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流血的嘲弄

 

1966年8月19日,在緬因州韋斯托弗出版的《創業》週刊上,登載了這樣一則消息:

 

石雨報導

 

據來自數人的可靠消息稱,8 月17 日,在張伯倫鎮卡林街,有一場石雨從碧空突降。石塊主要落在了瑪格麗特·懷特太太的住宅上,屋頂損壞嚴重,價值約25美元的兩個檐槽和一個雨水管也被砸毀。懷特太太為一寡婦,與三歲的女兒嘉莉同住。 無法與懷特太太取得聯繫,以獲取她的評論。

 

事情發生時,沒人真的感到驚奇,至少在潛意識中是這樣,潛意識只會產生各種殘暴的意念。從表面看,淋浴間裡所有的女孩子都感到震驚、恐懼、羞恥,或只是高興這狗娘養的懷特又吃苦頭了。有些人也許會宣稱自己當時感到驚訝,但她們肯定是言不由衷。嘉莉與她們中的一些人從一年級起就是同學,彼此之間的這種關係從那時就形成了,發展雖然緩慢卻始終未變,符合支配人性的各種規律,各種反應也都是穩定地一步步發展,直到接近臨界點。

 

當然,她們當時誰也不知道嘉莉·懷特具有心靈致動的功能。

 

在張伯倫鎮巴克爾街小學的一張課桌上,潦草地刻着這麼幾個字:

 

嘉莉·懷特吃屎。

 

更衣室裡充滿了叫聲、回聲和水濺在瓷磚上的那種空洞的聲音。女孩們剛上完第一節排球課,早晨出汗不多,但汗味卻很濃。女孩們在熱水下伸展和扭動着身軀,水發出類似哭泣的聲音,輕輕地拍打着她們,細長的肥皂在她們的手中傳來傳去。嘉莉鬱悶地站在其中,像天鵝群中的一隻蛤蟆。她身材矮胖,脖子、後背和臀部長滿了小疙瘩,濕頭髮沒有一點兒光澤;毫無生氣地貼在臉上。她只是站在那裡,微微垂着頭,讓水濺到身體上,然後順勢流下。她看上去活像一隻替罪羔羊,一個永遠的倒霉蛋,笨手笨腳總是出錯的人,而她確實就是這樣一個人。她總是悶悶不樂地希望尤恩高中能有單人淋浴間,也就是不是公共的淋浴間,像韋斯托弗或列文斯頓高中那樣。她們盯着我看。她們總盯着我看。

 

蓮蓬頭一個個關掉了,女孩們走出去,摘掉五彩的浴帽,用毛巾擦乾身體,噴上香水,留心看一看門上的掛鐘。她們扣上胸罩的搭扣,穿上內褲。空氣中依然瀰漫著水蒸氣;若不是角落裡雅庫茲按摩水池潺潺作響,這地方倒真像是埃及的大浴室。叫聲和噓聲與撞球撞擊的聲音迴蕩在一起。

 

“——所以湯米把那事歸罪於我,我——”

 

“——我和姐姐還有她的丈夫一起去的。他挖鼻子,她也挖,他們真是——”

 

“——放學後洗澡,然後——”

 

“——花點小錢不算什麼,所以辛迪和我——”

 

她們那位身材苗條、胸部平坦的體育老師德斯佳汀小姐走了進來,伸長脖子快速掃視了一圈,麻利地拍了一下手。“嘉莉,還磨蹭什麼?等死嗎?還有五分鐘就要打鈴了。”她的短褲白得耀眼,雙腿沒有明顯的曲線,但肌肉很發達。她脖子上掛着一個在大學射箭比賽中贏得的銀哨。

 

女孩們吃吃地笑了起來,嘉莉抬起頭,熱氣和持續嘈雜的水聲使她的眼神有些遲鈍和模糊。“啊?” 這聲音好像奇怪的蛤蟆叫聲,出奇地相像,所以女孩們又笑起來。蘇·斯耐爾以魔術師表演精采節目的速度從頭上抽下毛巾,快速地梳起頭來。德絲佳汀小姐向嘉莉做了一個讓她加快速度的手勢,然後退了出去。

 

嘉莉關掉了蓮蓬頭。它滴嗒了一會兒就不再出水了。

 

直到她走出來,她們才發現血正順着她的腿往下流。

 

引自大衛·R.  康古列斯著《爆發的潛能:嘉莉·懷特案例中有文獻記載的事實和明確的結論》(圖倫大學出版社,1981年)第34 頁:

 

勿庸置疑,人們沒有注意到嘉莉幼女時代表現出的心靈致動功能的具體徵兆,其原因肯定是懷特和斯特恩斯在他們的論文《心靈致動:再次出現的瘋狂才能》中提出的結論,即運用意念移動物體的能力本身只有在個人極度壓抑的情況下才能表現出來。這種能力確實隱藏得很深;否則它怎麼會數百年來仍無人知曉,只藏在江湖騙術的海洋中偶然露出其冰山的一角呢?

 

在此案例中,構成我們研究基礎的,只是很少一些道聽塗說的證據,但這些已足以說明,在嘉莉·懷特身上存在着心靈致動的巨大潛力。令人可悲的是我們現在都是事後聰明……

 

“月……經!”

 

這尖叫聲首先出自克麗絲·哈根森。它撞到鋪了瓷磚的牆上,反射回來,又撞上去。蘇·斯耐爾使勁兒吞下自己的笑聲,感到一種奇怪的、交雜着憎惡、噁心、惱怒和憐憫的焦慮。她看上去是那麼遲鈍,站在那裡,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天哪,你會認為她從來沒有——

 

“月……經!”

 

這成了一句不斷重複的咒語。後面有一個人(在回聲的叢林中,蘇分辨不出是誰的聲音,也許又是哈根森)以一種毫不掩飾的厭惡的語調沙啞地喊到:“堵上它!”

 

“月……經,月……經,月……經!”

 

嘉莉麻木地站在正在形成的圓圈中間,水珠從她身上滾下。她就像一頭耐心的公牛一般站着,明白這個玩笑是衝著她來的(總是這樣),她雖然麻木,卻也有些窘迫,但決沒有驚訝。 當第一滴經血落在瓷磚上形成硬幣大的暗色斑點時,蘇心中泛起一陣噁心。

 

“天哪,嘉莉,你來月經了!”她喊道。“把你自己弄乾淨!”

 

“嗯?” 她牛一般環顧四周,頭髮貼在腮上,形成彎曲的頭盔形狀,一邊肩頭長着一糰粉刺。年僅 16歲,她的眼神中已明顯地印上了捉摸不定的傷害的痕跡。

 

“她還以為是口紅呢!”露絲·戈根突然隱隱狂喜地叫了起來,然後爆發出一串尖利的笑聲。以後蘇記起了這句話,認為它符合總的情況,但在當時的混亂中它只不過是又一個毫無意義的聲音罷了。16 歲了?她正在想,她一定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她——

 

更多的血滴了下來。嘉莉仍然在她的同學中間遲鈍地、不知所措地眨着眼睛。

 

海倫·希樂絲轉過身,做出假裝要吐的姿勢。

 

“你在流血!”蘇突然叫了一聲,憤怒之極。“你在流血,你這個大傻冒!”

 

嘉莉低下頭看看自己。 她尖叫起來。 這聲音在潮濕的更衣室中顯得非常響。

 

一個月經棉塞突然打在她的胸部,然後啪的一聲落在她的腳前。吸水棉上綻開了一朵紅花,慢慢地擴展着。 隨後,厭惡、輕蔑、驚恐的笑聲似乎爆發得更激烈了,最後匯成了一股刺耳醜陋的聲音,女孩們從手包中或牆上壞了的自動售貨機中拿出月經棉塞和衛生巾,開始向嘉莉狂轟濫炸。它們像雪片一樣向她飛去,那單調的吼聲變成了“堵上,堵上,堵上,堵上——”

 

蘇也在扔,和其他人一樣扔着、吼着,但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麼。她像是着了魔,那魔法霓虹燈似地閃動着:這樣做真的沒關係,真的沒關係,沒關係。這魔法一直在閃光,發亮,使人心安理得,突然嘉莉嚎叫起來,一邊後退,一邊揮動着手臂,發出吱吱咯咯的呻吟聲。

 

姑娘們住了手,意識到突變和爆發終於開始了。回想起來,也就是在這一時刻有些人也許會說自己感到驚訝。因為很多年了,很多年來她們在基督教青年會的夏令營中將嘉莉的床單剪短;發現嘉莉給靦腆的鮑比·波克特的情書,將它複印下來傳閲;將她的內褲藏起來;把蛇放在她的鞋子裡;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她按在水裡;嘉莉在數次自行車旅行中都頑強地跟在最後,一年被叫作“呆瓜”,第二年則被叫作“廢物”,總是一身臭汗,卻總趕不上隊伍;在灌木叢中小便時讓有毒的藤蔓蜇了,每個人都知道(嘿,撓屁股的,你的屁股癢嗎?);比利·普雷斯頓趁她在教堂打盹時把花生醬抹在她的頭髮上;掐她,在學校的過道中伸出腳來絆她;把書本從她的課桌上打掉,把色情畫片塞進她的書包;嘉莉在教會組織的野餐中笨頭笨腦地跪下祈禱,身上那條細條舊布裙順着拉鏈裂開一條縫,那聲音就像狂風吹過豁口;嘉莉總是接不住球,甚至在玩兒童足球遊戲時也接不住;二年級上現代舞課時她摔了個嘴啃泥,磕掉了一顆牙;打排球時總是觸網;襪子總是掉下來,襯衣腋下總滲出汗漬;還有那次克麗絲·哈根森放學後從鬧市區的克利果品店打電話問她是否知道豬屁的拚法是 C-A-R-R-I-E

 

突然間,所有這一切達到了臨界點。最後的惡作劇,粗魯的行為,輕辱的語言,這些長久以來等待的臨界點,終於出現了。

 

突變。

 

她後退着,在新的靜寂中發出淒厲的咆哮,肉呼呼的前臂交叉着護住臉,一個棉塞貼在她的恥毛中央。 姑娘們注視着她,眼睛中閃爍着嚴肅的光。

 

嘉莉退到四個大淋浴隔間中一個的牆邊,慢慢地癱坐下去。從她的體內迸發出了緩慢、無助的呻吟。她的眼睛翻着白光,就像屠宰場中豬的眼睛。

 

蘇緩緩地、猶豫地說:“我想這一定是她第一次——”

 

這時門砰地一聲開了,德斯佳汀小姐衝了進來,看看發生了什麼事。

 

引自《爆發的潛能》第 41 頁:

 

研究該問題的醫學和心理學專家都認為,嘉莉·懷特的月經初潮開始得異常晚,而且造成極大的身心創傷,這很可能是誘發她潛伏的特異功能的觸機。

 

在時至今日的 1979 年,嘉莉居然對成熟女性的月經週期一無所知,這似乎有些令人難以置信。同樣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這位女孩的母親居然在女兒年近17 歲尚未初潮的情況下,也不去請教婦科醫生。然而事實是無可爭辯的。當嘉莉意識到她的陰道口在流血時,她確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全然沒有月經的概念。 她的一位倖存的同學露絲·戈根說起一件事。在我們關心的事件發生前一年,她走進尤恩高中的女更衣室,看見嘉莉正拿着一個月經棉塞在擦抹唇膏。當時戈根小姐說:“你他媽的到底在幹什麼?”懷特小姐答到:“這不是幹這個用的嗎?”戈根小姐說:“對。就是。”露絲把此事告訴了她的一些女友(她後來對採訪者說她認為此事“有些好笑”)。如果事後有人告訴嘉莉她用來化妝的東西的真正用途,她顯然會把這一解釋當作又是企圖捉弄她。這是她生活中經常遇到的事,所以她是非常提防的……

 

當姑娘們去上第二節課,鈴聲停下來時(有幾個女孩在德斯佳汀小姐點名之前就從後門悄悄溜走了),德斯佳汀小姐採用了對待歇斯底里病人的常規做法:脆脆地搧了嘉莉幾個耳光,她不會承認這一動作給她帶來的快感,當然也否認她把嘉莉當作一個焦躁不安的胖豬。作為初執教鞭的老師,她仍然認為所有的孩子都是好孩子。

 

嘉莉遲鈍地看著她,臉部仍在扭曲和蠕動。“德……德……德斯……”

 

德斯佳汀小姐平靜地說:“站起來,站起來收拾一下。”

 

“我會流血死掉的!”嘉莉尖叫着,一隻手盲目地揮舞着,結果抓到了德斯佳汀小姐的白短褲,在上面留下了一個血手印。

 

“我……你……”體育老師厭惡地一下子皺起眉頭,她突然拖起嘉莉,把她扔到一邊。“到那邊去!”

 

嘉莉在蓮蓬頭和安着投幣式衛生巾自動售貨機的牆之間搖搖晃晃地站着,身體前傾,乳房垂向地面,雙臂無力地晃悠着。她看上去活像一隻大猩猩。她的眼睛發着光,卻空洞無神。

 

“現在,”德斯佳汀小姐咬牙切齒地強調着,“你拿出一條衛生巾……別管投幣孔,它是壞的……抽出一條……他媽的,你會不會用呀!你這樣子好像從沒來過月經似的。”

 

“月經?”嘉莉說。 她那副一無所知的神情太真實了,又充滿了愚蠢和絶望的恐懼,讓人無法無視或懷疑。一個可怕的黑色念頭閃過德斯佳汀的腦海。這不可能,這太讓人難以置信了。她自己剛過 11 歲就來了月經,當時她走到樓梯口興奮地向下喊到: “嘿,媽媽,我戴上帶子了。 ”

 

“嘉莉?”她說,向她走了過去。“嘉莉?” 嘉莉向後一縮,躲開了她。就在這時,屋角放壘球棒的架子倒了下來,發出巨大的轟響,壘球棒四處亂滾,把德斯佳汀嚇得跳了起來。

 

“嘉莉,這是你第一次來月經嗎?”

 

但是這一想法已經被證實了,她其實完全不必再問。那血是暗色的,很稠。嘉莉的雙腿上血跡斑斑,好像她剛跳過了一條血河。

 

“我疼死了,”嘉莉呻吟着。“我的肚子……”

 

“會好的,”德斯佳汀小姐說。憐憫和自慚交織在一起,使她很不舒服。“你必須……止住血往下流。你——” 頭頂上的燈閃了一下,燈泡發出噝噝聲,隨後砰地一聲滅了。德斯佳汀小姐驚叫一聲,接着覺得:

 

(這該死的地方要陷下去了)

 

只要嘉莉不高興,這類事情準會發生,就像她渾身都是晦氣似的。這個想法一閃即逝。她從已壞的衛生巾自動售貨機中抽出一包,打開。

 

“看,”她說道。“像這樣——”

 

引自《爆發的潛能》第 54 頁:

 

嘉莉·懷特的母親瑪格麗特·懷特於 1963年 9月 21 日生下嘉莉,當時的情景只能用古怪來形容。事實上,細心的學者在研究嘉莉·懷特的案例之後,首先會有這樣一種壓倒一切的感覺:嘉莉是一個有史以來引起公眾注意的最古怪家庭的唯一後代。如前所述,拉爾夫·懷特死於 1963年 2月,他在波特蘭一個住宅建築工地工作,被脫落吊鉤的鋼樑砸死。懷特太太在丈夫死後仍然獨自住在張伯倫鎮郊的平房中。 由於懷特夫婦近似瘋狂的原教旨主義宗教信仰,在懷特太太服喪期間沒有朋友登門看望。七個月後她臨產時也是獨自一人。

 

9 月 21 日下午大約 1時 30 分,卡林街的鄰居們開始聽見從懷特家中傳來的尖叫聲。而警察直到下午6點之後才被叫到現場。我們對這一時滯可以有兩種不太有吸引力的解釋:一是懷特太太的鄰居不想捲入警方的調查;二是她人緣太差,以至他們故意持觀望態度。喬治亞·麥克勞克林太太是事發時住在卡林街的三位仍活着的人之一,只有她願意與我交談。她說她之所以沒給警察打電話,是因為她以為這叫聲是懷特太太在做禮拜時的“搖喊” 。 警察在下午 6時 22 分到達時,尖叫已變得無規律了。警官托馬斯·G.  米爾頓在樓上的床上找到懷特太太,當時他首先想到的是她遭到了襲擊。床上浸透了鮮血,一把切肉刀扔在地板上。直到這時他才看見伏在懷特太太乳房上的嬰兒,她還有部分軀體裹在胎衣中。她顯然是自己用刀割斷了臍帶。 人們很難想像或相信這樣一個假設,即瑪格麗特·懷特太太不知道自己懷孕了,或甚至不清楚該詞的含義,而J. W. 本克森和喬治·費爾丁等現代學者又為這一假設找到了一個更合理的說明:

 

在懷特太太的腦中這一概念是與性交這一“罪惡”根深蒂固地連在一起的,所以她根本不接受它。她可能根本不相信這種事會發生在她身上。

 

我們至少有三封寄給一位住在威斯康辛州基諾沙的朋友的信,它們可靠地證明懷特太太從懷孕的第五個月起就認為自己的女性器官長了癌,不久就要去天堂與她的丈夫相會了……

 

15 分鐘後,德斯佳汀小姐領着嘉莉去了辦公室,她慶幸所有的走廊裡都空無一人。只有從關閉的門中傳來低沉的講課聲。 嘉莉的尖叫終於停止了,但她仍然有節奏地抽泣着。德斯佳汀最後還是自己給她墊上了衛生巾,並用濕紙巾為她擦淨身體,給她穿上她那平平常常的純棉內褲。 她兩次試圖解釋有關月經的常識,但嘉莉用雙手摀住耳朵,一味地哭嚎。

 

她們走進辦公室時,副校長默頓正從套間的裡間走出來。因逃初級法語課而等待挨訓的男孩比利·德勞伊斯和亨利·特倫南特正坐在那裡發出咯咯的笑聲。

 

“進來,”默頓先生乾脆地說。“進來。”然後他越過德斯佳汀小姐的肩頭看著那兩個男孩,他們正盯着她短褲上的血手印。“你們看什麼?”

 

“血,”亨利說,笑聲中帶著某種空虛的驚奇。

 

“放學後留校兩節課,”默頓厲聲說。他也看見了那個血手印,不由地眨了眨眼。 他關上裡間辦公室的門,然後急忙在檔案櫃最上面的一個抽屜中翻找着學校意外事故表。

 

“你沒事吧,嗯——?”

 

“嘉莉,”德斯佳汀補充說。“這是嘉莉·懷特。”默頓先生終於找到一張事故表,上面有一大塊咖啡的污跡。“你不用填這個,默頓先生。”

 

“我想是蹦床出事了。我們剛……我不用填?”

 

“不用。但我認為今天應該讓嘉莉回家去。她剛剛經歷了一件可怕的事。”她用眼睛示意了一下,他看見了,卻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好吧,行,如果你說應該這樣。好,沒問題。”默頓把表格塞回檔案櫃,使勁一關,卻被抽屜夾住了拇指。他嘟囔了一聲,然後優雅地快步走到門口,使勁拉開門,瞪了比利和亨利一眼,叫道:“菲什小姐,請給我們拿一張准假單,嘉莉·賴特。”

 

“懷特,”德斯佳汀小姐說。

 

“懷特,”默頓回應了一聲。

 

比利·德勞伊斯暗自嘻笑。

 

“放學後留校一週。”默頓吼了起來。他的拇指指甲下出現了一個血泡,疼痛難忍。嘉莉仍在發出單調的哭聲。,

 

菲什小姐拿來一張黃色的准假條,默頓用一支銀色的鉛筆在上面潦草地簽上自己名字的縮寫,同時因受傷的拇指受壓疼得咧了一下嘴。

 

“你需要搭個車嗎,凱希?”他問道。“如果你需要,我們可以叫輛出租車來。”

 

她搖搖頭。他厭惡地注意到她的一個鼻孔中有一大塊綠色的鼻屎。默頓把目光移向德斯佳汀。

 

“我肯定她會沒事的,”她說。“嘉莉就住在卡林街。新鮮空氣對她有好處。”

 

默頓把黃色的准假條遞給嘉莉,寬容地說:“你可以走了,凱希。”

 

“我不叫這個名字!”她突然尖叫起來。

 

默頓退了一步,德斯佳汀則好像被人從背後猛擊一掌似地跳了起來。默頓桌上一個沉重的瓷煙灰缸(它是羅丹的“思想者”的造型,頭部做成放煙頭的托子)突然掉到了地毯上,好像要躲避她那叫聲的力量。煙頭和默頓的煙草灑在淡綠色的尼龍地毯上。

 

“你給我聽著,”默頓試圖使語氣嚴厲一些。“我知道你不高興,但這不等於我會忍受——”

 

“別這樣,”德斯佳汀小姐平靜地說。 默頓衝她眨了眨眼,然後粗暴地點了點頭。作為副校長,他的主要工作是抓紀律,每當他履行職責時,都要試圖塑造可愛的約翰·韋恩的形象,但並不十分成功。校方(在美國青年會晚餐會、家長教師聯誼會活動和美國軍團授勛儀式等場合,通常都是由校長亨利·格雷爾代表)一般稱他為“可愛的默特” 。而學生們

 

則更傾向於叫他“辦公室的那個嘮叨屁眼” 。但是,在家長教師聯誼會活動或鎮的會議上不可能有比利·德勞伊斯和亨利·特倫南特這類學生講話的份兒,所以校方的稱呼往往占了上風。 於是可愛的默特一邊悄悄地護理自己被夾傷的拇指,一邊微笑着對嘉莉說,“如果願意你可以走了,賴特小姐。要不你再坐一會兒,恢復一下?”

 

“我走,”她嘟囔着甩了一下頭髮,站起身來,打量着德斯佳汀小姐。她的眼睛睜得很大,射出飽經滄桑後才有的憂鬱目光。

 

“她們嘲笑我。扔東西。她們總是嘲笑我。”

 

德斯佳汀只能愛莫能助地望着她。

 

嘉莉走了。

 

辦公室裡靜悄悄的,默頓和德斯佳汀注視着她離去。然後,默頓笨拙地清了一下嗓子,小心地蹲下身子,將煙灰缸碎片掃到一起。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嘆了一口氣,厭惡地看著短褲上幹了的醬紅色血跡。“她來月經了。是初潮。在麻浴間。”

 

默頓又清了一下嗓子,臉色微微發紅。他用來掃地的紙片舞動得更快了。“她是否有點……嗯……”

 

“初潮來得太遲了?是的。所以她才如此痛苦。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麼她母親……”這念頭斷掉了,一下子忘記了。“我想我處理得並不很好,默迪,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她以為她會出血死掉。”

 

他的目光鋭利起來。

 

“我想直到半小時前,她都不知道月經是怎麼回事。”

 

“給我那把小刷子,德斯佳汀小姐。對,就是那把。”她把刷子遞給他,刷子柄上刻着“張伯倫鎮五金木材公司永遠不會拒絶你”的字樣。他開始將地上的煙灰掃到紙上。“我想剩下的這些只能用吸塵器了。這塊深色的痕跡真難看。我覺得我把煙灰缸放得很靠裡。真奇怪它怎麼會掉下來。”他的頭撞在桌子上,趕快直起身來坐下了。“德斯佳汀小姐,我不相信哪所高中裡會有一個四年級的女孩子不知道月經是怎麼回事。 ”

 

“我更難相信,”她說到。“但這是我對她的反應所能設想的唯一解釋。她在學生中一直是個受氣包兒。”

 

“嗯。” 他把煙灰和煙頭倒入垃圾筒,撣了撣手。“我想起來了。她是瑪格麗特·懷特的女兒。肯定是。那麼這件事就有點可信了。”他坐到辦公桌後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人太多了。四、五年一過,他們都變成了一個模樣。你會犯張冠李戴的錯誤。很容易犯。”

 

“確實如此。”

 

“等到你像我一樣在學校呆上20年, ” 他鬱悶地說著,低頭看了一眼拇指上的血泡。 “你看見一個孩子很眼熟,後來發現你第一年教課時曾教過他的父親。瑪格麗特·懷特上學時我還沒有到這個學校來,對此我是慶幸萬分。她曾對比森特太太說,願上帝使她安息,上帝在地獄裡為她保留了一個特製的火刑椅,因為她向孩子們講授達爾文進化論的思想。她在這裡上學時被停學兩次,一次是因為她用手包打一位同學。傳說是因為她看見這位同學吸煙。古怪的宗教觀。非常古怪。 ”他那副約翰·韋恩的表情突然全沒了。

 

“其他的女生。她們真的嘲笑她了嗎?”

 

“比這更糟。我進去時她們正在叫罵,朝她扔衛生巾。像撒花生一樣扔她。”

 

“啊,啊,天哪。”約翰·韋恩消失了。默頓先生變得面紅耳赤。“你能說出幾個名字嗎?”

 

“能。但不是全部。有些人也許會供出其他人。克麗絲汀·哈根森顯然是领頭的,她一貫如此。”

 

“克麗絲和她的嘍囉們。”默頓咕噥了一句。

 

“不錯。蒂娜·布萊克,雷切爾·斯皮斯,海倫·希樂斯,唐娜·蒂博多和她妹妹瑪麗·萊拉·格雷斯,傑西卡·厄普肖。還有蘇·斯耐爾。”她皺了皺眉。“沒想到蘇也會這般惡作劇。她看上去不像是這種人,去捉弄……一個發育不全的人。”

 

“你同與這事有關的女孩談過嗎?”

 

德斯佳汀小姐不快地乾笑了一聲。“我把她們全轟出去了。我自己當時也不知所措,而嘉莉又正在歇斯底里。”

 

“嗯。”他把手指抵成塔型。“你打算找她們談嗎?”

 

“是的。”但她的聲音中露出一絲遲疑。

 

“我覺得你有些……”

 

“你的感覺可能沒錯,”她陰鬱地說。“我自身也有短處,我知道這些女孩的感受。當時我都想抓住那姑娘,使勁搖晃她。也許有某種與月經有關的本能使女人想吼叫,我不知道。我一直盯着蘇,觀察她的神態。”

 

“嗯,”默頓先生明智地重複着。他對女人並不瞭解,也沒有興趣討論月經。

 

“明天我找她們談,”她允諾着,站起身來。“各個擊破。”

 

“好。以罪量刑。如果你要把什麼人打發到,噢,到我這裡,儘管打發。”

 

“我會的,”她感激地說。“順便說一句,我想安慰她時,一盞燈滅了。真是禍不單行。”

 

“我馬上就派修理工去,”他答應道。“謝謝你能儘力盡責,德斯佳汀小姐。請你讓菲什小姐把比利和亨利叫進來。”

 

“沒問題。”她走了。

 

他向後一靠,把這件事完全拋在腦後。當比利和亨利躡手躡腳溜進來時,他愉快地怒視着這兩個超級逃課大王,準備嚴厲地訓斥他們一頓。 正像他多次對亨利·格雷爾所說,他的午飯是逃學的學生。

 

在張伯倫初級中學的一張課桌上,潦草地刻着: 玫瑰是紅的,紫羅蘭是藍的,糖是甜的,嘉莉·懷特是吃屎的。

 

她沿著尤恩大道走下去,在街角穿過紅綠燈就是卡林街。她垂着頭,努力什麼也不去想。經期腹痛引發了一陣陣痙攣,使她走起來一會兒慢一會兒快,活像一輛汽化器有毛病的汽車。她盯着人行道,水泥裡的石英粒閃閃發光。粉筆畫的跳房子格子在雨後已褪去不少,顯得有些古怪。嚼過的口香糖被踩得扁扁的。還有幾張錫紙和糖紙。 她們都恨我,從沒停止過。她們永遠不厭煩。地縫裡有個硬幣。她踢了一腳。想像克麗絲·哈根森渾身是血,尖叫着求饒。耗子在她臉上到處抓着。好。好。真不錯。地上有一攤狗屎,上面還有一個腳印。一捆被孩子們用石頭砸過的發黑包裝紙。煙頭。用石頭,用石頭砸破她的腦袋。砸破她們所有人的腦袋,好。好。

 

(救世基督是溫和的和逆來順受的)

 

媽媽認為這樣對,這樣好。反正她不必日日月月年年都在狼群中行走,成為嘲笑、愚弄、指指點點或諷刺的對象。媽媽不是說過審判日(那個星座的名字應該叫苦艾,她們將受到蝎尾鞭的鞭笞)和手執利劍的天使總會來臨嗎?

 

如果審判日就是今天,那該多好!如果基督不是帶著羔羊,手執牧杖,而是雙手各拿一塊大石頭,扔向那些嘲弄她的人,根除邪惡,呼嘯着消滅邪惡,那該多好——一個以血還血、正義的可怕的基督。

 

如果她就是他的利劍和他的臂膀該有多好。

 

她一直試圖去適應。她一直在各種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反抗媽媽,從她夾着《聖經》離開卡林街那個小屋,離開那個受約束的環境去巴克爾街的小學校上學的第一天起,她就試圖抹去媽媽在她周圍划出的紅色戒圈。她仍能記得那一天,她在學校食堂吃午餐前跪下時那些凝視的目光和突然降臨的、可怕的寂靜——從那天起嘲笑就開始了,並延續了以後的這麼多年。 那個紅色的戒圈就像血一樣——不管你怎樣刮呀擦呀,它依然存在,不會消失,不會乾淨。她以後再也沒在公共場合下跪過,雖然她並沒有告訴媽媽。但是當初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在她的和她們的記憶裡。在整個基督教青年會夏令營期間她都拚命地反抗母親,而且她是靠縫紉掙錢自己支付全部夏令營費用的。母親陰沉地告訴她這是罪惡,這是衛理公會、浸禮會和公理會組織的,這是罪惡和墮落。她禁止嘉莉在營中游泳。但她還是游了,而且當她們把她按在水中時還笑起來(直到她無法呼吸,而她們再三地把她按在水中,她感到了驚恐,於是尖叫起來),她還試着參加營中的各種活動,但她們用各種各樣的惡作劇來捉弄“作禱告的老嘉莉”,因此她比別人早一週眼睛紅腫着坐公共汽車回家了。媽媽在車站接她,她冷酷地對嘉莉說要珍視這次受懲罰的經歷,這是媽媽無事不知、媽媽絶對正確的證據,要獲得安全和拯救就只能呆在紅色的戒圈內。

 

“因為逆境是通向上帝之門”;在出租車裡母親冷酷地說到。到家後她就把嘉莉趕到壁櫥裡關了六個小時。

 

媽媽當然嚴禁她與其他女孩一起洗澡;嘉莉把洗浴用品藏在學校更衣室裡,還是這樣做了。她參加這種使她感到羞恥和窘迫的裸體儀式,只是希望她四周的戒圈能隱退一些,哪怕只是一點點——

 

(但是今天,啊,今天)

 

五歲的湯米·厄伯特正在街對面騎自行車。他是一個看上去很認真的小男孩,騎着一輛20英吋、有鮮紅色支地輪的施溫牌車,正輕輕哼着“斯庫比,你在哪兒?”他一看見嘉莉,就大為高興地伸出舌頭。

 

“嘿,醜八怪!禱告的老嘉莉!”

 

嘉莉瞪着他,突然火冒三丈。自行車的輪子搖晃起來,一下子倒了下去。湯米尖叫着,自行車壓在他身上。嘉莉笑着繼續往前走。湯米的哭嚎聲在她的耳中就像刺耳但甜蜜的音樂。 如果她想到什麼,什麼就能發生該有多好。

 

(試試看)

 

她在離家還有七幢房子的地方突然站住了,眼神木木的。在她身後,湯米滿臉眼淚地爬上自行車,撫摸着擦傷的膝蓋。他向她喊着什麼,但她毫不在乎。她已被那些比他在行得多的專家罵慣了。

 

她一直在想:

 

(死孩子,你摔下來,摔下來,摔爛你的死腦袋)

 

真的發生了什麼事。

 

她的腦子……她琢磨着用什麼詞。發力了。這個詞並不十分恰當,但已相當貼近了。是有一種奇怪的精神上的彎曲,就像提拉啞鈴的曲肘似的。這個比喻也不十分貼切,但她只能想到這些。一個沒有力量的肘。弱小嬰孩的肌肉。 發力。

 

她突然使勁盯着約拉蒂太太的大玻璃窗。她想:

 

(那個愚蠢、邋遢的老母狗,打破這扇窗)

 

什麼也沒發生。約拉蒂太太的大玻璃窗依然在早晨九點的陽光下閃閃發亮。嘉莉的腹部又是一陣痙攣,她繼續往前走了。

 

可是……

 

那燈泡,還有那煙灰缸;別忘了那煙灰缸。

 

她回過頭去。

 

(那老母狗恨我媽媽)

 

似乎又是什麼東西彎曲着……但很微弱。她流動的思緒抖動起來,好像裡面更深的源頭突然冒出了水泡。

 

那扇大玻璃窗似乎出現了波紋。但僅此而已。也許是她的眼睛作怪。也許是。

 

她開始感到疲倦和頭暈,頭砰砰直跳,開始痛起來。她的眼睛發熱,好像剛剛把《啟示錄》從頭到尾讀了一遍。 她繼續沿著馬路走向一座有藍色百頁窗的白色小屋,一種混雜着恨、愛和恐懼的熟悉感迴蕩在她心裡。長春藤爬滿了這小平房的西牆(他們總是稱它小平房,因為叫白宮太有點像政治笑話,而媽媽說所有的政客都是瘋子和罪人,他們實際上把國家交給了不信上帝的赤色分子,這些人會讓所有的基督徒——甚至那些天主教徒——通通陷入絶境),長春藤美麗如畫,她知道這一點,

 

但有時她討厭它。有時,比如現在,這些長春藤就像一隻詭秘的巨手,長着粗粗的血管,從地下伸出,抓住這幢房子。她步履蹣跚地向它走去。

 

當然還有石頭的事。

 

她又站住了,對著日光無生氣地眨着眼。石頭。媽媽從不談論這事;嘉莉甚至不知道她的媽媽是否還記得天降石雨的那一天。很奇怪她自己居然還記得。那時她不過是一個小女孩。幾歲?三歲?還是四歲?還有那個穿著白色游泳衣的姑娘,後來石雨就降臨了。房子裡的東西飛了起來。記憶突然閃爍起來,變得清晰了。它好像一直存在着,蟄伏着,等待着某種精神上的青春期。

 

也許,就是等待今天。

 

引自傑克·加弗著《嘉莉:心靈致動功能的黑色發端》(載於《老爺雜誌》,1980 年 9月 12 日):

 

埃絲特爾·霍蘭已在聖地亞哥郊區整潔的帕裡什小鎮住了12 年,從外表看她是一位典型的加州女士:身穿一條艷麗的印花直筒連衣裙,戴着煙色的墨鏡;滿頭金髮中夾着幾縷青絲;她開一輛輕巧的紫紅色大眾五型汽車;油箱蓋上有一個微笑的圖案,後窗上貼著一個要求保護生態的綠色旗幟。她的丈夫是美洲銀行帕裡什分行的經理;她的一對兒女是南加州“陽光與歡樂”俱樂部的會員,在沙灘上曬得黝黑。在收拾得很漂亮的小後院裡,放著一個日本式炭爐,門鈴唱着《嘿,朱迪》副歌中的一句。

 

然而在霍蘭女士的內心深處,仍保留着新英格蘭人那種因土地貧瘠而養成的性格。當她談起嘉莉·懷特時,臉上有一種奇怪的、苦惱的表情,與其說是像南加洲的凱魯亞克,倒不如說是更像阿克漢姆的洛夫克拉夫特。

 

“她當然是個怪人,”埃絲特爾·霍蘭說,剛掐滅一支弗吉尼亞女士香煙,又點燃第二支。“她們全家都是怪人。拉爾夫是建築工人,街坊說他每天都帶著一本《聖經》和一支 0.38 口徑的左輪手槍上班。他在休息喝咖啡和午餐時看《聖經》。手槍則是為可能遇到的反基督教分子準備的。我親眼見過他那本《聖經》。至於左輪手槍……那就天知道了。他是一個棕色皮膚的大塊頭,總是剃個平頭。他看起來總是惡狠狠的。你不敢正視他的眼睛,一次都不敢。它們太有神了,像是在發光。只要他迎面走過來,你就想馬上溜到馬路對面去,你甚至不敢在他背後吐舌頭,真的不敢。他就是這麼瘮人。”

 

她停了一下,向天花板上橫着的仿紅木橫樑吐着煙圈。埃絲特拉·霍蘭在卡林街一直住到 20 歲,在莫頓的列文商學院走讀。她對石雨的情景至今記憶猶新。

 

“有時,”她說,“我懷疑是自己引起了那場石雨。她們的後院與我們相鄰,懷特太太種了一排樹籬,但那時它還沒有長起來。她好幾次給我媽打電話,抱怨我在我家後院的“表演”。可是我的游泳衣是相當正統的——按現在的標準甚至是太保守了——就是老式的簡森牌,不是三點式的。懷特太太沒完沒了地抱怨這對‘她的孩子’太不像話。我母親……嗯,她試圖做到有禮貌,但她的脾氣很暴躁。我不知道瑪格麗特·懷特說了些什麼——猜想是叫我巴比倫娼妓——終於使她克制不住了,我母親告訴她這是我家的後院,如果我們母女都樂意,我盡可以在那裡光着身子跳肚皮舞。她還說她是個滿腦子長蛆的老妖婆。當時她罵了很多話,這是最後的話。

 

“我當時就想立刻停止日光浴。我討厭惹事生非,它讓我反胃。但是我媽她一旦介入事端,就成了難纏的人。她從店裡買了一件白色的比基尼,一點兒小,告訴我這樣可以全身曬到太陽。她說:

 

‘不管怎麼樣,這不過是我們自己後院的私事,別人管不着’。”

 

埃絲特爾·霍蘭想起這些往事,微微一笑,捻滅了手中的煙。

 

“我想和她爭論,告訴她我不想再惹事了,不想成為她們後院之戰的卒子,但無濟於事。我媽非想做某件事時,要阻止她比讓一輛沒有閘但正衝下山坡的大卡車停下來還難。實際上,還不止這些。我很怕懷特家的人。千萬不能與真正的宗教狂開玩笑。拉爾夫·懷特是死了,但萬一瑪格麗特還帶著那把槍怎麼辦?

 

“但是星期六下午我還是在後院鋪了條毯子,塗上防曬油,聽著收音機裡播放的音樂排行榜。我媽討厭那玩藝兒,往常至少要向我嚷兩次,讓我關掉它,否則就會火冒三丈。但是那天她自己卻兩次把收音機的聲音擰大。我開始感覺自己真是個巴比倫婊子了。

 

“可是懷特的房子裡並沒有人出來。那老女人也沒有出來晾衣服。這是另一個話題——她從不在後花園的衣架上晾內衣,包括嘉莉的,那時她才三歲。總晾在房子裡。

 

“我開始鬆弛下來。我猜想瑪格麗特一定帶著嘉莉到公園野外向上帝祈禱去了。於是過了一會兒,我翻過身平躺着,一條胳膊放在眼睛上,打起盹來。

 

“我醒來時,嘉莉正站在我旁邊,低頭看著我的身體。” 她停下來,皺着眉頭。外面,來往的汽車聲從未間斷過。我可以聽到我的錄音機發出低低的嘶嘶聲。但它似乎顯得太尖利、太刺耳了,就像覆蓋在一個更暗淡世界——一個惡夢頻繁的真實世界——表面的廉價的光澤。

 

“她那時是那麼漂亮,”埃絲特爾·霍蘭回憶着,又點上一支菸。“我見過幾張她高中時的照片,還有登在《新聞週刊》上那張模模糊糊的黑白照片。我看著它們,我能想到的只是,上帝!她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那個女人對她做了什麼?然後我就覺得噁心、難過。她小時候是那麼漂亮,粉紅的臉蛋上一雙褐色的眼睛亮晶晶的。金髮是長大會變暗、變成灰褐色的那種。形容她最適當的詞是可愛。可愛、活潑、天真。她母親的病態還沒有太深地影響到她,那時還沒有。

 

“我驚醒過來,想笑一笑。當時很難決定該怎麼做。我被太陽曬得麻木了,腦子也遲鈍了。我說了聲‘你好’。她穿著一條黃色的小裙子,很可愛。但夏天小女孩穿那裙子有點兒太長了,一直拖到踝骨。

 

“她並沒有報以微笑。她只是指着問,‘那是什麼?’

 

“我低頭一看,原來我睡覺時上半截乳罩滑落了。我一面整理一面說,‘嘉莉,這是我的乳房。’

 

“這時她說——非常嚴肅地:‘我希望我也有。’

 

“我說:‘你還要等一段時間,嘉莉,你還要過……八、九年才能長出來。’

 

“‘不,我不會長,’她說。‘媽媽說好姑娘不長。’作為一個小姑娘她看上去有點怪,有些悲哀,又有些自以為是。

 

“我幾乎不能相信她的話,所以腦子裡想什麼就脫口而出了。我說:‘可我是個好姑娘。難道你媽媽就沒有乳房嗎?’

 

“她低下頭很輕地說了句什麼,我聽不清楚。我請她重複一遍,她挑釁地看著我說,她媽懷上她,是個壞女人,所以她長乳房。她把它們叫作髒枕頭,好像這是一個詞似的。

 

“我簡直不能相信,目瞪口呆。我想不出什麼話來,於是我們就互相對視着,我想做的就是抱起這個可憐的小東西逃之夭夭。

 

“就在這時,瑪格麗特·懷特從後門出來,看見了我們。

 

“開始她只是瞪大眼睛看著,似乎不相信,隨後就開口吼叫起來。我一輩子也沒聽見過這麼難聽的聲音,像雄鱷魚在沼澤地中發出的聲音。她吼叫着,怒不可遏。癲狂的憤怒。她的臉紅得像消防車,手捏成拳頭揮舞着,向天空吼叫。她全身顫抖着,我以為她中風了。她臉上的五官擠作一團,就像是一頭怪獸的臉。

 

“我以為嘉莉會暈倒,或當場死去。她完全屏住了呼吸,小臉憋成軟乳酪的顏色。

 

“她母親喊叫道:‘凱…………麗!’

 

“我跳起身來回敬道:‘別這樣衝她喊!你應該感到羞愧!’儘是這些傻乎乎的話。我記不得了。嘉莉開始往回走,一會兒停下來,一會兒又走起來,就在她跨過我家和她家的草坪連接處時,她回頭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哦,可怕。我無法形容它。希冀和仇恨和恐懼……還有悽慘。似乎生活本身像石頭一樣砸在她身上,就在三歲的時候。

 

“我母親走到了後露台上,她看見那個孩子,臉色就變了。瑪格麗特,哦,她尖聲地叫罵著破鞋娼妓之類的詞,和祖宗十八代犯下的罪孽。我的舌頭木訥得就像一根乾草。

 

“有那麼一瞬間,嘉莉站在兩個院子之間,躊躇不定,接着瑪格麗特·懷特抬起頭,我向基督發誓這個女人在對天吠叫。然後她就開始……打自己,抽自己。她撓自己的脖子和臉,撓出許多紅色的道道,還撕扯自己的衣服。

 

“嘉莉尖叫着‘媽媽!’向她奔去。

 

“懷特太太蹲下身子……有點像蛤蟆,她的手臂一下子伸得很開。我想她是要撞嘉莉,我尖叫起來。這個女人獰笑着。獰笑着,耷拉下腮幫子。哦,我當時覺得很噁心。上帝,我真的覺得很噁心。

 

“她抱起她走進房間。我關掉了收音機,我能聽見她的聲音。只是一些話,不是全部。你不用聽見所有的話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祈禱、嗚咽和尖叫。瘋子般的聲音。瑪格麗特讓小女孩把自己關進壁櫥裡禱告。小女孩哭着喊着說她錯了,她忘了。然後什麼聲音都沒有了。我和母親只是對視着。我從未見過媽媽氣色那麼壞,父親死時都沒那樣。她只說了一句‘那孩子——’就停住了。我們進了房間。”

 

埃絲特爾站起來走到窗前,她是一位漂亮的女人,穿著袒露着背的黃色太陽裙。“真像又重新經歷了一次”,她說,仍然背對著我。“心裡又是火冒三丈。”她笑了一聲,兩手交叉托着肘。 “哦,她那時真漂亮。從這些照片上根本就認不出來。”

 

外面的汽車熙熙攘攘,我坐在那裡,等待她講下去。她使我想到一個撐桿跳選手看著橫桿,懷疑是否放得太高了。

 

“媽媽煮了蘇格蘭茶,很濃,加上牛奶。每次我像假小子一樣瘋玩,被人推進蕁麻叢中,或從自行車上摔下來時,她都給我煮這種茶,它很難喝。但我們還是面對面坐在廚房的角落裡喝着。她穿一件舊的家常衣服,背後的貼邊已經開線,而我還是穿著那件巴比倫婊子的三點式泳裝。我想哭,但因為這一切太真實,反而哭不出來,它和看電影不一樣。有一次我在紐約看見一個醉鬼,牽着一個穿藍裙子的小姑娘。那女孩哭得鼻子都紅了。醉鬼有甲狀腺囊腫,脖子像汽車內胎一樣。腦門中間還有一個大紅包。他的藍色嗶嘰上衣上掛着一條長長的白線。所有的人都來去匆匆,所以,如果你也這樣做,很快就再也看不見他們了。那也是真的。

 

“我想把這告訴媽媽,但我剛張嘴,那件事就發生了……我想就是你想聽的那件事。外面傳來一聲巨響,我家餐櫃中的杯子都跳了起來。它既是聲音又是感覺,沉重而實在,好像有人剛把一個鐵保險箱從房頂上推下來。”

 

她又點了一支菸,開始快速地噴吐起來。

 

“我走到窗前,向外望去,但什麼也沒看見。我正準備回過身,又有一個東西掉了下來。陽光在上面閃爍,一瞬間我還以為是一個玻璃球。它砸在懷特家的房檐上,砸得粉碎,原來不是玻璃球,而是一大塊冰。我正要轉身去告訴媽媽,它們一股腦都落了下來,像一陣淋浴。

 

“它們落在懷特家的房頂上,前後草坪上,她家地窖的門上。那門是鐵皮的,第一塊冰砸在上面,發出‘嘭’的巨響,就像教堂的鐘聲。我和媽媽都尖叫起來。我們緊緊地抱在一起,就像暴風雨中的兩個小女孩。

 

“然後它停下了。她們的房子裡沒有一點動靜。你可以看見,在陽光裡,溶化的冰水從她們房子的斜瓦上滴落下來。一大塊冰還卡在屋頂的拱角和小煙囪之間。它的反光太強烈了,把我的眼睛都刺痛了。

 

“媽媽剛開始問我是否一切都結束了,瑪格麗特就尖叫起來。這聲音我們聽得十分真切。它比以前更難聽,因為這次還夾雜着恐懼。然後又是乒乒乓乓的聲音,好像她把屋裡所有的瓶瓶罐罐都砸向小女孩。

 

“後門‘砰’地一聲開開,又‘砰’地一聲關上。沒有人出來。尖叫聲更激烈了。媽媽讓我去給誓察打電話,但我卻動彈不得,好像被定在那裡了。科克先生和妻子弗吉尼亞從房裡出來,走到自家的草坪上觀望。史密斯夫婦也出來了。不久,凡是在家的街坊都出來了,甚至連住在一個街區以外的耳聾的沃裡克老太婆也來了。

 

“東西開始發齣劇烈碰撞和破碎的聲音。瓶子、玻璃杯,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東西。後來側窗打開了,一張餐桌出來了一半。上帝作證,那是一張很大的紅木桌子,上面還拖着窗簾,足有300磅。一個女人——即便是一個大個女人——怎麼能扔動這傢伙?”

 

我問埃絲特爾是否有所暗示。

 

“我只是講述事實,”她堅持着,突然有些迷惘的樣子。“我不要求你相信——”

 

她似乎調整了一下呼吸,然後聲調平板地接著說:“大約在五分鐘時間裡什麼事也沒有。屋簷還在往下滴水。懷特的草坪上都是冰。它融化得很快。”

 

她發出一聲短促的乾笑,掐滅了煙頭。

 

“當然化得快,當時是八月。”

 

她漫無目的地走向沙發,又轉身離開。“然後就是石頭。突然從碧藍碧藍的天上落下。呼嘯着,尖叫着,就像炸彈一樣。我媽叫了起來,‘怎麼回事,看在上帝的份上!’並用手摀住頭。但我還是不能動彈。我看見這一切,但就是不能移動身體。不過這並沒有關索,因為它們只落在懷特家的地皮上。

 

“一塊石頭擊中了雨水管,然後落到了草坪上。其他石頭把房頂砸出許多洞,落入了閣樓。每塊石頭擊中房頂時,房頂都發出嘎嘎的聲音,揚起一片塵土。還有的石頭砸在地上,一切都在震動。你會覺得它們就落在你腳邊。

 

“我們的瓷器發出叮噹的聲音,時髦的威爾士梳妝台搖晃起來,媽媽的茶杯掉在地板上碎了。

 

“石頭把懷特家的後草坪砸出很多大坑。懷特太太從鎮那頭僱了一個清潔工把石頭拉走。住在那條街上的傑瑞·史密斯塞給了清潔工一美元,讓他從石頭上砸下來一小塊。他把它送到了 B 大學,他們看了石頭,說就是普通的花崗岩。

 

“最後一陣石雨中,有一塊石頭擊中了她們後花園裡的一張小桌子,把它砸得粉碎。

 

“但是沒有,沒有一塊石頭落在她們的宅院之外。”

 

她停下腳步轉過身來,背對窗戶看著我,她的臉由於回憶往事而顯得憔悴,一隻手無意識地擺弄着隨意但時髦的蓬鬆短髮。

 

“當地報紙並沒有詳細報導。當報導張伯倫鎮新聞的比利·哈里斯到場時,她已經把房頂修好了,所以當人們告訴他石頭穿透房頂而落時,我想他一定以為我們在騙他。

 

“沒有人願意相信這件事,甚至現在也是如此。你和所有讀你的書的人希望可以對此一笑了之,認為我又是一個傻子,讓太陽曬昏頭了。但這事確實發生過。那個街區的很多人目睹了這件事,它和醉鬼領着哭紅鼻子的小女孩一樣真實。而且現在又發生了這另一件事。同樣誰也不能對此一笑置之。死的人太多了。

 

“而且這不僅是發生在懷特宅院裡的事了。”

 

她微笑了一下,但全無一絲笑意。她說:“拉爾夫·懷特保了險,所以瑪格麗特在他死後得到一大筆錢……雙倍的補償。他還給房子保了險,但她並沒有拿到一分錢。這損失是上帝造成的。罪有應得,是嗎?”

 

她輕輕地笑了一聲,但同樣毫無笑意……

 

在嘉莉·懷特在尤恩高中使用的筆記本中,發現有一頁反覆抄着這麼一段歌詞:

 

每個人都猜想/這孩子不會有福享/

 

除非她最終看到她和大家都一樣……

 

嘉莉走進房子,關上門。明亮的陽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褐色的陰影、清涼和滑石粉嗆人的氣味。僅有的聲音來自起居室裡黑森林杜鵑掛鐘的嘀嗒聲。這鐘是媽媽用現鈔買的。六年級時,她曾想問媽媽鈔票是否邪惡,但她沒有這個膽量。 她走進前廳,把衣服掛在衣櫃裡。衣鉤上方有一幅夜光畫,畫着圍坐在餐桌旁的一家人,上方幽靈似的耶穌在飛翔。下面是標題(也是夜光的):看不見的客人。 她走進起居室,站在褪了色、開始磨光露白的地毯中央,閉上眼睛,注視着黑暗中飛舞的斑點。她的太陽穴隱隱作痛,她感到暈眩。

 

一個人。

 

媽媽在鎮中心的洗衣房工作,操作快速熨衣機和疊衣機。自嘉莉五歲起她就在那裡工作了,那時因父親的事故得到的撫卹金和保險金已所剩無幾。媽媽的工作時間是早晨7點半到下午4點。洗衣房的人不信上帝。媽媽對她說過很多次。那個叫埃爾頓·默特的工頭尤其不信上帝。媽媽說撒旦已經為埃爾特(洗衣房裡大家都這麼叫他)在地獄裡準備了一塊地方,戒律特別嚴。

 

 一個人。

 

她睜開眼。起居室裡有兩把直背椅,還有一個帶燈的縫紉台,嘉莉晚上有時在那裡做衣服;而媽媽則一邊編織花邊,一邊談論着神降。黑森林杜鵑鐘掛在對面的牆上。 起居室裡有很多宗教畫,嘉莉最喜歡的一張掛在她椅子上方的牆上,畫的是耶穌在山坡上牧羊,那山坡就像裡弗塞德的高爾夫球場一樣綠草如茵。其他的畫就沒有這般平和了:耶穌把錢商趕出神廟,摩西把誡板擲向膜拜金牛的人,懷疑一切的托馬斯將手放在耶穌的傷口上(哦,這幅畫具有恐怖的魔力,她小時候常常因為它做惡夢!),諾亞方舟在掙扎的、瀕於溺死的罪人上面漂浮着,羅得及其家人正從烈火焚燒的所多瑪和蛾摩拉城逃離。

 

在一張小木桌上,有一盞燈和一摞小冊子。最上面的散頁上畫着一個罪人(他掙扎的表情一覽無遺地暴露出其精神的卑下),背負巨大的石頭還試圖爬行。標題赫然寫着:到那天石頭也不容他藏身! 但是真正主宰房間的,是對面牆上那個巨大的塑料十字架,足有四英呎高,是媽媽專門從聖路易斯郵購來的。釘在上面的耶穌被定格成一副怪誕的樣子,因痛苦而肌肉抽搐、齜牙咧嘴,嘴像是在呻吟似地耷拉著。從他頭上那頂用荊棘編成的冠冕到他的額頭,都沾滿了鮮血。充滿痛苦的雙眼按中世紀的表現方式向上翻着。雙手也浸滿血,雙腳被釘在一個小塑料平台上。這個軀體也給嘉莉帶來無數的惡夢,在夢中,遍體鱗傷的耶穌手執木槌和釘子在夢幻的走廊裡追逐她,懇求她背起十字架和他一起走。只是最近這些夢變得更難理解,也更可怕。夢中人不再貌似兇手,但更兇殘。

 

一個人。

 

她的大腿、腹部和私處漸漸不那麼痛了。她不再以為自己會流血致死。這個詞叫月經,一下子它變得符合邏輯和必然了。這是她的每月時光,在起居室莊重的沉寂中,她發出奇怪的咯咯的笑聲。這聽起來好像是智力搶答。你也可以在每月時光節目中贏得一次費用全免的百慕達旅行。就像對石雨的記憶一樣,月經的知識好像一直就在一個地方等候着,被掩蓋着,但卻在等候你。

 

她轉過身,步履沉重地上樓去。浴室是木地板的,擦得已近乎白色(清潔僅次於虔誠),還有一個帶獸爪支腳的浴缸。鍍鉻水龍頭下方的瓷上有一些鏽跡。沒有淋浴設備。媽媽說淋浴是罪過。嘉莉走進浴室,打開毛巾櫃,有目的地仔細尋找着,小心不弄亂任何東西。媽媽的眼睛很尖。

 

那個藍盒子放得很靠裡,在不再用的舊毛巾後面。盒子的側面是一個身着輕薄長袍的女人剪影。 她抽出一張衛生巾,好奇地看著。她曾用它抹掉口紅,她把它們和口紅一起塞在手包裡——有一次就在街拐角。現在她想起(或彷彿曾見過)那些困惑、驚訝的目光。她的臉直發燒。她們曾告訴過她。紅暈變成了憤怒的蒼白。

 

她走進自己的小臥室。這裡也有許多宗教畫,但是羔羊多些,天罰的場面少些。一面尤恩學校的校旗釘在她的梳妝台上方。梳妝檯面上放著一本《聖經》和一個塑料的耶穌像,它在幽暗中發着光。

 

她開始脫衣服,先是襯衫,然後是討厭的齊膝的長裙、襯裙、緊身褡、內褲、吊襪帶、襪子。她帶著十分厭惡的表情看著這一堆厚重的衣物,各種紐扣和鬆緊帶。在學校圖書館裡有一摞舊雜誌《十七歲》,她經常翻閲它們,臉上裝出一副傻乎乎的滿不在乎的表情。那些模特穿著刺激的短裙、連褲襪、鑲花邊有圖案的內衣,顯得無拘無束,瀟灑極了。當然“無拘無束”也可以說是“水性楊花”,這是媽媽在描述她們時最愛用的詞(她知道媽媽會說什麼,哦,毫無疑問)。這會使她感到難為情,她知道這一點。

 

裸體、邪惡、暴露癖的罪名。微風淫蕩地吹拂着她的大腿,激起慾望。她也知道她們會知道她的感覺。她們總是知道。她們會使她感到尷尬,粗魯地把她仍然當作小丑對待。這是她們的做法。

 

她可以,她知道她本可以是另一種樣子。她的腰之所以很粗,是因為她時時感到痛苦、空虛、無聊,所以充填那個可以打哈欠、吹口哨的窟窿的唯一辦法,就是吃、吃、吃。但她身體的中間部分並不太大。她的身體中的某種神秘力量不讓她太過分。她認為她的腿還是很漂亮的,可以和蘇·斯耐爾或維基·漢斯康姆媲美。她可以

 

(什麼、哦、什麼、哦、什麼)

 

可以不吃巧克力,她的粉刺也會消失。它們總是這樣。她可以做做頭髮。買連褲襪和藍的、綠的緊身衣。按照名牌服裝的紙樣來做短裙和連衣裙。那不過是一張公共汽車或火車票的錢。她可以,可以,可以——

 

充滿生氣。

 

她扯開厚棉布乳罩,任它落下。她的乳房是奶白色的,挺立、光滑。淡褐色的乳頭。她讓雙手在上面遊走,一陣輕微的顫動傳遍了全身。哦,邪惡、敗壞。媽媽告訴過她有一種東西。它是危險、古老、不可言喻的魔鬼。它可以使你感到虛弱無力。小心,媽媽說。它在夜晚出現。它會讓你想到出沒於停車場或路邊旅館的魔鬼。

 

但是,儘管現在只是早晨 9點 20 分,嘉莉認為那個東西已經降臨了。她用手又一次撫摸自己的乳房(髒枕頭),皮膚很涼,但乳頭滾燙,而且硬梆梆的,她捻動它時,感到渾身無力發軟。對,這就是那個東西。

 

她的內褲血跡斑斑。

 

她突然感到想嚎啕大哭,尖叫,或把那個東西從體內抓出來,打它,踹它,殺死它。

 

德斯佳汀小姐給她墊上的衛生巾已經皺成一團,她小心地又換了另一條。她知道她有多糟,她們有多糟,她多麼恨她們和自己。只有媽媽是純潔的。媽媽同惡人鬥,消滅了他。嘉莉在夢中見過這場戰爭。媽媽用掃帚把他趕出前門,惡人逃離卡林街,遁入黑暗之中,他的蹄子在水泥地上濺出紅色的火星。

 

她的媽媽已經把那個東西拽出了自己的身體,所以她是純潔的。

 

嘉莉恨她。

 

她從掛在門背後的小鏡子裡瞥見了自己的臉,這個鏡子鑲着俗氣的綠色塑料框,它只適於梳頭用。

 

她恨自己的臉,這張愚鈍、毫無生氣、呆頭呆腦的臉,無神的雙眼,紅得發亮的粉刺,一團團黑疣子。她最討厭自己的臉。  鏡子裡的形象突然被齒形的銀色裂口分開了。鏡子掉在地上,就在她的腳前摔得粉碎,只剩下塑料框像瞎子眼睛一般瞪着她。

 

引自奧格爾維的《心靈現象辭典》: 心靈致動是一種通過精神力量移動物體或造成物體變化的能力。據可靠報導,這種現象發生在危機或遭受壓抑的情況下,如使汽車從被壓住的人體上或瓦礫從倒塌的建築物中漂浮起來。 這種現象常常被誤認為吵鬧鬼作祟,其實吵鬧鬼是一種快樂的精靈。應該指出吵鬧鬼是否存在尚有懷疑,而心靈致動則被認為是有實例的精神功能,可能具有電化學的性質……

 

他們的做愛結束了,蘇·斯耐爾坐在湯米·羅斯的 63 型福特車後座上,慢慢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嘉莉·懷特。

 

這是星期五晚上,湯米(他正心事重重地望着後窗外,任憑短褲吊在腳踝上,這場面有些滑稽,但很可愛)帶她去玩保齡球。當然,這只是個雙方都能接受的藉口。而他們從一開始就一直想著要私通。

 

從去年 10 月開始(現在是 5 月),她就多少固定地與湯米約會了,但他們成為情人只有兩個星期。七次,她糾正自己,今晚是第七次。還沒有焰火,沒有樂隊演奏“星條旗永不落” ,但感覺已經好些了。

 

第一次簡直痛得要死。她的女友海倫·希樂斯和珍妮·高爾特都曾幹過,她們都向她保證,只疼一分鐘,就像打一針青黴素,然後就會飄飄欲仙了。然而她的第一次就像被鋤柄杵了似的。後來湯米笑着向她坦白,說他把避孕套戴反了。

 

今晚是她第二次開始覺得有些快感,但好景不長。湯米儘力堅持長久些,但隨後也就……完事了。就像摩擦半天才產生一點熱量。 事後她覺得沮喪和憂鬱,所以在這種情緒支配下,她的思路轉向了嘉莉。一陣懊惱衝開了她情感的閘門,當湯米收回目光,不再看布里克亞德山的風景時,她正在哭泣。

 

“嘿,”他吃了一驚。“噢,嘿。”他笨手笨腳地摟住她。

 

“沒事,”她說,還在啜泣。“與你無關。我今天做了一件不太好的事。我只是想起了那件事。”

 

“什麼事?”他溫柔地拍了拍她的頸背。

 

於是她發現自己開始講述發生在早晨的事件,她幾乎不相信她是在傾聽自己的敘述。坦誠地說,她意識到自己委身湯米的主要原因,是她與湯米相處得不錯(出於愛情或是出於糊塗都無關緊要,結果都一樣),而現在,把自己扮演的角色——一場骯髒的浴室惡作劇的同謀——暴露出來,可不是把一個男人弄到手的可行辦法。湯米當然是個有人緣、受歡迎的人。像她這麼一個一輩子受人喜愛的姑娘,幾乎命中注定一定會遇上一個與她一樣的人並墜入愛河。他們幾乎肯定會在高中的春季舞會上被選為國王和王后,高年級已經選定他們為這個年級載入年刊的一對。他們已成為高中男女關係這一多變星空中的一顆恆星,公認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她突然厭惡地意識到,在全美每一所白人郊區高中,都有他們這樣的一對。

 

在擁有了她一直渴望的一些東西——地位感、安全感和身份之後,她發現與之同來的還有不安。這與她的想像完全不同。在它們溫暖的光環外,還有一些黑暗的東西在緩緩而行。例如,一想到就因為他有人緣就讓他和她性交

 

(你非得那樣說是的這次可以)

 

他們適於一起散步,或她看著商店櫥窗映出的影子,想著來了一對漂亮夫婦。她幾乎肯定

 

(或只是希望)

 

她不是那樣軟弱,不是那樣輕易溫順地屈從父母、朋友甚至她自己的那些沾沾自喜的期望。但現在發生了淋浴室的這件事,她跟着一起積極參加到野蠻的亢奮中去。長久以來,她一直迴避的就是“隨大流”,這個詞使人看到許多可怕的景象:當丈夫在一個無名的辦公室裡苦苦勞作時,自己頭戴髮捲,在燙衣板前伴着肥皂劇渡過漫長的下午;參加家長教師聯誼會,隨着收入增加到五位數再加入富人俱樂部;那些放在無數黃色小圓盒中的避孕藥丸,以保證在沒有絶對必要之前不失去少女的體形,並防止那些半夜尿褲、大哭大喊的陌生小傢伙突然闖入生活;與特裡·史密斯(1975年的土豆節小姐)和維基·瓊斯(婦女聯盟的副主席)並肩而立,手持標語牌和請願書,臉上帶著甜蜜又有點兒絶望的微笑,(以絶對高雅的手段,拒絶讓黑鬼進入白人住宅區)。

 

嘉莉,就是那個該死的嘉莉,全是她的錯。也許在今天之前,她已聽到周圍遙遠的腳步聲,但是今晚,在聽見她自己可鄙的、令人厭惡的故事之後,她看到了這些事情真實的剪影,以及黑暗中像閃光燈一樣在周圍閃動的黃色眼睛。

 

她已經買了舞會長裙,是藍色的,漂亮極了。

 

“你是對的,”她說完後他說。“壞消息。一點不像你。”他的臉很嚴肅,她感到一絲涼颼颼的恐懼。隨後他笑了,笑得很開心,於是黑暗稍稍退去了。

 

“有一次,我在一個小孩被打倒後,給了他肋骨一腳。我告訴過你這事嗎?”

 

她搖搖頭。

 

“哦,”他若有所思地揉揉鼻子,臉頰稍稍抽動了一下,他在承認第一次戴錯了避孕套時就是這個動作。“那小孩叫丹尼·帕特里克。六年級時他狠狠揍過我。我恨他,但又怕他。我一直等着機會。你明白嗎?”

 

她不明白,但還是點點頭。

 

“他在一年後惹錯了人。皮特·泰伯。他個兒不大,但肌肉發達。丹尼向他要一樣東西,最後皮特發起火來,揍得他屁滾尿流。這事發生在甘迺迪初中的操場上。丹尼倒在地上,磕着了頭,暈了過去。大家都跑了。我們以為他要死了。我也跑了,但我先朝他的肋骨上狠狠踢了一腳。後來想起來這事我就難受。你準備向她道歉嗎?”

 

這問題讓蘇感到很意外,她唯一能做的是輕輕抱住湯米:“你道歉了嗎?”

 

“哈?他媽的沒有!我可沒有時間去做這種拉拉扯扯的事。但這兩件事可大不一樣,蘇。”

 

“是嗎?”

 

“我們現在不是七年級小孩兒了。此外,我多少還有個理由,即便是個扯蛋的理由。那個可憐的傻娘們兒惹過你什麼?”

 

蘇沒有回答,因為她沒法兒回答。她一輩子和嘉莉說過的話沒有一百個字,其中不少還是今天說的。自從她們從張伯倫鎮初中畢業後,體育是她們唯一共同上的課。嘉莉上的是銷售/商業課程。蘇當然是修學院課程。

 

她突然覺得自己很討厭。

 

她覺得無法忍受這種想法,就故意曲解他的話。“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做出這些重大的道德判斷的?從你開始和我性交?”

 

她從他的表情上看出他的幽默消失了,又覺得後悔了。

 

“我猜我應該保持沉默,”他說著提上了褲子。

 

“不是你,是我。”她把一隻手放在他的手臂上。“我感到羞愧,明白嗎?”

 

“我知道,但我不應該提出忠告。我不擅長於此。”

 

“湯米,你討厭過……如此……受人喜愛嗎?”

 

“我?”這問題讓他臉露驚訝。“你是指球隊或班長之類的事嗎?”

 

“是的。”

 

“不。這並不很重要。高中並不是個很重要的地方。你上高中時會認為這是件大事,但畢業後沒人會真把它當回事,除了喝啤酒狂飲時。我哥哥和他的朋友都是這樣。”

 

這話並不能安慰她,反而更加劇了她的恐懼。尤恩高中可愛的小蘇茜,時髦女生群體中名列前茅的嬌小姐。結果舞會長裙卻被包在塑料袋中,永遠存放在衣櫃裡。

 

有點兒水氣濛濛的車窗外是濃濃的夜色。

 

“我最後的結局也許是在我爸開的車場工作,”他說。“星期五和星期六晚上到比利大叔酒吧或騎士酒吧喝酒聊天,吹噓星期六下午我接住了桑德斯的臭球,我們打敗了多特斯特隊。娶一個嘮嘮叨叨的婊子,開一輛去年型號的車,投民主黨的票……”

 

“別說了,”她說到,嘴裡突然充滿了難解的、但是甜蜜的恐懼。她把他拽向自己。“愛我。今晚我腦子真是不靈了。愛我,愛我。”

 

於是他又和她做愛,而這一次不同了,這次終於有了需要而不再是乏味的摩擦而是美妙的摩挲,愈來愈強烈,他不得不停下兩次,喘氣,抽身退後,然後又挺進

 

(他在我之前還是童男子承認它我會相信一個謊言)

 

堅硬地挺進,她的呼吸急促起來,大口喘着氣,然後她開始喊叫並抓住他的背部,她已不能自持,大汗淋漓,難聞的氣味被洗淨了,每個細胞似乎都達到自己的高潮,身體裡充滿了陽光,腦海響徹着音符,原先不適的感覺被拋在腦後,關入了思想的牢籠。

 

稍後,在回家的路上,他正式詢問她是否願意與他一起參加春季舞會。她說願意。他問她是否已決定怎樣對待嘉莉。她說還沒有。他說這沒有關係。但她認為有關係。她開始覺得這事還真是關係重大了。

 

引自迪安·D.  L.  麥古芬撰寫的《心靈致動:分析與結果》(載於《1981 年科學年鑒》) :

 

當然,現在仍有一些科學家——抱歉地說,杜克大學的學者們是他們的代表——拒絶承認嘉莉·懷特事件可怕的潛在意義。就像弗拉特立德協會、羅澤克盧茨派或亞利桑那的科利斯派斷定原子彈沒有什麼作用一樣,這些不幸的人在邏輯面前把頭紮進沙子裡——請原諒這個比喻具有多重含義。

 

人們當然能夠理解科學會議上出現的驚愕、升高的嗓門、憤怒的信件和爭論。對於科學界而言,心靈致動這個概念本身就是一粒難以下嚥的藥丸,更何況再加上術士行術用的靈應板、巫師、桌靈擊、漂浮的小冠冕等等恐怖電影式的裝飾。但理解並不能成為科學上不負責任的藉口。

 

懷特事件的結果提出了一些嚴肅、難解的問題。這是一場大地震,它摧毀了我們關於自然界如何運動和反應的既定概念。諸如傑拉爾德·盧彭內特這樣著名的物理學家無視懷特委員會提出的大量證據,說整個事情都是捏造出來的,這是無稽之談,但我們能指責他們嗎?因為如果嘉莉·懷特是真的,那麼牛頓是什麼?

 

……

 

嘉莉和媽媽坐在起居室裡,聽著韋伯科爾牌唱機裡播放的坦內西·厄尼·福特演唱的《讓靈光照耀》(媽媽把這台唱機叫作維克特羅拉,她在心情特別好的時候乾脆叫它老維克)。嘉莉坐在縫紉機旁,用腳蹬着機器,給新衣縫上袖子。媽媽坐在那個塑料十字架下,一邊編織頭巾,一邊用腳打着節拍,這是她最喜歡的歌。

 

這首讚美詩的作者 P. P.  布利斯先生寫了無數首讚美詩,他是媽 媽關於上帝施威於地球的明證。他過去是水手又是個罪人(這兩個詞在媽媽的字典裡是同義詞),他褻瀆上帝,嘲笑全能的上帝。後來巨大的風暴降臨大海,船就要傾覆了,布利斯看見大海底下的地獄咆哮着要掠他而去,他跪下了因罪孽而發軟的雙膝,向上帝祈求寬恕。布利斯先生向上帝保證,如果上帝饒恕他,他將用餘生侍奉上帝。於是,剎那間風平浪靜。

 

從天父的燈塔中永遠

 

閃爍着仁慈的亮光,

 

他給予我們的是追循

 

那沿著海岸的燈光……

 

布利斯先生全部的讚美詩都有航海的味道。

 

她正在縫的這件衣服真是相當漂亮,紅葡萄酒的顏色,是媽媽所允許的最接近紅色的顏色,袖子是寬鬆式的。她想全神貫注於縫紉,但她還是走神了。 頭頂的燈光是黃色的,強烈刺眼,滿是灰塵的長毛絨小沙發當然沒人坐(嘉莉從未請男孩到家裡來坐坐),對面的牆上映着兩個影子:十字架上釘着的耶穌,和他下面的媽媽。

 

校方給在洗衣房工作的媽媽打了電話,因此她中午就回家來了。嘉莉看見她慢慢地向家走來,腹部又抽搐起來。 媽媽是個大塊頭女人,總戴着一頂帽子。最近她開始腿腫,腳似乎要把鞋子撐破了。她穿了一件帶黑色毛領的黑色布外套,藍色的眼睛在無框的雙光眼鏡後面顯得很大。她總是背着一個大大的黑挎包,裡面放著裝零錢的小錢包、皮夾子(都是黑色的)、一本很大的詹姆斯欽定版《聖經》(也是黑色的),封面上燙金印着她的姓名,還有一摞用橡皮筋捆住的小冊子。它們通常是橙黃色的,印得模模糊糊。

 

嘉莉隱約記得媽媽和爸爸拉爾夫曾是浸禮派教徒,但後來因信浸禮派從事反基督的活動而脫離了這一教派。從那時起,所有的祈禱都是在家中進行的。媽媽在星期日、星期二和星期五祈禱。這些天被叫作聖日。媽媽充任神父,而嘉莉就是教眾。儀式要持續兩三個小時。

 

媽媽開開門,木呆呆地走了進來。她和嘉莉在前廳裡近距離對視了一會兒,就像槍手在互射之前那樣。這種短暫時刻在回憶中似乎要長久得多。

 

(恐懼媽媽眼中流露的真的可能是恐懼嗎)

 

媽媽關上身後的門。“你是女人了,”她輕輕說。

 

嘉莉感到自己的臉扭成一團,但卻無法控制。“你以前為什麼不告訴我?”她哭喊着。“哦媽媽,我真是嚇死了!所有的女生都

 

取笑我,拿東西扔我——”

 

媽媽向她走過來,她的手突然敏捷地揮動起來,這是一隻硬梆梆的、在洗衣房中磨出繭子、肌肉發達的手。它的背面打在嘉莉的下巴上,嘉莉摔了出去,倒在門廳和起居室之間的過道里,大聲哭泣起來。

 

“上帝用亞當的肋骨造出了夏娃,”媽媽說著。她的眼睛在無框的眼鏡中顯得很大,看上去像水煮荷包蛋似的。她用腳的側面踹着嘉莉,嘉莉尖叫起來。“起來,女人。我們進屋祈禱去。為我們女人軟弱、邪惡、罪孽的靈魂禱告。”

 

“媽媽——”

 

強烈的抽泣使她無法再說下去。潛藏的歇斯底里爆發了,她又哭又笑,根本站不起來。她只能爬進起居室,頭髮垂在臉上,一面大聲、刺耳地抽泣着。媽媽隨時都會飛起一腳。她們就這樣穿過了起居室,一來到擺放著祭壇的地方,那裡原來是一間小臥室。

 

“夏娃是軟弱的和——說,女人。你說不說?”

 

“不,媽媽,請幫幫我——”

 

一腳飛了過來。嘉莉尖叫了一聲。

 

“夏娃是軟弱的,她把慾望釋放到世上,”媽媽接著說,“這慾望就叫作原罪,而第一條原罪就是性交。所以上帝用詛咒懲罰了夏娃,這個詛咒就是血的詛咒。所以亞當和夏娃被趕出了伊甸園,來到了塵世,夏娃發現自己的肚子裡有了孩子,越來越大。”

 

腳飛了起來,踹在嘉莉的屁股上。她的鼻子擦在木地板上。她們進了擺放祭壇的地方。在一張蓋着繡花絲巾的桌子上放著一個十字架。它的兩側是白色的蠟燭,後面是幾幅畫像,基督和他的門徒們依次排列着。右面就是那個最糟糕、最可怕的地方了,那個令一切希望、一切對上帝——還有媽媽——的意志的抵抗徹底滅絶的洞窟。壁櫥的門開着一條縫。裡面,在長明、可怕的藍燈泡下,是德羅爾特對喬納森·愛德華茲著名佈道詞的精解:一個憤怒的上帝扼住了罪人。

 

“還有第二個詛咒,這是對生育的詛咒,於是夏娃在汗水和血泊中生下了該隱。”

 

她連滾帶爬地被媽媽拽到祭壇前,二人都跪下了。媽媽死死捏住嘉莉的手腕。

 

“可是在生下該隱之後,夏娃對性交之罪仍不思悔改,她又生下亞伯。於是上帝又用第三個詛咒來懲罰她,這是謀殺的詛咒。該隱長大了,用石頭砸死了亞伯。可是夏娃仍不改過,夏娃的女兒們也是這樣,所以詭計多端的蛇依照夏娃建立了一個淫蕩和瘟疫的王國。”

 

“媽媽!”她尖聲喊着。“媽媽,請聽我說!這不是我的錯!”

 

“低下你的頭,”媽媽說。“讓我們祈禱。”

 

“你應該早告訴我! ”

 

媽媽一隻手放在嘉莉的後頸上,支持這隻手的是經過 11 年拋接沉重的洗衣袋和搬動成摞的床單而鍛鍊得非常發達的肌肉。 嘉莉雙目凸出的臉被搡得往前一衝,前額撞到祭壇上,留下一個印兒,蠟燭也被撞得抖動起來。

 

“讓我們祈禱,”媽媽輕聲輕氣、但不容改變地說道。

 

嘉莉一邊哭泣,一邊抽着鼻子,低下腦袋。一條鼻涕晃晃悠悠地掛在她的鼻子上,她用手背

 

(如果每次她把我弄到這裡哭叫一場都有五分錢就好了)

 

抹了一下。

 

“主啊,”媽媽頭向後一揚,慷慨陳詞起來,“幫助我身邊這個罪孽深重的女人認清她生活和行事中的罪惡吧。告訴她如果她永無罪孽,血的詛咒就永不會降臨到她身上。她可能已犯了思淫慾罪。她可能聽了收音機裡的搖滾樂,她可能受到反基督分子的引誘。向她表明這是您的仁慈的復仇之手的威力,而且——”

 

“不!放開我!”

 

她試圖掙扎着站起來,可是媽媽那強壯的大手像一把鐵鉗,無情地壓得她重新跪下。

 

“——而且您警告她如果要免受地獄之火的煎熬,就必須從現在起走正路。阿門。”

 

她那雙被眼鏡放大了的、閃閃發光的眼睛轉向女兒。“現在到壁櫥裡去!”

 

“不!”她感到自己的呼吸因恐懼而變粗了。

 

“到壁櫥裡去。獨自祈禱。請求寬恕你的罪孽。”

 

“我沒有罪孽,媽媽。你才有罪。你沒有告訴我,所以她們全取笑我。”

 

她似乎又一次看見媽媽的眼睛裡閃動着恐懼,但它像夏日的閃電一樣,迅速無聲地消失了。媽媽開始逼她向充滿藍光的壁櫥

 

挪動。

 

“向上帝祈禱,也許你的罪孽能洗刷乾淨。”

 

“媽媽,你放開我。”

 

“祈禱,女人。”

 

“我要讓石雨再次降臨,媽媽。”

 

媽媽愣住了。

 

一瞬間,她甚至停止了呼吸。然後媽媽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越掐越緊,直到嘉莉滿眼冒金星,腦子發暈,周圍的一切都在離

 

她遠去。

 

她面前游動着媽媽的大眼睛。

 

“你這個小妖孽,”她耳語道。“我怎麼這麼倒霉啊?!”

 

嘉莉混亂的大腦極力想找到一個足以表達她的痛苦、恥辱、恐怖、憤恨和懼怕的東西。似乎她的全部生命都縮小到這痛苦、沮喪的反抗點上。她眼球向外凸着,像痱子一樣,張開的大嘴裡滿是唾沫。

 

“你這個吸血鬼!”她尖利地喊叫着。

 

媽媽像一隻被燒着了的貓似地發出噝噝的聲音。“罪孽!”她嚷着。“哦,罪孽!”她開始抽打嘉莉的背、脖子和頭。嘉莉連滾帶爬地被推進壁櫥封閉的藍光中。

 

“你這個婊子!”嘉莉嘶叫着。

 

(哦,哦終於說出來了。你覺得還能用別的什麼話讓她明白你,哦上帝好啊)

 

她被扔進壁櫥,頭撞在牆上,然後懵懵懂懂地摔在地上。門被撞上了,接下來是鑰匙轉動的聲音。

 

她一個人面對媽媽的憤怒的上帝。

 

藍色的燈光照在一幅畫上,長着鬍子的巨大耶和華正驅趕着哭天搶地的人群穿過厚厚的雲層進入烈焰熊熊的深淵。在他們的下方,可怕的黑影在地獄之光中掙扎,魔鬼手執三叉戟端坐在火一般顏色的巨大寶座上。他的身軀像人,卻長着尖尖的尾巴和豺狼的頭。

 

這次她絶不屈服。

 

但當然她還是屈服了。她堅持了六個小時,但還是屈服了,哭喊着讓媽媽開門放她出來。她要小便,憋得要死。魔鬼咧着狼嘴向她獰笑,他那雙血紅的眼睛洞察婦女流血的一切秘密。

 

嘉莉喊叫了整整一小時,媽媽才放她出來。嘉莉瘋了似地向廁所跑去。

 

只是到了現在,三個小時以後,當她像一個懺悔者那樣低頭坐在縫紉機旁時,她才想起媽媽眼中的恐懼,她想她知道其中的原因。

 

以前媽媽曾把她關在壁櫥裡一整天,一次是因為她在蘇伯街的廉價商店裡偷了一隻四角九分錢的戒指,還有一次是因為媽媽在她的枕頭下發現了一張閃電鮑比·皮克特的照片。這兩次中有一次她因饑腸轆轆和自己糞便的氣味而暈倒在壁櫥裡。可是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頂過嘴。今天她甚至說了粗話。可是媽媽居然

 

一俟她討饒就把她放了出來。

 

好了,衣服做好了。她把腳從踏板上移開,拿起衣服打量着。它很長。難看死了。她不喜歡它。

 

她知道媽媽為什麼放她出來。

 

“媽媽,我可以去睡覺嗎?”

 

“可以。”媽媽沒有抬頭,仍在鈎她的小方巾。

 

嘉莉把衣服搭在胳膊上,低頭看著縫紉機。踏板突然自己垂了下去,針頭開始上下運動,一閃一閃地閃着光,線筒呼呼地抽

 

動着線頭,引帶皮輪轉動起來。

 

媽媽猛地抬起頭,眼睛睜得滾圓。她正在鈎織的小方巾邊兒,

 

複雜的圓形圖案剛才明明很精細平整,卻突然變得七扭八歪起來。

 

“只是清除線頭,”嘉莉輕聲說了一句。

 

“上床去,”媽媽生硬地說,恐懼又回到了她的眼中。

 

“是,媽媽。”

 

(她害怕我能把門的鉸鏈砸壞)

 

(我想我能我想我能對我想我能)

 

引自《爆發的潛能》第 58 頁:

 

瑪格麗特·懷特是在莫頓出生和長大的,這個小鎮與張伯倫鎮接壤,鎮上的學生都是送到張伯倫鎮的初中和高中去上學。她的家境不錯,父母在莫頓鎮外經營一家名叫“快樂旅館”的夜總會,生意興隆。瑪格麗特的父親約翰·布里格姆 1959 年夏天在一場酒吧槍擊事件中中彈斃命。

 

瑪格麗特·布里格姆當時已年近三十,開始參加原教旨主義者組織的祈禱會。她母親與另一個男人(哈囉德·艾利森,後來她母親嫁給了他)來往,兩人都希望瑪格麗特離開家。她認為她母親朱迪絲和哈囉德·艾利森都生活在罪孽中,並時常將這一觀點公佈於眾。朱迪絲·布里格姆以為她的女兒會一輩子做老處女。那個不久後成為她繼父的人的話就更難聽了:“瑪格麗特的臉就像油罐車的屁股,身材也和這張臉很相配。”他還說她是“整天祈禱的小耶穌”。

 

瑪格麗特一直到1960年都拒絶離開家,後來她在一次教會的奮興佈道會上遇見了拉爾夫·懷特。那年 9 月,她離開了莫頓鎮布里格姆家,搬進位於張伯倫鎮中心的一個小公寓。

 

瑪格麗特·布里格姆和拉爾夫·懷特戀愛的最終結果是1962 年 3月 23 日的婚禮。1962年 4月 3 日,瑪格麗特·懷特在韋斯托弗醫院短期住院。

 

“她沒有告訴我們出了什麼事,”哈囉德·艾利森說。“有一次我們去看她,她卻指責我們儘管結了婚,卻一直過着通姦的生活,我們肯定要下地獄。她說上帝在我們的額頭上打了無形的印記,她可以看出來。她就像一隻關在雞籠裡的蝙蝠,做的全是瘋事,她就是那樣。她媽想關心她,弄清楚她到底得了什麼病。她卻變得歇斯底里起來,開始胡說八道什麼一個天使拿着寶劍,要到旅館的停車場去殺死壞蛋。後來我們就走了。”

 

然而,朱迪絲·艾利森對她女兒的病至少有一種猜測,她認為瑪格麗特流產了。如果是這樣,那胎兒就是在他們未結婚的情況下懷上的。如果這一猜想得到證實,它會為揭示嘉莉母親的性格提供有趣的線索。

 

在一封日期為 1962 年8 月 19 日的相當歇斯底里的長信中,瑪格麗特說她和拉爾夫過着無罪的生活,沒有“性交的詛咒” 。她敦促哈囉德和朱迪絲·艾利森結束他們“與惡為伍”的生活並倣傚他們。瑪格麗特在信的結尾宣稱, “這是你和那個男人避開即將來臨的血雨的唯一方法。拉爾夫和我就像瑪麗和約瑟夫一樣,將不會知道和洩露彼此的肉體。如果有子嗣,那一定是神賜的。 ”

 

當然,日曆告訴我們,一瑪格麗特是在同年稍後時懷上嘉莉的

 

……

 

女孩們換着衣服,準備上週一上午第一節體育課,她們很安靜,沒有以往的惡作劇或尖叫。當德斯佳汀小姐砰地推開更衣室的門走進來時,沒人感到驚訝。她的銀哨在兩隻小小的乳房當中晃悠着,即便她的短褲還是星期五穿的那一條,上面也已沒有了嘉莉的血手印的痕跡。

 

姑娘們仍然沉悶地換着衣服,誰也不看她一眼。

 

“你們就是要被打發畢業的那幫人嗎?”德斯佳汀小姐輕聲說。

 

“什麼時候?還有一個月?春季舞會還不到一個月了。我打賭你們大部分人都已經有了舞伴和長裙。蘇,你是和湯米·羅斯。海倫,和羅伊·埃瓦茨。克麗絲,我想你會有你的選擇。誰是那個幸運的小夥子?”

 

“比利·諾蘭,”克麗絲·哈根森悶悶不樂地說。

 

“噢,他就是那個好運氣的傢伙?”德斯佳汀說。“你打算送他什麼禮物,克麗絲?血乎乎的衛生巾嗎?還是用過的手紙?我想這些東西近來格外讓你鍾情。”

 

克麗絲臉漲得通紅。“我走了。我可不聽這些話。”

 

整個週末,德斯佳汀都無法將嘉莉的影子趕出腦海。嘉莉尖叫着,哭訴着,一張濕紙巾方方正正地粘在她的陰毛的正中央,還有她自己那種厭惡、憤怒的反應。 現在,當克麗絲一陣風似地從她身邊衝過去時,她伸出手,一巴掌把她搧到門邊一排褐色的有凹坑的衣櫃上。克麗絲的雙眼因震驚和不相信而睜得大大的,接着狂怒的表情佈滿了她的臉。

 

“你竟敢打我們!”她尖叫起來。“你會為此被解僱的!我們走着瞧,你這母狗!”

 

其他女孩嚇得直往後退,屏住氣,盯着地面。局面正在失去控制。蘇從眼角看到蒂博多姐妹拉起了手。

 

“我才不在乎呢,哈根森,”德斯佳汀說。“如果你或你們中任何一位認為我現在還會受教師守則的約束,你們就大錯特錯了。我是要你們所有人都明白,你們在星期五幹了一件屎事。一件十足的屎事。”

 

克麗絲·哈根森低着頭,嘴裡發出哧哧的聲音。其他姑娘可憐兮兮地環顧四周,就是不敢正視她們的體育老師。蘇發現自己正望着淋浴室——犯罪現場——馬上就把視線轉到了別處。她們從未聽到一個老師把一件事叫作屎事。

 

“你們有沒有人想過嘉莉·懷特也是有感情的?你們到底有沒有人想過這一點?蘇?弗恩?海倫?傑西卡?有沒有人?你們認為她醜。哼,你們都很醜。我在上星期五上午領教過了。”

 

克麗絲·哈根森嘀嘀咕咕地說她父親是個律師。

 

“閉嘴!”德斯佳汀衝她喊。克麗絲嚇了一大跳,腦袋一下子撞到後面的更衣櫃上,她揉着腦袋哼唧起來。

 

“你要再說一句話,”德斯佳汀輕聲輕氣地說,“我就把你扔到對面去。想試試看嗎?”

 

克麗絲顯然認為自己面對的是一個瘋婆子,於是閉上了嘴。

 

德斯佳汀把手放在臀部。“校方已決定處罰你們這些姑娘。我很遺憾地告訴你們,這不是我的處罰。要是我的話,我會停你們三天課,而且不發給你們舞票。”

 

幾個女孩交換着眼色,不情願地嘟囔着。

 

“這樣會讓你們一輩子忘不了這個教訓,”德斯佳汀繼續說。

 

“不幸的是,尤恩的管理層儘是些男人。我認為他們並不真正理解你們的所作所為是多麼下流。所以,下課留校一週。”

 

一陣如釋重負的嘆息。

 

“但這是我的留校。在體育館裡。我要讓你們沒有喘氣的功夫。”

 

“我不來,”克麗絲咬着嘴唇迸出一句話。

 

“那是你的事,克麗絲。你們大家隨便怎麼決定。但是逃避留校的處罰是停課三天和不發舞票。明白嗎?”

 

沒人言語。

 

“好,換衣服。也想想我的話。”

 

她走了。

 

長時間令人難堪的寂靜。然後克麗絲·哈根森啞着嗓子、歇斯底里地大聲喊:

 

“她不會得逞的!”她隨手打開一扇櫃門,抽出一雙運動鞋,扔到屋子對面。“我要報復!他媽的!他媽的!看我不整她的!我們抱成一團,就能——”

 

“閉嘴,克麗絲!”蘇喊,她驚訝地聽到自己的聲音裡夾雜着成年人死氣沉沉的成份。“快閉嘴!”

 

“這事沒完,”克麗絲·哈根森說,狠狠拉下裙子的拉鏈,接着抓起她那條時髦的水洗布綠色體操短褲。“這事離完早着哪!”

 

這次她沒說錯。

 

引自《爆發的潛能》第 60-61 頁:

 

本研究人員認為,很多研究嘉莉·懷特事件的人,無論他們是為科學雜誌還是為大眾傳媒所做的研究,都錯誤地把重點放在相對來說徒勞地尋找這個女孩童年時代心靈致動的具事例上。打一個大致的比方,這就像花費數年光陰去研究一個強姦犯兒時的手淫。

 

驚人的石雨事件在這方面是個轉移人們注意力的話題。許多研究人員錯誤地相信禍不單行,肯定還有類似事情發生過。如果再打一個比方,這就像把一群觀察流星的人派到格雷特國家公園,因為 200 萬年前曾有大量隕石落在這個地方。

 

據我所知,

 

Chapter_2

 

並沒有關於嘉莉兒時心靈致動的其他記載。如果嘉莉不是獨生女,我們或許至少還會得到一些有關其他細小情節的傳聞。

 

在安德烈亞·科林茨案例中(關於更詳盡的情況,見附錄二),我們被告知,安德烈亞因爬房頂挨了一頓揍,後來,“小藥櫃突然打開了,各種瓶子掉了一地,好像是自己在浴室中滾動,所有的門都乒乒乓乓關上又打開,登峰造極的是一台三百磅重的音響倒在地上,唱片在起居室中滿天飛,像炸彈似地落在人的頭上,或在牆上撞得粉碎”。 重要的是,據 1955年 9月4 日《生活》週刊報導,這是安德烈亞的一個兄弟提供的細節。《生活》談不上是最具學術性和嚴謹的資料來源,但是還有大量其他的文件,另外我認為親屬的見證還是可信的。

 

在嘉莉·懷特一案中,關於導致後來一系列高潮事件的可能前奏,其唯一的見證人是瑪格麗特·懷特,可是她,已經死了……

 

尤恩高中的校長亨利·格雷爾,整整一週都在等着克麗絲· 哈根森的父親來訪,但他到星期五才露面。那是克麗絲逃避令人生畏的德斯佳汀小姐的留校的第二天。

 

“什麼事,菲什小姐?”他在對講機中一本正經地問到,儘管他從窗戶中已看見這個人在外間,而且他根據本地報紙上登載的照片也認識這張臉。

 

“格雷爾先生,約翰·哈根森求見。”

 

“請他進來。”他媽的,菲什,你何必用這種討好的語調說話呢? 格雷爾總是克制不住自己要掰弄曲別針或撕餐紙或折書角的毛病。為了應付本鎮法律界的頭面人物約翰·哈根森,他準備了充足的武器庫:他在辦公桌上的文具盒裡放了整整一盒大號曲別針。

 

哈根森是個神態威嚴的高個男人,自信的舉止和穩重而不拘泥的表情都在表示出,他在勝負差之毫釐的社會角逐中是一個贏家。他身着一套薩維爾·羅設計的棕色西服,有細細的綠色和金色暗紋,使格雷爾身上那套本地製作的現成西服相形見絀。他的公文箱是那種真皮薄形的,鑲着閃閃發光的不鏽鋼邊。他的微笑無可指摘,露出許多包過的牙。這微笑能使許多女陪審員的心像熱鍋上的奶油一樣溶化。他的握手像職業棒球手:長久、有力、溫暖。

 

“格雷爾先生,近來我一直想見見您。”

 

“我也很樂意會見那些關心學校的家長,”格雷爾乾巴巴地一笑。“這就是我們每年 10 月舉行家長接待會的原因。 ”

 

“當然,”哈根森微笑着。“我想你是個忙人,而我45 分鐘後也必須出庭。我們可以開始談正題了嗎?”

 

“當然。”格雷爾把手伸進曲別針盒,開始掰弄第一隻曲別針。

 

“我猜想您光臨本校是與對您女兒克麗絲汀的紀律處分有關。您應該知道學校對此類事件的規定是既定方針。作為一個本職工作與司法有關的人,您應該明白違反規定是很難或者……”

 

哈根森不耐煩地揮揮手。“顯然您是在自說自話,格雷爾先生。我來此是因為我的女兒受到你的體育老師麗塔·德斯佳汀小姐的粗暴對待,恐怕還有謾罵。我相信你的德斯佳汀小姐對我女兒使用的詞是‘屎’。”

 

格雷爾暗自嘆了一口氣。“德斯佳汀小姐已經受到了訓斥。”

 

約翰·哈根森的微笑降溫了三十度。“恐怕僅僅訓斥還不夠吧。我相信這是這位年輕,噢,女士教學生涯的第一年?”

 

“不錯。我們認為她相當出色。”

 

“顯然你的相當出色的定義包括把學生推到更衣櫃上,還有像水手那樣罵人的本事?”

 

格雷爾並不正面回答:“作為律師,您一定知道本州賦予學校在負有全部責任的同時,擁有‘替代父母’的權利,即在學生在校期間繼承父母的全部權利。如果您不熟悉,我建議你去查《莫農多克公立中學校區訴克倫普爾案》或……”

 

“我瞭解這一概念,”哈根森先生說。“我還知道,無論是你們校方非常喜歡引用的克倫普爾案,還是弗裡克案,都與體罰和語言謾罵沒有絲毫關係。但是還有一個第四校區訴大衛案。你知道嗎?”

 

格雷爾知道。第四校區公立中學的副校長喬治·克拉莫是個撲克迷。克拉莫現在不怎麼打撲克了。他在承擔剪掉一位學生頭髮的責任後,去為一家保險公司工作了。最後校區支付了七千元賠償費,差不多一綹頭髮一千元。

 

格雷爾開始擺弄另一個曲別針。

 

“我們別再互相引經據典了,格雷爾先生。我們都是忙人。我可不想弄出許多不快,我也不想把事情搞得一團糟。我女兒現在在家,星期一和星期二她也一樣要呆在家裡。這樣她的三天禁閉也就執行了。這樣就行了。”另一個輕蔑的手勢。

 

(快抓住這機會乖乖這個實惠可不小)

 

“我所要求的是,”哈根森繼續說,“一、發給我女兒舞票。高年級春季舞會對她來說可不是小事,所以克麗絲現在很沮喪。二、不與那個德斯佳汀女人續簽合同。這是為了我。我相信只要我願意把校方帶上法庭,我最終就能讓她被解聘,並使自己得到相當可觀的賠償費。但我並不想起訴。”

 

“這麼說如果我不滿足你的要求,對簿公堂就是唯一的選擇了?”

 

“我猜想在此之前會有學校委員會的聽證會,但這不過是走形式罷了.。但是當然,對簿公堂將是最終結果。你會很倒霉的。”

 

又一個曲別針。

 

“起訴體罰和謾罵,對嗎?”

 

“基本如此。”

 

“哈根森先生,你知道嗎?你的女兒和十幾個同學向一個第一次來月經的女孩扔衛生巾。這個女孩子還以為她會因流血而死呢。”

 

輕微的皺眉破壞了哈根森的五官,好像聽到有人在一間很遠的房間裡說話似的。“我不認為這與指控有什麼相干。我所說的是在此之後的行為……”

 

“別操心,”格雷爾說。“別操心你說的是什麼。這個女孩,嘉莉·懷特,被人稱作‘傻冒’,被告訴‘堵上它’,並被指以各種下流的手勢。她這一星期都沒來上學。你不認為這是肉體上和語言上的虐待嗎?我認為這是。”

 

“我可不打算,”哈根森說,“坐在這裡聽一套半真半假的謊言,或者你們老師習慣的訓導,格雷爾先生。我很瞭解我的女兒 ……”

 

“好啦。”格雷爾從文具盒旁放置來往公文的筐中拿出一捆粉紅色的卡片,把它拋到桌對面。“我很懷疑你是否像你自己所想的那樣瞭解這些卡片上記錄的你女兒的行為。如果你瞭解的話,哪怕只有一半,你就應該意識到該好好教訓她一下。你若再不對她嚴加管教,她就會給別人造成嚴重傷害。”

 

“你不要……”

 

“尤恩,四年。”格雷爾的聲音壓倒了他。“畢業定在79年6月,就是下個月。智商測試 140。平均分 83。可是我看到她已被奧柏林大學錄取了。我猜想有人——很可能是您,根森先生——對此進行了操縱。74 次被罰放學留下。其中有 20 次是欺侮殘疾學生,我要補充一下,多餘的人。我知道克麗絲的同夥稱他們為莫蒂默·施耐德。她們認為這很有趣。她逃了 51次放學留校。在張伯倫初中,有一次停學,是為了處罰她將鞭炮放在一個女孩的鞋裡……卡片上的記錄說,這次小小的惡作劇幾乎讓那個叫伊爾瑪·斯沃普的小姑娘失去兩個腳趾。我知道斯沃普小姑娘長着兔唇。哈根森先生。我談論的正是你的女兒。這是否能夠說明問題了?”

 

“是的,”哈根森說著站起身來。他那張漂亮的臉因不快而微微發紅。“這說明我們將在法庭上見。等我們完了事,你能找到一份挨家推銷百科全書的工作,就算你幸運了。”

 

格雷爾也生氣地站起來,兩人隔着桌子對視着。

 

“那就法庭上見,”格雷爾說。

 

他注意到哈根森的臉上露出一絲驚訝的神色,他祈求能夠走運,希望他能擊倒對手或至少是一次技術性擊倒,以便能保住德斯佳汀的飯碗,並把這個自命不凡的狗雜種的囂張氣焰打下去。

 

“你顯然還沒完全理解‘替代父母’在這件事中的全部含義,哈根森先生。保護你女兒的傘同樣也保護嘉莉·懷特。所以你只要以體罰和語言侮辱造成傷害為由提出起訴,我們也將以同樣理由替嘉莉·懷特反訴你的女兒。”

 

哈根森的嘴張開又閉上。“你這種卑鄙的小花招別想成功,你這——”

 

“訟棍?你是不是要用這個詞?”格雷爾冷酷地微笑着。“我相信你知道怎麼出去,哈根森先生。對你女兒的處罰仍然有效。如果你想使這件事升級,那是你的權利。”

 

哈根森僵硬地移動着腳步,穿過房間,停下來,好像還要說些什麼,沒有說,走了。他勉強克制住自己想使勁摔門的念頭。

 

默頓隨後走進房間。

 

“怎麼樣?”

 

“走着瞧吧,默蒂,”格雷爾說。他滿臉苦相地看著扭彎的曲別針。“不管怎樣,他還值七個曲別針。這也算是一項紀錄了。”

 

“他打算把這件事弄成民事糾紛?”

 

“不知道。我說我們會反訴,這給了他當頭一棒。”

 

“我打賭是這麼回事。”默頓瞥了一眼格雷爾桌上的電話。“我們現在該讓教育局長知道這件倒霉事了,對不對?”

 

“對,”格雷爾拿起電話。“謝天謝地我付了失業保險金。”

 

“我也是,”默頓忠心耿耿地說。

 

引自《爆發的潛能》附錄三:

 

七年級時,嘉莉·懷特交過下面這首短詩作為詩歌作業。埃德溫·金先生是嘉莉七年級時的英語老師,他說:“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保留它。她在我心中並不是個好學生,這也不是一首什麼了不起的詩。她很沉默寡言,我不記得她上課時舉過一次手。但在這首詩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吶喊。”

 

耶穌從牆上注視着我,

 

但他的臉冷如岩石,

 

如果他是愛我的

 

像她說的那樣

 

為什麼我總是感到孤單?

 

寫着這首小詩的紙上,邊角畫了許多十字花,它們看上去似

 

乎在翩翩起舞……

 

湯米週一下午參加棒球訓練,所以蘇到鎮中心的克利果品店去等他。張伯倫鎮是個分散的居民區,自從多伊爾警長在一次大的掃毒行動後關閉了娛樂中心,克利果品店就成了中學生們經常出沒的地方。它的經營者是一個名叫休伯特·克利的胖子。他性格乖僻,總把頭髮染成黑色,而且總是抱怨他身上的電子心臟起搏器差一點把他電死。

 

這個地方既是雜貨舖,又是冷飲店和加油站。店前有一個鏽跡斑斑的詹尼牌油泵,公司兼併了加油站後,休比並沒有費心去更換它。他還出售啤酒、廉價酒、黃色書刊和各種不出名的香煙,如穆拉茨牌,薩諾皇帝牌,還有前進牌。 冷飲櫃檯是真正的大理石板做成的,屋裡有四、五個隔間,供那些因倒霉或沒有朋友而無處可去無酒可喝的孩子們在那裡廝

 

混。那台總是打到第三個球就傾斜的老式彈球機,在後面黃色書刊的架子旁邊一明一滅地閃着光。

 

蘇進去後一眼就看見了克麗絲·哈根森。她坐在一個靠後的隔間裡。她現在的情人比利·諾蘭正在雜誌架旁翻看一本新出的《大眾技師》雜誌。蘇不知道像克麗絲這樣的時髦富家女孩看中了諾蘭哪一點,他就像個五十年代的人,剛從時間隧道里鑽出來,怪模怪樣的。他頭髮油亮,穿著拉鏈上鑲嵌寶石的黑皮夾克,開着一輛叮噹亂響的雪佛萊牌老破車。

 

“蘇!”克麗絲打招呼道。“過來呀!”

 

蘇點點頭,又揚了揚手,儘管厭惡之情像一條紙蛇似地從她的喉頭升起。看著克麗絲就像透過傾斜的門廊看到嘉莉·懷特捂着頭蹲在那裡。可以料想,她覺得自己的(在揮手和點頭中內含的)偽善真是不可理解而且令人噁心。她為什麼不把她宰了?

 

“一毛錢的根汁汽水,”她告訴休比。休比賣純正的散裝根汁汽水,而且裝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毛面大杯子裡。她每次一邊看暢銷小說,一邊等湯米時,都想要喝上一大杯,儘管根汁汽水使她的臉色很難看,但她已經上癮了。可是這次她一點不奇怪自己會一點胃口沒有。

 

“休比,你的心臟好嗎?”她問到。

 

“你們這些孩子,”休比說著,用刀撇去汽水上的浮沫,又把杯子斟滿。“啥事不懂。今天早上我插上電剃刀的插頭,就從這個起搏器上接到 110 伏電。你們小孩子不懂這是怎麼回事,我說得對嗎?”

 

“我想不對。”

 

“不對。老天不會讓你們知道的。我這個老破鐘還能走多久?等我買了農場,等那些重建城市的傻子把這個地方變成停車場時,你們這些孩子就會明白了。一毛錢。”

 

她把一個硬幣推過大理石板。

 

“這些老血管裡通上了5000萬伏電, ” 休比悶悶不樂地說,低頭看著自己胸前衣袋處微微鼓起的地方。

 

蘇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溜到克麗絲所在隔間的空座上。克麗絲看上去格外漂亮,黑髮用苜蓿綠的髮帶束在一起,巴斯克式的緊身襯衫襯出她那對結實、向上挺起的乳房。

 

“你好嗎,克麗絲?”

 

“我他媽的好得很,”克麗絲的語氣過於輕快了。“你聽到最新消息了嗎?不讓我參加舞會。但我打賭,那個狗雜種格雷爾會他媽的丟了飯碗。”

 

蘇已經聽到了這個消息,尤恩的每個人都知道。

 

“我老爸正起訴他們呢,”克麗絲接著說。她轉過頭:“比……比利!過來和蘇打個招呼。”

 

他扔下雜誌蹈跳過來,拇指插在邊扣的武裝帶上,其他手指無力地垂下來,正指着因穿包腿牛仔褲而鼓鼓囊囊的褲襠。蘇感到眼前湧起一片幻覺,她極力克制自己,才沒有用手去摀住臉瘋狂地大笑。

 

“嗨,蘇,”比利說。他溜到克麗絲身邊坐下,馬上就開始撫摸她的肩膀。他的臉上一點兒表情也沒有,好像在摸一塊牛肉。

 

“我們準備破壞這個舞會,”克麗絲說。“作為抗議什麼的。”

 

“是嗎?”蘇顯然很吃驚。

 

“我不知道,”克麗絲回答道,試圖結束這個話題。她的臉上突然佈滿了狂怒的表情,這種變化就像龍捲風一般突兀,讓人吃驚。“那個天殺的嘉莉·懷特!我真希望她和她那些假正經的儀式見鬼去。”

 

“事情會過去的。”

 

“要是你們其他人當時和我一起退出……上帝,蘇,你當時為什麼不幹?我們就可以抓住他們的小辮子了。我怎麼也沒想到你會充當校方的走狗。”

 

蘇開始覺得臉發燙。“我不知道別人是怎麼回事,但我不是任何人的走狗。我接受處罰是因為我認為自己罪有應得。我們幹了一件傻事。就是這麼回事。”

 

“狗屁。那個該死的嘉莉四處散佈,除了她和她那位一流的好媽媽之外,所有的人都要下地獄。你還和她搞在一起?我們應該拿抹布塞住她的嘴。”

 

“當然。沒錯兒。回頭見,克麗絲。”她衝出了隔間。

 

這次輪到克麗絲臉色變了;血一下湧上了她的臉,就像一塊紅雲飄過隱蔽的太陽。

 

“你別想在這裡充聖女貞德!我好像記得你和我們大家一起起鬨來着。”

 

“是的,”蘇說,聲音顫抖着。“但我停下了。”

 

“噢,你倒成了好人了?”克麗絲驚奇地說。“噢,天哪,是。把你的根汁汽水拿走。我怕喝一口就會變成聖人呢。”

 

她沒有去拿自己的根汁汽水,而是轉過身,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她心裡非常難受,難受得既流不出淚也發不出火。她本是

 

個很隨和的姑娘,從小學被人拉小辮時起,就沒有與別人打過架或爭吵過。這是她第一次與人衝突,也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主動

 

地堅持一種原則。 克麗絲當然擊中了她的要害,擊中了她最脆弱的地方:她確實是一個偽君子,她沒辦法迴避這一點,因為在她的內心深處,她

 

知道自己下課留下參加德斯佳汀小姐的健身操班,汗流浹背地在體育館裡跑步,其原因與悔過的高尚行為全無關係。她只是不想因為任何事情錯過她的最後一次春季舞會。只是因為這個。

 

湯米依然不見蹤影。

 

她開始向學校走去,她感到有些反胃。女生聯誼會的嬌小姐。蘇珊甜妞。只和要嫁的男人發生關係的好姑娘——當然星期日要到教堂去懺悔一下。生兩個孩子。如果他們有任何誠實的跡象,就要把他們揍得半死;亂搞,打架,任何時候都不苟言笑。 春季舞會。藍色長裙。在冰箱存放一個下午的胸花。湯米身穿白色禮服,配寬腰帶,黑褲子,黑皮鞋。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讓家長們用柯達或波拉相機拍攝擺成各種姿勢的照片。體育館裸露的鋼樑上覆上了縐綢。兩個樂隊:一個搖滾樂隊,一個輕音樂樂隊。不要那些傻瓜。笨蛋們,免進。只有那些雄心勃勃的富人俱樂部成員和未來的乾淨的白人住宅區居民才允許入內。

 

眼淚終於流了出來,她開始奔跑。

 

引自《爆發的潛能》第 60 頁:

 

下文摘自克麗絲汀·哈根森給唐娜·凱洛格的一封信。

 

這位叫凱洛格的女孩在 1978 年秋季從張伯倫遷居羅德島的普羅維登斯。她顯然是克麗絲·哈根森的少數密友和心腹之一。信上的郵戳是 1979 年5 月 17 日。

 

“所以他們不讓我參加舞會,而我那個膽小如鼠的父親說他無法讓他們受到應得的教訓。但他們不會就這樣得手。我還沒完全想好我要採取什麼行動,但我向你保證,每個人都會大吃一驚的

 

……

 

那天是17日。5月17日。她剛套上白色的長睡袍,就把房間裡日曆上的這一天劃掉。她在每天結束時,都用粗粗的黑筆把這一天劃掉,她猜這表明了一種非常不好的生活態度。但她並不真的在乎。她真正關心的是媽媽正打算讓她明天去上學,她將不得不面對她們所有人。

 

她坐在窗邊的小搖椅上(這是她自己掏錢買的),閉上眼睛,把她們和所有零亂的想法全掃出腦海。這就像掃地一樣。掀起你

 

的潛意識的地毯,清掃下面所有的垃圾。再見。

 

她睜開眼睛,看著梳妝台上的發刷。

 

發力。

 

她提起了發刷。它很重,就像非常瘦弱的胳膊提起一個杠鈴

 

一樣。噢,哼哼。

 

發刷滑到了梳妝台的邊上,它的重心已經落在外面,然後它懸在那裡,像是掛在一根看不見的線上。嘉莉把眼睛眯成一條縫。太陽穴上的血管嘣嘣直跳。醫生也許會對她此時的身體狀況感興趣,因為它一點兒不符合常規。呼吸減慢到每分鐘16 次,血壓升到 190/100。心跳加速到 140——超過宇航員在起飛時受到重力加速度壓迫時的心跳。體溫降至華氏94.30°。她的身體正在燃燒不知來源也不知去處的能量。如果做腦電圖的話,會顯示出阿爾法波已不是波狀,而是巨大齒形的峰狀信號。

 

她小心翼翼地讓發刷落下。很好。昨晚它就掉了下去。失分,

 

坐牢去吧。

 

她重新閉上眼,搖晃着椅子。身體各部位的功能又都恢復了正常;呼吸加速到近乎氣喘。搖椅發出輕微的咯吱聲,但並不惱人,而是讓人鎮定。搖啊,搖啊。清清腦子。

 

“嘉莉?”是媽媽有點兒不放心的聲音飄了上來。

 

(她受到干擾,就像攪拌器對收音機的干擾一樣)

 

“嘉莉,你做晚禱了嗎?”

 

“我正在做,”她答到。

 

是的,她正在做,沒問題。

 

她看著自己的小沙發床。

 

發力。

 

好沉啊。沉死了。無法承受。

 

床抖動起來,然後一端翹起了約三英吋。

 

它砰地一聲掉了下去。嘉莉嘴邊浮起一絲微笑,等着媽媽沖樓上大呼小叫。她卻沒有。於是嘉莉站起身,上了床,鑽進涼颼颼的被單。她感到頭疼和暈眩,每次練習之後她都有這些感覺。她的心跳劇烈得可怕。

 

她伸手關上燈,又躺下。沒有枕頭。媽媽不讓她用枕頭。

 

她想到精靈、神怪和巫婆

 

(如果我是巫婆媽媽是魔鬼的婊子)

 

在夜色中馳騁,潑翻牛奶,碰倒黃油罐,讓莊稼枯萎,而他們在屋裡時又擠成一團,爭先恐後地在門上塗抹各種魔法的記號。

 

她閉上眼睛進入夢鄉,她夢見巨大的活的石頭從夜幕中呼嘯而降,尋找着媽媽,尋找着她們。她們企圖逃跑,試圖躲藏。但石頭不給她們藏身之處;枯樹下她們無法藏身。

 

引自蘇珊·斯耐爾著《我的名字叫蘇珊·斯耐爾》(紐約:西蒙和舒斯特出版公司,1986 年)序言 1-4 頁:

 

在張伯倫舞會之夜事件中,有一點始終不為人理解。報界不理解,杜克大學的科學家不理解,大衛·康格列斯不理解,儘管他的《爆發的潛能》可能是唯一比較嚴肅地討論這一事件的著作。而那個把我當作現成的替罪羊的懷特委員會當然也不理解。

 

這就是那個最基本的事實:我們是一群孩子。

 

嘉莉當時 17 歲,克麗絲·哈根森 17 歲,我 17 歲,湯米·羅斯 18 歲,比利·諾蘭(他重讀了一年九年級,大概是在學會考試作弊之前)19 歲……

 

孩子們年齡大一點,做事會更符合社會規範,但他們仍有做出錯誤決定、反應過分和對情況估計不足的時候。

 

在序言之後的第一部分,我將盡我所能,展示我本身的這些傾向。但因為我要討論的事情根源於我在舞會之夜捲入的事端,所以如果我要洗清罪名,就必須從回憶那些讓我十分痛苦的場面開始……

 

我以前曾說過這些事,最著名的一次是講給懷特委員會聽,可他們對此持懷疑態度。在200人死亡和整個鎮子毀於一旦之後,很容易忘記一件事:我們是孩子。我們當時是孩子,我們想儘力做好……

 

“你一定瘋了。”

 

他向她眨眨眼,不願意相信他聽見的話是真的。他們是在他家裡,電視機開着但沒人睬它。他母親到街對面的克萊因太太家串門去了。他父親在地下室的工作間裡做鳥籠。 蘇顯得有些不自在,但態度很堅決。“我希望這樣做,湯米。”

 

“我可不希望這樣。我認為這是我聽見過的最他媽的瘋狂的想法。就像你在賭博似的。”

 

她的臉繃緊了。“哦?我想那天晚上發表宏論的是你。可是輪到你出力時,你這張大嘴……”

 

“等等,哇。”他並沒有生氣,反而笑了。“我沒說不行,是不是?還沒有說呢。”

 

“你——”

 

“等等,等一會兒。聽我說。你想讓我邀請嘉莉·懷特參加春季舞會。好,我聽懂了。但有幾件事我不明白。”

 

“說出來。”她的身體向前探了探。

 

“第一,這有什麼好處?第二,如果我請她,你憑什麼認為她會接受?”

 

“不接受!為什麼——”她結巴起來。“你是……人人都喜歡你,而且——”

 

“我們都知道,嘉莉沒有理由喜歡一個人人都喜歡的人。”

 

“她會跟你去的。”

 

“為什麼?”

 

在他的逼問下,她看上去既不服氣又有些驕傲。“我注意到她看你時的模樣。她像尤恩大部分女孩一樣,迷上你了。”

 

他轉了轉眼珠兒。

 

“好,我就告訴你,”蘇辯解說。“她不會說不。”

 

“就算我相信你,”他說。“另一個問題呢?”

 

“你指有什麼好處?為什麼……這當然會使她活躍起來,使她 ……”她語塞了。

 

“成為集體的一員?得了吧,蘇珊。你並不相信這種鬼話。”

 

“好吧,”她說。“也許我不信。但也許我仍想補償一下。”

 

“為淋浴室的事?”

 

“遠不止這事。僅僅這件事,我也許就算了,但從小學開始,這些下流的把戲就沒停止過,我沒有都參加,但還是參加了一些。如果我和嘉莉在一個組裡,我敢說我會參加得更多。這就像……噢,一個大笑話。在這種事情上,女孩可以像貓一樣壞,你們男孩子是不會真正瞭解的。男孩可以捉弄嘉莉一下然後就忘了,但女孩……是一而再,再而三,沒完沒了,我都記不起什麼時候是開頭了。如果我是嘉莉,我會不敢在這個世界露面。我會找一塊石頭藏在下面。”

 

“你們那時是小孩兒,”他說。“小孩子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小孩子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做法真正地、實實在在地傷害了別人。他們沒有,嗯,移情概念,明白嗎?” 她發現自己極力想表達內心由此激起的想法,因為它突然顯現出了本質,它超越了淋浴室事件,就像群山頂上露出的藍天一樣。

 

“但是幾乎沒有人發現他們的行為真正地、實實在在地傷害了別人!人不會變得更好,他們只是變得更聰明。人變聰明之後,不會停止拔飛蟲的翅膀,只會為這種行為想出一個更好的理由。許多小孩兒說她們為嘉莉·懷特感到難過——大部分是女孩,這一點也很有趣——但我敢說她們無人理解做嘉莉·懷特意味着什麼,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而且她們並不真正在意。”

 

“你呢?”

 

“我不知道!”她喊着。“但應該有人試試以某種管用的方法道歉……以一種有意義的方式。”

 

“行了。我去邀請她。”

 

“真的?”這句話聽起來很平淡,也很令人驚訝。她本不相信他真會這樣做。

 

“是的。但我想她會拒絶。你過高估計了我的票房魅力。那所謂的人見人愛的說法是狗屎。你對此有點兒神經過敏了。”

 

“謝謝,”她說,聲音有些怪,好像她在感謝宗教法庭的審判官對她施以酷刑。

 

“我愛你,”他說。

 

她望着他,大吃一驚。這是他第一次說這話。

 

引自《我的名字叫蘇珊·斯耐爾》第 6 頁:

 

很多人——多半是男人——對我要求湯米帶嘉莉參加春季舞會不感到驚訝。但他們對他居然這樣做了感到驚訝,這說明男人對其同類的利他行為的期望值並不高。 湯米帶她去是因為他愛我,因為這是我的希望。有人會懷疑地問,你怎麼知道他愛你?因為他這樣對我說了,先生。如果你瞭解他,這句話對你來說也就足夠了……

 

他是在星期四午飯後邀請她的,他發現自己像小孩子第一次參加聚會一樣緊張。 上第五節課時,她坐在他前面,有四排遠,下課時他擠過匆忙離去的人群向她走去。講台旁,剛開始發胖的高個教師斯蒂芬斯先生正心不在焉地把講義塞進他那破舊的褐色公文箱裡。

 

“嘉莉?”

 

“啊?”

 

她從書本上抬起頭,吃驚地閃動了一下身體,像是要躲避飛來的一拳似的。天氣很陰,天花板上的日光燈使她本來就蒼白的臉色顯得更糟。但他第一次注意到(因為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她)她長得並不醜。她的臉是圓的,不是卵形的,眼睛黑得似乎在下眼瞼上投下了青瘀般的陰影。深黃色的頭髮,有些硬直,向後梳成一個髻,這種髮型並不適合她。嘴唇很豐滿,甚至很性感,牙齒是自然的白色。她的體型大部分看不清楚。一件肥大的套頭毛衫遮掩了她的乳房,只顯出象徵性的兩個小點。裙子艷麗但不好看:還是1958年的老式樣,不長不短的斜裙,顯得既怪模怪樣又笨拙。小腿渾圓健壯(竟然用齊膝的混紡襪遮掩它們,真是怪事,但並沒達到目的),而且很漂亮。

 

她抬頭看著他,臉上的表情有點兒害怕還有點兒其他的什麼。

 

他相當肯定他知道那是什麼。蘇是對的。既然如此,他開始懷疑這樣做是行善還是雪上加霜,會使事情變得更糟。

 

“假如你還沒有舞伴去參加舞會,你願意和我一起去嗎?”

 

她眨了眨眼,就在她這樣做的時候,一件怪事發生了。也許這不過是一瞬間,但事後他能毫不費力地回想起來,就像做夢或記憶幻覺。當時他突然感到頭暈,好像他的大腦已不再能控制他的身體——他覺得這種難受、失控的感覺就像喝酒過量嘔吐時一樣。

 

隨後它就消失了。

 

“什麼?什麼?”

 

她至少沒有生氣。他原以為會有短暫的狂怒,接着是徹底的退縮。但她沒有生氣;她似乎只是不能應付他所說的話而已。現在教室裡只有他們兩人了,正好是在前一節課的學生散去而後一節課的學生尚未到來之際。

 

“春季舞會,”他說,有些心煩意亂。“下星期五舉行,我知道現在跟你說有些晚,但是——”

 

“我不喜歡被人耍弄,”她輕聲輕氣地說,低下了頭。她猶豫了片刻,然後從他身邊走過。她停下來,轉過身,他突然看到了她身體中流露出的尊嚴,它是那麼自然,以至於他懷疑她自己是否意識到它的存在。

 

“你們是不是以為可以永遠捉弄我?我知道你經常和誰約會。”

 

“我不與我不喜歡的人約會,”湯米耐心地說。“我邀請你是因為我想這樣做。”他最終認識到這是實話。如果蘇是在做出補償的姿態,她所做的只不過是間接的。來上第六節課的學生已經走進教室,有些人正在向他們這邊投來好奇的目光。多爾·厄爾曼對一個湯米不認識的男孩說了句什麼,兩人竊笑起來。

 

“走吧,”湯米說。他們走出教室,來到走廊裡。 他們正在去四號側樓的半路上——他的教室在相反方向——

 

他們走在一起,但也許純屬巧合,這時她用幾乎聽不見的低聲說:

 

“我很想去。很想。”

 

湯米很敏感,他明白這不是接受,他又一次感到疑惑。不過,這至少是個開端。“那就這樣。不會有問題的。對我們兩人都是這樣。我們會留心的。”

 

“不,”她說。她突然悶悶不樂時,會讓人覺得她很美。“那會是一場惡夢。”

 

“我還沒有票,”他說,就像沒有聽見她的話。“今天是售票的最後一天。”

 

“喂,湯米,你走錯路了!”布倫特·吉利安在喊。

 

她停住腳。“你要遲到了。”

 

“你去嗎?”

 

“你的課,”她說,有些心神不定的樣子。“你的課。鈴就要響了。”

 

“你去嗎?”

 

“去,”她因為不能自控而生氣。“你知道我會去。”她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

 

“我不知道,”他說。“但現在我知道了。我七點半去接你。”

 

“好的,”她很輕地說。“謝謝。”她看上去就像要暈倒了。

 

於是,他在從未有過的猶豫中,輕輕碰了碰她的手。

 

引自《爆發的潛能》第 74-76 頁:

 

在嘉莉·懷特事件中,最遭人誤解、批評和最具神秘色彩的,恐怕當屬嘉莉參加尤恩高中春季舞會的舞伴,倒霉的托馬斯·埃弗雷特·羅斯所扮演的角色。

 

在去年全國心理現象學術研討會上,莫頓·克拉其巴爾肯做了一次公認的轟動演講。他說,1963 年甘迺迪總統遇刺身亡和1979年5月緬因州張伯倫鎮的毀滅是本世紀最驚人的兩個事件。

 

克拉其巴爾肯指出,這兩個事件都因傳媒的宣傳而家喻戶曉,而且兩個事件都展示了一個可怕的事實,即事情是一環套一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果可以進行比較,托馬斯·羅斯就扮演了李·哈維·奧斯瓦爾德的角色——災難導火索。仍然令人不解的問題是:他是出於故意還是無知?

 

據蘇珊·斯耐爾自己承認,本來羅斯是她參加這一年慶典的舞伴。她聲稱是她建議羅斯帶嘉莉去的,為了彌補她參與淋浴間事件的過錯。最近以哈佛大學的喬治·傑羅姆為首的反對這種說法的人認為,這個故事要麼是浪漫的歪曲,要麼是徹頭徹尾的謊言。傑羅姆雄辯有力地論證了高中年齡的青年有為某種事做出補償的想法是極少見的,尤其是涉及到對一個被現有小集團排斥的同學的欺辱。

 

“如果我們相信年輕人的人性可以這種姿態去拯救一隻在啄食秩序中地位較低的鳥的自尊和自我形象,這倒是頗為令人振奮的,”傑羅姆在最新一期《大西洋月刊》上撰文說。“但我們更清楚。這只地位較低的鳥並不是被同伴溫柔地擇出群體;相反,它是被迅速而毫不留情地驅趕出去的。”

 

傑羅姆當然是絶對正確的——無論如何就鳥而言——而他的雄辯無疑在很大程度上促使了“惡作劇者”理論的出籠。懷特委員會曾探討過這一理論,但並沒有實際宣佈。這一理論假定羅斯和克麗絲汀·哈根森(見10-18 頁)是一個組織鬆散的陰謀的中心,他們使嘉莉· 懷特出席春季舞會,準備在那裡徹底地羞辱她。

 

一些理論家(多數是犯罪問題作家)還認為蘇珊·斯耐爾也是這個陰謀的積極參加者。這個理論把神秘的羅斯先生置於可能是最糟的境地,一個惡作劇者蓄意將一個反覆無常的女孩騙入極度緊張的環境中。

 

本文作者認為,根據羅斯先生的個性,這是不可能的。羅斯的個性是誹謗他的人基本上沒有去發掘的一個側面,這些誹謗者把他描繪成一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愚蠢地以幫派為中心的人;“傻冒兒”這個詞充分表達了對湯米·羅斯的這種看法。

 

實際上羅斯是一個很有才華的運動員。他最擅長棒球,並且從二年級起就是尤恩校隊的隊員。波士頓紅襪隊的總經理迪克· 奧康內爾曾指出,如果羅斯還活着,會得到一份薪水相當豐厚的合同。

 

但羅斯還是一個全優生(完全不是“傻冒兒”的形象),他的父母都說他已決定先上大學,畢業後再打職業棒球,他打算在大學裡主修英語專業。他的興趣之一是寫詩,他死前六個月,一著名的“小雜誌”《不落葉》上發表了他的一首詩。本書附錄五附載了這首詩。

 

他那些倖存的同學對他的評價也很高,這一點很重要。在大眾傳媒所謂的舞會之夜這一事件中,只有12 名倖存者。而這些沒有參加舞會的人多數是初、高中不太惹眼的學生。如果這些“小人物”回憶羅斯是一個友善、隨和的人(許多人說他是“老好人” ),傑羅姆教授的論點是不是因此有些問題呢?

 

羅斯的學校檔案(根據州法律它不能被複印於此),加上同學的回憶,親屬、鄰居和老師的評價,構成了一個優秀青年的形象。這個事實與傑羅姆教授描述的那個受同學崇拜的狡猾的小惡棍的形象完全不符。他顯然對粗魯的言語有足夠的容忍,並能擺脫他的同學的歧見首先邀請嘉莉。事實上,托馬斯·羅斯看來是一個少有的人物:一個富有社會良知的年輕人。 在此並不是要把他捧為聖徒。也沒有必要這樣做。但是通過大量的研究,我相信,他也不是公立學校穀倉裡的一隻公雞,無理智地參與迫害一隻瘦弱的母雞……

 

她躺在(我不怕不怕她)自己的床上,一隻手臂遮住眼睛。這是週六晚上。如果她要做自己心裡已經盤算好的那條裙子,她至少在明天就要 (我不怕媽媽)動手。她已經在韋斯托弗的約翰商店買了衣料。它那天鵝絨般厚重的質地使她害怕。價格也使她害怕。那商店之大已經嚇住了她,身着輕薄春裝的時髦女士們在其中穿梭往來,審視着一領領布料。在這裡迴蕩着一種奇異的氣氛,與她通常光顧的張伯倫鎮沃爾沃茲商店渾然不同。

 

她雖害怕但並沒有駐足不前。因為只要她願意,她可以把她們全都扔到街上去,讓她們尖叫個不停。模特衣架會翻倒在地,燈具會從天而墜,一領領布匹會像飄揚的戰旗一樣飛向空中。她可以像神廟中的參孫一樣,隨心所欲地將災難降臨到她們頭上。

 

(我不害怕)

 

那衣料現正藏在地下室裡一個乾燥的架子上,她打算把它取上來。就在今夜。

 

她睜開了眼睛。

 

發力。

 

梳妝台浮起來了,它抖動了一會兒,然後繼續上升,直到接近天花板。她讓它下降。升起。下降。現在又讓床升起,載着她的全部重量。上升。下降。上升。下降。像電梯一樣。

 

她幾乎不感到疲倦。當然,還是有一點兒。不很累。兩週前幾乎喪失的能力現在正處於鼎盛時期。它以一種近乎——

 

嗯,近乎可怕的速度在發展。

 

就在現在,一連串回憶不邀自來地(就像對月經的瞭解)湧現出來,好比精神的堤壩在某一地方被炸開了,於是洪水洶湧而來。都是些迷濛、扭曲的童年回憶,然而又十分真實。讓牆上的畫跳舞,打開屋子對面的水龍頭;媽媽讓她(嘉莉天要下雨關上窗戶)做某件事,而房裡所有的窗戶都砰砰地關上了;擰開麥克弗蒂小姐的大眾汽車的氣門芯,讓四個輪胎一下子癟掉;石頭——

 

(!! !!!不不不不! !!! !)

 

但現在已經不能阻擋回憶,就像不能阻擋每月來月經一樣,何況這些回憶已不再迷迷濛濛,不,不再是那樣;現在是刺眼的、發亮的、像利齒狀的閃電:那個小姑娘

 

(媽媽住手媽媽別我喘不過氣來噢我的喉嚨噢媽媽對不起我看噢我的舌頭在嘴裡流血)

 

那個可憐的小姑娘

 

(尖叫:小騷貨噢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我知道該怎麼做)

 

那個可憐的小姑娘躺在壁櫥門口,一半在裡一半在外,眼前金星飛舞,耳中嗡嗡作響,腫脹的舌頭耷在嘴邊,脖子上鼓起一圈項鏈般的青瘀,那是媽媽掐出來的。後來媽媽回來了,來找她,媽媽右手拿着爸爸拉爾夫的那把長長的切肉刀。

 

(剜出來我必須剜掉那邪惡醜陋肉慾的罪孽噢我知道是這雙眼睛就剜掉這雙眼睛)

 

媽媽的臉氣歪了,抽搐着,腮幫子耷拉著,另一隻手拿着爸爸拉爾夫的《聖經》

 

(你再也看不見那個光身子的妖精了)

 

這時什麼東西彎曲了,不是彎曲而是發力了,一個龐大無形、巨人般的東西,一個原本不屬於她的、今後也永遠不會屬於她的力量源泉,接着有東西落在房頂上,媽媽尖叫起來,把爸爸拉爾夫的《聖經》扔在地上,這太棒了,接着是更多的乒乓聲,房子裡的傢俱開始亂動,媽媽扔下刀跪在地上祈禱,她雙手高舉,膝蓋顫抖,廳裡的椅子呼嘯着,樓上的床翻了個兒,餐廳的桌子自己卡在了窗戶上,媽媽的雙眼瞪得滾圓,向外凸出,滿是瘋狂的神色,她指着小姑娘

 

(是你幹的是你這個魔鬼的後代女巫妖精是你幹的)

 

然後是石頭。當她們的房頂裂開並傳來像是上帝行走的沉重腳步聲時,媽媽已經暈過去了,後來——

 

後來她自己也不省人事了。此後的回憶就沒有了。媽媽從不提起此事。切肉刀被放回到抽屜裡。媽媽給她脖子上大塊的黑紫瘀斑敷藥包紮,嘉莉記得她曾問過媽媽是怎麼弄的。但媽媽緘口不言。這事漸漸被淡忘了。記憶之眼只在夢中張開。那些牆上的圖畫不再跳舞。窗戶也不再自己關閉。嘉莉已不記得曾發生過這些。直到今天。

 

她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身上出着汗。

 

“嘉莉!吃晚飯!”

 

“謝謝,(我不怕)媽媽。”

 

她從床上爬起來,用深藍色的髮帶束緊頭髮,下樓去了。

 

引自《爆發的潛能》第 59 頁:

 

嘉莉的“特異功能”有多明顯?瑪格麗特·懷特本着她極端的基督教倫理觀念對此又有何看法?我們也許永遠不得而知。但是人們很相信懷特太太的反應一定也是很極端的……

 

“你沒吃餡餅,嘉莉。”正在研讀宗教小冊子並沉醉於自己評論中的媽媽抬起頭來。“這是自己做的。”

 

“它讓我長粉刺,媽媽。”

 

“你的粉刺是上帝對你的懲罰。現在吃掉餡餅。”

 

“媽媽?”

 

“什麼事?”

 

嘉莉低下頭。“湯米·羅斯邀請我參加下星期五的春季舞會——”

 

小冊子被忘卻了。媽媽盯着她,一副不相信自己耳朵的神情。她的鼻孔突然擴大,好像馬聽見響尾蛇在草裡爬行的窸窣聲。

 

嘉莉想嚥下嗓子裡哽噎的感覺,但

 

(我不怕是的我不)

 

只成功了一半。

 

“——他是個很好的男孩。他答應在我們家停一下,先見過你然後——”

 

“不行。”

 

“——11 點送我回來。我已經——”

 

“不行,不行,沒門兒!”

 

“——接受了。媽媽,請正視我必須開始……嘗試與外界來往。我不像你。我很可笑——我是說孩子們認為我是塊笑料。我不想這樣。我想嘗試做一個正常的人,否則就會太遲了——”

 

懷特太太一揚手,把茶潑到嘉莉的臉上。

 

茶是溫的,但它即便是滾燙的,效果也不會更強烈到哪兒去。

 

嘉莉一下子閉了嘴,木呆呆地坐在那裡,褐色的茶水順着她的臉頰和下巴流下來,滴到她的白襯衫上,滲了開來。茶水粘乎乎的,帶著桂皮的氣味。

 

懷特太太渾身顫抖着坐在那裡,臉部肌肉僵死,只有鼻孔還在呼扇。她突然猛地仰起頭,向着天花板尖叫起來。

 

“上帝!上帝!上帝!”她一個字一個字咬牙切齒地說。

 

嘉莉一動不動地坐著。

 

懷特太太站起來,繞過桌子。她的雙手勾着,像兩隻顫抖的爪子,臉上蒙上一層夾雜着憐憫和仇恨的半瘋神情。

 

“壁櫥,”她說。“到你的壁櫥裡去祈禱。”

 

“不,媽媽。”

 

“男孩子。是的,接着男孩子就要上門了。流血之後男孩子就來了。就像聞到味兒的狗,獰笑着淌着口水過來了。想看看這味兒是從哪裡傳來的。那種……氣味!”

 

她掄圓了胳膊狠狠地一擊,手掌觸擊嘉莉的面頰發出的聲音

 

(噢上帝我現在真怕呀)

 

像是皮鞭在空中甩出的脆響。嘉莉依然坐在那裡,上身搖晃了幾下。她面頰上留下的手印開始是白的,然後變成血紅。

 

“這印記,”懷特太太說。她的眼睛睜得很大但毫無表情;她呼吸急促,極力攝取空氣。她似乎是自言自語,鷹爪般的手落在嘉莉的肩上,把她拖離了椅子。

 

“我見過,是的。啊,是的。但是。我。再不。做了。只是為了他。他。得到了。我……”她停下來,眼睛無神地睃巡着天花板。嘉莉嚇壞了。媽媽似乎處於揭示某個可能摧毀她的重大真相的痛苦之中。

 

“媽媽——”

 

“坐汽車。啊,我知道他們用車把你帶到哪裡去。城市邊緣。路邊旅館,威士忌。氣味……噢他們聞到了你身上的氣味!”她的聲音更為尖利。脖子上青筋畢露,頭則一抽一抽地向上扭着,好像在尋找什麼東西。

 

“媽媽,你最好還是別說了。”

 

這句話好像使她回到了某種模糊的現實中。她的嘴唇流露出自然的驚訝,並真的停了下來,好像在新的世界裡尋找舊的方向。

 

“壁櫥,”她嘟囔着。“到你的壁櫥裡去祈禱。”

 

“不。”

 

媽媽又抬手要打。

 

“別!”

 

那隻手定在了死寂的空中。媽媽抬頭凝視着它,像是要肯定它還在,還是完整的。

 

裝餡餅的盤子突然離開了桌上的墊托盤,自己飛過房間撞在起居室門邊的牆上,濺起一片黑漿果汁。

 

“我要去,媽媽!”

 

媽媽的茶杯底朝上浮了起來,飛過她的頭頂在爐子上方砸得粉碎。媽媽尖叫着跪倒在地,用手護住頭。

 

“魔鬼的孩子,”她呻吟着。“魔鬼的孩子,撒旦的崽子——”

 

“媽媽,站起來。”

 

“慾望和淫蕩,肉體的慾望——”

 

“站起來!”

 

媽媽發不出聲音,但她確實站了起來,手仍然護在頭上,像個戰俘。她的嘴唇蠕動着。在嘉莉看來,她像是在背誦主禱詞。

 

“我不想和你作對,媽媽,”嘉莉說。她發音很費力,斷斷續續的。她努力控制自己。“我只是想過自己的生活。我……我不喜歡你的生活。”她不再說下去,不由自主地恐懼起來。最褻瀆的話都說出口了,它可比那些粗話壞上一千倍。

 

“巫女,”媽媽輕聲說。“聖經上說:‘你不應讓巫女生存。’你爸爸是為上帝工作——”

 

“我不想談論這些,”嘉莉說。聽媽媽談起爸爸總讓她不安。

 

“我只想讓你明白,這裡的事情是要變的,媽媽。”她的眼睛放出光。“她們最好也明白這一點。”

 

可是媽媽又開始自言自語了。

 

她的嗓子裡有一種掃興的感覺,肚子裡翻騰着不適的失望,她不滿地到地下室去取她的衣料。這要比壁櫥好。就是如此。任何地方都比點着藍燈和散發着令人窒息的汗臭和她自己罪孽的壁櫥好。一切。任何地方。

 

她站着,把衣料抱在胸口,閉上了眼睛,阻隔住地下室裡沒有燈罩的、結着蜘蛛網的燈泡發出的微光。湯米·羅斯並不愛她;她知道這一點。這是一種奇怪的補償,她能理解其用心並作出反應。自從她到了能推理的年齡,就與懺悔的概念緊密相聯。

 

他說會順利的——他們會保證做到。是的, 她也會保證做到。她們最好別生事。她們最好別。她不知道自己的天賦是來自光明之神還是黑暗之神,而現在,在終於發現她已不在乎它究竟來自何方之後,她感到一種難以言狀的輕鬆,彷彿長期的重負從她的肩上滑落了。

 

樓上,媽媽仍在唸唸有詞。這已不是主禱詞了,而是《申命記》中的驅魔禱詞。

 

引自《我的名字叫蘇珊·斯耐爾》第 23 頁:

 

他們最後甚至還拍了一部有關的電影。我在去年四月看過它。走齣電影院,我感到噁心。在美國發生的任何重要事件,他們都要美化它,就像小孩的鞋子一樣。這樣你就可以忘掉它。可是忘掉嘉莉·懷特可能是任何人都認識不到的最大錯誤……

 

星期一上午,格雷爾校長和他的副手彼得·默頓坐在格雷爾的辦公室裡喝咖啡。

 

“哈根森還沒有消息嗎?”默蒂問。他的嘴像約翰·韋恩那樣撇了一下,但嘴角卻顯出了幾分害怕。

 

“一點兒沒有。克麗絲汀也不再散佈她爸爸準讓我們流浪街頭的話了。”格雷爾滿臉愁容地喝乾了咖啡。

 

“你的樣子不太像準備慶賀一番嘛。”

 

“是的,你知道嘉莉·懷特要參加舞會嗎?”

 

默蒂眨眨眼。“和誰?鳥嘴?”鳥嘴叫弗萊迪·霍爾特,是尤恩中學另一個受人欺負的孩子。他喝足一肚子水恐怕也不足 100磅,而乍一見你會以為他的鼻子就有 60 磅重。

 

“不是,”格雷爾說。“是和湯米·羅斯。”

 

默蒂把咖啡咽錯了地方,嗆得一陣咳嗽。

 

“我當初和你的反應一樣,”格雷爾說。

 

“他的女朋友呢?那個叫斯耐爾的小姑娘?”

 

“我想是她讓他幹的,”格雷爾說。“我找她談話時,她顯得對發生在嘉莉身上的事很內疚。現在她在佈置小組工作,非常高興,好像不參加高年級舞會沒什麼了不起。”

 

“噢,”默蒂恍然大悟。

 

“至於哈根森,我想他一定與什麼人談過,發現我們如果願意真可以代表嘉莉·懷特起訴他。我想他會就此罷手了。我所擔心的是他女兒。”

 

“你認為星期五晚上會出事?”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克麗絲有不少朋友參加舞會。而且她現在正和比利·諾蘭那個混小子約會;他也有一群狐朋狗友。這些人會以恐嚇孕婦為樂。就我所知,他對克麗絲·哈根森是言聽計從。”

 

“你有什麼具體的擔心嗎?”

 

格雷爾做了一個不安的手勢。“具體?不。但我經歷的事多了,知道情況很糟。你還記得 1976 年對斯塔德勒的比賽嗎?”

 

默蒂點點頭。三年多的時間不足以抹去對那場比賽的記憶。布魯斯·特雷弗學業一直很差,但卻是一位籃球高手。教練蓋恩斯不喜歡他,可是特雷弗卻能將尤恩帶入十年來的第一次地區決賽。在尤恩最後一場對斯塔德勒山貓隊的生死悠關的比賽之前一星期,他被從隊裡除名了。原因是在一次事先宣佈的更衣室常規檢查中,在特雷弗的公民學課本後面發現了一公斤大麻。最後尤恩輸掉了比賽,和他們爭奪錦標的機會,比分是 104 比 48。但沒有人記得這些;人們記住的是在第四節中使比賽中斷的騷亂。布魯斯·特雷弗領導了這場騷亂,他信誓旦旦地聲稱自己遭到了誣陷。騷亂的結果是四人進了醫院,其中之一是斯塔德勒的教練,他被一個急救箱打中了腦袋。

 

“我有那種感覺,”格雷爾說。“一種直覺。有人會帶著爛蘋果之類的東西去舞會。”

 

“也許你是神經過敏了,”默蒂說。

 

引自《爆發的潛能》第 92-93 頁:

 

現在人們已普遍認為,心靈致動現象是由基因隱性組合引起的,但它與血友病正相反,後者只見於男性。在那種一度被稱為“國王的災禍”的疾病中,女性體內的這種基因是隱性的,可以攜帶而不發作。男性後裔則是“出血者”。只有當一個受感染的男性娶了一個攜帶隱性基因的女子時才會產生這種疾病。如果這種結合產生的後代是男性,結果就是一個患血友病的兒子;如果是女性,就是攜帶隱性基因的女兒。應該強調的是,男性也可能攜帶隱性的基因,此時它只是他的基因組合的一部分。但如果他娶了一個攜帶同樣不正常基因的女子,生下的男孩就會是血友病患者。在皇族中,因為內部聯姻十分普遍,所以一旦這種基因進入家族系統,基因複製的機率就很高——國王的災禍這一名稱由此而來。本世紀初,阿巴拉契亞山區也是血友病高發區。這些文化中共同的特點就是亂倫和表親之間的婚姻很普遍。 而就心靈致動而言,男性卻是攜帶者;心靈致動的基因也可能潛伏在女性體內,但只能在女性體內成為顯性。顯然拉爾夫· 懷特攜帶了基因。瑪格麗特·懷特碰巧也具有不正常的基因症狀,

 

但我們可以相當肯定它是隱性的,因為沒有證據表明她擁有與女兒類似的心靈致動功能。目前正在對瑪格麗特·布里格姆的外祖母薩迪·科克倫的生活進行調查,因為如果心靈致動的顯/隱性模式與血友病類似,那麼這位科克倫太太很可能是心靈致動顯性。如果懷特婚姻的產物是男孩,其結果只不過是又一個基因攜帶者。因為拉爾夫·懷特和瑪格麗特·布里格姆雙方都沒有年齡相當的表親能成為這位理論上的男性後裔的配偶,所以這種突變永不發生的機率是很大的,而遇上另一個帶有心靈致動基因的女子並同她生兒育女的概率則很小很小。尚沒有一個研究該問題的小組分離出這種基因。

 

當然無人懷疑,鑒於緬因州的這場殺戮慘劇,分離這種基因已成為醫學上的首要目標。血友病基因,或稱 H 基因使男性後裔缺少血小板。心靈致動基因,或稱TK基因,則使女性傳播者可以幾乎是隨意地去毀滅……

 

星期三下午。

 

蘇珊和其他 14 位學生——春季舞會佈置小組的全體成員——正在繪製一幅巨型壁畫,星期五晚上它將掛在兩支樂隊的背後。它的主題是威尼斯之春(誰選的這些做作的主題,蘇心想。她在尤恩上學已四年了,參加過兩次舞會,但她還真不知道。為什麼這種事還他媽的要什麼主題?只要舞跳得歡暢不就行了?);尤恩最有藝術才華的學生喬治·奇茲瑪已畫好了一幅小小的粉筆畫。夕陽映照下的運河上漂着一條鳳尾船,船伕頭戴大草帽倚着舵柄,水天之間點綴着各種色調的粉紅、朱紅和橙色。畫真的很漂亮,這一點毫無疑問。他已在一塊巨大的 14×20英呎的畫布上勾畫出輪廓,按照不同的色調劃分成不同的區域。現在全小組都在耐心地給它上色,像是一群孩子趴在巨型畫書的大書頁上。蘇看著自己的手和小臂,上面沾滿了粉紅的粉筆灰,她暗想今年的舞會肯定是歷來最漂亮的一次舞會。

 

她身邊是海倫·希樂斯,她蹲在那裡,伸了個懶腰,一邊弓着背一邊嘟囔着。她用手背捋了一下垂在前額的頭髮,留下一塊玫瑰色的污斑。

 

“你怎麼會讓我參加這種活動?”

 

“你想讓舞會辦得好些,是不是?”蘇模仿吉爾小姐,佈置小組的那個老處女組長(她有一個很恰當的外號,叫鬍子小姐)。

 

“是想啊,但為什麼不去茶點飲料組或娛樂組?少用些後背,多用些腦子。用腦子是我的長項。何況,你又不——”她嚥下了下面的話。

 

“參加?”蘇珊聳聳肩又拿起粉筆。她的手剛才抽筋了。“是的,但我仍希望它能辦得好。”她又不好意思地加了一句:“湯米要參加。”

 

她們靜靜地塗了一會兒,海倫又停住手。她們附近沒有旁人,離得最近的是霍利·馬歇爾,他在壁畫的另一端給小船的龍骨上色。

 

“我能問個問題嗎,蘇珊?” 海倫終於問道。“上帝,人人都在議論。”

 

“當然。”蘇停下來,活動着手指。“也許我應該告訴什麼人,這樣事情就明朗了。是我讓湯米去請嘉莉的。我希望這會使她變的合群一些……克服一些障礙。我覺得我欠她這麼多。”

 

“這會把我們其他人置於什麼地位?”海倫問,並沒有生氣。

 

蘇聳聳肩。“對於我們的所做所為,你必須自己做出判斷,海倫。我沒有攻擊別人的資本。但我不想讓別人以為我是,嗯 ……”

 

“假裝聖人?”

 

“之類的角色。”

 

“那麼湯米同意了?”這是她最感興趣的。

 

“是的,”蘇說,並沒有多想。停了一會兒:“我想別的同學會以為我是在出風頭。”

 

海倫想了一下。“嗯……他們都在談論這件事。但大多數人仍然認為你挺好。就像你說的,你做出了自己的決定。不過,也有一小撮不這麼想的人。”她無可奈何地傻笑了一下。

 

“克麗絲·哈根森那幫人?”

 

“還有比利·諾蘭一夥。上帝,他真討厭。”

 

“她不大喜歡我?”蘇說,像是在提問。

 

“蘇珊,她恨你的膽量。”

 

蘇珊點點頭,驚奇地發現這個念頭既使她沮喪又使她興奮。

 

“我聽說她父親原本要起訴校方,後來又改變了主意,”她說。

 

海倫聳聳肩。“在這件事上她沒得到任何支持,”她說。“我不知道我們是怎麼搞的,我們每個人。我覺得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了。”

 

她們又安靜地繼續工作。在房間那頭,唐·巴雷特正在架一個摺疊梯子,準備用皺紋紙裝飾頭上的鋼樑。

 

“看,”海倫說。“克麗絲來了。”

 

蘇珊抬起頭,正好看見克麗絲走進體育館入口左邊的小辦公室。她穿著一條暗紅色絲絨料子的時髦褲子,一件白色的絲質襯衫,從她前胸顫動的樣子,可以看出她沒戴乳罩。一個下流老頭的夢,蘇珊彆扭地想,然後奇怪克麗絲到舞會籌委會設置小賣部的地方去做什麼。當然,蒂娜·布萊克在籌委會工作,她們兩人關係非常親密。

 

別想了,她責怪自己。難道你還希望她會痛心疾首嗎?

 

是的,她承認。她的一部分還真這樣希望。

 

“海倫?”

 

“嗯……?”

 

“她們是不是要搞什麼名堂?”

 

海倫的臉蒙上了一層面具般不情願的表情。“我不知道。”聲音很輕,顯得過分無知了。

 

“噢,”蘇不動聲色地應了一聲。

 

(你知道你知道內情:承認算了好像只有你能告訴我)

 

她們繼續塗色,二人都不吭聲。她知道並不像海倫所說的那樣一切正常。根本不可能;在同伴眼中,她永遠不再像過去那樣惹人喜愛。她做了一件難以控制的危險的事情:她除去了面具,露出了真面目。

 

接近黃昏時分的陽光,從體育館高高的、明亮的窗戶中斜射進來,暖融融的像油,甜絲絲的像童年時光。

 

引自《我的名字叫蘇珊·斯耐爾》第 40 頁:

 

我可以理解舞會上定會發生什麼事。例如,儘管很可怕,但我能理解比利·諾蘭之流會怎麼做:他對克麗絲·哈根森百依百順,言聽計從,至少大部分時間如此。他的朋友們又同樣被他牽着鼻子走。肯尼·加爾森18 歲時從高中退學,據測試他的閲讀能力只相當於三年級。按照臨床觀念,史蒂夫·戴甘近乎於白痴。其他一些人已有前科;那個叫傑基·塔爾伯特的九歲時就因偷汽車殻蓋被逮捕。如果從社會工作者的角度看,你甚至可以認為這幫人是不幸的受害者呢。 但你對克麗絲·哈根森本人又能說什麼呢?

 

就我看,從頭至尾,她的唯一目標就是要完全徹底地毀掉嘉莉·懷特……

 

“按理我不應該,”蒂娜·布萊克不安地說。她長得小巧玲瓏,一頭紅色捲髮。她把鉛筆插在頭髮裡,像那麼回事似的。“萬一諾瑪回來,她會泄密的。”

 

“她正在廁所裡,”克麗絲說。“得了吧。”

 

蒂娜多少有些膽怯,不由自主地傻笑着。她仍然象徵性地抵抗着:“你為什麼要看?你又不能去。”

 

“那沒關係,”克麗絲說。與平常一樣,她似乎充滿了黑色幽默。

 

“就在這兒,”蒂娜說著,把放在薄塑料夾中的一張紙推過桌子。“我出去買可樂。如果那個狗娘養的諾瑪·沃森回來逮着你,我可是從沒有見過你。”

 

“行,”克麗絲嘟囔着,已經沉浸在場地佈置圖中。她沒有聽見關門聲。

 

喬治·奇茲瑪也參加了佈置圖的安排,所以它很完整。舞場被清楚地劃定。兩個樂隊台。還有晚會結束時帝后加冕的位置。

 

(我倒想給他媽的斯耐爾和狗養娘的嘉莉一起加冕)

 

圍着舞場,三面放著舞會參加者的桌子。它們原本是牌桌,但蒙上了質地輕薄的縐綢和絲帶,每張桌都放上舞會紀念品、時間表和帝后的選票。

 

她用塗了指甲油的長指甲點着圖上舞場右側的桌子,然後是左面。就在那裡:湯米·羅斯和嘉莉·懷特。他們居然真的這樣做了。她簡直不能相信。憤怒使她顫抖。難道他們真的認為他們能夠就此無事了?她的嘴唇殘忍地繃緊了。

 

她回身看了看。諾瑪·沃森仍不見蹤影。

 

克麗絲把座位表放了回去,又迅速翻着放在那張坑坑窪窪塗滿姓名首字母的桌上的其他紙張。發票(多數是買縐紋紙和大頭針的),出借牌桌的父母名單,小額的付款憑證,一張斯塔印刷廠印製舞票的帳單,一張帝后選票的樣品——

 

選票!她一把抓起它。

 

按理說在星期五之前,不應該有人見到實際使用的帝后選票。屆時全體學生都將在學校的擴音器中聽到宣佈的候選人名單。舞會的帝后將由參加舞會的人投票選出,但空白的候選人提名選票早在一個月前就在各班的會議上流傳。其結果應該是最高機密。學生中正在醞釀徹底廢除選舉舞會帝后這件事;一些女孩認為它是性別歧視,男孩們則認為純粹是胡鬧,並令人尷尬。很有可能這是最後一年,舞會還會如此正式或者說如此傳統。

 

但對克麗絲而言,這是她唯一重視的一年。她仔細貪婪地盯住名單。 喬治和弗麗達。沒戲。弗麗達·賈森是猶太人。 彼得和邁拉。也沒戲。邁拉是努力取消這一競選的女生之一。她即便被選上也不會接受。再說,她長得就像老挽馬埃塞爾的屁股一樣難看。弗蘭克和傑西卡。很有可能。弗蘭克·格里爾今年入選了全新英格蘭橄欖球隊,可是傑西卡也是個小笨蛋,心眼兒還沒有粉刺多。 唐和海倫。拉倒吧。海倫·希樂斯連替補也選不上。最後一對:湯米和蘇。只是蘇的名字被劃掉了,嘉莉的名字取而代之。真是喚起人想像的一對!一種奇怪、挑釁的大笑聲脫口而出,她急忙用手摀住嘴,把笑聲堵了回去。

 

蒂娜急急忙忙地回來了。“天哪,克麗絲,你還在這裡?她來了!”

 

“彆著急,小妞,”克麗絲說著,把文件放回到桌上。她出去時臉上仍帶著獰笑,還停下來向蘇·斯耐爾做了一個嘲弄的手勢,後者還在伺弄那幅愚蠢的壁畫。

 

在外面的走廊裡,她從口袋裏摸出十美分硬幣,投進公用電話,找比利·諾蘭。

 

引自《爆發的潛能》第 100-101 頁:

 

人們不知道在毀掉嘉莉·懷特這件事上,究竟有多少是經過事先計劃的。是經過精心策劃,多次演練,還只是一種粗糙的想法,最後事情搞糟了。

 

……我贊成後一種看法。我認為克麗絲·哈根森是事情的主謀,但她本人對如何毀掉嘉莉這樣的女孩,想法也很模糊。我認為是她指使威廉·諾蘭及其朋友到北張伯倫的埃爾文·亨迪農場去的。我肯定,想像中的這次農場之行的結果很符合被歪曲了的詩意的正義感……

 

在北張伯倫,汽車以 65 英里的時速呼嘯着開上了滿是車轍印的斯塔克恩德路。在這種墊高了的搓板似的硬質土路上開快車,很可能造成車毀人亡的後果。5月的樹枝繁葉茂,一根低垂的樹枝恰巧颳著這輛61 年型的比斯坎牌汽車的車頂,這車已鏽跡斑斑,保險杠彎曲,尾蓋翹起,裝着一對玻璃纖維填充的消音器。它的一個前燈不亮;若碰上特別顛簸的路面,另一個燈也接觸不良,在午夜的黑暗中一閃一閃。

 

比利·諾蘭坐在纏着粉紅綁帶的方向盤後面,傑基·塔爾伯特、亨利·布萊克、史蒂夫·戴甘,還有加爾森兄弟——肯尼和盧——也都擠在裡面。他們點着三根大麻煙捲,在黑暗中互相傳遞着,像是冥府大門外轉來轉去的看門狗閃亮的眼睛。

 

“你肯定亨迪不在家?” 亨利問。“不是我想臨陣逃脫,親愛的老威廉。可他們盡騙人。”

 

吸大麻已到暈暈乎乎程度的肯尼·加爾森覺得這句話無比好笑,於是發出一串很尖的笑聲。

 

“他不在,”比利說。甚至這幾個字似乎也是擠出來的,他根本什麼也不想說。“葬禮。”

 

克麗絲是偶然知道這個消息的。在張伯倫地區,經營成功的個人農場不多,亨迪老頭兒是一家。他完全不像田園小說中描寫的那種脾氣不好但心地善良的老農夫,而是吝嗇得一毛不拔。在蘋果未熟的時候他的獵槍從不裝實心彈,而是裝散彈。他還對幾個傢伙的偷竊提出訴訟。其中一個是這伙孩子的朋友,一個叫弗萊迪·奧弗洛克的倒霉蛋。弗萊迪在亨迪老頭兒的雞棚裡被當場逮住,還挨了雙份的 6 號散彈,被打得屁滾尿流。老弗萊迪在急救所的診室裡罵罵咧咧地趴了四個小時,讓一個笑呵呵的實習大夫從他的屁股裡夾出一堆散彈丸,把它們扔進一個鋼盤裡。雪上加霜的是,他還因偷竊和非法闖入被課以 200 元罰款。所以在歐文·亨迪和張伯倫的這群小流氓之間再無交情可言。

 

“雷德呢?”史蒂夫問。

 

“他正在想法兒勾搭騎士酒吧新來的女招待,”比利說,轉動方向盤穿過顛簸的小路,拐上去亨迪農場的路。雷德·特裡勞尼是老亨迪僱的幫手。他是個醉鬼,只是使起獵槍來和他的僱主一樣熟練。“他在酒吧關張之前不會回來。”

 

“咱們這個玩笑可開得夠危險的,”傑基·塔爾伯特咕嚕了一句。

 

比利生硬地說,“你想撤?”

 

“不,啊-啊,”傑基急忙表白。比利已拿出一盎司上好的大麻在他們五人中分了,況且現在離鎮子已有好幾英里遠了。 “我的意思是這確實是個好玩笑,比利。”

 

肯尼打開汽車儀表板上的貯物盒,拿出一個裝飾用的螺旋形發卡(克麗絲的),把一個滅了的大麻煙頭塞到裡面。這個動作讓他覺得很有趣,他又尖聲笑了起來。 現在他們飛駛過路兩邊“嚴禁闖入”的標牌、鐵絲網和新犁過的田野。生土的氣味在 5 月溫暖的空氣中顯得濃烈、甜蜜。 當汽車駛上下一個山丘時,比利關掉了前燈,把車檔調到空檔,並關掉了發動機。他們向亨迪的私人車道滑行着,像一塊無聲的金屬。

 

比利毫不費力地調整着方向,在他們滑到另一個小山坡時,車的速度大大放慢了,他們又滑到一幢沒有燈光的空房子旁。現在他們可以看到巨大的穀倉,在它的後面,月光夢幻般地給牛棚和果園披上銀裝。

 

豬圈裡,兩頭母豬把它們扁平的鼻子伸出欄杆。牛棚裡,一頭母牛輕輕地打着呼嚕,也許是睡着了。

 

比利用緊急剎車停住了車。其實車已熄火,這一動作並沒必要,但這是十足的別動隊的架式。他們下了車。盧·加爾森從肯尼身後伸手在貯物盒中拿出一樣東西。比利和亨利繞到車後面打開了行李箱。

 

“這傢伙回來看見了,當時就會嚇得屁滾尿流,”史蒂夫高興地說。

 

“為了弗萊迪,”亨利說著從行李箱中拿出了一把鎚子。 比利沒言語,但這當然不是為了弗萊迪·奧弗洛克,他是臭大糞。這是為了克麗絲·哈根森,就像一切都是為了克麗絲一樣,從她從大學課程的高傲的奧林匹亞山上降下來,投入他的懷抱那天起。他甚至願意為她殺人,甚至更多。

 

亨利試着用一隻手揮動了幾下九磅重的鎚子。沉重的錘端在夜晚的空氣中發出怪異的嗖嗖聲。當比利打開冰箱的蓋子拿出兩隻馬口鐵桶時,別人都圍攏過來。兩隻鐵桶涼得冰手,附着一層薄霜。

 

“行了,”他說。

 

六人快步走向豬圈,他們的呼吸因興奮而加速。兩頭母豬貓一般溫順,一頭老公豬在另一端側臥着沉睡。亨利又空掄了一下鎚子,但這次已全無信心,他把它交給了比利。

 

“我不行,”他無力地說。“你來。”

 

比利接過它,詢問似地看了看盧,他正拿着從貯物盒中取出的殺豬刀。

 

“別擔心,”盧一邊說,一邊用大拇指肚蹭了蹭磨得飛快的刀刃。

 

“割喉嚨,”比利提醒道。

 

“我知道。”

 

肯尼嘴裡唸唸有詞,獰笑着把皺巴巴的袋子裡剩下的土豆片倒在豬身邊。“別害怕,小豬,別害怕,大個兒比利要把你們的頭砸扁,所以你們不用再害怕炸彈了。”他用手撓着粗糙的豬臉,豬打着呼嚕張嘴大嚼起來。

 

“來了,”比利說著,鎚子落了下來。這聲音使他想起有一次他和亨利從鎮西跨越 495 號公路的克拉里奇立交橋時扔下一個南瓜的聲音。一頭母豬應聲倒地,死了。它的舌頭耷拉出來,眼睛依然睜着,土豆片沾滿了鼻子。

 

肯尼咯咯笑着。“它連打嗝的時間都沒有。”

 

“盧,快點兒,”比利說。

 

肯尼的兄弟從圍欄的空隙中鑽了進去,迎着月光揪起豬頭——它蒙上薄翳的眼睛直勾勾空洞地望着月牙——猛砍下去。血噴出來的速度快得驚人。有幾個人身上被濺到一些,他們

 

發出厭惡的叫聲,後退了幾步。

 

比利探身把一隻桶放到血流下面。桶很快就滿了,他把它放到一邊。當血滴嗒一陣不再流出時,第二隻桶已裝滿了一半。

 

“另一頭,”他說。

 

“天哪,比利,”傑基帶著哭腔說,“這是不是——”

 

“噓,囉——囉——囉,”肯尼叫着,獰笑着,抖動着空土豆片口袋。過了一會兒,那頭母豬回到了圍欄邊。鎚子又是一閃。第二隻鐵桶裝滿了,剩下的血就流在地上。空氣中瀰漫著腥臭的銅鏽味。比利發現自己的小臂上沾滿了稠乎乎的豬血。在把鐵桶放回行李箱時,他的腦子裡出現了一種模糊的、象徵性的聯繫。豬血。真棒。克麗絲是對的。這真棒。它讓一切都凝固了。

 

讓豬喝豬血。

 

他把鐵桶塞進冰箱,蓋上桶蓋,又關上冰箱的蓋。“走吧,”他說。

 

比利坐到方向盤後面,放開了緊急剎車。五個男孩走到車後,一起用肩膀推車,汽車無聲地轉了一小圈,經過穀倉,爬上了亨迪房子對面的小丘。 當汽車開始自己下滑時,他們氣喘噓噓地竄到門邊,爬進了車廂。

 

比利駕車離開長長的私人車道,駛上亨迪車道,這時車已有足夠的速度驅動馬達了。在山腳下,比利掛上三檔,合上離合器。馬達轉動着,轟鳴着工作起來。

 

讓豬喝豬血。是的,這真棒,一切都順利。這真是棒。他微笑起來,而盧則開始覺得驚訝和害怕。他不能肯定以前見到比利·諾蘭笑過。連關於他笑的傳聞都未聽到過。

 

“亨迪老頭兒去參加誰的葬禮了?”史蒂夫問。

 

“他母親的,”比利說。

 

“他母親的?”傑基·塔爾伯特吃了一驚。“上帝,她肯定比老天爺還老。”

 

肯尼尖利的笑聲在春夏之交芳香的黑暗中顫抖着,飄灑着。

 

第二部   舞會之夜

 

5 月 27 日清晨,她在自己的房間裡第一次試穿這條連衣裙。她還專門買了一個與之相配的胸罩,它恰到好處地托起她的乳房(其實並沒有這個必要),讓它們的上半部裸露着。戴上它,她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夢一般的感覺,半是羞澀,半是反抗的興奮。連衣裙本身幾乎拖到地面。裙子很寬鬆,但腰部是緊身的。她以往的連衣裙多是純棉或毛的,所以她並不熟悉這種華貴衣料產生的感覺。 它的式樣看來與鞋子很相配,或者說將會相配。她套上連衣裙,整了整領口,走到窗前。她只能看見玻璃上映出的模模糊糊的影子,但一切似乎都不錯。也許以後她可以——

 

門鎖輕輕地咯嗒了一聲,門在她背後打開了,嘉莉轉過身去,看見媽媽站在那裡。

 

她一副上班的打扮,穿著那件白毛衣,一手拿着黑皮夾,另一隻手拿的是爸爸拉爾夫的《聖經》。

 

她們互相對視着。

 

嘉莉站在那裡,窗外射入的一縷春天清晨的陽光沐浴着她,這時她才感到自己的背部不知不覺地挺直了。

 

“紅色的,”媽媽低聲自語到。“我應該想到它是紅色的。”

 

嘉莉一言不發。

 

“我能看見你的髒枕頭。所有的人都能看見。他們會盯着你的身體看。《聖經》上說——”

 

“那是我的乳房,媽媽。每個女人都有。”

 

“脫掉這衣服,”媽媽說。

 

“不。”

 

“脫掉它,嘉莉。我們到樓下去,一起把它扔到焚化爐裡燒掉,然後祈禱請求寬恕。我們來懺悔。”她的雙眼又開始閃爍一種奇怪的、不連貫的熱情之光。每當她認為考驗信仰的時刻來臨時,總要露出這種眼神。“我不去上班了,你也別去上學。我們祈禱。我們來請求上帝顯靈。我們跪下請求神聖之火。”

 

“不,媽媽。”

 

媽媽抬起手去掐自己的臉。一塊紅斑出現了。她看看嘉莉有什麼反應,毫無動靜,於是又把自己的右手手指勾起來,像爪子一樣在自己臉上撓着,留下絲絲血痕。她嗚嚥著,身體向後仰,眼中燃燒着異常興奮的光芒。

 

“別傷害自己,媽媽。你這樣做制止不了我。”

 

媽媽尖叫起來。她握起右拳打在自己嘴上,鮮血流了出來。她用手指沾着血,夢幻般看著它,然後在《聖經》的封面上按了一個血手印。

 

“用羔羊的血洗滌,”她輕聲說。“許多次。他和我多次——”

 

“走開,媽媽。”

 

她抬起頭看著嘉莉,眼睛炯炯發光,臉上現出一種鐫刻出來的義憤,神情很嚇人。

 

“上帝是不能捉弄的,”她輕聲說。“你的罪孽終將要昭示天下。燒掉它,嘉莉!從身上扒掉這魔鬼的紅布,燒掉它!燒掉它!燒掉它!”

 

門砰的一聲開了。

 

“走開,媽媽。”

 

媽媽微笑了。那張血淋淋的嘴讓這笑容顯得猙獰和扭曲。“你的下場會和從塔上掉下來的蕩婦耶洗別一樣,”她說。“狗會來舔你的血。《聖經》上是這樣說的!這是——”

 

她的腳開始在地板上滑動,她不解地低頭看著它們。木板像變成了冰。

 

“別這樣!”她尖叫起來。

 

她已經滑到了門廳裡。她抓住門框,堅持了一會兒,然後她的手指似乎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掰開了。

 

“我愛你,媽媽,”嘉莉的語氣很堅定。“對不起。”

 

她想像門砰的一聲關上了,而它真的關上了,就像被一陣清風吹的。為了不傷害媽媽,她小心翼翼地鬆開了推動媽媽的意念之手。

 

過了一會兒,媽媽開始擂打房門。但嘉莉拒不開門,她的嘴唇顫抖着。

 

“你會遭審判的!”瑪格麗特·懷特狂怒地詛咒着。“我不管了!別說我沒試過!”

 

“彼拉多也這麼說,”嘉莉說。

 

媽媽走開了。一分鐘後,嘉莉看見她走上人行道,穿過馬路上班去了。

 

“媽媽,”她輕輕說了一聲,把前額貼在玻璃上。

 

引自《爆發的潛能》第 129 頁:

 

在對舞會之夜進行更詳盡的分析之前,歸納一下我們對嘉莉·懷特個人情況的瞭解是有裨益的。我們知道嘉莉是她母親宗教狂熱的犧牲品。我們知道她具有一種潛在的心靈致動能力,這種能力通常被稱為TK。我們還知道這種所謂的“未經開發的本領”實際上具有遺傳特性,由即便存在也通常是隱性的基因決定。我們懷疑TK能力是天生的。我們知

 

道嘉莉還是一個小姑娘時就至少表現過一次這種能力。當時她置於一種極端負疚和緊張的情況下。我們知道第二次類似的場合是淋浴室受辱事件。由此推理(伯克利分校的威廉·G.  斯隆貝里和朱麗婭·吉文斯尤其這樣認為),TK 能力在此時再次出現實在是由心理因素(其他女孩和嘉莉本人對她們初潮的反應)和生理因素(例如青春期開始)共同造成的。 最後,我們知道,在舞會之夜,第三次緊張的場合出現了,導致了我們現在正要討論的一系列可怕事件。我們將從……

 

(我不緊張一點兒也不緊張)

 

湯米先來送過飾花,現在她正自己把它別在長裙的肩部。媽媽當然不會幫她,也不會來看看別的是否合適。她現在把自己鎖在祈禱室裡,歇斯底里地祈禱已有兩小時了。她的聲音真瘮人,忽高忽低,斷斷續續。

 

(對不起媽媽但我不能道歉)

 

她把飾花的位置擺弄到自己滿意為止,然後垂下雙手,閉上眼睛,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家裡沒有穿衣鏡,

 

(虛榮虛榮一切都是虛榮)

 

但她認為自己打扮得很得體。她必須這樣。她——

 

她又睜開眼睛。那座用現鈔買的黑森林杜鵑鐘告訴她現在是

 

7 點 10 分。

 

(再過 20 分鐘他就要來了)

 

他會來嗎?

 

也許這一切不過是一個精心策劃的玩笑,最後一記重拳,是玩笑的重要關鍵:讓她穿著束腰、有朱麗葉式袖子和直筒裙襬的皺天鵝絨長裙,在這裡坐到半夜,左肩上還彆著朵茶花。

 

從另一間屋裡傳來升高了的聲音:“……在神聖的土地上!我們知道您帶著審視的眼睛,可怕的眼睛,還有黑號角也在奏響。我們最誠摯地悔悟——”

 

嘉莉覺得沒有人會理解她順從這一切需要多大的勇氣,她使自己暴露於今晚可能發生的任何可怕後果。毫無結果的空等和被人晾在一邊肯定還不是最糟的。事實上,私下裡她覺得這恐怕還是最好的,如果——

 

(不,別想了)

 

和媽媽呆在家裡當然比較自在,也比較安全。她知道她們對媽媽的看法。當然,媽媽或許是個宗教狂,是個怪人,但她至少是可以預料的,這房子裡的事情也都是可以預料的。她在這裡永遠不會遇到那些扔東西、嘻笑尖叫的女孩。

 

可是如果他不來呢?如果她就此退縮放棄呢?再過一個月高中就要結束了。然後呢?無聲無息地隱居在這幢房子裡,由媽媽供養。到 86歲的加里森太太家給她做陪伴,在老太太家看一整天電視,看球賽或肥皂劇,吃完晚飯到鎮中心散步,在克利果品店人去屋空後去喝上一杯麥乳精,越發肥胖,喪失希望,甚至喪失思維能力?

 

不。啊,親愛的上帝。請別這樣。

 

(請讓事情有一個圓滿的結局吧)

 

“——保護我們不受他的傷害,穿著雙層襪子等在巷子裡,等在小旅館的停車場裡,啊救世主——”

 

7 點 25 分

 

她心裡忐忑不安,於是無意識地開始用意念舉起物體,再把它們放回原處,就像那些在餐館裡等人的女士煩躁地擺弄餐巾一般。她已能同時讓六、七件物體懸浮在空中,但完全沒有疲倦頭疼的感覺。她等待這股力量減弱,但它卻始終旺盛,甚至連一點兒減弱的跡象都沒有。有天晚上,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她讓一輛停着的汽車(啊上帝別讓這是個玩笑)沿著大街的石沿滑動了 20英呎,而且一點兒不覺得費力。那些去法院旁聽的閒人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她當然也看著,但心裡卻在暗笑。

 

杜鵑從鐘上跳出來,報了一次時。7 點 30 分了。她已經有點擔心使用這種力量會給她的心肺和內臟的自動調節功能造成可怕的負擔。她懷疑她的心臟也可能真的會因負擔過重而爆炸。它像是在另一個人的體內,強迫她跑呀跑呀跑。你本人不用付出代價;別人的身體去支付。她現在開始認識到她的能力可能與那些在炭火上行走,把鋼針插進眼睛,輕鬆地把自己活埋六星期的印度苦行者沒多大區別。任何形式的用意念駕馭物質都是對體能一種可怕的消耗。

 

7 點 32 分。

 

(他還沒來)

 

(別想這事心急水不開他會來的)

 

(不他不會來了他在外面和他的朋友嘲笑你一會兒他們會擠在一輛吵吵鬧鬧的車裡大笑着、叫嚷着、喧鬧着呼嘯而去)

 

悲傷之下,她開始將縫紉機舉高又降低,在空中越來越大地轉着圈子。

 

“——並保護我們免遭充滿首惡的任性的反叛的女兒們的傷害——”

 

“閉嘴! ”嘉莉突然怒吼了一聲。

 

那單調的聲音戛然而止,在一陣出奇的安靜之後,又響了起來。

 

7 點 33 分了。

 

沒來。

 

(那我就要毀掉這幢房子)

 

這個念頭自然而且清晰地浮現出來。首先是縫紉機,讓它穿越起居室的牆。把沙發從窗口扔出去。桌椅、書籍、小冊子全都

 

飛起來。讓水管子都鬆動,水花四濺,就像露出肉體的血管一樣。如果她的力量能撼動屋頂,就讓那些樓板在夜空中四散,像一群

 

受驚的鴿子——

 

燈光在窗上畫出一個個五彩的斑點。

 

只要有車經過,她就會感到一陣心悸,但這輛車卻是開得越來越慢。

 

(啊)

 

她不由自主地奔向窗口。是他,湯米正從車裡出來,即使在街燈下,他也顯得那樣英俊瀟灑,生氣勃勃,簡直是……蓋了。

 

這個怪詞幾乎讓她笑出聲來。

 

媽媽的祈禱停了下來。

 

她抓起一直搭在椅背上的薄絲巾,披在自己裸露的肩膀上,然後咬咬嘴唇,理理頭髮,此時她真想用自己的靈魂去換一面穿衣鏡。門廳裡的門鈴發出沙啞的叫聲。 為了控制雙手的抽搐,她讓自己等了一會兒,等到第二聲鈴響。這時她才慢慢邁開步子,絲巾也發出沙沙聲。

 

她打開門,他就站在門口,身穿白色的禮服和黑色的褲子,光彩奪目。

 

他們互相端詳着,誰也沒有說話。

 

她覺得只要他說錯一個字,她的心就會碎,如果他笑的話,她會死去。她覺得,實際上是肉體上覺得,她整個悲慘的一生全都彙集到一點,要麼就此完結,要麼是陽光燦爛的開始。

 

終於,她不由自主地問道:“你喜歡我嗎?”

 

他說:“你真美。”

 

她確實很美。

 

引自《爆發的潛能》第 131 頁:

 

參加尤恩中學春季舞會的人們正在向學校匯聚,有的人剛離開舞會前的茶點招待會。這時克麗絲汀·哈根森和威廉·諾蘭正在鎮上一家名叫“騎士”的小旅館的一間客房裡會面。我們知道他們已數次在此會面;這些都記錄在懷特委員會的檔案裡。我們所不知道的是他們的計劃是已經完成而且不可更改,還是一時興起……

 

“到時間了嗎?”她在黑暗中問。

 

他看看手錶。“沒到。”

 

透過地板,隱約傳來自動唱機播放的雷·普賴斯演唱的《她注定要做一個聖徒》。克麗絲回憶到,自兩年前她用偽造的身份證來此開房間,騎士旅館就不曾換過唱片。當然那時她是在樓下的廉價房間,不是在山姆·德沃克斯的“專門房間”。

 

比利的香煙在黑暗中忽閃忽滅,活像一個焦慮的惡魔的獨眼。她若有所思地看著那光點。她直到上星期一才讓他睡她,在他應只要嘉莉·懷特真敢和湯米·羅斯一起參加舞會,他就和他的狐朋狗友們幫她捉弄她之後。但是他們以前也來過這裡,幹過一些摟抱親嘴之類的事——她稱之為蘇格蘭式愛情,而擅长發明粗話的比利則把它叫作“乾燥的性交”。她原本是想等他真正有所行動後再說。

 

(可是他確實行動了他弄到了血)

 

不過事情開始脫離她的控制,這使她不安。星期一那天即使她不心甘情願,他也會用強力得到她。比利並不是她的第一個情人,但他是第一個她不能隨意操縱的情人。在他之前的那些男孩都是些聰明的木偶,臉上不長粉刺,家裡有錢有勢。他們有自己的大眾牌、賈弗林牌或道奇牌車。他們上麻省大學或波士頓學院。他們秋天穿大學聯誼會會員的風衣,

 

夏天穿帶鮮艷條子的健美圓領衫。他們拚命吸大麻,然後在飄飄然時大談經歷的奇聞逸事。他們開始總是以保護人的良好舉止對待她(所有的高中女孩,無論長相多棒,都是二流貨),最後又總是氣喘噓噓,以狗一般的激情尾隨在她後面。如果他們對她緊追不捨,並且出手大方,她通常允許他們同她上床。通常她都是被動地躺在他們身下,既不幫忙亦不阻止,直到完事。事後,她把一切看作是一個獨立的、封閉的回憶,獨自獲得自己的快感。

 

她是在波特蘭的一次公寓毒品搜查之後認識比利·諾蘭的。在那次搜查中,四個學生,包括克麗絲那晚的約會對象,都因藏匿毒品而被拘捕。克麗絲和其他女孩則因為在場而遭到指控,她父親悄悄插手解決了此事,並問她是否知道一旦她捲入毒品訴訟會對她的形象和他的業務產生何種影響。她告訴他她懷疑能有什麼事會傷及他們二人,於是他把她的車沒收了。

 

一星期後的一個下午,比利提議用他的車送她回家,她接受了。他是那種其他男孩稱作機械狂的人。但他身上的某些東西使她感到刺激。此時,當她昏昏欲睡地躺在這張非法的床上(卻能清醒地意識到興奮和愉快的恐懼)時,她想到那東西一定是他的汽車,至少開始時是這樣。

 

這輛車與她的那些大學生聯誼會約會對象的車子大相逕庭。那些車全是機器衝壓出來的,千篇一律,車窗都不漏風,方向盤可以摺疊,隱約散發着塑料座套和擦風檔溶劑令人不快的氣味。  比利的車很舊,沒有光澤,多少有些邪惡的樣子。風檔的邊都磨白了,像是正在發展的白內障。座位已經鬆動。啤酒瓶在後座上滾動亂響(她的聯誼會男伴喝百威牌啤酒;比利和他的朋友則喝萊茵古爾德牌),她只能把腿放在一個沒蓋的、油乎乎的大工具箱旁。箱裡的工具牌子各不相同,所以她懷疑多半是偷來的。車裡充滿了汽油和廢氣味。直排發動機的管道在腳下發出響亮刺激的聲音。一排表盤懸在電流表、油壓表和掛鉤(不知道它是幹什麼用的)下面。後輪用千斤頂支着,引擎蓋像是戳在地上。

 

他的車當然是開得飛快。

 

在她第三次搭車回家時,一隻磨得光禿禿的前胎在時速60 英里時炸了。汽車呼嘯着滑行,她也高聲尖叫起來,突然間她本人的死亡似乎就在眼前,她腦海中閃過自己像一堆破布似地被拋到電線杆子的底座上,屍體肢離,那鮮血淋淋

 

Chapter_3

 

的景象,就像小報上刊登的照片一樣。比利一面詛咒一面猛烈地轉動纏着絨布的方向盤。

 

他們最終停在左面的緊急停車道上,當她從車裡爬出來時,膝蓋已軟到似乎走一步就可能癱倒的地步,她看見車後面留下了 70英呎長的弧形車轍印。

 

比利打開後蓋,嘟嘟囔囔地拽出了千斤頂。沒有一點受驚的樣子。

 

他從她身邊走過,嘴裡已叼上了一支菸。“拿上工具箱,乖乖。”

 

她驚呆了。她的嘴像被衝上沙灘的魚似地一張一閉,好不容

 

易才說出話來。“我——我不!你差點兒殺——你——差點兒——你這個發瘋的畜牲!再說,它那麼髒!”

 

他轉過身看著她,眼睛毫無表情。“你要不去拿,明天晚上我他媽的不帶你去看拳擊。”

 

“我討厭拳擊!”她從未看過拳擊,但她氣極了,只能說出這麼絶對的話。她的聯誼會情人們帶她去聽搖滾音樂會,而她討厭搖滾樂。他們身邊總會挨着幾個幾星期不洗澡的人。

 

他聳聳肩,又回到車頭開始擺弄千斤頂。

 

她把工具箱搬了出來,弄得嶄新的毛衣上油跡斑斑。他頭也不回地咕嚕了一句。他的 T 恤衫從牛仔褲裡扯了出來,露出很光滑、曬得黝黑、肌肉發達的後背。它迷住了她,她感到自己的舌頭伸出來舔着嘴角。她幫他卸下了車胎,弄得滿手髒兮兮的。汽車在千斤頂上讓人擔心地搖晃着,備胎翻着個放倒在帆布上。換完胎她回到車裡,毛衣和昂貴的紅裙子上滿是油跡。

 

“如果你覺得——”他坐到方向盤後面,她剛要說話。

 

他探過身來開始吻她,雙手沉重地在她身上滑動,從腰一直摸到胸部。他的呼吸帶著煙草的芳香;還夾雜着剃鬚膏味兒和汗味兒。她終於掙脫出來,低頭看著自己,大口喘着氣.現在毛衣上不僅滿是油跡,還沾上了泥土。在喬丹·馬什商店花 27.50 元買的衣服成了擦車布。她感到強烈的,幾乎是痛苦的刺激。

 

“你怎麼向父母解釋自己這副模樣?”他問到,然後又開始親她,他的嘴似乎在詭笑。

 

“摸我,”她在他耳邊說。“快摸個遍。把我弄髒。”

 

他動手了。一隻絲襪像張開的嘴一樣撕裂了。她的本來就很短的裙子被擼到腰上。他貪婪地摸索着,全無一點技巧。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也許就是這一點,也許是突然與死神擦肩而過,使她產生了突然的、意外的高潮。她隨他去看了拳擊比賽。

 

“八點一刻了,”他說著從床上坐起來,打開燈,開始穿衣服。他的身體仍使她着迷。她想起了上星期一,想起當時的過程。他——

 

(不)

 

以後有的是時間想這事,也許,那時除了無用的勃起之外還有別的什麼用處,她把雙腿搭在床邊套上了薄薄的內褲。

 

“也許這不是個好主意,”她說了一句,不知是在考驗他還是在考驗自己。“也許我們還是該回到床上並——”

 

“這是個好主意,”他說,一絲幽默的神情掠過他的臉。“讓豬嘗豬血。”

 

“什麼?”

 

“沒什麼。趕快。穿衣服。”

 

她穿上了衣服,當他們從後樓梯離開時,她感到自己腹中強烈的刺激感正在不斷膨脹,像是在夜間開花的貪婪藤蔓。

 

引自《我的名字叫蘇珊·斯耐爾》第 45 頁:

 

你們知道,我並沒有像人們認為我應該的那樣對所有這一切感到悲痛和抱歉。他們並沒有直說出來,但他們是那種總認為自己有多悲傷的人。這種情況通常出現在他們向我索取簽名之前。他們希望你感到悲痛和抱歉。他們希望你哭哭啼啼,身穿素衣,喝得微醉或吸點兒毒品。他們一般這樣說:“噢,真遺憾,但你知道她出了什麼事——”等等廢話。

 

可是抱歉只不過是人的情感的補救劑。是你在灑了一杯咖啡或陪女友玩保齡球投了一個臭球時說的話。出自內心的悲痛就像出自內心的愛一樣希罕。我已不再為湯米的死悲傷。他就像我曾做過的白日夢一樣。你或許認為這很殘忍,但凡是經歷了舞會之夜的人都會有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感覺。我也不會為出席懷特委員會作證感到難堪。我說了真話——盡我所知。

 

但我為嘉莉悲傷。

 

你們知道,人們把她忘卻了。人們把她當做某種符號,卻忘記了她也是一個人,就像你們這些本書的讀者一樣,是一個真人,也有希望和夢想等等,等等。我猜想告訴你們這些也沒有用。現在什麼也不能把她從報刊宣傳的產物變回成活生生的人了。但她曾經是,而且她很痛苦。她的痛苦程度可能超過我們任何人的想像。

 

所以我難過,所以我希望那場舞會曾讓她感到高興。我希望直到恐怖開始之前,它是有益的、完滿的、美妙的,和有魔力的

 

……

 

湯米把車駛入學校新側樓旁的停車場,讓引擎空轉了一會兒就熄了火。嘉莉坐在他身邊的座位上,用手拽着圍在裸肩上的披肩。她突然感到她正生活在潛在願望的夢境中,只是剛剛意識到現實。她該怎麼辦?她把媽媽一個人扔在了家裡。

 

“緊張嗎?”他問,她嚇了一跳。

 

“是的。”

 

他笑着下了車。她正要打開車門,他已經為她打開了。“別緊張,”他說。“你就像蓋拉蒂。”

 

“誰?”

 

“蓋拉蒂。我們在埃弗斯先生的課上讀過她的故事。她從一個女僕變成了一位漂亮的女士,居然沒人認出她來。”

 

她想了一會兒。“我希望他們認出我,”她最後說。

 

“我不怪你。來吧。”

 

喬治·道森和弗麗達·賈森站在飲料機旁。弗麗達穿一件橙色網眼紗裙,看上去有點兒像樂隊裡的大號。唐娜·蒂博多和大衛·佈雷肯站在門口收票。他們都是全國優秀生協會的成員,吉爾小姐個人的蓋世太保。兩人都穿著白褲子和紅運動上衣——這是學校的顏色。蒂娜·布萊克和諾瑪·沃森在散發節目單,並按座位表引領人們入座。她們二人都是一身黑,嘉莉想她們準以為自己的模樣很瀟灑,但她認為她們就像老掉牙的槍匪片中的賣煙女郎。

 

湯米和嘉莉進來時,他們都轉過身注視着他們,一時間屋裡一片令人尷尬的寂靜。嘉莉感到急需舔一下嘴唇,但她控制住了。

 

接着喬治·道森說:

 

“天吶,羅斯,你看上去怪模怪樣的。”

 

湯米笑了。“你什麼時候從樹上下來的,笨伯?”

 

道森揮起拳頭迎上來,嘉莉感到一陣劇烈的恐懼。她正處於緊張狀態,差一點兒就要把喬治拎起來摔出大門。隨後她明白了這是人人喜歡並常玩的老把戲。

 

湯米和喬治兩人在起鬨的人群中拳來拳往。後來喬治的肋部中了兩拳,他開始學火雞叫並喊着:“殺死這些越共!抓住這些亞洲佬!竹棍子!老虎籠子!”湯米笑着放下了架式。

 

“別擔心,”弗麗達說,翹起她那拆信器似的鼻子蹓躂過來。

 

“要是他倆都死了,我來和你跳舞。”

 

“他們看上去笨得連殺人也不會,”嘉莉鼓足勇氣說了一句。

 

“就像恐龍。”在弗麗達露齒一笑時,她覺得自己心中某種古老的生鏽的東西鬆弛了。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溫暖。鬆了一口氣。輕鬆。

 

“你在哪兒買的這連衣裙?”弗麗達問。“好漂亮。”

 

“我做的。”

 

“做的?”弗麗達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毫不掩飾她的驚訝。“開玩笑吧?”

 

嘉莉覺得自己憤怒得臉都紅了。“是我做的。我……我喜歡縫紉。我在韋斯托弗的約翰商店買的料子。這式樣真的很容易做。”

 

“快點兒,”喬治對眾人說。“樂隊就要開始演奏了。”他轉動着眼珠兒,接着做了幾個靈活、滑稽的踢躂舞動作。“顫音琴,顫音琴,顫音琴。我們傻瓜喜歡它們強烈的護板震動。”

 

他們入場時,喬治模仿閃電鮑比·皮克特,做着鬼臉,嘉莉向弗麗達談論她的連衣裙,湯米則微笑着,雙手插在口袋裏。蘇若在場,也許會告誡他,這樣會弄皺他的禮服的線條,去他的,這樣子看上去還挺帥。到現在為止一切都正常。

 

他、喬治,還有弗麗達都還只有不到兩小時可活了。

 

引自《爆發的潛能》第 132 頁:

 

懷特委員會對於整個事件的觸機,即舞台上方橫樑上的兩桶豬血的看法似乎是過分含糊和搖擺了,甚至在缺乏具體證據的情況下亦是如此。如果人們傾向於相信諾蘭的密友們的傳聞證據(說句不禮貌的實話,這些人大概笨得連有說服力的謊話都編不出來),那麼情況就是諾蘭使這一部分陰謀完全脫離了克麗絲汀·哈根森的控制,成了他自己的主動行動……

 

他開車時不說話;他喜歡開車。駕駛使他有一種無與倫比的權力感,即便性交亦無法與之相提並論。

 

公路在他們前方像黑白照片似地延伸着,車速指針顫動着,顯示出剛過 70英里。比利出身於一個破碎的家庭;父親經營加油站不善,破產後離家出走,當時比利年僅 12歲。母親後來至少有四個男朋友。布魯斯是她現在最喜歡的一個。他用七號避孕套。她也正在變成一個醜陋的面口袋。惟有汽車:汽車本身神秘的力量使他獲得了權力和榮耀。它使他成為眾人打招呼的對象,成為一個有威望的人。他在汽車後座上尋歡作樂已是常事。車是他的僕人也是他的上帝。它給予,也能索取。比利利用它已索取過多次。在媽媽和布魯斯打架的那些漫長的不眠之夜,比利就爆些玉米花,開車外出去追逐野狗。有時早晨他關掉引擎,讓前保險杠滴血的汽車滑進他在屋後蓋的車庫。

 

她現在已很瞭解他的習慣,因此不再費神去進行根本沒有回應的談話。她盤着一條腿坐在他身邊,咬着指關節。在 302 號公路上與他們相會的車流的燈光溫柔地撒在她的頭髮上,給它披上一層銀光。

 

他琢磨着她會持續多久。也許今夜之後就不會太久了。不管怎樣,它已經導致了這種結局,甚至開始時就是這樣,只要事情結束,把他們粘在一起的膠水就會稀釋並溶解,剩下他們去琢磨這事一開始怎麼會發生。他想她會開始不像個女神,而更像典型的社會垃圾,這個想法使他真想用鞭子抽她幾下,或者狠狠地抽她,把她的鼻子砸扁。

 

他們駛上佈裡克雅德山,學校就在他們的下方,停車場上滿是家長們那些又長又大、閃閃發亮的車子。他覺出自己體內又湧出了那種熟悉的厭惡和憎恨之感。我們馬上就要給他們

 

(一個難忘之夜)點兒顏色瞧瞧。我們能做到。

 

教室側樓裡黑漆漆的,闃無人聲;走廊裡亮着通常的黃色燈光,體育館東側的大玻璃窗射出溫柔的橙色燈光,迷迷濛濛,鬼火一般。他又感到痛苦的滋味,以及扔石頭的衝動。

 

“我看見了燈光,我看見了舞會的燈光,”他自言自語道。

 

“啊?”她從自己的思緒中驚脫出來,轉過身去。

 

“沒什麼。”他拍拍她的後脖頸。“我想我準備讓你來拽繩子。”

 

比利還是自己動手,因為他十分清楚別人都不可信。這是一個冷酷無情的教訓,比他們在學校裡教你的要冷酷無情得多,但他學得不錯。昨夜和他一起去亨迪農場的男孩們都不知道他要豬血幹什麼。他們很可能懷疑事關克麗絲,但他們無法肯定。

 

他在星期四午夜剛過時來過學校。他開車轉了兩圈,肯定人去樓空,鎮上的兩輛警車也不在附近。他關掉車燈駛進停車場,然後轉到房子的後面。再後面是足球場,它在一層薄薄的地面霧氣籠罩下發着微光。 他打開後倉蓋,開了冰箱的鎖。豬血已被凍成固體,但這沒問題。22 個小時足夠它溶化的了。

 

他把桶放在地上,然後從工具箱中掏出幾件工具,把它們塞進後褲兜裡,又從座椅上抓起一個棕色口袋。裡面的螺絲釘發出了叮噹的響聲。他不慌不忙地工作着,那種全神貫注是一種放鬆的全神貫注,因為他知道不會有人來打擾他。即將舉行舞會的體育館也是學校的禮堂,他停車的地方所面對的一小排窗戶通向後台的儲藏室。他挑了一把平平的有鏟形頭的工具,把它插入一扇窗子上下窗扇的細小縫隙中。它真是把好傢伙,是他在張伯倫金屬廠自己打的。他撥弄了一會兒,窗戶的撞鎖鬆開了。他把窗戶推上去,然後鑽了進去。

 

裡面很暗,主要是戲劇社帆布背景散發出的舊油彩味兒。樂團的樂譜架和樂器盒圍成一圈,瘦削的影子就像站崗的哨兵。一個角落裡立着唐納先生的鋼琴。

 

比利從包裡取出一個小手電,向舞台走去,一路踩着紅色的天鵝絨幕布。畫着籃球場四邊線的體育館地板極光滑,向他閃着微光,就像一個琥珀色的環礁湖。他用手電照了照幕前的台口。就在那裡,有人用粉筆在地上畫出鬼影般的帝后皇冠剪影,第二天它們就要放在此地。屆時整個台口都要用紙花點綴……天知道為什麼。

 

他伸長脖子讓手電的光柱射到上方的陰影裡。頭上的鋼樑影影綽綽地交錯在一起。舞池上方的鋼樑已經裹上了縐紙,但台口正上方的鋼樑並沒有裝飾。一個短小的拉幕遮住了鋼樑,從場地上看不見它們。拉幕也遮住了屆時將照亮鳳尾船壁畫的一排燈。

 

比利關掉手電,走到左邊的台口,爬上釘死在牆上的鐵梯。為了保險起見,他把棕色口袋揣進懷裡,口袋裏的螺絲釘發出歡快的叮噹聲,在空曠的體育館裡顯得怪異和空洞。梯子的上方是一個小平台。他從那裡俯視着台口,這時佈景室在他的右方,體育館場地在左方。演劇社的道具就放在佈景室裡,其中有些還是二十年代的東西。一個曾在愛倫·坡的老戲《渡鴉》中使用過的雅典娜胸像,正從生鏽的彈簧上,用那雙凸出的無神的眼睛盯着比利。正前方有一根鋼樑橫過台口上方。用來映照壁畫的燈具就鉚在它下面。

 

他踏到樑上,毫不費力地在上面行走,根本不怕掉下去。他無聲地哼着一段流行的旋律。樑上的塵土有一寸厚,所以他留下了長長的拖步的痕跡。他停在中央,跪下身來,向下看去。

 

真棒。借助手電他可以看見台口粉筆畫的線正在下方。他無聲地吹了一下口哨。

 

(扔下炸彈)

 

他在塵土上用×作了個記號,標定精確的位置,然後沿著鋼樑走回平台。從現在到舞會,不會有人上到這裡來;給壁畫和帝后加冕的台口照明燈(他們會得到圓滿的加冕) 是由後台的一個隔間控制的。從下面直接往上看,會被燈照得睜不開眼。只有什麼人上來到佈景室取東西,才會發現他的佈置。他不信會有人來。這是一個可以接受的冒險。

 

他打開棕色口袋,從中取出一副普里太克斯牌的橡皮手套戴上,隨後又拿出昨天買的兩個滑輪中的一個。為安全起見,他特意跑到列文斯頓的五金商店去買。他像叼煙似地叼着一些釘子,又拿起一把鎯頭。儘管叼着釘子,他還是一邊哼着小調兒,一邊利索地把滑輪固定在平台上方一英呎的角上。在滑輪邊上,他又擰上了一個帶金屬圈的螺絲釘。他爬下梯子,穿過後台,又爬上離他進來的地方不遠的一個梯子。他爬到頂層,這算是學校堆放雜物的閣樓。裡面有一摞摞的舊年鑒、蟲蠹的運動服和被耗子啃過的舊教科書。向左望去,他可以用手電掠過佈景間,照到他剛剛裝好的滑輪。轉向右邊,從牆上氣孔透進來的夜間清涼空氣吹拂着他的臉。

 

他依然哼着小調兒,拿出第二個滑輪,把它釘好。

 

他爬下梯子,鑽出他撬開的窗戶,提起兩桶豬血。他已經忙了半個小時,但豬血仍無一點溶化的跡象。他提起鐵桶回到窗前,黑暗中他的側影就像一位擠完頭遍牛奶回家的農夫。他把桶放進窗戶,隨後爬了進去。 雙手各提一桶更有利於走鋼樑時的身體平衡。他來到塵土上標着×的地方,放下桶,再看看台口粉筆的印跡,點點頭,又退回到平台上。他想過在最後一次出去拿桶時要擦一下桶外面,它們上面也許有肯尼的手印,也許還有唐和史蒂夫的。但不擦更好。

 

或許星期六一早,他們會有一個小小的驚訝。這想法讓他撇了撇嘴。

 

包裡的最後一樣東西是一卷麻繩。他回到桶邊,在兩個桶的提手上,分別繫了一個鬆鬆的活結,把繩頭穿過螺絲釘,又穿過滑輪,然後把鬆開的繩子拋向頂層,又穿過另一個滑輪。在滿是陳年積塵的黑洞洞的禮堂裡,他灰頭鼠臉地看上去很像是半魔半瘋的魯布·戈德堡,執意要製造一個更好的捕鼠器。他如果知道這一點,恐怕不會高興。

 

他把繩子鬆鬆地摞在一摞紙箱上,從通風口上可以夠得着。他最後一次爬下梯子,拍了拍手上的灰塵。事情幹完了。

 

他朝窗外看了看,扭身鑽出去,跳到地上。他關上窗戶,又插上撬棍,儘可能讓鎖鎖上,然後向他的車走去。

 

克麗絲說湯米·羅斯和那個懷特母狗成為桶下一對的可能性很大;她一直悄悄地在她的朋友中做些小小的工作。倘若如此固然挺好。但對比利來說,什麼人都一樣。

 

他開始想到即便是克麗絲本人也不錯。

 

他開車走了。

 

引自《我的名字叫蘇珊·斯耐爾》第 48 頁:

 

嘉莉在舞會前一天去找湯米。她等在他的教室外面,他說她看上去真的很可憐,好像她覺得湯米會對她喊叫,讓她不要再纏他,不要再煩他。她說她最遲 11 點半就得回家,否則她媽媽會不放心。她說她並不想破壞他的興緻,但讓她媽媽擔心也不公平。

 

湯米建議他們在舞會後到克利果品店喝杯根汁汽水,吃個漢堡包。其他孩子都會去韋斯托弗或列文斯頓,這樣他們就可以獨享克利果品店。嘉莉的臉放出光彩,他說。她對他說這很好。真好。 這就是他們一直稱為妖女的女孩。我希望你們牢記這事。在她唯一的一次學校舞會之後,為了不讓媽媽操心,只要一個漢堡包和一毛錢的根汁汽水就滿足了……

 

他們入場後,第一件讓嘉莉震驚的事就是奢華。不是漂亮而是奢華。四處都是身着窸窣作響的綾羅綢緞的漂亮身影。空氣中散發着鮮花的芳香;鼻子始終覺得很舒暢。姑娘們穿著露背的長裙,袒胸的緊身衣露出真實的乳溝,裙腰是十九世紀式樣的。長長的裙子,淺口皮鞋。耀眼的白禮服,印度式的寬腰帶,閃亮的黑皮鞋。

 

舞池中只有不多的幾個人,在旋轉燈柔和的暗影中,他們就像沒有肉體的幻影。她並不真希望他們是她的同學。她寧願他們是漂亮的陌生人。

 

湯米的手緊緊挽着她的肘部。“壁畫挺棒,”他說。

 

“是的,”她含糊地附和着。

 

畫面上,桔黃色的光斑下方是柔和的陰影,船伕帶著一貫的懶散神情依着舵把,周身沐浴在金色夕陽的餘暉中。水面上,都市建築物的倒影攪成一團。她突然快活地意識到,這一時刻將會永遠陪伴她,時時浮現在她眼前。

 

她本以為他們不會被這幅畫所感動——他們都是見過世面的——但當他們看畫時,甚至連喬治都安靜了一會兒。這場景,這氣息,甚至樂隊演奏的勉強能分辨出的電影主題音樂,統統鎖入了她的記憶之中,她的心情很安詳。她的靈魂體驗到這片刻的寧靜,就像熨斗熨燙過那樣平整、光滑。

 

“瘋……吧,”喬治突然叫起來,領着弗麗達進入舞池。他開始隨着過去的大爵士樂隊音樂跳起了滑稽的吉特巴舞,有人開始向他發出噓叫。喬治不停地嘮叨着,斜着眼,雙手抱肩,做了一個急促的哥薩克式的轉體動作,結果差點兒摔了觔斗。

 

嘉莉笑了。“喬治真逗,”她說。

 

“確實。他是個好人。這裡有很多不錯的人。想坐下嗎?”

 

“想,”她感激地說。

 

他走到門口,把諾瑪·沃森叫了過來。為今晚的舞會,諾瑪專門做了個巨大蓬鬆的爆炸式髮型。

 

“座位在另一邊,”她一面說,一面用那雙沙鼠般的亮眼睛上下打量着嘉莉,看看是否有暴露的帶子或突起的粉刺,以便在差事完了後,帶點閒話回到門口去。“這件衣服真不錯,嘉莉。你是從哪兒弄來的?”

 

當諾瑪領着他們繞過舞池入座時,嘉莉告訴她這衣服是她自己做的。她身上散發着雅芳香皂、沃爾沃斯商店賣的香水、還有果味口香糖的氣味。

 

桌邊放著兩把摺疊椅(當然用縐紙裝飾起來了),桌面上鋪着學校顏色的縐紙,上面放著一個插着蠟燭的酒瓶,一張舞會節目單,一支鍍金的細鉛筆,還有兩份舞會的小食品——種植人牌什錦果仁,裝在平底船裡。

 

“我可真不明白,”諾瑪說。“你看上去判若兩人。”她怪模怪樣,鬼鬼祟祟地朝嘉莉臉上瞥了一眼,這使她很緊張。“你真是光彩照人。你有什麼秘訣嗎?”

 

“我是唐·麥克萊恩的秘密情人,”嘉莉說。湯米噗哧一笑,又馬上繃住了。諾瑪的笑容一閃即逝,而嘉莉則吃驚於自己的機智,還有大膽。原來人家同你開玩笑時你應該是這個樣子。就像蜜蜂叮了你的屁股。嘉莉覺得自己喜歡看到諾瑪這副模樣。這當然不符合基督教教義。

 

“好吧,我得回去了,”她說。“是不是很刺激,湯米?”她的笑容裡帶著同情的意味:如果這樣不就太刺激了——?

 

“我腿上的冷汗都流成河了,”湯米毫不示弱地說。

 

諾瑪帶著古怪、困惑的笑容走了。事情全然不像預料得那樣。

 

每個人都知道嘉莉應該是什麼樣。湯米又暗自樂了起來。“你想跳舞嗎?”他問到。 她不會跳,但現在還不想坦白地說出來。

 

“我們先坐一會兒吧。”

 

他為她拉出椅子來,這時她看見了蠟燭,她問湯米願不願意點燃它。他點燃了蠟燭。他們的眼睛在火苗上方相遇了。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樂隊繼續演奏音樂。

 

引自《爆發的潛能》第 133-134 頁:

 

也許有一天當對嘉莉本身這個題目的研究變得更學術性時,人們對嘉莉的母親也會進行全面的研究。我本人也許會做此研究,即便只是為了查尋布里格姆的家族史。瞭解在上兩代或上三代發生的奇怪現象,很可能是十分有趣的……

 

當然大家都知道嘉莉在舞會之夜回過家。她為什麼回家?很難確定當時嘉莉是否有很理智的動機。她也許是為了求得赦免和寬恕,也許是為了實現殺母計劃。無論哪種假設成立,物證似乎都表明瑪格麗特·懷特是在等她……

 

房子裡寂靜無聲。

 

她走了。

 

在晚上。

 

走了。

 

瑪格麗特·懷特慢慢從臥室走進起居室。先是流血和魔鬼隨之帶來的淫蕩的狂喜。接着是魔鬼給予她的如地獄般的力量。它當然是在流血和體毛生長的時候到來的。哦,她見識過這種惡魔的力量。她的外祖母就擁有這種力量。她能坐在窗邊的搖椅上,一動不動就點燃壁爐。這時她的眼裡發出 (你不能聽任一個巫婆活着)一種巫婆才有的光。有時,餐桌上的糖罐會狂轉起來,活像那些狂舞托鉢僧。每當此類事情發生時,外祖母都會瘋狂地發出咯咯的叫聲,流着口水,一副魔鬼纏身的樣子。有時她會像狗在熱天一樣呼呼喘氣。她 66歲時死於心臟病。在這不算太老的年齡,她已衰老得近乎白痴了,當時嘉莉尚不滿週歲。外祖母下葬不到四星期,一次瑪格麗特走進臥室,看見自己的小女兒躺在搖籃裡,望着頭頂上方空中飄浮着的瓶子咯咯笑着。

 

瑪格麗特當時差點兒要殺死她。是拉爾夫阻止了她。

 

她真不該讓他阻止她。

 

現在瑪格麗特·懷特站在起居室中央。受難像上的基督用他那雙受傷的、痛苦的、責備的眼睛俯視着她。黑森林杜鵑鐘走着,

 

發出嘀嗒嘀嗒聲。現在是 8 點 10 分。

 

她一直能夠感覺到,實實在在地感覺到,魔鬼的力量在嘉莉體內作祟。它在她身上爬着,邪惡地拉拉扯扯,舔着小手指。嘉莉三歲時,她看見她在隔壁鄰居的院子裡公然望着那個魔鬼的蕩婦,她決心重新履行她的義務。於是石雨降臨了,她膽怯了。那力量不斷增長,在 13 年之後。上帝是不能捉弄的。

 

首先是血,接着是力量,

 

(你簽上你的名字你在血中籤上它)

 

現在是一個男孩和跳舞,然後他會把她帶到小旅館,帶到停車場,帶到後座上,帶到——

 

血,新鮮的血。血永遠是它的根源,也只有血才能贖它的罪。

 

她是個大塊頭的女人,粗壯的上臂使肘部看上去就像兩個小酒窩,但她強壯的、青筋畢露的脖頸上卻長着一顆小得出奇的腦袋。以前這張臉曾經漂亮過。現在它依然有一種古怪的、熱情的美。但她的雙眼卻蒙着一層古怪、不定的神情。一張不容人親近卻又很軟弱的嘴,四周佈滿了深深的皺紋。一年前尚是滿頭黑髮,現在幾乎全白了。

 

殺死罪惡。殺死真正的黑色罪惡的唯一方法是將它浸在一顆悔悟的心 (她必須犧牲) 的血中溺死。上帝肯定明白這點,所以用他的手指點她。不是上帝親自命令亞伯拉罕把他的兒子以撒帶到山上去的嗎?

 

她穿著笨重的老式拖鞋,拖着腳步來到廚房,拉開了放廚具的抽屜。她們用來切肉的刀長而鋒利,中間部分因多次磨礪而成弧形。她坐到櫃檯旁的高椅上,在一個小鋁盤裡找到白色的磨刀石,然後用一種被詛咒者的冷漠,全神貫注地磨着閃光的刀刃。

 

黑森林杜鵑鐘嘀嘀嗒嗒地走着,那鳥終於跳了出來,叫了一聲,報時 8 點 30 分。

 

她嘴裡湧上一股橄欖的苦味。

 

畢業年級七九年度春季舞會

 

1979年 5 月27 日

 

演奏:比利·波斯南樂隊

 

約西和月光樂隊

 

文藝節目

 

“晚餐樂舞”——由桑德拉·斯登奇費爾德表演花棒

 

“五百英里路”

 

“檸檬樹”

 

“鈴鼓先生”

 

——約翰·斯威森和莫林·科恩演唱

 

“你住的街”

 

“雨點落在我頭上”

 

“激流上的橋”

 

——尤恩高中合唱團表演

 

監督老師

 

斯蒂芬斯先生,吉爾小姐,盧布林先生和太太,德斯佳汀小姐

 

加冕儀式:10:00 時

 

請記住,這是你的舞會;讓它永存於你的記憶之中。

 

當他第三次請她跳舞時,她不得不承認自己不會跳舞。她沒有接著說出來的是,因為搖滾樂隊已接替這半個小時的演奏,所以她覺得在舞池裡搖擺旋轉很彆扭,

 

(也是有罪的)

 

是的,是有罪的。

 

湯米點點頭,然後笑了。他探過身來告訴她,他也討厭跳舞。

 

她是否願意四處走走,到別的桌子看看?她的嗓子裡產生了一陣劇烈的顫抖,但她還是點了點頭。是的,這是個好主意。他照顧她,她也必須照顧他(即使他並不真的要求回報);這是相處原則的一部分。而且她已完全被今晚的魔力迷住了。她突然覺得不會再有人伸出腳絆她,或偷偷在她背上貼一張寫着“狠狠踢我”的紙條,或用新出的石竹花玩具向她臉上滋水,然後在眾人的笑聲和起鬨聲中噼哩啪啦地逃走。

 

而且如果這裡有魔力,它也不是上帝的,而是異教徒的,

 

(媽媽鬆開你的手我已經長大)

 

而且她願意是這樣。

 

“看,”他們站起來時,他說。

 

兩三個舞台工人正從兩邊推出舞會帝后的皇冠,保管員拉弗依先生正在用手指揮,讓工人把它們放到台口預先畫定記號的地方。她覺得它們很像亞瑟王的王冠,閃着耀眼的白光,裝飾在鮮花和巨大的紙旗中。

 

“它們真美,”她說。

 

“你才真美,”湯米說,於是她更肯定今晚不會出事——也許他們兩人甚至會被選為舞會的帝后。她笑自己傻乎乎的。

 

此時已是九點。

 

“嘉莉?”一個聲音猶豫地叫道。

 

她正全神貫注地看著樂隊、舞池和其他桌子,所以根本沒注意有人過來。湯米去取飲料了。

 

她轉過身,看見了德斯佳汀小姐。

 

一時她們只是對視着,只有回憶在她們之間交流,進行

 

(她看見我她看見我赤身露體、尖叫和流血)

 

沒有語言和思想的溝通。它表現在她的眼中。

 

然後嘉莉怯生生地說:“你看上去真漂亮,德斯佳汀小姐。”

 

她確實漂亮,一身閃光的銀色緊身連衣裙,與她的一頭金髮交相輝映,脖頸上戴着一條樸素的項鏈。她看上去很年輕,年輕得足可以參加舞會,而不是擔任監督老師。

 

“謝謝你。”她猶豫了一下,然後把戴着手套的手放在嘉莉的臂上。“你很美,”她說,每一個字都有意加重。

 

嘉莉覺得臉上發燙,垂下眼瞼看著桌子。“承蒙誇獎。我知道我不……不是真……但還是謝謝你。”

 

“是真的,”德斯佳汀說。“嘉莉,以前發生的事情……好吧,都被忘記了。我想讓你知道這一點。”

 

“我不能忘記,”嘉莉說。她抬起眼睛。溜到她嘴邊的話是:我不再責備任何人。但她把它們嚥了回去。這是謊話。她責怪她們大家並會永遠怨恨下去,而她最重視的就是誠實。“但它過去了。現在它過去了。”

 

德斯佳汀小姐笑了,她的近乎濕潤的眼睛輝映着柔和的燈光。她向舞池望去,嘉莉也追隨着她的目光。

 

“我想起我自己的畢業舞會,”德斯佳汀輕聲說。“我穿著高跟鞋,比我的男伴高出兩英吋。他送我的飾花與我的裙子很不相配。他汽車的尾氣管壞了,馬達發出……哦,那聲音真難聽。但這一切有一種魔力。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以後再沒有一次這樣的約會,再沒有。”她看著嘉莉。“你有同樣的感覺嗎?”

 

“我覺得很好,”嘉莉說。

 

“就這些?”

 

“不。還有一些。我說不出來。也不會告訴任何人。”

 

德斯佳汀笑了,捏捏嘉莉的手臂。“你永遠不會忘記它,”她說。“永遠。”

 

“我想你是對的。”

 

“好好玩,嘉莉。”

 

“謝謝。”

 

湯米端着兩大杯飲料回來時,正看到德斯佳汀離開,繞過舞池向監督老師的座位走去。

 

“她要幹什麼?”他問,小心地放下杯子。

 

嘉莉目送着她,說:“我想她是想說對不起。”

 

蘇·斯耐爾靜靜地坐在家中起居室裡,一邊縫裙子,一邊聽傑弗遜飛機樂隊演唱的《高個約翰·西爾弗》。這張唱片很舊了,而且劃得厲害,但它能使人舒心。

 

她的父母今晚外出了。她肯定他們知道事情的經過,但他們並沒有嘮叨如何為愛女感到自豪或女兒終於長大了之類的廢話。她很高興他們能讓她一人呆着,因為她一想起自己的動機就感到不太舒服,並且害怕去深刻地探查這些動機,惟恐在自己下意識的黑色絨布上,會發現有一粒自私的寶石在發光並對她眨着眼睛。

 

她已經做了;這就足夠了;她很滿足。

 

(也許他會愛上她)

 

她像是聽到什麼人在門廊裡說,抬頭張望了一下,一絲受驚的微笑閃過她的唇邊。這倒是一個童話故事般的結局,真不錯。王

 

子向睡美人俯下身子,他的嘴唇觸到她的嘴唇。 蘇,我不知道該怎麼對你說,但——

 

笑容消失了。

 

她的月經沒有來。幾乎已晚了一週,而以往它總是像年曆一樣準時。

 

換唱片器咯嗒一聲;另一張唱片放下了。在這突然、短暫的靜默中,她覺得自己心裡有什麼東西翻了個個兒。也許只是她的靈魂。

 

此時是 9 點 15 分。

 

比利將車開到停車坪的另一頭,駛進一個車位,它正對著通向公路的斜坡。克麗絲剛要下車,他一下把她拽了回來,眼睛在黑暗中惡狠狠地閃着光。

 

“什麼事?”她的聲音裡帶著惱怒和緊張。

 

“他們用有線廣播宣佈當選的帝后,”他說。“然後一支樂隊奏校歌。這意味着他們將坐在那些寶座上,坐在靶子上。”

 

“我都知道。放開我。你弄疼我了。”

 

他更緊地捏住她的手腕,覺出她的小骨頭在吱嘎作響。他因此感到一種殘忍的歡愉。她還是沒有喊叫。她是好樣的。

 

“你聽我說。我要讓你明白自己做的是什麼事。一演奏校歌你就拉繩子。要使勁拉。兩個滑輪之間的繩子有些松,但並不太鬆。你拉到感覺桶動起來, 就趕快跑。別等聽到尖叫聲或其他什麼的。這可不是小打小鬧小玩笑。這是犯法的傷害,你明白嗎?他們不會罰你的款。他們會把你關進監牢。” 對他來說,這已是長篇大論了。

 

她只是瞪着他,眼裡充滿了惱怒。

 

“明白了嗎?”

 

“是的。”

 

“好。桶一動,我就跑。我一上車就開走。如果你在那裡,就一起走;要是不在,我可就扔下你不管了。如果我扔下你,你又露了口風,我就宰了你。你信嗎?”

 

“信。你他媽的鬆手。”

 

他鬆開手,臉上隱約浮現出一絲厭惡的詭笑。“好吧。我們會成功的。”

 

他們下了車。

 

快到 9 點半了。

 

畢業年級的級長維克·穆尼高興地衝着麥克風喊到:“好了,女士們,先生們,請入座。現在該投票了。我們將選出舞會的帝后。”

 

“這種競賽是對婦女的侮辱!”邁拉·格雷韋絲叫起來,她心情不錯,但有些不自在。

 

“也是對男人的侮辱!”喬治·道森回敬道,於是全場哄堂大笑。邁拉沉默了。她已經提出了象徵性的抗議。

 

“請入座!”維克笑嘻嘻地衝着麥克風說。他笑嘻嘻然後興奮地漲紅了臉,並用手指捏住下巴上的一個粉刺。在他身後,巨大的威尼斯船伕夢幻般地從他肩上向前看去。“開始投票。”

 

嘉莉和湯米坐下了。蒂娜·布萊克和諾瑪·沃森散發油印的選票。諾瑪把一張選票放到他們的桌上,低聲說了句“祝你們走運!”嘉莉拿起選票研究着。她張大了嘴。

 

“湯米,我們在上面。”

 

“是的,我看見了,”他說。“學校選出單獨的候選人,他們的舞伴也就被捎帶上了。歡迎上賊船。我們要不要拒絶?”

 

她咬着嘴唇看著他。“你想拒絶嗎?”

 

“見鬼,不,”他興高采烈地說。“如果當選,你要做的就是坐在那裡等着奏校歌,跳一個舞,揮動權杖,就像個該死的白痴。他們會給你拍照,照片登在年鑒上,讓每個人都能看見你像個該死的白痴。”

 

“我們選誰?”她猶豫地看看選票,又看看她那船果仁旁邊的鉛筆。“你比我更瞭解他們,”她輕聲一笑。“實際上,我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

 

他聳聳肩。“我們選自己。讓虛偽的謙虛見鬼去吧。”

 

她大聲笑起來,馬上又用手摀住嘴。這笑聲對她來說幾乎完全是陌生的。她想也未想就在從上數第三排他們的名字上畫了個圈。細鉛筆在她手中折斷了,她抓住它。鉛芯劃破了手指,一小滴血冒了出來。

 

“你的手破了?”

 

“沒有。”她微微一笑,但又突然笑不出來了。見到血使她不快。她用紙巾把血抹去。“可我弄斷了鉛筆,它可是一件紀念品。我真笨。”

 

“這是你的船,”他說,把它推向她。“嗚,嗚。”她的嗓子哽住了,她肯定自己會哭出來,然後又會覺得不好意思。她沒有哭,但她的眼睛像稜鏡一樣閃着微光,她低下頭不想讓他看見。

 

當優秀生協會的招待員們來收摺疊起來的選票時,樂隊奏起了好聽的過場音樂。選票被送到門口的監督老師席上,由維克、斯蒂芬斯先生和盧布林夫婦計票。吉爾小姐用陰沉、尖利的目光監督計票。

 

嘉莉覺得一種不自在的緊張感在體內蠕動,腹部和背部的肌肉都繃緊了。她緊緊抓住湯米的手。這當然是荒謬的。沒人會投他們的票。牡馬與一頭母牛套在一起也就不成其為牡馬了。當選的也許會是弗蘭克和傑西卡,或者是唐·法納姆和海倫·希樂斯。

 

哦——見鬼。

 

有兩堆選票越來越高。在斯蒂芬斯先生結束了分類之後,四個人開始依次清點兩堆較多的選票。這兩堆選票看上去幾乎一樣多。他們交頭接耳商量了幾句,然後又數了一遍。斯蒂芬斯先生點點頭,像要推開手上的牌一樣用手指又擼了一遍選票,接着把它們遞還給維克。維克登上舞台,回到麥克風前。比利·波斯南樂隊響亮地吹起了銅管樂。維克很緊張,笑了笑,對著麥克風清清嗓子,結果麥克風突然反回來的聲音嚇得他眨了眨眼睛。他差點兒把選票掉在佈滿粗電線的地上,有人噗哧笑了起來。

 

“出現了意外,”維克沒有一點講話的藝術。“盧布林先生說,這在春季舞會歷史上是第一次——”

 

“上至何年何月?”湯米身後有人嘟囔了一句。“1800 年?”

 

“出現了選票數相同的情況。”

 

人群中響起一片竊竊私語聲。“是圓點的還是條子的領帶?*

 

 

喬治·道森叫道。人們哄笑起來。維克尷尬地一笑,差點又掉了選票。

 

“63票選弗蘭克·格里爾和傑西卡·麥克萊恩,63票選托馬斯·羅斯和嘉莉·懷特。 ”

 

隨之而來的是片刻的寂靜,然後突然爆發出一陣掌聲。湯米扭頭看看他的舞伴。她的頭低垂着,好像不好意思,但他突然有一種感覺

 

(嘉莉嘉莉嘉莉)

 

這與他邀請她參加舞會時的感覺不同。他意識到似乎有一種外在的東西來到心裡,再三地呼喚着嘉莉的名字。就像——

 

“注意!”維克喊着。“大家請注意!”掌聲平息了。“我們要進行決勝投票。當有人把紙條送到你面前時,請把你中意的一對的名字寫在上面。”

 

他離開麥克風,看起來如釋重負。

 

選票在人們中間傳遞着,它們是從節目單上倉促撕下的白紙。

 

人們已不注意樂隊的演奏,只管興奮地議論着。

 

“他們不是為我們鼓掌,”嘉莉說著抬起了頭。他剛才感覺到的(或者說他以為感覺到的)東西不見了。“這不可能是為我們。”

 

“也許是為你。”

 

她看著他,沒出聲。

 

“什麼事拖這麼久?”她不快地對他說。“我聽見他們鼓掌了。也許這就是加冕。如果你搞錯了——”他們之間的一段繩子軟軟地耷拉下去,自比利用螺絲刀伸進通風口把它挑出來後就沒有動。

 

“別擔心,”他平靜地說。“要奏校歌的。這是慣例。”

 

“但——”

 

“閉嘴。你他媽的說得太多了。”他的煙頭在黑暗中平靜地閃着光。 她閉上了嘴。但是

 

(哦等事完了有你好受的哥們兒也許今晚讓你嘗嘗情人的厲害)

 

她一遍又一遍狂怒地想著他的話,記住它們。從未有人用這樣的態度對她說話。她父親是個律師。

 

現在是 10 點差7 分。

 

他用手捏着折斷的鉛筆正要寫,她躊躇地輕輕碰了一下他的手腕。

 

“別……”

 

“什麼?”

 

“別寫我們自己,”她終於說了出來。

 

他不解地揚起了眉毛。“為什麼不?要做就做到底。這是我媽媽常說的話。”

 

(媽媽)

 

她的腦子裡馬上出現了一幅圖畫,她的媽媽沒完沒了、單調地向着高聳的、無法辨認的、柱子般的上帝低聲祈禱,他手執火之劍徘徊在小旅館外的停車坪上。恐懼在她心中憤怒地升起。她無法解釋自己的恐懼,自己的預感。她只能無可奈何地笑笑,反覆說:“請不要寫。”

 

優秀生協會的招待員回來收紙條了。他又猶豫了一下,然後突然在皺巴巴的紙條上潦草地寫上了湯米和嘉莉。“為了你,”他說。“今晚你是最棒的。”

 

她無言以對,因為她有預感:她媽媽的臉。

 

刀從磨石上滑了下來,立時就在拇指下方的掌凹處劃了一個口子。 她看著刀口。血從張開的皮肉中慢慢流出來,很稠,很稠,然後從手上滴下去,在廚房地板的舊氈毯上留下了斑斑血跡。好啊。太好了。刀刃嘗到了肉的滋味,讓血流了出來。她不包紮傷口,而是將血抹在刀刃上,讓血遮蔽刀刃鋒利的光芒。然後她又開始磨刀,毫不在意血濺到自己的衣服上。 即便是你的右眼觸犯你,也要挖掉它。 即便這是一條嚴厲的誡律,它也是甜蜜和正確的。這條誡律對那些在一夜春風小旅館的陰暗過道中或在保齡球場後的簡陋帳篷裡行為不軌的人正合適。

 

挖出來。

 

(噢他們還演奏淫蕩的音樂)

 

挖掉 (女孩們露出她們的內褲出那麼多汗流那麼多血)它。

 

黑森林杜鵑鐘敲打了十下,而且

 

(在地板上把她開膛破肚)

 

即便是你的右眼觸犯你,也要挖掉它。

 

連衣裙做好了,她無心看電視,也無心拿出書或給南茜打電話。 她無事可幹,只能坐在沙發上面對廚房窗外黑洞洞的一片,感到某種無名的恐懼從體內升起,就像嬰兒即將面臨可怕的分娩。

 

她輕嘆一聲,開始無意識地按摩自己的手臂。它們冷冰冰的,有些刺痛。已經是 10點 12 分了,沒有理由,真沒有理由感到世界末日正在到來。

 

這一次,兩堆選票稍高了一些,但它們看上去還是完全一樣。又數了三遍,以保證沒有出錯。然後維克·穆尼又走向麥克風。他停頓了一下,更增加了空氣中那種陰鬱、緊張的氣氛,最後他簡單地宣佈:

 

“湯米和嘉莉當選。多一票。”

 

一時間是死一般的寂靜。然後全場又響起了掌聲,有些不乏諷刺的弦外之音。嘉莉驚訝地倒抽了一口氣,差點窒息過去,湯米又一次感到(但只是一剎那)那可怕的暈眩

 

(嘉莉嘉莉嘉莉嘉莉)

 

使自己的頭腦裡空白一片,只剩下這個和他在一起的奇怪的姑娘的名字和影像。在那轉瞬即逝的片刻,他真的嚇得魂不附體。

 

什麼東西掉在地上發出咔噠一聲,同時他們之間的蠟燭熄滅了。

 

這時約西和月光樂隊奏起了改編成搖滾樂的“華麗儀式圓舞曲”,招待員出現在他們桌旁(幾乎像變魔術一樣;這一切都經過吉爾小姐的精心排練,據傳言她拿那些動作緩慢笨拙的招待員當午餐吃掉。)一根包着鋁箔的權杖塞到湯米手中,一件鑲着華美狗皮領的披風披在了嘉莉的肩上,他們由一對身着白色絨上衣的男孩女孩引路,沿著中央通道走過去。樂隊嘹喨地演奏着,與會者鼓掌。吉爾小姐一副絶對正確的樣子。湯米·羅斯傻乎乎地咧嘴笑着。

 

他們被領着沿台階走上台口,走到王位上坐下。掌聲依然很熱烈。夾雜其中的諷刺消失了;它真誠而深沉,稍稍有些讓人恐懼。嘉莉很樂意坐下。這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她的雙腿在身體下面打顫,而且儘管她的裙子領口開得相對較高,她突然感到自己的乳房

 

(髒枕頭)

 

可怕地裸露着。耳中的掌聲使她頭暈目眩。幾乎痴呆了。事實上,她的一部分覺得這一切只是一場夢,夢醒後她會半覺失落半覺解脫。

 

維克用低沉的聲音在麥克風裡宣佈:1979 年春季舞會的皇帝和皇后——湯米·羅斯和嘉莉·懷特!

 

掌聲依舊,越來越響,迴蕩着,震動着。湯米·羅斯,在他生命將盡之時,拉起嘉莉的手向她笑着,想到蘇的直覺非常正確。

 

她對他回報以微笑。湯米

 

(她是對的我很愛她我也愛這一個這個嘉莉她長得美她很美是這樣我喜歡她們大家光她眼中的光)

 

和嘉莉

 

(看不見他們燈光太強烈了我能聽到他們但看不見他們淋浴記住淋浴的事啊媽媽這裡太高了我想我想下去啊他們在笑準備扔東西準備指指點點尖叫嘻笑我看不見他們我看不見他們光太亮了)

 

還有他們頭頂上的光束。

 

將搖滾樂和管樂突然但自然地結合在一起的兩支樂隊,開始奏起了校歌。全場起立,一面繼續鼓掌,一面高唱校歌。

 

此時是 10 點7 分。

 

比利上下彎曲着膝蓋,活動關節。克麗絲·哈根森站在他身邊,越來越顯得神經質。她的手無目的地在自己的牛仔褲縫上摸來摸去,牙齒咬着柔軟的下嘴唇,甚至咬破了。

 

“你認為他們真會選他們?”比利輕聲問。

 

“他們會的,”她說。“我策劃的。選票甚至不會很接近。他們為什麼不停地鼓掌?出了什麼事?”

 

“別問我,乖乖。我——”

 

校歌突然轟響起來,在 5 月溫柔的空氣中顯得很洪亮。克麗絲像被叮了一下似地跳起來,露出一絲驚訝。

 

“托馬斯·尤恩中學欣欣向榮……”

 

“開始,”他說。“他們坐在那裡了。”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着微光,臉上露出古怪的詭笑。

 

她舔了舔舌頭,兩人都盯着那段麻繩。

 

“我們要高舉你的旗幟……”

 

“閉嘴,”她低聲說,全身顫抖,他覺得她的身體從未如此肉感和刺激。事情結束後他要和她上床,讓她感到以往那些經歷不過是兩個傻瓜用同性戀者的細傢伙幹活。他要在她身上像生玉米棒子插入黃油一樣。

 

“沒膽量了,乖乖?”

 

他向前傾着上身。“我不會替你拉的,乖乖。要不就讓它留在那兒風乾。”

 

“我們驕傲地身穿紅白……”

 

她嘴裡突然發出一種沉悶的聲音,好像欲叫卻沒有叫出來,她向前探着,雙手使勁,猛拉繩子。開始繩子很鬆,她以為比利一直在捉弄她,繩子那頭除了稀薄的空氣什麼也沒有。接着繩子繃緊了,剎那間在她的手掌裡粗糙地摩擦着,留下一條擦痕。

 

“我——”她開始說。

 

裡面的音樂戛然而止。刺耳的歌聲明顯地持續了一會兒,然後也停下了。場內一片沉寂,接着有人尖叫了一聲。又是一片沉寂。

 

他們在黑暗中對視着,被自己這一幾乎不可能做出的舉動驚呆了。呼吸像玻璃碴子似地刺痛着她的嗓子。

 

這時,場內開始響起了笑聲。

 

現在是 10 點 25 分,蘇的感覺越來越糟,她抬起一隻腳站在煤氣灶前,等待牛奶燒開後把它加到咖啡裡。她有兩次想上樓換上睡袍,但兩次都作罷了,反而毫無理由地呆在廚房的窗前。這個窗口俯視着布里克雅德山和通向鎮子的 6 號盤山公路。而現在,裝在梅因大街市政廳上的警笛突然尖叫起來,那令人驚恐的淒厲聲音劃破夜空,忽高忽低。可她反倒沒有立即轉身衝到窗前,只是關小煤氣以防牛奶溢出來。市政廳上的警笛每天正午 12 點都要響一次,僅此而已,只有八、九月份山火季節召集義務消防隊時除外。它嚴格限於大災害。在空房子裡聽上去它的聲音就像夢幻,很瘮人。

 

她走向窗口,但腳步很慢。尖利的警笛聲忽高忽低,忽高忽低。從什麼地方傳來喇叭的哇哩哇啦聲,好像在進行一場婚禮。她可以從黑黝黝的玻璃反光中看見自己的影子,嘴張着,眼睜着,接着她呼出的氣矇住了玻璃。

 

一個幾乎忘卻的記憶出現在她的腦海中。小學校的孩子都進行過防空演習。每當教師拍着手說“鎮上的警報響了”,你就應鑽到桌底下,並用手摀住頭,等待着警報解除或敵人的導彈把你炸成粉末。現在,在她心中,清晰得就像壓在塑料膜中的樹葉,

 

(鎮上的警報響了)

 

她又聽見了印在腦海中的這句話。

 

山下左前方是學校的停車場,儘管夜色中看不見學校的建築,但一圈鈉弧光燈是明確的標記。一簇火星從那裡升起,像上帝在磕打着燧石。

 

(那是放油罐的地方)

 

火星遲疑不決地游動了一下,然後綻開成桔黃色的光。現在你可以看見學校了,它着火了。

 

她正要去衣櫃裡拿大衣,第一聲沉悶、轟鳴的爆炸震動了她腳下的地板,她媽媽珍愛的瓷器在碗櫃裡叮叮咣咣地響了起來。

 

引自諾瑪·沃森的文章“我們是黑色舞會的倖存者”(載於1980 年 8 月號《讀者文摘》“真實生活中的戲劇”欄目):

 

……它發生得如此突然,以致我們都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當時大家都站在那裡鼓掌,唱着校歌。我就在大門口的招待員席上,正對著舞台。突然出現了一道閃光,好像是舞台口上方的那些強烈燈光照在了某種金屬製品上。我、蒂娜·布萊克,還有斯特拉·霍蘭站在一起,我想她們也看見了。 空中頓時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紅色瀑布。其中一些澆在壁畫上,

 

排成長溜往下淌。我甚至在那東西澆到他們身上之前就知道那是血。斯特拉·霍蘭以為是油漆,但我有預感,正如我弟弟被運草的卡車撞倒時的預感一樣。

 

他們渾身濕透了。嘉莉顯得更糟,就像從紅漆桶裡撈出來似的。她坐著,一動不動。離舞台最近的約西和月光樂隊也被濺着了。主吉它手的樂器是白色的,上面濺滿了血。

 

我說:“天哪,那是血!”

 

就在我說這話時,蒂娜尖叫起來,聲音很響,清楚地傳遍了整個禮堂。

 

人們不唱了,四周靜極了。我動彈不了,像是被釘在原地。抬頭望去,王位上方有兩隻鐵桶吊在那裡,晃來晃去,互相碰撞着。它們仍在往下滴血。後來,它們突然掉了下來,上面還連着長長一截鬆了的繩子。一隻鐵桶砸在湯米·羅斯的頭上,發出銅鑼般的巨響。 不知什麼人因此笑了起來。我不知道是誰,但這不是人們看見有趣事或高興事時的那種笑法。它陰沉、歇斯底里,可怕極了。

 

就在同一瞬間,嘉莉睜開了眼睛,睜得大大的。也就在這時,大家都開始笑了起來。我也是,上帝保佑。真

 

……真不可思議。

 

我小時候有一本沃爾特·迪斯尼的小畫書,叫《南方之歌》,上面有裡木斯叔叔講的瀝青娃娃的故事。書中有一幅瀝青娃娃坐在路中央的畫,看起來就像過去白人扮黑人的滑稽演員,黑臉上長着兩隻白色的大眼睛。嘉莉睜開眼睛時就是那樣。眼睛是她身上唯一不帶紅色的地方。燈光照在上面,它們顯得呆滯沒有生氣。

 

上帝保佑,但她看起來完全就像埃迪·坎托玩他那瞪眼珠子的把戲。

 

這是大家哄堂大笑的原因。我們控制不了自己。這是那種要麼大笑要麼發瘋的場合。嘉莉長期以來一直是大家的笑料,所以那天晚上我們都感到自己是某個特別事件的一部分。就像我們目睹一個人重新加入人類,拿我來說,我為此感謝主。然後這發生了。這恐怖的事。 所以當時沒別的辦法。你要麼笑要麼哭,可是在這麼多年之後,誰會去為嘉莉哭泣呢?

 

她只是坐在那裡,瞪着大家。笑聲不斷高漲,越發響亮。人們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後合,並用手指着她。湯米是唯一不看她的人。他癱在椅子上,像是睡着了。但你無法斷定他是否受傷了;他被濺得滿身是血,一塌糊塗。

 

後來,她的臉……破裂了。我不知還能用什麼別的詞來描述它。她用雙手摀住臉,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來,差點兒被自己的腳絆個跟頭,這使人們笑得更厲害了。然後她……雙腿彎曲跳到台下。那情景就像一隻紅色的蛤蟆從百合花瓣上跳了下來。她又差點兒摔倒,但極力站住了。

 

德斯佳汀小姐向她跑去,她已不再笑了。她向嘉莉伸出雙臂,但她跌了出去,撞在台旁的牆上。這真是奇怪之極。她並沒有絆着什麼東西,看起來像是有人推了她一把,但周圍並沒有人。

 

嘉莉雙手捂着臉從人群中跑過,有人伸出了腳。我不知道那是誰,但她摔了個嘴啃泥,在地板上留下一長道紅印。她叫了一聲“哎呀!”我記得這一聲。聽見她那樣叫“哎呀!”我笑得甚至更厲害了。她開始在地上爬,然後站起來跑了出去。她就從我身邊跑過。你可以聞見血腥氣。一股令人噁心的腥臭。她三步並兩步跑下台階,然後出了門,不見了。

 

笑聲逐漸減弱。有些人仍在抖動和呼哧呼哧地喘氣。倫尼· 布羅克拿出一塊白色的大手帕擦着眼睛。薩莉·麥克馬納斯臉色煞白,好像就要嘔吐似的,卻仍然咯咯笑個不停,似乎停不下來了。比利·波斯南站在那裡,手執指揮棒不斷地搖頭。盧布林先生坐在德斯佳汀小姐身邊,向別人要紙巾。她的鼻子流血了。

 

你們要知道,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一兩分鐘內。沒人能把它們聯繫在一起。我們驚呆了。有些人四處走動,交談幾句,但說得不多。海倫·希樂斯哭起來,其他一些人也開始哭。

 

這時有人喊:“叫醫生!咳,快叫醫生!”

 

這是約西·弗萊克。他在舞台上,跪在湯米·羅斯身旁,臉白如紙。他試着扶他起來,可是王冠掉了下來,湯米滾翻在地板上。

 

大家一動不動,都呆呆地看著。我覺得自己全身如浸在冰水中,所想到的只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然後另一個念頭潛移進來,它完全不像是我自己的念頭。我想起了嘉莉。還想到上帝。它們攪在一起,真是可怕。

 

斯特拉看著我說:“嘉莉回來了。”

 

我說:“是的,是回來了。”

 

大廳所有的門都撞上了。那聲音和拍手一樣。後排的什麼人尖叫起來,人們開始蜂擁逃竄。他們向門口衝去。我只是站在那裡,對眼前的情景難以置信。就在第一個人跑到門口開始推門之前,我看見嘉莉在往裡看,她的臉上污跡斑斑,活像抹了油彩的印第安勇士。

 

她在微笑。

 

他們使勁兒推着,擂着,但門紋絲不動。隨着更多的人擠到門口,我看見先到的人被擠在門上,呻吟着,喘息着。門還是打不開。可是這些門過去從不上鎖。這是州法律規定的。

 

斯蒂芬斯先生和盧布林先生費力地擠過去,揪住衣服裙子或一切能拉到的東西,把人們拽開。人們尖叫着,像牛一般四處亂竄。斯蒂芬斯先生搧了幾個女孩耳光,又給了維克·穆尼眼睛一拳。他們吼叫着,讓大家走後面的防火安全門。有人照做了。這些人就是生還者。

 

這時開始下雨……至少開始時我是這樣以為的。水從天而降。我抬頭望去,整個體育館裡所有的消防水龍頭都打開了,水柱落在籃球場上又濺了起來。約西·弗萊克正招呼樂隊的小夥子們趕快關掉放大器和麥克風的電源,但他們都跑了。他從舞台上跳了下來。

 

門口的混亂停止了。人們退縮成一團,抬頭望着房頂。我聽見有人說,我想是唐·德納姆說:“這下籃球場完了。”

 

有幾個人走過來看湯米·羅斯。突然我明白自己應馬上離開那裡。我拉起蒂娜·布萊克的手說:“我們快跑。”

 

要從防火安全門出來,必須經過舞台左面一段短短的走廊。那裡也有水龍頭,但它們沒有打開。防火安全門開着,我看見有幾個人跑了出去。但大多數人仍在體育館裡站着,分成一小堆一小堆的,你看我,我看你。有些人看著嘉莉跌倒處的血污。水正在把它沖淡。 我拉住蒂娜的手臂,開始拖着她向出口標記跑去。正在這時,場裡有巨大的亮光一閃,接着是一聲尖叫,還有一聲可怕的哀嚎。我回頭望去,只見約西·弗萊克正抓着一個麥克風桿,鬆不開手。他的眼睛凸了出來,頭髮立着,渾身像是在跳舞。他的腳在水中滑動,襯衫開始冒煙。

 

“跑啊!”蒂娜向我喊。“快點,諾瑪。快!”

 

我們跑出去來到門廳,這時後台的什麼東西爆炸了,我猜可能是總配電盤。我只回頭看了一眼,我能直接看到舞台,即湯米的身體所在的地方,因為幕布拉在上面。所有沉重的照明電纜都懸在空中,晃晃悠悠地,像是剛爬出印度僧人筐子的蛇。後來其中的一根斷成兩截。當它觸到地上的水時,發出強烈的火花,所有的人馬上都尖叫起來。

 

隨後我們就跑出了門,跑過停車場。我想我也在驚叫。我記不清了。我記不清他們開始尖叫後發生的事情。那些高壓電纜觸到浸滿水的地板後……

 

對於年僅 18歲的湯米·羅斯,結局來得很突然,很仁慈,幾乎沒有痛苦。 他甚至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重要的事情。在那一瞬間,他從那叮噹的聲音聯想到

 

(牛奶桶來了)

 

童年時去蓋倫叔叔農場的情景,和

 

(有人扔下了什麼東西)

 

聯想到下面的樂隊。他看見約西·弗萊克向他頭上看去

 

(難道我頭上有光環什麼的)

 

然後還盛有小半桶血的鐵桶砸在他頭上。桶沿突出的邊緣砸在他的天靈蓋上

 

(嘿疼……)

 

他馬上就失去了知覺。當約西和月光樂隊的電氣設備冒出的火苗竄上威尼斯船伕壁畫,接着又燃着了後台和頂架上堆放的耗子咬

 

過的舊戲裝、舊書和報紙時,他仍然趴在台上。

 

半小時後油罐爆炸時,他已經死了。

 

引自美聯社新英格蘭分社自動收報機晚10時46分收到的消息:

 

美聯社緬因州張伯倫鎮電:此刻由幾所學校合併的尤恩高中的大火依然在肆虐。火情發生時學校的舞會正在舉行,據信大火是由電器引起的。目擊者稱,學校的消防龍頭在沒有火警的情況下開啟了,造成了一支搖滾樂隊的設備短路。一些目擊者還報告稱動力電纜斷了。據信有 110 人被困在燃燒的體育館內。據說鄰近的韋斯托弗、莫頓和列文斯頓等地的消防隊已接到救援請求,正在陸續出發上路。尚未有傷亡人數的消息。結束。

 

美聯社 6904D   5 月 27 日晚 10 時 46 分。

 

引自美聯社新英格蘭分社自動收報機晚11時22分收到的消息:

 

美聯社緬因州張伯倫鎮電:劇烈的爆炸震撼了位於緬因州張伯倫小鎮的托馬斯·尤恩高中。鎮上的三輛消防車此前已被派往正在舉行學校舞會的體育館救火,但無濟於事。該地區所有的消防栓均被破壞,而且從斯普林街至格拉斯廣場之間的城市總管線的水壓據稱降至零。一位消防官員說:“那些該死的龍頭都被拽掉了。否則在這些孩子挨燒時它們會像噴油井似地向外噴水。”迄今已發現三具屍體。其中一具被證實是鎮上的消防隊員托馬斯·B.  米爾斯,另兩具顯然是舞會參加者。另有三位鎮消防隊員因輕度灼傷或煙熏被送往莫頓接受治療。 據信爆炸的原因是火燒到了體育館附近的燃油罐。 而火情本身是由噴水系統故障造成電氣設備漏電引發的。結束。

 

美聯社 70199E    5月 27 日晚 11 時 22 分。

 

蘇僅有駕駛實習證,但她從冰箱旁的釘鈎板上拿起媽媽的車鑰匙,向車庫跑去。廚房的鐘正指向 11 點。 第一次發動時,她給油過多,只好停下來等着再來第二次。這次馬達噗噗響了幾聲發動起來,她不顧一切,呼嘯着衝出車庫,撞癟了一端的保險杠。她掉轉車頭,後輪在沙地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她媽媽的這輛 77型普利茅斯牌汽車一下子拐上了公路,後部幾乎擦着路肩,急轉彎讓她覺得胃裡很難受。直到此時,她才意識到自己的喉嚨深處一直在嗚咽,就像籠中困獸一般。

 

她衝過 6 號公路與後張伯倫路的交叉路口,根本無視停車慢行的告示牌。火警的笛聲瀰漫在東面的夜空,那裡是張伯倫鎮和韋斯托弗的交界處,她背對的南面則是莫頓。 學校爆炸時,她幾乎已到了山腳下。 她猛地用雙腳踩住剎車,人像布娃娃似地撞到了方向盤上。輪胎在石板路上發出哭泣聲。但她仍摸索着打開車門,下了車,用手遮着眼睛,向刺眼的光芒望去。

 

一股股火苗衝天而起,追逐着漫天飛舞的鐵皮樓板、木頭、紙屑。油煙珠很嗆人。梅因大街像是被火焰噴射器掃過一般。在那可怕的一剎那,她看見尤恩高中的整個體育館側樓已成了烈焰熊熊的廢墟。

 

爆炸的衝擊波傳過來,把她撞得直打踉蹌。路上的垃圾颶風般從她身邊捲過,隨之而來的是一股熱浪,使她一下子想到 (地鐵的氣味) 去年去波士頓的旅行。比爾家庭藥房和克利果品店的窗戶叮噹響了一陣,然後向裡陷了進去。

 

她側身倒在地上,火光像正午耀眼的陽光,照亮了街面。接下來的事情發展得很慢,但她的思緒卻按照自己的節奏飛馳

 

(死了他們都死了嘉莉為什麼要想到嘉莉)

 

很多汽車向火場疾駛,身穿各式睡衣的人們在奔跑。她看見一個人從鎮警察局和法院的前門出來。他走得很慢,汽車開得很慢。甚至人們的奔跑也很慢。

 

她看見站在警察局台階上的那個人把手放在嘴上攏成喇叭狀,高喊着什麼。在尖叫的鎮警笛聲、救火車笛聲和火焰窮凶極惡的呼嘯聲中,她聽不清他在喊什麼。他好像在喊:

 

“嘿香!別嘿那啤酒!”

 

整條街都是濕漉漉的。光在水面上跳躍。它是從特迪的加油站射出來的。

 

“——嘿,那是——”

 

這時世界爆炸了。

 

引自托馬斯·K.  奎蘭在緬因州調查委員會調查緬因州張伯倫鎮5 月27-28日有關事件時的宣誓證詞(摘自《黑色舞會:懷特委員會報告》的節略本,西格涅出版社出版,紐約,1980 年):

 

問:奎蘭先生,你是張伯倫鎮的居民嗎?

 

答:是。

 

問:你的住址?

 

答:我住在彈子房樓上的一個房間裡。我在彈子房工作。我拖地,打掃彈子檯,照看機器——就是彈子機。

 

問:奎蘭先生,5 月 27 日晚 10時 30 分你在什麼地方?

 

答:嗯……其實,我是在警察局的拘留室裡。我是星期四發工資。發工資後我總要出去大喝一場。我去了騎士酒吧,喝了幾杯啤酒,在後面玩了幾把牌。但我一喝酒就脾氣不好。覺得腦袋裏有人滑旱冰似的。感覺很糟,哼?有一次我掄起椅子砸在一個傢伙的頭上——

 

問:每當你感到這種脾氣發作時就習慣去警察局?

 

答:是的。大個子奧蒂斯是我的朋友。

 

問:你是指本縣的奧蒂斯·多伊爾警長嗎?

 

答:是的。他說只要我脾氣不好隨時可以呆在裡面。舞會前一天晚上,我們一幫人在騎士酒吧的後房裡玩四明一暗,我覺得快手馬塞爾·杜比作弊。我清醒時會更明白一些:法國人認為捉弄人的絶招是看著自己的牌。但在當時這激怒了我。我已經喝了幾杯啤酒,所以我打住了,來到了警察局。普利希正在當班,他把我鎖在一號拘留室裡。普利希是個好孩子。我認識他媽媽,不過這是多年前的事了。

 

問:奎蘭先生,你覺得我們可以討論一下 27 日晚 10時 30 分的事嗎?

 

答:我們不是正在討論嗎?

 

問:我非常希望是這樣。接著說。

 

答:好,普利希是在星期五清晨兩點差一刻時把我鎖在裡面的,我馬上就睡着了。死過去了,你可以這麼說。我在下午 4 點左右醒過來,吃了三片藥,又睡過去了。我有竅門。我要睡到頭腦清醒,酒醒為止。大個子奧蒂斯說我應該弄明白這是個什麼辦法,然後申請專利。他說我可以減少世上的很多痛苦。

 

問:我肯定你能行,奎蘭先生。那你是什麼時候再醒來的?

 

答:星期五晚上10 點左右。我餓極了,所以決定到餐廳拿點東西吃。

 

問:他們讓你一人呆在開着門的拘留室裡?

 

答:是的。我沒醉時是個規矩人。事實上,有一次——

 

問:請告訴委員會你離開監房時發生了什麼事?

 

答:火警的笛聲響了,發生的就是這事。我的確嚇壞了。自從越戰結束,我沒在晚上聽到過這種警報聲。於是我跑到樓上,他媽的辦公室裡沒一個人。我對自己說,真他媽有意思,這下普利希可要挨整了。這裡應該總有人值班,萬一有電話呢。所以我就走到窗前向外張望。

 

問:從那裡能看到學校嗎?

 

答:當然。它在街對面,往南一個半街區。人們大喊大叫,四處亂跑。就在這時我看見了嘉莉·懷特。

 

問:你以前見過嘉莉·懷特?

 

答:沒有。

 

問:那你怎麼知道是她?

 

答:這很難解釋。

 

向:你看得很清楚嗎?

 

答:,她就站在路燈下面,在梅因街和斯普林街路口的消防栓旁邊。

 

問:發生了什麼事嗎?

 

答:我想是的。消防栓的帽子向三個方向炸開了。向左,向右,還有一塊直直地飛向空中。

 

問:這個……嗯……故障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答:大約在 10 點 40 分。也許再晚些。

 

問:後來又發生了什麼?

 

答:她向市中心走去。先生,她看上去真可怕。她穿著一件禮服,應該說是禮服還剩下的碎片,被消防栓噴出的水澆得渾身濕透,上面還沾着血跡。她看上去就像剛從出了車禍的車底下爬出來。但她在咧嘴笑。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笑容。看上去像個象徵死亡的骷髏頭。她不斷看自己的手,不停地在衣服上擦着,想把血擦掉,同時想著她永遠抹不掉這些血,所以她要讓全鎮遭受血光之災,以血還血。這真是可怕的事。

 

問:你怎麼知道她在想什麼?

 

答:我不知道,我無法解釋。

 

問:奎蘭先生,我希望你以後的證詞只陳述你的所見。

 

答:好。在格拉斯廣場的拐角處也有一個消防栓,它也壞了。這個消防栓我可以看得更清楚。它兩側的擰手自己綻開了,我親眼所見。它像另一個一樣炸開了。她很高興。她在自言自語,這會讓他們洗個淋浴, 這會……哦,對不起。這時消防車開了過來,我就看不見她了。新的水泵被拉到學校,他們開始接這些消防栓,但是它們根本不出水。伯頓隊長直抱怨,就在這時學校爆炸了。上帝。

 

問:你是否離開了警察局。

 

答:是的。我想去找普萊希,告訴他那個臭婊子和消防栓的事。我向特迪的加油站看了一眼,我看見了一件讓我涼了半截的事。六個油泵的管子全脫開了。特迪·德坎普在 1968 年就死了,願上帝保佑他,但他的兒子如特迪本人一樣每晚都把這些油泵鎖上。現在每一把掛鎖的搭扣都脫開了,全部散落在地上,自動供油器全都開着。汽油流到人行道和馬路上。老天爺,我一看見這些就嚇得魂也沒了。這時我看見那個傢伙抽着煙跑過那裡。

 

問:你做了些什麼?

 

答:衝他嚷。好像是嘿!小心香煙!嘿別抽了,這裡有汽油!他根本聽不見我的話。是消防車的警笛和鎮上的警報,還有街上往來的汽車聲弄的,我一點不奇怪。我看見他想把香煙扔掉,所以趕快縮回屋裡去了。

 

問: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

 

答:接下來?接下來就是,魔鬼來到了張伯倫……

 

鐵桶落下時,最初她只意識到一聲響亮的金屬碰撞聲切入音樂,接着她全身就浸透在溫暖與濕潤之中。她本能地閉上眼睛。她身邊響起了一聲呻吟,她最近才剛剛甦醒的那部分意識感覺到短暫的痛苦。

 

(湯米)

 

音樂刺耳、不合諧地停止了,餘下的幾聲似琴絃斷裂之聲,隨後是突然的死一般的寂靜,彷彿世界的末日到來了。就在這填充了事件與對事件的意識之間空白的死寂之中,她聽見了一個很清晰的聲音:

 

“天哪,那是血。”

 

又過了一會兒,像是要反覆強調那句話的真實性,使大家都能明白,有人尖叫起來。

 

嘉莉閉着雙眼端坐著,感到巨大的黑色的恐怖在她的意識裡升起。媽媽是對的。他們又捉弄了她,欺騙了她,把她當笑柄。這種可怕的事情本來都是千篇一律的,但這次卻不同;他們把她騙到台上,在整個學校面前,然後重複淋浴室裡的一幕……只是那聲音說

 

(天哪那是血)

 

事情可怕得不能想。如果她睜開眼睛,看到事情是真的,哦,該怎麼辦?那該怎麼辦?有人開始笑了,是一種孤立無助的、恐慌的、歇斯底里的笑聲,她真的睜開眼睛,睜眼去看那是誰,去看事情是真的。這是最後一次惡夢,她全身都是紅的,那紅色還在往下滴淌,他們把她浸在神聖的血中,在他們全體的面前,所以她的思緒

 

(哦……我……全身是血)

 

也被她的憤怒和她的羞恥蒙上了幽靈般的紫色。她能聞到自己身上的氣味,那種血的腥臭,那種難聞的潮乎乎的銅腥味。在閃爍不定、變化多端的意象中,她看見血稠稠地淌在她裸露的大腿上,聽見淋浴的水柱不斷衝擊着瓷磚地面,感覺到隨着警告她堵上它的聲音各種衛生巾和衛生棉塞輕柔地拍打着她的皮膚,品嚐着令人作嘔的恐懼的痛苦。她們終於按照她們的願望給她來了一次淋浴。

 

第二個人的聲音加入了第一個,接着又是第三個——是姑娘的尖嗓子發出的咯咯聲——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十幾個、全部,他們都笑了。維克·穆尼也在笑。她能看見他。他的臉因受驚而完全僵硬了,但他發出的笑聲卻是一樣的。

 

她依然端坐著,任憑喧囂聲浪濤般沖刷着她。他們所有人依然美麗多姿,這地方依然富有魔力,美妙無比,但她已經越過了一條線,現在童話故事已因墮落和邪惡而變成一片慘綠。在這個故事中,她將要去咬沾了毒汁的蘋果,將要遭到巨人的攻擊,被老虎吃掉。

 

他們又在向她哄笑。

 

於是它突然爆發了。她可怕地意識到自己受了多大的愚弄,一聲可怕的、無聲的吶喊

 

(他們正看我出洋相)

 

就要從她體內迸發出來。她用手摀住臉,跌跌撞撞地離開椅子。她唯一的想法就是跑,跑到沒有光的地方,讓黑暗擁有她,藏起她。

 

但這就像在糖漿中跑步。她的不聽使喚的腦子已將時間減慢成爬行;似乎上帝已使整個場面從每分鐘七十八轉變成三十三又三分之一轉。甚至連笑聲似乎也沉悶下來,減慢成不祥的低沉的轟鳴聲。

 

她的兩隻腳互相磕絆了一下,她差一點兒從舞台邊上掉下去。她鎮定了一下,彎下腰,跳到了地上。刺耳的笑聲越發響亮,就像一堆石頭互相磨擦的聲音。

 

她不想去看,但還是看見了,燈光太明亮了,她可以看見所有人的面孔。他們的嘴、牙齒、眼睛。她還能看見面前自己滿是血污的雙手。

 

德斯佳汀小姐正向她跑來,德斯佳汀小姐的臉上堆滿了虛假的同情。嘉莉能透過表面,看見真正的德斯佳汀小姐正心懷老處女骯髒淫穢的念頭在咯咯笑着。德斯佳汀小姐的嘴張開了,發出可怕、緩慢、低沉的聲音:

 

“親愛的,讓我幫助你。哦我真難——”

 

她猛擊她

 

(發力)

 

德斯佳汀小姐飛出去,撞在舞台一側的牆上,縮成一團。

 

嘉莉跑着,她從他們中間跑過,手捂在臉上,但她從指縫中可以看到他們,看到他們多美麗,沐浴在燈光下,穿著鮮亮的、天使般的袍子。鋥亮的皮鞋,明淨的面孔,美髮廳精心做出來的髮型,閃亮的長裙。他們紛紛閃身躲避她,彷彿她是瘟疫,但他們還在笑。這時有一隻腳偷偷伸了出來

 

(噢是的這是下一步噢是的)

 

她摔了個大馬趴,開始爬行。她在地板上爬着,被血凝結成一綹綹的頭髮垂在臉上,就像被光刺瞎雙眼的聖徒保羅在大馬色街頭爬行一樣。接下來該有人踢她的屁股了。

 

可是沒人這樣做,她掙扎着站起來。事情開始加速了。她從門口跑出去,跑進門廳,然後飛似地跑下樓梯,兩小時前她和湯米就是從這個樓梯十分端莊地走上來的。

 

(湯米死了最大的代價為把一個瘟神帶入這光之地付出的最大代價)

 

她邁着笨拙的大步跑下樓梯,笑聲像黑鳥在她周圍搧動着翅膀。

 

然後,是黑暗。

 

她飛奔過學校寬闊的前草坪,兩隻舞鞋全掉了,就光着腳跑。

 

仔細修剪過的草坪像一塊天鵝絨,點綴着薄薄的露水,笑聲被拋在身後。她開始略微平靜了一些。

 

然後她的腳又絆了一下,結果一頭栽到旗杆旁。她靜靜地趴在那裡,喘着粗氣,把發燙的臉埋在涼爽的草叢中。羞辱的眼淚奪眶而出,就像初潮的經血一樣又熱又多。他們打敗了她,欺騙了她,一而再,再而三,永遠如此。現在事情完了。

 

現在她會儘快打起精神,從僻靜的街道溜回家去,躲在陰影中以防別人來找她,她要去見媽媽,承認她全錯了——

 

(!!不!!)

 

她性格中的剛烈部分——它佔有很大比例——突然湧現出來,強烈地呼喊了一聲。壁櫥?沒完沒了、心不在焉的祈禱?小冊子、十字架,只有黑森林杜鵑鐘上的機器鳥記錄她生命餘下的時時刻刻和日日月月?

 

突然間,彷彿有一台錄影機在她腦中打開了,她看見德斯佳汀小姐向她跑來,她將她的意識施加於她,眼見着她像布娃娃般從她面前摔出去。她當時甚至沒有有意識地想這樣做。

 

她翻過身,躺在那裡,大花臉上的兩隻眼睛瘋狂地凝視着天上的星星。她忘了

 

(!!那種能力!!)

 

現在是給他們點顏色看看的時候了。是向他們露上幾手的時候了。她歇斯底里地咯咯笑起來。這是媽媽喜歡的一句口頭禪。

 

(媽媽回到家放下她的手包眼鏡閃閃發光我想我今天在店裡給埃爾特露了幾手)

 

那裡有一個消防噴水系統。她可以打開它,那是輕而易舉的事。她又咯咯笑起來,站起身,赤着腳向大廳的那些門走回去。打開消防噴水系統,關上所有的門。往裡看,也讓他們看見她往裡看,大笑着看著水龍頭毀了他們的衣服和髮型,讓他們的鞋子不再發光。她唯一的遺憾是它不是血。

 

大廳裡沒有人。樓梯上到一半時,她停住了,開始發力,在她集中的力量推動下,所有的門都撞上了,用壓縮空氣制動的門鎖啟動了。她聽見一些人在尖叫,這聲音就是音樂,甜蜜的靈歌。

 

有一會兒什麼事都沒發生,然後她能覺察到人們在推門,想把門打開,這點力量根本微不足道。他們被關在裡面

 

(關在裡面了)

 

這個詞在她陶醉的意識中迴響着。他們都在她的手心之中,在她的能力控制下。能力!多棒的詞!

 

她走上剩下的幾級樓梯,向裡面看去。喬治·道森被擠得壓在玻璃上,掙扎着,推搡着,他的臉因用力而扭曲了。他身後是其他人,他們全都像水族館裡的魚。

 

她向上看去,不錯,那裡確有噴水龍頭的管道,纖巧的噴頭像朵朵金屬的雛菊。管道通過小洞進入到綠色的松木牆中。她記得牆裡有許多噴頭。這是消防法或什麼東西規定的。

 

消防法。剎那間她想起

 

(像蛇一樣又粗又黑的電纜)

 

舞台上遍佈的電纜。由於舞台腳光照耀的緣故,台下觀眾席是看不見這些電纜的。但她曾小心翼翼地從它們上面走過,去接受皇冠。那時湯米一直扶着她的手臂。

 

(火與水)

 

她匯聚起自己的意識,感覺着那些管道,追循着它們。冰涼的,滿是水。她嘴裡有了鐵的味道,冰冷潮濕的金屬,和花園裡水管噴頭裡的水一個味兒。

 

發力

 

一時並沒有什麼事發生。但過了一會兒,他們從門口退了回去,環顧着四周。她走到中間那扇門前,從長方形的小玻璃窗向裡望。

 

體育館裡正在下雨。

 

嘉莉露出了微笑。

 

她並沒有打開全部水龍頭,只是部分。但她發現,她抬起眼睛看著水龍頭系統時,她的意識能更容易地追循目標。她開始打開更多的水龍頭,而且越來越多。但這還不夠。他們還沒有叫喊,

 

所以還不夠。

 

(那麼弄疼他們弄疼他們)

 

台上有個男孩在湯米身邊,瘋狂地做着手勢,並喊着什麼。就在她看的時候,他爬下舞台跑向搖滾樂隊的設備。他一抓住麥克風的支桿就被定住了。嘉莉看著,覺得很有趣,因為他的身體進入了一種幾乎靜止的靜電造型。他的腳在水中挪來挪去,頭髮像釘子一樣豎立起來,嘴巴抽搐着張開,活像魚的嘴。他看上去很滑稽。她笑了起來。

 

(以耶穌的名義讓他們都顯得滑稽可笑)

 

於是在突然和盲目的迸發中,她聚集了能感受到的全部力量。 一些燈撲撲地熄滅了。某個地方一截兒電線觸到水窪,發出了眩目的閃光。當電路斷路器進入無效操作時,她的腦中產生了沉悶的轟鳴聲。一直握著麥克風支桿的男孩,摔倒在一個功放器上,爆出一片紫色的火星,接着對著舞台的縐紙彩旗起火了。就在王位下面,一條通電的 220 伏電纜在地板上裂開了,身穿綠色絹紗禮服的朗達·賽馬德在它旁邊跳着瘋狂的木偶舞。她的長裙突然變成一團火球,她向前撲倒,身體仍然在抽搐着。

 

也許就在這時,嘉莉完全精神錯亂了。她倚在門上,心臟狂亂地跳着,但身體卻涼得像冰塊。她臉色慘白,兩頰上卻露出發燒時才有的暗紅色腮紅。她的頭劇烈疼痛,已完全失去了理智。她搖搖晃晃地離開門邊,但仍舊讓門關閉着,這時她的所做所為已不加思索和計劃了。裡面火光閃動,她隱約想到,那幅壁畫一定燒着了。

 

她癱坐在最高一級樓梯上,把頭埋在雙膝之中,試圖減慢呼吸。他們再次試圖衝出門來,但她輕而易舉地讓門都關閉着——

 

只做這事並不費勁。某種模糊的直覺告訴她,有幾個人正在從消防門逃出去,但她沒有阻攔他們。她以後會收拾他們的。她要把他們全收拾了。一個不剩。

 

她慢慢下樓出了前門,但仍讓體育館的門鎖着。這很容易。你只要在意識中看見這些門就行了。

 

鎮上的警報突然響了起來,嚇得她尖叫一聲,用手捂了一會兒臉,

 

(笛聲那只是火警的笛聲)

 

她意識中的眼睛一時看不到體育館的門,於是有些人幾乎衝了出來。不,不,真淘氣。她又把這些門撞上了,還夾住了某個人的手指——好像是戴爾·諾伯特——並折斷了其中的一根。

 

她又搖搖晃晃地穿過草坪,像一個凸着眼睛的稻草人,向梅因大街走去。她右面是市中心:百貨商店、克利果品店、美髮廳和理髮館、加油站、警察局、消防隊——

 

(他們會撲滅我的火)

 

但他們撲不滅。她咯咯地笑着,這笑聲並不正常:夾雜着得意、失落、勝利和驚恐。她走到第一個消防栓旁,試圖擰動側翼油漆過的大耳帽。

 

(啊喔)

 

好緊啊。非常緊。擰得很緊的金屬耳帽和她較着勁兒。沒關係。她更使勁地擰着,感到它鬆動了。接着擰另一側。然後是頂上的。最後她後退幾步,同時擰動三個金屬帽,它們一下子全開了,水柱從左右兩側和上方噴射出來,有一隻耳帽在她面前以自殺般的速度飛出了五英呎。它撞在馬路上,又高高地彈到空中,然後不見了。白嘩嘩的水柱在壓力下呈字架狀噴射着。

 

儘管她每分鐘心跳二百多下,但她仍然面帶笑容,步履蹣跚地向格萊斯廣場走去。她不知道自己正像麥克白夫人一樣不停地在衣服上抹着血污的雙手,也不知道自己笑的時候同時也在哭泣,她意識中被掩遮的一部分正在為她最終的徹底毀滅而慟哭。因為她打算讓他們與她一起受難,這裡將烈焰熊熊,直到成為一片焦土。

 

她擰開了格萊斯廣場的消防栓,然後開始向特迪的加油站走去。它碰巧是她要去的第一個加油站,但不是最後一個。

 

引自奧蒂斯·多伊爾警長在緬因州調查委員會的宣誓證詞(見《懷特委員會報告》,第 29-31 頁):

 

問:警長,5 月 27 日晚你在何處?

 

答:我在被稱為老本頓路的179號公路上調查一起交通事故。它實際發生在張伯倫鎮界之外,在達勒姆界內,但我在協助達勒姆的警察梅爾·克拉格。

 

問:你是何時得知尤恩高中出了麻煩的?

 

答:我在 10點 21 分從無線電中聽到雅各·普萊希警官的通報。

 

問:無線電中說它是怎麼一回事?

 

答:普萊希警官說學校裡出了事,但他不知道是否嚴重。他說那裡喧鬧聲很大,有人拉響了火警警笛。他說他正準備去那裡查明事情的真相。

 

問:他說學校起火了嗎?

 

答:沒有,先生。

 

問:你告訴他向你彙報嗎?

 

答:我說了。

 

問:普萊希彙報了嗎?

 

答:沒有。他後來在梅因和薩默爾交叉路口處特迪加油站的爆炸中身亡了。

 

問:你是什麼時候再次收到關於張伯倫鎮情況的無線電通訊的?

 

答:10點42分。那時我正在返回張伯倫的路上,後車座上帶著一個嫌疑犯——那個酗酒駕車的人。我已說過,這案子實際上發生在梅爾·克拉格所管的鎮上,但達勒姆沒有監獄。於是我把他帶回張伯倫,但那時其實我們也沒有什麼監獄了。

 

問:你在 10 點 42 分收聽到了什麼?

 

答:我收到從莫頓消防隊轉來的州警察局的呼叫。州警察局的調度說尤恩高中着火了,並顯然出現了騷亂,很可能還發生了爆炸。當時沒人能肯定出了什麼事。要知道,這一切都是在40 分鐘內發生的。

 

問:我們理解這一點,警長。後來又發生了什麼事?

 

答:我打開警笛和警燈,駛回張伯倫。我試圖呼叫雅各·普萊希,但沒有成功。這時湯姆·奎蘭在呼機那頭嘮嘮叨叨地說全鎮都起火了,而且沒有水。

 

問:你知道這時是什麼時間嗎?

 

答:是的,先生。當時我一直在記錄時間。那時是10點58分。

 

問:奎蘭稱加油站是 11 點爆炸的。

 

答:那就折中,先生。算是 10 點 59 分。

 

問:你何時到達張伯倫鎮?

 

答:11 點 10 分。

 

問:多伊爾警長,你到達後的第一印象是什麼?

 

答:我驚呆了。我不相信我所看到的一切。

 

問:確切說你看到了什麼?

 

答:商業區的北邊一半都在燃燒。加油站不見了。沃爾沃斯百貨店只剩下冒着火苗的房架子。火勢已蔓延到它旁邊三個店舖的木結構門面——達菲的燒烤酒吧、克利果品店和彈子房。溫度灼熱烤人。火星飛上梅特蘭房地產公司和道格·布蘭的西部汽車商店的房頂。消防車不斷開過來,但它們幾乎無能為力,因為街道兩側的消防栓全被卸掉了。唯一能工作的是來自韋斯托弗的業餘消防隊的老式水泵,但它也就是濕潤一下周圍建築的房頂而已。當然還有學校。它就是……不見了。當然,它的位置相對隔絶——周圍沒有什麼離得很近的建築物被引着——可是上帝,所有那些在裡面的孩子……所有那些孩子……

 

問:你進鎮子時碰見蘇珊·斯耐爾了嗎?

 

答:碰上了,先生。她揮手讓我停下。

 

問:那是什麼時候?

 

答:就在我進入鎮子的時候……11 點 12 分,不會比這晚。

 

問:她說什麼?

 

答:她心慌意亂的樣子。她剛出了一點兒交通事故:打滑,說話顛三倒四的。她問我湯米是不是死了。我問她誰是湯米,但她沒有回答。她問我有沒有抓到嘉莉。

 

問:多伊爾警長,委員會對你的這部分證詞非常感興趣。

 

答:先生,我知道。

 

問:你對她的問題做何反應?

 

答:據我所知,鎮上只有一個嘉莉,是瑪格麗特·懷特的女

 

兒。我問她是不是嘉莉與火災有關。斯耐爾小姐對我說是嘉莉干

 

的。她的原話是:“是嘉莉干的。是嘉莉干的。”她說了兩遍。

 

問:她還說了別的什麼嗎?

 

答:說了,先生。她說:“這是他們最後一次傷害嘉莉。”

 

問:警長,你肯定她不是說:“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傷害嘉莉?”

 

答:

 

Chapter_4

 

我很肯定。

 

問:你真肯定?百分之百?

 

答:先生,當時鎮子正在我們身邊燃燒。我——

 

問:她喝了酒嗎?

 

答:對不起,我沒聽清。

 

問:她喝了酒嗎?你剛才說她撞了車。

 

答:我相信我說的是打滑這個小事故。

 

問:那麼你不能肯定她沒有說我們而是說他們?

 

答:我想她也許是的,但——

 

問:斯耐爾小姐接下來幹了什麼?

 

答:她哭了。我打了她一記耳光。

 

問:你為什麼這樣做?

 

答:她好像有些歇斯底里。

 

問:她最後平靜下來了嗎?

 

答:是的,先生。就她的男朋友很可能死了這一點來說,她平靜下來了,並較好地控制住了自己。

 

問:你盤問了她嗎?

 

答:是的,但不是審訊罪犯的方式,如果你說的盤問是這個意思。我問她對發生的事是否瞭解什麼情況。她重複了她的話,只是以平靜一些的方式。我問她出事時她在哪裡,她告訴我她一直呆在家中。

 

問:你更深入地盤問了她嗎?

 

答:沒有,先生。

 

問:她還對你說了別的什麼嗎?

 

答:說了,先生。她讓我——求我——去找嘉莉·懷特。

 

問:你對此有何反應?

 

答:我告訴她回家去。

 

問:謝謝,多伊爾警長。

 

維克·穆尼咧嘴笑着,從銀行家信託公司“免下車服務”辦公室附近的陰影中溜了出來。這是一種誇張、彆扭的笑容,齜牙咧嘴的笑容,在烈焰衝天的黑夜中夢遊般地漂動着,就像瘋狂的腦電圖波跡。他那為充當司儀而精心梳理過的頭髮,現在已成了根根奓起的鳥窩,幾滴血印在額上,記不清是瘋狂逃離舞會時摔的哪個跟頭留下的。一隻眼睛成了烏眼青,只能眯成一條縫。他鑽進多伊爾警長的巡邏車,又像撞球一樣反彈出來,然後探頭向在後座上打盹的醉鬼傻笑着。然後他轉身面對剛打發走蘇·斯耐爾的多伊爾。火光給一切投上了飄忽的陰影,將世界蒙上一層乾涸血跡般的褐紫色。

 

多伊爾剛轉過身,就被維克·穆尼抱住了,那架式就像熱情的情郎在跳貼面舞時摟抱自己的女人一樣。他雙臂緊緊摟着多伊爾,並使勁地擠壓他,眼珠向上翻着,直勾勾地看著多伊爾,臉上還堆着那瘋狂的傻笑。

 

“維克——”多伊爾說。 “她擰開了所有的龍頭,”維克咧着大嘴輕聲說。“擰開了所有

 

的龍頭,放水,噗哧、噗哧、噗哧。”

 

“維克——”

 

“我們不能讓它們。哦不。不不不。我們不能。嘉莉擰開了所有的龍頭。朗達·賽馬德燒成了焦炭。哦耶耶耶……穌穌穌……”

 

多伊爾打了他兩記耳光,他那長滿繭子的手掌清脆地落在那男孩的臉上。他在突然受驚之後停止了喊叫,但笑容依舊留在臉上,像是拙劣的模仿。難看又可怕。

 

“出了什麼事?”多伊爾粗暴地問。“學校裡出了什麼事?”

 

“嘉莉,”維克結結巴巴地說。“嘉莉就在學校。她……”他的聲音減弱了,朝着地面呲着牙。

 

多伊爾又給了他第三記清脆的耳光,維克的牙像響板似地磕碰着。

 

“嘉莉怎麼了?”

 

“舞會皇后,”維克還是結巴着。“他們用血澆她和湯米。”

 

“什麼——”

 

這時是11點15分。薩默爾街上托尼開的加油站突然爆炸了,發齣劇烈連續的吼聲。街上頓時亮如白晝,他們兩人不得不踉蹌着退後幾步,倚在警車上摀住眼睛。一朵夾雜着油煙的巨大火雲從法院公園裡的樹梢上升起,將池塘和小聯賽棒球場映得通紅。在隨後噼噼啪啪無力的爆裂聲中,多伊爾能聽見玻璃、木頭和加油站的大塊煤渣磚沙沙落地的聲音。第二次爆炸接踵而來,他們不得不又退後了幾步。他依然不相信

 

(我的鎮子這發生在我的鎮子)

 

這事發生在張伯倫鎮,天哪,張伯倫。就在這裡,他曾坐在媽媽家的陽台上喝冰茶,給 PAL籃球賽當裁判,每天清晨 2 點 30 分經過騎士酒吧去 6 號公路做最後一次巡查。現在,他的鎮子正在變為焦土。

 

湯姆·奎蘭走出警察局,沿著人行道向多伊爾的巡邏車跑來。他的頭髮全都立着,身穿骯髒的綠色工裝褲和一件汗衫,鞋也套錯了腳,但多伊爾覺得自己一輩子也沒有因為看到什麼人而這樣高興過。湯姆·奎蘭就像是張伯倫的代表,他在這裡——毫髮未損。

 

“神聖的上帝,”他喘着氣說。“你看到了嗎?”

 

“發生了什麼事?”多伊爾簡短地問道。

 

“我一直在監聽無線電,”奎蘭說。“莫頓和韋斯托弗想知道他們是不是要派救護車,我說他媽的要,什麼都要。包括棺材。我做的對嗎?”

 

“對。”多伊爾把雙手插入頭髮裡。“你看見哈里·布洛克了嗎?”布洛克是鎮公用局局長,當然也管水。

 

“沒有。但是戴漢隊長說他們在鎮那頭的瑞納特老街區找到了水。他們正在鋪管子。我抓來了幾個小孩,他們正在警察局裡設一個醫院。他們是好孩子,但他們肯定把血弄在你的地板上了,奧蒂斯。”

 

奧蒂斯·多伊爾感到幻覺衝擊着他。這種對話肯定不可能發生在張伯倫。不可能。

 

“很好,湯姆。你做得很好。你回去給所有電話簿上列出的醫生打電話。現在我要去薩默爾街了。”

 

“好,奧蒂斯。如果你看見那個瘋婊子,可要小心。”

 

“誰?”多伊爾平時不是大叫大嚷的人,但現在卻大聲嚷起來。

 

湯姆·奎蘭退了一步。“嘉莉。嘉莉·懷特。”

 

“誰?你怎麼知道?”

 

奎蘭慢慢地眨着眼。“我不知道。只是……我覺得是這樣。”

 

引自美聯社總部自動收報機晚 11 時 46 分收到的消息:

 

美聯社緬因州張伯倫鎮電:一場大範圍的災難今晚降臨緬因州張伯倫鎮。據信源於尤恩高中一場舞會的火災已蔓延到鎮中心,導致多起爆炸事件,這些爆炸已將鎮中心的大部分地區夷為平地。據報告,鎮中心西部的住宅區也在燃燒。然而,此時關注的重點仍是那所中學,當時那裡正在舉行畢業舞會。據信大部分參加舞會的人被困在裡面。一位奉命趕赴現場的韋斯托弗消防官員說,已知的死亡總人數達67人,多數為該校學生。當被詢問可能的死亡總人數時,他說: “我不知道。我們不敢猜。可能會糟到極點,比越南的椰子林還糟。”據最後的消息稱,鎮上已有三處地點的火勢失去控制。關於蓄意縱火的傳聞尚未得到證實。結束。

 

美聯社 8943F    5月 27 日晚 11 時 46 分。

 

再也沒有美聯社從張伯倫發來的電報。午夜 12時 6分,傑克遜大街上的煤氣總管被打開了。12時17分,從莫頓開來的一輛救護車在駛向薩默爾街時經過此地,車上的一位護理人員拋下了一煙頭。 爆炸一下子就摧毀了幾乎半個街區,包括張伯倫《號角報》的辦公室。12時18分,張伯倫鎮與沉睡中的國家的聯繫不知什麼原因中斷了。

 

12時10分,在煤氣總管爆炸前七分鐘,電話局經歷了一次相對輕微的爆炸:所有仍能工作的電話線路都發生了故障。三位當班的姑娘仍堅守崗位,但卻無能為力。她們面帶因受驚而木呆的表情,試圖接通那些已不存在的電話。

 

於是張伯倫的鎮民都湧到了街上。

 

他們彷彿來自位於貝爾斯圭茲路和 6 號公路交匯處三角地帶的墓地;他們穿著白色的睡衣或睡袍,活像一群裹着裹尸布蜿蜒前進的鬼魂,還有人穿著睡衣睡褲,頭上帶著捲髮器(道森太太——她剛剛死去的兒子就是個非常愛逗樂的傢伙——臉上還敷着美容泥膏,像是要去劇團扮演黑人);他們來看自己的鎮子出了什麼事,是否真是四處燃燒和血流遍地。他們中的許多人也將死去。

 

卡林街上擠滿了這些人,這時嘉莉正在卡林街公理會教堂裡祈禱。她出來時,浩蕩的人流正在天上暗紅色火光的照耀下向鎮中心湧去。

 

她是在五分鐘前,也就是在她打開了煤氣總管(這很容易;只要她想像它在地下躺着的畫面,就很容易打開它)之後,進教堂去的;但這五分鐘卻像幾小時。她沉重地祈禱了很長時間,有時很大聲,有時是默默地。她的心臟突突地跳動,她感到非常疲憊。她的臉部和頸部青筋畢露。她滿腦子都是強烈的力量和地獄的意識。她跪在祭壇前祈禱,潮濕的血跡斑斑的破裙子包住了她的膝蓋,她的光腳很髒,因踩到了碎玻璃瓶而流血。她一邊喘氣一邊嗚咽,當她發出她的心理能量時,整個教堂都在呻吟、搖晃,好像要被一分為二了似的。長椅翻倒了,讚美詩在空中飛舞,一套銀餐具靜靜地飛過中殿拱形的黑暗空間,嵌入了對面的牆上。她祈禱但沒有得到回答。這裡沒有人,即便有,上帝他也在躲着她。

 

上帝已經背過臉去,為什麼不?這恐怖與其說是她的作為,不如說是他上帝的。於是她離開了教堂,離開它回家,去找媽媽,讓毀滅更完整。

 

她走下台階,停在最下面一級,看著成群的人們湧向鎮中心。畜牲們。那就讓他們被燒死吧。讓街道充滿他們這些供品的味道。讓這個地方變成一錢不值、嗚呼哀哉的痛苦之地。

 

發力。

 

路燈桿上的變壓器綻開珍珠般的紫色亮光,吐出轉輪煙火似的火星。高壓線亂成一團落到街上,有些人跑起來,這對他們可沒好處,因為現在整條街都散落着電線,焦味起來了,火苗也起來了。人們開始尖叫,後退,有些人碰到了電線,因觸電而痙攣、手舞足蹈起來。那些已經倒在地上的人,他們的袍子和睡衣也冒起了煙。

 

嘉莉轉過身,目不轉睛地盯着她剛剛走出的教堂。沉重的大門突然關閉了,像是被一陣颶風颳的。

 

嘉莉轉身向家走去。

 

引自科拉·賽馬德太太在州調查委員會的宣誓證詞(摘自《懷特委員會報告》),第 217-218 頁:

 

問:賽馬德太太,委員會明白你在舞會之夜失去了女兒,我們對此深表同情。我們將使這一聽證儘可能簡短。

 

答:謝謝。當然我願儘力相助。

 

問:嘉莉·懷特大約是在 12點 12 分走出位於卡林街的第一公理會教堂的,那時你在那條街上嗎?

 

答:在。

 

問:你為什麼在那裡?

 

答:我丈夫出公差不得不在波士頓過週末,而朗達又去參加春季舞會了。我獨自一人在家裡看電視,等她回來。警笛響時,我正在看週五午夜電影節目,我並沒有把警報與舞會聯繫在一起。但後來傳來爆炸聲……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想給警察局打電話,但只撥了三位號碼就是忙音。我……我……就……

 

問:不要着急,賽馬德太太。你有足夠的時間。

 

答:我越來越緊張。這時又發生了第二次爆炸——現在我知道是特迪的加油站——所以我決定去鎮中心看看出了什麼事。外面火光衝天,可怕的火光。正在這時,希樂斯太太來敲門了。

 

問:是喬吉特·希樂斯太太嗎?

 

答:是。他們就住在拐角。柳樹街217號。離卡林街不遠。她擂着門喊:“科拉你在嗎?你在家嗎?”我打開門。她穿著浴袍和拖鞋。她的腳看起來很冷。她說他們已給韋斯托弗打電話,問那邊是否瞭解情況。那邊說學校失火了。我說:“啊上帝,朗達正在舞會上。 ”

 

問:就在這時你決定和希樂斯太太一起去鎮中心?

 

答:我們沒做任何決定。我們就是去了。我套上一雙拖鞋,我想是朗達的。上面有白色的小絨球,我應該穿自己的鞋,但我當時腦子已不好使了。我猜我現在腦子也不好使。你們幹嘛要聽我的鞋子的事呢?

 

問:你按照自己的思路說,賽馬德太太。

 

答:謝——謝謝你。我順手給希樂斯太太拿了一件舊夾克,然後我們就走了。

 

問:有很多人在卡林街上走嗎?

 

答:我不知道。我太擔心了。也許有 30 人。也許更多。

 

問:發生了什麼事?

 

答:我和喬吉特手拉手向梅因大街走去,就像天黑後穿過草地的兩個小姑娘。我記得喬吉特的牙一直在打戰。我想讓她別這樣;但又覺得這不太禮貌。在離公理會教堂一個半街區的地方,我看見教堂的門是開着的,我想:有人進去請求上帝幫助。但馬上我就知道不是這麼回事。

 

問:你怎麼知道了你最初的推測是符合邏輯的,對不對?

 

答:我就是知道。

 

問:你認識從教堂裡出來的那個人?

 

答:認識、是嘉莉·懷特。

 

問:你以前見過嘉莉·懷特嗎?

 

答:沒有。她不是我女兒的朋友。

 

問:那你見過嘉莉·懷特的照片?

 

答:沒有。

 

問:那麼無論如何,當時天很黑,而你離教堂有一個半街區遠。

 

答:是的,先生。

 

問:賽馬德太太,那你怎麼知道她是嘉莉·懷特?

 

答:我就是知道。

 

問:這種“知道”,賽馬德太太,它是不是像一道光在你腦海中閃過?

 

答:不是,先生。

 

向:那它像什麼?

 

答:我沒法回答你。它就像夢似地漸漸消失了。你起床一小時後,只能記得做了個夢。但我當時就是知道了。

 

問:有什麼感覺伴隨這種識別力嗎?

 

答:有。是恐懼。

 

問:然後你做了些什麼?

 

答:我轉身對喬吉特說:“她在那裡。”喬吉特說:“對,是她。”她又說了些別的什麼,這時整條街都被一道明亮的光照得雪亮,還有噼噼啪啪的聲音,接着電線開始落在街上,其中一些還冒着火花。有一根電線擊中了我們前面的一個男人,他一下子就變成了一個大火球。另一個男人剛跑了幾步就踩到一根電線上,他的身體……後仰成弓形……就像他的後背成了橡皮筋。然後他倒在地上。其他的人尖叫着撒腿就跑,四處亂竄,越來越多的電線落下來。它們像蛇一樣落滿四周。而她對此很高興。高興!我可以感覺到她很高興。我知道要保持冷靜。四處亂跑的人都觸電而死。喬吉特說:“快,科拉。哦上帝,我可不想活活被燒死。”我說:“住嘴。我們要用腦子,喬吉特,否則就再也用不上了。”大概就是這類傻話。但她不聽。她鬆開我的手向人行道跑去。我喊她停下——有一根斷了的粗電纜就在我們前面——但她不聽。於是她……她……,我能聞見她被燒着的氣味。彷彿煙是從她的衣服裡噴出來的,我想:人觸電身亡時肯定都是這個樣子。那氣味很香,像豬肉。你們有人聞過這種氣味嗎?我有時在夢中聞到它。我一動不動地站着,看著喬吉特·希樂斯化為焦炭。這時西區發生了劇烈的爆炸——我想那是煤氣總管——但我甚至沒有注意它。我看看周圍,就剩我一個人了。他們不是跑了就是燒死了。我可能看到了六具屍體。他們就像一堆堆破抹布。一條電纜落在左面一座房子的門廊上,那房子燒着了。我能聽見老式的圓木椽子發出爆米花似的聲音。我好像站在那裡很長時間,告訴自己要保持冷靜。好像有好幾個鐘頭。我開始害怕自己會暈過去,倒在一根電線上,或者失去理智狂奔起來,就像……就像喬吉特。所以我開始走。一次一步。因為房子燒着了,所以街上更亮了。我跨過兩條通電的電線,繞過一具差不多是一攤泥的屍體。我——我——我必須看看我是在向哪兒走。一具屍體的手上有一隻結婚戒指,但已成黑的了。全黑了。耶穌,我當時想。哦,老天。我又跨過一根電纜,然後那裡有三根,都在一起。我站在那裡看著它們。我想要能跨過去當然就沒事了……但是我不敢。你們知道我在想什麼嗎?想小孩子時玩的遊戲。大步跳。我腦子裡有一個聲音在說:科拉,一大步跳過街上的電線。可我想我行嗎?我行嗎?其中一根還在冒着火星,另外兩根看來沒有電。但天知道。給電氣機車輸入電流

 

的第三軌看上去不是也沒有電嗎?所以我站着不動,期望有人來,但根本沒有人。那房子還在燃燒,火苗已竄到鄰近的草坪、樹和籬笆上。但沒有救火車來。它們當然來不了。這時西區已成一片火海。我覺得天旋地轉了。最後我知道我要麼跳過去,要麼暈倒在地。於是我跳了,盡我所能跳遠一些,結果拖鞋的後跟離最後一根電線只差一丁點。我定定神,又繞過一根電線的頂端,後來就跑起來。我就記得這些。早晨醒過來時,我已躺在警察局裡的一條毯子上,周圍還有許多人。他們中有些——只有幾個——是還穿著舞會禮服的孩子,所以我問他們是否看見朗達。他們說……他們說……

 

(短暫休會)

 

問:你個人肯定是嘉莉·懷特干的?

 

答:是的。

 

問:謝謝,賽馬德太太。

 

答:如果允許,我想提個問題。

 

問:當然可以。

 

答:如果還有其他像她這樣的人,會發生什麼事?世界會發生什麼事?

 

引自《爆發的潛能》第 151 頁:

 

到5月28日零時45分,張伯倫鎮的情況已到了危急關頭。位於相對偏僻地點的學校已化為灰燼,但整個鎮中心區仍是一片火海。該地區幾乎所有的市區用水都已被放掉,但從戴甘街總管引來的水(水壓很低)夠拯救梅因大街和橡樹街十字路口南面的商業建築。 位於薩默爾街北部的托尼加油站爆炸了,它引發的大火直到早晨 10點才得到控制。薩默爾街有水,但根本沒有消防隊員和消防設備利用這些水。救援的消防車此時已從列文斯頓、奧伯恩、里斯本和布朗斯維克出發,正在路上,它們直到一點才到達。

 

在卡林街,由電線墜落造成的電火已經開始。它最終將吞噬該街的北部,包括瑪格麗特·懷特的女兒降生的那幢平房。

 

在鎮的西區,就在通常所謂的布里克雅德山下,最糟糕的災難降臨了:煤氣總管的爆炸和由此引發的火災在第二天的大部分時間中仍在肆虐。

 

我們通過市區地圖(見下頁)上標出的這些火點,可以發現嘉莉的行動路線——隨意通過鬧市區的環形路線,但這條路線有一個幾乎可以肯定的目的地:家……

 

起居室裡有什麼東西翻倒了,瑪格麗特·懷特直起身子,把頭歪向一邊。屠刀在火光的映照下,發着暗淡的光。電已停了一會兒,屋子裡唯一的光線來自街上的火光。牆上的一幅畫砰的一聲落在地上。過了一會兒,黑森林杜鵑鐘也掉了下來。那只機器鳥發出一聲小小的窒息的怪叫,就悄然無聲了。

 

鎮上的警笛沒完沒了地嗚嗚叫着,但她仍能聽到突然拐上人行道的腳步聲。

 

門開了。門廳裡有腳步聲。

 

她聽見起居室裡的石膏像(耶穌,看不見的客人;耶穌會怎麼做;時辰將近:如果今夜成為審判日,你是否做好了準備)一個接一個地炸裂了,就像射擊場裡的石膏鳥靶一樣。

 

(哦我到那裡去過看見婊子們在木頭舞台上扭屁股)

 

她端坐在凳子上,活像已成為全班首腦的聰明學者。但她的眼睛卻是六神無主的。

 

起居室的幾扇窗戶都飛出了窗外。

 

廚房門砰地一聲開了,嘉莉走了進來。

 

她的身體似乎扭曲了,萎縮了,像個乾癟的老太婆。舞會長裙已成了破布條,豬血開始凝成一綹一綹的。前額上沾着一塊油膩膩的東西,雙膝被劃得皮開肉綻。

 

“媽媽,”她輕聲說。她的雙眼異常明亮,像鷹一樣,但嘴唇卻在哆嗦。如果現在有人在場看到她們,會為她們之間的相像吃驚不已。

 

瑪格麗特·懷特坐在廚房的板凳上,切肉的刀就藏在腿部的裙褶裡。

 

“當他把它放進我的身體裡時,我真該殺死自己,”她清晰地說。“第一次以後,那是在我們結婚前,他保證過,再也不那樣做了。他說我們只是……偶然疏忽。我相信了他。我摔了一跤失去了那個孩子,這是上帝的判決。我覺得罪已經贖了。用血。但是邪惡從未消失。邪惡……從未……消失。”她的眼睛發着光。

 

“媽媽,我——”

 

“開始一切正常。我們過着無罪的生活。我們睡在一張床上,有時肚子貼著肚子,哦,我能感到魔鬼的存在,但我們,從沒有,幹過,直到。”她開始詭笑,這是一種可怕的詭笑。“可是那天晚上,我能覺察到他用那種眼神看我。我們跪下來祈求上帝給我們力量,可是他……摸我。摸那個地方。女人的那個部位。於是我把他趕出房子。他出去了好幾個小時,我為他祈禱。我在心裡可以看見他在午夜的街上蹓躂,像雅各和上帝的天使搏鬥一樣與魔鬼搏鬥着。他回來時,我心中充滿了感恩之情。”

 

她停了下來,咧着幹得沒有一點唾液的嘴,對著房間裡變化不定的陰影笑着。

 

“媽媽,我不想聽這些!”

 

碗櫃中的盤子像飛靶一樣炸開了。

 

“直到他進來,我才聞到他的呼吸中有威士忌的氣味。他佔有了我。佔有了我!他嘴裡噴出令人噁心的小旅館裡的威士忌酒味兒,他佔有了我……而我卻喜歡這樣!”她最後幾句話是衝著天花板喊出來的。 “我喜歡這樣哦那骯髒的性交還有他的手摸我把我摸個遍!”

 

“媽媽!”

 

(!!媽媽!!)

 

她像被搧了一記耳光似的突然住了口,衝她女兒眨着眼睛。

 

“我差點兒殺了自己,”她用一種比較正常的聲音說。“可是拉爾夫哭着說要贖罪,所以我就沒自殺,後來他死了,我以為上帝讓我長了癌:他讓我的女性器官變得和我的罪孽靈魂一樣又黑又爛。但這結果未免太便宜我了。上帝用神奇的辦法顯示他的神奇。我現在明白了。陣痛開始時,我去拿了一把刀——就是這把——”她把它舉起來“——等你出來時我可以做出我的祭祀。但我因軟弱而退縮了。你三歲時我又拿起這把刀,但我又退縮了。所以現在魔鬼進家了。”

 

她舉起刀,雙眼像在催眠狀態下似地盯着閃光的彎刃。

 

嘉莉慢慢地、沉重地向前邁了一步。

 

“我是來殺你的,媽媽。而你卻在等着殺我。媽媽,我……這不對,媽媽。這不……”

 

“讓我們祈禱,”媽媽輕柔地說。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嘉莉的眼睛,彼此的目光中都有一種狂熱、可怕的憐憫之情。現在火光更亮了,像精靈一樣在牆上跳着舞。“讓我們最後一次祈禱。”

 

“哦媽媽幫幫我!”嘉莉叫起來。

 

她前傾下跪,低下頭舉起手開始祈禱。

 

媽媽探過身,刀向下一砍,閃現一道明亮的弧光。

 

嘉莉也許是從眼角瞄到了,於是向後猛一扭身,刀子沒有砍到她的背部,而是扎進肩膀,只露出刀把。媽媽的腳絆在椅子腿上,摔了下來,伸開四肢坐在地上。

 

她們對視着,誰也沒說話,好似一個靜止的畫面。

 

血開始從刀把四周湧出來,濺到地上。

 

這時嘉莉輕聲說:“媽媽,我要給你一件禮物。”

 

瑪格麗特試圖站起來,但踉蹌了一下又趴下了。“你要幹什麼?”她聲音悽慘、嘶啞。

 

“我正在畫你的心,媽媽。”嘉莉說。“腦子裡看東西比較容易些。你的心是一塊巨大的紅色的肌肉。我使用我的力量時,我的

 

心就跳得快些。但你的心會跳得稍微慢一些。慢一點點。”

 

瑪格麗特又試圖站起來,仍然不行,她那怨毒的眼神直射她的女兒。

 

“慢一點,媽媽。你知道這禮物是什麼嗎,媽媽?就是你一直要的東西。黑暗。和上帝在那裡所擁有的一切。”

 

瑪格麗特耳語道:“我們的聖父,他在天堂中——”

 

“再慢一點兒,媽媽。再慢一點兒。”

 

“——因你的名字而榮耀——”

 

“我可以看見血迴流進你的身體。再慢一點兒。”

 

“——你的王國降臨——”

 

“你的手腳像大理石,像雪花石膏。白色的。”

 

“——你的意志將變成——”

 

“我的意志,媽媽。再慢一點。”

 

“——於地上——”

 

“再慢。”

 

“——就像……像……像它……”

 

她向前癱倒在地,雙手抽搐。

 

“就像它在天上一樣。”

 

嘉莉輕聲說:“完全停止。”

 

她打量着自己,虛弱地將手放在刀把周圍。

 

(不不疼太疼了)

 

她試着站起來,不行,只能靠着媽媽的椅子勉強撐起身來。她感到全身暈眩和噁心。她能覺出嗓子下面的血,鮮艷而潤滑的血。

 

現在辛辣嗆人的煙從窗外飄進房間。隔壁已經起火了;也許現在火星已悄悄點燃很久很久以前被石頭兇猛地砸穿過的房頂。

 

嘉莉從後門出去,踉踉蹌蹌地穿過草坪,靠在

 

(媽媽在哪裡)

 

一棵樹上。她還有一件什麼事應該做。關於

 

(小旅館的停車場)

 

執劍天使的事。燃燒的寶劍。

 

別擔心。會實現的。

 

她穿過後院,來到柳樹街,然後爬上路基來到 6 號公路。

 

這時是凌晨 1 時 15 分。

 

克麗絲汀·哈根森和比利·諾蘭回到騎士酒吧時是 11 點 20分。他們從後樓梯上樓,穿過走廊。她剛打開屋裡的電燈,他就一把抓住她的襯衫。

 

“看在上帝的份上,讓我解開鈕子——”

 

“讓它見鬼去吧。”

 

他一把從背後撕開她的襯衫,布撕裂的聲音突兀刺耳。一粒紐扣脫落了,在光禿禿的木地板上眨着眼。樓下酒吧的音樂隱隱綽綽地傳了上來,樓房在農夫、卡車司機、工廠工人、侍女和理髮師笨拙而熱情的舞步中輕輕晃動,跳舞的人中還有一些從韋斯托弗和列文斯頓來的小流氓和他們在本鎮的女朋友。

 

“嘿——”

 

“別說話。”

 

他給了她一記耳光,打得她腦袋向後一仰。她的眼裡閃出一種刻板、惡毒的光芒。

 

“比利,該結束了。”她從他身邊退開,乳罩下的乳房挺立着,平坦的腹部上下起伏,牛仔褲裹着的長腿線條均勻,但她卻是向床退去。“一切都結束了。”

 

“當然,”他說,向她撲去,她給了他一拳,出乎意料的重拳打在他的腮上。

 

他直起身,輕輕晃了一下頭。“你把我的眼睛打青了,你這母狗。”

 

“我還有更厲害的。”

 

“你他媽的肯定有。”

 

他們氣喘噓噓,怒目而視。他開始解開自己襯衫的鈕子,同時一絲詭笑出現在臉上。

 

“你真讓我情慾亢奮,笨蛋。我們真來勁了。”每當他喜歡她時總叫她笨蛋。她多少有些冷麵幽默地想,這好像是好婊子的代名詞。

 

她覺得自己輕鬆了一些,臉上也出現一絲笑容,但就在這時,他掄起襯衫狠狠抽在她的臉上,‘並且不動聲色像山羊一樣一頭頂在她的肚子上,把她頂翻在床上。彈簧吱嘎亂響。她用拳頭捶着他的後背,但無濟於事。

 

“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你這該死的渾球,放開我! ”

 

他咧着嘴朝她笑着,突然使勁一扯,她褲子的拉鏈繃開了,她的臀部露了出來。

 

“給你老爹打電話?” 他嘀咕着。“這是不是你想做的?啊?啊?是嗎,老雞婆?打電話給你那搞法律的狗爹?啊?我要乾了你,你知道嗎?我要塞滿你那爛玩藝兒。你知道嗎?啊?知道嗎?豬就要用豬血來對付,對嗎?就對著你他媽的爛玩藝兒。你——”

 

她突然停止了抵抗。他停下來,俯視着她,她臉上露出一種詭怪的笑容。“你一直想用這種方式干,是嗎?你這可憐的渣滓。

 

不錯吧,是吧?你這個噁心的一根筋的陽萎的不信教的王八蛋。”

 

他的笑是遲鈍和古怪的。“沒關係。” “是的,是沒關係。”她說。她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她後仰着,大聲咳嗽時脖子上的青筋突了出來——一口痰飛到了他的臉上。

 

他們沉浸在激烈的無意識的扭打中。

 

樓下的音樂還在砰砰地響着,喘息着(“我撲撲地吃著白色的藥丸/我的眼睛張得很開/上路已有六天,今晚我要回家轉”),組成樂隊的五個人都穿著綴着金屬片的牛仔襯衫和鑲着明亮鉚釘的新潮牛仔褲。按順時針方向依次站着主吉它手,節拍器手,小號手,多布洛琴手和鼓手;他們演奏得很賣力氣,聲音很大,但並不高明,還不時地擦掉眉梢的汗水。沒人聽見警報聲,甚至連第一和第二次爆炸聲也沒聽見;當煤氣總管爆炸時;音樂停了下來,有人駛進停車場,大聲嚷着着火了的消息,這時克麗絲和比利還在睡着。

 

克麗絲突然醒了,床頭櫃上的鐘指向 12點 55 分。有人在砸門。

 

“‘比利!”那個聲音聲嘶力竭地喊着。“起來!嘿!嘿!”

 

比利動了一下,翻了一下身,把廉價的鬧鐘碰翻到地上。“老天,怎麼了?”他含混不清地說著,坐起身來。他的背很疼。被那婊子抓的全是長道。當時他沒有感覺到,但現在他打定主意要讓她弓着腿回家。要讓她知道比……

 

寂靜使他打了個機靈。寂靜。騎士酒吧到兩點才關門;而且透過閣樓滿是灰塵的窗戶,他可以看見霓虹燈還在閃着亮光。除了堅定的砸門聲

 

(出事了)

 

這地方就像墳場。

 

“比利,你在裡面嗎?嘿!”

 

“是誰呀?”克麗絲在他耳邊問道。在忽明忽滅的霓虹燈光中,她的眼睛閃動着警覺的光芒。

 

“傑基·塔爾伯特,”他心不在焉地答道,然後抬高嗓門。“什麼事?”

 

“讓我進去,比利。我有話要對你說!”

 

比利站起來,光着身子走到門口,打開老式插銷,開了門。傑基·塔爾伯特衝了進來。他的眼神十分慌亂,臉上滿是煙灰。當 12 點差 10 分消息傳來時,他正和史蒂夫和亨利一起喝酒。他們坐著亨利的老式道奇敞篷車回到鎮上,從布里克雅德山上看見了傑克遜大街煤氣總管爆炸的情況。當傑基在 12點 30 分借了道奇車開回來時,鎮子已成了恐怖的廢墟。

 

“張伯倫正在燃燒,”他對比利說,“他媽的整個鎮子。學校完了。鎮中心完了。西區炸飛了——是煤氣。卡林街也着火了。他們說是嘉莉·懷特干的。”

 

“啊上帝,”克麗絲說著從床上爬起來,手忙腳亂地摸索着衣服。

 

“閉嘴,”比利輕聲說。“否則我踢你的屁股。”他又看看傑基,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他們看見她。很多人看見她。比利,他們說她渾身是血。她今晚也在那他媽的舞會上……史蒂夫和亨利沒有拿那東西但……比利,是你……那些豬血……是它——”

 

“是的,”比利說。

 

“哦,不。”傑基腳下一軟,靠在了門框上。在走廊一個燈泡的光線照耀下,他的臉色枯黃難看。“哦,上帝,比利,整個鎮子——”

 

“嘉莉滅了全鎮?嘉莉·懷特?你滿嘴廢話。”他平靜,甚至是寧靜地說。在他身後,克麗絲正在快速地穿著衣服。

 

“去看看窗外,”傑基說。

 

比利走過去向外張望。東邊整個地平線一片血紅,天空也被照亮了。就在他張望的時候,三輛消防車呼嘯而過。在標記騎士酒吧停車場的街燈映照下,他能看清印在車上的名字。

 

“婊子養的,”他說。“這些車是從布倫斯威克來的。”

 

“布倫斯威克?”克麗絲說。“離這兒 40 英里。這不可能 ……”

 

比利轉向傑基·塔爾伯特。“好吧,發生了什麼事?”

 

傑基搖搖頭。“沒人知道,還不知道。是從學校開始的。嘉莉和湯米成了舞會的帝后,後來有人把兩桶血倒在他們身上,她就跑了出去。然後學校就起火了,他們說沒人逃出來。然後特迪的加油站爆炸了,然後是薩默爾街的那個莫比爾加油站——”

 

“斯特各,”比利糾正說。“是斯特各。”

 

“誰他媽的還管這些?”傑基喊叫起來。“是她,出事的地方都有她!那兩個桶……我們當時都沒帶手套……”

 

“我會處理的,”比利說。

 

“你不明白,比利。嘉莉是——”

 

“出去。”

 

“比利——”

 

“出去,要不我卸下你的胳膊塞進你嘴裡。”

 

傑基小心地退到門外。

 

“回家去。別告訴任何人。我會處理這一切。”

 

“好吧,”傑基說。“行。比利,我只是想——”

 

比利摔上了門。

 

克麗絲馬上跟了過來。“比利我們怎麼辦那婊子嘉莉哦上帝我們該怎麼——”

 

比利掄圓了胳膊給了她一記耳光,一下子就把她搧倒在地。克麗絲懵了,安靜地在地上趴了一會兒,然後捂着臉抽泣起來。

 

比利套上褲子、T 恤和靴子。然後走向牆角有缺口的瓷洗池,打開電燈,弄濕頭髮,開始梳理起來,他還彎下腰打量那滿是斑點、有年頭了的鏡子裡的自己。在他身後,緊張不安的克麗絲·哈根森坐在地板上,擦着從嘴唇的破口流出的血。

 

“我來告訴你我們該怎麼做,”他說。“我們進城去看看大火。然後回家。你去告訴你老爸,出事時我們正在騎士酒吧喝啤酒。我也對我老娘這樣說。明白了嗎?”

 

“比利,你的指紋,”她說。她的聲音很壓抑,但透着尊重。

 

“他們的指紋, ”他說。“我戴了手套。”

 

“他們會說出來嗎?”她問。“假如警察抓住他們審問他們——”

 

“當然會,”他說。“他們會說出來。”他的捲曲的頭髮幾乎梳好了。它們在沾滿飛蟲的燈泡的暗淡光線下發着幽光,就像深水中的漣漪。他的表情很平靜,從容不迫。他用的梳子是把有多年歷史的愛斯牌梳子,已很破舊,沾滿了污垢。這是他父親在他 11歲生日時送給他的,至今居然一個齒都沒有折斷。一個齒都沒少。

 

“也許他們根本就不會發現鐵桶,”他說。“即便發現了,指紋也可能燒掉了。我不知道。但只要多伊爾抓住他們中的一個人,我就到加州去。你想幹什麼隨你的便。”

 

“你願意帶我去嗎?”她問。她坐在地板上看著他,嘴唇腫得像黑人。她的眼睛在懇求他。

 

他笑了。“也許吧。”但他不會那樣做。不再有下一次了。“快。我們到鎮上去。”

 

他們下樓,穿過空無一人的舞廳,那裡的椅子依然堆在邊上,桌上儘是喝到一半的啤酒。

 

當他們從消防門走出去時,比利說:“這地方真討厭。”

 

他們上了他的車,他開始啟動車子。當他打開前燈時,克里絲的手一下子捏成拳頭抵在腮邊,大聲尖叫起來。

 

比利同時也感覺到了,他腦子裡有個聲音在喊,

 

(嘉莉嘉莉嘉莉嘉莉)

 

一個幽靈般的聲音。

 

嘉莉就站在正前方大約 70 英呎遠的地方。

 

汽車大燈的遠光照在她身上,那詭異的場景就像黑白恐怖影片。她渾身是血,但現在流的是她自己的血了。那把刀仍插在她的肩膀上,她的裙子沾滿了污泥和草汁。她處在半昏迷的狀態下,基本上是從卡林街爬到這裡來的,為的是摧毀這座街邊小旅館——也許她的誕生這一悲慘命運就是從這裡開始的。

 

她搖搖晃晃站在那裡,雙臂像老式的催眠術士一樣伸向前方,然後她開始一拐一拐地向他們走過來。

 

一切都發生在剎那之間。克麗絲的第一聲尖叫還沒有消失。比利的反應能力非常好,他的反應是立即的。他掛上低檔,合上離合器,注油。

 

雪佛萊車的輪胎擦着瀝青路,發出尖利的呼嘯聲,汽車像古代恐怖的食人獸一般彈射出去。擋風玻璃前的人形一下子漲得很大,就在這時那幽靈般的聲音越來越響

 

(嘉莉嘉莉嘉莉)

 

越來越響。

 

(嘉莉嘉莉嘉莉)

 

就像收音機的聲音被擰到最大。時間似乎在他們周圍形成了一個框架,一瞬間他們甚至被凝固在動作之中:比利

 

(嘉莉就像狗嘉莉就像臭狗嘉莉我他媽希望是嘉莉是嘉莉你)

 

和克麗絲

 

(嘉莉老天別殺死她嘉莉並不是要殺死她嘉莉比利我不嘉莉到嘉莉當心凱)

 

還有嘉莉本人。

 

(看見輪子汽車輪子油門輪子我看見輪子哦上帝我的心我的心我的心)

 

而比利突然感到他的車背叛了他,它活了起來,在他手中打着滑。雪佛萊車冒着煙來了個 180 度的大轉彎,在地上蹭出一條溝,直排排氣管發出雜訊,騎士酒吧的護牆板突然不斷地變大變大變大

 

(這是)

 

他們以時速40 英里並且仍在加快的速度一頭紮了進去,木板在霓虹燈光閃爍的爆炸巨響聲中向四處飛散。比利被拋向前方,轉向柱戳進了他的身體。克麗絲撞到了儀表盤上。

 

油箱裂開了,汽油灑在汽車的後部。一截直排排氣管落在汽油中,冒出了火苗。 嘉莉側身躺在地上,雙眼閉着,粗重地喘着氣。她的胸部起火了。

 

她開始無目的地拖着身軀爬過停車坪。

 

(媽媽對不起全錯了媽媽哦別哦別我要疼死了媽媽我該怎麼辦)

 

突然間一切似乎都不再重要,只要她能翻過身,翻過身來看看星星,翻過身來再看上一眼,一切就都無所謂了,死而無憾了。

 

這正是蘇在凌晨兩點發現她時的情景。

 

蘇在離開多伊爾警長後,沿著街道走到張伯倫洗衣店,在台階上坐下。她心不在焉地凝視着燃燒的天空。湯米死了。她知道這是真的,並以一種可怕的輕鬆感接受了這一事實。

 

是嘉莉干的。

 

她並不知自己怎會知道這一點,但這一信念就像算術一樣純粹和正確。

 

時間過去了。這沒關係。麥克白謀殺了睡眠而嘉莉謀殺了時間。真不錯。一句警句。蘇悽慘地笑了笑。這會是我們的女英雄,

 

16 歲的小甜妞的結局嗎?現在不用操心富人俱樂部和白人居住區了。永遠不用了。全完了。燒光了。有個人從她身邊跑過,嘟囔着說卡林街起火了。這是卡林街應得的報應。湯米死了。嘉莉回家去殺她的媽媽。

 

(??????????)

 

她筆直地坐著,呆呆地凝視着黑暗。

 

(??????????)

 

她不知道她是怎麼知道的。這和她讀過的有關心靈感應的書一點關係也沒有。她腦子裡沒有畫面,沒有神示的強烈白光,她只是明明白白地知道,就像你知道春天之後是夏天,癌是致命的一樣,她知道嘉莉的母親已經死了,還有——

 

(!!!!!)

 

她的心臟在胸中劇烈地跳動。死了?她審省着自己對這一事件的瞭解?試圖擺脫這種沒有根據的執拗的古怪知覺。

 

是的,瑪格麗特·懷特死了。和她的心臟有關。但她砍傷了嘉莉。嘉莉傷得很嚴重。她——

 

再沒有了。

 

她站起身跑回她媽媽的車。10 分鐘後,她把車停在布蘭奇街和卡林街的拐角處,那裡正在燃燒。還沒有消防車來救火,但在街兩端都放上了木障,冒煙的油窪照亮一塊牌子,上面寫着 “電線帶電!危險!”

 

蘇穿過兩家的後院,從正在生長的樹籬中硬擠出一條路,以致身上被那些堅硬的短刺划出很多口子。她在離懷特住宅一個院子遠的地方鑽了出來,然後穿了過去。

 

懷特家的房子正噴着火苗,房頂也燒着了。上前去看個究竟是連想也不用想的。但強烈的火光使她看清了一樣東西:地上嘉莉的血跡。她低着頭循着血跡,經過嘉莉休息時留下的較大的一灘血跡,穿過另一道籬笆,再穿過柳樹街的一個後院,又穿過一道尚未長好的松樹和橡樹籬。然後是一條短短的荒徑——一條人行小路——蜿蜒地向右側攀升,與 6 號公路形成一個夾角。 她突然止步不前,感到一種強烈的懷疑。假定她能找到她,那又怎麼樣?心力衰竭?縱火?被強迫走到疾駛而來的汽車或消防車前面?她特殊的知覺告訴她嘉莉什麼都能幹出來。

 

(找警察)

 

她覺得這個想法很可笑,於是坐在了鋪滿銀色露珠的草地上。

 

她已經找過警察了。即便奧蒂斯·多伊爾相信她的話,那又怎麼樣?她的腦海中閃過一幅圖畫,上百個鋌而走險的追捕者包圍了嘉莉,要她繳械投降。嘉莉順從地舉起雙手,並從脖頸上摘下了頭顱,把它遞給多伊爾警長,他莊嚴地把它放進一個柳條筐中,上面標着“人展一號”。

 

(但湯米已經死了)

 

行了,行了。她開始哭泣。她用手摀住臉抽泣着。一陣微風颳過小土崗上松林的樹梢。更多的消防車沿6號公路呼嘯而過,在夜色中像一只只巨大的紅色獵狗。

 

(鎮子正在化為焦土哦天哪)

 

她不知自己在那裡坐了多久,即便在極短暫的半昏睡狀態中,她仍在哭泣。她甚至沒有覺察到,她開始沿著嘉莉的路線向騎士酒吧走去,就像她不知自己在呼吸,除非她想到呼吸一樣。嘉莉傷得很厲害,此時正以驚人的決心獨自爬着。即便穿過田野抄近路,這裡離騎士酒吧還有三英里。當嘉莉跌入一條小溪並掙扎着爬出來,水很涼,她渾身顫抖時,蘇

 

(看見了嗎?想到了嗎?無關緊要)

 

她還能堅持行走真是驚人。這當然是為了媽媽。媽媽希望她成為天使的利劍,去消滅——

 

(她也要去消滅)

 

她站起身,開始笨拙地跑起來,不再費神去追循血跡。她已用不着追循它了。

 

引自《爆發的潛能》第 164-165 頁:

 

不管我們對嘉莉·懷特事件有什麼樣的看法,畢竟它已經過去了。現在是我們面向未來的時候了。正如迪安·麥格芬在其載於《科學年鑒》的傑出文章中所指出的,如果我們拒絶向前看,我們肯定會付出代價,而且是高昂的代價。 在此出現了一個惱人的道德問題。科學進步已能做到完全分離TK基因。在科學界,已多少有人假定(例如,見伯克和漢尼根

 

的論文《論 TK 基因的分離及對控制參數的具體建議》,載於伯克利 1982年出版的《微生物學年刊》),一旦測試程序建立,所有學齡兒童都將接受常規測試,就像他們現在接受肺結核免疫皮下注射一樣。然而TK並不是病菌;對感染者來說,它有如他的眼睛顏色一樣,是他身體的一部分。

 

如果明顯的 TK能力出現在青春期,如果這種假設的 TK測試在兒童上一年級時進行,我們肯定會較早地瞭解情況。但就此事而言,早瞭解情況就等於有所戒備嗎?如果結核病的檢驗結果顯示陽性,那孩子可以得到隔離治療。但如果TK的檢驗結果是陽性,我們除了給他腦袋上一槍外,又有什麼治療辦法呢?而且我們又怎麼可能去隔離一個最終有能力摧毀所有牆壁的人呢?

 

況且,即便有可能進行成功的隔離,讓一個如花似玉、剛步入青春的小女孩就離開父母,被關進銀行的金庫度過餘生,美國人民會允許這樣做嗎?我對此表示懷疑。尤其是懷特委員會已經十分賣力地想讓公眾相信張伯倫鎮的惡夢純屬偶然。

 

確實,我們似乎又回到了起點……

 

引自蘇珊·斯耐爾在緬因州調查委員會的宣誓證詞(摘自《懷特委員會報告》,第 306-472 頁):

 

問:斯耐爾小姐,現在委員會想審查一下你所謂的在騎士酒吧停車場與嘉莉·懷特相遇的證詞……

 

答:你們為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問同一個問題呢?我已經對你們講了兩遍了。

 

問:我們希望確保記錄是正確的,每一個……

 

答:你們想抓住我在撒謊,這是不是你們真正的用意?你們認為我沒說真話,對嗎?

 

問:你說你見到嘉莉是在——

 

答:你先回答我好不好?

 

問:——5 月 28 日凌晨兩點左右,對嗎?

 

答:在你回答我剛才的問題之前,我不打算回答任何更多的問題。

 

問:斯耐爾小姐,如果你以憲法規定之外的任何理由拒絶回答問題,本委員會有權控告你犯有蔑視罪。

 

答:我不在乎你們有權做什麼。我已失去了我所愛的人。把我關進監獄吧。我不在乎。我——我——哦,見鬼去吧。你們所有的人,都見鬼去吧。你們試圖……試圖……我不知道……迫害我。你們別再煩我了好不好!

 

(短暫休會)

 

問:斯耐爾小姐,現在你想繼續作證了嗎?

 

答:是的。但我不想被糾纏個沒完,主席先生。

 

問:當然不會,小姐。沒有人想糾纏你。你說你兩點左右在那個酒吧的停車場遇見了嘉莉,是這樣嗎?

 

答:是的。

 

問:你當時知道時間?

 

答:我當時就戴着你們現在看見我腕上的這塊表。

 

問:當然。但騎士酒吧離你停車的地方不是有六英里遠嗎?

 

答:沿著公路走有這麼遠,但直穿過去就近多了,只有三英里。

 

問:你走了這麼遠?

 

答:是的。

 

問:你以前作證時曾說你“知道”你正在接近嘉莉。你能解釋一下嗎?

 

答:不能。

 

問:你能聞見她的氣味?

 

答:什麼?

 

問:你是根據你的鼻子?

 

(聽眾席上一片哄笑)

 

答:你是不是在捉弄我?

 

問:請回答問題。

 

答:我不是根據我的鼻子。

 

問:你能看見她?

 

答:不能。

 

問:聽到她?

 

答:不能。

 

問:那你怎麼可能知道她在那裡?

 

答:湯姆·奎蘭是怎麼知道的?還有科拉·賽馬德?還有可憐的維克·穆尼?他們又是怎麼知道的?

 

問:小姐,回答問題。這可不是你傲慢無禮的地方和時候。

 

答:可是他們確實說他們“就是知道”,不是嗎?我在報上看到賽馬德太太的證詞了!消防栓自己打開又是怎麼回事?還有油泵的鎖自己打開,油泵自動開啟?電線自己從電線杆上落下來?還有——

 

問:斯耐爾小姐,請——

 

答:這些事情全都收錄在這個委員會的會議記錄中!

 

問:這與本次聽證無關。

 

答:那麼什麼有關?你們是在查明真相還是在找替罪羊?

 

問:你否認你預先知道嘉莉·懷特在什麼地方嗎?

 

答:當然否認。這是荒唐的想法。

 

問:噢?為什麼荒唐?

 

答:如果你是在指這其中有某種陰謀的話,這就是荒唐的,因為我發現她時,她已經奄奄一息了。這可不是一種輕鬆的死法。

 

問:可是假如你不是預先知道她在什麼地方,你怎麼能徑直就去了她所在的那個地點?

 

答:哦,你們真傻!你們聽沒聽到這裡來的人所說的話?每個人都知道是嘉莉!他們只要用心,就都能找到她。

 

問:但並不是每個人都找到了她。你找到了。你能解釋為什麼人們不是蜂擁而至,就像鐵屑被磁鐵吸引一樣?

 

答:她衰竭得很快。我想也許是……她的影響範圍在縮小。

 

問:我認為你會同意這是一個相對沒有根據的假設。

 

答:當然,確實如此。在嘉莉·懷特這個問題上,我們大家相對來說都是瞎猜的。

 

問:隨你怎麼看吧,斯耐爾小姐。現在我們不妨轉到……

 

當她爬上亨利·德雷恩牧場和騎士酒吧之間的路堤時,她的第一印象是嘉莉已經死了。她的身體正在停車場的中央,看上去怪異地變成了萎縮的一團。蘇想起了在 95號公路上看見的被飛駛的卡車和客貨兩用轎車碾死的動物——旱獺、土撥鼠、黃鼠狼等。

 

但那幽靈仍在她腦中頑固地震顫着,不停地重複着嘉莉·懷特的人格呼號。嘉莉的本體,格式塔。它現在沉默了,不再用小號尖利地宣告自己的存在,而是穩定地抑揚起伏。

 

無意識的。

 

她翻過停車場邊上的圍欄,感到火焰的酷熱撲面而來。騎士酒吧是一座木結構建築,所以燃燒得很快。火光清晰地勾勒出後門右側一輛燒焦的汽車殘骸。那麼,這又是嘉莉干的。她沒有走過去看看裡面是否有人。這不重要,現在不重要。 她走到嘉莉側身躺着的地方,在火焰貪婪的爆裂聲中,她聽不見自己的腳步聲。.她滿懷迷惘和憐憫,俯視着那蜷成一團的身體。刀把樣子很殘忍地凸立在她的肩上,她躺在小小的血窪之中——有些血是從她嘴裡流出來的。看上去她在失去知覺之前曾努力想翻過身來。僅憑意識就能殺人放火、拉下電纜的人,現在卻躺在地上翻不過身來。

 

蘇跪下來,抓住嘉莉的一隻手臂和未受傷的肩膀,輕輕地把她的身體翻過來。

 

嘉莉劇烈地呻吟着,眼睛不停地顫動。在蘇的意識中,對她的感知能力鋭利起來,就像是一幅意識中的照片對上焦距了。

 

(是誰在那裡)

 

蘇不加思索地用同樣的方式說:

 

(是我蘇·斯耐爾)

 

其實不需要想到自己的名字。她想到自己時既沒有語言也沒有圖象。領悟到這一點突然使一切變得近了,真實了,於是對嘉莉的同情衝破了受驚之後感到的麻木。

 

而嘉莉則恍惚而麻木地責備道:

 

(你騙了我你們都騙了我)

 

(嘉莉我甚至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湯米)

 

(你們騙了我就出了這事騙人騙人騙人卑鄙的欺騙)

 

形象和情感以令人吃驚和不可置信的方式交織在一起。血。悲傷。恐懼。一系列惡作劇中的最後一次惡作劇:它們以令人暈眩的速度重新閃現在眼前,蘇感到頭昏眼花和絶望無助。它們各是可怕事件的全景畫面的一部分。

 

(嘉莉別別別傷害我)

 

現在姑娘們開始擲衛生巾,有節奏地叫喊,哄笑,蘇的臉出現在她自己的意識中:醜惡,滑稽,一張大嘴,顯出殘忍的美麗。

 

(看看這些下流的玩笑看看我的一生就是一場下流的玩笑)

 

(看呀嘉莉看看我的內心)

 

於是嘉莉看了。 這種感覺是恐怖的。她的意識和神經系統成了一個圖書館。一個處於絶望之中的人正在其中跑着,手指輕輕拂過書架上的書本,抽出一些,瀏覽一番,又把它們放回去,任憑一些書掉在地上,書頁在記憶的風中

 

(看一眼那是我一個小孩恨他爸爸哦媽媽張大嘴巴哦牙齒警察推我哦我的膝蓋汽車想去開車我們要去看塞西莉姨媽媽媽快來我尿褲子了)

 

瘋狂地簌簌作響;這個人不停地跑着,最後來到標着“湯米”及小標題“舞會”的書架旁。書翻開了,種種經歷閃過,腳註全是表示感情的象形文字,比羅塞塔石碑的文字複雜得多。

 

看。發現的東西比蘇本人察覺的還多——對湯米的愛,妒忌,自私,在邀請嘉莉一事上迫使他服從自己的需要,對嘉莉本人的厭惡,對德斯佳汀小姐的憎恨,對自己的憎恨。

 

(她本可以把自己的事管得更好,她確實就像一個討厭的癩蛤蟆)

 

但對嘉莉本人沒有惡意,沒有將她置於大庭廣眾面前羞辱的計劃。

 

在她最隱秘的隧道中被姦污的焦慮不安感消退了。她感到嘉莉已甦醒,但仍然衰弱和疲憊。

 

(你那時為什麼不饒我一回)

 

(嘉莉我)

 

(那樣媽媽也許還活着我殺了我媽媽我要她哦我的胸口疼我的肩膀疼哦哦哦我需要媽媽)

 

(嘉莉我)

 

這念頭無休無止,沒有辦法結束。蘇突然被恐怖所淹沒,更糟糕的是她無法找到一個詞形容它:這個躺在油跡斑斑的瀝青路上流血的怪人,在痛苦和死亡面前,似乎突然變得毫無意義和可怕起來。

 

(哦媽媽我害怕媽媽媽媽)

 

蘇試圖離開,讓意識解脫出來,以便讓嘉莉至少擁有獨自死去的隱私,但她卻欲罷不能。她覺得自己也正在死去,所以不想看見她自己可能的結局的預演。

 

(嘉莉讓我走)

 

(媽媽媽媽媽媽哦…………)

 

意識中的尖叫聲達到了一種炫耀的地步,它難以置信地漸強,然後突然消失了。一時間蘇好像看見一點燭光以極快的速度消失在漆黑漫長的隧道中。

 

(她要死了哦我的上帝我在感到她的死亡)

 

就在這時,燈光熄滅了,最後一個有意識的念頭是

 

(媽媽對不起在)

 

然後它中斷了,蘇被拋入身體末梢神經無思想、近似白痴的悸動,這種狀態要持續數小時後才會消失。

 

她跌跌撞撞地掙扎出來,像瞎子似地雙手伸向前方,朝停車場的邊上走去。她在齊膝高的護欄上絆了一下,滾下路堤。她站起身,又跌跌撞撞地走進了田地,那裡瀰漫著一片神秘的白色薄霧。蟋蟀漫不經心地唧唧叫着,一隻夜鶯

 

(夜鶯有人要死了)

 

在清晨的寂靜中鳴叫。

 

她跑起來,胸部深深地呼吸着,躲開湯米,躲開火焰和爆炸,躲開嘉莉,但主要是躲開那最終的恐懼——那最後閃亮的念頭被

 

迅速帶入永恆的黑暗隧道,接踵而來的是乏味電流的單調愚蠢的嗡嗡聲。

 

殘留的影像很頑固,但還是開始消退,在她無意識的腦海中留下一片愉快、清爽的黑暗。她放慢了腳步,停下來,開始意識到有什麼事情已經發生。她站在霧濛濛的廣闊田野中,等待着它的完成。

 

她急促的呼吸變慢了,越來越慢,像是突然被荊棘叢掛住了—— 然後在一聲嚎叫、一聲受騙後的吶喊中,沉鬱的悶氣一下子排空了。

 

因為她感到暗色的經血正在她的大腿上慢慢地往下淌。

 

第三部   破 滅

 

韋斯托弗仁濟醫院死亡報告

 

姓名

 

N. 懷特  嘉莉

 

(姓)   (名)   (中間名)

 

經辦人 RM

 

地址   緬因州張伯倫鎮卡林街 47 號   郵政編碼 02249

 

急診室      無          救護車     16 號

 

治療     無          送達醫院當即死亡   是√   否

 

死亡時間   1979年 5月 28 日凌晨兩點(大約)

 

死亡原因   出血   休克   冠狀動脈閉合暨/或冠狀動脈血栓形成(可能)

 

死者指證人   蘇珊.D.  斯耐爾   緬因州張伯倫鎮後張伯倫路 19 號   郵政編碼   02249

 

直接親屬       無

 

屍體去向   緬因州政府

 

經辦醫師     醫學博士哈囉德·凱布勒   (簽名)

 

病理學家               TM              (簽名)

 

引自美聯社總社自動收報機 1979 年6 月 5 日星期五收到的電文:

 

美聯社緬因州張伯倫電:州政府官員稱張伯倫鎮死亡人數達409人,尚有49人被列在失蹤名單內。有關嘉莉·懷特和所謂的“TK”現象的調查仍在進行中,不斷有傳言稱對懷特姑娘的屍檢發現其大腦及小腦結構均有異常。該州州長已任命了一個專門委員會調查整個悲劇。結束。

 

美聯社 0303N    6 月5 日最後報導。

 

引自《列文斯頓太陽日報》9 月 7 日星期日版第 3 頁:

 

TK的遺產:焦土與焦心

 

張伯倫電——舞會之夜如今已成歷史。俗話說時間能癒合所有的創傷,但緬因州西部這個小鎮遭受的傷害卻是致命的。鎮東部的居民區依然如故,街上有二百年歷史的橡樹依然優雅地挺立着。莫林街和布里克雅德山上漂亮的坡頂小樓房和牧場式平房整潔無損。但與這幅新英格蘭田園風光相毗鄰的是焦黑殘破的鬧市區。許多整潔住房的前草坪都立起了“出售”的招牌。只有門上掛着的黑紗表明哪些房子仍有人居住。這些日子,張伯倫街上最常見的就是聯合搬家公司的淡黃色卡車和大小不一的橙色拖車。

 

鎮上主要的企業張伯倫染織廠依然存在,五月那兩天肆虐鎮上的大火沒有殃及它。但自 6月 4 日以來它就只能開工一班,據廠長威廉·A.  錢伯利斯稱,還很有可能進一步縮減。“我們有訂單,”錢伯利斯說。“但你總不能經營一個沒有工人來上班的工廠。我們沒有工人。8月15日以來我已收到34人準備離職的通知。我們現在能看著辦的事只有關掉染房,把活轉包出去。我們不願意讓工人走,但這事已關係到經濟上的生存問題。 ”

 

羅傑·費倫已在張伯倫住了22年,在染坊中也工作了18年。這期間,他從每小時掙七角三分的打包工升為領班;但他對自己現在可能失業表現出一種奇怪的無動於衷。“我會失去不錯的收入,”費倫說。“這不是你能輕易接受的事。我和妻子談過多次。我們可以賣掉房子——它至少值兩萬元——儘管我們可能連一半錢也賣不到,但我們可能還會這樣做,賣了它。沒什麼了不起。我們真的不想再在張伯倫住下去。無論如何,張伯倫已不適於我們居住了。”

 

這樣想的絶不只是費倫一人。亨利·克利是一家名叫克利果品店的業主,這家店兼營香煙和汽水,舞會之夜它被夷為平地,但他並不想重建它。“孩子們都不在了,”他聳聳肩。“如果我重新開張,這裡一定是鬼影憧憧。我打算拿了保險金,退休到聖·彼得堡去。”

 

1954 年時,曾有颶風給伍斯特市造成巨大的人員傷亡和損失。但一週之後,四處就響起了鎚子的敲打聲,空氣中瀰漫著新木頭的清香,以及樂觀和充滿人類活力的氣氛。而今年秋天的張伯倫卻全然不同。主要街道上的瓦礫已被清除,但僅此而已。你所遇見的人,臉上堆滿了絶望的麻木神情。男人們在沙利文街拐角的弗蘭克酒吧一言不發地喝着啤酒,女人們在後院裡談論着彼此的悲哀和損失。張伯倫已被宣佈為災區,政府提供了資金,幫助重建鎮子,並已開始重建商業區。

 

但近四個月來張伯倫的主要生意是葬禮。

 

現在已知有440人死亡,另有18人下落不明。死者中有67人是即將畢業的尤恩高中的高年級學生。也許正是這一點,比其他任何原因,都更使張伯倫人失魂落魄。

 

這些學生是在 6 月1 日和2 日舉行的蘭次公祭中被安葬的。追悼儀式於 6 月3 日在鎮廣場舉行。這是筆者見到的最感人的儀式。出席者有數千人。當原有 56 人現減少到不足 40 人的學校樂隊演奏校歌和葬禮號時,全場一片寂靜。

 

一週之後,在鄰近的莫頓學院舉行了沉悶的畢業典禮,僅有52 名學生倖存得以畢業。致畢業告別詞的亨利·斯坦佩爾在說到一半時淚流滿面,不能自已。儀式之後沒有舉行畢業晚會;畢業生拿了證書就徑直回家了。

 

隨着夏天的流逝,有更多的屍體被發現,於是靈車依然在奔駛。對一些居民來說,傷疤每天被揭開,傷口不斷在流血。

 

如果你是上週在張伯倫鎮漫遊的眾多獵奇者之一,你看到的是一個在精神上患了不治之症的鎮子。有幾個失魂落魄的人在連鎖商店的走道上走來走去。卡林街上的公理會教堂沒有了,被大火焚燬了。但磚結構的天主教堂依然聳立在埃爾姆街上。位於梅因大街外圍的漂亮的衛理公會教堂,儘管被火燎過,卻沒有損壞。然而上教堂的人寥寥無幾。老人依舊到法院廣場的長椅上坐坐,但對下棋甚至談話都喪失了興趣。

 

人們總的印象,就是這是一個正在等死的城鎮。就這些日子而言,說張伯倫永遠不會重現往昔還不足以說明問題。更接近真實的說法,是張伯倫根本就不會再存在了。

 

摘自亨利·格雷爾校長 6月 9 日給教育局總監彼得·菲爾波特的信:

 

……所以我感到我已不能再繼續擔任現在的職務,因為我一直覺得,如果我更有遠見的話,這樣的悲劇本是可以避免的。如果您和您的同事同意,我希望您能接受我從 7月 1 日起辭去現職

 

……

 

摘自體育老師麗塔·德斯佳汀小姐 6 月 11 日寫給亨利·格雷爾校長的信:

 

……現在我將我的聘約退還給您。我覺得如果繼續任教我會殺了自己。夜深人靜時我總在想:如果當時我能伸出手幫助那姑娘,如果……如果……

 

在曾是懷特家的房基前,草坪上用油漆寫着:

 

嘉莉·懷特因她的罪孽而烈 火焚身基督不會坐視不管

 

引自迪安·D.  L.  麥格芬的《心靈致動:分析和後果》(載於1981 年《科學年鑒》 ) :

 

作為結論,我想指出,當局用官僚主義的做法——我這裡特指所謂的懷特委員會——掩蓋嘉莉·懷特事件,實在是如同玩火。

 

政客們似乎極想把 TK作為一個千載難逢的現象。儘管這種願望可以理解,但卻是不能接受的。從遺傳學的角度看,再次發生的機率是 99%。現在是我們未雨綢繆的時候了……

 

引自約翰·R.  庫姆斯著《俚語精解:父母指南》(紐約燈塔出版社 1985 年出版)第 73 頁:

 

欺騙嘉莉:引起暴力或毀滅;傷害;混亂;(2)縱火(源自嘉莉·懷特,1963-1979 年)

 

引自《爆發的潛能》第 201 頁:

 

本書上文曾提到,在嘉莉·懷特的一本筆記本中,有一頁上反覆抄着六十年代著名搖滾詩人鮑勃·迪倫的一句詩,她好像是在絶望中抄的。

 

那麼用鮑勃·迪倫另一首歌的幾句詞來結束本書也不會是不恰當的,這幾句詞或許能作為嘉莉的墓誌銘:我希望能為你寫一曲平淡的旋律/它能拯救你,親愛的女士,不去發瘋/它能讓你輕鬆,冷靜/止住你無用又無意義的知識造成的疼痛……*

 

引自《我的名字叫蘇珊·斯耐爾》第 98 頁:

 

現在這本小書寫完了。我希望它賣得好,這樣我就能到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去。我想要將諸事思考一番,以決定從現在到我的光被帶入那長長的黑暗隧道之間的這段日子,我要做哪些事情……

 

引自緬因州調查委員會關於緬因州張伯倫鎮 5 月 27-28 日事件的結論:

 

……所以我們必須斷定,儘管有關的屍體解剖顯示了某些細胞的變化,這也許說明某種超常力量的存在,但我們認為沒有理由相信這種事情會再次發生或可能發生……

 

摘自住在田納西州羅亞爾諾布的阿米莉亞·詹克斯 1988 年5 月 3 日寫給住在佐治亞州梅肯的桑德拉·詹克斯的信:

 

……你的小外甥女正在瘋長,年僅兩歲,她的個子可太大了。她長着和她爸爸一樣的藍眼睛和我一樣的金頭髮,但它很可能變深。而且她長得真漂亮,有時她睡着時我想她真像我們的母親。  有一天她在屋旁的泥地玩耍,我躲在旁邊看見一件最好玩兒的事。安妮和她的哥哥們玩石子,那些石子自己會動,跑來跑去,安妮咯咯笑着,但我有點害怕。有些石子上下跳動。我想起了奶奶。你還記得那次法院的人追捕彼特,奶奶笑着笑着他們的槍就從手裡飛出去了。她還經常讓她的搖椅搖動,而她並沒有坐在上面。我一想到這事就情緒不好。我希望她別像奶奶一樣得心臟病,記得嗎?

 

好了我要去洗東西了,問候裡奇,有空時寫幾個字寄來。不管怎麼說,我們的安妮漂亮極了,她的眼睛亮得像鈕子一樣。我打賭有一天她會把世界給震了。

 

愛你的

 

米麗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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