯轉頭對我說。

都已經吩咐從人了,才來問我。我笑笑:“嗯。”

大冷天裡,人們本來就不願意出門,街上行人很少。魏郯牽著我的手走在路上,引得不少人側目。魏郯卻似什麼也不曾覺察,照樣招搖過市。

我朝後面瞅去,兩個尾隨的從人隔著幾丈遠,眼睛看著別的地方。我赧然,掐掐魏郯的手,他卻轉過頭來看看我,彎彎唇角,把手握得更緊。

迎面,一個小販擔著擔子兜售麻團,後面跟著一群眼饞的小童。

“走開走開!”小販一邊走路一邊揮手。

“想吃麼?”魏郯問我。

長安的麻團我許久不曾吃過,方才看著也有些眼饞。

“夫君帶了錢麼?”我問。

魏郯一笑,拉著我走過去。

“麻團幾錢一斤?”他問。

“十錢。”小販道。

“十錢?”魏郯還未開口,我忍不住道,“你這麻團賣得真貴,我拿十錢買面買油,能做五斤不止。”

小販道:“五斤?夫人可曾去市上看過如今米麵多貴?我這些麻團可是精工實料,油炸得酥脆,別家都難找。”

我不跟他廢話,道:“六錢,不賣我就走了。”

小販搖頭:“六錢不行,最少八錢。”

我拉著魏郯就走。

“七錢!七錢!”小販忙道,“夫人,你我各讓一步!不可再少了!”

“成交。”魏郯道。

我一愣,瞪向他。他卻繼續對小販說:“全都要了,包起來。”

小販的臉上笑開了花,連連應承,忙不迭地將幹箬葉打包。

“買這麼多,怎拿得走?”我問魏郯。

魏郯莞爾:“為夫自有辦法。”

待那小筐裡的麻團都變成一小包一小包,過了秤,足有二十斤。魏郯招呼從人過來,從錢囊裡嘩嘩倒出一堆錢幣。

小販數著錢,嘴合都合不攏。

一堆的箬葉包裹擺在面前,我看看魏郯和從人,心想魏郯應該會讓小販把筐也賣給他。

可魏郯全然不是這麼想,他轉向旁邊那群一直眼巴巴圍觀的小童,招招手:“都過來,每人拿一包麻團。”

小童們聽得這話,眼睛都亮亮的,又興奮又遲疑。

魏郯拿起一包麻團,遞給近處一個孩子。其他人立刻紛紛圍上前來,魏郯給他們一人一包。

“公台是個善人,將來必福壽滿堂。”小販笑呵呵地說。

魏郯亦笑:“善人福壽都說不上,不高不低就知足了。”說罷,他讓從人帶上剩下的幾包麻團,繼續往前走去。

我回頭看看那些仍然興高采烈的孩童,問魏郯:“夫君出門也帶這麼多錢?”

“嗯?”魏郯看看我,“不是說‘身無百錢,不走長安’麼?”

我愣了一下,覺得這話聽起來很是耳熟。

“七錢一斤麻團,”魏郯道,“我記得從前四錢一斤。”

“妾也覺得貴。”我瞅著他,“可擋不住夫君出手快。”

“又不缺那點錢。”魏郯笑笑,“這般寒天,出來販貨也不易。”

倒真成善人了。

“他可不虧。”我決心要跟他算帳,說,“雍都麵粉每石一百二十錢,麻油每斤十錢。朝廷行均輸之政,長安的價錢也不會貴多少,加上油和胡麻,一斤麻團最多耗費三錢。妾方才說六錢,已經讓了他許多。”

“哦?”魏郯道,“夫人很熟糧價?”

我謙遜地微笑:“既為塚婦,柴米之事自當熟悉。”

“算帳亦熟稔。”

“妾從前在母家,常隨母親查看府中帳目。”

魏郯目光深深:“還會說價。”

這有點噎到我,不過我很快找到理由:“妾既然知道他成本,自然要說。”

魏郯看著我,神色也看不出是貶是贊,少頃,莞爾,語重心長:“如此,有夫人持家,為夫甚慰。”

我覺得這話順耳,彎唇笑納:“多謝夫君。”

繼續再往前走十余步,是一個路口。

魏郯停下來看了看,問我:“餓麼?”

我點頭:“有點餓。”從出門到現在,已經過有兩個時辰,正午早過了。

“夫人去過南市麼?”

“去過。”我回答,片刻,覺得不妥,補充道,“從前曾經路過。”

魏郯對這兩個回答的區別似乎毫無感覺,道;“那裡有一處買豆腐羹的,店主叫姚三娘,夫人可曾吃過?”

我搖頭。當年我雖常出來,也知道每個市集都有些出名的小食。不過我不喜歡豆腐羹,所以對他說的一點印象也沒有。

魏郯表情遺憾:“夫人在長安這麼許久,姚三娘的豆腐羹那麼出名都不曾吃過。”

我抿唇:“妾從前謹遵閨訓,南市是何模樣都不曾細看。”

魏郯看著我,低笑:“如此,今日為夫該帶夫人去見識一番。”說罷,他伸手攬住我的肩膀,朝一邊道路走去。

“有人……”我大窘,一邊慌忙四顧一邊掰他的手。

“你我是夫妻,怕甚。”魏郯加重力道,挾著我向前。

當年我住城北,那裡的有北市。不過熟人太多,我怕被認出來,於是常年混跡去東、西二市。南市我也去過幾回,但是那裡不如東西二市熱鬧,樂趣不多。

南市的店鋪大多是賣衣料的,綾羅錦帛,應有盡有。可如今世道不濟,雖然今日是集日,許多店鋪卻大門緊閉,從前琳琅的旗幟招牌也寥寥無幾。

開闊處,不少附近的鄉人擔著土產來售賣,午時已過,有的人開始擔著貨物離開。

魏郯拉著我一邊走一邊回憶道:“從前這般天氣,我時常來南市吃豆腐羹,配上餳糖燒餅,很是美味。”

“如此。”我答道。這種吃法我沒試過,下層人等的愛好,我很少接觸。望望前方,我說:“這許多年戰亂,夫君怎知那店還在?”

魏郯道:“我也不知,只聽說南市受創不重。”說著,他忽然指指前方,笑道,“就是那處。”

我望去,只見路邊有一個很小的店面,屋簷下挑著一旗,上書“姚三娘豆腐羹”。不過,店門只開了一半,上面掛著布虎菖蒲,似乎並未開張。

魏郯走過去,在門口喊了一聲:“三娘!有豆腐羹麼?”

他嗓門粗大,我又往四處望瞭望,幸好是市集,無人理會。

“今日不開張,沒有沒有!”一個嗓門不輸魏郯的女聲從裡面傳出來,未幾,只見一個五十上下的胖婦人走出來,圓臉上紅光滿面。

她看到魏郯,一愣。

“不認得我了?”魏郯挑眉。

胖婦人將他看了一會,笑起來:“認得認得!你是以前常來的那個羽林郎!”說罷,她轉頭朝屋內喊道,“當家!從前那個總招惹女子的小郎君來了!”

魏郯:“……”

我:“……”

魏郯臉色有些不自然,道:“我原本想帶婦人來吃豆腐羹,今日三娘既然不開張,便改日再來。”

姚三娘笑著一手,道:“改什麼日!我家兒婦昨夜誕下孫兒,今天雖沒有豆腐羹,卻有酒糟蛋羹,快快進來喝一碗!”

“原來有喜事。”魏郯笑道,說罷,看向我:“吃麼?”

我微笑,點點頭。

姚三娘看著我,朝魏郯擠擠眼睛:“這是夫人吧?小郎君都娶婦了!”

魏郯呵呵一笑,看向我。

我也微笑,此人言語雖粗俗,我卻不感到厭惡。

姚三娘一邊將我們迎進屋裡一邊喊,“當家!兩碗酒糟蛋羹!有客人!”

狹小的的店內擠著七八張案席,一個鬚髮花白的布衣男子端著兩碗熱騰騰的羹湯出來,笑呵呵地說:“隨便坐。”

魏郯謝過,帶我在案旁坐下。

“小郎君,多年不見。”男子把碗放下,對魏郯笑道。

魏郯頷首:“正是,公台與三娘還是原模樣。”

男子笑呵呵地搓搓手,看向我:“這是夫人?當年小郎君來店裡,總有附近女子跟著來偷看。我那時就跟內人說,小郎君這般人品,將來娶婦必是天仙一般,果不其然!”

我的臉上有些赧然。瞥瞥魏郯,這人也會有女子尾隨?真看不出來……

“過去的事,公台提來做甚。”魏郯看看我,向男子笑道。

“什麼公台,郎君莫抬舉他!”姚三娘一邊燒著炭爐一邊說,“大字都不識。”

男子瞪她,哼哼地說:“什麼不識,旗子上那幾個字不是我寫的?”

“你就會寫那幾個,還是找老王要來字帖描的。”

“你會!你寫你的名字看看,第一筆在何處都不知道……”

那二人吵吵鬧鬧,往店後面去了,留下我和魏郯啼笑皆非地對視。

“他們從前就是這樣,鬧起來隔著一裡都能聽到。”魏郯道。

“如此。”我莞爾,用勺子輕輕攪動湯羹。

魏郯吹著碗裡的熱氣,道:“此處從前很熱鬧,若是來晚了,只能站在外面吃。”

我應了聲,用勺子舀起一口,吹了吹面上,小心地放入口中。酒糟味道甜而濃鬱,蛋花也恰到好處,又嫩又香。

“好吃麼?”魏郯問。

我點點頭。

魏郯把他碗裡的蛋舀出來,放到我的碗裡。

“不必……太多了。”我忙道。

“好吃就多吃些。”魏郯道,“這樣才能沾喜氣。”

我一愣,臉上忽而發熱。

“阿嫤,我們也要個孩子。”他在我耳旁低低道。

我埋頭吃著羹,只覺得熏熱更甚,不知是因為酒糟太濃,還是碗裡的熱氣太燙……

 

56、麻團

長安的兩日,眨眼間就過去。可是對於我來說,卻覺得過了兩個月那麼漫長。

為什麼呢?

我坐在馬車裡,望著外面不斷掠過的長安街景。從前的光鮮繁華如同一夜美夢,醒來之後,風光不再。我仍然傷感,卻不像先前那樣沮喪。

又是為何?

我看向手中,阿傻咧著那張難看的嘴,頭上一撮黑線做成的頭發落在眉毛上。

昨夜,我給它洗了個澡,又用炭火把它烤幹。這過程很長,用過晚膳以後我就坐在火盆邊烤,烤了很久,裡面的絲綿擠擠還會潤出水跡。

魏郯開始並不干涉,我洗阿傻的時候,還痞痞地笑,說夫人是在為將來兒女之事準備麼?甚好。

我不理他,他就自己在一旁烹茶,又拿出幾本書來翻了翻。可是到了後來,眼見著就寢之時要到了,他見我還一門心思坐在火盆邊上,就很是不樂意,皺著眉說讓家人去烤好了。

我甩甩發酸的胳膊,悠悠道:“夫君須忍耐,須知兒女之事最是累人。”

魏郯瞥一眼阿傻:“我的兒女可不長這樣。”

我不以為然:“這是我的兒女。”

魏郯揚眉:“你的兒女不就是我的兒女。”

“哦?”我說,“若兒女生出來就是這個樣子呢?”

這話剛出口我就有些後悔。果不其然,魏郯愣了一下,隨後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夫人所言極是。兒女是何模樣,生出來才知道,待為夫與夫人一同試試。”說著,伸手來抱我。

我手上的事還未做完,怎肯半途而廢。連忙掙紮推拒,不停地說“再烤半個時辰”。二人拉扯了半天,還是魏郯先服了軟。最後,他把我抱在膝上,兩人一起把阿傻烤幹。

那時,紅紅的炭火映著阿傻的笑臉,我的身後,那懷抱同樣溫暖……

我深吸一口氣,車窗外,長安雙闕的殘樓剛剛過去。再收回視線看向懷中,片刻,我輕聲道:“阿傻,我們如果有新家,你會去麼?”

阿傻看著我,嘴歪歪的。過了會,它的頭一動一動,點了兩下。

外出幾日,雖有悲有喜,回到雍都,我卻有一種剛從世外回到凡塵的感覺。

魏郯才入城就直接去了營中,我獨自回到府裡。拜見郭夫人的時候,她正與許姬在堂上說話,我進門就看到許姬臉上恭順的微笑。

見我來,許姬忙起身行禮,又要退開。郭夫人卻按住她,說:“你如今有孕,安坐便是。”

我看看郭夫人,順著她的話道:“姑氏所言甚是,姬且安坐。”說罷,我向郭夫人一禮:“拜見姑氏。”

郭夫人微笑:“少夫人往長安多時,若非侄婦告知,老婦幾乎不知少夫人去向。”

這話明裡就是責備我不辭而走。我心底不快,魏郯走的時候已經命人回府稟報,郭夫人這話實際上是找碴。不過,尊卑有序,該有的姿態還是要有。

我略一思索,心平氣和地向郭夫人道:“兒婦未向姑氏請辭,本是不該。只是當時夫君走得急,他命兒婦隨行,兒婦亦不敢推拒。姑氏教導,兒婦謹記,將來必妥善應對,不使姑氏操心。”

我把責任都推到魏郯身上,郭夫人看著我,過了會,語氣軟了些:“少夫人明白就好。爾為塚婦,家中長幼皆以為範,當慎行才是。”

我唯唯。

又寒暄幾句,郭夫人說我一路辛勞,讓我回屋歇息。我也無心待下去應付,告辭退去。

回到院子,阿元首先迎出來,看到我,如釋重負。

“夫人可算回來了!”回到房裡,她高興地說。

“想我麼?”我笑笑。

“想!”阿元笑嘻嘻,說罷,附在在我耳邊小聲說,“你不知道,那日回到府裡,郭夫人聽聞你去長安,臉上可不好看,嚇死人呢。”

我了然,安慰道:“無事,她是主母,自然嚴厲些。”

阿元語言又止,片刻,似乎想到什麼,一臉神秘:“是了夫人,這兩日,雍都可有些新鮮事。”

“哦?”我一邊坐到榻上一邊問,“何事?”

阿元湊過來:“夫人在洛陽時,不是曾與舅夫人說起天子重開孝廉之事?”

我頷首。

阿元道:“我兄長昨日送信來說,他在街上看到了舅夫人一家,據說,他們從洛陽搬到了雍都呢。”

“哦?”我訝然。

雖然我早就知道喬恪會來參加孝廉,可我沒想到那麼快,而且一家人都搬了過來。我不禁想起臨著離開洛陽的那日,舅母透露有意讓喬緹也嫁入魏氏的事,如今此舉,恐怕目的也是在此。

“夫人要去看看麼?”阿元問我。

“不必,”我笑笑,“舅母安頓下來,自然會來消息。”

阿元點頭。

“還有一事。”阿元的臉色忽然變得謹慎,四處看看,從袖子裡抽出一物,快速地塞到我手裡。

那是一團紙,我不解。

“兩日前,趙雋來訪。”阿元小聲說,“他帶來一盒蜜餞,說是獻給夫人的,我便代為收下。我拆開盒子想把蜜餞盛出來,卻見底下塞了這紙。”

“哦?”我心底覺得蹊蹺異常,讓她關上門,自己走到室內去將紙展開。

紙面上皺皺巴巴,只寫著四個字:十五南廟。

黃昏時,魏郯是跟著魏傕一起回來的。

魏傕身上披著一件厚厚的毛皮大氅,進門的時候,挾風帶雪,頗有幾分得意之氣。出乎我的意料,魏嫆跟在魏郯後面,身上穿著一件嶄新的錦袍。

郭夫人迎上前去,笑意盈盈。

“皇宮好麼?”見禮之後,郭夫人問魏嫆。

“有什麼好,去過這麼多次了。”魏嫆一邊用小爐焐著手一邊抱怨道,“天那麼冷,有什麼可看的,非要我去。”

“胡說什麼。”郭夫人嗔斥道,“那是皇宮,換做別人,誰進得去?”

魏嫆撅著嘴,還想說什麼,忽然看到我,臉上登時轉晴。她幾步跑到我面前,向我一禮:“長嫂。”然後向我伸出手。

我訝然,微笑道:“小姑要什麼?”

“麻團。”魏嫆笑眼彎彎,“兄長說從長安帶了麻團回來,在長嫂那裡。”

“給她兩個。”魏傕在堂前跟人說完話,一邊寬下大氅一邊走進來說,“她聽到孟靖說有麻團,皇宮都不逛了,硬是要回來。”

魏郯跟在他身後,笑了笑。

魏嫆望向父親,又是羞赧又是滿不在乎。

我向魏傕行禮,道:“舅氏辛苦。”

魏傕看看我,淡笑:“阿嫤去了長安?長安可好?”

我不知道他問的‘可好’指的是何處,只道:“長安甚是太平。”

魏傕頷首,又與魏郯問了幾句長安的話,未幾,郭夫人說膳食已備好,魏傕領眾人入席。

我忽然明白魏郯為什麼要買那麼多的麻團,此物盛出來之後,魏嫆和魏安的眼睛就一直盯著沒有離開過。

魏安這些日子終於做好了那個馬鞍,用膳的時候也總算見到了人。

舅母和趙雋的消息,讓我一直思索著。我不知道趙雋見我是為何,如此秘密,總覺得有什麼大事;而舅母那邊,我心裡也想著幫喬恪一把,覺得該尋個時機問問魏郯。

不料,魏郯的消息也靈通,回屋更衣的時候,他對我說他看過了新來報到的孝廉名冊,裡面有喬恪的名字。

“我問過,舅夫人也來了,夫人可知曉?”魏郯道。

這幾日外出,我不好說是從何處得到的消息,只得裝傻:“哦?妾並不知曉。”

魏郯笑笑,道:“舅夫人初來雍都,改日你我當登門拜會才是。”

我頷首:“全憑夫君之意。”

夜裡睡下的時候,我想像從前一樣抱著阿傻一起睡,魏郯卻不許。

“抱它做甚?”魏郯道,指指邊沿一處露著絲絮的破損處,“這麼舊了,又在路上髒汙了許多年,明日我讓家人給你另縫一個。”

我覺得他這話並非全部道理,阿傻的布料已經發黃而脆弱,恐怕是不能像從前那樣折騰的。我想了一下,不舍地把它放回箱子裡。

魏郯卻似乎心情不錯,等我重新躺回被子裡,他環住我,低笑:“夫人若實在想抱,為夫便委屈委屈,一干四肢,但聽差遣。”

我才不要抱他,魏郯卻不許我轉身,一口氣吹滅了燈,欺身便上。

在長安,我心情不佳,路上又太累,二人一直不曾行過夫妻之事。這一次,魏郯表現得像個嘗到餳糖的饞嘴小童,不斷地索求。

而不知為何,當他與我耳鬢廝磨,身體交纏,從前那種緊張和小心卻似消退了一般。我喘息著,手在他健壯的脊背和腰腹上游走的時候,試著回應他的吻。

魏郯也發現了這一點,他停下來,夜色中,我能感覺到上方那灼熱的視線。我摟住他的脖子,用唇舌尋找那熱氣的源頭。魏郯興奮起來,一把將我抱起,更加用力地在我的體內衝撞。

“阿嫤……”情迷意亂之間,他的聲音粗重而沙啞,而我已經分不清是現實或是夢幻,只覺得身體在他的臂間如同一團蠟,慢慢地熔化成水……

“夫人,脖子。”南廟外,下車的時候,阿元小聲提醒我。

我連忙將裘衣攏高,看看四周,幸好無人在看。

瞥到阿元滿是好奇的目光,我有些羞赧。

“夫人,怎會有紅點?”阿元頗感興趣地問。

“噓!”我瞪她一眼。

阿元掩袖,無聲地笑。

頰邊的燒熱更甚,我卻若無其事,讓她跟上,朝南廟中走去。

今日十五,正是趙雋留書相約之時。早晨我跟魏郯說要去南廟的時候,他壞笑:“求子麼?廟宮人太多,神靈恐怕照顧不過來,夫人求我好了,或許更快……”

我深吸一口氣,想趕跑腦子裡那些不三不四的言語。

這幾日,思考再三,我還是決定來見趙雋。

我也想過自己沒必要來,可是趙雋其人,我從父親的嘴裡大致還是有些瞭解。他雖迂腐,卻絕非奸佞之輩。我曾聽聞,來到雍都之後,他每日閉門讀書,與人來往甚少。唯一一次在眾人前露臉,就是上回的宮宴。這樣一個人,忽然要秘密見我,恐怕絕非小事。

廟宮十五,祭拜的人絡繹不絕。這樣的地方,一旦被人看到,也能隨便遮掩過去。這一點。我倒是全不顧忌。

不過這人頭攢動,趙雋在何處?我四下裡望瞭望,忽然,身後傳來一個聲音:“阿嫤表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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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29 11:32 AM

57、南廟

我回頭,只見幾步開外,喬緹俏生生地立在那裡,後面跟著兩個婢女。

竟會在這裡遇到她,我很詫異,不過,高興卻半點說不上。

喬緹似乎猶豫了一下,片刻,走上前來向我行禮。

“表妹。”我還禮,臉上客套地淡笑,看看她身後,“表妹怎在此?舅母與表兄呢?”

“他們不曾來。”喬緹抿唇,“今日我原本想去市中買些用物,路過此處,便來拜拜,不期遇上表姊。”

我和顏悅色,道:“聞知舅母與表兄已至雍都,我還未及拜訪,不知家中可安好?”

“甚好。”喬緹柔聲細氣,話語間,我瞥到她眼角的目光已經將我的全身穿戴和後面的從人都打量了個遍。

“表妹才來麼?”我沒有跟她繼續親熱的興趣,問道。

“來了許久。”喬緹道,“方才祭祀完畢。”

“如此。”我微笑,“廟宮人多雜亂,表妹新來,早些回府才是。”說罷,吩咐一名家人留下護送喬緹,又說了些給舅母和表兄帶個好之類的話,行禮離開。

來南廟祭祀的人不少,家人問我要不要去跟廟祝打個招呼,讓他行方便。我思索片刻,說不必。拜個神而已,大動干戈惹人嫌還是其次,重要的是我要見趙雋,能不引人注目才是最好。

我跟著人流進廟堂,排著隊,輪到我的時候拜拜神像就了事。起身之時,我瞥見廟堂一側的彩幡下,趙雋那張不算陌生的臉一閃而過。我心領神會,讓家人留下供奉祭品,自己帶著阿元跟著那個身影走出堂外。

廟宮裡面沒有什麼景色,天氣又寒冷,正殿後面,只有幾個閒人在曬太陽。

趙雋一身尋常的是人裝束,走到一處簷下,他轉過身來,向我一禮:“夫人。”

我向阿元使個眼色,她了然,走出廊外去把風。

“趙公。”左右無人之後,我向趙雋還禮,看著他,“趙公見妾,不知何事。”

這話開門見山,趙雋的眼睛動了動,一向嚴肅的臉上掠過些躊躇之色。

“夫人。”他說,“數日前芒山白狼之事,夫人可在場?”

我心底暗暗一沉。在這之前,我已經有預感與那日的事脫不了幹係,果不其然。

“在場。”我說。

“夫人以為如何?”趙雋道。

我看著他:“趙公有話,不若直言。”

趙雋望著我,忽然,俯首便拜。

我一驚,忙將他扶住:“趙公何故如此?”

趙雋雙目泛紅,聲音發緊:“天子蒙羞,國賊跋扈,豈夫人救社稷于水火!”

我的手僵住。心底明白過來,膝下千金,趙雋的大禮,可不是白受的。

“趙公此言何意?”我緩下心緒,道,“妾不過尋常婦人,社稷大事,何時輪到妾來施救?”

“除掉魏傕,社稷可安。”趙雋道。

我心底倒吸一口涼氣。廊下寂靜無聲,遠處,曬太陽的人們說著笑,與這邊的緊張詭異恍如兩處。

“趙公開玩笑麼?”我又驚又疑,儘量讓自己的語氣保持輕鬆,低低道,“丞相是妾的舅氏。”

“正是夫人與魏賊共處一宅,下手才正是合適。”

我冷笑,看看四周:“趙公飲多了酒麼?今日之事,妾全當未聞,趙公若再是這般言語,妾必向丞相陳情。”說罷,轉身便要走。

“夫人不會。”只聽趙雋淡淡道,“夫人曾言,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傅司徒在世之時,全心致力社稷;而傅氏一族世受恩祿,蔭封數百年。夫人,天子乃傅司徒一力扶持,夫人忍心見司徒心血毀於朝夕麼?”

我站住腳,轉身看著趙雋。

他昂著頭,雙目炯炯。

不可否認,此人雖迂腐,卻知道我心裡什麼最重要。踩人痛處,他很有一手。

“此事,是天子的意思?”我面向著廊外,像欣賞雪景一樣。

“也是,也不是。”趙雋答道。

我看看他:“何意?”

趙雋的神色多了些謹慎,環視周圍,未幾,從袖中取出一塊白絹遞給我。

我狐疑地接過,待得展開,呼吸幾乎凝住。上面寫滿了整齊的字,筆跡我從小就認得,是天子手書。刺眼的是,這些字全都泛著乾涸的暗紅,竟是鮮血所書。最後,傳國玉璽的印記蓋在上面,清清楚楚。

“此乃天子血書。”趙雋的聲音有點激動,“一朝傳出,可為檄文。夫人,朝中奸惡擋道,天子身陷囹圄,我輩豈可坐視?”

我盯著那血書,沉默良久,將它重新折好,還給趙雋。

“夫人?”

“趙公,我且問你一事。”我看向他,“若丞相殞命,趙公接下來當如何?朝廷兵馬,皆屬魏氏。即便丞相不在,其二子亦人中龍鳳,百萬兵卒,趙公何以面對?”

“無首群龍,何足懼哉。”趙雋面不改色,“夫人,雋不才,卻知如今魏氏二子貌合心離,魏傕一旦不在,二子必起爭執。彼時只須像對付譚氏一樣坐觀其爭鬥,天子可為漁翁。”

“哦?”我說,“彼時若起戰事,北方安寧必將不復。南方群雄虎視,趙公怎知天子是那漁翁?”

“荊湘梁充乃宗室,雋已得其言,一旦起事,荊湘可牽制南方。”

“梁充?”我冷笑,“他與南越交戰時,縱子屠城作惡,趙公以為這等人可放心麼?趙公可還記得高偉、張芸之事?何逵死後,此二人分了麾下兵馬,爭奪天子,各路諸侯以勤王為名進攻中原,天下混戰,生靈塗炭,連天子也幾乎保命不得。趙公,此事莫非還要重演?”

趙雋盯著我,冷硬的臉上,目光漸漸深邃。

“夫人不願意?”他說。

我沒有否認,片刻,道:“趙公若說我無義,亦無所謂。”

趙雋臉色不定,氣氛冷凝。

突然,不遠處傳來阿元行禮的聲音:“大公子。”

我心中一驚,忙回頭望去。阿元正躬身背對著這邊,未幾,魏郯的身影在屋簷的拐角處出現。

他怎會來此?我來不及計較,朝魏郯迎上去。

“夫君。”我儘量讓自己表現得悠然,笑意盈盈。話才出口,我忽然看到魏郯後面,竟然跟著喬緹。

“夫人。”魏郯看著我,有看看趙雋,微笑,“趙公也在。”

趙雋向魏郯一禮,神色平和:“雋今日拜廟,不期遇到夫人。”

我看他一眼,對魏郯莞爾:“趙公贈來蜜餞,妾還未道謝。今日難得偶遇,正好致意,又敘些長安的舊事。”

“哦?”魏郯看看趙雋,“我亦惦念此事,還想若遇到趙公,親自道謝。”

趙雋表情謙遜:“一點心意,何足大公子勞心。”

一番客套,我見說得差不多,岔話問道,“夫君怎會來此?”

“今日無甚大事,我轉一圈回來,想到夫人要祀神,便索性來了南廟。”說罷,他笑笑,轉頭看看喬緹,“才到廟前,便遇到女君。”

我看向喬緹。這事用腳趾來想都能想到,我還能想像喬緹如何熱心地告訴魏郯我往何處去了,並且親自帶路。方才說話,我有意晾著她,現在既然說起,我露出微笑,道,“方才妾也遇到了表妹,恐她陌生不便,還留下了家人。”

喬緹看著我,亦彎起唇角,柔聲細氣:“妾方才見到姊夫,便知是尋表姊來了。又怕廟宮人多,姊夫尋找不到,便下車同姊夫一道來尋。”

倒是熱心。我不理她,向魏郯道:“夫君欲拜廟麼?”

“夫人拜過了麼?”魏郯問。

“拜過了。”

“回府便是。”魏說罷,看向趙雋,“我府中有新茶,趙公可有興一品?”

趙雋辭道:“雋今日還有他事,改日必登門拜訪。”

魏郯微笑:“如此,我在府中恭候。”

趙雋再禮,告別而去。我和魏郯走回廟前,獻供品的家人已經出來,便順著人流走出廟外。

喬緹在後面跟著,我不經意回頭,就看到她盯著魏郯身後,觸到我的視線,又收了回去。

我亦轉回頭來,走兩步,忽然向魏郯傾了一下,低呼:“哎……”

魏郯抓住我的手臂:“怎麼了?”

“無事,踩到了石子。”我柔柔道。

“當心些。”魏郯往地上看了看,指指另一側道路,“走那邊。”說著,拉著我的手擠過去。

我跟著他,回頭再看,喬緹已經被人流隔在後面,眼神裡滿是不甘。

心情忽然變得不錯,我微微彎起嘴角。

好不容易回到牛車前,我整理整理衣服上的褶子,過了一會,喬緹他們才出現。

她臉上毫無方才的不快之色,走到我們面前,對我微笑道:“母親甚想念表姊,先前表姊說要去我家,可不要忘了。”

敷衍誰不會。我和氣道:“得了空閒,自當拜訪。”

喬緹又看向魏郯,抿唇一笑,“姊夫也會來麼?”

魏郯莞爾:“我與夫人同往。”

喬緹望著他,片刻,又看看我,含笑行禮:“妾告辭。”說罷,款款而去。

坐回車上,我倚著車壁,與阿元面面相覷。

“夫人,大公子怎會來了。”她小聲地說,有些緊張,“他該不會知道什麼?”

我搖搖頭,安慰道:“不會。”

剛才那是的確意外,不過我也足夠謹慎,從一開始就防著被人撞見,和趙雋說那些話聲音也很低。後來即便魏郯來到,我也沒有露什麼破綻,理由都是說得過去的。

“還有喬女君,她怎又回來了?”阿元皺眉。

我看看她,淡淡道:“什麼怎麼的,碰巧遇見罷了。”

連阿元都嗅出些異樣,看來不是我多心。

不過,她還不足以讓我嚴陣以待,現在我心裡想著的,還是趙雋的談話。

如果父親還在,不知道他要是聽到我的回答,是贊同還是震怒?

那些話,當然有怕事推脫之意,但也是我的心裡話。

趙雋大概是因為我那孝烈之名,所以跟我說君臣之義。這幾個字,我勸降的時候用在了他的身上,但是他想回頭再用在我身上卻是行不通的。

天子與我,有幼年情誼。我即便有朝一日施以援手,那也必定是因為友情,而不是什麼君臣。可是,趙雋所說的手段,卻絕不是妥當之法。一個不小心,不僅他和天子,連我都會搭進去。市井小民都知道買賣要謹慎,何況我等賭的是命?

皇家給了傅氏繁榮,也在一夜之間奪去了所有。在我看來,在我送父親和兄長們上刑場的那個雪天裡,什麼君恩都已經償還得乾乾淨淨。而我最後的念想,也跟著長安的大火化作了灰燼。

想著這些,我閉了閉發澀的眼睛。

街市上的嘈雜聲隔著車幃傳來,還有馬蹄踏在雪泥上的聲音。我不用看也知道,魏郯又騎在馬上,任由北風把臉和鼻子吹得發紅。

想到他,心似乎被什麼輕輕拂過。

如果有朝一日,魏氏果然對天子下手,魏郯可會是當先那人?

 

58、秘畫

我沒再見到趙雋。他說改日登門也當然是空話,魏府每天都有客人來拜訪,但是沒有他。我希望是我的那些話打消了他那些危險的念頭。

不久之後,雍都出了一件奇事。一名漁人在雍池裡鑿冰捕魚,網拉上來,卻發現底下兜著一塊玉璧。璧乃重器,漁人不敢藏匿,報知了官府。而後,經一干飽學之士由璧上的古字推斷,此璧竟是佚失千年的名壁“嘉和”。魏傕聞訊大喜,以為祥瑞,奏請天子依古禮在雍池邊造一高臺。

天子豈有不准之禮,為還在圖紙上的高臺賜名璧台。

此事在雍都熱議之時,年節漸近,我也開始忙碌起來。

自從何逵生亂,混戰不斷,不分酷暑嚴冬。如今魏傕一統北方,這竟是頭一個不聞戰事的年節。雍都每日開市,街上到處都是人。魏府中也忙著備年貨,我是塚婦,還要張羅些除舊添新之事。

李尚那邊也忙得很,離除夕還有五天的時候,他送來消息,將今年的盈餘告訴了我。今年先是做了肉食買賣,又做了絺布,後來又到藥材,除去各項花費疊加的成本,共盈利一萬四千錢。

按照我先前說的盈利三七分,我該得九千八百錢,可是李尚說他要把當初我救他的那些金子都還上,把所有的錢都歸到了我的名下。

我沒有同意。不是假意推卻,是真的不好意思。延年堂的投入很大,這不用想都知道,能有這個數,我已經很意外了。而且我雖愛財,將來的生意還要全靠李尚,斷不可在他面前失了信用。

我讓阿元告訴李尚,他若再說這話,生意就不必做了。傳信來往麻煩,李尚沒再提,卻問我是否過去看看帳目,也好吃個年飯。

此事我倒是很想的,不過府裡近來事多,朝中放假,魏傕父子們也常常閑在家裡,我更加不好出門。不過,我向郭夫人陳情,給了阿元三日的假,讓她帶些年貨回家探親。

魏府的庫中存了許多布帛,我給府裡的老幼都做了新衣。料子是我親自挑選的,每個人該穿什麼,都頗花費了一番心思。

待除夕家宴呈上新衣,魏傕看了看他的,又看看眾人手裡的,神色滿意。

“吾兒婦甚賢慧。”他笑著說。

我謙道:“舅氏過獎。”

魏傕撫著鬍子,意味深長:“我見你給許姬備了虎枕,你何時也給自己做一個?”

眾人皆笑,我赧然。

“大伯父此言可為難了長嫂,”周氏在下首笑道,“大堂兄每日忙得家都沾不住,大伯父想抱孫兒,總該讓大堂兄閑下來才好。”

魏氏家風不羈,眾人笑得更厲害。我縱然看慣了他們言語無忌,此時也羞得臉熱。

“父親放心,此番厚望,兒等必盡心。”魏郯過來,含笑行禮。

魏慈和魏朗幾個飲了酒,鼓噪叫好。郭夫人拿起瓷盞抿一口酒,敷著白粉的臉上,朱紅的唇角微微彎著。

魏傕亦笑,揮揮手,讓我們下去。

我回到座上,周氏仍隔著席向我笑嘻嘻地使眼色。我正要嗔她,魏郯的肩膀擋住了我的視線。

“還添酒麼?”他手裡握著酒壺,看看我。

我方才跟著他在長輩叔伯中間轉了幾輪,已經有些上頭,搖搖頭。

魏郯將他自己的酒盞斟滿。

我飲一口清水,不知道是酒意還是方才魏傕的話,覺得心裡有些堵。少頃,又用箸夾起兩片肉,放進嘴裡。

魏安過來敬酒的時候,魏慈朝他笑道:“阿安!你那酒盞太小,男子當用酒尊!”

魏綱的妻子毛氏聞言,笑斥道:“小叔又亂說話,阿安還小!”

魏郯看著魏安,笑笑,拿起手中的酒盞:“你明年就十三了。”

魏安點頭:“嗯。”

“該說什麼?”

“兄長、長嫂四體康直。”魏安說。

“祝父母才說四體康直。”魏郯失笑,亮了亮酒盞,祝道,“快高快大。”說罷,將酒一飲而盡。

魏安猶豫了一下,也把盞中的酒飲盡,被嗆得皺起眉頭。

“近來還在做那馬鞍?”魏郯遞給他一杯水,問道。

“早做好了,送去了博陵。”魏安道。

“哦?”魏郯微笑,“崔公子收到了?”

魏安搖頭:“不知。”

“阿安!”這時,魏傕在上首叫他。

“去吧。”魏郯說。

魏安頷首,向我們一禮,轉身走開。

附近傳來些嘻笑之聲,我回頭,是下首幾名姬妾在說話。今日家中聚宴,魏傕讓有子的姬妾們也入了席,許姬更是獲准坐在了魏昭的身旁。

我往旁邊一席看去,此時,二人正在說話,許姬低眉給魏昭布菜。魏昭金冠紫袍,更襯得面容雅致。

似乎發現了我的目光,他轉過頭來。

“多謝長嫂新衣。”魏昭舉起酒盞,笑意從容。說話間,許姬也看了過來。

我只得拿起面前的半盞酒,還以笑顏:“二叔新年祥瑞。”說罷,正要飲下,卻有一隻手伸來,將我的酒盞拿走。

“你長嫂不勝酒力,這盞我替她飲了。”魏郯道,說罷,將酒盞滿上。

魏昭含笑,向他舉盞:“兄長祥瑞。”

“仲明如意。”魏郯亦舉盞,相視間,各自仰頭飲下。

除夕之後是新年。魏氏的親戚都住得近,拜年回訪很容易。倒是登門來賀年的各色部將和朝臣都不少,我忙裡忙外,天天都要應付宴席。

儘管如此,我還是記得舅母的事,挑了個日子與魏郯一道去了喬氏在雍都的新宅。

說是新宅,其實也不過是從別人手裡轉來的舊宅,重新拾了屋瓦刷了牆壁。地段不錯,周圍都是新遷來的大戶高門,但是屋子遠不如洛陽寬敞。

舅母見到我,自然欣喜。喬恪與喬緹兄妹皆著新衣,特別是喬緹,朱唇粉腮,看得出很費了一番心思打扮。

席間,主賓寒暄,魏郯與喬恪談論政事,我與舅母說些家常。喬緹坐在舅母身邊,眼睛不時地瞥別處。

“阿嫤,我聽聞京中有好些高門都想與二公子結親,可有此事?”瞅著間隙,舅母支開喬緹,小聲問我。

我看向對面,魏郯與喬恪正說得入港。此事我當然知道。其實自從我來到雍都,給魏昭提親的媒人就從來沒有斷過。

舅母的意思我當然知道,答案也早已準備好。

我微笑道:“此事確有。只是有舅姑做主,甥女不敢多問。”

舅母看著我,神色間似有些失望。不過片刻,即恢復笑意,頷首:“也是,二公子這般人物,自然要好好挑揀。”

一場宴席,魏郯和喬恪比較盡興,女人這邊卻是各懷心事。宴罷回府之時,舅母笑盈盈地遞給我一隻香囊。我低頭一看,上面繡著小童戲虎,其意不言自明。

我訝然看向舅母。

她莞爾,看看車馬前正與喬恪說話的魏郯,語重心長,“這是在洛陽鶴來觀求的,裡面是上等的椒香,放在枕旁求子,十分靈驗。阿嫤,此事可當抓緊。”

我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面上卻要感激不甚,謝過舅母,又行禮,滿腹心事地回到車上。

牛車走起,我手裡捏著那香囊,未幾,長長歎了口氣。

自從許姬來到,生育之事在我面前就越來越迫切。舅母這樣的話,周氏她們也跟我說過,連一向不太管家事的魏傕都有所暗示。

我不是不急,但並非我想,它就能成。我甚至有些妒忌許姬,她守在洛陽許多年,與魏昭形如參商,可魏昭去了洛陽一會,她就得孕。反觀我自己,魏郯這些日子日日宿在家中,我的腹中卻仍然沒有消息。上次來月事的時候,我甚至能從張氏等一干老婢的臉上撲捉到“又沒有”的微妙表情。

我盯著香囊上小童的笑臉,越來越覺得討厭,索性丟開,再也不看。

一路上,阿元瞧著我,一直沒有說話。待回到府中,她趁魏郯去堂上,關起門,把我拉到屋子裡面。

“夫人,”她有些吞吐,道,“前幾日我回家,公羊公子曾去做客,若嬋女君也去了。嗯……她給了我一樣物事,讓我交給你。”

我看她滿臉羞色,有些疑惑。待她從衣服裡面掏出一塊黃絹,再展開,我也登時羞窘滿面。那上面畫著許多圖,都是男女,一/絲/不/掛,身體交纏……我連忙把它收起來,心虛地回頭看看房門,攥在手裡扔也不是藏也不是。

“她怎給我此物?”我臉上發燙。

“她說這是拜年之禮,夫人用得到。”阿元嘟噥,瞅著我的臉色,“我回來見夫人太忙,便一直不敢拿出來。”

我幾乎能想到若嬋揶揄帶笑的眼睛,深吸口氣,平復窘態。

“夫人,這圖你還要麼?”阿元小心地問。

我看看她,把圖塞到袖子裡,若無其事:“要,怎麼不要。”

今日收穫禮物兩件,我的心情也從一頭跳到另一頭,用晚膳的時候,還覺得心裡亂跳。

魏郯回來得太快,那黃絹被我塞在了床褥底下。從這以後,我就像被什麼勾引著,癢癢的,總想著那匆忙一瞥時留下的各種光景。

又不是未經事的人,好奇什麼?心裡唾棄道。可我還是忍不住去想,就像一隻念念不忘主任餐桌的貓……

魏郯察覺到我的心不在焉,用膳的時候,問我是否不適,我敷衍地搪塞過去。等回到房中,他摸摸我的額頭,皺眉道:“也不曾發熱,怎麼一副恍惚之態?”

我忙道:“妾無恙。”

魏郯不置可否,回頭,瞥到我枕邊上的香囊。

“舅夫人贈的?”他拿起來看了看。

“正是。”我說。

魏郯看向我,似乎有所言語。我卻不想繼續這個話題,靈機一動,道:“夫君今日不是要沐浴?方才家人說,湯水備好了。”

“嗯?”魏郯笑笑,露出流氓相,“夫人如此著急,是想與我一起?”

我不理他,一臉正經:“夫君再不去,湯水就涼了。”說罷,一邊去取乾淨的衣物一邊喚來家人,連人帶衣,將魏郯送出門外。

直到四周終於無人之後,我關上房門,快步走到榻前,猶豫了一下,從褥下取出那塊黃絹。

塞進去的時候很匆忙,有點皺。

才將它拿在手上,我已有幾分羞赧,還心虛得回頭瞥了瞥。心裡有個聲音理直氣壯道,魏郯現在對我是不錯,可無論要生子還是要固寵,沒點閨房的手段,是留不住夫君的。

就是這個道理。我附和著,毅然將黃絹展開。

燈光下,黃絹上泛著淡淡光澤。若說先前的匆匆一瞥讓我臉紅,現在細看,我心肝亂跳之外,卻覺得另有一番趣味。

上面有十八幅小畫,十八對交合男女,也不知道出自何人手筆,襯以各色景物,活靈活現……當然,我看的是門道。

我一幅一幅地看,越看越覺得驚訝。自從與魏郯第一次行房,距現在有三四個月了。從最初的難受到現在漸漸習慣,我自認對這事已是心知肚明,無非一上一下出一身汗了事。

可到了今時今日,我才知道,原來那事可以有許多花樣。

比如一個趴著一個站著,一個蜷著一個跪著,一個立著一個抱著……不知為何,看了一會,我漸漸把那上面的人換成了自己和魏郯。

我們在花園裡,在案臺上,又在闌幹上,我的腿纏著他的腰……喉嚨裡有點幹幹的,我看到一個上面的女子坐在男子的胯上,就像我們剛開始時有一次做的那樣……我的心一蹦,驚奇之間,又有些遺憾,心道,原來真的可以如此……

突然,黃絹從我的手中抽走。

我一驚回頭,登時僵住。

魏郯竟不知什麼時候進了來,外衣半披在身上,站在我身後看著那張黃絹。片刻,他看看我,似笑非笑,嗓音低沉:“怪不得夫人如此心急,舅夫人甚是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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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29 11:34 AM

59、璧台

我小的時候愛吃一道燴肉,每回庖人做它,我隔著院牆聞到香味都垂涎不已。有一回,我又被香味勾得心癢難耐,跑去庖廚裡面,見庖人不在,就想自己偷食。不料,那鍋裡面的蒸汽很是厲害,才揭開鍋蓋,我就被燙到了手。

母親給我擦藥的時候,又好氣又好笑,教訓道:“遲早都能吃到,饞什麼?心急無好肉。”

心急無好肉……母親這話雖久遠,如今看來卻是真知灼見。

魏郯看到那塊黃絹的時候,我就知道什麼都完了。雖然也算殊途同歸,但我先前的設想可不是這樣的。我應該不顯山不露水,做得無師自通一般,方能顯得聰穎賢慧……

當然,說什麼都晚了。

魏郯倒是神清氣定,低頭微笑:“夫人此圖甚好,只是上面畫的都是男女二人,夫人若想習得精妙,還須為夫助以一臂。”

接下來……接下來我和他就真的變成了圖上的那樣。

我原先還覺得那圖上的誇張,懷疑是畫師博噱頭亂畫。可是魏郯用行動告訴我,那絕非臆造。他把我蜷起來,從後面,又換做上面;他的氣力很大,我只能任著他擺佈,如同初嘗人事的白丁。或許新奇,又或許我本有想入非非,那些花樣除了比平時累人,竟還很有些奇妙的刺激。魏郯不肯滅燈,我能看到自己纖毫未著的身體曝露在他興奮的目光下。他的臉龐被欲望染紅,雙眸的神采熾熱而迷人……

事後,我睡到第二日午後才醒,身上的酸痛比從前任何一次都強烈。魏郯卻抱著我,熱氣噴在我的耳邊,意猶未盡:“可惜如今天寒,又是在家宅,將來為夫有了別處的屋舍,定與夫人擇一處花園樓閣。”

我羞得想鑽到榻下去,又想把那該死的黃絹燒了。不過,當我去見郭夫人,她又拿“夙夜敬奉無違”之類的話來暗刺我貪睡的時候,我忽然覺得,自己倒寧願和魏郯在一起。

初十之後,府中的事漸漸少了,雖然偶爾有客人臨門,但我時常能清閒大半日。

而不知道是除夕那日周氏的話提點了魏傕,還是本來事少,魏傕這些天來也不怎麼把要出門的事交給魏郯,於是出現了難得的狀況——我清晨一覺醒來,還能看到魏郯躺在身旁。

外有嚴冬,內有火爐,加上兩個無所事事的人,一切都透著曖昧。可魏郯卻一副心思純正之態,悠哉遊哉地拿出棋盤和一本棋譜,問我下棋麼。

下棋總比看那塊黃絹好,我欣然答應。

魏郯的棋譜是從上回探訪雲石先生的時候帶回來的,我瞄過幾眼,全然不感興趣。可是魏郯卻當寶貝一樣,閒暇時拿出來翻一翻,現在又照著擺陣。

跟魏郯下棋不算費力,因為我棋藝實在差,沒多久就會毫無懸念地一敗塗地。後來,我都覺得不好意思,對魏郯說:“夫君還是去與二叔或者堂叔們下吧。”

魏郯卻看看我,不以為意:“夫人可與為夫同陣,如何?”

我訝然:“如何同陣?”

魏郯不解釋,等他伸過手來,我才知道,所謂同陣,就是他也不耐煩跟我下了,索性自己跟自己對弈。

雖然我被踢出局外,可是魏郯卻不讓我走開。他把我摟在懷裡,一邊下一邊跟我指出兩陣的門道。他講解得很細心,我聽得似懂非懂,卻奇異地絲毫沒有覺得不耐煩。他的手臂有力,胸膛厚實而溫暖,低沉的嗓音不疾不徐,似乎有一股讓人安心的力量。我微微抬眼,他盯著棋盤的樣子很專注,唇角的線條平直。

心莫名一跳,我看向棋盤,忽然覺得這樣坐著,也是一件很不錯的事。

雍池邊的璧台建得很快,二月來到的時候,朝中就傳來了完工的消息。

此臺本有安民祈福之意,天子本想派太常祭祀就算落成了。可是魏傕卻上奏天子,欲親自祭台。天子准了奏,並讓樂府也聽候魏傕調遣。

我聽到這消息時,雖也訝異,卻並不感到反常。

魏傕自從伐譚得勝,意氣風發。府中無論伎樂還是酒宴,排場越來越大。據說去年糧秣收穫不錯,魏傕有意乘勢南進。他喜好樂賦,如今璧台落成,借機宴樂不但是美事一件,還可拔高嚴冬之後的朝臣與部將的士氣。

祭台當日,魏郯要去安排戍衛之事,一大早就要出門。

“妾見舅氏今日試著了一件織金大氅,甚是氣派。”晨間,魏郯要出門的時候,我一邊給他整理衣褶一邊道。

“是麼。”魏郯扣著革帶,語氣淡淡。

我抬眼,他看看我,笑笑:“今日穿多些,風大。”說罷,把劍佩在腰上,出了門。

魏傕挑的日子不錯。將近三月的天氣,豔陽高照,衣服不必穿得很厚,也不會冷。

樂府的歌舞排演了將近一個月,魏傕還欲在壁台周圍興建宮苑,常納伎樂於其中。眾人都知道他對壁台重視非同一般,我來到之時,只見人頭攢動,過節一樣。

璧台高有十丈,從下到上數層,每層有闌幹廡廊;正中還有一處寬敞的露臺,上設香鼎,可行儀禮蔔舞之事。最高處的殿閣,據說坐在上面可觀雍池全景,亦可將層層臺上的賓客宴樂盡收眼底。

天子和皇后都沒有來,魏傕就儼然是這璧台的主人。他乘五駕之車,車蓋如垂香飾玉,車身鎏銀錯金。當他從車上走下,貴人和大臣們紛紛行禮,如同覲見王者。

我跟在郭夫人的身後,魏安和魏嫆亦步亦趨。魏傕今日打扮得風光,我們這些家眷也不能落了排場。郭夫人平日深居簡出,今日的穿戴卻有幾分豔色。她身上穿著我年節送的暗紅鶴紋錦袍,頭戴步搖冠,金葉嵌紅玉,襯得描畫精緻的眉目容光煥發。我則秉承兒婦之道,頭髮梳作一個中規中矩的高髻,飾以金笄花釵,身上藕色蜀錦袍翻折出朱紅的領口和袂沿,襯以琳琳的佩玉,亦不失魏氏兒婦的氣勢。

今日來的女眷也不少,與以往不同,年輕女子很多,打扮得窈窕嬌美。我看到了玉瑩,她今日亦是盛裝,手執一把精緻的便面,見到我,熟絡地走過來見禮。

“阿嫤,我方才遇到一位女君,是洛陽來的,與我同姓。她說,是你表妹?”她微笑道。

不用玉瑩多說,我就知道她說的是誰。今日祭台,大小官員都能來,喬恪上月舉了孝廉,如今是廊官。

“阿緹麼?”我說,“她是我舅父之女,近來隨我舅母表兄一道來了雍都。”

“果真如此?”玉瑩面上露出喜色,回頭望瞭望,“我還說要與她一起過來,可方才四處說話,轉頭又不見了她。”說罷,她湊近前來,便面掩口,“阿嫤,今日郭夫人也來了,可是來相兒婦?”

“兒婦?”我訝然。

“阿嫤莫裝不知。”玉瑩嬌嗔地看我一眼,“都傳開了,丞相與郭夫人正在為二公子相兒婦。今日許多貴家都把女兒帶了來呢。”

我聞得這話,心道原來如此,方才來到,我就覺得今日的女眷多得反常。從去年年底開始,郭夫人就向魏傕提過幾次魏昭的婚事。魏傕也覺得魏昭早該娶婦,開年就放出了風聲。雍都好些大家都派了媒人來,郭夫人雖然不曾表態,卻都留下了女方的生辰。

“阿嫤,郭夫人若看中了誰,你可不許瞞我。”玉瑩輕笑。

我莞爾:“那是自然。”

嘴上說著,心裡卻想到我自己。魏郯是長子,跟魏昭那個未定的妻子比起來,我這塚婦進門,簡直可稱為隨便。如果有朝一日魏傕發現我的價值不再,他可會毫不猶豫地尋個由頭把我換掉?

女眷們大多體力不濟,行宴之所並不太高。我知道舅母會來,可當我看到她來與郭夫人見禮的時候,我還是吃了一驚。

引見的是與郭夫人交好的太常梁榮之妻陸夫人,她與郭夫人同好拜神,常常過府來做客。待得她們見過禮,我露出從容之色,上前與舅母行禮。

“原是這就是少夫人舅母?”郭夫人訝然。

我頷首,道:“正是。”年節時我曾與魏郯去舅母家中拜年,其中細由,郭夫人是知道的。

郭夫人頷首,對舅母微笑,“原來是親戚,竟不曾拜訪。今日既來,當同坐才是。”

舅母一臉笑意:“幸會夫人。”

“這位是親家女君?”未幾,郭夫人看到舅母身後的喬緹。

“正是小女。”舅母道,說罷,教喬緹上前行禮。

雖然我從來不願承認,但喬緹的確生得不錯,打扮精緻些,能把許多人比下去。她發間簪花,步態款款,低眉向郭夫人行禮。

郭夫人含笑受下,我看到她的眼神若有若無,朝我掃了一下。

方才各自落座,露臺樂歌已起。我望去,魏傕坐在最高處的殿上,臣子貴人在下首一一列席。

魏郯頭戴金冠,腰佩嵌玉金帶,襯以長劍武袍,風發意氣更襯英武。魏昭則寬袍大袖,玉冠束頂,一派文雅。二人坐在一處,一武一文氣勢迥異,卻有種奇妙的吸引之力,連我也不禁多看了幾眼。

“二公子多時不見,如今更是俊偉。”陸夫人贊道。

郭夫人微笑搖頭:“小兒淺薄。”

沒多久,只聽樂師又奏樂,齊聲唱頌。這回唱的是魏昭不久前為璧台所作的《還璧賦》。

文辭之作,我自幼聽過不少,有父兄和裴潛口耳濡染,也懂得一二。在我看來,魏昭這賦也算不錯,可要論上乘,卻只能說勉強。

不過,郭夫人顯然不會這麼想。她聽的時候,神色沉醉,手指跟著節拍輕叩。一曲罷了,周圍的婦人們紛紛交口稱讚,更有人說魏昭乃世之奇才。郭夫人謙讓幾句,臉上的笑意卻自豪不已。

我瞥向舅母,她隔著一席坐在後面,也跟著贊了幾句。可不知是說話的人太多還是有意冷落,郭夫人從未朝她那邊看一眼。

其中的道理我明白得很。不過,舅母是我的親戚,不可放著不管。我讓阿元將案上一盤果脯遞過去,又轉頭去與舅母說話,問她是否添些茶。

舅母臉上的尷尬之色這才消下,看著我,彎彎的眉間意味深遠。

婦人們的宴樂,除了用食飲茶就是說些瑣碎家常。席間,好些貴眷過來與郭夫人見禮,並且十有八九,身後都會帶著家中正當妙齡的女君們。

郭夫人滿面和色,一一見了,有時還會問幾句。這般場面眾人心照不宣,我再看舅母,她已經神色如常,喬緹坐在她身旁,眼睛望著別處,似乎在欣賞露臺上的樂舞。

而魏傕那邊,男人們飲酒攀談正是熱絡。魏郯與幾名魏傕帳下的謀士說著話,魏昭身旁則聚著些年紀相仿的紈絝子弟。

正回頭來飲茶,突然,我聽到些吵鬧之聲。再望去,只見一個臣子模樣的人臉紅紅的,似乎喝醉了,站在階上指著殿上的魏傕大聲罵道:“魏氏逆臣!璧台是天子的璧台!你坐面南之位,莫不怕先人蒙羞黃泉!”

 

60、漆車

階上有些回音,眾人紛紛張望。魏傕離得太遠,看不清表情,我看到魏郯和魏昭都從席上站了起來。

近前的幾個人人連忙上前去攔:“嚴公!這是做甚!”

“嚴公這是醉了……”

“我未醉!”那人推開來勸的人,紅臉怒目,繼續指著殿上,“魏傕!你要脅天子,與何逵何異!我等乃天子之臣,豈容你篡政竊國!”

“安得放肆!”魏昭下階喝道,話音才落,已有兩名兵卒上前將嚴芳按住。嚴芳掙紮在嗎,兵卒又用繩子勒住他的嘴。

“爾等小卒安敢押縛朝官?!”席中一人立起,我望去,卻見是博士李崇。他怒視魏昭,“嚴公乃侍御史!即便是廷尉,亦要奉了天子之命才可羈押!”

此話一出,朝官席上議論一片。

“廷尉?”從殿上下來的魏慈冷笑一聲,正要上前,卻被魏郯喝止。

“鬆開嚴公。”魏郯沉聲對士卒道。

士卒相覷,片刻,將嚴芳鬆開。嚴芳往地上吐一口血沫,腳步歪斜,嘴裡仍罵著“國賊”之類的話。

魏慈大怒,要上前去,魏郯攔住。

“嚴公醉了。”他面不改色,對方才勸阻嚴芳的那幾人道。

那幾人連忙附和:“正是正是!”說著,將仍舊絮絮不止地嚴芳又拉又勸,帶了下去。

魏昭立在階上,臉色陰晴不定。

魏郯又轉頭,朝不遠處的樂府的主事看了一眼。那主事是個通透的人,嘈嘈歡快的樂聲立刻奏起,將方才尷尬的寂靜掩蓋下去。

場面重新又熱鬧起來,眾人又重回宴樂之中。

貴婦們都是人精,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神,在郭夫人面前亦無人多嘴,只若無其事地將先前說到的絹絲話題繼續說下去。郭夫人聽著她們說話,低頭抿一口茶,粉白的臉上全無笑意。

我望向那殿上,遠遠的,魏郯與魏昭已經重新入席,似乎有人說了笑話,我能聽到魏傕豪爽的笑聲,中氣十足,在屋宇下回蕩。

璧臺上的宴樂持續了一整日,女眷本不像男人們那樣熱衷飲酒和高談闊論。幸而雍池中有大舟,宴飲了小半日之後,有人提議遊湖,眾人皆贊成。

郭夫人本來就體力不濟,即便今日盛裝而來,到了遊湖的時候也已經不像宴飲之時那樣興致勃勃。到了這般時候,各人的出身就會微妙地分了出來。從前在長安,乘舟遊玩是貴人們的事,春日賞柳夏日賞荷。而小戶人家買不起舟舫,租賃一次耗費甚大,且水性難服。

玉瑩等一眾出身高門的仕女在舟上談笑自如,這邊走走那邊望望,如履平地。而以郭夫人為首的那些出身低微的夫人則一直坐在最中,哪裡也不去。魏嫆東張西望想到別處看,郭夫人也不許,惹得她撅著嘴,滿臉無趣。

我當然想像玉瑩她們那樣盡興,可我不想惹得郭夫人心有他想,便一直陪在她身旁。

“我等北方人不慣水,聽說丞相要將雍池辟為教場,操練水軍?”陸夫人一手緊緊扶著木欄,將一枚蜜餞放入口中。

“正是。”郭夫人道。

“這是要南進麼?不知是梁充還是吳琨?”有人道。

郭夫人淡笑:“軍國大事,我等婦人怎會知曉。”

“正是。”陸夫人贊同道道,“我想到打仗就心慌,改日還要到廟裡拜拜才好。”

眾婦人紛紛附和,我在一旁聽著,心底卻暗暗一沉。

裴潛還在淮揚,如果魏傕要打吳琨,他就會與魏氏對陣吧?我越想越覺得心神不寧,這時,忽然瞥見對面,喬緹正瞅著我看。與往常不同,她的目光不再拐彎抹角,而是直直的,像一個饑餓多時的人在盯著食物,或者……仇人。

從舟上下來,郭夫人說身體不適,讓我留下來,自己帶著魏嫆回府去了。

婦人們各自遊覽,舅母與陸夫人相談甚歡,我則與玉瑩她們擇了水邊一處名寺遊覽,出來之後,已經是黃昏。我望見璧台那邊已經亮起了點點燭火,問家人,他們說宴席已經散了。婦人們也要各自回去,告別之後,我往回走,想去看看魏郯是不是還在璧台。

可是還沒到璧台,去探聽消息的家人卻回來告知,魏郯已經走了快一個時辰了。

“去了何處?”我問。

“不知。”家人道,“他們說大公子飲醉了。”

我朝璧臺上望去,樂聲仍然傳來,舞伎身著彩衣的身影在餘暉中翩翩,笑語陣陣。心中略一思索,我讓家人留下來照應,若有魏郯消息,回府告知一聲。安排罷了,我朝停放車馬之處走去,意欲打道回府。

今日來璧台的賓客大多已經離去,空地上,車輛寥寥無幾。馭者牽馬去了,當我來到自己的車前,卻發現這裡立著一人,是喬緹。

“表妹?”我訝然看著她。

喬緹望著我,微微一笑,道:“表姊今日走得好遲,我在此等候了許久。”

“表妹在等我?”

“正是。”說罷,她看看阿元和身後的家人,目光盈盈,“我有些話想與表姊說,不知可否。”

我狐疑地看她,片刻,對阿元說:“爾等且退下。”

阿元應一聲,看看喬緹,與家人走開。

四下裡無人,我看著喬緹,她也看著我。

“我來見表姊,是有一事相問。母親想讓我嫁入魏府,表姊也知曉,是麼?”她抿抿唇,輕聲開口道。

我已有準備,聽得這問話,並不太訝異。

“舅母是曾提過。”我淡淡回答。

喬緹道:“我母親曾說,若我嫁不成二公子,就讓我與表姊共侍大公子。此事,表姐也知道麼?”

“哦?”我看著喬緹,神色不改,“舅母這麼說過?”

喬緹頷首,低頭蹙眉:“母親說大公子遲早要納側室,與其讓人,不如自家先占。”

“舅母不曾與我商量。”我順著她的神色,也微微皺眉,“舅母怎知大公子要納側室?”

“母親說表姊會答應。”喬緹道,“她說表姊不能生育……”話出口,喬緹像驚覺失言一樣捂住口,望著我,眼神閃爍,“母親無惡意,表姊莫怪。”

這戲演得並不高明,至少比我當年裝病不去學堂的時候差多了。

我彎彎唇角,以示大度。

“表姊,”喬緹上前,輕輕握住我的手,神色真誠,“我聽得此事,亦覺不妥。表姊高潔,從不肯將己物與人,何況共侍一夫?我雖有助表姊之心,可這分寵之事,斷不可為。”

“哦?”我覺得還有後招,語氣輕柔,“表妹好意,我便愧受了。”停了停,又道,“只是舅母那邊恐怕盛情難卻。”

喬緹即刻道:“有一法可解。”

“何法?”

喬緹看著我,暮色中,雙眸異常明亮:“聽說下月,雍都有使者往淮陽,我欲同往。”

我定住,淮揚二字久久不去。

“淮揚?”我重複片刻,道,“表妹去淮陽做甚?”

喬緹臉色通紅,似乎下了很大決心,緩緩道:“去尋季淵公子。”不等我開口,她緊握我的手道,“表姊且聽我一言。表姊如今跟隨大公子,雖有權有勢,可我知曉表姊心中必放不下季淵公子。你我姊妹,不若且將成全,我若跟得季淵公子,必悉心侍奉,不辭勞苦。你我情義各自成全,將來榮華並蒂,豈非美談?”

我不知道自己表情如何,看著她,一時間失語。

喬緹對裴潛的心思,當年還小的時候我就敏銳的嗅到了,不然,我不至於那麼討厭她。可是現在,當她親口對我說出來,我卻不像從前設想的那樣撲上去抓花她的臉。

我覺得可笑,又不知從何笑起。就像一個表面光鮮的漆盒,未開啟之時教人揣測,可突然打開,卻發現裡面裝著一堆莫名其妙的陳穀子爛芝麻。

裴潛果然是塊香糕,喬緹從以前盯到現在,終於決定下手,並理直氣壯地說,他現在不是我的了。

好一會,我才慢慢順過氣來:“表妹與我說這些,不怕我告知舅母麼?”

喬緹一愣,看著我,目光微微一變。

“表姊若告知母親,那是正合她心意。”她很快恢復鎮定,“母親會同表姊說起讓我入府之事。”

我忽然為舅父和舅母感到悲哀,他們有喬恪那樣連魏郯都欣賞的兒子,卻生出了這樣一個沒頭腦的女兒。

“我兄長不會喜歡你。”還未開口,一個聲音突然傳來。

我和喬緹皆是一驚,轉頭看去,卻見一輛車上,窗上的布簾撩起,露出魏安睡眼惺忪的臉。他揉揉眼睛,看看喬緹:“你沒有我長嫂好看。”

就像一場熱鬧的吹打突然噤了聲,我看著魏安,瞠目結舌。

喬緹更是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臉上的神色像染缸裡出來一樣精彩。

“你……”她結巴地開口,又看向我。

我雖然也不自在,卻已經定住了神氣,覺得自己該把場面收拾一下。

“表妹且回去吧,”我看了魏安一眼,對喬緹說:“今日之事,就當未說。”

喬緹臉上的慌張這才收起一些,臉色卻更紅。她看也不敢看魏安,應一聲,連行禮都忘了,低著頭快步走開。

那背影匆忙得狼狽,我看著,只覺啼笑皆非。再看向魏安,他已經從車上下來,眼睛亮亮地看著我。

尷尬歸尷尬,魏安方才那句話,我卻莫名地覺得心情大好。

“方才之事,四叔勿與他人說才是。”我微笑地說。

“嗯。”魏安回答得簡短。

“四叔酒醉來歇息麼?”我聞到些酒氣,問道。

“嗯。”魏安說,“我醉了,兄長就帶我出了來。”

“哦?”我訝然,“夫君何在?”

“那裡。”魏安抬手,指了指我的那輛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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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29 11:35 AM

61、湯藥

我一向知道我是個擅長假裝的人,當我撩起車幃對上魏郯那雙清醒的眼睛時,我居然忍住了羞窘而沒有轉身逃走,不禁自己都在佩服自己。

“夫人這車甚是舒服,為夫一睡就忘了時辰。”魏郯單臂枕頭,伸個懶腰,似笑非笑。

我覺得我大可以順勢撒個嬌發個嗔,說“咦,夫君怎在此處”將此事輕輕揭過。但是我實在做不出來,維持臉上不抽搐已經盡了我最大的能耐。

這時,阿元他們趕了過來,見到魏郯和魏安,皆露出詫異之色。

我沒有解釋的心情,魏郯則不慌不忙地下了車,吩咐馭者把馬牽來,把車套上,回府。

在車上,我聽著轔轔的車馬聲,不斷回想著剛才與喬緹說的話,越想越覺得七上八下的。

我有點惱魏郯在車裡悶聲不出偷聽我和喬緹說話。但是論理我不能指責他,是他先到了車裡睡覺,我把他吵醒又說他偷聽,怎麼看都是理虧。

我與喬緹的對話,細想起來也沒什麼。舅母想讓她入魏府的事,大多是喬緹在說,我並未表態。不過,她後來說到了裴潛,雖然我也沒說什麼,可誰知道魏郯的心思會轉到何處?

回到府裡,家人說魏傕喝得大醉,歇息去了。郭夫人身體不適,也在房裡休息。

心還是發虛,我和魏郯回到屋裡,還未更衣,我就裝著忙碌起來。收收這裡揀揀那裡,吩咐家人燒水,又讓阿元取爐子來烹茶。

魏郯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自己去椸前寬下外衣。

等我把案上幾本書換了個方向擺好,回頭,卻發現屋子裡已經沒了外人,魏郯靠著隱枕半躺在榻上,手裡翻著一本棋譜。

“忙完了?”他似乎發現了我的窺視,書本一低,視線睨來。

“夫君今日奔波,該沐浴了。”我只作未聞,去收拾椸上的衣服。

“歇息片刻再去。”魏郯道。

“如此,妾先去沐浴。”我即刻道,說罷就要出去。

魏郯的聲音緩緩傳來:“今日之事,夫人不解釋兩句麼?”

我停住步子轉頭,只見他雙腿交疊,書已經丟到了一旁的案上。

我知道逃不掉,只得著朝他走過去。

“夫君,解釋什麼?”我微笑地裝傻。

魏郯不接茬:“坐下。”

我坐下。

“往上靠些。”他拍拍枕頭旁邊。

我狐疑,坐去那裡。

他起身來,挪了一下,把頭枕到了我的腿上。

我:“……”

“夫人替我揉揉額角。”魏郯閉著眼睛,“今日飲多了,頭脹。”

賣乖麼。我心道,用手指按在他的太陽穴上,緩緩地揉。

魏郯長舒一口氣,平直的唇角彎起弧線。

“夫人既不願喬女君入府,何不順她心意,送她去淮揚?”他的聲音低沉而慵懶。

我的手頓了一下。魏郯就是這點討厭,要麼不說,要麼一下什麼都挑開來。

順著他的話承認是不可能的,我要有賢婦的樣子。

“妾並非不願,且表妹入府乃是舅母之意。”我輕描淡寫,“表妹年輕任性,妾怎可助她離家出走?”

“哦?”魏郯的眉頭玩味地挑起。

“夫君既然都聽到了,怎不出聲?”我不想被他牽著走,將話鋒掉了個頭。

魏郯毫無愧色,眨眨眼睛:“我是想出聲,可阿安先打斷了。”他摸摸下巴,“婦人心思果真奇異,舅夫人和喬女君怎篤定能入府?須知夫人連滅燈的都容不得……”

“她們是夫君送走的。”我臉一熱,分辨道。

“哦?”魏郯的笑意越來越深,“原來夫人不介意?”說著,他若有所思,“那幾人也要回來好了。以為夫之見,煮茶滅燈的都有了,喬女君再來該做什麼?嗯,便讓她捧那黃絹……嘶!”

我在他肩膀用力地捏了一下。

“妾去洗浴。”他又拿不正經的話來耍我,我又羞又惱,推開他的腦袋便要起身。

可還未立起,魏郯一把勾住我的腰,將我一下帶倒在榻上。

“敢毆打夫君,嗯?”他的身體沉沉地壓著我,熱氣噴在我的頰邊。

我的四肢被他制得動彈不得,想說話,他的唇卻堵了下來。氣息火熱而綿長,帶著些許粗魯,還殘存著些酒氣。

“嗯……唔……”他氣勁很大,我的呼吸如同陷入泥沼,幾乎換不過來。好一會,魏郯終於放開,我喘著氣,只覺渾身軟軟的。

魏郯低頭看著我,唇上帶著濕亮的紅潤。

少頃,他翻身仰面,撈著我的腰帶到懷裡。我已經沒了折騰的心思,頭枕在他的肩膀上,與他側身相疊。

室中很安靜,我聽著魏郯的心跳,一下一下,結實沉穩。魏郯輕輕勾起我一縷散發,纏在指間,鬆開,又纏起。我本是倦極,這般動作讓我舒服得很,半閉起眼睛。

舅母有這樣的心思其實也難怪。我與韓廣成婚五年,與魏郯成婚一年,卻不曾生養一男半女。其中緣由,知曉的只有我和魏郯,其他人,就算說了,誰又會信?況且如今我與魏郯行夫妻之事已有半年,生養之事,在我們之間也越來越微妙。

我能感覺到魏郯待我真誠,這樣打打鬧鬧開開玩笑,他似乎全不在意。上一回是這樣,這回呢……

“侍郎岑緯,出身南陽岑氏,品貌家世皆與喬氏相當,可為喬女君良配。”我聽到魏郯開口。

我一怔,抬頭。

魏郯眼角瞥著我:“如何?”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看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臉,燭光在他的鼻樑上落著橘色,長睫下,墨眸幽亮。

心暗暗地撞起,我想儘量裝作滿不在乎,卻收不住上翹的唇角。

“便如夫君之意。”我輕聲道。

魏郯微微眯起眼睛,突然伸出手指,勾了一下我的鼻子。

我瞪眼,頭卻被魏郯按住,重新帶到懷裡。

“今日璧臺上好玩麼?”他問。

“好玩。”我乖乖答道,心裡還轉著方才魏郯的話。魏郯出面,把喬緹嫁給那個姓岑的倒楣蛋,舅母的念頭就斷了。更重要的是,魏郯不想納妾……

“哦?何處好玩?”他冷不丁又問。

我的思緒被打斷,眼睛一轉,討好地說:“夫君今日甚威武,三言兩語就將場面壓了下去。”

“嗯?”他看看我,片刻,唇角抿了抿。

“將來這些事會更多。”他望著帳頂,低低道,“父親太急。”

我訝然,正要說話,門外忽而傳來“咚咚”的叩門聲。

“大公子!”一名家人在外面說,“丞相頭風又犯了,夫人請大公子過去!”

魏傕的身體健壯,唯一的病是頭風,征戰思慮落下的病根,經久不愈。

去年伐譚大勝之後,魏傕好幾個月都沒有再犯,這回頭風復發,卻比從前任何一次都嚴重。

一連幾日,魏傕頭纏錦帕,臥榻休養。許是病痛難受,他的脾氣很暴躁,服侍之人稍有不慎,就會惹得他怒目痛駡,連郭夫人也遭了好幾回。

唯一沒有被魏傕得罪的,是太醫倪容。他五十多歲,一直以來,魏傕的病都由他醫治,府中上下待他十分客氣。

“丞相晨早又未進食,如何是好。”郭夫人滿面愁容,垂淚道。

“丞相此番發病,乃是近來暴飲所致。夫人莫急,先以粥食緩緩將養便是。”倪容安慰道。

郭夫人道:“如今丞相性情暴躁,我等勸食,只得他一頓好罵,可近前者,唯太醫而已。”

倪容沉吟,頷首道:“如此,夫人可將膳食交與某,待某呈與丞相。”

郭夫人這才面色稍解,與倪容道謝。

此事經由倪容,果然好辦,魏傕終於肯用膳服藥,頭風也漸漸好了起來。

自從魏傕臥病,他手上的事大多落在了魏郯身上,整日忙碌不見人影。我則接了郭夫人的事,從早到晚無所間斷。

與此同時,我還與李尚商量著開闢藥莊的事。

所謂藥莊,顧名思義,乃是專事藥材種植之所。過去在長安,好些藥商自己建藥莊種植些易得的草藥,不但可省去收購運費等諸多成本,還能保證貨源。後來戰亂,田土都無人耕種,這些藥莊也就荒廢掉了。

前些日子在長安,我聽到魏郯和部將談論草藥之事,便萌生了做藥莊的主意。

據我所知,去年魏傕與譚熙大戰,軍中用於止血和腹瀉等急病的藥物十分緊張。連年征戰,無論朝廷還是民間,對藥材的需求越來越大,而鄉野中的草藥卻越掘越少,即便是車前草茅根這樣的尋常之物,從前一文不值,如今也要兩三錢才能買到一斤。

我對李尚說出這主意之後,他十分贊同。

從前的藥莊,雍都郊外也有幾個,懂得種植的藥人也不難找。如今世道艱難,城中的藥商大多保守不敢投錢,這生意雖然能做,卻無人嘗試。

我之所以下定決心,一是去年分給李尚的那三成盈利,他說什麼也不肯要,與其閒置,不如投出去;二是延年堂如今生意雖不錯,我卻對它的前景不看好。天下群雄割據,各地的貨運朝不保夕。去南方的通路一旦阻斷,延年堂失了貨源,也就無錢可賺了。相比之下,自己另辟藥莊,是一條更穩妥的路。

李尚辦事依舊雷厲風行,沒多久,他就來信告知,說已經在城外找到了一處荒廢的藥莊,也物色好懂得種植的藥人,只等屋舍修葺好,就能培育藥苗。

“夫人,如今丞相臥病,何不教蔡讓獻些補藥給丞相,說不定丞相歡喜,賜下些好處。”阿元如今也心思活絡起來,笑嘻嘻地說。

我想了想,搖頭:“醫治之事,好壞難說,且這生意牽扯過大,謹慎為好。”

阿元覺得有理,點點頭。

不想,此言竟似佛讖,沒過幾日,魏傕突然將倪容抓了起來。罪名正是與藥有關——倪容在魏傕的湯藥中下毒,意圖謀害。

 

62、上巳(上)

我沒有見到倪容是怎麼被抓的,只聽周氏她們議論的時候得知了大概。

自從魏傕頭風復發之後,日常用膳用藥,皆由倪容親自打理。魏傕愛吃羊肉,府中有專門養羊的羊圈。事發那日,家人將他用剩的藥渣倒去羊圈裡,羊吃了之後,竟口吐白沫,渾身抽搐而死。

家人大驚,忙將此事報知主人,魏傕正要服下湯藥,堪堪撿回一條命來。

倪容立刻被抓了起來,可他一口咬定是有人陷害,不肯承認。

魏傕大怒,將倪容投入牢獄,嚴刑拷打,可他仍堅稱自己清白。

“或許倪容真是清白。”毛氏道,“這許多天了,什麼也沒問出來。丞相的湯藥雖是倪容包辦,熬制之時卻並非他一人,也許那毒是別人投的。”

“那也難說,興許就是倪容。只是老天保佑丞相,教他事情敗露。”周氏道。

“你們不覺得此事從頭便蹊蹺?”朱氏搖頭,“我等嫁入這府中多年,何曾見過丞相犯病時如此暴躁?他連郭夫人侍候都不肯,卻單單許得倪容近前?”

此言一出,幾人面面相覷,有些心照不宣的安靜。

我一直沒有出聲,聽著這些,也覺得朱氏的話有道理。

這件事疑點頗多,到處都是巧合,反而讓人多想。

倪容如果下毒,直接把毒放進湯藥裡便是,何必連著藥渣一起燉煮?拿藥渣來喂羊也稀奇,藥就是藥,誰家會為了省那點草料用藥渣湊數?最大的疑點是,我若要謀害一人,一定挑最能保全自己的方法。倪容既然是太醫,懂得用藥,大可拿些溫和的毒物,每次用一點,做得像是魏傕因病衰竭而死。如今他卻一次就用下了用能夠治死一頭羊的毒,即便得手自己也不能脫身,世上哪有這麼愚蠢的太醫?

就在眾人私下裡議論紛紛之際,沒多久,傳來了倪容招供的消息。此事如同巨石墜入湖心,竟在雍都掀起了一場大風波。

倪容承認了他是受人指使,那背後的主謀,竟是趙雋。同謀的還有步兵校尉邢達、富陽公紀詮以及天子新認的皇叔梁仁。據倪容供認,這幾人密謀,只等魏傕喪命,梁仁封鎖城門,乘勢領軍包圍魏府,將魏氏一家斬殺,邢達則策動軍營,擁護天子。

此事簡述不過三言兩語,其中兇險卻叫人心驚。如果魏傕暴死,魏氏子侄聞訊必然都趕回府中,趙雋等人若乘機舉事,血光難免。

其中,當然也包括我。

倪容受刑過重,在牢中撞壁,死無對證。而魏傕即刻派人抓捕共犯,趙雋、邢達、紀詮都在雍都,梁仁在倪容被捕之時就得了風聲逃出了雍都。追查之下,軍中、朝中的共謀者有數十人,魏傕毫不手軟,主犯誅五族,從犯三族連坐,牽扯竟達五百餘人。

一時間,人心惶惶。行刑那日,哭聲震天,趙雋、邢達、紀詮直至死前仍大罵不止。

趙雋那時給我看的天子血書未被搜出,但宮中也並未得以安寧。紀詮的女兒前年入宮,因年初誕下皇長子而得封貴人,紀詮亦因此封了爵位。如今紀詮犯事,亦殃及紀貴人。據說她與天子抱頭痛哭一場,以三尺白綾自縊而死。

我聽到這些事的時候,脊背不住發涼。

滅族、縊死、斬殺……這些字眼每每出現,總會將我心底最痛的那一塊劃開,露出那些深埋依舊的回憶。

此事我雖不曾參與,卻並非全然與我無關。

當初我能勸降趙雋,靠的是父親與他的交情。而邢達、紀詮,家中世代在朝為官,當年亦跟隨父親一力擁護皇子箴。成也敗也,魏傕當初讓魏郯娶我,看中的是我父親的聲望,他借此籠絡了大批士人。可如今拼死反對他的人,也正是出自其中。

風波平息之後,魏傕的頭風痊癒,精神抖擻。我能感受到,他看我的目光也變得有所不同。

你不曾參與,怕甚。心底一個聲音安慰道。

心悸之餘,忽而又自嘲。即便我當真參與,那也沒什麼好怕的。傅氏能滅的也只有我一人而已,再多,魏傕就只好把他自己也滅了。

血雨腥風之後,上巳緊接著來到。

照從前的習俗,每至上巳,天子領宮人臣民到水邊踏青遊春,宮人將蘭草和杜若採摘,紮作小束,由天子賜與同遊之人,以示祓禊。定都雍州之後,祓禊改在了宮苑之中,魏傕每年都與天子行此君臣之樂。

可是今年出了趙雋之事,魏傕稱病不去,郭夫人亦留在府中。魏郯事務繁雜,去宮中祓禊就成了我一個人的事。

上巳日,我早早起來,在衣箱裡翻了許久,挑了一件青面朱裡的深衣。我對鏡挑選飾物的時候,魏郯站在我身後看了一會,忽然道:“那個青玉有葉子的好看。”

我不明所以,在鏡子裡看看他,又看向妝匣,片刻才終於領會,他指的是一支碧玉步搖。

青玉有葉子……我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這個文盲。

不等我伸手,魏郯卻將它拿在手裡,看了看。

“簪麼?”他問。

我點頭。

魏郯莞爾,握著我的下巴將我的頭轉向鏡子。鏡面裡映著我和他,只見魏郯認真地盯著我的頭髮,將步搖慢慢插入發間。

他的動作笨拙,又怕弄疼了我似的,小心翼翼。我盯著他,晨光在他的臉廓上映著淡淡的光,連平日看起來棱角分明的眉眼和鼻樑也變得柔和起來。窗子半啟著,有緩緩的風從外面透來,將我脖頸上的熱氣吹散。

簪好之後,魏郯朝鏡子裡看看,問:“如何?”

“嗯……有點斜。”我瞅瞅鏡子,開口道。

“斜麼?”魏郯微微皺眉,疑惑地上下端詳,又伸手去動。

我忽而有些不自在,捉住那只手,拉下來:“不必,就這樣。”

魏郯看著我,片刻,笑了笑。

“待我事畢了,就去接你。”他低頭來,熱氣輕輕掠過我的唇。

阿元和兩個侍婢還在旁邊收拾東西,我的臉倏而發熱。魏郯卻似乎很滿意,孩童惡作劇得手一般地朝我笑笑,轉身走出門去。

我許久不曾入宮,當我乘著馬車馳入宮道,只覺得這裡比我上次來的時候更加冷清,風夾著潮濕的寒涼迎面吹來,毫無暖意。

可我並未覺得不適,鑾鈴叮叮,身上似乎還殘存著那雙手的溫暖。

我望著車外,腦子裡仍回想著出門前那室中的種種,鏡中的二人,那只替我簪步搖的手,魏郯的笑……別想了!我將頭往車壁上輕撞一下,想把那些畫面通通趕走。

“夫人……”阿元被我嚇了一跳,睜大眼睛瞪著我。

“無事。”我自知失態,立刻若無其事,恢復端正的坐姿。

心底覺得臉紅,近來果然壞事太多,連魏郯那流氓我都開始覺得親切了呢……

祓禊還未開始,我在宮苑中下了車,與先來到的貴人們一一見禮。帝后皆不見人影,我聽到幾名貴婦議論,說徐後就在水邊的暖閣裡。

今日來的這些婦人我大多只覺得見過,對得上名氏臉面的,不過寥寥幾人。我各處寒暄了幾句,仍沒有看到天子駕臨,望見水邊柳色碧綠,便與阿元一道慢慢散步。

春日融融,許多早來的人已經遊得累了,簪花持扇的婦人們三三兩兩,在樹蔭花叢中或坐或立。

我經過一處涼亭的時候,聽到幾名婦人在議論。

“……聽說了麼?紀貴人的皇子,如今由皇后收養。”

“哦,是麼?皇后這下可有兒子了……”

“噓。”

一人發現了我,連忙出聲打斷。眾婦神色僵住,皆尷尬。

我對她們頷首笑笑,像什麼也沒聽見似的,繼續往前。雀鳥啾啾,四周一陣安靜,我能感覺到落在身後那些驚疑的目光。拜魏傕所賜,在外人眼裡,我是魏氏的兒婦,她們在我面前說話都要小心翼翼,唯恐惹禍上身。

兒婦麼。我想到魏傕,心裡只覺諷刺。

我不喜歡眾人探究窺視的目光,與阿元挑著僻靜處走。待繞過一處水榭,已經聽不到人聲。

忽然,我望見前方立著一人,模樣很是面熟,認了一下才想起來,那是侍中黃劭,我每次見到天子,他都會在旁。

“夫人。”黃劭已經看到了我,行禮道。

“侍中。”我亦上前還禮,眼睛不由地朝他身後瞥去。果不其然,數丈開外,一人正坐在溪水旁垂釣。雖布衣草笠,但那身影我不會認錯,正是天子。

“夫人,”黃劭的神色為難,“天子近日不適,夫人……”

“何人?”他話未說完,天子的聲音平靜地傳來。

黃劭忙回身道:“陛下,是傅夫人。”

天子回頭。目光相遇,片刻,他淡淡一笑,將手中的魚竿放下:“你來了。”

“陛下。”我朝他走去,到了身前正要行禮,瞥到他的臉,登時愣住。

數月不見,天子的臉瘦削許多,眼眶下有淡淡的烏青;草笠遮著他的半個頭,卻露著兩鬢,從前烏黑的頭髮,竟然已經有絲絲花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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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29 11:39 AM

63、上巳(下)

“朕十分難看麼?”天子淡淡地抿唇。

我看著他,張了張口,卻不知說什麼好。

天子是個性情溫和的人,遇得事情也從不偏激。可他也有著與生俱來的驕傲,如今成了這般模樣,可見他經受了何等煎熬。

“不難看。”我擠出一點笑容,看看水面,岔話道,“陛下亦喜布衣垂釣之趣?”

“垂釣可靜心,簡樸可淡泊。”天子轉過頭去,緩緩道,“心智寧靜,方可滌濯思慮。”

我不語,看著他的側臉,那面容依然年輕,卻透著深深的沉鬱和憔悴。

好一會,我低聲道:“陛下當好自保重。”

“保重?”天子笑笑,唇邊的苦澀更加深刻,“朕連一個婦人都保不得。”

看到他這個樣子,我的心中亦悲涼起來。想起從前,我無家可歸,天子喪母,兩人都只有在太后宮中才能得到庇護。我們同病相憐,他的痛苦,我多少也能體會。

我轉頭看看身後。黃劭與阿元立在幾丈外,再無他人。

猶豫片刻,我將手輕輕按在天子的肩上,就像太后去世的時候,我們一邊哭著一邊相互安慰那樣。

天子沒有躲開也沒有回頭,片刻,抬頭深吸一口氣。

我能感覺到他胸膛裡壓著的陣陣顫抖。

溪水從青石下淙淙流過,帶著幾片上游漂來的粉色花瓣,在水波裡打著旋,沉浮不定,又被帶向溪水的另一頭。

沉默了好一會,我忽而聽到些人聲傳來,即刻收回手。轉頭,只見水榭那邊,幾個人影正過來。待他們繞過一處樹叢,我方得看清楚,那是徐後和幾名宮人。

“皇后。”黃劭行禮。

徐後眼睛看著這邊,有少頃停頓。

“拜見皇后。”我已有所準備,上前從容地行禮。

“夫人來了。”徐後聲音平靜,卻未駐步,從我身前走過,向天子行禮道,“陛下,諸事已齊備,賓客俱至,可行祓禊。”

天子坐在石上,動也不動。

徐後和聲道:“如今只等陛下,陛下還須回宮更衣,再往祈福……”

“祈福?”天子不緊不慢,將魚竿挑起,從鉤上取下一隻小魚,看了看,片刻,投回水中,“朕長子才失了生母,喪事未行,祈福做甚。”

“陛下!”徐後的聲音陡然低沉,帶著警示的意味,將眼角餘光朝我掃來。

天子轉回頭來看看她,又看看我,清瘦的臉上掛起一絲嘲諷的笑。

“黃劭。”他放下魚竿,一邊起身一邊喚道。

黃劭忙上前來,行禮:“陛下。”

“回宮更衣。”

黃劭應下。

徐後面色恢復柔和,道:“妾侍奉陛下……”

“不必。”天子淡淡道,說罷,逕自沿著小路踱開。

那身影消失在林蔭花叢之後,未幾,周圍只餘流水潺潺,風過鳥鳴。

徐後望著那裡,似乎有些僵硬,少頃,她轉頭看我,卻已神色自若。

“我聽聞夫人今日獨自而來。”她開口。

“正是。”我答道。

徐後看著我,片刻,道,“祓禊快開始了,夫人與我且行賞春,如何?”

此處走回原地只有一條路,居然徐後開口,我也不能在她面前失了氣勢,頷首道:“妾幸甚。”

徐後淡淡一笑,轉身前行。

宮人引路,我落下徐後半步,沿著彩石鑲嵌的小道緩緩前行。花木流水的味道清涼濕潤,徐後不出聲,我也不會腆著臉先說話,只將眼睛望著林苑中的景致,一門心思“賞春”。

自從那個芒山的清晨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單獨面對過徐後。魏郯說過他會跟徐後撇清瓜葛,我也就不再過問。在這件事上,我們似乎都在遵循一個道理——我有過裴潛,他有過徐後,從前如何,我們各不干涉。魏郯沒有主動問過我和裴潛的事,我也沒有主動問過他和徐後的事,即便窺得一角,但意識到它不會觸及眼前,自己就會繞路躲開。

我並不怕徐後。她雖貴為皇后,權勢卻連郭夫人都不如。她即便與魏郯有舊情,卻不可能進魏氏的家門,換而言之,她動不了我的地位。

儘管如此,我覺得我心思開明,可每次見到徐後,卻總還是有些怪怪的感覺。我無法和氣笑談,無法像應付別的貴婦那樣收放自如。這也不能怪我,徐後在我面前,最和善的時候也是三分微笑三分審視,剩下的幾分是什麼,恐怕只有她心裡清楚……

“我記得從前,夫人時常入宮,與陛下亦是故交。”徐後忽而開口道。

我不知此言何意,答道:“正是。”

徐後微微轉頭,葉影扶疏,陽光在那張秀致的面容上明晦變換:“我聽聞,夫人當初成婚,是丞相做主。”

終於要提起魏郯了麼?我看向她,微笑:“此事細由,妾並不知曉。”

徐後恍若未聞,將手指輕輕拂過路邊一樹白桐的花瓣:“我記得那時,丞相本欲擇在未婚的公主之中擇一位為兒婦,可到了萊陽,就立刻改作了夫人。”說著,她看看我,輕聲道,“夫人可知為何?”

我心中詫異,此事倒是從來沒有聽說過。先帝兒女眾多,天子的宮中還有幾位待嫁的公主,這我倒是知道的。不過,魏傕收我做兒婦的原因,我早已想透了千萬遍,徐後如果想點醒我什麼,只怕白費心力。

“丞相厚愛,妾彼時亦是惶恐。”我答道。

徐後看著我,唇角彎起一抹奇異的微笑。

“丞相乃當世之梟雄,世人在他眼中皆是棋子,或愛或棄,不過時勢。”她的目光沉若深潭,聲音卻輕若拂風,“夫人可明白?”

我與她對視著,沒有說話,萬籟俱靜。

“皇后。”一個帶笑的聲音傳來,望去,是幾名遊春到此的婦人從前方走來,笑意盈盈。

不知不覺間,我們已經走出了外面。

徐後的臉上恢復矜持的和色,接受婦人們的行禮。

一位看著面熟的中年婦人笑著對我說:“方才不見了傅夫人,我等正找尋,原來是與皇后一道。”

我亦淡笑:“正是。”

天子換了一身衣裳,衣冠齊整,先前的頹唐之貌竟全然不見。

他接受臣民跪拜,與徐後走到眾人中間,一道游春賞景。宮人們早已將香草備好,天子親手分與眾人。

輪到我的時候,天子看著我,將一束蒲葉卷裹的蘭蕙遞來:“夫人如蕙。”

“謝陛下。”我低頭接過。

人多起來,遊樂笑聲陣陣,宮中的冷清抑鬱似乎也全然消失。遊玩疲累之後,眾人又在林苑中曲水流觴,吟詩作賦。天子前呼後擁,手持酒杯聽著人們高談闊論,臉上的笑意仿若從無陰霾。

宴樂一直行到午後,來游苑的人們醉的醉乏的乏,各自散去。

我也想走,卻想著魏郯說過要來接我,只怕自己走開他又錯過。

流觴行樂的亭子上,天子飲了許多酒,已有醉意,斜倚著憑幾隱枕。周圍只剩下宮人和內侍,徐後坐在他的旁邊,親手為他煮茶醒酒。

“阿嫤。”天子看到我,笑意有些迷糊,拿起一隻酒盞舉了舉,“來,飲酒!”

“陛下,不可再飲。”徐後將他的酒盞拿下。

天子看著她,神色一沉,可過了一會,卻慢慢笑起來。

“阿嫤,朕娶了一位賢後。”他仰頭躺在在榻上,手像打拍子似的叩著憑幾,似歎似笑,“賢後!”

徐後望著他,臉色半紅半白。

正待開口,忽然,一名內侍急急地奔來:“陛下!陛下!丞相入宮來了!”

此語一出,眾人皆驚。

“丞相?”徐後一下從席上站起。

“正是!”內侍喘著氣,“方才已入安慶門!”

我聽著,亦覺驚疑。魏傕既稱病在家,這般時節,又入宮來做什麼?

“陛下!”徐後轉向身後,天子卻倚在榻上,恍若未聞。

“來人,”他拂拂袖子,站起身來,“回宮,朕要歇息。”

徐後臉色一變,攔在他身前,低低道:“陛下這是做甚!”

天子卻神情不改,冷笑:“怎麼,丞相要來擾朕清夢,皇后亦相助麼?”

話音才落,卻聽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喝道:“陛下酒宴熱鬧,老夫才來,便要散了麼?”

我望去,心底暗暗一震。

一匹黑色駿馬飛馳而來,上前一人金冠錦袍,正是魏傕。他竟縱馬闖入宮禁而來,在幾丈之外停住,一躍而下。

無人敢上前阻攔,只見魏傕身著錦袍大步走來,虎虎生風。

徐後和天子皆不再動作,立在亭上看著他,神色微微發僵。

魏傕的臉上不辨喜怒,掃了周圍一眼,看到我。

“舅氏。”我行禮,低頭間,聞到一股濃重的酒氣。

魏傕沒有回答,卻逕自走到亭上,站在帝后面前。

沒有人敢問他為何見了天子不拜,他與天子對視時,空氣膠滯,我能感到心在撞著胸口。

毫無預兆的,魏傕突然“鏘”一聲拔出劍來。

眾人嚇了一跳,我看到帝后皆後退一步,天子的臉色發白。

“丞相何意。”天子的聲音緊張。

魏傕卻笑笑,將劍尖挑起案上的一隻金觴。

“陛下今日行宴,盡興否?”他問。

片刻,天子答道:“甚盡興。”

魏傕笑起來,聲音越來越大。突然,他將金觴往空中一撩,用劍劈下,只聽“鐺”一聲響,金觴落地,已成兩半。

“臣今日亦在府中暢飲,正興起之時,忽從趙賊府中搜得一物,特來呈與陛下!”魏傕語帶戾氣,從袖中扯出一物,擲在天子胸口。

天子接住,一看,臉色登時如白灰一般。

我亦如遭霹靂,此處雖隔著兩丈,那白絹卻認得清楚,上面暗紅的字跡已經發黑,正是天子的血書!

“昏君!”魏傕怒喝一聲,提劍指著天子的胸口,“可認得此物!”

“舅氏!”我不及多想,急忙上前。可不待我阻攔,一個身影已經擋在二人之間。

“丞相明鑒!”徐後將天子攔在身後,聲音微微發顫,“天子素贊丞相高義,這等矯詔必是賊人偽造!”

“偽造?”魏傕冷笑,“天子手跡,老夫豈不認得!詔上玉印,又是何來?”

“趙雋勾結梁仁出入宮禁,偽造天子手書玉印。”我上前道,“亂黨欲以矯詔號令天下,舅氏明察秋毫,聞風即以剿滅。以兒婦之見,此詔留於府中,乃為誘舅氏與天子生隙,置舅氏于不仁不義之地!舅氏世之英雄,豈可中了奸人之計?”

我一口氣說完,只見魏傕目光冷厲,犀利如刃。

背上如抵芒刺,我望著他的雙目:“舅氏三思。”

魏傕神色不動,卻將劍向前抵了抵。

我幾乎能聽到心蹦出來的聲音,徐後望著魏傕,沒有退後,卻將手握住劍尖。她的聲音低而發虛:“夫人所言甚是,丞相明斷。”

殷紅的血從手掌中滲出,染紅了她雪白的袖口。

我望向天子,他看著徐後的手,嘴唇發白。

“父親!”這時,魏郯的聲音在亭下響起,我看到他,心中猶如一塊大石落地。

魏郯幾步上前,目光掃過,似乎已明白發生何事。

“父親,”他握住魏傕的手臂,沉靜道,“此書來歷可疑,父親欲鑒真偽,可問天子。”

“哦?”魏傕陰晴不辨,看向天子。

天子面白如紙,我能看到他的手在袖子下緊緊攥著。

“此乃趙賊矯詔,其心可誅。”他的聲音平板。

我聽到這話,不禁松了一口氣。

“父親。”魏郯看向魏傕。

魏傕盯著天子,少頃,露出笑容,收回了劍。他一抖袖子,退開兩步,向天子一禮,聲色俱是和氣:“朝中近來議論不斷,謠言臣誣害忠良。臣深覺冤屈,今日特此入宮向陛下呈此物證,請陛下明斷。”

天子面無表情:“丞相忠直,朕甚慰。”

魏傕卻道:“趙雋逆賊,竟敢矯詔,臣請按律處置,其罪加誅九族!”

天子的目光陡然暴起,我瞥見徐後一把握住他的手。天子看看徐後,喉嚨滾了滾,幾乎一字一頓:“便如丞相之意。”

魏傕這才露出滿意的笑,神色悠然,四處張望一下,道:“今日上巳,臣入宮來,還未及向陛下討祓禊之物。”

一旁的黃劭聞言,忙讓宮人將香草呈來。

天子取過一束,看向魏傕。

魏傕躬身,雙手抬起。

我毫不懷疑如果那花草生得再結實些,天子會乾脆將魏傕的腦袋捅穿。

可他只微微停頓,將香草放在了魏傕的手上:“丞相康直。”

魏傕笑容滿面:“謝陛下。”說罷,整整衣冠,轉身大搖大擺地朝他的馬匹走去。

“回去吧。”耳邊驀地響起魏郯的聲音。

我抬頭,正對上他黝黑的雙目。

“嗯。”我頷首。

魏郯帶著我向帝后一禮,不再多言,告辭而去。到了亭下,他溫暖的手掌握住我的手,我才發現自己渾身冰冷。魏傕已經走遠,我的手指還在微微發抖。

我回頭,天子還在亭中,正將一塊巾帕為徐後包紮手掌。

徐後卻側著頭,眼睛望著這邊,一動不動。

 

64、新人

才回到府中,郭夫人就把我和魏郯叫去了堂上。她有些神色不寧,見到我們,問魏郯:“我聞得丞相行宴正酣,忽而提劍闖入宮去。方才回來,他面色不豫,左右莫敢近前,出了何事?”

魏郯與我相視一眼,稟道:“母親勿慮,是趙雋府中搜出了些物證,父親入宮呈與天子。”

郭夫人看著他,臉上將信將疑,微微頷首:“如此。”

魏郯道:“不知父親何在。”

郭夫人道:“丞相飲了酒出去,剛才回來又說頭沉,在房中歇息。”說罷,她恢復和色,轉向我,“少夫人今日也在宮中,天子與皇后可有甚言語?”

何止言語。我答道:“天子與皇后皆祝舅姑安泰,賜下了香草。”說罷,將帶回來的香草呈上。

郭夫人對這些東西本沒有多大興趣,看一眼之後,寒暄些話語,就讓我們下去了。

回到室中,我去椸前更衣,仍覺得心思還停留在方才的宮中。

那時當真兇險,如果那一劍下去……我的心底發寒,卻覺得他應該不會。魏傕雖權傾朝野,可一旦弒君,後果卻恐怕是他承受不起的。且不說給周邊群雄以征討的把柄,當今朝廷大小官吏,多數出身忠於天子的世家門第。如今魏傕借清理趙雋等人大興風雨,他們雖不敢言語,卻不知有多少人心底對魏傕不服。天子一旦死于魏傕之手,到時只怕會有成千上萬個趙雋;即便魏傕手段了得能壓下去,天下人心講究正統,魏傕便失去了號令之力。

這一切都是魏傕承受不起的,他再想稱帝也不會愚蠢至此。那麼,今日之事,乃是魏傕借著趙雋的餘波敲山震虎,讓天子更加安分。酒醉什麼的,也不過能讓他更好收場罷了。

老賊。我暗罵,又不禁想到自己方才的舉動。我那時雖也嗅到了魏傕虛張聲勢,為天子說話卻也是憑著衝動,這一步,可以看作是給魏傕送了個大臺階,但在魏傕看來,我這個兒婦維護天子,卻未必是一件好事。

“……世人在他眼中皆是棋子……”徐後的話忽而回蕩。

“想什麼?”這時,魏郯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我回神,只見他正從室外走進來,看看我:“換了外袍又不穿上,立在椸前做甚?”

“這就穿。”我忙道,隨手拿起一件乾淨的外袍穿上。魏郯也要更衣,我上前替他將腰帶拆下,寬下外袍,又將新袍給他換上。

結衣帶的時候,魏郯突然握住我的手。

“還這麼涼?”他微微皺眉。

“方才未及時穿衣之故。”我掩飾地笑笑,從他手中抽出手。

魏郯看著我,沒有接話。

“將來再要往宮中,有我陪你便去。我若無暇,你推掉便是。”過了會,魏郯道。

我抬眼看他。

這是教我自保麼?心底苦笑,可是各人背後皆有不得已,利弊相易,我夾在天子與魏氏之間已是定數,又豈是我躲開就能改變的?

“妾知曉。”我不想拂他好意,將他的衣帶結好,輕鬆地笑笑。

晚膳的時候,魏傕到堂上與眾人共膳。

出乎我意料,他看到我,神色如常,並無不快。

與魏郯談論了一會軍務,魏傕看向我,微笑道:“老夫今日酒後鹵莽,驚了陛下。幸得阿嫤在側勸導,否則鑄下大錯,悔之晚矣。”

他會這般主動提起,我豈敢怠慢,忙低眉行禮道:“兒婦衝撞舅氏,心中愧甚。”

魏傕笑而擺手:“吾兒婦賢慧,何錯之有。”

此番言畢,眾人皆和樂,各自用膳不表。

許是心事太重,夜裡,我睡得不太好。

我做了噩夢。一下夢到母親,一下又夢到父親和兄長。我跟他們撒嬌,轉身,卻發現他們都不見了,家裡變得空空蕩蕩,死氣沉沉得嚇人。驀地,我聽到有人在哭泣,屋子裡的一角,少年模樣的天子披麻戴孝,哽咽著跟我說太后薨了。

我上前去安慰他,天子一直看著我,忽然,眼睛通紅,竟淌出血來,猙獰恐怖。

我大聲地尖叫,卻被人晃醒。

睜開眼睛,魏郯扳著我的肩頭,黑暗中,近在咫尺。

“做噩夢了?”他問,聲音帶著睡醒的幹啞。

我望著他,好一會,心才慢慢平靜下來。

是夢……心裡安慰道,身上涼涼的,全是冷汗。

魏郯沒說什麼,點燈去取來中衣讓我換上。再度滅燈之後,他手臂伸過來抱著我:“睡。”

我卻睡不著。頭埋在他的胸口,聽著一聲聲有力的心跳,安穩,自己心底卻滿是莫名的慌亂與不舍。

“夫君,”我猶豫片刻,輕聲道,“若有一日,丞相不喜我……”

“胡思亂想什麼。”不等我說完,魏郯打斷,調整一下姿勢,仍舊抱著我,聲音低沉:“睡。”

我的擔憂並非空來。

沒過兩日,郭夫人將府中的婦人們聚起來,語重心長地說了一番話。其意自然離不開趙雋等人謀害魏傕之事,備言魏傕在朝中不易,教眾婦在家中要同心協力。

最後,她的目光輕輕地朝我這邊掃了一下,道:“我等為既入魏氏家門,自當以夫家為重,切不心向外人,失了本分。”

我知道她此話是在刺我,面上若無其事地與眾婦一道應下。

很是不巧,當日,府中來了一位客人。

潁川郡守範悅,與魏傕一向交好。他以探病之名入京拜訪魏傕,魏傕很高興,當夜在府中設下酒宴,款待範悅。

去年我和魏傕從淮陽回來,曾路過潁川,與範悅有一面之交。

“夫人別來無恙。”範悅與我見禮時,笑容可掬。

“妾無恙,多謝範公。”我和氣的還禮。

范悅又與魏郯、魏昭、魏安等人見禮。範悅帶來了好些潁川的名產,每位女眷都得了貴重的織錦器物,我也不例外。

我仍然不喜歡此人,不過包括郭夫人在內,府中眾人都被他被哄得笑意盈盈。宴上,魏傕與範悅一邊飲酒一邊談論些天下之事,兩人你來我往,言語風趣,眾人笑聲迭起。

魏郯與範悅也算熟悉,聊天侃話,亦是妙語連連。我雖明白宴樂之道乃是和樂二字,心裡卻仍然不太高興,給他碗裡夾了一堆他最討厭的芹菜。

魏郯發現之後,挑眉瞥我。我也瞥他,似笑非笑。

宴上,魏傕令家伎作樂佐宴。行至一半,範悅微笑道:“蔽舍家伎近來新得一舞,名曰落雁,乃前朝惠帝時的宮伎遺落民間傳下,今日進京,獻與丞相。”

魏傕大悅:“如此甚善,速速來觀。”

範悅莞爾應下,擊掌三聲。一行樂伎執管弦而入,在堂下坐定。未幾,只聽鈴聲叮叮,一名身段婀娜的女子款款而入,腰上裹素,步搖垂金,妝面嬌若春華。

我看著她,目光定住。

這女子我見過,正是去年在範悅家中作客時的那名舞伎。我不禁抬眼看向魏郯,他手裡握著酒盞,似乎在賞樂,燭光搖曳,看不出注目何處。

女子舞姿翩躚,手腕與腳踝上各系金鈴,叮叮清脆。她笑意醉人,身段如柳條般柔軟,舉手投足,儼然尤物。

一曲畢了,魏傕大笑拊掌:“果然妙甚,範公行樂在行,教我等羨煞!”

範悅亦笑:“丞相過譽,不過尋些閒暇之趣。”說罷,他向舞伎道,“碧瑤,上前來見丞相。”

女子柔聲應下,款款上前,向魏傕一禮:“拜見丞相。”

魏傕看著他,雙目滿是打量。

“碧瑤。”他微笑,“可是本名?”

女子低眉,輕聲道:“稟丞相,碧瑤乃主公所賜。”

範悅在一旁撫須道:“丞相有所不知。此女乃並州任述之女,原名單字曰珺。何逵生亂,任述起兵反何戰死,其家破敗。某將此女收入府中,視若己出,悉心教導。”

視若己出,便是教她當舞伎獻媚麼?我飲一口茶,心中冷笑。

魏傕頷首,仍看著女子:“原來竟是貴家之女。”

“范公仁厚,不知此女年幾何?”這時,郭夫人忽然道。

“年方十八。”範悅道。

“哦?”郭夫人微笑,目光落向這邊,“豈非與少夫人相仿?”

我的心底暗暗一驚,抬起眼睛。

“阿嫤?”魏傕亦看過來,片刻,笑笑,“阿嫤今年二十有一,比此女大了三歲。”

範悅笑道:“去年大公子與少夫人路過蔽舍,亦曾觀此女舞蹈,盛讚有加。某曾欲將碧瑤贈與大公子,可惜趕路太急,不曾收下。”

我心中登時怒火升起,這老匹夫!

正情急,忽然,我袖子下面的手被用力地握了一下。我看向旁邊,魏郯淡笑,神色不改,目光卻炯炯。

“哦?”上首,郭夫人笑意和善,對魏傕道,“范公一番美意,此女亦出身大家,如今來到,何不成全?”

“多謝母親。”魏郯朗聲開口,“兒慚愧,未及自立,不敢納妾貪樂。”

“納妾乃為子嗣之計,怎言貪樂。”魏傕擺手,卻將眼睛看向我,微笑,“阿嫤,此言可對?”

我望著他,只覺身上血氣慢慢凝結。

話鋒突然轉向,犀利尖銳,直指我的弱點,讓我措手不及。

魏傕的目光帶笑,卻威壓隱隱。這老狐狸將包袱扔給我,警告或探究,其中深意不言自明——我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

“舅氏所言甚是。”我努力地將唇角彎起,聽到自己的聲音平靜而飄渺。

魏傕笑容滿面,對家人道:“傳話,孟靖側室收拾出來,安置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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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30 04:55 PM

65、暗夜

魏郯的院子有一間主屋,東西兩邊各有側室。他以前沒有姬妾,也不要婢子,側室裡都被雜物佔據。

我對側室的熟悉是從魏郯告訴我埋了金子開始的,不過那是東室。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揣著賊心去瞄瞄,看看那埋金的角落可安好,雖然摸不到,看看想想也能解饞。後來,我又從東室的箱子裡發現了徐後的舊物,不過那事在我心裡已經是爛帳,不提也罷。

任姬的住所是西室,雜物沒有東室多,好收拾。

當天夜裡,我回到院子,就看到家人們進進出出,把雜物清理出來,把床榻案幾搬進去。那窗櫺上新糊了絹,透著室中澄澄的光照,亮得讓我感到刺目。

我逕自回到房中,關起門。可是隔著牆,我還能隱隱聽到案榻箱櫃移動的聲音。

這事總會遇到的。我在心裡安慰著自己,轉頭,遇到阿元複雜的目光。

我平靜地讓她去打水來,說我要洗漱更衣。阿元應下,走出門去。

今夜只算是安置,明日新人才會來正式拜見。

眼不見為淨。我默念著,洗過臉換上寢衣,坐到鏡前。滴漏上的時辰已經不早,魏郯還沒有回來。

魏傕那般興高采烈,魏郯亦是個孝子,應當不會拂了父母的臉面。他……今夜不回來了?

怨什麼,你不該怨。鏡中那人看著我,似乎在說,魏郯拒絕過了,魏傕就來問你,是你答應的。

老狐狸算得當真好好。我如今真成了賢慧的少夫人,胸懷寬容。現在府裡人人都在盯著此事,我甚至不能派人去問魏郯今夜歇宿何處,讓人在後面說,喲,你看,少夫人那般心不甘情不願呢。

“夫人。”阿元走過來,有點猶豫,“時辰不早了,大公子還未回來,夫人看……”

“我歇息了。”我從鏡前起身。

燈滅了,室中一片黑暗。我躺在榻上閉著眼睛,卻翻來覆去睡不著。

我第一次覺得這臥榻是如此寬大,自己一個人躺在上面,空落落的。

心裡的感覺難以言喻。我想起母親,還有從前的那些長輩的婦人,丈夫頭一回納妾的時候,她們是否也像我一樣,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想去門口看一眼夫君究竟何往,卻邁不動步子……

“哢”一聲傳入耳朵,似乎是門被推開了。我愣了愣,睜開眼睛。

黑暗裡,腳步聲越來越近,輕輕的,像是怕驚擾到什麼。未幾,窗臺的淡光中映出了魏郯的輪廓。

我有些不敢相信,手臂一支,半坐起來。

“還未睡?”魏郯有些詫異,片刻,燈光點亮。

眼睛對突如其來的光明有些不適,我卻望著他,一動不動。

“怎麼了?”魏郯發現我盯著他,問道。

我望著那眉眼,只覺那每道線條都如此深刻。我忽而記起在範悅府中的那夜,自己也以為魏郯不會回來了,可他還是出現在了我的面前,就像現在一樣。

鼻子發澀,像有小蟲在裡面爬著。有一股衝動在心底翻滾,我不語,上前用力環住他的腰,把頭埋在那胸膛裡。

“我以為……你不回來了。”我的喉嚨卡卡的,聲音像被擠壓著一樣。

魏郯似乎有片刻的不知所措,下一瞬,他的雙臂擁過來,手撫上我的後腦。

他輕歎一聲,無奈地低聲笑笑,“胡思亂想什麼?”

我沒有回答,像抓住黑暗中唯一能照路的光源那樣,由著自己任性,不肯鬆手。

魏郯去洗漱回來,當重新躺下,他像一直以來那樣用手臂環著我。

二人誰也沒有說話,夜色中,我仍然睡不著,閉眼又睜眼。很微妙的,我能感覺到二人各懷心事,他也沒有睡著。

“夫君在想什麼?”猶豫了一會,我問。

“嗯?”魏郯果然醒著,片刻,答道,“夫人想知道?”

“嗯。”

魏郯的手指把玩著我的頭髮,慢悠悠道:“我在想,如今側室終於住進來一位,是滅燈好呢還是捧黃絹好?”

我啞然,又氣又窘。他明知我想聽他說什麼,卻還這樣滿口不正經。

魏郯卻笑起來,低低的聲音漸漸放大,雙肩抽動。

黑暗中,我聽著那厚實的聲音在胸膛裡震響,莫名地,也像被感染了一樣,無奈地笑了起來。

好一會,二人的笑聲才各自收下,寂靜重新填滿四周。

停頓片刻,魏郯忽然抱住我,壓了上來。

我也不示弱,仰頭回應那灼熱的氣息,手探入他的衣底,在那結實的肌理上流連。

大腿上被硬硬地抵著,魏郯的氣息愈加粗重。他的身體弓起,扯去我的衣服。當那大手要將我的腿抬起,我捉住,一個翻身,將他壓在榻上。

黑暗中,他的雙目模糊,我卻能感到其中漲滿欲迸的灼熱。

“我來。”我呵著氣,不容抗拒。

魏郯沒有反對,他的氣息起伏,賁張有力。我坐在他的胯上,一手撐著他的肩膀,一手沿著他胸膛慢慢往下,如同盲人,用手掌感受那誘人的身體。

“阿嫤……”魏郯的喘息裡壓抑著未知的興奮,手渴求地摩挲我的腰腹和胸前的高聳,粗糙的指腹挑逗著敏感。

酥麻引著□漲滿了我的身體和呼吸,我伸手探入下方,握住那鬥志昂揚的物事。我的臉上如同火燒,感受著它在手中更加壯大,輕撫片刻,引它進入。

不得不說,這個方式比我從前嘗試的任何一種都更加舒服。我慢慢地坐下,魏郯的手在我的肌膚上緊繃。當身體被填滿,我不由自主輕吟出聲,慢慢地把腰擺動起來。

魏郯是個很有耐心的情人,他的氣息粗重,卻不急躁,雙手扶著我的腰。我們對親密之事都不陌生,他知道我的歡愉之處,亦懂得配合。我雖第一次如此行事,卻嘗足駕馭的新鮮,始知何為食髓知味。

可這個姿勢很累人,沒多久,我就覺得有些酸了。魏郯卻一反溫順,翻身重新在上,抬起我的腿,挺身撞入。他氣力十足,深深埋入,每一下都讓我肌膚戰慄。我再也控制不住,呻吟求饒。

可正當我意亂情迷,他卻停下來。

“夫君……”我睜眼,如同饑餓之時被拿走了飯碗,心底空得發慌。

“喚我。”他的熱氣哄在我的脖頸上。

“夫君……”

魏郯卻似未聞,話語愈加粗啞:“喚我。”

“……”我喘息片刻,道,“阿郯……”

話才出口,撞擊突然再起。魏郯蜷起我的身體,一下比一下用力,一下比一下更深。我的手緊扯著被褥,只覺極樂席捲雲霄,任由最後的意識燃燒殆盡……

第二日清晨,我是被魏郯擾醒的。

這流氓捏住我的鼻子,我用嘴呼吸,又被他用手捂住。最後,我被憋醒過來。

睜眼,魏郯笑得開心,彎彎的眼睛裡面黑瞳閃光:“夫人氣勁當真不錯,若是男子,為夫定強征入水軍。”

我蜷在被子裡,身上酸痛得要命。睡得正香被他吵醒,我眯瞪了一會,首先想起來的卻是昨日晚膳時的事。

原本想回掐過去的手突然收住,我瞥一眼窗上灰濛濛的天色,清清乾澀的嗓子:“夫君怎起得這樣早?”

“今日我要離城。”魏郯捏捏我的下巴,掀開被子麻利地起身,“軍屯春耕,我要在附近各鄉走一遍。”

“春耕?”我愣了一下,明白過來。魏郯為了養兵兼籌措軍糧,令軍士屯田,這般時節,各地應該都下苗完畢了。

“夫君要去多久?”我看著他健壯的脊背披上單衣,問道。

“兩日。”魏郯道,說罷,回頭看著我笑笑,湊過來,“夫人獨臥兩夜,會想我麼?”說著,壓過來動手動腳。

得寸進尺。我臉熱,縮到被子裡躲他的爪子。

魏郯卻沒有打鬧過火,只跟我捉了會迷藏,笑著拉起被子替我蓋上。

“側室那邊,”他抱著我,停了停,像在尋著詞語,低聲道,“既然父親讓她進來,夫人就當多了個婢子。”

婢子?我心裡不以為然,婢子多了去了,阿元也是婢子,可不會住什麼側室。

不過,魏郯的態度我很滿意。

我從被子裡探出兩隻眼睛。

魏郯看著我,唇角微微翹著。

“妾知曉。”我笑笑,聲音溫柔。

魏郯走得太早,以至於張氏領著任姬來見禮的時候,正室、主母、侄婦們都在,獨獨缺了正主。

任姬身著規整的深衣,許是不敢張揚,顏色樣式皆是普通。不過她到底伎樂出身,我雖不待見,可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她卸去了豔妝,容色仍舊上品,步態舉止亦楚楚動人。

她向郭夫人下拜,儀禮規整。郭夫人看著她,笑意盈盈。

“你既已入門,便是府中婦人。凡事當聆聽尊長教誨,侍奉夫君,輔佐正室,勤勉無違逆。”她對任姬正色道。

任姬低頭,恭敬地答應。

“日後少夫人便是你主母,拜見去。”郭夫人慈祥地微笑。

任姬看向我,妙目盈盈。

“拜見少夫人。”她聲音柔婉。

我看著她在面前下跪,規整地叩首,微笑不語。

 

66、房梁

見禮完畢,郭夫人將我單獨留了下來。。

“任姬新來,少夫人乃主母,凡事還須教導。”她和氣地說。

我莞爾,應道:“兒婦知曉。”

郭夫人看著我,將一盞茶拿在手中:“我聽聞,昨夜大公子未在新人處留宿?”

原來是要說這個。

我答道:“正是,夫君說今日要早起,待日後歸來再見新人。”

郭夫人神色不改,頷首道:“大公子勞累,少夫人體恤侍奉,家中上下亦是看在眼裡。”說罷她笑笑,“憶昔大公子方成年,天下戰亂,大公子隨丞相四方征伐,是以耽擱娶婦子嗣之事。自從少夫人入門,丞相曾多次流露盼望長孫之心,心情迫切,在所難免。任姬侍奉大公子,將來若誕下子嗣,少夫人便是嫡母。婦妾相處,爭寵最易生亂,少夫人向來明白事理,此言我亦無須多說,只盼後室和睦,丞相與大公子在外操持,亦可心安。”

我心中冷笑。爭寵是麼?那時范悅將任姬獻上,本意是沖著魏傕,郭夫人適時地提起我做什麼?

“兒婦謹記姑氏教誨。”我作順從狀,溫聲答應。

我才從堂上出來,就看到任姬立在廊下,見到我來,款款上前行禮:“少夫人。”

“任姬何事?”我訝然。

任姬低著頭,道:“妾無事,在此等候少夫人。”

這般卑恭之態,倒是讓人舒服的。不過我現在一點也不想應付她,倒希望她囂張點自己走回去,我好清淨。

“如此,”我微笑,無多話語,朝庭院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任姬不出聲,亦步亦趨。好些家人迎面走來,向我行禮之餘,眼睛的餘光都會朝任姬掃兩眼。

我知道這事在底下大概早已議論紛紛了。於我而言,經過昨夜和今日一個早晨,我的心境已經慢慢平靜。我不管他們逕自回屋。

從前魏郯不在,我在宅子裡做做自己的事,東磨磨西蹭蹭,一日也就很快過去了。如今有了任姬卻不一樣,郭夫人告誡我要與她融洽相處,我就算做樣子也要與她說說話,才不會落人話柄。

不過既然要做,我就打算做大些。回到院子裡,我讓家人去把周氏、魏嫆她們都請來。

一屋子人,拉出去踢蹴鞠都夠了,我不用擔心自己會彆扭。

“我聽聞,任姬是並州人?”周氏從任姬的手中接過一盞茶,微笑地說。

“正是。”任姬輕聲答道,“妾父母皆出身並州。”

“姬家中如今還有何人?”一旁的朱氏問道。

“妾家中還有兩位兄長。”

“哦?”我問道,“姬兩位兄長,現在何處?”

任姬道:“二位兄長皆在潁川為吏。”

原來如此。我想起範悅老匹夫那張臉,心中冷笑。

“任姬說話怎這般細聲細氣,我都快聽不到了。”魏嫆好奇地瞅她。

毛氏笑起來:“任姬這樣說話才是淑女,小姑該多學學才是。”

魏嫆一臉不以為然,對任姬道:“姬那日舞蹈不錯,今日再舞一回如何?”

此言出來,引得眾人微妙地相覷。周氏笑道:“姬如今乃是大公子的妾侍,可不是家伎。”

任姬卻忙柔聲道:“妾今日不曾裝扮,亦無伴樂,不便舞蹈。不過妾有琵琶,可為女君彈奏一曲。”

魏嫆看向我。

我豈可拂了興致,莞爾:“如此,姬可奏來。”

任姬應下,告退取琴。未幾,她抱著琵琶回來,在室中坐下,輕輕調弦。片刻靜默之後,她抬手彈奏。

我小的時候也想學樂器,母親還曾讓琴技高的家伎教我。可惜我天生對枯坐苦練不感興趣,還沒把五音練准就荒廢了。

不過,我自幼耳濡目染,賞樂卻是懂得的。在我看來,任姬這琵琶彈得不錯,技藝熟練。不過許是因為心中拘謹,音韻不足。

兩盞茶的功夫,一支小曲已經奏完。

周氏她們不好先說什麼,我了然,微笑地輕輕撫掌。

“任姬舞姿美妙,演奏亦是動人。”朱氏道。

任姬低頭謙道:“妾不過粗學,獻醜了。”

婦人們在我房中閑坐聊天,一直待到午後。

等她們告辭離去,我也乏了,讓阿元斟茶來。才吩咐,任姬卻主動將我的茶盞斟上,雙手捧前。

阿元臉上有些不快。

我看看任姬,接過茶盞,道:“姬在此陪伴許久,可覺得累?”

“妾不累。”任姬仍舊一副低眉之態,柔聲細語。

我飲一口茶。從今天見面到現在,她畢恭畢敬,小心翼翼得教人挑不出一點毛病。這不奇怪,被主人獻入別家,地位卑微又無所依仗,換做是我,一樣時時夾緊尾巴。我不打算為難她,道:“我欲小憩片刻,你回屋去吧。”

任姬抬眼瞥了瞥我,只那麼一瞬,我卻沒有錯過其中那些探究的意味。

“敬諾。”任姬向我一禮,起身退去。

“夫人怎就讓她去歇息。”阿元走過來,有些不滿,低聲道,“若是我,就令她捧著香爐在榻旁站到你睡醒,教她先嘗嘗厲害。”

我好笑地看她一眼,道:“厲不厲害不用我教,還有,她是側室,你在她面前切不可失了禮數,知道麼?”

阿元唯唯答應。

雖然心境放寬不少,但是在府中,不是看到任姬畢恭畢敬的臉就是接觸家人和其他女眷那些揣測的眼神,我仍然覺得很不自在。

所以,當若嬋適時地遞話來說她去瓊花觀,我沒有猶豫,立刻去向郭夫人告了假。西山的廟觀多以求子聞名,郭夫人聽我要去,也不阻攔,目中很有些了然的意味。

若嬋仍然像上次那樣,坐石煮茶,一派閒情。

“聽說大公子納妾了。”才坐下,她毫不拐彎抹角,直奔要害。

“正是。”我接過她遞來的茶,抿下一口。

若嬋看看我,忽而一笑:“愁眉苦臉,不就是一個妾。你若不想她留下,設點小計安個罪名,逐出府便是。”

我咋舌,看看四周,瞪她:“你小聲些。”

若嬋一臉不以為然。

我對她語出驚人已經見怪不怪,少頃,歎口氣:“我如何不想,她是舅姑做主塞進來的。”說著,我把此事前後大略交代了一遍。

若嬋聽時凝眉,聽完之後,淡淡地笑,“郭夫人是妾侍出身,與你可不是一路。”說著,歎口氣,“你們這些正室啊,總想著什麼夫妻結髮什麼賢慧的,人家做妾的可想得實在多了。”

我沒有反駁,這話確實。那時郭夫人若不開口,任姬大概已經是魏傕的妾了。

“你也不必難過。”若嬋繼續道,“若論自在,我比你們自在多了。”她眨眨眼睛,頗自嘲,“可我連個妾都不能算。”

我看著盞中的茶湯,沒有說話。

過了會,我問:“那如果你能嫁給公羊公子,要你捨棄現在的這些,你願麼?”

若嬋想也不想:“不願。”

我又問:“如果是我,覺得舅姑可惡,怎麼辦?”

若嬋詫異地看看我,目中精光一閃:“你想走?”

我不置可否:“我問的是你。”

若嬋將茶末掃入沸水之中,放下銅碗,道:“聽我一言,當今天下,哪裡都不如雍都安穩。且大公子待你也好,你走了便恩斷義絕,你捨得麼?”

我默然。

這話要是放在幾個月前,我會毫不猶豫地說,有什麼捨不得。

可是現在,我說不出口。

對於魏郯此人,我的腹誹仍舊一筐一筐的。他是個流氓,說話不正經,在我面前笑起來永遠帶著三分痞氣。但是,就像人喝酒會上癮,我已經習慣了與這樣一個人朝夕相對,白日逗趣,夜晚相伴。並且,當我想到會有別的人代替我跟他過這樣的日子,我就不淡定起來。

此事,我不知是好是壞。

自從上巳日的那件事之後,我確實考慮過退路,方才問若嬋的話也不是隨便說說的。但是出走什麼的,現在也還沒到那一步。

魏郯已經做得足夠好了。從上次那五個美人到喬緹,他專心待我,這次的任姬若非魏傕強行塞來,他原本也不打算收下。將心比心,我想像不出我知道的老老少少眾多男子之中,除了裴潛,有誰會還會這樣對我。

我該知足了。心裡想,在丈夫心中佔據輕重之地,又是正室,從前母親不也是這樣?在長安的貴婦人之中能做到這般,已經是教許多人豔羨的神仙眷侶。

說來可笑。這個道理我其實一早都懂,可是或許魏郯太縱容,讓我的目光局限在了我和魏郯二人之間。我和他就像那夜的歡愉,沉浸之時仿佛萬事皆空,而盡情過後,又要重新面對現實。

魏傕將任姬狠狠地砸過來,就是要我睜眼看清自己的位置。

當我滿腹心事地回到魏府,發現魏郯的從人在府前。見到我,他們過來行禮,說魏郯剛回來。

我精神一振,走到堂上,卻見這裡很是熱鬧。

“長嫂。”周氏看到我,笑眯眯地說,“大堂兄方才回來,帶了好些衣料,都是絹羅。”

我問她:“夫君何在?”

周氏道:“剛朝院子裡去了。”

我應了聲,朝堂後走去。

到了院子裡,果然,我一眼就看到了庭中的魏郯。不過他身前立著任姬,低頭躬身,正在行禮。

我的腳步微微遲滯,還是魏郯身後的家人眼尖看到了我,行禮道:“少夫人。”

魏郯轉頭過來,任姬也抬起眼。

“夫君回來了。”我微笑地迎上前去行禮。

魏郯神色輕鬆,看看我身後的阿元,道,“夫人去奉神了?”

“正是。”我掃一眼任姬,對魏郯說,“時辰不早,待妾侍奉夫君更衣。”

“不急。”魏郯卻笑笑,道:“我帶了些衣料回來,夫人先去挑些。”

我訝然,不待開口,魏郯又道:“帶上任姬,快些去,遲了弟婦們就把好的都挑走了。”

任姬?我愣住,看看任姬,她詫異地抬頭,不掩喜色,片刻,卻低聲道:“稟大公子,妾……”

“快去。”魏郯不耐煩地打斷,“阿元,你也跟著少夫人和許姬去堂上。”

魏郯帶回來的東西的確不錯,洛陽的夾纈,有絹有羅,都是春夏新衣的佳品。

不過,我仍然忍不住小心眼。魏郯那廝,讓任姬跟著我來分布料,是要討好新人麼?我心裡想著,左看右看,覺得這些東西沒一件入眼。

“少夫人。”任姬將一匹紅地鳥紋的絹料展開,捧到我面前:“此絹甚美,與少夫人膚色相映,必是合襯。”

我看看那布料,又看看她,違心地微笑:“你也挑些,天氣將暖,要做新衣。”

最後,我挑了三匹,任姬挑了一匹,讓家人抱回去。

待我回到室中,魏郯已經換過衣裳,頭上有些水跡。

“夫君擦身了?”我問。

“嗯,方才出了大汗。”魏郯道。

大汗?我心裡納悶,這般天氣不熱,他在這院子裡又無耗費體力之事,哪來的大汗?雖嘀咕,但我沒有追問的心情,此事也就撇過。

一直到用膳過後,我的話都極少。我也不想這樣,魏郯剛回來,自己擺臉色容易生隙。可越是想糾正,我的舉止就越是顯得刻意。夜裡,魏郯在外面會客回來,我給他斟茶,竟不小心濺出茶水燙到了他的手。

“妾去取巾帕。”我發窘,連忙喚阿元。

可是才轉身,魏郯把我攔住。

“無事,不必取巾帕。”他說。

我看看那手,腕上一塊皮膚微微發紅。

“可燙傷了如何是好。”我說。

“這點算什麼傷。”魏郯不以為然,把我摟過去讓我坐在腿上,低低道,“夫人吹吹便是。”

他的烏眸近在咫尺,閃著曖昧的笑,渾然一股流氓氣。

咬一口還差不多。我看看門外,握著他那手,臉上微微發熱。正要低頭,突然,一聲沉悶的巨響傳來,帶著微微的震顫,把我驚了一下。

“什麼聲音?”我看向魏郯,心頭突跳。

魏郯望著外面,放開我,站起身來。

“大公子!”一名家人急匆匆地跑進來,神色驚慌,“側室房梁垮了下來!”

“房梁?”我驚詫無比,一瞬間,想到了任姬,忙問,“任姬如何?”

家人道:“房梁只塌了半截,有柱子撐著,並未傷人。”

我聽得這話,連忙走出去看。

西室前,不少家人正聞聲趕來。地上散落著碎瓦礫,任姬立在房前,驚恐得面白如紙,臉上淚光閃閃。見到魏郯,她剛想上前,看到我,又停住步子。

“出了何事?”魏郯皺眉問。

“妾不知曉……”任姬帶著哭腔,無措地答道,“妾方才正要歇息,豈料……”說著,她嚶嚶哭了起來,旁邊的侍婢連忙上前安慰。

我望向西室的屋頂,借著月光,只見屋瓦塌陷了一大片。不過倒的似乎並非主樑,與主室卻是無礙。

心中的疑惑越來越重,我轉向魏郯。

他昂頭望著那裡,神色卻是十分鎮定,見我看他,眉梢一挑。

“房梁為何會塌下來?”我問。

魏郯摸摸下巴,似乎思慮深遠:“是啊,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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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30 04:56 PM

67、定親

西室房頂塌壞,動靜很大。

魏傕和郭夫人都還未休息,聽得消息,立刻來查看。

“屋頂塌了?可傷了人?”魏傕見到魏郯,開口就問。

“父親,坍塌的是西室屋頂,並非主樑,無人受傷。”魏郯稟道。

魏傕到西室前望瞭望,見果然沒有大事,面色稍解。

“幸好無事,神靈庇佑。”郭夫人舒口氣,合掌祝道。

沒多久,府中其他的人都趕到了,還驚動了附近住的族中叔伯。魏昭、魏平、魏慈等人都趕了來,周氏她們也隨著來到,圍上前來慰問壓驚。

眾人嘰嘰喳喳,府中管修葺的家人很快查出了原因,說西室是前些年擴建的,房梁與主室不連貫;又兼用料恐怕不夠結實,許久無人居住,黴變生蟲,以致鬆散坍塌。

這話聽得勉強在理,眾人卻覺得不那麼信服。

“擴建的房屋到處都是,哪有住進個人就坍塌的道理?”有人道。

“就是。這幾日無風無雨,茅舍都無恙,何況是這正經的大屋?”毛氏亦皺眉小聲道,說著,卻將眼角瞥向任姬。

眾人議論紛紛,眼神卻多少有些和毛氏相似的意味,心照不宣。

“伯成,”一位族中老人面色凝重,對魏傕道,“房屋崩壞,恐非吉兆,請方士來看看才好。”

魏傕撫須不語,片刻,目光落向我和魏郯這邊。

“明日往廟宮請高人來蔔上一卦,在找匠人來修補。”沉吟片刻,魏傕對管事道。

管事答應,片刻,詢問道:“主公,這西室坍塌,暫且住不得人,是否將任姬移至東室?”

魏傕看向任姬。

任姬仍然滿臉淚光,嬌不自勝。

“任姬且住到佛堂那邊的廂房,待房屋修葺完畢再議。”魏傕道。

聞得此言,任姬猛然抬頭,滿是惶恐:“丞相……”

魏傕卻揮揮手,管事領命下去。郭夫人在一旁,讓張氏安慰了任姬,又讓我安排家人侍婢,將西室的東西清理出來,送到佛堂。

我領命去安排人手,走開時,瞥見任姬呆呆地立在原地。

心中有些不忍,我卻為這個意外的結果高興,誰讓我是正室她是妾呢?

西室塌斷的房頂有小半邊,從底下往上看,頭頂空了一塊。地上到處是瓦礫,家人們忙忙碌碌,清掃的清掃,搬運的搬運。

魏安蹲在地上,看著一截段落的木梁。

“阿安,看出什麼來了?”魏慈笑嘻嘻地走過去。

魏安拍拍手,滿臉疑惑:“這梁斷得奇怪。”

“如何奇怪?”我聽得這話,問道。

魏安指指那段殘梁,道:“這木頭若是黴變生蟲以致斷裂,斷口必然參差,可我看到有些地方卻是規整,像是……唔唔”

他話沒說完,卻被魏慈一把捂住嘴巴。

“你看錯了,那房梁斷就斷了,哪來什麼參差規整。”魏慈笑嘻嘻,目光閃向我:“長嫂忙碌,我等不打擾!”說罷,一手捂著魏安的嘴一手攬著他的肩頭,笑呵呵地走了出去。

任姬哭哭啼啼地被送到佛堂那邊去了,人漸漸散開,沒過多久,我也被魏郯帶回了屋裡。

他出了一身汗,讓阿元打水來,脫了外衣。

我走過去,將巾帕撈起絞幹,替他擦身。

魏郯張開雙臂,從容自得,似乎很享受。待得擦完,他伸手摸摸我的額頭:“夫人也出了汗。”

“一點而已。”我說。

魏郯彎起唇角:“我替夫人擦擦。”說著,伸手來撈我的腰。

我看著他,沒有掙紮。

魏郯似乎對我的行為感到反常,抱了一會:“怎麼了?”

“西室的房梁,是夫君所為?”我輕聲問。

魏郯目光一閃,片刻,笑笑:“胡猜什麼。”

“我數三下。”我望著那雙黑眸,低低道,“夫君若不承認,此事便過去。”

魏郯有些訝色。

“一。”我張口道。

魏郯的眼睛微微眯起,低低道:“哦?不過去是怎樣?”

“二。”我微笑,手輕輕撫著他光裸的胸膛,盤桓片刻,慢慢滑下。

魏郯吸口氣,目光慢慢染上熾熱的暗色,

“三……”話音才出嗓子,已經被他的嘴唇狠狠堵在口中。

氣息熱烈而醉人,魏郯糾纏好一會,唇邊掛著得逞的笑意,聲音低啞:“我在上。”

說罷,他將我打橫抱起。朝臥榻走去。

西屋塌頂之事,請來的方士說是新人八字與這屋宅相克,入住不吉。此後的日子,我很少見到任姬,我和魏郯的生活似乎又回到從前。

魏傕和郭夫人都有點忙碌,其中一間大事,是魏昭終於定了親。魏傕親自面見天子,為魏昭求娶公主。天子答應,定下正值適婚年紀的九公主給魏昭,婚期定在六月。

而魏郯那邊,他親自做媒,撮合岑喬兩家。也許是對魏昭斷了念想,舅母答應了岑氏的婚事。岑氏家境富足,喬氏亦有名聲在外,兩家都算滿意,商定了日子,四月末就結親。

郭夫人對魏昭的婚事期許已久,放眼天下,最尊貴的還是皇家。魏昭能娶得公主,令郭夫人日日紅光滿面。

“夫人,那些家人私底下都說,丞相為二公子娶公主,是有意將來立二公子。”一日,阿元滿面憂慮地對我說。

我不以為然。若擺在去年,我也許會連著幾日為此思慮;可是後來,我發現這些事也不過人們說說而已,魏郯在軍中、朝中的地位不容小覷,我看不出魏傕有什麼必要廢長立幼。

不過,人們會這樣想,也有我的關係。我不由自主地摸了摸仍然平坦的腹部,新年到現在,又過了三個月,我的月事仍然準時。

“夫人……”阿元似乎知道我在想什麼,有些愧疚。

我笑笑,安慰地搖搖頭:“無事。”

的確,這些事想也想不來,況且,眼前還有一件事要我處理——舅母那邊送信來,說喬緹不肯出嫁,已經絕食三日。

我來到舅母府中的時候,舅母愁容滿面,見到我,歎息不斷。

“都是我平日縱容太過,”她用巾帕拭著眼睛,“她一直說要去揚州,我以為她說著玩鬧,不想她竟真的半夜裡出走。幸得家人發現,若不然……蒼天!我這孤兒寡母,怎這般命苦!”

她提到了揚州,我就明白了此事的因由,安慰道:“舅母且安心,我去與表妹說說。”言罷,讓一旁的喬恪勸慰舅母,自己隨家人到後院。

喬緹的屋子很靜,許是怕她尋短,舅母讓有兩名身強力壯的婢子在房中看著她。推門進去的時候,婢子向我行禮,再往裡面看,喬緹躺在榻上一動不動。

我走過去,她的乳母上前道:“女君,傅夫人來看你了。”

那團被褥動了一下,過了過一會,喬緹轉頭過來,淩亂的頭髮中間,一雙眼睛冷冷。

我料想到她不會有好臉色,讓乳母下去。

“聽說表妹不願出嫁,我來問問因由。”我開門見山,語氣平和。

喬緹沒有回答,仍舊盯著我。

“是我母親叫你來的?”過了會,她開口。

我頷首:“正是。”

“來勸我出嫁?”

我看著她,片刻,道:“正是。”

突然,一件物事從那被子裡面飛出來,幸得我躲閃及時,只聽“砰”一聲,一隻木枕砸在後面的牆壁上。

“女君!”婢子忙上前將喬緹按住。

“放開我!”喬緹掙紮著,朝我怒目而視,“是你告訴了我母親!你得不到他,就不許我得到他!你這賤人!我劃花你的臉,看你沒了那張臉還能迷惑哪個男人!”

我目瞪口呆,看著她那副發狂的樣子,竟已經迷了神智。

“夫人,去請舅夫人麼?”阿元拉拉我的袖子,小聲道。

我搖搖頭,看向喬緹,定下神氣。

“表妹要去揚州尋裴潛,是麼?”

喬緹掙紮不過兩個侍婢,又三天不曾進食,已經氣喘吁吁。她停下動作,白我一眼,躺倒在榻上不說話。

“你去好了。”我說,“你去到揚州,找到裴潛,他認得你,興許也會收留你。可你以為這樣便能得到他了?從前在長安,他看過你幾眼?你總羨慕別人有的,覺得別人的都是好的。你知曉裴潛多少事?他喜歡什麼,吃什麼,說什麼,想什麼,你知道麼?裴潛不是人偶,就算他娶了你,有朝一日你發覺他並非你心中所想,你還會一心一意喜歡他麼?”我一口氣說完,搖頭,“表妹,你與其說喜歡的是裴潛,不如說是你的執念!”

喬緹沒有說話。

我等了一會,覺得她或許不會再說話了。心想也無所謂,她能聽進去最好,聽不進去,也只好尋個由頭將這婚退了,以免讓這個不著調的女人損了魏郯和喬氏的名聲。

正打算離開,喬緹忽而冷笑道:“你以為你很了不起,是麼?”

我停住腳步,回頭看她。只見她盯著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日在廟宮,見的就是趙雋。”她坐起來,笑意磣人,“大公子也看到了。表姊那時是如何解釋的?偶遇?我若告知丞相,不知……”

“啪”一聲,我抬手一個耳光,將她的話打斷。

喬緹捂著臉,狂怒地要來抓我,侍婢連忙按住。

“這一掌是我替舅父打的!”我氣極反笑,“你要告,便去告!不過你想清楚,丞相信了,我倒楣,喬氏也脫不了幹係;丞相不信,你就是誣告之罪,喬氏照樣受牽連!喬緹,舅父一生正大光明!你有這個心就千萬去做,莫話說一半又下不去手,丟了舅父的臉,也教我看不起你!”

喬緹瞪著我,面色蒼白,雙目通紅。

我再不看她,往門外而去。可還沒到門口,後面傳來她大哭的聲音:“我要去揚州!吳琨要將其妹嫁給季淵公子,他要娶妻了!”

腳步似乎被什麼絆住,我驚詫地回頭,喬緹伏在榻上痛哭著,卻不再掙紮。

“阿嫤……”腦海中,裴潛看著我,蒼白而無奈。

回府的路上,車裡靜悄悄的。

我望著窗外,仍想著喬緹方才的話。吳琨麼……我望著窗外,行人綽綽路過,猶如浮雲。

“夫人。”旁邊傳來阿元的聲音。她看著我,猶豫一會,道,“季淵公子的事我也知道。上月公羊公子從南方回來,就告知過父親,只是父親不許我跟你說,故而……”她神色赧然,沒說下去。

我也沒有責怪。李尚這麼做是對的,我和魏郯相處成如今這樣也算不易,裴潛也已經與我無關,知道此事又如何呢?徒增思慮罷了。

“無事,勿往心裡去。”我拍拍阿元的肩頭,彎彎唇角。

沒過幾日,南邊傳來了消息。梁仁先前參與趙雋的密謀失敗,逃到了梁充處。不巧,梁充身染重疾,由其長子梁旦監理諸事。魏傕命岑瀚率軍南下追擊梁仁,梁旦軟弱,聞得魏傕大軍逼近,便殺了梁仁,將首級送入了岑瀚軍中。

魏傕聞訊大喜,卻沒有停下,令岑瀚傳話,稱若梁旦肯降,即封為荊州公。梁旦本無戰心,聽得此事,即開了城門。岑瀚佔領荊州,將病重的梁充以及梁旦一家老小送往雍都,可到了過江之時,船遇風浪翻覆,所有人都落水身亡。

魏傕讓天子訃告,追風梁充、梁旦為荊州公。可是未等魏傕高興慶祝,梁充的三子梁玟收整荊州殘兵起事,攻佔江陵等地,重為割據。魏傕大怒,正當再遣軍征伐,謀士楊繕獻計,說可以荊州為餌,令淮揚吳琨伐梁玟。

可是使者還未出發,南邊已經傳來了荊州被攻佔的消息——梁玟與吳琨聯合,突襲荊州,殺了岑瀚,與魏傕南北對峙。

正當焦頭之際,四月末,許姬分娩,誕下了一個男嬰。

此事猶如雪裡送炭,魏傕高興非常,親自給男嬰取名,叫魏治。

 

68、產房

我討厭吃藥。從小到大,我每回生病,如果湯藥沒有加蜂蜜,我是寧可病死也不吃的。家中從前燉的補湯也一樣,廚子常常為了不讓我嘗出藥材的味道而煞費苦心。

所以,當我做起了藥材生意,守著全雍都最賺錢的藥鋪,卻從來沒往裡面拿過一副藥。

當許姬生子以後,我覺得我有必要請個郎中來看看。、

此事跟魏郯提過,他奇怪地看我:“無病無痛,吃藥做甚。”說罷,露出不正經的笑,“夫人若心急,不若夜晚再努力些。黃絹上的圖,你我才練了八幅……”

這流氓什麼都不懂,我索性繞開他,讓阿元去問李尚。李尚得知之後,立刻四方探詢。他從常光臨延年堂的貴人那裡打聽到,太醫署裡的汪太醫最擅長調理孕育之事,經他之手得子的婦人不少。於是,我擇了日子,將汪太醫請到了家中。

診脈又問了些日常之事以後,汪太醫撫須微笑道,“夫人身體無大礙,不過輕微氣虛之症,服些藥便可調理。夫人與大公子成婚不到一年,不必心急。”

我謝過汪太醫,讓管事送他出去。又光明正大地將太醫留下的方子交給阿元,讓她去延年堂抓藥。

阿元把藥帶回來的時候,也帶來了藥莊的消息。藥莊的藥苗已經種下,但是長起來尚需時日。李尚也沒讓藥莊的人閑著,去接了些製藥的活,做藥丸供給城中的藥鋪。

還有一事,就是吳璋與梁玟聯合對抗魏傕,南北之間局勢緊張,公羊劌的鏢也暫停了。這是李尚的主意。四月以來,為防細作,廷尉對南北來往監視嚴密。李尚處事小心,勸說公羊劌停了鏢。

開春時李尚的貨存了不少,斷了通路倒還能維持一陣子。實在不行,把延年堂先關掉也沒什麼,反正也有別的事可做。

梁吳聯合之事,對朝中的震動還是很大的。他們拒不受降,其餘的割據軍閥亦蠢蠢欲動。魏傕加緊練兵,令魏郯為帥,在雍池和雍都附近河道操演水軍。

魏郯十分忙碌,每天回來都是滿身油汗,脖子上被日頭曬傷了皮。有時,乾脆一連幾天歇宿在外,下次再見的時候,人又黑了一圈。

我向周氏和朱氏她們討了治療曬傷的方子,用蜂蜜調藥粉,給魏郯敷脖子。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轉眼到了六月,魏昭成婚的日子近了。

許姬還在產房裡不得出來,郭夫人每日又要去看孫兒又要操持魏昭的婚禮之事,忙裡忙外。我是兒婦,理應幫著姑氏分擔。可是郭夫人似乎兩件事都不樂意讓我插手,她說我年輕不懂張羅,身邊的張氏等老婢更會張羅。

我曾去產房裡探望過許姬兩三回,她躺在榻上,眼睛總不肯離開兒子的繈褓。一舉得子,在任何人看來都是喜事,可或許魏昭就要成婚,許姬有婢子好吃好喝地伺候,臉色卻反不如生育前紅潤。

見到外人來探望,她仍是從前那樣謙恭地微笑。

有一次,我去庫中挑選裝飾婚房牆壁的絹料,剪了些樣料下來準備帶給郭夫人。路過許姬的產房,就進來探望。

許姬頭纏帛巾,正在哺乳。她看到阿元手上的絹料,眼神定了一下。

“還有五日就要迎親,府中必定很忙。”她輕聲道。

日子記得那麼清楚,可見許姬心裡沒少想著此事。

我微笑:“府中之事自有眾人操持,姬靜心養育便是。”

許姬抿抿唇,頷首不語。

就在迎親前的那夜,用膳時,侍婢來報,說許姬燒熱不止。眾人皆訝然,郭夫人聽到這話,忙問:“我孫兒如何?”

“小公子無事。”侍婢道。

郭夫人皺眉,道:“小公子不可再留在產室,讓乳母抱入我房中。”

侍婢應下。

我與魏郯相覷,這時,魏昭開口道:“母親,我去看看。”說罷,從席上起身。

“你去做甚。”郭夫人卻阻止道,“產房有穢,男子三月之內本不得踏入。何況你明日就要迎親,更要謹慎!”

魏昭猶豫。

就在此時,侍婢忽又匆匆回來 ,對郭夫人道:“夫人,許姬守著小公子,不許我等抱走,夫人看……”

郭夫人臉色一變,即刻起身,朝堂後走去。

我看這狀況不妙,對魏郯說了聲:“妾去看看。”說罷,也起身跟去。

天色已經擦黑,許姬的產房處燈火光亮。侍婢見郭夫人來,連忙開門,掀開厚厚的布簾。我隨著進入,只聽乳母在榻前勸著:“……姬身體不適,小公子方出世不足兩月,若染病……”

“我無病!”許姬的聲調前所未有的高昂,“我兒只隨我,任誰也不可奪走!”

“是麼?”郭夫人冷笑,昂首上前。

乳母和侍婢見她,忙退到一旁。

許姬抱著繈褓坐在榻上,巾帛下頭髮淩亂。看到郭夫人,她臉色倏而發白。

郭夫人走到她面前:“什麼你兒?什麼奪走?”

許姬望著她,雙目突然泛紅。她抱著嬰兒在榻上起身,突然朝郭夫人跪拜,聲淚俱下:“夫人,妾懷胎十月方得此骨血,母子連心,治兒隨我必是無恙,豈夫人垂憐!”

郭夫人看她的樣子,臉上亦有不忍,正色道:“許姬,你如今生病,小公子不宜留在此處。我且替你照料,待你痊癒,自當送回。”

許姬卻搖頭,哭訴道:“妾無恙!只求夫人容妾留下此子,妾必肝腦塗地以報!”

郭夫人勃然變色:“安得出此昏聵之言!”說罷,令侍婢將許姬按住,掰開許姬的手,強將嬰兒抱走。

“治兒!”許姬嘶聲喊叫,哭得教人揪心。

我看得有些不忍,躊躇片刻,也朝外面走去。

才出門口,忽然瞥見魏昭。他立在庭中,雙眼望著這邊,燈籠的光照太弱,看不清神色。

我略一思索,上前道:“二叔。”

“長嫂。”魏昭行禮,片刻,道,“許姬如何?”

話音才落,許姬的哭聲再度傳出,我看到魏昭的臉上僵了一下。

“許姬不過微恙,稍加將養便無礙。我且在此照看,二叔回去。”我勸道。

魏昭的唇角微微繃著,少頃,向我一揖,低聲道:“多謝長嫂。”說罷,轉身離去。

我看著他走出庭院,正要回產房,轉眼看到廡廊的轉角處立著一人。任姬一身素色衣裳,在柱子下半露半掩,雖然光照不強,那幽幽的眼神和婀娜的體態卻能教人一眼認出。

她怎在此?我訝然,正待再細看,她卻身影一閃,不見了蹤影。

回到產房裡,許姬躺在榻上,已經不再哭喊。她望著帳頂,雙目空空地睜著。

“少夫人。”只有兩名侍婢留在這裡,看見我來,連忙行禮。

我上前摸摸許姬的額頭,有些燙手,但並不嚴重。

“許姬發汗了,去盛些熱水來擦擦。”我對侍婢說。

侍婢們應一聲,走出門去。

我才要起身,手突然被握住。轉頭,許姬看著我,紅紅的眼眶愈加顯得面容憔悴。

“他曾說要娶我,照顧我一世……”她喃喃道,聲音又輕又啞,“我不顧夫人羞辱,不顧父母責駡,可他什麼都沒給我,連我的兒子也不肯給我……”

我愣了一下,她說的“他”當然是指魏昭,“夫人”卻不知是指郭夫人還是吳夫人。

“姬累了,且安心歇息。病癒之後,姑氏會將小公子松回來的。”我安慰道。

許姬看著我,好一會,唇邊掛起一抹單薄的苦笑,鬆開手,閉起眼睛。

室內變得安靜,我看看悄無聲息的,心裡有些後悔自己為何要跟來。郭夫人一心想著孫子不惜翻臉,魏昭不敢進產房,我這個兒婦卻要來幫忙收拾殘局。

正鬱悶,阿元來了。

“夫人,大公子要你回去。”她瞅瞅榻上的許姬,小聲道。

我頷首,此處也的確不需要我做什麼,吩咐兩名侍婢好生照看,起身出去。

“怎去那麼久?”回到屋裡,就看到魏郯皺著眉頭的臉,還有案上的飯食。

我這才想起自己剛才的飯才吃了一半,聞到味道,肚子一下就覺得空了。

我望著魏郯,無辜地睜著雙目,小聲道,“許姬病了,姑氏忙不過來,妾總該幫助。”近來,我發現這招對魏郯亦是適用。有事開口的時候,鬥嘴鬥不過他的時候,我這麼幹,往往有不錯的效果。

魏郯看著我,果然,臉上繃起的線條緩和下來。他嘴上卻不松,捏捏我的鼻子,眉頭一揚:“我發現夫人近來愈發會頂嘴了。”

我微笑,決定跳過話題:“妾腹餓了。”

魏昭迎親很是盛大。他身著禮衣,頭戴金冠,乘車從魏府到宮城迎接公主。我與族中妯娌留在府中,據出門看熱鬧的阿元說,樂聲奏了一路,路上擠滿了看熱鬧的人,擁擠得好像全雍都的人都出來了一樣。

我聽著她形容,卻想起從前。乳母曾驕傲地說,我家女君出嫁時,必定只有公主下降可比。這話在後來,卻顯得辛酸無比。我嫁給韓廣的時候,長安圍觀的人也不少,但人人都知道我是被攆出皇宮的;而我嫁給魏郯的時候,別說夾道迎親,我連見舅姑這一條都是回到雍都才補上。

魏郯和魏昭,一個長子一個次子,娶婦的排場一個地一個天。

思索間,門外樂聲愈加嘹亮,只聽家人道:“來了!”

我張望去,只見魏昭衣著華貴,從螺鈿鑲嵌的馬車上將新婦扶下。

“夫人……”阿元突然扯了扯我的衣角,我回頭,她示意我看後方。我張望去,不禁訝然。

人群後面,許姬頭梳垂髻,面上粉妝雅致,身著來雍都那日的織錦深衣,嫻雅之態毫無二致。

她靜靜立在廊下,如同一尊精緻的雕像,望著魏昭與新婦緩緩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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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30 04:57 PM

69、姒娣

我訝然,心想許姬來這裡做什麼,過了會,卻見張氏快步走過去,對許姬說了些什麼。

許姬望望郭夫人那邊,神色平靜。片刻,她微微低頭,轉身朝院子的方向離開了。

“夫人,方才二公子似乎看到許姬了。”阿元說。

“噓。”我對她微微搖頭,繼續轉向前方。

堂上賓客滿座。新婦以一把玉骨鑲金的紈扇遮容,搭著魏昭的手,慢慢走到堂上。贊者祝了一聲,魏昭上前,將新婦手中的紈扇取下。

只聽眾人一陣讚歎,我望去,新婦粉妝精緻,桃腮朱唇,與頭上的明珠金釵相映生輝。

這位公主名蕙,生母是先帝的王婕妤,封號沁陽。先帝子女眾多,我跟沁陽公主並不熟悉。她不愛出聲,跟太后不太親近,年紀又比我小,從前在長安,我們也就見過幾回。時隔數年,如今在魏府再遇,這位公主的模樣比從前長開了許多,裝扮起來,已然是個窈窕麗人。

魏傕與郭夫人坐在上首,看著新人在面前跪拜,俱是笑意盈盈。

魏郯是長子,魏昭成婚,他也要受新人之禮。今日他難得穿一身大袖衣裳,儒雅的衣著遮去幾分武將的銳利,看上起竟不但毫不違和,反而襯出幾分俊朗。

早上穿衣的時候,我就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心裡嘀咕果然近墨者黑,魏郯這樣的武夫我都覺得開始覺得順眼了。

婚禮很熱鬧,宴席之後,新人合巹,我回到院子裡,已經月上中天。

進到屋裡,我聞到一股酒味,只見魏郯躺在榻上,身上的衣服沒有換。他今日雖然不曾出門,可又是迎賓又是飲酒,想來都覺得累人。

我輕輕闔上門,走到榻前。只見魏郯閉著眼睛,似乎睡著了。我沒有吵他,在榻旁坐下,端詳他一會。

魏郯的睡相一直不錯,我有時早晨先醒過來,看到他眉眼英挺的線條染著淡淡的晨光,別樣的靜謐與安詳。現在也一樣,燭光下,他呼吸平穩,能看到雙睫在眼瞼下排列如羽。

我忽然想,如果捏住他的鼻子讓他憋醒,會是如何?這個念頭乍起,我竟有些興奮。魏郯這樣把我折騰醒已經不是一次兩次,偶爾也該回敬。

正當我忍不住心癢地伸手,毫無前兆的,魏郯睜開眼睛。

“夫人做甚?”

我:“……”

手僵在他的鼻子上方,我收回,若無其事地微笑:“妾見夫君不曾更衣,欲為夫君更衣。”

“哦?”魏郯亦揚起唇角,片刻,眯起眼睛伸個懶腰。

我心裡感到遺憾,正要起身,魏郯的手臂突然伸過來,把我摟倒在榻上。

“夫人可知,為夫今日在想什麼?”他的呼吸裡帶著酒氣,悠悠帶笑。

我掙紮兩下,他不鬆手,我也就乖乖地隨著他。

“想什麼?”我問。

魏郯望著帳上的流蘇,道:“為夫想起了與夫人成婚那日,玄端也不曾著,入洞房時要佩著刀。”

原來他還記得。

我想了想,道:“夫君為何不著?”

“征戰在外,誰帶那麼礙手礙腳的衣服。”魏郯毫無愧色,說罷,笑笑,“夫人若覺有憾,今日可亡羊補牢。”

誰要亡羊補牢。我一邊拍開魏郯遊走的爪子,一下道:“妾累了。”

魏郯咬著我的脖子:“累了正好安寢。”

我不肯,捂著衣服不許他伸手。鬧了一會,魏郯笑起來,摸摸我的頭,仍舊抱著我。

室中安靜下來。他的手臂枕著很舒服,我看著燈檯上的微微搖曳光影,好一會,輕聲道:“二叔的婚禮甚是熱鬧。”

“嗯。”魏郯答道。

我抬眼:“夫君悔麼?”

“什麼悔?”魏郯睜開眼睛瞥我。

我支手臂,看著他,苦笑:“聽說舅氏原本要夫君娶公主,結果夫君娶了我,婚禮也草草。”

魏郯注視著我,忽而笑了起來,手臂用勁,帶著我重新躺下。

“什麼悔不悔,娶公主是父親的志向。”他的聲音不以為然。

這問話本是想乘著他的酒興矯情矯情,我聽到這回答,卻愣了一下,覺得耐人尋味。

“一加五加一加一是幾?”魏郯忽而道。

“八。”我不假思索。

“那就對了。”魏郯目光狡黠,“夫人看,仲明娶了個公主,也不過一妻一妾。可為夫娶夫人一人就頂了八人,說到底還是為夫賺了。”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指的何意,不禁羞惱地伸手掐他。

魏郯卻大笑不止,捉住我的手,黑眸閃閃。

魏昭的新婦入門,魏府裡的兒婦就成了兩人。家人們仍稱我少夫人,對梁蕙,則尊敬地稱為公主。

郭夫人對這位新婦十分滿意,第二日新人早起拜見的時候,郭夫人拉著梁蕙的手,十分親切。

梁蕙雖為新婦,年紀卻不過十七。與魏昭立在一起,面色嬌羞,雙目顧盼。

兩相行禮時,梁蕙扶住我,眸光清澄:“我多年不曾見夫人,當初聞得可與夫人為姒娣,心中甚喜。”

我看著她,淡笑:“公主抬愛。”

魏傕用過早膳就出去了。郭夫人心情很好,沒多久,周氏她們也來了,眾人坐在堂上,飲茶用食,笑語連連。

我發現魏昭有些心不在焉。他的話不多,每每開口也是郭夫人或別人問起什麼,他回答得簡短而和氣。梁蕙則似無所覺,每每將目光投向魏昭,總帶著幾分赧色。

在堂上坐了一會,周氏她們帶來的孩子鬧著要去後園玩耍。郭夫人向來喜愛孩童,便命家人將後園擺設茵席案幾,與眾人一起移步後園。

今日天氣甚好,風和日麗。孩童們在花園裡嬉鬧,婦人們或閒庭信步,或圍坐聊天。

魏昭坐沒多久,便告辭說還要去營中。梁蕙聞得,看向他,面色微有些詫異。

郭夫人卻笑意盈盈,說些快去快回之類的話,讓魏昭去了。

“近來朝中事務繁多,仲明亦是忙碌,還盼公主體諒。”郭夫人對梁蕙和氣道。

梁蕙望著她,臉上露出並無慍色,莞爾:“兒婦知曉。”

眾人重又和樂說笑,周氏的小女兒吵著說要聽人彈琴,郭夫人轉頭命家人去喚家伎。

我親手煮茶,正分著茶水,卻見梁蕙走了過來。我微訝,放下銅勺正要行禮,梁蕙卻將我止住。

“長嫂不必多禮。”她微笑,在我旁邊坐下,看看釜中翻滾的茶末,眨眨眼睛,“長嫂亦愛烹茶?”

她的語氣有一種自來熟的親切,讓我覺得不太適應。

我重新拿起銅勺,莞爾,“不過閑來無事,談不上喜愛。”

梁蕙望向園中嬉鬧的孩童,又道:“我才入府,如今方知府中有許多孩童。”

我答道:“都是族中叔伯的孩子。”

梁蕙頷首,道:“我聽聞府中還有幼子。”

我有些詫異她為何來問我這個,莫非別人不曾告知?揣著心思,我答道:“正是。舅氏有兩名幼子,年紀都不過歲餘,今日不曾出來。”

梁蕙看著我,笑笑,輕聲道:“我說的可不是丞相幼子。我聽聞夫君有一妾,近來新產,不知確否?”

銅勺頓在釜邊上,我看著梁蕙,她雖帶著笑,眼神卻極是認真。

“夫人。”這時,阿元的聲音響起。我回頭,只見她正走過來,神色有些匆忙。

“婢子不知何事,公主且稍候。”我如遇大赦,向梁蕙歉然微笑,站起身來。

“何事?”我走到阿元面前,問道。

“夫人,”阿元看看郭夫人那邊,目光小心,低聲道,“方才王暉來報,說大公子與丞相起了爭執呢。”

 

70、南征

阿元傳話有些偏差,當我急忙去見王暉的時候,他說並非爭執,乃是魏傕巡視水軍時,魏郯有所頂撞,惹得魏傕不太高興。

魏傕從去年開始演練水軍,征南之心早已表露無遺。所以,當初傳來梁吳聯手抗魏的時候,沒有人感到奇怪。

對於征南一事,魏傕雄心勃勃。

今日,魏傕到營中巡視水軍,說要七月出征,一舉剿滅南方餘孽。不料,此言剛出,魏郯立刻反對,理由是水軍新建,準備不足,七月出征,恐怕太早。

魏傕當即面色不快。說水軍去年已經開始操練,怎會太早。

魏郯有理有據,說水軍雖去年已在操練,卻重在熟悉水性,戰法陣法演練不足,此乃其一;北方將領多擅長車馬步戰,水戰之法並未成熟,此乃其二;南方地形與北方迥異,吳琨梁玟手下軍士多為南方人,無論戰法地貌,早已了熟於心,而魏軍尚未做到知己知彼,此番征南,戰場正是南方。

“南方情勢未明,貿然出征於我不利,望父親三思。”魏郯道。

魏傕聽罷,卻冷笑:“我百萬大軍,豈懼梁吳一干小兒!”說罷,拂袖而去。

……

“少夫人,”王暉瞅瞅我,有些畏縮,道,“小人本是奉大公子之命回來取皮甲,是小人多嘴。”

我搖搖頭,讓阿元取皮甲給王暉,自己走回了後園。

“何事?”郭夫人看我回來,即刻問道。

“是染坊那邊,”我微笑道,“今日暴雨,姑氏吩咐送去染色的細葛布出了些岔子,只怕色澤有差。”

“哦?”郭夫人道,“要延工?”

我說:“延工到不至於。”

郭夫人神色開解,道,“既不會延工,色澤差些亦無妨。少夫人多加督促,勿錯過時日才是。”

我應下,坐回席間。轉眼瞥到梁蕙想要繼續方才問話的神色,我微笑,招呼周氏等人過來飲茶。

“長嫂煮茶愈加美味呢。”毛氏喝了一盞,贊道。

“那便多飲些。”我笑笑,舀起一勺,添入梁蕙的盞中。她望著我,抿抿唇,若有所思。

我心裡想著方才的事。

如今已是六月,魏傕在三月梁吳聯合的時候,就已經在風風火火地備戰。而近來,出師的聲音越來越多,郭夫人在侍奉魏傕的方面毫不馬虎,這個月,她又忙魏昭的婚事又忙新出生的孫子,還不忘讓我取幾匹魏傕喜歡的細葛布去染作各色,好為他出征添置新衣。

思索之下,我對魏傕的心思亦有幾分了然。

南有大敵,後方人心不穩乃是大忌。特別是兩月前魏傕清洗逼宮,朝臣私下頗多非議。以此去想,魏昭娶公主,亦是魏傕緩和與天子關係的手段。

不過,要讓所有人都服氣,娶公主做兒婦是遠遠不夠的。魏傕要斷了朝臣們希求他人的念頭,唯有更加強勢。他需要一場盛大的勝利,攻滅所有敢於挑釁的人,以此在天下人面前證明實力。

魏傕既下定決心,已是勢在必得。這般時節,魏郯出言反對,雖有理,卻難免觸到魏傕的逆鱗。

我看著府中翻滾沉浮的茶末,此事,不知是好是壞。

不知是否我想得太多,夜晚,魏郯回來的時候,我覺得他比往常沉默。

他不喜歡滿身汗臭,每次從營中回來必定沐浴。用過膳之後,我告訴魏郯水已經備好,他頷首,一言不發地走出門去。

這個澡比往常洗得久,他回來的時候,夜風隨著門扇送入,一股清新的水氣味道。

我讓魏郯在榻上坐下,取來巾帕,擦拭他髮際和頸後殘存的水珠。

“看著我做甚?”這人像長了三隻眼,正當我偷眼觀察他的神色,被他逮了個正著。

“妾不能看夫君?”否認會更加像掩飾,我微笑,不慌不忙地反問。

魏郯彎彎唇角,沒有說話。

我躊躇片刻,覺得有事還是要說說才好,輕聲道:“夫君今日很累?”

魏郯閉目享受著我的伺候:“並不十分累。”

“那夫君為何今日回來總不作聲?”

魏郯睜開眼睛,看看我,目中似有微光。他笑笑,抓住我正在擦拭的手,拿下巾帕,拋到案上:“別擦了 ,陪我坐坐。”

我頷首,在他身旁坐下。

魏郯似乎覺得熱,扯開衣襟的系帶,敞開領口。

“我擔心一事,父親此番出征,將有所不順。”他望著窗臺,低低道。

我訝然。我以為他最多說說白日裡衝撞了魏傕什麼心中不快什麼的,不想這般直接。

魏郯看看我,似乎察覺到我的不安,唇角彎了彎:“也不過是擔心,許是我多慮。”

我沉吟,道:“夫君有慮,可曾告知舅氏?”

“告知了。”魏郯頷首,“父親不樂意,今日到水營巡了一半就走了。”

果然如此。我看著他,輕撫他的手。想了想,安慰道:“夫君莫過慮。夫君是舅氏之子,人言打親罵愛,若是別人,只怕舅氏連給個臉色都不肯。”

魏郯神色沉靜,片刻,笑笑,淡淡道:“是呢。”

我希望我和魏郯的擔心都是多餘的。日子一天天過去,到了七月,魏傕出師的事已經是定局,開拔的日子就在中旬。

可是點將之時,魏傕卻將水軍歸到了自己的麾下,讓魏郯領後軍。分派軍務,調換本是稀鬆平常,可在有心人眼裡卻全不一樣。

“征伐挺進,不可深陷無援,後軍乃是重中之重。”魏郯很是淡定,笑笑地對我說,似乎全不放在心上。

可是我明白,水軍乃是魏郯一手操練,這般安排,等於奪走了他的施展之地。且將來若得勝,論功行賞的都是前方沖陣的人,將魏郯踢去後軍,也就意味著不會有他什麼事了。

當然,此事並非全無壞處。當周氏、朱氏等人為了夫君要去衝鋒陷陣憂心忡忡求神拜佛的時候,我竟然很慶倖,因為魏郯在後軍,危險也就比其他人少了很多。

魏傕出征那日,我與府中眾婦照例跟隨郭夫人登上城送行。

與往常不同,郭夫人身旁除了我,還多了個梁蕙。她今日打扮得十分漂亮,金飾華服,都是宮裡的貴重之物,站在一起,風頭能壓過郭夫人。

不過,梁蕙臉上的神色並不如首飾那樣光采煥發。她站在城門上,沒有絲毫表情,眼睛一直盯著城下。

梁蕙早已知道許姬,也知道她剛生下了兒子。但是產房隔離在一處小院子裡,而考慮到梁蕙剛剛嫁入,郭夫人沒有留著魏治在身旁,許姬病癒之後,就將送回她身邊撫養。

所以,梁蕙雖知曉這對母子,卻一直沒有見面。

上月末,許姬終於出了產房。由郭夫人做主,她拜見了正室。

那時我也在旁,梁蕙盯著跪在自己面前的許姬母子,即便臉上染了胭脂,我也能看出那妝容下的蒼白。她甚至不等許姬跪拜完畢,也不顧郭夫人和魏昭在旁,起身離開了堂上。

我雖是長嫂,但魏昭院子裡的事,我一點也不願意摻和。

梁蕙那時逕自回到自己的屋子裡,大哭了一場。郭夫人在堂上被梁蕙此舉弄的有些下不來台,許姬卻表現得很是不錯,她淚光盈盈,向郭夫人說請罪,說深愧使魏昭夫婦生隙,自請削髮入佛堂,供奉神靈,以求魏府上下安康;又說若公主不棄,願將魏治歸由公主撫養,認公主為生母。

郭夫人對她這般態度十分讚賞,非但不責怪,反而勸慰了一番。

沒多久,梁蕙生母王婕妤的母家來了人,是梁蕙的一位舅母。經她一番勸導,梁蕙終於從房裡出來,受了許姬的禮。

有魏郯與魏傕那些微妙的事情,我對梁蕙與許姬那邊並未關注許多。只知道許姬雖得到了梁蕙的接納,可她並沒有住到魏昭的院子裡。而魏治雖歸了梁蕙,但梁蕙無心養育,仍留在許姬身邊。郭夫人辟了一處院子安置許姬母子 ,兩處相安無事。

城門上,旗幟在風中獵獵展開。車馬才出城門,魏治突然大聲啼哭起來。

乳母一陣手忙腳亂,又哄又抱。

“治兒餓了還是尿了?城門風大,快帶他下去。”郭夫人回頭道。

乳母應下,行禮告退。

而梁蕙始終沒有出聲,如同身邊什麼也不曾發生,一直沒有回頭。

“兄長。”這時,魏安突然道。

我回神,忙向城下望去。

只聽鼓樂起名,正中的城門裡,魏傕那輛威風凜凜的五駕之車正轔轔馳出。緊隨他車後的幾騎之中,我一眼就看到了鐵甲鋥亮的魏郯。

周圍的人們都在小聲地說著話,我一語不發,看著他的背影向前。

一個小聲的抽泣傳入耳中,我回頭,毛氏望著城下的魏綱,用袖子捂著臉,兩眼通紅。“哭什麼,過些日子就能見到了……”旁邊的朱氏和周氏溫言安慰。

“……過些日子,為夫再與夫人共賞黃絹……”晨早起身的時候,魏郯調侃的話語猶在耳畔。

我的臉不禁發熱。這些日子我們過得不錯,可稱得恩愛。所以想到魏郯此去不知何時回來,我還是覺得不舍的。

所以儘管昨夜纏綿,身體酸痛,我早上還是堅持親自為魏郯更衣。我環著他的腰,想像一個賢慧溫柔的妻子那樣說些感人的送別之語,可還沒等我開口,魏郯一邊摸著我的頭一邊語重心長地說出那些話。

流氓,只記得黃絹。

我盯著那一本正經的背影,心裡又好惱又好笑。

張望之間,忽然,魏郯回頭,目光朝這裡望來。我看到他的臉上的神色似乎有所變化,相距雖遠,我卻能感覺到那嘴唇彎起了熟悉的弧線。

心像被什麼動了一下。

風仍然獵獵,我望著他,片刻,也不禁彎起笑意。

“……會想我麼?”為他系腰帶的時候,他突然抱著我,低頭在我的耳邊喃喃。

我被他妨礙著沒法下手,掙紮一下,“先鬆開……”

“嗯?”他卻抱得更緊。

我:“……”

“會想。”我無奈地答道。

魏郯看著我,黑眸泛著光,正如此刻的朝陽,柔和又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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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30 04:58 PM

71、急情(上)

魏府裡又回到了只有婦人的日子。

郭夫人每日不是去佛堂禱告,就是讓許姬把魏治帶到她的屋子裡,親自照管。

梁蕙對這對母子仍然沒有好臉色,每日在郭夫人面前侍奉的時候見到她們,眉毛都不抬一下。

許姬卻是毫無脾氣,她在郭夫人和梁蕙面前從來不坐,誰的茶盞了水空了,誰坐得不舒服要添隱囊,她不等人開口,已經主動上前。她做得比侍婢還周到,郭夫人說什麼,她也能乖巧地搭上話,臉上永遠帶著七分和順三分笑意,謙恭得恰到好處。

相比之下,梁蕙不怎麼開口,婦人之間的熱絡話題也很少參與。有時郭夫人抱著魏治正高興,梁蕙說身體乏累,行了禮就離開了。

“公主可真硬氣,郭夫人臉色都不好看了,她也全然不理。”私下裡,周氏幾個忍不住議論。

“她是公主。”朱氏道,“郭夫人即便是姑氏,從前見了她也還要行禮呢。”

“可她如今是二公子的婦人,還這般擺著架子,我等連話都說不上。”毛氏是個熱心的,對我說,“長嫂與公主也算自幼相識,何不勸勸?”

我笑笑:“我與公主並不十分熟悉,她與我在一起,也並無多少言語。”

“你不見上回公主的舅母來勸了多久?”朱氏看看我,嗔毛氏一眼,“且郭夫人那邊的事,我等少摻和才是。”

這話說到了點子上,幾人心照不宣,將話頭扯向別處。

其實,梁蕙對我倒也不冷淡。我與她相識已久,又是姒娣,她時常會過我的院子來走動。她很聰明地不提皇宮和先帝太后,只與我聊聊從前的長安舊事。我們有不少共同認識的人,她還知道若嬋。

“我聽說陳女君如今在宴樂之所甚是出名?”梁蕙輕聲道。

這話雖說得婉轉,我當然知道何意。

“妾並不知曉。”我答道。

“想當年陳公在時,陳女君何等風華。”梁蕙歎口氣,“我若是陳女君,寧死也不受這般羞辱。”

我聽得此言,細看梁蕙,臉上有些自怨之色。

“人皆有時運,若為生存,唯有順應。”我看著她,和氣地說。

我不知道這話梁蕙聽進了多少,當時,她的眸中有些訝色,片刻則泛起苦笑,轉而言它。

宅中婦人們的事,在我眼裡是閒雜,真正要操心的,還是生意那邊的事。

七月末的時候,延年堂的藥材已經差不多告罄。我借著一次去廟裡拜神,秘密見了李尚。他雖不想放棄延年堂,但是如今形勢擺在眼前,南北對峙,朝廷對通路盯得很嚴。雖是正當生意,可是來往路途風險難測。

李尚和我商議,將餘貨轉給別的藥鋪,將延年堂歇業。招牌和店面留著,反正名聲已經響亮了,先關了等待時機再起,總好過缺貨斷貨引得客人不滿。

就在主意打定之後不久,公羊劌那邊出了一件大事。

這半年以來,延年堂雖然沒有進貨,公羊劌的鏢卻沒有停。他那些朋友本是江洋大盜出身,都是多年刀尖上舔血過來的人,魏傕和吳梁的對峙在他們眼裡根本不算什麼。

公羊劌也很大膽,在雍都裡接了幾個活,幾乎每月一趟。起初的幾趟都很順利,可到了這個月,一行人在水路上遇到了吳琨那邊的軍士。他們有備而來,大漢們雖奮力抵抗,無奈對方人多勢眾,最後,領頭的馬奎為了掩護剩餘兄弟逃離,被軍士活捉。

此事傳來,公羊劌很著急。他為人頗講義氣,即刻要啟程去淮揚營救馬奎。若嬋聞訊趕去阻攔,可是公羊劌執意要走,二人大吵一場之後,公羊劌還是上路了。

“夫人,那馬奎也是條漢子,聽說當時身中了十七刀才被拿下的。”阿元滿臉崇拜地對我說。

我不禁皺眉。公羊劌此舉雖是為了朋友,但在我看來還是衝動了些。先不說他隻身去淮揚路途是否暢通,他到了地方,又該如何營救?幾乎同時,我想到了裴潛。公羊劌跟他也是老早就認得的,難道他是想通過裴潛打通關節?

正當我想著這事,若嬋傳話來,說她在丹霞寺,要我務必去。

從這話裡就可以看出她有多心急,我答應下來,仍假託進奉之名即刻出了門。

到了丹霞寺的後院,若嬋沒有像以前那樣閑坐烹茶,石臺上丟著一頂幃帽,顯示著主人來到此地時的匆忙。

“仲平之事,阿嫤聽說了麼?”她見到我即刻上前,開口就問。

“聽說了。”我道,“公羊公子已經動身了。”

若嬋點點頭,過了會,平復心緒似的,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

“莫著急。”我說,“公羊公子到了淮揚,欲如何施救?”

“還能如何?”若嬋生硬地扯扯唇角,看著我,“去找季淵公子。”

果然與我想的別無二致。

我沉吟,問:“可行麼?”

若嬋搖頭:“不知,仲平去也只能一試。”

“若是行不通呢?”我問。

若嬋的目光定定,好一會,眼底微微發紅。

“仲平帶去了劍和皮甲。”她低聲道。

我沒有說話。此言之意,就是公羊劌若軟救不得,硬闖也要把那個馬奎救出來。

“公羊公子家中知道麼?”我想了想,看著若嬋:“我聽說,如今往淮揚的路上多了許多關卡。”

若嬋目光一閃:“關卡?”

我頷首:“正是。”

二人面對不語。若嬋是聰明人,我的意思不用點開,她就已經明白。

“至於淮揚那邊,可修書一封,將此事告知裴潛。裴潛與公羊公子有舊,他若能幫忙,不須公羊公子親自去他也會幫,若幫不得……”

“若幫不得,仲平就更不能去了。”若嬋接著道,聲音已有幾分冷靜。

我又道:“不過如今南北對峙,穩妥的送信之人只怕難尋。”

“這無須憂慮,我在雍都還是認得些人的。”若嬋道,看著我,雙眸明亮灼灼。她蹙眉沉吟著,在院子裡來回走了幾步,十指相攥,就像從前她盤算著令她興奮的事情那樣。

“阿成!”她突然朝院外喊了聲。

未幾,一個僕人走進來行禮。

“備車,我要即刻下山。”若嬋道。

僕人應下,若嬋又將石臺上的幃帽拿起,動作麻利地戴上,才要走開,她回頭看我。

“阿嫤……”她握住我的手,語氣有些不穩,低低道:“自從我跟了他,還未覺得如此慌過!”

那手指帶著汗膩,冷得異常。我看著若嬋紗幃後的臉,想起我們重遇時,她那似乎什麼都不在意的神態。

這樣心思堅韌的人,能到這一步,恐怕已是動了真心。

心底似乎被牽絆起什麼,那日城牆下的背影驀然又浮起。

我張張嘴想說什麼,片刻,只彎彎唇角:“事不宜遲,去吧。”

若嬋頷首,放開我的手,轉身離開。

她的身影在院門外一轉就不見了,我仍立在原地,想著我方才那些一掠而過的心緒。

風夾著夏日特有的味道拂來,乾燥而溫熱。遠處鐘聲隱隱,比丘尼們誦經的聲音悠悠緩緩,如同亙古般漫長。

想這些做甚,又見不到他。心裡自嘲道。

我望望天色,輕歎口氣,朝院門外走去。

才回到府中,還未上堂,我突然看到魏安跑過來。

“長嫂!”他那張勤於思考的臉難得地帶著笑容,眼睛光潤,“父親那邊來書,准我跟去營中了!”

 

72、急情(下)

魏安從大軍還沒開拔的時候就一心想著跟去出征,可是魏傕說他年紀太小,一直沒有同意。他來求魏郯,魏郯也不肯。

送信來的是程茂,他回雍都,是為了督促糧草之事。他向郭夫人稟報說,魏軍南下過江,一路攻勢兇猛,如今已至騏陵。魏傕魏軍士氣正盛,與梁、吳大軍隔江相對。而或許工匠夜以繼日造船的場面讓魏傕想起了酷愛機械的兒子魏安,他令程茂回程的時候,將魏安一併帶去。

除此之外,他還要帶上一個人——我。

原因很簡單,魏郯病了。軍士大多是北方人,到了南方水土不服,多發痢疾。魏郯也不例外,程茂從騏陵出來的時候,他已經臥榻休養。不知是魏傕是真心擔憂這個兒子的身體還是想緩和父子間的關係,他說男人不如婦人細心,吩咐程茂將我帶去騏陵照料魏郯。

我聽得這個消息,吃驚不小。魏郯的身體一向強壯,自從我嫁給他,別說生病,噴嚏都沒聽他打過一次。如今他竟然臥病,可見其勢兇悍。

郭夫人詳細問過魏郯的病勢,對我去騏陵表現得不太同意。她說騏陵離雍都山長水遠,又是行軍打仗,我一個婦人家跑去像什麼話。可這是畢竟是魏傕的意思,郭夫人也不再多說什麼,命令家人準備我和魏安在路上的用物。

我是真的擔心魏郯,得了令以後,即刻收拾起來。除了些隨身之物,我還讓阿元去延年堂問問有什麼專治水土不服的良藥和方子。幸而延年堂的貨物還未清完,阿元回來的時候,藥材塞了一個大包袱。

雖然去騏陵的原因並非好事,可周氏、朱氏和毛氏知道了之後,紛紛走來示以妒忌之情,還塞給我幾個包袱,都是捎給堂叔伯們的東西。郭夫人也有所表示,她給魏郯準備的東西和我差不多,是一些方子和藥材,還有些新制的薄衣,有幾件是給魏昭的。

上路的那日,我和魏安在堂上拜別郭夫人,送我出門的時候,梁蕙欲言又止。她將一封信偷偷塞給我,讓我帶給魏昭。

“長嫂一路保重。”她似乎覺得不好意思,帶著幾分羞赧地跟我道別。

我微笑,行禮謝過她,坐到車上。家人放下車幃的時候,我遠遠望見許姬站在門裡,懷裡抱著魏治。

八月將近,天氣時晴時雨。晴的時候接連幾日都曬得要命,下雨懂得時候則瓢潑而下,車馬難行。

我望著多變的天空,心中不由得更擔心起魏郯來。他的病如何了?南方比北方濕熱,會不會越來越重?想沒多久,忽然又覺得自己也許是瞎操心,魏郯那樣皮糙肉厚的流氓……

魏安仍然帶著他的那些工具,路上得了空就拿著一堆木塊敲敲打打,我看了看,覺得那形狀像是船。

“到了騏陵,四叔就能見到許多船了,說不定舅氏還會讓你造一艘真正的船。”我微笑地對他說。

魏安撓撓頭,忽然道:“我造的船和他們不一樣。”

“哦?”我訝然,“哪裡不一樣?”

魏安將船舷掰了掰,出乎我的意料,中間有一段木板竟是嵌合上去的,可以拆下來。

“為何做成這般?”我訝然。

魏安很有耐心地拿起一塊木片示意給我看:“停靠岸上之時,搭上木板,便不必費勁越過船舷也能登船。”

我卻更加奇怪,:“為何不必越過船舷?”

魏安的臉上忽而出現些狀似窘迫的神色,低頭不語。

“四公子是想讓糧車直接推到船上,是麼?”程茂在一旁笑著說。

魏安看看他,收起工具,走回車上。

南北隔江對峙,戰雲密佈。百姓們經歷多年戰亂,早有經驗。一路上,我看到不少從城邑中舉家遷往鄉野的人,雖官府大力安民又重重設卡盤查,行人依舊不少。

離騏陵還有五日路程的時候,我們在一處設有驛站的地方歇腳。忽然,阿元扯扯我的袖子,指著一處:“夫人,那可是公羊公子?”

我訝然,隨著她望去,只見人來人往,面容皆是陌生。

“何處?”我問。

阿元張望著,片刻,訕笑:“方才望見一人背影神似,許是我看錯了。”

公羊劌的家人得了消息不會不管,公羊劌此時應該早被攔回了雍都才對。我心裡想著,又望瞭望,片刻,安下心來。

騏陵乃是開國高皇帝的故鄉,自古為兵家要地。攻佔此處,意義非同尋常。魏傕站穩腳跟之後,以騏陵城為依託,在江邊建起水寨。從北方帶來的船加上來到南方之後日夜趕造的新船,在江上排列成陣,延綿三十裡。

這些都是程茂告訴我的,我沒有去江上看什麼江水連營,而是直接去了後軍。

馬車通過轅門,只聽嘈嘈雜雜,到處是忙碌的軍士,烈日下,或操練或奔走,空氣中褐黃的灰塵。

幃車的馳入引起不少人的注意,程茂在前引路,不少軍士向他行禮。

天氣很熱,不少人僅著單袴,□的上身在太陽底下露著油汗發亮。我和阿元對視,不禁赧然。

待得馬車終於停下,我戴著幃帽下來。程茂向我一禮,引著我朝一處大帳走去。

我的腳步匆匆,望著那掀開的帳門,裡面一片未知的幽暗,只覺心裡七上八下。

守在門前的是王暉,看到我,連忙行禮。

“大公子如何?”我忙問。

王暉看看我,神色有些閃動。

“大公子才睡下。”他說。

我頷首,放輕腳步入內。

一股淡淡的藥味飄入鼻間,我朝裡面望去,先入眼的就是榻上臥著的人影。光照很淡,魏郯躺在榻上,身上穿著單衣,什麼也沒蓋。

臥病也這樣粗糙。我不禁皺眉,怪不得魏傕會把我叫來。

我解下幃帽,放在案上,朝魏郯走去。待到近前,只見他仰面躺著,雙目緊閉,似乎睡著了。我微微低頭,仔細端詳他的臉色。不知是光線太暗還是他的臉太黑,我只能從唇上捕捉到一點似是而非的蒼白。

我心裡隱隱覺得哪裡不太對,可是看著他睡得死沉的臉,心底又生出些憐憫來。

那樣一個大活人,似乎什麼都難不倒他。從前就算半夜有急事將他吵醒,他也會立刻精神抖擻的跳起來。

這樣一個人,如今卻是病懨懨的。

我在榻旁坐下,衣裳摩挲,窸窣的聲音在靜謐的帳內很清晰,

魏郯毫無所覺,一動不動。

我盯著他雕像一樣沉寂的嘴唇線條,心裡忽而冒出一個怪念頭——他……不會死了呢吧?

這想法把我自己驚了一下,我看向他的胸口,片刻,才確認那雪白的絺衣下有些微微的起伏。我不禁伸手覆上去想再確認,可才碰到胸口,突然,“噗”一聲,魏郯突然笑了起來。

我嚇了一跳。

只見眼前,魏郯笑得不能自持,哪裡有半分病態!

“你……”我目瞪口呆,正要起身,魏郯卻一把捉住我的手將我固在身前。

“夫人入帳之時,我就在心底默數,看夫人何時開口。不料數到二百五,夫人只伸了個手來。”魏郯黑眸閃著精光,低低道,“教為夫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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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30 05:01 PM

73、騏陵(上)

“夫君的病好了?”我卻沒心思跟他玩笑,疑惑地打量著他。

“好了。”魏郯握著我的手,彎彎的眼尾心滿意足,“見到夫人就好了。”

“夫君是裝病?”

魏郯不置可否,狡黠地看著我,聲音低低,“我若不病,夫人能來麼?”

我說不出話來。

他一副很高興的樣子,我卻全然笑不起來。這半個月來,我一心往這裡趕,牽腸掛肚。可到頭來也不過是他一場捉弄。

他如今見到我,得意洋洋,而我自己就是個活該上當的傻瓜。

“大公子。”這時,帳門外傳來王暉的聲音,“堂公子……”

“報甚報,不必報了!”話音未落,帳門卻已經被掀開,魏慈滿臉笑容的走進來,“我聽說長嫂來了!”說著,他一眼看到我,上前一禮:“拜見長嫂!”

我把自己的手從魏郯手裡抽回,站起身,頷首還禮:“堂叔。”

“你來做甚?不是讓你操練那些新來的小卒?”魏郯似乎不太高興,瞥瞥他,仍躺在榻上。

“堂兄放心,我手下那些軍曹個個是操練的能人!”魏慈笑著說,“我聽到長嫂來到,便奔了來。”說罷,他看向我,“長嫂,聽說阿安也來了?怎未見他?”

“四叔先去見了舅氏。”我說。

“如此。”魏慈點頭。他往身後的案上看了看,忽然問,“堂兄,今中午那盤棋呢?”

“收了。”

“怎收了?”魏慈著急,“我方才總想著那局面,就想來與你一決高下!”

魏郯冷哼:“憑你?”

嘴上這麼說,他卻立刻從榻上坐了起來。

“說會話都出汗了,這天真熱。”魏郯皺皺眉。扯扯單衣,言罷,對我一笑,“夫人,讓從人打盆水來如何?再為夫更衣。”

甚好。

心底一股怒氣竄起。我在路上顛簸,風吹日曬;這流氓可好,日日躺在帳中裝病逍遙,打諢下棋,我來到還要我為他打水更衣……我冷笑:“妾一路奔波身體不適,夫君要更衣,便讓侍從來更吧!”說罷,我看也不看這二人,轉身便走。

出到帳外,一陣熱風迎面而來,太陽光灼灼曬在頭頂,我眯起眼睛。

我忘了戴帷帽,不過要我回頭去取是不可能的,比起這該死的熱天氣,我心裡的火更大。

魏郯那混蛋、流氓、豬!我一邊衝衝的走著,一邊在心裡狠狠地罵,罵了好一會,還覺得不解氣,瞅著路邊的一堆草,伸腳便踢。

不料,草裡面居然藏著木頭,我的腳趾一陣鑽心地疼:“嘶……”

旁邊冒出幾個頭,原來是在草垛下遮陰休息的軍士,被我驚到,滿臉莫名地看著我。

我疼得眼淚都出來了,看著他們,又是惱又是窘。

“咦?那是誰?”

“女人!是女人!”

“喲喲!此處怎會有女人……”

幾個光著膀子的軍士圍攏在兩丈外,打量著我,神色好奇。

“去去去!都去操練!偷懶麼!”魏慈匆匆走過來,皺眉朝他們大喝。

軍士們連忙噤聲,各自散開。

“張義!”魏慈還不放過,朝遠處一個人吼道,“再讓我看到有人閒逛!你就吃二十軍杖!”

那邊有人緊張地答了一聲,周圍一下沒了人。

魏慈回過頭來,臉上怒色一收,向我殷勤賠笑:“長嫂!”

伸手不打笑臉人,我看著這滑稽的樣子,再大的怒氣也沒處撒。

“嗯。”我瞥瞥他,轉過頭去。

“外面日頭曬,長嫂且戴上帷帽吧。”魏慈繼續殷勤,將我的帷帽雙手遞來,笑著說,“方才我追出來找長嫂,堂兄又把我叫回去,讓我將此物帶出來給長嫂。”

倒是顯得有心,不過我是不會原諒魏郯的。

我接過帷帽,一聲不吭地戴上。

魏慈滿臉小心:“長嫂才來,身體又不適,不如還是回帳中歇息。”

我瞥他一眼:“是夫君讓堂叔來的?”

魏慈一笑,訕訕道:“長嫂聰慧。”

“他怎自己不來說。”我冷冷道。

魏慈有些為難,瞅瞅四周,撓撓頭。

“長嫂莫怪堂兄,他裝病,也是情非得已。”魏慈收起嘻笑之色,低聲道,“長嫂也知道,水軍乃大堂兄一手帶起,可丞相一聲令下,就將大堂兄派來了後軍。此事,莫說水軍,整個朝中都曾議論過一陣子。上月大雨,運糧的車隊在路上耽擱,前軍吃了兩日稀飯,立刻有人說堂兄是心中不忿,故意報復。丞相派人追查謠言,懲戒了傳謠之人,可後來,丞相要用荊州降將帶水軍,又立刻有人說水軍既缺統帥,應重用大堂兄。”

說著,他看著我,苦笑:“長嫂是聰明人,也知曉丞相脾氣。如此之際,大堂兄不裝病避風頭,還能如何?”

我沒有作聲。事實上,他方才說的時候,我聽得漸漸愣怔,心底的不滿已經被飛速轉起的思緒替代。

“他……”好一會,我張張口,道,“夫君這病裝了多久?”

“不久,也就一個月。”魏慈笑笑,“連丞相都信了,還去把長嫂接了來。”

一個月還不久?我心底苦笑,魏郯那樣坐不住的人,天氣又這樣熱,要他在帳篷裡悶一個月,怪不得剛才見到我,好像憋壞的小孩見到了玩具。

“長嫂,回去吧。”魏慈勸道。

我點點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他,朝來時的地方走回去。

心裡正想著等會見到魏郯該如何開口,忽然,一名侍從走過來,向我一禮:“夫人,丞相派主簿侯均來探望大公子,請夫人回去?”

侯均?我訝然,與魏慈對視一眼,快步朝行帳走去。

才入帳中,只見一個中年人立在榻前,正與一名郎中模樣的人說著話。

見我進帳,侯均忙過來行禮:“拜見少夫人。”

“侯公。”我忙還禮。

侯均此人我算不上熟悉,他的名字卻是響亮的。他出身寒門,卻滿腹學識又足智多謀,跟隨魏傕多年,是魏傕帳下的得力謀士。

“丞相今日聞得夫人來到,遣某來探望;又恐這帳中用物不足,令某帶了些用具;少夫人若缺了什麼,亦可告知。”侯均微笑道。

此人的另一個名聲是好脾氣和愛絮叨,我答道:“多謝侯公,此處用物俱全,暫無缺少。”

這是,榻上一聲低低的呻吟傳來,打斷了我和侯均的對話。

侯均連忙走過去:“大公子……”

“大公子是夢中囈語,近來昏睡,常常如此。”郎中在一旁道。

我看他一眼,郎中臉上掠過些訕然之色,低頭袖手。再朝那榻上看看,只見魏郯額頭上裹著巾帕,閉著眼睛,臉色蒼白,唇色也全無剛才的活氣,全然是個生了大病的樣子。

正當詫異,侯均轉過臉來,憂心忡忡:“大公子病了一月,竟無好轉。我等私下說起,亦十分擔心。”

他話音才落,突然,魏郯重重咳了兩聲。

侯均一驚,我也愣了一下。

“大公子。”侯均立在榻旁,小心地喚了一聲。

魏郯毫無反應。

侯均又想用手去探額頭,我連忙上前,搶先把手覆在額頭上。

一點也不燙手,與常人無異。

“如何?”侯均問。

我雖知真相,但在魏傕的人面前,該演的還是要演。

我看看他,搖搖頭,片刻,輕歎口氣:“妾在雍都聽聞夫君病重,已是十分憂慮,不想來到,比心中所想更甚。”

“夫人操勞。”侯均忙道。

“妾操勞不足掛齒,”我的聲音悲傷,“只盼夫君可從此好轉,妾再累再苦亦是無怨……”說著,我的頭更低,還特地舉袖,裝模作樣地點點臉頰。

侯均亦歎氣。

我看向魏郯,他的手露在薄被外面。我心想裝得真像,故意把他的手塞回被子裡。不料,他反握住我的手指,我暗自掙紮,他怎麼也不放開。

“南方天氣溽熱,行軍在外,水土不服乃是常事。不過大公子此番病勢洶洶,亦是始料不及。”侯均道。

我緩緩點頭。

被子下,手指用力撓魏郯的掌心,魏郯卻握得更用力,我險些哼出聲來。

“少夫人亦不必太擔心,大公子身體強健,人言急病易愈慢病難醫,丞相已遣人到鄰近的沐陽去尋良醫,如今又有少夫人在側,大公子必可早日康復。”

魏郯的手已經把我按住,將計就計,撓得我手心發癢。

我覺得臉憋得要抽筋,只能將頭壓得更低,雙肩微顫,聲音像擠出來一樣:“謝侯公吉言……”

侯均再歎,道:“少夫人勿悲傷過甚,某叨擾過久不宜,就此告辭。”

我起身要送侯均,魏郯卻不放手。

我惱起,用力掐他掌心,他才終於鬆開。

“妾不得遠送,侯公慢行。”我起身行禮。

侯均再禮:“少夫人且坐。”說罷轉身,隨著郎中走出帳去。

待到帳門落下,未幾,王暉探個頭進來:“少夫人,他走遠了。”

我這才松下口氣,轉頭,卻見魏郯縮在被子裡,雙肩一抽一抽的。我瞥著他,上前用力扳著他的肩膀將他翻過來。

果不其然,魏郯笑得不能自已,臉上灰敗的顏色跟那開心的模樣毫不相稱。

我繃著臉瞪著他,可過了一會,自己也像被傳染了一樣,“噗”地笑出聲來。

魏郯一把將我摟到懷裡,我不肯,用力將他推開。這時,手蹭到他的臉,只見一層灰灰白白的,像調了油的鉛粉。

“真髒。”我吐吐舌頭,一邊笑著一邊用力抹到魏郯的衣領上。

魏郯卻把我的手捉住,按著我。

“不惱了?”好一會,他笑夠了,眼睛彎彎地問我。

“誰說不惱?”我抹一下他的唇,看看手指,居然也是那些,毫無愧疚地擦到他另一邊衣領上。

 

74、騏陵(下)

二人正鬧著,帳門外面突然傳來重重的咳嗽聲。

我一驚,停住手,魏郯亦面露詫色。

“何人?”我讓聲音顯得鎮定,問道。

片刻,帳門掀開一條邊,魏慈笑嘻嘻的臉探進來:“長嫂。”

我松下一口氣,魏郯卻將額巾抓在手裡,朝魏慈猛地擲去。

魏慈嚇得一縮,額巾在離他兩三丈的地方就落了下去。

“撿起來。”魏郯冷哼。

魏慈一臉訕笑,進來將額巾拾起,恭恭敬敬地送到榻前。

“做甚?”魏郯問。

魏慈撓撓頭,有點不好意思:“那棋不是還未下……”

魏郯坐起來。

魏慈忙笑著說:“後來弟覺得長嫂也在,不忍擾了堂兄與長嫂相聚,想想又作罷了。”

“是麼。”魏郯似笑非笑,“那你在外面咳什麼。”

魏慈誠懇地說:“天熱,弟偶有不適。”

魏郯拿起榻上一個木枕朝他扔去,魏慈面色不改,笑嘻嘻地接住。

我看著這二人,只覺無語。人前正經人後流氓,魏傕可以把這話寫作匾額掛在堂上。

這時,我想起魏傕那邊還要拜見,晚見不如早見,也正好成全魏慈。於是起身,對魏郯道:“夫君,妾還要去見舅氏。”

“嗯?”魏郯看看我,看向滴漏。

“長嫂才來,還未歇息,明日再見不遲。”魏慈道。

我搖頭微笑:“回來再歇息也一樣,姑氏和眾姒娣也有物事要我帶給舅氏與諸位叔伯。”

魏郯沉吟,沒有反對。他叫來程茂,讓他送我去前軍。

我在路上,就一直聽程茂說騏陵水寨如何如何壯觀,但沒往心裡去,在我的想法裡,就覺得大不了許多船擠在一塊,跟長安遊湖時節的碼頭也差不了多少。

可當大江出現在車馬前,我望著外面,驚訝得幾乎合不攏嘴。

我從來沒有見過大江。上次去淮南,渡黃河的時候,我已經被那壯闊奔騰的樣子驚得咋舌。而這大江,水波湍險不如黃河,卻比黃河清澈,也更加寬闊。馬車從江邊馳過,碧空萬裡,那江面卻全然望不到頭,似乎無邊無際。

更讓我感到震撼的,就是魏傕的水寨。

營寨縱深十幾裡,從魏郯的後軍一直綿延到江邊。但這並不算完,魏傕的戰船大大小小,放眼估計能有上千,卻泊得有條不紊。魏傕搭起棧橋,一路延伸到江中;又分作岔路,像便道一樣將各處連接,程茂得意地告訴我,要到哪艘船上,行馬行車皆暢通無阻。

我嘆服地頷首,心裡又有些思索。如果魏郯仍統帥水軍,這樣的壯觀之物,他會如何指揮?我甚至能想到他立在江邊指點,意氣風發的樣子。

可惜,這些都不是他的。將來就算戰勝,魏郯也最多升個虛號。

想到這些,我有些意興闌珊,放下竹簾,坐好。

魏傕的營帳很寬敞,屏風、案席、書架等等,擺設得像家裡的廳堂一樣,案旁還有一隻銅爐在焚著香。

我入內的時候,魏傕正在看著地圖,旁邊坐著魏安。

看到我,魏傕神色和藹。

“阿嫤遠道而來,一路辛勞。”見禮之後,他和聲道。

我低頭道:“兒婦乘車,些許路途不足掛齒。舅氏操心國事,更是勞心。”

魏傕撫須,微笑道:“你看過孟靖了?”

我答道:“正是。”

“孟靖這病來得兇猛,久而不愈。行軍在外的都是粗人,阿嫤既來此處,還當多多照料。”他說。

我行禮:“敬諾。”

魏傕似乎對我照顧魏郯很放心,又談了些魏郯的病況,我將郭夫人讓我帶著魏傕的物品奉上。沒多久,帳外的軍士來報,說揚州使者來到。

我知道魏傕有事要忙,起身告辭。

才出帳外,迎面走來幾人,我看去,當先者是魏傕的謀士馬宵,後面跟著一名衣冠嚴整的文士,臉面陌生。

馬宵認得我,向我行禮,道:“少夫人。”

我還禮。錯身時,文士的目光瞥來,似在打量。

回程之前,我又見了魏昭和魏賢等人,將女眷們托來的物什交給他們。

魏賢、魏平和魏綱都笑得合不攏嘴,惹得尚未有家室的魏朗也妒忌地嚷嚷,說等打完仗回雍都,他也要娶個賢婦。

魏昭拿著梁蕙給他的信,淡笑地瞥了瞥,收到袖中。

“多謝長嫂。”他朝我行禮。

我看他與其他堂兄弟一樣,身上也穿著武服,不過說話舉止,仍舊文質彬彬。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魏昭是個很特別的人。他有文才之名,有時耀眼,有時則內斂。但是,他一直是個持重的人,並且,他的持重與魏郯全然不一樣。不管何種場合,他總是謙和有禮。就算醉了酒或者所有人都在笑鬧,魏昭也不會放浪形骸。他也健談,但是看人的目光總是清醒而審慎的。

在有些人眼中,這是君子之態,魏昭也很得他們稱讚。可是在我眼中,魏昭總像帶著個面具,教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也就是這個原因,我無法與魏昭說話熟絡,即便我們同住在一處屋宅裡。

魏安是個真心為兄長擔憂的好孩子,我回去的時候,他一定要跟來,說要看兄長。

我推拒不得,只能帶上他。

我以為魏郯會裝作沉睡什麼的不見魏安,直接把他打發走。

不料,魏郯看到他,笑起來,拍拍他肩頭說好像又長高了,然後,神色悠哉地對這個滿臉疑惑的弟弟說:“我已病癒,但此事只有你、我、你長嫂和子賢知道,不可告知別人,父親也不可,明白麼?”

魏安望著魏郯,滿臉不解,片刻,卻點點頭。

“這幾日你留在我這裡,讓子賢帶你去看大船,嗯?”

“嗯。”魏安又點點頭。

“來來,我現在就帶你去。”魏慈笑著拍拍魏安的頭,就要帶他出帳。可是魏安走兩步,卻回頭又走到魏郯面前。

“兄長。”他想了想,道,“我方才在父親帳中,聽他提到崔公子,他說崔公子在梁玟軍中。”

魏郯道:“嗯,崔珽乃梁玟軍師。”

魏安有些愣怔。

“怎麼,想見他?”魏郯瞥他一眼。

魏安撓撓頭:“嗯。”

“崔珽如今是對頭,阿安要見,待我將他活捉來好了。”魏慈笑著嚷嚷,說罷,朝魏郯擠擠眼,把魏安拖了出去。

我坐在一旁,還為方才魏郯說的話訝異。

“崔珽?”我問魏郯,“他怎會到了梁玟帳下?”

“這有何稀奇?”魏郯道。“崔珽雲遊至荊州,梁玟親自去請的。”

我更加訝異,想了想那是在雲石先生的宅中,魏郯曾請崔珽去雍州,可是崔珽沒有答應。“妾以為崔珽並無出山之志。”

魏郯淡笑:“鳥擇良木而棲。從前麒麟子不出山,乃是未曾尋得良木。”

我還是感到費解:“依夫君之言,梁玟是良木?”

魏郯在我身旁坐下,道:“以夫人之間,崔珽若去雍都,這般家世名聲,可居何職?”

我想了想,博陵崔氏,名聲也算不錯,可在天子腳下,名門望族多了去了,並且如今在朝中,崔氏也並無深厚的背景。當然,魏傕任人唯才,崔珽這樣有才名的人,他是很樂於任用的。不過魏傕帳下人才濟濟,崔珽年輕,在他前面會有一干名聲與他不相上下的人排著隊……“主簿?”我挑了個可上可下的答案。

魏郯笑笑:“夫人也覺得他到了雍都不會嶄露太快,可他在荊州,一下就成了梁玟的軍師。”

“梁玟何以這般器重於他?”我問。

“夫人可還記得前番梁玟在江陵異軍突起,殺岑瀚,占荊州?”魏郯道,“那就是崔珽之計,而後樑玟與淮揚聯手,亦是崔珽出面談判。”

我吃驚不已。我先前只知崔珽被稱為什麼麒麟子,不想他竟有這般能耐。

“舅氏大概恨極了此人。”我想到荊州被占、梁吳聯合這些消息傳來的時候,魏傕接連幾日臉色陰沉的模樣。

魏郯笑笑,不置可否。

我想起魏傕以前對付趙雋的手段,問:“崔珽家在博陵,舅氏怎不將其族人接到雍都。”

“先前戰亂,博陵毀壞,崔氏族人已是所剩無幾。”魏郯道,“崔珽投梁之後,即已將其族人遷往荊州。”

我了然。

坐下來說了一會話,我漸漸覺得疲憊,叫阿元打些水來洗漱。魏郯也不擾我,待我更了衣,他讓我在榻上睡覺,自己拿了本書坐到別處翻看。

美美地睡了一覺以後,已經是夜裡。

旁邊,不知什麼時候添了另一張榻,魏郯在上面睡得正香。

那榻估計是為我服侍“病人”準備的,比我現在躺的這張要窄一下。魏郯的身量本是高大,臥在上面竟要蜷起些來。

外面偶爾有些過路的腳步聲,只有帳篷的一角燃著燈火,光照落到這邊,已經昏暗。

我側著頭,忽然覺得我很久沒有這樣看過他的睡臉了。不知是習慣有人陪著還是受虐成性,有時我半夜醒來,發現旁邊沒人,竟覺得空落落的。

以後,那樣的日子可以繼續麼?我心裡這麼想著,忽然覺得輕鬆不少。

不過,我的警惕心還在,當看到魏郯眼皮微動,我立刻閉上眼睛。

黑暗中,耳朵對任何一點聲音都極其敏銳。我聽到魏郯深深呼吸了一下,好像在伸懶腰,片刻,他從榻上起來。

沒多久,我的腰上蓋了什麼東西,似乎是件單衣。

我聽到魏郯腳步窸窣,好像走了出去。

我聽到他喚了王暉,在帳門出嘀嘀咕咕地說了一些話。

“……再去打聽。”魏郯最後幾個字我分辨出來。

王暉應了聲,

當魏郯走回來的時候,我猶豫著要不要起來,這時,他在榻旁坐下。我幾乎預感到他又要捏鼻子或者撓手心,索性睜開眼睛。

“醒了?”魏郯有些訝異。

“嗯。”我裝作剛睡醒的樣子,輕聲道,“是何時辰了?”

“未及人定。”魏郯笑笑。

他的頭微微低著,正當要俯下,我錯開,一軲轆起身。

“妾餓了。”我微笑。

魏郯讓從人送來飯食,跟我一起用過之後,從人收走器具,帳篷裡又剩下我和他二人。

“還餓麼?”魏郯飲一口茶,問我。

“不餓了。”我說。

魏郯笑笑:“那夫人與為夫來歇息好了。”說罷,一把抱起我朝榻上走去。

我很羞窘,連忙掙紮。

魏郯有些無奈,把我放到榻上,語氣不滿:“又不是第一次,扭捏什麼?”

我的臉發熱,推開他:“這是營中,外面聽到了怎麼辦。”說著,指指帳壁。

魏郯一訝,唇角彎起。

“原來夫人擔心這個,我讓從人看著,十丈以內不得近前。”

那跟帳上掛個“此處行事”的牌子有什麼兩樣,我忙道:“夫君勿忘了,如今夫君尚在‘病中’。”

“哦?”魏郯笑意更深,摸摸我的頭,“還有一事不曾告知夫人。”

“嗯?”

魏郯用力固住我的手,俯身下來,在我耳旁低低道:“為夫的病,明日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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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30 05:04 PM

75、爭執

魏郯的“病”,在第二天果然有了“起色”。

他能“勉強”從榻上坐起,還在魏傕派來探望的人面前吃了東西,問了些前方的形勢。

來人面露喜色,對我說:“夫人來到,果有大益。”

我謙和地輕歎,情深意摯握著魏郯的手,用指甲掐他手心:“妾唯願夫君可早日康復。”

來人欷歔不已,又鼓勵一番,行禮退去。

待王暉報告人已走遠,魏郯甩了甩手,看著上面紅紅的指甲印,似笑非笑:“夫人是要為夫今夜報仇麼?”

我微笑:“今夜,妾為夫君做芹菜湯。”

魏郯眯眼,伸手來捉我。我熟練地避開,出去叫阿元端水來,給魏郯擦掉臉上的鉛脂。

沒多久,昨天見到的那個郎中進來“診脈”。

他叫韋郊,個子不高,兩道眉毛又彎又粗。聽到魏郯打算“康復”,韋郊大松一口氣,昨日那張吃了苦藥一樣的臉變得諂媚。

“大公子明日就騎馬出轅門跑一圈吧,這樣丞相就更放心了。”他搓著手,兩眼放光。

魏郯清淩淩瞥他一眼:“你見過哪個重疾臥病之人能好得這麼快?”

“某見過!”韋郊立刻道,“某先師姚扁鵲(嘿嘿),曾以藥湯、針砭治好一瀕死男子,隔日那男子便下田做活。大公子經某醫治,病體康復神速,房事神勇,進食無礙,騎馬又有何難?”

魏郯:“……”

我:“……”

耳根火燒一般,我的腦子裡不由地開始重播昨夜的事,心底大驚,我明明咬著帕子不敢出聲呀……問題不在這裡,我本來就是不肯的,魏郯那流氓卻一邊說什麼“都過了多久了”一邊上來,還一次又一次……都是那流氓!

怒氣頓起,我將目光帶著殺氣,戳向魏郯。

魏郯卻似個沒事人一樣,似在思索:“郎中夜裡在營中隨意走動,軍士竟不管。昨夜當值軍曹是誰,好像是……”

韋郊氣焰立刻落下,忙賠笑:“某昨夜如廁,不料茅房盡占,某不得已另擇去處,又兼一向耳聰……怪不得軍士,怪不得軍士!”

這兩人越說越不入耳,我見魏郯還要接話,忙岔開話題:“郎中所言姚扁鵲,可是茂州神醫姚扁鵲?”

韋郊眼睛一亮:“正是。”

“夫人不知,”魏郯悠悠道,“這位韋郎中,乃是姚扁鵲入室弟子,好賭輸盡家財,前番為夫路過茂州,謝郎中攔車求賣身……”

“某投靠公子,乃是見公子面相大貴!”韋郊面紅耳赤,一派義正詞嚴,“某乃扁鵲傳人,賣術不賣身!”

我:“……”

方才聽得他報的師傅名號的時候,我對“姚扁鵲”就覺得耳熟,過了會才記起來這是何人。茂州姚扁鵲,在我小的時候,這名聲就已經婦孺皆知。聽說他醫術出神入化,且不肯輕易收徒。能被他看中的人,必是天資極高的扁鵲之才。

“原來是韋扁鵲。”我尊敬地說。

韋郊聽著這稱呼,顯然十分受用,他笑眯眯朝我一揖:“夫人慧眼。某亦久聞夫人之名,昨日初遇,得睹夫人尊容,果然貌若天人。惜彼時身處無奈,某不得與夫人傾訴……”

“王暉!”魏郯拉著臉,朝帳外喝道,“將韋郎中拉出去!”

王暉聞聲進來。

“某師從姚扁鵲門下,夫人亦稱某‘扁鵲’!”韋郊反駁道。

魏郯冷笑:“王暉,將這‘韋扁鵲’拉出去。”

魏郯本意是再裝幾日,把“康復”做得更加自然。可到了第二天,魏朗來到後軍,進帳跟魏郯說了些什麼,王暉來告知我,說魏郯要去見魏傕。

我吃了一驚,連忙進帳,只見魏郯已經在椸前更衣。

“夫君要去見舅氏?”我問。

“嗯。”魏郯正在穿外衣,指指木架,“劍。”

我過去把劍拿過來,問:“急事?”

“對。”

我替他把革帶扣好,遲疑著開口:“夫君昨日還在病中,好得這般突然,舅氏覺察了怎麼辦?”

“覺察了又如何。”魏郯的臉色有點沉,把劍系好,轉身朝門外而去。

我看著魏郯離開的背影,有些發怔。自從成婚,他行事為人都表現得十分沉穩,從不急躁,再大的事,他也能不動聲色。這一回,是我第一次感到他在真正的發火,並且矛頭直指魏傕。

心底總感到忐忑不安,我出帳去,問王暉魏朗方才來說了何事。

王暉也答不上來,只說魏朗進帳,他聽到二人議論的聲音,說什麼卻不知道了。

“營中有規矩,我等侍從即便守著帳門,議事時也不可靠前偷聽,夫人見諒。”王暉抱歉地對我說。

我頷首,只得回去。

一直等到下午,魏郯才回來,臉色不太好。

“出了何事?”我不想貿然去問,直接找到跟他回來的魏慈。

魏慈有些猶豫,想了想,對我說:“長嫂聽聽就罷了,勿傳出去。”

“我傳出去做甚,小叔但言無妨。”我說。

魏慈道:“丞相用荊州降將鐘源訓練水軍,前日,鐘源說北方軍士不慣船上生活,日夜漂泊,許多人至今仍嘔吐不適,建議丞相泊船之時以鐵索相連,將士可如履平地。丞相以為此計甚好,同意了。”

我不懂些許用兵的奧妙,想了想,道:“夫君不同意。”

“大堂兄當然不同意!”魏慈有些激動,“丞相也不知是如何想的!行軍打仗,講快講巧,如今雖是水上,可大舟相連,萬一有急情,鐵鍊羈絆,如何調動?水寨雖大,笨重不堪,再雄偉再平穩又有何用?”

我覺得此言在理,道:“夫君方才去向舅氏進言?舅氏如何回答?”

“丞相不肯聽!”魏慈惱怒道,“他說鎖船所用鐵鍊,乃是特製,拆卸簡便。又斥責大堂兄,說他從去年開始訓練水軍,這些人如今還不熟水性,乃是大堂兄有失!”

我心裡一驚。

魏傕竟當面說出這樣的話,無疑是將魏郯從前所做的全盤否了。

“丞相帳下還有眾多謀士,”我沉吟片刻,道,“他們都不說話麼?還有二叔……”

“他?”魏慈冷哼,“長嫂,實不相瞞。如今丞相帳下,人才多了,便人人都要爭個上位。從去年伐譚歸來,那班謀士就分作三派,一派支持大堂兄,一派力挺二堂兄,還有一派,凡涉及二人之爭,則輕易不肯言語。用荊州降將訓練水軍的辦法,就是二堂兄提的,此計丞相又甚是喜歡,他怎會反對?大堂兄就是感到這般形勢要誤事,才親自趕去勸說的,長嫂也知道了,丞相根本不聽。”說著,他歎口氣,低低道,“長嫂,丞相乃弟伯父,他為人好強,這我是從小就知道的。從前還好,他有謙虛之心,決斷分明,故而大事能成。可這兩年,人多了,丞相開始獨斷,脾氣也越來越乖。弟總覺得,丞相不喜歡太強太出色的人,即便是親兒子……”

他瞥瞥魏郯的行帳,沒有說下去。

這意思我卻已經明白,微微頷首,沒有說話。

行帳裡,魏郯坐在案前,一動不動地對著鋪上面的地圖,似乎在鑽研,又似乎在出神。

我走過去,從茶壺裡斟一杯水,端到案上。

“四叔制了新船,夫君不去看看?”我輕聲道。

“是麼。”魏郯聲音淡淡,又看了一會,將地圖卷起,收到一旁。片刻,他深深呼吸一口氣,轉頭看向我。

“為夫的模樣,是不是真的像個病人?”他問道。

我莞爾:“夫君不是有韋扁鵲麼,包治百病。”

魏郯眉梢一揚,笑了笑,有些無奈。

“我總避免與父親相左,即便有不同,也會從父親那邊來看是否合乎情理。”過了會,他將茶杯握在手中,慢慢轉著, “可我不會勸人,尤其不知如何勸父親。”

我看著他,心底也有些無奈。

父慈子孝。魏傕在家中,即便對誰不滿,也總有慈祥的一面,魏郯也是個孝敬的兒子。但他們在另一條路上,卻針鋒相對。這樣的父子,我是第一次見到,也不知如何勸起。

“盡人事,知天命。夫君盡力了。”我握著魏郯的手,過了好一會,才找到些合適的話。

魏郯注視著我,唇角勾勾,

“是啊,盡力。”他淡淡道。

 

76、喜事

我懷疑魏郯是個不懂得什麼叫“低落”的人。

從魏傕那裡回來以後,他獨自沉思了許久。依據我從前被父親訓斥的經驗,我以為魏郯這把年紀當然不會難受得掉眼淚,但至少兩三天心情不好是必然的。可一夜醒來,我身旁空蕩蕩的,魏郯已經不見蹤影。

王暉說,魏郯命軍士加固後軍拒馬,還要在四周造箭樓。

我十分詫異,跟著王暉去看。

烈日炎炎,我戴著帷帽都能感到日光灼人。營寨邊上塵土飛揚,上千軍士正在忙碌,有的搬運原木,有的割鋸捶打。魏郯穿著短褐,草笠也不戴,立在土坡上指揮一堆軍士將新的木樓結起。

我望著他走來走去的身影,忽然有些莫名的心安。

“少夫人。”這時,王暉過來稟報,道,“王長史求見。”

王據?我頷首,道:“我去告知夫君,請王長史在帳中稍候。”

“王長史求見的是少夫人。”王暉道。

我訝然。

王據在魏傕帳下任長史,很得魏傕器重。在魏慈說的那三派謀士裡面,他一直是遇事閉嘴的那派。不過,我知道他和魏郯關係不錯,在立嗣的事上,我從不懷疑他其實是站在魏郯這邊的。

由於父親的關係,我跟王據也算比較熟悉。但是,我和他很少說話,他單獨求見,也才第二回。

“拜見少夫人。”帳中,王據見我進來,上前行禮。

“王公。”我還禮,微笑,“王公別來無恙。”

“少夫人亦氣色安好。”王據道。

我看著他:“王公此來,想必不只是探望。”

王據笑笑:“少夫人明鑒。”說罷,他的容色稍正,道,“不知少夫人可知大公子與丞相爭執之事?”

果然是為了這個。我頷首:“略有耳聞。”

“不知以少夫人之見,當前之勢,于大公子如何?”

我最不喜歡文士的一點,就是他們說話總彎彎繞繞,先探清楚你的意思再來對答。我不打算玩這些,莞爾:“王公有話,但說無妨。”

王據沉吟,道:“少夫人,以某之見,大公子若退回雍都。”

我訝然:“此言何解?”

王據道:“少夫人,前番大公子稱病,便是為了避丞相鋒芒。水寨之事,丞相對大公子心有芥蒂,大公子昨日若是能沉住氣,待過些日子水軍出擊之時,捉住紕漏來說服丞相,尚有所餘地。可是如今,丞相被激,再難說服。”

我想了想,道:“即便如此,也不至於退回雍都。”

王據苦笑,看看帳門,低聲道:“少夫人以為,丞相此番伐南,可勝否?”

我暗自吃了一驚,看著他:“王公之意……”

王據沒有說話,只搖搖頭。

“何以見得?”我問。

“從前出征,丞相無不先深思熟慮,方有所動。即便去年伐譚,看似兇險,可丞相知己知彼,麾下良將皆精熟攻守,以我之長克彼之短,得勝在開戰之時便已是定局。如今不同,丞相伐南,兵卒雖眾,糧草雖足,奈何兵將不擅水戰;又深入腹地,後繼無力,是為失策。”

王據說著,看看我,道:“夫人可曾想過,一旦不測,後軍壓力幾許?若先退回雍都,遇得事變,大公子不但遠離險境,還可守得雍都,豈非大善。”

心跳有點重,我拿起案上的水杯喝一口水,仍然沒有緩解。

我不懂兵家的那些門門道道,可他暗示的意思我卻是聽得懂的——魏傕此戰如果敗了,負傷或斃命都在情理之中,那時,魏郯如果坐鎮雍都,就不會再有哪個兒子繼承的爭論了。

“王公何不與夫君去說?”沉默好一會,我開口道。

王據搖頭。

“少夫人,”他低歎一口氣,苦笑道,“大公子若能說動,他今日就不會去加固營寨。如今夫人來到,我等亦唯寄望夫人相勸。”

王據走後,我坐在行帳裡,仍為他剛才的話沉思。

魏傕戰敗,這個假設很讓我心動。

但有一點我不解,王據對戰局的猜測,魏郯恐怕也是同意的。那麼,他不願走,就不是出於利益了。

我望向帳門,緩緩飲一口茶。

自從離開長安以來,變故、出賣、打壓,各種爭鬥,醜陋或無奈,我早已見怪不怪。我早已不會再傻乎乎地篤信什麼節操,管他什麼家世門閥,能好好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如果魏郯能夠像王據所言那樣尋個告病之類的由頭回雍都,我是十二分支持的。可是魏郯並不願意。

雖然我們從來沒有討論過此事,但是王據告訴我之後,我就知道了魏郯的決心。王據希望我能勸,這也高估我了。魏郯對我再好,我能勸他棄他的父親陷險不顧而坐收漁利麼?

“少夫人,快午時了,先用膳麼?”這時,阿元進來了。

我搖搖頭,打個哈欠:“我想先睡一會。”

阿元訝然:“少夫人晨起不到一個時辰,就困了?”

我伸伸懶腰:“天熱麼。”

阿元應了聲,去幫我鋪開褥子。

午膳的時候,魏郯回來了。我也小睡醒來,與他一起共膳。

行軍在外,膳食不講究。今日的菜是燴肉,廚子做得不好,端上來,味道一聞就就知道醬放得太多了。

我對食物並不挑剔,可這次,不知為何,我一聞到這味道就覺得一股噁心的感覺湧起,只來得及把頭轉向一旁就嘔了起來。

“怎麼了?”魏郯被驚道,過來扶我。

我又羞又窘,正想把他推開,那噁心的感覺又湧起,我又嘔了起來。

魏郯急忙讓人去請韋郊。

韋郊一臉才睡醒的樣子被王暉拉來,給我把脈之後,那兩道彎彎的眉毛一動,又把一次,臉上露出喜感十足的笑容。

“如何?”魏郯問。

“恭喜大公子,”他作揖,“少夫人有孕。”

此言一出,我和魏郯都愣了一下。

“少夫人有孕?!”還是阿元首先反應過來,雀躍地睜大眼睛。

韋郊頷首,不緊不慢地說:“敢問少夫人,上月與這月,月事可準時?”

我搖搖頭,臉上的笑容已經再也收不住。我的月事是中旬。上個月,魏郯出征,家事繁瑣,月事之時我偶感風寒,見沒有來,我以為是風寒之故;而這個月的中旬,我一直在路上趕路,顛簸疲累,月事什麼的不來才最好……

“果真?不是誤診?!”魏郯一把扯住韋郊的手臂,烏眸因為驚喜而光亮如星,臉上興奮的神色明明白白寫著“你敢說誤診我殺了你”。

韋郊一臉無奈地扯回自己的手臂,臉色頗有些不好看:“大公子此言離奇!某乃扁鵲,誤診這等低弱之事某怎會……”

“阿嫤,腹餓麼?想吃什麼?”不等他說完,魏郯已經拉起我的手,語氣裡有點緊張。

“不餓。”我搖搖頭,望著他,不知是日曬還是激動,那張臉上泛著紅。目光炯炯。

這個意外的消息,我剛聽到的時候有些措手不及,甚至不知道該做如何反應。可當我對上魏郯的眼睛的瞬間,心底似有暖流淌過,又似摻了蜜,甜甜的。

先前那些憂慮和它相比,似乎已經變得不值一提。

昨日還因為魏傕訓斥魏郯而陰鬱沉沉的帳篷,今日因為我腹中的喜訊而歡了起來。

最忙的是魏郯,他一臉喜氣,又端著萬事做主的架子,一會不容反駁地勸我說,剛才吐了那麼多怎麼能不餓,肚子裡還有一張嘴要多吃些;一會又頤指氣使地讓阿元將雍都帶來的藥材拿來,給韋郊去做補藥;又過了會,他若有所思,說留在這裡不好養身體,要立刻將我送回雍都。

“某以為不可。”韋郊慢悠悠地說,“少夫人得孕不過兩月,最是危險之際,車馬勞頓,於保胎不利。”

魏郯當即作罷,我聽得這話,卻想起王據來找我的事。心底不禁苦笑,這下子,別說魏郯,為了孩子,我也不想走了。

王暉那張嘴守不住秘密,魏慈和魏安聽到消息,馬上趕了來。

“阿安!你真的要做小叔啦!”魏慈雖魏安笑嘻嘻地說。

“我已經是了。”魏安說,眼睛將我從頭盯到腳,似乎想找出我到底有哪裡變得不一樣,讓他們如此興奮。

“這個可不一樣,長房長子!”魏慈把最後四個字說得特別重,朝魏郯擠眼。

聽得這話,阿元眼睛一亮,問韋郊:“不知夫人腹中是男是女?”

韋郊笑眯眯地說:“放心放心,不是公子就是女君。”

“這不是沒回答麼。”阿元不滿。

“嘖嘖,夫人才懷兩月,你去問我師父也是一樣的話。”

……

這些人吵吵嚷嚷,我跟著笑了一會,沒多久又覺得累了。

魏郯看出來,大手一揮,把人都趕跑,未幾,帳中只剩我和他。

我躺在榻上,魏郯坐在一旁。他一手握著我的手,一手輕輕放在我的小腹上,眼尾彎起的線條讓整張臉變得喜氣洋洋。

“會動麼?”他低低問。

“不會。”我輕笑,“夫君未聞韋扁鵲所言?還未滿兩月。”

魏郯頷首,二人相視不語,卻各自藏不住笑意。

“夫君想說什麼?”我問。

“嗯?”魏郯唇角柔和地彎著,摸摸我的頭,輕歎:“多看你兩眼,現在還是窈窕佳人,過不久就是水桶了。”

我惱起,朝他瞪眼。

魏郯卻笑起來,俯下來,擁著我。他小心翼翼,不敢壓到我的肚子,只將頭埋在我的頸窩裡,輕輕摩挲。

天氣熱,我的身上有些薄汗,但是現在,我卻一點也不怕熱。我環著魏郯的肩頭,望著頭頂的帳篷,眼睛忽而有些發澀。

我想起去年這個時候,我還為著自己的將來小心算計,就算決定跟著魏郯回去,我也小心翼翼,對他察言觀色。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已經能這樣自然地和他說話,親密地擁抱這個人……我的丈夫。

“夫君。”好一會,我輕輕開口。

“嗯?”

“等胎兒安定些,夫君就與妾回雍都,好麼?”

魏郯的摩挲停住,抬起頭來。

我望著那近在咫尺的黑眸,裡面映著我的臉,滿懷期望地注視著他。

魏郯笑笑,片刻,撫撫我的頭髮,沒有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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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30 05:06 PM

77、火光

魏郯變得更加忙碌。他要親自督促修築營寨,還不忘三餐盯著我吃飯,有時他忙碌回不來,就讓王暉盯著。

幸好我並不常常想吐,又有韋郊在,一連幾日,除了走動多謝限制,並無太大改變。魏郯夜裡睡覺也變得無比規矩,他不敢動我,有時習慣地把手伸過來,他也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一樣,頓住,收回去。

於是,我占盡上風。我壞笑地貼過去,捏捏他的臉刮刮他的鼻子什麼的,魏郯不滿,我就無辜地望著他,摸摸肚子以示提醒。

魏郯只得作罷。我對他吃癟的樣子很欣賞,開心地笑。

韋郊對我帶來的藥材很感興趣,拿出來的時候,兩眼放光。“自從戰亂,這麼好的藥材,某許久未見了。”他又看又嗅,嘖嘖稱讚。

我笑笑:“聽說是南方的藥材,韋扁鵲隨軍來南方月餘,也不曾見過麼?”

韋郊搖搖頭:“行軍打仗,藥材供不應求,所過之處,哪有還有存貨之理。”

我想著延年堂那邊最缺一個精通醫術的人,自從見到韋郊,心裡便一直打算著將他籠絡籠絡。見他一臉垂涎的樣子,我順水推舟:“些許藥材,韋扁鵲若有用處,說一聲便是。”

韋郊果然高興,笑眯眯地向我作揖:“如此,多謝夫人。”

天不下雨,加固營寨的工程很順利。我在營中散佈,能望見高大的箭樓一天一天變多。

魏安每天都去前軍看大船,人被曬黑了許多,卻興致勃勃,回來的時候不停地跟魏郯說什麼船舷啊船舵啦等等我聽不懂的事。

魏郯聽著他說,時不時問上一兩句話,比如魏傕那新造的鐵鍊如何。

魏安想了想,認真地說:“鎖船的鐵鍊鍛造精良,的確穩固。不過太沉,每解開一船,最快也須軍士十人花費半刻才能撤走。”

魏郯聽罷,拿起水杯喝一口水,凝眉不語。

天氣接連晴了幾日,天空中的雲漸漸厚了起來,開始變得悶熱。眾人都覺得天要下雨,可是並沒有下。

這日黃昏的時候,卻起了霧。

“江南天氣真怪。”阿元抱著一堆白天曬乾的衣服回來說,“大熱天的,竟會起霧。”

魏郯出去了一整日,知道晚上,我才聽到帳外傳來熟悉的馬蹄聲。

我出帳去看,霧濛濛的,火把的光照猶如蒙上了絹。

“今夜崗哨巡營加倍。”魏郯下馬時,對程茂道。

“諾。”程茂領命,轉身退去。

我讓阿元打一盆水來給魏郯擦身,跟著他進了行帳。

“你坐著。”他擋開我倒水的手,自己斟了一杯水,咕嚕咕嚕地喝了下去。我乖乖地坐在一旁,這幾天他都是這樣,什麼也不讓我幹。

待得阿元送水來,魏郯讓她出去,自己動手把上身擦了擦,換下濕透的衣物。

“夫君去了水寨?”我見他一整日不曾露面,好奇地問。

“嗯。”魏郯系好衣帶,走過來,在我身旁坐下。

“如何?”我問,“聽四叔說,水寨又添了幾十艘大船。”

魏郯不置可否地笑笑,輕歎口氣,“還能如何?甚壯觀。”說罷,他卻轉向我,目光溫和“夫人今日覺得如何?”

這話他近來每天都要問上兩三遍,我也不置可否地笑笑,學著他的語氣:“還能如何,並無動靜。”

魏郯哂然,捏捏我的臉,眼睛裡卻彎著笑意。他手臂一伸,把我抱在膝上。

天很熱,我能聞到他身上汗氣和水汽混在一起的味道。我挺喜歡這樣,他的肌肉很結實,被他抱著或坐或靠,都很舒服。

魏郯低眉瞥向我的小腹,將手放在上面。

“你說,他知道我在摸他麼?”片刻,他低聲道。

這人好奇時的樣子挺有趣,眉頭微蹙,眼睛發亮。

“他太小,也許以為夫君在打他。”我打趣地說。

“是麼?”魏郯抬眼看我,黑眸狡黠,認真無比地點頭,“有這般覺悟也好,此子想來與夫人一樣,出世之後要常常收拾。”

我的手在他背上捏一下:“妾自幼聽話,從不惹父母生氣。”

“哦?”他笑著揚眉,“那是與為夫一樣?也好,那就不用我收拾,將來給他找個婦人收拾。”

我聽得這話,小心眼地問:“夫君怎知是兒子?若是女兒呢?”

“女兒麼……”魏郯摟著我,把頭探到我的頸窩上輕咬,“那就給她找一個我這樣的丈夫。”

我笑起來,想頂兩句,又覺得沒什麼好頂的,摟著他的脖子,舒服地眯起眼睛。

“夫君,”過了一會,我望著案旁那簇迷蒙的燭光,輕聲道,“我們何時回去?”

魏郯的動作停了一下,片刻,抬起頭來,臉上的玩笑之色已經收起。

“此事我問過韋郊,”他將我鬢邊一縷散下的頭髮繞到耳後,“馬車鋪上厚褥,行程得當,你可安然回到雍都。”

四周有剎那的安靜。

我看著魏郯:“你呢?”

“阿嫤。”魏郯的眉宇間泛起無奈的神色,“我統領後軍,不可擅離職守。”

燈光在帳中明明滅滅,似乎起風了。我躺在榻上,許久也不曾睡著。

魏郯出去了,他說要巡營。

我讓他去了,沒有像往常那樣摟著他的腰再纏綿一會。

魏郯自然看出了我的不快,但他並沒有解釋許多,只安慰似的說他派兩百人送我回去,兵將都是善戰之人。

你本來就沒什麼把握能勸動他。心裡一個聲音安慰道。可是我仍然沒法放下,我摸著腹部,即使是為了孩子,他也不肯離開這裡……

我心中懷著糾結,輾轉之間,始終睡得迷迷糊糊。

夜裡再度醒來的時候,我是被外面的嘈雜聲吵醒的。帳中的燈火已經滅了,顯得動靜十分清晰。我聽到軍士急急奔走的腳步聲和軍曹催促的呼喝聲,還有“嘚嘚”的馬蹄聲,似乎有人要趕去何處。

我一下子清醒過來。

下榻去掀開帳門,只見火光熊熊,營帳前,箭塔上,軍曹還在大聲叫軍士再點火把,以沖散霧氣的遮蔽。

“出了何事?”我看到阿元一邊跑來一邊整理著頭髮,連忙問道。

“夫人!”她臉色不定,道,“我聽軍士說,水寨被對岸火攻,燒了起來,南方大軍已經登岸!”

我大吃一驚,正要問魏郯何在,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忽而傳來,我望去,正是魏郯。

“即刻將馬車備好!阿元,收拾物什,多餘的不必帶!王暉,將帳中被褥鋪到車上,越厚越好!”他一邊下馬一邊沉聲道。

阿元和王暉各自應諾,轉身奔去準備。

“水寨出事了?”我心中驚惶,望著他。

魏郯沒有答話,走過來說:“你今晚就上路,我讓部將宋柯送你。”說罷,他朝身後喊一聲,“宋柯!”

一名渾身甲胄的武將應聲上前,向我一禮:“少夫人。”

“你呢?”我盯著魏郯,胸口突跳著。

“我隨後就到。”魏郯低聲道,說罷,不容分說地握著我的手朝帳後走去。

王暉已經把馬車備好,阿元和幾個軍士將被褥鋪在上面,一隊兵卒候命在旁。

“韋郊何在?不是讓他一起走麼!”魏郯轉頭對從人喝道。

“來了來了!”這時,韋郊分開一隊士卒急急忙忙跑過來,衣衫不整。

“打探好了麼?四周可有細作?”魏郯問從人。

從人道:“打探好了,營寨往北三十裡,並無異狀。”

魏郯轉向我,火光將他的臉映得半明半暗,唯有雙眸定定。

我望著他,知道此時容不得我做主,眼淚卻還是不爭氣地跑了出來,一下子把那張臉糊得看不清。

“你與我一起走……”我低低哀求道,喉嚨卡得難受。

魏郯一手放在我的肩上,想說什麼,抿抿唇,低聲道:“放心,我必無妨。”

我握住他的手,不肯放開。

魏郯卻抓著我的手臂將我帶到車前,“事不宜遲,上車!”

阿元在車上,忙拉著我坐上去。

我扶著車壁,望著魏郯。

“一路保重。”他低頭看著我,粗礪的手將我臉上的淚水輕輕擦掉。

“夫君……”我喚了聲,魏郯卻把我抓在他衣服上的手掰開。

“啟程!”他對馭者喝道。

揚鞭一響,馬車奔起,我扶穩身體,再朝他望去。火光籠著霧氣,在他身後連成一片,將他的身形映作剪影。

“夫君!”鼻子一酸,我大聲地喊。魏郯立在那裡,一動不動。

這一切,很熟悉。恰如我離開家的那個晚上,我愛的那些人立在雪地裡,目送著我遠走。

 

78、野人

呼呼的風聲和馬車的疾馳聲充斥耳畔,淚水將一切模糊,只剩下扭曲的火光和陰影。

“夫人,大公子會安然回來的。”阿元在一旁勸著,把我拉到車裡系好幃簾。

我伏在褥子上,睜著眼睛,除了外面的嘈雜,周遭只剩磣人的黑暗。

馬車一路疾馳,兩個時辰之後,護送的部將宋柯來報,說天已經快亮了,馬匹和士卒奔走半夜,需要歇息。

我不想說話也不想出去,讓阿元替我告知宋柯,行止之事由他做主。

車子停了下來,我聽到外面的士卒走動的聲音,偶有人低語,隨即被人訓斥噤聲。

連夜離開騏陵,誰都知道這是逃出來的。氣氛有些壓抑,連樹上的鳥鳴也多了些詭異的意味,人們小心翼翼,就像是怕驚動了什麼。

“夫人,”阿元下車走了一趟回來,對我小聲說,“四公子也和夫人一樣,不吃東西呢。”

我這才想起來這些人裡面還有一個魏安,想了想,從褥上起來。

“我頭髮亂麼?眼睛腫麼?”我問阿元。

阿元看看我,笑笑:“我去拿濕帕來,夫人拭一拭才好。”說罷,下了車。

她用巾帕濕了溪水,回來給我擦擦臉,又在眼睛上敷了一會。等到她覺得無礙了,我下車去。

外面的宋柯和士卒們見到我,皆露出訝色,紛紛行禮。我對他們頷首,又問了些行路用食是否安好的話,寒暄一陣,朝魏安的馬車走去。

魏安坐在車裡,削削鑿鑿,正在做一隻船。看到我,他有些詫異,行禮。

“四叔未用食?”我問。

魏安面無表情:“長嫂也不曾用。”

“如此正好,妾與四叔一道用。”我不等他回答,讓阿元把糗糧和水拿過來。

魏安有些猶豫,看看我,還是停下了手裡的活,下車跟我坐到山石上,拿起一塊糗糧慢慢吃起來。

“四叔還在造船?”吃完以後,我看看那那只還未成形的木件。

“嗯。”魏安嚼著糗糧,道,“我要試試究竟如何才能找到又好鎖又好解的鐵鍊。”

我哂然,想法不錯,不過,現在似乎太遲了。

“四叔。”我心底沉沉,緩緩道,“若是……我說若是,水寨被燒,那些船會如何?”

魏安想了想:“各船解脫不便,昨夜又有風,還沒解開,船就已經著火。”

也就是說偌大的水寨,還未開戰就沒了用處。

魏郯的後軍,就成了最後的營寨。

我感到手心冒著涼氣,緘默不語。

“長嫂勿慌。”魏安安靜片刻,看著我,雙目清澄,“等我造出拆解簡便的大船,將來再戰,水寨就不會燒了。”

我愣了一下,只覺又好笑又無力去笑。想起昨夜那個身影,心底苦澀。

“如此,四叔努力。”我說罷起身,走回自己的馬車上。

一行人緊趕慢趕,騏陵早已經被遠遠拋在後面。山澤草木,雖與南方隔著江,風物卻與北方迥異。

誰也沒有心情停下來遊山玩水,一直走到午後,宋柯來對我說,前方十裡是新安地界,有一城池名菀城,是菀縣的縣邑,可在那裡留宿。

我對這些不熟悉,讓宋柯儘管安排。

日頭斜照的時候,果然,一座城池出現在視野之中。眾人皆喜,忙加快步伐走去,到了城下,卻見城門緊閉。

宋柯在城下喊門,未幾,一人在城頭上露出腦袋。

“何人來到?”

“我乃丞相麾下偏將宋柯!還不快快開門!”宋柯道。

那人道:“哦哦!原來是宋將軍!稍等稍等,近來聞得前方又戰事,縣長不許輕易開門,小人故而先問問!”說著,只聽一聲悶響,城門緩緩開啟。

宋柯卻攔住眾人,沒有入內。

“怎麼了?”阿元疑惑地錯過來從車窗窺去,片刻,只見宋柯大喝一聲:“回頭!走!”眾人皆驚,馭者急忙調轉馬頭,我和阿元被顛簸得倒在褥上。

待我再坐起,只聽喊殺聲傳來,宋柯大喊:“護衛主人!”話音未落,已經響起兵刃交錯之聲。

車輛揚起的塵土在路上飛揚漫天,我看不清楚那些廝殺的場面。但是馬車飛馳,沒多久就將那些聲音跑到了後面。顛簸了將近一刻,突然,“噗”地一聲,馬車猛地一震,馭者高喊著“籲”,車廂震得人骨頭生疼,好一會才停了下來。

我驚魂未定,正要問出了何事,馭者氣喘吁吁地說:“夫人!車不能再跑了!拉車的馬跑死了一匹!”

意外頻出,我心亂如麻,不顧阿元攔阻,我下車去看。

四周是一處鄉野中的山林,僻靜無人。馬車前面,拉車的兩匹馬只剩一匹還站著,喘著粗氣,令一匹倒在地上,已經沒了氣息。馭者正在拆開死馬身上的羈絆,一邊拆一邊歎氣:“它自從昨夜從騏陵出來,一路也不曾歇過幾回。原想著夜裡能進城邑,可……唉……”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逼近,我心頭一震,正要叫他們躲起來,馭者說:“不必躲!是四公子的馬車!”

我望去,果然,那馬車疾馳而來,可坐在馭者位置上的卻是魏安。

“籲!”魏安駕車並不熟練,超出好幾丈才把馬車停下來。

“四叔!”我忙上前去,將他上下打量,“四叔無事麼?”

魏安將鞭子放下,跳下車來,搖頭:“無事。”

“啊!總算停下來了!”我正要再說話,不料,車幃掀起,韋郊一臉菜色地鑽出來,“嚇死某了!”

我訝異地看著他們。

韋郊拍拍身上的塵土,笑道:“少夫人莫驚。某那馬中箭倒了,幸虧四公子拉我上了車,而後車上的馭者又中箭倒了,四公子就去駕車。”說罷,他拱拱手,“少夫人無恙否?”

我:“……”

“不知那些軍士如何了?”阿元問。

韋郊搖頭道:“那城池裡的是敵軍,宋柯將軍為掩我等逃脫,死戰在後,恐怕兇險叵測。”

眾人默然。

我看看這殘缺不全的馬車,悵然道:“現下如何是好?”

韋郊想了想,道,“某曾在這一帶行醫,少夫人若願意,某倒有一計。”

我說:“韋扁鵲請講。”

韋郊道:“此處縣鄉,凡殷實人家都有馬車,每逢大戰,舉家遷徙乃是常事。我等四人,三匹馬。不若將殘車棄了,兩馬拉車,一馬騎乘,看起來也不過行人。”

我看著他,又看看眾人與馬車。

出門在外,我和魏安身上的都是尋常衣物,馬車也是尋常式樣,當初為了不招搖,如今卻是正好。

“誰乘車,誰騎馬?”魏安問。

韋郊道:“少夫人身體不便,仍與阿元乘車;公子與馭者在前趕車,某騎馬。”

阿元狐疑地看他:“扁鵲該不會想著自己跑了。”

韋郊瞪她,惱道:“某豈是那等無義之徒?!你去鄉間看看,這裡的成年男子哪個不騎馬!某已跟了大公子,生是他的人,死是……”

“好了,”我出聲打斷,“便如韋扁鵲之計,事不宜遲,速速準備才是。”

眾人應下,分頭收拾。

我那輛馬車的車廂壞了,將上面的東西清出來放到魏安的車上去,為了不留痕跡,將殘車推下了附近一處溝壑裡。剩下的事,便如韋郊所言,我和阿元坐車裡,馭者和魏安坐車外,韋郊騎馬。

為了做得更像鄉裡人的樣子,在韋郊的指點下,我的頭上包了塊巾帕,魏安的總角也被阿元梳成了最土氣的樣式。

一切安排好之後,韋郊看著覺得像了,這才上路。

天色已經快黑了,一行人遭遇突變,已經各自疲乏,沒有人說話。

一路上,我們沒有找到可供落腳的人家,只能在路邊露宿。韋郊、馭者、魏安去拾柴,我和阿元留在營地,把糗糧拿出來分。

天黑的時候,篝火點起,光明沖淡了夜色。

我和阿元掰著糗糧,小塊小塊放入口中,魏安早早吃完,擺弄他的木船。

對面,韋郊和馭者卻聊得高興。

“某先前聽那些軍士叫你黃叔?”韋郊道。

馭者笑呵呵:“都是小兒們亂叫,不敢當。”

“有何不敢當,我從前鄉裡左鄰右舍,年紀長些的誰不叫叔。”韋郊嚼著糗糧,道,“聽黃叔口音,像是衡州的。”

“正是,我是衡州人。”

“哦哦,那你我算是半個鄉黨,茂州和衡州兩隔壁呀……”

那二人說說笑笑,這邊顯得冷清許多。

我心裡還想著魏郯,離開騏陵已經快一日了,不知那戰事如何。一路上,我心裡吊著此事,坐臥不安。菀城是騏陵回雍州的必經之路,菀城被攻佔,形勢比先前變得更加險惡。

魏郯……我想到他,心裡就像揪著什麼。可自己身處這茫茫鄉野,只有無能為力的焦躁。

突然,阿元用力扯了一下我:“夫人……”

我看她,見她盯著前方,神色緊張。

我隨著看去,卻見前方的陰影中,出現了兩人。那是兩個壯漢,身上衣衫粗鄙,頭髮淩亂,手上的刀卻是明晃晃的。

韋郊和黃叔也看到了他們,臉色一變,從地上站起。

“爾等何人。”韋郊緊張地問。

其中一人看看他,又朝我和阿元打量,露出猥瑣地笑。他唾一口刀背,用袖子在上面擦了擦:“我等乃附近鄉人,爾等夜宿這山林是我家的,我等來收些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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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30 05:09 PM

79、菀城

來者不善。

阿元握住我的手臂,望著我,神色緊張。

“可我等並無錢財。”只聽韋郊道。

我心道不好。果然,那兩人對視一眼,笑起來,帶著狠戾。

“呸!”個子矮一點的大漢輕蔑地說,“有車有馬,無財?這世道爺爺我見過放不開命的,還沒見過放不開財的!”

另一個則將刀舉起,對著韋郊:“舍財保命!不然見紅!”

眾人臉色煞白,韋郊更是盯著那刀尖,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壯士且慢,聽妾一言!”我見勢不妙,忙道,“我等為避戰禍離家,走得匆忙,確不曾帶上錢財。壯士不信,可到車上去看,細軟物什全在其中。壯士要錢財,可將車馬取走,還請高抬貴手,勿傷我家人性命!”

那兩人看著我,片刻,高個子朝矮個子使個眼色,矮個子朝馬車走去。

我聽到“咕咚咕咚”翻動的聲音,未幾,他走出來,臉色懊惱:“的確無財物。”

高個子神色有些失望,看向我,卻忽而笑了笑,收起刀。他擦了擦刀背,走過來,將我上下打量。

我的心怦怦撞著,不禁挪開兩步。

“沒帶財物也不甚要緊,”他的一雙小眼睛裡放著光,“這位美人隨我回寨,保你……”

話沒說完,矮個子用手肘撞了他一下。

“大哥說過,只劫財,不劫人。”他小聲道。

高個子不耐煩地瞪他,四周看看,嘀咕道:“大哥又不在,我都三十了……”說著,瞥瞥我,又露出垂涎之色。

我愈發害怕,手緊緊抓著阿元,又後退兩步。

“楊三!鄧五!”這時,一個聲音從林子裡傳來,“如何了?有貨麼?”

就像悶熱之中突然吹入一縷清風,我聽到這聲音,愣了愣。

“有貨有貨!”矮個子道。

一陣撥開草木的腳步聲傳來,未幾,一人蒙著半邊臉,在火光的映照下,從林子裡走了出來。

看到我,他也愣了一下。

“我早跟爾等說打劫路人不好,如今真劫到了自己人。”公羊劊扯下臉上的黑巾,淡淡地笑了笑。

夜色黑沉,山野之中,只有幾星燈火如橘。

那是一個廢棄的村落,幾間破敗的茅屋略加修葺,還能住人。

“地方簡陋,你將就將就。”公羊劊帶我進屋,指指角落的草鋪,“你與阿元住一處。”

我頷首謝過,比起露宿野外,這實在好太多了。

方才在林中虛驚一場,剛才打劫那兩人竟是公羊劊那群江洋大盜出身的好友。幸得公羊劊出現,否則幾乎壞事。公羊劊問清楚我們的境況之後,說在外露宿危險,提議我們到他們幾人的落腳之處歇宿。

說實話,先前經歷了驚嚇,我對他們頗有顧忌。但是公羊劊我還是信任的,而且在野中歇宿也的確為先,我們幾人手無寸鐵,無論遇到野獸還是追兵都無法脫身。

門口,七八個形貌粗實的大漢堵著,打量著我們,滿臉好奇。

阿元拉拉我,臉色畏懼。

公羊劊見狀,對我說:“他們都是我行鏢的兄弟,為人仗義。先前遭遇重創,他們不得已逃來此地,就著荒村落腳,若非走投無路,也不會去做那等山賊之事。”

“本來就是江洋大盜……”阿元不滿地嘀咕。

我扯她一下示意噤聲,微笑道:“既是鏢上的兄弟,也算故人。”

公羊劊朝他們招招手:“還不進來。”

這話一出,大漢們紛紛進來,笑呵呵地,有的朝我點頭,有的朝我拱手,有的朝我作揖,亂哄哄的。

“不知夫人是公羊兄弟故人,多有得罪!”先前那個高個子楊三抓著頭,滿臉不好意思。

一旁的鄧五也笑著說:“夫人不知,我等兄弟在道上討衣食,不兇神惡煞嚇不住人,我等本性可都是好人……”

楊三捅他:“鄧五你少給自己貼金,方才是誰又唾又罵說要錢不要命?”

鄧五反捅:“你有臉,你方才還說自己三十了要搶夫人……”

二人你一眼我一語,那些大漢哄堂大笑,我和阿元哂然,面面相覷。

雖然一路十分疲憊,但我一點睡意也沒有,安頓下來之後,我叫住公羊劊。

我想跟他說話,不為別的,一想知道他是如何在此地,二則是向他打聽魏郯那邊和菀城的事。

第一件事好說,我基本上也猜到了。公羊劊的確在過關時被截住,可是他身份擺在那裡,押解的人不敢像對待普通犯人那樣捆手什麼的,於是,公羊劊又逃了出來,一路到了南方找這些江洋兄弟。

第二件事,公羊劊說他這些日子都在鄉野之中,騏陵和菀城如何,他並不知曉。

不過,菀城怎麼回事,他倒是跟我說了些。

“騏陵、菀城,俱是榮郡地界,此地水道縱橫,舟楫易行。大公子讓你取道菀城回雍都,當是想著水路便捷。”公羊劊道,“當初丞相伐南,取榮郡楔入,亦是這般考慮。”

我頷首。

“開戰之初,梁、吳一路退卻,而榮郡,丞相攻取不過七日。”公羊劊意味深長地看著我,“你可曾想過,梁、吳水軍精銳,於他們而言,榮郡可謂易守難攻,何以不到七日就被打退?”

我心中一緊,望著他。

公羊劊望著門外,道:“此地乃梁氏故地,丞相挾天子令諸侯,榮郡民人多惡丞相。梁玟就算退了,要回來亦輕而易舉。菀城之後有菀江為天塹,一旦奪取,可阻隔南北。如今菀城若在梁玟手中,可與騏陵成合圍之勢。”他停了停,道,“此計,怕是謀劃已久。”

我聽著他說,直覺身上如同浸了冷水,陣陣發寒。

“我從騏陵出來時,夫君還不知此事。”我的聲音發虛。

公羊劊沉吟,道:“菀城乃重地,若有異動,當有探報。”

“可我等是到了城門前才知有變。”我的心跳越來越急,盯著公羊劊,“你也說梁玟謀劃已久,他們說不定什麼都做好了,就等著大軍回撤。”我說著,已經能想像到大軍退入菀城如入甕中,火光、鮮血、喊殺聲,而逃出的人,又被江水吞沒……

“可以給兄長傳信。”一個聲音忽而平靜地傳來。

我驚詫的回頭,卻見魏安立在門邊。

他看著我們,說:“兄長曾說,他令後方守將一旦有變,則舉火為號。”

“高點的山林麼……有是有,不過不熟路的人可去不了。”眾人聚集到一起的時候,楊三想了想,道。

我頷首:“正是因此,妾聽聞諸位壯士對此地熟絡,是以求助諸位。”

大漢們相覷。

“燒山倒沒什麼,不過爬上去放一把火。”一人掏掏耳朵,瞥著道,“不過魏賊奸猾,榮郡人人欲誅……”

立刻有人道:“那吳琨也不是好人,他殺我等兄弟,還捕了大哥,如今生死不知。”

眾人議論紛紛。

公羊劊沒說話。

我看向楊三,他抱著胸,沒有表態的意思。

“若諸位壯士肯幫忙,妾可付酬勞。”我說。

此言一出,屋子裡立刻鴉雀無聲。

“夫人既提到酬勞,那我也把話說開了。”楊三笑笑,道,“我這些兄弟,都是道上出來的,夫人所說之事,乃是跟梁、吳作對,此事兇險,夫人亦當知曉。”

我頷首:“正是。妾救夫君心切,酬勞之事,壯士可議來。”

楊三慢慢道:“夫人出身大家,夫人的丈夫少說也是將官,此事,亦是看在公羊兄弟的面子我等才答應。”

我明白他的意思,道:“壯士出價便是。”

“十萬錢。”楊三道。

此話出來,他後面的人都露出訝色。

我看著他,片刻,道:“十萬錢?壯士可知雍都一座五進大宅可賣幾錢?妾不過小戶,全家的命搭上也不值十萬錢。”

楊三笑笑,道:“夫人能出幾錢?”

“一萬錢。”我說,“我等破敗之家,唯夫君薄俸維繫,湊足了數,也只能給到這些。”

楊三道:“我等兄弟八人,一萬錢恐怕不夠。”

我咬咬唇:“壯士要多少?”

楊三眼睛精光一閃:“一萬五。”

我看著他:“妾再加一千,一萬一。”

“最少一萬三。”

“一萬一千五。”

楊三身後的鄧五不耐煩地說:“一萬二!”

“成交。”我微笑。

楊三瞪向鄧五,鄧五看看他,又看看我,一臉茫然。

“壯士,作得數麼?”我問楊三。

楊三深吸口氣,起身道:“我等既應下,當然作數。只不知夫人如今身在此地,如何付帳。”

我答道:“公羊公子識得妾家宅,我作書畫押,交給公子。將來歸了雍都,可作憑據。”

楊三愣了愣,失笑:“如此說來,我等還要送夫人回雍都才可取錢?”

“此事我作保人。”公羊劌在一旁不緊不慢地開口,“夫人應下之數,由我交付。”

楊三看看他,片刻,對幾個大漢笑笑:“還等什麼?買賣來了!抄傢夥出門!”

大漢們一哄而起,各自去取物什。

我心裡松一口氣,向楊三一禮:“多謝壯士。”

“事成再謝!”楊三一擺手,領著一夥人出了門。

他們一去就是許久。

夜已經很深,茅舍外,先前吵鬧的夏蟲都差不多安靜了。

我立在門前,望著深黑的遠方,只見無星無月。

“先歇息吧。”公羊劌走過來,瞅瞅外面,“夜裡爬山縱火,又要隱秘,不會太快。”

我搖搖頭:“我再等等。”

公羊劌沒說話,在門邊的青石上做下來。

“方才你與楊三討價還價,倒不輸當年。”他忽而道。

我看看他,唇角彎了彎:“是麼。”以前在長安,公羊劌曾受二兄之托,跟著我去市中賣舊物。當年他覺得丟人,不肯跟我站在一起,又不願違諾,就遠遠地看著,那副彆扭的樣子,我至今還記得。

“夫人方才跟他還價做甚。”阿元問,“不怕他覺得價太低,一拒了之。”

“拒?怎麼拒?”我淡淡一笑,“他們窮到去打劫了,放把火能得萬錢,高興還來不及。”說著,看看公羊劌,真心地說,“多謝公子保密。”

他瞥瞥我,神色無波,眼裡卻是心照不宣。

和江洋大盜做兄弟,本不是一般吃吃喝喝能做成的,我通過公羊劌跟他們打交道,也要遵守他們的規矩。他們缺錢,我就是生意;要做生意,就有估價。

公羊劌的身份,楊三他們是知道的。我是楊三的故人,他們難免會猜測我的身份,這能從我出得起什麼樣的價錢看出來。

十萬錢,全雍都能出得起的不會有多少家。楊三開出這個價乃是試探,我若答應,出錢是小事,讓他們看出身份,以後卻可能會有更多麻煩。一萬錢,普通官宦人家東拼西湊還是出得起的,我壓價還價,處處哭窮,一則可解除楊三的疑慮,二則告訴他,超過了價錢,這生意不做也罷。

就像我對阿元說的,他們缺錢,不會不答應……

“長嫂,那邊。”魏安忽然道。

我回神,順著他的指向望去。果然,遠處,一簇火光出現在黑夜裡,如同剛點上火的燈團,慢慢的,越來越亮。

“是菀城的方向。”公羊劌從青石上站起來,撣撣衣服,看看我,“一萬二,你出定了。”

 

80、羅鄉

等到楊三等人回到來,那邊山頭已經燒得熊熊,橘色的光照映徹一角天空。
大漢們精神好得很,有說有笑。

我迎上前去,行禮道:“多謝諸位壯士!”

“夫人忒多禮,不謝不謝!”楊三擺手笑道,說罷,拍拍公羊劌的肩膀:“兄弟今夜這事做得爽!要是有酒,該好好喝幾壇!”

公羊劌卻不像他們那樣興奮,望望天色,道:“還有一個時辰天亮,爾等趕緊歇下,天亮便離開此地?”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

“為何?”鄧五不解地問。

公羊劌指指火光,道:“這火必驚動菀城,過不得多久,吳軍就會過來查看,萬一搜來,我等都逃不掉。”

“這地方我等好不容易才找到,又要走?”

“走就走。”楊三想了想,豪氣地一揮手,“我等兄弟上山下江,這鳥地方無財無食早呆膩了,換個去處正好。照公羊兄弟說的,都去睡!天亮走人!”

眾大漢得了這話,一哄散了,各自去找地方睡覺。

阿元看向我:“夫人,我們也要跟著走?”

我頷首:“要。”說罷,動手去整理草鋪。

一日一夜我不曾休息,這一個時辰睡得十分糟糕。各種夢境,嘈嘈雜雜,魏郯的身影總在那裡徘徊不去。

等我被阿元推醒,眼皮沉沉的,一點也睜不開。

“再睡一會……”我無力地說,蜷蜷身體又要閉眼。

“夫人,不可再睡了!”阿元忙搖我,“公羊公子說現在不走,遇到追兵就麻煩了!”

追兵?我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草草地整理衣服走出門去,只見眾人都已經起了來,院子裡架著火,上面烤著一隻野豬,公羊劌一手拿著破碗盛水,一手拿著一塊肉嚼著。

“夫人!來用食!”黃叔將一個乾草堆讓給我,又遞來一大塊肉,“來用早膳,公羊公子打的山雞!”

我接過,在草堆上坐下。

看向公羊劌,他一聲不吭地吃著,火光裡,下眼瞼有濃重的陰影。

“一夜未睡?”我問。

公羊劌看看我:“嗯。”

我也不說什麼,黃叔又遞肉來,我遞給公羊劌。

“你吃。”公羊劌拍拍手,站起身來,略帶幹啞的聲音依舊不疾不徐:“兄弟們快些,再過一刻就上路。”

上路的人數太多,我們這邊加上楊三一行人,足有十幾人。且成年男子占大多數,婦孺寥寥,沒有老人,這樣的隊伍在路上很是奇怪。

公羊劌和我都覺得不妥,與楊三合計,他說:“我等兄弟想回汝南,聽說梁玟在那邊的兵船已經撤了,正好回去看看。”

公羊劌道:“你去汝南,此路前方再行十裡到了羅鄉,就要分道。”

有人問:“公羊兄弟與我等一塊走麼?”

公羊劌搖頭:“我與夫人同路,走東南回雍都。”

楊三看著他,片刻,點點頭。

他歎口氣,道:“大哥的事,公羊兄弟也盡了力,可揚州那邊過不去,唉……公羊兄弟先回去也好,我等回汝南糾結鄉黨,就是要想個辦法。你放心,我等拼了命也要救大哥出來。”

公羊劌拍拍他的肩頭,沒說什麼。

我在一旁聽著,有些訝異。先前我一直擔心著魏郯那邊,公羊劌的事,我只粗略問了一下。我以為他會去找裴潛救人,竟然沒去麼?

上車前,我瞅瞅四下,低聲問公羊劌:“你真的回雍都?”

“嗯。”他說。

我看著他,點點頭:“也好,若嬋還等著你。”

公羊劌瞥我一眼,唇角抿了抿,似乎在笑。

騏陵開戰的消息已經傳了出來,路上趕著遷往別處的人也不少。

我們和楊三他們已經分作了兩隊,公羊劌和我們幾人走在前面,他們隔著些行人走在後面,三三兩兩,扮作互不相識。

有了人群,我的心安定了許多,卻仍然不敢睡,望著車外,手不自覺地放在肚子上。

“夫人,放心,小公子不會有事。”阿元安慰地說。

我回頭看她,笑笑:“你怎知是小公子?”

阿元歪歪頭:“不是小公子,小女君也好。”

說到孩子,我的心裡有點溫暖,可是又想到魏郯,心情黯淡下來。

“我懷孕的事,勿與外人說。”我對阿元道。

阿元的神色了然,道:“公羊公子呢?”

我沉默了一下:“也暫且不說。”

阿元點頭。

吳璋動作很快,許是昨夜的火洩露秘密,他也不再按兵不動。走在路上,我們遇見好幾撥趕往騏陵的兵卒,各處路上也有人設卡盤問。

我們的說法早已經想好,我們是從南邊的芹鄉避戰禍而來,去東南的朱縣投奔親戚。公羊劌是家主,我是他的婦人,魏安是他的弟弟,阿元是他的妹妹,韋郊是他的表親,只有黃叔不變,還是家中的老僕。

路上過了兩個關卡都無礙,順利到了羅縣。

“這是你婦人?”盤問的軍士看看我,問公羊劌。

“正是。”公羊劌神色自然。

軍士又打量我,我裝作羞怯,低頭躲到公羊劌身後。

軍士笑了笑,又看向韋郊。

“這是你表親?”

“正是。”

“怎麼這麼不像?”旁邊一個軍士湊過來,看看公羊劌,又看看韋郊,疑惑地說,“一個生得高富俊,一個生得矮窮敦,還有那眉毛也怪……”

“誰是矮窮敦!誰是矮窮敦?”韋郊一聽這話立刻跳腳,面色漲紅地瞪他,指著眉毛,“我這眉毛父母給的!彎些濃些有何不妥?!”

“他模樣隨我舅父。”公羊劌神色不改地按住韋郊,看他一眼,對軍士說,“我舅父就是矮個圓臉小眼濃眉毛。”

“誰矮個圓臉小眼……”韋郊不滿地瞪向公羊劌,黃叔連忙將他拉住,笑呵呵地向軍士拱拱手,“二位將官,我家表公子急躁,二位將官看若是可放行,還請多多通融!”

“前面怎麼問那麼久?”

“就是!我等還要趕路!”

後面起了一陣嚷嚷,我回頭看去,是楊三他們。

“吵什麼吵什麼!”軍士瞪他們一眼,看向公羊劌,道,“爾等過去吧。”

韋郊仍拉著臉,黃叔扯著他謝過軍士,眾人牽著馬匹車輛走過關卡。

就在這時,轔轔之聲傳來,一隊人馬擁著一輛馬車從大道那邊奔來,旗幟獵獵,上書“吳”字。

“讓來讓開!”開路的人大喊,軍士們連忙清道。

我們讓到路邊上。這一路來,我們遇到不少吳軍的軍士,已經能夠從容應對。
不過如今這隊人馬中帶著一車,不知裡面乘著何人。

我正當猜測,那些人馬在我們面前看看經過,忽然,一名文士模樣的人騎在馬上,目光落在我的身上。

心底一驚。

那個文士的面容似曾相識,但我記不得在何處見過。那一瞬,一股不祥的預感傳遍全身。

他才經過,只聽馬匹嘶鳴,文士將坐騎勒住,調轉馬頭。

“夫人?”阿元見我轉過臉往人群後面擠,滿臉訝異。

“那婦人,把頭抬起來!”一個聲音在背後傳來。

我停住,片刻,轉頭,與那人對視。

他看著我,忽而笑了起來:“左右來人!我等遇到了貴客!”

一行人臉色劇變。阿元抓住我的手,滿面驚恐。電光石火之間,我想起了此人在何處見過,正是不久前的魏傕帳外——他是那個吳琨派去的使者。

正當我感到渾身如墜冰窟,一個女子的聲音從馬車裡傳來:“劉郡守,何事?”

“女君。”那人回身,向車上一禮,“魏郯夫人傅氏,就在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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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30 05:10 PM

81、囚禁

車廂上的窗忽而拉開,年輕女子的臉露了出來,一把便面遮住半張臉。

那目光首先就落在我的身上,透著吃驚或好奇,上下打量。一雙鳳眸異常清亮,眉毛不彎,有些平直,將一張臉添得幾分銳氣。

“這位將官說的什麼話!”公羊劌上前一步,將我擋在身後,“這是我婦人方氏,怎成了什麼傅氏!”

那個劉郡守在馬上,看他一眼,不緊不慢地笑笑:“你婦人?”他突然指向黃叔身後,“那這是何人?丞相的四公子,也是你家人?”

我幾乎聽不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黃叔臉色僵硬,他身後,魏安盯著那些人,面無表情。

“來人。”車裡的女子緩緩道,“將他們帶走。”

我到底還是去了菀城。

我和魏安身份金貴些,被塞在一輛車裡。其他人都被縛住手,步行上路。公羊劌的劍和魏安的那些工具都被收了,從車窗往外瞥,公羊劌雖然雙手被縛,卻還是走得挺拔。

望見那城牆的時候,我想起昨日的殺戮,不禁瞥向城門兩旁。只見乾乾淨淨,什麼也沒有。

宋柯和那些兵卒,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不許看!”外面的士卒發現了我窺視,狠狠道。

我轉過頭來,不再往外面看。

現在不是追憶感歎的時候。我靠在車壁上,深吸口氣,手輕輕撫上小腹。也許是感到肚子裡還有一個人在替我分擔,心情莫名的沉靜下來。

我睜開眼,魏安坐在對面,抿著唇,眉頭微微蹙著。

這是個什麼情緒都藏不住的人,每每看到這副表情,我就知道他正在生氣。至於生氣的原因,我覺得不是被俘,而是吳琨的軍士收走了他的那些小工具。

下了車以後,我們被關進了一個小院子。

我一間屋,魏安一間屋,別人去了哪裡,我就不知道了。

室內只有一張榻,地上的席已經殘破不堪,梁上結著一層一層的蜘蛛網。

正當我惴惴地猜測著接下來會如何,門忽然被推開,那個女子走了進來。

先前在車上粗略一瞥,我只能見到半張臉,如今她立在我面前,只見個子比我高一些,絹衣羅裙,裝扮的首飾皆是精緻,手上的象牙錯金便面能顯示出幾分家底。

雖被俘,但我知道我現在還有些身價,架子不能失得太早。

我看著她,並不言語。

“囚婦,見了女君怎不行禮?”她身後,一名侍女皺眉斥道。

我不慌不忙:“行禮麼?論輩分,令尊吳秀,當年曾為妾父親屬臣;論年紀,妾長於女君。女君要妾行禮,豈非以威武曲人?”

女子面色微變,看著我,過了會,將便面放下。

我有些訝異,她巧鼻櫻唇,臉形卻與我猜想的迥異,頰下圓潤,儼然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

“夫人倒是口舌了得,”她高傲地笑了笑,“只不知夫人何以知我身世?”

我亦莞爾。這其實一點都不難猜,他們來的時候舉著吳氏的旗號,而這女子被一個郡守尊稱為女君,那麼,她十有**是吳琨的姊妹。

我不知道吳琨有幾個姊妹,她是哪一位。

不過,她審視我的眼神一直沒有變,好奇、防備、猜疑。這種眼神我從前在長安就對付過不少,前番還在喬緹那裡複習過——這是情敵的眼神。

喬緹和阿元都說過,吳琨要將一個妹妹許給裴潛,如果他沒有別的姊妹還惦記裴潛,那麼就是此人無疑。

我沒有接她的話,道,“女君屈尊來見,若有話,不妨直言。”

女子似乎有些不快,走過來,在我身邊轉了轉,手指把玩著便面。

我面色無波。

“我聽劉郡守說,夫人先前是在騏陵。若未估錯,夫人當是前夜從騏陵逃出。”她忽而道。

這算不得什麼秘密,我說:“女君甚智。”

她一笑:“想知道那邊如何了麼?魏傕被我兄長和梁軍一把火燒了水寨,如今走西北逃逸,我聽說魏郯交戰時受了重傷,性命堪憂。”

耳邊猶如爆了一個驚雷,震得我的腦海有剎那空白。心中的惴惴變得強烈,驚惶暗暗漫起。

“夫人不擔心麼?”女子盯著我,笑容裡帶著惡劣,“我可聽說,夫人的夫君待夫人極好,去年,還親自去淮陽迎接夫人。”

我看向她,低低開口:“妾若說心中憂恐,女君可會將妾放走?”

女子沒有說話,與我對視,目中的探究更深。

“憂恐?”她嗤笑一聲,輕輕道,“夫人與魏郯成婚不過一年餘,倒是情深似海。季淵公子與夫人故舊,魏傕來伐淮揚,夫人可曾為季淵公子擔心過性命?”

“這與女君無幹。”我按捺著,淡淡道。

女子不以為然,看看我身上的衣飾,片刻,朝門外喚來士卒。

“看好她,待我兄長來到再處置。”她說。

士卒應下。

“哦,是了。”女子才走到門前,回頭看向我,勾勾唇角,“我姓吳名皎,莫忘了。”

門被關上以後,許久也沒有人來。

我坐在榻上,望著那門上透入的一縷光出神。

黑暗之中,心跳的聲音尤其清晰,當我回憶到魏郯將我送走時的身影,尤其響亮。

他受了傷,傷得很重。

他還在逃命……

一個聲音反復提醒:那是吳皎胡說的,她根本不曾去戰場,這麼說是為了擾亂你的心緒……

如果是這樣,她其實成功了。

我將頭埋在兩肘之間,用力地搖搖頭,想把那些讓我驚慌失措的東西都趕走。

你還有孩子。

鼻子倏而發酸。

自從離開騏陵,我第一次感到如此無助。魏郯生死不明,我幫不了他,也幫不了自己,又拿什麼來保護腹中那點脆弱的骨血?

吳皎沒有再來過,士卒也沒有為難我。吃食、飲水甚至穢物,都有一個老婦來遞送收走。出此之外,這屋裡始終只有我一個人。

魏安、阿元、公羊劌他們,也沒有半點消息。

門外透來的光照明晦交錯,被囚禁的時光,由於心事重重而變得煎熬。儘管如此,我仍照著韋郊從前說的那樣,按時辰起居。不能出門,我就在屋子裡轉著圈走;睡不著,我閉著眼睛也要讓自己睡著。

就這樣渾渾噩噩,我掰著指頭,已經過去四日。

四日,我不知道結束一場戰爭夠不夠,但是我知道,如果魏郯死了或被俘,留我便沒了多大意義;如果魏郯順利回到北方,那麼我的價值還在。不過無論哪一種結果,都會有人來告訴我。

夜裡,我正在榻上掰著指頭讓自己睡著,突然聽到外面有些雜亂的腳步聲。

“聽說此處關了魏氏的人!都拉出來!”一個聲音粗粗地喊道。

“將軍……”

“人呢?都拉出來!”那聲音高聲道。

我才下榻,門突然一下被撞開,突如其來的火把光照讓我的眼睛有些不適。

“將軍!這……”一名士卒跑來攔阻,卻被門口的人推開。

“將軍,是個婦人!”那人舉著火把將我照了照,面露訝色。

“婦人也拉出來!”

那人大步過來拉我。

“不必勞動。”我忙喝一聲,冷冷道,“我自己會走。”說罷,整整衣衫,朝門外走去。

院子裡立著十幾人,火把的光照亮堂。我看到魏安、公羊劌他們也出了來。

“夫人!”阿元嗚咽一聲,要過來,卻被士卒拉扯住。

一名彪形大漢立在院中,虎視眈眈,手裡拿著一根馬鞭,將所有人都看了一遍。

“聽說,有個魏傕的兒子,是誰?”他問。

“將軍,是這個!”有人指著魏安道。

大漢看向魏安,哼一聲,將馬鞭在手裡請敲一下:“綁起來。”

我的心頭一寒,只見士卒拿了草繩就去綁魏安,正要開口,一聲斷喝傳來:“且慢!”

望去,卻是公羊劌。

他立在廊下,道:“這位將軍,我等在此處,乃是貴家女君之意。妾聞貴家主公有仁德之名,婦孺病弱者,手無寸鐵者……”

“好個手無寸鐵!”那大漢喝道,“魏郯殺我部將千人!那婦人竟將爾等這些蟻鼠好吃好喝供養在此!我今日來,就是要給兄弟出口悶氣!”說罷,冷笑,“女人賞給眾兄弟,男人都給我往死裡打!”

身後眾人得令,圍攏過來。

阿元尖叫,我連忙往柱子後面退去,可是一隻手突然拽住我的衣服,我用力掙紮,卻被摁到地上。

“不……”我渾身蜷起,拼命護住肚子。可就在此時,我的衣服被扯開,未幾,側腰上被人踢了一腳。

瞬間,所有的聲音都變得模糊。

我睜大眼睛看著地面,火光絞著黑漆漆的人影,如同鬼魅在舞蹈。

痛楚從身體深處泛起,挾著恐懼,不是為了羞辱,而是為了我全心守護的那個生命。

似乎有人在怒喝,還有雜亂的腳步聲,但那與我無關。

我的呼吸艱難,恍惚中,魏郯對我微笑。

阿嫤……他喚著我的名字……

“阿嫤!”我被誰翻了過來,上方,裴潛神色焦急。

“韋郊……叫韋郊!求求你……”我淚眼模糊,捂著肚子,用力睜大眼睛哀求道。

 

82、再遇

後園裡,陽光燦燦。母親種的薔薇爬滿了花架,盛開的花朵嬌美而芬芳,花瓣和嫩葉在驕陽下舒展。

我坐在花蔭下,手裡,阿傻睜著兩隻眼睛望著我。我耐心地拿著針,穿起紅線,給它縫上嘴巴。

“……阿嫤在做甚?”這是母親的聲音。

我抬頭,她面龐溫柔,手裡拿著紈扇輕輕搖著。

“縫絹人。”我說。

母親看了看,問:“這絹人怎這般模樣?頭髮呢?”

“還未長出來,它才出生。”我眨眨眼,“母親,它是阿嫤的娃娃,過些日子才會有頭髮。”

母親笑起來,輕輕地摸我的頭。

那觸感像風一樣,虛無,我卻能感到它的存在。轉眼間,母親不見了,薔薇花化作枯枝,我面前的後園也化作一片大雪中的殘垣。我焦急地到處找母親,卻見蕭索的天地間,只有一個人影立在那裡。我一愣,想喚他,那名字卻卡在喉嚨裡面;向他奔去,腳下的路卻像永遠也走不完,始終無法接近。

阿嫤……不知道誰在喚我,額間的觸感仍在,一下一下……

刺目的光照從眼皮開啟的縫隙透來,我不禁皺起眉頭。

身體很沉,我動了一下,被人按住。

“勿動。”一個熟悉的聲音道。

我心中一驚,眯著眼睛朝他看去。裴潛坐在榻旁,清俊的臉上有些蒼白之色,眼瞼下泛著青。

雜亂的記憶在腦海中重新浮現,裴潛、韋郊、阿元、公羊劌等等,還有我的肚子……心中一驚,我拉開被子,將手摸向腹部。

“胎兒無事,韋扁鵲說你要靜養。”裴潛按住我的手,重複道,“勿動。”

這話語如同窒息中透入清風,我的心登時落下。

“真的……”我不禁喜出望外,望向他,那雙眸注視著我,平靜而黑沉。

裴潛的唇角微微地牽了牽,似乎想回我一個微笑,但是沒有成功。我看著他,也收起臉上的笑意,安分地躺回枕上。

火光中他那焦急大吼的模樣仍然清晰,他不住地安慰我,抱著我奔向什麼地方。我也記得我緊緊扯著他的袖子,就像在抓著救命稻草。而現在,一切平靜,我們忽然又回到上次見面的狀況,似乎有許多話要說,卻不知從何說起。

“飲水麼?”裴潛首先開口,從榻上起來。

我點頭:“嗯。”

他去案上倒水,光照映著他的側臉,線條清瘦。水端來的時候,我想接過自己喝,裴潛撥開我的手:“說了勿動。”言罷,他將一隻湯匙拿來,舀起一匙,送到我嘴邊。

我有點尷尬,只得由著他喂,一口一口吞下。

“我睡了多久?”喝過以後,我問。

“昨夜到現在,差兩三個時辰就夠一日了。”裴潛道。

我望著他,片刻,道:“你一直在此?”

裴潛沒有答話,將水碗放下,重新坐到榻旁。

“我睡了兩個時辰。阿元和郎中一直守著此處,我方才讓他們去歇息了。”他說,“我昨日在騏陵督戰,得知你在此處,便即刻趕了來。”說罷,他看著我,“還有什麼想問的?”

我的心事,在他面前從來都藏不住。我沉默了一會,道:“他,如何了?”

裴潛看著我,唇邊彎起一絲苦笑:“他走了,還活著。夠麼?”

他平安。

腦海中那根緊繃的弦終於松下,我閉了閉眼睛,輕輕道:“如此。”片刻,又道,“多謝。”

室外似乎在刮著風,窗子輕輕地響動。

裴潛和我之間一陣安靜,二人對視著,他的雙眸靜止如潭。

心中有些微妙的慨歎。魏郯和腹中的孩兒,天底下唯一一個讓我提起他們會感到彆扭的人,恐怕就是裴潛了。

他也一樣。可不知道是因為我們對彼此太熟悉還是都太會掩飾,那般心照不宣的平靜,就好像在談論著於我於他都毫不相關的事。

“你不問問吳琨要如何處置你?”過了會,裴潛道。

這的確是個問題。先前被關在那屋子裡許多天,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琢磨此事。不過現在,我知道魏郯活著逃走了,反而鎮定下來。魏郯活著,我就還有價值,吳琨不會蠢到立刻把我殺了。

我的手覆在小腹上,唇角彎了彎,沒有回答。

這時,外面傳來些說話聲。未幾,門忽然被推開。

一名女子穿著茜色羅裙走進來,頭上還戴著帷帽,風塵僕僕。

看到我們,她停住步子,裴潛和我亦皆是一怔。

“女君。”裴潛的神色恢復得很快,即刻起身,向她一禮。

吳皎沒有答話,臉上微微泛著紅,目光卻銳利。她望著裴潛,片刻,移到我這裡。

“傅夫人有傷在身,恕不能行禮。”裴潛道。

“你……”吳皎有些氣惱,才開口又打住,片刻,冷笑,“都督替她答話?前方還在激戰,將軍卻棄陣來了菀城。”

裴潛面色不改:“某不曾棄陣。某來菀城乃為轉運糧草,此乃主公之命。”

吳皎瞪著他,過了會,她將怒氣轉向我。

“那她呢。”吳皎語氣不善,“她是魏郯家眷,將軍與她獨處一室,也不怕人笑話!”

裴潛不緊不慢:“傅夫人乃裴某故人。昨夜田驍帶兵闖入此處,傷及夫人,某自當施以援手。”說罷,他話鋒一轉,“女君將傅夫人扣留此處,卻不報主公知曉,女君見了主公,還須備些說辭才是。”

吳皎一時失語。

她瞥瞥我,氣勢收斂了些:“我不知田曉會這般莽撞……我並非故意。”

“主公已命某留守菀城,魏氏家眷亦由某看守,昨夜之事,必無重蹈。”

吳皎目光複雜,望著他:“我……”

“菀城乃軍機重地,女君請回。”裴潛向她一揖。

吳皎惱色再起,卻無可奈何。片刻,她咬著唇一跺腳,拂袖而去。

門扇被用力地甩回來,打在門檻上,“哐”一聲響,又彈回去。

我望著吳皎怒氣衝衝地背影,心中有許多疑惑。

“她是主公親妹,脾氣一向如此。”裴潛回頭,對我解釋道。

我沒接話,看著他。

“我腹中之事,”我輕聲道,“他們知道麼?”

裴潛重新坐下來:“院中都是我的人,韋扁鵲等人亦守口如瓶。”

這意思,就是他已經為我保密了。心緒稍定,繼而又燃起一絲希望,我張張口,“你……”

“我不能放你走。”裴潛看著我,“主公知曉你在此,梁玟亦知曉。”

我聽到了泡沫破碎的聲音。

裴潛淡淡一笑,目光柔和了些。

“你在此歇息,我稍後讓人送食來。”他說,“我前堂還有些事。”

我頷首,看著他,少頃,道:“多謝。”

裴潛怔了怔,笑意有些無奈。

“從前你幾年都不會說一次謝。”他低低道,“可你這個時辰之內就謝了兩次。”

我也怔了一下,看著那雙眼睛,故作輕鬆:“今非昔比。”

“是麼?何處今非昔比?”

我哂然。

裴潛雙目深邃:“你不問問我與吳女君的事?”

我一訝,他的臉色卻很是認真。

這個問題,其實剛才吳皎進來我就很想問,可這畢竟是裴潛的私事,我問來做甚?不過既然他提出來……

“你與吳女君如何?”我問。

“我不想說了。”裴潛微笑,起身走開。

我的身體未痊癒,按照韋郊的調理之法,膳食只有粥和燉得骨肉全爛的肉湯。食物入口便是一股藥味,我卻覺得它比什麼山珍海味都好,一絲不苟地吃下去。

阿元的眼眶仍有些青影,說起話來卻亢奮,把昨夜到今日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個遍。

裴潛來到以後,將那個叫田驍的人趕走了,這宅中也換成了他的人。我們這些人裡面除了韋郊和黃叔,其餘的全與裴潛是故舊。於是院子還是那個院子,但已經不必像個囚犯一樣關在室中。

“夫人未醒之事,公羊公子與季淵公子在隔壁室中談了許久。”阿元說。

我頷首。公羊劌此番出來就是為了找裴潛,如今對他卻是正好。

“四叔呢?”我問。

“四公子亦安好,他來看了夫人幾回。”阿元答道。

我的身體沒有再流血或者再疼,不過韋郊不許我下榻走動,並每日以藥膳調理。

我問他胎兒的事,他一拍胸脯,兩道濃眉彎得驕傲:“夫人一百個安心,某承扁鵲衣缽,別說保胎,就算去地府搶人也不是不曾幹過!”說罷,他露齒一笑,“夫人與大公子若是早幾個月遇上某,某還可授以房事秘笈,保管一舉得男……”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吳皎沒有再來,也沒有別的人闖入。

我不知道裴潛的能耐有多大,或者吳琨梁仁對我這個階下囚如何看待。關在這樣一個隔絕之地,想太多並不見得是一件好事。

除了阿元和韋郊,魏安也經常來看我。他的那些工具仍然沒有還回來,不過有裴潛在,他得了幾本書,全是些營造法式之類的;公羊劌於我而言到底是外人,他入屋探望不過兩三回,不過院子裡每天早上都由他拿根木棍練劍的聲音。

裴潛很忙,每日來看看我,過不得多時就有人來把他叫走。我問他戰況,他也不隱瞞,告訴我梁軍和吳軍追擊到了何處,何處正在奪城。最後,他會告訴我,還沒有魏郯的消息。

這話聽著不太妙,但總比什麼噩耗要好。這麼想著,我的心會擱回原地,告訴自己事情還沒到最壞。

日子在指頭上掰到第五根手指的時候,韋郊說我可以去院子裡走動走動。

太陽才出來,夜裡剛下過雨,院子裡很涼快。阿元將一張小榻放在廊下,我走了一會,坐在上面歇息。魏安坐在石階上看他的書,公羊劌專心練劍。

就在這時,院門打開,幾名軍士進來。他們身後,我看到了裴潛,而當目光落在他身旁的那人,我愣了一下。

那是個頭戴竹冠的儒雅的青年,坐在一輛推車上,我曾在雲石先生的舍中見過——崔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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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30 05:12 PM

83、林崇

我心底暗暗吃驚,面上波瀾不動,讓阿元扶我起來。

魏安也從階上站起來,手裡仍拿著他的書,臉上全然不掩驚訝。

“此乃荊州崔軍師,今日到了菀城,來見夫人。”裴潛對我說。三言兩語,我聽不出底細,但看他神色並無異樣,心底稍稍平靜。

崔珽在推車上向我一揖:“夫人別來無恙。”

我看著他,矜持地還禮:“原來是崔公子。”

裴潛有些訝色:“軍師識得傅夫人?”

崔珽微笑:“去年某在山南訪雲石先生,曾與夫人有一面之緣。”說著,他看向魏安,“四公子還曾贈某推車與馬具。”

魏安看著他,神色動了一下。

“並非全是贈送,”他抿抿唇,撇開頭,“推車是改的。”

崔珽望著他,笑意溫和:“可某還不曾道謝。”

魏安淡淡道:“不必謝。”說罷,他把書扔在榻上,轉身走開。

屋子那邊傳來“哐”的關門聲,眾人在原地相覷。

裴潛面色平靜,崔珽望著魏安屋子的方向,若有所思。

“小叔今日身體不適,失禮之處,還請包涵。”我目光一轉,低眉歉道。

崔珽看向我,淡笑:“夫人不必多禮,四公子既然不適,某改日再來拜見。”說罷,他向我一揖,又與裴潛道,“季淵可引我往城中一觀。”

裴潛頷首:“便如元麟之意。”他看看我,眼神似乎在教我安心,隨後,吩咐從人搬動崔珽的推車離開。

院門再度關上,庭中留下我們幾個,對視間,神色各不相同。

“小兒麻癱,若是早些遇上某,也不必終生坐推車了。”韋郊晃晃腦袋,慢悠悠地說。

“這位崔軍師,就是梁玟的軍師崔珽?”公羊劌用石塊磨著替作寶劍的木棍,望望門那邊,走過來問。

“正是。”我答道。

公羊劌“呼”地吹了一下棍子上的木屑,上下揮了揮。

“你該告誡四公子,現下並非意氣之時。”他看向我,淡淡道。

直到用膳的時候,魏安也沒出來。我想了想,只得親自去喚。

好一會,魏安才把門打開。

他的頭髮有點亂,好像一直躺在榻上,可是臉上卻沒有半點睡意。

“四叔還未用膳?”我問。

魏安搖搖頭:“不餓。”

“怎會不餓?”我語氣不容抗拒,“飯食在我屋內,四叔過來一道用膳。”
魏安看看我,有些不情願,但沒有違逆。

用膳時,二人誰也沒有說話。等到吃完,魏安告了一聲就要走,我把他叫住:“四叔且坐下,我有話要說。”

魏安有些猶豫,坐回席上。

“四叔這幾日過得如何?”我問。

魏安道:“嗯,尚可。”

我看著他,歎道:“是我這個長嫂有失,累得四叔受困于此,這些天又臥榻養病,竟不曾關照四叔。”

魏安對著我的目光,臉上起了些赧色。

“長嫂不必自責,”他撓撓頭,慌忙道,“我尚可,嗯,就是尚可。此處無人打擾,並無不適。”

我見他這個樣子,莞爾,道:“如此,四叔今日見到崔公子,莫非不是生氣?”

魏安愣了一下。

“那不一樣。”他咬咬唇,目光重新黯下。

“四叔若有心事,不妨與長嫂相談。”我進一步道。

魏安有些躊躇,望著我,好一會才說:“長嫂,若我當初不曾幫崔公子修推車,也不曾贈他馬具,他會不會就去不了荊州?父親和兄長也不會敗了……”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臉上滿是不安。

這話與我猜想的差不多,我的心裡有了底。

“我記得四叔一向賞識崔公子。”我說。

魏安露出愧色,點點頭。

我笑笑:“四叔也覺得崔公子有大才。想當初,夫君也曾邀崔公子去雍都,可惜崔公子並未應允。我聽聞梁玟為了將崔公子請去荊州,開口許下的就是軍師之位,並將麾下軍馬交由崔公子分派。四叔以為,梁玟如此決心,可會因為少了區區推車馬具而有所改動?”

魏安默然。

我繼續道:“我以為四叔不必過於介懷。群雄交戰,各為其主。若你我還在魏營,有仇有怨大可交戰一番出口惡氣,可現下全然不同,四叔有志,亦當進退得法。”

魏安仍然鎖著眉頭。

“我如今是囚犯,便要伏低?”他說。

“誰說四叔是囚犯。”我微笑,“四叔是客人,長嫂說的,乃是做客之道。”

裴潛直到傍晚才再度出現。

“夫人可上得路?”他問韋郊。

韋郊訝然,道:“夫人已痊癒七分,最好還是靜養,將軍說上路……”他看看我。

“出了何事?”我問。

裴潛道:“主公命我帶上爾等,明日啟程往鄴城。”

我了然。菀城不過是個小邑,我們在此,不過是臨時關押。要走其實是個好消息,留在此處只能意味著我們連帶走的價值也沒有,那是大大的不妙。

“若是車裡墊多些褥子,再備好湯藥,如何?”我問韋郊。

韋郊歎氣:“也只得如此。”

“鄴城乃吳梁交界。”公羊劌思索著,看看裴潛,“今日那位崔軍師也去?”

裴潛頷首:“正是。”

公羊劌淡笑:“去做甚?仗打完了,兩家要分贓?”

裴潛亦笑笑:“算是。”

這話在我這裡卻一點都不好笑,我想到了魏郯,心裡一沉。

“此戰,丞相敗了多少?”我沉默一會,問裴潛。

裴潛看著我,道:“也未敗多少,中原及西北仍在他手中。”停了停,他苦笑,“南方人亦不慣陸戰,且孟靖的後方統帥得力,防線堅固。”

這話勾起了我的心思,我想再問,可觸到裴潛那雙通透的眼睛,話語生生打住。

未幾,一名從人來到,對裴潛說吳琨那邊來了人。

裴潛應了聲,便隨他去。

“季淵。”公羊劌叫了聲,悠悠道,“我那劍是公羊家的傳世寶貝,我還會要回來的,勿教那些不識貨的兵卒糟蹋了。”

一直不說話的魏安聽得這話,也想起什麼,對裴潛說:“還有我的鑿子錘子。”

裴潛啼笑皆非,不理會公羊劌,卻看向魏安:“四公子的鑿子錘子,崔軍師要去了,公子想討回須問他。”說罷,轉身走開。

“崔公子要那些做甚?”阿元在一旁好奇地問。

魏安拉著臉,眼睛裡滿是糾結。

第二日早晨起來,車馬都已經準備妥當。為了減少些馬車的顛簸,我還不怕熱地用布條裹住腹部。

除了進菀城那日,這是我第一次走出這個院子。出門時,不禁四處多看兩眼。

街道屋舍都是尋常小邑的樣式,不少兵卒來往走動。正待收回目光,一陣馬蹄聲忽而傳來,望去,卻是一名全身甲胄的青年騎著馬朝這邊奔來,街道都是人,他卻不放慢,引得一陣雞飛狗跳。

“小心!”眼見著他沖向這邊,公羊劌連忙伸手,將我拉到車後。

只聽一聲馬嘶,青年在馬車的丈餘前停下,盯著我。

“林將軍!”看守我們的士卒連忙向他行禮。

那個青年卻不看他們,只看著我。

我也看著他,此人年紀不過及冠,打量我的眼神冷冷的,全無和善。一陣不安襲上脊背,我立在公羊劌身後,袖子底下的手不禁護上腹部。

“這位將軍,不知有何貴幹。”正當不知所措,公羊劌開口道。

“你就是傅嫤?”青年也不理公羊劌,看著我道。

阿元皺眉:“無禮……”

我拉著她,望著青年,道:“正是。”

青年冷笑,突然“鏘”地拔劍。

公羊劌的身體僵住。

“將軍不可!”旁邊的士卒連忙勸止。

“什麼不可!”青年喝道,“此婦被俘,竟也好吃好喝養著,出行還可乘車!裴潛何在?!他這般款待仇人,豈非辱我淮揚臉面!”

“住手!”就在這時,裴潛斷喝的聲音傳來。只聽腳步紛亂,士卒中間,裴潛大步走來。他甲胄披掛俱全,手中拿著銀盔,看著青年,臉色發沉,“收劍!主公有令,任何人不得擾傅夫人,少成欲抗命?”

青年臉色不定,瞪著他。

“你休拿表兄壓我!”他毫無懼色。

“某不過奉命行事。”裴潛面無表情。

青年冷笑:“哦?我不肯,如何?”

裴潛上前,身後“刷”一聲,十幾士卒列隊而出。青年亦揮手,亦有近二十人湧上前來,戈首矛頭,針鋒相對。

眾人皆變色。

“都給我放下!”一個中氣十足的嬌喝傳來。

我的心正提在半空,聽得這聲音,倏而愣了一下。

望去,只見圍觀的士卒被分撥開,一個大袖羅裙的身影從後面急急走出。

“林崇!”吳皎飾珠戴玉,臉上描畫得精緻,卻配著一副怒容。她指著青年,嫻雅的寬袖在風中顯得極不協調,“誰讓你來的!你給我收劍!”

 

84、樓船

青年看到吳皎,似乎很意外,強硬的神情頃刻間變了個樣。

“阿皎……”他有些躊躇。

吳皎瞪著他。

青年一臉不忿,片刻,收劍入鞘,“鏘”一聲,顯得怒氣未消。

吳皎又環視軍士,目光淩厲。

軍士們也紛紛收起兵刃。

最後,她看向裴潛。

裴潛一直不曾動刀刃,立在原處無所動作。

“表兄有些誤會,衝撞了將軍,還望寬宏不咎。”

“誰要他寬宏……”青年立刻道,可吳皎的眼刀再度飛去一記,他立刻打住。

他神色變幻,“哼”一聲,調轉馬頭一踢馬腹。又是一陣紛亂的聲音,圍觀的人群紛紛讓開道路,青年馳騁而去。

吳皎面色複雜,未幾,轉向裴潛。

“多謝女君。”裴潛向她一揖。

吳皎腮邊泛紅,有些尷尬:“將軍不必多禮。”說罷,卻看向我,“聽聞,傅夫人亦往鄴城?”

“正是。”裴潛答道。

吳皎微笑:“如此甚好,我這一路正愁無人作伴,夫人的車可與我同行,如何?”

我訝然,看向裴潛,他臉上亦是詫異之色。

“女君,”裴潛沉吟,道,“傅夫人乃是魏氏眷屬,與女君同行,只怕……”

“不妨事。”吳皎忙道,“前番招待不周,以致傅夫人受傷,我心中深愧。如今往鄴城,路上諸多不便,而我有從人,與夫人同行也好照應。”說罷,她轉向我,微笑,“夫人以為如何?”

又是一個懂得扔包袱的。

我看著她,抿抿唇,輕聲道:“女君好意,卻之不恭。”

“如此,便定下了。”吳皎和顏悅色,看向裴潛,眉眼間俱是笑意。

隨從將圍觀的士卒趕散,眾人重新為出發忙碌。

“我分撥些士卒過來隨你,如若有事,我會即刻趕到。”待我坐上馬車,裴潛走過來,對我說。

我頷首,心裡定了些:“嗯。”

“那個林崇是何人?”公羊劌在一旁看著,不緊不慢地問。

“林崇乃吳氏表親。”裴潛道,“在主公麾下任副將,昨日才到菀城,亦同往鄴城。”

公羊劌似笑非笑:“他似乎不喜歡你。”

裴潛瞥他一眼,嘴角露出苦笑,沒有答話。

往鄴城的道路並不艱難,出了菀城,行走十幾裡到了菀江邊上,只見十幾艘大船一字排開。南方水道縱橫,聽士卒說,上了船以後,可以憑水道直通鄴城。

這消息有好有壞。好處是,如今水豐浪小,大船走起來比車馬安穩,我不必擔心顛簸過重;壞處是,吳皎和我同一條船。

我雖答應與吳皎同行,可上了船就全是她的地盤,我沒有這個膽。登船前,我委婉地說我與從人共船,不願分開。不料,吳皎隨和地一笑,讓阿元他們和裴潛派來的士卒都上了船。

果真全是好意?

正當我狐疑,崔珽突然來到。

他騎著一匹馬,□和殘腿上,革帶一圈一圈纏得牢固。我眼前一亮,那正是魏安為他做的馬具。

看向魏安,他看著崔珽,又看看那馬具,有些愣怔。

“某聞得此船人太多,特來邀四公子與某同船。”他溫文道。

我看著他,不明其意。

“謝公子好意,四叔與妾同船。”我回絕道。

崔珽笑笑,卻看著魏安,朝江面上一指:“四公子,可見那樓船?”

我和魏安都望去。只見不遠處,一艘大船正緩緩駛來。上面造有樓,竟有三層。

“四公子可還記得,去年在山陽,你我曾談過巨艦樓船?那船是某依據當日議論之法營造,四公子可願一觀?”

魏安眼睛發亮,沒說話,卻看向我。

我覺得額角隱隱發脹。

“四叔不可與我等分開。”我重複道,看著魏安。

魏安的目光微微黯下,轉向崔珽:“我不去。”

崔珽張張口,正要再說話,吳皎的聲音忽而響起:“那就是軍師營造的樓船?”大船上,吳皎走出來,望望那樓船,又看向崔珽,淡笑地緩緩道:“久聞軍師高才,我欲往樓船上一觀,不知可否?”

江上的風很大,樓船的兩排漿齊力劃開水波,聲音如同擂鼓,巨大的船身緩緩離開岸邊。

我立在二樓的船艙上,窗戶開著,江景和甲板上的人影一覽無遺。一群舟人和士卒裡面,最顯眼的就是崔珽和魏安。

崔珽坐在推車上,似乎在對魏安解說著一處船舷,魏安立在旁邊,看那模樣,似乎一直在沉默。

阿元將褥子墊在艙內的甲板上,我坐在上面,瞥瞥另一邊的吳皎。

不料,她也看著我。

“還有坐褥麼?”她問身旁的侍女。

侍女點頭:“有。”

“取來。”吳皎道。

待褥子取來,吳皎也進了艙,讓侍女鋪在我對面,坐了下來。

室中無聲。

我正要轉開目光,吳皎開口道:“你從人不少。”

她的目光看著下方甲板上立著的三人,韋郊和黃叔在跟看守的士卒說著話,公羊劌抱臂靠一邊,似乎在觀望風景。

“上路匆忙,都是些熟悉之人。”我說。

“是麼。”吳皎一笑,“從人也用寶劍,魏氏果真財大。”

我知道她指的是公羊劌,也不解釋,莞爾道:“女君過譽。”

吳皎又道:“還有那位四公子。我嘗聞丞相之子皆人中龍鳳,原來木匠也算本事。”

這話帶著刺,我也並不惱怒,平心靜氣:“四叔心思奇巧,曾在淮陽一箭射死梁充之子梁衡,想來女君也曾聽聞。”

吳皎不以為然,轉而道:“夫人看這樓船如何?”

“甚好。”我說。

吳皎笑笑:“我兄長也想造樓船,可惜戰事頻發,船匠都忙不過來,也無崔軍師這等人相助。”

我不懂這些,道:“如此。”

“夫人可知曉樓船何用?”吳皎又道,盯著我,“樓船無堅不摧,衝撞、投石、運兵,騏陵之戰,就是用樓船往魏營中投火,將魏軍水寨一舉攻滅。”

這般言語有些來頭,我預感著這話還沒說完,並不接話。

“夫人不擔心你那夫君?”果然,吳皎話鋒一轉。

我的心微微動了動。

“夫妻結髮,豈有不擔心之理。”我說。

“結髮?”吳皎眉頭一挑,悠悠道,“騏陵之戰,季淵公子也在其中。夫人若見他與大公子廝殺,不知會幫誰?”

“啪”一聲,身旁的阿元失手落了水囊,她連忙拾起,歉然地看看我。

我暗自平穩心緒,對吳皎淡淡道:“此乃妾私事,與女君無幹。”

吳皎嘲諷地看看我,拈起一枚蜜餞,轉開頭去。

我無法喜歡這個人,不過顯然,她也不喜歡我。

坐不得多時,她起身走了出去。可正當我以為她不屑與我同艙的時候,沒多久,她又走了進來。

“來人,將鋪蓋取來。”她看也不看我,“我要困覺。”

往鄴城的路可謂順風順水,在船上捱了一夜,第二日又行了半日,就已經進了鄴城的地界。

這一路上,吳皎沒有為難我,跟我說的話也寥寥無幾。但是有一點很奇怪,她明明不喜歡我,卻讓我留在船艙裡。

船上生活單調,除了坐坐,走走,我做得最多的是就是扶著視窗眺望江景。而每當我回頭,都能毫無懸念地發現吳皎在看我。

“夫人。”阿元用手肘捅我一下。

我看向她,她卻使著眼色,壓低聲音:“那個吳女君,方才學你。”

“學我?”我訝然。

“她學著你撩鬢髮。”

我莫名,笑笑:“撩鬢髮而已,誰人不會?”
“你不一樣。”阿元說,“你是翹著小指,用四指,背過來……嗯,這樣……”

我:“……”

儘管覺得阿元言過其實,我還是多了個心眼,好幾次想去摸腹部,都生生忍住,唯恐吳皎看出端倪。

魏安一直沒有回來,但是據阿元觀望回來說,他一直與崔珽在一起,昨夜裡,二人甚至點燈夜談。

“四公子怎會賞識崔公子?那可是仇人。”阿元皺眉道。

我心裡也有些擔憂。崔珽我雖不瞭解,卻知道他能助梁玟割據一方,必不是什麼簡單的人。而魏安心思單純,崔珽用一個什麼樓船就能引起魏安的興趣,我就怕崔珽萬一不安好心,魏安會被他算計。

待得終於到了鄴城,只見晴空萬裡,岸上忙碌,人頭攢動。

船停穩之後,舟人搭起木板作橋。

魏安站在我身旁,崔珽到了船舷邊,轉頭朝他笑笑,由僕人背著下去,走在木板上的時候,魏安一直看著他,似乎有些擔心。

“四叔昨夜睡得好麼?”我打岔問。

“嗯,好。”他說。

還好?我看著他發青的下眼瞼,笑笑:“崔公子可曾將錘子與鑿子還回?”

魏安搖頭:“不曾,他說要借用些時日。”

果然。

“四叔,”我輕聲道,“勿忘了崔公子是梁玟的軍師。”

魏安望著我,目光清澄。

“嗯。”

“嗯?”我訝然。

“長嫂,”魏安認真地說,“你說過,群雄爭戰,各為其主;兄長說過,欠錢還債,恩怨兩清。我想過了,先前崔公子得勝,是因為我不曾造船。等我將來造了樓船再贏他,我們就各不相欠了。”

“那四公子也須回得雍都才能算作數。”這時,公羊劌低低地岔話,他指指舟下一行車馬,“吳琨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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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30 05:18 PM

85、鄴城(上)

我沒有見過吳秀和吳璋,吳琨也是第一次見。從大舟上看去,只見他是個面龐白淨的青年,天氣炎熱,他穿著一件薄布袍,冠發齊整。

裴潛首先迎上前去,二人立在一起,吳琨看起來與他同齡,個子稍矮一點。

船隊上的人大多是吳軍兵將,見到主公前來,無不歡呼雀躍。我望見林崇帶著兵卒跳下船,向吳琨行禮。吳琨神色隨和,與林崇交談了幾句,轉頭朝這邊走來。

崔珽坐在推車上,迎上前去見禮。從這裡望去,崔珽雖矮了他半截,那背影卻是筆挺,與去年見魏郯時一個模樣,有亢無卑。

“兄長!”吳皎快步走到船舷邊上,一手舉著便面遮住半邊臉,眼睛笑得彎彎。她登上橋板,可是寬衣大袖,很是不好走路。

吳皎看向裴潛那邊,可林崇走了過來,伸出手。

吳皎似乎有些不樂意:“誰要你來?”

林崇反問:“那你要誰來?”

吳皎躊躇了一下,最後還是搭著他的手臂走下舟去。

“夫人,”一個士卒走過來,道,“我家主公有請。”

到底來了,我頷首,與公羊劌對視一眼,移步下船。

我的身份在這些人之中已經不是秘密。當我走下船,人群自覺地分開一條道來,盡頭處,就是吳琨。

眾人的神色不一。裴潛立在吳琨身後,平靜的面容下,我能捕捉到目光裡的不安;吳皎和林崇立在吳琨身旁,一臉看戲的神色。

我不看他們,走到吳琨面前。

吳琨和吳皎的父親吳秀,曾在長安為官,任職之處正好是父親的司徒府。當然,父親為官許多年,做過他屬官的人少說也有上千,吳秀家世並無傲人之處,恐怕父親也未必記得他。

所以在我看來,當年的吳璋和魏傕算是同類,都是那種長成了吞人大蟲的蝨子。

吳琨顯然是不打算認什麼父輩從屬的,他看著我,年輕的臉上帶著勝利者的從容,目光高傲,帶著審視。

既然成了階下囚,自然要有階下囚的樣子,我下拜行禮:“妾傅氏,拜見將軍。”

耳邊有片刻的安靜,片刻,只聽吳琨道:“夫人請起。”

我直起身,吳琨的目光似乎在我臉上停留了一會。

“這位便是四公子?”只聽他道。

我看向旁邊,魏安昂頭與吳琨對視,道:“正是。”

“怎不行禮。”林崇哼道。

魏安不說話,許是看到了我對他使的眼色,少頃,才向吳琨一揖:“將軍。”禮完之後,即刻直起脊樑。

“無禮。”吳皎舉著便面,皺眉道。

吳琨卻毫無慍色,目光盯著魏安,片刻,露出微笑:“我久聞四公子之名,聽說四公子精于器械。”

魏安不答話。

吳琨意味深長地看看崔珽,繼續道:“四公子與我也算有舊,前番曾以一箭解淮陽之圍。”

崔珽神色平靜,魏安仍不答話。

“而後,四公子往武陟,曾助丞相大敗譚熙。”吳琨說罷,看著魏安,唇角一彎,“對否?”

魏安還是不語。

吳琨保持著表情。

魏安也看著他,片刻,抿抿唇,全無接話的意思。

吳琨:“……”

“這小兒啞了麼?”林崇冷冷道。

我的手中也起了一陣汗膩,正想著是否要替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答話,他忽而淡淡開口:“將軍都知道,還問我做甚。”

吳琨臉上的和色有些僵住,林崇怒起,就要上前,崔珽卻出來擋在面前。

“不止於此。”他唇邊含笑,看著魏安道,“明公先前曾贊珽這推車與馬具,實不相瞞,此二物亦乃四公子所造。”

“原來如此。”林崇語帶嘲諷,“不知軍師乘著可舒適?”

崔珽面色不改,看向吳琨:“明公好車,某曾乘過四公子造的馬車,其舒適可比肩輿。”

吳琨的臉上重新恢復和色:“哦?”

“既如此,四公子在鄴城也不必閒置屈才。”吳皎笑了聲,對吳琨說,“鄴城中不是有匠坊?便請四公子在坊間研習造車之術,如何?”

我看到裴潛臉色一變,向吳琨道:“主公……”

吳琨卻抬手,止住了他的話。那目光不懷好意,讓魏安給吳琨造車,這是打定主意讓魏氏難看。

魏安面無表情。

吳琨看著他,又看看崔珽,含笑道:“如此好意,卻之不恭。”

鄴城的街市,比淮陽熱鬧一些。不過,車馬入了城之後,裴潛、崔珽那些就與我們分了道,一邊是去有酒宴軟榻的貴人之所,一邊則是去庶民奴婢才會出入的坊間。

下車的時候,恰有風吹過,塵土漫起。我抬頭,烈日炎炎,嘈雜的聲音在太陽底下顯得十分燥熱。

“下來下來!勿得磨磨蹭蹭!”一個粗魯的軍曹朝我們嚷嚷。

我不想橫生枝節,與阿元從車上把褥子搬下來。兩名士卒過來把馬車趕走,錯身時,我看到他們的面容,愣了一下。

“站著做甚!進去!”那軍曹又在喊。

我抱著褥子,連忙走進門裡。

“哐”一聲,大門關上,我的心仍然心咚咚直撞。

“你看到了麼?”我跟上公羊劌,低低道,“方才……”

“嗯。”公羊劌答道,頰邊平直的線條有了些舒緩的弧度。

許是為了方便看守,安置我們的仍是一處院子,進出不過三四間房,我和阿元要擠在一處。

屋頂有幾處透著光,滿是灰塵和蛛網,地上的土混著木屑,散發著不知是發黴還是什麼的臭味。

我與阿元相覷,她眼圈一紅,哭了起來。

“夫人……”她拉著我的手,“這樣的屋子,哪裡住得人?季淵公子不管麼?”

我拍拍她的肩頭,苦笑,輕聲道:“他是吳琨屬將,能做得什麼?”我是俘虜,在菀城,裴潛尚可罩得住一二,可是在鄴城,吳琨是主公。

“吳琨要將我等如何?”阿元哭了一會,抬眼問我。

“不如何,我等都會好好的。”我說。

阿元擦著眼淚,有些不相信。

我看著她,道,“如果你是吳琨,北有魏氏南有梁氏,好不容易打了勝仗,還要與梁玟分成,願麼?”

阿元想了想,哽咽著說:“願肯定不願……可此事亦無可奈何。”

我又道:“可你還想要更多的,並且手上拿到了要脅之物,你可高興?可會將此物妥善保管?”

阿元一愣,眼睛微亮。可是片刻,又蹙眉問:“吳琨會換什麼?”

“土地、民人、錢糧,”我將地上散落的一把稻草攏起來,捆作一束,“無一不可。”

阿元神色微黯:“那我們只能等丞相來換?”

我不置可否,意有所指地將手放在小腹上,小聲道,“所以若想他們談得快,就要千萬保密。”

阿元默然。

“那梁玟呢?”她又問,“吳琨有奇貨,他不眼紅?”

“怎麼不眼紅。”我淡笑,“他若不眼紅,崔珽趕著來鄴城做甚。”

 

86、鄴城(中)

吳琨讓魏安造車,就真的是要造車。

屋舍才收拾好,軍士就將一堆木料扛了進來,領頭的軍曹將幾件木匠器具擺在魏安面前,道:“此乃主公賜下,令公子半月內製成車駕。”

魏安沒說話。

“若半月之內做不成呢?”公羊劌在一旁道。

“做不成?”軍曹瞥瞥公羊劌,笑得傲慢,“丞相派來商談的人已到了揚州,主公若沒有四公子做的馬車,可回不去。”

眾人聽得這話,皆是一怔。

雍都的人已經到了揚州?我又驚又喜,與阿元對視一眼。可如果是真的,吳琨和我們都在鄴城,這豈非有意拖延?心暗自撲騰,我不知道他們討價還價到了何等地步,只願再快些,否則等到腹部漸大,我懷孕的事便無論如何也瞞不住了。

“沒有繩墨。”魏安忽然道。

軍曹看他:“什麼?”

“繩墨,還有矩尺、圓規。”魏安道,“膠漆、金件也沒有。”

“做個車怎這般麻煩?”軍曹不耐煩地說,“沒有。”

“沒有便不做了。”魏安不急也不惱,平靜地說,“你家主公去不了揚州亦無所謂,不成事,罪責便在你。”說罷,轉身回了屋裡,把門關上。

軍曹臉上半紅半白,瞪了一會,悻悻拂袖而去。

我不得不承認魏安也有魏安的處事手段,沒過多久,他要的繩墨規矩都送來了,搬東西的士卒還說,膠漆易幹,金件也須另行打制,要用時才能送來。

魏安什麼也沒說,拿著一塊木炭,在削好的木板上寫寫畫畫。

我望著庭中那一根根粗大的原木,覺得擔心無比。魏安雖然善於製作,可平日在家,粗活都有僕人代勞。他畢竟還是個十三歲的孩子,如何獨力造得什麼馬車?

無奈之下,我只得發動其餘人等出手幫上一幫。

“我可幫忙丈量,打打下手。”阿元說。

公羊劌道:“我曾學過用鋸。”

“鋸好使,開木頭也並非難事。”黃叔摸著鬍子笑道:“造車麼,我當年在村裡,鄰家就是木匠,我還去幫他們修過牛車。”

只有韋郊搓著手,道:“某幫是能幫,不過不曾做過木工。若是這馬車上需要配些香囊藥粉的,某倒是大有用處。”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只有魏安不作聲,默默地坐在階上低頭寫畫。

傍晚,天色擦黑,庭中點起燭火。院門打開,我以為士卒送晚飯來,可來的人卻是裴潛。

他身上有些酒氣,黯淡的天光和燈燭光的交映下,臉上帶著淡淡的暈色。

“飲了酒?”我讓阿元端來水碗,遞給他。

“嗯。”裴潛接過碗,仰頭飲下。

我看向他身後,看守的士卒立在院子裡,眼睛盯著這邊。

“此處如何?”喝了水之後,裴潛問我。

“尚可。”我輕鬆地笑笑。

裴潛看著我,光照將他的眼眸染得深邃不定。

“夫人身體如何?”他轉向韋郊。

韋郊瞥瞥那些監視的人,道,“夫人離開菀城時,身體未愈,這兩日奔波勞頓,又遭士卒呵斥,以致肝氣鬱積,癸水不調,赤白帶下……”

“我送些藥來,扁鵲可給我藥方。”裴潛清咳一聲,打斷道。

韋郊面露難色,笑笑:“某承扁鵲衣缽,出方必以紙墨。”

裴潛看看他,轉頭吩咐從人去取紙墨。

韋郊笑笑,朝廊下的魏安揚了一下眉毛。

“還要什麼,但與我說。”裴潛看向我。

我看看阿元,對裴潛搖搖頭。

裴潛又看向公羊劌。

“要走了麼?”公羊劌抱臂靠在廊柱,“你家主公的酒還未飲完?”

裴潛沒答話,上前去,一拍他的肩頭:“此處有勞仲平照顧。”

公羊劌目光一動,微笑地按了按裴潛的手,頷首:“放心。”

裴潛收回手,我看到公羊劌的手心裡攥著什麼。

“我回去了,你且歇息。”裴潛對我說。

我頷首,望著他:“你也勿太勞累。”

裴潛深深地看著我,未幾,勾勾唇角,似在回應,又似在自嘲。

他走後不久,從人送來筆墨。門口的士卒將那些紙一張一張翻看,細細查過一遍,才讓從人交到韋郊手中。

韋郊寫好藥方,士卒又仔細看了一遍,才交給從人帶走。

“吳琨亦不放心季淵。”公羊劌從房裡出來,望著那邊,輕聲道。

我微微頷首,片刻,手心忽然被塞進一團紙。

側頭,公羊劌睨著我,帶著淺笑。

心中一動,我對阿元說:“回房吧。”說罷,迫不及待入內。

油燈昏黃,那紙團皺皺巴巴,字跡是裴潛的,與從前一樣精緻有勁。上面的話很短,不過寥寥數字——馬奎已至,孟靖洛陽。

夜裡,我和阿元躺在榻上。木板不牢固,翻個身就吱吱呀呀地響,還時不時有蚊蟲在耳邊吵,擾得無法入睡。

我和阿元乾脆說起話來,聊了些今日的事。

“夫人,季淵公子會將你一直留在此處麼?”阿元問。

“他要聽吳琨的。”我說,“再說不留在此處,還能去何處?我算得他何人?”

阿元歎氣:“我從前慶倖夫人嫁了大公子,如今卻覺得不好。”

我笑笑,安慰道:“我若不嫁給大公子,如何遇得到你們兄妹與李掌事。”

“說是這麼說……”阿元嘟噥。

“他也有不得已。”過了會,我輕聲道。

其實,我不是不會多想那些有的沒的事情,但是關係到裴潛,我的糾結就不會太多。這一切,恐怕還是來自我對他的瞭解。

除了自己的家人,我很少能稱得上瞭解誰,裴潛是那為數不多的一個。

他少年即有盛名,人人說他行為舉止合乎規範,堪稱君子。不過鮮少人知道,他是個喜歡自在性情的人。他有抱負,想像一代名臣那樣在朝堂揮斥方遒,所以他苦讀經史策論;他也想像一代名將那樣馳騁疆場,所以他跟武師自幼習劍。

詩賦棋藝,闊論清談,人們眼中的季淵公子,是一尊高高在上的神像。所以,他應該做的事很多。他的父親不喜歡他從軍,就應該從文;他和我的婚事危急家族,就應該悔婚另娶。如今也一樣,裴氏與吳氏交好,父母家族又在揚州,他當然應該效力帳下。

這當然是我的推測,可今日看到吳琨的做派,連我這個婦人都覺得此人氣候不足。他對裴潛拉攏又防備,其中微妙,裴潛比我更清楚……想著這些,我亦自嘲。我當年也自負我瞭解裴潛,所以當聽到他悔婚的消息,我無論如何也不肯相信。我們之間的情義看似牢不可破,而當風雨刮來,它卻像長久養在室內的花朵,嬌嫩的莖葉頃刻摧折。“今日那軍曹說,雍都來了人,吳琨何時會去談?”阿元問。

我歎口氣,搖搖頭:“不知。”

我無比想念雍都。那裡,雖然每日對著郭夫人的指東說西,還要擔心著魏傕還是哪個老匹夫給魏郯塞妾侍,但我還有別的會讓我振奮的東西。比如生意,比如魏郯……想到那個名字,我不禁出神。他在洛陽。在洛陽幹什麼?

還有那個“馬奎已至”,至何處?洛陽麼?我忽然想到下車時看到的人,心底一動,莫非……

“要是能快些回去,就好了……”阿元的聲音已經迷糊。

我應一聲,慢慢閉上眼睛。

手放在小腹邊上,我的肩膀抵著阿元的手臂。淡淡的體溫,讓我努力地將身旁的人想作記憶中的模樣……此時此刻,他也在想著我麼?

魏安無論做什麼,畫圖總是必須的。

韋郊討來的紙都給了魏安。一天過去,兩天又過去,魏安一直在畫圖,對院子裡的木料熟視無睹。黃叔忍不住,說要先把那些原木鋸好,魏安卻說不必。

“急什麼,磨刀不誤砍柴工。”韋郊慢悠悠地說。

來探望我們的人,除了裴潛,還有崔珽。

照事情看來,如果不是他那日在吳琨面前稱讚魏安的馬車做得好,魏安也不至於被吳琨拿馬車來羞辱。

所以他來的時候,阿元、黃叔和韋郊對他沒什麼好臉色。

但是崔珽顯然不在乎,魏安也顯然不在乎。

魏安將自己的圖在崔珽面前擺了一堆,二人你一眼我一語,埋頭討論。

“二公子真是。”阿元不滿地說,“跟那小人有什麼可說的,如今倒真像要一心一意給吳琨造車。”

韋郊用石杵“鐺鐺”地搗藥,一邊搗一邊悠悠道:“說不定,四公子是想馬車做得好了,吳琨一高興就會放了我等?”

這些話說得夠大聲,可是那兩人全似充耳不聞,阿元和韋郊一副悻悻之色。

七日之後,魏安的圖終於畫好了。他先交給士卒幾塊木板,讓他們拿去按圖打制金件。而後,就開始對著院子裡的一對木材畫畫量量,定好之後,幾人開始鋸的鋸,刨的刨,動手造車。

我無事可做,只能在一旁看著,守著水碗,誰渴了就遞上水。

而魏安設計之事亦有奇效,三日之後,那些木料拼拼楔楔,已經能看到一個大致的架子。

勞作的樂趣,有時並非在結果。日頭西斜的時候,眾人擦著汗,人人臉上都有幾分得意的神采。傍晚涼快,我們幾人也不講究太多,就在院子裡坐著木料用膳。吃完之後,一名士卒來收碗筷,阿元正要將食器遞去,才抬頭,忽然低低地驚呼一聲。

“噓!”那人連忙示意噤聲,片刻,向公羊劌一笑,“公羊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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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30 05:32 PM

87、鄴城(下)

天色半暗,楊三笑盈盈地望著我們。

阿元捂著嘴,瞪大了眼睛,眾人皆是驚喜。

“喲喲!”韋郊跳起來,繞著他轉了轉,笑道,“楊兄弟穿起了官兵的行頭。”

楊三低頭看看,不好意思地說:“也就頭上這巾子是配的,除了去,再把衣襟一敞,還是江湖模樣。”

“噓!”公羊劌打斷他,示意門外。

楊二嘻嘻一笑,說:“無事,鄧五在外面。”

公羊劌仍不放心,眼角卻掩不住笑意:“爾等幾個都來了?”

“就我和鄧五。”楊三道,“其他兄弟都在城外,他們不是有刀疤就是做囚犯時刺了青,徵兵的一看就知道是牢裡逃出來的。”

公羊劌頷首,道:“大哥也在城中。”

楊三眼睛一亮,頓露喜色:“大哥?他怎會在此。”

公羊劌沒有解釋,道:“城中有縣牢,爾等去打探一番,商議下路線時辰,便可救人。”

“好嘞!”楊三搓搓手,正要再說話,門外響起鄧五的聲音:“碗筷收好不曾?磨磨蹭蹭!”

楊三收起神色,低聲道:“有人來了,我須趕緊走。”

公羊劌頷首:“去吧。”

楊三把碗筷收攏好裝進筐裡,提著往門外走去,嘴裡嚷嚷:“來啦來啦!催什麼!”

大門重新闔上,我對公羊劌說:“你這些兄弟倒是講義氣。”

公羊劌看看我,淡笑:“義氣是其次,你那一萬二還未付錢。”

我:“……”

自從知道了楊三他們來救人,院子裡的氣氛明顯不再壓抑。阿元每日都要念著父親和兄長落幾滴淚,現在又全然恢復了從前的精神。

魏安的馬車已經大致做了出來,工匠打制的車軸等金件也送了來,裝上車輪,竟是嚴絲合縫。黃叔負責和公羊劌給木頭磨光塗漆,魏安拿著鑿子和錘子在車廂裡敲敲打打。

楊三時不時會來送飯,跟公羊劌商談些劫囚逃走的細處。從他口中,我得知那個馬奎雖然有傷,但走動不成問題。

他還帶來了匕首,一人一把,用腰帶捆在衣服底下帶進來。深夜裡,公羊劌把刀分給我們。我得到了一把短小些的,小心翼翼地抽出鞘,月光下,寒光如水。

許是魏郯的關係,我有些心疼魏安。他在家中不曾幹過重活,如今,我每天晚上我都要給他挑手上磨出的水泡。

“疼麼?”我問他。

“不疼。”魏安搖頭,眼睛還盯著他作圖的圖板,似乎在琢磨著那車。

我瞄了上面一眼,道:“這車改了?”

“嗯。”魏安說,“車廂加裝精鐵板,可更加牢固。”

我有簡直想一掌過去把他腦袋拍醒:“吳琨讓四叔造車,不過想要個樣子,四叔這般下力氣做甚?”

“讓他做吧。”公羊劌走過來,悠悠道,“四公子聲名在外,不做出些好物鎮鎮吳琨,他那眼睛能長到天上去。”說罷,對魏安笑笑,“對麼?”

魏安抿抿唇。

我覺得這兩人神色蹊蹺,狐疑地看了一會,問公羊劌:“楊三他們要劫囚,這邊還顧得了麼?”

公羊劌沒答話,卻問魏安:“四公子,此車何時可成?”

“再過五日。”魏安答道。

心中似有一道亮光劃過,我睜大眼睛看公羊劌:“你是說……”

公羊劌笑笑,正色對韋郊、阿元和黃叔道:“諸位都過來,我等商議商議。”

乘車逃走之事,我無論怎麼想都覺得懸,可是公羊劌和魏安卻以為可行。

“四公子將此車加固,我等五人坐在其中,並無妨礙。”公羊劌道。

我說:“光坐得下可不夠,此車沉重,奔跑起來豈不吃力?”

公羊劌胸有成竹,“附近駐有吳琨的騎兵,楊三打探過,馬廄就在東面百丈之外。若得三匹以上,此車奔跑起來不會慢。”

“那如何出得此宅?”阿元問。

公羊劌道:“宅外的守卒由我對付。楊三等人去救馬奎,行事時,另有兄弟在城中放火,待得大亂,我等便可一道沖出城去。”

眾人相覷。此計他們說得順利,施行之時卻會有諸多變數。可如果想憑自己的本事逃出去,我也想不出什麼更好的辦法。

“有了對策便好辦。”韋郊率先開口,躍躍欲試地搓搓手掌,“韋某來配些毒粉,也叫吳姓小兒嘗嘗厲害!”

阿元瞥他:“你不是扁鵲麼?怎還下毒?”

韋郊不以為意:“毒算什麼,某還會開顱取骨,在天靈蓋鑽個窟窿,治不好死不得,疼死他。”

阿元皺眉,一臉嫌棄。

“此事,有裴潛麼?”他們七嘴八舌地議論之時,我問公羊劌。

公羊劌沒有否認,卻意味深長道:“他有他的不得已,也不能全靠他。”

我微微頷首。

眾人有了計議之後,事情的眉目也漸漸清晰。

韋郊說到做到,打著給我治病給眾人治勞疾治蟲咬治鼠啃等各種名目,向外面要藥材。而楊三和鄧五每次送來的飯,桶底都會夾帶些銳器,或是些箭頭,或是些形狀不一的鐵刺。有一回送湯來,阿元剛要拿碗去盛,卻被公羊劌止住。

“火油。”公羊劌將湯罐聞了聞,對她一笑。

這些物事是如何得來的,我沒有細問,但是心底總能想到一個人,他暗地張羅著,臉上卻平靜如故。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動手時的細節也已經安排好。根據楊三送來的消息,由於附近有兵營,宅院又小,看守正門的士卒三人一班。動手之前,正是人定渴睡之時。公羊劌先潛出門外,殺掉那三人,與韋郊和黃叔穿上衣服扮作士卒。而後,公羊劌去尋馬,套上車,就能離開。

到了第五日,傍晚之後,眼見著金烏點點西沉,只覺心中咚咚撞響。

用膳時,楊三又來到,可是他帶來了一個不好的消息。

“今日吳琨將騎兵派出了城外,只怕今夜無馬。”他憂慮地對公羊劌說。

眾人臉上皆是一沉。

公羊劌沉吟,冷靜地說:“無事,我來想辦法,爾等劫獄,仍可依計行事。”

楊三應了一聲,走開了。

時辰一點一點地過去,天空無星無月,魏安自製的滴漏上,楊三等人約定的時候已經越來越近。

“怎麼辦?”阿元著急地問。

公羊劌蹙眉思索,片刻,深吸口氣,忽然露出一副笑臉。

“哈哈!成了!”他發出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走到門前,用力地拍門,“開門!成了成了!”

我們都被他驚了一下,立在原地發窘。

門被打開,士卒一是一臉奇怪:“吵什麼?”

“成了!馬車成了!”公羊劌高興地說,“快報知你家主公!我家四公子已做成了馬車,還不快快放人!”

士卒不耐煩地說:“什麼時候了,我家主公已經歇息,明日再報!”

“明日?”我忽然明白了公羊劌的用意,走上前,“你家主公兩日前還來催,不是急用?”

“這可是你家主公要的車,若耽誤了,你來擔罪?”阿元也幫腔。

士卒一臉猶疑,片刻,與旁邊的人說了幾句話,對我們道:“等著。”說罷,轉身走開。

門闔上,眾人臉上都露出希望的神色。

“吳琨會立刻來取馬車?”我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問。

“八成會。”公羊劌道,“他是出名的性急。”

“那就有馬了。”黃叔眼睛發亮。

公羊劌的神色卻緊張,低低吩咐:“再去看看有什麼不曾準備,稍後馬匹來到,便可動手。”

當一陣馬蹄聲傳來,我的手心已經膩出了薄汗。我的腹部重新裹起了布條,匕首按公羊劌的指點縛在小腿上,一切都為了出逃。

可是當大門打開,卻見火把耀眼。兩列軍士湧入,後面,一人踱入,卻是吳琨。

情況轉變得讓人措手不及,眾人相覷,臉上都有些驚惶無措。

“我聽士卒來報,馬車制好了?”吳琨一身錦袍,神色已然帶著倨傲。

“正是。”片刻,魏安答道。

吳琨將院子裡的車看了看,未幾,忽而看向我,笑意彎起:“今夜鄴水之畔,水榭樓閣皆綴以明燈。若得與夫人乘此新車同遊,豈不美哉?”

 

88、出逃(上)

此言出來,我的氣息僵住。

“將軍此言何意?”公羊劌首先道。

魏安一步擋在我身前:“長嫂不會不同你……”

我擋住他的手臂:“四叔。”說罷,望著吳琨,片刻,道:“便如將軍之意。”

眾人皆驚異。

吳琨微笑,吩咐軍士:“將新車換上。”

“夫人……”阿元扯著我的袖子,目光惶然。

我看看她,又看看眾人,儘量讓語氣平靜,低低道:“等我回來。”說罷,朝吳琨走去。

車門闔起,外面的聲音就像隔了厚壁,車輪碾過路面的嘈雜也不再刺耳。

車窗上垂著珠簾,夜風帶著塵囂沉澱之後的清涼吹來,車旁兵卒的火把光明滅,將吳琨的側臉映得半明。

雖然黯淡,但那雙眼睛一直看著我。

我垂眸,手攥在袖子裡。

“夫人怕麼?”吳琨淡淡道。

“妾不明將軍所指。”我說。

吳琨道:“夫人信麼?此時,恐怕就連車外的士卒都在想,我與夫人在這車上做甚。”

我看著他,片刻,掃一眼外面夜色中的屋舍:“妾自落入將軍之手那日,已難免被人議論。”我道。

吳琨笑笑:“夫人倒是沉得住氣。”他挪了一下,坐近前來。

我下意識地躲開,後背頂到了壁上。

“只不知丞相或大公子,若聞得今夜之事,會如何驚怒?”他語氣緩緩,我能觸到口中嚼過香料的味道。

退無可退,我沒答話。手在袖子的掩護下摸向小腿,我的目光微垂,盯著他的脖頸,只須……

“主公。”車外忽而傳來士卒的聲音,馬車停了下來。

我停住手。

“何事?”吳琨問。

“主公,”士卒稟道,“裴都督來了。”

心中松了一口氣。

吳琨看向我,唇角勾了勾,“真及時,是麼?”

不等我答話,他讓士卒將車門打開。

外面光照倏而明亮,腳步聲急促,未幾,裴潛出現在前方。他臉上的神色有幾分難得的緊繃,看到我的那一瞬,稍稍緩下。

我收回目光,儘量不去看他,讓自己坐得端正。

“季淵何事?”吳琨道。

裴潛聲音平和:“潛聽聞主公去看新車,欲跟隨前往同觀,不想還在此半路,主公已乘新車返來。”

吳琨笑起來,道:“季淵看這新車如何?崔軍師說魏四公子造車舒適,我與傅夫人乘坐半刻,倒覺得不過如此。”

裴潛道:“臣今日乘來的也是新車,乃出自江東名匠耿氏之手,原想與主公共乘。”

“哦?”吳琨沉吟,似乎十分樂意,“既季淵有心,豈可拂意?”說罷,他招來士卒,搭手下車。

我訝然抬眼,吳琨立在車前,回頭瞥來。

“夜已深,主公與潛同車,不若將傅夫人送回。”裴潛在一旁道。

“送回?”吳琨笑笑,看著裴潛,燭火映在眉間,眸中光澤奇異,“不,我還要與夫人對飲。”

雲在墨色的夜空中緩緩流動,月亮露出若隱若現的形狀。我望著車窗外,只覺馬車馳過的路像千山萬水一樣漫長。

楊三他們快動手了吧。心裡在想,馬車不在,我也不在,公羊劌他們只怕不能乘亂脫身了……我深吸一口氣,憤懣、不甘不可自抑,我咬牙,出氣地一拳砸在車壁上。“咚”一聲悶響,骨肉生疼。

精鐵制的,當真結實。我吹著手,氣得想發笑。計畫了這許多日,竟似被老天生生地愚弄了一番。

馬車一前一後,我能聽到除了這裡,還有另一輛車賓士的嘈嘈聲,正當心亂如麻,馬車停了下來。

車門再度被打開。

“夫人,主公有情。”一名從人行禮道。

我望著外面,少頃,下車去。

如吳琨所言,他與我同游鄴水。不過,這裡有一座樓,臨江而建,五層飛簷在明燈下映照,如同展翅。此地也不止我們,車水馬龍,樓上傳來歡笑歌樂的聲音。

人來人往,見到吳琨與裴潛,皆上前行禮。

我看著那些人好奇的目光,心中明瞭,吳琨真的想讓我陪酒,他是打定主意讓我在這許多人面前出一番醜。

“夫人出身名門,”吳琨緩緩道,“我江東之中,亦有不少名門士人,夫人隨我赴宴,說不定可遇上不少舊識。”

我迎著他的目光,讓語氣鎮定:“妾垢面粗衣,只怕失了將軍顏面。”

吳琨訝然,莞爾:“這有何難。”說罷,招來從人。

“帶夫人去更衣。”他吩咐道,停了停,意味深長地看看我,“換一身好看些的。”

高樓下,庖廚與更衣之所連在一處,從人將我帶到廂房前,打開門,點上燈燭。

過了會,另一名從人捧著一疊衣服來到,交給我:“請夫人更衣。”

我的目光落在那衣服上,嫣紅豔麗,一看就知道是俳優藝伎之物。

不可意氣。心裡一遍一遍地勸道,我接過衣服入內,把門關上。

屋子裡橫著一扇屏風,後面,是一隻便桶。我四處查看,這些廂房許是遊廊改的,四面木板牆,連窗都沒有。

我喪氣地把衣服掛在屏風上,正想著如何是好,忽然,牆上傳來叩響。

“阿嫤。”一個聲音低低道。

是裴潛。

我循著看去,是背面那牆,忙走過去。

“我在。”我壓低聲音應道。

裴潛道:“推遲了一個時辰。”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麼,心中定了定:“嗯。”

“此法甚險,你亦可三思。”裴潛道。

我說:“可過了今夜,另覓良機更加艱難。”

那邊似沉默了一下,片刻,道,“有我。”

我亦沉默。

“阿潛,你……”我心潮湧動,喉嚨卡了一下,苦笑,“你不欠我什麼。”

裴潛沒有接話,少頃,低歎道:“我倒願意你覺得我欠你什麼。”

心像被什麼柔柔地觸了一下,我還想說什麼,又覺得如今說什麼也多餘,現下也並非感歎的時候。

“你走吧。”我說,“我要更衣。”

“你若不願便留在此處,主公那邊我去對付,你……”

這時,外面傳來說話聲,似乎有人正走來。

“你走吧,讓人看到不好。”我聲音低低,“阿潛,這是我的事。”說罷,毅然走開。

這的確是我的事。吳琨已經對裴潛有所防備,今夜大多是逃不走了,那麼裴潛就算護得了我一時,將來吳琨再找麻煩,他又能護得多少?我若想著靠他,只會連累他也更加不利。

衣裳又輕又軟,鮮豔的桃紅上襦,羅裙曳地。當我更了衣打開門,外面的從人愣了一下。

“走吧。”我淡淡道。

人並不多,天空中,月亮露著半個臉,與樓上傳來的熱鬧聲相映,更顯寂寥。

即便落魄也不可失了傲氣。我想起母親的話,微微昂首。

剛走到一叢矮樹前,我突然聽到些說話的聲音,抬頭望去,近前一座小閣樓上,窗戶低矮,上面人影綽綽。

“……你看你如今穿的都是什麼,長裙大袖,你從前只愛男裝。還有那便面……”

“穿長裙大袖有何不好,便面有何不好,我是女子。”

“你學她。”

“學誰?”

“傅嫤。”

我愣了一下,緩下腳步。

那男聲繼續道,似乎有些著急:“自從裴潛到了江東你就變了,阿皎,你看不到麼,傅嫤就算落魄得似個村婦,裴潛心中也只有她。還有主公,他讓你嫁給裴潛,是因為他也看上了裴潛……”

在我心神俱震的同時,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像有人被甩了耳光。

“夫人,請快些走。”從人提著燈籠,神色尷尬地小聲說。

我有些木然地點點頭,轉身跟上腳步。

他也看上了裴潛……

那聲音一直在我的腦海裡回蕩。對話那兩人,無疑是吳皎和林崇。而他們說也看上了裴潛的人……我不知道我是如何登上那樓的,待我回神之際,觥籌交錯之聲,歡笑之聲,彈唱之聲,已經跟著通明如晝的燈光將我包圍。

賓客滿座,不少目光朝我投來,猜測的,驚奇的,打量的,還有隨之如潮湧起的竊竊之聲。

但這些我並不在意。我朝上首望去,吳琨正中,裴潛在側,二人手中各執酒盞說著話。

“傅夫人。”吳琨看到我時,目光似是一亮,片刻,露出笑意,“甚美。”

他將我的名號說出,正如意料之中,賓客一陣議論之聲。

裴潛面無表情。

樂伎奏樂,舞伎起舞,賓客中,好些人看得饒有興味,目光在我和舞伎之間流連。

原因很簡單,我身上的衣服與她們是一樣的。

來向吳琨敬酒的人絡繹不絕。我面前也有酒盞,吳琨看看我,道:“夫人怎不同飲?”

“夫人不擅飲酒。”我還沒有開口,裴潛已經接話。

“哦?”吳琨看看裴潛,淡笑,“我險些忘了,季淵與傅夫人有故。”

裴潛微微抿唇:“正是。”說著,將手中的酒杯舉起,“潛替夫人,與主公飲下……”

“妾可飲酒。”我打斷道。

裴潛目光一掃。

我無視,舉杯向吳琨微笑:“妾敬將軍。”

吳琨看著我,似乎頗有玩味。

“夫人請。”片刻,他亦舉杯。

我仰頭,將辣人的杯中之物灌下。

歌聲和談笑聲仍然灌滿耳朵,我看著舞伎們搖曳的身姿,卻有些模糊。

酒水很快起了效果。我仍坐在席上,血氣翻湧著上臉的感覺一陣一陣,清晰可辨。

“夫人醉了。”我聽到裴潛說話。

他話音剛落,我的身體歪了一下,一雙手將我扶住。

抬眼,裴潛的目光隱有擔憂。

“妾不曾醉。”我露出笑意,將他推開,轉向吳琨。

“今夜甚暢,妾願再與主公同遊。”我的聲音在酒氣中顯得溫軟。

“哦?”吳琨也已經有了幾分醉意,看著我,目光中幾分慵懶幾分打量,“夫人方才不曾盡興?”

“將軍說與妾行車觀燈,可中途卻去了別處。”我盈盈睜著眼睛。

“夫人美意,主公推卻是為不恭!”下首有人聽到,撫掌大笑。

我望著吳琨,呼吸透著酣意,笑容不改。

吳琨亦笑,看了裴潛一眼,撐著案台起身,一把執起我的手:“備車!我要與夫人同車。”

我也起身,轉頭,裴潛擋在我面前,看著我,神色疑慮不定。

“裴都督勞駕。”我含笑,將他輕輕推開。

風從江上吹來,出到樓前,我廣袖鼓風,竟有些涼意。夜已深,遙望鄴城中,燈光寥寥,並無起火之兆。

“窈窕翩然,夫人果如書中美人。”吳琨摟著我的腰,語氣輕佻。

我望向他,一笑:“此為妾衣飾之故。”

“哦?”吳琨低低道,“若無衣飾,如何?”

我不答,輕聲緩緩:“待到了車上,將軍不就知曉了?”

吳琨看著我,眸光深暗。

言語間,馭者已經駕著馬車來到。

我輕輕拉開吳琨的手,踏著乘石上車,還未坐穩,吳琨就上了來,一把將我摟住。

“夫人說要示我以窈窕,”他的酒氣噴在我的耳邊,手探入衣襟。“如何示……”

突然,他將我按住,猛地掀開我的裙子。

“賤人!”他怒喝,“你……”

可是同時,我狠狠地把他撞開,一道寒光已經穩穩橫在他的脖頸上。

“讓馬車前行,回我那宅院。”我冷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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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30 05:36 PM

本帖最後由 laura_0968 於 2012-8-30 05:37 PM 編輯

89、出逃(下)

吳琨一動不動。我立刻學著魏郯制我的樣子,居高臨下,一手反剪他手肘,膝蓋頂著他的背,讓他毫無動彈餘地。

“主公。”外面的從人問,“何事?”

方才的聲響還是大了些,吳琨的眼珠轉向我。

“答話。”我輕聲道。

“無事,行車。”吳琨忙道。

可就在這時,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跑來,有人道:“主公!城中起火!”

吳琨臉色一變,我將匕首往肉裡遞進一些。

“知道了,前行。”吳琨答道。

外面再也沒了打擾的聲音,馬車奔起。

我一瞬也不敢鬆開,胸中的心跳激烈得像擂鼓。

“你也很怕,是麼?”吳琨聲音有些變調,“你放開我,我會讓放你走。”

“此事,暫不必將軍操心。”我不為所動。

火把的光照從車窗外照來,時而有軍士匆匆交錯而過,我能感到吳琨的憤懣。

待得終於到了屋宅的時候,我的手和身體已經僵得發酸。

車停下,外面的從人道:“主公,到了。”

“讓宅中的人出來。”我低聲說。

“讓宅中的人出來。”吳琨道。

外面的人似乎有些疑惑:“主公,宅中的是……”

“放出來。”吳琨重複道。

外面的人應了一聲。沒多久,大門開啟的聲音傳來。我從車窗往外瞥了瞥,公羊劌等人走了出來,神色不定。

“開車門!”吳琨突然道。

我已經,握著匕首的手緊了緊,語氣低而淩厲,“將軍欲尋死?”

吳琨被刀刃抵得昂著頭,卻帶著嘲諷的笑,一字一句緩緩道:“你現在殺我,連城門都出不了。”

我急火攻心,可他說得沒錯,眼見著車門打開,深深吸口氣穩定心緒。

火把光正正照來,從人正要上前來服侍,見到車中情形,皆驚呆。

“都不許動。”我喝道,將手上的匕首稍稍轉動,讓他們看清楚鋥亮的刃面和吳琨的脖子,“退後,放下兵刃,讓我的人過來。否則,爾等主公姓名不保!”

兵刃密密地指著我,那些人臉上皆是驚疑猶豫之色。

“讓他們依我所言。”我對吳琨說。

“照夫人所言。”吳琨道。

眾人相覷,這才將兵刃放低。

“夫人!”阿元第一個跑到車前,眼圈紅紅。

我沒工夫囉嗦,對公羊劌道:“公羊公子來制他,黃叔換下馭者,其餘人都上車!”

公羊劌二話不說,上車來將吳琨接過。

吳琨掙紮怒喝:“爾等敢劫我!定教爾等似無葬身……”話未說完,腹上被公羊劌送了一拳,他疼得蜷起身。

“將軍此言說得太早。”公羊劌冷冷道,“死不死,須過了今夜。”說著,將吳琨雙手反捆,扔到角落。

說話間,人都上了來,韋郊朝車前喊:“走!”

只聽得揚鞭一響,馬車走動,朝前方馳去。

我靠在車壁上,緩了一下,這才覺得渾身酸軟,冷汗早已將衣服浸濕。

“黃叔知道城門在何處麼?”我仍然不放心。

“知道。”公羊劌說,“城上有五盞明燈。”

“出了城呢?”

“出了城就去水岸,有船。”

我訝然,想起方才那宴飲的地方。如果有船,那的確逃起來就快了。

“那楊三他們可確定備了船?”阿元不確定地說。

公羊劌苦笑:“那我就不知了。”

眾人瞪眼,一陣沉默。

“我們有他。”一直沒有出聲的魏安道,看著吳琨。

吳琨瞪著他,眼神猶如凶獸。

馬車疾馳過街道,到處都是兵卒,有人大喊著“救火”。

“楊三得手了?”韋郊緊張地問。

公羊劌望望天空,似乎在計算時辰,片刻,點點頭:“如無意外,應當是得手了。”

但此時,更多的雜亂聲來自車後,有人嚷著“護衛主公”,更有馬蹄聲急急逼來。

“消息傳得太快。”公羊劌皺眉,轉向魏安,“四公子。”

魏安點頭,敏捷地將車上鋪陳的茵席揭開,揭開一塊地板,底下竟有個一木箱。

吳琨看著,一臉不可置信。

只見魏安從裡面拿出一把自製的木弓和十幾支箭,公羊劌接過去,掛上弦。

馬蹄聲漸近,公羊劌開啟一扇車門,拉弓射箭,後面傳來慘叫。我緊張地望去,瞥見一道刃光揮來,忙道:“當心!”

公羊劌“砰”地關門,道:“四公子,鐵刺!”

魏安不慌不忙,似乎打開了什麼,“嘩”一聲清脆的響聲。沒多久,後面繼續傳來慘叫,比剛才大聲多了,似乎是一群人。

韋郊哈哈大笑,我看著這戰況,亦是目瞪口呆。

“鐺鐺”數聲傳來,似乎有什麼不甘心地砸在車廂上。

“關窗,他們有弓箭!”公羊劌道,韋郊和魏安連忙將兩邊的窗拉下。精鐵制的車廂密實,即刻擋住了外面的光照和喧囂。

“公子!啊……”前面突然傳來黃叔的痛呼,眾人皆驚。

馬車慢了下來,公羊劌急忙他伸手扯下前壁上的帷幔,開啟前門。夜風呼呼吹來,城門屹立在前。黃叔一隻手臂中箭,卻仍然駕著馬車左沖右突,正前方,一隊騎兵奔來,為首者,竟是林崇。

“賊人!休得撒野!”林崇大喝一聲,立馬擋在車前,手中一根丈八鋼矛指來。

公羊劌將馬車停住,沉聲道:“韋郊,替黃叔療傷。”

韋郊應了,趕緊將黃叔拖進來。

街道兩旁都是軍士,有的將兵器指著馬車,有的不明所以,亂哄哄的。

公羊劌轉身,一把將吳琨扯起,笑笑,“將軍,該你了。”說罷,拎著他坐到車前。

馬車前的所有人都變了色。

“兄長!”吳皎策馬從林崇身後奔出,被林崇攔住。

“叫他們開城門!”公羊劌用匕首抵著吳琨下顎。

吳琨怒視他,閉口不言。

公羊劌目光淩厲,手一動,吳琨的脖子上已經出了一道紅線。

“讓開!開城門!”吳琨臉色煞白,立刻大喊。

前方的道路立刻讓了出來。

可林崇仍擋在那裡,神色不定。

“將軍竟不顧你主公性命?”公羊劌聲音冷冷,匕首橫到了吳琨的另一側脖子上。

“林崇!”吳琨的聲音已經有些發嘶,不掩驚惶。

林崇這才把兵器收起,令道:“開城門。”

公羊劌挾著吳琨一動不動,道:“韋郊。”

“來了來了!”韋郊放開剛包紮好的黃叔,爬到前面去駕車,嘴裡小聲嘀咕,“某乃扁鵲,這又當郎中又當車夫……”

前方的城門緩緩開啟,猶如絕境上的豁口,馬車裡靜靜地,只有高高低低的呼吸聲。

鞭子清脆一響,馬車再度走起。

“兄長……”吳皎眼睜睜地站在路旁,又氣又急。

出了城門,馬車一路疾馳。韋郊依照著楊三告知的方向,不足半刻,前方已經能夠望見江邊高樓上的明燈。

可等到渡口漸近,江面上卻空空如也。

“楊三他們在何處?船呢?”我焦急地問公羊劌。

公羊劌不答,這時,火把光下,一個人影突然迎面奔過來。

魏安急忙拿起弓箭,公羊劌卻道:“住手!是自己人!”

我望去,果然,那人眼熟,是楊三的兄弟。

“公羊兄弟!”他喊道,韋郊連忙讓馬車停下。

“船呢?!”公羊劌急忙問道。

那人喘著氣,道:“船……不曾得手!盜……盜船的兄弟讓人發現了!”

我的心一沉,眾人皆失色。

“大哥救出不曾?”公羊劌追問。

那人點點頭,道:“救出了,只是難出城門,三哥讓我從城牆上下來等候在此,他說你們現在,他們自有辦法。”

公羊劌頷首,正要再說話,這時,後面追兵的聲音已經近了,火把的光照彙聚通明。

“夫人,江上……”阿元的聲音顫抖,扯扯我的衣袖。

我轉頭望去,亦是吃驚。一艘大船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江面上,正緩緩朝岸邊靠來,上面火光熠熠,上有帥旗,上書一個“吳”字。

“你回去!”公羊劌對那人道,說罷,轉向吳琨。

“我等窮途,如今,唯有向將軍借船。”

吳琨面無表情地盯著他,沒有出聲。

就在這時,大路上的人馬已經趕到,林崇當先一騎,大喝:“鼠輩休走!”

公羊劌無所畏懼,將吳琨拉至跟前:“將軍莫非又來試我敢不敢動手?”

林崇冷笑,突然將長矛一指,大聲喝道:“我方得報,主公已回宅中!鼠輩手上之人乃是假冒,給我亂箭射死!”

眾人大驚。

“林崇!你這豎子!”吳琨亦愣怔,隨即目眥欲裂,狂怒地大喊。

公羊劌一把將他塞回車內,喝道:“韋郊!走!”

韋郊忙不迭地調轉車頭,才奔起,破空之聲已經如雨飛來。馬車疾馳,輪子在坑窪的路上顛簸得坐不穩,車廂外傳來“鐺鐺”的落矢之聲。

可馬車終究慢了些,嘈雜聲漸近,公羊劌對魏安喊道:“火油!”

魏安伸手將底板下的機關拉開,公羊劌將一隻火把扔出車後,“轟”一聲,火焰平地而起,裹著人影和尖叫。

但仍有騎兵從火中沖出,透過車窗的縫隙,我已經能看到兵器上的刃光。

公羊劌拿起弓,可是箭已經寥寥無幾。

“夫人……”阿元害怕地抱著我,手上冰涼。

我的心幾乎跳出嗓子眼,手顫抖地摸上腹部,無助而絕望……

慘叫聲突然響起。

不是車裡的任何人,而是車外。

我望去,莫名其妙的,追在後面的那些騎兵一個一個倒了下去,火光中,箭影如飛蝗。

“船。”魏安在另一側的車窗望著,忽然道。

我們跟著望去,果然,江上的那艘大船已經靠岸,從這裡望去,船上的軍士正將弓箭射向我們的車後。眾人皆驚疑,可是已經不容多想,韋郊揚鞭加催,朝船的方向奔去。

身後追兵的喊聲仍然傳來,卻被居高臨下落來的箭矢逼得靠前不得。

“四公子!少夫人!”有人在船上大喊,我睜大眼睛望去。夜色裡又隔得遠,望得不甚分明,可那聲音熟悉,分明是程茂!

“兄長!”魏安的眼睛發亮。

我亦怔怔。

一人正領著士卒從大船上下來,那個身影,即便是夜色再黑或者隔得再遠,我都不會認錯。

阿元嗚咽一聲,哭了出來。

我的手覆在肚子上,定定地望著那魂牽夢繞的人奔來,只覺像做了一場隔著亙古般久遠的夢,眼前亦是一片模糊。

“下車!快!”公羊劌大聲喊,我連忙擦擦眼睛,與阿元一道從車上下來。

“盾!盾!”有人大喊,已經有軍士舉著盾過來掩護。

一名軍士跑過來,道:“少夫人,快……”還未說完,我身前已經被一個頎
長的身影擋住。

抬頭,那雙濃黑的眼睛注視著我,臉頰映在熠動的火光之中,嗯……瘦了。

淚水突然又湧了出來,我捂住嘴。

“哭什麼……”魏郯的聲音有些緊張,卻轉頭大吼,“程茂!不必糾纏,人齊了便上船!”

程茂應了一聲。

魏郯不多言語,一把將我打橫抱起,轉身快步朝船上奔去。

船上士卒一陣忙碌,只聽“嘩嘩”的劃水之聲,大船緩緩開動,留下岸上一片火光人影。

魏郯忙碌了一番之後才走回來,看著我。

我也看他,喉嚨裡還哽咽著。

“還哭?”他低低道,伸手來幫我擦眼淚。

我抓住他的手,那觸感粗糙,熟悉而溫暖。一切都是真的。我張張口,想說什麼,可就像太多的水擠在一個細口瓶子裡,猛然要倒出來,反而艱難。

魏郯輕歎一聲,將我的頭按進懷裡。

久違的味道,溫熱,安定。我深深地呼吸,仿佛還在質疑這是一場迷夢,聽
著那心跳,緊緊攥著他的手臂……

“兄長。”未幾,旁邊傳來魏安的聲音。

我從魏郯的懷裡抬頭,這才發現他身後有不少人瞥著我們,眼神閃爍。

我窘然,與他分開一些。

魏郯卻仍握著我的手,看向魏安,笑笑:“方才怕麼?”

魏安搖搖頭:“不怕。”

魏郯拍拍他的肩頭,片刻,轉向一旁。

吳琨坐在船舷邊上,一動不動。他的頭髮已經有些散亂,脖子上的血痕觸目。但是變化最大的,卻是那張臉。他盯著魏郯,死死的,眼底發紅,卻已經沒了先前的傲慢和銳利。

魏郯走到他面前。

“你是魏郯。”吳琨的聲音低而冷靜。

“正是。”魏郯道。

吳琨面色無波,片刻,目光移向我。

他臉上露出一絲嘲諷的笑,長歎:“我糊塗一時,如今落入你手。此處乃江東地界,誰助你來此?崔珽還是裴潛?”

魏郯唇角彎了一下,道:“公台不妨多擔憂性命,方才還是我等將公台從絕境救回。”

吳琨臉色一變,蒼白的臉更加陰晴不定。

“大公子。”這時,程茂走過來稟道,“前方有三艘兵舟。”說著,他看看吳琨,“是江東的。”

 

90、對峙

魏郯看看吳琨,對左右沉聲道:“備戰!”

士卒們皆有條不紊地自個歸位,程茂走過來道:“我軍船上是江東旗號,他們也許不知底細。”

魏郯沉吟道:“且走一步算一步,迎上去。”

程茂應下。

魏郯看向我:“夫人與四弟且入艙中。”

我心中雖不放心,但知道自己在這裡只會礙事,只得頷首。

士卒將艙門開啟,韋郊扶著黃叔先下去,魏安緊隨其後,阿元再次,在艙底接應我。魏郯扶著我下梯,將要落地時,我抬頭望著他:“夫君當心。”

魏郯低著頭,唇邊彎起笑意:“放心。”

艙門蓋上,將外面的一切遮去。我站了一會,才轉過頭。艙內點著油燈,阿元和魏安都看著我。

“兄長什麼都不怕。”魏安似乎覺得應該安慰我一下,道,“長嫂勿憂。”

我點點頭,仍然滿腹心事。

艙裡有點悶,眾人不說話,甲板上時而有人跑過,“咚咚”地響。除此之外,就是長槳與水波拼搏的浪擊聲。

“夫人坐下吧。”阿元勸道。

我搖搖頭,正欲開口,頭頂的艙門忽而打開。

公羊劌立在上面,看著我,片刻,歎一聲:“我就知道你會在底下。”

“快蓋上艙門!” 甲板上,有人過來阻止。

公羊劌不以為意,慢悠悠道:“放心,我守在此處。你家少夫人身體不適要透氣,不信問韋扁鵲。”說罷,向艙裡探探脖子,“是麼,韋扁鵲?”

“是!正是!”韋郊似乎對公羊劌把稱呼改過來很滿意,喜笑顏開。

士卒不再阻攔。

“前方如何了?我夫君呢?”我沒心情看他們逗趣,問道。

“你夫君在船頭。”

“那些船近了麼?”我問。

公羊劌望瞭望:“近了。”片刻,眉頭微皺,“不過怕是不好,那三船在擺陣,看來是知道我們。”

我的心一沉:“會打起來?”

公羊劌若有所思,少頃,卻搖搖頭:“我看不會。”

我愣了愣。

公羊劌看向我,意味深長:“上來看麼?”

船停了下來。

“孟靖。”裴潛的聲音在前方傳來,不高不低,鎮定自若。

我躲在艙門附近的船廬陰影裡,雖隔得有些遠,但我的耳朵一向對裴潛的聲音有別樣的敏感。

“季淵。”魏郯道,亦是如常。如果不是望見前方對峙之狀,我幾乎以為他們是在熟人路上遇到打個招呼。

“孟靖遠道而來,怎這般匆忙就走?”

“不走不行。”魏郯語氣輕鬆,“江東近來勢大,我等小門小戶路過,豈敢久留。”

裴潛沒有理會他耍的嘴皮,道:“孟靖不止路過,還帶走了我江東之主,潛特來討要。”

“哦?”魏郯的聲音仍舊不知死活,“我若不給呢?”

只聽兵刃出鞘之聲傳來,氣氛登時凝固。

“孟靖,勿怪我強取。”

魏郯冷笑:“爾等該看看身後。”

我聽得不明所以,問一旁張望的魏安和公羊劌;“怎麼了?”

“你夫君果然了得。”公羊劌一邊舉目一邊頗感興趣地說,“他還另帶了兵舟,一直藏在裴潛後面現在才出來。一、二,三……也是三艘。”

“我早說了我兄長很強。”魏安淡淡補充道。

心安定下來,我也想跟著他們一起張望,可是想到前方對峙的是裴潛,卻有些難過。

“夫君會交還吳琨麼?”我問。

“交換作甚。”魏安說。

公羊劌卻看看我,片刻,道:“要看你夫君怎麼想。”

我訝然,想問清楚,卻聽裴潛已經開口。

“孟靖果然好謀略。”裴潛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出門在外,多留心總不會差。”魏郯不緊不慢。

“孟靖勿忘了,此處乃江東地界,在此纏鬥,孟靖就算勝了,殘舟沉舸,亦是難行。”

“季淵所言甚合我意,不若我等做個買賣。季淵先撤開,我先行十裡之後,自當將你家主公以小船送還,如何?”

裴潛氣笑:“孟靖這買賣豈非霸道,你先行而不還,我該如何?”

“此乃江東地界。”魏郯的態度比我從前見過的任何一次都像無賴,“且你主公在我手上。”

裴潛沉默了一下,道:“我要見主公。”

腳步聲響起,未幾,吳琨狂怒的聲音響起,像被人押了出來:“裴潛!殺了他!你給我殺了他!”

裴潛卻恍若未聞。

“我只撤兩船,跟在你後面。”他說。

“善。”魏郯淡淡道。

船帆張滿,風順著吹,即便看不清江水,我也能感到船走得飛快。

行了一段之後,風帆收起,船再度停下。一隻小船放下,士卒報了一聲好,吳琨手上的繩索被人解開。

“委屈了將軍。”我望見魏郯走到吳琨面前。

吳琨看著他,方才的厲色已經平靜,卻冷冷一笑。

“我會領江東大軍攻滅雍州。”

魏郯似乎不以為意:“若可再戰,某甚期望。”

“大公子,可下去了。”士卒道。

魏郯頷首。

士卒將繩索系在吳琨身上,將他縋下。

“你知道麼?”吳琨將要下去的時候,突然回頭,笑意陰惻,“你婦人味道不錯。”

我的腦袋“轟”了一聲,怒氣沖起,我正要上前,卻被公羊劌按住。

他朝我搖搖頭。

只聽魏郯聲音依舊:“將軍下次與女子同車,勿再讓一把匕首劫了。”

帆重新張起,風比剛才更大,吹著我的頭髮。雲再度將月亮遮起,跟在後面的那艘船和上面的身影如同順水漂走了一樣,越來越遠。

周遭的聲音很多,有人走,有人跑,有人說話,有人大笑。

我仍然坐在角落裡,身上涼涼的。

“到艙裡去吧。”公羊劌低頭看我。

我看看他,想站起來,可是身上一點力氣也使不上,片刻,搖搖頭。

羞辱、憤怒,先前動手的時候一心想著逃出來,我顧不得太多。

我早該想到的。心裡道。

可另一個聲音又道,吳琨狗嘴亂吠,自己也要為了些胡言亂語暗自神傷豈不可笑?

“他來了。”公羊劌忽然道。

隨著他的目光看去,魏郯站在丈餘外。

“兄長。”魏安識相地打了個招呼。

公羊劌朝他點點頭,什麼也不說,看看我,與魏安一道走開。

我定定地望著魏郯,突然覺得自己十分委屈,心裡像憋著什麼,鼻子一酸,眼淚湧了出來。

“怎又哭了?”魏郯走過來,語氣無奈,“坐在此處做甚。”說著,伸手來拉我。

我惱起,用力撇開他的手。

“怎麼了?”魏郯蹲下/身,握住我的手臂。

我掙紮著,使勁朝他的肩上和胸上捶去。

“你為何不早些來……”我哽咽著,就像要把心底積攢的委屈一股腦發洩出來,“為何不早些來……”

魏郯雙眸黯黯,沒有躲避。

“是我對不住你。”他低低道。

可聽到這話,我更加氣惱,一推他:“你走開!”

魏郯的身體被推得仰了仰,但沒有離開。

“走開!”我更加用力。

魏郯注視著我,輕聲道:“真要我走?”

我雙肩抽動地哽咽著。

魏郯站起身。

我見那身影就要走開,淚水更加洶湧,氣怒地抓起旁邊的一段麻繩朝他扔去:“你……你真的走!”

魏郯:“……”

榻隨著船微微搖動,枕下,流水的聲音潺潺,不安靜,心卻很平和。

怒氣的發洩就像疾風驟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以至於我事後想起來,覺得那是一把邪火燒了腦子。

那番捶打之後,在眾目睽睽之下,魏郯抱著我進了船艙。

他把我放到榻上,自己則坐在一旁。

燈光微弱,二人眼對著眼。

我仍然哽著喉嚨,時不時抽著氣。

“怎不說話……”我**地小聲道。雖然自己也覺得方才有些窘,但鬧了那麼大陣,要我立刻放軟是不可能的。

“夫人不說話,為夫怎敢先開口。”魏郯道。

我瞪他。

魏郯突然笑起來。

“真是孩子。”他摸摸我的頭髮,“吳琨假話都變真話了。”

我不語,拉下他的手,握在掌間。

“你信麼?”我低低道,眼睛盯著他。

“不信。”魏郯神色無改。

“為何?”

魏郯將榻上的薄被給我拉上,道:“公羊劌與韋郊都同我說過。”

公羊劌和韋郊?我愣了一下,心中稍寬,可片刻之後又腹誹,這兩個長舌男……

“夫君怎知他們說的是實話?”

“四弟也說了。”

我:“……”

“如果妾連四叔也收買了呢?”我繼續。

魏郯看著我,露出苦笑。他忽然俯來,一把將我摟在懷裡。溫熱的氣息貼在耳邊和頸間,熟悉得讓人心軟。

“收買便收買,你回來便好。”

心像是被什麼抓住,我的眼眶濕潤,也伸出手,輕輕撫著他的背。

真話也好,假話也好。我聽著那心跳的聲音,與我一高一低,貼得很近。

“我不是有意,我只是怕……”我伏在他的肩膀上低低道。

那手臂緊了緊,魏郯道:“不怕,此後我必不再讓你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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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31 12:05 PM

91、夕陽

不知道是魏郯哄得好還是今日實在太累,我再度躺下之後,睡得很沉。

夢裡搖搖晃晃。我一會夢到魏郯抱著我,一會又夢到裴潛帶我離開。黑夜沉沉,火光熊熊。船怎麼也走不得,吳琨一臉猙獰地追來,手裡拿著匕首,我嚇得狂奔,背上一涼,傳來刀刃入骨的聲音。我驚詫回頭,中刀的卻不是我——裴潛的胸口透著亮光,血色染紅了衣襟。

“……我寧可欠你……”他的臉上卻仍帶著微笑,低低道。

我睜開眼睛,光照有些刺目。自己還躺在船艙裡。汩汩的水聲細碎悠長。

身上,只有薄被,旁邊空無一人。

我起身,開門出去。

阿元正在船艙裡縫縫補補,見到我,連忙起身。

“夫人醒了。”她上前來,笑盈盈的。

四壁密不透光,我問:“現在是何時辰?”

“快日落了。”阿元道,“夫人這一覺睡得可久。”

我算了算時辰,的確夠久的。

“夫君呢?”我又問。

“大公子到另一艘船上去了。”阿元道,“我去給夫人打些水。”

洗漱之後,我換了一身衣服。

魏郯雖是個粗人,可有時細心起來,會讓我吃一驚。比如他來救人,竟然能想到給我帶衣服。雖然上衣下裳挑選得實在不太搭襯,但我已經知足了。昨日這個時候,我還在擔心性命不保,如今一覺醒來噩夢全散,有什麼比這個更讓我高興?

我走上甲板,只見夕陽斜斜掛在天邊。四艘大船在江上一字排開,皆張滿了帆,四周的山丘起伏蔥鬱,仍是南方的形貌。

“大公子就在當前那船上。”阿元指給我看。

我望去,只見風帆屹立,隔得太遠,卻看不清楚哪個身影是誰。這時,我看到公羊劌和魏安坐在船廬中,走過去。

見到我來,公羊劌頷首算是打招呼,魏安起身作揖。

“這是何處?”我問。

“新安。”公羊劌道,“一路順風順水,再到明日,就是汝南了。”

我不懂這些地名到底是什麼地方,點點頭,看向魏安。

“四叔,昨夜睡得好麼?”我問。

魏安點頭:“好。”

我看著他,這些天來,他天天在太陽底下曬,黑了許多。

“船上枯燥,四叔要是那些錘子還在就好了。”我微笑。

魏安抿抿唇,道:“崔公子還未還我。”

就知道是有借無還麼。我心道。說來,崔珽與魏安倒真似知己一般。兩人見了面就有說不完的話,可惜崔珽去過兩三回之後,就沒再出現,據說是回了荊州。

看魏安望著窗外不語的樣子,我不忍心再提傷心事,就此作罷。

雖然已經擺脫了追兵,但畢竟還是南方,即便時而停下,船也不會靠岸。船上沒什麼事好做,用過膳之後,我坐在船尾的一堆麻繩上,眺望日頭西沉,紅霞滿天。

身上忽然多了一件衣服,我回頭,魏郯立在身後。

他葛衣布袴,臉龐上染著晚霞的顏色,雙目明亮而柔和:“怎坐在此處?江上風大。”

我莞爾:“艙中太悶,出來坐坐。”

魏郯唇角勾勾,在我旁邊坐下,一邊坐,一邊解下腰上的巾子,擦頭上的汗。

我看著他,視線微微下移,敞開的衣領下,汗水在結實的肌膚上泛著金蜜色的亮光。

“夫君更衣麼?”我說。

“稍後再去。”魏郯將濡濕的巾子丟到一旁,回頭對我一笑,“為夫陪夫人坐坐。”說罷,一把攬過我的肩膀。

“軍士在看……”我連忙掰他的手。

魏郯卻滿不在乎,摟得更牢:“怕甚,昨夜我抱你他們都看過了。”

心裡有淌過一股暖意,柔柔的,似乎摻著蜜。我不再執意,也許夕陽未落的緣故,我的耳根熱熱的。

魏郯的手臂有力,我靠在上面,望向前方。只見江面寬闊,風帶著水波如魚鱗般泛著金光,水天相接處,殘陽的影子在水面上拖得長長。

“我等在江上要走多久?”過了會,我心情愜意地問。

“明日到了汝南,便可歇息。”魏郯道。

我頷首:“然後就回雍都麼?”

魏郯看向我,笑笑:“且不回,汝南還有些事。”

他的樣子似乎不打算多說,軍國大事,我懂的也並不多。思索片刻,我問魏郯:“妾還不曾問夫君,家中可安好?”

魏郯的眉間似乎有些黯色。

“,故去了。”他說。

我一愣,魏賢和魏朗?

眼眶有些發澀,我輕聲道:“怎會如此?”他們對我一直禮敬有加,魏賢與周氏都喜歡孩子,魏朗和魏慈一樣喜歡打趣,想到他們歡笑的臉,我的眼眶一陣發澀。

“父親從騏陵出逃之時,他二人斷後。”魏郯深吸口氣,緩緩道。

我默然。那時情境,我雖匆匆一瞥就離開,但戰況之慘烈不言而喻。昨晚上船之後,我一直沒有問魏郯當日在騏陵的事,亦是此想。

“夫君。”少頃,我望向他,“你怎會來恰好來了鄴城?”

風從河上緩緩吹來,一群沙鷗在遠處飛過,日頭在紫色的雲裡,只從縫隙中透出橘色的光。

“夫人想知道?”魏郯神秘地看我。

“嗯。”我頷首。

魏郯望著天邊,道:“騏陵之戰後,梁、吳平分江南,而吳琨得了夫人與四弟。以夫人只見,若吳琨以夫人四弟來逼得父親退讓,最不喜的是何人?”

“梁玟。”我不假思索,說罷,愣了一下。

“是崔珽?”我眼睛一亮。

魏郯笑笑,沒有否認。

心思飛快的轉起。疑問又來了,我要出逃的事,一直都只有裴潛知道,崔珽怎麼……就在那一瞬間,我想到了魏安。一切都對上了,掐指算來,正是崔珽最後一次來探望魏安的前夜,我們定下了出逃的時日。

魏郯緩緩道:“我到洛陽時,曾與季淵通過消息。但是他身有不便,正巧此時,崔珽派了使者來。”

我了然,心想著昨夜,如果不是吳琨突然來到,有裴潛暗地相助,我們也許能順利出城。可後來事變,當真千鈞一髮,幸好魏郯及時趕到。

“梁玟助我等,只是為了讓江東不得好處?”我疑惑地問,“他們知道夫君來江東,設下埋伏可如何是好?”

“夫人小看了梁玟。”魏郯道,“父親用新安三郡換夫人與四弟,若中途有失,他們便拿不到了。”

“新安三郡?”我訝然,原來如此。可想了想,新安乃是富庶之地,梁玟行個方便就得了三郡,這買賣也不虧。

“夫人亦小看了為夫。”魏郯接著道,“我來江東之事,昨夜與吳琨遭遇之前,只有這船上的人知曉。離開江東時,船張滿了帆,消息不會比我等穿得更快。”說罷,他狡黠一笑,摸摸我的頭髮,“不過明日到了汝南,他們就會知道了。”

我很快瞅得端倪;“明日?夫君去汝南,就是為了商談三郡之事?”

“嗯。”魏郯說。

我狐疑地看著他:“來商談之人是……”

“崔珽。”魏郯勾勾唇角。

 

92、夕陽(下)

我看著他,不知為何,我首先想到的是魏安那雙清亮的眼睛和他那些小工具。本以為離開鄴城,與此人便沒了來往,誰想還有後招?

魏郯摟著我,手移到腰上。

我的小腹已經有些凸起,可是這般坐著,並不明顯。

魏郯的手停住,似乎不敢用力動。

“他……嗯,會踢人麼?”他低聲問。

我笑起來:“才四個月,怎就會踢人?”

魏郯露出了悟的神色,又問:“那他會做甚?”

我說:“這幾日,有兩三回,妾覺得他動了動。”

魏郯看著我的腹部,睫毛如羽低垂,竟有幾分溫柔。

“韋郊說,吳琨的軍士曾對你動粗?”他的聲音沉沉。

“嗯。”我說,“倒也無事,當時幸好季淵趕來。”說著,我自己也愣了一下。“季淵”二字就這麼脫口而出,雖是事實,但是在我和魏郯之間,他一向是個敏感的的存在。

魏郯沒說話,手握緊我的手臂。

“夫君現在才問。”我看著他,岔開話。

魏郯愣了一下,哂道:“你自從上船,不是哭就是睡,我怎好問。”

“如此,夫君十分記掛孩子?”

“那是自然。”

我望著他,輕歎:“原來夫君一心想著孩子,並非擔憂妾。”

魏郯:“……”

不知為何,看到他無語的樣子,我心情大好,不禁又笑起來。

魏郯也笑笑,浮起無奈之色。他揉揉我的頭髮,將我身上的衣服攏緊一些。

“夫君昨日為何放了吳琨?”我靠在他懷裡,問,“若將他帶走,當是大善。”

“嗯?”魏郯一笑,“夫人深恨吳琨?”

“夫君不恨?”我聽著皺皺眉。

“恨。”魏郯即刻道,“若昨夜不在江東,我一刀送他見吳璋。”

這還差不多,我恢復和色。昨夜的情形我也看在眼裡,雖然魏郯有四艘船,可在別人地頭劫人,最忌纏鬥,魏郯保全速退是明智的。況且,對方來的是裴潛……想到他,我的心底黯然。從昨夜出來,我就一直擔心吳琨會對裴潛做什麼,出了昨夜的事,他在江東可會過得艱難?

我瞥瞥魏郯,他的神色輕鬆。猶豫片刻,我問道:“妾聽昨夜吳琨語氣,似乎已經知曉季淵助夫君之事。”魏郯注視,我連忙補充:“妾與四叔被俘時,季淵曾多次施以援手,故而……”

“吳琨不會動他,至少暫時不會。”魏郯面色無改。

“何解?”我問。

魏郯淡笑,道:“夫人覺得吳琨其人如何?”

我略一思索,道:“吳琨其人,好強而高傲,多疑而狹隘,身為一方之主,行事卻稚嫩。”

魏郯又問:“吳琨待季淵如何?”

我的嘴張了張,打住。

“……他也看上了裴潛……”林崇的話又盤桓在心頭,像一隻手猛然揪緊。

“吳氏在江東的基業,乃是靠吳璋率鄉人五萬及郡兵打下。吳璋為人寡斷,是以雖割據一方,僅占淮、揚,其帳下亦無謀略出眾之才。”魏郯緩緩道,卻話鋒一轉,“不過,吳璋亦有長處,便是有自知之明。”

心中稍定,他既然願意談,我也可以再往深處說些。

“自知之明?”我問。

魏郯頷首:“吳璋自知帳下少賢才,季淵到了揚州之後,吳璋親自登門,不久即將季淵任為長史。此舉甚是緊要,季淵輔佐吳璋之後,安撫民人,開採鹽鐵,江東獲利頗豐。與周邊大小軍閥的對應之策亦是季淵定下,遠的不說,去年魏吳抗梁,便是季淵之策。”他停了停,苦笑,“今年聯梁抗魏,亦是季淵與崔珽商議而成。”

我默然。

“吳琨雖氣度不足,可審時度勢的眼光亦承繼其兄。大局當前,吳琨便是再有怨氣,也暫不會拿季淵如何。”魏郯道。

“可他已經對季淵有疑,”我說,“其帳下之人,對季淵亦有別見,只怕終有艱難之日。”

魏郯緩緩道:“我倒願這日來得早些。”他看著我,“季淵為人知恩明義,吳氏委以重任,他一向感懷。故而即便知曉吳琨並非明主,他也會留下,能將他逼走的,只有吳琨。”

我望著他:“夫君欲將季淵納入朝中?”

“那要看他如何打算。”魏郯與我對視,“來朝中或離開,都比留在江東于我有利。”

天邊的夕陽已經沉下,魏郯的眼睛映著一抹餘暉,眸色深沉。

我知道關於裴潛,我們已經談夠了。微微頷首,不再說下去。

也許是這番談論的緣故,我忽然沒了賞風景的興致。

倒不是覺得魏郯的話太露骨,而是無論過往還是現今,裴潛都背負得太多。我每每想起他,總像有些沉重的東西壓在心頭。

魏郯也不多說,沒多久,程茂和幾個軍曹又來同他議事,我識相地走開。

在鄴城的時候,公羊劌等人的衣服多有磨損。阿元閑來無事,就幫他們補衣服。

我也和阿元一起縫補,不過或許是懷孕之故,雖然睡了整日,可是月上中天之時,我又打起了哈欠。

出乎我意料,我回到艙裡不久,魏郯也回來了。他渾身**的,跟個水人一樣。頭髮上還淌著水,葛衣濕貼貼地粘在身上,勾勒出健壯頎長的身形……

船好像蕩了一下。

“夫君怎弄成這般?”我移開目光,忙給他找來幹布。

“去河裡洗了個澡。”魏郯語氣輕巧,說著,三兩下脫了上衣下袴。

袴腰滑落的一瞬,我轉過頭去,裝作給他收拾幹衣,掩飾耳根的熱氣。

脫衣服也不事先說一聲,也不看看門關嚴不曾……流氓,心道。

可等身後那窸窣更衣的聲音沒了,我回頭,卻發現魏郯精赤著上身。燭火下,健碩的胸膛泛著麥色的光澤,緊實的腹部延伸之處,袴腰松垮垮地系著,引人遐想……

“方才已經入了新安。”魏郯一邊繼續用幹布擦拭頭髮一邊說,“明日便可到汝南。”

“嗯。”我應著,在他轉身的時候,突然看到那背上有個瘡疤。

“你受傷了?”我忙上前,吃驚地問。

“嗯?”魏郯轉頭,往背上瞥了一眼,淡淡道,“嗯。騏陵出來時中了一箭,幸得有甲胄,傷得不深,已經好了。”

我卻沒法輕鬆,將手撫在那創痕上,問:“疼麼?”

魏郯一臉滿不在乎:“征戰在外,掛些傷有何奇怪……嘶!”他還沒說完,我捏了一下那傷口。

“你這女子!”他瞪我。

我沒答話,鼻子卻一陣發酸,望著他,眼眶裡又起霧氣。

“嗯?……怎麼又哭?”魏郯愣了愣,忙伸手來擦我的眼角,苦笑,“真的不重,這傷得了才月餘,未好全罷了……別哭。”

我上前環住他的腰,上前把頭埋在他懷裡:“我那時日日擔心你……怕極了……”

魏郯沒有接話,手臂卻將我緊緊地擁住。胸膛裡,只聽得心跳的聲音有力而沉穩。

新安是魏傕的地界,來到此處,船上的人再也不用防著什麼人來偷襲。魏郯甚至陪著我,在艙裡一夜到了天亮。

第二日清晨,船上的帆再度張滿,往汝南進發。船行飛快,一日千里。到了傍晚之時,汝南的城池已經在望。士卒停船靠岸,只見江邊車馬齊備,汝安縣長領著縣丞和縣尉一道前來迎接。

“縣長多禮。”魏郯道:“某近日有賓客至此,不知縣長可曾望得。”

縣長露出了然的微笑,道:“賓客以致,十裡外江上,有樓船停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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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31 12:27 PM

93、汝南

“大公子現下就去麼?”程茂問。

魏郯看看他,淡笑:“他們比我們急,明日再談。”

汝安是個小縣,城中供我們歇宿的屋宅與鄴城的那間差不多大小。不過走進去,心境卻很不一樣,踏實安穩與先前提心吊膽相比,乃是天壤之別。

用膳之後,魏郯去堂上與部將和縣長等人議事,我則留在後院。

韋郊是個稱職的扁鵲,說我一路奔波,一定要給我把脈。

“如何?”我問。

“胎象平穩,只不過夫人還有些氣虛,當時近來奔波所致。”他胸有成竹,“待某擬個方子,做些補湯便是。”

我頷首,抬眼,看到魏安站在院子裡面,不知在望什麼。

“四叔在等夫君?”我走出去,問道。

“嗯。”魏安說,片刻,望向我,“長嫂,我聽說崔公子在城外。”

我頷首:“正是。”說罷,看著他臉上露出的喜色,笑笑,“四叔是想討回那些工具麼?”

魏安撓撓頭:“嗯。”

我想再提點提點,讓魏安離崔珽遠一些。可看到魏安期待的神色,又覺得我這個長嫂說多了反而不好。

魏郯回來得不算晚,沐浴過後,他吹了燈,上榻來。

我還不想睡,黑暗裡,望著他問:“夫君與崔珽談好之後,就回雍都麼?”

“嗯。”魏郯枕著手臂,道,“雍都事不少,還須儘早回去。”

我想了想,覺得也是。騏陵之戰,雖然魏郯沒有跟我多說什麼,可單是魏賢、魏朗之死,對魏氏的打擊已經不在話下。朝中對魏氏不滿的人向來不少,魏傕之所以能壓制,乃是軍權在握之故。而如今魏軍受創,朝中慶倖的人大概不少。

我忽然想到了天子。

魏氏事敗,他,也許是最高興的一個吧?

心底勾起上巳日之時的事,想起他那花白的頭髮,我不禁暗自歎了一口氣。

“不想回去?”魏郯的臉很近,嗓音低低。

我彎彎唇角,看著他線條隱約的側臉,片刻,朝他挪進一些,輕輕握住他的手。

“若是再無戰事就好了。”我說。

“嗯?”魏郯的氣息拂來,似乎笑了笑,“若無戰事,夫人欲如何?”

我憶起小時候的那些幻想,來了興致:“將來若是太平了,妾就乘車從長安往東遊一遍。”

“往東?”魏郯道,“遊到何處?”

“遊到海邊。”我說,“若是四叔造得樓船,還可出海去看仙山。”

“哦?”魏郯笑了起來。

“夫君見過海麼?”我問。

“見過。”魏郯道,帶著打趣,“浩瀚是浩瀚,不過海邊盡是灘塗巨石,我也不曾望得仙山。”說罷,他道,“夫人去遊玩,為夫做甚?”

我把玩著他的手指,亦打趣道,“妾還差一名馭者兼護衛。夫君若肯,妾亦可帶上夫君。”

魏郯忍俊不禁,把手摟過來,慢悠悠道:“就這些?”

我想了想,道:“嗯。”

“孩子呢?”他的手遊弋在我的腰上 。

“一個孩子有何難,妾帶上便是……”我說著,連忙捉住他要探進衣底的手。

“一個不夠。”魏郯反手將我的手臂捉住,俯身而來。

吻來得久違而熱烈,我和他分開許久,對這溫存之事亦是企盼。我用唇舌回應,享受耳鬢廝磨的歡愉。待二人喘息,他弓起身,一邊細細吻著我的脖子,一邊伸手解我的衣服。

他的手掌撫摸在我的皮膚上,厚繭挑逗著我的敏感之處,與纏綿的吻相配,依舊美妙。可當他朝我的腿間探入,我一下從從沉醉中清醒過來,連忙抓住他的手。

“孩子……”我嗓音乾澀。

魏郯低頭咬著我的耳垂,聲音含糊:“我問過韋郊,他說可緩緩來,輕些無事……”

我張張口,正要說話,魏郯低低道:“阿嫤……”那聲音很輕,幾分溫柔幾分魅惑,我的話語卡在幹熱的喉嚨裡……

馬車轔轔馳過縣城的街道,我倚在憑幾上,望著街景和行人。

“夫人怎不說話?”阿元在一旁笑嘻嘻地說,“夫人,聽說過兩日就回雍都,是麼?”

“嗯。”我答道。

“夫人昨夜睡得不好麼?”阿元看著我。

“尚可。”我說。

“那怎會有無力之態?”阿元有些緊張,伸手摸向我的額頭,“難道著了涼?”

我拿開她的手:“無事,無事。”說罷,再度倚著憑幾。

身上的確有些無力,嗯,確切地說,是酸。

腦子裡掠過昨夜的事,我的耳邊微微發熱。我雖也早有纏綿之心,可是為了孩子,這些日子,我極力避免與魏郯親密太多。可惜功力終是不夠,因為魏郯那流氓,居然學會了撒嬌……

魏郯十分有耐心,他把我放在膝上,慢慢進入,緩緩地動,還問我疼不疼。我又羞又臊,一心想著孩子,覺得快了或是力氣太大,我就連忙出聲。這般麻煩,魏郯卻毫不缺失興致。他吻我的背,輕輕咬我的脖子,雙手握在我的胸口……而那過程磨人而緩慢,我的身體卻仍舊敏感,發著燙,與他汗膩相貼……

“夫人,到了。”正神遊間,馬車停下來,外面傳來從人的聲音。

阿元扶著我下車,只見前方江水準闊,一艘樓船停在上面,正是崔珽的船;岸邊古樹如蓋,奇石清泉相映成趣,而樹下人影綽綽。

前方,魏郯已經下了馬,朝我看來,目光中似帶著笑意。或許是覺得心虛,早晨起來的時候,他笑眯眯地對我說,汝安城外是汝南有名的景色絕佳之地,問我想不想一起去。我雖覺得累,可是留在宅中也並無樂趣,便跟了他出門。

魏安也跟了來,才下車,就朝那些人影張望。

“大公子,四公子,傅夫人。”到了泉邊,只見崔珽坐在一塊天然的石台旁,微笑行禮。

“崔公子。”魏郯含笑還禮。

他們二人都以公子互稱,像故交偶遇。不過四周環繞的軍士,卻將這會面襯得不同尋常。

“珽聞得四公子與夫人全身而出,心中甚慰。”他看向魏安,神色平和。

魏安看著他,頷首:“嗯。”

崔珽笑笑,對魏郯道:“憶昔在雲石先生宅中,珽曾與大公子對弈,僵持無果。今日再遇,不若再戰。”說罷,抬手向石台。只見石臺上刻著棋盤,上面黑子白子摻雜密佈,儼然是一局未下完的棋。

魏郯目光平靜,莞爾,“卻之不恭。”

崔珽到底出身名門,擺起場面亦是名士做派。泉水潺潺,他帶來的兩名童子,一人執扇,一人彈琴,硬是將這刀兵環繞的去處整出幾分雅致。

琴聲淙淙,和著泉水之聲,愜意閒適。

我坐在茵席上,倚著憑幾,看著那棋盤上風雲對壘。

二人皆正襟危坐,凝神專注。他們下得很慢,每一步皆是深思熟慮。只聽落棋之聲輕微而清脆,那黑白相錯之勢,即已變幻。

魏安似乎比我更喜歡看棋,他坐在石台旁,跟對弈這二人一樣,目光一瞬不移。

“崔公子,承讓。”魏郯緩緩道,落下一子。

崔珽看著棋盤,神色微變。未幾,他笑起來,搖頭道:“大公子善棋之名,果不虛傳,珽自愧不如。”

魏郯道:“郯駑鈍,偶有所悟,亦不過承雲石先生指點。”

崔珽讓童子來將棋子收起,看著魏郯:“天下之局,大公子想必亦有所悟。”

魏郯淡笑:“不敢。”

崔珽道:“新安三郡,亦是大公子棋路之一。”

魏郯看著他:“于崔公子亦然。”

二人對視,悠然莞爾,卻透著心照不宣。

“珽還欠四公子之物未還。”崔珽轉向魏安,唇角彎彎,從袖中取出一物,正是魏安那個裝工具的皮袋。

魏安接過,看看他:“嗯。”

“四公子不打開看看?”崔珽目光柔和。

魏安打開,愣了一下。他取出三件工具,形狀各異,都是嶄新。

“這是珽閒暇時打制之作,”崔珽含笑道,“穿、鑿、刨、鋸皆比尋常之物省力,于四公子當是有用。”

魏郯目光明亮,臉微微發紅。

“多謝崔公子。”他放下皮袋,笑意竟是少見的燦爛。

崔珽看著他,唇角彎得深深。

“主公交托之事既成,珽就此告辭。”他收回目光,向魏郯一揖。

魏郯還禮,淡淡道:“崔公子慢行,不送。”

崔珽又向魏安和我告辭,魏安看著他,似有些不舍。

“我會造出樓船。”從人將崔珽搬到推車上之時,魏安忽然上前道。

崔珽轉頭看向他,目光深深:“珽恭候四公子。”

乘車回城的路上,我想了許久也想不明白,崔珽來到汝南,就跟魏郯下一盤棋?

下車的時候,我忍不住問魏郯:“夫君似不曾與崔公子說起交割新安之事。”

“不必談。”魏郯道,“昨夜,梁玟已經派兵將三郡收去。”

我訝然,想了想,道:“那崔珽還何必來見?”

魏郯笑笑,有些意味深長,卻看向魏安。

他低著頭,一邊走一邊將一把新制的工具拿在手裡看。

“阿安與崔公子約定造樓船?”魏郯道。

魏安頷首:“嗯。我要造更好的,打敗梁玟。”

“崔公子明知四公子有奇才,卻還贈物相約,倒是個磊落君子。”阿元在我身旁插嘴道。

魏安微微頷首,望向來時的方向,目光似多了些深遠。

“噫!你這如何行的路,就這麼撞過來!”不遠處,一個拉車的人與一個駕著牛車的人磕碰,拉車的人埋怨道。

“呀呀,對不住,我這牛新上路,不聽使喚哩!”

“小心些,你看你看,我這車上的櫃子都出來了……”

“入內吧。”魏郯攜起我的手。

“嗯。”我收回看熱鬧的目光,與他一同進院子。

 

94、秋涼

初秋的暑熱,在夜裡一場大雨之後驟而改變,第二日起來,涼意遍體。魏郯下令隔日回雍都,就在眾人收拾行囊的時候,公羊劌突然來告辭。

“公子不與我等一道回雍都?”我訝然問。

公羊劌道:“某在南方有事未畢,還須再往別處。”

我想到他那些江洋兄弟,也不多問。不過相處這些時日,得他照顧不少,心中到底有些不舍,只道,“若嬋還在雍都等你。”

公羊劌的目光有一絲凝滯,片刻,道:“我會回去,讓她勿擔心。”說把,他從懷裡掏出一封信,“煩替我轉交與她。”

我接過那信,只見封上什麼字也沒有,點點頭,收起來。

魏郯得知公羊劌要走,臨行前,將一把刀送給他。

“青州良匠所制,你路上用得著。”他說。

公羊劌看看刀,露出苦笑,自嘲道:“你將吳琨交給季淵之時,我也該乘機討回我的寶劍才是。”

魏郯笑笑:“將來還會遭遇,再要不遲。”說罷,看著他,話語一轉,“仲平,回到雍都之後,還是入朝吧。”

公羊劌微訝,少頃,意味深長:“公羊家可是世代忠良,丞相信得過?”

這話直白而犀利,魏郯卻毫無慍色,回道:“群雄爭勢,即便梁玟得了天子,他也未必會做得比我父親更好。”

公羊劌微笑:“倒也是,某斟酌斟酌。”他看看我,又看看魏郯,一揖,“告辭。”

“慢行。”魏郯還禮。

公羊劌將包袱掛在肩上,轉身朝門外走去。

“夫想請公羊公子入朝?”我問魏郯。

“嗯。”魏郯回過頭來,道,“他雖脾氣倔強,卻是個足智多謀之人,加以磨練,必成大器。”停了停,道,“比跟著那些江洋大盜行鏢好多了。”

我的心幾乎停了一下,看著魏郯,只見那臉上並無異色。

“行鏢?”我心虛地笑笑,問,“夫君怎知公羊公子行鏢。”

“嗯?”魏郯看看我,道,“偌大雍都,進城的貨物哪個不經城門,京兆尹豈會不知。”

“如此。”我頷首,思緒卻飛快。延年堂雖是公羊劌運的貨,不過李尚早留了一手,延年堂表面上的主人是蔡讓,李尚和李煥從來不在延年堂露面,更別提我。

返回雍都的時日比預計的要長,接連幾場秋雨,讓路面泥濘,也有幾日實在雨水太重,眾人只得在歇宿之處休息。

時值秋收,魏郯每宿一地,必與當地主官過問收穫之事,我也跟在一旁細聽。騏陵之戰,魏軍雖然元氣大傷,農耕卻並無多少妨礙。軍屯的田地缺人收割,朝廷從每畝勻出一成作為報償,召集流民及農人幫助收穫。故而雖前事不利,但是人心穩定,並無生亂之事。

我們回到雍都的時候,已經穿起了厚衣裳。

魏賢、魏朗是族兄弟,三個月喪期未過,府中還掛著白。我們到府前的時候,只有魏昭和梁蕙出來迎接,二人身上皆披著緦麻。

“長嫂。”魏昭向我行禮。

我還禮:“二叔。”說罷,看向梁蕙,行禮道:“公主。”

梁蕙上前將我扶起,微笑道:“長嫂一路辛苦。”

我看向她,只見她雖著喪服,可容色紅潤,肌膚光澤,與我離開時那個眉間總有淡淡愁色的梁蕙全部一樣。

魏安過來行禮,魏郯與魏昭過問了些朝中之事,又問起魏傕。

“父親近來頭風復發,在後院臥養,母親正在堂上。”

魏郯微微皺眉,頷首。

眾人入內,魏昭攜起梁蕙的手,梁蕙抬頭朝他一笑,二人並行,一副夫婦恩愛之相。

“門檻。”耳邊響起魏郯的聲音。我回頭,他神色沉靜,將手臂帶著我。

郭夫人正在堂上。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入內時,她的目光停在我的腹部。

“母親。”魏郯上前行禮。

我和魏安亦下拜。

郭夫人頷首,聲音有些疲憊:“都回來了。”她看向魏安,讓他上前,端詳一番,歎道,“聞得你落入敵手,丞相與我整日牽掛,如今回來,丞相與我終是心安。”說罷,舉袖輕輕拭淚。

魏安似有些不知所措,瞥瞥魏郯,片刻,對郭夫人小聲說:“嗯……是兒不肖。”

我看向一旁的魏嫆,朝她使使眼色。魏嫆了然,正要說話,只聽梁蕙上前和聲道:“姑氏莫感傷,四叔已經回來了,豈非大善。”

郭夫人看看她,輕歎口氣,微微頷首。

梁蕙又道:“長嫂如今也回來了,亦是辛苦。”

郭夫人這才看向我,道:“少夫人無恙否?”

我低頭道:“兒婦無恙。”

郭夫人拉過我的手,看向我的腹部,露出微笑:“聽說少夫人有孕,丞相甚喜。”

我愧疚道:“兒婦不慎,教舅姑擔心,心中甚為不安。”

郭夫人淡笑:“世事無常,少夫人勿往心中去。”

寒暄一番,魏郯說要去見魏傕,郭夫人頷首,道:“丞相近來頭風甚重,心肝煩躁,我勸他讀些佛堂中的經書,這兩日,倒有些起色。”

魏郯應下,與我一道告退。

走出前堂之前,我稍稍回頭,梁蕙神色溫和,正將一盞茶遞給郭夫人。

秋涼之際,庭院中的草木衰黃,顯得蕭瑟。

家人請我們入內時,魏傕沒有臥榻,頭上裹著錦帕,正倚著憑幾看書。

我們上前行禮,魏傕應一聲,放下書。

他雖在病中,卻無懨懨之態,目光仍然精神而深沉。

“回來了?”他看向魏安。

“嗯。”魏安答道。

魏傕招手讓他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又推了推。魏安後退一下,站住,魏傕笑起來。

“黑了,卻是壯了些。”他說,“被吳琨抓了去,怕麼?”

“不怕。”魏安道,停了停,“有長嫂。”

魏傕看向我,目光中帶著打量:“阿嫤受驚了,亦是辛苦。”

我輕聲答道:“令舅姑牽掛,兒婦不肖。”

魏傕擺擺手,轉向魏郯:“南方諸郡如何?”

魏郯道:“軍民皆安穩。我途中訪五十餘縣,今年秋收雖不如往年,但倉儲可保。”

魏傕撫須頷首。

看著他們說話,我有些微的心安。從魏傕對魏郯的態度來看,他們似乎又回到了從前的模樣。騏陵之戰,魏傕慘敗,也證實了魏郯先前是對的。水軍覆沒乃是魏昭一力促成,魏昭的不足之處亦是凸顯。那麼如今在魏傕看來,這兩個兒子誰更合適承繼家業,當是有所定論了吧?

父子三人又談了些話,家人端了藥湯來,魏郯上前去接,魏傕揮手道:“爾等一路奔波,歇息去吧。”

魏郯停住手,道:“兒告退。”

我和魏安亦行禮。

可就在我們要出門的時候,魏傕將魏郯叫住。

“你叔父,下月來雍都。”他說。

魏郯露出訝色,少頃,一禮道:“兒知曉。”說罷,與我們離去。

“叔父?”出到門外的時候,魏安問魏郯,“隴西的三叔父麼?”

“嗯。”魏郯道。

我亦是詫異。

來到魏氏,我只道魏傕全家都在這裡,可從未聽說還有個什麼三叔父。正想回到院子裡就問魏郯,可還沒坐下,王暉就來與魏郯說事,魏郯跟我說一聲,又出了門。

我在屋子裡整理帶回來的行囊,沒多久,周氏和毛氏卻來了。

她們才見禮,就圍上來看我的腰。

“真顯了呢,長嫂穿這麼厚的衣服,還能看到凸起。”毛氏笑吟吟道。

“那當然。”周氏亦笑,問我:“有五個月了吧?”

我被她們看得有些臉紅,點頭:“正是。”

“這可是好。”毛氏道,“長嫂先前還求神問藥,我就說長嫂是心太急。你看這一不經意,倒是有了。”說著,朝我擠擠眼,“長嫂不知,郭夫人身邊的那張氏,仗著主人面前得寵,先前最是多舌,長嫂得孕之後,她可再不敢說什麼了。”

周氏碰碰她,示意門外:“小聲些。”

這些我並不太在意,撫摸著腹部,問她們:“表嫂那邊,還好麼?”

說到朱氏,二人都有些黯然。

“怎會好?”周氏道,“她日日哭泣,我等再勸,亦是無力。”

毛氏輕歎:“丞相倒是體恤,又封爵又送金銀,可有何用。”

我微微頷首:“明日我去看看她。”

周氏亦頷首,少頃,忽而問我:“方才,長嫂可曾見到了二堂兄與公主?”

“見到了。”我說。

周氏與毛氏對視一眼,毛氏問我:“長嫂覺得他夫婦如何?”

“甚是恩愛。”我微笑。

“那是自然。”周氏道,“長嫂不知,自從二堂兄回來,只在到家當夜看過一次許姬。”

“哦?”我訝然,轉念一想,明白過來。梁蕙是公主,魏昭對她恩愛,當然是夫妻之情,不過放到當今的形勢上看,卻又有那麼幾分必然的味道。在魏傕不如意的時候,皇家是有用處的。

我不想在魏昭的家事上碎語,莞爾問周氏:“是了,我曾在路上聽四叔提到隴西的三叔父。我嫁入家中年餘卻從未聽過,甚是好奇,正想與爾等問一問。”

“三叔父?”周氏與毛氏皆露出詫色,繼而,變得心照不宣。

“四堂叔怎會提到他?”毛氏道。

“有是有,可丞相與其甚是不善。”周氏意味深長,“長嫂若曾在隴西,便會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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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31 12:29 PM

95、扁鵲(上)

我知道魏傕是長子,但是第一次知道他除了族兄弟以外還有親兄弟。

此人排行第三,名康,是魏傕的異母弟弟。在他幼時,由魏傕的祖父做主,魏康過繼給了一位無子叔伯。據周氏說,魏康性情乖張,好逸惡勞,曾與魏傕一度交惡。而魏傕起事之後,魏氏的兄弟幾乎全都跟著魏傕出來,唯有魏康一直留在隴西。

夜晚,家中為了給我們接風,齊聚用膳。不過由於正在喪期,飯食清淡,且無葷菜。而且子侄們之中突然少了兩人,眾人亦不禁有所黯然。

魏傕頭疼,飯後,揮揮手讓眾人各自回去歇息,宴席就算散了。

我和魏郯一道回院子,穿過一處回廊,前方拐角忽然走出一個人影。照面望去,我怔了怔,是任姬。

見到我們,她的臉上亦有訝色,連忙行禮:“拜見大公子,少夫人。”

我不動聲色,卻瞥向魏郯。他看著任姬,神色平靜。

“嗯。”他答了聲。

“任姬何往?”我微笑,和氣地說。

任姬低眉,柔聲道:“佛堂中供奉的香油不足,妾正往管事處去取。”

“如此。”我頷首,目光微微打量著她。許久不見,任姬除了身上的衣飾樸素,容色卻依舊姣好,楚楚動人。

“去吧。”魏郯說。

任姬應下,再一禮,低頭而去。

待回到室中,我洗了澡,天還並不算晚。

魏郯沐浴過後,王暉找來,說有事稟報,他又出了去。

我在室中無所事事,讓阿元去歇息,自己坐在鏡前。

看著鏡中的自己,我忽然想到過去的事。

從前,我不知一次從母親和貴婦們的話語中偷聽到哪家哪家的婦人,在懷孕之時,丈夫新納了妾侍;又哪家哪家婦人,產後形貌虧損,丈夫情淡愛馳。我當年雖然聽得不算全懂,但是認真地總結過兩點,一是生子乃危急之事,二是男子寡情。

當然,那時我有裴潛,這兩點我都覺得不會發生在我身上。而如今,我對懷孕之事甚是喜悅,可再想起來,覺得自己當年的想法不無道理。

魏郯並非那等管不住袴腰的人,這一點我知道。不過,防不住別人起心思。

比如任姬。她是一個名正言順的妾,又長得如花似玉。我看向鏡中,站起身來。鏡中的女子,臉還是那張臉,身形卻已經全無原本的纖美有致,全然一隻水桶模樣。

我撫著腹部,忽而有些煩躁,歎了口氣。

“歎氣作甚?”魏郯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

我一驚回頭,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進來,帶著笑瞥瞥我:“嚇著了?”
我不禁瞪他一眼,道:“夫君回來也不說話。”

“方才不是說話了?”魏郯走過來,安慰地摸摸我的頭,又低頭看看我的腹部。

“今日動了麼?”他問。

“嗯。”我點頭。

說到孩子,我的心情陡然好轉,笑笑,補充道,“比昨日用力,大概動的是腳。”

“哦?”魏郯也笑起來,雙手摟過我,“那大約是男兒。”

“為何?”

“我母親說過,我在腹中時,也時常動腳。”

我不以為然,道:“那可不一定,也許明日再改回用手,便是女兒了。”

“女兒也好。”魏郯看我,彎著唇角,“與她母親一樣美更好。”

這話我聽得很受用,但是乳母說過,不能相信男人的甜言蜜語。

我將他推了推:“時辰不早,夫君更衣吧。”

今日雖然事不少,可是躺下之後,我發現自己還不想睡。魏郯挨在我身旁,靠著一隻隱枕,慢慢翻著書。

我起來,湊過去瞥了瞥,只見上面字跡密密麻麻,掃了一行,寫著什麼兵啊將啊的,不是我喜歡看的那類。

“睡不著?”魏郯看向我。

“嗯。”

魏郯往外讓了讓,伸出手臂。

我微笑,尋了個姿勢,既不壓迫腹部,又能舒服地靠在他懷裡。這是個路上養成的習慣。不知道是不是懷孕的緣故,我入睡有些困難,魏郯就儘量在這時候陪我。我發現靠在他懷裡聽著他的心跳聲很安神,於是魏郯就這樣摟著我,直到他手臂酸麻或者我昏昏睡去。

自從汝南出來,我們對夫妻之事都很節制,這也算是平日裡最多的溫存了。

“今日,妾聽舅氏說,有位三叔父要過來?”我不想陪著他看書,開口問道。

“嗯。”魏郯道,“兩個月前,鮮卑進犯隴西,三叔父領鄉人五千,大敗鮮卑,父親上書天子,表其為隴西太守。”

我訝然,想了想,明白過來。魏傕新敗,這般時候,要穩定人心又要彰顯自己仍有能力,這位三叔父更是自家兄弟,當然要大力宣揚一番。

“夫人還不曾見過三叔父?”魏郯放下書,問我。

“嗯。”我答道。

“我見過他的次數也不知夠不夠五回。”魏郯道,“他與家中不親。”

“如此。”我說。

任姬的事,我第二日特地讓阿元去打聽。

沒多久,她回來稟告,說任姬這幾個月來一直待在佛堂。前些時候,魏郯回到雍都,也一直奔波在外,連魏府都很少回。

我聽得這些話,心底安定了許多。

今日本是無事,可是魏傕頭風病昨夜加劇了。午膳過後,魏郯觪外面回來,特地帶來了韋郊。

“周扁鵲的弟子?”郭夫人聽到這名號,愁緒密佈的眉頭倏而一展,可再看向韋郊,又疑惑地多打量幾眼。

韋郊也看著她,昂首挺胸,兩道濃密的彎眉十分肯定地揚著。

“正是。”魏郯道,“韋扁鵲醫術精深,兒特請來為父親一診。”

郭夫人頷首:“如此,便請韋扁鵲入內。”說罷,讓家人引路。

室中不能去太多人,我留在外面,讓掌事去備些紙墨,以供韋郊書寫藥方。

“夫人,”阿元往室中張望了一下,小聲道,“韋郊能治好丞相麼?”

我淡笑:“不知。”

阿元還要說什麼,室中突然傳來一聲大喝:“庸醫!施什麼針,爾莫非欲以加害!”

 

96、扁鵲(下)

我和阿元對視一眼,連忙進門。

只見魏傕坐在榻上,臉色沉沉地盯著魏郯:“什麼庸醫!逐出去!”

魏郯忙道:“父親,韋扁鵲乃神醫傳人,尤擅針砭,父親風疾日久,不若一試。”

“我無疾!”魏傕一揮手,躺回榻上,“都出去!”

眾人相覷,皆不出聲。

韋郊濃眉彎著,兩眼垂視,卻昂著頭,一副事不關己的袖手之態。

“主公。”郭夫人看看魏郯,上前緩聲勸道,“主公息怒,大公子亦是孝心。”

魏傕“哼”一聲,閉起眼睛。

“父親。”魏郯皺眉,道,“父親臥榻多日,家中上下無不心焦。此症經久不愈,可見先前所施藥方已是無用。四弟流落江東之事,韋扁鵲一路照顧,其心無異,父親實可一試。”說罷,他看向我。

我會意,上前道:“舅氏,夫君所言確實,韋扁鵲醫術精湛,兒婦在江東不慎遇險,亦是韋扁鵲出手,方保住腹中胎兒。”

魏傕看向我,還未開口,卻聞得韋郊冷笑出聲:“大公子少夫人不必相勸。醫有醫規,諱疾之人,即便願治,某也不肯收!”說罷,他朝眾人拱拱手,“告辭!”說罷,拂袖而去。

我一驚,忙示意阿元。

“扁鵲……”阿元忙將他攔住。

“慢著。”魏傕的聲音從榻上傳來,看去,只見他已經起身,看著韋郊,片刻,目光玩味,“依你之言,我若不肯就醫,倒成了蔡桓公?”

韋郊昂首:“稟丞相,蔡桓公何人某不識得,某只知扁鵲。”

魏傕笑了笑,一擺手:“來人,請扁鵲坐下。”

眾人神色都放鬆下來,家人上前給韋郊行禮:“扁鵲,請。”

韋郊卻不動。

“丞相請你去。”阿元忙小聲催促道。

韋郊看看她,又看看我和魏郯,片刻,仍惱著說:“我是看在大公子面上。”

我們相覷一眼。

“是了是了,誰不知道你是大公子請來的。”阿元道。

韋郊這才將面色緩下,整整衣袍,走上前去。

韋郊為魏傕診脈,又是寫方子又是施針,忙活了大半日。

魏郯和郭夫人一直陪在旁邊,我則留在屋外。魏傕答應讓韋郊看診之後,沒多久,魏昭和梁蕙也來了。見過禮之後,魏昭入內,梁蕙則與我守在屋外。

“舅氏這病,也得了許久。”梁蕙望望虛掩的房門,輕聲道。

我頷首:“確是許久。”

梁蕙看向我:“聽說,這扁鵲是茂州周扁鵲的弟子?”

“正是。”我說。

梁蕙唇角勾勾:“舅氏到底願就醫,亦是難得。”

我看看她,笑笑,沒有說話。

韋郊說魏傕諱疾,其實不然。在今年之前,魏傕患病之時,一向是個聽話的病人。而出了倪容的事之後,魏傕開始變得十分小心,請來的郎中都是相熟的,且藥方都要一一確認,唯恐有毒物。如此一來,即便是老道的郎中,也變得小心翼翼起來。魏傕今年的頭風又重又拖,除了騏陵的打擊,恐怕這也是因由之一。

其實,我有點不贊同魏郯給魏傕請醫。有了倪容的那件事,請醫在府中就變得格外慎重。魏傕要是治好了,當然皆大歡喜,可若是治不好,那些別有用心的人豈不會拿來做文章?

等了許久,門終於打開。

見到魏郯和韋郊出來,我連忙迎上前去。

“如何?”我問。

“按時服藥,明日我再來施針。”韋郊擦擦額頭上的汗,對魏郯說。

“嗯。”魏郯頷首。

又說了幾句,魏郯讓家人過來,吩咐送韋郊出去。

韋郊與我們作揖,抬頭的時候,忽然朝我們身後望瞭望。

我稍稍回頭,阿元立在我身後,望著庭中,臉上似有些不自在。

此後,韋郊每日午後,定時到府中為魏傕看診。幾日之後,魏傕的病痛已經減緩許多,不會徹夜難眠。

每次看過魏傕,韋郊也會來為我把把脈。

“少夫人近來煩躁,待某以膳食相調。”韋郊道。

我訝然:“扁鵲怎知我煩躁?”

韋郊瞥瞥我,似乎在看傻子,強調道:“某乃扁鵲。”

我揚揚眉毛。

他說得不差。隨著肚皮漸漸脹大,我的脾氣的確不如從前有耐性。

我容易胡思亂想,有時候,對著鏡子看到自己大腹便便,如同變形了一樣,甚至會有些沮喪。

我不能忍受吵鬧,又不能忍受太安靜。

魏郯回來早了我會覺得他走來走去看得心煩,回來晚了,又會擔心外面有什麼不好的事。

我覺得飯菜不香,難以下嚥,每頓都食量很小。魏郯和阿元皺著眉讓我多吃,我又會覺得不耐煩。

當然,我知道自己的脾氣變得莫名,儘量控制。可是我仍然忍不住因為魏郯的只言半語鑽鑽牛角尖或者頂嘴。魏郯有時會被我氣到,瞪著我,額頭上的青筋蹦跳。可他不吼我也不動手,在房子裡衝衝地走幾步或者用腳踹牆,再回來的時候,臉上的神色如同剛悟了道一般。

“夫君生氣麼?”

事後,我也覺得不好意思,曾這樣不好意思地問魏郯。

魏郯望著房梁,深吸一口氣:“不氣。”

“為何?”

魏郯彎起唇角:“一加七是幾?”

“八。”

魏郯那摸摸我的頭,語重心長:“為夫用養一人的糧食養了八張嘴,怎會氣?”

……

“懷孕雖是大事,過於緊張卻對胎氣不利。”韋郊寫好了方子,交給阿元,慢悠悠道,“除了我曾告知夫人的那些忌食之物,用食不必拘束;房事適當,陰陽調和,亦有益心緒寧靜……”

我清咳兩聲,忙瞥瞥四周,無語地看著他。

“什麼房事?”阿元臉紅,瞪著韋郊,“胡說什麼?”

“這怎是胡說?”韋郊放下筆,認真道,“此乃某自幼隨師父看診而知,某也曾對大公子說過,房事哎喲……”他話還沒說完,阿元用力擰了一把他的手臂。

韋郊齜牙咧嘴,正要作色,被阿元瞪了回去。

“好,好,不說。”韋郊看著她,立刻換做一副笑臉。

“阿元,”我看著他們,將方子收好,“喚家人來,送扁鵲出門。”

阿元望望我,應一聲,又看看韋郊,轉身出去。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外,韋郊的小眼睛仍然轉著張望,等收回來,驀地與我目光相對,立刻換做正色。

“多謝扁鵲。”我微笑。

“應該的。”韋郊一臉正經。

等阿元回來,我關上門,問她與韋郊到底怎麼回事。

阿元支支吾吾,說她與韋郊並沒有什麼,只是韋郊在船上的時候,將一塊祖傳的玉給了她。說罷,還將那玉翻出來給我。我看到那玉上面的雕飾和色澤,以從前混跡市井的經驗,知道這等貨色在一般的人家也是寶貝了。

我將玉還給阿元,道:“投以木瓜報以瓊琚,你投了木瓜 ?”

阿元忙道:“不曾不曾,夫人,這是他自己給我的。”

“你父親知道麼?”我問。

阿元臉紅:“暫不知曉。”

我沉吟。韋郊其人,長相雖差些,又愛貧嘴,可人品卻是不錯的。而李尚那邊,自從回到雍都,我因為孩子的關係,一直不曾出門,阿元也只回過一次家,告知我李尚父子安好,藥莊裡收藥製藥,亦有些盈利。除此之外,我連李尚的面都見不到,要商量此事亦是困難。

“你覺得韋郊此人,如何?”我看著阿元。

阿元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道:“甚好。”

我不滿意,逗她:“如何算是甚好?你不覺得他其貌不揚?”

阿元的臉更紅,道:“可他有擔當,言出必行,比好些人都強。夫人,我與他一起,總會覺歡喜。”

我聽著這話,心底有些打動。忽然想到魏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自己想到他,何嘗不是“歡喜”二字?

“你當心些,這是魏府,當知曉上頭有家主。”我不再說什麼,只叮囑道。

阿元望著我,愣了一下,臉上又驚又喜:“夫人同意了?”

我捏捏她的臉,歎氣:“我同意了如何算數?你還有父親兄長,府中尊長也須從長計議。”

阿元連聲應下,笑意盈盈。

魏郯回來的時候,我正立在鏡前,慢慢梳著頭髮。

“怎立著?”魏郯走過來問。

“妾坐了一整日,韋扁鵲說不可久坐。”我一邊梳一邊說。

魏郯笑笑,伸出手臂環著我。二人靜立一會,他看著鏡子裡,問,“他是不是又長大了些?”

“他”是指我腹中的孩子,近來,我們的稱呼越來越省事。

我有些無奈:“夫君這話昨日才問過。”

“嗯?是麼?”魏郯抬眉,片刻,鏡中的臉又變得若有所思,“我須多囤些糧食。”

“為何?”我問。

“夫人想。”他認真地比劃著,“他這麼大,出來之後,夫人每餐須得這麼多糧食才能填滿。”

我:“……”

魏郯吻吻我的臉:“夫人可安心,為夫就是不養水軍也會將夫人養下去,定質保量,葷素任選。”

這人又拿我開玩笑。我順著他的話:“依夫君所言,妾將來面醜身胖也無所謂?”

“誰說夫人面醜?”魏郯一副無賴相,“胖了也是美。”

“哦?若比任姬,如何?”我轉頭看著他,問。

魏郯一愣,立刻道:“夫人美。”

我卻並無喜意,正色望著他:“夫君曾說坦誠相待,可此言豈非違心?妾有孕,身形自然發福;任姬未有身,自然窈窕。美就是美,何須諱言?”

魏郯訝然,片刻,問:“夫人這般想法?”

我不答,卻問:“夫君再說,妾此時與任姬相比,誰更好看?”

魏郯目光一閃,誠懇地說:“夫人好看。”

我露出滿意的笑容。

韋郊的醫術果真精湛,半月之後,魏傕的頭風已經痊癒。魏府上下皆是大喜,重賞了韋郊。

而與此同時,李尚那邊傳來消息,說公羊劌回來了,與他一起回來的,還有馬奎。

魏郯顯然也知道了此事,第二日就派人登門,欲請公羊劌再度入仕。

可那邊還沒有消息,魏府又開始為一件事忙碌——魏郯的三叔來到了雍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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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31 12:30 PM

97、魏康

時已十月,天氣已經很冷。

魏郯的三叔父魏康到府那日,闔家聚宴。

魏康其人,就我看來,與魏傕長得並不很相似。他身形瘦削,臉型也不如魏傕方正,倒是鬍子長而順,襯著大氅,頗有幾分仙風道骨。

魏傕與他雖是親兄弟,可並不見與別的族中叔伯那樣言語灑脫,似乎熟稔又不乏客套,我瞥見周氏投來一個似笑非笑的眼神。

魏傕讓兒子和侄子們與魏康見禮,魏郯首先上前,向魏康行禮。

“這是孟靖?”魏康看著魏郯,撫須微笑,“果然器宇軒昂。”

魏郯謙道:“叔父過獎。”

魏康又看向我,道:“這位可就是孟靖的夫人,傅司徒之女?”

魏郯答道:“正是。”

我低眉行禮:“拜見三叔父。”

魏康含笑受下,又看向魏昭:“想來,這當是仲明。”

魏昭亦行禮:“拜見三叔父。”

魏康打量他,露出讚賞之色:“姿容修偉,果名不虛傳。某年初在隴西時,還曾聽聞仲明要迎娶公主,竟不曾來賀。”

魏昭莞爾,讓梁蕙上前見禮。梁蕙正要下拜,魏康連忙攔住,笑道:“某為臣子,怎敢受公主之禮,萬萬不可!”

魏傕看看他們,微笑:“魏氏兒婦,各有千秋。小輩的禮,元健受又何妨?”

魏康笑而頷首:“兩位侄兒如此出眾,弟甚欣慰。”

其餘眾子侄又與魏康見禮,寒暄一番後,家人引路進門。

宴上仍然沒有酒肉,也沒有伎樂。氣氛不如往日過節或者聚宴那樣熱烈。眾人在各自的席上用膳,安安靜靜。膳後,魏傕命家人烹茶,與魏康聊了些隴西的事。魏康神色甚是溫恭,一派文士之氣。他還與魏昭論起辭賦,說他在隴西見過士人們從雍都帶回的魏昭辭賦抄本,甚是欣賞。

“侄兒才疏學淺,愧受叔父誇獎。”魏昭道。

“仲明何以過謙?”魏康手握茶盞,“以某之見,確乃實至名歸。”

實至名歸?我聽在耳朵裡,有些不以為然。不過郭夫人卻是一直帶著笑容,魏傕則嘗著蜜餞消食,神色不辨深淺。

“這位三叔父倒是性情平和之人。”回到房裡,我一邊將魏郯換下的衣服掛到椸上,一邊說,“與舅氏坐在一處,也並無不和之象。”

魏郯拿過我手裡的腰帶,自己上去:“我與三叔父不熟,父親與他生隙,亦是年輕之時。這些年,父親甚少回隴西,與三叔父也就淡了。”

我頷首。

“明日我與公羊劌去城郊騎馬,夫人去麼?”魏郯道。

公羊劌?我怔了一下,笑笑:“妾要去丹霞寺。”

“丹霞寺?”魏郯訝然,看看我的肚子,皺眉,“天氣寒冷,山路說不定結了冰霜,你去做甚?”

我答道:“妾年初時曾往丹霞寺求子,幾日前夢到神佛,這才想起還未還願。妾今日才遣家人去探了路,說這幾日晴好,山路穩當。”

魏郯揚揚眉,似乎有些掃興。

“陪神佛不陪夫君,嗯?”他捏住我的鼻子,低低道。

我他的手拉開,抿抿唇:“妾不過想了卻心事。且這幾日只有明日大吉,過了時候,恐怕又要下雨呢。”

魏郯不再言語,摸摸我的頭,出門去洗浴。

我看著他的背影,松了口氣。

其實,求神是假的,還願也是假的,明天我去丹霞寺,乃是與若嬋約好了要見面。前些日子,我托李煥將公羊劌的信轉交若嬋,可她並無回音。直到昨日,她才傳信來說想見見我。

明日,魏郯去見公羊劌,而我去見若嬋。

倒是巧了。

第二日,我裹著厚厚的衣裳,上車出了門。

馬車裡照例墊著厚褥子,車幃亦加了一層皮裡,擋住寒風。

到了丹霞寺的後園,若嬋身裹厚錦袍,正斜倚在榻上看著書。旁邊茶煙蒸騰,一名稚婢正在煮茶。

見到我來,若嬋讓稚婢退去,放下書。

“都說傅夫人求神得子,果不其然。”她微笑。

我亦笑笑,逕自在她對面的榻上坐下。

若嬋一直盯著我的肚子,似乎很是好奇。

“佛經?”我看到她榻上的書,是一本貝葉經。

“嗯。”

“你也讀佛經?”我感到訝異,

若嬋不以為然:“讀經寧心,何樂不為。”說著,她姿態慵懶地起身,去案上斟了茶,遞給我。

我接過來,道:“今日,我夫君與公羊公子去騎馬。”

“哦?”若嬋坐回榻上,神色無波。

“你見過他麼?”我問。

“不曾。”

我詫異:“他不曾去找你?”

“找過。”若嬋淡淡道,“我不見。”

我看著她,沒說話。她這般態度,亦是在我的意料之中。

公羊劌出來的時候,若嬋擔憂他危險,極力勸阻,甚至不惜去求公羊家的人。可公羊劌還是走了,不管不顧,若換做是我,也要傷心。

不過,我此行是來當說客的,公羊劌對我不錯,總該還些人情。

“若嬋可知我此番去過江東?”我故意問道。

“聽說過。”若嬋微微一笑,“我還聽說這次又是大公子去救了你。”

我訕然,但決心不受她打擾,將自己在江東如何被俘如何逃脫說了一遍。每每提到公羊劌的時候,我都加以濃墨重彩渲染一番。

若嬋一邊飲茶一邊聽著,雙目微垂,似認真聆聽又似神遊別處。

“我那時若無公羊公子相護,勿說腹中胎兒,連自身性命都難保周全。”我說,“公羊公子有情有義,確是可託付之人。”

若嬋卻是淡淡一笑。

“他一向對兄弟有情有義。”她冷笑,緩緩道,“仲勳蒙難之時,他欲施救而不得,你是仲勳之妹,他當然要幫你;對那些江洋兄弟也是一樣,不管如何險惡,他捨命也要去救。我那般求他,他連頭都不肯回一下。”若嬋的聲音有些激動,停了停,深吸口氣,“他有情有義,顧的卻不是我。”

我啞然,沒再說話。

這時,茶爐上的水又開了,我正要去弄,若嬋道;“我來。”

我只得罷手。

若嬋斟了茶,又要添水。這時,一名僕人匆匆走進來,向若嬋行禮道:“主人,丞相家的大公子與公羊公子來了。”

我們俱是一驚。

若嬋與為我相視一眼,問僕人:“到了何處?”

“我來稟報時才到山腳,現在恐怕已走在了山路上。”僕人道。

若嬋神色鎮定,道:“即刻將案榻茶爐收入廂房中便是。”

僕人答應,離開去院外招來另外兩人,動手收拾。

“真掃興。”若嬋看向我。

我問她:“你不留下?你我本是相識,在寺中拜神偶遇,亦是自然。”

若嬋彎彎唇角,輕歎口氣:“我的事,你不必操心。”

魏郯和公羊劌出現在院子門前的時候,我已經由阿元攙著,如同閒庭信步般觀賞牆邊幾樹紅葉。

“夫君?”我瞥到他,露出又驚又喜之色,“夫君怎會來此?”

魏郯微笑,從阿元手中接過我的手:“為夫與公羊公子跑馬至此處,想到夫人正在拜佛,便來看看。”

我了然,看向公羊劌,微笑行禮:“公羊公子。”

“夫人。”公羊劌還禮。他的樣子比分別的時候又瘦了些,卻依舊身形筆直。我不禁朝若嬋離開的方向望瞭望,只見空空無人。

“夫人在賞紅葉?”魏郯問我。

“正是。”我微笑。

“只夫人一人?這寺院倒是冷清。”魏郯道。

“並非妾一人,”我微笑,“方才還有另一位夫人也來拜神,這會已經走了。”說著,我似無意一般瞥瞥公羊劌。

他看著我,唇邊浮起一抹若有若無的苦笑。

“大公子與夫人慢慢游寺,某先行一步。”公羊劌向我們一禮。

“才來,就走了?”魏郯訝然。

公羊劌道:“方才所言之事,某還須與友人商議。”

魏郯莞爾:“如此,有勞仲平。”

公羊劌抿唇,看看我,轉身走開。

“夫君與公羊公子商議何事?”院子裡剩下我們,我問魏郯,“公羊公子答應入仕了?”

“還不曾。”魏郯道,“不過議成了另外一事。”

“哦?”

魏郯看著我,目光似有意味:“夫人欠的一萬二千錢,為夫已經還了。”

我愣住,看著魏郯,心跳有片刻停頓。

“怎這般神色?”魏郯揚眉,“為夫被仲平訛了?”

我連忙搖頭,片刻,道,“這……嗯,是公羊公子說的?”

“不是他還有誰?”

心底鬆氣,又覺得好笑。當然是公羊劌,他替馬奎那夥人討錢亦是天經地義。我太緊張了,總怕搭上公羊劌,自己那生意的事也曝露出來。公羊劌當然不會那麼傻,把我的秘密告訴魏郯,對他一點好處也不會有……

“為夫不大高興。”魏郯忽然道。

“嗯?”我望著他。

只見他臉色深沉莫測:“為夫的命,只值一萬二。”

我又好氣又好笑,往他手心裡掐了一下:“他們原本開價十萬,夫君不若全付了。”

魏郯笑起來,摟著我,目光閃閃:“此言甚是,我那些相易之物,十萬都不止。”

我不解:“相易之物?”

魏郯正要說話,這時,只聽“大公子!少夫人!”望去,卻是一名家人跑了來。

“何事?”魏郯問。

那家人顯然是累壞了,大冷天裡冒著汗,氣喘吁吁:“大、大公子……府裡不好了!郭、郭夫人將任姬……任姬拘了起來……說、說要杖斃!”

 

98、行竊

杖斃任姬?我聽到這話,吃了一驚,再看魏郯,他亦是詫異。

“出了何事?”他皺眉問。

“小人不知。”家人說,“只見主母怒氣衝衝,管事見勢不妙,遣了小人來尋大公子。”

魏郯頷首,看看我,苦笑:“今日怕是賞不成紅葉。”

我搖頭,道:“家事要緊。”

魏郯令家人去備車馬,自己扶了我下山。回程的路上,我一直納悶,任姬進門,是郭夫人一力促成的,我一向覺得她對任姬俯首貼耳的樣子甚是滿意,如今出了此事,卻是為何?

待到入了府中走到堂上,只見人並不太多。上首,郭夫人臉色鐵青,旁邊,張氏侍立,梁蕙輕聲勸解。

地上,任姬伏跪,頭髮散亂,正輕聲抽泣。

魏郯與我對視一眼,上前向郭夫人行禮:“拜見母親。”

郭夫人偏著頭,似乎沒看到他,也聽到他說話。

我看著氣氛不對,想上前說話,魏郯卻拉住我。

“不知任姬因何受責?”魏郯道。

“因何受責?”郭夫人冷笑,“你自己的妾,全無婦道廉恥,竟做出偷竊之事!長子塚婦,失了自家綱常,堂堂魏府顏面何存?!”說罷,她盯著魏郯,“這是你的人,你來了也好,且說如何處置?”

我望著郭夫人,聽著她語氣嚴重,卻不甚明白。

“偷竊?”魏郯看看任姬,又看向郭夫人,道,“母親說任姬不檢,可有依據?”

郭夫人看張氏一眼。張氏會意,將一物呈前:“大公子請看,家人在這婢子房中搜出此物,乃是丞相的錦袍,還有丞相的玉簪。這些物事不見已經好幾日,若非府中大搜,幾乎不知去向。”

我看著那些物事,忽然了悟。

那錦袍與玉簪,雖然價值不菲,卻是魏傕在家時的用物。任姬入府前雖是舞伎,可她出身士族大家,行竊財物,怎麼想都覺得牽強。而如果不是行竊,那麼這些物事在任姬那裡搜到,答案只有一個……

我瞥向任姬,心中的思緒如同紡輪般飛快轉動而絲絲分明。

家人從府中出發,出了城,問得魏郯的蹤跡,跑上山找到我和魏郯,又領我們回府。郭夫人一向治家嚴格,行竊的罪名,又這麼長的時間,郭夫人若有心,完全能將任姬這樣一個小婢妾杖斃十幾次了。

她一直不動手,恐怕就是等著我們回來。

這般,此事就沒那麼簡單了。

而且今日,魏傕出門去了營中,不到晚上不會回來。

一石二鳥麼?

我心底冷笑。郭夫人這般行事,由頭和手段都拿捏得不錯,只是不知道如果魏傕在,她敢不敢這般當堂示眾。

想著,我看向魏郯,他的臉上沉靜無改。

“夫人明鑒……”,只聽任姬的聲音低泣發抖:“此事並非妾……”

“住口!”張氏斥道,“豈有你說話之處!”

“大公子。”郭夫人看著魏郯,“她是大公子的妾,如何處置?”

魏郯不緊不慢:“母親,兒以為此事未查清,不足定罪。”

“如何不足?”張氏道,“大公子,人贓俱獲。”

“光物證如何算數?”魏郯看也不看她,望著郭夫人,“母親,自上回屋樑倒塌,兒已將任姬逐出。她入佛堂,亦是父親與母親之意,既非我妾侍,其與尋常僕婢自當無異,當由母親做主。母親若問兒的意見,兒以為,這些物事既是父親所失,不若待父親回來,問明再議。”

郭夫人眉頭皺起,正要說話,這時,堂下家人忽然來稟報:“丞相回來了。”

一瞬間,我瞥到郭夫人和張氏的臉上皆有微微變色。

倒是坐在郭夫人身旁的梁蕙,面上不掩詫異之態。

“何事?”回頭,魏傕已經大步穿過前庭,登階上堂。

眾人行禮,郭夫人忙起身,由梁蕙扶著上前:“主公。”

“這是做甚?”魏傕瞥瞥地上的任姬。

郭夫人道:“主公,任姬行竊,家人在任姬房中發現主公遺失之物。”說罷,讓張氏將錦袍和玉簪呈上。

魏傕瞥了一眼,卻毫不在意。

“原來是為此。”魏傕走到任姬身旁,歎道,“起來吧。”

任姬看看他,卻瑟縮一下,似乎不敢。

魏傕伸出手,將她扶起。只見任姬低眉哭泣,蒼白的臉上如同花瓣帶露,雖形容落魄,卻惹人憐惜。

“夫人誤會。”魏傕對郭夫人道,“任姬房中之物,是我親自留下。”

郭夫人的目光中沒有一絲驚異,微微揚眉:“哦?”

魏傕微笑:“任姬入佛堂,前些日子伴我讀經,甚是周道。我與擇日與夫人說納任姬之事,奈何諸事繁雜,一時忘了。如今夫人既知曉,便收拾屋舍,讓任姬入側室。”

郭夫人看著他,又看向任姬,少頃,露出笑意。

“原來如此。”她歎道,似松了一口氣又似埋怨,“主公應當早說,妾不知因由,險些委屈了任姬,亦錯怪了大公子。”說罷,她滿面和色地看過來。

魏郯目光平靜,勾勾唇角。

魏傕亦笑,看向任姬,輕輕拍拍她的手:“是我不周。”

任姬望著他,抿抿唇,嬌羞低頭。

一場急事變作喜事,我有些錯愕。

不止是我,周氏和毛氏聞得消息,立刻過了府來。

“丞相納了任姬?”毛氏啼笑皆非,“她不是大堂兄的妾麼?”

“什麼大堂兄的妾。”周氏朝她使個眼色,看向我,道,“大堂兄早不要她了。”

我笑笑:“此事是舅氏與姑氏做的主。”

“這個任姬,倒是個有想法的。”毛氏歎道,“也是,一個人被扔在那佛堂裡,妙齡女子,能有幾年韶華?還不如賭一賭。。”

“你可憐她?”周氏打趣,“你總說家中那兩個妾煩,如今可不煩了吧?”

“偏你多舌!”毛氏捶她一下,又好氣又好笑,鬧過之後,又問我,“既是丞相納妾,怎光得了消息,不見聲響?”

“能有什麼聲響?剛除了喪,總不太好看。”我說。

二人了然。

這其實還有一層。魏郯雖然在言語中撇得一乾二淨,任姬畢竟先是當了魏郯的妾。現在去了魏傕那邊,傳出去總不好聽。所以,府中也就收拾了魏傕的側室,讓任姬換個地方了事,而至於身份,她連妾都不算。

想到這些,我亦有些唏噓。

任姬和我,其實有些相似。家破人亡,流落在外。不過她比我慘,我至少一直有夫家棲身,而她卻淪為舞伎,被人當做禮物送來送去。

有時,我也會可憐她。可是她與我爭的是魏郯,那麼很抱歉,我不會因為可憐而讓步。

我想起下山時,魏傕對一名從人說了什麼,從人應一聲,騎馬飛馳而去。

夜晚睡下的時候,我問魏郯:“舅氏是夫君請來的?”

魏郯笑笑,沒有否認。

“夫君早知此事?”我目光定住。

“我不知。”魏郯將被子拉到我身上蓋好,“只是預感到些牽連,便想著告知父親一聲也好,若與他無關,自然不會管。”

我還想再問,魏郯卻道:“睡吧。”說罷,一口氣把燈火吹滅。

我裹著被子,腦子裡還想想著事。

腳在魏郯的腿間焐著,暖暖的。

“夫君。”我輕聲問。

“嗯?”

“你說給那些人的相易之物比十萬錢還值錢,是什麼?”

“壓寨夫人。他們說要你,為夫答應了。”

我在他手臂上擰了一下。

魏郯不正經地笑。

“刀槍,船。”他說。

“哦?”我訝然,“他們要這些做甚?”

“江洋大盜還可做甚?”魏郯伸手來,撫撫我的頭髮:“吳琨日子過得太安逸不好,為夫給他送點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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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31 12:31 PM

99、除夕

魏傕將任姬安置在了他的側室裡,從此以後,他無論起居行止,只要不是外出不是會客,他身旁必有任姬的影子。

任姬很是賢慧,說話溫言細語,彈琴煮茶,無一不精;也比我想像中更加體貼細緻,魏傕要做什麼,一個眼神,任姬就已經先一步將他想要的東西雙手奉上。

“這般美人,當個侍婢確實可惜了。”毛氏曾經不無佩服得歎道。

魏傕也對她寵愛異常,才住進偏室不到半個月,新衣和首飾已經在身上換過了幾套。魏傕有時偶爾不適,郭夫人或別的妾侍來伺候,他都會不耐煩,唯獨任姬能在他房中留上一整天。

魏傕的頭不疼了之後,韋郊只隔著三五日來把把脈。

不過,事情卻再起波瀾。

“丞相納了新人?”一日,魏傕偶感風寒,韋郊看診出來,問管事。

“正是。”管事笑道,“扁鵲這也能診出?”

韋郊道:“腎虛精損,是以風邪再侵。丞相頭風還未痊癒,沉溺女色是為不智。”

管事唯唯,過後,如實報知郭夫人。

郭夫人即刻拿著這話去見魏傕,苦口婆心地勸了一番,讓他以身體為重。

魏傕思索了一會,歎口氣,讓家人將偏室收拾收拾,暫將任姬送回佛堂。

不料,任姬雙目垂淚,跪在魏傕跟前哭訴:“妾自跟隨主公,夙夜小心,唯恐辜負主公恩情。今主公竟因妾致病,妾誠惶誠恐,深愧自責!”說罷,起身朝銅案上撞去。

魏傕大驚,連忙將她一把攔下:“不過讓你暫且搬回佛堂,撞案角做甚!”

任姬痛哭著,聲音淒婉:“妾愧對主公,亦恨不能服侍主公,不若一死!”

魏傕抱著她,長歎:“唯你深得我心。”說罷,說罷,他不再提讓任姬搬走的事,郭夫人再來勸,竟被他斥了一頓,連同韋郊也不許再入府來。

此事,讓阿元愁眉苦臉。

“丞相不許他入府來,可如何是好?”她眼圈紅紅地問我。

我知道小女兒情到濃時恨不得時時都能見到情人的心思,道:“怎麼?怕一時見不到,韋郊就移情別戀?”

阿元瞪起眼:“他敢!我把他眉毛揪得倒彎過來!”

我笑道:“那你怕什麼?韋扁鵲來雍都也有些時日了,總來為丞相看病,倒荒廢了時日。如今他治好了丞相的頭風,聲名已經傳開,豈非時機正好?”

阿元愣了愣,神色稍稍寬解。韋郊經著公羊劌,借著為李尚調養身體的名義,已經去過李尚的府上。據說李尚對女兒看中的這個人,雖不十分滿意,倒也不討厭。二人說到些藥材之事,還甚是有興致。

阿元起初感到沮喪,但我覺得不奇怪,對她說,韋郊雖有神醫之名,來到雍都卻無財無業,李尚如何放心嫁女?阿元覺得有理,又開始想著如何攛掇李尚出資給韋郊開一間醫館。

“也好……父親今日還送書來說,可將延年堂交給他。”阿元紅著臉說。

我訝然。

“韋扁鵲知道我與李管事的生意?”我問。

“他不知。”阿元連忙道,“父親只讓他與蔡讓去商量,父親借些租金與他,將來若有盈利,他還要還錢。”

我了然。表面上幫忙借錢示好,暗地裡又賺多一筆租金,李尚這個買賣,怎麼看都不虧。

由於任姬的事,郭夫人的心情一直不好。而我與此事的因由本有些微妙,郭夫人看到我,更是沒露過一次笑臉。

我也不去她跟前找不自在,除了每日必要的行禮問安,其他時候都以養胎為名躲得遠遠。

天氣一日一日變冷,魏康在雍都待了一個月,在大雪封路之前回去了。

魏安則待在自己的院子裡,專心致志地鑽研他的樓船。

魏郯贈送兵器舟船給馬奎那夥江洋大盜之後,我聽魏郯說過兩三次他們在江東襲擾吳兵和埋伏劫漕糧的事。其實,我更想聽聽裴潛的消息,可是當著魏郯的面,畢竟不好明問。

幸好李煥那邊消息還靈通,阿元告訴我,吳琨殺了林崇,但裴潛仍然是都督。

我聽得這話,心中稍稍安定。

裴潛仍然是都督,說明至少表面上,吳琨仍然要維持和氣。可我想起魏郯說過裴潛在江東舉足輕重,又覺得懸。吳琨待裴潛客氣,還有可能是出自忌憚,那麼將來一旦事情有變,只怕裴潛會更不利。

大雪一場又一場,我的身體也一天比一天沉。

與往年一樣,除夕的那夜,魏氏的眾子侄都到了場。

不同的是,魏賢和魏朗的案上飯食酒肉俱全,只是席上空空。朱氏已經帶著兒女回了隴西,往日裡他們坐的地方,顯得特別冷清。

魏傕先領著眾人向魏賢和魏朗祭一盞酒,堂下樂師擊鐘,宴飲開始。
宴上還是舊日的模樣,眾人敬酒拜年,暢言無忌。

魏慈拉著魏安過來跟我和魏郯敬酒,我有孕在身,以茶代酒,魏郯則豪氣地仰頭灌下。

經過騏陵之戰,魏慈的言語比從前少了許多,笑起來卻仍舊開朗。他看著魏郯,片刻,看看魏朗的席上,微醺的臉上,眼圈有些泛紅。

魏郯拍拍他的肩膀,對魏安說:“今年不是也要點火人麼?帶你表兄去點火人!”

魏安應一聲,魏慈笑笑,抬頭深吸口氣,大聲招呼一聲魏嫆,大步朝堂外走去。

府中的妾侍按長幼也坐在一排,我微微回頭,就看到了許姬。

確切地說,這是我回到雍都的這幾個月以來,第一次見到許姬。

她抱著孩子上前來,先向魏傕和郭夫人行禮。

魏治才不到一歲,正是討人喜愛之時,圓圓的臉龐,玉雪可愛。魏傕和郭夫人見到他就合不攏嘴,郭夫人更是將他抱在懷裡,一刻也不肯鬆手。

梁蕙和魏昭立在下首,魏昭唇邊帶笑,梁蕙卻是一臉漠然。許姬過來行禮,梁蕙正眼也不看一下。

魏昭問了許姬幾句平日生活的話,許姬一一答來。梁蕙則恍若未聞,手裡拿著一把織金便面,眼睛望著別處。魏昭看了她一眼,對許姬點點頭:“下去吧。”

許姬低眉一禮,走到姬妾們的席中。

眾人要守歲,酒宴一直喝到很晚。魏傕喝得醉醺醺,他命家伎歌舞不許停,還拿著酒壺笑嘻嘻地走到舞伎中間,摟過一個就來灌酒。

席上的人大多也醺醉,隨著魏傕哈哈大笑。我覷向四周,再看看旁邊,魏郯也有了七八分醉意,扶著憑幾飲酒。

雖是自家人關起門來歡鬧,郭夫人也覺得這般失態太甚。她命家人去把魏傕攙回來,魏傕卻大怒,將家人推開:“安得掃興!”

郭夫人無法,只得作罷。

子時過後,眾人再行禮,男子們都已經走路東倒西歪。郭夫人讓眾人各自回去歇息,又讓家人撤去酒席。她去攙扶魏傕的時候,魏傕揮手讓她退下,大聲地叫來任姬。

任姬今日穿得俏麗,紅衣素紗,襯得容色嬌美更甚。她柔順地攙住魏傕,巧笑倩兮:“主公,夫人所言甚是,還是回房歇息吧。”

我瞥到郭夫人的臉上有那麼一瞬的僵住,正想再看,魏郯把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酒氣噴來:“回去……嗯?”

我應下,跟著他朝後院走去。

出到廊外,一陣寒風驅走了炭火的餘溫,我不禁打了個寒戰。

“冷?”魏郯察覺到。

“嗯。”我說。

他把身上的大氅脫下,加到我身上,再伸手來,環住我的肩膀。他有些醉意,走起路來。步子並不十分穩當。我被他帶著時而走得歪歪扭扭,卻一點也不覺得難受。

方才堂上的種種掠過心頭,我窩在他的臂間,只覺得周遭溫暖得如同春陽曬背。

除夕過後就是新年,朝中和家中的祭祀一場接一場,直到上元才有了空閒。轉眼到了二月,我的肚子已經沉得晚上睡不好覺,腿也浮腫得難看。

二月十五,我正尋思著讓阿元回家問問李尚藥莊的事,忽然,腹部開始作痛。我大聲喚著阿元的名字,支著身體倒在榻上。阿元跑進來,見我這般,臉色一變,連忙朝屋外大叫:“來人!少夫人要生產了!快叫穩婆!”

 

100、生產

“夫人!”阿元跑進來,想扶我,又不敢動,只能著急地問,“覺得如何?”

我靠在隱枕上,定了定神,搖搖頭。

其實,腹中的疼痛並不太強烈,可昨日周氏和毛氏才來聊過,說起當初分娩時的種種,我聽得緊張。

但是很奇怪,疼了一陣之後,腹中忽然平靜下來。

我愣了愣,正要起來,那疼痛卻又開始了。

“怎麼?!”魏郯方才去了前堂會客,許是聞得消息,匆匆趕了回來。

看到他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我的心安下少許。

“把門打開,勿礙著近處!”正要開口,魏郯卻一臉嚴肅,有條不紊地對指揮著家人:“多叫幾個人,把榻抬起,將夫人移到產室!”

“穩婆呢?趕緊去催!”

“阿元!去取被褥……錯了,要新做那些!就放在那箱中!”

吼完以後,魏郯又俯下來握住我的肩膀,雙目明亮,聲音溫和,“勿擔心,你稍忍一忍。”

我:“……”

腹中的疼痛本來不算嚴重,但是魏郯這如臨大敵的架勢,我卻覺得孩子都要迫不及待想出來了。

等到穩婆終於被僕婦拉來的時候,我已經躺在側室收拾成的產房裡了。

穩婆過來看看我,問我幾句話,把把脈,摸摸肚子,笑著說“不急”;接著,又吩咐伺候生產的幾位僕婦去準備生產的用物。

最後,她對魏郯說:“大公子,此乃產室,男子不便入內。”

魏郯一愣,看向我。

我也看著他,忽然想到他這一出去,順利的話,就是孩子出世才能再見,若是不順利……

眼眶忽而一酸,我咽咽喉嚨,抿起唇。

“阿嫤……”魏郯連忙過來,神色有些複雜,替我拭拭眼睛。

也不是道是不是腹中的疼痛變得厲害了,我更加難受,緊攥著他的手,不肯放開。

穩婆在一邊見狀,苦笑道:“少夫人,最長也不過一兩日,莫擔心,少夫人胎位端正,定是無礙。”

我看看她,又看看魏郯,深吸口氣。

“夫君出去吧。”我擦擦眼淚,鬆開魏郯的手,低低道。

魏郯臉色有些不定,過了會,低聲道:“我就在外面。”

我點點頭。

魏郯對穩婆和阿元交代了幾句話,看看我,再彎腰摸摸我的頭髮,轉身走了出去。

我曾經和魏郯討論過孩子的名字。魏郯堅持說他來取,於是每天回來就翻書。此事跟魏傕說過之後,他卻不樂意,說魏治的名字都是他取的,嫡孫的名字當然只能是他取。

於是,我和魏郯就落到了只能取乳名的境地。

既然是乳名,我毫不猶豫地把做主之權拿了過來,說叫阿乖。

魏郯起初不肯,說他是父親,怎麼螚由我取名。

我不以為然地撫著肚子:“生孩子的可是妾。”

魏郯也不以為然:“沒有為夫,你怎會有孩子。”

我反駁:“生產時出力的是妾。”

魏郯微笑:“可造人時出力的,乃是為夫。”

這個問題爭了一輪,無疾而終。最後,我退一步,讓魏郯想幾個乳名。不出我所料,魏郯這個粗人,想出來的乳名全不是引經據典一本正經就是阿團阿福阿玉阿雪之類的。

我於是不再忍讓,說孩子就叫阿乖。

而到了如今,我已經不去想什麼乳名之類的啥問題。

疼痛一陣接一陣,跟臨產前的時候相比,我初時的那點腹痛就像兒戲一樣。穩婆讓兩個身強力壯的僕婦架著我,身後墊著厚厚的被褥。我的精力全然被那個掙紮著要出來的物事拽了去,咬著牙,聽著旁人不斷地說“用些力,再用些力”。

我咬著巾帕,喘著氣,不知是否幻覺,每當稍稍停下,似乎聽到外面有一個隱約的聲音傳來,又低又沉。

“阿嫤……”似乎有人在喚我,像是魏郯,又像是母親。

當一聲啼哭的傳入我的耳中,身上已經精疲力盡。

身旁傳來婦人們歡喜的聲音,我被攙扶著躺倒在榻上。

不待我從解脫中喘過氣來,穩婆大聲賀道:“恭喜少夫人,是位小女君!”

女君?

我無力地側著頭,看到一個皺兮兮的小臉出現在面前,清亮的啼哭,小手一下一下地揮著。

這是我的孩子?在腹中陪了我九個多月的孩子?

我感到奇妙又不真實,費力地抬抬手。當觸到那小手,心中忽而被一陣柔軟裹住。

女兒也好。

我露出笑容,聲音沙啞而微弱:“……阿乖,我是母親……”

從前,母親曾跟我說過她生我時的感受。

“生你長兄的時候很疼,生阿嫤麼……”她笑笑,撫撫我的臉,“母親叫了聲阿嫤,你就出來了。”

這當然是騙小孩的。我長大以後,雖然沒有真的見過誰生孩子,聽說的各種情形倒是不少。周氏和毛氏就是我近來最大的八卦來源。對於生孩子,她們眾口一詞,疼。頭胎的話,加一個字,更疼。

我雖聽著就已經心有戚戚然,可到了自己體會的時候,才知道做母親的艱苦。

當我沉睡醒來之後,看到的是魏郯。

他坐在榻旁,看著我,臉上帶著笑容,佈滿血絲的眼睛顯示著他沒有好好歇息。

“醒了?”他低低地問,嗓音有些乾澀。

“嗯。”我的喉嚨像卡著什麼,卻朝身側看去。

我和魏郯中間,一隻小小的繈褓放在榻上,嬰兒小小的臉睡得恬靜。

“她總是睡。”魏郯笑笑。

我也笑,與魏郯對視。他臉上笑意深深,雙目裡盡是掩不住的喜氣。心中似淌過一陣甘甜,溫軟而脈脈。

二人誰也沒有說話,魏郯握著我的手,粗糙的指腹緩緩摩挲著我的手指。

我回握著他,不禁又看向阿乖,從眉毛,到鼻子,再到眼睛,仔細地看,充滿好奇。

阿元端來一碗粥,笑盈盈地說,“夫人,小女君可乖了,不亂吵鬧。大公子昨夜一夜未睡,好不容易今晨睡了一會,又走來看你,攔都攔不住。”

魏郯難得地寬宏大量,被婢子打趣也一派和氣,嘴角上揚,接過阿元的粥:“把小女君抱走,我要喂夫人用食。”

阿元應一聲,小心翼翼地將阿乖抱起。

我一直看著她把阿乖放在一旁的小榻上,又看到阿乖一動不動繼續睡,才收回目光。

“還疼麼?”他低聲問。

我點點頭:“嗯。”

魏郯目光憐惜,片刻,他低頭吹了吹湯匙裡的粥,送到我唇邊。

我望著他,張開口。粥不燙,熬得香濃,我吞下,身上一陣舒泰。

“阿乖吃了麼?”我問。

“吃了。”魏郯拿過巾帕,擦擦我嘴角上的粥水,道,“母親那邊已經找來了乳母。”

“舅氏與姑氏來看過麼?”我問。

“看過。”魏郯繼續將一匙粥喂來,道,“昨夜他們一直待到孩子出生,父親還抱了好一會才回去。”

我笑笑:“哦?可取了名?”

魏郯道:“父親還未想好。”

我看著他,微微頷首。

阿乖的出生,對於魏氏是一件微妙的事。這一點,我明白,魏郯也明白。

我和他成婚已經將近兩年,先前為了子嗣,我們都各有壓力,如今好不容易得了孩子,卻並非男兒。此事,魏郯就算不介意,魏傕的失望卻不用想也知道。

“若是……”我停了停,輕輕道:“若是男兒,就好了。”

魏郯看著我,唇角抿抿,又將一匙粥塞進我的嘴巴:“勿多想。”

我生產還不足月,不能下地。魏郯開春的時候就開始忙碌,每天只有早晨和晚上來看看我。所幸周氏和毛氏常常來,我生產之後一度為漲奶和恢復之類的事困擾,也是她們幫忙,教了我許多。

“阿乖真好看。”毛氏抱著孩子,一邊端詳一邊說,“將來必定像長嫂。”

我笑道:“她還小,弟婦先前不是說,要大一些才能看出來?”

“現在有幾分像了。”周氏湊過去,道,“額頭像長嫂,下巴也是長嫂的。”

毛氏道:“眼睛和鼻子倒像大堂兄,阿乖身上,大堂兄與長嫂五五分呢。”

眾人笑起來。

“不像阿治,那模樣,活脫脫就是二堂兄。”周氏笑道。

“說到阿治,我倒想起一事,阿乖起名不曾?”毛氏問我。

我搖頭:“不曾,舅氏說要親自取。”

毛氏頷首,歎道:“丞相近來頭風又犯,只怕要拖些時日。”

我笑笑,道:“取名之事,本不十分著急。”這事我是知道的,魏郯兩天前告訴過我。他想找韋郊來,可是韋郊偏偏到深山裡尋藥去了,不見蹤影。

二人又陪我說了些話,各自回去。

等到傍晚,我正望著天色想著魏郯何時回來,阿元忽然匆匆跑進來,道:“夫人,出了大事!”

“何事?”我問。

阿元湊過來,對我低聲道:“我方才路過前院,聽到管事匆匆與人說話,丞相中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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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8-31 12:34 PM

101、阿謐

我還未出月子,不能離開產室。魏傕那邊的狀況,都是阿元告訴我的。

魏傕本在室中小憩,此時,郭夫人帶著魏治到庭中玩耍。魏傕聽到孩童嘻笑,心情大悅,出門去看。不料才到廊下,他突然行走不穩跌倒在地。家人連忙將他攙起,可是此時,他已經吐字不清,半邊身體動不得了。

“我聽丞相身旁服侍的家人說,丞相的嘴都歪了,說什麼都說不清楚。夫人也知丞相素來好強,家人聽不懂,就發怒駡人,郭夫人都勸不住。”阿元說。

我頷首,心中思緒急轉。

魏傕中風偏癱,就像一記驚雷,無論對於魏氏還是朝廷,都意味深遠。最大的問題,魏傕不能做主,那麼魏郯和魏昭,誰來做主?

我望向緊閉的窗戶,燭光落在潔白的窗紙上,勾勒著翳動的陰影。這牆的外面,應該有不少人在跟我動著同樣的心思吧?魏郯……

“咕……”一個細小的聲音傳入耳中,我低頭,阿乖吮著奶,一雙眼睛迷怔地睜著。

我看著她,心底忽而有一種莫名的踏實和平靜。我看著她,不禁微笑,輕輕撫撫她的背。

魏郯很晚才來。他的臉上有些倦色,看到醒著的阿乖,卻神采一振。

“醒了?”他湊過來,看著阿乖。

“嗯。”我說。魏郯從前來得不是太早就是太晚,絕大部分時候,阿乖都睡得沉沉的,魏郯想逗她都不行。

阿乖也看著他,小嘴微微張著,稀疏的眉頭微微皺起,似乎在疑惑這人是誰。

魏郯樂了,悠悠道:“來,讓父親看看,今日長大了不曾。”說罷,伸手將她抱了起來。

阿乖太小,魏郯卻是身形高大,只得縮著兩隻手臂,小心翼翼地將阿乖捧在懷裡。

我每次看到這模樣都覺得很滑稽,忍不住笑起來。

“夫君坐下。”我說。

魏郯應了一聲,坐在我身旁。

“她怎瞪著我?”魏郯不解道。

我瞥瞥阿乖,打趣道:“阿乖少見夫君,自然要瞪。”

“可她也瞪你。”魏郯立刻道,“不信,夫人抱來試試。”

我嗔他一眼,將他作勢遞來的手推回去。

魏郯狡黠一笑,看著阿乖,片刻,歎道:“長得真像我。”

“像我。”我說。

“像我。”魏郯滿足地笑,“鼻、眼、臉都是我的。”

我懶得搭話。生產前,此人天天嘴甜得像抹了蜜,說“夫人美,孩兒出來一定像夫人”。可是阿乖出世之後,他就見一次歎一次“真像我”,我反駁,他還跟我辯到底,什麼歪理都有,像個小童。

魏郯似乎發現了我的不屑,笑著湊過來低聲道:“像我好些,夫人美,誰也比不上。”

這話一點誠意也沒有,我彎彎唇角,報復地捏住他的鼻子。他兩隻手都在阿乖身上,躲不得又反擊不得,齜牙皺眉。

我開心地笑。

其實,我挺喜歡看他這樣。他抱著阿乖,言行舉止全然像個孩子,傻乎乎的,與往日全然不是一個人。

阿乖似乎看不懂我們這些大人在做什麼,過了會,打個哈欠,在魏郯懷裡閉上眼睛。

“夫君放她去睡吧。”我說。

魏郯依言,又小心翼翼起身,將她放到小榻上,看了一會,才坐回來。

二人相對,魏郯撫撫我的頭髮,俯下來,把臉埋在我的頸間。

阿元和僕婦們早就出去了,屋裡除了阿乖,只有我和他。生產以來,我們每日只有這時候可以溫存一會。

“今日累麼?”我輕輕撫著他的鬢角,問道。

“嗯。”魏郯的氣息噴在我的耳邊。

“舅氏……”我低聲道,“太醫來看過了麼?”

“來了。”魏郯歎口氣,“被父親罵了回去。”

我默然。

我雖不曾到場,可是以我對魏傕脾性的瞭解,還是能夠想像得到他是如何模樣。李尚告訴過我,出了倪容那件事以後,雍都中的醫者聽到魏傕的名字無不色變。就算是魏傕平日裡信得過的那些郎中,過府來看病也是如履薄冰,開的藥,寧可效用不大也但求平穩,有膽子給魏傕治病的,更是只有韋郊一個。

如今魏傕這般狀況,只怕更難。

魏郯是長子,裡裡外外都必須出頭支撐,肩上的擔子有多重,可想而知。

“我明日送些書過來。”魏郯忽然道。

“嗯?”我訝然,“為何?”

“阿乖的名字,”魏郯緩緩道,抬起頭,唇邊彎著一抹苦笑,“如今只好由你我來取了。”

韋郊雲遊在外,仍然杳無音信。魏傕那邊鬧了幾日,也終於慢慢平靜。

其間,還出過一件事。

魏傕病倒,任姬要伺候,郭夫人卻不許。她說魏傕是在任姬侍奉之時落下的病,任姬難辭其咎。正要令家人杖責,任姬到魏傕面前哭訴,說她有孕在身,已懷了兩個月。

郭夫人大驚,立刻叫來郎中。經郎中把脈,說任姬確是有孕。

“聽說,郭夫人那時臉色可難看了,只得忍氣吞聲留下任姬。”阿元說。

我哂然。

此事倒是有趣,任姬這般小心,恐怕是決心十拿九穩了才說出來的。

“夫人。”阿元皺皺眉,“若她誕下男兒,大公子豈非又多了一個弟弟?”

“是呢。”我淡淡道,不以為意。魏傕的兒子,除了魏郯、魏昭和魏安,還有兩個不足兩歲的孩子,皆是妾侍所生。所以,即便任姬又生一個兒子,對魏郯也不會有影響,頂多能讓任姬自保罷了。

這些天,魏郯忙忙碌碌,有時接連兩天都看不到他。不過他一向是忙慣的,回來的時候抱抱阿乖,又是一臉嬉笑。

我雖擔心他的身體,但行動不便,只好讓阿元每日燉些羹湯,他回來以後,吃一些再去歇息。

等到我終於從產房裡出來,天氣已經暖和了。

祭祀除穢之後,我抱著阿乖去拜見魏傕。才進門,就聞得一股藥氣撲面而來。

魏傕躺在榻上,雙目緊閉。消瘦的臉,花白的頭髮,還有歪斜的嘴,看起來與先前那意氣風發的模樣竟是判若兩人。

我心中吃驚,看向一旁。

任姬衣飾素淨,見我看她,微微低眉。

“主公。”郭夫人坐在榻旁,柔聲喚道,“少夫人帶著孫兒來見主公。”

過了一會,魏傕才睜開眼。

“舅氏。”我上前,向他行禮。

魏傕喉嚨裡發出一個聲音,像應了聲,疲憊而無力。

他看看我,片刻,看向阿乖。

我忙將阿乖抱前:“舅氏,小兒滿月了。”

魏傕看著阿乖,臉上露出和色,伸出手。

郭夫人將阿乖從我懷裡接過,抱到他面前。

魏傕抬手,撫了撫阿乖的臉,又伸向她的手。

阿乖已經有了些力氣,魏傕的手指才伸到手心,她就穩穩捉住。

魏傕笑了起來。

我有些訝異。自從前年嫁來,我見過無數次魏傕的笑,深沉的,開朗的,皮笑肉不笑的,難以捉摸的……可是這回,他渾濁的眼睛微微發光,竟是從未見過單純。

“啊……嗯?”魏傕看向我,張口道。

我愣了一下。

魏郯又說了些不知什麼,我仍然不明,看向郭夫人。

郭夫人似乎已經見慣,神色無改。

“主公是問孩兒是男是女?”她看看我,和聲問魏傕。

魏傕搖頭。

“主公是問乳名?”郭夫人又問。

“嗯。”魏傕點頭。

我笑笑,道:“稟舅氏,乳名阿乖。”

魏傕似乎想了想,少頃,微微頷首。

“啊……啊?”他又看向我,張口道。

我看向郭夫人。

她亦是不解:“主公?”

魏傕重複一遍,見我們仍是聽不懂,突然重重“唉”了一聲,伸手將郭夫人推開。幸好我眼疾手快,一手扶住郭夫人,一手穩住阿乖。

“主公!”郭夫人將阿乖交還給我,無奈地皺眉。

魏傕背過身去,閉起眼睛。

郭夫人又勸幾聲,魏傕動也不動。

“少夫人回去吧。”郭夫人轉回頭來,對我說,“主公已見過你母女,亦只好這般。”

我頷首,再行過禮,抱著阿乖離開。

魏郯夜裡回來,聽說了此事,皺眉道:“父親如今喜怒不定,日後再去見他,抱好孩子便是。”

我答應下來。

他想了想,道:“父親那時,怕是要問阿乖取了大名不曾。夫人先前找的那些字呢?”

我了然,將一疊紙取出來:“在此。”

坐月子很是無聊,取名字的事就成了我每日最忙碌的。

我翻書查字,引經據典,看到好的就寫在紙上,等魏郯商量。不過他太忙,我不忍心再拿這些事擾他歇息,便一直拖了下來。

魏郯拿著那疊紙,慢慢翻看,一個字一個字跟我討論。

說來奇怪,他平日裡什麼事都很有決斷,可是為孩子取名就像個斤斤計較的婦人,這也不好那也不好。

“草頭不好,我女兒怎可是個草頭?”

“嫻?往街上喊一聲,應的沒有一百也有幾十。”

“這個更不好,我女兒本來就生得好看,用什麼比作美女比作美女?”

……

我再也受不了,把一疊紙全扔到魏郯升上,冷哼:“既然都不好,夫君自己來。”

魏郯一臉吃癟的樣子。他想了想,眼睛忽而一亮,把阿乖抱過來。

“女兒,自己來挑。”魏郯一邊說一邊把那些紙拿到阿乖面前,一張一張給她看,“這個如何?嗯?不喜歡?這個?”

我哭笑不得:“她又不認字。”

“那可難說,”魏郯一臉寵溺,“我的女兒。”

阿乖睜著眼,似乎對眼前的東西很好奇,手指沾著口水,突然,往紙上抓了一下。

“不能吃!”魏郯連忙阻止,待扯出來,只見皺巴巴的角落裡,一個“謐”字沾著淺淺的口浮水印。

魏郯:“……”

我:“……”

“這個字,夫君方才不是說都懶得說?”我看著魏郯發亮的眼睛,覺得不妙。

“那有何方,女兒喜歡。”魏郯笑道,好像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心滿意足地摸摸阿乖的臉,“謐,我女兒果然慧眼。”

 

102、滿月

魏傕對阿謐的名字並無異議。

魏郯將寫著“謐”字的紙送到魏傕面前,告訴他這是為女兒取的名,魏傕看了一會,沒多久,點點頭,阿謐的名字就定了下來。

我出了月子,就不必再待在產房裡。魏郯讓僕婢收拾用物,我帶著阿謐回到了主室。

魏郯依舊早出晚歸,我回到主室,唯一擔心的是擾了他歇息。不過府中找來的乳母溫氏很是經驗老道,經她指點,阿謐睡前吃了奶,能不哭不鬧地睡一整夜。魏郯每夜回來,親親她,抱抱她,她也最多“嗚”兩聲,然後接著繼續睡。

其實,我很好奇魏郯近來都在忙什麼。可自從生產之後,魏郯幾乎不怎麼跟我說外面的事,問王暉等親隨,他們亦不敢言語。

幸好阿元回過一次家,她回來,興奮地告訴我:“夫人,父親說,大公子如今是大司馬了呢。”

“大司馬?”我訝然。

阿元點頭:“就在丞相病後,朝中文武擁立大公子為大司馬,監理丞相之職。”

我看著她,好一會才回過神。

我想起魏傕初病的那幾日,魏郯來去匆匆,阿元好幾次告訴我,魏郯每日只歇息兩個時辰。

心中有些後怕的惴惴。

擁立大司馬,監理丞相,這樣的事,不會因為他是魏傕的長子就會有多容易。他那時並沒有告訴我隻言片語,看到阿謐還笑得像什麼事也沒有一樣。

他這樣,當然是為了讓我無所牽掛地養育阿謐,可我並不因此感到安心。

滿月宴的事我也操心。

從前在長安,小兒滿月是大事,父母無不請客操辦。住回來的第一天晚上,我跟魏郯提起此事,他卻想了想,道:“過些日子再辦不遲。”

我有些驚訝:“為何?”

魏郯朝魏傕的院子那邊抬抬下巴,苦笑道:“父親這般模樣,如何請客?”

我說:“不請客也無妨,族中叔伯姒娣聚一聚,也算請過了。”

魏郯卻不以為然:“我的女兒,怎可隨便就算請過了。”

我哭笑不得,魏傕這般模樣,一年半載也好不回來,莫非覺得不好看就拖著不請了?

“過些日子,此事我記著。”魏郯卻沒解釋,摟摟我的肩頭。

我看他神色疲憊,也沒再問下去。

過了兩日,我才知道真正的原因。

吳琨把吳皎嫁給了梁仁,而後,吳琨令大將鐘愷領軍二十萬,從淮南出擊,奪取河南。

魏郯沒有離開雍都,令孟忠、許壽鎮守河南。一連幾日,他都沒有回府,只留下從人,說府中有事可直接派去傳話。

我聞得這消息,心中不驚惶是不可能的。二十萬大軍,對於新敗的魏氏而言無疑氣勢洶洶,並且,這消息裡面沒有裴潛。

他是都督,吳琨如果用他,我會為他性命擔心,而沒有用他,又是何意?
我坐立不安,想打聽清楚,卻無從相問。

再過兩日,我去探望魏傕,忽然見到王據正出來,心中一亮。

“王公。”我將阿謐交給乳母,微笑上前。

王據看到我,訝然,隨即行禮:“少夫人。”

我還禮,畢了,道:“王公何往?”

“某方探視丞相,正要告辭。”王據道。

我莞爾,說罷,望望庭院,“王公何必急走?今日風和日暖,府中亦有新茶,王公不若且坐一坐。”

王據看著我,似有了然,行禮:“夫人款待,某卻之不恭。”

我讓乳母將阿謐帶回去,讓阿元烹茶,與王據在堂上對坐。

茶湯在釜中“咕咕”滾動,白氣配著堂外的初春的光景,甚是愜意。

“妾記得上回與王公對坐,還是在騏陵。”我看著王據,道。

王據微笑:“正是。”

我將一盞茶親手斟好,讓阿元呈到王據案上:“妾記得彼時,王公一席話,如清水濯慮。”

“少夫人過獎。”王據謙道,說罷,又道,“某聞夫人得了女君,還不曾賀喜。”

“多謝王公。”我苦笑,輕歎:“王公不知,小女出世,又逢戰禍,正是妾心中所憂。”

“哦?”王據撫須,道,“少夫人可是憂慮江東之事?”

我頷首:“妾自從生產,日日只在府中,眼見夫君忙碌而無以分憂,實在慚愧。”

王據微笑:“少夫人實不必憂心,以某看來,江東之事,大公子勝券在握。”

我心中一動,看著他:“此話怎講?”

“少夫人可知大公子新安三郡之事?”王據問。

我頷首:“知曉。”

王據道:“某冒昧,以少夫人之見,彼時吳琨手握少夫人及四公子,梁仁若要價河南,丞相應允否?”

我想了想,我並不見得重要,若是魏安,要魏傕拿整個河南來換,恐怕他再心痛也會答應。

“當會應允。”我道。

王據道:“新安三郡,方圓不足千里。夫人可曾想過,梁仁為何只要了此地?”

我搖頭。

王據緩緩道:“河南雖大,平原無際;梁仁雖新勝,而兵卒不足,車馬步戰,亦非南方軍士擅長。新安三郡雖小,山澤險要,水路交錯,乃是易守難攻之地,此乃其一。”說罷,他將案上盛果脯小食的三隻小盤移到面前。

“夫人請看,”王據將小盤一隻一隻擺作“品”形,“魏、吳、梁。”說罷,將一隻茶杯放到中間,“新安。南方要到北方,荊州要到江東,自古走新安最是便捷,此為其二。”

我看著那些盤盤杯杯,瞬間了然。

新安為通衢之地,易守難攻,梁仁不費一兵一卒得到,的確是個合算的買賣。更重要的是,梁仁占了此處,不僅能出擊北方,還能威脅江東,對於吳琨,則是大大的不妙。

“離間之計?”我茅塞頓開,望向王據。

“算不得離間。”王據莞爾,“梁仁、吳琨,雖合力擊退王師,卻畢竟共處南方,彼此邊界亦各有爭執。貌合神離,豈能長久。若梁、吳共取新安,吳琨便可從淮北、新安夾擊,河南危矣;而如今,吳琨攻河南,只能走淮北,只須集以重兵守淮北,河南可保。”

我對彎彎道道的兵家策略一向懵懂,此番卻聽得明瞭。

可若是梁仁也出兵呢?

我正想問,還未出口,就覺得那不太可能。兩虎相爭,梁仁只須等著看誰敗落,然後從新安出兵橫插一腳,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得到大筆好處。

“吳琨嫁妹荊州,便是要與梁仁修好?”我問。

王據笑笑,道:“只怕吳夫人最多可換得梁仁不偷襲江東,讓梁仁出兵相幫,卻是不可。”

我沉吟。

“吳琨如此迫不及待,是看准了舅氏病重?”

王據頷首:“吳琨此人,高傲氣盛。丞相病重,在他眼中正是良機。”

恐怕還有想著報那劫持之仇。

我看著王據:“王公之見,吳琨可得逞麼?”

王據看著我,沒有回答,卻淡笑道:“某愚見,朝中有大公子支撐,乃是萬幸之事。”

魏郯在京中,駐軍、百官皆無所動靜。河南的戰事,仿佛就像發生得很遙遠,每天都有人議論,但集市照開,歌舞照演,雍都至少在表面上並沒有出現從前大戰時那樣的慌張。

過了半個月,捷報忽而傳來。吳琨退回了江東,孟忠一路追擊,奪了淮北。

這是騏陵大敗之後的第一個勝仗,消息傳來,眾人皆鼓舞。

當日,我意外地在太陽沒下山之前見到了魏郯。

“夫人,”他笑意盈盈,“阿謐的滿月宴,三日之後操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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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9-1 12:26 PM

103、求救

魏郯病重,朝中的人心一度浮動,而魏郯坐鎮雍都,打敗吳琨,無疑是一劑定心丸。

洛陽的戰報很快傳遍府中,吳琨戰敗之後,一路退回淮南。不料,梁玟調動水軍,突然從新安出擊江東,幸而裴潛一邊向淮南報信,一邊領江東之眾抵禦,保得了揚州。

朝夕之間,吳琨竟僅剩下揚州。

終於有了裴潛的消息,我心中松一口氣,但並未全然放下。短短不到一年,江東已是強弩之末,不知裴潛留在那裡,境況如何?

阿謐的滿月宴,魏郯請了許多人。不光魏氏族人,還有朝中的重臣家眷。請酒那日,庭院裡裡外外擺了百余案席。

晨起的時候,我想著喜慶,便讓阿元將頭髮梳墮馬髻,飾以明珠步搖;再穿上新制的朱襦長裙,外罩素紗禪衣,往鏡中打量,襯得明麗。可當拜見舅姑,我看到郭夫人身上不過一件暗色的長壽繡錦袍,發飾不過玉簪,便想著自己打扮太過,想回庭院換掉。

魏郯卻不讓我回去。

“換什麼?就這樣好。”他說。

我不好說是因為郭夫人,道:“妾飾物太多,恐過重。”

“你嫁我時飾物更多,怎不嫌重?”魏郯不以為然,“大司馬夫人,又正當年輕,穿成老婦一般有甚意思。”說罷,不由分說地拉著我去拜神。

魏安給魏傕做了推車,這一天,他也到了堂上。郭夫人陪著他,有賓客前來,則引到堂上見禮。

雖然口舌手腳不便,魏傕今日卻興致甚好。見了賓客,他不能說話,卻也不發脾氣,笑眯眯的。府中除了阿謐,魏傕的兩個幼子和魏治也抱了出來,圍坐四周,一副慈愛同堂的溫情之態。

家中長輩不能出面,我和魏郯第一次成了這府裡的主人。

魏郯今日穿得甚是神氣,錦袍玉帶。我抱著阿謐與他立在堂前,與他一道迎賓。

天氣還涼,阿謐穿著三四層衣服,睜著一雙烏亮的眼睛,水嫩的嘴唇微微張著。來見禮的婦人們無不誇讚,玉瑩的丈夫許壽迎戰吳琨立了大功,她今日帶了一雙兒女來,意氣風發。

宴席太大,周氏、毛氏等侄婦也沒有閑著,裡裡外外地幫我們招呼客人。可儘管如此,我還是忙得分不開身。一會有人來報什麼地方缺了什麼,一會有人來問何人該引到何處入席,一會管事又來問誰人送來的禮物該放置何處……魏郯忙著與賓客見禮,我看向堂上,郭夫人陪著魏傕,與賓客談笑,似乎一點都不打算管。魏昭和梁蕙也各自與人說話,外面的事全完無關。

我打起精神,一件事一件事安排好,可才鬆口氣,阿謐卻哭了起來。

“少夫人該哺乳了。”乳母在一旁道。

我頷首,交代了家人,抱著阿謐離開。

回到房裡才發現,阿謐的拉髒了尿布。她也似乎真的餓了,喂她的時候,“咕咕”啜個不停,一邊不夠,又換到另一邊。

正當忙著,門上傳來被推開的聲音,我道是乳母進來,問:“溫水備好了麼?”

“嗯。”傳來的卻是魏郯的聲音。

我訝然回頭,卻見他端著水走過來。我從前沒在他面前喂過阿謐,很是不自在,連忙拉起一邊衣服。

“夫君先放外面。”我轉過身去。

“嗯?”魏郯卻已經走到了我面前,放下水盆,看看我,忽而一笑,“又不是沒看過。”說罷,他不管我的瞪視,轉頭又看看仍在地上的尿布:“拉了?”

“嗯。”阿謐終於吃完了,我連忙將衣服拉好。

魏郯在我旁邊坐下,笑著看向阿謐,點點她的小臉,低聲道,“臭阿乖。”

阿謐的表情一如既往的茫然,望著他,打了個奶嗝。

我笑笑,道:“夫君怎回來了?賓客到齊了麼?”

“差不多了,有子賢在。”魏郯說著,將水盆裡的巾帕絞幹,過來替阿謐擦拭屁股。

阿謐皺著臉,似乎覺得被翻起腿不舒服,“嗯啊”了兩聲,但沒哭出來。

“她平日裡都這樣?總拉在布上?”魏郯問。

我對這樣的問題感到好笑:“她才滿月,夫君莫非想讓她自己去便桶如廁?”

魏郯卻若有所思:“此言甚是,可讓四弟做個小便桶,連著榻,我來教她如何爬去如廁……”

我哭笑不得,打斷他的幻想:“夫君再將巾帕洗洗。”

魏郯回過神來,將巾帕放到水盆裡洗了,再給阿謐擦一遍。

我用尿布將阿謐的屁股重新包起,再裹上衣服。剛結好衣帶,忽然,我發現魏郯安靜得出奇。轉頭,卻見他的目光盯著我的身上,低頭看去,不禁赧然。方才匆忙,衣服不曾掩得嚴實,胸前隱約可見溝壑。

我忙將衣服掩起。

魏郯一笑,收回目光。

“我先出去。”他說,起身走開。

阿謐已經熟睡,我將她交給乳母,自己回到前堂。

眾人已經開席,談笑之聲很是熱鬧。

“少夫人怎才回來?阿謐呢?”魏傕已經不在席上,郭夫人抱著魏治,一邊喂他吃粥一邊問我。

我答道:“阿謐在室中熟睡,她方才腹餓,兒婦帶她去用食。”

郭夫人頷首。

“少夫人得了女君,如今丞相孫兒孫女都齊全了呢。”她身旁一名貴婦笑道。

郭夫人亦笑:“正是、”

我告退,回到自己的席上。

魏郯算是主人,要四處招呼,坐沒多久,就到別的席上與人談話去了。我這邊也圍上了玉瑩等一干婦人,說些育兒之事,從前覺得無趣,現在倒也興致勃勃。

“阿嫤,我聽說,大公子還無妾侍。”間歇時,玉瑩私下問我。

我訝然,看著她。

玉瑩似乎意識到此言太多,不好意思地笑笑,道:“阿嫤莫惱,近來聞得你得了女君,便常常聽人議論。”

“哦?”我亦微笑,“都議論什麼?”

“還能議論什麼。”玉瑩道,“大公子如今可是大司馬,丞相的事務都歸了他。”說著,她勾勾唇角,目光微微掃過四周,“阿嫤,好些人都在想,大司馬這般人物,一個女兒可不夠。”

我看著她,片刻,再看向別處。堂上言笑晏晏,男男女女,無論低語或高談,當我目光掃過,總有人瞥來。

“夫人。”這時,管事過來,向我一禮,“太常府高夫人要回去了。”

我應下,讓眾婦且坐,起身去送。

一番應酬回來,我看看四周熱鬧的場面,忽然想回去看看阿謐如何了。心中一動,我毫不猶豫地繞開宴席,走上廡廊。

可沒走幾步,身後忽而傳來一個聲音:“少夫人。”

我駐步回頭,卻見是一名中年男子,彎腰長揖。

“公台。”我還禮,微笑道,“不知公台……”話未說完,那男子已經抬頭。

我愣住。

那眉眼與裴潛有幾分相似,但不是他,面容比裴潛老一些。

此人我認得,是裴潛的三兄,裴寬。

“叔容兄。”我意外得有些不知所措,張張口,卻發現不能像從前那樣跟著裴潛喚他“三兄”,只得稱字。

裴寬看著我,臉上露出些無奈的笑。

“叔容兄怎在此處?”我看看他身後,並無別人,連忙問道,“你何時來到了雍……”

“裴小史。”此事,魏郯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

我再吃一驚,轉頭。

魏郯正從堂側的廡廊下走來,微笑地看看我,又看向裴寬:“小史怎不去用膳?”

小史?我更加詫異。裴潛的父親是太史,我一直以為裴潛的幾個兄弟都隨著裴氏回到了揚州,不想這位三兄卻一直在雍都?

看到魏郯,裴寬的臉色有些不定,少頃,他昂首,端正再一揖:“某冒昧,今日登門,乃為求大司馬出手,救我裴氏闔族性命!”

 

104、營救

裴寬的話很讓我心驚。

“昔時,天下罹亂,家中長兄、次兄因疫病而亡,尊長傷心之餘,舉家返揚中避難。彼時吳璋愛才,數次登門來請,舍弟季淵感其誠意,亦為立足揚州,應允輔佐。”裴寬道,“然吳琨繼位,其人氣盛而多疑,任人唯親,季淵多受非議。而去年年末,季淵謝絕吳琨聯姻之邀,吳琨待其愈加冷淡。此番吳琨來犯,季淵曾全力勸阻,可吳琨斥季淵惑亂軍心,一怒之下奪了都督之職,放言回了揚州再治其罪。”

聯姻?我想起吳皎嫁給梁玟的事,原來是因為裴潛拒絕了麼?

還有裴潛那些兄弟的事,他從來沒有跟我提過,我也全然不知道。如此說來,裴氏在江東,只有裴潛一人在支撐,他若是遭遇險境,確實脫身困難……

“小史此言差矣。”魏郯道,“吳琨之敗,正是季淵言中。而季淵從梁玟手中救了揚州,豈非大功?”

裴寬卻急道:“大司馬有所不知,吳琨為人氣量狹隘。若其得勝,舍弟不過受辱一番;如今吳琨落敗,則必忌恨舍弟。且舍弟救揚州之時,並無兵符,而民人一呼百應,吳琨豈無忌諱?”

魏郯看著裴寬,沒接話,目光裡不知情緒。

裴寬滿臉憂慮,懇求道:“某親族全在揚州,得知此事,心焦輾轉,唯有來求大司馬。”說罷,他便要下拜。

“小史請起。”魏郯一步上前將他扶住,道,“某與季淵有舊日之誼,小史來請,必不袖手。”

“大司馬此言當真?”裴寬眉頭一展,露出喜色。

“然有一事。”魏郯看著他,道,“公台亦知曉令弟脾性,某肯出手,也須他願意離開才是。”

裴寬了然頷首,忙道:“某可修書一封,只是如今通路全斷,不知如何送信。”

魏郯微笑:“小史放心,某自有辦法。”

我一直擔心著裴潛在江東的處境,沒想到在短短不到半個時辰,魏郯已經做了決定。

“夫君如何救季淵?”送走了裴寬,我問魏郯。

“嗯?”魏郯看著我,“自然是派兵。”

可他在揚州。我心裡道。這話我沒有問出來,我和他再親密,裴潛都是我們不能多說的話題。而且魏郯這個人,他答應下來的事一向都是已經有了主意,這一點我毫不懷疑。

裴潛要過來了……我的心情紛亂,不知是喜是憂。

待回到堂上,管事過來告訴我,舅母來了。

“阿嫤。”舅母笑意盈盈。

我忙上前行禮,舅母拉起我的手,道:“我今晨才從洛陽回到,聞得阿嫤喜事,便匆匆過來。遲到了些,阿嫤莫怪。”

我微笑:“舅母勞累。”

舅母朝我身後看看,問:“怎不見我那甥孫女?”

“她睡了。”我答道,停了停,問她,“怎不見阿緹?”

舅母面上滿是掩不住的笑意,道:“阿緹上月也得了孕,隨著她的姑氏回了南陽。”

我了然,莞爾道:“恭喜舅母。”這話乃是真心實意的,見不到喬緹,我真是一點遺憾都沒有。

二人寒暄了一會,我引著舅母去見過郭夫人,又帶她到席間坐下。

用食之後,阿元來找我,說阿謐醒了。我應下,回房去看,舅母也跟著一道。

“阿嫤自己哺乳?”舅母看我抱著阿謐到屏風後,訝然問道。

“正是。”我笑笑。

舅母一臉疑惑:“乳母呢?”

“乳母也有。”我說,“不過我想自己喂。”

舅母的臉上滿是詫異之色。

我知道她在想什麼。從小到大,我認識的每個出身貴族之家的人都有乳母,每個人的生母都不曾親自哺乳。阿謐的乳母是從隴西過來的,人不錯,奶水也足,但是韋郊在臨走錢曾經舉過好幾個例子告訴過我,餵養幼兒,最好的方法還是母乳。我牢記此言,所以阿謐出生之後,我除了開始幾日因為不通乳而由乳母代勞,往後我都自己餵養阿謐。

我一向是個能省事就絕不多事的人,不過對於阿謐,我視她勝過一切。

舅母沒有繼續說哺乳的事,等我將阿謐喂飽了出來,她和藹地接過,在懷裡逗弄一會,讚不絕口。

“聽說丞相仍在臥病?”過了一會,她問。

我頷首:“正是。”

舅母看著我,意味深長地低聲道:“阿嫤,大公子如今是大司馬,立嗣之事可當抓緊。”

這話,今日已經不止一次出現。

“夫君是長子。”我笑笑。

“話雖如此,舅母可聽說擁戴二公子的人也不少。”舅母道,“二公子娶的可是公主,還有一子。”

梁蕙和魏治麼?我想到方才在堂上,梁蕙對魏治仍是一副視若無睹的樣子,不禁哂然。

我正要答話,阿謐又哭了起來,一看,尿布又濕透了。我連忙把阿元和乳母叫進來,為阿謐更換幹布。

從人在旁,舅母也不好繼續說剛才的話,跟我聊了些育兒之事,等到日頭偏了,她告辭而去。

滿月宴辦得大,收到的賀禮也不少。夜裡,我在榻上哄著阿謐,阿元則饒有興趣地將那些賀禮一樣一樣拆開。出乎我的意料,其中也有天子的。

“夫人,是塊玉麒麟。”阿元將錦盒裡的白玉拿起來,在阿謐的脖子上比了比,笑道,“真好看。”

“何時送來的?”我問。

“聽說是夫人回房喂小女君的時候。”阿元道,“宮中的內侍送來,是大公子接的。”

“說我什麼?”魏郯懶洋洋的聲音突然從門外傳來。阿元閉嘴,朝我擠擠眼,連忙起身行禮。接到他瞥來的眼神,又立刻識相地退出去,關上門。

魏郯剛擦了身,穿著寬衣長袴。

“夫君不出去了麼?”我問。

“嗯。”他大搖大擺地坐到榻上,看著阿謐,笑了笑,將她抱起,“今日陪女兒。”

阿謐方才吃了奶,已經露出了困相。

“女兒,笑笑。”魏郯逗她。

阿謐聽不懂,半眯著眼睛,眉頭上皺著淺淺的窩。

“笑笑。”魏郯對她吐舌頭。

阿謐打了個奶嗝。

“笑……”魏郯翻白眼齜牙。

我受不了,又好氣又好笑地把阿謐搶過來,道:“夫君勿嚇到她。”

魏郯不以為然:“怎會,我看她很喜歡,是不是,阿謐?”說著,又對她做鬼臉,我嗔怒地掐了一下他的手臂。

魏郯笑起來,伸手一摟,把我抱在懷裡。

燭火靜靜燃著,對面的銅鏡裡,他、我、阿謐,一個抱一個地疊在一起,滑稽又溫暖。

二人誰也沒說話,魏郯把頭擱在我的肩上,氣息溫熱而緩緩。阿謐打了個哈欠,我輕拍著他,看著她慢慢睡著了。

把阿謐放到小榻上之後,魏郯卻仍然抱著我,手開始不安分。

“阿謐在睡。”我羞赧地把他的手從衣襟底下掰出來。

“她睡得很熟,不會醒。”魏郯卻無恥地咬著我的耳朵,聲音迷魅。

“韋扁鵲說產後……三個月之內不可……”我嚴防死守,搬出了韋郊。

魏郯果然停住。

“他這麼說?”他疑惑地問,仍不放開。

我面紅耳赤地點頭,終於捉住了他的手。

“夫人連這個都問了……”魏郯似笑非笑。

“夫君太忙,妾自當代勞。”我跟他比誰臉皮更厚。

“代勞?”魏郯的反捉住我的手,聲音低而幹啞,“如何代勞?”

我愣了一下,耳根突然燒灼更甚。

不是因為言語曖昧,而是他拉著我的手探到了他的腰下,那裡,某樣物事已經抵得堅硬。

“阿嫤……都半年了……”魏郯細碎的啃咬讓我周身麻軟,委屈的語氣像個討糖的孩童,而當我氣息不定,又一下堵上我的唇,不容抗拒……

流氓……

自從裴寬上次來府中,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裴潛的事我也再也沒有聽魏郯提過。不過據阿元說,阿謐將滿兩個月的時候,魏慈領著一隊人馬走了,跟他一起走的是公羊劌。

我的心七上八下。

許多消息不斷傳來。

比如,魏傕又罵走了一位郎中。

比如,李尚的藥園還在收藥製藥,不過藥苗也已經漸漸長成,去年種下的那些一年成材的藥材已經可以收穫了。

比如,喬緹的丈夫岑緯被魏郯任命為步兵校尉。

而阿謐剛好滿百日的時候,一個消息從南方傳來,震動了雍都。吳琨要將揚州裴氏滅族,正下手之時,朝廷的水軍突襲淮南。吳琨連忙發兵去救,前腳剛離開,裴氏的屋宅卻突然燒起了大火,等到人們把火撲滅,關在裡面的裴氏全族卻已經沒了蹤影。

我聽到這消息,只覺心中一塊大石落下,長長鬆口氣,幾乎欣喜落淚。

可還沒等我慶倖完,阿元卻帶來了另一個消息。

“夫人。”她囁嚅地看著我,小聲道,“公羊公子傳信回來說,季淵公子才到淮北,就獨自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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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9-1 12:27 PM

105、偶遇

魏郯回來的時候,我正忙著給阿謐洗澡。

阿謐很喜歡水,頭和後背被乳母托著,手腳在水裡又蹬又劃,黑白分明的眼睛睜得圓圓,很是興奮。她剛過百日,眉眼和身體都長開了許多。雪白的皮膚,紅潤的嘴唇,肉肉的手臂和臉蛋總讓人忍不住捏一捏。

“大公子。”阿元首先看到魏郯,忙行禮。

我一邊給阿謐洗著手足,一邊回頭看看魏郯:“夫君回來了。”

“嗯。”魏郯走過來,眼底盡是笑意,在木盆前蹲下來,“今日乖麼?”

“嗚嗚……”阿謐仰著頭,嘴裡哼著不知何意的嬰兒言語。

魏郯笑起來,伸手摸摸她的臉。

“看父親。”他湊上前去,用手蒙住臉,聲音變得又粗又慢:“阿謐……父親在何處?”

阿謐看著他,“嗚嗚”地哼了兩聲,手拍了兩下水。

“阿謐,阿謐……”魏郯蒙著臉,身體左晃又晃,像舞儺時扮野獸的巫師。

“嗚……”阿謐被他的樣子吸引了主意,兩隻眼睛盯著他。

突然,魏郯伸長脖子湊到她面前,兩手突然張開,睜大眼睛,下巴拉得長長地做出怪相:“哦!”

阿謐愣了一下,“咯咯”咧開嘴。

“哦!”魏郯又來一次,換作另一種怪相。

“咯咯……”阿謐笑個不停。

魏郯的身上還穿著規規整整的朝服,配著那副涎皮賴臉的模樣,滑稽非常。

阿元和乳母竊笑,我亦是忍俊不禁。自從阿謐會笑,每日回來,變著方法逗她笑就成了魏郯必行之事。

逗了一陣,我說水要涼了,讓乳母把阿謐抱起來,擦身穿衣。收拾過後,魏郯又抱著阿謐到榻上去玩,我覺得累了,方才又出了一身大汗,就讓阿元收拾些幹衣去洗澡。

水不溫不涼,剛剛好。澡房裡的桶是新制的,魏郯嫌先前的桶不夠大,讓掌事尋匠人制了一個大得能躺下半個人的。

我靠在桶壁上,一邊用巾子緩緩擦拭,一邊想著裴潛的事。

“……我倒願意你覺得我欠你什麼。”那夜他對我說的話,在腦海中仍然清晰。

無奈或追憶,我每次想到他,心底總會牽起一聲歎息。少年時的愛戀,我曾覺得海枯石爛也不會改變,但後來,它還是變了;我覺得我恨他,在很長一段日子裡,我甚至逼著自己連他的名字都不去想,可後來見面,我才發現他的影子無所不在。

是什麼時候,我真正地將他和過往一起放下?

是決心跟魏郯生活之後麼?

我也不知道。對於裴潛,從前的一切都清晰得不可磨滅,我會去回憶,但已經不再滿腔怨怒。他和過去一樣,代表著我生命中最美好的部分,我珍惜他,就像珍惜我的姓名和長安的一切。我會擔心他,默默地為他的前途操心,但是我明白,過往就是過往,我們誰也回不去了。

他也是這麼想的吧?

所以他一直選擇留在江東,即便現在離開,也不會回來了……

我望著上方若有若無的氤氳,輕輕歎一口氣。

門上忽然傳來推開的聲音,我以為是阿元,可是那腳步聲並不是。

嗯?我一下回神,轉過頭去。

卻見魏郯踱了進來。

“夫君怎來了?”我赧然,忙從水中坐起,用巾帕蒙在胸前。

“嗯?”魏郯看看我,鎮定自若地走到椸前脫衣服,“哦,為夫也累了,來沐浴。”

我:“……”

還沒想好該說什麼話,魏郯已經三下五除二地脫了個□,朝我走過來。長腿一伸,只聽“嘩”一聲,水漫出桶沿,他坐了進來。

水變得有些熱,我瞪著魏郯,不禁回頭,確定門是否關嚴了。

桶雖然又大又新,裝兩個人卻不會有多少富餘。我的手腳和魏郯貼到了一起,不禁擔心地瞥瞥桶壁,看它是否會突然裂開。

“怎不說話?”魏郯很自然地將我抱過去,讓我坐在他的腿上,面龐在燭光中明晦有致,雙眸濃黑如墨。

流氓歸流氓,他誘人的時候,也很是不錯。

“說什麼?”我亦笑,低低地說,將手從水中抬起,輕撫他的嘴唇。

一滴水從我的指尖淌下,滑過他的下巴和脖子,喉頭滾動,又落到胸膛。

“夫人不替為夫洗浴?”魏郯微笑,聲音有些按捺的低沉,將我胸前的濕巾緩緩拉下。

水下的物事已經堅硬而昂藏,魏郯扶起我的腰,高聳的部位露出水面,他的氣息和目光中毫不掩飾湧動的□。

他想做的事,我也很想。

阿謐滿月之後,我們雖也行些夫妻之事,不過一直是我“代勞”。所以阿謐滿三個月之後,魏郯很是迫不及待。

但是很奇怪,我們並不順利。往日水到渠成的事,我們試了兩次,卻十分艱難。我感到疼痛無比,就像第一次經歷一樣,最後都是忍無可忍,用力把魏郯推走。

魏郯很疑惑,我也很疑惑。而之後,我們再也沒有嘗試。

現在,我知道,他真是個毫不氣餒的人。

魏郯喚著我的名字,流連在我的唇和脖子之間,又將熱烈的吻埋在我的胸前。他抬起我的臀,緩緩進入。我們的氣息起伏交錯,我攀著他的脖子,順著他的節奏。

水滑而溫和,仍有艱澀,卻並不像前番那樣挫痛。

“如何……”他抬頭問我。

我喘息著:“甚好……”說罷,低頭用力地堵住他的唇……

裴氏族人在六月初的時候來到了雍都。我沒有去看過他們,只聽說朝廷將裴太史官復原職,在城西賜給了他們宅院。

裴寬曾到府上來登門拜謝,那時也是魏郯去前堂見的他。

“季淵不曾來雍都,他雲遊去了。”魏郯回來,這樣告訴我。

“如此。”我和氣地說。

其實,我並不指望魏郯會親自告訴我裴潛的事,他這話雖然說得晚了些,我已經不作他想。

六月六日,雍都的風俗是為小兒到廟中求佑。我和魏郯雖然都不算雍都人,但天氣晴好,我也起了帶著阿謐出門走走的心思,順便還能去李尚府上看看。

於是到了當日,我讓府中備下進奉之物,到廟宮裡去。

廟宮中人來人往,全都是帶著小兒來求佑的人,還有不少平日裡認得的官宦家眷。人實在太多,我拜過之後,就離開廟宮前往李尚的家宅。

李尚還像從前一樣一絲不苟,親自帶著李煥到門前行禮迎接,看到我帶來了阿謐,臉上笑得皺紋都展開了許多。

“若是主公還在,不知……”李尚感歎著,忽而又紅了眼圈。

我知道他脾性,與阿元勸了他兩句。

李尚自嘲地拭拭眼睛,亦不再多言,引我們入內。可才到堂前,忽然聽到裡面有爽朗的說笑之聲傳出。

我訝然,看向李尚。

李尚笑道:“某堂上有客,說來也巧,夫人正是識得。”

“哦?”我心中一動,待得上堂,果然,只見裡面坐著三人,有楊三和鄧五,還有一人,身形精悍,長得一臉虯須。

“這是馬公。”李尚道。

“什麼馬公牛公!李兄取笑!”那人一揮手,笑著上前來,向我一禮:“汝南馬奎,見過夫人!”

原來是馬奎。

我看看李尚,對馬奎笑道:“原來是馬將軍,妾久仰。”

馬奎擺手:“我等草莽,將軍這等大名可當不起!”

我和顏悅色:“草莽自古多英雄,稱一聲將軍,又有何妨?”

楊三聞言,撫掌大笑:“夫人說得正是!大哥縱橫江洋,多少叫將軍的都敵不過大哥,何言當不起!”

馬奎亦笑,向我一禮:“某慚愧。”

寒暄過後,眾人落座。李尚向我說起馬奎等人,不出所料,他們是以公羊劌帶來的,以公羊劌友人的身份,在李尚家中落腳。

“某手下弟兄不知夫人尊顏,在江東多有冒犯,還望夫人勿惱。”馬奎向我行禮道。

我微笑:“眾弟兄乃英雄之人,妾與四叔在江東,若無諸位護佑則性命危矣,何言惱怒?”

眾人皆笑。

我又問道,“不知將軍與諸位兄弟此番到來,所為何事?”

馬奎道:“不瞞夫人,大司馬托我等將裴氏族人帶出,我等順道來了雍都。”

“夫人不知!”楊三笑道,“我等在揚州城中重演鄴城縱火劫獄的把戲,那吳琨竟也一樣蠢,輕易便的了手!”

“也是大司馬計策了得!”鄧五得意地說,“若非那家書漏給了吳琨,我等下手,恐怕還要等上一兩月!”

家書?我聽得此言,笑意凝住。

 

106、漱玉泉(上)

“家書?”我按捺著不斷擴散的心思,看著鄧五。

鄧五正要說話,馬奎咳了一聲。

“夫人。”他看了鄧五一眼,對我笑笑,道,“我等兄弟粗人,只管縱火大劫,其餘雜事也不過道聼塗説,當不得真。”

我莞爾:“如此。”

抱著阿謐出門的時候,我的心像被什麼催著一樣。

正要上車,李尚在身後叫住我。

“夫人。”他走過來,若有所思,道,“方才鄧五所言之事,夫人還是莫往心中去。”

我微訝,片刻,道:“管事亦知曉此事?”

“某亦是這兩日才聞得他們提起。”李尚看著我,“夫人,且不論此事是否確實,即便屬實,非常之時亦當有非常之斷。裴家既已救出,夫人便不必再去追究。”

我淡笑,道:“掌事回去吧。”說罷,轉身上車。

回府的路上,阿元抱著阿謐,我則靠著車壁,靜靜地望著車外。

太陽光斜照著,時而被路邊的屋簷或高牆擋住,又時而照下,我的眼前忽明忽暗。

我先前想得太單純。

裴潛在江東有盛名,自從投靠吳璋,那邊已經是他的立足之地。他如果有心要走,在鄴城的時候只需要與魏郯合謀挾持吳琨,就能保得一家安然離開揚州。但是他沒有。他寧可讓吳琨猜疑和排擠,也不離開江東,裴寬一封家書又怎能讓他當機立斷?

魏郯這招釜底抽薪,的確又准又狠,一下將吳琨和裴潛之間的那點殘存的信任斬斷。裴潛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家人考慮,他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裴潛不來雍都,是因為他知道這是魏郯的計謀麼?

魏郯這麼做,結果無非兩個。一是裴潛逃了出來,便如現下,皆大歡喜;二是裴潛不曾逃出來,全家喪命。

但無論哪個結果,江東都從此失去了最重要的謀劃之人,無異元氣大傷。

“夫人,你還在想方才鄧五的話?”阿元忽然問。

我看向她。

“夫人,”阿元想了想,道,“季淵公子與大公子是摯友,大公子當不會害他。夫人想,大公子若想除去季淵公子,讓吳琨去做便是,何必興師動眾來救他?”

“是啊。”我勾勾唇角。

我忽然有些明白為何魏郯總能處於不敗之地。他做事目的明確,無論正道旁道何等手段,這樣囉嗦的事不在他考慮之內。這樣的人,會用義氣籠絡武夫,用道理籠絡文士,用溫情籠絡親友,但當需要抉擇的時候,他也能做到冷酷。

“……某與季淵有舊日之誼……”我望著窗外,腦海中隱約浮起那日,魏郯對裴寬說話時的模樣,誠懇而認真。

回到魏府前,正要下車,管事來稟報說魏郯方才曾經派人回來尋我。

“何事?”我問。

管事道:“二公子今日在璧台下的漱玉泉邊設宴,與朝中新進的孝廉共行曲水流觴之樂,亦有家眷,大公子故而來請。”

魏昭會名士?我想了想,這倒符合他的風範,魏郯莫非是不擅清談,請我去救場?

我想了想,答應下來,先把阿謐回房中交給乳母,自己換了身衣服又稍事打扮,乘車出門。

漱玉泉裡璧台不過一裡路程,本是雍都名勝,亭臺山石俱全,我也曾應著玉瑩等貴婦之邀來此觀水賞花。

曲水流觴,從前長兄與二兄都很喜歡,裴潛更是此道高手,我也是熟門熟路。不過那已經是長安的事了,與魏郯成婚以來,我加入這等聚會還是頭一遭。

漱玉泉自山腰而出,至山下的亭台之處,水流悠長。遠遠的,我便已經望見泉邊士人們在水邊各據茵席,影影綽綽,衣冠楚楚。

“夫人。”家人引著我找到魏郯的時候,他正與兩三名士人說話,見我來,露出笑意。

“夫君。”我微笑地上前行禮。

魏郯身上的裝扮與早晨時不一樣,寬袍大袖,文質彬彬;一柄長劍系在腰間,卻帶著幾分精神氣。

“少夫人。”周圍的人看到我,亦紛紛行禮。

待我還了禮,魏郯一手虛扶著我,和顏悅色地向我介紹起旁邊的人。

出乎我的意料,這些人在我看來十分面生,名號亦是從未聽過,還有些人,光看衣飾就知道並非出身士族。

再瞥向上游之處,魏昭也跟著幾人談笑風生,那些人看著眼熟,都是高門子弟。

心中雖疑惑,我仍然保持笑容,順著魏郯與這些人一一見禮。

未幾,亭上磬響,一名長者將一隻漆觴盛滿了酒,置於盤上,放入泉水之中。漆盤顏色鮮麗,在彎曲的水道中緩緩漂下,沒多久,停在魏昭邊上的一位衣著上乘士人面前。

士人膚色白淨,似乎敷了粉。他微笑地將觴執起,想了一會,以雍池為題作詩一首。

我在魏郯身旁聽著,立意無趣,遣詞押韻平淡無奇,若是在從前的長安,也許兄長那群口味刁鑽的人會起哄,罰酒不認。

可此人吟過之後,旁邊的眾人卻交口稱讚,我看到魏郯附近幾名士人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神。

漆觴繼續回到水中王倩,當漂到一名布衣士人面前之時,停了下來。

我看去,那人年紀三十有餘,衣袍半新不舊,一看即知出身不高。

他才將漆觴取下,上游處的人便有些不快之色。

布衣士人起身,略一思索,便以清泉為題作詩一首。

我細聽,只覺言辭琅琅,雖時而用詞略顯隨意,卻句句可圈可點,實為佳作。

他剛吟完,周圍人發出一陣讚歎。

“龐兄真乃詩才!”有人拊掌道,布衣士人謙遜謝過。

“如何?”魏郯低聲問我。

我看向他,微笑頷首。再瞥向上游,只見那些人各自談笑,恍如未聞。

我應允下來,離了魏郯,跟她們往花園裡去。

“畢竟是離了長安,連曲水流觴也不及從前有趣了。”花園裡三三兩兩的都是婦人,一名貴婦折下一支薔薇,歎道。

“當然不及從前有趣。”玉瑩道,說罷,看向我道,“阿嫤,我聽說那些庶族的士人都是大司馬請來的。大司馬這是做甚?許多人都因此不喜。”

“不喜的都是高門之人吧。”一個婦人道,“我可聽說那些庶族的士人了不得。便說方才吟詩那位,騏陵之戰時,曾獻計立了大功,大司馬將他舉為錄事。”

“那又如何?”立刻有人不屑地說,“爬得再高也是個庶族,講究些的人家連門都不會讓他進。”

眾人正言語,玉瑩悄聲對我道:“阿嫤,裴氏不是舉家來了雍都麼?我聽說此番舉的孝廉之中,季淵公子有三個堂兄弟也在其中。”

“哦?”我訝然。

玉瑩輕歎:“可惜季淵公子不來雍都,若是來了,今日的曲水流觴必是精彩。”

正說話間,忽然有人道:“那不是太史夫人?”

我抬眼,前方,兩名婦人正一邊賞花一邊緩緩走來。心中的驚詫如同繩索,將腳步絆住。那兩名婦人我都認得,一位是裴寬的夫人羅氏,而另一人,正是裴潛的母親柳夫人。

她們也看到了我,同樣的訝異在柳夫人的臉上閃過。

“她怎在此?”玉瑩的聲音輕輕道,眼睛卻看著我。

周圍的聲音像被什麼壓了下來,包括玉瑩在內,各種各樣的目光在我和柳夫人身上徘徊。

我望著柳夫人,多年不見,她保養得法的面龐也已經有了垂老之態,兩鬢亦添了銀絲。

心底苦笑,今日前半截惦念著裴潛,後半截就要面對他的母親麼?老天的安排從來都是這樣巧。

“柳夫人。”我屏心靜氣,上前行禮。

“傅夫人。”柳夫人的聲音緩緩,仍舊溫和,卻與從前喚“阿嫤”時大不一樣,透著不可逾越的疏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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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9-1 12:28 PM

107、漱玉泉(下)

這般遇見,實在猝不及防。見禮之後,四周陷入片刻的安靜,尷尬不言而喻。

“傅夫人。”這時,羅氏笑意盈盈地上前來,道,“姑氏初到雍都,妾今日請姑氏來游雍池,不期遇見夫人。妾在前方花樹下備有瓜果茵席,夫人何不與我等一道入席相敘?”說罷,看向柳夫人。

柳夫人看她一眼,又看著我,平靜的臉上似閃過些猶豫。

我將這神色看在眼裡,亦是明白。

當年,柳夫人與母親交好。我與裴潛定親,也本是她們二人的主意。後來裴潛退婚,我再也沒有見過柳夫人。在我恨裴潛的日子裡,他的家人我也一併恨著。在我無數次設想相遇的場面之中,我會狠狠地、冷冷地盯著他們,罵“負義之人”或者視而不見地昂首在他們面前走過去,然後他們會追悔莫及地痛哭流涕。

這些當然都是做夢。真正遇到的時候,其實就是現在這樣,就算心裡的芥蒂已經淡了,你也不會想跟他們好好聊一聊。

“夫人好意,本不該推卻。”我看向羅氏,微笑道,“只是妾夫君亦有宴席,不便前往。”

“小史夫人相邀,卻之不恭。”魏郯的聲音忽而傳來。

我訝然,轉頭望去,卻見他正與幾人踱步而來。

眾人皆詫異,婦人們紛紛行禮。

“夫人別來無恙。”魏郯走到柳夫人面前,端正地一揖。

“老婦無恙,多謝大司馬。”柳夫人頷首還禮。

魏郯微笑,道:“憶昔季淵離京往揚州,某置酒相送。彼時見過夫人,一晃已近六年。”

柳夫人看著他,神色並無波瀾。

“從前舊事,難為大司馬還記得。”她聲音淡淡。

魏郯轉頭,看看身後的三個年輕士人,隨和地笑笑,道:“某與三位公子相談甚歡,聞得夫人在此,特來拜見。”

那三位士人神采奕奕,我明白過來,他們大概就是裴潛的堂兄弟。

“三位公子舉入孝廉,太史府上果然棟樑輩出。”魏郯道。

“老婦久居後堂,朝廷國事,並不知曉許多。”柳夫人目光冷淡,“大司馬日理萬機,老婦不敢叨擾,就此告辭。”說罷,她向魏郯一禮,轉身離開。

“姑氏……”羅氏面色尷尬,望了魏郯和我一眼,急急行禮,“姑氏今日身體不適,大司馬與夫人勿怪。”說罷,又連聲致歉,追隨柳夫人而去。

眾人留在原地,面面相覷。魏郯的臉上卻神色如常,不見絲毫慍怒。

我瞥向四周,心知柳夫人在眾人面前給了魏郯一個下馬威,今日之後恐怕又要成為多少人的談資。

“妾方才聞得水邊磬響,似乎流觴之樂並未結束。”我打破沉默,向魏郯問道,“不知方才鬥詩,可有勝出之人?”

魏郯看看我,微笑:“正是。”說罷,看向裴潛那三個表情各異的堂弟,“某還不曾聽得諸位公子賦詩,不知今日是否有幸?”

三人恢復神色,紛紛欣然應下。

水邊的雅會直到日頭西墜才結束,場上每個人都喝了些酒。

魏郯與一眾士人且走且談,似乎興致勃勃;魏昭身旁也是熱鬧,我們離開的時候,他的酒席還不曾散。

回到府中的時候,已經是掌燈時分。

回到房裡,魏郯看到乳母懷裡睜著眼睛的阿謐,露出笑容,將她抱了起來。

“等父親回來麼?嗯?”魏郯用鼻子蹭蹭阿謐的臉蛋,聲音柔和。

阿謐“嗚”一聲,小手漫無目的地張著。

“夫君去更衣吧,還要用膳。”我讓阿元和乳母下去,從他手裡接過阿謐。

魏郯放開手,又有些捨不得地沖阿謐笑笑,去椸前脫衣服。

“今日的雅會,是二叔辦的?”我一邊給阿謐喂些水,一邊問道。

“嗯。”魏郯在屏風後道,“都是新舉的孝廉。”

我又問:“這些孝廉,似乎不單只是士族子弟?”

“嗯。今年的孝廉,不論出身,皆可舉薦。”

我的手上的湯匙送得有些快,阿謐咳了起來。我連忙放下湯匙,抱起來拍她的背,可才停下來,阿謐卻小臉一皺,開始“哇哇”地哭。

“怎麼了?”魏郯從屏風後面出來,看著阿謐,伸手道,“我來。”

我也不爭,將阿謐交給他。

說來奇怪,阿謐在我懷裡哭得用力,可魏郯抱著她“哦哦”轉了兩圈,哭聲就停了。

“此事,是夫君的意思?”我看著魏郯,問道。

“嗯?”魏郯看我一眼,繼續哄著阿謐:“嗯。”

承認得倒是爽快。

我沉吟,道:“夫君,妾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魏郯走過來,在榻上坐下。

我說:“夫君,自前朝以來,士族繁盛,朝中為官者,百秩以上從無庶族。夫君此舉,可曾設想過士庶同朝,士族豈肯相讓?”

“是不肯。”魏郯卻神色悠然,“昨日王據還來與我說過。”

我訝然:“那夫君以為如何?”

魏郯抱著阿謐,讓她坐在腿上。

“士族如何而來?”他看看我,緩緩道,“朝廷奉養這些家族幾百年,大多子弟已墮落無用,卻屍位素餐空耗國力,又拉幫結黨,要來何用?”

我微微蹙眉,道:“話雖如此,可朝廷中,三公九卿,全是士族出身;六百秩以上高官,更無寒門之人。”

“我並非打壓士族。不分出身,乃為唯才是舉。”魏郯道,“士庶如何不能同朝?父親在軍中以才幹拔擢,六百秩以上的將官,大多數都是庶族。再如公羊劌,夫人亦覺得此人有大才。可他即便出身高門又如何?靠家族連帶,他四十歲之前頂多千秩,因為上面人太多,輪不到他。”

我張張口,一時不知從何處反駁。此言雖不能讓我心服口服,卻也是有理。他能說出這麼許多,看得出來是經過深思熟慮,我對朝政本是外行,辯論下去也不會有什麼結果。

“妾之意,並非說夫君此計不可。”過了會,我想了想,語氣軟下,“只是朝廷之中本是錯綜複雜,即便沉屙,還須以藥緩緩而圖,急不得一時。”

魏郯看著我,唇角勾起。

他一手抱著阿謐,另一隻手卻伸過來摟住我的腰。

“夫人擔心為夫?”他低頭看著我,黑眸光芒撩人。

我莞爾,抬手輕輕撫著他的眉毛:“妾擔心阿謐。就怕夫君一個狠手下去,阿謐將來想找個世家子做夫君都找不到了。”

“世家子有什麼好。”魏郯不以為然,將阿謐抱起來,讓她軟軟的雙腳立在腿上,悠悠道“世家能當飯吃?要找就要找父親這樣的,是不是,阿謐?”

阿謐很喜歡這樣站,嘴裡“嗚嗚”地哼著。

魏郯笑起來。

我也笑,把頭靠在他的肩上。看著面前的燭火,心底卻想起從前的一些事。

先帝其實是個勤勉的皇帝,他對士族把持朝政頗為不滿,曾經下令各地大族不得蓄奴婢,不得養部曲,還曾經有意強令限制大族名下的土地之數。這些新政還未成形,便遭到了強烈的反對,即便強行推行了一陣也不了了之。而先帝與朝臣的不和也人盡皆知。此事的後果亦是重大,士族們看到先帝拿他們無法,行事陽奉陰違;而先帝對朝臣們則日漸多疑。後來想想,卞後向先帝譭謗父親,也正是看准了這一點。。

如今,經過顛覆般的動盪,天下士族十余四五。魏郯走到如今這個位置,他的想法與先帝也漸漸靠近。

接下來呢?我覺得心底似乎有什麼硌著,一點也不安穩。

最炎熱的時候慢慢過去,魏府中卻因為魏傕的病勢愈加不安。

韋郊一直沒有回來,魏傕的病,也沒有良醫敢醫治。家中只得就著從前的藥方為他熬藥,但是效用寥寥。即便如此,魏傕也仍然執拗,看到藥就發怒,似乎指責家人要害他。

郭夫人無法,認為這是中了祟,請了好幾回方士和巫師來查看驅邪。

任姬的肚子也一日一日鼓了起來,等到七月,已經將近臨盆。郭夫人另辟了一處舊屋給她做產室,早早地將她移了過去。

家中風雲湧動,外面卻有好消息。

魏安自從江東回來,埋頭鑽研樓船。七月之時,他的第一艘船已經出了船塢。

我抱著阿謐去看過,高大的船體,樓閣高達五重,船舷和樓上都像城牆那樣做成堞雉,投石車、強弩一應俱全。我登上樓船的時候,水面上風大浪急,甲板上卻只是微微搖晃。阿謐似乎很喜歡這樣的地方,好奇地看這看那,也不知道她看不看得懂。

“此船甚妙,恭喜四叔。”我看到被曬得跟魏郯一樣黑的魏安,微笑道。

魏安撓撓頭,笑了笑。

許是常在外面奔走出力的緣故,今年,魏安的個子拔得很快,骨架長開,聲音也有些變了,儼然是半個男子。

“還不夠好,”他謙虛地說,“帆還不夠快。”

我笑道:“再多做幾艘,四叔可試水長江。”

“快了。”這時,魏慈走過來,風塵僕僕,揚揚手中一卷紙,“梁玟占了江東,只怕過得不久便要來尋些麻煩。”

 

108、勸示

吳琨的敗退,于梁玟而言卻是千古良機。

裴潛才離開江東,梁玟立刻就從荊州再攻江東。吳琨先前已經連敗,又逢逼走裴潛,人心渙散。梁玟長驅直入,不到一個月就拿下來揚州,爛醉如泥的吳琨,還躺在在榻上成了階下囚。

如今,從江東到荊州,成了梁玟一人的天下,與朝廷兩兩對峙。

梁玟不比吳琨,帳下良將眾多,又有崔珽足智多謀,魏郯不可能像對付吳琨那樣輕鬆。他收到來報之後,即刻遣擅長水戰的於桐為前鋒,領大軍出發到新安。

可大軍出發之後,魏郯從朝中回來,神色卻不太好。他將朝服換下,沒多久又去了營中。

我心覺有異,找來跟他入朝的王暉詢問。王暉有些猶豫,但還是說了。

今日早朝要議兩事,其一,雍州如今是都邑,如今事務繁雜,由雍州府管轄,已經力有不及。魏郯當上大司馬之後,一力推動設置雍州京兆府,與雍州府分治雍都內外。其二,上月大司農劉寮病逝,天子臨朝,聽眾臣舉薦人選。

平淮令丞朱憫,在大司農府為官多年,錢糧漕運皆精細,有帷幄之才。大司農的人選,魏郯屬意此人,可當他在朝堂上提出之時,卻遭強烈反對。因由是此人出身寒門,朝臣們認為他升任九卿,資質尚淺。而更多的人推崇的,是劉寮的兒子劉昱。

接下來,事情起了微妙的變化,魏郯提起雍州京兆府的事,又遭群臣非議,針鋒相對,讓他頗下不來台。

王暉道:“大司馬甚是不快,事也不曾議定,朝會一散,他就……”話說了半截,他突然打住,目光一閃。

我順著他的視線瞥去,卻見不遠處,魏昭沿著廡廊走了過來。

他亦身著朝服,行走間廣袖擺動優美,步態似有閒情。

“長嫂。”見到我,魏昭走過來一禮。

“二叔。”我讓王暉下去,微笑還禮,道,“二叔才下朝?”

魏昭溫文道:“弟與友人閒談,故而遲歸。”說罷,他看看我身後,“弟記得兄長先行一步,不曾回府麼?”

“夫君回來過。”我答道,“更衣之後又出去了。”

魏昭淡淡一笑:“如此。兄長乃能者,自當多勞。”

我看著他,亦莞爾。

正當我為朝堂上的事疑惑不已,午後,王據卻來了。

我聽到家人稟報,走到堂上。王據見到我,躬身一揖:“少夫人。”

“王公。”我還禮,道,“王公來探望舅氏麼?”

王據笑了笑,道:“非也,某單為見夫人而來。”

我訝然。

堂上茶煙淡淡,我讓阿元將一盞茶呈與王據,吩咐閒雜人等退下。

王據亦不多廢話,見四周已清靜,向我道:“不知夫人可聞得今日早朝之事?”

果然是為此事。我心中一緊,微微頷首:“略有耳聞。”

王據神色肅然道:“少夫人,某此來乃為告誡一句,大公子處事一向周全,此番卻實在操之過急。”

我問:“何解?”

“夫人可知,今日朝堂上發難者何人?”

我搖頭。

“文箴,郭承,高穎,夫人當聽聞其名。”

我暗暗吃驚。這幾個人,我當然知道。

文箴、高穎都出身高門。

文箴與魏傕是少年之交,魏傕起事之後不久,文箴就投奔其帳下,在眾多謀士中乃是元老。而魏傕迎回天子之後,文箴封列侯,在朝中任尚書令。

高穎亦是元老。他原本是何逵帳下謀士,何逵死後被魏傕所俘。經友人相勸,高穎投了魏傕。其人頗有謀略,魏傕攻城掠地,高穎立功不小,如今官至丞相左軍師。

至於郭承,他的出身倒是不高,不過,他是郭夫人的族兄。魏傕起兵之後,郭承一直效力帳下,其人謀略平凡,卻可謂忠心耿耿。魏傕多次遇險,郭承皆誓死護衛,魏傕對他很是信任。而多年來,郭夫人在府中地位穩固,與郭承亦脫不開關係。先前,郭承一直在遼東鎮守,而今年魏傕頭風再犯之後,許是他覺得自己精力不濟,便將郭承這個舊臣召了回來,封為左中郎將。

這三人,官職雖不如魏郯,在朝中和軍中卻是說得上話的。最重要的是,他們都支持魏昭。

當然,相對他們,支持魏郯的人更多一些。王據、中郎將溫昉、司徒張賢、中軍師左望等等,都是魏郯這邊的人。

“大公子銳意改革,其志遠大。可若圖事成,唯戒驕戒躁。”王據道,“大公子功勳卓著,德才兼備,經過騏陵一役,在軍中更是威望獨樹。丞相病重之後,軍中唯大公子可服眾,故而當上大司馬。然則大公子年紀尚輕,根基未穩,而無論朝中還是軍中,治人者,士族出身居多。大公子令孝廉破格之事,已使得士族諸多不滿,如今文稹等人借題發揮,只怕人心倒戈,大公子危矣。”

我默然。

嫁給魏郯許久,他在我面前總是獨當一面,朝中的紛爭,他也從不與我多說。心跳得很快,雖然從王據這裡探究到了一些情勢,可我心中的憂慮卻更甚。

“以王公之見,夫君長處乃在軍中?”過了會,我問道。

王據頷首:“大公子長於武事,魏氏根基亦在於雄兵。然要治得天下,兵謀之外,還需權謀。”

這言語意味深長,我了然,看著王據,向他深深一禮:“多謝王公提點。”

王據一訝,忙還禮:“夫人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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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9-1 12:29 PM

109、燭火

當夜,魏郯很晚回來。

阿謐已經熟睡,我仍然在房裡坐著,用油布擦拭魏郯的皮甲。

“還未歇息?”他詫異地說,才進門,就帶入一股濃重的汗味。

我笑笑,問他:“夫君用過膳了麼?”

魏郯頷首,看看盔甲,走過來:“擦拭做甚?”

我道:“妾無事可做,見這皮甲擺了許久,便取來擦擦。”

魏郯彎彎唇角,在榻上坐下來。

“這是何物?”他看到案上的一張紙,拿過來看了看,念道:“城北五柳裡宅,三進,中庭二分,一堂五室。城西竹葉巷,兩進,中庭三分,一堂七室……”他看向我,似笑非笑,“夫人在府中住膩了,欲另擇良居?”

我莞爾,將那紙拿過來,道:“妾確要擇一處宅院,不過並非自己要住。”

“哦?”

“夫君可知賈昱?”我問。

“賈昱?”魏郯訝然,“先帝時的太常賈昱?”

我頷首:“正是。賈先生乃家父恩師,妾近日聞得他有意從塞外回來,欲將其接至雍都,頤享晚年。”

“哦?”魏郯看著我,目光微亮。

賈昱之名,別說魏郯,這普天之下,只要不是聾子,大概沒人不曾聞得此名。陳留賈氏,乃鴻儒之家。賈昱家學深厚,滿腹經綸,年輕時即為博士,中年任太傅。先帝時,他親自修訂儒經,鐫刻立碑於太學,天下士人紛紛前往觀摩,每日車輛竟有千乘。除此之外,賈昱書法、辭賦亦出類拔萃。他自創“賈書”,字體勁若蛟龍;曾作《清慮》、《懷遠》等十幾名篇,公認為當世辭賦之翹楚,而後人無出其右。

賈昱的學生不多,十個指頭已經能數完,我父親卻是其中之一。能當上賈昱的學生,是我父親畢生的驕傲,而學問也是政敵們最不敢指摘父親的地方。

雖然聲名蓋世,可是賈昱的人生並不平坦。他性情有些恃才傲物,任太常之時,與衛尉黃參、大鴻臚潘融有隙,又多次面刺先帝之過。黃參、潘融使人在先帝面前擺弄賈昱的詩句,指其暗諷先帝,先帝心中惱怒;不久之後,有人告賈昱強佔民田,先帝命京兆尹徹查,賈昱性情清高,在殿上駁斥之後,辭官而去。

傅氏蒙罪的時候,賈昱曾出來向先帝求情,先帝沒有理會。後來何逵亂政,為了粉飾太平,請賈昱再任太常,賈昱辭而不受,為了避開何逵,竟遁出了塞外。而如今,一晃幾年過去,賈昱聽聞中原已經安穩,而他也感到自己日益漸衰,便有回鄉之念。

這消息我是從李尚那裡聽到的。由於父親的關係,李尚識得賈昱,對他敬重有加。陳留的賈氏故地早已毀壞,李尚便想出錢資助,將賈昱接來雍都。

我懂事的時候,賈昱已經不在長安,而父親的故人,總讓我有物是人非的傷感,我一向不熱心結交。原想著,就算賈昱來到了雍都,我不聲不響地去見一見就算了,但是今日見了王據,此事就變得非比尋常。

“夫君之意如何?”我看著魏郯的神色,問道。

魏郯看著我,神色無波。

“聽說今日王據來過?”

我沒有打算瞞他,也瞞不了他,頷首:“正是。”

“朝中之事,夫人不必管。”魏郯將那張紙放回案上。

“妾無意管朝堂上的事。”我把紙拿回來,道,“賈先生乃家父恩師,如今他在家鄉已無處可去,妾就算動用嫁妝,也定要照顧他。”

“嫁妝?”魏郯眉毛一揚,目光玩味,“哦,夫人還有嫁妝。”

我不理他,自顧地下榻:“妾明日就去將嫁妝首飾都賣了,把宅院定下,再雇些走關外的商旅。”

還沒走開,魏郯伸手來拉住我的手。

只聽他歎口氣,緩緩道:“夫人不必勞頓,我明日命人去辦便是。”

心中忽而亮堂,我回頭,魏郯無奈地看著我,彎彎唇角:“賈先生乃當世鴻儒,朝廷招納賢士,乃求之不得,豈敢麻煩夫人。”

接賈昱回來的事,我當然也有私心。塞外到雍都何止幾千里,這年頭路途安危難測,就算是走熟了路的商旅,托他們帶個人回來,價錢也至少要兩萬。雖然李尚每每來信,告知我的盈餘加起來很不少,可是做五萬錢的生意投十萬錢都是正常的,花銷少些總不會錯。

我得意洋洋地給李尚去了信,慷慨地告訴他,賈昱的事魏郯包了。

李尚的回信也很讓我滿意,蔡讓以延年堂的名義去同太醫署做買賣,如果能成,那是四萬四千錢的大買賣。在信裡,李尚也提到了南方梁玟,倒不是關心國事,而是他原本想托馬奎打聽海路,從荊州等地進些南方藥材。不料從春天起,南方就大旱,一些水道竟然行船不得。

我聽到這個消息,亦有些吃驚。去過一次南方,我也知曉些荊州和江東的狀況。梁玟和吳琨,雖聯合起來能對抗雍州,可卻是憑著南方的山澤地利,論人數、論錢糧,則根本不是雍州的對手。

而如今這般大旱,糧食必定欠收,即便對於剛剛得了江東的梁玟,這也是一件緊迫之事。魏傕新病,魏郯新掌大權,梁玟會不會趁著這間隙,一鼓作氣攻往北方?

魏郯又是忙碌整日,回來的時候,他看看阿謐,我就推他去洗掉身上的汗膩。

待得他穿著一身薄衫進來,我正在鏡前梳頭,魏郯在後面占了一會,俯身將我抱起。

“阿謐在睡……”他的吻纏綿地落下,我推推他。

“嗯?”魏郯將我放在榻上,抬起眼,“去外間?”

我臉熱,嗔怒地捏他一下。

魏郯低笑,用力抱著我,把臉埋在我的頸間深深吸氣,卻沒再動作。燈燭的光焰在榻旁微微搖曳,我看著那裡,將手指輕輕撫摸在他的頭髮上,從鬢角到脖子根。

“今日去了何處?營中?”過了會,我覺得熱了,離開他,跟他閒聊。

“嗯。”魏郯一隻手臂曲著,枕在頭下,“過兩日,我要去新安。”

“新安?”我訝然,不禁坐了起來。

“有何訝異?”魏郯笑笑,拉我,“躺下。”

我枕著他的肩頭,想了想,道:“可舅氏近來身體愈發不好,新安很急麼?”

“嗯。”魏郯的聲音有些沉,“梁玟在新安建了水寨,當是有所意圖。”停了停,他說,“父親那邊,夫人在府中多多照顧。”

我頷首,沒說話。

照不照顧,其實是廢話。如今的魏傕,已經病得十分虛弱。他每日醒著的時候加起來也不過兩三個時辰,家人扶著起來坐一會,沒多久,又要躺下。郭夫人也只有在他醒著的時候去伺候,倒是任姬,大著個肚子,整日待在魏傕房中,哪裡也不去。

阿謐離不開我,魏傕的房中有病氣,我也不能帶著阿謐逗留許久。也只有在每日他醒著的時候,我帶阿謐去給魏傕看看。

我有些擔心,魏傕這般狀況,魏郯要去南邊,總讓人覺得心底不踏實。

“怎不說話?”魏郯發覺了我的沉默,問道。

“說什麼?”我反問。

“夫人不捨得為夫……”魏郯湊過來,咬著我的耳朵,低低道。

又來了。他的氣息很熱,貼得近一些我都想冒汗。不過,對於他的親昵,我越來越不會抗拒,他的吻、觸摸、喘息、心跳都像帶著難以言喻的巫術,兩個人糾纏在一起的時候,會忘記身處這世間的許多煩惱。

不過,我仍然有雜念。

“阿謐會醒……”我無奈地從他的深吻中掙脫出來,提醒道。

“嗯?”魏郯抬起頭,深黯的雙眸瞥瞥阿謐那邊,浮起一抹笑。“那去澡房……”他聲音低啞,起身將我打橫抱起來,朝門外走去。

魏郯去新安乃是巡視,盔甲刀劍都是要帶的,南方天氣溽熱,汗衫要多備些,一些驅邪正氣的常用藥也要備好。

第二日,我困倦地喂過了阿謐,坐在榻上將該帶的物事都收拾起來。

“夫人乏了便去睡吧。”阿元見我神色,抿唇輕笑。

我瞥瞥她,只作沒聽見。

魏郯那個流氓,昨夜,阿元和幾個家人還在庭中。他們以為出了什麼事,上前來問,魏郯理也不理,直接進了澡房,把門關上。溫水還有現成的,魏郯倒到桶裡,然後……

我的臉發熱。我臉皮薄,儘量忍著不出聲,可是魏郯皮厚得像城牆,還哄我說什麼“放心,他們不敢聽”……出來的時候,庭中果然沒了人,可是第二日起身,我覺得所有人的眼神都帶著曖昧。

不過,我還是覺得回味無窮。完事之後,我靠在他身上,想到他沒多久又要走,覺得十分惆悵。

魏郯離開雍都的時候,場面並不隆重。他帶走了新訓的水軍、精銳的謀士,還帶走了魏安。城樓前,出征的隊伍佇列嚴整,宛如棋盤。

“兄長一路平安。”魏昭置酒道旁,向魏郯祝道。

魏郯接過,道:“父親與家中皆托與仲明。”

魏昭微笑:“兄長放心。”

魏郯將酒仰頭飲下。

我抱著阿謐立在一旁,許是魏郯身上的鎧甲閃閃發光,阿謐一直盯著他看。這些日子,她與魏郯處得很熟,見魏郯望過來,她一隻小手抓著我的衣服,另一隻卻朝魏郯伸了伸,似乎想要他抱。

“別鬧。”我輕聲道,將她抱緊些。

魏郯看過來,嚴肅的臉上浮起一抹柔和。

我看著他,彎彎唇角。

“告辭。”魏郯收回目光,向魏昭等人一頷首,說罷,從侍從手中接過頭盔帶上,大步朝車駕走去。

將官軍曹喝令整軍,馬蹄聲紛紛,旗幟獵獵。

阿謐好奇地左看右看,一點也不曾被嘈雜聲嚇到。我一語不發,望著那身影隨著洪流般的隊伍離去,被旌旗、戈矛與塵土遮去。

“夫君不去新安好麼?”那夜,我倚在魏郯身上,輕聲道,“或者帶上妾與阿謐一起去。”

“嗯?”魏郯靠著桶壁,聲音帶著慵懶的笑,“新安有甚好?要帶你們去,就去別處?”

我一振,抬頭:“哦?夫君想帶我等去何處?”

“夫人想去何處?”魏郯反問。

我想了想,重新把頭靠在他胸前,歎道:“哪裡都比雍都好……夫君去過海邊麼?”

“海邊?”魏郯聲音低低,撫著我的頭髮,緩緩道,“趕輛馬車,你和我,帶上阿謐。到了海邊乘舟出海,覓座仙山,再生一堆孩子……嗯?”

我笑笑,聽著他說,只覺氤氳的水汽在燭光中變幻作車、馬、一群小人,還有山和海……遙遠而虛幻。

“騙人。”我嗔道。

“騙你作甚。”魏郯笑道,“真的。”他吻吻我的髮際,“待到了卻眼前這些事,空閒了便去……”

……

“嗯啊……”阿謐攀在我的肩頭上,一根手指放進嘴裡。

我低頭,心底黝黝歎口氣,蹭蹭她的臉頰。

 

110、暗諷(上)

“長嫂。”魏昭的聲音傳來,我抬頭,只見他走了過來向我一禮。

“二叔。”我還禮。

魏昭道:“長嫂回府麼?弟可與長嫂一道回去。”

我搖搖頭,道:“多謝二叔,妾還要到廟中祈福。”

魏昭微訝,看著我,片刻,露出一抹微笑:“為兄長祈福?”

我說:“舅氏及全家都有,今日十五,正是酬神之日。”

魏昭頷首:“如此。”說罷,他與我告辭,轉身離開。

我的確要去廟裡祈福,當然,那廟是瓊花觀。我與若嬋許久不見,她邀了我幾次,我都因為府中這事那事不便出去,推卻了。

今日,魏郯出門,我正好得了空閒,去見見她也好。

天氣陰陰的,山上也不悶。若嬋沒有煮茶,卻用山裡的泉水將瓜果浸涼,剖開來,口感甚妙。

“這就是阿謐?”若嬋看著我懷裡的阿謐,微笑,伸手輕輕摸了摸她的臉。

“嗯……”阿謐望著她,嘴裡哼哼道。

“吃甜瓜。”若嬋拿起一片,遞給她。

阿謐來者不拒,正要伸手去抓,被我擋住。

“她吃不得。”我對若嬋說。

“是麼?”若嬋有些詫異,對阿謐遺憾地輕歎,“真可惜,你母親小時候可什麼都敢吃。”

我瞪她一眼。

“小兒忌諱那麼多?”若嬋將甜瓜收回,問道。

“你生一個不就知道了。”我說。

若嬋不以為然地笑笑。

“近來在忙什麼?”我問。

“還能忙什麼。”若嬋道,“去了一趟長安,物色些宅院。”

我訝然:“宅院?”

“正是。若嬋道,“都城遲早要遷回長安,到時再添置,可就晚了。”

我更加不明白:“你怎知?”

若嬋一笑,“我自有我的路子。雍都太小,朝廷穩固下來,還是要回長安。”說罷,她瞥瞥我,“大公子未同你說過?”

我沒答話,心中卻有漣漪。

“……夫君會重建長安?”

“……我會。夫人願與我一起麼?”

那些聲音似遠似近,又似乎在心底從不曾離去。我低頭蹭蹭阿謐的頭,把思緒從神遊中拉回來。

“你還要擴大伎館?”我岔開話,“公羊公子如何說?”

“管他何事?”若嬋瞥我一眼,微微皺眉。

“你與他就這樣?”我試探道,“你不怕有一日他被誰搶走了?”

“走就走吧。”若嬋似乎全不在意,冷笑,“誰缺得了誰?”

我不再言語。

阿元說,若嬋一直對公羊劌避而不見。這兩人的性情一樣倔強,誰也不肯讓一步,我其實並不想管。可公羊劌對我有恩,以我對若嬋的瞭解,她對公羊劌也並非無情。

“我是不像你。”若嬋似乎窺著了我的心思,淡笑,“我在後院裡裡待不住,大公子也不會突然神鬼不知地離你而去。”

我伸著指頭讓阿謐捉來捉去,片刻,亦笑笑:“是麼。”

魏郯的消息終於傳回來。十日之後,家人來稟報,說魏郯的大軍還在路上,不過前軍已經到了新安。

使者帶來的消息,是魏郯的手書,三五日一封。他似乎時忙時閑,以致信的長短很是不一樣。長的時候,他能寫成流水帳,今日吃什麼飯,白日做什麼,晚上做什麼,還有他睡覺時很想我和阿謐;短的時候,隻言片語,說些安好之類的話。

除此之外,也有別的消息傳來。阿元出府探望一次李尚之後,回來告訴我,前方的局勢似乎有些緊張,魏郯在新安出來的邰州、稔陽、汝南一帶征丁征糧,並以駐軍為名將好些鄉邑城池的民人遷走,事情在朝中鬧得沸沸揚揚。

我不懂這些軍政之事,特別是魏郯那樣一個詭計頻出的人,他領軍在外,做事自有他的道理。

八月來到,天氣也開始晴雨不定。

任姬臨盆的日子漸近,郭夫人命人在偏院收拾出一間廂房來,給她做產室。就在剛找好穩婆和乳母的那天夜裡,任姬痛呼出聲,第二日淩晨的時候,生下了一名男嬰。

魏郯有了一個新的弟弟。

我聽到這消息的時候,只覺啼笑皆非。想起我懷阿謐時,眾人的企盼。魏郯如此需要一個男孩,可是老天卻把男孩給了最不需要的那個人。

魏傕雖然病重,又口不能言,當他聽到自己又多了個兒子的時候,喜悅是毫不掩飾的。

郭夫人並沒有許姬生下魏治時那樣高興,卻也忙裡忙外,萬事做足。沒過幾日,宮中的內侍來請,說皇后要賜帛,邀了朝中的大小命婦入宮。

賜帛是中宮的大事,由皇后親自主持,以示皇家對命婦的體恤。在先帝的時候,此事每年都會有,而何逵亂政之後,民生凋敝,賜帛就再也沒有過。去年到今年,農桑收成都不錯,太倉儲備的糧食和絲麻供了俸祿和軍糧還有餘,徐後重開賜帛,也在情理之中。

自從臥病,郭夫人就很少出門赴宴,不過宮宴自然不比其他。魏府中,除了郭夫人、我、梁蕙,周氏、毛氏以及另幾位族中妯娌都是命婦,賜帛之日,魏氏馳入宮中的馬車排成了長龍。

我的心情不錯。原因是出門前收到了魏郯的信。

這封信送得很及時,我才要上車的時候,使者剛剛趕到。

“孟靖的家書?”郭夫人眼尖,看過來。

“正是。”我答道。

郭夫人微微皺眉:“孟靖身負軍國,卻三五日一封家書,這般兒女之態,豈是大司馬所為。”

我聽著這話,雖有些不高興,但知道她脾性,這事瞞不過她。

“兒婦知曉,必將姑氏言語轉告夫君。”我軟軟地回道。

郭夫人看我一眼,也不多話,由侍婢扶著登車。

我才坐到車上,就迫不及待地拆開信來。

這封信很是不一樣,乍一看去,亂七八糟滿是塗鴉,拆開的時候,我愣了好一會。可是仔細看,卻見那是幾幅小畫,裡面都有一個小人,大腦袋,兩個黑點是眼睛,一個窟窿是嘴,四肢軀幹像個“大”字。它時而騎著一匹四不像的馬,好像在奔跑;時而拿著一柄劍,好像在跟人練武;時而立在船上,下麵幾道波浪,像在江上……最後,他坐在地上,一隻手畫得很長,懷裡圈著一大一小兩個人,大的那個人,看得出穿著裙子。

幼稚。我腹誹著,卻忍不住笑起來,像吃了蜜,以致於坐車這樣窮極無聊的事,我也一路帶笑。

命婦入宮,有穿戴之制。今日的裝扮,倒不必花什麼心思。而一群穿戴規矩的婦人之中,梁蕙便顯得格外出挑。她本是公主,不必遵循尋常婦人的那些條條框框,一身綾羅,珠玉琳琅,倒有幾分風光回母家的樣子。

“到底是公主呢。”毛氏看著昂首受內侍宮人行禮的梁蕙,頗有意味地小聲道。

我不語,卻瞥向郭夫人。梁蕙又是受禮又是與內侍詢問宮中之事,仿若主人,郭夫人雖不說話,卻看著有幾分不喜。

“傅夫人。”一名內侍過來向我行禮。我頷首,道,“不知賜帛在哪處宮室?”

內侍道:“就在檀宮,待小人引諸位夫人前往。”

我應下。

檀宮在雍都的皇宮中算是較大的一處,它毗鄰御苑,平日帝后與群臣賞宴也常在此處。

朝中的大小命婦不少,雖此番賜帛限在六百秩以上,可是來來往往的貴眷也足以將檀宮坐得滿滿當當。

我從前不愛與這些貴婦們來往太多,覺得聽她們比夫君比孩子嚼舌根,還不如去跟李尚商議如何賺錢有趣。可是自從那日王據跟我談過之後,我亦反省過自己。

這些婦人,她們的夫家都是朝臣,母家不是顯貴也是士族。如今魏郯在朝中境地微妙,我與她們相處融洽,絕對是一件好事。

郭夫人這些比我做得好。她雖不輕易出門,可是與一些眾臣家眷私交甚好。比如太常梁榮的夫人陸氏、尚書令文箴的夫人童氏、左軍師高穎的夫人唐氏等等。郭承的夫人董氏比所有人都熱絡,見到郭夫人,笑盈盈的迎上來,又是行禮又是問安。

見禮的時候,她們對我皆禮數周全,不過,隔閡也是寫在臉上的,她們對梁蕙的熱情遠高於我。

我並不感到意外,她們的夫君本就是支持魏昭的,我就算有心拉攏,在郭夫人面前也討不到她們的好。

而當見到王據的夫人杜氏、中郎將溫昉的夫人曹氏、司徒張賢的夫人盧氏等人的時候,我亦露出溫和的笑容。

我與她們見禮,與杜氏說起王據在新安的消息,向曹氏問起她剛出生的外孫女,讚美盧氏頭上嶄新的玳瑁簪,而玉瑩她們走過來見禮的時候更是熱鬧,婦人們圍作一處,與郭夫人那邊涇渭分明。

沒多久,徐後來到,婦人們皆噤聲歸位,向她行禮。

徐後看上去氣色不錯,梳著先帝時風靡長安的垂髾高髻,廣袖翩翩。我看到了她手中牽著一個步履不穩的小童,那是被賜死的紀貴人留下的皇子,名叫勵,一直由徐後撫養。

再後面,跟著的是兩名嬪妃。她們是魏傕的侄女,去年送入宮中,皆封為婕妤。如今,其中一位已經得孕,被封為貴人。

徐後帶著皇子勵在上首坐下,眾人亦各自落座。只聽樂師奏樂,內侍魚貫而上,手捧各色彩帛。雖叫賜帛,在場數百人,徐後不可能一個一個頒賜。她親自賜過一些重臣之家的命婦之後,便由內侍將別的布帛頒下。

當然,儘管我心有芥蒂,托魏氏的福,我還是要在徐後面前下拜受賜。

魏氏是朝中首屈一指的重臣,爵上王侯,郭夫人、我和梁蕙受的帛都是本朝最尚的紅色。

“夫人安康。”徐後將絲帛放到我手中,聲音溫和。她的手指輕輕碰了我一下,微有些涼。

“多謝皇后。”我低頭答道,垂眸起身退開。

魏傕的兩個侄女,徐後也給足了面子,賜了她們的母親赤帛。魏氏的婦人們非赤即黃,在這許多人之中獨一無二。

苑中有案席,早已擺上了小食果物,賜帛之後便是游苑,婦人們很自然地又各自幾幾而聚,我和郭夫人身旁都圍了不少人。

“阿嫤,今日難得來宮中,怎不曾將小女君帶來?”玉瑩笑著問我。

我莞爾:“帶來做甚,你不知她哭鬧起來何等惱人,不依不饒,神仙也要被鬧翻。”

婦人們皆笑。說到孩子,話題又攤了開來。

“小兒沒有不鬧的。”曹氏笑道,“小女君如今乃識人欲語之時,最是可愛。”

“聽聞大司馬甚是疼愛小女君。”一位年輕婦人道,“為了給小女君取名,把書都翻遍了。”

是我把書都翻遍了。心裡腹誹著,我笑笑,“新生小兒,誰人不愛。”

“正是。”這時,一個聲音從旁邊傳來,卻是郭承的夫人董氏。郭夫人等幾人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看了過來,只見唇角彎彎,“大公子頭生得女,自當寵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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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9-1 12:30 PM

111、暗諷(下)

她將“女”字說得特別重。

董氏旁邊一名婦人用便面掩唇,看看我,又看看郭夫人,“我聽說公子治是丞相親自取名?”

郭夫人看她一眼,微笑頷首:“正是。”

我知道她們指什麼,也不惱怒,輕歎道:“舅氏本有意為小女起名,只是後來身體不便,故而由夫君代勞。”

那婦人還想說什麼,側邊一人用手臂碰碰她,使了個眼色。

我瞥去,梁蕙坐在郭夫人身旁,正將一隻櫻桃放入口中,似乎全沒聽到這些話。

“我聽聞丞相向來疼愛兒孫,果不其然。”王據的夫人杜氏許是見場面微妙,出言緩和。

眾人皆頷首,未幾,又各自說起話來。

沒過多久,旁邊有傳來些嘖嘖歎氣之聲,我看去,郭夫人和董氏幾位似乎在說得起勁,“邰州”、“稔陽”等一些字眼飄入耳中,還有人說“鄉邑都空了”。

心中明白過來,她們大概是在說魏郯在邰州、稔陽、汝南一帶做的事。

“唉。”司徒張賢的夫人盧氏重重歎一聲,“如此折騰,流民鬧起來,又要生事。”

董氏笑道:“也室中婦人關係莫大。都說娶婦娶賢,丈夫在外行事不妥,婦人便不該只想著些兒女之事,該勸上一勸。”

這話說得大聲,我們這邊聽得一清二楚。婦人們臉上皆有訝色,談論的聲音低下去。

杜氏聽出了端倪,看向我。

這般言語,明裡是說給我聽的。我再充耳不聞,這個大司馬夫人就算白當了。

我微笑,看向董氏,“夫人所言,甚是有趣。丈夫在外行事,與婦人何干?”

董氏道:“豈與婦人無幹?為婦者,見夫婿行為有失,當提點提點才不失閨中父母教誨。”

“妾慚愧。”我心底冷笑,緩緩道,“閨中典籍,唯女誡仍記,書言女子卑弱第一,敬順為道;又言男外女內,天經地義。”

董氏似乎不料到我會出言反駁,一愣,正要說話,我卻不給她接話頭。

“此乃其一。”我正容看著她,“其二,妾以為,我等夫君皆朝臣,外事皆關乎軍國。婦人在閨闈之中不知其詳,對錯大多出自人言,豈可妄議?所謂提點,還是慎言為上。妾在閨中敬聽父母教誨,在夫家謹受姑氏訓誡,卻從未聽聞為婦當干涉夫君行事。”

董氏的臉色半紅半百,瞥瞥郭夫人,想開口,似乎又不好說。

“丈夫有丈夫的事,我等婦人能論出個什麼丁卯來?”周氏笑盈盈地過來說,又看向郭夫人,“夫人不是說要去蓮池觀鶴?方才內侍說那邊的亭台都鋪了茵席,請夫人過去呢。”

郭夫人的神色緩下一下,頷首道:“如此,老婦正想要過去。”

周氏將她攙起來,朝我使個眼色。雖人人心裡知道那些緣由,可面子上的功夫還是要做到。我亦若無其事地微笑,對杜氏等人道:“蓮池有涼風菡萏,今年又養了鶴,正好觀賞。”

眾婦皆答應。婢女環伺,婦人們有說有笑,朝蓮池而去。郭夫人與梁蕙等人走在前,我則與杜氏、玉瑩等人落後幾步,邊走邊賞景閒聊,沒多久,便已經隔開許多。

這般時節,宮苑的草木花鳥亦是美麗。沒走多遠,卻見前方宮婢簇擁,是魏婕妤。照面而來,我與婦人們紛紛行禮。

“姊姊回宮歇息了,我出來苑中散步,不巧遇到夫人。”禮罷之後,魏婕妤微笑地對我說,“妾欲邀夫人往同游,不知可否?”

我有些訝異,看看她,又看看眾婦。魏婕妤是妃嬪,又是魏氏親眷,她來邀,我沒什麼好不答應的。眾婦人亦是識趣,玉瑩微笑著說她們先去蓮池,便紛紛行禮離開了。

魏婕妤對我一笑,帶著我往另一邊走去。

魏傕的侄子侄女,我對魏慈等人比較熟;而宮中兩位嬪妃都生長在隴西,我卻是少見。

不過,魏氏到底也是士族,女子教養不差。這位婕妤,我見過幾面,談吐文雅,容貌亦是秀美。以往一次,她似乎對魏府的人很有幾分敬畏,說話頗是拘束。這一回亦是如此,我問了她一些宮中的生活,又問了問隴西的族人,便沒了多少可說。

“這宮室是新修的?”附近有幾處殿閣,我望到顏色嶄新的屋頂,問道。

“正是。”婕妤答道,“妾與姊姊去年新來之時,這殿宇方才修好。”

我頷首。雍都的宮室本是一處行宮改建,本來就比不上從前長安宮城的高梁大棟,屋宇之數更是不足。不得不說,魏傕還是肯花錢將宮室修得更像天子居所的。

再往前走不過百丈,一處殿閣與假山之間,兩名內侍立在那裡。

見我們來,他們行禮,卻道:“僕婢不得入內。”

我心中詫異,魏婕妤卻一笑,道:“有貴人要見夫人,已等候多時。”

前方一處水榭,十分眼熟。果然,前行沒多久,溪水、闌幹、小橋,還有溪石上靜靜垂釣的那個身影出現在面前。

魏婕妤的神色似有些緊張,望著我,不自然地笑笑。

天子似乎聽到響動,轉回頭來,瞬間,目光與我碰上。

我不知他為何要見我,可既然來到,也沒什麼可躲。我走上前去,向他行禮:“拜見……”

天子卻將一根手指壓在唇上,轉回頭去,眼睛盯著水面。

我噤聲,看著天子的魚竿,靜默片刻,他突然將魚竿拉起。水花飛濺,一條魚被魚線帶到空中,活蹦亂跳。天子站起身,將那魚拿在手裡看了看,轉向我。

“猜它幾斤?”他微笑道。

我看著那魚,亦莞爾。

“兩斤。”我想了想,答道。

天子掂了掂,搖頭:“是一斤十二兩。”說罷,他將魚鉤小心地從魚嘴中取走,卻將魚放回水中。

我訝然:“陛下嫌小?”

天子看我一眼,笑笑,卻看向我身旁的魏婕妤。

“朕聽說,你與貴人,今日亦隨皇后賜帛。”他問

“稟陛下,正是。”婕妤低頭,似乎有些羞澀。

天子頷首,道:“你辛苦了,且回去歇息吧,朕與夫人閒聊兩句。”

魏婕妤望著他,又望向我,低眉行禮:“諾。”說罷,款款退去。

我看著魏婕妤的背影,心中有些疑惑,再轉向天子,只見他已經將魚鉤重新施餌,在溪石上坐下。

“夫人陪朕垂釣片刻,如何?”他緩緩道。

我豈有不答應之理,只得道:“敬諾。”說罷,看著旁邊一塊較矮的青石,坐上去。

溪水淙淙,林中鳥鳴聲陣陣,四周甚是清幽。我望向不遠處,除了我和天子,只有不遠處侍立的兩名宮侍。

“你我今年以來還不曾好好說過話,”天子將魚竿一甩,聲音平靜,“怎麼?不樂意?”

被他窺中心思,我彎起唇角,道:“不是,妾姑氏還在苑中,等著妾一道賞蓮池。”

天子看看我,淡笑,轉過頭去:“放心好了,你不在跟前,郭夫人更自在。”

我訕然。

不能說天子洞若觀火,只能說魏氏的事,上上下下都看在眼裡。

“陛下近來如何?”片刻,我岔話問道。

天子盯著水面,淡淡道:“甚好。”

這是廢話,因為他若不好,魏府是第一個知道的。

“陛下常來釣魚?”我問。

“嗯。”天子道,“反正是個閒人,釣魚總比飲酒作樂好。”

我看看溪水,那水流清澈,波光中,隱隱可見魚群被誘餌引來,爭先恐後。

沒多久,魚兒咬鉤,天子收竿,看了看,卻又將它放回水裡。

“陛下總把魚放走麼?”我忍不住問。

“嗯。”天子道。

“為何?”

天子一邊上餌一邊說:“它們不過以為那餌味道鮮美才走了來,疼過之後,下回也許就乖了。”說罷,他對我一笑,“這些都是囿人放養的傻魚,不好吃。”

我聽得這話,覺得有點好笑,但笑不出來。心中想起從前和我一起躲在太后宮中的天子。他孱弱,臉上終日都帶著憂鬱。但是他很善良,會偷偷把吃剩的食物藏起來,帶到庭院的角落裡去喂一窩剛出生的小野貓。

這樣的人,或許真不適合這個宮殿。它需要一個強大的主人,性情堅韌,手段冷酷。

魏郯是那樣的人嗎?

我看向不遠處的那兩名內侍,他們靜靜地立著,像雕像一樣。

魏郯從來不跟我說他在外面做了什麼,就算是騏陵之戰,敗退逃亡,他又將我從江東救回來,我看到的也大多是結果。可我在心底相信,從梁玟進攻汝南,到魏傕重病,再到現在,魏郯的手,已經伸到了這朝廷的每一個角落。

他做事似乎永遠這樣穩妥,就像那個痞氣的表情一樣,似乎世上就沒什麼大不了的事。

可我感到憂心的地方也正是在此。

有一個屋簷能夠讓自己在亂世中遮風避雨,安然自得,這確實是每個人都求之不得的。但我並不是一個滿足於眼前的人,總會擔心著那表像背後,屋簷是否足夠結實,甚至想去保護那屋簷,讓它也平平安安……這樣,可是庸人自擾,不自量力?

“怎又不出聲?”只聽天子道,“與朕說話,這般無趣?”

我回神,笑了笑,道:“妾在想從前,太后宮裡的那些小野貓。”

天子愣了一下,稍傾,自嘲般地一笑。

“你還記得?”他握著魚竿,道,“傻麼?自己都不知明日是否溫飽,卻還想著喂貓。”

“怎會傻?”我失笑。

天子不置可否,又將一條釣起的魚從鉤上解下來,道,“朕那時總想著我是天子就好了,可以不怕父親,不怕卞後。可後來才明白,天子就是怕著過來的。”

我無話可說。

自從去年魏傕當面逼宮,我就一直回避見天子。一來當然是因為尷尬,二來,就算不尷尬,我們又能說什麼呢?我們從前積攢的那點情分,也只夠感歎回憶罷了,放到朝廷的驚濤駭浪之中,則瞬間就會被沖得無蹤無影。我當然是在逃避,可不逃避又能如何?我幫不了天子,卻一定要跟魏郯站在一起。 

這時,一陣清亮的笑聲忽而傳來。轉頭望去,卻是個宮娥護著皇子勵,搖搖晃晃地地朝這邊走來。

徐後跟在他的後面。

“父……親……”幼童看到天子,立刻張開雙手,宮娥緊張地連忙將他扶好。

一點笑意從天子的唇邊漾開,他放下魚竿起身,朝小童走過去,一把將他抱起來。

“睡醒了麼?”天子問他,“用膳不曾?”

幼童張張嘴,道:“吃……”一雙眼睛卻盯著天子的草笠,似乎十分好奇,伸手去扯。

“不能扯!”徐後忙捉住幼童的手,笑盈盈地對天子說,“用過了,一碗粥一碗肉糜,腹中鼓鼓的。”

天子看著她,神色盡是溫柔。

徐後望過來,我向她行禮:“拜見皇后。”

“夫人。”徐後頷首。

她的目光仍含著打量,似乎詫異我為何在此。我索性回避,對天子行禮道:“姑氏還在苑中,妾請以告退。”

天子看看我,頷首道:“去吧。”

我應一聲,轉身退去。走了幾步,只聽徐後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要乖些,莫擾父親釣魚。”

“魚魚……”小童的聲音稚嫩,伴著天子的輕笑。

 

112、噩耗(上)

轉過一叢花樹,那些聲音被擋了去。沒走幾步,一個身影出現在面前,正是魏婕妤。

她望著溪流那邊,片刻,將目光移向我,微微一笑。

“陛下甚愛小皇子。”她柔聲道,似有些思索,“姊姊若誕下皇子,不知陛下也會如此麼。”

她言行有些怪異,我不禁防備幾分。

我淡笑:“親生的孩子,豈能不愛,且婕妤與貴人皆重臣之女。”

“重臣。”魏婕妤似在咀嚼這二字,唇角彎了彎,“夫人可信命?”

我一怔。

魏婕妤卻沒說下去,道:“郭夫人該久等了。”說罷,朝來時的方向走去。

在皇宮裡待了幾乎整日,回到府中的時候,我已經十分疲憊了。乳母正抱著阿謐在庭中看蝴蝶,我才進院子,她的眼睛立刻從花草上面移開,望著我,“啊啊”地喚。

不知為何,見到她,我精神一振,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似乎煙消雲散。

“少夫人總算回來了,小女君才醒來就不停地尋少夫人呢。”乳母笑盈盈地說。

我亦莞爾,抱起阿謐,親親她的臉蛋。

回到室中,我才在矮榻坐下,就瞥見魏郯的信還在案頭。我一手抱著阿謐,一手將信拿過來,反反復複又看了幾遍,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嗚……”阿謐眼睛望著我,似乎不明白我為何笑得開心。

“阿謐,”我將她抱起來,親親她的臉,“想父親了麼?想看他麼?”

阿謐望著我,眨眨眼睛,咧開一個笑容。

我低頭蹭蹭她的前額,索性讓阿元取來紙墨,給魏郯回信。

我照著魏郯的樣子,也畫小人。當然,我這樣出身高門大戶的人,有家藏萬卷的底氣,畫出來的小人也比魏郯的看起來更漂亮。

我畫一大一小兩個人,時而在榻上玩小鐃,時而在盆中嬉水,時而在庭中看蝴蝶……信紙最下麵一角,我想了想,畫上一大一小兩人躺在榻上,像名畫上的臆想之景那樣,隔著一片雲彩,畫上一個穿著盔甲的大人。

畫完之後,我看了一遍,覺得還算滿意。

“好看麼?”我把墨吹幹,把信紙拿起來,給阿謐看。

阿謐瞪著紙上,片刻,伸出手,我連忙拿開。

“嗚……”阿謐嘟噥著,似乎不滿。

我把她抱起來,心底軟軟的。

“阿謐,想父親麼?”我輕聲問,“父親要是早些回來就好了,可他總是走。”

阿謐笑了一下,清亮的口水淌在唇邊。

我淡笑,吻吻阿謐的臉,沒再說話。

信送走之後,生活又如平常。魏傕的病不見起色,魏昭是右中郎將,常常入朝。

我每日早起,喂過阿謐之後,帶著她去向魏傕和郭夫人問安。有時周氏和毛氏也會來,婦人們在一起閑坐一個早晨,午膳之後,便是自己的世界。

不過,日子並非波瀾不驚。那日,從宮中回來,梁蕙便有些不高興。當夜,梁蕙曾與魏昭有些口角,魏昭一氣之下,去了許姬屋裡過夜。

第二日,梁蕙哭泣地去向郭夫人辭別,說要搬回皇宮去住。郭夫人當即將魏昭找來,訓斥了一番並讓他向梁蕙謝罪,而後,又當堂笞許姬二十。

“我聽說,郭夫人本是要將許姬逐走,經不住二公子哀求,這才改成笞二十。”阿元悄悄告訴我說。

我聽了,只叮囑她不要摻和家人議論。

魏氏雖權勢滔天,可梁蕙身為公主,也自有傲氣。其實平日相處,我能看得出來郭夫人並不喜歡梁蕙。但是對於魏昭而言,與皇家結親有利拉攏朝臣,郭夫人對梁蕙這般愛護,亦是情理之中。

對於這些事,我保持一貫的冷眼旁觀,實在要出面,我也不痛不癢地說些和事的話。這之後,院門一關,我和阿謐一起玩耍,萬事清靜。

魏郯的信,我拿出來反反復複看了好幾遍。算著日子,已經比往日遲了好幾天,可是新的信還不見來。

“大公子該是太忙了。”阿元將乳母剛做好的小衣疊起來,道,“夫人勿著急,說不定明日就到。”

我抱著阿謐,想了想,正待說話,一名家人卻急急走來。

“少夫人。”他臉色有些慌張,向我一禮,“郭夫人請少夫人立刻到堂上,說有急事。”

我訝然:“何事?”

家人神色不定,片刻,道,“少夫人去了便知。”

我覺得有些異樣,看看阿元,將阿謐交給她,起身隨家人出去。

還未走到堂上,卻聽得一陣慟哭之聲傳來,似乎有許多人在嗚咽。我走進去,只見郭夫人坐在榻上,哭倒在一臉不知所措地梁蕙懷裡,旁邊,周氏和毛氏抱在一起,痛哭不止。

“長嫂……”周氏看到我,臉上涕淚縱橫,泣不成聲,“他們……”

我看著她們,又看看堂下,一個人伏跪在那裡,渾身塵土之色,衣袍帶著乾涸血跡。仔細一看,我認出來,那是魏郯的後軍都督呂征。

心中有一股不祥的預感。

“出了何事?”我問,聲音禁不住發虛。

“少夫人……”呂征抬頭望著我,雙目盈淚,神色又悲又愧,“大司馬……梁賊夜間來截水寨,大司馬與四公子在水上被梁賊伏擊,全軍覆沒!”

“阿嫤!”郭夫人一手將我拉住,哭得捶胸頓足,“孟靖啊……孟靖,阿安!還有我魏氏的侄兒……蒼天何其狠心!”

似乎霹靂從天而降,我怔怔地看著她,未幾,只覺天旋地轉,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到。

“……趕輛馬車,你和我,帶上阿謐。到了海邊乘舟出海,覓座仙山,再生一堆孩子……”那人的聲音似遠似近,片刻,又遠去,消逝如風……

黑暗如同漫長的夜,沒有星光和月亮,冷颼颼的。

我看不見前方,也看不到來路,卻一直不斷地向前走。

“……阿嫤……”似乎有人在喚我的名字。我舉目張望,什麼也沒有。

“阿嫤……”那聲音很熟悉,低低的,如同某種粗糙的觸感,心被撥了一下。

我驀地一驚,光照刺目。鳥語聲聲,和風輕拂,我站在後園裡,小樓,花叢,還有前面的父親和母親。

“母親,父親……”我奔上前去,望著他們,莫名地想哭,把頭埋在母親的懷裡。

“……勿哭……”母親拍著我的背。

“你們……”我哽咽地說,“你們去了何處?去了那麼久……我哪裡都尋不到你們……”

“現在不是尋到了麼?”母親微笑。

“你們帶我一起走吧。”我哀求道,“我再不調皮生事,學女紅,背女誡……”

“阿嫤,你手中拿著什麼?”父親的聲音傳來。

我一怔。看向手中,卻見是一張紙,上面畫滿了小人,一個穿裙子的大人,一個小人,還有一個穿著盔甲的……

“阿嫤……”那個聲音再度響起,我淚如泉湧。冥冥之中,我聽到誰在啼哭,嬌嫩而令人心碎。

父親的手掌寬厚,伸手輕輕撫著我的頭,“你該走另一條路……”

我想捉住他的手,卻捉不住,父親和母親的身影漸漸遠行,在我的淚眼模糊中消失不見。

身上,仿佛有一雙有力的臂膀擁著我,我回頭,魏郯笑著看我:“怎哭得像阿謐……”

心似乎瞬間放了下來,我握著他的手,“我等了你許久……”

魏郯仍是笑,片刻,那雙目中漸漸泛起血色,突然,那張臉在我面前破碎開去。

我又驚又懼,尖聲嘶叫……

光照仍舊刺目,睜開眼的時候,我禁不住往一旁偏開。

“夫人……”阿元啜泣的聲音在耳旁響起,我眯著眼睛看去,面前是她雙目通紅的臉。

眼睛的乾澀好一會才緩過來,阿元給我遞一碗水,我一口氣喝完,這才覺得喉嚨緩了下來。

阿元看著我,又流下淚水,不住擦眼睛:“夫人在堂上暈厥,被家人送了回來……夫人……”她抓著我的手,掌間冰涼,泣不成聲,“夫人還有……還有小女君……萬不可……”

我沒說話。堂上的情景湧上心頭,悲傷再度重重壓來,眼前倏而被湧起的淚水糊住。

阿嫤……夢中那個聲音如此真實。

心像是被鈍器狠狠剜去一塊,我想放聲痛哭,卻只將手指緊緊攥著褥子。

“阿謐……阿謐呢……”我的擦掉臉上的淚水,問阿元。

“小女君剛吃過,乳母怕她擾了夫人,抱她到廂房裡睡去了。”阿元道。

我望著帳頂,胸中的氣息起伏著,伴著哽咽,清晰可聞。

“來府中報信的呂征在何處?”我輕輕問。

“呂征?”阿元訝然。

我從榻上坐起來,心中仍有悶氣,帶來一陣輕微的眩暈。我將指甲掐著掌心,不讓自己被雜念擾亂:“去告訴管事,我要見呂征。”

阿元擦擦淚水,應一聲,退了下去。

門被關上,室中只剩我一人。我定定坐在榻上,盯著透光的門縫出神。

是錯覺,還是自己本來冷血?

每一次魏郯出征,我多少都會為他擔驚受怕。

但或許他太強,即便遇到騏陵那樣的險境也終是無虞。

次數多了,我就總以為他會永遠平安,以至於真正傳來噩耗的時候,我竟能夠思前想後……

管事沒有讓我等太久,不多時,呂征就被引了來。

“拜見少夫人。”他向我下拜道。

我坐在榻上,微微頷首:“呂將軍請起。”

呂征起來。我看著他,只見他身上還穿著那身沾血的衣服,頭臉顯然洗過,臉上的兩道鋒刃留下的血痕觸目。

他似乎內疚頗深,絲毫不敢抬眼看我。

我讓家人賜席,說:“方才在堂上,妾失態於前,不曾聽得將軍細說夫君之事,故而還煩將軍再述。”

呂征恭敬地說:“末將遵命。”說罷,將新安之事一一道來。

魏郯到了新安,雖名為巡視,卻調去了大批軍士。築水寨,造大小船隻,一切有條不紊。與此同時,對岸的梁玟亦不閑著。南方軍士擅長水戰,常常襲擾水寨,魏郯一邊還擊一邊加緊修築,一時平安無事。

可就在差不多十日前,也就是我估摸著魏郯收到信的時候,梁玟突然夜襲水寨。彼時,魏郯、魏安及魏綱、魏慈等一眾子侄都在江上領軍夜練,梁玟的水軍從兩側夾擊,用澆滿了油的火船撞來,他們乘坐的樓船龐大而躲閃不便,一下就著了火。

呂征泣道:“我等在水寨之中,眼見著失火,正要去救,可是梁軍已經殺來,如騏陵之勢。軍士失了主心,一下全都亂了陣腳,四散逃逸……”

阿元聽著,不住抽泣。

我看著呂征,身上陣陣發寒。

“屍首呢……”我的聲音發顫,“可有屍首?”

呂征伏跪在地:“末將深愧!彼時押後軍撤退,並不及到江上尋找。”

“……等我回來。”那日他離開這院子時,曾對我微笑道。

我咬著唇,淚水已經將眼前的一切都遮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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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9-1 12:31 PM

113、噩耗(下)

魏郯在新安遇襲失利的消息,幾日前已經飛報雍都。朝中震動,但沒有張揚。如今呂征從新安帶回殘部五千餘人回到,消息一下就傳開了,魏昭匆匆從朝中趕了回來,沒多久,管事來請我去堂上,說郭夫人有事要說。

我應下,讓阿元取一套素淨的衣服給我換上。

“夫人,”她看著我,擔憂道,“夫人莫悲傷過度,身體要緊。”

我知道她是指我兩天前暈倒在堂上的事,拍拍她的手背,走出門去。

堂上坐著許多人,氣氛凝滯。一眼望去,魏昭、魏氏的親族都在,還有文箴、高穎等人。我去到的時候,許多雙眼睛不約而同地看過來。

“少夫人來了。”郭夫人頭上纏著額巾,穿著素袍,不著脂粉,顯得形容有幾分憔悴,卻仍有精神。她倚著憑幾,神色慈祥地朝我招招手,“過來坐在此處。”

我依言過去,向她行禮,又與魏昭及幾位族中長輩見過禮,在郭夫人的右邊下首坐下。

魏昭亦一身布衣,似乎操勞太過,眼眶有些深陷,一雙眼睛顯得更是深沉。

郭夫人看著我,歎口氣,神色悲戚:“可憐我這兒婦賢淑知禮,又正當年輕,竟遭此噩耗……”說著,她掩袖拭淚。

一旁的張氏忙連聲勸慰。

我低頭道:“姑氏節哀。”

郭夫人歎一口氣,拉過我的手,撫了撫,又轉向堂上眾人,神情懇切:“諸位公台、魏氏叔伯尊長,妾今日請諸位過府,乃有要事相商。大公子、四公子之事,想必諸位已有所耳聞。自主公臥病,家門屢遭變故,如今已是非常之時。天子將仲明封為丞相司直,而府中喪事,亦當商議。”

我聽著這話,心中了然。

呂征帶五千殘部逃回雍都,朝野人心惶惶。魏郯去新安前後,將五十萬兵力部署在新安、汝南一帶的十數郡縣,而如今逢此突變,又有大敵當前,朝中最緊要的是換上新的統帥,穩固軍心。朝廷的軍隊,是魏氏一手帶出來的,魏郯等人既然被認定已死,魏氏如今就只剩下魏昭一人。

梁玟破了水寨之後,一路北上,如入無人之境。就在魏郯死訊傳來的當日,天子下詔將魏昭封為丞相司直,加封大將軍,統領三軍。魏昭受命之後,即刻下令集結剩餘軍士,並征丁充軍,對付梁玟。

丞相司直,在本朝不常置,有史以來此任者不過四人,都是在非常之時代替丞相行事。魏昭擔任此職,其意也是明瞭。

這些事做得十分迅速,短短兩日,無論朝中還是魏府,如同當下的夏秋交替,氣候正在驟雨之後悄然改變。

現在,郭夫人說起喪事,意思也就是昭告族人,魏郯和魏安亡故,魏昭如今是名正言順的嗣子。

我的心口像被堵著什麼。

朝廷為了安撫人心,讓魏昭掌權是情理之中。可呂征並未真的見到魏郯他們被殺,連個屍首也沒有,如何辦得喪事?而讓我感到憤怒難耐的,乃是大敵當前,郭夫人心裡想著的卻是立嗣。就算魏郯死了,魏昭掌了大權,立嗣不立嗣有何區別?如此吃相,卻教人寒心。

堂上眾人都不言語。

郭夫人看向我,道,“不知少夫人意思如何?”

我垂頭,舉袖拭拭臉頰,蹙眉低聲道:“兒婦全憑姑氏及諸位尊長意願。可憐夫君征戰一生,如今竟屍骸未見……”我說不下去,啜泣起來。

堂上一陣議論紛紛。

郭夫人不語。

有人道:“大敵當前,此時發喪,只怕民心浮動,於我不利。”

有人接道:“待退敵之後,尋回大公子等人屍骸,再發喪不遲。”

郭夫人重重歎口氣,聲音欲泣:“我兒為國捐軀,莫非連個喪事也做不得?”

“夫人節哀,諸公節哀。”一個聲音傳來,我瞥去,是文箴。他向郭夫人一禮,道,“在下愚見,如今雖非常之時,然,禮不可廢。府上可設靈堂,而喪禮繁縟則可免去,待得收復新安,則可將公子屍首尋回,入葬完禮。”

此言出來,再也無人議論。

郭夫人頷首,道:“文公所言極是。”說罷,即刻吩咐管事準備一應之物,在府中設立靈堂。

族人紛紛應和,郭夫人又交代幾句,讓眾人散了。

我不想再多待一刻,維持著悲不自勝地神色,行禮之後,由阿元攙著離開。

才走到堂後,卻聽得魏昭的聲音從後面傳來:“長嫂留步。”

我停住,行禮:“二叔。”

魏昭道:“人死不可複生,長嫂保重。”

“多謝二叔。”我低聲道

魏昭道:“弟處事不周,長嫂若有所需,但說便是。”

這話說出來,儼然像個主人。我歎道:“二叔好意。妾並無所需,只是夫君屍骸不知下落,妾實心焦。”說罷,再度掩袖。

魏昭道:“長嫂放心,弟就算將新安掘地三尺,也定將兄長尋回。”停了停,他又道,“弟卻有一事,有求于長嫂。”

我訝然:“何事?”

魏昭道:“弟明日巡細柳營,請長嫂與侄女同往。”

我怔了一下,心中很快明白過來。

雍都不大,這裡的駐軍,除了保衛皇宮的羽林,最重要的就是雍都郊外的細柳營。細柳營本是長安的兵營,天下大亂之後毀去。天子定都雍州,魏傕為了鼓舞軍民之心,沿用舊稱重建細柳營,而其中事無巨細,都是魏郯一手帶起。

如今,魏昭接受朝中事務,朝堂上的群臣好辦,軍營裡的兵將卻恐怕一時難服。所以,他想到了我和阿謐,想用我們拉攏些人心。

沒想到我還有些用處。

“二叔所請,妾自當從命。”我對魏昭和氣地說。

魏昭雙目掠過微光,向我一揖:“多謝長嫂。”

 

114、閱兵

回到室中沒多久,管事就來了,手裡也托著一套孝服。

“少夫人。”他神色小心翼翼,“夫人吩咐小人將孝服送來。”

我抱著阿謐,看看那面上的一件,剛撕下的粗麻布,毛紮紮的邊緣看著刺目。斬衰,我上一次穿在身上,是傅氏滅族的時候。

“放下吧。”我說。

管事應了聲,向我一禮,退了出去。

“夫人。”阿元走過來,眼睛泛著紅,“大公子、四公子還有幾位堂公子都還未尋見屍首,如何就辦起了喪事?還有二公子,竟要夫人隨他去營中,這……”

我對她搖搖頭,示意她不要多說。

“將這信送給李掌事。”我將一張紙交給阿元。

阿元接過,看了看,神色一變。

“查呂征行蹤?”她壓低聲音,“夫人的意思……”

我說:“消息傳回來,皆是此人在說話,還是該打聽清楚才好。”

“還有……馬奎?”阿元的聲音低得只有氣息,“夫人想走?”

“總要提早預備後路。”我輕聲道。

信裡,我請李尚查點能帶走的錢財,並去請馬奎等人到雍都來。

這是不得已而為之。

魏郯的死訊,在我看來疑點頗多。

首先,照呂征所述,梁玟突襲水寨,與騏陵之戰可謂異曲同工。魏郯那樣一個人,在騏陵的時候,他就曾經對水寨的不足有諸多考慮,怎會容得重蹈覆轍?

其次,魏安在雍池造樓船的時候,我曾聽他與工匠討論樓船的防火之事,說魏郯對防火重視非常。

再次,就算魏安做的樓船仍然難擋火攻,魏郯帳下的幾十萬大軍,一向部署有條,而梁玟一擊而潰,豈非不合常理?

當然,我會想這些,或許是因為噩耗來得太突然我無法接受,或者說我心存僥倖,但不管是真是假,雍都的狀況都是能預見的。

府中,魏傕行將就木,沒了魏郯,郭夫人和魏昭已然是主人。

魏昭的將才,我並不看好,梁玟一旦破了懷州,雍州便如危卵。這兩日,我已經聽到有人在議論魏昭奏請往北遷都之事。

這般情勢,我和阿謐留在府中,孤女寡母,今後的生活便悉聽他人擺佈。

當然,還有另一種情況,是我想一想都覺得癡妄太過的,那就是魏郯沒有死……

鼻子酸酸的,我怔怔地看著玩弄小鐃的阿謐,又開始想哭。

許是察覺到周圍人的愁眉苦臉,阿謐這兩日也安靜了許多,見我看她,她也看著我,“嗚嗚”地哼兩聲。

我長長地歎了口氣,低頭與她前額相抵。

魏郯,你到底是生是死?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這算得什麼?

夜裡下過一場雨,第二日,天氣陰陰的,並不悶熱。

我穿上孝服,鏡子裡的人身披斬衰,頭束麻巾,恍如許多年前那張還帶著稚氣,滿懷憤懣和悲傷的臉。

阿謐還小,我只扯了一塊麻布系在她的腰上,也算服喪。未幾,家人來請,我抱著阿謐走出門去。

魏昭已經等候在門前,玄色的袍外面披斬衰。我注意到他的車是從前魏傕巡視軍營乘坐的,魏郯也坐過一兩次,如今輪到魏昭,身影幾分相似,卻少了些剛強的殺伐之氣。

“長嫂。”他向我一禮。

我還禮:“二叔。”

“今日勞煩長嫂。”

“二叔哪裡話。”我謙和地說。

魏昭看看阿謐,沒有多說,讓家人服侍登車。

細柳營距雍都十五裡,並不遠。魏郯領軍往新安之後,這裡還剩三萬人,以供雍都防衛。

我從未來過這裡。但魏郯不一樣,從前,他每日早出晚歸,有許多時候要宿在這座營中。道路寬敞平坦,旁邊綠樹成林,都是這幾年新植的松柏。這是魏郯來過無數次的地方,如今,我和阿謐第一次來,他卻不見了蹤影……

我的眼眶又開始發澀。不想他了,我轉過頭來,不再往外看。

馬車馳入轅門,到了點將台前,出乎我的意料,這裡站滿了人。旌旗獵獵,軍士按品秩列隊,從將官到小卒,神色肅穆,昂首挺胸,陣列像棋局一般整整齊齊,幾乎望不到頭。

我訝然,看向魏昭,他臉上亦有些異色,不過,很快鎮定自若。

“稟大將軍!”一名將官身配銅印墨綬,上前來虎虎生風地一禮,大聲道,“細柳營都督程茂!領細柳營將士三萬一千五百人列隊在此!請大將軍閱示!”

我將阿謐抱穩些,不讓她亂動,眼睛看著程茂。魏郯去新安之前,考慮到雍都留守之事,便將程茂任為細柳營都督,統管全營。

魏昭似乎對這樣的場面有些不太適應,頷首道:“入列。”

“諾!”程茂又是一抱拳,轉身時,我看到他的眼神掃過這邊。

鼓角渾厚地奏起,我跟在魏昭身後,登上了點將台。

細柳營仿自長安,校場亦做得大氣磅礡。方圓足有二裡,點將台以土石築成,高有十丈。

魏昭一手扶在腰間的劍柄上,向軍司馬一頷首。軍司馬答應,卻將一把長弓和一支箭奉上,旁人則將一隻火盆抬前。

“何意?”魏昭皺眉。

“稟大將軍!”軍司馬道,“細柳營之制,主帥火箭射侯,以為閱兵號令,”

我心中訕然。

火箭射侯有一個典故,是前朝名將耿龍的神武營所創,可彰顯主帥威猛,亦可鼓動士氣。不用問,這樣刁難人又透著滿不在乎的規矩,定是魏郯留下的。

可魏昭不是魏郯。我瞥一眼台下畫作虎形的布侯,魏郯一箭能百步穿繩,魏昭恐怕十步外都穿不了。

果然,魏昭的臉色有些不好看。

“今日閱兵,已旗鼓為號。”他說。

軍司馬有些詫異,卻很快一禮:“得令!”他上前,從腰間取出令旗,一招一式地揮舞。

只聽鼓聲隆隆而起,校場上,陣列整齊的軍士忽而朝兩邊撤開,如棋局變幻,規整而不亂。

待得眾人站定,軍司馬將手中的旗幟又換個招式揮舞,只見陣列再變,場上塵霧揚起,軍士們跑動的步伐聲幾乎一致,隆隆如擂鼓,無數戈矛反著太陽的輝光。閃閃耀眼。

“殺!”程茂騎在馬上,拔劍舉起。

“殺!殺!殺!”萬眾同聲回應,吼出來的聲音可排山倒海。

我看一眼四周,跟著魏昭來的,有好些朝中的大臣,似乎都被這般陣勢唬了一下,神色緊張。

這些朝臣,好些是從長安追隨天子而來。兵荒馬亂,他們大多經歷過,朝廷脆弱不堪的時候,一小股千人的持械流氓都能讓奔逃中的公卿們心驚膽戰。也正是因此,他們對行伍出身的人懷著天然的恐懼,魏傕的兒子裡面,魏昭比魏郯更得他們親近,亦是此理。

“哦……”阿謐一點也沒被這些聲音嚇到,相反,她似乎很興奮。小手在我的衣服上一扯一扯,兩隻眼睛好奇地望著前方,嘴角掛著一滴搖搖欲墜的口水。

“噓……”我在她耳旁輕聲道。

軍士的陣列、操演足足持續了半個時辰。鳴金收兵的時候,只見校場上如同萬馬奔過,未幾,軍士的佇列已經回到了最初的樣子。

程茂再度上前請令,魏昭說了些鼓舞之言,詞句工整,一板一眼。

我聽著他悠悠地言語,望向台下一動不動、被塵土和汗水映得形容粗獷的將官和士卒,只覺眼前一切有些說不上來的怪異。

走下點將台之後,我看到程茂立在兩步外,汗水從他的頭盔裡滴下,落在鐵甲上。他的身後立著一排將官,皆是同樣淋漓,卻如石雕般一動不動。

“夫人。”程茂上前,向我一禮。

“夫人!”後面的將官亦整齊劃一。

“諸位將軍辛苦。”我向他們深深還禮。

寥寥數語,並無多話,一些感懷卻似心照不宣。這是魏郯帶出來的人。我心底長歎,卻並不只有悲傷。

魏昭的臉色一直很平靜,但面對這些人時,我能感到那神色裡的不自在。

軍士們列隊在道旁肅立,登車離去時,我忍不住再回望,高臺、營房、軍士、轅門,這個魏郯為之傾注心血的地方,也許有著雍都裡對他懷念最深的人。

路上,阿謐困了,哺乳之後就想睡。

“夫人,這是……”阿元從馬車角落裡拿出薄褥給阿謐墊著的時候,從裡面掉出一個紙團。

我一愣,接過來打開。

只見這是一張剛扯下來的紙片,上面只有幾個筆跡粗硬的字,卻教我心神俱震:大公子未死。

回到宅中的時候,我覺得我身上的每一處都被激動的血氣沖得微微顫抖。我努力地克制,不讓自己有任何異狀。

狂喜、驚疑,還有不安,每一種都那樣強烈,剛看到那紙片的時候,我和阿元互相瞪著,幾乎有整整一刻說不出話來。

魏郯還活著。

他,還活著……

一個聲音在我的心裡反反覆覆地念叨,我將那紙片看了不下百遍,可是那幾個字卻只多不少。他沒死,他在何處?為何不回來?呂征又是怎麼回事?天子、魏昭、郭夫人知道麼?這紙片又是誰放在車內的……每一個念頭都帶著以後,而後面牽扯著的,如同埋在沉沉的迷霧之中,教人窺探不得。

返回的路上變得心事重重,而回府之後,當滿府的縞素和孝服觸入目中,我的思緒瞬間清醒。

魏昭入城之後便告辭去了別處,我走入府中,哭喪的家人在堂上賣力地痛哭著,弔唁的人絡繹不絕,見我來,同我行禮,言辭哀切。

雖然字條上的話並未證實,但我卻有一股強烈的感覺,覺得那說的是真的。於是,這府中的一切在我眼中便成了一場戲,誰是倡優,誰是看客,誰是收了錢在幕後冷眼旁觀的人,一下變得清晰起來。

“阿嫤……”這時,一個聲音傳來,我看去,卻是舅母。

她眼圈發紅,拭拭眼淚,拉著我的手:“我可憐的甥女,如何這般多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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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9-1 12:32 PM

115、猜疑

舅母是來奔喪的,也是來告別的。

我請她到內室坐下,她歎著氣,與我將因由一一道來。

喬緹有孕,隨姑氏回到了南陽養胎,她的丈夫岑緯,幾個月前派往河北邢州。而舅母的獨子喬恪,近來也被派去了河南濮陽任郡長史,舅母思前想後,決定隨著喬恪一起去。

喬恪去濮陽的事,我是知道的,就在這兩天。原因不用問也知道,魏昭上來之後,原先魏郯拔擢的庶族官員一些被撤換了許多,而喬恪雖出身高貴,他被視為魏郯的親信,被一併牽連。一郡長史,其實也是個不錯的官位,可那一般是年老將要出仕者的去處,放在一個年輕人身上,這輩子的官運也算到此為止了。

“阿嫤留在雍都,也要保重。”舅母拭拭眼角的淚水,歎道,“舅母曾聽說,魏康可不是善與之人。”

“魏康?”我訝然看著舅母,“舅母怎提起他?”

“你竟不知?”舅母亦訝異,“朝中兵馬不足,魏康奉詔從涼州領了六萬來援。”

我驚得說不出話來。

“六萬。”我低低重複著,“何時的事?”

“就這兩日要到了,伯恭先前在宮中做廊官,聽朝臣議論才得知。”舅母皺眉,“阿嫤,這麼大的事,他們也不同你說,大司馬才走了多久……”她聲音悲戚,複又垂淚。

我安慰著舅母,又說了些別的話,我將她送出府去。

回來之後,心思卻再也停不下來。

魏康,魏傕的弟弟,魏郯、魏昭、魏安的三叔父,去年年末的時候曾經來過雍都,被任命為涼州太守。

六萬涼州兵。我暗自倒吸一口冷氣。

涼州民風彪悍,當年何逵亂政,也是朝廷虛弱,他仗著十萬涼州兵就闖進長安作威作福。魏昭這般著急,是因為要對付梁玟麼?還是……

莫名的,我想到了魏郯,忽然像窺見了一絲奧妙。

或許不管事實如何,魏昭自己是認定了魏郯已死,所以,他大張旗鼓為所欲為。

雍都的駐軍,如今不過細柳營的三萬人。這三萬人,魏昭想靠著自己的如今的地位拿過來,但看起來並不容易。

魏昭上來以後,每日忙忙碌碌的,不過是鞏固權力。可如今朝中的權力,軍、政一體才能牢牢把握,而一個野心勃勃的人,手上沒有聽話的兵卒,再高的官位也是個笑話。可惜,魏傕沒有給魏昭留下任何可供他隨意差遣的軍隊,於是,魏康手上的西涼兵就是個不錯的選擇。去年魏康來雍都,這兩人可是相談甚歡。

魏郯在前方的兵卒,拖住梁玟也算綽綽有餘;而魏昭在雍都站穩了腳跟,就算沒有了汝南、邰州一帶,北方大部也仍然在他手裡。

所以,他有意往北遷都。

尤其重要的一點,魏郯出事至今,不過五日。而魏康遠在涼州,就算一路快馬,也要十天半個月。推算下來,至少魏郯啟程去新安的時候,魏康就率軍上路了。這般巧合,若說無叵測居心,若說無所預謀,誰人會信?且他率六萬人從涼州而來,並非颳風般無影無蹤,其中關節,必定也是有人照應。

心底越想越亮堂。

不管魏郯現在是生是死,雍都並非我和阿謐的久留之處。

魏康果然來了。

就在第二日,他到達雍州城外的消息傳了來。

郭夫人的臉上有掩不住的笑意,魏昭則一早就出城去迎接。

我與梁蕙等一干女眷等候在府中,將近午時的時候,家人傳報,說魏康已經來到。

只聽得一聲長歎:“天妒英傑,我魏氏侄兒罹難,家族不幸!天下不幸!”望去,只見一人身著孝服,滿面悲傷地疾步入內,正是魏康。

堂上家人放聲大哭,魏康涕淚縱橫,扶著靈案泣道:“去年所見,我眾侄兒英武出眾,望之可傲世人!怎知才過半載,已陰陽兩隔!是我來得太遲!若我涼州兵馬及時趕到,必不使我眾侄兒受半分危難!”

哭聲更加淒切,周氏和毛氏相扶著,哭得跟淚人一般。我亦低頭,以袖掩面。

魏郯下落不明,我也想哭,此時卻哭不出一點水星。思索了許多事,我的心中便清明許多,而魏康所說的話在我聽來,也就不那麼情深意切。

“三叔親自弔喪,孟靖等人在泉下若有知,亦可心中安慰。”郭夫人上前勸道,說罷,讓家人一一來與魏康見禮。

魏康一一說些安慰的話,周氏和毛氏啼哭不已。“侄婦節哀,家中還有尊長幼子,保重才是。”他語重心長地對我說。

我向他低頭一禮,道:“敬諾。”

魏康去魏傕的房中探視過之後,便出城去了。

“聽說涼州兵如今駐在篤陽,那般小邑,又相隔數十裡,營寨都要另起。”阿元說,“這位公台為何不住在雍都。”

我給阿謐換著尿布,一邊換一邊說,“住雍都做什麼,雍都可比不上那些涼州兵安穩。”

阿元點頭。沒多久,她臉色變得神秘,將一張紙遞給我:“父親回信了。”

我精神一振,接過來。

李尚辦事一向不拖拉,我請他去查訪呂征的底細,他很快就給我送了信來。

呂征的父親呂偲是魏傕的舊屬,幾年前,呂征投靠了魏傕,其人也頗有可塑之才,一路從軍曹升到了魏傕的副將。不過,他與文箴的關係很是密切,此番擔任後軍都督,與文箴等人的安排也不無關係。

知道了這一點,許多事也就明瞭了。

梁玟夜襲、軍士潰逃、呂征報喪,一環扣一環,像故事一樣。

情形越來越熱鬧,可是出了這麼大的事,魏郯為何還全無動靜?心裡想著,又變得發沉。

如今只有那張字條在說魏郯還活著,他真的還活著麼?

魏昭已經把魏康請了來,我想了一圈想通過了,而等到郭承從遼東率五萬兵卒來到的消息傳來時,我已經不覺得太驚詫。

魏傕滅了譚熙一家之後,將郭承留在遼東經營,收編譚熙舊部,軍屯戍邊,幹得有聲有色。郭承回雍都之後,遼東太守另外任用了他人,不過如今看來,那人不是與郭承一路就是鎮不住郭承的餘威,五萬兵卒此時來到雍都,與魏康一樣巧。

魏康和郭承,一個叔父一個舅父,魏昭信得過的都是親戚。

一個涼州營,一個遼東營,每個都比細柳營的人多出一倍。兵卒人數加起來,已經有十幾萬。

朝中的臣子們似乎吃了定心丸,加至梁玟突破魏郯的水寨之後,雖然潰逃的潰逃,發喪的發喪,梁玟卻沒有急於攻來。李尚傳來的信中說,前方的消息封鎖很嚴,只聽說梁玟軍馬有限,不敢深入太過,逗留在邰州、稔陽、汝南一帶搜尋可充軍充民夫的人丁和糧草。

當然,親戚也有遠近之分。魏昭當然不信任細柳營,但是涼州營和遼東營在他眼裡,顯然在魏昭似乎更親近郭承。

遼東兵的大營設在雍都的西面,距雍都二十裡。短短兩日,魏昭就去了兩次,李尚的信裡說,京城的守衛似乎換了好些,他聽到不少人操著遼東口音。

我心裡感到有些不對。

操著遼東口音,當然就是遼東兵。可是京畿戍衛,一向由細柳營的軍士擔任。魏昭此意很是明顯,他想把控雍都,就將細柳營的人排擠出去。

我念頭百轉,給李尚回信,讓他去打探細柳營的動向。

正當我觀望著急,周氏和毛氏卻來了。

自從喪訊傳來,她們日日悲不自勝,與我相見,也是痛哭。可是今日,她們雖心事重重之態,卻似另有他事。

“怎麼了?”我問。

她們相覷,我會意,讓阿元到門前去把風。

“長嫂,”周氏道,“二堂叔這是要做甚?他將衛尉換成了遼東營的人,今日家人出門回來與我說,街上的巡視軍士也成了遼東兵,跋扈得很,民人稍有不從便拳打腳踢。”

“我也聽說了些。”毛氏說,“那些人在食肆中飲酒吃食不肯給錢,食肆主人要去報官,他們就把人打得命都快沒了,還砸了店。”說罷,她歎氣,“從前哪裡會這般模樣,丞相治下嚴明,雍都就算半個城裡都擠著流民的時候,軍士也不會這般胡來。莫非大公子他們不在了,這世道又要……”她觸及傷心事,又低頭哽咽起來。

我與周氏皆勸慰。

“長嫂,”周氏神色不安,“我等來與你說,是覺得如今府中、城中愈發不對勁,民人非議頗多。近來,每日都有不少人家離開雍都,這城中會生事麼?”

終於有人問到了這些,我沉吟,道:“依我所見,早晚。”

二人面色一變。

“啊……”毛氏惶然,悲泣道,“我等失了夫君,莫非又要遭流亂?”

周氏亦忍不住哭了起來:“當初在隴西,我就不該答應夫君出來……我也罷了,家中一雙兒女還未及成人,如今這般亂世,可如何是好?”

我斟酌片刻,道:“我等也未必失了夫君。”

抽泣聲驟然打住,周氏首先反應過來,茫然看著我:“什麼?”

我看著她們,低聲道:“有一事,我告知你二人,可做到守口如瓶麼?”

二人相視,微微頷首。

我將自己對呂征、魏康和郭承的懷疑,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二人仔細聽著,充滿疑惑的雙目,漸漸有了光采。

“若是……”毛氏聲音激動得微微發顫,“若是夫君不曾死,雍都可有救了?”

“可他們若未死,怎還不回來?”周氏雖興奮,卻仍有疑慮。

我搖搖頭,輕歎:“此事我也想不明白,故而只是猜測。”說罷,我正色叮囑道,“可就算是猜測,你二人亦不可大意失言,府中可有郭夫人。”

“我等省得,”周氏了然道,“長嫂放心。”

 

116、梅瓶

我沒有把自己離開雍州的打算告訴周氏和毛氏。

一來,此事變數未知,人多我更是無能為力;二來,如果周氏和毛氏另有他想,說這些便是徒增煩惱,不如不說。在魏府之中,此事只有阿元知道。

而我把魏郯他們未死的猜測告訴周氏和毛氏,其實也並非心血來潮。

魏郯與魏綱等堂兄弟情義非同一般,我與周氏、毛氏亦有交情頗深。失去夫君的痛苦我是知曉的,也算得同病相憐。說這些,我是希望萬一將來雍都有變,她們二人能夠有些念想,堅持下來。

量力而行,我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

李尚的信終於來了。他告訴我,馬奎等人三日之後到。

這個日子很巧。那一日,天子將宮中的禦觀開啟,由太祝主持,為逝者祈福。

這是個好機會,我只要在路上做出些意外之事,接應好,就能夠順利逃走。而所謂的“意外”,正是馬奎等人一向擅長。而接應之處,李尚告訴我,他在東市擇了一處隱蔽的宅院,那邊的大街面上是鬧市,卻是正好掩人耳目,再好不過。

我看完之後,幾日來懸著的心終於有了落下的感覺。

可是隔日,朝中卻出了一件事。

魏昭在朝堂奏請遷都,天子准許了,可是遷都往何處,卻出了分歧。

這一回,並非像上次那樣一眾士族對抗魏郯,而是一人對抗魏昭等朝臣,那個持異議的,卻是魏康。

魏康自從來到雍都以後,自視甚高。這也難怪,雍都現有的三個兵營之中,涼州營最大,魏康的底氣也最足。

魏昭認為兩千裡外的燕州,氣候宜人,水土豐潤,民人亦富庶,可為國都。

魏康不以為然,道,若論風水物阜,隴州古時曾為都城,沒有比隴州更好的去處。

此言一出,朝臣們譁然。

魏康振振有詞,說有涼州六千兵馬在,天子大可放心遷都隴州。

這說白了是放言要脅。

郭承首先不答應,與魏康當堂對峙,論到最後,魏康罵郭承“家奴”,郭承諷魏康“賭徒”,魏康一怒之下,拂袖而去。

“夫人,”阿元緊張的說,“我聽說魏康回到篤陽之後,即刻命令整軍練兵,似乎將有不利。”

我亦預感到此事重大。魏康這般生氣,大約是魏昭親近郭承而冷落了他這個三叔父所致。他如今要出氣,也許是對著郭承,但一旦起了衝突,雍都必定牽連其中。只不知魏昭對得如此事體,該如何處置?

夜裡,魏昭回到府中,沒多久,那邊就傳來了魏昭與郭夫人爭執的消息。

管事來請我過去,我沒有推卻,收拾收拾頭髮便去了郭夫人的院子裡。還沒到門前,就聽得裡面的聲音劍拔弩張。

“……他是你的舅父!”這是郭夫人的聲音。

“正是兒的舅父,兒才望他以大局為重!三叔父為人器量狹窄,舅父何苦與他一般見識?三叔父不滿者,乃是遼東兵入城之事,舅父只要退出,三叔父便揭過不提。”

郭夫人冷笑:“你舅父將軍士放入城中,還不是為了你好?是你說細柳營信不得!”

“此一時非彼一時。”魏昭聲音無奈,“三叔父若生起事來,于我于舅父都無絲毫益處。還請母親三思!”

說罷,腳步聲響起,未幾,魏昭啟門出來。

看到我,他怒氣衝衝的臉上閃過些訝色,卻很快收起,一禮,道:“長嫂。”

“二叔。”我還禮。

魏昭沒有多言,匆匆而去。

“少夫人,你看……”管事為難地看向我。

我心知他尋我來是要勸導的,可是如今這事,我實在不好勸。正在此時,突然聽到“砰”一聲瓷器破碎的聲音,我更加確定入內必無好事。

“我明日再來。”我對管事道,轉身走開。

“夫人。”路上,阿元小聲嘀咕,“二公子也知曉他行事偏頗,如今想勸和呢。”

勸和?我心中冷笑,勸什麼和呢?

何逵起了一個挾天子令諸侯的頭,此後的人就紛紛效仿,到了魏傕,可謂坐到了極致。如今魏康,不過是有樣學樣。

魏康和郭承,一狼一虎,魏昭引二獸入室,手中卻沒有馴獸的利器。調解的心是好的,可是如何調解?與狼謀皮還是與虎謀皮?

既然萬事俱備,我和阿元也開始暗中拾掇物什。逃走時的時機,並不能夠帶得許多物品,我們也只能挑挑揀揀。我和阿元的衣裳不必帶,阿謐的話,備幾塊尿布足矣;金銀細軟,這些天阿元已經想方設法帶些轉給李尚,走的時候,還可以每人身上藏一些,再多便是無法了。

我看著房子四周,與魏郯生活這兩三年,裡面攢下不少物什,有我的,也有魏郯的。我這一走,也許會有人闖進來糟蹋,想想就覺得心裡不好受。

我把魏郯的用物精心收起,它們大多不值什麼錢,希望來取的人手下留情。

想到錢,我突然想到側室,那裡面還有魏郯說過要給我的十斤金子。

逃亡出走,怎能帶金子?我心中一陣翻湧,將阿謐交給乳母,與阿元一道去側室。

房門打開,黑暗中,舊物曝曬過的味道和塵土的味道混在一起。

阿元將燈盞放在壁上,霎時間明亮。我四下裡看了看,這裡與我上次來時沒有區別,恐怕那以後再也無人來過。魏郯那些裝舊物的箱子仍然放在原處,我走過去,不由地想打開來看,手伸到一半,卻又打住。

看什麼,心底一個聲音道,看了徒增愁雲。

“你用過鋤頭麼?”我問過阿元。

阿元點點頭:“從前我隨父親回鄉,要種地,學過怎麼用。”

我將牆角一把園丁用的花鋤取來,遞給阿元:“我去將那些瓶瓶罐罐搬走,你來刨地。”

阿元應下。

魏郯的這些瓶瓶罐罐,不知道哪裡來的,也似乎許久沒有動過,全都積著灰塵。

“……我側室東北角埋有金十斤,夫人離開之時,可以取走……”魏郯那時的話猶在耳旁。

我回想著,覺得詫異。

自從嫁進來,我就一直想著自己說不定什麼時候會離開。可即使是逃難,即使是身陷險境,回來之後,我也仍舊生活在這裡。哪怕再艱難,我也沒有動過把金子挖出來的念頭。

從前,我真的想離開麼?了斷一切地離開?我想不出頭緒,但是現在,我的確要離開了。

眼眶有些酸酸的,似乎傷感,又似乎不是。我深吸口氣,不讓自己分神,一心一意地搬動那些瓷器,儘量不碰出一點聲響。

待我一個一個將它們搬出來放到一旁,阿元拿著花鋤上前,將泥土刨開。

土質不算硬,也證明瞭這裡曾經被挖開過。土星不時地濺出來,我忙將近處一個瓷瓶搬開。可才拿在手裡,卻覺得有些眼熟。

那是一隻梅瓶。

抹開灰塵,潔白細膩的質地,釉色均勻,細膩的紋路如卷雲花草般舒展,正如當年,我對它的樣子感到奇特,最後決定拿出去賣。

燭光下,瓶身上泛著柔和而純淨的靛青,記憶仿佛從光潔的釉質下萌破而出。

烈日下,我抱著它,不耐煩地對前來問價的少年說,“這梅瓶,我要賣一百錢呢。” 

“……阿潛,我昨日賣了一隻梅瓶,你猜多少?”我高興地對裴潛說,“我只想賣一百錢,可那人給了我一百五十錢!”

“……不是說‘身無百錢,不走長安’麼?”魏郯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你算數的時候,眼珠會瞥去右邊。”

淚水毫無預兆地湧出眼眶,漣漣淌下,瞬間將我的呼吸都打得濕潤。

身無百錢,不走長安。

當初,這話從魏郯的口中聽到之後,我就覺得就十分耳熟,像是當年長安市集裡小販嘴邊溜出來唬人的調調。我當年也跟著學了許多,卻大多用過就忘。

我也曾經懷疑過魏郯從前跟我打過交道,旁敲側擊,但是魏郯從不肯說。

日久了,我也覺得那不可能,而當我相信了它不可能,這個梅瓶卻突然出現在我面前。那個買梅瓶的人,那個用一百五十錢坑走了我十金梅瓶的人,他在我的記憶中只剩下模糊的影子。我使勁把他和魏郯的樣子重疊起來,卻全無頭緒。

心裡長歎一口氣。如果魏郯在我面前,我一定衝動地抓著他從頭到尾問清楚,可是,他已經不知情去向……

“夫人,有了!”阿元一聲輕呼,將我的怔忡打斷。

我擦擦眼淚,趕緊去看。只見阿嫣彎腰,將一隻布包提出來,沉甸甸的。她將布包放在地上,打開,我睜大了眼睛。

燭光下,只見裡面黃澄澄的,確實是一塊一塊的金子。但再仔細看,許是埋藏多年,有幾塊的面上泛著綠色。

“赤金?”我訝然,拿起一塊來仔細看。

“是呢。”阿元也盯著左看右看,點點頭。

我:“……”

鼻子複又發酸,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就像魏郯剛跟我說完一番感天動地的情話,回頭卻又給我做了個鬼臉。

赤金與黃金,一個地一個天。如今市價,一斤黃金可抵萬錢,而魏郯這十斤赤金熔了造幣,也就抵千餘銅錢。與李尚前番去做的生意比起來,也就是個零頭;跟那只梅瓶比起來,更是零頭都趕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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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9-1 12:33 PM

117、亂城

“夫人不喜歡?”阿元問我。

我苦笑。什麼喜歡不喜歡,我挖它出來是因為想帶走,如今發現帶走了值不了幾個錢,還不如留下。我蹲下,將那些金塊一塊一塊拿起來看,只見切割打磨得工整,看起來像是從前老人們流行做的事,每年把攢下的錢拿去溶作一塊赤金,過年賞給孫兒,一年一塊,等孫兒成人,就夠本娶婦了。

魏郯這些赤金,也是攢來娶婦的麼?

怪不得那麼大方……

“埋回去把。”我把赤金重新裹好,放入坑內。

“啊?”阿元一臉失望。

“還有這只梅瓶。”我將梅瓶拿過來,又反復看了看,問道,“有辦法將它帶走麼?”

阿元想了想,道:“或許有,但是忙。”

我頷首,將梅瓶也放入坑中。

“把坑挖深些,一起埋了吧。”我對阿元說。

阿元應下,繼續刨坑。我則到一旁去,打開魏郯的箱子,翻了一會,拿出兩件發黃的麻衣。我將舊衣把梅瓶塞實了,又包裹得嚴嚴的,放到坑裡。

阿元把土推回去,黃土灑在舊布上,一層一層,就像在把那些曇花一現的回憶掩埋。

這兩日天氣有些悶熱,夜裡,一點涼風也沒有,我躺在榻上,很艱難才睡著。

我夢見自己又回到了在長安的街市上,興奮又小心地把梅瓶抱在懷裡,在如織的行人之中穿走。

“……梅瓶什麼價?”一個聲音傳來。

我回頭,那人背對著燦燦的日光,看不清面容,輪廓卻熟悉不已,仿佛他已經站在那裡許久。

心中很是歡喜,我想對他說話,可一晃間,他卻立在了高高的樓船之上。

地面顫動這,我呼喚他的名字,他只回頭一笑,勾起的唇角痞氣十足……

“……夫人,夫人!”我被阿元晃醒,睜眼,卻見她頭髮還披著,神色慌張,“夫人,城中亂了!”

我一個激靈,睡意全無。

望向窗外,黑燈瞎火的看不出什麼,卻有紛亂的聲音傳來,像有人在大聲喊叫和奔走。

阿謐也醒了,乳母抱著她,緊張地望著我們。

我讓阿元立刻收拾物什,穿好衣服,走出門去。院子裡空空的,再一路走出院外,只見人影綽綽 ,幾個家人正跑過,懷裡像抱著物什。

“出了何事?”我攔住一人,問道。

那人面容燎急,一邊擦汗一邊道:“少夫人!涼州兵夜襲,城門守不住就要破了,快逃吧!”

我吃驚,道:“怎會如此?二公子呢?”

那人道:“二公子不知去向,郭夫人方才已登車走了!”說罷,他向我一禮,匆匆走開。

我見聞這般,心神俱焚,立刻趕往堂上。一路上,竟是人影寥寥,主人和家人,都不至去了何處。我心道不好,又趕往魏傕的院中看個究竟。

“長嫂!”周氏的聲音突然傳來,我望去,卻見她和毛氏二人匆匆前來。

她們顯然也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混亂驚醒,頭髮和衣服都有些淩亂。

周氏一把拉住我:“我聽說,郭夫人帶著府兵全都走了,是麼?”

心驀地一沉。

“府兵?”我睜大眼睛。

“仲明!”一個焦急的聲音傳來,我們望去,竟是梁蕙。

她白日時入宮,原本聽說是要宿在宮中,如今這般模樣,顯然是聽到消息趕了回來。

“仲明呢?”她神色驚惶,“仲明何在?”

我搖頭,連忙問她:“公主從宮中過來,外面如何?”

梁蕙不回答,卻逕自朝還亮著燈火的魏傕的臥室奔去,一把推開房門。

“啊!”一陣尖利的驚叫聲傳出來,我們三人立刻跟過去。

“啊……”當看清面前的景象毛氏掩住嘴,瞪大眼睛,我亦感到周身躥起惡寒。

魏傕的榻上空空的,榻下,一名女子翻白了眼,舌頭歪了出來,脖子上纏著一根布條,已經死去多時——是任姬。

“這……”周氏扶著渾身顫抖的梁蕙,面色蒼白。

“郭夫人命人縊死的,”這時,一個聲音輕輕傳來,“就在帶著丞相逃走之時。”

我們都嚇了一跳,看去,卻是許姬。

她的頭髮高綰,身上衣裙輕薄,在夜色中平靜得詭異。

“許姬。”我看著她,隱覺得有異,“別的人呢?”

“走了。”許姬緩緩道,“車太少,郭夫人就把姬妾都殺了,帶走孩子。這府中沒了府兵,家人也自行逃生去了。”

“仲明呢?”梁蕙的聲音帶著哭腔,“他也走了麼?他不等我……”

“等你?”許姬笑起來,“他為何要等你?你只是個公主,又不是天子!”
梁蕙的臉色登時變得扭曲。

“是你!”她恨恨道,放開周氏,“是你這賤人!若非不是他昨日又去見你,我怎會回宮!”

許姬沒有辯駁,臉上卻掛著嘲諷的笑,見她撲來,也不躲不避。梁蕙正抬手要掌摑她,我瞥見許姬手中寒光一閃,連忙道:“當心!”

可是已經太遲,梁蕙的手僵在半空,不可思議地看著胸口。

“啊!”毛氏尖叫起來。

“許姬!”周氏神色劇變,“你……”

“總算瞭解了呢。”許姬盯著我們,低低道,一手將梁蕙推倒。

“走!”我大喝一聲,扯著周氏二人便朝院門奔去。

許姬立在庭中,似乎沒有追逐的意思,單薄的身體猶如鬼影。周氏“哐”一聲,將院門關上,毛氏地上一柄笤帚拾起,閂入銅環。

“現在怎麼辦?”周氏幾乎哭了出來。

“不可留在府中,走!”我說,朝自己的庭院走去。

“夫人!”阿元見我回來,神色一松,急忙迎上前。

“收拾好了麼?”我問。

“收拾好了。”

我看向乳母懷中的阿謐,幾步走到角落,將一隻箱子打開。裡面,都是魏郯用過的兵器,我挑了一把劍,讓幾人過來各自取防身之物。

“我方才去找黃叔,他藏了一輛車,在後門。”阿元道。

我心底一松,帶著眾人除了院子,抄近路到了後門。

“少夫人總算來了!”果不其然,黃叔等候在這裡,看到我們,似乎松了口氣。他一邊接過阿元手中的包袱一邊念叨,“我見郭夫人大半夜要車,就留了個心眼,不想真是派了用場……要快些,方才還有人說涼州兵要破城了……”

“可車不夠!”周氏急道。

我亦為此焦灼。周氏和毛氏的子女,年初都送回隴西去了,她們也沒帶從人,倒不累贅。可是就算如此,連著我、阿元和乳母,一輛馬車也是不夠的。

正在此時,只聽得一陣嘈嘈的聲音,忽然見一輛馬車轔轔馳來。

車走得不快,馭者朝我們大喊:“避開!避開!”

“阿元!”我喝一聲,她會意,立刻與我一道迎上去,抽劍出鞘。馭者似乎是個新手,見狀大驚,又不能調轉,“籲”一聲慢下來。阿元乘機立刻拉住韁繩,用劍指著馭者,“停下!”

馭者似乎嚇壞了,將車停住。

我正想上前說什麼,突然,許多人影從街上湧來,像是軍士。

“快上車!去城南!”我顧不得許多,一邊對周氏等人喊著,一邊抱著阿謐奔到車後,掀開車幃跳了上去。

還沒坐穩,馬突然發力奔了起來。

“嗚……哇!”阿謐似乎被嚇了一下,放聲大哭。

“勿哭,乖,勿哭……”我一邊喘氣安撫著她,一邊盯著前方。微光下,這車裡也坐著人,是一個女子。

看到我手裡握著劍,她瞪大眼睛,尖叫著縮到車廂一角。

“不許叫!”我用劍指著她。

女子立刻閉嘴。

我喘著氣,稍稍放開阿謐,才感到抱著她的手又酸又麻。

“你是女山匪?”那女子戰戰兢兢地問,片刻,街邊一處燈籠的光照投進來,那女子忽然道:“你……你是傅氏的那個女兒!”

雍都見過我的人不少,我不答話,只安撫著阿謐。

“聽說你嫁給了魏郯。”女子道,眼睛似乎微微發亮,“你覺得他高不高?俊不俊?你不是喜歡裴潛麼?你嫁給魏郯的時候有沒有猶豫過?會不會還是覺得裴潛更好?”

“你怎這麼多話。”我晃晃手中的劍,不耐煩地說。

女子再度閉嘴。

鞭子抽打的聲音不斷響起,馬車奔得飛快,夜風帶著淡淡的煙火氣息沖入幃簾。到處都不平靜,有喊叫聲,有奔走聲。

如今這狀況,馬奎等人還沒到,亂軍入城,什麼事都可能會發生,李尚那邊情形未明,留在雍是不行的。能對付亂軍的,最安穩的方法是去找細柳營的人,只要出了城南……“夫人!”阿元在外面焦急地大喊,“前方又有一隊軍士過來了!”

怕什麼來什麼。

我瞥見路旁掠過一角屋宇,果斷道,“停下!”

車子一陣猛晃,馬被勒住。

我立刻抱著阿謐,用劍挑開車幃。

“你們帶上我吧。”女子道,“我是個遊人,平日忙忙碌碌,好不容易得了幾分空閒出來,正愁無聊。”

阿元一邊從我懷裡接過阿謐一邊說,“你一個女子,又不像做活的人,有甚可忙碌。”

“寫字。”女子說,

“我們不帶你。”不等阿元再開口,我打斷道,看著女子,“多謝女君,勿再往前,調頭往別處吧,後會有期。”說罷,與周氏等人鑽入如今一條漆黑的小巷中。

火光和著馬蹄聲在巷口呼嘯而過,沒有人發現我們。

我和阿元往巷子裡面走。這裡是城南,魚龍混雜,屋舍並不如別處齊整,平房高樓都有。月光下,巷子彎彎曲曲,地上是不是傳來食物或者穢物腐爛發酵的惡臭,我和阿元不得不掩著口鼻。

“夫人,”阿元用袖子掩著口鼻,四下裡張望,“這是何處?”

我沒回答,再往前走兩步,一扇漆得精緻的門出現在面前。

“這是……”周氏和毛氏訝然問道。

我上前,將銅環叩三下,隔了會,又連叩七下。

未幾,門忽然打開。

一個在丹霞寺見過的僕人看到我,似有些詫異。

“夫人。”他行禮。

“你家主人在麼?”我問。

僕人正要回答,他身後,一個懶懶的聲音傳來,“你終於記得來尋我了。”

若嬋出現在門內,天色太暗,精緻的粉妝下,看不清神色。

 

118、凝香

“喝水麼?”室中,若嬋將手上的紈扇隨意地插到花瓶裡。

“嗯。”我抱著阿謐,眼睛四顧打量。窗戶用厚厚的簾子遮著,看樣子是剛弄的。室內的陳設的傢俱考究,雅致的瓷器、精緻的銅器、華美的漆器,無一不貴重,像一個權貴的府邸。可梁上垂下的嫣紅紗帳卻給室中籠上一抹媚色,曖昧而引人遐想。

這是若嬋凝香館。它飛簷的模樣在東市里很是特別,我每次路過都會忍不住看幾眼,不過畢竟不是良家之地,我這還是第一次來。五層的嶄新樓閣,在周圍的屋舍中很是顯眼,今夜,從外面看去卻沒有一點光亮。

阿謐本是被吵醒的,奔走一路,現在終於安定下來。我給她喂了了一點水之後,她打個哈欠,又想睡了。

周氏和毛氏顯然很是局促,她們似乎已經知道了這是什麼地方,瞅著若嬋,又將四下裡張望,神色驚訝又疑惑。

相比之下,若嬋卻是鎮定自如。她看也不看她們,對僕人說:“院門鎖好了麼?燈滅了麼?”

“滅了。”僕人答道,“外面定看不出來宅中燈火。”

“弟子們呢?”

“弟子們皆已安置妥當。”

若嬋頷首,轉向我們。

“城中亂了。”我說。

“我知道。”若嬋神色淡定。

我看向周氏和毛氏,對若嬋說:“這是我的堂妯娌,同我一道逃難。”

若嬋頷首,向她們一禮:“妾寒舍鄙陋,招待不周之處,二位夫人多多包涵。”

周氏忙道:“夫人仁義,妾等深感恩德。”

話才說外,忽然有些嘈雜的聲音隱隱傳來,眾人心照不宣,登時噤聲。

“主人,”一名僕人匆匆入屋,稟道,“郭承棄城了,已往北逃遁。魏康兵分兩路,一路追郭承,一路入城劫掠。不過我聽說丞相府和皇宮一帶有激戰,南門也有人攻來,似乎是細柳營!”

這話出來,氣氛一下變得激動。

“涼州兵劫城?”毛氏聲音顫抖,“我聽說當年何逵入長安,曾縱容軍士洗劫,燒殺整整三日,這……”

我也感到心底著慌。

“細柳營是我夫君舊部。”我努力鎮定,看向若嬋,“若能報信,或許他們能來救。”

若嬋沒說話,卻拉開窗上的厚布,將窗子開啟一條縫。

“望見那燈了麼?”她問。

我望去,只見附近一處寺院的高塔上,掛著一點燈籠光。

“那是……”我訝然看向若嬋。

“那是我與公羊劌約好的暗號。”若嬋淡淡道,“若遇險境,我就遣人把那燈盞點亮,他會趕來。外面這般危險,黑燈瞎火,你讓誰去送信?”

她說的也是實情,外面如此危險,若送信的人被捉住,走漏了我等在此的消息,只怕更加不利。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都不出聲。

可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一陣“砰砰”的聲音,像有人在砸門。

若嬋臉色一變。

“勿出聲。”她臉色不好,說罷,幾步走到牆邊,掀起垂下的絲帳,手一推,那牆竟開啟,裡面有一處暗室。

我們皆訝然。

“入內。”若嬋簡短地說。

我們連忙走過去。暗室並不寬敞,但是我們五人藏到裡面,也還足夠。

“我若不叫你們出來,切勿出來。”我最後一個進去之後,若嬋低低道。

我頷首,若嬋把門關上,面前一片黑暗。

面前一絲光照也沒有,一些聲音卻聽得很清楚。

砸門的聲音停住了,未幾,腳步聲雜亂,吵吵嚷嚷,有人撞入了宅中。

“是來打劫的?”乳母緊張地問。

“莫不是三叔父的人發現了我等蹤跡,前來捉拿?”毛氏緊張地問,帶著哭腔,“聽說他發起狠來,可是六親不認……”

“噓!”周氏出聲打住。

只聽“砰”一聲,這間屋子的門也被踹開,有人進了來。接著,只聽叮叮噹當的碰撞之聲,似乎有人在搬那些器物。

“……啐!老四你挑都不會挑!那些破瓷器沒帶回涼州就碎了,要來做甚!”一個粗魯的聲音道。

另一個聲音道:“我聽說這模樣的瓷器也是好物,一個小盞也值幾十金!”

“是麼……”

只聽瓷器碎裂聲傳來,那個粗魯的聲音大笑:“挑別的挑別的!那個憑幾,把手是金的,撬下來!”

“公台,”僕人的聲音傳來,小心翼翼,“公台要財務,小人自當奉上,只是莫毀器物……”

一聲痛呼,僕人似乎被打了。

有人罵罵咧咧:“爺爺要什麼就拿什麼!你管個屁!”

有人笑道:“老三,我聽說此間最貴的可不是這些金啊銀的,凝香館的桃娘豔名廣播,多少人萬金都買不來她露一面!”

猥瑣的笑聲哄然而起,那人粗聲道:“叫桃娘來!爺爺今夜就宿在此處!”

僕人道:“公台,我家主人今日不在這宅中,只怕……”

“不在?”那人冷笑,“不在,這伎館我就一把火燒了,爾等串通郭承謀反,都給我拿下!”

“嗚……”阿謐被吵醒,我連忙將她的嘴捂住。

暗室中的人大氣都不敢出。

“公台請慢。”正當膽戰心驚,一個軟軟的聲音傳來,是若嬋,“諸位公台,家僕粗鄙,公台置氣做甚。”

幾個放肆地笑起來。

“你就是桃娘?”那些人看到若嬋,語調變得輕佻,“嗯……長得果真不錯。弟兄幾個,誰先來?”

“諸公慢著。”若嬋不緊不慢,“這是京城,天子腳下,諸公入宅劫掠,不怕王法麼?”

“王法?”那些人似乎一愣,接著大聲笑起來。

有人啐了一聲,道:“什麼王法!爺爺就是王法!”他□,“聽說你床笫功夫了得,今夜將爺爺幾個伺候舒服了,爺爺也讓你做一回王法……”

那些話說得越來越不入耳,我心道不好,把阿謐交給乳母,抓起劍。

“夫人……”阿元抓住我的手,聲音顫抖,“不可……”

我渾身發冷。這裡與外面,只有薄薄一扇木門,我若出去,暗室中的人便曝露于暴徒之前。恐懼、無助,一瞬間如洪流卷來,像火一樣燒灼著眼眶和心……

可是這是,卻聽得一聲大喝,像有什麼人闖了進來,接著,兵器擊撞的聲音“鏘鏘”刺耳。噪雜在幾聲慘叫之後驟然而止,恢復寂靜。

我心中感到異樣,拉開阿元的手,立刻推開面前的門。

亮光突如其來,面前的光景卻教我目瞪口呆。

疾風正從大開的窗上吹入,遮窗的簾子落在地上,室內的紗帳飄飄揚揚。地上,三個大漢倒著,血流一地,幾名軍士正在收拾。

若嬋低泣著,被一人緊緊摟在懷裡,是公羊劌。

而公羊劌的旁邊,一人手中握刀,血染白刃。他一襲淡青色的絹袍,玉簪綰發,長身而立,更顯得清俊。

當他轉過臉來,與我四目相對。我看著他,腦子仿若被瞬間抽空。

那是裴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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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9-1 12:34 PM

119、鳶池

窗關上,室中安靜,只剩下若嬋時不時的哽咽聲。

幾十軍士將宅院內外守得森嚴,屍首已經拖走,被血污髒了的絲毯也已經清理出去,室中似乎什麼也不曾發生。

公羊劌擁著若嬋,輕聲撫慰。我走到若嬋身旁,心中很是愧疚,低聲道:“若嬋,你……你無事麼?”

我看她衣衫完好,亦沒有傷處,這才放下心來,握了握她的手。

“多虧將軍及時趕到,否則,我等性命不保!”周氏向公羊劌謝道。

公羊劌謙虛地笑笑,道:“諸位夫人受驚,某實慚愧。”

眾人皆欷歔,方才的事,仍驚魂未定,阿元、周氏、毛氏和乳母都已經從密室中出來,看到那些屍首,面色刷白。只有阿謐什麼都不懂,阿元遮住她的眼睛不讓她看屍首,她還不滿地哭了起來。

我抱著阿謐哄她入睡,今夜她三番兩次被弄醒,已經有些壞脾氣了。

“這些是細柳營的人麼?”我問公羊劌,“公子一直在營中?”

公羊劌搖頭:“我去了長安,這兩日才趕回來。今夜之事乃是多虧了季淵。若非他輔佐程將軍出謀劃策,今夜對付魏康也不會如此神速。細柳營在涼州兵之前趕到了皇宮和丞相府,可搜尋之時,諸位夫人已不知去向。”

我與周氏、毛氏等人面面相覷。心中想起我們逃走時看到的那些軍士,天色太黑,我也曾僥倖地想或許那些是來護衛的,但事關重大,還是立刻逃走了。

想著這些,我不禁瞥向院子裡,裴潛正與幾名軍士說著話。

似乎察覺到我的目光,他轉過頭來。

我覺得這般相遇有些窘迫,正想收回目光,裴潛卻走了進來。

“附近已清理完畢。”裴潛對公羊劌道,“小股流寇,並無大礙。”

公羊劌頷首,嘲諷道:“軍紀渙散,未勝先驕。魏康竟想憑著這些人坐穩雍都。”

裴潛淡淡道:“這不稀奇,他能糾集六萬之眾,當初許的就是分贓。”

我看著他們,心底的疑惑越來越大。裴潛怎會在此?方才聽公羊劌的話,裴潛輔佐程茂,他怎會在細柳營?電光石火間,我想到了魏郯。

“有一事,不知公子可否告知。”我忙向公羊劌道。

公羊劌看向我,道:“夫人但問。”

“我夫君他們,”我低低地說,只覺心跳撞著胸口,“還活著,是麼?”

周圍一下安靜。

公羊劌與裴潛的神色微微動,相覷一眼。

“正是。”公羊劌微笑道。

心中像是一塊壓了許久的巨石終於卸下,我長籲一口氣,閉閉眼睛,把能想得到的神仙都念了一遍。

“我夫君魏綱何在?”毛氏忙問道。

“我夫君魏平,也還活著?”周氏問。

“都在。”公羊劌道,“二位將軍、四公子、子賢將軍都跟隨大司馬,如今也許正在邰陽圍殲梁玟。”

周氏和毛氏皆掩面,喜極而泣。

“老天有眼……”阿元雙手合十,仰頭禱了一聲。

我抱著阿謐,情不自禁地吻吻她熟睡的臉蛋。抬頭時,卻忽而與裴潛四目相觸。那雙眼睛注視著我,如同靜止的深潭。

正當晃神,外面有軍士匆匆入內,向我們行一禮,向裴潛和公羊劌稟告了一些城中之事。

裴潛對公羊劌道:“我還要回去。”

“我也去。”公羊劌道。

裴潛瞥一眼滿臉不情願的若嬋,笑笑,道:“你留下吧,若再有變,還須有人擋著。”

公羊劌臉上有些猶豫,片刻,點點頭:“也好。你出去若遇到危險,勿單打獨鬥,回來便是。”

裴潛不以為意地笑:“你以為就你當得遊俠兒?”說罷,看看我,又向眾人一頷首,朝外面走去。

“長嫂……果然……果然!”人們散去,周氏拉著我的手,又哭又笑。

我對她笑笑,眼睛卻不禁追著裴潛的身影,在他的身影將要消失的時候,連忙追了上去。

“阿潛!”門外,我喚了一聲。

裴潛的身形頓住,片刻,回過頭來。

庭中沒有火光,屋裡的光照也被遮住,只有天上的明月掛在頭頂。

我走上前去,看著他,張張口,卻不知該從什麼說起。自從上回離開江東,我已經一年沒有見過他。他的臉瘦了些,也黑了些,周身卻比從前多了些沉靜的氣勢。

“你……這些日子去了何處?”我最終說出來的,是這樣一句問話。

“去了好些地方。”裴潛道,“四處遊走。”

這我大概也想得出來。

“現下呢?這般時節,你怎會在雍都?”我問。

“來做些事。”裴潛看著我,月光映在他的臉上,皎潔而平靜。

我想問他要做什麼事,可他似乎不打算細說。這是,院門輕輕開啟,閃進來一個人。

“公子,”他說,“可出去了。”

裴潛應了聲,轉回來看我。

“阿嫤,”他輕聲道,“還記得你從前想去何處麼 ?當年你父親的舊屬從海外歸來之時。”

我怔了一下。

從前?

裴潛卻沒再說下去,輕歎一聲,微笑:“回去吧。”說罷,轉身而去。

我留在原地,看著月光淡淡地灑在院子裡,在院門闔上之後,重歸寂靜。

“我想去看仙山。”盛夏的午後,長安的鳶池上,我手裡捧著新采的荷花,滿懷憧憬地說。

“仙山?”裴潛坐在小舟的另一頭,絹衣襯著少年稚氣未脫的俊秀面容,精緻如玉。他將小槳慢慢劃著,“你知道仙山在何處?”

“在大海上。”我興奮地說,“昨日我父親那位屬官跟我說了,膠東出海幾千里,白沙如銀,綠島如碧。”

裴潛不以為然地笑。

“我想去。”我執著地說。

“好。”裴潛答道,那神氣,似乎是怕我糾纏而擺出的敷衍,話語卻毫不猶豫……

 

120、惡戰

我笑了笑。

“你我今日一別,便不知下回再見是何時了。”若嬋看著我,輕輕一歎。

“什麼再見何時?”我問,“你要走麼?”

“是你。”若嬋淡笑,“大公子回雍都之後,你這堂堂大公子夫人,皇后都要看你臉色,我要見你恐怕是難了。”

我訕然,昨夜還兵荒馬亂,若嬋卻想得遠。我岔開話,道:“若嬋,你與公羊公子,打算如何?”

“嗯?”若嬋瞥瞥我,莞爾:“還能如何?”

“你和他不是前嫌盡釋了麼?”我忙道:“若嬋,公羊公子是好人。”

若嬋頷首:“他若不是好人,我也不會答應嫁他。”

我愣了一下,心中登時泛起喜意,看著她,眉開眼笑。

“真的?”我拉住她的手,有些不敢相信,片刻,又想想:“伎館呢?不做了麼?”

“做,為何不做。”若嬋回握我的手,卻答得斬釘截鐵。見我驚訝,她不以為然,“朝中那些公卿道貌岸然,不也整日做些勾心鬥角的營生,就不許一個婦人背地裡開開伎館?”

我啼笑皆非。雖覺得她的離經叛道仍然讓我有些接受不來,可公羊劌不介意,這樣也是她的活法。我想到她和公羊劌從前的爭執,以及昨夜依偎的模樣,心中不禁感慨萬千。

“倒是你。”若嬋看著我,聲音輕輕,“阿嫤,將來之事,你可想清楚了?”

“將來的事?”我訝然。

若嬋雙眸深深:“你以為現下已萬事大吉?”

此言說中了我的心事,我沉默了一下,搖搖頭。

魏康死去,涼州兵散的散,逃的逃。可是,郭承不見了蹤影。他手下原有五萬人,就算與魏康混戰時折半,他若殺個回馬槍,對雍都也是莫大的威脅。

魏郯為了對付梁玟,除了戍邊諸部,各州郡的兵馬都已經大多調往南方。雍都除了細柳營,只能向魏郯求援。昨夜,程茂告訴我他已經點燃了城郊的烽火向魏郯報信,可是時日緊迫,魏郯在邰州,如果郭承再攻來……

“兵家之事,我等擔心也無用。”我對若嬋道,“雍都確實不十分安穩,你若想離開,公羊公子……”

“我說的不是雍都。”若嬋看著我,“我說的是將來。阿嫤,大公子若打敗梁玟,南北一統,大司馬的位置便容不下他了。再往高處,又是不一樣的景致,你明白麼?”

我有些發怔。她說的這些,我當然明白。

高處。我望向遠處,一抹青灰隱約在天邊,那是皇宮的大殿。

“夫人。”這時,阿元走上來,向若嬋一禮,對我道,“該啟程了。”

我頷首,看向若嬋。

“去吧。”若嬋的唇角彎了彎,目光深遠。

細柳營回援及時,魏府並未遭賊。

不過街上,到處殘留著不及沖洗的血跡。魏府面前青石鋪就的大街上,血水滲在石縫裡,馬車路過一處巷口的時候,阿元還看到裡面落著斷手。

我們回到去的時候,竟也有好些家人在裡面。詢問之下,方知曉昨夜生亂之時,他們聽到說賊兵入城,便紛紛逃離。可是雍都城門都封了,大多數人並未逃出去。本朝戶法嚴厲,普通人家出逃的奴婢若被發現,都要遣返嚴懲,何況是丞相府的奴婢。

我回到魏府之後,院子裡跪了一大片人,都是歸來的家人,無不痛哭流涕。

周氏和毛氏一臉不齒,說背主之僕,就算饒他們不死,杖責也不可免。

我卻覺得疲憊至極。這些人,我大部分都叫不上來名字,也不曾指望過他們的中心。大難臨頭,我首先想到的都是出逃,何況這些為奴為婢的人。況且,他們的主母郭夫人都不要他們了,還不許逃麼?

管事已經沒有了,原本府庫裡的司庫嚴均卻還在。據說,他昨夜是唯一沒有逃走的人,並且帶著子女,拿著府裡的刀槍,整夜守在府庫裡。

我將嚴均任為管事,讓他分派家人做活,將魏府收拾好。

回到院子裡看了看,這裡安然無恙。我擦了身,換了衣服,又給阿謐收拾了一番。她昨夜睡睡醒醒,還哭了幾次,今日的精神卻跟她那個精力過剩的父親一樣好,我沖她做個鬼臉,她“咯咯”地笑得開心。

我把嚴均喚來,問他許姬的事。他說,許姬昨夜投了井,屍首是今日早晨發現的。梁蕙的屍首安置在祠堂裡,任姬和一眾姬妾的屍首也已經斂起,如今都安置在一處院子裡,等著下葬。

我聽了這些話,不禁默然。梁蕙是公主,也是許姬的主母,許姬殺她,死罪是定了。她當然不會不知道,此事看起來瘋狂,卻並非荒謬。許姬的一生如同藤蘿,依附于魏氏,企盼夫君的憐惜。她在這世上所擁有的,不過二人,一是魏治,一是魏昭。當郭夫人奪走了她的兒子,魏昭棄她而去,許姬也沒了活下去的念頭。

“夫人。”嚴均問我,“公主如今薨了,宮中還未知曉,夫人看……”

“我去覲見天子,親自稟報。”我說,“公主薨于亂軍,雖舅姑及二叔不在,治喪之事不可拖延,家中須即刻辦起才是。”

嚴均應下。

主意落定,我也不再耽擱,讓阿元去取些合適的衣服飾物,準備入宮。

郭夫人和魏昭是叛逃,這一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可是,面子上的功夫卻要做足。梁蕙的死歸因於亂軍,究其根由便是指向魏昭。而我這邊大舉哀悼,卻是仁義之舉,對皇家,對悠悠眾口都是個交代。

當年長安遭亂軍之時,我已經遠嫁。後來回去,見到滿城的頹敗,還曾經傷心了一陣。如今,當我乘車來到皇宮安慶門,見到坍塌了大半的宮牆和燒毀的闕樓,那震驚的心情竟不亞于長安。

安慶門乃是皇宮北門,天子定都雍州之後興建。雖氣勢、大小都比不上長安,可天子居所的派頭還是有的。如今,毀壞的磚塊和焦木散落一地,門洞已經不見,只剩下一個巨大的豁口。一些民夫正在搬運收拾,將能用的磚木揀出來。但更多的,是殘磚敗瓦,到處堆得像小山一樣。

更遠一些,我望一排草棚。許多軍士在外頭,有的在撕扯布匹,有的在說話,形容疲憊而憔悴。除此之外,還有好些民人,披麻戴孝,在草棚外啼哭不已。

我命馭者停住,下了車,朝他們走過去。

草棚前的軍士看到我,皆露出詫異之色。未幾,一名軍吏上前,向我一禮:“傅夫人。”

我答過禮,看看草棚,又看看草棚外仍在哭泣的民人,問軍吏:“這些都是昨夜陣亡的將士麼?”

軍吏神色憔悴,向我稟道:“正是。”

我頷首。程茂曾告訴我,昨日魏昭出逃之時,曾領遼東兵來挾天子,守衛皇宮的羽林死戰。魏康逼緊,魏昭拖不起,放棄而去。

如今看到這草棚,一間接一間,望不到頭,昨夜的慘烈不言自明。
“不知將士們死傷如何?”我問。

“稟夫人。”軍吏道,“羽林兩千七百人,昨夜之戰,死兩千三百五十七人,傷三百四十三人。”

我心裡算了一下,這死傷之數加起來,正好是兩千七百人。

心裡沉甸甸的,再看向周圍的軍士,他們許多人之中,頭上、臂上、腿上纏著布條,有的人纏也不纏,任憑傷口猙獰地破露。

我在看向草棚之中,許多重傷的人躺在裡面,有的呻吟痛呼,有的看上去只剩一口氣了。

“陣亡的將士何在?”我問軍吏。

“都在那邊。”軍吏指指不遠處一排飄著白幡的草棚。慟哭之聲傳來,草棚外聚集和許多民人,好些人正捶胸頓足地大哭。

“好些兄弟是雍都人,那些都是來奔喪的親屬。”軍吏道。

我沒有說話。心裡想到的,卻是魏郯。

記得那時從江東回來,我曾發現他背上有傷,心疼不已。如今看到這些人,傷痛、死亡,那些親人悲傷的樣子,讓我感到害怕。

“來幾個人!按住他!”這時,一個聲音從草棚裡傳出。

我看去,卻見是一位老者,他蹲在一名重傷的軍士面前,正在處理傷口。

幾名軍士連忙過去。

“再忍忍。”老者說著,讓軍士按住那人,緊跟著,痛呼傳來,聲音大得讓人心驚肉跳。

待那老者抬起頭來,我愣了一下。

他看到我,也有些訝異。

“塗太醫。”見他起身,我頷首行禮。

“傅夫人。”塗太醫連忙還禮。

這位太醫,是太醫署裡的人,聲名不錯。從前魏傕生病之時,他曾來過魏府幾回,但結果都跟別的太醫一樣,被魏傕趕跑了。

“太醫來治療軍士麼?”我問。

“正是。”塗太醫頷首,“昨夜傷亡不少,太常今日將我等都召出來醫治。”

正說著話,草棚中又是一陣痛呼。

塗太醫看看那邊,歎口氣,拭拭頭上的汗。

“可有難處?”我看他神色,問道。

塗太醫看看我,道:“不瞞夫人,大司馬出征之時,太醫署中的傷藥大多被帶走。如今,已經告罄,止血、止痛皆已無法,遑論醫治。”

我微微頷首,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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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9-1 12:35 PM

121、圍城

與外面的慘狀相比,再往前十幾丈,一切卻換了個模樣。白牆紅花,綠蔭鳥鳴,宮中仍保持著這個時節最美的景致。不過,從步履匆匆的侍衛、低頭行走的宮人和內侍身上,還能看出來昨夜經歷的恐懼。

天子身著常服坐在堂上,聽我將梁蕙薨逝的事說完之後,久久沒有出聲。

“妾深愧,身為長嫂,卻未護得公主周全。”我向天子叩首道。

天子長長歎出一口氣。

“夫人請起。”他低聲道。

我再禮而抬頭,天子看著我,面容似幾分疲倦幾分悲傷,和在一起,卻看不分明。

“陛下節哀。”我輕聲道。

天子微微頷首,卻看著我:“若朕未記錯,丞相府中,唯夫人一人而已。”

“正是。”我答道,“如今家中舅姑、夫君、叔叔皆不在,府中只有妾一人。”

“朕也聽說,大司馬在邰州,是麼?”

我沒有抬眼,卻能感覺到他目光的直視。

“正是。”我答道。

昨夜的禍事之後,程茂為了穩住民心,將魏郯未死的事傳播開去。沒多久,全城盡知。據嚴均說,魏府家人,絕大多數也是聽到了這個消息才跑回來的。

如今,此事傳到天子的耳朵裡,也並不稀奇。

“梁玟。”天子緩緩地念著這個名字,臉上似乎閃過一絲奇異的笑,“大司馬棋走千里,布下一個如此大的局,必是有趣。”

我心中一哂。沒錯,連我蒙在其中,如果魏郯出現在我面前,我也不知該喜還是該惱。

“妾唯願人人平安。”我說。

天子看著我,聲音溫和:“吾妹之事,還請夫人多多操勞,如有難處,但稟無妨。”

我應下,向天子再禮。

從宮中出來,心底始終有一股怪異的感覺。

想起方才與天子對話的情形,我很快明白了這怪異從何而來。我和他,從前共患難,也曾真誠相待。如今,我們竟有幾分像演戲的優人,戴著或哭或笑的面具,而底下的心思,恐怕只有自己知道。

感慨不是沒有。可如今的情勢,我們都沒了退路,避無可避,不如面對。

離開皇宮之後,我又到雍都的別處轉了轉。

昨夜的亂事,雖是由魏康而起,對雍都破壞最重的,卻根本不是魏康。魏昭意圖挾持天子攻打皇宮,自不必說;遼東兵撤走之時,為了阻擋魏康,竟將城北和城西的民宅點燃多處。昨夜細柳營奪回全城之後,除了剿清流寇,更多的卻是四處撲救大火。

一些地面乾淨的道路上,筋疲力盡的軍士顧不得渾身邋遢,在路邊就地歇息,躺得橫七豎八。而因屋宅被毀壞而無家可歸的民人,則大多安置到了廟宮裡。

萬幸的是,這裡面沒有李尚。阿元告訴我,在凝香館的時候,李煥曾經去過一趟,報了平安。

雍州府的府卿班斐是魏傕任命的,年已五十,處事頗為穩妥。他將府庫的倉廩開啟,取來糧食熬粥,分與民人。又在廟宮的空地上搭起草棚和帳篷,作為這些民人暫時的安居之所。

“大司馬曾經頒令,雍都凡天災兵禍以致屋宅毀壞者,由朝廷補償重建之資。”行走在草棚間的時候,班斐向我道,“城北、城南都是戶不足十金的人,故而細柳營佔據雍都之後,民人並無恐慌。”

我聽得這話,怔了一下,不禁覺得好笑。魏昭此人,大事糊塗,小事卻是聰明。都要逃走了,還不忘區分哪裡的人不能得罪。

回府之前,我去了李尚的府上。

他和李煥都在此處,見到我,十分詫異。

待在堂上坐定,我與李尚寒暄了一會昨夜之事。他的家宅附近,也有幾處被郭承手下的軍士縱火,不過他們的位置比較偏僻,並未遭殃。

“馬奎等人明日就到,只是如今這事態,入城出城,恐怕都難了。”李尚道。

我頷首,若非他提起,我幾乎已經忘了此事。不過來了也好,魏郯一天不回雍都,這裡就一天算不得安穩。

“我此番來,乃有一事要與李掌事商議。”我對李尚道,“延年堂的藥莊,如今可還存有多少藥物?”

李尚訝然,立刻命李煥將帳冊拿出。

“夫人請看。”他將帳冊翻開,呈與我,道,“大公子出征之後,延年堂收藥製藥,如今存貨之數,都在其中。”

我看了一下,裡面的許多藥物,都是如今急需的,貨量也不少。

“不知貨物如今在何處?”我問。

“都在延年堂。”李尚答道。

“李掌事,”我思索了一下,道,“昨夜城中生亂,軍士死傷甚重。如今太醫署已無藥,正是燃眉之急。”

李尚立刻道:“夫人之意,某已知曉。今日早些時候,太醫署曾遣人來問。只是藥物乃當下奇貨,某恐說出之後會招致朝廷強取。”

這顧慮的確在理。朝廷一向重農抑商,而動盪之時,更有非常之策。市中的糧食、布匹等日用之物都由大司農府掌控,隨時徵調。若是講理的,平價收購,商人還不會虧得許多;若是遇到不講理的,強行征走,商人亦不得有所怨言。

想幫是一回事,如何幫,又是另一回事。太醫署能管的,不過是尋藥醫治,而收購貨物,則要經由大司農府。如今的大司農劉昱,就是前番病逝的大司農劉寮之子,能力平庸,魏郯原本並不願意讓他繼任。許是我覺得魏郯看人一向有他的道理,對於這個人,我也不信任,往簡單小器裡說,他若真的不給錢怎麼辦?

李尚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道:“夫人欲為軍士行善,也並非不可。這些貨,成本不過萬餘錢,若捐出去換個好名聲,倒也值當。”

“捐?”我笑了笑,搖頭,“在商言商,為何要捐。”

李尚不解:“夫人的意思……”

我莞爾:“這些藥,丞相府會買下。”

掌握魏府,最大的好處就是掌握了府庫。

嚴均做司庫的時候很是細緻,我回到府中之後,立刻要查看帳目。他取來給我,只見上麵條條分明,我抽出幾條查對數目,並無絲毫錯漏。

魏傕權勢滔天,若說家財,其實國庫都能算在裡面。可是,家財卻算不得多。當我看到帳冊中的金銀之數時,吃了一驚。問嚴均,他說府中的收入乃是來自俸祿、朝廷賞賜以及封邑。魏傕為人豪氣,籠絡人心之時,常常一擲千金。

不過,付李尚的藥錢還是不在話下的。藥送來之後,我讓嚴均造冊記下,再送往太醫署。

忙完了這些,天漸漸黑了。

魏府中的靈堂,原本並未撤去,如今卻有了新的用途。不過,先前雖擺了好幾具靈柩,裡面卻是空空如也;而現在只有一具靈柩,梁蕙實實在在地躺在了裡面。

家人們又重新戴起了孝。

堂上傳來做法事的吹打之聲,除此之外,魏府中寂靜得詭異。

昨夜到今日,我過得紛紛擾擾,儘管累了,卻還不想睡。而待我要哄阿謐入睡之時,外面卻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夫人!”家人在外面稟道,“軍士來報,郭承已兵臨城下!”

郭承是一隻老狐狸。昨夜魏康發難,郭承見勢不好,卻不與魏康糾纏,虛晃一槍往北逃遁。魏康被細柳營射殺之後,郭承將流竄的涼州兵餘部收歸帳下,捲土重來。

這消息如同疾風一樣傳得全城皆知,當我乘車出去,街上到處是人,恐懼在燭火光中映在每個人的臉上。

“二堂兄這是要做甚?”毛氏哭著說,“兄弟鬩牆,非要趕盡殺絕?”

周氏安慰著她,臉上也滿是恐懼。

當我趕到雍都的城頭,眼前,只見城下的火光匯如洪流,數也數不清。

“雍都的每個城門之外,皆有敵兵圍困。”一名將官向我道,“程都督已將各處城門封死,燃起烽火。”

我望向遠處高牆上的熊熊大火,心突突地跳。

昨夜的禍事,雍都還未全然緩過勁,郭承又立刻攻來。如今雍都守軍不足三萬,而城下這麼多的人……

“夫人!”一個聲音傳來,我看去,卻是程茂。

他滿身大汗,身上的重甲一步步發出鏗鏘的聲音。他走到我們面前,一禮,“請諸位夫人回府!”

“大司馬在何處?我等夫君在何處?”毛氏以袖掩口,聲音顫抖。

“大司馬已經在路上。”裴潛的聲音傳來,我望去,只見他與公羊劌都走了來,腰上佩劍,身著鐵甲,在火光中映著鋥亮的寒光。

裴潛神色沉沉,看看我,又看看周氏和毛氏,“城頭危險,請諸位夫人暫且回府!”

我看著他,不多廢話,低聲問:“郭承此來,有多少軍士?”

裴潛臉上閃過些猶豫。他與程茂、公羊劌相覷,片刻,程茂答道:“稟夫人,八萬。”

周圍一片安靜。

周氏和毛氏臉色蒼白。

夜風從城牆外刮來,我的脖頸間陣陣發寒。

“怎會這麼多?”我的聲音發虛。

“細作已經探明,郭承將魏康流竄殘部收編。”公羊劌道。

“涼州兵怎會聽他的?”

“大約與魏康一樣,許了同樣的報償。”裴潛看著我,神色平靜。

城牆上除了能看清雙方對峙之勢,我等婦人確實不宜久留。走下城牆的時候,我的腿微微發軟。心還在“咚咚”地跳,沒著沒落。我閉閉眼睛,方才那城牆前的火光就突然漫上腦海 。

一點絕望像是在心底紮了根,慢慢生長。

魏郯,你為何還不回來……

“怎麼了?”許是察覺到不對勁,阿元疑惑地問我。

我看看她,正想搖頭,忽然聞得一陣嘈雜之聲傳來。望去,只見軍士開道,火把明亮,一群人從城牆根的那邊走來,聲音嘈雜,看那些裝束,是一群朝臣。

走在前面的人似乎很是不滿:“……郭承手上有遼東兵和涼州兵,其眾數倍於我!爾等此時不獻城,莫非要等城破,累我等一道受屠戮?!”

“此言謬矣!”有人斥道,“棄城投降,乃懦夫之舉!”

“大司馬必定會救雍都!”

“大司馬?”一人冷笑,“大司馬在何處?前番還說大司馬已死,我還到丞相府上吊了喪!如今,爾等盼的是哪位大司馬?你說大司馬會回來,誰人相信?”

這話說得聲音極大,城下聚集著許多軍士,都看了過來。

那人四下裡瞥了瞥,冷笑道:“爾等以三萬對陣八萬,做夢!”

安靜如同城上下來的風,登時掃過四周。

“大司馬必定會回來。”我忍不住,轉過身,看著那人道。

眾朝臣看過來,皆露出驚訝之色,一時安靜。

“這不是傅夫人?”有人嘲諷道,“朝臣議政,婦人安得多舌。”

“無禮!”阿元怒道,正要訓斥,我拉住她的手。

說話的這幾人,都有些面熟,看了一會我想起來,上次隨魏郯去漱玉泉雅聚之時,他們與魏昭是坐在一處的。

“妾聞諸公既提到妾的夫君,便與一議。”我不理他,一邊平復著火氣一邊看向眾人,“郭承如今帳下,除了遼東兵,還有涼州兵。昨夜之事,諸位業已知曉。郭承奪城,乃是為了挾持天子;涼州兵入城,乃是為了燒殺劫掠。雍都昨夜已經歷一劫,豈容複而再來?”

“夫人自是什麼都不怕!”又有人道,“二公子乃是夫人二叔,雍都有今日,莫非不是魏氏功勞!”

我正色盯著那人:“為仁當立,為賊當誅。妾夫君行事,唯願國泰民安,有來犯者,豈論親疏。妾如今既來到城頭,便無回頭之意,城在妾在,城毀妾亡!”

那幾人臉色陰晴不定,有人張口想要再說,城上忽而傳來一聲大喝:“大敵當前,爾等怎敢惑亂軍心!”

望去,卻見是中郎將溫昉。

幾人面色一變。

溫昉身著戎裝,一邊從城門走來一邊怒視著那幾人:“爾等身為朝臣,不思謀劃迎敵,卻怯懦卑鄙,莫非以為朝廷不敢治罪?!來人!將幾位公台送回府中!”

軍士應了聲,圍上來。那幾人顯然更怕這般棒喝,一時間,臉色悻悻,拂袖而去。

“望什麼?快走快走!敵軍攻城呢!”城下的軍士開始驅散駐足觀望的人群,我往那邊看了看,又轉向溫昉,只覺方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心跳得飛快。

“多謝將軍。”我向他行禮。

溫昉收起臉上的殺氣,走到我面前,向我一揖:“某不曾及時趕到,教這幫豎子唐突了夫人。”

“妾不過辯了幾句。”我莞爾道,“不知方才那幾位公台何許人也?”

溫昉苦笑,道:“都是前些日子二公子提拔入朝的人。”

我明白過來。

溫昉道:“聽說今日夫人探望了羽林將士,而後又送來了傷藥?”

我頷首:“妾今日入宮,見將士們辛勞,便下車看了看。”

溫昉向我深深一禮:“多謝夫人。”

“將軍言重。”我連忙還禮。

“長嫂……”溫昉離開之後,周氏看著我,神色猶疑。”

“爾等回去吧。”方才對峙一番,我的心反而定下了許多,看著她們,對阿元道,“你回府中照看阿謐,勿忘了先前說定之事。”

阿元雙目一閃,點點頭。

 

122、凱旋(上)

我和她說定的事,乃是萬一遇險,就先躲到李尚秘密買下的那所宅院裡。
一陣鼓角之聲。並非來自城牆,而是城外。

心中一凜,“去吧。”我說,轉身朝城牆上而去。

夜空中沒有一點星月的光照,才往上走幾步,我驀地看到一人立在階上,是裴潛。

他不知在那裡看了多久,盯著我。

雖然是黑夜,可他這樣看著我的時候,勢必有所言語。

“你要說什麼?”我知道他大概要罵我不聽話,索性捅開。

裴潛卻不發作,道:“我想起從前教你鳧水的事。”

“哦?”

“你不敢下水,你二兄就笑你,說你一輩子只能坐車馬,否則性命堪憂。你不服,就真的自己跳到了水裡。”他說著,一步一步走下來,“我和你二兄都嚇了一大跳,費了好大勁才把你找出來。”

我哂然,望著他的眼睛:“我太蠢麼,別人激一激便心血來潮。”

裴潛注視著我,莞爾,沒有說話。

“來吧,”他說著,又轉身登上城樓,“過會,便什麼也看不到了。”

再度登上城牆,往外眺望。漆黑的大地上,火光已經分作兩邊。幾騎從其中出來,上面有兩人清晰可辨,一個是郭承,另一個,是魏昭。

“城上兵將!”一個身形壯碩的敵將指著城上喊道,“大將軍奉旨迎天子北上!爾等還不快速速投降!”

“反賊!”程茂在城上罵道,“毀亂京畿之人,怎敢妄稱大將軍?!此乃天子都邑,豈容爾等作惡!”

魏昭道:“程茂!爾不過我家臣僕,安得出此狂言!”

程茂正要回話,我出聲道:“我來。”

眾人皆訝然,程茂神色疑惑不定:“夫人……”

我示意他放心,走到堞雉前。

夜風迎面而來,我能感到下面投來的無數目光。

“二叔,”我望著城下的魏昭,朗聲道,“昨夜奔忙,不知舅氏與姑氏可安好?”

魏昭與郭承相覷,未幾,在馬上拱手道:“稟長嫂!父親與母親皆是安好!”

我一句一句緩緩道:“昨夜二叔帶府兵離去,亂軍入城,公主與許姬皆薨於刀兵之中。如今府中只餘我等婦孺,二叔今夜此來,不知是為奔喪還是為再造殺戮?”

魏昭似乎有些遲疑,望著我,少頃,道:“長嫂!昨夜雍都罹亂,乃是魏康所為!天子已決意遷都燕州,弟此來,乃是為了迎天子往新都!”

我冷笑,正待說話,突然,破空之聲傳來。

“當心!”裴潛一把將我扯開。

“鐺”一聲,我身後軍士的盾牌上,一支箭釘在上面。

“聽令!”程茂大吼。

只聽喊殺聲如潮水般洶湧,我驚魂未定之際,再瞥向城下,那些火光已經匯作洪流一般,向城牆湧來。

“走!”裴潛拽過我的手,將我拉向城下。

城下亦是奔忙,許多民人從大街上湧來,四處奔走,有的扛著木頭,有的拿著水罐,卻不像是要逃難的。

“這是……”我有些詫異,這些民人,似乎都是自發而來。

“怪魏昭自己。”裴潛道,“昨夜遼東兵與涼州兵作惡,雍都人已是痛恨,如今又來圍城,豈不激起民憤。”

我了然。裴潛將我帶到城下,一處有屋瓦的營房裡,一群婦人正在紮著草垛、燒水、撕扯布塊。

“留在此處!勿亂走動!”裴潛低低對我道,“若見得情勢有變,即刻離開,勿再死腦筋管什麼誓言。”他對我說完,匆匆離去。

我站在簷下,不放心地往外望,城牆上,橘色的火光染滿了天空。軍士的大喊聲,奔走聲,還有箭矢的破空聲,每一樣都教人心驚膽戰,我不禁將手按在心口。

那些喊聲似乎越來越近了,不時有軍士受了傷,被人從城牆上抬下來。這時,我忽然明白過來這些婦人在做什麼,因為太醫署的太醫也來了。婦人們將傷者送入屋內,太醫療傷服藥,她們在一旁幫忙。

我除了站著無事可做,也跟著婦人們扯布條。

“夫人受累了。”一位年長的婦人看著我,微笑道。

我笑笑,道:“並非難事。”

“這位夫人是丞相府上的吧?我好想見過。”旁邊一位婦人湊過來說。

“這是我們大司馬的傅夫人!”屋內以為正在包裹腿傷的軍士笑著說,“我等征戰,傅夫人便送藥,兄弟們都……嘶!”

包紮的醫正無奈地說:“教你勿亂動。”

眾人皆笑起來,外面的那些嘈雜聽起來也沒那麼刺耳了。

“傅夫人,”一名婦人輕聲對我說,“昨夜,城中民人聞得大司馬要歸來,皆歡欣鼓舞,這城,必破不了。”

我看著她,沒有言語,眼眶卻忽而有些發熱。

望向外面,城頭的火光映得人影紛雜,我的心思卻已經飛得很遠。

我說我不會走開,城亡我亡。可是那個人,他現在在何處?他真能趕得來麼?

正當我出神,一人從外面奔進來:“夫人!傅夫人在何處?”

我抬眼,那正是阿元。

“何事?”我看她神色不對,連忙站起來。

“夫人!”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小女君……小女君被帶走了!”

乳母跟著阿元一起到來,當我火急火燎地見道她,她雙目已經哭得紅腫。

“夫人……夫人……”乳母渾身發抖,聲音哭得幾乎說不下去。

“阿謐呢?”我急忙道,“勿哭,到底怎麼回事?”

乳母擦擦眼淚,哽咽著對我說:“夫人方才走後……宮中的魏婕妤便到了、到了府中。她帶來一件小衣,說、說是天子所賜……管事、管事來告知,我便帶了小女君到堂上……婕妤看到小女君,稱讚小女君美麗,說要抱一抱……我便將小女君交給了婕妤……婕妤又說要將小衣給小女君穿上,卻忘了將小衣的腰帶帶來,讓我去取一根腰帶出來……我以為婕妤是魏氏的人,怎會有歹心?便回了院子……可是再出來,她們卻沒了蹤影……”說著,乳母又哭了起來。

我疑惑重重:“而後呢?宅中不是有家人麼?他們如何說?”

乳母邊哭便道:“我也問過了家人,他們說婕妤那時與小女君玩得高興,說要帶她去門前觀燈……可我去到門前,什麼人也沒有,婕妤乘來的馬車也不見了……”

我渾身發冷,只覺眼前閃過片刻的空白。

“夫人!”阿元扶住我。

我扶著路旁一輛獨輪小車,慢慢地坐下來。身上有些虛脫,卻還用努力讓自己平靜。

魏婕妤。

我想起那時遇到她的情形,她看向天子的眼神……

“可曾向宮中的守衛問過,魏婕妤今夜蹤跡?”我問阿元。

阿元點點頭,道:“我來稟報時,繞到去了一回宮前。守門的羽林說,魏婕妤的確曾出宮,不久又回去了。她有天子賜的權杖,又是魏氏的人,故而羽林並未多問。”

天子的權杖。

我望向天空,既然如此,十有□與天子脫不開幹係了。

魏婕妤那套說辭,只有家人、乳母這樣未見過宮中世面的人才會相信,她去魏府,應當是早算計好的。

心跳越來越緊,天子要阿謐做什麼?

阿謐……我掩住口,淚水奔湧而出。

“夫人,即刻入宮去尋麼?”阿元問我。

我沒說話,思緒卻飛速地轉起。

如果魏婕妤帶走阿謐,是天子授意,那麼我想到的這些,他不會沒有想到。他為何如此?一瞬間,我似乎想到了什麼,卻覺得荒謬。

阿謐是個嬰兒,又是個女嬰,挾持她有什麼用?

魏郯?我覺得不是,別說魏郯如今不在,就算他在,別人眼裡,一個成不了子嗣的孩子,挾持來能要求什麼?

我麼?

這更可笑。我無權無勢,他從我這裡又能得到什麼?

正思索不決,忽然,我聽到有人大聲喊道:“天子來了!天子禦駕到城門了!”

天子?我聽到這二字,登時回過神來。與阿元和乳母相視,她們亦是驚詫。

這時,只見程茂匆匆地從城樓上下來,神色驚詫。

軍士們大聲呼喝,讓眾人讓道。

我望著大街上那邊,立刻跟著上前。

“阿嫤!”沒走幾步,一個聲音傳來,我回頭,卻見裴潛從城樓上大步走下來,“你去何處?”

“天子!”我急忙道,“阿謐在天子手中!”

天子的禦駕真的到了城門。

羽林護衛著,前呼後擁,人群中引起一陣騷動。

“天子與我等一道守城!”有人大聲道,忙碌的軍士們登時興奮起來,將官呼喝著不許鬆懈,聲音卻也響亮了許多。

軍士開道,人群紛紛向兩邊讓開。我的心催得急,等到城門前的街口,火光中明亮,天子已經從步攆上下來。

他的身後,跟著內侍。而內侍的懷裡,抱著阿謐。

看到她安然無恙,我的心落下一點。她的手抓著內侍的衣服,眼睛看著四周的人群和火光,好奇而明亮。

“阿謐……”我的心像被拉扯著,想要上前,裴潛卻按住我的肩膀。

他看著我,對我搖搖頭。

“拜見陛下!”程茂上前,向天子行禮。

天子看著他,露出微笑:“將軍請起。”說罷,他看向四周,朗聲道,“今日逆賊圍城,將士浴血,朕為天子,當領諸公一道守城,護國討逆!”

周圍爆發出一陣響亮的叫好之聲。興奮如同澆油竄起的烈火,“萬歲”山呼震耳欲聾。

程茂亦神色激昂,向天子再禮:“臣誓與陛下共生死!”

身後將士異口同聲。

鼓角鳴起,軍士們重新奔走,城頭的旗幟換成了天子的繡金紅旗。將官上前,請天子等城樓,天子從容不迫,未幾,卻將目光看向我。

我也看著他,定定立在原地。

“不知傅夫人可願意隨朕登樓?”他聲音緩緩。那雙眼睛依舊溫和,全無玩笑之意。

風吹著我的鬢髮,冰冷在全身蔓延。

“敬諾。”我淡淡道,邁步上前。

“阿嫤!”裴潛一把扯住我的袖子。

我將袖子抽回,看著他著急的眼睛,低低道:“那是我的女兒。”

天子看著我走過去,露出笑意,從內侍懷裡接過阿謐。

與長安的城牆比起來,雍都的城牆算不得高。可我登上去的時候,卻覺得磴道漫長無比。一級一級,上方的夜空似乎慢慢接近,城頭的火光映著天子肩頭露出的阿謐的臉。

“嗚……”她望著我,不住地伸手,想讓我抱。見我不理會,她的嘴唇一癟,“哇”地哭了起來。

“小女稚幼,陛下還是交與妾吧。”我忍不住道。

“朕甚喜小女君。”天子沒有回頭,撫著阿謐的背,聲音悠然,“方才在宮中,小女君甚是乖巧。”

我知道此事並不簡單,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阿謐再哭,指甲深深地掐在手心。

城樓很快到了。熊熊的燭燎光將四周照得幾乎如同白晝,堞雉上排列著密密麻麻的盾牌,弩兵分作幾排,輪次向城下放箭,城下雖喧嘩,城上卻有條不紊,只有將官呼喝指揮的聲音,還有城下的箭矢砸在城樓瓦片上的破裂聲。

除此之外,城上還有十幾架魏安造的弩車。

它比我在淮陽是見過的似乎無多大區別,但似乎更好用,短短一瞬,已經射出五六箭,呼嘯的破空之聲如同索命的咒言。

程茂向天子稟報過城下戰況之後,未幾,匆匆離去。天子觀望在城下湧來的火把光照,毫無懼色,唇邊仍然帶著微笑。

“朕聞大司馬的細柳營以神箭見長,百步之內,破的不傷旁物。”天子道,“如今所見,確實非凡。”

我沒有答話,只看著他懷中的阿謐。

阿謐的哭聲已經不那麼響亮,眼睛卻仍望著我,似乎滿是委屈,淚汪汪的。

突然,一聲慘叫傳來,前方一名弩兵被流矢射中了頭,應聲倒下,血流如泉湧。旁人立刻將他抬走,後方又有人即刻補上。

“投石!躲開!”有人驚呼,話音未落,只聽“砰”一聲,一塊大石在我們右邊三四丈之處落下,軍士慌忙躲避,但還是傳來了慘叫之聲。

“陛下……”內侍聲音慌張。

“陛下!”溫昉與幾名將官大步走來,神色緊張地一禮,“城樓危險,請陛下隨我等回宮!”

天子的神色卻不慌不忙:“朕與眾將士共進退。”

溫昉還要說話,天子出言打斷:“將軍不必再言,傅夫人誓與此城共存亡,朕亦然。”

溫昉望著天子,又看向我,神色不定。

“傅夫人將小女君託付與朕,共同觀戰。”天子道。

他離身後的女牆很近,我將目光從天子袍角下的錦履移開,看著溫昉,沒有否認。

溫昉向天子和我一禮:“陛下、夫人,保重!”說罷,對左右道:“護衛陛下!”

軍士們大聲答應。

“天子我我等共同守城!”守城的將官振臂高呼,朝軍士大吼,“弩機、投石車!何在?!”

“在!”許多人重新列陣到堞雉前。

一聲令下,整齊的機杼之聲,伴著破空的呼嘯,如同山石崩裂。箭矢和石塊,如同暴雨一般朝城牆前的大地傾瀉而下。

“他們喜歡這樣。”天子忽然開口道,聲音平靜。他望著前方,手輕輕握著阿謐的小手,“你說,若我現在對付的是大司馬,他們會選誰?”

我不答話。他的聲音很輕,在嘈雜的城樓上,只有我和他能聽見。

“丞相、梁玟、魏昭,還有你夫君。”天子卻繼續道,“朕從前常想,朕何德何能,讓這麼多人流血殘殺?”

“自從何逵生亂,天下權勢傾軋,無人得免。”我哀求道,“陛下,阿謐還是孩子。”

“聽說大司馬很是寵她。”天子似乎沒聽見,低頭看著阿謐,手指撫撫她的臉蛋。

“陛下……”

“夫人不想聽我說下去麼?”天子抬眼看我。

我咬唇不語。

天子淡笑:“後來,朕看多了,忽而又覺得,這些人既然如此嗜愛,便讓他們殺個夠也好。魏昭、梁玟、魏康、郭承,他們的野心皆不下丞相,朕用這皮囊和這徒有虛名的基業,換得他們做一場天下大戲,此生又何憾之有?”

這話傳入耳中,腦海中似乎閃過一道電光。

我驚詫地看著天子。

梁玟、魏康、郭承。

我曾經懷疑過,這些人同時發難,時機如此統一,魏昭的本事,卻並不足以掌控。魏康與郭承的混戰,看起來,一切都是魏昭失了應對……

“是陛下……”我輕輕道。

“可惜呢。”天子的神色仍然平靜,雙眸映著火光,奇異的明亮,“大司馬還活著。”

嘈雜聲似乎都瞬間遠去,連夜風也凝固了。

“陛下欲如何?”我的聲音微微發抖。

“與你看一場戲。”天子莞爾,看看被火光照亮的天空和原野,似乎在深思:“阿嫤,你想過自己會怎麼死麼?”

“嗖”一聲,一支火箭掉落下來,砸在不遠處的地上,軍士連忙踩滅。阿謐趴在天子的肩膀上,不住往那邊瞅。

“為何要死?”我盯著阿謐。

“死去,便不會有人追問你置祖宗基業何故,也不會日日累得妻兒擔驚受怕。”天子緩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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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9-9 09:12 AM

123、凱旋(下)

我搖頭:“可若是死去,快樂亦無所知覺,遑論解脫……”

“雲梯上來了!射!刀兵!”這時,有將官大吼。

城牆上起了一陣小小的混亂,盾牌拿走了,弩兵換上弓箭,湧到堞雉邊上朝下方亂射。更多的軍士從城牆下奔上來,準備與上了城的敵兵拼白刃。

不斷地有人中箭倒地,又不斷地有人補上去。

“弩機!射攻城錘!”程茂的吼聲傳來。

“他們到城門了呢。”天子對我一笑。

這笑容詭異非常,我正當疑惑,突然,洪亮的鐘聲傳來。

城上的將士皆是一驚。

“皇宮!”片刻,有人大喊,“是皇宮!”

我朝皇宮的方向眺望,果然,火光亮起,伴著濃煙,那是報警的烽火。恐慌從心底升起,我望向天子。

他也望著那邊,笑意從容。片刻,轉向我:“你還記得我垂釣的那條溪流麼?”

我怔住,未幾,忽而明白過來。

雍都的皇宮不大,宮苑中只有三個小池和一道溪流。我曾聽說,這是從前的雍侯營造的,四水連通,且用的是城外引來的活水。

我看著天子平靜的臉,忽然覺得自己似乎不曾認識他。

“你怎能如此?”我的聲音發虛,“他們守城,是為了你……”

“是為了他們自己。”天子神色冷漠,“還有大司馬。”

“陛下還有妻兒!亂軍來到,他們也要蒙難!”我大聲道,周圍的軍士都看了過來。

“他們已經走了。”天子仍舊不慌不忙,唇角翹起,撫著阿謐的臉,“至於你我,都會死。”

“只怕未必!”一個冷冷的聲音傳來,緊接著,腳步聲雜亂。軍士們讓開一條道,當中一行人從城下來到,為首者,卻是裴潛。

他風塵僕僕,看看我,又看向天子,一禮:“稟陛下,宮中亂軍已全數剿殺!”

心如同在墜落的那一刻被托住。

天子的神色卻是一變,盯著裴潛,似不可置信,片刻,望向皇宮。

火仍在燒,鐘聲仍傳來。

“那是佯動,”裴潛淡淡道,“我等方才趕回到城下之時,羽林才開始點火。”

燭燎在風中刮得“呼呼”亂舞,映在天子的臉上,陰晴不定。

“陛下。”我小心地看著他,又看著阿謐,輕聲道,“都過去了。”

“陛下!”這時,一個聲音急急傳來,望去,卻是徐後上了城樓,懷裡抱著年幼的皇子勵,而後面,跟著哭泣不止的魏婕妤和魏貴人。

天子看到她們,臉色登時驚怒,看向裴潛:“是你!”

裴潛並不否認,道:“臣等趕到之時,亂賊正要將中宮滅口。”

“陛下!”徐後雙目通紅,“方才勵兒啼哭,要尋陛下,妾等藏身無處,幸得將士相救。陛下若有萬一,妾等孤兒寡母亦無生念!”

她懷裡的皇子勵啼哭著,天子看著他們,臉上的戾氣如同死寂。

正在此時,忽然,一陣鼓聲,如同夏日天邊滾動的悶雷隆隆響起,隱約而渾厚。

城牆上登時傳來一陣歡呼聲。

眾人皆詫異,朝前方張望。

“大司馬!”有軍士欣喜若狂地喊道,“大司馬回來了!大司馬真的回來了!”

心跳似乎在一剎那間被激起,我睜大眼睛望著橘色的夜空,密密麻麻的軍士擋住了視線,只剩橘色的夜空和震撼人心的鼓響。

交戰在剎那間停止,奔走的士卒,似乎每一個人都在嘶聲力竭地歡呼;而我的周圍,有人喜極而泣,有人相擁大笑。

“陛下……”我含著淚望向天子,“阿謐也有父親,將她還與妾吧。”

天子看著我,又看看徐後。

徐後撫著皇子勵望著他,仍在抽泣。

天子歎口氣,將阿謐看了看,片刻,遞給我。

我連忙伸手上前,才觸到阿謐,立刻將她抱過來,唯恐天子變卦。

小小的身體,柔軟而溫熱,將我渾身的寒冷一點一點溫暖。我用力抱著她,親吻他,如同那是世上最寶貴的恩賜……

“陛下!”一聲驚呼傳來,我看去,天子捂著胸口,倒了下去,內侍連忙將他扶住。

“陛下!”徐後連忙將皇子勵交給旁人,上前將他扶住,淚流滿面。

天子面色蒼白,一團血色染紅了衣襟。他喘著氣,唇邊帶著血,眼睛用力睜著,望向前方。

“快請太醫!”眾人忙亂,有人大喊著。

我緊緊將阿謐抱在懷裡,看著天子,一動不動。

“都過去了。”一個聲音低低道。

我轉頭,裴潛立在身後。他方才奔忙許久,額角上泛著汗珠的光澤,卻毫無憔悴之色,看起來仍溫潤如玉。

他看著我,又看看阿謐,未幾,眉宇舒展,對她笑了笑。

“嗚……咯咯……”阿謐瞅著他,不知為何,亦笑得開心。

我曾經許多次設想過魏郯回來的情形,就算是差點被呂征騙了的時候,我也沒有放棄過。

他在許多的場合出現,我深夜孤眠時,眾人在堂上哭喪時,我逃離魏府時,危險來臨時等等。我對他的態度也跟我的心情一樣多變,歡笑、撒嬌、抱怨、踢他擰他,但當他真的出現,我只是抱著阿謐立在城牆上,看著遍野的火把光湧來,攻城的人丟盔棄甲,在城內和城外的軍士夾擊下四處逃竄,旗幟、兵器、屍首殘落一地。

而那火把光照彙聚的洪流之前,一匹駿馬當先,上面的人身披甲胄,正是我這段時日以來以來一直企盼的模樣。

鼻子又開始發酸,我怕失態,眨眨眼睛把眼淚縮回去,心底的快活卻絲毫不減。我想讓阿謐也看,可是她在我懷裡安靜地依偎著,已經睡得香甜。

城上的軍士還在歡慶,鼓樂聲一遍接一遍地奏著,不知疲倦。公羊劌與幾個新識得的細柳營將官在高談闊論,我聽到公羊劌自豪地說“我婦人”什麼什麼,眾人哈哈大笑。

幾乎每個軍士嘴裡都在說著“大司馬”,而城下,無數的人湧到大街上,有的點著燈籠,有的點著火把。

人聲鼎沸中,“大司馬”三個字隱約能聽見,像松濤疾風,一遍一遍,和著鼓點。

我看著他們,忽然覺得魏郯稍後入城,自己在這裡除了看,什麼也做不了。

“回去吧。”我對阿元說。

“回去?”阿元有些訝異。

我頷首,示意她看阿謐。

阿元有些遺憾,卻笑笑,隨我一道回府。

一夜還未過,當我從大門入內,看到滿是縞素的靈堂,卻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嚴均看到我抱著阿謐回來,繃緊的臉像是一下舒了口氣。他領著家人上前行禮,又不住請罪,請我責罰疏失。

我已經很疲倦,讓嚴均按家法酌量,逕自回到了院子裡。

給阿謐擦過身之後,我給她輕輕地穿好衣服,阿謐被我弄醒有些不樂意,我連忙哄她入睡。

外面忽而傳來一陣腳步聲。

“大公子……”家人的聲音被推門聲打斷,我抬頭,魏郯站在門口,

鐵甲的聲音有些吵,四目相對,我連忙將一根手指抵在唇間。

魏郯的動作頓住,遠遠地看著阿謐,臉上的棱角瞬間變得柔和。

我起身,朝他走過去。

魏郯立在門內,一動不動。不知為何,我朝他走過去的時候步子很急,可還差一兩步的時候,卻不由自主停了下來。

阿謐要睡覺,室中的光照並不明亮。

魏郯手裡提著頭盔,面容比從前黧黑了一些,卻更顯得眉目和輪廓銳氣十足。一些說不清的情緒湧上喉頭,這張臉,我一直盼望著,我見到的時候也總在夢境裡,以致於現在見到他,我仍有些不敢相信。

“怎一見到我就哭?”魏郯的聲音有些無奈,未幾,他的手攬過我的肩頭。

一剎那,我卻哭出了聲來,抬頭看著他,淚水卻源源不斷地把視線模糊。

“無事了……”魏郯似乎儘量把聲音放得溫和,吻吻我的額頭,撫著我的背安慰道,“無事了,嗯?”

他的嘴唇乾燥而粗礪,身上的氣息滿是汗水和塵土的味道。我緊緊地環著他的腰,愈發哭得不能自抑,過了會,又抬起頭,洩憤地用力錘他的肩膀和胸膛:“你……你一個字也不肯給我!我帶著阿、阿謐差點被人騙了!我、我前兩日還在給你戴孝……嗚嗚……我以為你死了!嗚嗚嗚嗚……”

“無事了……”魏郯的聲音歉疚,雙臂抱得更緊,把我的頭按在胸膛上,卻任我踢打。

燭火泛著桔紅的顏色,魏郯立在木架前解盔甲,一邊解,一邊不住偷眼看我。

我坐在榻上,哭是哭完了,卻還一陣一陣地抽著氣。我看他解腰帶解了好一會,猶豫了一下,站起身來,上前幫他解。

“不必,”魏郯按住我的手:“全是泥塵血跡,髒。”

我瞥瞥他的鐵甲,果然,髒兮兮的。而他的胸甲上,有一大片明顯的濕漉漉的痕跡。

“方才你怎不說。”我又好氣又好笑,繃著臉。

“夫人出氣,為夫豈敢打斷。”魏傕看一眼那狼藉之處,誠懇地說,“夫人若再想出氣,待為夫將鎧甲脫下,包夫人打起來手腳不疼。”

我的唇角忍不住動了動,卻不想讓他看破,轉身坐回榻上。

案上有壺有杯,我想著魏郯回來還沒喝過水,拿起杯來斟滿。

這時,忽然,一疊紙出現在我的眼前。

我愣了一下,抬頭。

魏郯一手拿著卸下鐵甲,一手拿著那疊紙。

“何物?”我問。

“信。”魏郯說。

我訝然,接過來。

那是一疊厚厚的紙,足有十幾張。打開,裡面一張一張,畫的都是小人。穿著盔甲的小人,穿著短褐的小人,打著赤膊的小人。

小人坐在船上,沒過兩天,他又騎在了馬上。那馬兒跑過江河,跑過山嶺,跑過田野;有時候頂著日頭,有時候泡在水裡,有時候又淋著雨。

這一張一張的紙,有的小人多,有的小人少,有的看起來是坐著一筆一筆劃的,有的是匆匆忙忙畫的。而無一例外,每一張的最後,小人躺在地上,隔著一片雲彩,有一個穿裙子的女人和一個更小的小人。

魏郯的畫技永遠那麼差,把人的腦袋畫得奇大,看起來滑稽。

我低頭看著,忍俊不禁笑了起來,可眼底又漫起了水霧。

魏郯在我身旁坐下,看著我。

我也看著他。

那雙眼睛,顏色深邃,注視著人的時候,似乎有一股能把人牢牢攫住的力量。從前,我曾經覺得不自在,總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移開,可後來,我發覺它如此美好,能讓人沉醉。

他伸手來,將我眼角的淚水輕輕拭去。指腹上的粗礪刮過眼眶,砂砂麻麻。

我再也忍不住,坐過去,抱著他,把頭埋在他的脖頸上。

“那時所有的消息都要與後方隔絕,我的也一樣。”魏郯撫著我的頭髮,“我就都攢起來,等到回來一起給你。”

“嗯。”我輕聲道,聽著他胸膛裡的心跳聲,閉著眼睛靜靜享受。

“想我麼?”他聲音低低。

“想。”我答道,魏郯不再言語,擁著我,輕輕摩挲著我的頭髮。

魏郯雖然班師凱旋,可是魏昭和郭承的事還須善後。

郭承在逃走的時候被城上的弩車射中,當場斃命。魏昭領著餘部兩千人奔走五百里之後,被魏郯部將陳豐拿獲。其餘殘兵,被殺被俘,總共七萬五千餘人。

第二日,清晨,一個消息傳來。

郭夫人被人在離雍都不願的一處鄉邑中找到了,同他一起被找到的,還有奄奄一息的魏傕。魏傕被送回魏府的時候,一同出現的,還有韋郊。

“拜見夫人。”他看到我,笑眯眯地行禮。

“韋扁鵲。”我驚訝地看著他,又看看阿元,道,“扁鵲許久不見。”

阿元有些赧然,韋郊卻笑得坦然,道:“夫人別來無恙。”

我看著這兩人神色,心思一轉,岔話問起魏傕的病勢。

韋郊歎口氣,搖頭道:“丞相的病拖得太久,此番奔波未死,已是命大。某盡此生所學,也不過讓丞相再拖一個月。”

我聽得此言,微微頷首。

韋郊走後,我向阿元問起韋郊:“韋扁鵲是大公子帶回來的麼?”

“嗯。”阿元說,訕然笑笑,“他在汝南被大公子找到,有大公子押著,他不想回也要回。”

“他先前去了何處?”我問,“果真在外面雲遊了大半年。”

“也是,也不是。”阿元小聲道,“夫人也知道為丞相醫病棘手,他說命還要留來娶婦,故而……”說著,她又急忙道,“他並非棄治,常給丞相看病的那位楊太醫,治中風也十分拿手,韋郊說雍都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也不會少。”

我點頭,拍拍她的手,沒再多言。

心病難醫,就算韋郊願意治魏傕,魏傕的脾氣,也未必會讓韋郊有什麼大用。扁鵲救人,卻不必把命搭進去,明哲保身,換了誰都會這樣。魏郯大概也明白這一點,他捉到韋郊之後,看起來也並沒有為難他。

 

124、辭別

魏傕一世梟雄,又是主公,他回到魏府,眾人都掛在心上。

可是郭夫人和魏昭則大不一樣,這兩人如何處置,上下皆是議論紛紛。

魏昭做過的事自不必說,結黨謀反,殺戮京都,意圖挾持天子。雖然這些差不多就是在魏傕身上學到的,可是他下手的時候,家族親人都不曾顧及,當他被俘的消息傳來,竟無人同情。

郭夫人也是個難題。魏昭的所作所為,與她脫不開關係。

可郭夫人畢竟是府中的主母,魏傕的照料之事也一直由她主持,若離了郭夫人,恐怕再沒了合適的人選。

這二人都是難題,魏郯為此思慮不已。

自從那夜之後,我只見過郭夫人。

出逃又歸來,郭夫人看上去蒼老了許多。她從前保養得宜的面容,在短短幾日內枯萎,眼眶深陷,雙目黯淡,兩鬢花白。

她畢竟是魏傕的夫人,魏郯見了她,仍然行禮稱“母親”,我見了她,也要稱“姑氏”。只是,從前還有表面上的敬重,如今,卻僅有稱呼而已。

郭夫人受我們行禮的時候,並無表示。她只起身默默走開,神色如同雕像。而我們每回去探望魏傕,她也沉默寡言,似乎除了侍奉魏傕,把所有心思都放到了服侍魏傕上面。

魏傕回府的第二日,魏郯回來的時候比往常早,阿謐在榻上玩,還精神正好。

這孩子記性十分好,雖然已經兩三個月不見魏郯,阿謐卻沒有徹底地忘記他。相處兩三日之後,魏郯走過來,阿謐已經能像以前那樣伸手要他抱,魏郯得意不已。

“女兒,再長大些,父親教你騎馬,帶你去江上坐大船!”魏郯把阿謐舉得高高。

阿謐喜歡這樣,“咯咯”地笑。

“別人家給自家女兒許願,都說長大了漂漂亮亮嫁郎君,大公子卻說騎馬坐船。”乳母忍俊不禁。

“我的女兒,當然與別人家不一樣。”魏郯不以為然,說罷,一邊逗阿謐一邊看我,“阿謐看,母親也笑了,可見父親說得對是不是?”

我無奈地看著他:“淨胡說。”說罷,將阿謐抱過來。

睡覺的時候,魏郯和我們共鋪。他睡外面,我睡裡面,阿謐睡中間。阿謐很快就睡得香甜,我閉著眼睛,卻並不覺得十分困。我不是一個人,沒多久,鋪上傳來輾轉的聲音。

“夫君睡不著?”我問。

“嗯,午後在營中睡了些時候。”魏郯有些詫異,“夫人也未睡?”

“嗯。”我說。

魏郯從枕邊伸一隻手過來,撫撫我的頭髮。

這兩日,我們各自忙碌,像現在這樣躺在一起說話的時候,簡直絕無僅有。

“夫君在想二叔和姑氏的事,”我想了想,問,“今日上朝,商議如何?”

魏郯道:“二弟貶為庶民,發配融州。”

我訝然。這個發落,簡直可稱得上溫柔。魏昭不必受刑,融州也並非荒涼之地。

“這是夫君的意思?”我問。

“嗯。”魏郯答道,停了停,“也是父親的意思。他不願我用重典,父親雖說不出話,但我能明白。”

我也不多言語。魏傕的意思,我大致也能猜得到。如今魏郯大權在握,行事更當謹慎。自前朝起,帝王以孝悌治天下,魏郯對魏昭下狠手,于法理自是無背,可落到別人口中,手足相殘幾個字卻是逃不了的。

“郭夫人呢?”我問。

“我也問過父親,是否讓母親陪伴。”魏郯道,“他點了頭。”

我了然,如此,也算萬全了。

“睡吧。”我抬頭,吻吻他的臉頰。

魏郯笑笑,等我正要離開,他卻突然扳住我的頭,俯下來。

呼吸在唇舌間糾纏,許久未觸碰的欲望,像乾柴觸了火星,一點即燃。

他拉開薄被,翻身上來,手掌探入我的衣下,未幾,肌膚一涼。

魏郯也脫了衣服,在上方看著我,呼吸起伏交錯著,卻停住了動作。

屋子裡的光照黯淡,可我能感覺到他灼灼的目光,它落在我的起伏的肌膚上,一寸一寸地緩緩移過,靜止之間,卻更讓我感到微微的戰慄。

“夫君……”我的聲音帶著一抹奇妙的嬌柔。

“點燈吧。”魏郯說。

我登時赧然,用力捉住他伸向燈檯的手:“……阿謐!”

魏郯低低笑起來。他伸手撫過我的頭髮,俯□來。

這一回,那親吻變得柔和許多。他撫摸著我的身體,唇舌和手指輕車熟路地挑逗,似乎滿是著迷:“阿嫤……”

我喘著氣,有些地方因為日久而生疏,不禁輕吟出聲。

“疼的話,勿忍……”魏郯抬起我的腿,粗聲道,說罷,忽而挺身。

沒有預想中的乾澀和疼痛,這一回歡好,竟是阿謐出生以來,我們在澡房之外的地方最盡興的一次。

魏郯顯然也發現了這一點。他把我放在榻上,又把我放在他的腿上;讓我面對著他,背對著他……衝撞帶來的歡愉,像醇酒的後勁一樣讓人意亂情迷。我控制不住地呻吟,用指尖在他的背上留下紅痕……

他還要把我放到案上,我又羞又惱,用力把他推開。

第二日,阿謐比我們醒得更早。

我醒來的時候,身上的酸痛讓我動也不想動。

魏郯已經出去了,宅中也有別的事。

昨日,魏氏子侄們全都到家了,周氏和毛氏見到各自的夫君平安,皆是歡欣不已,在周氏府中設宴,邀我們過去一聚。

魏郯自從回了雍都,又開始了早出晚歸。這邊府中,只有我和魏安一道過去。

魏安是跟著魏慈他們一道回來的。出去兩三個月,他的嗓子居然不再變聲了,說起話來開始有一些男子的中氣。

魏慈還是那個笑得爽朗的樣子,家人聚宴之後,談論起此番的征戰,他滔滔不絕。

魏郯的那些畫簡簡單單,只能看出他每日穿著什麼,在地上還是在水上。而確切的事情,卻是此時才知道。

梁玟中了魏郯的計。梁玟攻北方,土地乃是其次,最主要的卻是糧草。十幾天裡,魏郯千里設伏,引梁玟一步一步入內。而就在五六日前,時機已到,魏郯下令四面出擊。梁軍回師不及,在邰陽受了重創。梁玟領軍回撤,卻被斷了後路,就在新安江的邊上,梁玟在混戰中中箭,墜馬而死。

魏慈道:“大堂兄原本想親自引軍追擊殘部,可聽說雍都這邊不好了,便即刻班師回朝,留下孟忠、許壽等人率軍南進。”

我和周氏、毛氏等人聽著,皆頷首。

“我還要往城牆查看弩機。”這時,魏安從席間起身,向我們開口道。

眾人皆答應,魏安行了禮,往堂外走去。

“聽說水軍在新安佯敗了?”周氏看著魏安的把背影,神色有些可惜,“大堂兄和四堂叔將水軍訓了那麼久,我還以為要水上大戰一番才是。”

“誰說的。”魏慈不以為然,“水軍在汝南與梁玟的水軍可是轟轟烈烈戰了一場,且對岸領軍的還是崔珽。”

“崔珽?”我訝然,“他不是梁玟的軍師麼?怎會在汝南?”

魏慈道:“長嫂有所不知,梁玟要被罰,崔珽本不同意。梁玟便將崔珽留守,自己過了江。”

“戰況如何?”毛氏問。

“當然是這邊贏了。”魏慈笑眯眯地說,“梁玟水軍的船骸漂得滿江都是。”說著,他感歎,“還是我們阿安聰明,什麼博陵麒麟子,阿安的樓船才叫巨艦。”

我聽得此言,想到了魏安和崔珽的邀約,而如今,崔珽敗了。

午後,我到魏安的院子裡去。不出所料,他又在對著一堆木料敲敲打打,十幾年如一日。

“長嫂。”見到我,魏安停下手裡的活,向我一禮。

“四叔。”我微笑,看看他做的物事,仍是一艘船。

“四叔還在造船?”我問,“我聽聞四叔與崔公子的水戰,是四叔勝了。”

不料,魏安搖搖頭:“不是。”

“不是?”我訝然。

“我不如他。”魏安道,“梁玟攻水寨過江時,帶走了大半船隻,而兄長佯敗,迎敵的不過是些殘缺老舊之物。待水軍戰汝南之時,崔公子手中船隻不足,而我方幾乎一倍於彼。崔公子仍能僵持五日而拜,可知其果真了得。”

我看著他,覺得此人實誠得可愛。

“如此,”我問,“四叔還想與崔公子切磋麼?崔公子何在?”

魏安沉默了一會,點點頭:“嗯,我會去找他。”

梁蕙的喪事還在辦,府中忙碌了幾日,我一直不曾出門。

一日,阿元去李尚那邊探望,回來見我的時候,神色有些奇怪。

“怎麼了?”我問。

“夫人,季淵公子走了。”阿元道。

“走了?”我詫異,“去了何處?”

“不知。”阿元搖頭,卻從袖子裡掏出一張紙來,遞給我:“這是他讓公羊公子轉交與你的。”

我愣住,接過來。展開,上面確是裴潛手筆,只有寥寥數字。

蓬萊千里,三月膠東。

魏傕回到雍都之後,雖有韋郊精心調理,可是正如韋郊所言,一個月之後,他還是去世了。

他走的那夜,魏郯、魏昭、魏安以及一眾子侄都在榻前送終。

府中為許姬戴的孝還未除,新的孝又要換上。

棺內,魏傕衣冠隆重,雙目緊閉,灰白的臉上毫無血色。他的樣子像睡著了一樣,卻又與睡著的樣子不同,奇異的死寂。

我看著他,心底不禁欷歔。我離開萊陽,與魏郯成婚,又有了阿謐,窮根究底,是緣起此人。我對他雖從來腹誹多過稱讚,卻不得不承認,我對他有幾分敬意。一代梟雄,曾經叱吒風雲,連天子都忌憚,卻也終有一日會毫無知覺地睡去,與從前的一切盡皆了斷。

我想到了父親,又感到些諷刺。

同是權臣,他們一個將要全身厚葬,一個卻已經身首難覓。

是因為父親太忠君,手還伸得不夠長麼?

魏郯立在魏傕棺前,許久也沒有挪步。他背對著我,肩上的抖動卻瞞不過我的眼睛。我心裡也不好受,輕輕拉過他的手。片刻,他緊緊反攥。

堂上的哭聲不絕於耳,來弔唁的人絡繹不絕。從天子到臣屬,雍都中的大小人物來了個遍。

天子也來了。

除了他,還有徐後。

雖然不必服喪,可他們二人來的時候,身上卻穿得素白。魏郯與一眾族人向他行禮。他親自為魏傕化了紙錢,火苗翩翩而起,映著天子平靜的面容,更顯清瘦。

“大司馬節哀。”他對魏郯說。

魏郯沒有言語,行禮謝過。

這是魏郯凱旋以來,我第一次見到天子。他與魏郯面對面的時候,雖然一個站著一個行禮,卻沒有人會覺得他們有尊卑之分。

弔唁過後,天子的目光瞥過我,無波無瀾。

我抱著阿謐,與他對視,並無言語。

魏傕出殯當日,朝中、軍中,魏氏臣屬無數,出殯當日,戴孝送殯的人綿延數裡,哀樂連天,一直送到雍都三十裡外的青箬原。

而滿了七七之後,郭夫人搬入了佛堂,而魏昭便踏上了去融州的路。

魏郯讓他在雍都多留了兩個月,為的就是給魏傕送終。離開的那日,很意外的,他來求見我。

“不知二叔有何事?”我坐在堂上,訝然問他。

魏昭這些日子以來消瘦了許多,襯著孝服,竟顯得有些單薄。

“弟求見長嫂,乃是想問一些舊事。”魏昭道。

舊事?我看著魏昭:“二叔但問。”

魏昭看著我,低聲道:“許姬,是如何去的?”

我有些詫異,片刻,微微搖頭,道:“許姬去世之時,妾並不在府中。不過第二日,她的屍首實在井中發現的,府中的家人曾經看過,其死前並無掙紮之象,當是自盡。”

魏昭聽著,片刻,又道:“長嫂曾說,公主是死于亂軍?”

“公主乃許姬所殺。”我說。

魏昭的面色發白,少頃,他垂眸閉眼,深深地吸了口氣。

“多謝長嫂。”他向我一禮,“治兒留在府中,日後還勞長嫂多加照顧,弟告辭。”說罷,拿起包袱,站起身來。

“二叔今後如何打算?”我問。

魏昭淡淡一笑,答非所問:“弟已是孑然一身之人。”將包袱往身上一背,朝堂外走去。

“他走了?”阿元從堂外進來,問我。

“嗯。”我頷首。

“還會回來麼?”阿元問。

我沒有回答,望著魏昭離去的方向,心裡想著的卻是他方才的話。

那身影消失在門外,孤寂而清冷,與我最後看到的許姬,竟有幾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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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9-9 09:13 AM

125、梅瓶

魏傕的七七之後,府中已經無所大事。嚴均管事做得不錯,我這個主母日子過得清閒。

於是,我又開始關心起李尚那邊的生意來。

有了韋郊,延年堂重開了。魏府的名聲到底硬朗,登門請韋郊的人不少,據阿元說,他有時忙得吃飯都顧不上。

朝廷收復了荊州和江東,江南的貨運已經重開。李尚立刻請馬奎從南方押運貨物,首批已經在了路上。而朝廷南進,所需藥物又是緊張。李尚告訴我,太醫署又向蔡讓求藥了。

這可謂好事連連,我盤算著自己能分到的錢,吃飯都覺得香了許多。

可是有一日,阿元從柴房回來,卻神色緊張。

“夫人,今日我去取信,卻不見有信。”她低聲道。

我正與阿謐玩耍,道:“怎會?李掌事未送來?”

阿元想了想,道:“父親的信一向守時,從未失約。”

我也覺得有些蹊蹺,道:“問過送信之人了麼?”

阿元搖搖頭:“不曾見到那人。”

“再去問問。”我沉吟,道,“若不然,你回家一趟也好。”

阿元應下。

此事我並非放在心上。與李尚通密信的事,我從嫁來魏府就開始做了,從未出過紕漏。

可是當夜,魏郯回來的時候,手裡卻拿著一張紙。我瞥到的時候,只覺心“嗵”一聲響,雙目定住。

那正是李尚的密信。

“夫君手中何物?”我心虛,若無其事地問道。

“府中新來的府兵軍曹董驊,今日巡視柴房,發覺地上落了此物。”他說,“董驊方才交與我,說像是密信。”

心登時沉到穀底。我看著他將信打開,靈機一動,拉著他的手,道:“夫君,來看阿謐的新衣。”

“看什麼,阿謐在睡。”魏傕對那密信卻是興致勃勃,不僅不走,還將我拉到身邊,手一抖,將信紙打開。

心跳得十分快,我幾乎不知道自己在用什麼表情對著他,腦海裡只剩下了那張紙。

此時,我心底無比地盼望阿謐立刻醒來大聲哭鬧,好讓我覺得不那麼窘迫。可阿謐還在熟睡,我的希望破滅了。

授受私通。每一個字在我心裡都那樣驚心,魏傕會怎麼想?我盯著那張紙,心中有一絲僅存的希翼。李尚的信向來謹慎,善於藏字,別人看著或許會覺得全然狗屁不通。可是,魏郯這樣的人,腳底都能長出心眼,他看不出來,豈非更加懷疑?我又該如何掩飾……

“六月,止血散二十石,每石五百錢;止瀉散二十石,每石六百錢;雄黃十五石,每石一百五十錢;藿香丸一百斤,每斤兩百錢,共四萬四千二百五十錢……”魏郯緩緩念道。

我:“……”

只見魏郯眉頭微蹙,似在深思:“都是軍需之物,我幾日前曾令太醫署屯藥,藿香丸似乎只有一家有,叫什麼來著?延年堂?”

我的身上像灌進了冰水,看著魏郯,心跳都快停了。

魏郯看向我,目光變得饒有興味:“我記得它的主人是夫人從前那位掌事,姓李。”

如果說他方才把密信裡的字一個一個挑出來念,把我驚得一身冷汗,那麼如今他說出這話,我已經視死如歸。

這個怪物。

我也明白過來,他將這信拿來我面前,就是要念給我聽的……

我點點頭,僅存的那點力氣讓我不夠膽量開口,也沒信心在他面前掩飾過關。

“李尚才來雍都之時,不是快餓死了麼?後來竟做起這般大的買賣,是夫人出的本錢?”

我聽到這話,剎那間,似乎嗅到了一線生機。

是呀,我救助自己的舊僕,有什麼不對?這算不得私通,我可清白得很。

我定定心,抬頭道:“正是。李尚生活艱難,妾便取了嫁妝中的金子與他。”說罷,委屈地望著他,“李尚為人敦厚,每月送信來報知盈利之數,可張揚出去,又恐惹出是非,只得出此下策。”

魏郯摸摸我的頭:“這信中最後那句,夫人還當解釋。”

我愣了一下,看向那紙。

果然,魏郯方才念完的那幾句後面,還有幾個字——夫人分七成,共三萬零九百七十五錢。

我欲哭無淚。

李尚為人誠實是誠實,有時候簡直迂腐又死板。他每次報帳,必定要寫上我那份錢的數目。我曾覺得不妥,告訴他不必如此,他卻堅持,說寫的時候會做得更隱蔽。

也的確寫得隱蔽,隔著幾行,要斜著看才能看出那些數字,但夜路行多遇鬼,河邊走多濕鞋,今日撞上了魏郯這個妖怪。

“那是李掌事借了妾的錢覺得過意不去,一定要與妾分賬……”我連忙解釋,“妾從未收過一錢。”

“哦?”魏郯看著我,“真的?”

我用力點頭:“千真萬確。”

魏郯笑笑,卻歎口氣:“我本以為夫人是有意分成,還想這月要添的藥也一併交與李掌事算了。”

我愣住。

“軍中還要添藥?”我問。

“嗯。”魏郯道,“南方瘴氣毒蟲甚猛,軍士多有水土不服。”

我卻謹慎地看著他。

“夫君。”我拉著他的手,“李掌事入傅府之前曾經營藥材多年,貨良價優,夫君既有意將藥材之事交與他,何不照做?”

魏郯卻摸摸下巴,似在認真考慮:“可別家價錢也好,包退包換。夫人不分成,錢花出去也全是別人的,我為何要給李管事。”

我忙道:“那妾分成便是。”

“哦?”魏郯注視著我,意味深長。

我看著他的神色,心裡有些異樣的感覺,卻說不出為什麼。

這時,阿元在門外說,午膳已經備好。

“用膳吧。”魏郯站起身,拉過我的手,往門外走去。

說實話,這一餐飯,我吃得十分忐忑。

魏郯一言不發,吃過飯之後,在堂上見了幾個人,交代一聲不回來用晚膳,就出去了。

我回到屋子裡,阿謐正好醒來,肚子餓了,一臉要哭的樣子。

我忙七忙八,心裡卻想著方才的事。

魏郯已經發現了我的生意,我便也不多隱瞞。回想起方才的答話,我覺得並無錯漏。與李尚分成的事,能遮掩過去就遮掩,遮掩不過去也無所謂。反正直到如今,錢財的確都由李尚保管著,我也確實不曾拿一錢回來。

魏郯如果實在要氣,大概就是氣我從來沒跟他說過。

可正如我方才說的那樣,我不要錢,這也就不是我的生意,告訴魏郯做甚?

前前後後梳理了一遍,我覺得自己也算有理的。

那麼,魏郯是如何看法?

我又陷入了苦惱。

胡思亂想之間,我忽然想到了裴潛的那張紙條。

與魏郯同室共處,該小心的我還是會小心。那張紙條,我在長安看過之後,回房就燒掉了。

魏郯雖然從不與我多說外面的事,但是我知道,他與梁玟都在謀劃著新的大戰,南北相對,你死我活。

即便魏郯已經將收拾了魏昭和魏康,可朝廷中的那些人還在,他們都在觀望。如果前方不利,說不定仍然會有新的動盪。

我和阿謐呢?

我沉思著,低頭看看懷中。

阿謐正靜靜的用食,兩隻眼睛瞥著我,烏亮而純淨。

魏郯雖然沒有用晚膳,回來的時候,卻不算晚。

阿謐剛睡下,我聽到外面有動靜,就走了出去。

魏郯風塵僕僕,我看到他的袴上大半濕了,就知道他又去操演水軍。

“夫君沐浴麼?”我問他。

“嗯。”魏郯走到案前,將一碗水仰頭喝下。

我想說些什麼,可要開口,又覺得沒什麼可說的。只得轉頭,吩咐阿元去叫家人備好湯水。

魏郯將劍和革帶等物除下之後,往門外走去。

我不由自主地跟上前,才到門口,他忽而駐步回頭。

“夫人要與我一同沐浴?”他問。

我搖頭:“不是。”

魏郯唇邊掠過一絲戲謔:“那總跟著我做甚?”

我啞然。

“有話要說?”他問。

我躊躇著,片刻,輕聲道:“夫君,白日之事……”

“我已告知太醫署。”

我訝然,望著他,不知應該笑還是應該更忐忑。

魏郯深吸口氣:“隨我來。”

說罷,攬過我的肩,朝側室走去。

……

“這梅瓶……”我抬頭,心跳得很快,“這梅瓶是誰人的?”

“嗯?”魏郯看一眼,“多年前我買的。”說罷,繼續鏟土。

“在何處買的?”我忙問。

魏郯直起腰來,悠悠道:“忘了。只記得是個不識貨的傻瓜,值十金的梅瓶,一百五十錢賣給了我。”說罷,他看著我,唇角勾勾:“誠然,夫人這般聰穎,是斷不會將十金的梅瓶賣一百五十錢的。”

我望著他,愣愣的。張張口,想說什麼,可是眼前一酸,淚水卻率先湧了出來。

“怎麼了?”魏郯放下鐵鏟走過來,聲音啼笑皆非,“怎沒說兩句又來紅眼?”他伸手來扶我,我用力捉住他,一下撲到他的懷裡。

寬闊的胸膛,溫暖,厚實。

我不說話,只抱著他,哭得越來越厲害,卻又忍不住想笑,氣息一下一下地哽咽著,像是小時候在花園的哪個角落找到了自己苦尋無果的寶貝。

魏郯也不再說話,任我哭著,輕拍著我的肩膀。

“你……”好一會,我埋著頭道,聲音斷斷續續,“你將梅、梅瓶放在……放在金子上……就、就是要等我……等我挖的時候看、看到……”說著,我抬頭看他,“是麼……”

出乎我的意料,魏郯的神色居然有些窘。

“不是……”他扯扯唇角,似乎想若無其事,卻極不自然地別來臉,“這瓶子也算是花大錢買的,我就覺得與金子放在一處合襯。”

“就是!”我扯著他的衣襟,固執道,“你就是故意!”

魏郯愣了愣,臉上忽而有些可疑的暈色,像剛喝了酒。

“胡說什麼……”他笑笑,正要再把頭轉開,我一把固住他的臉。

“好好好!”魏郯一臉苦相,“我故意我故意!”說著,他掰開我的手,指指那土坑裡,“金子挖到了,不看?”

我怔了怔,看過去。

只見魏郯彎腰,將一隻布包提出來,沉甸甸的。他將布包放在地上,打開,我睜大了眼睛。

燭光下,只見裡面黃澄澄的,確實是一塊一塊的金子。但再仔細看,許是埋藏多年,有幾塊的面上泛著綠色。

“赤金?”我訝然。

“嗯。”魏郯將那些金子拿出來看了看,頗有感慨:“我祖母留給我的,從我六歲起,一年給一斤,說要用來娶婦。可惜,才攢到十斤,她就去了。”

我:“……”

梅瓶被洗得乾乾淨淨,將它擺在室中的時候,乍看去,簡直蓬蓽生輝。

魏郯沐浴回來,收拾完畢,我卻不想睡。今夜驚詫太多,有許多事在腦海中似斷似連。打鐵須趁熱,我怕過了今夜,魏郯就再也不肯開口了。

我躺在他的懷裡,望著窗前的梅瓶,心中滿是好奇:“夫君買瓶之時,是第一次見我?”

“嗯,算是。”魏郯道。他似乎很後悔方才帶我去側室,催促道:“方才不是說完了麼?睡吧,明日還要早起。”

我自然不會答應:“還未說完。夫君後來還見過我麼?”我想了想,“夫君是羽林,還記得我何時嫁走。”

魏郯瞥瞥我,彎彎唇角:“夫人當年出入宮禁,香車寶馬,為夫想看不見也難。”

我想想,也覺得有理。可是再想想,還是覺得際遇奇妙。魏郯那時看我,又會覺得如何?

在成婚之初,他告訴我側室裡埋有金子的時候,梅瓶就已經放在那裡。若是故意的,是否可以說,他那時就希望我會發現這只梅瓶?

想到這些,思緒慢慢回溯,我又苦笑。就算他有意,自己那時也不會因為這個留下來。卻反而是遇到賠錢之後決定回到魏郯的身邊。

“夫君那時喜歡我麼?”我輕輕問道。

“不喜歡。”他乾脆地說說。

這回答是在意料之中。我當年有裴潛,他當年有徐蘋。他還與裴潛是好友,怎會看上我?

但我還是不太樂意:“是麼?”

魏郯似在回憶:“斤斤計較,總梳著總角,像根豆芽……”

我掐他的肋下的癢肉。

魏郯笑了起來,痞氣十足,緩緩道:“不過後來甚好,該有的都有。”說著,眼睛瞥瞥我胸前。

“不正經。”我羞惱地用手推開他的臉。

魏郯一把捉住我的手,摸摸我的頭,說;“那便說正經的。李掌事那生意,既是我許的,分成就應該全歸我,夫人以為如何?”

我一愣,又好氣又好笑。

“不給。”我答得斬釘截鐵,“那分成是李尚給妾的,便全是妾的。”說完,又補充道,“還有夫君那些金子,也全是妾的。”

魏郯瞥我:“都是赤金,夫人不是嫌棄不值錢?”

我揚揚眉,這人到底眼睛毒。赤金與黃金,一個地一個天。如今市價,一斤黃金可抵萬錢,而魏郯這十斤赤金熔了造幣,也就抵千餘銅錢。與李尚這回的生意比起來,也就是個零頭;跟那只梅瓶比起來,更是零頭都趕不上。

“嫌棄?”魏郯看看我,眉頭一揚。

我連忙搖頭:“不嫌棄。”

“那你抱著那梅瓶做甚?”

不過,那也是錢。

“赤金也是金,祖母留給夫君娶婦,就是給妾。”我眨眨眼睛,“妾也從未說嫌棄。”

魏郯笑起來,把我摟過去,低頭在我的脖子蹭了蹭:“奸商。”

我亦笑,順著他的手臂翻個身,望著那雙眼睛,嘴唇若即若離:“夫君未聽過一句話?”

“嗯?”魏郯的目光變得深黯,“何話。”

我的手指慢慢在他的胸膛上畫著:“無商不奸。”

魏郯的手突然用力,將我的頭按下。

吻熱烈而深入,挑釁一般糾纏。我迎著他,手滑到他的腰下,伸進他單薄的衣底。

健碩的身體,肌膚平滑,我的手盤桓在他的臍間,一點一點,慢慢往下。

他的手突然將我按住。

“別亂動……”他聲音粗嘎。

我微笑,低頭將吻移到他的喉結上,另一隻手繼續。

魏郯胸膛起伏,一個翻身,將我的手腳都壓住。

“再胡鬧,一起去浸井水……”他惡狠狠地威脅。

我吐吐舌頭,立刻收手。

魏郯看著我,過了會,無奈的笑笑,放開我,一口氣吹滅榻旁的燭火。

躁動的心在夜色中慢慢平復,我側著身,窗戶透來的微弱光照中,魏郯的鼻樑的剪影如同山峰。

“我這麼好看?”他突然道。

“妾看阿謐。”我自然地接道。

魏郯伸手來捏我,我一把擋住,卻被他反握著,再不放開。

“睡。”魏郯道。

我心底喜滋滋的,把頭貼著他的手臂,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

“阿嫤。”睡意漸濃,我正進入混沌的時候,忽而聽到魏郯喚我的名字。

我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

“當年每到十五,我都爭著去守宮門。”

十五?我覺得這日子挺熟悉,可是……守宮門?算了,明日再想……

“阿嫤,還想去看山海麼?”他的聲音似乎在我耳畔低歎。

我想開口,可是太困,聲音全然出不來。只依稀聽到一個聲音在心底答道,想看,可你會帶我去麼……

 

126、仙山(完結)

山石嶙峋,風吹來,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氣息,涼涼的,濕濕的。

馬車在道路上轔轔向前,軋過面上的細沙,發出軟綿綿的聲音。

“阿謐,看。”我撩著幃簾,將阿謐摟到身旁,興奮地指著外面,“那時什麼?”

阿謐望著道路旁那一片廣闊無垠的水面,風一陣一陣地吹來,她細軟的頭髮絲絲飛舞。

“海……”她艱難而稚嫩地說出一個字。

我笑起來,低頭親了她一口。

“小女君,”阿元在一旁笑道,“海裡有什麼?”

阿謐眨眨眼睛,片刻,嘴唇嘟起:“魚……”

歡笑隨著風,和著海水拍岸聲四散而去。

我倚著車壁,望著外面。

這就是海。父親那個屬官跟我說過的,浩瀚無邊的海。

它有的地方時沙灘,有的地方是懸崖。海浪比我見過的所有江河水浪都大,拍在沙灘上,會留下鏡子一樣光亮的水痕,拍在礁石上卻兇狠無比,將大塊的浪頭狠狠摔碎。

我好奇地張望著。乍一看去,海面與大江也差不多,尤其是帶些霧氣的時候,似乎並無二致。可是再看久一些,便可看出分別。最明顯的,就是海上時常能看到竦峙的島山,一座一座,佇立其中。

“這些山竟生在了水裡。”阿元初見時,咋舌道。

我想到的,卻是仙山。不禁遐想更遠、更深的海中,也有這樣的山島麼?那些寶氣霞光籠罩的仙山,不知何等壯觀……

正神遊之間,馬車停了下來。

“夫人,到了。”馭者在車前道。

這時,卻見一匹毛色油亮的黑馬出現在車窗之外,馬臉對著車裡,噴了一個響鼻。

阿謐“咯咯”地笑。

未幾,幃簾掀開,一雙手伸進來,阿謐立刻撲上去。

“當心。”我一邊叮囑著一邊跟著下車,外面,魏郯騎在黑馬上,將阿謐放在身前。陽光燦燦灑下,他朝我看過來,嘴唇彎起漂亮的弧。

“駕駕……”阿謐滿臉興奮,“駕……”

“駕!”魏郯叱一聲,腿夾馬腹,黑馬立刻朝沙灘馳去。

海風中留下一串清亮的笑聲。

“主公一沾上小女君,就像個孩子呢。”阿元在我旁邊,無奈地笑道。

我也笑,與她一道跟著沙灘上的蹄印前行。

沙地軟綿綿的,有的地方踩下去,沙子會沒過足背。這些沙子極細,進到絲履中我能感覺得到,卻一點也不覺難受。

這般奇異的感覺,就像小時候我偷偷爬上母親的大榻,在她那厚厚的絲棉褥子上踩著玩。

“夫人,看那邊。”阿元忽然道。

我望去,只見沙灘上,一道棧橋延伸而出,盡頭處,一艘大船停在那裡,足有五六丈高,威風凜凜,模樣嶄新。棧橋上人來人往,似乎正把貨物搬到船上。

“母……親……”阿謐那口舌不清卻又響亮的喊聲傳來,遠遠的,我望見黑馬旁邊,魏郯抱著阿謐,似乎在與人說話。

我笑笑,朝他們走過去。

“長嫂。”魏安見到我,連忙行禮。

“四叔。”我還禮,未幾,看向他身旁的人。

崔珽坐在推車上,看著我,俊秀的臉龐露出微笑,在車上一揖:“夫人。”

“崔公子。”我向他還禮。

“試過水了麼?”魏郯問魏安。

“試過了。”魏安答道。

“舟人呢?”

“大司馬放心,舟人都是當地的漁人,水情熟悉。”崔珽道。

魏郯看看他,頷首,沒有說話。

去年,魏安說要造海船,離開雍都來到膠東。今年年初,他來信說海船造好了,三月便可出海。

朝中無事,二月的時候,魏郯便以東巡屯田之名,帶著我和阿謐離開雍都,往膠東而來。

魏安造的大船,據說很大,乘船的人也不少,舟人就要十人。至於船主人,除了魏安、崔珽,還有裴潛。

當初我聽魏安說二月成船,三月出海,首先想到的就是裴潛。

如此巧合,他說他沒有慫恿,恐怕無人相信。

“季淵何在?”魏郯問。

魏安舉目望瞭望,未幾,朝棧棧橋上一指:“那邊。”

我隨著望去,忙忙碌碌的民夫之間,有一人身著長袍,身形熟悉。望了一會,才收回目光,我發現魏郯看著我。

“妾去與季淵道別。”我對魏郯道。

魏郯望望那邊,頷首:“去吧。”

我對他笑笑,朝棧橋那邊走去。

棧橋不寬,我時常要讓著過路的民夫,好一會,才終於走到大船邊上。

裴潛正在指揮民夫安置物什,看到我,愣了一下,隨即露出微笑。

“何時來的?”他從船上下來,問道。

“方才。”我說。

裴潛又笑了笑。許是在海邊風吹日曬,他的臉黑了許多,當然,仍然比魏郯要白。不僅是膚色,他整個人都似乎與先前不大一樣了。年幼時,他意氣風發,青年時,他眉間時有憂鬱之色,而現在,他仍然俊雅,卻似乎無憂無慮,笑容如同頭頂的陽光。

“要去到何時?”我問。

“去不多時,”裴潛道,“船上的水糧只夠十人吃一個月。”

我訝然。

裴潛看著我,譏誚地說:“你可是以為乘一葉舢板便可出海尋仙島?”

我赧然。自己想什麼,在他面前甚少被揭得不准。

“沒想到當初嚷得最凶的時候,如今成事的卻是你。”我歎道。

裴潛莞爾:“若海外有賺錢的買賣,我會告知你。”

又來揶揄我。我瞪他一眼,卻不禁笑起來。

“船……船……”這時,一個稚幼的聲音傳入耳中,我回頭望去,卻見魏郯抱著阿謐走了來。

“母……親……”她看到我,立刻伸手要報。

我上前,將阿謐從魏郯懷裡接過來。

“要啟程了?”魏郯看看那大船,又看看裴潛。

“正是。”裴潛道。

二人對視著,神色皆是平和。

“回來之後呢?”魏郯問。

“看到時如何。”裴潛道,“若不盡興,再出幾次。”

魏郯笑得無奈。

“若是累了,可回朝中。”魏郯道,神色認真,“我要幫手。”

裴潛唇角彎了彎。

“幫手不一定。”他說,“當年在長安,你我約過比劍,許多年了還未真的比過一次。”

魏郯眼睛一亮,笑道:“季淵若比,我就算來一趟膠郡也要比。”

“一言為定。”裴潛看著他。

“一言為定。”魏郯頷首。

舟人大聲地呼喝,船慢慢地離開了水面。

“保重!”魏郯在棧橋上拱手。

船上的人望著這邊,紛紛皆還禮。

我望著那大船漸漸遠行,只覺心裡的夢似乎在放在了那船上,如今被他們漸漸帶離。

“不想崔公子這般人物,原本是死敵,如今卻與四叔一道出了海。”我望著那邊,輕歎道。

“什麼死敵。”魏郯淡淡道,“各為其主,他比許多人都想得開。”說罷,他話頭一轉,“想看得更遠些麼?”

“更遠些?”我想了想,望著大舟,笑著點點頭。

風從海面上吹來,將我的衣袂吹得飄然鼓風。日頭當空,萬裡無雲,海水碧波起伏,與天邊相接。

魏郯抱著阿謐,帶著我來到離棧橋不遠的小山上。這山生得奇特,山石高大,蒼松如蓋,從後面的山林裡一路延伸而來,頗有幾分風骨。

魏郯朝山坡上走去。坡勢並不陡峭,沿著小徑一步步往上,沒多久,已經能看到山頂。

而盡頭處,是一塊石磯,像拳頭一樣,伸出海上。

魏郯抱著阿謐走到石磯上,風吹得他的幘巾飄飄。

“過來。”他回頭對我道。

我走過去,旁邊遮蔽的松樹退去,視野登時開闊。

石磯下,是令人心悸的虛空。海風拂著浪濤拍打礁石,傳來擂鼓一樣的額聲音。放眼處,藍天深邃、碧海無垠、沙灘金黃,還有遠方若隱若現的山島。顏色極盡簡單,卻構成一幅令人歎為觀止的畫卷。

“夫君常來?”我望著眼前的奇景,只覺怎樣也望不夠。

“也是第一次,阿安告訴我的。”魏郯道,“方圓幾十裡,此處地勢最好。”

我頷首,正要再往前一步,魏郯拉住我:“當心。”

我笑笑,反握住他的手。

陽光灼灼,魏郯的臉上猶如鍍著一層蜜金。不知為何,我覺得他此時的神色,有一些與以往不同的氣勢,那雙目中折射出來的光芒,炯炯而銳利,卻不乏沉靜開闊。我想起了上次跟他一起在剛下過雪的雁台眺望長安,他也這樣神色,像審視一盤縝密的棋局,又像欣賞美麗窈窕的情人。

“夫君在想什麼?”我抓住心中那一閃即逝的悸動,開口問道。

“嗯?”魏郯看看我,莞爾,緩緩道,“想許多。登高遠眺,能思考許多事。比如腳下,你因何而立足,又因何眺望於此。”

我望著他,心跳隱隱。

“如此,夫君因何立足?又因何眺望?”我問。

魏郯注視著我,陽光將他的雙眸染得溫和而分明。

“此時麼?”他低低道,說罷忽而低頭,往我的唇上啄了一下。

柔情與蜜意,像這日頭下的海風一樣,讓我如沐溫暖。

我望著那他深深的雙眸,踮腳,也往那唇上回了一下。

“嗚……”阿謐看著我們,神色好奇。

魏郯也吻吻阿謐的臉,摟過我的腰,再度看向大海。

“他們真能找到仙山麼?”過了會,他問。

我笑笑,將魏郯的手握在掌間,緩緩道:“仙山,我已經找到了。”

“嗯?”為他訝然看我。

我卻笑意越深,靠在他懷裡,深深地呼吸。

天空傳來幾聲鳥鳴,我望去,只見是兩隻海鷗。

它們正展翅高飛,潔白而修長的翅膀,在天幕中交疊,猶如比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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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9-25 12:24 PM

127.番外一 未央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

比涼爽的秋風更加讓雍都朝野振奮的,是南方平定,大軍班師回朝的消息。

驕陽在湛藍的天空中灼灼明亮,雍都的城牆面前,去年大戰留下的滿地狼藉早已不見了蹤影。風吹來,城頭的旗幟獵獵作響。紅底日月的天子旗插在城樓正中,也插得最高,可它的周圍,交龍玄底,魏氏的諸侯旗遍佈各處。

“來了。”周氏忽而在我身後道。我一手遮在眉間,朝遠方眺望。

只見塵頭乍起,果然正有隊伍出現在道路盡頭。左右一陣興奮,待得那些人馬的影子變得清晰之事,城頭鼓角齊鳴,得勝樂的聲音雄壯激昂。

我身旁的玉瑩望著遠方,忍不住掩面而泣。婦人們紛紛安慰她,有人笑著說她再這麼哭下去,臉上的妝粉便化了,可見不得許壽。玉瑩這才緊張地立即拭淨淚水,不時問婢女妝容是否難看。

“父親……”阿謐被阿元抱在懷裡,忽然將小手朝城下招了招。我隨著望去,只見軍士列陣而出,五匹駿馬拉著一輛車,轔轔跟在後面。車上沒有車蓋,魏郯身著朝服端正地坐著,四周儀仗儼然。

“真是大司馬呢,小女君真聰明。”阿元笑著說。

阿謐已經來過城頭多次。她不怕高,不怕吵鬧,也不怕軍士。

“父親!”她被阿元誇得有些喜滋滋的,忽然向魏郯大聲喊道,阿元連忙捂住她的嘴。

魏郯坐在車上,一動不動。

前方,“孟”字、“許”字和繪著各色神獸的大旗已經看得清楚,軍士行進陣列齊整,豎起的兵刃密密麻麻,氣勢赳赳。待到城前,隊伍前的眾將下馬。孟忠、許壽以及出城百里監軍的魏平上前向魏郯行禮,大聲稟報歸來將士之數。魏郯下車,親手將幾人扶起,置酒接風。

而禮畢之後,軍士兩邊分開,卻有一車緩緩馳出。待到百步之處,車上一人身著素白衣袍,手捧玉璽,走到魏郯面前,跪拜道:“罪人王茂攜玉璽來降,伏惟請罪。”魏郯接過玉璽,將他攙起,道:“王公歸順朝廷,何罪之有,快快請起。”

王茂雖起,卻仍垂頭,遠遠望去,一臉謙恭之色。“王茂?”毛氏小聲道,“不就是割據了百越,自稱嶺南王的那個王茂?”

“就是他。”周氏頷首。

“他歸順朝廷,倒是大堂兄先來受降?”毛氏不解地問。

“當然是大堂兄。”周氏嗤笑。“又不是天子打敗了他。”

毛氏哂然。

王茂曾是先帝的嶺南刺史,與大多數割據諸侯一樣,天下大亂之後,王茂擁兵自立,借嶺南的山澤和密林裂土一方。他的歸降意義重大,江東吳氏、荊州梁氏和嶺南王氏,是南方最大的割據諸侯,如今,滅的滅,降的降,南方重新回到了朝廷手中。

我四處望瞭望。天子沒有來,百官卻來了不少。有的立在城上,有的在城下,像是剛從朝堂上過來,亦各著朝服。見得這般陣勢,那些能被我瞥到的臉上,表情各異。

雍都的朝臣,除了遷都之後新入仕的,大多是長安的舊臣。他們出身士族,此生見過的的爭戰,是從何逵亂長安以及之後的軍閥混戰開始的。那時的朝廷,脆弱不堪,一小股千人的持械流氓都能讓奔逃中的公卿們心驚膽戰。

來到雍都之後,我發現這些人對行伍之人的看法十分複雜。他們需要強權,護衛朝廷,驅擋災禍;但是,他們對這強權建立的基礎有所恐懼。

那些為魏氏打下天下的人,大多出身黔和庶族,從魏傕到魏郯,任人唯才,非士族出身的將官憑著戰功升遷封侯,與從前靠家族蔭蔽而享受高官厚祿的士人們分庭抗禮。所以,士族們對魏氏可謂又蔑又敬又畏,而魏昭文質彬彬、與士族意氣相投,便立刻成為魏氏與士族之間互相妥協的一塊橋板。

魏傕當初對立嗣之事態度曖昧,現在想來,亦是此故。他四處征伐,如果能用自己的兒子拉攏拉攏士族朝臣,暫且穩住後方,那是絕對劃得來的。只是恐怕連他也沒有想到,他還沒理順其中的糾結,便已經重病纏身,以致釀成後患。

魏郯是個務實的人,他認為那些靠家族蔭蔽而得以高就的朝臣,大多不學無術,只知空談,屍位素餐。他覺得只要手握重兵,朝廷中的口舌之爭便是浮雲。所以對於朝臣們的言行,他一向不在意。

不過,去年平定亂軍之後,魏郯掌控朝中軍政,他的想法亦有所改變。得天下和治天下,本是兩回事,朝中百官,魏郯不再放任。朝中、軍中,參與、協助魏昭作亂的人,魏郯一律交與有司依律治罪;而保衛有功者,無論出身,魏郯亦一律論功行賞。而此事的意義,亦遠非清除魏昭餘勢。大批的朝臣因此貶免,士族對魏郯的反對聲亦陡然變低。

士族畢竟根系龐大,魏郯也並非打算跟他們作對。重掌朝廷之後,魏郯對士族反而溫和起來。一些名望深遠的家族,即便牽扯了魏昭作亂之事,魏郯只究其當事者,其餘人等則加以安撫。恩威並施,士族中縱然有人對魏郯不滿,失了魏昭,他們也已經難掀風浪。

而與此同時,魏郯繼續致力革新,朝中空缺出來的位置,魏郯拔擢能者充任,今年的孝廉,他更是親自問對。

我看向城樓下,魏郯雖身著朝服,兩邊的衛士卻全副甲胄,虎背熊腰,鋥亮的兵刃殺氣隱隱,那般神采飛揚,與朝臣們的模樣對比鮮明。我心中不禁暗笑。魏郯跟我說過什麼蛇打七寸,或許在他看來,把朝臣們拉到這太陽底下,在他們面前擺出這些陣仗,便是要拿他們的七寸。

正神遊之間,城下的受降已畢。魏郯登車,領著身後浩浩蕩蕩的將官和軍士入城。城中並非圩日,可街上的民人卻來了不少,熙熙攘攘地圍在街道兩旁,過節一般熱鬧。

當魏郯的車駕馳入,人群中一陣歡呼。車馬將士皆威風凜凜,飛揚的旗幟,齊整的佇列,引得人群爭相觀望,開道的武士不得不結成人牆。

“大司馬威武!”我聽到有人高聲喊道。

“……威武!”阿謐學舌道。我笑笑,眼見著魏郯的車駕被後面浩浩蕩蕩的旗幟和人頭擋住,也不再觀望。

“公羊公子說的是隅中啟程?”我問阿元。阿元頷首:“正是。”

我望望天色,時辰已經差不多了,抱著阿謐朝城下走去。

天氣涼爽,出門遠行的人不少。東門外的亭廬前,到處都是置酒送行的人。

我就著車窗張望了好一會,才望見公羊劌那高高的個子。

他一身行裝,腰佩著那柄祖傳寶劍,神采奕奕,正與送行的友人說著話。而他的身旁,若嬋垂髻素釵,亭亭玉立。

他們今年二月成婚,新府離魏府並不遠,這些日子,若嬋常常以公卿夫人的身份過府來看我。

南方初定,事務繁雜。淮揚一帶久經紛爭,如今急需一位熟識情勢的人擔當揚州牧。正當魏郯為人選躊躇,公羊劌主動請纓。他雖年輕,卻曾多次前往淮揚,對風俗民情頗有瞭解。揚州牧之職,乃是巡檢當地政務,公羊劌為人果敢可靠,正是不二之選。出乎我的意料,若嬋對此居然一點怨言也沒有,並且要跟著公羊劌一起去。

“揚州多美人,讓他獨自去了,到時帶回幾個年輕水靈的小妾怎麼辦。”我問她的時候,她輕描淡寫地說。

這話當然半真半假,可如今看她與公羊劌站在一起,又覺得她是真心想跟去的。

馭者將馬車馳前,待得停穩,我抱著阿謐下了車。

“若嬋……姨姨!”阿謐喜歡若嬋,望見她就叫了起來。若嬋也望見了我們,露出微笑。

“阿謐也來了。”她走過來,抱過阿謐。

我看看若嬋,又看看公羊劌,莞爾道:“幸而不曾來晚。”

公羊劌笑笑:“若嬋說你定會來,不肯早走。”我看向若嬋,她還在逗著阿謐。自從與公羊劌成婚,她的打扮也變了個樣,雖仍然明麗,也仍然塗抹些脂粉,但已經全無伎館主人那樣的妖冶之氣。

與公羊劌送行的人過來與我見禮,我看去,只見有朝臣、有將官,還有公羊劌的兩位兄長。這些人我都算識得,皆一一還禮。

不過,公羊劌的父母沒有來。他們一直不肯接受若嬋做兒婦,公羊劌娶若嬋的時候,他們甚至放言不會到場。幸而公羊劌是個從小違抗父母意願到大的人,最後,終究是公羊氏的二老拗不過這個兒子,受了新人拜見。

有嫌隙在前,二人婚後,若嬋在公羊家依舊待遇冷淡,從今日的情形便可見一斑。可是若嬋與公羊劌似乎毫不在意,今日這送行之處,他們比任何一對夫妻都看起來更加合襯。

“大司馬受降完畢了?”若嬋與阿謐玩耍的空當,公羊劌問我。

我應一聲,正要說話,忽然看到酒案上,放著一隻酒壺。我愣了一下,道:“瓊蘇?”

“嗯。”公羊劌答道,“車上還有些。”

我明白過來,去那邊要路過淮南,那裡有二兄的牌位。

“你有心。”我輕聲道。公羊劌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朝若嬋那邊抬抬下巴,道“她備下的。”

我頷首。

若嬋從前對二兄的感情,公羊劌是清楚的。他會不會妒忌我不知道,可是從前到現在,許多事都改變了。

“聽說那邊的牌位和祠堂都是新修葺的,何人所為你可知曉?”他又問。

我聽著這言語,怔了怔,片刻,道:“知曉。”

那是裴潛修的。雖然沒有開口問過,但是我當時在淮南遇到他的時候,立刻就明白了。而之所以沒有問他,是因為傅氏的事是我們誰也不能跨過的檻,向他求證,得到答案,而後呢?

那時他希望我們能回到從前,但是我做不到,祠堂的事,不若裝聾作啞。

不過,這些都是舊事。如今想起來,不過徒有些感慨。

公羊劌看著我,也沒繼續往下說,岔話道:“我聽說季淵在膠東風靡得很,他每每從海上回來,岸邊等他的女子能排出幾裡。”

我訕然。此言雖不知真假,可裴潛的風采我是相信的,禍水到哪裡都是禍水。

“父親!”這時,阿謐突然喊了一聲。我訝然,轉頭望去,卻見魏郯果真騎馬從城門那邊奔了來。他換了一身便袍,在幾丈開外停住,下了馬。

若嬋把阿謐放下,阿謐腳一沾地,立刻朝魏郯奔去。魏郯俯身接住,將她一把抱了起來。

我詫異地看著他,他卻不多解釋,與眾人見過禮,對公羊劌道:“準備妥當了麼?”

公羊劌頷首,道:“諸事皆已齊備。”

魏郯看著他,片刻,將阿謐交給阿元,從旁邊的案上取來兩隻酒盞,斟滿酒,將其中一隻遞給公羊劌。

“一路保重。”他舉盞祝道。

“多謝大司馬。”公羊劌謝道,說罷,各自仰頭飲下。

“此去,不知何時才回。”我在一旁問若嬋。

“短則一兩載,長則三五載,未有定時。”若嬋道。

我瞥瞥四周,低聲問:“你的伎館呢?”“暫且租給了一名年長弟子。”

我不解:“租?”

“那弟子入行多年,事務熟悉,應付得來。伎館交到她手中,不會虧。”若嬋說著,望向公羊劌那邊,神色悠然,“我收收租,過過兩年清靜日子,也是不錯。”

我想了想,道:“你不怕她自立了門戶,將來你想再收回來便收不回了?”
若嬋不以為意:“收不回便收不回,便是從頭再來,經營伎館也無人能比得過我。”

我識相地閉嘴。她是若嬋,怎麼說話都能占理。

“下回再見,你怕是就不在魏府中了。”若嬋忽然道。她這話提過多次,我知道她指的是什麼,無奈地笑笑。

“下回再見,你們二人要帶回一個小人才是。”我說。

若嬋看著我,抿唇笑笑。

敘話別過,公羊劌和若嬋終於登車啟程。

我立在道路旁,望著若嬋在車簾後探出來的頭,朝她揮揮衣袂。

若嬋露出笑容,未幾,被後面跟著的行人車馬擋去了身影。

我不喜歡離別,這二字在我的心底總會引起傷感的回憶。看著他們遠去,我的眼眶倏而有些發澀。

一隻手按在我的肩上。我回頭,魏郯看著我,雙目溫和。

“回去吧。”他說。我頷首,輕輕反握他的手。

公羊劌的親友還未離去,魏郯與他們說了好一會話,才終於命馭者啟程。

“馬……馬馬……”阿謐看到魏慈的坐騎,一個勁把身子朝車外探去。

“不可吵父親。”我說著,便要把幃簾放下。

不料,魏郯卻騎馬過了來。

“來,上馬。”他伸出手。

阿謐高興地張開手臂,我連忙制止,瞪向魏郯:“阿謐怎能騎馬?”

魏郯不以為然:“我抱著,不會有事。”說罷,把阿謐接過去,抱在懷裡。

一路上,我坐在車裡,不放心地一直盯著他們。這兩人卻很高興,一個馭著馬跑過這邊又跑過那邊,一個手舞足蹈“咯咯”笑。

回到魏府,魏郯沒有進門,又匆匆往朝中去了。我知道大軍歸朝的事必定還未完,只叮囑他勿誤了用膳。

他這一去便是大半日,為了給歸來的大軍接風,魏郯在璧台設宴,晚膳沒有回來。我以為他會很晚回來,跟阿謐玩了一會,正打算哄她睡覺,家人卻來稟報,說魏郯帶了貴客回來,請我到堂上去。

我訝然,只得將阿謐交與乳母,對鏡收拾一番,走出門去。還未到堂上,我已聽得有話語之聲傳來,待得入內,只見魏郯坐在上首,下首上坐著的人,卻正是貴客——賈昱。

賈昱是我父親的恩師,兩個月前,他終於從塞外輾轉回到中原,魏郯以國士之禮相待,賜以屋舍、土地和奴婢,並請賈昱主持重開太學。

這在天下的士人之中是一件鼓舞振奮的大事。自長安毀壞之後,太學沒落,雍都更是未作此設。重開太學,是不少人的心願,可惜動亂毀壞太重,主持的人選,亦一直未有著落。

魏郯之請,賈昱欣然應承,重新擔任博士之職。他親自將典籍丹書於碑石之上,讓工匠鐫刻,立於太學門外。賈昱的學問蠻聲天下,聽說,第一塊石碑立起的那日,前往觀摩的士人便已多達千餘。

魏郯對賈昱敬重有加,雖事務繁忙,卻也時常到他府上拜訪。而今日賈昱登門到魏府,還是頭一回。

賈昱今年已經七十,鬢髮全白。我曾以為他這般年紀,又要從塞外長途跋涉,來到雍都也該準備後事了。可是出乎意料,他的身體竟十分硬朗,無論講學還是會客,從無疲憊之態。

“拜見先生。”我規規矩矩地走到賈昱面前,向他行禮。

“夫人。”賈昱還禮,聲音悠然,神色和藹。

“今日行宴之時,我與先生相談甚歡,散席仍意猶未盡,故而請先生到府中小坐。”魏郯微笑著對我道,“夫人近來不是得了新茶?”

“正是。”我亦莞爾,命阿元去取茶具。

賈昱嗜茶,天下聞名。據說他當年遠走塞外時,隨行的是兩車書和一車茶,逃亡也逃得甚是風雅,一時竟在亂世傳為佳話。

我來烹茶,其實有些不好意思。從前,父親不肯喝我的茶,而父親的刁鑽口味,是賈昱一手帶出來的。我看著賈昱架勢老道地低頭品茶,心底正有些發虛,魏郯卻開口了:“今日奉常呈了博士人選名冊,先生舉薦之人,皆棟樑之才。”

賈昱將茶盞放下,道:“大司馬過譽,可惜太學新立,堪為博士之人還是太少。”

“哦?”魏郯微笑,接過我遞過去的茶,道,“明年察舉,先生可親自策試。”

賈昱笑笑,卻不立刻接話。

“夫人烹的是晉陵霑霧青?”他抿一口茶,看向我。

我頷首答道:“正是。”

賈昱眉目平和,道:“霑霧青,烹不可過久,水沸即起,方可得其芳香只味。”

這老叟果然比父親刁鑽。我心下汗顏,謙虛地一禮:“如此,妾謹記。”

賈昱又看向魏郯,緩緩道:“餘聽聞,今年舉薦的秀才和孝廉,大司馬皆親自問對。”

魏郯道:“正是。”

“不知大司馬可有入眼之才?”

魏郯直言道:“州郡舉薦之人皆出身士族,可遴選者本是不多。”

賈昱撫須:“如此,大司馬便是年年親自問對,可得之才亦寥寥無幾。”

魏郯看著他,眼中閃過些微的亮光,隨即一揖:“願聞先生高見。”

“餘愚鈍,不過些許淺議。”賈昱笑而搖頭,神色卻是認真,“察舉之制,興盛之時,乃在前朝。文皇帝詔令州郡舉薦秀才孝廉,由天子親自策試。彼時朝中秩千石以上者,十有二三乃經察舉而遷。而本朝用士之制不及前朝,究其因由,乃在於察舉由州郡把持,舉薦憑據空泛,全憑己身喜好,而舉士唯門第是論,是以上品無寒門,庶族則無立錐之地。此制積弊已深,餘以為,州郡舉薦之時便可由朝廷策試,無論士庶,即便無人舉薦亦可參試。如此,入仕之路疏通,則人才雲集。”

我靜靜地聽著,他的話不長,卻句句教我心底震撼。毫無疑問,若是照此言施行,則無疑將舊制全然顛覆,至於好壞,我無從評斷。

再看向魏郯,他手裡握著茶盞,燭光在微微搖曳,在他的臉上投下深邃的影子。

“策試。”他緩緩道,似在細細咀嚼,片刻,看向賈昱,“某聞先帝時,先生曾奏請在將太學中的士庶合教。”

賈昱苦笑,道:“先帝亦有意革新,只是當時朝中阻力太大,故而不曾採納。”

回到院子裡的時候,阿謐已經睡著了。

我洗漱完畢之後,發現魏郯穿著單衣,饒有興趣地坐在阿謐的小榻旁看她。

走過去,只見阿謐躺在小榻上睡得正香,嘴角彎著,似夢到了什麼高興的事。

我和魏郯皆忍俊不禁,將她觀察了一會,我扯扯魏郯的袖子。他看看我,給她捂好薄被,輕手輕腳地走出來。

“夫君歇息吧。”我將明日要穿的衣服掛到椸上,對魏郯說。

魏郯應了一聲,卻在案前坐下。

室中很安靜,魏郯四下裡看看,從榻上拿起一隻小鐃。

“阿謐又弄壞了?”他挑眉問。

“嗯。”我走過去,無奈道,“她近來越發多動。”

“孩童麼,誰不如此。”魏郯不以為意地笑笑,竟似有些驕傲。他將銅鐃看了看,片刻,將燈檯移前,慢慢修起來。

我坐在一旁,目光落在他的側臉上。近來,他雖一直在雍都,奔波卻仍然少不了,被太陽曬得黝黑的皮膚,卻愈加顯得眉峰筆直遒勁,鼻樑挺拔,唇形亦是恰到好處。

我忽然覺得好笑。新婚之時,自己怎會覺得他長相不入眼?

思緒正神遊,冷不丁,魏郯抬起頭來。

“垂涎麼?”他問。

我愣了一下。不待開口,他伸手過來,將我攬到膝上。

“夫人方才一直在看為夫。”他的唇蹭蹭我的脖子,低低道。

我笑起來,沒有否認。

呼吸起伏,蜜意在耳鬢廝磨間流淌。不過僅此而已,我沒有讓他更進一步。魏郯近來很忙,明天說不定要多早出門,夜裡好好歇息才是。這樣二人獨處的空當,也是不錯。

溫存了一會,我靜靜靠在魏郯的懷裡,他的手臂環抱著我,繼續修阿謐的小鐃。

“夫君當真有意要改察舉之制?”片刻,我輕聲問。


“嗯?”魏郯瞥我一眼,“夫人有異議?”

“並非異議。”我想了想,道,“只是覺得朝臣們大多不會答應。”

魏郯笑笑,緩緩道:“若丈人還在,只怕亦是不會答應。”

我愣住。

魏郯停下手中的活,看著我:“事關利益,若我家仍是朝臣,同樣不會答應。先帝之時,士族架空皇權,故而先帝有心無力。如今萬事皆改,百廢待興,正是變革之時。舊制沉屙累及新政,此時不改,將來則更是艱難。”

我看著魏郯,心隱隱撞著。

“夫君……”我的聲音有些不定,“夫君有意問鼎麼?”魏郯注視著我,沒有答話,卻伸手往案上,抽起一卷長長的紙來。

我訝然,看著他將圖在面前緩緩展開。只見那是一張城圖,方有足有五六尺,上面,街市、城牆、宮室等等都描畫清晰,而右上處,“長安”二字讓我的目光瞬間凝滯。

“這是……”我轉向魏郯。

“長安該重建了。”魏郯道,唇角彎了彎,“只是眼下國庫吃緊,要建成這般,至少還要十年。”

我張張口,不知道該說什麼,又看向城圖。目光往北尋找,未幾,就看到了傅府所在之處。出乎意料,那一小塊地方什麼也沒畫,空空如也。

“重建之處乃是街市、官署及宮室,私宅之地則仍歸原主。”魏郯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撫撫我的頭髮,“傅府還有夫人,如何處置,自當由夫人做主。”

我看著魏郯,忽然,澀意泛起,眼前一陣模糊。

“怎又來哭?”魏郯無奈地用手指擦去我眼角的淚水,又認真地看著我,“阿嫤,重建長安,乃你我夙願。可長安為何而建?長治久安,四方來朝,方有長安之興盛。此事,我可擔當,豈讓與他人?”

我點點頭,深吸口氣:“嗯。”

“‘嗯’是何意?”魏郯似乎不滿,用手指輕輕捏住我的下巴,“還打算挖了側室金子,卷了李尚的錢逃走麼?”

我握住他的手指,眨眨眼:“夫君曾說過妾留下離去,皆可隨意。

“那是從前說的,從前不懂事,收回了。”魏郯一副流氓相。

“哦?”我看著他的眼睛,輕聲道,“買賣總要公平,夫君不許妾走,卻何以補償。”

“長安。”魏郯立刻道。

我往他手臂上捏一下:“不夠。”

“加一個梅瓶。”

“那本就是我的。”

“再買一隻給你。”

我啼笑皆非,嗔怒地抓他腰下癢肉。魏郯笑起來,抓住我的手,翻身將我壓下。

燭光搖紅,魏郯的雙眸近而幽深,氣息拂在我的鼻間。

“夫人想要什麼?”他聲音沙啞。

我看著他,一笑,低低道:“你說呢?”

那雙眸深深,光亮灼人,未幾,隨著溫熱的呼吸朝我籠來,交纏間,與氤氳燭光化作一室甜蜜……

 

128.番外二 徐後

“……天之歷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天祿永終;君其祗順大禮,饗茲萬國,以肅承天命。”

宗廟的大殿上,奉常陳徵聲音響亮,將禪讓詔一字一字念完。

話音最後落下的時候,只聽低低的哭聲淅瀝一片,我看去,身著素衣的宗族人等跪在地上,神容悲戚。

而我的身前,天子神色平靜,仿佛陳徵念的不過是他此生聽過的所有詔其中之一。

哦……或許我不應再稱他為天子,因為禪讓詔剛剛宣讀。

我望向階下,那些密密站立在殿內殿外的朝臣,有人悲戚,有人平靜,他們的臉,我從前可能見過,但是將來,我大概再也不會見了。

還有正前方的那人。

十二冕旒,玄衣纁裳,新繡的紋章斐然。不得不承認,這衣裳穿在他的身上,別有渾然的氣勢。

終於結束了麼?

莫名的,我身上一陣輕鬆。

我姓徐,叫徐蘋。

我的母親曾告訴我,在我五歲那年,曾有相士到家中來。他看我的面相,說我有貴極之氣,日後可為皇后。我的父親很高興,給了那相士一金。

此事只在大人們的口中津津樂道了兩年,因為沒多久,父親升任少府,帶我們一家去了長安。

長安很大,人也很多。

當我第一次站在大路上,看到馬車飛馳奔來,嚇得大哭。

父親和母親卻很喜歡這裡。我家中的境況富足,幾乎每隔幾日,父親便會在家中邀請同僚聚宴,母親也會帶著我到各處與長安的貴眷們相識。

我長得不錯,性情也不錯。這是許多人都認可的,於是,我的朋友也多了起來。

她們和我一樣,都是些官宦家的女兒。不過,她們大多世長安,比起來,我便並不那麼出色。她們說的話,有時我聽不懂,她們的架勢,也總教我感到不適。

母親曾鼓勵我,不管自己從前生活在何處,如今我是少府的女兒,便不會矮任何人半分。

“蘋將來也許會做皇后呢。”姊姊笑著說。

我哂然,心中覺得可笑又疑惑。皇后是什麼樣?我這樣麼?

母親並不理會我的這些怯懦,她仍然帶我去各種地方,見各種人。我學著用她們的口音說話,像她們一樣舉止優雅,無論何人,高傲的、溫和的、吵鬧的、俏皮的,我都微笑以待,遇到爭執,也從不生事。等到我十四歲的時候,有一次姑母從汾陽老家來到,拉著我驚歎說:“幾年不見,蘋可是個長安人了。”

這話,我聽著有幾分自得。

她說的是確實,如今的我,已經是個正宗的長安貴女。

每到與姊妹們出遊,我的馬車後面總有年輕的紈絝子弟悄悄尾隨。而我的那些朋友之中,也有幾個曾悄悄地告訴我,她們的某個兄弟對我有意。

當然,這些事也只能藏在心裡,無人之時拿出來想想覺得美。徐氏在汾陽乃是大家,我的父親和母親,一直盼我能嫁入長安的貴家。

“我要嫁情投意合之人。”我對母親說。

母親卻不以為意地笑笑:“是麼?那你告訴我,如何算得情投意合?”

“就是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

母親又笑,撫撫我的頭髮,意味深長:“你怎知道他也喜歡你?”

我想說那還不簡單,可仔細再想,卻發現答不上來。

沒多久,姊姊悄悄地跟我說,父親看中了傅司徒的長子,可惜他上月已經娶婦,剩下次子,父親也覺得不錯。

傅氏大名,我當然聽說過。淮南傅氏,天下響噹噹的大族,世長安。到傅司徒這一輩,家中做到九卿的人已經有十幾,而傅氏的家宅,就在貴胄雲集的城北。

我的父親雖是少府,但是城北對於我們而言,是可望不可即的。那裡住著的都是天下最有權勢的人,的確是父親的理想之選。

姊姊的話很快落了實處,過兩日,我們闔家外出踏青,途中巧遇到了傅氏一家,父親人緣不錯,於是結伴同行。

我覺得羞赧,見到傅司徒的次子傅筠,也只敢隔著車幃瞥一瞥。

他長得很俊氣,騎在馬上風度翩翩,笑起來亦是迷人。他神情悠然,與旁人說笑,未幾,卻又策馬奔至一輛安車邊上,笑著說了句什麼。

我看到車幃掀開一角,露出半張臉來。那張臉我認得,是傅司徒的小女兒,傅嫤。

傅嫤我也知曉,好幾次與貴女們游苑,我都曾遇到過她。她雖年幼,卻是公認的美人坯子。不過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長安的這些貴女們也不例外,傅嫤的出身比我更高更好,玩伴也無一不是貴胄之家。

傅嫤看著她的兄長,似乎被逗笑了,明眸櫻唇,身上穿著藕色的衣服,襯得甚是嬌俏。

車馬一路到了灞水邊上,只見綠柳青鬱。此地,已經案席俱全,錦帳疊疊。一名少年從林間走出來,見到傅司徒等人,微笑行禮。

我看到他,倏而愣住,幾乎忘了女子不可直視他人的禮數。

那是裴潛。

長安中最負盛名的貴家子弟,同齡貴女們每日都要將他談論上幾次,而他每回與我們偶遇,都會引起突如其來的寂靜,然後一陣興奮的騷動……我對他雖久聞大名,也覺得他長得賞心悅目,可是我並不像一些女子那樣迷戀。因為我知道,就算我也算高門,同他共處一城,對於我這樣的人而言,他還是遙遠得像天邊的星辰。

因為裴潛和傅嫤,在幼時就已經訂下了婚約。

不過,能與裴潛共宴遊玩,已經是一件教人歡欣的事。

他和傅嫤的兄弟們坐在一起,談笑風生。那般灑脫的模樣,是我從前匆匆一瞥不曾見過的。我還留意到,他每說到些有趣的事,都會往傅嫤那邊看看,似乎在打量她高興不曾。

行宴小憩之後,眾人到水邊散步。我看到裴潛和傅嫤走在了一起。

他們其實看起來並不合襯,裴潛個子高出許多,而傅嫤還是個未長開的孩子。可是裴潛跟她說話的時候,微微低頭,神色間帶著幾分寵溺。少頃,他像是說了什麼惹得傅嫤嗔惱,伸手往他臂上捏了一下,裴潛那張被許多人稱讚俊雅無雙的臉上,竟笑得似得逞一般。

“真是好事都讓她占了,是麼?”姊姊在我耳邊低語道,滿是感歎。

我笑笑,面上不以為意,可一直到回家,我的腦海裡還想著那兩人在一起的樣子。

心中並非不羨慕,情投意合,說的大概便是如此吧?
傅筠的事沒了下文,不過幾日後,父親回到府中,神色卻有些不快。

“魏傕要來長安。”他對母親說。

“魏傕?”母親想了想,道,“夫君幫過的那個洛陽北部尉?”

“正是。”父親道,歎口氣,將一封信擲在案上,看看我,“父親親自來信,要將蘋許給魏傕的兒子。”

此事,我感到愕然,母親更是忿忿。

魏氏出身河西望族,與徐氏是故交。魏傕的父親和我的祖父當年同朝圍觀,相交甚好。而魏傕亦與我的父親有少年之誼。但是,這遠遠不夠。

魏傕先前在洛陽任北部尉,曾得罪權貴,我父親多方幫助才得免罪。如今,他到長安為官,也不過是個騎都尉,比起父親有意結交的京城貴胄,簡直不值一提。

無奈祖父畢竟是祖父,父親再不願意,也不敢違抗。

兩個月以後,魏傕一家來到了長安。他們舉家登門拜訪之時,我見到了自己那個傳說中的未婚夫——魏郯。

這一年,我十四歲,而魏郯與我同齡。

若論長相,他當然不及裴潛或者傅筠那樣雕琢般精細。他的五官很有些棱角,卻不突兀,看起來竟也十分英俊。當我第一次見到魏郯的時候,他立在魏傕身後,眉宇神氣昂藏,教我眼前一亮。

我和魏郯的婚約,在我十八歲的時候定下了。父親一直以相士說我不宜早婚為由拖延,卻奈何不得祖父催促,我的年紀也已經不能再拖了。

從相識到訂婚,我和魏郯已經不算陌生。

母親告訴我,與魏郯訂婚是權宜之計,若遇到時機,父親還是會退掉。

我並沒有把這話太放在心上。因為對於這個未婚夫,我覺得還算合意。魏郯來到長安之後,不到兩年,就憑本事成為了少年羽林郎。每當我與貴女們到宮苑中遊玩,少年羽林郎們騎馬執戟奔過宮禁,總能引得不少人顧盼生輝。

而他們之中,魏郯無疑出類拔萃。同是一身的鎧甲,他能比別人穿得多出幾分颯爽之氣;天子常常在宮中讓羽林竟武或蹴鞠,魏郯也總能搶得頭籌。

讓我驚訝的是,他然與裴潛私交甚好。有一回聚宴,他送我回家,路上與裴潛相遇,二人熟稔地說起話來。我詢問之下,才知道魏郯早已跟他認識。

羽林宿衛官杜寅與父親交好,他曾告訴父親,天子對魏郯很是欣賞,此人將來前途無量。

這話,父親微笑著聽了,無多表示。

我知道父親的心思。魏氏出身河西,世代武將,魏郯的夢想就是像他的祖輩那樣到戰場上去,取得軍功,封侯拜相。可這樣的前景,父親是嗤之以鼻的。封侯拜相,最後還是要回到朝廷,食祿千石的大將,要比同樣等級的朝官艱苦得多。當朝重文輕武,將來的升遷亦前景未知。最重要的是,父親覺得我能夠一開始就嫁王侯貴胄,那麼,要一個現在才僅僅讓天子“很是欣賞”的人做什麼?

這是實話,我亦覺得有理。

可我已經慢慢接受了將來會跟魏郯成婚的事,對他,也比訂婚前多了些關懷。我會像別的女子那樣給未婚夫送一些小物件,比如一方親手做的幘巾或者繡帕,比如時常出其不意地到他戍守的宮門去看他。

在魏郯同僚的起哄聲裡,我看到他會臉紅,把我送的物件快快收入袖子裡,心中很是得意。

不過,魏郯畢竟身在羽林,我們能夠見面的次數極少。而魏郯也從不像別的小兒女那樣見了面便膩膩歪歪,獨處之時,他對我做過的最親密的事也不過拉把手。魏郯的有禮溫和,讓我覺得很舒服,不過 ,我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我想起傅嫤和裴潛,他們在一起,兩人嘻笑打鬧,像孩子,卻很快樂。

那麼,我和魏郯快樂麼?

這樣的話,我羞於想也羞於問,快不快樂又如何,我們已經訂婚了。我喜歡他,即便此事還不熟悉,可將來會有很多時日慢慢熟悉。

在我們訂婚將近一年之時,一日,我正好入宮去賞花,待得出來,便順道去看看魏郯。可到了宮門處,他卻不在。

“他方才有說有急事,告假去了。”與他同僚的羽林郎說。

“告假?”我訝然,“告假去何處?”

“似乎去了東市。”他說。

我聽了這話,有些猶豫,但看看時辰還早,便讓馭者帶我往東市去了。

東市人來人往,喧鬧嘈雜,我從來沒有在這裡待過。我坐在車車裡,漫無目的地四處張望,卻看不到魏郯的影子。

正尋覓間,路被一輛牛車堵住了,前行不得,這時我聽到一個有幾分耳熟的是聲音,隔著紗簾看去,卻見一個小販在跟人討價還價。

“……七十錢?”小販似乎年紀很輕,氣勢卻足,“這位公台,你可將長安東西南北都轉個遍,七十錢能買我這棋盤的一個角,這棋盤我便送與公台!”

“那你說多少?”買的人問。

“五百錢。”小販道。

那人眼睛神色不定。

“三百。”他說。

“五百。”小販堅決道,“一錢不少。”

“你這是舊物!”

“呵,公台不知棋盤舊物更貴麼?我原先想買七百錢呢,看公台中意,便開個市,公台若是覺得貴,大可……”

我覺得那小販眉目精緻,宛若少女。很是面熟,卻想不起來在何處見過。未幾,他的臉稍稍轉過來一些,我的心底猶如劃過電光石火。

那是傅嫤,傅司徒家的傅嫤。我不敢相信,連忙再看,這時,馬車卻走了起來。我正失望,行出兩三丈,魏郯的身影卻在人群那邊出現了。

我想喚他,可是人太多,只得吩咐馭者停下,自己下車去。

周圍熙熙攘攘,我朝魏郯走過去的時候,卻見他靜靜立在一處牆根下,似乎在看著什麼。我好奇地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前方各色人等,唯一的特殊之處,只有那個嬌嫩的聲音--傅嫤還在原地,跟那買者唇槍舌劍。

而魏郯,神色專注,唇角微微揚著,竟是我從未見過的樣子。

即便對我,他也沒有這樣。

人的感覺有時很敏銳,只是一瞥,便能感到異樣。

我遠遠地望著他,直到侍婢出聲提醒,我才回過神來。

“女君,婢子去喚公子過來吧。”她說。

我卻搖搖頭。

“不必。”說罷,我轉身走回了車上。

這番去東市,我像是做了什麼心虛的事似的。為何不去跟魏郯說話,我卻誰說不上來。也許我本是個不愛管閒事的人,有的事被我窺到了,即便有疑問,我也不會直言。

特別是魏郯。

也許因為自己真把他放在了心上,行事便會小心翼翼。

傅嫤在市中做什麼?一個貴女,喬裝改扮來這市中廝混,我都差點認不得她,傅府缺錢麼?

還有魏郯,他一直看著她……

我揣著著心思,整日都過得有些恍惚。

而傍晚之時,魏郯卻來見我。

有母親盯著,我們不能獨處,隔著繡屏,魏郯道:“你今日去尋我了?”

這話點到了心事。

“嗯。”我輕聲道,“你不在。”

“我去了東市。”魏郯道。

“是麼?”心暗自突跳,“去東市做甚?”

“季淵托我辦些事。”魏郯說,“他今日又要事要辦,又不得空閒,我就替他出來。”

他提到裴潛,我的心稍稍放下。裴潛是傅嫤的未婚夫,如此說來,倒是通了。

魏郯有時讓人捉摸不透,可是他沒有對我說過謊。

“你去尋我可有何事?”這時,魏郯問我。

我回神,道:“是有事。後日你能告假麼?國舅在府中聚宴,卞女君邀我去,讓我也帶上你。”

“國舅?”魏郯似乎有些遲疑。

“正是。”我忙道,“宴上有許多才俊之士,你去了可結識友人,亦不會無趣。”

魏郯為人開朗,好結交朋友。我這麼說,果然,他答應了。

他回去以後,我整個人都覺得松了一口氣。

魏郯沒有告訴我傅嫤為何在東市賣貨,我也不想追問。如今更重要的事,是後日國舅家的聚宴。

我有我自己的籌畫。

魏郯現在雖然是個羽林郎,可是還不足以讓父親看好。幸而我認識的貴女不少,能打聽到一下不錯的機緣。

國舅卞恒,喜歡召集青年才俊在府中聚宴,賞樂飲酒。此人是卞後的兄長,如今卞後一身恩寵,卞氏在朝中亦是炙手可熱。被卞恒看中的人,都能平步青雲。

我與卞恒的女兒卞盈相處得不錯,前些日子,曾將此事問過她。她欣然應允,今日游宮苑之時,她跟我說,卞國舅曾見過魏郯,願意邀他赴宴。

到了做之日,我先到了國舅府。卞盈帶著我和幾位貴女到花園的小閣上用食品茗,綺戶敞開,可以望見隔著一片假山,水榭亭台中案席精緻,僕從魚貫,身著華服美飾的賓一邊談笑一邊入席,而上首處,大腹便便國舅卞恒身著錦袍,正與一名長相俊俏的男子說著話。

“那是誰?粉塗得比女子還好看。”一位貴女用紈扇半遮著臉,輕笑道。

“那是新任的謁者僕射,”卞盈道,“剛從給事謁者升上去的。”

貴女們了然。庭院中燈盞照得似白晝一般,賓們紛紛來到,只見都是些年輕男子,形貌各異,卻無不賞心悅目。我心底讚歎著卞國舅挑選賓的眼光,沒多久,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庭中。
魏郯一身俐落的絹袍,腰系玉帶,步履矯健。

“那是何人?”有人問。

卞盈看向我,掩袖而笑:“這要問蘋。”

我微赧,抿唇笑笑。

再看向席間,家人已經引他拜見卞國舅,卞國舅看著他,笑容親切,似乎在與他寒暄。魏郯畢竟年輕,從這裡看去,神色有些拘謹。

而出乎我意料的是,魏郯入席的時候,卞國舅親自將下首一席指給了他。

卞盈亦不禁訝然,對我說:“我父親果然賞識他呢。”

我心中亦是高興。

明月高照,歌伎纏綿的歌聲傳到小閣上來,良辰美景,觀者亦是沉醉。

我和貴女們聊天說笑,卻不忘時時瞥向那宴席。

卞國舅與賓們飲酒相談,是不是發出笑聲。亦有人去與魏郯對飲,魏郯不拒,已經喝下了許多。這時,卞國舅從席上起身,拿著一樽酒走向魏郯。

魏郯連忙起身。

卞國舅已經面色酡紅,看著魏郯,笑眯眯的。他說著什麼,將樽一舉。

魏郯亦將手中的酒杯舉起,與國舅對飲而盡。

而國舅飲完之後,並未離開,朝魏郯伸出手。在我這個方向,看不清他是做了什麼,可是那一瞬間,魏郯突然拉開國舅的手。

我愣住。

寂靜片刻,席間發出一陣笑聲,國舅亦笑。

魏郯卻似渾身僵直,未幾,他向國舅一禮,把杯放回案上,拂袖離開。

此事突如其來,笑聲戛然而止,國舅立在原地,看著魏郯離去,臉上的笑意漸漸暗下。

貴女們亦面面相覷。

“怎麼了?”卞盈問。

我不知如何回答,連忙起身,朝外面快步走去。

“孟靖!”我讓馭者快馬加鞭,終於在魏府門前趕上了魏郯。

“出了何事?”我急急問道,“怎突然就走了?”

魏郯看著我,面無表情。

他不說話,我就更加感到他的怒氣。

剛才的事,明眼人都能猜到幾分。卞國舅好結交年輕才俊,而私下裡,我也曾聽過他府中養有孌童。

長安紈絝好尋歡作樂,花樣繁多,養孌童並非奇聞。只是我沒想到卞恒堂堂國舅,會在宴上對人不軌,也沒想到魏郯的反應如此之大。

“國舅……”我又愧又羞,支吾的問道,“國舅方才……”

魏郯的臉色沉沉,我看到他額邊筋頭跳動,連忙噤聲。

“我無事。”少頃,魏郯深吸口氣,平靜下來,對我說。

我心中稍安,轉念一想,安慰道:“國舅那邊你不必擔心,我與國舅家的夫人女君俱是熟悉,勸上一勸便無事了。”

魏郯目光一凜。

“勸?”他冷笑,“不必勸,我魏郯就算在長安待不下去,也不必他開恩青眼。”

我皺眉,但知道他在氣頭上,好言道:“今夜之事乃是意外,國舅亦喝醉了,你勿意氣用事。”

“意氣?”魏郯看著我,“國舅做出那等下作之事,我不忿,倒是意氣用事?”

他的語氣有些尖銳,我也惱起來,道:“那你欲如何?長安裡等著高攀的人把城牆繞上百圈,國舅如今的權勢你不是不知,你以為在他的宴上占得一席容易麼?我讓你與他結交,也不過想讓你有個好前程。”

“好前程,便是那個謁者僕射一般的好前程?”魏郯盯著我,目光冷冷,“我要前程,自會奮發而圖,這般歪道,我不齒為之!”

我急道:“我並非勸你屈從,長安的權勢之家,亦並非只有國舅。孟靖,我知道你想像你祖父那般,建功沙場立業長安,可那是你祖父。你如今雖得羽林青眼,可將來呢?多少人當了十幾二十年的羽林郎,最後也只得個軍曹,連個立功的機緣也不曾有。今上好才俊,故而有少年羽林。你如今正當年輕,若能得貴人相助,必可事半功倍!”

魏郯的目光深沉。

“時辰不早,你回去吧。”他淡淡道。

我一怔,少頃才明白這是逐令。

“我是為了你好。”我有些不可置信。

魏郯似乎有些疲倦。

“如此,多謝。”他說。

我伸手,想拉拉他,卻落了空。

“回去吧。”他重複道,說罷,轉身離開。

回家的路上,我的手一直發冷。

我覺得挫敗又委屈,在車上哭了一場。我大費周章,圖的不過是魏郯能得到父親的青眼。

可是魏郯卻不以為然……我擦著眼淚,想著前面的事,覺得自己真像個傻瓜。

父親早就告訴過我,這個訂婚做不得真,可我仍然滿心期待地撲了進去。

“……你怎知他也喜歡你?”我忽然想起母親的話。

是啊,我做這些,無非是因為喜歡魏郯,可是,他喜歡我麼?

那日,他看著傅嫤的樣子在腦海中浮起。

心中亂哄哄的,我閉閉眼睛,不知道該怎麼樣才好。

到家之後,母親迎了出來,看到我的樣子,她吃了一驚。

“你不是去國舅家赴宴麼,出了何事?”她問。

我無從說起,搖搖頭。

母親卻似明白過來:“是孟靖?我聽說他也去了,他欺負你?”

這話刺中心事,我忍不住,伏在母親懷裡哭了起來。

“那魏氏小兒不必再理會!”父親的聲音從堂上傳來,他走過來,將一張紙交給我,微笑道,“天子下詔,為皇子箴選妃,為夫已經將你的名姓報去了奉常府。”

父親的話終成現實。皇子箴乃卞後所生,大有立為儲君的架勢。父親沒有猶豫,登門魏府,以我有疾為由,將我和魏郯的親事退了。

我不知道魏傕的反應如何,魏郯自從那日爭執之後,回了羽林,聽說先帝派他們去了洛陽,要過半年才回來。

這倒是正好。父親退婚之時,我很不好過,吃不香睡不下,對魏郯,終究不舍。

但是我不能違抗父親,也知道父親的打算是為了我好。我和我的父母想要的,魏郯給不了,不如忍痛了卻。

當魏郯終於回來,我聽說他一度要到我家裡來質問,但是,他終究沒有來。

我們再度重遇,是我選入宮中學禮的時候。一次,我去見大長秋,回來的路上,正好看到魏郯。

四周無人,我們照面,各是一瞬間停住了步子。

“你入了宮。”魏郯看著我,神色平靜。

“嗯。”我頷首。

“退婚之事,是你願意的麼?”

這大概就是他的質問。

我看著他,淡淡一笑:“孟靖,如果不是你我祖父定下親事,你會娶我麼?”

魏郯一愣。

他嘴唇動了動,可不待回答,宮道上響起了腳步聲,有人來了。

我不再多言,向他微微頷首,轉身離去。

後面的聲音很快不見,我不知道魏郯是仍站在那裡,還是已經走了,可我沒有回過一次頭。

如果不是我們的祖父,我和他,也許不過照面相識而已。我們要走的本是不同的路,現在回到各自該去的地方,也好……

有時,我覺得人世奇妙,因為你無法預定別人將來的樣子。高高在上的人,說不定會瞬間跌落泥土,你覺得固若金湯的世界,也說不定會在你毫無防備的時候破碎殆盡。

比如傅氏。

我聽到傅氏一家被滅族的消息之時,還在跟著宮中的女史學禮。

那樣一個輝煌、人人仰望的家族,天子一怒,竟一夜間連根拔起。包括傅司徒和相貌英俊的傅筠在內,傅氏一家都在處決的名冊之中,而那個喜歡到市中售賣貨物的傅嫤,卻被劉太后保了下來。我聽說劉太后為了把她留住,揚言不認兒子,天子無法,只得順從。

我這樣的局外人,聽到這消息,也是心驚膽戰。而另一面,我還有些小小的慶倖。此事,說是天子對傅氏不滿,還不如說是卞後得勝。傅氏支持先皇后生下的皇長子琛,而卞後當然是要自己的皇子箴繼位,如今傅氏倒下,皇子箴的地位算是穩固了。

這兩位皇子我都曾經見過。皇子琛儒雅,少言寡語;皇子箴則好動一些,喜歡與人聚樂。平心而論,皇子琛更有儲君的風範,不過,形勢到底比人強。傅氏滅族之後,劉太后唯恐卞後加害皇子琛,把他也接入了太后宮中。可惜不到一年,劉太后就薨了,傅嫤被遠嫁到了萊陽,而皇子琛則封作了濟南王。

帝位爭奪,每一代皇帝都有,天下人也習以為常。只是誰也沒有想到,風雲會變得如此之快。在劉太后薨逝之後,天子很快駕崩,卞氏欲立皇子箴為帝,先皇后族兄高覓起兵而反。長安登時陷入混亂,我被困在宮中,每日擔驚受怕。卞後被高覓鴆死,而後,涼州牧何逵領軍沖入長安平亂,殺了高覓。人們以為事情到此為止,但是何逵亦並非善人。

父親花了大力氣,把我從宮中帶出去,而後,即刻離開了長安。
天下已經大亂,各路軍閥相爭,汾陽老家亦不得倖免。

短短不過兩年,從前的盛世繁華瞬成煙雲散去。我在汾陽,聽說皇子琛當上了天子,長安、洛陽皆在兵災中毀壞,還時不時聽到一些熟人的消息。他們或是死於戰亂,或是隨天子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或是投靠了各路軍閥,或是自己成了軍閥。

一日,父親從外面回來,告知了我們一件大事。魏傕平定了涼州、河套、陝西,將天子迎到了雍州,不久,就會來到汾陽。

這的確是一件大事,以至於我和母親聽到,久久都不能言語。

魏傕見到父親,卻似無所芥蒂,像分別多年的舊友那樣熱情相敘。他告訴父親,天子將定都雍州,正召集舊臣,希望父親歸朝。

父親思索再三,答應了。

再見到魏郯的時候,正是在雍州。

他騎馬,領著軍士從大街上奔過,許多人說,那是大公子。我立在街邊,遠遠地望著他,那身形比幾年前長開了許多,已經不是那個還帶著幾分稚氣的羽林郎了。

亂世之中,人人難以自保,我家亦不例外。兩年裡,家中的田地荒蕪,資財散盡,父親把僕婢幾乎都遣盡了。來到雍都之後,父親仍是少府,可跟從前在長安的日子比起來,可謂泥雲。朝廷新定,俸米少得可憐。眼見年關將近,家中然酒肉也難備。

一日夜裡,我從母親的房裡出來,忽然聽到一陣馬蹄聲。它戛然而止,似乎就停在了我家門前。

我心中一動,連忙去看,卻見家人已經開了門。門外,一人立著,從人正將兩三隻竹筐搬進來。

那個身影,即便夜裡我也不會認錯。

“孟靖。”我驚訝非常,走上前去。

魏郯看著我,微微頷首。

“年節將至,父親命我來送些節禮。”他說。

我看看那些竹筐,謝過,讓家人搬進去。

“告辭。”魏郯道,轉身便要走。

我連忙叫住他:“孟靖!”

他回頭。

我望著他,只覺有許多話,卻說不出口。

“你還好麼?”我輕聲問。

魏郯沉默了一下。

“好。”他低低道,說罷,朝坐騎走去。

我立在門邊上,望著那身影消失在夜色和雪地之間,久久沒有離開。

魏郯似乎知道我家境況不佳,此後,每隔些日子,他都會送些物什來。有時是米糧,有時是肉,有時是衣料,都是日常裡用得著的。

母親感歎說,魏傕到底是重義之人。

可我並不這麼想。我覺得這都是魏郯自己送來的。

他為何這麼做?

我想著那個身影,想著從前我們在一起的美好日子,只覺兩年來的陰霾一掃而空,連呼吸都變得快活起來。

天氣轉暖,戰事又變得頻繁,魏郯離開雍都出征去了。

我每日要到廟宮離去,不為別的,只祈禱他平安。三個月後,他隨著魏傕回來,我聽聞,洛陽已經收復了。

正當我為了能見到他而歡欣鼓舞,父親卻從朝中帶回了一個消息。

“奉常奏請天子立後,天子下令在百官之女中遴選,丞相屬意于你。”他微笑著對我說。

我聽得這消息,只覺一陣空白。

幾乎毫不遲疑地,我轉身朝外面奔去。

我逕自出了門,穿過街道和人流,來到城牆下。魏郯每日都會巡城,果然,我看到了他。

他見我來到,亦是詫異。

“你父親要把我嫁給天子。”我喘著氣,對他說。

魏郯似乎已經知曉此事,沒有更多的驚訝。

他摒退左右,頷首:“如此。”

我心中覺得不好,望著他:“你呢?你如何想?”

“我?”魏郯看著我,“此事是我父親與你父親議下,且入宮為後,是你夙願。”

這話,教我的心一下沉入穀底,我怔怔的,渾身發涼。

“那些用物,都是你送的。”我的聲音發虛,喃喃道,“你心裡仍然有我,不是麼?”

“徐少府幫助過父親,我不過還情。”魏郯低低道,“你還記得你從前問我,若非你我祖父意願,我會不會娶你麼?”

他注視著我,苦笑:“我後來想了許久,你說得對,我們從一開始,便已經錯了。”

錯了麼。

我立在丹墀之上,看著魏郯。他身後,傅嫤立於婦人之首,華服裹身。

魏郯說,他與我是錯的。

那麼,傅嫤於他,就是那個對的人吧?

我仍然記得我聽到她嫁給魏郯的時候,心中的震驚。當郭氏將他引入宮中拜見天子和我,我看著她,目光久久地定在那張臉上。

五年過去,眾人各經磨難。我希望又失望,嫁給了天子,又流失了自己的孩子;傅嫤遠嫁萊陽,靜默無聲,不想卻一朝改嫁魏郯。

我所希翼的,她似乎全不費勁就得到了。

我妒忌又惱怒,曾經語帶嘲諷地問魏郯:“你與裴潛是好友,如今娶他舊愛,是為了照顧友人?”

魏郯神色平靜:“這不必你來操心。”

他們的確不必**心。別人傳說他們夫妻情深,我不相信,直到那日清晨的雪地裡,魏郯在我面前拉起傅嫤的手匆匆走開,頭也不回地將我拋在後面,我才明白,許多年前,魏郯注視傅嫤時,我心中的那一絲異樣,也許是真的。

他說我們錯了,原來早有淵源。

哀莫大於心死。從那一刻,我對魏郯的所有念想,俱是寂滅成灰。

我以為我會痛苦得發瘋。

但是我沒有。

也許我是個本性冷酷的人,也許從來就懂得生存之道,遇到死路,絕不會一頭撞上。我仍然在宮中生活,做我的皇后。即便經歷了趙雋之禍,即便魏傕把劍指到了天子胸前。

“疼麼?”天子為我包裹受傷的手掌時,問我。

我看著他,似乎第一次審視這個作為我夫君的人。

他的年紀與我不相上下,可是艱難的處境、權臣的欺辱,還有壓抑在他心中的志向,卻把一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生生熬出了一頭白髮。

我與他成婚三四年,但我們卻是實實在在的相敬如賓。尤其是我小產之後,我每日與他說過的話,比不上侍中與他說的話多。他臨幸別的妃子,有了孩子,我並不妒忌,反而安排照料之人,打理一切瑣事。

有時候,我想想都覺得好笑,全天下,恐怕難找出比我們更和睦的傀儡夫妻。

“不疼。”我說。

“怎會不疼。”天子說,“都見到肉了。”

我淡笑,道:“見到肉又如何,丞相不若一劍下來,妾活這二十餘年,亦足夠了。”

天子沒有說話。

“你其實不必擋。”他說,“丞相還不敢殺朕。”

他頭腦倒是清楚,不過事後聰明,誰都會的。

“如此,陛下若覺得誰人討厭,下次丞相再來,命他擋在身前就是了。”我說。

天子怔了一下,片刻,笑起來。

我也笑。

這話其實無聊得緊,亦無半點可笑之處,可二人對視著,竟越笑越厲害,只是沒有喜感,唯有無奈。

“別走。”天子最後給布條打上結的時候,對我說,“你我都是無處可去之人,總是只能活二十餘年,當是看看戲也好。”

我望著他,片刻,移開目光,沒有言語。

我並非無處可去。父親和母親雖然一直為我當上了皇后而驕傲,可他們還是心疼我的。母親好幾次入宮來探望我,說起是如今情勢,都是憂心忡忡。她告訴我,只要我願意,父親可以去求魏傕廢了我這個皇后,讓我出宮去。反正魏傕將侄女送入宮中,圖的就是把這皇后的位子占過來。

我很是心動,告訴母親,我再想想。

若是在那日魏郯牽著傅嫤在我面前轉身離開的時候,我也許會立刻答應母親。可是如今,我卻再三猶豫。
原因無他,我有了孩子。

確切地說,他不是我的孩子,而是被魏傕逼死的紀貴人所生。我收養他的時候,他才兩個月大。

他叫勵,剛來到我宮中的時候,總愛啼哭,我曾不勝其煩。可是後來與乳母一道照料,看著他小小的臉上時而沖我露出笑容,我的心卻變得柔軟。許是在勵的身上花去了太多精力,我已經不像從前那樣有氣力想亂七八糟的事,每日即便出門,我也會惦記著他什麼該用食,什麼時候該睡覺。

這大概就是做母親的感覺,我想,這大概是上蒼給我的一點回報,以彌補我那無緣孩兒的缺憾。我如果離開,這一點小小的慰藉便也不見了。

天子對這個兒子也很是疼愛,他每日都來探望,甚至時常住在中宮不走了。

許是因為勵,又許是同樣身在患難,我與天子之間奇異地親近了許多。

我發覺他並不那樣沉默寡言,遇到些有趣的事,他不會因為身處逆境而放棄開懷一笑。

他是個細心的好父親,親自教勵說話,教他走路。有時,我們摒退左右,帶著勵一起玩耍,有說有笑,每一刻竟都快樂無比。

我看著自己的夫君和孩子,忽而有了些憧憬,覺得如果能一直這樣,即便是個平頭百姓,又有何妨?

大概是我已經沒有什麼能夠再失去了,有了這個念頭之後,我忽然變得異常執著。

天子有天子背負的沉重,多年來,層層相積,他已經不堪負累。

“你走吧。”他抱著魏郯和傅嫤的女兒離開時,對我說,“國丈就在榮安門外接應,宮中起火,守門的羽林必會趕來,你可趁機帶著勵遠走。”

“你呢?”我問,聲音微微發抖。

他露出一絲奇異的笑。

“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麼?縱使只活二十餘年,當看戲也好。”他望著城牆那邊的光照,道,“我要去看最後一場戲。”

我深吸口氣:“妾陪著陛下。”

天子看著我,雙目如同深井。最終,他沒有說話,只吩咐黃劭攔著我,轉身而去。

我沒有聽他的話。大殿起火之時,我們潛出宮外,果然見到了父親。但是我乘馬車的馭者不備,一把將他拉下,自己坐了上去。

父親和眾人在後面大聲喊我,我並不回頭,只駕著馬車奔向前。

我心亂如麻,但是,我並不彷徨。這是第一次,我篤定地知道自己該做的事是對是錯,不再逃避,而是盡全力去爭取。

我遇到了裴潛,等我趕到城樓上的時候,天子已經沾上了女牆。

風吹著他的衣裾,像是隨時要將他帶走。

我不顧一切地奔向他,呼喚他,他看到我,那面容陡然變得震驚,可雙目中的神采卻已經不再死寂……

宮道漫漫,盡頭處,一列馬車和軍士正在等候。

那是要送我們到封地去的,檀陽公,是天子禪位以後的封號。

勵喜歡出門,看到車馬,他高興地奔上前去,我不禁喚他慢些。

鐘磬之聲在遠方響起,曲調熟悉,是大殿上的樂聲。天子走在我面前,腳步停住。

他回望,宮牆太高,只有一片被切作長矩形的天空。

“便是如此了麼?”他低低問。

我默然。

我知道他心中所想,離開了此處,從前他背負的一切便是過往。

“陛下恨我麼?”片刻,我問。

他訝然看我。

我輕聲道:“如今之事,恐非陛下心願。”

他注視著我,露出一抹苦笑。

他拉過我的手,聲音緩緩,平靜而淡泊:“為何要恨,若死去,便什麼心願都不會有了。”停了停,又道“還有,此後,夫人不可再像從前一般喚我。”

我怔了怔,片刻,明白過來。

他說“我”,稱我為“夫人”。

我看著他的眼睛,少頃,亦露出笑意:“是,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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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9-25 12:26 PM

129.番外三 魏郯 上

“潯陽大饑,潯陽太守劉殊急報,請朝廷撥糧賑濟。”匡政殿上,大司農朱憫稟道,說罷,將文書交與侍中。

皇帝坐在御座上,接過那文書。

“潯陽。”他看過之後,沉吟道,“我記得今春水患,潯陽最重。”

“正是。”朱憫道,“今春水患,潯陽三十萬頃顆粒無收,以致饑荒,若賑災不及,將有民怨。”

皇帝不語,卻拿起另外一份奏章。

“揚州亦饑荒,禦史彈劾揚州太守公羊劌罔顧民生,大興土木。”說罷,他讓侍中將奏章拿給朱憫,道,“卿以為如何?”

朱憫接過奏章,看了看,明白過來。

公羊劌,在皇帝登基前一年去了揚州做刺史,三年之中,政績斐然。皇帝遂命其為揚州太守,治理一方。此番饑荒,並非潯陽一處,其害蔓延江東大半,揚州亦不例外。禦史彈劾公羊劌的事,朱憫也聽說過,不過他留了個心眼,讓人去打探揚州民人因災流徙之數,奇怪的是,與其他州郡比起來,竟是少之又少。

朱憫心思通透,即刻道:“臣聽聞,所謂大興土木,乃是揚州太守鼓勵州中富室興修屋舍,又以朝廷賑濟及私家募集之資造橋開渠,每日服力者數萬,民人以工受食,是以揚州安然。”

皇帝頷首,道:“正是,朕以為此策得法。江東水道,失修多年,運河不暢,水旱不調。朕欲仿揚州之法,在江東募集百姓,疏浚河道,興修水利,可為百惠之舉。只是不知如今倉廩如何?”

朱憫思索片刻,道:“前年及去年,各地倉廩豐實,徵調錢糧不足慮。只是長安城牆、宮室還在營建,亦耗資甚巨,若在加上江東如此大興人力,只怕國庫難捱。”

“長安且停工。”皇帝道,“待江東事畢,再繼續營建。”

朱憫心中安定下來,向皇帝一禮:“敬諾。”

皇帝又與眾臣將諸多關節分派妥當,命尚書擬詔。

才散了,皇帝正要起身,宗正卻來了。

宗正是皇帝族中的長輩,皇帝對他也多有禮讓。不過朝政之事,宗正甚少參與,皇帝見得他,知道今日當有不尋常之事。

“近日聞知伯父身體抱恙,朕正欲往府中慰問。”命內侍賜席之後,皇帝微笑道,“不想伯父親自臨門,未知身體痊癒否?”

“陛下恩德,臣已無恙。”宗正在席上一揖,道,“今日前來,乃是有要事稟報。”

“哦?”皇帝問,“何事?”

宗正卻不語,目視堂上。

皇帝會意,將左右摒退。

“陛下。”宗正微笑,道,“自古以來,為人君者,儲嗣乃是首要。如今陛下登基已有五年,天下安定,正是充盈後宮之時。臣聞皇后近來有意將宮中年長宮人放出,陛下不若在新納宮人之時兼以選妃,以順天和。”

皇帝看著宗正,笑意不改。

“此事,是宗正之意?”他問。

宗正忙道:“並非臣一人之意。前番臣臥病在家,曾與來訪朝臣談論,皆以為可行。陛下正當年富力強,而後宮唯皇后一人,為子嗣計,還請陛下廣納後宮。”

皇帝倚在憑幾上,緩緩道,“朕已有二子一女,子嗣足矣。”

宗正道:“陛下此言差矣。前朝高皇帝有子十四人,其後三百年,宗室繁盛。皇嗣關乎國運,望陛下三思。”

“高皇帝身故之後,四子相爭,國祚幾乎不保;往近了說,靈皇帝亦是多子,亂世之源亦是嗣子爭位。”皇帝神色不改,“國運興衰,乃在施政。宗正之意,朕已知曉,此事不必再議。”

這話說出來雖語氣溫和,卻不容拒絕。

宗正還想再勸,可看著皇帝臉色,終是不敢再多言語。他只得寒暄幾句,悻悻離去。
殿上終於安靜下來,左右無人,皇帝望著殿外,輕輕歎了口氣。

“出來吧。”他說。

無人答應。

“阿謐,要父親逮你?”他拿起茶盞抿一口。

窸窣的聲音響起,未幾,御座後面的屏風邊上探出一個小腦袋。當那雙清亮的眼睛與皇帝的目光相對,女童粉嫩的臉上滿是討好之色:“父親……”

皇帝一臉無奈,放下茶盞,朝她伸出一隻手。

女童登時露出笑容,朝他奔過去,皇帝抱了個滿懷。

“在殿上偷聽了多久?”皇帝摸摸女兒汗濕的頭髮,“去玩了?苑中?”

阿謐卻不答,抬頭望著他:“父親,什麼叫廣納後宮?”

皇帝哂然。

“你說呢?”他不答,溫聲道,“不是學到禮記了麼?”

阿謐想了想,道:“就是像仲茂叔父那樣,給表兄找了好幾位庶母?”

皇帝心中覺得好笑,面上卻忍住,看著她:“算是,阿謐覺得好麼?”

阿謐撅起嘴,斬釘截鐵:“不好!阿謐就要一個母親!”

皇帝忍俊不禁。

“今日苑中有什麼?”他岔開話題,“你表兄他們不曾入宮,誰同你玩耍?”

“圉中送來了好些獸物!”說到苑中,阿謐臉上的不快立刻煙消雲散,興奮地說,“有鹿,有鶴,還有那種小鴨子!”

“鴨子?”皇帝失笑,“那是鴛鴦。你何時看到的?”

“一早就看到了!”阿謐說,“我用過早膳之後,聽說……”話沒說完,她突然打住,望著皇帝仍笑眯眯的臉,一下說不出來。

“用過早膳之後?”皇帝不緊不慢,“你不是要去聽女史授課?”

“我去了!”阿謐連忙道,“女史昨日給的課業,我都背出來了,女史才放我去了苑中!”

那雙眼睛望著皇帝,睜得大大的,倒真的像是受了莫大冤枉。

皇帝不為所動,道:“女史讓你背什麼?”

阿謐想了想:“禮記。”

“哦?”皇帝饒有興味,“背給父親聽聽。”

阿謐一愣,似乎有些躊躇,片刻,她想了想,還是張口背了起來:“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其物而窮其理也。嗯……蓋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嗯……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唯於理有未……”

皇帝看著她微微皺起的眉頭,那搜腸刮肚的模樣,此曾相識。

心中長歎,這個女兒,雖然人人說長得跟他比較像,可秉性卻是七分隨了她母親。比如,不愛讀書。

他想起當年,她母親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讀書的時候,兩隻眼睛盯著書冊上的生字,也是這般糾結之色。而自己那時如何呢?皇帝回憶著,他覺得自己應該也像個傻瓜一樣,盯著他的美人目不轉睛。那般心情,似乎現在仍有餘味。

皇帝不禁自嘲。

他望向殿外,日光融融,天空在屋簷下露著湛藍的顏色。

有有十五年了吧?

他常常想,如果那個午後,他沒有去市中,將來會如何?

那時,沒有人叫他“陛下”。

他不過是長安城一個騎都尉的兒子,剛剛隨著父親來到長安,也還未取字。

他的母親身體孱弱,來到長安之後,不久就去世了,只給他留下了一個年幼的親弟弟。

魏郯的母親生前愛瓷,帶到他也懂瓷。

他還記得,那日他湊巧走過東市,當自己看到路邊那小販懷中的梅瓶時,眼睛一亮。

而當他去問價的時候,眼睛不住瞟著的,卻是小販的臉。

那是一張生得十分漂亮的臉。細膩白皙的皮膚,陽光下,兩頰透著淡淡的粉色。

從洛陽到長安,魏郯見過不少長得漂亮的少年,不過眼前這個,是個女子改扮的。她似乎並不知曉自己已經被人識破,猶自學著男子的腔調,像在為自己出來混市井壯膽。

此事之後,魏郯有時看到瓷瓶,心裡還會時而想起那個小販的樣子,覺得好笑。長安比洛陽大得多,魏郯要做的事也多得多。
比如,天子下詔,在世家子弟中選拔少年羽林郎,魏郯躍躍欲試。

比如,魏郯的祖父給他定下了一個出身優越的女子做未婚妻,叫徐蘋……

而那次市井裡的偶遇,猶如瀚海中的沙粒,很快被他拋在了腦後。

魏郯的母親和祖父相繼去世,他守喪不得婚娶。而祖父定下的婚事,只得擱置一旁。

魏郯並不著急,因為他覺得立業才能成家,自己還需闖蕩一番。

天子對少年羽林十分重視,不僅與禁中羽林同等俸祿,還有意從中拔擢人才。雖然遴選範圍是世家紈絝,但有志的子弟也是不少。

魏郯出身將門,一路比試,倒是順利。最後一關,他的對手是個長著面容白皙的青年,卻長著濃密的鬍子。魏郯看他面目頗為秀致,知道此人出身京中紈絝,開始時並不放在眼裡。不料幾個回合下來,這人竟是身法了得,好幾招,魏郯險些接不住,忙打起十二分精神。最後,那人到底力勁不如魏郯,被打倒在地上,

場外的人哄然叫好,魏郯與那青年一個站著一個躺著,一邊喘氣一邊互相瞪眼。對視了好一會,那人抹一把臉上的汗,慢慢站起來。

“你叫魏郯?”

魏郯昂首睨他:“正是。”

那人看著他,忽而一笑。陽光下,齒如編貝,眉宇和雙眸泛動熠熠神采。

“後日可有空閒?”他問。

魏郯不解其意。

“後日申時,玄武池北校場,你我再比。”那人不等他答應,已經拋下這句言語,逕自離開。

魏郯雖然不喜歡受人指使,卻也不喜歡讓人小看。到了那人說的時辰,他還是去了玄武池。可當他看到等在那裡的人,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

那是裴潛。

魏郯雖然來到長安的日子不長,裴潛的名號卻是聽過的。無論走到何處,總會有人提起這位名冠京華的少年。不過魏郯向來對那些只愛舞文空談的文人不感興趣,就算在一些聚會之所見到,他也從不去湊熱鬧。

那個留著鬍子的人,原來是裴潛。

雖然知悉了對方的身份,魏郯卻沒有手下留情,仍然使盡全力。日落之時,二人的身上都落了累累淤青。裴潛與他相視大笑,此後,二人竟成了好友。

裴潛雖名聲在外,其人卻平易謙虛。他對劍術著迷,常與魏郯切磋劍術,對魏郯的武藝更是推崇。

魏郯亦甚為欣賞裴潛,他雖文氣,卻沒有紈絝子弟的脂粉氣和勢利做派,對一些事的看法也與魏郯相近。

有一回,眾人踢蹴鞠,裴潛脫下汗濕的上衣指使,魏郯看到他的臂上有個紅紅的印子,像是指頭的痕跡。

旁人亦見到,笑起來:“季淵,哪位女子這般兇悍?”

裴潛低頭看了看,不以為意地說:“哪有什麼女子,野貓抓的。”

有人戲謔:“季淵,那只野貓姓傅麼?”

眾人哄笑,裴潛亦笑,毫無惱色,繼續與眾人去踢蹴鞠。

那人提到“姓傅”,魏郯明白過來。他早已經聽說過,裴潛十一歲的時候定了親,未婚妻是傅司徒家的小女兒。兩家都是世居長安的高門,合襯非常。

魏郯沒有見過裴潛這個未婚妻,只知道她比裴潛小許多歲。可雖然裴潛不曾與他提及,魏郯卻知道裴潛對他的未婚妻很是喜愛,因為他的脖子上,掛著一個小小的桃符,正面寫著“潛”,反面,是一個“嫤”字。

少年羽林的名冊終於張榜,魏郯的名字赫然其中,毫無懸念。父親很是高興,甚至提早給他取了字,叫孟靖。

第一次到宮門巡守的時候,魏郯立在高大的門洞前,看到宮闕層疊,陽光穿過雲彩落在他的身上,只覺心中登時開闊。

那輛飾玉垂香的馬車朝他馳來之時,也是這般光景。它穿過遠方的一重城門,車輪碾過泛著金光的磚石,如同雷聲暗滾。

魏郯新當上軍曹,年輕氣盛,執意要查驗車中的人。引車的內侍很是不高興,說車內的貴女乃是太后召入宮中。
正僵持間,車幃卻忽然開了。

魏郯看到裡面那個頭梳總角的少女,愣了一下。

那是一張精緻天成的面容,明眸如波,唇如英瓣。少女不慍不急,只瞅著魏郯:“你如今見到了,可放行了麼?”

魏郯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讓開,又是如何放行,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那車已經走遠了。

“孟靖。”一位年長的羽林笑呵呵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那是傅司徒家的女君,太后疼愛得很,將來再見到,不可再得罪。”

魏郯聽著他說話,想著的卻是別的事。

那張臉,那般神氣,他總覺得在何處見過。魏郯冥思苦想,只覺答案呼之欲出,可他總是想不起來。

直到走回家中,他看到角落裡那只瓷瓶,幡然醒悟。

市井中那個女扮男裝的小販,也是這般瞅著他,學著男子粗聲粗氣的嗓門:“身無百錢,不走長安。我這梅瓶,要賣一百五十錢呢!”

魏郯自幼性情不羈,洛陽長安都被他走了個遍,別人嘴裡的奇聞,他常覺得沒什麼大不了。

可是那個傅氏女君的事,卻叫他思忖了好幾日。

她出身高門,養尊處優,有太后那樣的姨祖母,有裴潛那樣的未婚夫。這樣一個女子,竟會喬裝改扮,到市井中販貨?

生活所迫自是不可能,那麼,是愛好?

魏郯越想越覺得啼笑皆非,世上有人好文,有人好武,有人好奇巧之物,有人好非常之事,但是一個貴女好混跡市井,他是頭一遭遇到。

裴潛知道麼?魏郯好奇,卻並非多舌之人,無意戳破。

嫤。魏郯想起裴潛脖子上的桃符,上面有這個字。

此事之後,魏郯又見過幾回傅嫤的車。只不過,他沒有再攔,只是查驗通行信物,然放行。當然,車裡的人也沒有再撩開車幃來看他。

“孟靖,有女子找你!”一日,他正從宮門換班下來,有人大聲對他說,停了停,補充道:“不是上次那位!”

同僚的羽林郎們一陣哄笑。

魏郯無奈地瞪他們一眼,走過去,卻發現果然是一位陌生女子。

“足下就是魏郯?”那女子手執紈扇,一口嬌柔又高傲的長安貴女腔調。

“正是。”魏郯道,心中亦是疑惑,不知此人是誰。

那女子藏在紈扇下的臉似乎笑了笑,將一方小小的物事遞給他,“這是徐姊姊托我給你的。”說罷,轉身走開。

魏郯立在原地,打開那物事,卻見是一塊幘巾。

徐蘋。他這才想起那個頭簪著虞美人的女子——他那位連婚約也不曾定下的未婚妻。

魏郯的祖父與徐蘋的祖父是故交,兩人的婚事亦是二老之意。

徐蘋與他初識之時很是害羞,魏郯入了羽林之後,雖不能常常回家,他們見面的次數卻多了起來。帝后常常在宮中與臣屬家眷聚宴遊樂,魏郯有時經過林苑,會發現徐蘋也在那些貴女之中,遠遠望著他,時而一笑。

羽林中的同僚皆出身富貴,精於冶遊,對這二人的舉止,捉到了便笑上一回。

“孟靖原來喜歡徐少府家那般的模樣。”有人道。

魏郯笑笑,不置可否。對於祖父,他一向敬重,終身之事並無異議。說實話,徐蘋容貌秀美,性情溫順,家世亦是上乘,魏郯也想不出自己有何反對之理。

至於喜歡二字,他覺得徐蘋與自己還算合得來,不反感便是喜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相識的兩人要湊做夫妻,互相順眼已是好事。

“孟靖,明日空閒否?”裴潛見到魏郯時,張口便問。

“何事?”魏郯看他似乎是特地來尋自己,覺得不平常。

裴潛露出一絲苦笑,四下裡看了看:“有一事,眼下唯有你可幫我。”

魏郯很意外,他說的竟正是傅嫤的事。

裴潛沒有諱言傅嫤喜歡販貨的癖好,並告訴他,從前每回傅嫤出門,她二兄會親自或遣人跟著她,以免有失。

“如今仲勳兄不在京中,我明日亦有事纏身離開不得。此事實難啟齒,非可信之人不敢告知,考慮之下,唯有來托你。”裴潛很是不好意思。

魏郯看著他,仍感到驚異,未幾,卻笑笑:“這有何難,季淵放心便是。”

 

130.番外三 魏郯 下

魏郯一向守諾。第二日,他告了假,一早就去了裴潛說的城東龍音寺。

進香的富貴之家女眷,乘著各式馬車絡繹不絕。魏郯逕自走到廟的一處偏門去。等了不到半個時辰,只聽門輕輕開了,魏郯躲在一棵大樹後面,看到一個纖細的身影從裡面閃了出來。

布衣巾幘,那女子看上去與隨處可見的市井少年無異,魏郯卻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張臉。買瓶的時候,還有錦簾後探出來望著他的時候,正是這眉眼。

傅嫤沒有馬,也不乘車。她肩上掛著一個包袱,裡面的物事似乎並不重。她步履輕快,初時卻有些警惕,是不是瞅向左右。

這等把戲,對魏郯並無多大妨礙。他時藏時走,時而扮作閒逛的行人,傅嫤並不曾發覺。

一路尾隨,傅嫤最終停下的地方,正是初時魏郯向她買梅瓶的南市。傅嫤又四下裡望望,似乎放下了心來,從包袱裡拿出她的貨物。

魏郯瞅了瞅,那是一隻木盒,遠遠看去,似乎做得頗為精細。

傅嫤挑了一處柳蔭,把包袱布攤在地上,木盒放在上面。然後,她坐下來,兩隻眼睛望著來來往往的行人。

魏郯立在一輛堆滿貨物的驢車後面,此時無事可做,只能隔著路盯著傅嫤。

人來人往,傅嫤也不急,時而瞅瞅路上的行人,時而又轉頭去看相鄰的小販與買家唇來舌往侃價,似乎津津有味。

魏郯望著那張臉,忽又想起宮門前見到她時的模樣。裝束天壤之別,魏郯卻覺得有趣,相比起貴人的驕矜,眼前這個目光好奇的女子更顯得生氣勃勃。

傅嫤的貨雖是舊物,品質卻是上好。沒多久,就有好些人停下步子來看。詢價時,魏郯聽到她的聲音隱約傳來,在嘈雜的市井中尤為清澈。她與人說話時,全然是一副市井小販的模樣,不羞澀,也全沒有貴人放下身段時的扭捏。魏郯看到她算數時,眼睛不自覺地瞥向一旁,微微咬著嘴唇,認真得很。

那木盒最終被一個人買走了,魏郯看著傅嫤將幾串沉甸甸的錢用包袱兜起來,打個結挽在肩上。

她似乎很是志得意滿,也不著急回去,而是興致勃勃地逛起了市井。魏郯跟在後面,看著她到處轉個不停,一會看看買雜件的,一會看看看買布匹的,一會又被幾個侃價正歡的人吸引過去。

市中的人多,常混雜著些手腳不乾淨的閒人,魏郯不敢掉以輕心,緊緊跟在傅嫤身後。轉了許久,魏郯都覺得有些不耐煩了,傅嫤卻似乎不會累。待得她終於盡興地走出了南市,魏郯有一種解脫的感覺。

可是,傅嫤還沒有回去。她

穿過街道,走了好長一段,卻拐到了城南與城東之間的翠湖邊上。

翠湖算不得大,地處偏僻,又是午後,遊人並不多。魏郯正疑惑傅嫤來這裡做什麼,卻見她逕自走到了一處湖邊的大石上,四下裡望瞭望,似乎確定無人,便脫了鞋襪,坐在石上濯足。

魏郯哭笑不得。良家女子,獨身坦足,被人看到終是不雅,這傅嫤竟一點不擔心別人偷窺?

念頭閃過,他又哂然。別人別人,這邊上唯一的別人不就是自己?

想到這個,他又瞅瞅湖畔的傅嫤。她毫無所覺,正一邊悠悠哼著不知名的歌,一邊享受著湖水的清涼,雙足湖水中攪起晶瑩的水花,映得潔白可愛。

魏郯收回目光,只聽著那水聲,臉上竟起了些熱氣。

第二日,裴潛親自上門來謝。

魏郯見了他,心底竟有些小小的心虛。

“市井中終歸人雜,季淵還是多勸勸傅女君才好。”他真誠地說。

裴潛苦笑:“跟她說過許多次了,她不聽也是無法。也罷,她本不是喜歡安分的人。”

魏郯看著裴潛,他臉上的神色雖無奈,卻毫無厭惡。

裴潛才貌俱是優秀,長安城裡明裡暗裡對他有意的女子眾多。可是裴潛卻不像別的紈絝子弟那樣自命風流,對於接近他的女子,他從來不越矩半步。有人笑裴潛是怕丈人怕得做了柳下惠,可魏郯不覺得。因為每次說起傅嫤,裴潛目中的神采總是會變得溫和,唇邊帶著淺淺的笑。

或許因為知道了傅嫤的秘密,裴潛對魏郯說了好些傅嫤的事。

比如,她討厭讀書。

比如,她從小愛算帳。

比如,她討厭別人刮她的鼻子。

比如,她一直幻想著將來要去海外尋仙山……

“她還非要我帶她去。”裴潛啼笑皆非。

魏郯也笑笑。

聽了方士的話就想去尋仙山,的確夠傻。心裡一個聲音道。可當他轉眼看向窗外,庭院的綠影之後,卻仿若藏著一片水光,那邊上,有個女子正哼著歌兒低頭濯足……
這以後很長的日子,裴潛再也沒有托過魏郯再去照看獨自出門的傅嫤。不過,魏郯的家就在城南,有些空閒的日子,他會特地去南市,尋一處路邊的食肆坐下來,望著人來人往。

“這位小郎君,可是尋人?”食肆的婦人很是熱心,三番幾次之後,笑眯眯地問他。

魏郯收回目光:“不是。”

婦人打量他身上的衣服,道:“小郎君這般一表人才,是羽林郎吧?”說著,壓低聲音,“這附近可有不少女子來偷偷問過我呢。”

魏郯訝然。

“哎呀,別人的事,你摻和做甚!”店主人走過來,對婦人道,“快去盛羹!那邊幾位等了許久!”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吵吵嚷嚷地走了,留下魏郯一臉哂然。他往四周看去,附近兩間小店裡,看門的年輕女子正朝這邊頻頻顧盼。

尋人……婦人的話在耳邊迴響,魏郯忽而覺得自己這樣的確可疑又可笑。舉目看向集市中,人影紛雜,自己又在尋誰呢?他心底突然有些亂,拿起碗把羹湯喝乾淨,從囊中掏出銅錢給了店主人,起身走人。

祖父的喪期終於過去,徐蘋的年紀也已經不小。魏郯的父親親自去徐府提親,徐少府允下了,將魏郯和徐蘋的婚期定在來年。

魏郯不再去南市,不過,太后每月十五會召貴眷們入宮,當魏郯在宮門前望著那些華貴的車馬轔轔馳入之時,他知道,傅嫤在裡面。

他覺得自己有些可笑。就算傅嫤曾讓他覺得傅嫤心動,又如何?正如那香車上貴重的錦簾,雖然厚不過半寸,卻是他不可逾越的阻隔,而裡面的人,甚至不會知道他想著什麼。

她的未婚夫婿,是裴潛。

魏郯望著遠去的車馬,心中已是平靜。

徐蘋的父親徐少府,對他們的婚事並不樂意。這是魏郯曾經聽父親與繼母私下裡說的。

魏郯沒有太往心裡去,因為婚事畢竟已經定下了,並且,徐蘋對他不錯。

她會時常借出入宮禁之時去看他,每每相見,總是羨煞旁人。

“這般蜜裡調油,休怪成婚那日兄弟們手下無情。”有人惡狠狠地拍著魏郯的肩頭說。

魏郯笑了笑,不以為然:“爾等放馬過來便是。”

說這話時,魏郯已經是一名小校,而他的父親,據說不久就要調回河西老家任太守。

離開長安,許多人是不願意的,可是魏郯知道父親的志向,比起在長安碌碌無為,一方太守更能讓他施展拳腳。

“你也想去河西麼?”徐蘋問他。

“不想。”魏郯說,“陛下明年要拔擢將官,我要留下來。”

徐蘋莞爾,若有所思。

就在魏郯以為他再也不會去集市的時候,裴潛卻又來託付。

“明日我要往太學中見博士,她兄長亦無空閒,還要再煩擾孟靖。”他說。

魏郯想推拒,可見裴潛為難,還是答應下來。

不過再去一趟。他看著裴潛放心離去的身影,深吸口氣。

魏郯不是個愛糾結的人

,他以為自己那日會有些心思沉重,結果卻並非如此。

許久不見,傅嫤比從前更加出落,以至於扮起小販來,已經不那麼像。幸好,她說話時的市井味也比從前更加濃重,沒有人懷疑這是個地道的生意人。

魏郯在不遠處的牆根下望著她,饒有興致。只覺得這女子懷揣心思時,每個神色都透著機靈氣。

裴潛亦是有趣的人,這二人走在一處,才是真的般配吧。心裡道。

至於魏郯,他有自己的路要走。

長安繁華,每個在其中生活的人都想分得一杯羹,魏郯亦不例外。他出身將門,像父輩一樣崛起于行伍,是他的夙願。

但是,徐蘋並不願意他這樣,為此,二人爭執一場。而之後不久,魏郯父親的擔憂亦是成真,徐少府登門而來,將徐蘋的親事退了。

魏郯時隔數月之後才獲悉此事,他不解而憤懣,可最終讓他冷靜下來的,卻是徐蘋面對他質問時說的話。
“孟靖,”她說,“如果不是你我祖父定下親事,你會娶我麼?”

魏郯愕然。

那日,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裡,可是那夜的夢,卻許多年後也仍然清晰。他夢到自己在街市裡穿行,人來人往,卻只有盡頭的那個纖纖背影清晰在目。

他苦笑,徐蘋說得對,既然不是自己想要的,放棄又何妨?

時光荏苒,一些人們以為理所當然的事,並沒有發生;而一些人們以為不可能的事,猶如溫壤中的萌芽,一朝破土,將世界全改。

傅嫤沒有嫁給裴潛。

她的家族在他們成婚之前,突然傾倒,而裴潛的父親則提前一步,把婚退了。

魏郯聽到這個消息之時,正在隴西做軍司馬,聞得此事,急返長安。裴潛已經娶婦,卻閉門不出,傅氏的府邸也被封了起來。他多方打聽,才知曉傅嫤被劉太后保了下來,留在了宮中。

而一年之後,劉太后薨逝,傅嫤被嫁往了萊陽。

那是魏郯最後一次在長安見到她。確切地說,並非見到。新婦坐在馬車裡,上面的裝飾甚至不如她從前乘坐過的任何一輛。圍觀的人站滿大街上,議論紛紛。

“她走了。”城外的望歸樓上,魏郯和裴潛並立在闌幹上,望著車馬遠行。

裴潛消瘦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孟靖。”他目光幽遠,緩緩道,“若我將來尋回了她,我們還能回到從前麼?”

魏郯看著他:“你尋回?如何尋回?”

裴潛沒說話,少頃,他將手中的酒盞淩空遞了遞,仰頭灌下。

罷了,一擲,酒盞在地上“砰”一聲摔得粉碎。

傅嫤離開之後,魏郯再也沒有得到過她的消息。他也沒有太多工夫去打探,因為傅嫤離開之後,禍起宮闈,長安風雲驟變。

何逵倒行逆施,天下共討,由此,朝野大亂,手中握有兵權的人,轉瞬成了世間主宰。

魏郯的父親魏傕,在河西擁兵五萬而起。

“天道不行,唯強者生存!”那時,他將一副沉甸甸的鐵甲遞給魏郯,神色嚴肅,“給你五千軍馬,若拿不下扶風,提頭來見!”

魏郯緊張而興奮,他首次征戰,三日內便將扶風攻下。之後,他隨父親轉戰南北,成為麾下最得力的大將。

風沙和鐵血的磨礪,他再不復從前那個少年羽林郎的青澀模樣。

他施展武功謀略,攻城掠地,為人矚目。當他重新騎馬回到長安,他聽到路旁的人們說,那是魏傕的大公子,如今呼風喚雨的人呢。
“你變了。”這是在淮陽與吳璋談判時,裴潛對魏郯說的第一句話。

魏郯笑笑,看看裴潛:“你也變了。”

裴潛自嘲一笑。

自從長安之亂,裴潛舉家避往揚州,與魏郯再見,已過去四年。二人促膝長談,天下時政,仍暢快如從前。

唯有說到各人家室,二人俱是苦笑。裴潛的夫人體弱,在往揚州的路上逝去,此後一直未娶;魏郯忙於征戰,亦不曾顧及成家之事。

“她還在萊陽。”裴潛忽而道。

魏郯一怔。

“嗯。”他頷首。前番攻下洛陽的時候,降將之中有一人是萊陽太守韓逵的侄兒,他曾親自問過傅嫤之事。

“揚州往山東的路在你手中。”裴潛道,“開春之後,我欲前往萊陽,把她帶回來。”

“韓逵肯麼?”魏郯問。

裴潛沉吟:“我打探過,她一直未曾生育,韓逵夫婦不喜。從長計議,當有萬全之策。”

“你在揚州,往萊陽恐諸多不便。”魏郯看著他,道,“此事,我可代勞。”

裴潛訝然,而聽他將行事之法細說之後,神色變得深沉。

“若她不願過來,其當如何?”他問。

魏郯與他對視,毫不避讓。

“若如此,她會是我的夫人。”他低低答道,“我會照顧她。”

“……能為師,然後能為長。嗯……能為長,然後能為君。故師也者,嗯……所以學為君也,是故擇師不可不慎也。記曰……嗯……記曰……”阿謐背著,似乎再也想不起下麵是什麼,眉頭幾乎擰在了一起。

皇帝從回憶中緩過神來,片刻,道,“記曰,三王四代唯其師。”

“哦,對。”阿謐連忙道,“此之謂乎。”說罷,她向皇帝露出閃爍又討好的笑容,小聲道,“父親,背完了。”

皇帝摸摸她的頭:“還想去玩?”

阿謐眨眨眼睛,搖搖頭,又點點頭。

“阿謐想去母親宮中看弟弟。”她說。

皇帝笑笑,離席起身,將她抱起來:“我等一同去。”

天氣不錯,入了宮城,樹木映著麗日藍天,甚是心曠神怡。中宮前的樹蔭下,幾名宮人正聚在一起,帶著一個兩歲的小兒玩耍,很是熱鬧。見到禦駕前來,她們連忙行禮。

“父……父親……”小兒望見皇帝,張開手臂便要上前,差點摔倒,一旁的宮人連忙扶穩。

“宸,”皇帝看著長子肉乎乎的臉,溫聲道,“今日做了什麼?”

宸望著他,又望望阿謐,奶聲奶氣地說:“捉……麻雀……。”

“皇后在室中照看三皇子,二皇子便在庭中玩耍。”一旁的宮人代為答道。

皇帝笑笑,正要上前去抱,阿謐緊緊抓住他的肩膀,不滿地瞪著他。

皇帝無奈。

自從最小的兒子寰出世之後,阿謐就像只護食的貓,時刻謹防分寵。

“這是你弟弟,”他又好氣又好笑,捏捏阿謐的鼻子,“父親抱抱弟弟也不讓?”

阿謐撅嘴不語。

話雖這麼說,皇帝卻沒有把她放下,用另一隻手將宸抱起,朝宮室中走去。

室內很靜,服侍的宮人見得皇帝前來,正要行禮,皇帝搖搖頭。

轉過屏風後,只見一名女子倚在榻上,正翻著書。

“母親!”阿謐才下地,立刻朝她奔去。

“噓!”一旁的乳母連忙制止。

“勿吵弟弟。”傅嫤笑著抱住她,用手探探她的衣領,“去玩了麼?”

“去偷聽議事,課也不上。”皇帝一邊走過來一邊道,將寰交給乳母。

“誰讓母親陪弟弟,不陪我。”阿謐抱著母親,委屈地說。

“傻瓜。”傅嫤摸著她的頭,笑道,“等弟弟大了,不就有兩個人陪你玩了?”

阿謐看看一旁小榻上熟睡的嬰兒:“那他要多久才長大?”

“快了。”皇帝道,“你像宸那麼大的時候,父親還帶你去看了海,如今你弟弟可什麼都看不到。”
阿謐想了想,似乎覺得有理,小臉上這才露出笑容。

這時,外面的宮人來稟報,說襄陵王家中的

小王子和翁主到了宮苑裡。

“你堂兄他們來了,去吧。”魏郯對阿謐說,“不是要看鹿麼?把宸也帶上。”

阿謐應一聲,高興地跑了出去。

孩童們走開,室內登時安靜下來。

傅嫤看看皇帝,微笑:“今日怎回來得這樣早?”

皇帝看著她,亦笑,與她一起坐到榻上,半不正經半真誠地說:“想夫人了。”說罷,看向她手中的書,訝然,“列女傳?”

“正是。”傅嫤道。

皇帝揚眉,目光玩味。

傅嫤知道他要說什麼,歎一口氣,道:“阿謐大了,妾總覺得該挑選些經典,陶冶性情才好。”

“哦?”皇帝問,“夫人挑到了麼?”

傅嫤歎口氣,搖搖頭。

意料之中的事,皇帝笑起來,把她手中的書拿開:“經典儀禮自有女史教授,陶冶性情足矣。列女傳、女誡之屬,你當初亦不曾入眼,怎忍心拿來給阿謐看?”

傅嫤覺得在理,正要點頭,覺得不對勁。

“妾自幼受教,列女傳、女誡乃是必讀。”她糾正道。

皇帝充耳不聞,卻擁著她,道:“有一事,須與你說。”

“何事?”傅嫤問。

“長安宮室營造,要拖後。”

“為何?”傅嫤問。

“我欲將修長安的錢糧暫且調出,在江東興造水利,賑濟饑民。”他說著,覺得自己這樣解釋似乎不夠清楚,正要再說,傅嫤卻點了點頭:“好。”

皇帝訝然。

傅嫤笑笑:“妾也聽說了公羊劌之事。江東水利,早晚要做。此時饑荒人工便宜,動工可比豐年省去不少錢糧,何樂不為?長安工程浩大,反正一兩年也完成不得,擱置些時日又何妨?”

“皇城緊要些,宮城麼……等到中宮、東宮以及御苑建好,便可搬過去。”他摸摸傅嫤的頭髮,悠悠道。

“這麼急做什麼?”傅嫤道,“宮城這麼大,造好再搬也不遲。”

“是呢,這麼急做什麼。”皇帝揚揚眉,一臉正經地思考,“那些嬪妃宮室都造起來,便可廣采美人充盈宮室,每宮五人,再配一張黃絹……嘶!”

傅嫤好氣又好笑地撓他肋下,皇帝大笑著,卻帶著她倒了下去。

“說起來,那列女傳中真有我。”鬧過之後,二人偎在一起,傅嫤忽然道,“與夫君成婚時背誦的,一字不差。”

“嗯?甚好。”皇帝道,“朕有個賢後。”

傅嫤不理他岔話,看著他,“夫君怎會去背列女傳?”

“為夫心慕夫人,久而

不得,唯背書可解思念。”皇帝彎唇,撫著她的頭髮。

傅嫤一愣,看著那雙深深的眼睛,沒來由的,原以為早已淡定的心底竟升起一股燒熱。

“又作弄人。”她嗔道,卻沒有用手再掐他,只重新把頭靠在那肩上。

二人誰也不說話,享受著忙碌之餘難得的閒暇。

“阿嫤。”過了會,皇帝忽而道。

“嗯?”

“你可還記得我與你買梅瓶時的事?”

“記得。”傅嫤望著上方的房梁,微笑道,“身無百錢,不走長安。”

皇帝亦笑,思緒卻又回到從前。

淮陽城外,裴潛看看傅嫤的馬車,又看向他,目光平靜而堅定,“若她不安好,我隨時帶她走。”

“只要我在世,必不勞煩季淵。”他緩緩答道,字字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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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arasu 琉璃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