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12090年。光明驅散黑暗。最終戰爭後
君臨人類頂上的「貴族」──吸血鬼,
遭遇了原因不詳的種族性凋敝,陸續消逝於滅亡的彼方。
然而,其中一部份,與自己創造的妖魔──
人工魔物一同存留邊境角落,
讓人們膽戰心寒畏懼不已。火龍、霧魔、惡鬼──
人類只能受牠們任意宰割的痛苦,
促成了對妖魔專家──「獵人」的誕生。
其中,咸認貴族與人類的混血兒‧半吸血鬼,
乃是最理想之吸血鬼獵人。
於是,不知何時起,某位俊美無比年輕人的名字,開始出現在人們口中……
在這個邊境的村莊外面有一個特殊的機構,
大部分的居民都在這裡工作,
而在附近的山丘上有一個貴族居住的城市,
現在只有一堆機器的殘骸留在這裡,再加上十年前曾有小孩失蹤,
至今仍未尋獲,而現在這個村落出現了吸血鬼,村居在害怕之餘,
決定聘請吸血鬼獵人D來替他們解決這些吸血鬼……
第一章 冬日的村莊
冬日的陽光自虛空中高灑入谷。或許是春季將近的緣故,清澄的陽光,有著能讓走在筆直狹隘谷道的旅人忍不住面露微笑的明亮與爽朗,以及一吸入肺中便忍不住咳嗽連連、猛射出團團白氣的寒意。
走過一段谷間道路,可抵達四周滿佈黑沉沉的森林的和緩平地,引導旅人來到一座邊境小村。
即使連同散立在村莊週遭的牧場與太陽能農園都酸上,村中的建築物也還不到二百戶。木材和輕量強化塑料搭建的主宅屋頂上、日光不及的小巷中,殘雪潔白凍凝;身裹厚重的皮毛、會令人錯認為野獸的村人,長相嚴肅凝重。連年輕人與天真孩童的表情,也因為要努力求生存而變得僵硬死板,如同連上掛了面具。
村莊的中央,有條小河由西向東橫切流過。堅牢的渡橋的身影投落在清冽的水面。如今,一隊靜默的人踩著沉重的步伐正要渡橋。
隊伍由十名男性、兩名女性組成。一名年齡在四十歲上下的女性用破舊的保溫外套的袖子掩住臉部,口中發出啜泣聲。旁邊,另一名同樣年齡的女性扶著她披掛灰髮的肩膀,這應該是她的鄰居。儘管這兩人決定了一行人的氣氛,但她的哀傷並沒能引起男人們的共鳴。
隊伍最前方是位老人,身上套著四處繪有奇妙的花紋與咒文的長袍,臉上露出厭惡之色。隊伍中的六名男性臉上也露出一模一樣的嫌惡表情,不僅如此,同時還流露出肉體正遭受著痛苦的神態。
因為眾人詛咒的東西,正深深重壓在他們的肩上。
那是具橡木棺材。
然而,纏繞在棺材表面的粗實鎖鏈令人覺得分外恐怖,簡直就像是要牢牢封住沉睡在棺內的人,阻止對方爬出棺外。這顯示著對棺中死者的絕對恐懼的棺木,在冬日的陽光中躑躅前行。
一行人在橋樑中央停了下來。
橋樑兩側在這裡各自往河中突出,形成約一米見方的廣場。
帶頭的老頭指了指其中的一側邊緣。
扛著棺材的男子們使勁挪動著步伐,來到欄杆前。
站在老人身旁的魁梧男子身體一抖,一手按到腰間的武器上。那是一把長約五十厘米的鋼鐵短樁。他用剩下的那隻手取出插在另一邊的鐵錘,對槍套中的火藥式單發手槍看也不看一眼。
婦人發出悲痛的哭號,想跑近棺木,鄰人與其他男人制止了她。
「肅靜!」
老人發出叱吒。
婦人以手掩面。如非有人扶持,恐怕當場便會頹然倒地。老人對一旁細長棺材投以無情的視線,右手舉起至齊肩,然後開始唱誦這場儀式的必備話語。
「吾心懷深淵之哀悼,僅此宣告:西部邊境第七地區茲貝修村居民,登錄號碼一八零零九——賽卡•波蘭之女吉娜,為眾人詛咒的貴族所害,死於昨夜……」
此時,不知老者是否注意到,扛著棺材的人們臉色開始逐漸發青。
十二隻眼睛慌忙交錯,幾組視線一經相接後,便死命地盯著清澈的河面。
沒事,沒有任何奇怪的狀況。
棺材中似乎有什麼在動。
並非是人。而是某種東西。
男子們的臉被棺材吸引,緩緩轉向它。
噹啷一聲,鎖鏈發出聲響。
男人們的臉色變得如紙般死白。
村長叫了一聲手握鋼樁的男子的名字。
「放下去,快放下去!」
魁梧的男子發出了近似痙攣的聲音走了出來。
男人們沒有聽從命令。他們的大腦、神經、肌肉全部僵硬不動,被恐懼任意主宰著。這個儀式並非初次進行。但如今在他們肩上發生的現象,卻是前所未有。因為現在還是白天。
「放到欄杆上!」
看出男人們的狀況後,魁梧的男子大聲下令,並互擊鐵錘鋼樁發出巨響,這招立即生效。
男人們自恐懼的咒縛中解脫粗來,把棺木移到粗厚的欄杆上,形成將把棺木投入水中的姿勢,三名男人撐住棺尾。
接近春天的渡橋上,充滿了詭異的狂躁。
魁梧的男子快步走近,將研磨的很鋒利的鋼樁尖端抵到棺蓋上。
就連他那猶如岩石的嚴峻臉孔,也透露出濃濃的恐懼和緊張的神情。事情發生的時間完全違反了他的豐富經驗,以及由此而來的自信。
棺材中的聲響持續不斷,發出的聲音和搖震的方式就像有個剛醒來的人無法掌握四周的情況、而在不停地摸索著。
男子高舉起鐵錘。
棺材中的聲響突然一變,猛烈的震動由內衝撞著棺蓋,有若雷鳴般混亂不堪,這時不僅棺木搖晃,而且還撼動了支撐棺木的男人們。
老者叫喊著說了些話。
「呼!」鐵錘擊碎空氣猛力落下來。
慘叫聲與碎裂聲交織在一起。
在鋼樁穿過棺蓋的同時,只見一隻慘白的人手撞破厚實的棺蓋朝天空暴伸出來。這是一隻幼小孩童的手!
小手痙攣抽搐著在空中抓了數次後,接著朝握著鐵錘呆立在棺材旁邊的男子喉間伸去。
「——丟……丟掉……棺木!」
血塊和話聲從男子的喉中噴湧出來。
這淒慘的光景反而振奮了男人們的意志。肩膀肌肉隆起,棺木在欄杆上大幅傾斜,連帶著將魁梧的男子的身體一同拖下了水中,並在河面上濺起水花。
或許是多加了重物的緣故,棺木隨即消失,融入水底的灰暗。以尚未平息的漣漪為中心,不知是屬於何者的鮮紅色水泡不停地冒湧上來。
地面上的萬物沐浴在柔和的晚冬陽光中,如今只剩下婦女啜泣的哀哭聲,訴說著以死亡為結局的淒慘悲劇的尾聲。
忍受著冬雪的重量的新生草葉,借助行人粗重的腳步聲抖落掉身上的冰雪,抬起了身子,接下來的季節乃是它們的世界。
腳步聲的主人是複數。這是一群魯鈍如、健壯如火星牛(Martiom Cow)的壯漢。即使隔著厚實的毛皮外套,他們的衣服下結實隆起的肌肉依舊一望可知。看上去他們的年齡全在二十至三十之間,連看來像是領導人的特別高大的男子也還不滿三十歲。他們是村中的青年團團員。
由於他們已經連續攀爬山坡將近九個小時,因此全都呼吸急促,不過,從大家的表情眼神來看,顯然這不是在郊遊踏青。他們的神色僵硬、心事重重,那種僵硬看起來彷彿隨時會因過度激憤而突然流淚,感覺就像他們正用年輕人特有的好勇鬥狠拚命壓抑著心中不停湧現的黑暗恐懼一樣。最後面的兩人喘得特別厲害,這和他們背著裝滿武器的木箱有關,不過真正的原因,是他們正在攀登的山丘。
這是座奇怪的山丘。
不論是從地上或是空中,從哪一邊看來都不過只是一座底邊直徑二公里、高二十米左右的平凡小丘。可一旦踏足斜坡想攀到丘頂,即使腳力再好的人,也得花上數小時才能抵達頂部。
漆黑的廢墟聳立在山丘頂端。
它是男子們的目標。不過,這座居高臨、陰沉地睨視著四周的建築物,彷彿沙漠邊境地帶傳說中的海市蜃樓,男子們——不,該說是所有挑戰者,在抵達二十米的高度前,全被它恣意玩弄著。
距離始終沒有縮短。
儘管雙腳確實用力地踏到斜坡上,說明身體的確在上升,但不論眼前的斜坡也好、廢墟也好,卻全無靠近的跡象。
總結攀登者的經驗,據說成年男人每爬升一米必須花三十分鐘,到達山丘頂端需要十個小時——即使走的是平地也會讓人精疲力竭。況且,它還會針對攀登的動作瞬間增加斜度,這就更加加重了身體的疲勞。
帶頭的男子——身為領隊的海克,不讓夥伴發覺地朝西方瞥了一眼。再過二小時,太陽便會沉落於森林的比方——遙遠的白銀峰的背後。現在的時間約為邊境標準時間3A(Afternoon)。
海克十分清楚,若無法趕在一百二十分鐘內抵達山丘頂端、達到目的,黑暗降臨後會有怎樣的命運在等著他們。
可是,即使抵達頂部,也不清楚對方沉睡於廢墟何處。縱然懷中暗藏有廢墟的簡圖,但那卻是數十年前的舊物,製作者本人業已過世,不知它是否值得信賴。
體力的消耗極為劇烈,同伴全是青年團中精選出的壯漢,不過比起生理的勞累,精神的疲倦更加嚴重。因為,目的地近在眼前卻無論如何努力前進都無法抵達的焦躁,降低了肉體所能承受的極限。這對自下方來襲的敵人,可說是極其有效的防禦法。縱使敵人踏足廢墟,恐怕也已無探察他們睡處的體力。
僅有一點幸運的是:山丘的魔力在下山時會消失。若是疾奔下山,由山丘頂端到山丘底部僅需不足二分鐘。
忽然,海克汗水淋漓的臉上湧現出喜色。
因為「實際」知道了自己和眼前丘頂的距離只剩下不足十米了。他無視肺部索求空氣的劇烈喘息,竭力喊出:「到嘍!」背後傳來「噢」的響應聲。
數十分鐘後,眾人於廢墟的中庭內略做休息。每張看來魯鈍粗野的面孔上,滿是濃密的疲勞陰影。
獨自站著觀察四周的海克下令:「差不多要走了,拿出武器。」
全員聚集在兩個木箱邊。
箱蓋打開,裡面有十根前端研磨得鋒銳無比的白木樁、五支鐵錘、二十瓶裝有自動耕耘機燃料與破布的速成火焰彈。以及五組附有定時引信的開鑿岩石用的高性能炸藥。男子們的腰間皆佩有寬刃匕首和山刀。
大家都領取了武器。
「都知道要怎麼做了吧,」海克再次叮嚀,「也不知道地圖的影印本管不管用,不過現在也就只能相信它了。要是大家覺得有危險就吹一次哨子,發現那傢伙的巢穴就吹兩次。」
男子們睜著通紅的雙眼點了點頭,站起身,開始進行一件重大工作。
突如其來的聲音令他們停下了腳步。
「等一下!你們帶著這種表情要去幹嗎!?」
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連忙轉身,舉起武器對準聲音的方向。
廢墟中碩果僅存的石造建築——從建築物上面朝向中庭、猶如洞穴的入口陰影中,一名少女靜靜地走至午後的陽光下。
她穿著防寒外套的肩膀上黑髮搖曳,下方露出的豐潤大腿,不讓人覺得寒冷反而令人覺得艷美奪目。
一名男子問道:「這不是莉娜嗎?幹嗎在這個……」
後面的話吞了下去。所有人的眼中都流露出憎恨的神色,以及「原來如此」的侮蔑眼神。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們在許久以前便已知曉。
「你們要幹什麼?可別做奇怪的事。」
少女——莉娜正視著海克的臉說道。她那神色堅毅、卻不盛氣凌人的姣好容貌上,充滿著伶俐聰慧與少女特有的餓明艷,有種微妙的蛻變之美,彷彿等待春天的幼蕾的清麗秀雅即將轉為盛放繁花的濃媚冶艷。
「我正要問你來這裡幹嗎?」
海克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問道,眼睛盯著莉娜的裸足。
「你總該知道村裡的騷動吧?到處都找不著那混蛋,他一定是藏在這裡了。」
「那樣的話,應該不用帶炸彈來吧?木樁和火焰彈幾已經綽綽有餘了。」
「那不重要,」海克不理她的話,「回答我的問題,你來這裡幹嗎?我們登山時可沒看到你吶,你是什麼時候來的?」
「剛到,我是從背面爬上來的,你們當然看不到。」
男子門用個散發著異樣光芒的雙眼互望著。
「也就是說,你爬這座山丘時不會被騙,對吧——果然沒錯,搞不好,在村裡犯案的人就是你?」海克說。
「夠了!你應該知道事情發生時我正待在家裡。」莉娜憤怒地說道。
「大概是那樣吧。哼!你們幾個從那時侯起就古古怪怪的。誰曉得是不是他們在背後偷搞了什麼鬼。」
海克的聲音猛地轉為低沉,他對夥伴們抬了抬下巴,所有人的臉上開始浮現出淫邪的微笑並走近莉娜。
「現在就來好好調查一下,把她給我扒光!」
「別做蠢事!做了那種事,你該知道下場會怎樣吧?」
「呦!想嚇人是嗎?」其中一人嘲笑道「村裡的人都知道你跟村長的關係啦。要是能在這兒證明你是個普通的女孩,老頭子一定也會高興吧。」
「再加上,」另一個人跟著說,「搞不好你被我們上過以後,會因為太爽而不想打小報告咧。」
海克舔舔嘴巴。這群年輕人平時即以粗暴聞名,不過,也正因如此,才能在暴虐流寇和人工魔獸的淫威下捍衛村莊。現今,他們的疲憊與之後必須進行的工作的恐懼醜陋地相互結合,融化了他們與生俱來即所剩不多的理智。
莉娜還來不及逃走,便被海克抓住手腕抱了過去。他油肥的嘴唇,毫不留情地壓覆、吸吮著莉娜的可憐紅唇。一隻手翻起防寒外套撫摸大腿,同時用舌頭分開她形狀姣好的貝齒。突然,伴隨著一聲悶響,海克那巨大的身軀彎腰倒在地上,海克被莉娜大力抬起的膝蓋猛擊到要害,無聲地跪倒在地上。她對他看也不看,身體消失在來時的入口中。
「賤人!」三名男子追了上去。
雖說是白天,進入廢墟依舊讓人心生畏懼,但憤怒與慾望壓滅了這股害怕。
冰冷陰暗的空氣中,奇妙的機械和傢俱隱隱浮現,三人對它們視若無睹。轉過數個飾以雕刻繪畫的走廊,在一個狀似大廳的寬敞房間中追到了莉娜。
三人撲了上去,逃跑中的莉娜肩部被大力推撞,猛地望前摔倒,接著被仰面壓在地上。
「住手!」
「別掙扎,我們三個會一起好好疼愛你的。」
當男子們正要侵犯拚命掙扎的白皙手腳和鮮紅嘴唇,趴到她身上時——
異樣的陰森鬼氣猛然襲來。連莉娜嚇得都忘了抵抗,浮現出害怕的神色。維持著怪異的姿勢的八隻眼睛,將視線同時集於黑暗中的一處。
自無邊無際的深沉黑暗中,走出一個身影,彷彿比這遮蓋天地的深重暗色更加陰沉。
「這裡,是一個文明消逝的場所,」猶如含著鐵銹的沙啞平穩的聲音飄蕩而來,「縱使留戀逝者乃無益之舉,但對過往之人保持敬意又有何妨。」
莉娜跳了起來躲到那個人身後。男子依舊僵硬不動,連話也說不出口。與大自然搏鬥超過二十年所得的野性本能,已告訴他們眼前人影的真正身份。那種駭人的程度,遠遠凌駕於他們預想在此發現的人物之上。
大廳入口處湧來腳步聲,隨即又沉默。
那是看到面帶凶相衝入的海克與其他男子當場全身僵硬之故。
「……你,你是誰?」
海克好不容易擠出聲音發問道,不愧為敢死隊的首領,然而顫抖的話聲和喀喀震響的牙齒,說明了連他也被這股超越人類理解範圍的鬼氣給擊潰了。這一瞬間,連同海克在內的所有人,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馬上離開這個山丘。
「離開吧,這不是你們該來的場所。」
男子們猶如被話聲催眠,站起來開始後退。之所以面朝前後退,並非是擁有不理背後狀況的氣魄,而是因為若背對他、不知道會發生何種事的恐懼。所有人的靈魂暗自戰慄低語著:如果死了那倒還好。
退出大廳入口後,男子們恢復了生氣。毫無一扇窗戶的走廊裡,陽光由佈滿裂隙的天花板上射如廳內。
海克和另一個人自懷中取出火柴和火焰彈。在長褲上一劃,燃起火柴,點起瓶口布條,如同要驅逐恐懼般,用劇烈的大動作將它投出,完全沒有考慮到莉娜的安危。
火瓶描繪出平滑的曲線,落在兩個人影的腳邊。瓶子沒有爆炸而射出高達兩千度的火團,卻穩穩地直立在雕刻著精細花紋的地板上,瓶頭「當!」的一聲,帶著燃燒的布條落在地上。
不知道男子們是否看見了閃過空中的銀光。
一陣恐懼席捲而過。
他們大聲發出嘶啞的殘叫。
頭也不回地爭先恐後逃離走廊。異世界的恐怖,從斬斷理性的切口中膨脹湧出,緩緩成形。男子們為了逃離這份恐懼而拚命地擺動著雙腳。
確認腳步聲消失後,莉娜總算離開了人影背後。
她吐了吐可愛的舌頭,朝出口做了個鬼臉。或許是性格開朗的緣故,身上已看不見先前事故的陰影。莉娜用讚歎的眼神望了望被砍斷的瓶口以及將要熄滅的火焰,抬頭看了看頎長的人影。
「真厲害呢,你——」
說出的話中途斷掉了。
「怎麼了?」
莉娜被突然的聲音嚇了一跳,腦中浮現的話脫口而出,真是名率真的少女。
「你真是個美男子呢!嚇了人家一跳!」
「回去吧,這裡也不是你該逗留的地方。」
俊美容貌的所有者,冰冷、更近乎無情地再度說道。莉娜卻毫不客氣地開始上上下下打量起對方的全身,她已經取回了觀察對方的寬裕心情。
他年齡不滿二十歲,帽簷寬大的旅人帽,負在穿著漆黑長外套背上的優雅長劍,顯示出青年的身份並非尋常的旅人。胸口上一枚藍色的墜飾正在輕輕搖蕩,那彷彿會吸收、融化意識的深邃湛藍,令人覺得與這名青年十分相配。
已經習慣了黑暗的雙眼,看清了恩人的容貌,他的俊美面容猶如冬季寧靜的夜晚裡用最精粹的部分凝聚而成,給人一種冰冷孤絕而又深沉的感覺。
「哼!才不要。要待在哪裡是我的自由啊!」莉娜說出與內心想法相反的話,「如果要我離開的話,就送我到外面去吧。」
出乎意料地,青年默默地開始朝入口走去。
「等……等一下嘛,真是的。——匆匆忙忙的男人。」
莉娜連忙追上,心中想著是不是要拉著他的外套末端或手臂,不過始終沒有這麼做。這名青年有著斷然拒絕一切外界事物的冷峻。
她無言地尾隨在後,來到中庭。
令人意外的,青年隨即轉身走向入口。莉娜跳了起來。
「啊!等一下啦。人家還沒道謝呢,討厭!」
「在太陽下山前回去,下山時道路是普通的。」
聽到頭也不回的身影說出了這句話,莉娜猛地睜大了眼睛。
「你怎麼知道?這樣說來,你是什麼時候到這裡來的?難道,你也可以輕鬆爬上來?」
「對呀,因為一些緣故。」
莉娜趕緊抓住時機得意地說道:「你不想知道嗎?應該想知道吧?畢竟你是特地跑來這個廢墟——貴族城堡遺跡的人嘛。」
青年再度邁開腳步。
「啊……等一下!等一下!」莉娜不禁跺腳,「至少告訴人家名字啦。如果不說,就算太陽下山我也不回去。要是我被妖魔襲擊受傷的話,你一輩子都會良心不安呦。我是莉娜•史茵。」
也許蠻不講理的要求生效了,從融進入口陰影中的身影處飄來話聲,只有一個字——「D」。
當天深夜,一名吸血鬼獵人造訪了村長家。
「這——」村長穿著睡衣,外面披著寬大的長袍,睡眼惺忪地走下樓梯,看到背靠著牆、站在起居室一角的獵人後,村長因他的美貌而說不出話來。
「難怪女僕變得像丟了魂一樣,你這個模樣我沒辦法讓你在家裡過夜,因為我家不但有個女兒,而且婦女的出入也很頻繁。」
「馬匹和行李以近個放到倉庫裡了,」D靜靜地說,「我有些話想問。」
「那何不先坐下來呢?你應該奔波了很長一段路吧。」
D紋絲不動。村長只好收回指示坐椅的手,點了點頭。男僕將柴火與固體燃料扔入暖爐後等著下一個指令,村長命他出去。
「是不想背對敵人的原則嗎?原來如此,畢竟也不能保證我就是你的同伴。」村長說。
D詢問道:「在我之前,你應該已經僱傭了蓋斯林。」彷彿沒有聽到村長先前說的話。
一望即知脾氣不佳的村長,卻並沒為此露出不豫之色。原因之一,是曾聽過關於這名超A級獵人之實力的傳聞;而最重要的緣故,是他僅靜立一旁,便能讓人切身感受到他乃異界居民的迫人氣勢。
那遠勝常人的秀麗容貌自不待言,而其飄散四周的陰森鬼氣,則激發了潛藏在人類最深處的記憶——那股對於未知黑暗的恐懼記憶。
「他死了——」村長吐出這句話,「他已經是高明的A級獵人了,結果不僅沒能找到貴族,還被八歲的小女孩給殺掉了。只不過是喉嚨被捏碎了,沒辦法復活,光定金我們就花了十萬元——真是損失慘重啊。」
「我聽說了那件奇怪的事情。」
村長露出略略吃驚的表情。
「沒想到你連這件事都知道不愧是半吸血鬼。看來半吸血鬼連地獄的風聲也能聽見的傳聞並不假。」
「……」
村長簡短地說明了一下約半個月前橋上發生的慘案,最後還加上:「這一切全是在白天發生的。我想,你的閱歷應該比我七十年的人生來得豐富,但在你的經歷中,可曾見過貴族的犧牲者能在陽光下活動?」
D沉默無言。這就是回答。
絕無可能。不論貴族或其犧牲者,都只能在夜晚中享有虛偽的生命,故而將陽光世界讓渡給人類。
「這下你應該知道我為什麼叫你來了吧。想想看!若是該死的貴族和他們的眷屬,不光是在夜裡,甚至能在陽光下昂首闊步的話,這世界會變成什麼樣?」
房中的冷氣與陰暗彷彿驟然巨增。為了防止發電機損耗,通常會用以獸脂作為燃料的油燈,負責夜間照明。老人炯炯生光的眼睛凝視著眼前的吸血鬼獵人,D猶如化為雕像,一動也不動。
上鉤了!村長心中暗自竊喜。仔細算計了能給對方心理造成的效果後,才說出來的餓一番話,應當已經對美麗的混血獵人造成了打擊。這樣一來,此後對他的控制應該會比較簡單。
「能告訴我整件事情的經過嗎?」
聽見D的話語中毫無焦躁恐懼之意,村長驚怔地瞬間說不出話來。渴求鮮血的吸血鬼即將蹂躪白日世界的恐怖,對這名半吸血鬼而言,似乎毫不相干。村長在驚異的神色浮現前的一剎那,將它按捺住,努力保持聲音的鎮定,開始述說。
事情的開端,是那座廢墟與四名小孩。
廢墟是何時建於那山丘上的,如今已不得而知。據說,二百年前,當村莊的建立者們初次踏足這片土地時,它便已經是一座蔓草叢生的廢墟。好幾次,趕死隊曾爬上山丘抵達該處,調查它的來歷並製作了地圖,可是那時發生過許多怪異現象。自五十年前由「都城」遠道而來的調查團之後,就許多不曾有人爬上丘頂了。
而關於住在村中的四名小孩失蹤一事,大約要回溯到十年前。
農夫薩可夫•貝蘭之女(當時七歲)與同為農夫的漢斯•約書提倫之子(當時八歲)、教師尼可拉斯•麥亞之子(當時十歲)以及雜貨商哈里亞米達•多米卡之子(當時八歲),這四人於冬季的某日,忽然自村中消失了。起初眾人喧鬧說,是當時肆虐於附近的次元渦動獸群幹的好事,不過因為有村人目擊了四人在半山丘上遊玩,於是才將懷疑的焦點轉向廢墟。
相隔五十年後再度組成的敢死隊,對廢墟進行了地毯式的搜索。即使如此,小孩們依舊行蹤杳然,不知下落。不僅如此,為期一周的搜索接近尾聲時,連敢死隊的成員也開始陸續失蹤。就這樣,在未探查完廣大廢墟中錯綜複雜的信道與昏暗地下室的狀況下,敢死隊只好放棄了搜尋。並告訴悲痛不已的孩子的雙親們,小孩子們好像被碰巧路過村落附近的人口販子或次元渦動獸抓走了。因為大家認為:不論等著孩子們的是何種命運,都比讓他們的雙親知道小孩消失在貴族宅邸遺跡一事更能安慰他們。
事情發生半個月後的傍晚,出門前往附近森林採摘月菇的麵粉店老闆娘,發現了無精打采地走下山丘的數個人影,原來是孩子們回來了!之後村中沸沸揚揚的如同要翻天了一樣。悲劇暫且以大團圓的形式落幕了。
不過這只是喜悅與新恐懼的開始。
「首先,只有三名小孩回來。」
老村長話聲轉弱,稍不留神便會被暖爐中柴薪的迸裂聲蓋過。
「丹吉爾——雜貨商多米卡的兒子始終未歸,至今依舊下落不明。他的父母最後因悲傷過度而去世,這也是在所難免。至少,不能說所有小孩都平安了,還有一個沒回來……」
「調查過孩子們嗎?」
D的視線依舊朝著門口,出聲詢問。
這或許是擔心會有敵人來襲。據說,即使在獵人圈中,為了自身的名聲、實力,對同伴亦保持著十分強烈的敵意與競爭意識。D雙眼半閉。村長忽然覺得,這名美麗的青年似乎正在同穿牆而來的夜風對話。
「那還用說。催眠術、深層意識自白悸、精神證言處理,能想到的方法全試過了。雖然不忍心,還是對孩子們進行了必要的處置。即使到了現在我都還會夢見孩子們哭泣尖叫的樣子哪!可是卻沒有用。他們的精神和記憶裡,行蹤不明的那段期間,完全被一片空白給佔據。不知是外來的強制力所造成的,還是孩子們自身潛意識裡的發狂機製造成的。不過,如果是後者的話,對約書提倫的兒子來說,結果就變成悲劇了。因為庫歐力到現在都還是個瘋子。」
「可是在城堡遺跡中發生了什麼事,他們看到了什麼,這些始終是一團謎。唯一的幸運,大概是所有孩子都沒有遭受貴族之吻吧。除了庫歐力,剩下的二人十分順利地長大了,分別成為學校的老師,以及村中成績最優異的學生。」
說到這裡,好似總算輕鬆起來,村長走近牆邊的簡陋餐櫥,拿了裝有當地所產酒漿的瓶子和兩個杯子回到座位。
「如何,要不要來一杯?」
村長伸出的手中途停住了。因為他記起了半吸血鬼的食物與飲料。彷彿要證明村長的想法,D低聲回答:「我不喝酒。」
D將視線投至窗外的寂靜黑暗。
「犧牲者的數目及狀態呢?」
「……目前為止四名。地點全在村莊近郊。時間都是晚上。犧牲者全都處理掉了。」
村長的聲音突然停住。可能是憶起了這種行為的殘酷,握住酒杯的手在微微抖動。被處理掉的犧牲者中,甚至還有尚未成為吸血鬼的人。
「找出行蹤不明的孩子加以消滅——明明春日將近,工作卻如此麻煩。」
一聲巨響響起,村長把鋼製的酒杯大力放到桌上。杯中酒液四濺,濡濕了長袍衣袖與手掌。
「絕不可能是丹吉爾——多米卡的兒子做的!說不頂是哪裡殘存的貴族偷偷跑來;或者其他村莊放逐的犧牲者,流浪到附近的可能性也很高。首先必須確認這些事情才對。」
「你認為有能在陽光下行動的貴族或是犧牲者嗎?」
平靜的質問讓村長答不上話。這正是他方才對D說出的話。村長猛然露出懷疑的臉色,凝視著D的腰間。雖然僅是一閃而過,但他覺得好似由那裡聽見了詭異的笑聲。
「明天請整理好關於犧牲者、被襲擊的情況、之後的經過與處置等詳細資料給我。」
D淡淡地說道。聲音冰冷無情,對接著將要進行的工作不帶一絲情感。面臨活動於陽光下的妖魔——前所未見的敵人,這名吸血鬼獵人看來一無所懼。村長心中滿是恐懼,可這種恐懼並非是對貴族而產生的;他害怕地注視著青年嚴整美麗的面孔。
「另外,我想試著訪談存活下來的三個人。如果其中有人住在遠處,則需要前往其住處的地圖。」
「不需要用到地圖啦。」
房門猛地打開,如花的笑靨與甜美的話音吸引了兩人的視線。
充滿好奇光芒的眼神注視著D的眼睛,「沒嚇到你啊?你早就知道我在偷聽的事了吧。讓我來告訴你:路卡斯•麥亞在學校。等放學後,我就帶你去庫歐力住的餓地方。剩下的一個人就不用找了。——我們又見面了呢!D。」
D對農夫貝蘭的女兒,現在村長的養女莉娜•史茵,沉默地點一點頭。
「喂!你沒關係嗎?」
翌日,在朝學校走去的雙頭馬車上,莉娜握著韁繩問。
「這麼一大早就出門的事啦。半吸血鬼白天應該很不舒服吧,因為有貴族的血統。」
「你對奇怪的事情還知道的真清楚吶。」
看著六腳變種馬的馬背,D低聲說道。若是精神感應者的話,或許能在他冰冷閉鎖的精神意識深處捕捉到苦笑的影子。
繼承了人類、吸血鬼兩者特質的半吸血鬼,在生理方面亦深受兩者的影響。
人類夜寢晝醒;吸血鬼則相反。兩種遺傳因子相互角力時,在基本生理現象上,乃貴族——吸血鬼的基因佔優勢,半吸血鬼的肉體,傾向晝寢夜醒。
可是,如同左撇子的人經過訓練後能同樣熟練使用雙手一樣,隨著人類基因的後來居上,事實上也能過著和人類一樣的生活。他們最大的優勢,在於體力、視力、聽力等一切物理能力,通常皆具有吸血鬼的一半水準。雖說僅有五成,卻也已經擁有人類望塵莫及的能力,不分日夜皆可與貴族交鋒。
然而,不可否認地,拒絕基本生理要求並於陽光下行動一事,會對半吸血鬼的身體狀況造成顯著影響。他們的生物韻律(biorhythm)曲線以深夜為界線開始大幅下降,正午時達至最低。每當陽光燒灼肌膚,微風輕輕吹撫時,全身的細胞便受到猶如針扎的痛苦所折磨,有時甚至產生灼傷起泡的現象。
伴隨生物韻律低下形成的倦怠感、嘔吐感、乾渴、緊跟著一舉一動而產生的鈍重疲勞感——能承受這些嚴苛的白晝攻擊的半吸血鬼,據說不到總數之一成。
「可是你好像根本沒關係。真不好玩。」
莉娜撅起嘴巴,隨即勒緊韁繩。馬匹嘶鳴,煞車板從馬車底部打入地面。
「怎麼了?」
平靜如故的D出聲詢問。莉娜指著前方。
「又是他們啦。庫歐力也在那兒。昨天的是事就算了,他們到底想做什麼啊?」
前方約十米處的頹圮石牆牆角,一群男子轉了進去。人數有七人。其中,昨日在廢墟中見過的三人緊跟著海克。
走在最前面、不時被身後人戳捅著的,是名身穿破爛衣裳,年約十七八歲的青年。身材高大,身高約一百九十厘米,體重將近一百公斤。眼神一片空虛,被身高不及自己肩膀的男人押著走進小道。
「剛好。這樣就不用特地去找了。那前面是什麼?」
「是妖精養殖工廠的廢墟。很久前就已經荒廢了,不過聽說還是有危險的東西留在那裡。——難道他們想帶庫歐力去那兒?!」
「你去上學吧。」
最後一句話傳入莉娜耳中時,D衣擺翻飛,人已朝小道而去。
轉過石牆牆角,隨即看見了工廠建築物。雖說是建築物,尚堪使用的木材與塑料加固材料似已被屋主拆走;留下的惟有滿目瘡痍的木牆,以及嚴重傾斜隨時會倒塌的住宅。冬日的陽光將殘雪尚存的清寒建築用地與枯樹映得一片亮白。
男子們消失在傾斜得不是很厲害的建築物中。大概他們認為此處不會有人經過,所以很安心,完全沒有查看背後。
經過了約三十秒。
建築物內部爆發出慘叫聲。並非那種遭遇到可怕事物時說發出的普通慘叫 。猶如對這淒慘的叫聲感到害怕似的,聳立在建築物一旁的樹木紛紛抖落掉枝上的雪塊。
回聲消失後,D隨即進入建築物。
慘叫聲是突然中斷的。
D的眼中微微帶上赤芒,因為濃重的血腥味鑽入他的鼻孔。
男子們全數趴倒在石地上。房屋的內部十分寬敞,僅留下數座鋼鐵牢籠並列在牆上,緬懷著作為妖精養殖工廠的過去歲月。血腥味、呻吟聲滿溢屋內。在男子們帶庫歐力進入後不到三十秒的時間內,便能造成這種狀況,從這點來看,對方做得著實利落無比。顯然有某種異常的力量在此大舉肆虐過。
比起在血水中不停地痙攣的惡棍們,另外兩件事物更加吸引D的注意。
一是庫歐力頹然坐在鐵牢前的巨大身軀;二是一個破開石牆的大洞。晨光自直徑約二米的不規則狀大洞注入,落在陰暗的地板上。讓八名壯漢倒臥血海中的兇手,好似已由該處逃走。
D對地上的青年們瞧也不瞧,走近庫歐力,優雅地彎下身說道:
「我叫D。發生了什麼事?」
朦朧混濁的藍色眼睛緩緩聚焦於D的臉上。他的瘋狂並非假扮而成。右手慢慢抬起,指了指牆上的大洞。乾燥的嘴唇中吐出含糊的話語:「血……」
「什麼?」
「……血……不是我……」
大概是在說殺傷眾人的元兇。
D的左手放到他汗出如漿的額頭上。
庫歐力的眼皮落下。
「你在那座城堡中看到了什麼?」
D的問話對週遭的慘狀毫不在意。也未詢問他造成如此慘劇的兇手是誰。
可是,難道他的左手甚至還能讓精神錯亂的瘋子說出實情?
一片迷惘的表情中,彷彿開始萌生出一種「意識」。
青年的喉結少年上下蠕動,準備吐露話語。
「看到了什麼?」
D再度發問。詢問的同時右手舉至肩上,轉過身去。
瀕死的男子們站了起來。
D的視線掠過了男子們的腳邊。自長靴底部拉長延展的影子並非人類的形狀。影子的軀幹讓人聯想起毛蟲的身體,手腳猶如鐵線般細長,有種噁心的不對稱感——這是妖精的影子。
這應是被養殖在此處、但逃出牢籠後藏身於工廠一隅的某只邪惡妖精。貴族野放的人工魔物中,妖精一族反常地大多性情友善;不過模仿核戰前古文明時期愛爾蘭島的地精、惡妖精、小惡魔而成的種類,則因其凶殘暴虐令邊境人們深感畏懼。惡妖精中的一種紅帽子,會用長在手上的斧頭砍下旅人的首級,再如他們的名稱一樣,將自己的帽子染紅。
有極少數的紅帽子擁有附身瀕死人類並加以操縱的能力;但若是能使喚紅帽子為己所用,便能役使無法馴養的獨角獸開墾廣大田地,還能讓格裡姆雞產下的鈾塊由三天一塊增產為一天三塊。為此,平窮的邊境村落往往冒險進行培育。如今操控昏迷不醒、渾身染血的男子們的,正是這最凶暴種族的一員。
影子手中握有板斧。
「颼」地一聲將它舉起。
男子們空無一物的雙手舉至頭上。
「呼」的一聲,不存在的斧頭砍過D頭部所在的空間時,D已把庫歐力挾於腋下跳往牆邊。影子的傀儡們踩著猶如機械人的步伐追來。
隱形的斧刃砍陷入牆,擊歪了鐵籠的頂蓋。男子們劈斬空氣向前撲去,D面前一米處的火花四濺。
這是由影子操控的戰鬥。
銀光自D的背後湧現,立即掃向面前失神男子揮舞的隱形斧頭前端。
沒有集中的感覺。斧風擦過D的臉頰砍入牆中。
武器並非隱形,而是不存在這個次元。
三道呼嘯的斧聲由不同的角度襲來。D帶著庫歐力一躍而起,腳下三道砍擊猛力互撞,火花四濺。
兩條白光朝地面疾射。
男子們僵硬不動,按著自己的手腕。重物落地聲接連轟然響起。因為在現實次元中,他們手中的斧頭落了下來。
男子們的身上猛然噴灑出鮮血,倒到地上;已收劍回鞘的D走近其中一人。
D單膝跪在他身前,問道:「聽得見嗎?」
D的身影映至其虛弱的瞳仁中時,眼睛猛然睜大。這個人是海克。
「……你……為什麼……?」
與他的滿臉橫肉不相稱的可憐聲音,在看見地上的情形後便停住了。
在刺於石地的兩支白針下,自海克腳下延伸而出的畸形影子正急速轉淡變薄。
更奇怪的是,雖然被射中的影子只有一個,其他男子的影子也正在變形、扭曲,表現出劇烈的痛苦。而且動作完全一模一樣!
D在空中射出的長針,準確地貫穿影子的手腕與心臟的絕技自是令人畏懼。不過恐怕海克無法理解這手絕技的真正精髓。
貫穿石地的長針乃是木製。
不久,詭異的影子消失,男子們恢復了意識。
「……好痛,好痛。……快點幫我叫醫生……過來……」
「等你回答問題以後就會。」
D的口吻猶若寒冰。這幾個人都是想侵犯那可憐的少女的共犯。
「帶庫歐力進來後發生了什麼事?」
「……我不知道。……我們認為他是犯案的人……所以想輪流折磨他來逼供……可是……」
「可是什麼?」
「……我不知道……快點……叫醫生……進來,把他圍起來後……眼前一片深紅……竟然給我藏了什麼……」
最後的言語化為沉重的呼吸聲消失了,並非死去,而是昏迷。他的餓其他同伴應該也差不多。他們的傷勢十分奇異:儘管耳、鼻、口中流出血絲,卻找不到任何外傷。
D轉過身。自庫歐力呆站的門口遠處,雜亂的腳步聲正在接近。可能是莉娜或目擊青年團與庫歐力一行的村人叫來了保安官。看來,這群年輕人的蠻橫行為頗令眾人厭惡。
D看了庫歐力一眼,接著轉身走向牆上的大洞。
「怎麼,不繼續詢問嗎?害怕保安官糾纏的話,可是永遠找不出真相的呦。」
不知由何處傳來了揶揄,D對此毫不驚訝,穿著黑色外套的身影融入朝陽裡。
第二章 即將離開的人
「怎麼了啊!莉娜?」
莉娜察覺到溫柔的聲音中懷疑的語氣,連忙將意識拉回到眼前的教師身上。年輕而親切溫和的臉孔正微笑著。若說這是曾在貴族廢墟中失蹤長達半個月的小孩長大後的樣子,無論誰都不會相信。
「我看你今天從一早開始就老是東張西望的,沒想到把你叫到教職員室來也還是一樣——怎麼了呢?雖然沒有確切的消息,不過離『都城』審查官抵達的日子,已經不足一周了喲。」
這是與莉娜一同失蹤、一同平安生還的三人之一——尼可拉斯•麥亞,他繼承了父業現在擔任村中高中部的教師,是莉娜的班主任。雖說如此,高中部的學生也不過僅此一班,學生還不滿五十人。
「啊!那個……沒有什麼。」
莉娜害羞地搖搖頭,努力想掩飾自己的滿臉通紅。自己心中掛念著一位男性這種事,就算打死他也說不出口。
「沒有就好。」麥亞教師一面喲內個在兩人面前呻吟不止的破爛核能爐烤著手,一面輕輕的點點頭,然後突然轉為嚴肅的口氣與眼神,說:「你不可以忘記自己所承擔的責任呦。」
那真誠的語氣,令莉娜不禁也嚴肅了起來。
「你是村裡的希望。在冬季結束時,就要離開這個村莊。要知道,我們所有人的希望,通通都維繫在你的未來上。」
「是的。」
「那麼,我想考試方面沒有問題的,你決定在『都城』的學院中學習什麼?」
麥亞教師的語氣驟變。那種語氣就像——十分清楚那答案,自己也對它抱著希望,事實上自己卻完全不想聽見這個答案一樣。
「……」
「是數學吧?」教師訓諭道。
「是的。」
「這樣就好。直到考試那天為止都不可以有動搖的心思。只要想著剛才那件事就好了。」
教師明朗地說了,莉娜亦對他報以微笑;此時同年級的哈爾娜走了進來。
「怎麼了嗎?」
少女的臉頰染為一片嫣紅,眼神如夢如醉。麥亞教師忍不住從鋪著獸皮的硬木椅少站了起來。莉娜沒來由地立即知曉了原因。
「您有訪客。那個非常……非常帥的人……」
麥亞教師稍稍皺眉,接著說:「請客人進來。」視線轉想莉娜,「就這樣吧!你回去的路上要小心——怎麼了?」
「沒什麼,那個……今天天氣真好呢——」
少女站在塗有反射雪光塗料的窗邊,盤算著要如何留下來。
「我覺得和平常一樣啊。」
「您的房間有點亂。要不要我現在幫您整理一下?」
由低矮的入口處彎腰走入了一個頎長的人影。
或許為了教師的面子之故,麥亞教師在正要「噢噢」地讚歎出聲時,卻死命地將感歎聲壓在喉嚨內。之後他總算看穿了莉娜行為可疑的原因以及打算留下的詭計。他把呆呆地站在門口的哈爾娜趕出去後,詢問莉娜這是否是她所認識的人。
「目前我正在她家中打擾。」恐怕是位不受保護女學生們的教師歡迎的訪客站在牆邊開口說道,「我叫D,是吸血鬼獵人。我想這樣你應該就知道我的來意了。」
即便是麥亞教師那知性溫厚的臉龐也不禁為之僵硬。看著他的眼神,彷彿他是被派遣來挖出深藏在心中許久的禁忌秘密的使者。教師請他坐下。
「不用。」
D斷然謝絕。語氣冷漠平淡,卻並非不悅。
「莉娜,」教師催促道。之後開始的,是不適於少女聆聽的故事。莉娜對D投以求助的眼神,發現對方作出沒有看到的表情後,便撅著嘴離開了房間。
一關起房門,麥亞教師立即以嚴肅的表情看著D。這裡沒有其他老師。
「既然你住在莉娜家,村長應該對你說過一切經過了。老實說,我也很想知道真相的。那黑茫茫地覆蓋住我們過去一段時間的黑暗,萬一真和這次的事件有關係的話,那麼我想我會站在最前線,去弄清楚這層關係的真面目——我心裡是這樣想的。」
不曉得他的誠摯的語氣是否被D聽了進去。
「若是有十年前相關的記憶,希望你能告訴我。因為我只聽過村長的說法。」
雖然麥亞教師毫不躊躇地開始回答,但他僵硬如故的表情顯示他的話中並未有太多的情報。
「真抱歉,我想你從村長口中聽到的東西大概就是全部了。十年前的某一天,我們在那座山丘下玩耍。我還記得,莉娜說想去摘花做成花環,而丹吉爾——還沒找到的那個孩子,因為覺得那太無聊了而反對著。最後,男生讓步了——不管在何時都是女孩子吃香哪!我們開始了枯燥的工作。我也摘了好幾朵花交給麗娜,之後……」
「之後?」
「跑到了別處……再摘了好幾朵花,然後轉過身來。就只記得這些,等回過神,已經是在半個月後,正要走下半山腰的時候。不曉得你知不知道,為了喚醒這段期間的記憶,村裡的人曾使用過各種手段?」
D初次開始移動,同時口中說:「有個東西想讓你看看。」
他靠近原木做成的厚實書桌,從巨龍牙做成的筆筒中,取出鳥身女妖羽毛制的羽毛筆,撕下旁邊再生紙記事本中的一頁。
「是什麼東西?」
「我自己也感到頭痛的東西。」
儘管如此D依舊面無表情,飛快地動了兩次筆後,他把硬邦邦的再生紙擺到教師眼前。
「這是……什麼東西?」教師以莫名其妙的表情看著那張紙。
「沒什麼,失禮了。」D將畫有大十字的紙揉成一團扔入廢紙簍。廢紙簍也是用巨龍的骨頭作成。縱然巨龍是全長二十米、凶暴無比的野獸,但只要能加以捕殺,不論是一塊骨頭碎片或是一根肌腱,全都是對人有用。對這種小村莊而言,它的可作為食糧的意義遠勝過其對人類的威脅破壞。
「在那之後,還攀登過那座山丘嗎?」
「我沒去過。關於那件事也從未和莉娜談過。」
「還有一件事,庫歐力•約書提倫後來發瘋了,而你沒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
麥亞教師苦笑。
「這個問題去問學生的話應該會比較值得相信吧。雖然我認為自己和一般人一樣,但說實話,在截至目前為止的事件發生時,我都沒有不在場證明。因為我是單獨一個人住。說不定,我自己會不自覺地離開家裡,在犯案完畢後毀掉所有證據,再變回普通的老師,躺在床上睡到早上——這種可能性也不呢感說沒有。不過還得真有能在陽光中 行動的貴族才行。聽說貴族的犧牲者,會有與加害者完全相同的生理特質——是這樣吧?」
D點點頭。
遭受吸血鬼毒吻的人類,在變身成為夜間魔物時,大體上會繼承該名貴族的特徵加以重現,這乃是一般常識。擁有變身為狼的能力的貴族,其犧牲者的意識化為四足野獸;能驅使某些凶獸的貴族,其臣屬的犧牲者則可對動物加以使喚。
然而,就如被生下的嬰兒不等同與雙親,犧牲者所得到的能力亦明顯降低。不僅變身的時間較主人短,變身後的肉體特性——速度、體力、再生能力等通通差了數倍之遙,無法成為貴族的貴族,終究只不過是贗品。
可是,生活在這個世界的人們,只消捕捉到仿冒的貴族,就有可能百分之百地瞭解真正的威脅——貴族的能力,這對人類來說,乃是重要無比的大事。一百五十年前,邊境巡察官薩馬茲•蒙塔奇對數百名貴族的犧牲者加以分類,留下了關於他們的主人的能力的縝密統計資料。而名為T•費夏的貴族研究家所著的《由犧牲者判斷貴族等級的鑒定法與防禦對策》一書,雖被「都城」的革命行政廳定為禁書,但直至今日依然廣受邊境人們參閱。
不過,眼下襲擊這座冬末小村的貴族,他所帶來的威脅卻在這常識上寫下令人驚異的嶄新一頁。不,這件大事甚至極可能完全顛覆世人對於貴族的最基本概念,以及人類由此衍生的安全感,和由這股安全感所支撐的一切人類生活。因為他是日行性貴族!
「我也知道吸血鬼獵人有獨特的貴族識別法門。我會盡力幫忙的。因為我也很想知道在那座廢墟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年輕教師的誠意似乎毋庸置疑。
D舉起左手。
當教師看著伸往額上的左手,不禁往後退去時,敲門聲響起,一名金髮少女迫不及待地走了進來。手中端著由木頭削為圓形做成的簡陋托盤,而在上面正放著兩個金屬杯。
「有什麼事?打掃完的話就直接回去吧。」
她的樣子好像沒聽見麥亞教師的詫異的話聲,說了聲「請用」後,將杯子放到桌上。
朝向D的側面一片通紅。
「招待客人並不是壞事啦,」麥亞教師用稍稍不滿的語氣說道,「但是為什麼數量相差那麼多?我記得班上喝的酒可是我自掏腰包買的。」
教師面前的酒連D杯中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在冬季標準氣溫為零下十度的村莊中,在學校中飲酒並不被視作違禁。
「那個是……是因為只剩下這一些了。」女學生一邊不時斜著眼偷瞄D的方向一邊說著,「那個……那個,都是因為老師是大酒鬼,連大家的那份都已經偷偷喝掉了。而且又不常有客人來,所以大家討論後,我抽中了簽,啊!多麼帥的人啊!」
麥亞教師露出受不了的臉色,把少女往門邊攆去。一拉開門,門外的少女們撲通撲通地摔倒在地板上。這情景讓教師的眼睛驚訝地突了出來。
「你們在幹什麼?沒禮貌!快給我出去。帶頭的人明天要打三十下。」
「四十下也沒關係!」一個聲音說,「也讓我們聽聽談話的內容嘛,我們也想知道其他村莊的事或者是『都城』的事。」
「老師好狡猾,」另一個聲音抗議道,「一直和這麼漂亮的人——兩個人在一起,好可疑。」
「說……說的什麼蠢話!」
即使是平時以沉著穩重出名的麥亞教師也不禁發火了。主要的原因,是他還很年輕。
若非教師當場板起臉來大聲地呵斥:「都給我出去!」女學生們大有可能開始索取D的簽名了。麥亞老師「砰」地一聲將女學生們的抗議關在門外。
「呼」地歎了口氣後,老師一面擦汗一面回到座位上,臉上卻掛著溫柔的笑意。
「真是抱歉,讓你見笑了。請不要放在心上。」
D大異往常的輕輕搖了搖頭。這名男子會表示自己的感情可是極其罕見的事。不僅如此,連全身散發出的半吸血鬼的特有鬼氣也變淡了不少。麥亞教師的語氣之所以變得親切,或許正是由於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件事也說不定。
「這都是因為造訪村莊的旅人十分稀罕的緣故。負責這個地區的氣象調節裝置好像很容易出故障,春夏時姑且不論,但是只要一入秋便馬上飄起了雪花,所以冬季來訪者只有商人和巡察官,而且他們逗留從未超過三天。這個村莊,對年輕少女來說實在是很殘酷的地方吶。」
「並非只有這裡如此,」D眺望著窗外遼闊的晴空和白銀群峰,平靜地說。
「每個小村莊似乎都是如此。不過,春天馬上就要來了。」
「即使春天來了,她們也無法離開村中。」
D這時才注意到這名年輕的教師晦暗的眼神。
邊境的村莊都是既小且貧窮。縱然是少數人口的餓移動也會成為村莊的存在還是荒廢的問題。邊境生活中,要從作物生長率極低的土地上獲取食糧,還必須在魔獸群的飢渴虎視下保命防身努力度日。在這種情況下,就算是剛剛懂事的幼兒的力量也是不可或缺的。即使將開拓邊境看做一個大目標的「都城」革命政府沒有下達政令,禁止地區間、村落間人口移動的措施也會自然形成。
「不知你意下如何,」教師把心一橫,看著D說道,「在這裡停留的期間,能否抽空……」
「我的工作是其他方面,」D的回答十分冷酷,「我必須盡快結束工作,工作結束後立刻離開村莊。就是這樣。」
「我知道了。」
麥亞教師回答的十分乾脆,喝光了杯中的酒,臉上毫無怨意。由於教師的移動也幾乎不被許可,因此許多教師為了未來的絕望及現實的寒冷而沉迷於酒精及迷幻藥中。麥亞教師可說是少有的優秀教師。
「抱歉提了這項無理的要求。另外,在調查我之前請先聽我哦說一件事。」
「什麼事?」
「能不能請你放過莉娜一個人?」
「那女孩也是回來的人之一。」
「是要離開的人之一。」
D輕輕地皺眉。這也相當罕見。教師彷彿要勸服他似的開始說起來。
「政府每年會從邊境地區的村莊中選拔一名最優秀的孩子,讓他進入『都城』的教育機構進行學習,我想你應該知道這個制度。而今年這個村莊被選中了。恐怕今後不可能再有第二次了。那時村中變得像舉行慶典一樣熱鬧,經過歷時數月的能力檢測後,大家一致決定人選是莉娜。」
「原來如此。」
「從這個必須花費一切精力才能存活的小村中,將會有一個人才進入『都城』。雖然是謠言,但聽說政府正計劃使用星際能源推進船來進出其他恆星。若這次是為此才舉行的選拔,那她或許就名副其實的能成為一顆希望之星。來自在春夏兩季才能看見太陽、一年中有一半時間被暗長的冬季封閉的小村的少女,將要飛往群星之間。你難道不知道,我們為此受到了多大的鼓舞並引以為傲嗎。」
「我只知道被選出的孩子若是表現優異,村子便會得到注意。」
如此說完D凝視著教師的臉龐。
當麥亞教師的端正面孔為這意外的質問而難過變臉時,D的全身迸發出淒絕的鬼氣。
「——?」
如同靈魂深處遭到痛毆的衝擊讓教師一時間僵滯了,儘管如此他還是竭力跟上了D的視線,捕捉到窗外學生正跑過校門的身影。學生蒼白的臉上佈滿了汗水,雙手染成了紅色。
教師頓時領悟。
他起身想追上業已穿出門口的D時,聽見一個奇妙又沙啞的聲音。
「又要延後了,今天的麻煩還真多啊。」
十多分鐘後,麥亞教師在森林中奔跑著。跑在前方的D的身影與腳步聲俱已消失。
儘管留有殘雪,可排水良好的道路上十分乾燥,跑起來順暢無阻;但D的速度委實太過驚人。麥亞教師將身上帶血的少年交託給同來廣場的小學部老師後,立即向D追了過去。早他一步跑出校舍的D在問了少年三言兩語後便飛奔而去。那時兩人的距離還不到三米。教師覺得,似乎連風也不敢阻擋這名美青年的去路。
黑色的道路上四處灑有血跡。這是自少年的手上滴落的。那名少年是住在村子附近的森林中的獵人之子。他在回家的路上玩弄自製的十字弓時,不小心將箭射入了灌木叢中。雖然馬上就找到了箭矢,卻也找到了別的東西。等他回過神來時人已在校門處。也不知何時手上沾滿了鮮血。因為他是個僅有九歲的少年。
灌木叢就在前方。枝丫上載著鮮紅的雪塊。找到狹小的空隙後,麥亞教師用力擠了進去。
雙腳立時動彈不得。
毫不留情的凜冽鬼氣擊打著他的神經,喚醒了每一個細胞中的原始的恐懼。縱使大腦的意識下令前進,但身體卻反抗不動。人類終究不是靈肉一致的生物。
D站在他前方三米處。
而D再過去兩米的地方,有一具身穿紅色皮草的屍體趴在地上。雖無法看清長相,不過由成束的長髮可知是名女性。此外別無他物。亦無他人。
儘管如此,教師還是感受到了那股讓自己全身都動彈不得的凶氣的所在處,是在那名女子的身體上方。D也成了那股凶氣的俘虜了嗎?並沒有。
D的長劍已出鞘。劍尖維持在貼近右腳尖的地方並保持姿勢不動。若說這是劍術的架勢未免太不自然;但從他的氣勢看,卻已能讓人窺知其後續招式的威猛凌厲。
發現一件事後,膽戰心驚的教師胸中忍不住湧出驚喜。那股兇猛的氣息雖然在D 身邊不停的環繞,但卻無法貼近D一絲一毫。
D對它絲毫不懼!
女屍上方的凶氣開始行動了。
凶氣跳起。
D也躍至空中。猶如由嚴峻的冷氣雕鑿而出的秀麗的鷹像。
教師的眼中只見銀光閃動。
感覺彷彿空間都被歪斜扭曲了。
某種東西經過教師的身旁,撞開灌木叢的一角離去。
麥亞教師走近站在女子身旁的D。咒縛已然消失。寒冷平穩的空間不住擴展開來。還能聽見鳥鳴聲。
D在女子身旁跪下,量了下她的脈搏。毫無表情的臉孔對凶氣逃逸的方向看也不看。劍已入鞘。教師覺得自己看到的好像是別種生物。不禁覺得這名讓同為男性的自己也望之迷醉的俊美青年,比起那股凶氣的主人來更加令人惶愫恐懼。
放下女子的手,D站起身。右手按在左掌上。教師問:「有受傷嗎?」D搖搖頭,說了句:「還好趕上了。」
教師心中泛起一陣安心。
「是剛才那傢伙做的嗎?」一問完隨即皺眉。因為D回答道:「不是。」
「從這名女性的體溫和血液狀況來看,應是今早被襲擊的。但是方纔的凶氣無法在喉嚨上造成牙印。可能是它發現這名女性時被我撞見了。」
「那個到底是什麼東西?」
「不曉得。不過,這是第二次遇到了。」
「?」
「那不重要,你認識這個女的嗎?」
麥亞教師猶豫了好一會,才開始進行這項重大工作。將脖頸上掛著兩條紅線的女子翻了過來。看了看落在身旁的小籠子後微微頷首。
「是一名叫凱瑟的農夫的太太。大概是來這採摘做傷藥的亞魯米農時被襲擊了。」
「你今早在哪兒?——不回答也無妨。馬上就會知道犯人了。」
「怎麼知道?」
「從傷口來看,襲擊者是對獵物相當執著的類型,大概今晚還會前來襲擊。我會等著他。要是沒來的話——」
「沒來的話?」
麥亞教師感受到D的話語中令人不寒而慄的語氣,聲音激動了起來。
「就表示那傢伙知道我在。先前的學生們並不知曉我的職業;剩下的人只有村長、庫歐力、莉娜,還有——你。」
儘管春日已近,麥亞教師的臉色卻變得猶如凍死之人的臉色。
不久,接到其他老師通知的保安官與村長也趕到了,搜索了一遍週遭的道路後運走了凱瑟太太。本來保安官帶著懷疑的眼神打量著D,不過聽了村長的說明後即不再多說。D對那看不見的存在也隻字不提。
惟獨D留在現場。等其他人離去後向左掌發話道。
「狀況怎樣?」
「當然不好。」
疲憊虛弱的聲音響了起來。
「我可是正面接下了那種精神能量。不花個四、五天是恢復不了的。要我讓三個歸還者說出心裡的話,那是絕不可能了。別說是潛意識,現在連對意識下令都不行。」
「這就麻煩了。」
「就算沒幹這些事,最近幾天也沒休息過。這兩天內我一定要吃到那四個才行。」
「現在你要怎樣?我是要問你才留下來的。」
「嗯!首先,我要睡上一覺。」
「好吧。」
異常的對話結束後,D離開了慘案現場。冬陽尚高掛天際。D選擇陰影處步行。他美麗的容貌上全無憔悴之色,不禁令人詫異。
對承繼吸血鬼的血統者而言,肉體生理的休息不可或缺。即使能保持意識清醒,亦以八小時為限,而且這還是得躲在陽光不及處的情況下才行。若是在陽光下活動,強迫自己四處奔走,便會陷入約四小時的假死狀態。超A級吸血鬼獵人則可能勉強進行五、六小時的自由活動。這與人類的熬夜並不同,對半吸血鬼而言這乃是惟一而嚴重的弱點,卻也為人類留下了驅逐貴族的希望。
來到森林外,D忽然停住了腳步。因為坐在馬車上的莉娜正在那兒等著。D默默地坐上助手席後,馬車開動了。
過了一會兒,D說:「你要回家的話不是這個方向。」
「不是也沒關係啦。我帶你去村裡我最喜歡的地方。」
馬車不久後由村莊的後方來到道路上,在一間面朝道路的小屋前停住。裡頭毫無燈光,孤零零地擺著堅固粗笨的木製長椅,風將雪吹入其中。
「這裡是巴士站,」莉娜用快活的聲音說,「這裡是能離開村莊的惟一一個車站喲。冬天雖然沒有車,但再過五天電力巴士就會開來了。我要在那天早上第一個坐上去。」
「聽說你要去『都城』。」
「你在替我高興嗎?」
正眼注視著他的漆黑的瞳仁熠熠生輝,D露出有些頭痛的表情。
「你真是個怪女孩,為什麼對我說這種話?」
「我自己也不知道原因呢。」
「?」
「騙你的啦,」莉娜說道。口氣就像姐姐在對絞盡腦汁也弄不清戲法秘密的弟弟揭開謎底一樣。D沉默無言。這名能令所有吸血鬼貴族戰慄恐懼的戰士,此時,若麥亞教師或村長見到,發現他原本應有的凜冽鬼氣竟如此淡薄時,說不定會驚訝地睜大眼睛。
「喂!你為什麼都不笑呢?笑一笑會有損失嗎?」
面對這別有深意的問題,D再度辭窮。無論如何他都對這名少女沒有辦法。
「可是,應該曾經哭過吧。一定有很多痛苦的事情,對吧?我能明白。」
「噢,」他好不容易擠出這個字。
莉娜忽地換成認真的表情。
「繼承貴族的血統好辛苦呦。連小鳥都不會靠近你,你看,雖然你是像平常那樣走路,雪上的腳印卻都不到我的三分之一深。而且在那個廢墟……」
莉娜欲言又止。
「在廢墟怎麼了?」
莉娜凝視著他散發出冷冽光芒的眼睛,覺得臉頰猛地發燙。雖然眼前的青年是位美麗到足以令人感到害怕的美男子,但她直到現在才發覺。
「我不是躲在你身後嗎?」
聲音中似乎多了份嬌羞。
「儘管一開始看到你時非常害怕,可是聽完你說的話後,我就不害怕了呢。『縱使留戀逝者乃無益之舉,但對過往之人保持敬意又有何妨。』你在這樣說的時候,好像非常悲傷。」
或許,這名少女聽出了誰也無法聽見的異界話語。
「記憶力和聽力都很好,」D用平常的聲音說,同時向通往村莊入口的街道看去。「差不多了,再不走天馬上就黑了。該是襲擊剛才那位女性的妖魔出動的時候了。」
「喂……喂……」莉娜發出完全不合氣氛的親熱語氣,意味深長地用手肘頂了頂D。「如果在五天內結束工作的話,要不要和我一起離開村莊?前途可能會是玫瑰色的喲。」
「有可能……上車。」
兩人坐上馬車,D握緊韁繩。
莉娜對他的側面瞟了一眼,開始淘氣地笑了起來。
「好像無論如何都不能換下那可怕的表情哪,嚴肅先生。我來幫你做個預言。」
「預言?」
不知莉娜是否看見D的眼中光芒一閃,她故意閉上眼,嗅聞空氣似的動動鼻子。
「沒錯,我可是很準的呦,嗯……啊……嘿!成了。」
之後她如夢如癡地看著身邊俊美臉龐說:「你一定會笑著離開這片土地的喲。」
八副臉孔圍繞在一張床邊。
保安官與村長;麥亞教師與莉娜;三名剽悍自警團團員;還有被對牆壁的D。
「還沒抓到庫歐力嗎?」
村長不悅地問保安官,保安官看了看像是自警團首領的壯漢一眼。他名叫范。
「因為他不喜歡待在家裡。不過自警團和青年團已經全體出動了,我想馬上就能找到他。」
「抓到後把他也一起帶來這裡,要是吸血鬼來了的話,他們三人的嫌疑就洗清了。要盡快。」
村長一面叮囑,一面對莉娜和教師投以傲慢的一瞥。范「恩」了一聲點點頭,瞪了一眼D。惡毒的憎恨化為漩渦迴旋纏繞。因為范已聽說了他和海克帶頭的青年團衝突。
「差不多是來訪時間了,所有人都到鄰室去。」
聽到D的話,其他人站了起來,可是三名自警團團員卻面露不悅的表情對此毫不理睬。D對他們投去森冷的視線。那三人雖未和D的目光相對,卻覺得背脊發寒,於是連忙驚慌起身。
「我們有責任保護這兩位。你一個人真的沒問題?」
保安官的話,是在擔心:萬一D被擊倒,不僅眾人詛咒的死亡將侵襲凱瑟太太,還會產生其他犧牲者。
凱瑟太太不論如何都無關緊要。對吸血鬼犧牲者的處罰依村莊而異,而在此處向來是立即放逐,任其自生自滅。她那前去鄰村的丈夫自然也不得不遵循慣例,保安官無須擔心遭受責難。
然而,新吸血鬼獵人要求進行的,是以凱瑟太太做誘餌誘出妖魔這種危險的計劃。不僅如此,還要求讓莉娜三人一同在場,雖不用待在同一房間,卻也必須在近處。若非村長一再保證,保安官定然反對到底,甚至不惜動武。自古以來,用與此相似的方法,不僅未能打倒目標,反而連埋伏者亦慘遭毒牙,甚至全村化為吸血鬼,這種例子屢見不鮮。最重要的,是因為保安官的所得,若連同「都城」送來的物資一起合計,將是一般村民的五倍。這可不是一份可以輕易讓與他人的工作。
「放心吧,保安官,」村長拍拍他的肩膀,「我叫來的男人不會有問題的。」
之前的獵人不也是你叫來的,保安官心中暗叫,接著不再多費口舌,催促全體退往鄰室。
上鎖聲消失後,D立即把右拳舉到了嘴邊,對準桌子上的油燈。玻璃內側的火焰隨著輕微的吐氣一起消失。房間落入黑暗中。
暗雲封月,令人不覺春日已近的寒風搖震著窗框,這是一個令人發毛的夜晚。
躺在床上的,自然是先前的凱瑟太太。雖說被發現時就已如此,可隨著夜深下來,肌膚的血色同時變淺,如今異樣地帶有猶如白蠟的光澤。毫無光線的黑暗中,D連女子臉上散佈的青色血管亦清晰可辨。
他猛然轉向窗戶。
雖然僅能聽見風不停拍打的聲響,不過D的耳朵還是注意到了其他聲音。
由女子頸部——「貴族之吻」的傷口,兩條紅線開始徐徐流淌。
D的神經馬上繃緊了。
一個黑色物體貼在窗戶玻璃上。
鼻子、嘴巴被壓得扁平的畸形臉孔,正掛著不屬於這世界的笑容窺視著房間。
「啪!」厚物飛到空中。
是毛毯。
D的視線盯住通往鄰室的門。身著睡衣的女子起身朝向他。赤紅如血的目光射向D的身體。因為主人伸出了邀約之手。
吸血鬼無須親自造訪,便能叫來行動自由的犧牲者。可是,一般犧牲者都由窗戶出去,不會故意取道可能有人在的玄關。這是盲點。再加上,窗戶又有奇怪的影子。是陷阱!
女子像是要準備用力的撞門,退了一步。D拔足狂奔。窗戶上的玻璃發出了尖聲的呼嘯而破碎飛射。暴風湧入屋內。
鄰室響起驚叫。
D一一聽出了所有人的聲音。在女子撞門前,木門從某種東西正在騷亂肆虐的鄰室內朝D所在的房間「呼」地一聲膨脹開來。鉸鏈螺絲四處迸射,門板破片與爆風擊裂的拇木質地板以及窗戶玻璃朝外灑落,卻毫無聲音。
女子移到了房間的角落裡。只聽「嗚」的一聲悲鳴後,她在黑色外套背後頹然坐倒。門板爆碎前的一剎那,D抱起她躍至安全地帶。門板從暴脹到爆散費時不足一秒。D委實神速。
它現身於室內,猶如要同D會面。
房中瀰漫著強大無比的精神能量,無聲咆哮著迸湧,挑戰對手。奇怪的是,D竟能掌握到那傢伙的形體。
「頭」轉向了D與女子。
凶氣凝集,猛踏「四肢」奔襲而來。
眼角一瞥遭到自己一擊而昏迷的女子後,D拔出長劍。等著他的卻是意外的結束。
窗外響起大聲的慘叫,同時凶氣消失無蹤。風聲呼呼轟響,而D呆立在一如往常的冬季空氣中。
這是不可能的事。那種凶氣只可能被打散,絕無可能被消滅。它的碎片——殘存的精神能量,只會變得如瓦斯氣團般停留在空中。但如今它杳然無蹤。看來好像它未曾出現過一樣。
想不出所以然的D行動起來。
他瞟一眼被破壞的門和倒地的女子後,接著身子躍出窗外。
慘叫聲的主人趴在窗戶的正下方。
一翻過身來,便看見庫歐力蒼白的臉龐。穿著破爛衣裳的胸口微微上下起伏。既無傷口也無出血,但看得出他的高大身軀瘦了一大圈。臉頰因急驟消瘦而塌陷,身上顯得瘦骨嶙峋。
正打算抱起他時,D再度飛躍。回到屋內。
灰色的人影緊抱著女子。這詭異人物的全身似乎纏裹著深色的長布。
臉上包裹著質地粗糙的圍巾,圍巾內血色的雙眼對D怒目而視。女子絲毫不動。白蠟般的臉上流露出一種體驗到另一世界的快樂的恍惚神情。胸口敞開,乳房壓擠在灰色人影的胸前。不僅如此,連活色生香的裸露的大腿都勾繞到對方腿上。一幅襲擊者與被襲擊者所描繪成的春宮圖。
詭異的人影全身上下僅露出令人畏懼的唇部,嘴角冒出兩顆獠牙;不可思議地,從女子頸上的傷痕中,鮮血正呼嚕呼嚕地被抽吸升起。在看清這狀況的剎那,D的右手射出了白光。
對方一面聽著五根白木釘釘入木壁的聲響,血唇一面作出微笑的形狀。與女子交纏在一起的姿勢絲毫未改,這塊布團身形不動地移了位,閃過D的飛針。
D發力瞪地。
白皙的女體撲來,為了避開她,僅需幾百分之一秒的高速攻擊產生了延誤。銀光劈開灰色的斗篷,灰影與D位置交換。
屋中滿是凌厲的殺氣。
還是初次遭遇如此的強敵。戰鬥獲勝的要因,一是速度,二是力量。灰色人影至少在速度上與D匹敵。
然而——。
非人的呻吟聲自灰色人影的喉間乘著寒風流瀉而出。
出乎意料地,「滋」的一聲,圍巾由頂到頜冒出一條黑縫,布條被從中切開,落在雙肩上。這本應將他全身斬為兩半、D的一劍的傑作。灰影隨即以掌覆面跳出窗外。
D亦跟了出去。
兩者之間的距離毫無變化。
銀色流星劃過!
悅耳的聲音響起,D的劍刃被灰影掄起的長劍擋下。兩人的臉龐拉開距離,猶如劍上飛散的火花。
雙方間隔約三米一齊著地,落地的同時,兩人間的空間脆聲接連蕩起。灰影身處空中時將劍咬在口裡朝D放出鋼鏢,卻遭到D以飛針擊落。
鋼鏢上有曲狀鐵釘向四周突出。獵人與專門捕獵地面妖獸的獵人的一般用法是將其灑在地上;但技藝高超者也可將它作暗器使用。熟練的人能在一秒內射出三枚,全數達在十米外直徑五厘米的小圓內。若以貴族特有的怪力來投射,則其發揮出的威力,足以和能射穿巨龍鱗甲的麥格農手槍相提並論。
D的左頰上留下一道紅線。
可是,令D負傷的灰影卻腳步踉蹌著後退了數步。不知總算探出雲間的月亮,是否看見了他按住臉部的左手拇指已從根部消失。
雙方將劍尖對準對方的眼前,紋斯不動。
訴說嚴冬餘威的寒風隨著喊叫聲一齊傳來,這場強人與魔人的死鬥不知何時完結。
一聲轟響命令戰鬥結束。
D的上身微微搖動。緊張的局面被打破。正欲驅前的灰影忽地停頓下來,接著後躍入空中。
灰影越過石牆消失在黑暗中,速度猶勝疾風。
並非是他畏懼射穿D身體的槍支再度開火,而是因即使D腹側遭逢重彈擊中,他的劍尖依然不動的關係。
格外強勁的夜風吹散了敵人的氣息,D的長劍繪出了平滑的曲線,收歸入鞘。外套右側腹部嚴重碎裂,顯示麥格農手槍的命中處,但美麗的臉龐上卻毫無任何表情。
窗戶邊各式的叫喊聲混成一團。莉娜和村長的聲音中,混著保安官大喊自己射錯了的辯解聲。
D走近躺在窗下不動的庫歐力,輕輕抱起他。雖然只是在必要的場合使用左手乃為優秀獵人的特徵,可D毫不在意地漠視了此一理論。
D對正想跳出窗外的保安官制止道:「追了也沒用。」
「那女人如何?」
「還活著啦!」莉娜一邊達量著被搬到床上的凱瑟太太的脈搏一邊說。
悄寂無聲,D落入房內。
「讓這孩子睡吧。」
「我沒射中你嗎?」保安官交互看著自己手中的武器和D,開口問道。D沒有回答,把庫歐力交予莉娜。
「D——血!」
「馬上就會好。發生了什麼事?」
「不知道,」莉娜搖搖頭看了村長一眼。看來莉娜並未受傷。村長的額上腫起一個大瘤。
「你問發生了什麼事我也不曉得——只覺得身體突然浮到空中,接著就撞在地上了。我才想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哩。」
「麥亞老師呢?」
「在這……」
聲音的主人精疲力竭地坐在門板已消失的門口,正在劇烈喘息著,臉上有數處擦傷。檢查一下他的手按住的後腦勺處,發現他受的傷教重。
「至少,這樣我和莉娜都洗刷嫌疑了哪,」說完,看到庫歐力後不禁瞪大了眼睛。自警團三人也搖搖晃晃走了過來。在開始喧鬧起來的房間中,只聽見D彷彿沒發生任何事的平淡語氣說了一句。
「這樣總算可以開始了。」
第三章 渴求黑暗的人
白亮的陽光幾乎融盡了山坡上的薄雪,熬過嚴冬的嫩葉抬起頭,努力地吸收在即將來臨的季節中吐芽生長的能量。
起伏和緩的蜿蜒山路上已然裝點著綠意,遠遠望去,緩步徐行的美青年以青空為背景慢慢攀升,外套的衣擺隨風飄搖,看上去猶如一幅風景畫。
然而,只要一靠近他,難以名狀的濃烈鬼氣便自渾身黑衣的頎長胴體裡湧出,襲打著全身。令人深刻體會到,眼前的美麗結晶乃是來自與其特異美麗相符的異世界的存在。
吸血鬼獵人D——無論春夏,這名男子的冰霜般的眼睛內都帶著妖魔的陰暗。
D在半山腰停下腳步。
馬車由村子方向跑來。車上的人有一頭烏黑的長髮,那是莉娜。知道D認出自己後,她滿臉堆笑地揮了揮手。
儘管D沒有揮手響應,他還是等莉娜停下了馬車、撩起藍色長裙裙擺跑到他旁邊;這行為與這名青年的平常作風很不同。看來人類,或者該說是所有生物,都會有苦於應付的東西。
「你來幹嗎?」D板著臉問。
「唉呀!真冷淡。我才想問你這個問題呢。不過就我和你一起去好了,因為你都在這裡特地等我了。」
雖然氣喘吁吁,莉娜的嘴邊仍舊掛著天真爛漫的笑容。
儘管他是一名令人毛骨悚然的美青年,少女卻以待在這名青年身旁為樂——更像是覺得好玩的樣子。縱然他的存在讓人感到令人心寒的鬼氣,但習慣了以後,D其實是個十分耐人尋味的年輕人。莉娜並不知道他身為獵人的實力,即使是邊境的莽漢,光聽見他的名字便會膽戰心驚的。十七歲——這種年紀的少女眼中,同年齡的男生都和餓鬼差不多,或許莉娜也是如此看待D。不過,姑且不論外表,承繼了不老不死的貴族之血的獵人,令人搞不清楚他真正的年齡。
「才不是在等你,」D冷冷地說道,「是要叫你回去。——給我回去。」
「才不要,」莉娜噘起嘴,「比起待在村莊裡,待在你身邊絕對更安全。」
的確如此。
「隨便你。」
D無言地轉身前行。步伐一如先前悠然不變,可無論莉娜如何奮力地追趕,兩人的距離絲毫未減。等她好不容易到達山丘頂端時,一下子就坐倒在城牆的陰影中,累得無法起身。
D冷漠地頭也不同,隨即進入廢墟,莉娜已連他的氣息都感受不到了。
「討厭!無情無義的傢伙!」
莉娜一跺腳,白色的物體自她胸口落地,莉娜連忙將它拾起,溫柔地輕輕撣去上面的塵土後,將它收入襯衫胸前。接著大喊一聲:「沒心肝的!」
莉娜一面拭汗一面穿過城牆的破洞。
縱使這裡在往昔是誇耀貴族權勢的城堡,但在主人因不明原因消逝後,也只能任其傾頹殆盡,終年無人接近,而為植物鼠輩所蹂躪。這是因為,大多數場合下,貴族們會切斷半永久性維持城堡現狀的維修機制以及電子防禦裝置的能源,之後才消逝於黑暗中。這一行為的意義,意味著這些建築不是人類可以探查理解之物。
以這種角度來看待廢墟,便令人忍不住為這極其詭異的破敗荒涼和那種徹底破壞的決心感到毛骨悚然。
城牆的破敗自不用說,居城、門樓、禮拜堂等主要建築,自成排的地基開始,被整個吹甭蝕坍,連勉強倖存的細長型塔樓也失去了上半部,以淒慘的姿態瞪視著蒼穹。材質不明的建築物殘骸與石塊,在勉強保住原貌的積雪處處的中庭裡零散錯布,因此拖緩了莉娜的腳步。
城堡的慘狀是何人何時造成的,莉娜當然不可能知曉。一切都被黑暗的歷史面紗所遮蓋,只剩下由那段歷史伸出的未知的恐怖觸手,纏抓著人們的生活。
而這座廢墟的來歷又特別奇怪,有一處令人百思不解的疑點。
貴族於邊境地區建起了諸多城堡,而一般來說,其目的都是為了統治人類,城堡乃是貴族居高臨下、俯撖控管人類生活的高台。因此,人們必然會口口相傳著城堡的故事以及城堡的主人的傳說,不論內容為何。然而此處的城堡並沒有這類故事。
在這為大雪及陰暗封鎖的山谷間,村人們所煩惱的,就只有如何努力過活與工作而已。
D正站在兩人初次邂逅的大廳內。看到他靜靜凝視著牆上的物品的身影,莉娜覺得這裡的蒼白時光,彷彿從那時起便不曾流動。
「有你喜歡的畫嗎?」
她一面搭話一面走近。先前無論她如何叫喊都不回答的D,此時終於轉過身來,莉娜為此總算有了些成就感。
「原來如此——你也能毫不費力的登上來。常來這裡嗎?」
「嗯,」莉娜平靜地點點頭,「而且我還是村裡最清楚這座城的專家喲。喂……喂,雖然我不知道你來這裡幹嗎,不過讓我和你一起鑒賞吧。」
D凝視著少女天真無邪的笑容,一會兒後,點了點頭。
於是,兩人一一瀏覽鑲嵌在牆上的眾多繪畫。
看著殘存的奇妙繪畫時,雖然僅僅是默默的觀賞,莉娜卻感到,當初看見它們時的感動,此時正火熱地充塞著胸膛。
戀人們掛著猶如半透明羽翼的飛行器滑過月光淡薄的林陰。
霧色深重的湖畔,白淨的貴婦人笑著追逐著如月的光球。
天空烏雲盤旋,沐浴在雷光下的,是趨趕著怪異生物拖曳的反重力馬車的貴族。
獨角獸的角上月光映照;彩虹七色的舞者群在撒落花瓣,使大地成為夜光草花園;生於海泡的朱紅維納斯;影與光、光與影的交響曲……
「這些都是貴族畫的吧。」
莉娜覺得自己脫口而出的聲音,彷彿是故意說給他聽似的,有著如詩歌般的韻律。
「背景全都是幽暗與黑暗、夜晚的月光和霧氣——可是,為什麼看來會這麼美呢?為什麼這些人能把只要離開村莊一步就會變得好可怕、好可怕的恐怖世界,畫得這麼溫柔,像是不一樣的嗎?」
D無言地凝視著少女。凝視著脫下天真的面紗後,充滿求知的好奇心,閃閃生輝的大眼睛;凝視著要到「都城」學習未來的十七歲少女。
「我們從小時侯起,就是一面聽著貴族的恐怖故事一面被養大的,」莉娜忘了站在身旁的D,出神地繼續說著,「大家都說:文明這種東西,只會產生與承擔文明者相稱的事物,所以邪惡的貴族滅亡了。可是當我看見這些畫,心裡卻大受震撼。第一次看見的時候,我甚至還想,要是能畫出這種作品,就算變成貴族也沒關係呢。從那之後,我就一個人開始偷偷用功。和我一起失蹤的,就是那位麥亞老師,也對貴族很感興趣,收集了很多文獻資料——雖然最近因為我只能學數學,所以麥亞老師不肯再借我了——不過我之前已經先借了好幾本了,幾乎都是人類記錄貴族的書,看法和村裡的大人們一模一樣;可是,其中有一本是寫貴族歷史的書喲。嗯,恩,記得叫……」
「J.桑格斯塔的《貴族的黎明》。在出版的同時就被指定為禁書,作者則被流放到邊境。」
「你知道的真清楚。就是那本!」
莉娜用力打了個響指,不僅因為對流浪獵人擁有的意外知識而感到詫異,也因為找到能接著說下去的機會而感到高興。
「就是這樣,他研究貴族留下的繪畫、鐳射影像、立體音樂這些東西後,挖掘出他們的文明所擁有的優點。我已把那本書讀得破破爛爛的了,因而想去學習另一個世界——夜晚的文明,還有貴族們的事情,想學他們所擁有的知識和美麗,還有……」
說到這像是回過了神,少女停住話,轉向D。
「我變成必須到『都城』學習數學。可是,我其實想學的是貴族的歷史哪。」
好一陣子,兩人互相注視著對方的臉,感受著黑暗的沉重。
莉娜忽然笑了,說:「別當真啦。」
「想學的東西雖然真的是歷史,可是選拔出來的人,必須在『都城』來的審查官面前明確說明自己想學什麼啊。數學、物理、音樂、美術——就連體操都OK,可是要是說出貴族的歷史這種項目的話……」
那意味著莉娜將永遠失去她的前途;充滿恐懼壓迫,由受虐者的鮮血銘刻而成的歷史,會讓受虐者全盤否定施虐者的一切成果。
「可是,」D開口說道,「聽說『都城』的方針正在慢慢改變,據說負責教育的人是個能理解貴族遺產的男人。」
「我才……不會上當……哩。」
莉娜淘氣地笑著,如蝴蝶般繞到D的身後。
「我不想失去離開村莊的大好機會。畢竟這是由審查官的想法做最後決定啊。我還是得說『是數學』,一定要這麼說!」
D沒回答,臉朝向離他數米處的一幅畫。那不過是殘留的繪畫中的一幅,但這副寬三米、高三米的畫卻被塗成一片漆黑,令人感到一種強烈殘酷的破壞慾望。
「我記得這在旅途中看過好幾次了。在數萬幅繪畫、數十萬個美術作品中,偶爾有這種異樣的作品摻混其中。有的被破壞得體無完膚,有的被燒燬。惟獨有一幅被修復完整。」
莉娜並不明白,這名年輕人會自訴經歷,已經超出能用「罕見」來形容了,這是近乎奇跡的事情。她的雙眼變得亮了起來。
「告訴我嘛!是怎樣的一幅畫?」
「畫著自棺中起身的貴族們伸手迎向太陽的畫。」
那是絕無可能的幻夢。
莉娜心想,那是誰畫的呢?
是誰描繪、是誰破壞、是誰修復的?眼前這幅畫,也是它們其中的一幅嗎?難道貴族想變成我們嗎?
沒有答案。
不知何時,裙擺輕輕飄搖。起風了。
「為什麼要說這些呢,D?」莉娜靜靜地問。
「你是或我很怪,可是我覺得你才莫名其妙呢。不管問什麼你都不回答我,要是可以的話,請回答我一個問題。吸血鬼獵人先生,第一次遇到你時,你也是在這裡看畫對吧。你真的憎恨貴族嗎?」
D望著背後的黑暗。
「花了太多預定外的時間。該辦正事了。你去外面等著。」
「我才不要,都已經到這裡來了。我一定要跟你去。」
「發生意外我也不會救你的。」
「才不會,你必須救我!因為我是助手。」
「喂!別擅自決定。」
D竟慌張起來。莉娜真是製造奇跡的高手。
「現在請告訴我為何要來這座廢墟吧!老闆。」她認真的說。
D歎了口氣。又再度被她給牽著鼻子走了。
「為了瞭解十年前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情。」
「果然沒錯!」莉娜心情沉重地點點頭。
「不管怎麼說,我們都有嫌疑啊。貴族不應該能在白天活動;而庫歐力又是那個樣子。」
今早恢復意識的庫歐力,體力消耗得十分嚴重,連保安官和村長的問話都無法回答。
若說昨夜的事件發生時他是恰巧人在現場,實在令人無法信服。因為問過所有的人後,關於女子被襲擊的事件,連同發現的小孩在內,所有知情者都未對外洩漏過。最重要的,他乃是青年團成員的搜索目標,自然也徹底搜查過當晚眾人所在的房屋週遭。而莉娜並不知道,那猶如氣獸的精神能量,還曾在庫歐力所在之處出現過一次。
「就算到了現在我們也還被懷疑著呢。大家都知道我和庫歐力能像爬普通山丘一樣地爬上這裡,麥亞老師一定也可以。我們三個人還曾經被村裡的青年團逼問過,問我們是不是日行性貴族,然後遭到他們的攻擊呢。」
「你們竟然能平安無事啊。」
「是因為村長的緣故啦。畢竟他是村裡最有權力的人。不但對從『都城』調來物資很有一套,對妖魔的防治方法也很有經驗。要是沒他的話,這村子大概早就完蛋了。——雖然我覺得那樣會比較好。」
察覺到自己的激烈語氣,莉娜低下了頭。村長是他的養父。
「不過即使是他,也沒辦法證明我們和襲擊事件沒有關係。因為過去的事件發生時,我們的身邊並沒有其他人在場。」
這件事情連同昨夜村長送來的資料表,早已被D記到腦中。
麥亞教師一個人獨居;庫歐力也是獨自居住在廢棄屋裡莉娜則有太陽一下山後就將自己關在房間裡的習慣。
儘管村長再怎麼強力保護,嫌疑重大的三人能平安無事,主要是由於在那次事件後,已流逝了近十年的歲月之故。
「你除了能爬上這山丘,其他還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嗎?」
D將右手遮在眼前問道。
莉娜為他測量風向的奇妙動作感到驚訝,同時搖搖頭。無疑這是誠實的問答。
D點點頭,說:「這邊。」不知他的點頭是否是針對莉娜的回答。
隨即走進斜前方的黑暗中。接著兩人面前出現了一座雕刻精美的大門。莉娜雖知道它的存在,卻從未走進去過。她只是年齡還輕的女孩,好奇心還無法壓過恐懼感。
莉娜擔心地想,他會不會又叫自己回去?D卻毫不遲疑地推開門扉,消失在更濃重的黑暗中。莉娜趕忙追上,手按到門上時不禁愕然。那是厚度超過十厘米的超合金門。即使讓二十名壯漢用力猛推,也不見得能移動它。她第一次對已與黑暗同化的青年感到畏懼。
灰色的人影身體略略一沉。
銀光一閃,與紫色的電光交錯散濺,猶如火炮互擊。
森林的一隅忽明忽暗。
蜘蛛的腳自第二關節處被切斷,在空中翻飛。
灰色人影長劍一擊,斬斷逼近的大蜘蛛腳部,同時以一手的衣袖擋下雲團的電擊。
在旁伺機而動的范大吃一驚。因為雲團的電光足足帶有五十萬伏特的高壓。
長劍翻轉,灰影擋開了電獸的第二、第三次攻擊後逼近它。他的袖口冒起火焰。
劍尖猛地停住了。
人影發力,但劍刃猶如壓了磐石一般紋絲不動。
放開武器用力地蹬地後,灰影躍到三米高處,看似白色絲線的物體自他頭上飄落。他被固定在空中。
灰影抬起頭,本該趴倒在地面的蜘蛛在他頭上。而白絲正從它巨大口顎的隙縫間噴出。從絲線並非由屁股吐出這點來看,它可能是形似蜘蛛的突變種。白絲——其實是黏液,所擁有的粘力極其驚人,僅靠一根比蜘蛛絲還纖細的黏液線,就能將蜘蛛的身體粘垂在大樹枝幹上,下面還毫不費力地吊著灰色人影的高大身軀。不僅如此,還能看出,那股白絲正緩緩地朝恐怖的碩大口顎提升而去 。
對方似已死心,數道紫色的閃電刺入動彈不得的灰色人影身上,引起了火光與黑煙。
「活該!你這混帳的妖怪、吸血鬼的餘孽。就算你耐得住電擊,你也會被蜘蛛的大顎給咬碎的。」
范充滿憎惡的嘲笑迴盪在地上。
「不,在那之前要先看看你這混帳的臉。你到底是誰?是庫歐力?莉娜?麥亞老師?還是……」
另一根絲線粘到灰影的臉部掛著的面具上,將它輕巧的揭起。
「你!你是……!」
驚叫聲中途斷掉。不知是因為看見了對方露出的臉上發出的深紅光芒?或是由於太過驚訝而說不出話?還是為了如冰死寒的雙手,從他的背後悄悄抓出了他雙肩的緣故?
「爸爸。」
女兒的聲音與獠牙爬上了脖子。
此時,有個人在稍遠處的巨木陰影中看著事件的結束。枯黃消瘦的臉上,只有緊盯不動的雙眼散發著光芒,似乎正努力按捺著自己的尖叫。這個人就是不知何時跑離床上的庫歐力。
眼睛習慣了黑暗後,便可看出現在是在寬敞的長廊中朝下走去。縱使四周皆為石製的壁面和天花板,卻不可思議地毫無壓迫感。在這段路程中,可以察覺出走廊外側的空間十分寬廣。
牆面與天花板上,處處可見對付入侵者的感應器與輻射遮障裝置的光澤。
「啊!真不敢相信竟然留下了這麼大的地下室。是不是已經走到地下一百米深了?」
莉娜不耐煩地問著走在數步前的D。她覺得已經持續了三十分鐘的單調快速步行實在是無聊至極。
「才往下走了不到十米。」
「騙人……!」
「別擔心。馬上要到終點了。」
如他所說,僅走了不到一分鐘,看來像是鋼製的卷門就出現在兩人面前。
D將胸前的墜飾朝向計算機的識別裝置。
卷門猶如被異空間吞了進去似的,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被昏暗的藍光所籠罩的死寂迎接著二人。
莉娜微微張開嘴巴。
儘管此處看來是個巨大的實驗室,但應該不會有哪個追求真理的場所比這兒更不協調了。
四周與長廊相同,是以巨大的石塊砌成,近十米高的厚重牆壁;厚實的木桌並列排在地上;桌上擺著燒瓶、燒杯、裝滿色彩詭異的液體的藥瓶——簡直就像中世紀的煉金師的研究室。而猶如邪氣的煙霧正四處升騰,與這種氣氛十分相襯。煙霧與藍光摻雜後形成一種難以形容的氣氛。然而,在這些古色古香的器具中間,巍然端坐著的,無疑正是電子電子腦、電子分析儀、物質轉換裝置等這些超高科學技術的結晶。這裡正是貴族之所以成為貴族的、新舊二元對立的世界。
「竟然留下了這種地方啊!」莉娜環顧著四周說道,「這裡好像是某種東西的研究所。D,你知道這裡是研究什麼的嗎?」
D沒有回答,卻轉過身走到實驗台前,注視了擺滿桌上的燒瓶及奇妙的球體一會,接著靠近一旁的控制台,他的手開始在眾多的按鍵上游動。
「你連計算機……」
莉娜的話還沒說完,空氣震響,房中各處的機械開始運轉起來。
計算機屏幕上閃過莉娜看不懂的複雜記號與算式,接著亂跳出奇奇怪怪的圖形,從時間上來算,D不過僅看了數秒。接著他關掉開關,對莉娜看也不看,開始快步穿過這個房間。
「等一會嘛!真是的!真無情。哪有把助手丟下來的嘛。」
說完,正要慌忙追上去時,腳下一滑。
她「啊!」了一聲緊緊抓住一個支架,架子中央有個裝滿液體的燒杯,結果,隨著一聲巨響與碎片四濺,莉娜也摔到了地上。
「好痛……好痛……」
沒撞到頭就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她一面揉著發疼的屁股,一面用怨恨無比的眼神瞪著心不甘情不願折回來的D。
接著,莉娜猛地瞇起眼睛。
只見在地上伸出觸手的液體彼此混合,一股不像煙不像霧、帶有怪異色彩的氣團,由液體的接觸地帶升騰冒起。不只如此,令人難以置信地,那股煙霧中有某種東西正在蠕蠕而動。
彷彿憎恨,猶如詛咒。
出乎意料的,一個棒狀物猛然撞出煙霧抓住了莉娜的腳踝,莉娜放聲慘叫。
那是只手臂,與嬰兒的手臂差不多大小,表面佈滿了紅黑色的肌腱及血管,沾滿了不知名的黏液,而且只有三根手指。
莉娜拚命地將它甩開後,三隻手指空抓了一下,接著無力地落到地上。
在莉娜茫然地望著手臂化為與煙霧同色的液體時,D握住她的手腕,輕輕地讓他站起。
「是人造侏儒——用閃電與乙醚做出的人造生命。」
「為……為……為什麼會有那種東西啊!這裡到底是研究……?」
「走吧。要是這樣就吃驚的話那你最好回去,不過現在大概來不及了。」
「誰要回去啊。」
D冷靜地環視週遭後,唐突地問道:「你說過除了你們之外,還有一個被帶走的孩子。記得在這裡發生過什麼嗎?」
「不記得。到目前為止,已經試著回想過好幾百次了。但我和老師都一樣。庫歐力也是。」
「庫歐力也是?」
莉娜仰著D。他比她高出一個頭。她露出悲傷的神色,悲傷得令人不禁懷疑,少女究竟是將這哀愁深藏在何處。
「一回去,我們馬上被帶離雙親身邊關到收容所裡,被保安官和自警團整整調查了一個禮拜。藥物、催眠術,發現這些通通無效後,就脫光衣服用銀針刺。那是這村莊獨有的貴族發現法。在乳頭和臀部刺入銀針後,由流血的方式占卜出是不是貴族的同伴。」
「……」
「一般來說,是女孩子的話,會由自警團的婦人來進行,但是調查我的卻全是男性。人換了又換、變了又變,只要刺一下就換人。有水車小屋的葛斯頓爺爺、有屠宰場的小孩,村長也有呢。他收我做養女也說不定多少是想贖些罪呢。」
突然,莉娜露出笑容,用食指戳了戳D的臉。
「唉呀!我可是個很健忘的人,所以別做出那麼可怕的表情嘛。我可是因為看到你的表情才想起這些討厭的回憶。請你偶爾笑一下給人家看嘛。」
「這是天生的。」
「啊!你還是第一次說自己的事呢。同情我了嗎?這不像你喲。」
「你並不是敵人。」
D如此說完後,充滿房間的藍光「嗖」地一聲消失了。是誰做的?莉娜連如此想的時間都沒有,便被人從背後大力抱住,使勁將她往牆邊拽去。
「D!」
大叫的嘴巴被帶有怪異的粘膩觸感、冷冰冰、像是手掌的東西堵住。莉娜看見視野中閃過銀色的疾光的剎那,「喀」的一聲彷彿骨頭斷裂的聲音傳出,束縛鬆開了。
令人不禁要掩起耳朵的慘叫聲響起。每當D的長劍劃過空中,就有東西斷裂、落地之聲接連作響。
莉娜總算發現兩人正被來歷不明的生物包圍著。
一股紫黑色的想像壓在胸口。先前那種觸感無疑是人的手。這麼說……這麼說……會是丹吉爾嗎?可是,黑暗中的數量絕對不止一人。
莉娜想找出幼時的丹吉爾的模樣,她努力搜索著記憶。
一張略黑的臉蛋,雖然嘴裡說著摘花好無聊,卻比莉娜還早一步做好了花環,然後慪氣似的交給她。莉娜家的屋頂被強風刮走時,手裡抓著釘子與電子焊接器急忙跑來的、僅花了半日便修好了屋頂的也是他。「他在喜歡我」——七歲的少女會為此在小小的胸膛中擁有驕傲與自負,也是理所當然。對他的失蹤,莉娜比他的雙親還要悲傷難過。
「住手!D!住手!」
彷彿是在等待這聲叫喊,藍光將莉娜的影子灑落在地板上。
數步前,D正在收劍歸鞘。看不見預想中的詭異人影,取而代之的,只看到石地上漫著一大灘紅黑色液體——是血。仔細一看,數道紅線通向房間一角的石壁。莉娜忍不住趨前詢問:「剛才那是什麼?你看到他的真面目了吧!D?」
D沒回答。視線固定在有問題的石壁上,動也不動地自言自語:「似乎不只一個人。」
「什麼意思?」
「答案就在石壁裡,雖然只要過去一推就可以了,不過已經知道裡面有些什麼,今天還是先回去比較好。畢竟那傢伙被我斬斷了一隻手,卻還是只留下這灘血成功逃走了。」
「你說什麼啊,到底……難道丹吉爾……」
D沒有回答,正要冷冷地轉身走想卷門處。莉娜無視於此,盯著石壁的一角不動,不像是因為恐懼,而像是沉醉在不可思議的感慨裡。
兩人不交一語,無言地走至丘底。
儘管才剛與詭異的怪物動過手,D的俊麗的側臉上卻毫無動搖的陰影,莉娜像在看什麼可怕的東西似的偷偷地瞄他。
她想問的事堆積如山。
輕易地找出地下實驗室的原因、廢墟中令他在意的東西、那個怪物的真面目、丹吉爾的下落,還有最重要的——十年前在那裡發生在自己四人身上的事情。
但在望著年輕的吸血鬼獵人有些淒愴悲傷的側臉時,對這些問題的好奇心,全如水泡般消失得無影無蹤,一種灼熱充塞了胸膛。
自己真要隨著D,把十年前的陰影攤在陽光下嗎?
「我要繞村莊一圈看看。」
D忽然說道。回過神的莉娜人已到了馬車旁。D的馬在稍遠處漫不經心地啃食著青草。
「那麼我也一起……」
莉娜反射性地說出這句話,D的回答,卻讓失望擊在她的胸口。
「在這裡分手。希望今後別再來干擾我的工作。」
說話的表情與口氣都與平時無異,但莉娜感覺出D的話中如秋霜般不留餘地的嚴峻。正想反射性地說出「不要」,聲音卻消失在喉中。
「要去學校也好、要回家也好,只是別繞路。對熟人也不可掉以輕心。」
——才不聽你的話,討厭鬼。一點都不知道人家的心情。
她想憤憤地板起臉來,臉頰卻不聽使喚;想回他幾句,聲音卻出不來。眼眶卻不爭氣地熱了起來。
——討厭!才一大早就要掉眼淚。
此時,空氣猛地緊張起來。由於D發散鬼氣的緣故,莉娜只覺得全身毛孔緊繃。鬼氣的淒裂,讓她即使想問發生了什麼事也問不出來,莉娜只得將頭D注視的方向。
通往村莊的小道上一匹改造馬急奔而來。由眼熟的栗毛與胴體下部的十型能源桶來看,是保安官的坐騎。以最高的速度奔到後,馬匹停下,踢得草屑四起。
「果然在這裡。跟我一起來。」
保安官的臉色與話聲裡滿是焦躁。
「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兒?」
D靜靜地問道。
「因為有農夫看到莉娜的馬車向山丘走了。——庫歐力逃走了。」
「不是拜託你們看守了嗎。」
保安官的眼睛避開D的視線。
「他是趁自警團的看守睡著時逃跑的。也不能怪那個看守,畢竟他也是肉作的人。」
「被貴族襲擊時也這樣說的話,說不定貴族也會逃走。」
強烈的挖苦讓保安官無言以對。
「他跑去哪裡了?」
「不知道。但要是不早點找到他的話,可能會被施以私刑。因為庫歐力的人在昨晚的現場,所以自警團的同僚都認為,他就算不是嫌犯也是共犯之一。我去看過庫歐力的住處了,可是他好像沒回去。這樣的話他應該在森林裡。我去找北方的森林,你去找南方的。」
D無言地掉轉馬頭。儘管他對這村莊的地理知識,僅限於昨天看過一次村長給的地圖。
「快回去,」策馬疾奔前的剎那,D對呆立在原處的莉娜說道,「你一定要去『都城』。」
「咦?」少女抬起臉時,D已切開野風與陽光飛奔而去。
保安官連忙追了上去。
他一面追趕一面張大了驚愕的眼睛,因為距離正被迅速拉開。這並非馬的緣故,而是因職業之故,保安官首先注意到的,就是別人的馬。只要知道了馬的性能,便能簡單確定追捕對方的方法。D的坐騎,是不論哪個村莊都能弄到手、司空見慣的標準型。縱使加以調整,與保安官的特製型相比,時速也應會慢上三公里,持久力布道百分之二十——但看來完全不是這樣。
——聽說這傢伙是半吸血鬼。難道他會使用魔法嗎?
以往僅限於耳聞的保安官,總算親身領教到了吸血鬼獵人的恐怖實力。
將保安官遠拋在身後,D進入了南方森林。停下馬,閉上眼。不一會兒後D將馬頭轉向右側的樹叢。不知他是聽見了風的話語,還是讀出了充滿空氣間「氣」?
不到一分鐘後,在通往森林深處的小徑上,D遇到了神色古怪的自警團團員。
「危險!」
「嗚哇!」
男子們正逃避躲閃,對D由全力奔馳轉為瞬間停止的騎術看得目瞪口呆。
「庫歐力怎麼了?」
問話的聲音甚至可是用平靜來形容,但近十名粗暴男子,卻像被白亮的陽光定住了一般僵硬不動。
D的目光射向像是領導者的男子,他是昨晚身處事件現場的人之一。
「他……他沒事。我們什麼也沒幹呀。啊!本來是想要好好招待他一下的,可是一找到他,范先生就來了。」
「范?他也在找庫歐力嗎?」
男子連忙搖頭。
找到庫歐力與范無關。男子們出門開始搜索庫歐力後,發現他迷迷糊糊地呆在森林的深處。一行人一邊嚷著認為庫歐力必定知道真相,一邊將他圍起,正要加以威脅時范就來了。這個平日總是衝在最前面、第一個動手的粗暴男人,卻不知怎麼回事,竟說要保護庫歐力,把他帶到自己家中安頓。男子們困惑便是因為這個。
「除了范還有誰在?」
「沒了。」
「何時分手的?發現庫歐力的場所在哪?」
男子指了指背後。
「直直的走過去就能看到,是塊長滿青苔的地方,上面有大家的腳印。我們才離開不到十分種。」
鐵蹄聲混入了男子的話音中。
D首先前往范的住處所在的方向。不到舞分鐘後,像用原木木板隨意搭在地上的建築映入眼簾。那是「護衛獸」的養殖地。在週遭以木柵包圍、模樣古怪的大門前,站著兩個人影。不用說,自是庫歐力與范。
「你有什麼事?」
范露出驚訝的表情看著D瞬間停下馬匹,同時問道。
「你去森林做什麼?」
D在馬上問道。范露出奸笑,然後將手放到腰邊的籃子上。
「你不知道我的職業吧。我是為了收集護衛獸吃的菇類和蟲子才去那裡的。雖然我不曉得你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不過現在這裡就有兩隻。要不要問問它們,看是不是真的啊?」
此時,范眨了好幾下眼睛,覺得自己和D之間,似乎有白光閃過的樣子。
D無視他的挑釁。
「希望能把那孩子還給我。」
「噢噢……你說的話還真有趣。這種說法好像我是小偷一樣。比起和來歷不明的落魄獵人在一起,當然還是在我家比較好。不但有女人家在,還能學到怎樣過正常日子,這對他可是挺好的。」
「鄰居之愛突然覺醒了是嗎?」D的身邊開始凝集鬼氣,沉靜的話聲中蘊含著鋒銳,「森林裡發生什麼事了?」
范沉默著,嚴肅的表情上充滿殺氣,指節粗壯的手指伸向籃子的鎖上。
D紋絲不動,似乎打算在難以活動的馬上迎擊兩匹凶獸。
淒厲的殺氣被一個高大的身影給撞碎了。
庫歐力攔擋在D的前面,露出若有所求的眼神搖搖頭,指著門。
在說自己想去是嗎?
稍微遲疑後,D掉轉了馬頭。
「已經要走啦?下次來的時候,最好你直接把那把破劍拔出來!」
充滿自信的聲音中途斷去了。因為他無法打開籃蓋。等他發現細長的白木釘釘住了籃身與蓋子、臉色蒼白地抬起頭時,馬蹄聲的哄笑落在他的臉上。
於是D再度策馬飛奔,在瘴氣瀰漫的濕地處下了馬。正如自警團男子所說的,地面上零亂地分佈著數人的足跡。這是他們遇見庫歐力的場所,不止如此,這也是稍早前范父女兩人遭逢吸血鬼毒吻之處。
彷彿連沉鬱的熱氣亦畏懼這名青年似的,D泰然自若地踏足五彩繽紛的國度。
「事情變得有趣了哪。」
從D輕輕握拳的左手傳來邪惡的聲音。
「怎麼說?」
「那個叫范的男人,再怎麼看都有問題。而且哪個小鬼也太蠢了,幹嗎喜歡和那傢伙在一起,那個傢伙明明就是一個只會虐待人的照顧者。——如何,你看來好像掌握到些什麼了。」
「那孩子是真心想去的,」極其罕見地,D的聲音中如了揶揄之意。「剩下的你不妨猜猜看。要是體力恢復了的話就幫我個忙。」
聲音發出嘲笑。
「離完全恢復還遠著哪,還要再二、三天才行,讓我好好休養吧。等休息夠了,我再告訴你一件趣事。」
「噢,我很期待。」
D停下腳步,中斷會話。神奇的是在D站立之處,正是范的女兒被灰色人影襲擊的地點。
D注視著腳邊的地面。
色彩繽紛的絨毯已將打鬥的痕跡掩去。因為菌類的生長異常迅速。
掃視的雙眼徐徐放射出赤芒。升騰在空氣中的瘴氣妖異地迴旋盤轉。D俊美的面容已轉為吸血鬼的形象。
深紅的眼眸停在地面上的一點後,D從附於腰帶的小袋內,取出小指大小的透明圓筒,跪到地上。
不知他特意化為吸血鬼是想搜尋什麼東西。將地上的某些物體收入圓筒後,D緩緩地環視四周。
猶如為不祥的視線所召喚,黑雲自遠方的天空湧現。
最後一堂課結束時,水滴開始敲擊窗戶,在離開校舍時轉為滂沱大雨。蓋住頭部的防水外套上,雨滴的碎濺聲喧鬧不休。
脂肪好像塗得太多了哪,麥亞教師一面走在泥路上一面出神地想著。在厚實的大鹿鹿皮上塗覆著唬人的脂肪,若是塗得越厚,硬化的時間邊越短。此地特有的猛烈雨滴打在它上面,發出猶如拍巴掌的聲響。
走出校門不到五分鐘,聲音變得益發嘈雜,教師開始後悔為何要急著趕回家。現在連五米外的景象都無法看見。
但是,對飽受吸血鬼貴族威脅的村人而言,雨不啻是一種福音。就像吸血鬼無法渡過流水的傳說一樣,在統計學上,雨天的襲擊率等同與零。邊境的人們雖然皺起眉頭,卻又高高興興地急忙走在回家的路上。
「——?」
自不斷流瀉而下的水簾內側,他看見了一個異於常人的身影一閃而過,教師停下腳步。外形的確是人類沒錯,可是那和人類不盡相同的跑步方式,卻在他胸口灑下了不安的陰影。
好出沒於雨天的水鬼和水僧人早在數年前便遭驅逐,貼於村中要衝的護符,效果應該是半永久性的。這麼說來,那是……?
麥亞教師憶起身影消失的方向有間農家,隨即轉向校舍方向,打算叫人來幫忙。然而,這裡距離農家不足五百米。若想將胸中的不安化為踏實所需不到十分鐘的路程。
麥亞教師猶豫了一會兒後,追在身影後面跟去了。
種著碩大的食用蔬菜的田里,細長的田間小道不停地延伸著。猛烈的雨滴敲打得土面鬆軟,不住地濺起黃色的飛沫。由支撐菜葉的柄部傳出的清脆斷裂聲四處可聞。
那身影早已消失於視野中。
必定是往農家去了。麥亞教師加快了腳步。
不安的預感成真。
當農家的漆黑屋影浮現於灰濛濛的世界中時,慘叫聲劃開了暴雨的怒號。接著是某種東西被撕碎的碎裂聲,被不知是人或獸的吼聲蓋住了。
教師脫去外套開始狂奔,一面跑著一面伸手在上衣口袋中翻找,以笨拙的動作抓出護身用的散彈筒。
他在農家的門前呆然停立。大門完好如初,旁邊的土牆卻被開了一個黑漆漆的大洞,大小足以讓一個高大的成年人進入。但造成如此所需的力量,還有連入口都不會分辨的粗魯無知,已讓教師的雙腳發軟。
慘叫聲再度響起,這次是小孩的聲音。強烈的職業道德瞬間驅除了恐懼,麥亞教師從牆上的入口跳入屋內。
接著映入眼中的光景,完全超出了因使命感而陷入一種麻痺狀態的教師的想像。正因如此,他才勉強地沒有落入二度恐懼的束縛中。
巧妙地轉亮的視野中,是寬敞的泥土房間,有個女人的身軀臥倒在地上。應是農家主婦的豐滿軀體上,有個披頭散髮、約七八歲孩童大小的人正在蠕動。
美麗的乳房自被撕裂的衣服中露出,深紅色的舌頭爬游其上。發出的舔舐之聲,卻不是男女間的愛撫。他是在舔食由喉嚨間到乳房上不斷滴落的鮮紅液體。
黑色的頭顱在女人的乳房上一動,女體痙攣了一下。他緩緩抬起頭,與教師相對而視。他餓額頭異常高突,雙眼深陷,佈滿血絲的眼睛中不見一絲人性,只有大得異常的嘴唇為新獵物的登場而微微發笑。之後「噗」的一聲,吐了某種東西到地上,那是被咬斷的乳房前端。
旁邊的門吱嘎作響起來。
麥亞教師看見一個叼著小孩身體的狼人從裡面出現了。
拿著散彈筒的手,並沒有要瞄準任何一邊生物的樣子。雖說他是教師,但也是邊境居民。不僅與妖魔凶獸比鄰度日,也對應付他們的方法所知甚詳。他更有過靠手中的武器兩次擊退鳥妖與蛇人的經驗。儘管如此,面對眼前的狀況,他卻無法採取行動。
注意到自己心中的震撼後,教師深深地動搖了起來。
貪戀著女子屍體的傢伙站了起來,四足步行的生物放下小孩的身體,開始逼近。
「停下,別過來。」他好不容易從喉嚨裡擠出聲音。散彈筒漫無目的的左右搖晃。
兩頭一起收拾,教師心中想著。這是二匹。不是二人。
沉浸在殺戮中的雙眼化為火焰,粘滿鮮血的口唇往左右吊起,露出成排的牙齒。那是普通人類的牙齒。
……它和我們一樣……?!
黑影由前方與側面猛撲而來。
——住手!
轟鳴聲和三十發圓形彈淹沒了教師的大叫。
屋外的雨勢再度增強。
就在小規模的可怕戰鬥於村子的一角進行時,莉娜回到家中。
因為廢墟中的那件事,自然無法專心上課。但D的話卻讓她的情緒特別低落。
別再跟來了——D對她如是說。對自認為是年輕吸血鬼獵人助手的她而言,這是嚴重傷害自尊心的事。
決不原諒這傷人的話。
除非他收回去。
將這兩句話藏入心中,到房間放下書包後,莉娜進入D的住處——倉庫。馬廄中繫著D的馬。——哼哼!在是吧。
「哎呀!」
看見意外光景,莉娜的驚呼不禁脫口而出。
D是半吸血鬼一事已從村長那聽說過。莉娜對半吸血鬼的特性略知一二。原本料定他在睡眠或是攝食,沒想到竟看見D翻出了棄置許久的舊木桌和椅子,正坐在桌前搖晃著燒瓶。
目瞪口呆地走過去,見到排列在桌上的道具後,莉娜又吃了一驚,這次眼睛睜得更大。
姑且不說裝有顏色特異的藥品的藥瓶和數只銀色的圓筒,以及放在架上冒著白煙的燒瓶,但只在它旁邊發出青百色光芒的,是一部微電腦。
「真令人吃驚。吸血鬼獵人也會做化學分析嗎?」
大概是早已知道有來訪者進入,D連頭也沒回。——真是令人討厭!
「那個……」
D使盡了全身力氣才說出口的話還沒講完。
「雖然已經解除助手的職務了。」
「太好了!」
莉娜打了個響指,露出笑容。
「什麼太好了?」
「因為好像又可以成為助手了啊。哎呀!裝蒜也是沒用的。從你剛才的話裡,我已經看見了希望。因為我有讀心能力,所以你心裡在想什麼,我全知道得一清二楚啦。」
——其實,只有對你才是這樣的。
D面向莉娜說:「若是換了別的說法,你會離開嗎?」
儘管莉娜為平靜的語氣中蘊含的意思打了個冷顫,但她依舊努力做出開朗的樣子搖搖頭。
「我才不要。」
心中想著:要是因他的冷酷言語而受傷的話,那該怎麼辦?但D只是面無表情地回到桌邊。
於是她連忙跑過去。看了看電腦後:「每100毫升裡含有14.3克,每10毫升含有450萬單位——這是女性血色素和紅血球數吧,又有誰被襲擊了嗎?」
D轉過身來,說道:「你知道的真清楚。」這並非襲擊一事,而是指電腦顯示出來的數據內容。
「不愧是被選出來的人。」
莉娜得意地挺起了豐滿的胸脯,嘿嘿嘿地笑了。接著,她靠近D的臉龐,幾乎要貼上去。
「告訴助手嘛,這是誰的血液?」
D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看著淘氣的少女,背過身去。
——哼!早就料想到的行動。我才不會就這樣認輸。
「算了。既然這樣,那我就自己跟著你,在你的所到之處單獨行動。要是因為這樣破壞了重要的證據,你可不准對我生氣喲。」
「隨你高興。」
談判破裂。
就算她生氣地撅起嘴,D自是依舊不理。即使如此,要是就此回去卻又不甘心。於是莉娜決定留下來盯著電腦。
數年前,曾見過一次由巡迴商人帶來的相同的東西。這是貴族科學文明的遺物,數量極少,能自由運用它的人更為罕見。莉娜記得,這應該是除了分析資料以外,還具有「推理能力」的萬能型電腦。可是,實在令人難以相信這會是吸血鬼獵人慣用的裝備。
D手指輕觸磁球,屏幕上的年內容改變了。
「血色素6克,紅血球500萬——這是男性的嘛。說不定,D……」
「女性的血,是在發現庫歐力的森林裡找到的。由於濕度很高所以尚未完全乾燥。而且昨夜被襲擊的女性的血液也很充足。」
總算得到了比較像一般人的響應,莉娜正為此高興的要跳起來時,屏幕上開始顯示數據之外的東西。青色的光芒往屏幕的上下左右流逝。
「原來如此。是要從混在被襲擊的女性血中的唾液,推斷出貴族的面貌吧。真厲害!」
莉娜以既害怕又好奇的實現盯著屏幕。
四方流動的光條,於接觸點上產生了耀眼的光點群;光點的位置瞬息萬變,接著在暗綠色屏幕上顯現出一張臉孔。
莉娜吞了 口唾液。
「對這張臉有印象嗎?」D問道。
莉娜搖搖頭。
在屏幕上的,是一張未曾謀面的男性臉孔的立體圖。
D移動手指,「臉孔」變換出各種角度,可莉娜依舊毫無記憶。
「他不是村裡的人。也和丹吉爾不像。太好了……」
如此一來,莉娜三人的嫌疑也被喜慶了。清晰的雨聲傳入耳中。
「為什麼在哭?」
D停止操控電腦問道。從林中採集而來的女性血液已然乾燥,無從推斷森林中的犧牲者的狀況。
「哼!」莉娜扭過頭去擦拭著眼角,「我是一到雨天就會傷感的人。人家也是女孩子呀。」
心中想著他是不是會隨口附和自己一下,但D什麼也沒說。反而從入口遠眺著屋外,說了句:「雨下得真大。」
「我聽說貴族討厭下雨天,這是為什麼呢?」
莉娜說出了埋藏心底的疑問。自幼,每當遠方村落出現有貴族活動的傳言時,便只准在雨天出門。
「我也不知道。」D的臉上掠過令人覺得疑惑的表情,是對逐一回答這名少女的問題的自己感到的疑問。「即使由生物學的角度來看,關於他們的生理代謝方面依舊有許多謎團。例如:只能於夜間外出的原因;或是無論被子彈還是其他科學兵器所傷,肉體都能再生痊癒,卻會被一根普通的白木樁消滅的理由。無法橫渡水流,避免於雨天外出的緣故也一樣不得而知。也有一種諷刺的說法:因為已達到實質不死這種生物進化的頂點,所以多少會有某種程度的缺點。」
「是科學力量尚未成熟的緣故吧。」莉娜說道,她的眼眸因好奇心而閃閃發亮。「貴族自己將這個謎揭開了嗎?」
「據我所知,」D搖搖頭,「生物學上的弱點與種族的缺陷有關。若是他們掌握瞭解謎的線索,人類成為地球霸者的歷史便不會出現了吧。他們尚且不知自身滅亡的原因,就這樣消逝於歷史中,可能是他們那種無所戀棧的生命態度所導致的也不一定。」
「生物種族的關鍵性缺陷是嗎?」莉娜一邊玩味著D在話語中的感傷情緒,一面輕聲說著。
「貴族滅亡;人類留下。可是我們至今仍然對已滅亡者的幻影深深感到恐懼啊。作為地球的霸者來說,難道不會有些丟臉嗎?」
D默默地走近入口,伸手擋住自屋簷上低落的水線。保持這個姿勢盯著外界的一點不動。莉娜歪著頭思索一會兒後,起身走到他身後。
灰色紗幕的對面,隱約可見丘陵的輪廓與數個人影。那是上下揮舞著鋤頭的人們。還能聽見核能耕耘機的運作聲。對不討厭雨的人類而言,這正是無須害怕貴族淫威、得以努力進行農事的絕佳天氣。
「我現在外出的話體溫會下降二度,」D一邊凝望著手上的細碎水滴,一邊說著,「奔跑的速度也會降低三成,因為新陳代謝機能變差了。可是,你們……」
莉娜初次見到D露出了疏離的眼神。她痛切地感受到,這名美麗的青年所背負的宿命。繼承貴族與人類的血統,到底是何種的感覺?「獵殺」其中一方時,在他腦中又會是什麼念頭?
莉娜握住D濡濕的手。
「咦?」
用雙手包住他手腕到指尖的地方後,默默地將它貼上臉頰。他的手雖然冰涼,但這樣或許可以讓他稍微溫暖一點。又或許,可以讓自己變成和這個男人的溫度相同。莉娜閉起眼,只聽見雨聲。
出乎意料地,淒厲的鬼氣迎面襲來。莉娜全身汗毛直豎,不禁防開了手。D的側面表情和視線角度依舊如故。然而,站在少女面前的,已不再是哪個美麗孤傲的年輕人了。
「在這裡別動。」
說出的話中有股令人無法抗拒的威嚴,吸血鬼獵人冒著大雨奔了出去。莉娜總算注意到他的左手帶著長劍。
完全看不出來D的速度比平時慢。跑完一百米僅花了布道六秒。雨水挾著風擊打著臉面,他卻連眼都沒眨一下。
輕巧地越過柵欄,進入田地。速度卻毫未減緩。彷彿連滿地的泥濘也不願阻止、耽擱這名年輕人的腳步。
抵達五十米外的目的地時恰巧只花了三秒。
圍成一圈的農夫被鬼氣一襲後紛紛回過頭,面露懼色地讓出通道。
D跪到趴在地面的東西旁邊。
是個在矮小身軀上粘滿長髮的生物。猶如溺死者的慘白皮膚下,鮮紅的液體不停地擴散。好像還有一口氣。
D隨意將他的身體翻了過來。農夫們轟然喧嚷。這生物的胸部與腹部有數個彈孔貫穿而過。由分佈的狀況來看,應是散彈的彈痕。
「從哪裡來的?」
D頭也不回地問。
「從那邊——學校的方向。」
回答的聲音中帶著顫抖。
「他已經不會再動了。」D指著屍體說道,「把他運到村長家的倉庫去,你們要是不想碰的話不妨去叫保安官來。」
「你……你來做不就得了,這可是你的工作。」
某處傳來抗議聲。
「要是碰了這種妖怪,手可是會爛掉的。妖怪就應該由妖怪負責收拾!」
蠻橫的話聲隨即轉為慘叫,農夫們當場摔倒在地。並沒有什麼事,只不過是D站了起來而已。但是,在氣勢驟然增強的風雨中,男人們看見了一個燃放著熊熊赤光的東西。
那是D的雙眼。
「我說過了,給我搬去。」
男人們彷彿從他那平靜如故、甚至可說是十分平和的話聲中,感應到了某種力量,爭先恐後地朝怪異生物的屍骸飛奔而去。D沒對他們看上第二眼,用和來時相同的速度回到倉庫。
莉娜與村長站在門口。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皺紋圍繞的眼中,散發著幾欲瘋狂的緊張光芒。
D簡短回答了句「不知道!」後,迅速進入屋內開始整頓行裝。罩上外套,戴起旅人帽。動作奇快無比,彷彿他週遭的時間流動異常快速。在村長和莉娜的眼中看來,衣服與帽子就像被吸到D身上一樣。回來後不到十秒,D再度通過兩人面前。
鐵蹄聲小時與大雨遠方好一陣子後,農夫們運來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
往北前進了約二公里,D停下馬。在人類看來只是一片迷濛的大雨中,D已認出了在前方五百米處搖晃著的校舍的屋影。
D對左手說:「味道消失了。換你出場了。」
接著掌中蠕動起伏了一陣,浮現出一個男人的臉——不消說,自然是那個詭異的人面瘡。人面瘡用厭煩不已的聲音說:「幹什麼啊!正在做美夢呢。噢噢!下雨啦。」
一說完,便張開小口咕嚕咕嚕地喝著傾盆大雨。
「味道在哪裡?」D催促道。聲音中帶著冰冷的怒氣。
「別緊張。就算是在睡覺也會肚子餓嘛。從這裡向東去,大約再走四百米。」
兩人似乎連被暴雨洗去的怪物的血的味道也能嗅聞出來。不到一分鐘後,D鑽入一間農家的門口——那戶約在一小時前,麥亞教師目擊慘劇的農家。
濃烈的血腥味撲鼻而來。
農婦及孩童的屍體倒在泥土地的房間中,確認過兩者早已斷氣後,D在房間入口處跪了下來。
地上滿是鮮血,血痕如蛇般向外蜿蜒。這應該是那隻怪物的血。和在森林裡時一樣,D自腰上的萬能腰帶中取出玻璃瓶,連血帶土裝入瓶中,然後右手撿起一樣東西。
是散彈筒。D並不知道這是麥亞教師的東西,將槍口靠近左手。
問道:「怎樣?」
「大概是一小時之前的事。」
「從屍體來看,這不是貴族幹的好事。幹這事的數目是兩個。一個可能就是剛才的屍體。這是誰的血——是武器使用者的,還是被擊中的傢伙的?」
「不曉得。只知道這一帶已經沒有任何人了。」
D站起身,走出屋外。風雨再度扑打他端正秀麗的側面。
「吸血鬼以外的就輪不到我出場,不過,先前那東西……」
喃喃自語後正要踩上馬鐙時,D猛地全身僵直。
周圍沒有發生任何事。也沒有任何人。
儘管如此,D仍舊紋絲不動。不知是不想動,抑或是不能動……
從不知是遠還是近的背後,一種存在湧現而出。
——D
那股存在叫道。
——你果然來了是嗎。
「你在這裡是嗎?」D的聲音如機械般死硬。
這麼說來,難道他認識背後這股存在的主人?
——說不定我失敗了。
那存在沉重地低聲說道。
——再來一次運算所吧。我一直都在那裡。
D的右手疾動。致命一擊落空。
——說不定我失敗了。
D轉過身,手中的長劍上水花四濺。
——我在運算所裡。
猶如被無聲射來的白木針攪亂了一般,存在隱沒進灰暗中。
D緊盯著虛空中的一點,雨聲猶如嘲笑他一般,在他全身上下擊打作響。
村長被捲入了肆虐於村中的怪異事件的洶湧波濤中,完全束手無策。光是日行性貴族一事就已經夠讓村人們膽戰心驚了,現在又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怪異生物襲擊農家,甚至演變為一名村人行蹤不明的狀態。
聽了D的說明而出動的保安官與自警團一行人,根據房間中的大量血跡以及其他屍體進行推斷,得出了麥亞教師十有八九已然死亡的結論。之所以認為失蹤者就是麥亞教師,是因為一名自警團團員證實了D攜回的散彈筒是自己售予麥亞教師的,這才得以辨明失蹤者的身份。
儘管已將怪異生物的屍體運往村中的醫生處,並交由他進行解剖,但依舊沒有獲得能使事態明朗的成果。
單從生物學角度來說,這生物確實是人類。可是卻在骨骼形狀、肌肉發達程度、內臟位置等方面,發現有近二百處與人類有著明顯的差異。雖未進行頭部解剖,但醫師由頭蓋骨形狀推定出其腦容量與智商皆應十分低下。之所以不切開頭部進行調查,乃是因為一經發現新種生物便需對其頭骨與大腦一同施予冷凍處理,送至「都城」的命令。
此時,人在現場的D說出了意外的提案。他希望能於今晚一晚上,借用這具屍體與內臟。
可能是感到了不停飄散的陰森鬼氣輕撫著自己的脖子之故,醫生臉色發白噤口不語,村長也勉強點頭同意了。畢竟D是自己找來的,雖說尚未獲得什麼重大成果,然而在前一夜,見
識過吸血鬼如恐怖夢魘般的實力後,村長深知惟有這名美麗的年輕人才能打倒他。
「那就交給你了,不過只有一晚而已,明天就必須把這個送到『都城』去。--還有,那個女的怎麼辦?」
是指被二度吸血,如今徘徊的生死交界、躺臥床上的凱瑟太太。她正被手中拿著白木樁的自警團的年輕人不分日夜的監視著。
「不成問題。和屍體一起運到我住的倉庫去吧。」
如此一來,D必須要和二具屍體共度一夜。
然而,縱然在眼前的是前所未見的怪物的登場,以及暴雨中遭遇的那個存在--讓D的致命一擊落空的存在,D卻絲毫也沒有露出任何不安之色,他的膽識之大實在驚人。
從村中的墓地開始,到每間空屋為止,重新進行了徹底的搜查,卻沒發現任何的異常;聽保安官一行如此報告後,D彷彿一開始便不抱任何希望似的平靜如故。而聽見麥亞教師尚未回來一事時,他的眉毛連動也沒動。
夜間巡邏由自警團與保安官一同擔任。等倉庫中只剩下他一人時,D站到放著怪異生物的檯子旁。另一旁相去不遠處,擺著數個裝有防腐液與內臟的瓶罐,朦朦朧朧反射著天花板太
陽燈的燈光。
外頭的雨聲喧鬧不休。
「你在嗎?」
「嗯。」
左掌回答。人臉已然浮現。
D的左手貼近屍體的上方。被切除臟器的腹腔淒涼的塌陷著。仔細縫合後的腹部切口和略略嵌入皮膚的手術線痕跡,有種異樣的陰森。
左手緩緩移動,從末端變形為瘤狀的手指開始,經過彎曲成O型的腳踝以及大腿。D自然也仔細觀察,人面瘡在極其貼近屍體的手掌中,帶著十分認真的表情,持續觀察著動也不動的患者。這景象不禁令人毛骨悚然,卻又令人覺得更滑稽可笑。
經過腹、胸、臉,最後輕觸過自頭頂披下的頭髮。D收回左手問道:「怎樣?」
「嗯!如我所料,現在還是死的。」
D點點頭。但仔細一想,不會有比這更詭異的對話了。現在還是死的是什麼意思?
「何時會起來?」
「別問蠢問題。自古以來逢魔時刻(日文「逢魔ガ時」,亦寫作「逢魔ガ刻」。系指黃昏將轉入黑夜,天色昏暗,現實和異界相聯結的時間點。古人認為妖怪魔物於此時四處活動。乃是人類與妖怪發生交集的時刻。)一定都是300M(Morning)。還有,雖然只是無意間聽到了一點,不過那個叫麥亞的老師好像不見了是吧,是不是被這傢伙的同伴宰了?」
這人面瘡即使只能待在掌中,卻彷彿依舊能得知外界的事物。
「恐怕是這樣,」D說,「不過,這次的事件中,有個令我納悶之處。」
「嘿,」另一個聲音嘲笑地說:「關鍵應該還是在那個廢墟。一個人出發再去徹底調查一次吧。不對不對,就算帶那少女一起去也是安全地。不管怎麼說,有那位大人在嘛。」
嘲諷地語氣忽地中斷。由於D緊緊握住了左手。不知注入了多麼巨大的力道,手上光滑細緻的肌膚抖動震顫。不久後,伴隨著沙啞的痛苦呻吟聲,鮮紅的細線開始自彎曲的指間流下。
「那位大人……」D望了敞開的門口一眼,低聲說著,「一切都是由那傢伙造成的。一切的夢想也好,一切的悲劇也好。」
狂風自門中吹入,搖蕩著天花板上的燈。此時,D的面容已轉變為魔性的臉孔。
「不要……」
帶著腥臭味的嘴唇吸去哀求,村長的臉貼到拚命轉開的臉龐上。
充滿情慾的吐氣與舌頭,爬過頸子和臉頰,當它伸入耳孔內時,莉娜不禁發出呻吟。滿是皺紋的手,正在睡袍的胸口處揉搓著乳房。
「求求你……住手……不要。」
「怎麼啦?」
村長顯然在享受著少女的抵抗,同時他將兩隻白皙的手腕扭按到床單上。臉上泛起冷笑,「因為那個獵人來了的關係嗎?這也難怪,畢竟他的美貌連我這個男人看了都會心跳加速。算了,這也沒關係。偶爾抱抱反抗的身體也挺不錯的。」
嘴唇用力地吮吸著乳房。莉娜扭動著身體,卻依舊無法反抗。淚水自眼角流下,濡濕了雪白地床單。
過了一會,老人移開嘴唇,說道:「你是我的東西。讓你免於成為村裡男人的玩物、把你收做養女、從沒讓他們對你胡來過,這些都是我的功勞。你馬上就要離開村子了,可是這也沒辦法。不過,我不許你在那之前--不,就算到了『都城』也一樣,變成其他男人的東西。也不准許你喜歡那傢伙。」
聲音中滿是偏執。莉娜背過臉去。
「我要讓你沒辦法忘記我,讓你的身體牢牢記住我。嘿!用這種方式。」
老人的臉往下體移去,莉娜忍耐著愛撫的結果,為了不發出聲音緊咬著下唇。骨瘦如柴的手在露出衣外的白潤大腿上撫摸遊走。
她死命地盯著枕邊。
枕頭下隱約可見一朵白花。
全身的慾火難以置信地燃起。
莉娜幻想起那從未見過的贈花人的面容。
敏感察覺到女體的反應後,老人加快了舌頭的速度,莉娜的表情反而不可思議地平靜了下來。
她心中浮現的面容,同那名吸血鬼獵人極為相仿。
暴雨加上狂風,河川的水位不停地暴漲。
原本便已十分湍急的水流,此時竟無法追上被吹起的巨浪的速度。濁流的怒吼聲甚至蓋過了喧囂的雨聲,令定居在河岸邊的居民門用不安的表情驚慌互望。
兩個人影在橋旁的堤防上走動。他們是自警團的男子。身著黑色防水外套的身影,令人不禁聯想起他們恐懼的夜之魔物。
「哎呀!真危險吶。搞不好會潰堤呢。」
對於高大男子的意見,走在堤防下的矮小身影提出反駁。
「不會啦,雨勢和去年一樣。橋墩補強過了,而且堤防也加高了,所以不用瞎操心。不過,要是明天、後天雨都這樣下的話那就說不定了。--喂!跟你說過別踩著我的褲管。」
兩人間落下一片沉默。高大男子走在矮小男子的上方。
隔了許久,矮小男子才鼓起勇氣看向腳踝。
腳踝正被從黑水中探出上半身的男子用手抓著。
「你……你是……!」
矮小男子還記得,數日前自橋上隨棺木一起落到河裡的吸血鬼獵人的長相。獵人慘白的臉上毫無表情,拔出腰間的長樁,刺穿了矮小男子的心臟。死前被痙攣包裹著的身體滑落水中,轉眼間消失無蹤。
獵人不急不徐地登上堤防,站到渾身僵硬的高大男子面前。
高舉的白色木樁正要刺入胸膛的瞬間,高大男子看見男男女女陸續自黝黑的水面爬出,往堤防爬來。心臟上附著棒狀物。他們是以往被處分的貴族犧牲者。
--我會死在這裡嗎?
高大男子想著,接著便被這群怪物用木樁刺穿了心臟。木樁嵌入胸口。
胸口上的血沫四濺。
高大男子忽然滾落到堤防的腰部,狂風吹襲著他的身軀,毫不留情的剝去外套。上面沒有絲毫的血跡。不僅如此,高大男子的胸口也好,隨著波浪漂到下流遠方的矮小男子的心臟也罷,完全沒有任何傷痕。而且,河中的死者們已然無影無蹤。
一到295M,D自乾草床上起身,轉動入口處牆上的開關,把太陽燈的光亮調到最小。幽暗支配了房間。不論是怪異的東西或是奇異的現象,都不喜歡光明。
D回到床上,凝視著簡便床台上的屍體,以及半生半死的女性。
其實這名女性並無如此重要。昨夜才飽食過的吸血鬼,若是喜愛犧牲者,便會相隔數日才會再度來訪。此外,知曉D的實力後,也不可能滿不在乎地隨意來襲。D之所以將她留置在身邊,一是顧慮萬一對方真的來襲,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算計到了女性被召喚的狀況。
遭吸血鬼控制的犧牲者,會陷入一種遠距離催眠的狀態,就連對照顧自己的人也會兇猛無情地加以攻擊。
此外,這種催眠狀態的最可怕之處,在於它壓下了人類保護自身肉體的潛在制約,它會解放人類骨骼肌肉原本具備的所有力量--約為平常時的七倍。而對用這股力量大肆破壞的犧牲者,即使用上五名體格與其相仿的男子,依舊難以制服。嬌弱的少女折斷職業格鬥士頸骨的消息,在邊境根本算不上新聞。照料犧牲者的人,自然會想在事情演變至此前動用木樁。該保護她的人們反而成為謀殺她的人--真不知這該算是悲劇還是鬧劇。
然而,話說回來,D借用怪異生物的屍體的目的為何?他與人面瘡的詭異對話又是什麼意思?
300M整時變化發生了。
D的眼中閃現出妖異的光芒。
屍體毫無預備動作地慢慢抬起上半身。
原來,這便是「起來」地意思。先前還死著的屍體如今坐了起來。只有臉上的死人表情茫然如故,身體卻一溜煙地下了床台。可是,他的所有內臟已被摘除,腹部也深深的凹塌著,但他卻還能自由活動。這股生命力實在既堅韌又令人難以置信。
「果然。」
D輕聲說道,一切正如他所料。
活屍走到瓶罐前,開始令人毛骨悚然的行為。他輕巧的打開彈簧蓋後,手伸進去取出滴著防腐液的內臟,把它們塞向腹中,噼裡啪啦地撐裂已縫合的傷口,小心翼翼地一一整理安置,讓內臟回到原位。
這種行為若讓D以外的人目擊到,恐怕只能落得發瘋的下場。如此弄了好一陣子後,取回心、肺、胃的屍體,沒對臟器塞滿腹腔的飽脹感多加留戀,混濁的眼睛環視四周後,接著開始用笨拙的腳步朝門口走去。
D也站了起來。背上的劍鞘隱隱生輝。外套連一片乾草的草屑也沒帶起。D踩著無聲的腳步跟在屍體--不,該說是已經復活完畢的怪異生物身後。
小小的身影走出門口。
正打算尾隨在後時,D停了下來。自然不是因為畏懼風雨,而是由於半吸血鬼的敏銳五感,捕捉到某人的氣息正由背後步步逼近。那是強大無比的精神能量凝塊,肉眼完全看不見。
D背上響起劍出鞘聲,之後再無任何動作。
那股氣息將他團團圍住。
周圍是全身濕透的死人群。一群心口被釘著木樁、身上的屍衣染著鮮紅血跡的少男少女。他們是這座村莊建成以來,因遭逢貴族毒吻而被投入河中的死者們。
然而--
「精神攻擊是嗎。用的技巧還很高級。」
D注意到並列而坐的他們沒有影子。
「好久不見了,D。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遇見你。」
唯一一名沒成為木樁的犧牲品、全身浮腫發脹的溺死者走了出來。他是吸血鬼獵人蓋斯林。看來敵人是以這名男子的記憶作為入口,對D的精神投射幻影。
「如何,D。你能砍殺我們嗎?」
蓋斯林右手一動,白色的閃電掠過D的臉頰。滲流出的血液被雨水擊打,四處濺散。
「你的劍無法砍傷我們。我們的木樁卻可以刺殺你。」
渾身鮮血的死者們手中的白楔閃閃生光。
自D的右手迸射而出的白木針,穿過死者們的身體,射穿了他們背後的小屋。蓋斯林嘲笑到:「怎麼了,D?這就是你的實力?儘管嘗試吧。看你能砍殺我們嗎?」
「可以。」
「什麼?」
不知在動搖驚慌的死者眼中,D的雙瞳看來是何等模樣。他的雙眼爆出一股炫目的赤芒。以優雅的動作與呼嘯射來的木樁幻影錯身而過,接著,D殺入保衛他的死者群的正中央。
蓋斯林帶著深深的驚愕表情的頭部被一分為二,高舉木樁猛撲而來的年輕人的首級被砍飛。劍刃刺穿了發出慘叫往後退卻的少女胸膛。D的嘴角露出兩根獠牙。沒有任何人敢正視他
淒厲凶殘的表情。這是魔人對死者的大屠殺。
銀刃上雨花飛濺。
暴雨、狂風、黑暗的正當中,D佇立不動,地上曳著孤獨的影子。
像平常一樣,週遭沒有任何人。
頰上的傷痕亦已消失無蹤。一切都是在他心中進行的戰鬥。
「哎呀哎呀,總是淨幹些讓人害怕的事哪。」
對業已回復白蠟般的美貌。謹慎觀察著四周的D,左手中的聲音驚訝的說道:「血緣是不爭的事實啊--不過,查明那怪物和同伴聚集處的計劃,就這樣被破壞了。不曉得這是不是偶然。」
「是偶然的話,那生物就和昨天的傢伙無關;是有意的話,所有的謎團就全集中在一個地方了。」
D在倉庫門口一邊拂去肩上的雨水一邊說著。黑髮纏繞於猶如透明的晶瑩肌膚,加上先前戰鬥中殘存的淒愴鬼氣,構成一種難以言喻的美麗。無論何等美麗的美女,在這名青年面前都會黯然失色。
彷彿連左手的聲音,也為此看得出神,說道:「嘿嘿,真是漂亮。無法想像你從沒對愛上你的女人或是男人伸出一次獠牙,就這樣一路過來。明明你只要一聲令下,即便是地球上的第一美女,也會心甘情願奉上潔白的頸子的。真該好好誇獎你的堅定意志呀。--那麼,你覺得怎樣?」
「是說你喜歡我的事嗎?」
D低聲問道。
「別說蠢話。是在問你要不要去那個城堡遺跡。我隱隱約約地覺得,那裡正在進行著些什麼。那個生物恐怕也是從那……」
「我知道。」D的話截斷了沙啞的聲音。
原來如此。打從見到趴在田中的生物時起,D便已知曉,那生物與在城堡深處襲擊自己及莉娜的生物是一樣的。
「看來不去不行了啊。因為那位大人也在那裡。」
掌中,人面瘡露出牙齒,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
昏暗的房間中,數個人影靜止不動。
人影高矮胖瘦各有不同,但每個人影身上都散發著異樣的氣息。是間充滿妖異氣氛的房間,連自近處流瀉而來的眾多野獸的吼聲,聽來也無精打采的。
「搞砸了。」
人影之一呻吟道。語氣迥異於內容,毫無遺憾之意。口氣平淡漠然,但也正因如此,聽來更顯陰森。
「那個獵人真可怕,竟躲過了精神攻擊。他果然是半吸血鬼,而且,還不是一般的普通混血。--你認為如何?」
「算了!無妨。」最初發話的人影憤憤地吐出這句話。
令人驚異的是,這聲音相當年輕。從說話的口氣停來,他應當是這群人的首領--也就是那個灰色人影。這樣一來,剩下的二個人難道是他的犧牲者--范以及庫歐力?即使是精
神錯亂的少年,在吸血鬼巢穴中也不可能會平安無事的。
「不管怎麼說,不能讓那傢伙再留在村中繼續壞事了。他很可能會發現我們的真面目。」
人影抬起手,指了指另一個迥異於先前等人的身影。
「明天要堵住入口。話先說在前面,我不允許第二次被打擾。這次要是失敗,就算是你也會被處分掉。」
被指著的身影像是感到害怕,微微搖晃,卻始終沒有出聲。
牆邊的某個小東西動了動。所有的眼睛望向門口。看見了沉重的門板嘎吱作響,以及一個小生物。身上有紅黑色的手術線從他異常突出的下腹延伸到喉嚨。
「只有這傢伙回來嗎?」首領身份的人影說,「要是你在剛逃出去時,馬上被抓住就好了,不過算了。即使自己不吃不喝也無妨,但所到之處全是鮮活的血肉的芳香,終究還是忍不住會喜悅發狂吶。沒錯,反正不久後這個村莊,不,該說是整個邊境,都會落入我們的手中的。一切就在明天了。」
人影的低笑聲中充滿了自信。無盡的黑暗籠罩著的暴雨中的村莊,蘊含著謎團與詭異。
第四章 雨夜夢魘
最後一堂課結束時,水滴開始敲擊窗戶,在離開校舍時轉為滂沱大雨。蓋住頭部的防水外套上,雨滴的碎濺聲喧鬧不休。
脂肪好像塗得太多了哪,麥亞教師一面走在泥路上一面出神地想著。在厚實的大鹿鹿皮上塗覆著唬人的脂肪,若是塗得越厚,硬化的時間邊越短。此地特有的猛烈雨滴打在它上面,發出猶如拍巴掌的聲響。
走出校門不到五分鐘,聲音變得益發嘈雜,教師開始後悔為何要急著趕回家。現在連五米外的景象都無法看見。
但是,對飽受吸血鬼貴族威脅的村人而言,雨不啻是一種福音。就像吸血鬼無法渡過流水的傳說一樣,在統計學上,雨天的襲擊率等同與零。邊境的人們雖然皺起眉頭,卻又高高興興地急忙走在回家的路上。
「——?」
自不斷流瀉而下的水簾內側,他看見了一個異於常人的身影一閃而過,教師停下腳步。外形的確是人類沒錯,可是那和人類不盡相同的跑步方式,卻在他胸口灑下了不安的陰影。
好出沒於雨天的水鬼和水僧人早在數年前便遭驅逐,貼於村中要衝的護符,效果應該是半永久性的。這麼說來,那是……?
麥亞教師憶起身影消失的方向有間農家,隨即轉向校舍方向,打算叫人來幫忙。然而,這裡距離農家不足五百米。若想將胸中的不安化為踏實所需不到十分鐘的路程。
麥亞教師猶豫了一會兒後,追在身影後面跟去了。
種著碩大的食用蔬菜的田里,細長的田間小道不停地延伸著。猛烈的雨滴敲打得土面鬆軟,不住地濺起黃色的飛沫。由支撐菜葉的柄部傳出的清脆斷裂聲四處可聞。
那身影早已消失於視野中。
必定是往農家去了。麥亞教師加快了腳步。
不安的預感成真。
當農家的漆黑屋影浮現於灰濛濛的世界中時,慘叫聲劃開了暴雨的怒號。接著是某種東西被撕碎的碎裂聲,被不知是人或獸的吼聲蓋住了。
教師脫去外套開始狂奔,一面跑著一面伸手在上衣口袋中翻找,以笨拙的動作抓出護身用的散彈筒。
他在農家的門前呆然停立。大門完好如初,旁邊的土牆卻被開了一個黑漆漆的大洞,大小足以讓一個高大的成年人進入。但造成如此所需的力量,還有連入口都不會分辨的粗魯無知,已讓教師的雙腳發軟。
慘叫聲再度響起,這次是小孩的聲音。強烈的職業道德瞬間驅除了恐懼,麥亞教師從牆上的入口跳入屋內。
接著映入眼中的光景,完全超出了因使命感而陷入一種麻痺狀態的教師的想像。正因如此,他才勉強地沒有落入二度恐懼的束縛中。
巧妙地轉亮的視野中,是寬敞的泥土房間,有個女人的身軀臥倒在地上。應是農家主婦的豐滿軀體上,有個披頭散髮、約七八歲孩童大小的人正在蠕動。
美麗的乳房自被撕裂的衣服中露出,深紅色的舌頭爬游其上。發出的舔舐之聲,卻不是男女間的愛撫。他是在舔食由喉嚨間到乳房上不斷滴落的鮮紅液體。
黑色的頭顱在女人的乳房上一動,女體痙攣了一下。他緩緩抬起頭,與教師相對而視。他餓額頭異常高突,雙眼深陷,佈滿血絲的眼睛中不見一絲人性,只有大得異常的嘴唇為新獵物的登場而微微發笑。之後「噗」的一聲,吐了某種東西到地上,那是被咬斷的乳房前端。
旁邊的門吱嘎作響起來。
麥亞教師看見一個叼著小孩身體的狼人從裡面出現了。
拿著散彈筒的手,並沒有要瞄準任何一邊生物的樣子。雖說他是教師,但也是邊境居民。不僅與妖魔凶獸比鄰度日,也對應付他們的方法所知甚詳。他更有過靠手中的武器兩次擊退鳥妖與蛇人的經驗。儘管如此,面對眼前的狀況,他卻無法採取行動。
注意到自己心中的震撼後,教師深深地動搖了起來。
貪戀著女子屍體的傢伙站了起來,四足步行的生物放下小孩的身體,開始逼近。
「停下,別過來。」他好不容易從喉嚨裡擠出聲音。散彈筒漫無目的的左右搖晃。
兩頭一起收拾,教師心中想著。這是二匹。不是二人。
沉浸在殺戮中的雙眼化為火焰,粘滿鮮血的口唇往左右吊起,露出成排的牙齒。那是普通人類的牙齒。
……它和我們一樣……?!
黑影由前方與側面猛撲而來。
——住手!
轟鳴聲和三十發圓形彈淹沒了教師的大叫。
屋外的雨勢再度增強。
就在小規模的可怕戰鬥於村子的一角進行時,莉娜回到家中。
因為廢墟中的那件事,自然無法專心上課。但D的話卻讓她的情緒特別低落。
別再跟來了——D對她如是說。對自認為是年輕吸血鬼獵人助手的她而言,這是嚴重傷害自尊心的事。
決不原諒這傷人的話。
除非他收回去。
將這兩句話藏入心中,到房間放下書包後,莉娜進入D的住處——倉庫。馬廄中繫著D的馬。——哼哼!在是吧。
「哎呀!」
看見意外光景,莉娜的驚呼不禁脫口而出。
D是半吸血鬼一事已從村長那聽說過。莉娜對半吸血鬼的特性略知一二。原本料定他在睡眠或是攝食,沒想到竟看見D翻出了棄置許久的舊木桌和椅子,正坐在桌前搖晃著燒瓶。
目瞪口呆地走過去,見到排列在桌上的道具後,莉娜又吃了一驚,這次眼睛睜得更大。
姑且不說裝有顏色特異的藥品的藥瓶和數只銀色的圓筒,以及放在架上冒著白煙的燒瓶,但只在它旁邊發出青百色光芒的,是一部微電腦。
「真令人吃驚。吸血鬼獵人也會做化學分析嗎?」
大概是早已知道有來訪者進入,D連頭也沒回。——真是令人討厭!
「那個……」
D使盡了全身力氣才說出口的話還沒講完。
「雖然已經解除助手的職務了。」
「太好了!」
莉娜打了個響指,露出笑容。
「什麼太好了?」
「因為好像又可以成為助手了啊。哎呀!裝蒜也是沒用的。從你剛才的話裡,我已經看見了希望。因為我有讀心能力,所以你心裡在想什麼,我全知道得一清二楚啦。」
——其實,只有對你才是這樣的。
D面向莉娜說:「若是換了別的說法,你會離開嗎?」
儘管莉娜為平靜的語氣中蘊含的意思打了個冷顫,但她依舊努力做出開朗的樣子搖搖頭。
「我才不要。」
心中想著:要是因他的冷酷言語而受傷的話,那該怎麼辦?但D只是面無表情地回到桌邊。
於是她連忙跑過去。看了看電腦後:「每100毫升裡含有14.3克,每10毫升含有450萬單位——這是女性血色素和紅血球數吧,又有誰被襲擊了嗎?」
D轉過身來,說道:「你知道的真清楚。」這並非襲擊一事,而是指電腦顯示出來的數據內容。
「不愧是被選出來的人。」
莉娜得意地挺起了豐滿的胸脯,嘿嘿嘿地笑了。接著,她靠近D的臉龐,幾乎要貼上去。
「告訴助手嘛,這是誰的血液?」
D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看著淘氣的少女,背過身去。
——哼!早就料想到的行動。我才不會就這樣認輸。
「算了。既然這樣,那我就自己跟著你,在你的所到之處單獨行動。要是因為這樣破壞了重要的證據,你可不准對我生氣喲。」
「隨你高興。」
談判破裂。
就算她生氣地撅起嘴,D自是依舊不理。即使如此,要是就此回去卻又不甘心。於是莉娜決定留下來盯著電腦。
數年前,曾見過一次由巡迴商人帶來的相同的東西。這是貴族科學文明的遺物,數量極少,能自由運用它的人更為罕見。莉娜記得,這應該是除了分析資料以外,還具有「推理能力」的萬能型電腦。可是,實在令人難以相信這會是吸血鬼獵人慣用的裝備。
D手指輕觸磁球,屏幕上的年內容改變了。
「血色素6克,紅血球500萬——這是男性的嘛。說不定,D……」
「女性的血,是在發現庫歐力的森林裡找到的。由於濕度很高所以尚未完全乾燥。而且昨夜被襲擊的女性的血液也很充足。」
總算得到了比較像一般人的響應,莉娜正為此高興的要跳起來時,屏幕上開始顯示數據之外的東西。青色的光芒往屏幕的上下左右流逝。
「原來如此。是要從混在被襲擊的女性血中的唾液,推斷出貴族的面貌吧。真厲害!」
莉娜以既害怕又好奇的實現盯著屏幕。
四方流動的光條,於接觸點上產生了耀眼的光點群;光點的位置瞬息萬變,接著在暗綠色屏幕上顯現出一張臉孔。
莉娜吞了 口唾液。
「對這張臉有印象嗎?」D問道。
莉娜搖搖頭。
在屏幕上的,是一張未曾謀面的男性臉孔的立體圖。
D移動手指,「臉孔」變換出各種角度,可莉娜依舊毫無記憶。
「他不是村裡的人。也和丹吉爾不像。太好了……」
如此一來,莉娜三人的嫌疑也被喜慶了。清晰的雨聲傳入耳中。
「為什麼在哭?」
D停止操控電腦問道。從林中採集而來的女性血液已然乾燥,無從推斷森林中的犧牲者的狀況。
「哼!」莉娜扭過頭去擦拭著眼角,「我是一到雨天就會傷感的人。人家也是女孩子呀。」
心中想著他是不是會隨口附和自己一下,但D什麼也沒說。反而從入口遠眺著屋外,說了句:「雨下得真大。」
「我聽說貴族討厭下雨天,這是為什麼呢?」
莉娜說出了埋藏心底的疑問。自幼,每當遠方村落出現有貴族活動的傳言時,便只准在雨天出門。
「我也不知道。」D的臉上掠過令人覺得疑惑的表情,是對逐一回答這名少女的問題的自己感到的疑問。「即使由生物學的角度來看,關於他們的生理代謝方面依舊有許多謎團。例如:只能於夜間外出的原因;或是無論被子彈還是其他科學兵器所傷,肉體都能再生痊癒,卻會被一根普通的白木樁消滅的理由。無法橫渡水流,避免於雨天外出的緣故也一樣不得而知。也有一種諷刺的說法:因為已達到實質不死這種生物進化的頂點,所以多少會有某種程度的缺點。」
「是科學力量尚未成熟的緣故吧。」莉娜說道,她的眼眸因好奇心而閃閃發亮。「貴族自己將這個謎揭開了嗎?」
「據我所知,」D搖搖頭,「生物學上的弱點與種族的缺陷有關。若是他們掌握瞭解謎的線索,人類成為地球霸者的歷史便不會出現了吧。他們尚且不知自身滅亡的原因,就這樣消逝於歷史中,可能是他們那種無所戀棧的生命態度所導致的也不一定。」
「生物種族的關鍵性缺陷是嗎?」莉娜一邊玩味著D在話語中的感傷情緒,一面輕聲說著。
「貴族滅亡;人類留下。可是我們至今仍然對已滅亡者的幻影深深感到恐懼啊。作為地球的霸者來說,難道不會有些丟臉嗎?」
D默默地走近入口,伸手擋住自屋簷上低落的水線。保持這個姿勢盯著外界的一點不動。莉娜歪著頭思索一會兒後,起身走到他身後。
灰色紗幕的對面,隱約可見丘陵的輪廓與數個人影。那是上下揮舞著鋤頭的人們。還能聽見核能耕耘機的運作聲。對不討厭雨的人類而言,這正是無須害怕貴族淫威、得以努力進行農事的絕佳天氣。
「我現在外出的話體溫會下降二度,」D一邊凝望著手上的細碎水滴,一邊說著,「奔跑的速度也會降低三成,因為新陳代謝機能變差了。可是,你們……」
莉娜初次見到D露出了疏離的眼神。她痛切地感受到,這名美麗的青年所背負的宿命。繼承貴族與人類的血統,到底是何種的感覺?「獵殺」其中一方時,在他腦中又會是什麼念頭?
莉娜握住D濡濕的手。
「咦?」
用雙手包住他手腕到指尖的地方後,默默地將它貼上臉頰。他的手雖然冰涼,但這樣或許可以讓他稍微溫暖一點。又或許,可以讓自己變成和這個男人的溫度相同。莉娜閉起眼,只聽見雨聲。
出乎意料地,淒厲的鬼氣迎面襲來。莉娜全身汗毛直豎,不禁防開了手。D的側面表情和視線角度依舊如故。然而,站在少女面前的,已不再是哪個美麗孤傲的年輕人了。
「在這裡別動。」
說出的話中有股令人無法抗拒的威嚴,吸血鬼獵人冒著大雨奔了出去。莉娜總算注意到他的左手帶著長劍。
完全看不出來D的速度比平時慢。跑完一百米僅花了布道六秒。雨水挾著風擊打著臉面,他卻連眼都沒眨一下。
輕巧地越過柵欄,進入田地。速度卻毫未減緩。彷彿連滿地的泥濘也不願阻止、耽擱這名年輕人的腳步。
抵達五十米外的目的地時恰巧只花了三秒。
圍成一圈的農夫被鬼氣一襲後紛紛回過頭,面露懼色地讓出通道。
D跪到趴在地面的東西旁邊。
是個在矮小身軀上粘滿長髮的生物。猶如溺死者的慘白皮膚下,鮮紅的液體不停地擴散。好像還有一口氣。
D隨意將他的身體翻了過來。農夫們轟然喧嚷。這生物的胸部與腹部有數個彈孔貫穿而過。由分佈的狀況來看,應是散彈的彈痕。
「從哪裡來的?」
D頭也不回地問。
「從那邊——學校的方向。」
回答的聲音中帶著顫抖。
「他已經不會再動了。」D指著屍體說道,「把他運到村長家的倉庫去,你們要是不想碰的話不妨去叫保安官來。」
「你……你來做不就得了,這可是你的工作。」
某處傳來抗議聲。
「要是碰了這種妖怪,手可是會爛掉的。妖怪就應該由妖怪負責收拾!」
蠻橫的話聲隨即轉為慘叫,農夫們當場摔倒在地。並沒有什麼事,只不過是D站了起來而已。但是,在氣勢驟然增強的風雨中,男人們看見了一個燃放著熊熊赤光的東西。
那是D的雙眼。
「我說過了,給我搬去。」
男人們彷彿從他那平靜如故、甚至可說是十分平和的話聲中,感應到了某種力量,爭先恐後地朝怪異生物的屍骸飛奔而去。D沒對他們看上第二眼,用和來時相同的速度回到倉庫。
莉娜與村長站在門口。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皺紋圍繞的眼中,散發著幾欲瘋狂的緊張光芒。
D簡短回答了句「不知道!」後,迅速進入屋內開始整頓行裝。罩上外套,戴起旅人帽。動作奇快無比,彷彿他週遭的時間流動異常快速。在村長和莉娜的眼中看來,衣服與帽子就像被吸到D身上一樣。回來後不到十秒,D再度通過兩人面前。
鐵蹄聲小時與大雨遠方好一陣子後,農夫們運來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
往北前進了約二公里,D停下馬。在人類看來只是一片迷濛的大雨中,D已認出了在前方五百米處搖晃著的校舍的屋影。
D對左手說:「味道消失了。換你出場了。」
接著掌中蠕動起伏了一陣,浮現出一個男人的臉——不消說,自然是那個詭異的人面瘡。人面瘡用厭煩不已的聲音說:「幹什麼啊!正在做美夢呢。噢噢!下雨啦。」
一說完,便張開小口咕嚕咕嚕地喝著傾盆大雨。
「味道在哪裡?」D催促道。聲音中帶著冰冷的怒氣。
「別緊張。就算是在睡覺也會肚子餓嘛。從這裡向東去,大約再走四百米。」
兩人似乎連被暴雨洗去的怪物的血的味道也能嗅聞出來。不到一分鐘後,D鑽入一間農家的門口——那戶約在一小時前,麥亞教師目擊慘劇的農家。
濃烈的血腥味撲鼻而來。
農婦及孩童的屍體倒在泥土地的房間中,確認過兩者早已斷氣後,D在房間入口處跪了下來。
地上滿是鮮血,血痕如蛇般向外蜿蜒。這應該是那隻怪物的血。和在森林裡時一樣,D自腰上的萬能腰帶中取出玻璃瓶,連血帶土裝入瓶中,然後右手撿起一樣東西。
是散彈筒。D並不知道這是麥亞教師的東西,將槍口靠近左手。
問道:「怎樣?」
「大概是一小時之前的事。」
「從屍體來看,這不是貴族幹的好事。幹這事的數目是兩個。一個可能就是剛才的屍體。這是誰的血——是武器使用者的,還是被擊中的傢伙的?」
「不曉得。只知道這一帶已經沒有任何人了。」
D站起身,走出屋外。風雨再度扑打他端正秀麗的側面。
「吸血鬼以外的就輪不到我出場,不過,先前那東西……」
喃喃自語後正要踩上馬鐙時,D猛地全身僵直。
周圍沒有發生任何事。也沒有任何人。
儘管如此,D仍舊紋絲不動。不知是不想動,抑或是不能動……
從不知是遠還是近的背後,一種存在湧現而出。
——D
那股存在叫道。
——你果然來了是嗎。
「你在這裡是嗎?」D的聲音如機械般死硬。
這麼說來,難道他認識背後這股存在的主人?
——說不定我失敗了。
那存在沉重地低聲說道。
——再來一次運算所吧。我一直都在那裡。
D的右手疾動。致命一擊落空。
——說不定我失敗了。
D轉過身,手中的長劍上水花四濺。
——我在運算所裡。
猶如被無聲射來的白木針攪亂了一般,存在隱沒進灰暗中。
D緊盯著虛空中的一點,雨聲猶如嘲笑他一般,在他全身上下擊打作響。
村長被捲入了肆虐於村中的怪異事件的洶湧波濤中,完全束手無策。光是日行性貴族一事就已經夠讓村人們膽戰心驚了,現在又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怪異生物襲擊農家,甚至演變為一名村人行蹤不明的狀態。
聽了D的說明而出動的保安官與自警團一行人,根據房間中的大量血跡以及其他屍體進行推斷,得出了麥亞教師十有八九已然死亡的結論。之所以認為失蹤者就是麥亞教師,是因為一名自警團團員證實了D攜回的散彈筒是自己售予麥亞教師的,這才得以辨明失蹤者的身份。
儘管已將怪異生物的屍體運往村中的醫生處,並交由他進行解剖,但依舊沒有獲得能使事態明朗的成果。
單從生物學角度來說,這生物確實是人類。可是卻在骨骼形狀、肌肉發達程度、內臟位置等方面,發現有近二百處與人類有著明顯的差異。雖未進行頭部解剖,但醫師由頭蓋骨形狀推定出其腦容量與智商皆應十分低下。之所以不切開頭部進行調查,乃是因為一經發現新種生物便需對其頭骨與大腦一同施予冷凍處理,送至「都城」的命令。
此時,人在現場的D說出了意外的提案。他希望能於今晚一晚上,借用這具屍體與內臟。
可能是感到了不停飄散的陰森鬼氣輕撫著自己的脖子之故,醫生臉色發白噤口不語,村長也勉強點頭同意了。畢竟D是自己找來的,雖說尚未獲得什麼重大成果,然而在前一夜,見識過吸血鬼如恐怖夢魘般的實力後,村長深知惟有這名美麗的年輕人才能打倒他。
「那就交給你了,不過只有一晚而已,明天就必須把這個送到『都城』去。--還有,那個女的怎麼辦?」
是指被二度吸血,如今徘徊的生死交界、躺臥床上的凱瑟太太。她正被手中拿著白木樁的自警團的年輕人不分日夜的監視著。
「不成問題。和屍體一起運到我住的倉庫去吧。」
如此一來,D必須要和二具屍體共度一夜。
然而,縱然在眼前的是前所未見的怪物的登場,以及暴雨中遭遇的那個存在--讓D的致命一擊落空的存在,D卻絲毫也沒有露出任何不安之色,他的膽識之大實在驚人。
從村中的墓地開始,到每間空屋為止,重新進行了徹底的搜查,卻沒發現任何的異常;聽保安官一行如此報告後,D彷彿一開始便不抱任何希望似的平靜如故。而聽見麥亞教師尚未回來一事時,他的眉毛連動也沒動。
夜間巡邏由自警團與保安官一同擔任。等倉庫中只剩下他一人時,D站到放著怪異生物的檯子旁。另一旁相去不遠處,擺著數個裝有防腐液與內臟的瓶罐,朦朦朧朧反射著天花板太陽燈的燈光。
外頭的雨聲喧鬧不休。
「你在嗎?」
「嗯。」
左掌回答。人臉已然浮現。
D的左手貼近屍體的上方。被切除臟器的腹腔淒涼的塌陷著。仔細縫合後的腹部切口和略略嵌入皮膚的手術線痕跡,有種異樣的陰森。
左手緩緩移動,從末端變形為瘤狀的手指開始,經過彎曲成O型的腳踝以及大腿。D自然也仔細觀察,人面瘡在極其貼近屍體的手掌中,帶著十分認真的表情,持續觀察著動也不動的患者。這景象不禁令人毛骨悚然,卻又令人覺得更滑稽可笑。
經過腹、胸、臉,最後輕觸過自頭頂披下的頭髮。D收回左手問道:「怎樣?」
「嗯!如我所料,現在還是死的。」
D點點頭。但仔細一想,不會有比這更詭異的對話了。現在還是死的是什麼意思?
「何時會起來?」
「別問蠢問題。自古以來逢魔時刻(日文「逢魔ガ時」,亦寫作「逢魔ガ刻」。系指黃昏將轉入黑夜,天色昏暗,現實和異界相聯結的時間點。古人認為妖怪魔物於此時四處活動。乃是人類與妖怪發生交集的時刻。)一定都是300M(Morning)。還有,雖然只是無意間聽到了一點,不過那個叫麥亞的老師好像不見了是吧,是不是被這傢伙的同伴宰了?」
這人面瘡即使只能待在掌中,卻彷彿依舊能得知外界的事物。
「恐怕是這樣,」D說,「不過,這次的事件中,有個令我納悶之處。」
「嘿,」另一個聲音嘲笑地說:「關鍵應該還是在那個廢墟。一個人出發再去徹底調查一次吧。不對不對,就算帶那少女一起去也是安全地。不管怎麼說,有那位大人在嘛。」
嘲諷地語氣忽地中斷。由於D緊緊握住了左手。不知注入了多麼巨大的力道,手上光滑細緻的肌膚抖動震顫。不久後,伴隨著沙啞的痛苦呻吟聲,鮮紅的細線開始自彎曲的指間流下。
「那位大人……」D望了敞開的門口一眼,低聲說著,「一切都是由那傢伙造成的。一切的夢想也好,一切的悲劇也好。」
狂風自門中吹入,搖蕩著天花板上的燈。此時,D的面容已轉變為魔性的臉孔。
「不要……」
帶著腥臭味的嘴唇吸去哀求,村長的臉貼到拚命轉開的臉龐上。
充滿情慾的吐氣與舌頭,爬過頸子和臉頰,當它伸入耳孔內時,莉娜不禁發出呻吟。滿是皺紋的手,正在睡袍的胸口處揉搓著乳房。
「求求你……住手……不要。」
「怎麼啦?」
村長顯然在享受著少女的抵抗,同時他將兩隻白皙的手腕扭按到床單上。臉上泛起冷笑,「因為那個獵人來了的關係嗎?這也難怪,畢竟他的美貌連我這個男人看了都會心跳加速。算了,這也沒關係。偶爾抱抱反抗的身體也挺不錯的。」
嘴唇用力地吮吸著乳房。莉娜扭動著身體,卻依舊無法反抗。淚水自眼角流下,濡濕了雪白地床單。
過了一會,老人移開嘴唇,說道:「你是我的東西。讓你免於成為村裡男人的玩物、把你收做養女、從沒讓他們對你胡來過,這些都是我的功勞。你馬上就要離開村子了,可是這也沒辦法。不過,我不許你在那之前--不,就算到了『都城』也一樣,變成其他男人的東西。也不准許你喜歡那傢伙。」
聲音中滿是偏執。莉娜背過臉去。
「我要讓你沒辦法忘記我,讓你的身體牢牢記住我。嘿!用這種方式。」
老人的臉往下體移去,莉娜忍耐著愛撫的結果,為了不發出聲音緊咬著下唇。骨瘦如柴的手在露出衣外的白潤大腿上撫摸遊走。
她死命地盯著枕邊。
枕頭下隱約可見一朵白花。
全身的慾火難以置信地燃起。
莉娜幻想起那從未見過的贈花人的面容。
敏感察覺到女體的反應後,老人加快了舌頭的速度,莉娜的表情反而不可思議地平靜了下來。
她心中浮現的面容,同那名吸血鬼獵人極為相仿。
暴雨加上狂風,河川的水位不停地暴漲。
原本便已十分湍急的水流,此時竟無法追上被吹起的巨浪的速度。濁流的怒吼聲甚至蓋過了喧囂的雨聲,令定居在河岸邊的居民門用不安的表情驚慌互望。
兩個人影在橋旁的堤防上走動。他們是自警團的男子。身著黑色防水外套的身影,令人不禁聯想起他們恐懼的夜之魔物。
「哎呀!真危險吶。搞不好會潰堤呢。」
對於高大男子的意見,走在堤防下的矮小身影提出反駁。
「不會啦,雨勢和去年一樣。橋墩補強過了,而且堤防也加高了,所以不用瞎操心。不過,要是明天、後天雨都這樣下的話那就說不定了。--喂!跟你說過別踩著我的褲管。」
兩人間落下一片沉默。高大男子走在矮小男子的上方。
隔了許久,矮小男子才鼓起勇氣看向腳踝。
腳踝正被從黑水中探出上半身的男子用手抓著。
「你……你是……!」
矮小男子還記得,數日前自橋上隨棺木一起落到河裡的吸血鬼獵人的長相。獵人慘白的臉上毫無表情,拔出腰間的長樁,刺穿了矮小男子的心臟。死前被痙攣包裹著的身體滑落水中,轉眼間消失無蹤。
獵人不急不徐地登上堤防,站到渾身僵硬的高大男子面前。
高舉的白色木樁正要刺入胸膛的瞬間,高大男子看見男男女女陸續自黝黑的水面爬出,往堤防爬來。心臟上附著棒狀物。他們是以往被處分的貴族犧牲者。
--我會死在這裡嗎?
高大男子想著,接著便被這群怪物用木樁刺穿了心臟。木樁嵌入胸口。
胸口上的血沫四濺。
高大男子忽然滾落到堤防的腰部,狂風吹襲著他的身軀,毫不留情的剝去外套。上面沒有絲毫的血跡。不僅如此,高大男子的胸口也好,隨著波浪漂到下流遠方的矮小男子的心臟也罷,完全沒有任何傷痕。而且,河中的死者們已然無影無蹤。
一到295M,D自乾草床上起身,轉動入口處牆上的開關,把太陽燈的光亮調到最小。幽暗支配了房間。不論是怪異的東西或是奇異的現象,都不喜歡光明。
D回到床上,凝視著簡便床台上的屍體,以及半生半死的女性。
其實這名女性並無如此重要。昨夜才飽食過的吸血鬼,若是喜愛犧牲者,便會相隔數日才會再度來訪。此外,知曉D的實力後,也不可能滿不在乎地隨意來襲。D之所以將她留置在身邊,一是顧慮萬一對方真的來襲,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算計到了女性被召喚的狀況。
遭吸血鬼控制的犧牲者,會陷入一種遠距離催眠的狀態,就連對照顧自己的人也會兇猛無情地加以攻擊。
此外,這種催眠狀態的最可怕之處,在於它壓下了人類保護自身肉體的潛在制約,它會解放人類骨骼肌肉原本具備的所有力量--約為平常時的七倍。而對用這股力量大肆破壞的犧牲者,即使用上五名體格與其相仿的男子,依舊難以制服。嬌弱的少女折斷職業格鬥士頸骨的消息,在邊境根本算不上新聞。照料犧牲者的人,自然會想在事情演變至此前動用木樁。該保護她的人們反而成為謀殺她的人--真不知這該算是悲劇還是鬧劇。
然而,話說回來,D借用怪異生物的屍體的目的為何?他與人面瘡的詭異對話又是什麼意思?
300M整時變化發生了。
D的眼中閃現出妖異的光芒。
屍體毫無預備動作地慢慢抬起上半身。
原來,這便是「起來」地意思。先前還死著的屍體如今坐了起來。只有臉上的死人表情茫然如故,身體卻一溜煙地下了床台。可是,他的所有內臟已被摘除,腹部也深深的凹塌著,但他卻還能自由活動。這股生命力實在既堅韌又令人難以置信。
「果然。」
D輕聲說道,一切正如他所料。
活屍走到瓶罐前,開始令人毛骨悚然的行為。他輕巧的打開彈簧蓋後,手伸進去取出滴著防腐液的內臟,把它們塞向腹中,噼裡啪啦地撐裂已縫合的傷口,小心翼翼地一一整理安置,讓內臟回到原位。
這種行為若讓D以外的人目擊到,恐怕只能落得發瘋的下場。如此弄了好一陣子後,取回心、肺、胃的屍體,沒對臟器塞滿腹腔的飽脹感多加留戀,混濁的眼睛環視四周後,接著開始用笨拙的腳步朝門口走去。
D也站了起來。背上的劍鞘隱隱生輝。外套連一片乾草的草屑也沒帶起。D踩著無聲的腳步跟在屍體--不,該說是已經復活完畢的怪異生物身後。
小小的身影走出門口。
正打算尾隨在後時,D停了下來。自然不是因為畏懼風雨,而是由於半吸血鬼的敏銳五感,捕捉到某人的氣息正由背後步步逼近。那是強大無比的精神能量凝塊,肉眼完全看不見。
D背上響起劍出鞘聲,之後再無任何動作。
那股氣息將他團團圍住。
周圍是全身濕透的死人群。一群心口被釘著木樁、身上的屍衣染著鮮紅血跡的少男少女。他們是這座村莊建成以來,因遭逢貴族毒吻而被投入河中的死者們。
然而--
「精神攻擊是嗎。用的技巧還很高級。」
D注意到並列而坐的他們沒有影子。
「好久不見了,D。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遇見你。」
唯一一名沒成為木樁的犧牲品、全身浮腫發脹的溺死者走了出來。他是吸血鬼獵人蓋斯林。看來敵人是以這名男子的記憶作為入口,對D的精神投射幻影。
「如何,D。你能砍殺我們嗎?」
蓋斯林右手一動,白色的閃電掠過D的臉頰。滲流出的血液被雨水擊打,四處濺散。
「你的劍無法砍傷我們。我們的木樁卻可以刺殺你。」
渾身鮮血的死者們手中的白楔閃閃生光。
自D的右手迸射而出的白木針,穿過死者們的身體,射穿了他們背後的小屋。蓋斯林嘲笑到:「怎麼了,D?這就是你的實力?儘管嘗試吧。看你能砍殺我們嗎?」
「可以。」
「什麼?」
不知在動搖驚慌的死者眼中,D的雙瞳看來是何等模樣。他的雙眼爆出一股炫目的赤芒。以優雅的動作與呼嘯射來的木樁幻影錯身而過,接著,D殺入保衛他的死者群的正中央。
蓋斯林帶著深深的驚愕表情的頭部被一分為二,高舉木樁猛撲而來的年輕人的首級被砍飛。劍刃刺穿了發出慘叫往後退卻的少女胸膛。D的嘴角露出兩根獠牙。沒有任何人敢正視他淒厲凶殘的表情。這是魔人對死者的大屠殺。
銀刃上雨花飛濺。
暴雨、狂風、黑暗的正當中,D佇立不動,地上曳著孤獨的影子。
像平常一樣,週遭沒有任何人。
頰上的傷痕亦已消失無蹤。一切都是在他心中進行的戰鬥。
「哎呀哎呀,總是淨幹些讓人害怕的事哪。」
對業已回復白蠟般的美貌。謹慎觀察著四周的D,左手中的聲音驚訝的說道:「血緣是不爭的事實啊--不過,查明那怪物和同伴聚集處的計劃,就這樣被破壞了。不曉得這是不是偶然。」
「是偶然的話,那生物就和昨天的傢伙無關;是有意的話,所有的謎團就全集中在一個地方了。」
D在倉庫門口一邊拂去肩上的雨水一邊說著。黑髮纏繞於猶如透明的晶瑩肌膚,加上先前戰鬥中殘存的淒愴鬼氣,構成一種難以言喻的美麗。無論何等美麗的美女,在這名青年面前都會黯然失色。
彷彿連左手的聲音,也為此看得出神,說道:「嘿嘿,真是漂亮。無法想像你從沒對愛上你的女人或是男人伸出一次獠牙,就這樣一路過來。明明你只要一聲令下,即便是地球上的第一美女,也會心甘情願奉上潔白的頸子的。真該好好誇獎你的堅定意志呀。--那麼,你覺得怎樣?」
「是說你喜歡我的事嗎?」
D低聲問道。
「別說蠢話。是在問你要不要去那個城堡遺跡。我隱隱約約地覺得,那裡正在進行著些什麼。那個生物恐怕也是從那……」
「我知道。」D的話截斷了沙啞的聲音。
原來如此。打從見到趴在田中的生物時起,D便已知曉,那生物與在城堡深處襲擊自己及莉娜的生物是一樣的。
「看來不去不行了啊。因為那位大人也在那裡。」
掌中,人面瘡露出牙齒,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
昏暗的房間中,數個人影靜止不動。
人影高矮胖瘦各有不同,但每個人影身上都散發著異樣的氣息。是間充滿妖異氣氛的房間,連自近處流瀉而來的眾多野獸的吼聲,聽來也無精打采的。
「搞砸了。」
人影之一呻吟道。語氣迥異於內容,毫無遺憾之意。口氣平淡漠然,但也正因如此,聽來更顯陰森。
「那個獵人真可怕,竟躲過了精神攻擊。他果然是半吸血鬼,而且,還不是一般的普通混血。--你認為如何?」
「算了!無妨。」最初發話的人影憤憤地吐出這句話。
令人驚異的是,這聲音相當年輕。從說話的口氣停來,他應當是這群人的首領--也就是那個灰色人影。這樣一來,剩下的二個人難道是他的犧牲者--范以及庫歐力?即使是精神錯亂的少年,在吸血鬼巢穴中也不可能會平安無事的。
「不管怎麼說,不能讓那傢伙再留在村中繼續壞事了。他很可能會發現我們的真面目。」
人影抬起手,指了指另一個迥異於先前等人的身影。
「明天要堵住入口。話先說在前面,我不允許第二次被打擾。這次要是失敗,就算是你也會被處分掉。」
被指著的身影像是感到害怕,微微搖晃,卻始終沒有出聲。
牆邊的某個小東西動了動。所有的眼睛望向門口。看見了沉重的門板嘎吱作響,以及一個小生物。身上有紅黑色的手術線從他異常突出的下腹延伸到喉嚨。
「只有這傢伙回來嗎?」首領身份的人影說,「要是你在剛逃出去時,馬上被抓住就好了,不過算了。即使自己不吃不喝也無妨,但所到之處全是鮮活的血肉的芳香,終究還是忍不住會喜悅發狂吶。沒錯,反正不久後這個村莊,不,該說是整個邊境,都會落入我們的手中的。一切就在明天了。」
人影的低笑聲中充滿了自信。無盡的黑暗籠罩著的暴雨中的村莊,蘊含著謎團與詭異。
第五章 光與暗的基因
翌日,清冷的晨光灑滿屋簷時,D睜眼醒來。大約睡了三小時左右。儘管是不分晝夜皆可行動自如的半吸血鬼,但身體畢竟還是需要睡眠與休息的。他的美麗的臉龐上深刻著倦怠的影子,也許是連著幾日於白晝活動的疲憊所致。
似乎起霧了,白氣從門口和窗口的縫隙間鑽入倉庫的內部,不過濃度尚未達到妨礙人行動的程度。更不要說就算出現妨礙視線的事物,D依然清晰一如晴日所見。
一如往昔地火速打理完行裝,他走出倉庫。
步伐平滑流利,與貓科動物地腳步相仿,更像無聲移動的影子。雖然隱秘性乃是貴族為襲擊人類而與生俱來的特質,可是他們亦無法安靜到如D這種程度。若是D的話,或許便能完成貴族傳說中不可企及的完美之宴--靜無足音的月夜舞會。
D朝不遠處的馬廄走到一半,突然停下了腳步。七八米前,主宅的石壁因為朝陽的映照而閃閃生輝,面向街道的窗戶敞開著,身著雪白長袍的莉娜由窗中探出身子。
窗戶正下方有向前突出的小小花壇,莉娜伸手取了放在那上面的白色物體。
D清楚的看見,那是一朵白花。雖不知其名,卻是常見於邊境路邊的小小生命。不知道是誰放的。
莉娜將它按在胸口,表情黯然欲泣,望著街道的盡頭。少女一直注視著因霧氣而朦朧不清的白色街道。
不久,在窗戶輕輕關起後,D起步走入馬廄,將馬頭掉往廢墟的方向。靜悄悄地,像是不願發出聲音一樣,像是不願破壞少女的夢一樣。
D一離開村長的家,立即轉為全速奔馳。馬匹撕裂晨霧疾馳而去,殘雪四濺翻飛。覬覦農作物的魔物,一齊朝早晨中突如其來的騎馬的武者降下,但還未近身便被劍斬碎,在他身後翻滾旋轉。
D一口氣穿過村莊,登上山丘抵達廢墟的入口,僅花了不足二十分鐘。把馬繫於殘破石壁的一角後他走入中庭。姑且不論D,如此猛烈的奔馳後,馬匹卻依舊呼吸平穩,委實令人覺得不可思議。
霧氣也飄進了廢墟。
D從長廊走入大廳,正要直接前往通向研究室的入口時,卻在大廳的中央停下了腳步。
他轉身望向壁上的繪畫。就是那幅曾有一名少女在它面前雙眼閃閃發光,說自己想學習歷史的畫。
再度轉身,正要向前邁步的剎那,門口的牆壁與天花板一齊爆裂。
裂縫中鮮紅的閃光與猙獰的瓦斯爆炸衝擊波噴洩而出,朝D衝來。從D看見它,至『意識』到必須加以閃躲的短暫時間,成了決定生死的關鍵時刻。
衝擊波抄起D的雙腳,將他往背後的牆上猛力摔砸。厚重的石塊四下迸射,爆炸聲在大廳中迴盪不休。
入口前瓦礫堆積如山。縱然動用挖土機也不可能清運成功,想要進入後面的空間恐怕是毫無希望了。
D倒在牆腳,形成上半身依靠著牆面的姿勢。蓋住臉部的長外套的衣擺被碎石與粉塵染為白色。他一動也不動。因為遭到炸毀數百噸石造天花板與牆壁的爆炸衝擊波的猛烈撞擊後,他的頭頂又與石壁劇烈地衝撞。若是普通人早就全身骨折、內臟破裂而當場斃命了。
D碰巧來到昨夜灰色人影所說的「堵住入口」這項作業的進行處,只能說是不幸的偶然。
***
位於村莊數公里外的林間道路上,一名旅人騎馬走著。猶如粗巖的臉孔上滿是剛硬鬍鬚,加上與滿臉橫肉相稱的兇惡眼神以及腰間釘槍,說明了男人的身份。一名流竄邊境的罪犯。
這類人只消有蠅頭小利可圖,詐欺恐嚇自不用說,就連殺人亦在所不惜。厚實電熱外套內的皮膚上,槍疤、刀痕深鉗四布。右耳垂被整個撕去,留下慘不忍睹的參差形狀。這是他在遙遠北方村落勒斃年輕少女時,被對方臨終前用力造成的。
最近數日,他不僅沒能吃上一餐好料,連女人也沒碰到。像是期待著下一個村莊裡的快樂一樣,他的嘴唇上浮現了齷齪的微笑。
在勒韁停馬之前,男人懷疑自己是否眼花了。前方五公尺處的樹蔭下,一名少女正向殘雪處處的道路走來。若只是這樣還無妨,但那體態豐滿的身軀深深的燒烙在這名男人眼中。
少女一絲不掛。
——是邊境娼婦嗎?可是就算是妓女這也太……是瘋子嗎?
儘管腦中如是想著,粗暴男人才剛升起的理性轉眼間被慾火溶解。只剩要和少女發生的行為佔據腦中。不過從多次惡戰中得到經驗,還是讓他小心翼翼地留意起週遭情況。
——沒有別人是嗎。看來果然是腦袋不正常的女孩子,搞到爽之後再把她給宰掉就行了,就算她在這邊爛成白骨也不會有人發現的。
然而,事情並未簡單地如男子所願。
嬉皮笑臉的男子一下馬,少女便轉過身子,拋了個刺激無比的媚眼後往森林中跑去。年輕少女獨有的飽滿臀部曲線讓男子為之瘋狂。將馬拴在手邊的樹上後,來勢洶洶地追了過去。奔向森林深處,奔向無法離開的幽暗世界。
裸體融化在繁密草木中,男子跟著衝入,猛地停下腳步。
少女正躺臥在眼前的草地上。
綴著兩點嫣紅的美麗豐滿乳房,光潤細嫩的大腿牢牢吸住了男子視線。少女呻吟,扭動著下半身。
男子壓根沒想到這是賣弄臀部的計策。也完全沒注意到,她的白皙肌膚上怪異地毫無一絲血色,但雙唇卻異常紅潤。黝黑的人形石塊壓覆在雪白的肉體上。如同要扭斷它一般死命吸吮少女嘴唇,舌頭塞入其中。少女熱情回應。
——這女的真贊!
他抬起頭,用喜悅無比的眼神看了少女的臉。
少女笑著。
用惡魔的形貌。
正要跳起的身體被纖細的手腕按住;男子握住釘槍的右手上,另一隻手的手指深陷肉中。
當露出獠牙的紅唇開始逼近時,男子總算擠出慘叫。經久不息的哀號被茂密幽深的森林吸收殆盡。
***
得知麥亞教師停課時,莉娜覺得班上同學的視線全倏地刺到身上。
昨夜的事件在村中已經無人不曉了。
來歷不明的怪物闖入學校附近的農家,咬死母親、小孩,還有碰到在場的某人後逃亡。再加上,出門查看水位後下落不明的自警團團員中的一名成了屍體,卻發現身上毫無傷痕。結果村中一片騷動。
若僅有這樣還好,得到消息的村長,一到倉庫後卻發現,和怪物屍體皆已不見,只剩一如往常昏睡不醒的凱瑟太太,據說她額頭上不知是血還是什麼的東西畫了個十字型記號。不過莉娜對此也不清楚詳細情形。
村長理所當然地大為震怒,一面通知自警團要求查明D的下落,同時極力防範真相洩漏被村民知曉。可由於村莊規模不大,所以在莉娜上學之前,事情的大概情況已是人盡皆知。
被怪物抓走的犧牲者是麥亞教師的消息,應該是昨夜查訪過教師家的自警團團員所洩漏。
即使前來宣佈停課的國中部教師,聲稱教師請假的原因的感冒。學生間私下流傳的確信絲毫不受影響。
「啊——又來了,又變成這種討厭的樣子了!」莉娜歎氣道。
學校對她來說乃是個毫不友善的場所。
因為十年前的事件依舊陰魂不散。被貴族綁架,不知遭受了何種詭異經歷,之後又平安歸來——在邊境村落,光是如此便足夠讓她遭受被逐出村莊的處分。而在那之後,歷時數周的「調查」的屈辱,至今仍舊盤踞在心中某個角落,成了黯淡的傷口。憂心過度的父母相繼去世後,縱然被村長收做養女,卻有兩年不准接近其他小孩。不用說,這段時間中,不論是做什麼或是到哪去,都免不了自警團及村長炯炯有光的監視視線。
「大家都知道我和村長的關係了吧。」莉娜不禁覺得想哭。
十七歲生日當天,村長粗暴的侵犯了自己;不僅如此,兩人的亂倫關係不知何時在村中傳了開來。
邊境村莊中,即使是大逆倫常的男女關係也往往被默許。對極易被大雪豪雨阻絕對外交通的村莊而言,最重要的問題乃是確保勞動力。不單僅是為了追求快樂,丈夫與別人妻子、母親與兒子、父親與女兒——無論哪種,均是會萌生新生命的貴重關係。
在這個時代,近親通婚所導致的智能障礙,以及其他弊害已不復存在。不知為何,貴族把基因工程的甘美成果亦分與人類。遺傳疾病對如今的人類而言,乃是連聽都沒聽過的過去遺物。
莉娜心情沉重的真正原因,是十年前的陰影。
僅是庫歐力未能由癡呆狀態中回復一事便已令村人恐慌。但與此相對,調查的結果發現莉娜和麥亞的智商高的驚人,村長正是為此才收莉娜為養女;全班同學忌妒他與莉娜的關係也是由於這緣故。
她是被貴族變聰明的女人。
儘管如此,由於莉娜本身天真浪漫的明朗個性,以及受村人頻加白眼,漂亮通過巡察官測試,獲任教職的麥亞教師的鼓勵;托了這兩者的福,她才未遭受露骨惡毒的排擠。看到幼時只是個軟弱愛哭鬼的麥亞,勇敢面對壞孩子的欺負,還不停保護自己的樣子,不知曾給了莉娜多少勇氣。
不僅這樣,就連精神錯亂的庫歐力,縱使在雙親早逝後,落得一個人在村中遊蕩的下場,也曾數度解救過遭逢危機的莉娜。雖然智能下降了,他那天生溫厚篤實的性格依舊不變。用巨大的身軀靜靜擋下投向她的石頭時所給予的信賴感,莉娜始終牢記心中。
可是這兩人卻從自己面前消失了。據說庫歐力是被范給收養;但是光是麥亞教師的失蹤,就足以讓班上的同學把嫌惡與懷疑的目光投向莉娜。
「莉娜,我總算知道你被『都城』選上的原因了。」
與她感情最差的碧絲卡語氣尖酸地對她說。
「雖然我不知道在那座城堡裡發生了什麼事,可是都已經過了十年你卻還要這樣嚇我們。要是你離開的話,這裡就能平靜下來了。」
「相對的『都城』就要天下大亂嘍。」
碧絲卡那一群中的一個人,挖苦完似的說完後尖聲大笑。
——哼!真討厭。要不要丟過去呢?
莉娜心裡想著,拖鞋脫到一半後,決定忍耐下來。班上所有人,心中或多或少都抱有和這兩人的話一樣的想法。只是大家沒有說出來,畢竟自己還算大家的同伴。
雖說如此,無可否認地,自從決定莉娜要前往「都城」後,班上同學就對她變得異常疏遠。只要一想到離開邊境所代表的重大意義;心中終究還是對與貴族有關係的同學,即將代表自己前往「都城」一事,留有難以釋懷之處。
——算了,真沒辦法。
對著隨即轉換了自己心情的莉娜,碧絲卡正要再度發話時,代課的國中教師走了進來。晨間的糾紛就此結束。
缺乏興趣的進行了數學課、物理課後,總算迎接了第三節課到來的校舍中,突然響起突兀的警笛聲。
「那是什麼聲音?」
「連響了三次--大家都向廣場跑過去了。」
「搞不好活捉到貴族了。」
「白癡。」
「安靜!」教師命令道,「我也必須要去集合,班級幹部也一起來。下面是自習時間。」
說是這樣說了,可教師心知肚明沒學生會聽自己的話。等教師和班長凱利斯一走出去,所有的人等了一會後便開始準備離開。
騷動的氣氛一瞬間猛然高漲,有人啪嚓啪嚓地撥著應付妖魔襲擊地防身武器的保險;有人手捧便當衝了出去。接著,窗戶門口一陣震動,所有的學生都消失在教室中。
看到連班上最沉著穩重的馬魯克也因滿心期待而兩眼放光的樣子,莉娜不禁笑了出來。在罕有娛樂的邊境,即便是猙獰凶獸的肆虐破壞,只要沒對村子造成直接危害,孩子們多半會是先興奮後畏懼。因為時至今日,除了超大巨獸(Giant Behemoth. Behemoth乃是出現於舊約聖經中的怪物,形似河馬,體型巨大,力量驚人。在中世紀惡魔學中外形轉為直立大象,司掌饕餮之罪的惡魔。此處原文漢字為「大巨獸」,然而為了與第一集中大巨獸(Behemoth)有所區別,根據旁邊附註的英文譯作超大巨獸。)與大鵬鳥(Roc,馬可波羅於《東方見聞錄》中所載的一種大鵬鳥,棲於印度洋某島上。據說雙翼開展時可達二十五米,可輕易攫起大象為食。此處譯名采原作漢字。)這種傳說中的巨獸外,對於大多數妖物的防禦方法均已臻完善。
因此,雖有許多成年人匆匆忙忙地走過大街,但看到莉娜一群人後卻也沒說什麼。
廣場位於村子中央。即使從一百二十歲的夏克拉老爺爺開始,到四個月前剛誕生的小嬰兒為止的近一千名全體村民通通到場,這個廣場也完全可以容納。這是村民們引以自豪的廣場,足以應付慶典或巡迴商人的商品展示會等一切大型活動。
學生們一路跑著,踏得泥土四濺。他們抵達時,有座不知從哪間倉庫搬出來得木台,被擺在廣場一端,台上剛開始了一場極其異樣的表演秀。
自警團團長范正驕傲的挺著胸,在他旁邊擺著的,是三號電籠--用來關禁身形如人類大小的妖獸、凶鳥,通有高壓電的鐵籠。牢籠本身乃是毫不稀奇之物,不過當大家看見裡面的獵獲物時,全都睜大了眼睛。
那是人類。然而,所有人毫無例外地被打入最深的恐懼裡。並非由於這名形似無賴的男子的高大身軀與兇惡面容,而是因為從他油亮的嘴唇中露出的兩截獠牙。
日行性吸血鬼。
那傢伙就是元兇吧。
所有人都在心中如此叫著。近黎明時雨勢停歇,連固執地遮蔽空中的灰雲也總算裂開了一條縫,和暖的日光光輝將山脈與村中的房舍染為一片珍珠色。但是,唯獨這個廣場,彷彿令人聯想起夜晚的黑暗恐懼而被凍結凝固著。
聚於台下的長老們左右分開,村長走上折疊式台階,站在范身邊,並故意做出對在籠中目露凶光看著他的男人視若無睹的樣子。
「各位--」用力大喊完後,他才突然想了起來,拿起了安置在地板上的無線麥克風;但聽眾沒有發出一絲竊笑聲。不論是貴族還是犧牲者,當能於陽光下自由活動的吸血鬼--這個決無可能的的噩夢擺在眼前時,所有的人全被事情的嚴重性給嚇倒了。
「各位……」村長的聲音總算通過埋設於廣場各處的超小型擴音器,在聽若未聞的的全村人耳邊迴響著。
「就像大家所知道的,這一陣子的貴族騷動,在村中造成了四個人死亡。而我,硬是從貧窮的財政中擠出錢來雇了兩名吸血鬼獵人。可是,結果卻沒用--可這種沒用卻是令人高興的。因為,今天早上,站在這裡的范在北邊的街道捉住了這傢伙。我們應該感到驕傲,因為就算是自警團的團長,能活捉吸血鬼的人,在邊境可是一個也沒有的。」
眼前的吸血鬼環顧四周,村人們被他塗著鮮血的紅色瞳仁嚇住了,好不容易才像被村長的讚頌半強制性地拉回了神似的,開始劈里啪啦此起彼落地拍起手來.自然,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這種掌聲的諷刺意味.
然後,范接過麥克風,述說將搜索圈子擴大到村外後,於林間遇到了這名男子,但剛一搭話就遭到他的攻擊,最後借助護衛獸的力量才活捉他的各種經過。若在平時,生性多疑的村民或許會半信半疑地嚷著:雖然我很清楚護衛獸的恐怖,可是再怎麼樣也想不到它能對付貴族和犧牲者。不過鐵證展示在眼前,就連他們也挑不出毛病。在自警團團長說完英勇的故事的同時,熱烈的掌聲響了起來。
「太好了,莉娜。這樣你的嫌疑就被洗清了。」
莉娜轉向說出這句鼓勵的話語的人,一下子驚得目瞪口呆。
班長凱利斯正在對著莉娜笑。他是個思路明晰、行動力、統馭力出類拔萃、並頗為英俊的男孩子。但因為莉娜厭惡他那隱藏在開朗的笑容下猶如暗影的冷漠,所以從未和他正眼說過話。
對方應該早就滿足於村中那些少婦的慇勤了,所以未接近過莉娜。
「幹什麼啊?難道你在為我擔心?」
「這還用說,我們可是同班同學啊!」
對這溫柔的聲音,莉娜在心裡「惡」了一聲.這傢伙是白癡嗎?啊!身體靠過來了.
莉娜一面用力擰著悄悄疊在一起的雙掌一面說:「啊!村才先生又想訓話了。」
「這個籠裡的惡魔是一切事件的罪魁禍首,這應該是毋庸置疑的。因此現在,我想把這傢伙當作『血祭』的貢品,進行祈求日後生活平穩順利的紀念典禮。這樣好不好?」
直到此時,群眾好像終於領會到真正的恐懼源頭已被逮捕,一起大力鼓起掌來,贊同聲充滿廣場。在祈求五穀豐收或生活平安的新年祈攘中殺祭活物,在邊境村中並非罕見之事。
「真殘忍哪。」
莉娜對自己嘴中吐出的話語的意思一無所覺,等凱利期用驚訝的表情看著她後,莉娜才猛然一驚。初次意識到心中的想法。
——我在同情吸血鬼?
忽然,牢籠的鐵棒上紫色的火花飛濺,籠內的男子發出慘叫並向後退去。
「那麼,范,收拾掉這傢伙吧!」
意氣風發地朝村長點頭施禮後,范走了出來。雙手握著近一米長的白木樁,看來更像是長槍。為求慎重,木台的周圍環繞著自警團的壯漢們。
籠中的男子畏懼地拄後退,卻受到電擊,猛力一彈向前撲倒,看見凶暴的面容上露出的驚慌與恐懼後,人們在對他是否真是貴族或元兇一事起疑前,先行出出了嘲諷的譏笑。
「哎呀,再多逃一下吧!再逃嘛。」
「哈哈,要哭出來了,這算什麼貴族呀。」
「范!別太快殺掉他,慢慢的殺,慢慢來。」
自警團團長揮揮手,像是要響應加油聲。為殺人秀的刺激而如癡如醉的村人,對范的嘴唇那異往常的紅潤,以及笑容中飄散的鬼氣完全不覺。
木槍刺了出去。
男子扭身躲開。右手火花飛散。男子忍不住轉身,木樁的尖端刺入他的右肩。
歡呼聲震撼廣場。
范浮起冷笑重新舉起木槍。
莉娜從人群最後方奔了出去,踏得泥水四濺,同時叫著:「住手!」推開人們跑到了木台前方。
「莉……莉娜!你這是在幹什麼。退下去!」
少女對村長的叱吒毫不膽怯。她美麗的與柔潤豐滿的身體,因憤怒而微微顫抖,否定著這裡的一切。
「要退與下去的是你吧,村長先生。為什麼要做這麼殘忍的事呢?對方是人類啊!」
「別叫我村長!」老人勃然大怒。滿頭白髮搖曳震動,因為風吹,更因為生氣。「我可是你的養父。你是不會叫我爸爸嗎。給我退下去,你這渾蛋!之後我再好好修理你!」
「不行就是不行!」莉娜回答,但心中卻一片迷惘。自己已變得連對小動物的虐殺無法坐視不理,但為何會萌生這種感覺?有如要掩飾這疑問一樣,她叫到:「難道你們不覺得殘忍嗎?把手無寸鐵的人關到籠子裡,而且還把他折磨到死!是人類的話,就該感到羞恥!」
村長滿是皺紋的老臉上青筋暴現,正要破口大叫時,范制止了他,從台上探出身。「颼」地一聲,沾滿鮮血的聳尖伸到莉娜眼前。
「噢,也就是說,只要給這傢伙武器公平對決的話,就可以是吧。沒問題。不過應該由提議的人來做吧。反正你也受過用劍用槍的訓練,可以吧?」
邊境女性須與生死存亡比鄰度日,自懂事時開始,便會學習武器使用法並且達到致敬某種程度。這已成為邊境的風俗。雖不用做如男性那樣精熟火藥槍、鐳射槍的程度,不過每個人都對短槍、輕長劍、長鞭一類的武器駕輕就熟。
莉娜毫不猶豫地大力抓住刺在眼前的聳尖。對村長、范以及村人,不!該說是對全人類的憤怒,讓十七歲的少女一無所懼。
村長大驚失色,村民間響起一陣驚呼。
此時——
「那個,是我的工作。」低沉有力的悅耳聲音,捲起一陣長風吹過大地。
所有人的臉——連籠中的男子也忘卻傷痛,出神地看著騎在馬上的黑衣年輕人,紛紛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以從雲間灑下的陽光為背景,擁有稀世美貌的俊秀青年自馬上睥睨著眾人。
乍見到他美麗容貌的剎那,男人燃起妒忌的火焰,女人成為為情慾的俘虜。然而,接著,這種高級感情脆弱地被一掃而空,難以言喻的恐懼冷冷地佔據了精神暗處——那是因為吸血貴族的鬼氣。
悠然前進的馬匹前,人們爭相讓道,D毫無滯礙地抵達木台的前方。
輕輕奪過范與莉娜兩人用僵硬的雙手握著的木樁後,問道:「那麼,要怎麼做?」
「喔……」因為D的話聲而脫離束縛的范回答道,雖然不知道你在這之前跑到哪去了,不過沒捲著尾巴逃走,倒還算是盡忠職守。來得剛好。要拿你怎麼辦呢,因為你已經被炒魷魚了。可是既然是獵人,就該像個獵人一樣,就讓你風光最後一次再滾蛋好了。可以吧?村長。」
被點到的村長欲言又止。因為D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這名年輕人散發出的鬼氣,遠非范的威嚇感所能比的。
「啊!不,那個……他是我叫來的……而且事情也還沒處理完……」
「原來如此」
接著,D輕巧地由鞍上路至台上。以數小時前才剛遭到猛烈爆炸的人來說,他的恢復力驚人;但只要想到他左手內的東西,這卻又成了再自然不過的必然狀況。
像是不知道莉娜正忘我地看著自己似的,D走到范身邊,關上牢籠的電擊開關,最後解開電子鎖。
「等一下!」立在人牆最前端、看似保安官的人發出了制止之聲。不過看到牢籠的門板輕快地滑開時,原本被D的氣勢鎖住的群眾響起了「嗚啊!」的慘叫聲,紛紛後退。
D背後響起刺耳的聲音,那是逃跑的村長滾落樓梯的聲響。
D朝著慢慢走牢籠的男子,放下白木槍。
「儘管見面的方式有些奇怪,不過這也是狩獵者與被獵者的宿命使然。動手吧。」
口中如此說,但手完全沒有移向肩上的長劍的意思。
男子開始緩緩向右移動。或許由於無法使用右手,他公用一隻左手舉著木槍,全身燃燒著殺戮的火焰。
木槍毫無預警動作地化為閃光射來。看到它準確射穿D的胸口,莉娜大吃一驚。男子向范猛撲過去,奪走他腰畔的釘槍,接著將拇指粗的槍口朝向空中。一切以電光石火的高速進行著。
D人在空中。莉娜目擊到的是他以超高速躍起時留下的影像。
伴隨著爆炸聲,高性能火藥將五百克的鐵釘化為秒速為六百五十米的火線,衝向D的心臟。
悅耳無比的清脆聲音響起後,鐵釘被彈飛出去。
男子還來不及意識到D用長劍擋飛了鐵釘,劍刃便迎頭斬落,砍飛了男子握著武器的手掌,並回劍深深地刺穿了他的心臟。
D毫不理睬鮮血噴濺、頹然倒地的魁梧身軀,朝站在一旁的范走去。
血劍猛地停在范的喉前,莉娜發現持劍的是左手後,不禁皺了皺眉頭。少女並不知道,由於D的右肩負傷,所以只能用一隻左手戰鬥。
「你的願望實現了。這次要換作你來接受我的要求了。」聲音低沉,不容反抗。范慘白的臉輕輕地上下點了點頭。D的左手突然伸到他的臉前。
結實的掌聲中有一個紅色十字線,范見到它後,猛地睜大了眼睛。
數秒——蘊含殺氣的風切過廣場。
D放下手,范安心地吐了口氣。因為沒有任何異狀。
沉重的緊張氣氛被打破,群眾也再度嘈雜喧鬧:
「那麼,打算如何?」長劍一抖甩去血痕後,優雅入鞘,同時D自台上對下面的村長問道。
「打算如何」,指的應該是對自己的處理。
村長按著自己額頭上的腫胞,青著一張臉說:「雖然先前范那樣說了……不過我想這樣大概也算完成工作了,所以一定會支付報酬。辛苦你了。」
「好的。」
D靜靜頷首。
「可是,我還不會離開這裡。」
「什麼?」
「我還有必須調查的事。還是說,有趕走我的理由?」
秀麗的臉龐轉了方向,這次輪到保安官戰慄了。
「現在……沒有,」他緊張地說,「不過要是由於你的關係讓村裡發生什麼問題的話,就必須要趕你走了。」
「知道了,不過,先說明一件事。如果這名男子是亂的元兇,被吸血的女人現在應該已經恢復意識了。好去確認一下。」
於是,D和村長一行前往倉庫。到那一看,留在這裡的女子胸前被深深地釘下了白木樁,倉庫中的土地正異常地吸吮著自鮮紅濕濡的白衣下擺滴落的血液。
「是誰幹的?」村長仰天呻吟。
「不知道是村裡哪個判斷錯誤的衝動傢伙幹的。就再怎麼厭惡,也不該這樣隨便把她殺掉啊。」
范一這樣說完,就吊起眼睛看著D。
「該不會是你幹的吧。因為如果那傢伙不是兇手的話,你就又要工作……」
粗暴無理的話語消失在喉嚨內。D瞥了自警團團長一眼的視線回到倉庫內,離開村長一行人,開始將馬鞍與鞍袋掛到肩上。
「等……等一下。你要去哪裡?」村長連忙走近。
「你是這件殺人事件的嫌疑犯之一。我不許你隨意離開村莊。畢竟這婦女在今天早上以前都一直和你在一起。」
保安官的話聲中充滿濃厚的焦躁之色。
D無言地指了指某個方向。
村長與保安官的祖母 一起轉向那方向,轉過身說;「原來是這樣。村外那裡有間荒廢的水車小屋。」
「有事的話我會在那裡。報酬以後再來拿。」
男人們茫然地目送著離去的D。
下課後坐上馬車,發現凱利斯在校門旁等著自己。這舉動不單稀罕,簡直可以說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莉娜佯裝出毫不知情的樣子直接走過去後,凱利斯慌慌張張地追了過來。
「等我一下嘛!莉娜。我們一起回去吧。」
「你想幹什麼。幹嗎突然和我好了起來?蒂娜和米莉亞可是會生氣的喲。」
「饒了我吧。她們只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對我表白過而已。」
馬車速度很慢,他厚著臉皮踩到登車跳板上,利落地坐了進來。曲意逢迎的美男子想伸手去拿韁繩,卻被莉娜重重地打了他的手,因而露出不悅的表情。
「不要亂來。給我下去。」
「真無情哪。我是因為有話想和你說才在這等你的。要不要去森林呀?」
「去森林幹嗎。剛才你在大家面前握了我的手對吧。要是只剩下兩個人,哪曉得你會做出什麼事啊。你要是碰了我一根手指頭,我可是會直接把你推下去喲。」
莉娜轉向他冷冷地宣言,卻把接下去的話吞了下去。
放在凱利斯襯衫胸前口袋裡的東西,在她眼中閃閃生輝。
一朵雪白的花。
難道……是他在早上的窗邊。
「啊!這個是嗎。這是為你摘來的。收下吧。」
花花公子敏銳地注意到莉娜的反應,搶先採取了行動。
「……」
莉娜只說了句「騙人」。對這名剛強的少女而言,措詞未免太過溫柔了。
花朵被送到白皙的玉手中。
「森林下次再去吧。」凱利斯輕聲說。
十餘分鐘後,少年目送著馬車消失在村長家的大門內。他的眼中露出與其年齡不符、充滿奸詐與自信的光芒。
在家裡等著莉娜的,是村長的憤怒。
房門才剛關上,莉娜便馬上被摔開。轉過身的她緊接著頰上一響,少女被打倒在地板上。
「幹什麼!很痛啊!」
莉娜心想,該來的果然來了。因心中有所準備,所以反抗與氣勢都十分猛烈。村長勃然大怒。
「你……你這個賤人……竟然在大家面前讓我丟臉。……對……貴族……吸血鬼加以袒護……你這個……」
對著因過度憤怒而一片通紅的醜惡老臉,莉娜吐了吐紅色舌頭說:「不管是貴族還是什麼,竟然要把一個人關在籠裡像動物一樣地殺掉,阻止這件事有什麼錯嗎?有證據說那男的是貴族嗎?說不定他只是普通的犧牲者,所以他也不是自己想變成那樣的啊。如果是我被當作貴族的同伴,我也絕對不想遭受那種死法的。因為我討厭被那樣對待,所以我也不願意讓別人做出同樣的行為。難道你會想把我關在籠子裡,讓范還是其他人用槍刺死我嗎?」
由於異乎尋常的暴怒,村長的眼球突了出來,喉結上下蠕動著說不出話。
可是,一口氣滔滔不絕說話的同時,莉娜不禁再度對自己的主張感到疑惑。為什麼不可以將貴族關到籠中加以虐殺?
據說在莉娜出生以前,曾有一群貴族襲擊村莊,造成近二十名犧牲者。最後以父親對女兒、丈夫對妻子,在她們的胸膛上打下木樁,作為悲劇的閉幕。之後,村中出生的小孩必定都會被聲淚俱下地告知這件發生於彼此熱愛的人之間的悲劇,以及那股對貴族近似詛咒的憎恨。嚴酷的邊境生活,在人們的心中養成了這個觀念:把貴族視作該被虐殺處死的凶獸。萬一活捉到貴族的話,任誰都會認為今天這種處置是理所當然的。
「你……你……是想變成貴族的同伴嗎……你這個不孝的渾蛋……不能原諒……絕不能原諒。」
村長的眼神幾近瘋狂。
「我幹嗎要孝順你,」莉娜反駁道,「你收我作養女,不過是因為知道我頭腦聰明,想把我送去『都城』罷了。你在期待著村莊被注意,對吧?你心裡想的只有這些而而。對什麼事都不知道的我伸出魔手,到了現在還每晚偷偷跑到的房裡來的是誰啊?就算是貴族,也不會做出這種像野獸一樣的行為!只要被你的手指碰到,我就覺得噁心!」
沉默降臨。從老人急速變白的臉上,莉娜發現了邪惡的想法。
「這樣子是吧……討厭被我碰是吧……很好……那就用這個碰你。」
村長右手的黑色皮鞭閃閃發光。唾液在嘴邊拉出了細線,眼中帶著笑意。這種異常的模樣,彷彿是潛藏在身體內部的黑暗面突然爆發出來一樣。
莉娜正要轉身往窗戶跑去,村長卻早一步抓住她的襯衫衣領,隨著一陣刺耳的聲響,襯衫被撕開。
「住手。你瘋了嗎!笨蛋!」
尖銳的鞭打聲將憤怒的抗議轉為哀鳴。只見倒在地板上的莉娜背上不斷冒出紫黑色的鞭痕,數量隨著長鞭的響動在增加。
莉娜拚命壓下要自喉嚨裡湧出的慘叫,咬牙忍耐著。心想:怎麼可以輸給這種男子。
她決定想想白色花朵的事。
表情明顯地平靜了下來。
村長丟下長鞭,從背後壓到她身上。
紅黑色的舌頭舔著肌膚的傷口。
「住手!」莉娜痛苦地扭動著。
「那可不行。」村長抓開抵抗的手,一面揉搓著柔軟的乳房,一面說,「很痛吧……應該很痛的……現在我就好好安慰你。用舌頭安慰你的全身。」
脖子上溫熱爬蠕的觸感,莉娜猛烈地扭動身軀。村長一邊在手中享受著年輕身軀的反抗,一邊繼續說話。聲音中好似有偏執凝固成型。
「我可以就這樣殺死你。要把你趕出村子也是易如反掌。可是我做不到:因為你要去『都城』為村莊盡力。麥亞老師不見了;庫歐力被范收養,大概一輩子都會被當成白癡小廝使喚。但是只有你不一樣。我沒辦法捨棄你哪,所以相對的你也不能離開我。我會在你離開村莊前,一直這樣好好疼愛你的。」
老人的嘴巴在莉娜的頸上大力吸吮。這是禁忌的行為。莉娜忍受不住,發出了慘叫。由於脖子上的吻痕會令人聯想起貴族之吻,即使是夫婦亦視此為禁忌。老人心中的殘虐與貴族不分軒輊。
「不要、不要、快住手。求求你——D!」
莉娜拚命地大叫。
老人的嘴唇離開。表情更加陰森,「哦,原來如此。你喜歡那年輕人啊——不過他已經不在了。他被解雇了。現在正一個人住在村裡的水車小屋吶——適合像他那種繼承貴族血統的人的地方。」
當老人想把少女壓倒在地上、手上的力道暫且一緩時,少女的頭部往前低了下去,接著頭部轉了過來,猛力撞上老人的鼻樑,一聲悶響傳出。
村長「咿」地慘叫,形勢頓時逆轉,壓住鼻子的手指間鮮血噴湧。
「你在傢伙。竟然對我做出這種事!」
莉娜舉起桌子上的花瓶,猛砸正欲起身的村長的腦袋。雖說火龍肋骨製成的容器重量不重,卻四面突出著利刺。眾多的碎片刺入頭部,老人的臉上沾染著水和鮮血,「嗚啊!」慘叫一聲後,再度在地上翻滾。
莉娜熱血沸騰。情勢逆轉,可心中卻無多大喜悅。她舉起腳想猛踹他的要害,但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呸!我暫時不會回來了。你最好因為頭上的傷口惡化而死掉!」
吐舌頭的聲音和可愛的罵聲,從重重關上的房門後面傳了過來。
*****************************
莉娜駕駛著馬車向水車的小屋行去。或許是打倒那名男子後所有人都放了心的緣故,近
來數日人煙稀少的街道上出現了不少人,人們臉上帶著驚異的神色目送著橫衝直撞的馬車。
約二十分鐘後,抵達目的地。但外表老舊、看似隨時都會崩塌的水車小屋中,只有水車的吱吱聲與水力馬達的低運轉聲,沒有D的行李。
「難道已經離開村莊了嗎?」
不安令莉娜猛然洩氣。離家時未曾感受到的刺骨寒氣開始滲入毛孔。抬頭仰望,天空一片昏暗。
世界充滿恐怖。
莉娜走出小屋。
頭上風聲呼嘯。應當帶有春天氣息的夜風,出乎意料地寒冷。風從皮外套的領口侵入,所刺著赤裸的背部。
「真是的,真討厭!要不要回家呢?可是我又不想再被打了。怎麼辦?」
莉娜決定一邊溜,一邊考慮,回到馬車,取出車上工具箱裡的護身用短針槍,開始朝小路走去。
她心中的某處,畢竟還是有認為那名男子是恐怖之源想法。況且她還不曉得被吸血的夫人已遭殺害,而本身又是個膽子不小的人。
走到看不見水車小屋之處時,晚風叫了她的名字。
轉身一看,四周不見人影。
她握住武器的手稍稍多加了些力氣後,再度邁開腳步。
走不到十步。
——莉娜。
這次的聲音十分清晰。
「是誰?在哪裡?」
莉娜轉過身來大聲問道,風回答了她。
——莉娜、莉娜、莉娜。
「到底在哪?我要開槍嘍。」
恐懼控制了少女,令她無暇留意話中的矛盾。
??——醒來吧!莉娜。
風說話。
這是曾經聽過的聲音。莉娜努力探尋著記憶。
——你還不知道嗎,莉娜。醒來吧、醒來吧。
聲音游繞在四周。在足畔輕笑,在耳邊低語,在頭上怒號。
——莉娜、莉娜、莉娜。
「煩死了!沒頭沒尾的誰知道啊!」
漫無目標地舉起短針槍時,一陣驟來的強風扑打到莉娜的手撲了空,沒按到任何東西,莉娜一頭滾落進深淵。
由衝擊力來看高度大概大高。
抬起頭背後一看,發現頭上約二米處有個圓洞。
有土堆從腳邊堆到該處,形成一個斜面坡。莉娜判斷自己爬得上去後便放了心。
——莉娜。
一個聲音叫道。顯然是男人的聲音,這次更靠近了。
視線投向方後,莉娜滿心的驚詫。
這是個極為遼闊的空間——地底廣場。廣場的遠處被黑暗隱沒,但通向頭上的洞穴射入的亮光,依舊可以看見相當大的範圍。
一個灰色人影佇立在暗與亮的分界線中。他應該就是聲音的主人。
「痛痛痛……」
站起身後,莉娜按住腰際。努力裝出鎮靜的模樣,擠出聲音說:「你就是前天那個男子吧。今天早上的那人果然是代罪羔羊——這一次換成要用我是嗎?你一過來我就會開槍喲。」
雖然被短針對著,灰影卻毫無反應。低聲沉重地說——
「還不知道嗎?就算看到這裡你也想不起來嗎?」
「幹什麼啊!從剛才開始就不停地說著一樣的話,」莉娜生氣起來,「人家還是頭一次摔到地洞裡,怎麼可能會想起什麼東西啊。算了,把手舉起來,不然我要開槍嘍。」
灰影舉起了一隻手。莉娜心裡才剛稱讚了句「真聽話」,就看到他的手大幅度地揮了下來。
「看吧,看看這場所,這個研究室。快想起來吧——想起十年前的事。」
好不容易,莉娜才注意到眼前的光景看來像是某個房間的內部。石板地上瓦礫堆積如山,一望可知曾被名為破壞的風暴席捲肆虐過。可是傾倒的長桌以及佇立在黑暗深處彷彿是巨大裝置的影子,都顯示了男子的所言不虛。
儘管莉娜人確實站在地洞中的地面上,卻覺得自己所在之處與貌似研究室的空間界線感覺起來一片模糊。
彷彿就像——在和看似伸手可及的彼處間,有一層莫名其妙的隔閡。
然而,更令莉娜驚異的是另一件事。為何曾在D的計算機出現的灰色人影——從未謀面的這個傢伙,會知道十年前的事?
「還想不起來嗎?莉娜。那麼,這樣的話呢?」
灰影絲毫不理莉娜的驚訝,揮了揮手。
黑暗的彼方迅速傳來一陣騷動。突如其來的物體佔據了虛無的空間,推開黑暗走了過來——一群難以言喻的畸形生物。
「怎樣!莉娜,想起來了嗎?」
「誰……誰會知道這種鬼東西。啊、啊、走開……」
聲音中途斷去。似乎有把白色的手術劃開腦髓記憶的破片爆出火光。
——沒錯,就是這裡——然後,他們……
記憶猛地消失了。
「我不知道!不要過來!」
慘叫聲中有驚慌與安心,手指輕輕一扣。
高壓瓦斯特有的發生聲響起來,聽來猶如歎息,細小的鎢針貫穿了灰色人影的心臟。灰影無聲地笑了。
畸形的生物繼續前進。
莉娜的眼睛睜得老大,猶如望著無盡的深淵。
因為「他們」叫了一名字。
叫著「莉娜」。
從劃開處射入的光芒再度閃動。
——這些人——?
突然,灰影抬頭仰望著頂上。
——麻煩來了。莉娜,下次再見吧。
遠去的灰影說道。
與先前截然不同的恐懼感朝莉娜襲湧過來。她丟下短針槍,頭也不回地攀上斜坡。覺得好像手一夠到洞口時,二米長的洞穴立刻便消失無蹤了。
眼前是森林。
莉娜爬出來的地方,堤防斜面上一個直徑五十厘米左右的小洞。週遭草茂盛,即使意搜尋亦難以發現。
莉娜連忙拍去身上的泥土。
深呼吸後開始沿來時的道路走回去。走了約四五十米,馬蹄聲從後面追了上來。
這個大概就是灰影指的麻煩了。但如此說來,這表示那名灰影可以聽見數百米外的聲音,而且還是地面的。
莉娜站到路旁轉身一看,臉上湧現出喜色。
「D!」
超絕的美貌青年自馬上俯瞰著莉娜。
「你在這種地向做什麼?」
莉娜略一猶豫後馬上回答:「那個……我是來找你的。今晚能不能留我過夜?」
「……」
莉娜告訴他自己和村長吵架後跑了出來。D沒問原因也沒問說情,無言地伸出手,將她拉到馬背上。
「那個……那個……」
「什麼事?」
「可以抱住你的腰嗎?」
「不抱住的話會摔下去吧。」
「嗯。」
於是,莉娜將臉頰貼到D的背上。寬大結實、強健有力的觸感透過外套傳到臉上。聽說,半聽血鬼的身體遠比人類冰冷,但根本沒有這回事。好溫暖!
不知何時,眼淚流到臉上。
「你在哭嗎?」
D問。語氣平靜的如同問路。
「不行嗎?每個人都會有感傷的時候嘛。同樣的事不要問好幾次。:
莉娜並不知道,這名青年會去詢問別人的狀況,簡直就是奇跡。
D默然。
「喂……D。你是從廢墟回來的的,對吧?你又去那裡了是嗎?」
「沒錯。去找其他的入口。」
「其他的?那裡的呢?」
「壞了。已經誰也進不去了。」
D微微搖頭後,「把它全部忘了吧。不用唸書沒關係嗎?」
「才不用。」莉娜用頭輕輕地撞了D的肩膀一下,「我的腦袋可不需要到了現在才臨時抱佛腳。」
「原來如此,不愧是天才少女。」
「沒錯、沒錯。」
不久後到了水車小屋前,兩人走過水勢洶湧的溪流上的小橋進入了小屋。或許由於時間靠近傍晚了,風中夾帶著冷氣,但遠遠不及雪白季節的嚴峻。
D對在背後一臉驚奇地看自己的莉娜問:「能穿過水流很不可思議是嗎?」
「嗯——沒錯。因為你不是半吸血鬼嗎?——啊!說了不該說的話了。」
「我的確對水很頭痛。甚至有貴族溺死在只到腰部的水中。」
「為什麼?貴族的生理真不可思議。」
這是個絕不可能和天真的表情以及無邪的聲音扯上關係的問題。莉娜很想知道為何貴族會如此。
沒有回答。D無言地將自馬上搬下的馬鞍及行李置於滿是塵埃的小屋的角落。取出巴掌大的黑色包裹,拉了外露的帶子後,只見包裹不停地漲大,變為柔軟的睡袋。
「用這個睡吧,裡面有保溫裝置,不會讓你感冒的。」
「可是你怎麼辦?」
「我睡在外面。我比較喜歡睡在土上。不用在意,那個我一次也沒用過。」
「可是——」
莉娜剛一說話,便發現D在注意著外面。
「接你的人好像來了。」
「不要。我死都不回去。」
過了一會,近十名騎馬的男子抵達溪流前。是村長與保安官,還有以范為首的自警團團員。每張臉上都帶著異樣的緊張。這是由於想到了接下來要展開的行動,以及會阻止自己對手的原因。
對手站在小屋前。
胸前的附飾閃耀的藍光讓男子們惶恐不安。馬匹似乎也感應到了什麼,停止了斯鳴喧鬧。男子們的身體在馬上輕輕顫抖。
「有什麼事?」D靜靜地問。是那種與午後的和暖陽光十分相襯的沉穩語氣。但馬匹卻一齊停下不動,不知騎士們是否注意到它們是因為恐懼而僵滯不動。
「你明明知道的,」戴著黑帽子的村長伸出一隻手指著小屋窗口,「我們是來帶莉娜回去的,就算她躲起來也沒有。不馬上把她交出來,你就會吃到苦頭的喲。」
「我沒有意見,不過當事者好像有話要說。」
話聲一落,木窗便被左右打開,莉娜探出頭來。像是早就準備好的一樣吐著舌頭。
「呸,鬼才要回去啦。我要待在這好一陣子。這是野外求生訓練。請不要來妨礙我!爸爸。——您的臉好像腫起來了呢。」
村長無法忍受最後一句特意挖苦他的話。腫脹為紫色的臉上,出現了平時漲紅五倍的紅色。轉向旁邊說,「保安官!你是幹什麼吃的?不是和你說過是我這做父親的想帶回女兒嗎》就算動武也要把她帶回來!」
「可是……」保安官一陣躊躇。其他的男子也轉開臉。他們全體都在廣場上見識D的劍技。
「——可是,強迫不願意的人畢竟不妥。況且莉娜在前年就已經終止監護權了。」
解除監護權——換言之,即是認定一個人已長大成人、擁有責任能力了。在邊境通常於十五歲時執行。因因嚴苛的環境要求成人要獨當一面。
「去!沒有的東西。要是我女兒失身給這個外地雜種怎麼辦?你被開除了!一回村裡馬上就開會解除斧職務。」
「保安官聳聳肩。
「喂!誰來……」
「請交給我吧。」范充滿自信地說,緩緩下馬。
范把雙手輕放在兩腰的籃子上,踩著沉穩的步伐來到D面前。
「我一直在想,遲早都會和你對決的。」
范的聲音低沉模糊。
「到了現在,可不能說要把她交出來了嘍。」
D紋絲不動。身姿風雅一如聽取風之詩歌的青年詩人。
此時的氣氛令人覺得溪中的水聲彷彿都停了下來。
「D,要小心。籠子裡面是護衛獸!」
莉娜的聲音造成氣氛的緊張,並一口氣引爆了這局面。
D右手中白光一閃而出,范解開了二度被釘住的籠子。
奇怪的蜘蛛與放射閃電的雲團——二匹妖獸降臨地面。蜘蛛的腳完整如故,不知是再生痊癒了,或是另外一隻。
范口中呼叱著怪異的語言。
紫色的電光貫穿D所在的空間,擊中小屋的牆壁火花四濺。D躍至空中,射出木針,它卻在D和妖物間停下。D在注意到木針是被妖物噴出的飄搖白絲纏住的剎那,右手的長劍破空斬出。
范發出驚叫。因為他看到足以捕縛超大巨獸、甚至是那個灰色人影的黏液,竟如棉線一般被劍斬斷。
然而,正要一口氣躍過溪流的D的身體卻猛地失去了平衡,接著摔落到深及腰畔的溪水中,濺起一陣水花。
一根有如長鞭的觸手自水中飛出,捲住了D的腳踝,這整個過程只怕無人可以看清。
不僅如此,在D落下的瞬間,數根相同的觸手躍出水面,緊緊勒住了他的雙手。一個形似斑斕甲殼的東西在D的前方翻攪著水流。
「果然沒錯,在水中反應就會變慢。」
范露出牙齒笑著。
「知道要對付你時,我就回家多帶了一隻水中用的護衛獸。聽說半吸血鬼和貴族一樣對水沒轍哪。接下來,看你是想就這樣溺死,還是被雷雲的電流電死,選一個你喜歡的吧。」
「住手!我跟你們回去」
莉娜大叫,雲團與蜘蛛逼近水邊。
「范!快住手!」
「沒關係,宰了他!」
驚天動地的情景讓保安官與村長的叱吒突然中斷。朝著無法動彈的D射去的紫色光束,被猛然跳出水中的橢圓形甲殼給彈了回來。此時,所有人都驚訝得無以復加。誰都無法相信,本應翻倒在水中的美青年,竟然帶著纏住自己的妖獸一起站了起來。
抓人的,反而被人給抓了出來!
大家赫然想到,據說貴族的怪力足以與五十個人相抵。只見D疾揮左手,所有觸手被五指一抓而斷。D的身體躍至空中,看來有如魔鳥。
銀光紫光飛濺,雷雲被一刀兩斷,接著D迅速翻身,一併斬斷迎頭落下的絲網與巨大的蜘蛛頭顱。
觀眾耳中的水流聲再度響起。
優雅地一揮劍,甩落血水,D彷彿沒發生任何事似的轉身走回小屋。
男人們渾身發軟,連對D的背影發話的力氣也沒有了。欣喜欲狂的莉娜對著他們丟出話:「耶!認輸了吧!我的保鏢可是很厲害的喲。」
粗暴的訪問者們離開了。
夜色染遍了群樹的間隙,皎潔的月亮現出天際。
莉娜在旅行用的小型電子燈上煮好合成咖啡。咖啡是馬車上的備用品。電子燈是D的東西。雖然只是一個直徑五十厘米、高約十五厘米的銀色圓筒子,但除照明以外尚可發揮爐子、保溫器、冷凍裝置的作用,自然亦可充作料理工具。對旅人而言,體積龐大的工具乃是忌諱之物。
她輕巧地取下吸熱硅壺,將咖啡注入兩個相同材質的杯中,對佇立在窗畔的D喊到:「煮好了喲。」
「我應該說過我不要。」
「不行!要喝。這樣才會溫暖。哇!好漂亮的月亮。」
她走到D身邊,強迫他握住杯子。
「還切了乾燥肉喲。」
「不要。」
「怎麼可以什麼都不吃呢,」雖然口中如此說,莉娜卻乾脆地撤回提議,「算了,沒關係。今天連我也沒什麼食慾。」
「肚子不舒服?」
D轉過來問道。
「有一點啦。我平常也不是這樣的——不過,半吸血鬼真的好厲害喲。」
「……」
「剛才我去看了溪裡護衛獸的屍體。它觸手的切口好像是被什麼東西咬斷的一樣。讓我嚇了一大跳呢。」
D沉默不語。莉娜輕輕閉起眼睛,嗅著從窗外飄入的月光草香氣。群樹枝梢上的夜風正在輕歌。D似乎也在聽著那股歌聲。
「D——好奇怪的名字哪。是哪個字的D?惡魔(devil)、死亡(death)、危險(danger)——好像每一個都很適合你。」
「明天你就回去吧。」
D簡短說道。
「才、不、要。」
「你該知道我的身份。要是有人對審查官告狀的話,說不定前『都城』就會變成一場空夢。」
「沒關係,」莉娜抓住D的左腕咯咯地笑了起來,「那樣的話,我就和你一起走。做獵人的老婆應該是很驚險刺激的吧?」
就連D都不禁露出驚愕的表情轉向好,莉娜對他說:「是開玩笑啦,開玩笑。要是你真能帶我走就好了。」
「該睡了。我一早就要出門。」
「我會幫你準備早餐的。」莉娜圈起食指做了個圈,接著送了個秋波。
「你要努力工作喲——親愛的。」
D歎了口氣。在同凶獸和貴族為敵時亦從未有過的長長歎息。這名全身彷彿由冰雕機件組成的青年,似乎也會有一反常態之時。
「喂!D。你是從哪裡來的?」
莉娜認真問道。
「是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貴族到底是什麼?而人類又是什麼?」
D轉過臉來,凝視著莉娜。或許他聽出了少女話中的些微不安。
「這是很難回答的問題。」
「你不知道嗎?就算是熟悉兩個世界的你也不知道?不分日夜都能生存活動是怎麼樣的一回事、身為人類是怎麼樣的一回事、身為貴族又是怎麼樣的一回事——這些全都無法瞭解嗎?」
「為什麼要問我這種事?」
「人家想知道嘛!告訴我。」
月光草的香氣飄動遊走在兩人的週遭。
D默默地走至窗邊,靠著窗口一側的牆壁。莉娜坐到離地約三十厘米高的門檻上。
兩人的眼前是夜晚的世界。
「所謂的身為貴族,大概就是指生活於夜晚中吧,」D左手提著長劍,左手拿著熱氣蒸騰的咖啡,開始淡淡地說,「直到現在——不,即使是在貴族科學到達最高峰的時期,不論是研究夜晚黑暗擁有的潛在力量,或是研究它在質子階段中對貴族的影響,這些全都無頭緒。貴族的肉體乃不死之身,只要不照到陽光、不遭木樁釘擊,便能永恆不老不死的秘密;還有只要木樁的一擊不是打在心臟便毫無效果的謎團也是一樣。在地球歷史上,單從生命長度來看的話,他們的的確已到達極致;但他們卻為比住都想探究出自身能力之神秘一事而苦惱不已,這只能說是一大諷刺。」
「在基因工程方面也找不到線索嗎?我聽說貴族們的電腦已經整理出所有的基因密碼了。」
「對基因所擁有的每項情報的解讀,早在五千年以前便已結束。但問題不在那裡。即使發現了防止才華的基因,他們大概也會接著問『為何會出現這種基因?』這個問題。」
「是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這果然是個永恆的課題。不管對貴族或人類來說都一樣。可是這和你先前所說的黑暗的力量到底又有什麼關係呢?」
D點點頭將杯子送至嘴邊;發現莉娜笑容滿面,便露出有些頭痛的表情啜了一口。
「好喝嗎?」莉娜用興致勃勃的聲音問。
「嗯嗯。」
「太好了。」
D咳了聲,再度開始述說。
「貴族的生理機能以黑暗為中心而動作一事,是眾所皆知的事實。由這裡產生了一個假說:在夜晚的黑暗中——這種只要遮蔽陽光便能存活的簡單明瞭的生命身上,之所以會擁有貴族能力的主因,是基因所造成的。總之,就是貴族們可能是以基因的形式,將黑暗所具有的奧妙訊息據為已有。有人提出了這種假說。」
莉娜的雙眼閃閃發光。當名為未知的厚重門扉被撬開一隙,眼中看見縫隙裡射出真理光芒時,獨有期待與不安來到莉娜身上。她恍恍惚惚地說:「那就是黑暗的基因吧。」
「沒錯。」
只要能明瞭它的構造的話,就能解開貴族之謎。知道『是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而且這個答案對人類也適用。D,是不是出現了——人類擁有光明的基因,這種假說?」
月光清晰地映照出他端正的側臉。夜風輕歌,草葉飄香。
「正是如此,」D說,「所謂的身為人類,便是生活於光明中。從單一生命的長度來考慮時,人類不及貴族。由生物學的角度來看也太過脆弱。可是,如果從全體種族的潛力來看的話——」
「光勝過暗。」
莉娜輕聲說道。
這是必然的命運。
「可是,這一次的貴族……」
莉娜才剛講話,接著便停住不說。
彷彿覺得心中有人在大喊。喊著:別說出那個。莉娜感到那黑暗的聲音似乎有某部分同自己的命運相聯繫著。
「在陽光下行走的貴族是嗎……」
D再度將杯子送到口邊,注視著莉娜。不知為何,像是要鼓勵她似的搖了搖頭。
「那是不可能的。」
毫無預警地,莉娜眼前有股光芒高漲膨脹。在它將要潰堤奔流而出悲傷。不知為何感到害怕。
孤身一人走在夜間小道上時的膽量消失的無影無蹤。為了這永無黎明的夜晚。
D將杯子放到地上,輕撫她的頭髮。
好想離開村莊,莉娜全心全意地想著。好想和這個男人一起去「都城」。好想不論何時何地都只有和他兩個人在一起。聽見了風的歌聲。
許久,兩個人一動也不動。
突然D的身體一陣緊張。
莉娜維持著擁抱的姿勢倒在地上。
D的人已站在溪流深處。
週遭的光景毫無變化。
似乎只有D感覺到發生了改變。
——為什麼還不來呢?
是雨夜那天的「存在」。
——我在等磁卡,在那裡。
——那裡是哪裡,廢墟的用途又是什麼?
D沒有說話,沒有思考地問。
這是唯一的對話方法。
說不定我失敗了,那股聲音狀態的「存在」說道。如果是這樣的話,必須消滅才行。沒有時間了。我正在等待。
——等著什麼?等誰?「等待」又是什麼意思?
沒有回答。
——快來。我必須要走了。在這裡已經太久了,現在開始的未來還會更久。更久……更久……
那股存在自D身邊某處消失了。
果然是廢墟嗎?
D轉向小屋。莉娜站在門口。
D瞇起了眼睛。
不像恐懼也不像憤怒的表情佔據了莉娜的臉龐。
「怎麼了?」
D走近她問。
莉娜擺擺頭。
「沒……什麼。……只是有點害怕……你突然消失而已。」
「去睡吧。」
「好。」
莉娜乾脆地轉回小屋,鑽入睡袋。保溫裝置偵測到體溫與氣溫後,將溫度保持在最適合睡眠的狀態,因此感到十分溫暖。
已經感覺不到D的氣息了。莉娜想:他是否將雙耳貼近大地,發黑暗與風的歌聲為伴而寢呢?或者,他在夜晚會難發成眠呢?
半吸血鬼到底是什麼呢?
閉起了眼瞼深處,灰色的人影浮現,用陰森的聲音說:快想起來,想起十年前的事。
莉娜輕輕搖頭。
又一個聲音響起。
必須消滅一切才行。
莉娜也能聽見那「存在」的聲音。
第六章 黃昏的人們
四周充滿了深紅色。
滿佈其上的,乃是飢餓與焦渴。它們發現聲音,勸誘著一個「意志」。
意志試圖反抗。靠的是目前為止累積的一切——愛、希望、溫柔、夢想、悲傷,還有憤怒。這意志的名字是——由人生經歷所培養的「人格」。它對勸誘的回答總是氣絕。
然則,時刻正不停地接近。
深紅的包圍侵蝕著「意志」,努力以本能的愛撫軟化強韌的「理性」牆壁。
崩落的碎片隨即同化為飢餓與焦渴。從被剝脫分離的感覺中,「意志」感受到暢美、快意。這股快感,近似於民學了自己原本所屬的似的那種喜悅。
「意志」的核心依舊抵抗著。
顏色更加濃烈,猛撲而上,想一口氣吞噬意志。
劇烈的爭鬥持續不休。
意志漸漸溶解。遭到吸收。
不停地進行。
……即將成功!
*********************************
莉娜睜開眼睛,看見D正要走出小屋。他似乎是進來拿什麼東西。自窗戶和牆縫中射入的陽光還很蒼白。時值清晨。
「已經要出門了嗎。」
莉娜揉著眼睛問。D停下腳步轉向她。
「還很早。繼續睡吧。下次醒來後就回家去。」
「不要。我可是很纏人的。」
莉娜一邊爬出睡袋一邊說。
「不冷嗎?」
聽到D的話,莉娜注意到自己只穿著一件襯衫。
經他一說,她才發現晨風雖然很涼,卻感受不到寒意。
「今天很溫暖啦。而且我本來就是怕熱的人。」
不知D是否滿意這答案,他毫無反應的走了出去。莉娜一伸懶腰後繼續說:「又要去廢墟?那裡什麼也沒有了啦,一定的。」
D默默地架上馬鞍。
「等一下嘛!人家也要去。」
「不行,回家去。然後接著去上學。審查官應該要來了。」
「還沒啦,還有兩天。」
莉娜略一計算,接著豎起兩隻手指搖了搖。覺得心情一陣輕鬆。再過兩天,便能告別這村莊了。
莉娜心中如此想著。
還有兩天才會來到的未來。
可是那未來的來臨,真的好嗎?
「拜託啦!D。要是我變成累贅的話馬上就會回來的。帶我一起去嘛,我好怕孤獨一個人。」
「隨便你。」
莉娜本以為會被拒絕,D卻點了點頭。
「因為是你自己跟來的,所以我不會管你。」
「沒問題。你可以隨時撇下我不管。」
莉娜興高采烈地走向馬車。
「你忘了東西。」
D朝小屋門抬了抬下巴。
「?」
「該是我睡覺時某人拿來的。不可能是要給我。看來有個浪漫的人。」
少女一臉莫名其妙的樣子,在認出某樣物品後,臉色如朝陽般亮了起來。一個小小的白色身影被置於樓梯口上。
一朵白花。
輕輕的拿起,收入襯衫胸前的口袋。不知名的贈與者,似乎總是看守著莉娜。
「看來你並非孤獨一人。」
D的聲音依舊毫無高低起伏,聽起來卻覺得像在為她祝福。
「倘若遇到不幸,會有人為你感到悲傷的。」
此時,也許D已經知道了些什麼。
莉娜的思緒千絲萬縷。
「學校放學以後,我可以再來這裡嗎?」
「隨便你,但我不一定能平安回來。」
莉娜沉默了下來。在D的平靜話語中,潛藏著少女無法想像的凶險世界。
莉娜搖頭,用力搖了好幾次頭。
「沒問題的。你一定會回來的,我會一直等著你。你去吧,我不跟你去了,免得你為我分心!」
這是說給自己聽的話。
D無言的轉過馬首。
靴跟一蹬馬腹就上到馬鞍上,馬匹毫無遲滯地起步奔跑。
啼聲消失在森林的彼方後,莉娜爬上馬車的載貨架,看了雜物箱裡的太陽能時鐘一眼。
離上學的時間還很早。然而,孤獨的不安彷彿變得難以忍受。
莉娜心想自己為何不告訴D昨天那件事。那些自己在奇怪洞穴中遇見的灰影和畸形的生物們。還有,那句話。
十年前那場意外的陰影,隱藏的重量越發沉重,正緊緊地壓迫在她的雙肩上。
「呼!」地歎了口氣,莉娜想起庫歐力的事。
過去的陰影是否也對他採取了什麼行動?
——去看看吧。
他的所在已從村長那裡聽說。
莉娜朝馬揮了一鞭。
* *************************
羊腸小徑中,D倏然停住馬,環視四周。
森林小道並無異狀。綠草間一處一處潔白的積雪,茶色的路線向前延伸不見盡頭。強勁的晨風也無特異之處。
儘管如此,D的感覺——半吸血鬼特有的超自然知覺,告訴他前進的方向有誤。
這條昨天才走過的道路似乎有些異常。
稍一猶豫,D再度前進。
奔馳了約一分鐘後,再次停下。
與先前絲毫不差的景象展開在眼前。
茶色的路線與綠草和樹群。
「最好別再兜圈子了。」左手發出忠告。
「果然,空間被封鎖了,」D喃喃自語道,「這樣就得永遠持續走在同一條路上了。」
選取任意兩點間的空間,將其兩加以連接後,身處其中的人,便永遠只能於封閉的空間移動。不知敵人是何時擁有的如此高超的技術能力。
「那麼,該怎麼辦呢?」
聲音似乎很愉快地問道。
「當然是離開這裡了。」
「嘿,要怎麼做?若是從外部的話帶另當別論,從內側衝破封鎖空間的例子,在貴族的歷史可是一個也沒有喲。」
「那座廢墟的實驗室裡有封鎖空間用的磁場。」
D一面下馬一面說。
「看山丘的狀況就知道那磁場只是針對普通人類的。我只花了一半力量就能衝破。」
聲音沉默。充滿震撼與畏懼的沉默。
「雖說,你是我的主人,卻是個異想天開的傢伙。衝破時針和你可必須是分開的。」
「無妨。在那之前能有作用就行。」
把拴在一旁的樹上,D進入了森林。邊走邊撿拾枯木,折下樹枝擔到肩上。
約莫十分鐘後他回到路上,兩腋下抱滿了樹枝。
像是要用這些樹枝生起火堆,D將它堆積在地面上。接著D不知為何開始掘起土來。他沒有使用長劍或木針,而是左手五指直伸,輕而易舉地就插入地面,像鏟子似的掘出土塊,堆在柴薪旁邊。
這並非普通的鬆軟泥土,而是被許多重物踐踏、變得又黑又實的硬土。但D的手指卻能輕輕插入,直到沒過手腕,這份強韌實在難以形容。只見足供一人躺下的大洞被挖了出來,挖出的泥土全堆在旁邊。
「還沒,」左手抗議,「地火水風——水還沒有。如果只是要讓你復活的話那還無妨。可是現在不論少哪個都不會成功的。」
「這用不著你操心。」
D站到土堆前。捲起外套襯衫的袖子,左腕露至風中。左手食指放至手腕略上方的動脈行經處。優雅秀麗的手指與指甲同其主人十分樸實。不知他使了何種技巧,手指公輕輕一劃,白哲的肌膚便浮出出紅線,鮮血隨即自傷口泉湧而出,如瀑布般灑落到黝黑的土堆上。
距離午後沒有一段時間,森林小道中充滿了陽光,但D進行的作業卻詭異無比。
看見鮮血充分浸濕土堆後,D以同一根手指撫過傷口。
血流停止,傷口消失的無影無蹤。
縱使強悍如D也不禁臉色微微發白,他迅速將粘有自己血液的手指含入口中——令人毛骨悚然的營養補充方式。
看來他似乎打算靠這些奇異的材料,來對付封鎖空間這一物理現象。
「消減生命、產生生命嗎——」左手說豐,猶如在呻吟「實在是慘不忍睹的工作啊。可是滿不在乎地做著這種事的你又是多麼的令人害怕啊。真不愧是……」
「住口。」
D的臉色較平日更加蒼白,似乎由於文教吸吮的血滴,流露出了嗜血妖怪的容貌。左手的聲音聽到他的話,閉口不語。
從柴堆上拿起兩要樹枝分別握在兩手後,D將一枝木材的前端按在另一枝中間,「唰」地一聲相互摩擦。儘管動作看來毫不費力,可兩邊的樹枝全都燃起了火焰。把它們投到枯木堆上後,猛烈的黑煙與火焰立即震盪了空氣。
地火水風——全數到齊。
「換你了。」
左手伸向火焰。
伸入火中。
強風呼嘯震響,連馬匹亦好似察覺到了什麼,高聲驚嘶起來。
看吧。只見猶如要焚燒天空的熾烈火焰,正化作一道細線被往D的掌中吸去!
「火和風——接著是地和水。」蒼白的肌膚恢復了光潤,竟似有些嬌艷,悅耳的聲音喃喃地說話。
在范的家前方不遠處,莉娜走下馬車。
她不認為進行合乎禮節的登門拜訪會平安無事。大概見到庫歐力後馬上就會被送到村長那裡。
因此莉娜決定拆諸非法手段。
走到能看見范家圍牆的地方後,切入森林。沿著圍牆走了約十米,便碰見目標。圍牆下方開著莉娜勉強能鑽過的小洞。這個緊急逃後洞,是聽范的女兒提及時記下的。早熟的貝絲熱衷於利用這裡躲開嘮叨父親的監視,和男友們幽會。
莉娜心中喊著「嘿咻!嘿咻!」穿過了洞穴,來到看似養殖小屋的塑料建築物後方,從這裡可以望見稍前方的住宅,以及再過去的倉庫屋頂。
可能由於是大清早,所以靜無人聲。但從各處小屋中傳出的低叫與吼聲,可知護衛獸是處於清醒的狀態。
「鼻子真靈,要是有會大吼大叫的傢伙就糟了呢。算了!別被咬就好了。」
莉娜說出無憂無慮的話會,注意一下附近有無人跡,迅速跑向倉庫。
縱然她感到生氣,但正如村長所說的,像范那種男人,是不可能會讓庫歐力在住宅房間中的。
倉庫比村長家的要大上一倍。門沒鎖,證明有人在裡面。一推門後,便知道了理由。
撲鼻而來的野獸臭味刺激著鼻孔。
這裡兼作護衛獸的養殖場。雖然范早年喪妻,僅有范與貝絲兩人在照顧它們,不過數量卻異常龐大。
小屋四周以板子隔開——板子有起超合金、玻璃板、塑料等,材質各式各樣。這是為了阻擋護衛獸噴吐的酸液或火焰之故。例如:昨日看見的大蜘蛛;背負著巨殼、全長近二米的蝸牛怪物;四足獸在半透明隔板後蠢蠢蠕動著巨大的身軀。這些都讓莉娜感到作嘔。「吼」的聲,莉娜對面倉庫的一隅噴出的火焰射入空中。
「受不了!真是糟到不能再糟的興趣了。」
低聲罵了一句,可是莉娜仍大搖大擺地朝內走去。通過怪物群的巢穴後,來到了堆放傢俱及食物容器的場所。
野獸的臭氣稀薄,但有股詭異的寒意。
「庫歐力……」她試著低聲呼喚,「庫歐力,是我,我是莉娜,你在嗎?」
「抱歉!他不在。」
聽到這開朗的聲音,莉娜卻不知為何驚叫了一聲轉過身來。
「貝絲……真是的,別嚇人嘛。你好嗎?」
莉娜安心地吐了口氣,同學穿著領子堅起的雪白長袍走近她。
「如果是庫歐力的話,他不在這裡,他住在別的地方。」
「你說別的地方,可是你爸爸不是把他帶來了嗎。」
貝絲笑了,繼續靠近。莉娜沒來由地往後退去。
不知不覺,來到了房間的角落。莉娜覺得自己好像被她驅趕著。
腳部碰到硬物。
轉身一看,莉娜的表情一下子僵滯了。那是副棺材,猶如剛從墓地中挖出,還粘附著乾泥。被乾草束蓋住了無法窺得全貌。
「貝絲!這是怎麼回事?誰去世了?」
莉娜口中問著,可是她已大略猜出了真相。
「啊!」
由於正往旁邊移動的腳踝被冰冷的物體抓住,莉娜因而放聲慘叫。從棺蓋旁的狹縫中露出了一隻慘白的生。
莉娜拚命甩開它後,正欲往前逃跑,貝絲卻阻攔在前。
「別那麼著急嘛!莉娜。」
貝絲那佈滿血絲、緊盯自己的雙眼,將莉娜定在原地。
背後響起硬物落地的聲音。
莉娜轉過身。
范站在棺材前。
身著厚重的保溫蛋白質背心,以及略略髒污的長褲——這熟悉的裝扮反而讓恐懼包圍了莉娜的理智。
「你……你休息的場所真奇特。」
開玩笑的話語可憐地發顫,范的嘴角因笑容而歪斜。
「本來我還想出去找你的,來得正好。大家應該會很高興吧。」
「等一下,大家是哪個大家?我是為了找庫歐力才來的。他在哪裡?」
莉娜盤算著衝向門的時機,同時說著話。
「他也和大家在一起。馬上就讓你們見面。」
范再次笑了起來。這次莉娜看到了他的嘴角露出的兩根獠牙,拚命叫起貝絲的名字。
白衣少女一面露出獠牙,一面解開衣服的紐扣。
「我好寂寞喲!莉娜。因為都不能和別人見面,所以肚子好餓。因為自從喝了爸爸的血後,就只能吸護衛獸的血。而且,爸爸他又……」
莉娜頭一次知道,有讓人即使想放聲尖叫卻無法發出聲音的恐怖存在。
同班同學自頸部以下的身體,已經不屬於活了。少女的肌肉呈現出藍黑色的干槁枯萎;凸露浮現的肋骨內部,像是心臟的鼓脹處,正令人毛骨悚然地跳動著,無生命如死物般地跳動著!
「這都是因為被爸爸吸血了,」貝絲詭異地微笑,「每天、每天、都一直吻人家的脖子吸血呢。說很早以前就很想要我了。可是呢,卻連一滴血都不讓我吸。」
「……為什麼……為什麼做這種事……」
恐怖消去了恐怖,脫兔般朝門口跑去的莉娜,被貝絲用彷彿枯枝的雙手抱住。
冰冷,猶如月光的氣覆蓋了頸部。
「我也想要你哪!莉娜。在學校時,我總是很注意你喲。好想吻你喲,就算只有一次也好。現在就來做吧。」
「住手!」
即使掙扎亦無用,壓住身體的手腕充滿有如鋼鐵的堅韌。
「可以吧,爸爸?」
貝絲的聲音露骨、流露出飢渴與情慾。
范考慮了一會兒,點點頭。
「雖然大家可能會生氣,不過一二口應該沒關係。況且,就算放著她不管,早晚也都會變的。隨你吧。」
意味深長的話語,讓莉娜被更強烈、更徹底的恐懼給擊垮了。
早晚也都會變,到底是會變成什麼?
黏膩溫熱的嘴唇吸住頸後時,莉娜的理性完全崩潰了。瘋狂擊碎了恐懼,一舉噴發出被壓抑封鎖的灼熱存在。
隨著難以置信的大叫,貝絲的身體猛地飛開,撞入另一側的牆壁。不知厚實的隔板被撞破的聲音在范聽來是何種感覺,吸血鬼眺望獵物時的冷笑,自他臉上消失無蹤。
「這……真不愧是……」
望著莉娜正要逃走,他撮起嘴唇,怪異的聲音響起。
莉娜自近在眼前的門口緩緩退了回來。
距她數米處,程式奇形怪狀的身影陸續鑽入門口。
大蜘蛛、巨型蝸牛、滴垂著黏液的海葵狀生物、蠕動著紫色觸手的肉塊——是一整群護衛獸。
莉娜臉色蒼白的踉蹌後退,在她週遭眾多的獸影在蠢蠢而動。
「已經逃不了嘍。」
貝絲悠然起身,微笑著說。
「好了,歡迎。雖然你早就……」
莉娜按住耳朵。這是自己也難以理解的行為。不知,她不想聽到貝絲的話。散發著異臭的身影們迅速縮小了包圍圈。
「好,準備好了。」
D對人面瘡的話點點頭。奇詭的材料群已消失,僅餘飄著細弱白煙的一把灰燼,以及些許血泥。恐怕誰也無法相信,這些全被不過小指指尖大的小嘴給飽食殆盡。
D無聲無息地飛身上馬。
一瞬間,有些難受的眼神瞥了改造馬一眼,隨即揮鞭前進。
但是,在永遠封閉的空間內,這次的奔馳又有什意義呢?
「連接點在哪裡。」
D銳目注視前方問道。耳邊風聲鳴響。
「還有三O O。差不多開始產生裂縫了。最好注意。」
握住韁繩的左拳語帶揶揄。
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人面瘡能感知空間。
只見D疾馳經過的路旁樹群、草叢開始飄蕩搖晃;不僅如此,連天空到道路都如海市蜃樓般扭曲變形,好似溶入水中的顏料,朝D背後奔擁而來。
美麗青年捲起的風溶化了這世界,彷彿將整個世界吸往他背中;整個光景妖異無比。
「還有一五O,」聲音好像很快樂地說。「一二O……一O O……差不多了。」
D的眼瞳映出前方光景。無恐懼無憤怒也無哀傷。冰冷一如往昔。速度再度增加。風聲由呼嘯轉為怒號。
「五O……三O……一O……現在!
聲音說完的同時,溶化崩解的萬物觸及D的背部,開始逆轉。猶如整個空間往回翻動。
下一瞬間——
廢墟的實驗室中,一個小裝置噴出火焰。
自動修理回路於數千分之一秒內開始運作,但突破封鎖空間的超能量體所造成的破壞與反作用的速度,遠遠超出其上。
破壞與修理的糾纏。
失去判斷能力的修理回路更改程式,灌注「廢墟」擁有的全數能源。
將封鎖空間的破壞處於其他空間進行四次元接合。
D的身體飛入空中,朝著空無一物的空間飄升而去。眼角捕捉到改造馬背分解為質子的景象。
一九四五年。
在與百慕大海域向熱那亞的大型帆船「瑪麗?西萊斯特」(Mary celeste)的船員,與徘徊大霧瀰漫的倫敦貧民區東部的「開膛手傑克」,同時被捲入封鎖空間,自歷史上消失。不過至少對於後一項結果,應當稱讚修理回路的行動。
三O四六年。
以秒速兩千公里移動,通過距離太陽系二億七千萬公里近處的α型黑洞,吞噬冥王星後突然消失。正在建造逃往其他星球用制衡興建火箭的貴族科學院,為此飽受指責,大院長以下所有高層主管進行人事迭動。
(2)
空間接合時,實際時間的流動乃是0。
一九一O年。
於巴黎凡爾賽宮中遊覽的安?莫伯莉(Anne Moberly)與愛麗諾亞?裘爾丹(Eleanor Jourdin)兩人,邂逅了於庭院涼亭中寫生的瑪麗?安托內特(Marie Antoinette),並於一九一一年名為《冒險》的匿名出版物中詳載此一經歷。不消說,法國皇后瑪麗?安托內特,乃一七九三年與丈夫路易十六世一同遭革命斷頭台處死之人物。
四O一八年。
人類畫家瓦隆?培禮於自宅用餐時,目擊了一八七四年於倫敦襲擊美女寢室的白貝族身影。歷史三個月完成一幅肖像畫。於往後六千年中,咸認「神祖」肖像最高傑作的畫作,就此誕生。
這種空間接合,用以匯聚短距離地點的同伴時效果最佳。
突如其來的猛烈暴風將莉娜三人掃倒在地。
死命爬起的莉娜,看見自己和范父女間,站著一個像是要保護自己的絕美身影。
「D!」
義演看清事態,吸血鬼獵人無聲趨前。強悍的身姿,猶如正享受著令人難以抬頭的強猛勁風。妖獸們發出呻吟聲後退。
「果然你也是,」D望著范與他的女兒平靜說道。「在死前回答我。你們的主人——那個灰色人影在哪?前往那的道路又在哪?」
即使范已被那黑暗之美結晶造成的軀體上,湧生的陰森鬼氣給壓制,但他依舊露出了獠牙。
「大家都在廢墟裡。可是一經沒有進去的路了。而且,你得要死在這兒。」
D的身形比怪異叱吒聲早一步行動。自行奔入步步逼近的凶獸群當中。
劍刃呼嘯。長著複眼的首級飛射;狀似章魚的觸手翻飛。鮮血噴湧,銀光一閃斬斷妖物噴出的火焰。
慘烈無比,而又平靜無聲的惡鬥。
無論破空長劍的聲響,或是斷裂骨頭的哀鳴聲都沒有傳出。連妖獸們的哀號亦為強風所消抹。凶暴的利爪、嘴顎、獠牙,終究未能得報一箭之仇。護衛獸一一倒臥D足畔。
白光飛射。
朝莉娜撲過去的范,遭白木針射穿兩膝滾落在地上。他努力將手伸向腰際的空氣槍,但手已被釘至地上。貝絲坐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凝望D的視線異常灼熱。
白刃伸至范面前。
「去廢墟的路在哪裡?回答我。」
語氣既非威脅,亦非強迫,卻讓不知恐懼為何物的吸血鬼,血液為之凍結。范初次領悟到,眼前的美青年,並非尋常的半吸血鬼。
「你……你是什麼人?」
壓倒性的恐懼,讓他忘記兩膝骨頭粉碎,和右手三根手指變形的痛苦,怖懼地問道。
「人類的混血兒是不可能勝過,加入貴族一員的人的。可是你……」
「咻」的一聲白刃劃過,范的一隻耳朵飛走。
「我是吸血鬼獵人。——快回答。」
口氣沉靜如故,卻隱含莫可抵禦的壓迫感。
「我……知道。」
貝絲呻吟似的地說。緩緩靠近父親與青年血戰之處。
「不准說,……嗚!」
范的話聲,被飛到空中的另一隻耳朵打斷。
「……我告訴你……所以沒讓我吸你的血……美麗的人。」
貝絲的話聲因情慾心與歡喜而顫抖。
(3)
D左手握住向自己伸來,猶若枯枝的雙手,問了一句:「在哪裡?」
「那在……」
「危險!D!」
隨著莉娜的叫聲,D的身體一口氣後躍三公尺。後躍同時,一股難以想像的能量凝集體拍打了俊美的臉龐。
「砰!」彷彿裝滿空氣的紙袋爆裂的聲音響起二次。
貝絲及范的身體由內部膨脹,轉瞬間化為血肉碎片四處飛散。血沫肉片自頭上灑落,莉娜發出慘叫。
才方停息的風,以遠勝先前的威勢席捲倉庫。彎曲聚合剛建材,螺絲迎風飛去。
從吸血鬼父女體內,不,該說是從兩人身處的空間中,出現的能量生命體,依據同一地點不許兩物同時存在的物理法則,殺死了范父女——D知道,這是自己和這存在的第三度遭遇。
——果然是敵人嗎。可是,這傢伙究竟是誰的精神造出的。而且似乎連對方也無法完全控制它。
這是找出幕後操縱者的線索。
肉眼無法看見的存在發出聲音。
莉娜按住耳朵。
就在此時,鮮紅與粉紅色碎片,由四處朝向「存在」飄落過去。
那是四散倉庫中,范父女的鮮血與肉片。它們同時停落眼睛看不見的身體表面,轉瞬間遭到吸收。
精神能量的凝集體不會有慾望。這恐怕是轉給幕後製造者的食糧。
門口方向有人的氣息。
D躍起,在空中遭無形手腕重擊墜地。
胸中暈眩,D微微搖頭。左手撐地支住身體。精神能量的密度強得令人難以置信。
有許多超自然能力者能從無生有。由妖術產生的氣獸即是一例。不過,由受限於自然法則之生物,所創造的「存在」的能力,自然有其界限。若僅是能量狀態的話還另當別論;但若要能對創物下達指令、進行操控、讓其從事工作,原則上便僅能給與極弱的力量。
有著層意義上來看,妨礙D行動的存在,等同已不存在世的造物主的創造物。
正因為是D,而且正因為還殘留有突破封鎖時殘餘的能量,才能禁得住這一擊。
能量體朝D的方向移動。牆壁吱嘎作響,刺耳聲響起,屋樑斷裂。
「?!」
D低垂的頭猛然抬起。
不知步步逼近的死神,是否看見他放射線紅赤芒的雙眼以及兩根獠牙。撐地左手握起劍柄。
不可思議的地,莉娜發覺自己能將D揮劍的軌跡,和巨大物體毫不猶豫趨前的「身影」,看得一清二楚。
無聲無色的火花,自兩者接觸點爆散,灼燒莉娜的腦髓。
能量體被消滅了。
D頹然跪地。
莉娜壓著頭跑近他。
「D!沒事吧?」
「別擔心。我沒事,你去門口看看。好像有人倒在那裡。」
「你等一下!」
莉娜走去門口,窺探一會後回到原處。
「誰都沒有,可能逃走了吧。」
D略略思索,躺到地面上。
「不要緊吧?要叫醫生來麼?」
「不用擔心,馬上就好了。說到這個,你來這裡幹嘛?」
「我是來找庫歐力的。等一下,我去拿水來。」
D來不及阻止,少女已自門口消失。
不久,莉娜手捧馬口鐵杯回來時,D業已站起。即便在倒地時,他亦豪未流露出某處不舒服或痛苦的表情。因此莉娜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被D給捉弄了。
「對不起,因為水井很不好找。請用。」
D默默接過遞來的杯子,喝了一口。並非因為身體的需求。而是為了回報莉娜的心意。只要這名少女在身邊,D往往做出讓認識的人意想不到的舉動。似乎知道了這一點,莉娜露出微笑,但隨即面帶愁容。
「D!剛才那是什麼?是發現庫歐力那晚的傢伙麼?」
「應該是。是超高密度的能量體。大概是知道我突破封鎖後被傳送到了這裡,這才來封住范父女的口。」
被莉娜追問後,D簡短地述說了封鎖空間的事。因為他認定年僅十七歲的少女,擁有理解此等事物的頭腦。
「哇。對方擁有好厲害的技術喲!」在莉娜吃驚地睜大眼睛時兩人已走到戶外。
毫無生物氣息的倉庫中,留著兩樣東西。
在劍刃與能連體交鋒那一剎那前,D左手一直按著的土地處的深坑;以及橫躺在門口附近的護衛獸籠子中的人。由於上面蓋著金屬隔板,狀態又幾近休克,所以D也沒發現他。
他是庫歐力?約書提倫。
************************************************************
「又失敗了是嗎……」
低沉平穩的聲音,這次總算充滿了焦慮之色。此處是毫無燈火的廢墟一室。比黑暗更深沉的兩個人影,彷彿為黑暗的密度所擊潰,彼此凝重對望。
「這個時候我不回去不行了。」
另一個聲音說道。一個聲音是灰色人影的,而剩下那個是誰?
「可是,那獵人實在是個厲害角色。竟然連封鎖空間都能衝破。」
「的確。」
「算了,我已經在想打倒他的方法了。無須操心。更重要的是莉娜。她還沒回想起來嗎!」
「雖然已經說服她了——。但時機未到。大家覺醒的時間不都各自不同嗎。」
最初的聲音沉默。顯示方纔所說之事難以辯駁。
「離審查官到來還有二天。非得在今、明兩天完成不可。沒辦法了。與其等待莉娜,不如把她帶來吧。」
「那……」
第二個聲音明顯動搖。
「強制處理不一定會造成好結果。特別是莉娜的精神處理又很微妙複雜。一弄不好,就會發生無可挽回的事態。看庫歐力就知道了。」
這次輪到最初的聲音發出呻吟。
「嗯……可另一方面,他不也得到了創造出那個的能力了嘛。好吧。那就決定再等一天。趁這段時間來收拾那麻煩。這樣可以了吧。」
沒有聲音回答,人影似乎點了頭。
「可是……」
過了一會,低語聲傳出,不知是哪個人的。
「你感覺不到嗎!除了我們另外還有某人在這裡……」
「別傻了。」
「對我們的行動,某人正注視著,某人正嘲笑著。……從遙遠的初始時刻前就開始了。」
「住口!」
聲音沉默。之後似乎在黑暗中毫不遲疑地開始移動。僅在身後留下黑暗。猶如他們只適合與黑暗為伍一樣。
************************************************************
(4)
莉娜在岔路上停下馬車。直走是村莊,往左延伸的路線則通過廢墟山丘。
「應該不會再有問題了,」D在馬上說。馬匹是自范家中借用的。「我要去廢墟。你——」
「要回家了啦。人家可是吃夠苦頭了。」
莉娜聳聳肩吐了吐舌頭。
「那就好。到了明天一切都會結束了。」
發覺D聲音中蘊含的溫柔,莉娜睜大了眼睛。她想說些什麼,嘴唇剛動,俊麗身影早已在重重疊疊的樹隙陽光中飄然遠去。
在原地不動許久;終於,莉娜開動了馬車。
並非往前,而是往橫。
莉娜以不像少女該有的精湛技巧將馬車回轉半圈,車輪嘎吱作響,走向先前來路。
莉娜揮鞭。風毫不留情地拍打她若有所思的表情。
約二十分鐘後回到范家。
進入中庭,馬匹停下的同時,她拿著雜物箱中的水桶從車伕台跳下。像是忘了先前的恐懼般直奔倉庫,將庫歐力拉出護衛獸的籠子。
莉娜對D撒了謊。她說了要去取水之後,將倒在路上的庫歐力藏入籠內。自己也不太清楚,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可能是不想讓D知曉自己從庫歐力身上問出的某件事——但也無法確定。
莉娜將滿是頭皮屑與油光,異味濃烈的頭顱枕在膝上讓他喝下水,於是庫歐力一面咳嗽一面睜開眼。
他認出了莉娜,混濁眼中注入意識。
「呼——」地喘了口氣,努力想做出微笑的大臉極其憔悴,莉娜對他的模樣感到心疼。
庫歐力簡直可以說是貼著一層皮的骸骨。消瘦的方式,就像在原本充滿健壯身軀中的東西,突然消失不見一樣;甚至顯出了瀕死之色。
抱起的身體異常輕盈,一面搬運,莉娜忍不住熱淚盈眶。
為什麼到了現在——都經過了十年,一切的齒輪才開始逆轉呢?庫歐力淒慘的樣子,是否在象徵著自己連同麥亞老師三人的命運呢?眼淚為了如此想法落下。
好不容易將庫歐力抬上車伕座時,蹄聲自大門處趨近。
莉娜嚼唇。因為偏偏被最不想遇到的一群人給發現了。
是自警衛團的男子們。
「唉喲!唉喲!這還真是稀客吶。」
名叫庫曼的副團長自馬上探出身子說道。看見庫歐力的樣子,殘忍的雙眼放出光亮。他背後背著黑亮鐵棒。正職是將小龍或熊打死後出售皮毛與肉的獵人。
「唉呀,看來真慘。范呢?不在嗎?」
「誰曉得,」莉娜使盡全力回瞪男子們的視線,同時說著,「請你們自己去找。我只不過是來和庫歐力聊天的。因為他好像不舒服,所以正要帶他去醫生那裡。要是沒事的話請你們讓開。」
「那傢伙好像挺嚴重的。雖然我想說『好,請慢走』,可他這衰弱的樣子卻看來不普通。你就稍微等一下吧。」
看到了庫曼的信號,二、三個人進入主宅與倉庫,隨即回來。從倉庫走出來的那個人,帶著像是頗興奮的表情,報告說護衛獸全被殺光了。
庫曼用可怕的聲音說了:「果然有什麼事發生了。好了,一起過來吧。」
************************************************************
找遍廢墟內側後,D回到中庭。通往地下實驗室的入口已為數千噸石塊所堵塞,也找不到其他入口。
儘管如此,為何D對廢墟如此執著?甚為吸血鬼獵人的契約已解除。但他依舊逗留這座村莊的原因,難道是為了「委託尚未結束」這種行家的堅持嗎?這是原因之一。他猶如將憤怒、哀愁、喜悅一切人類感情昇華為寒冰的美麗容貌上,之所以凝掛著近似偏執的顏色,乃是為著那於實驗室深處,進行了數百年之久的作業結果。
D知道那個結果嗎?
「似乎很難找到吶。」
左手嘲笑道。
「可是,就算找到了,你打算怎麼辦?確認十年前實驗的成果後,又能怎樣?不過是再增加漆黑的夜晚罷了。四個孩子的命運,在十年前就已經決定。誰也無法改變。還是說……」
「還是說什麼?」
「是為了見到那位大人?」
D的臉緊繃了一瞬,馬上恢復平靜。
「可能吧。」
「嘿嘿。跑出人性了嗎。看來漫長的旅行也不是沒用嘛。」
此時,天空轉暗。風聲突然消失。
D右手伸往背中長劍。
中庭已變得不是中庭。
D感到那個正不停竄上自己全身。
周圍變為黑暗。連光的經過都不允許的超高密度,會被稱作黑洞。而那個,正帶著遠遠凌駕那種極緻密度的緊密性,壓垮於D身前。
D將那股密度,還原為一種「存在」。
——果然厲害。竟然能夠抵抗。
成為聲音狀態的「存在」淡淡說了。並非贊同。語氣與字面上的意義全然無關。
——如果是其他的,在精神上就會被物理性的力量壓碎,變成廢人。你果然是成功的例子。
「住口!」
D「說著」。沒有思考。沒有開口。這是另一種形式的對話。
「你在這裡做了什麼?十年前實驗的結果是什麼?」
——你說光和暗基因是嗎?
——真厲害。竟然能看出來。
那存在一面圍繞D一面說。
——一個人的基因,一個基因,竟是注定該種族全體發展的裝置,這實在是十分殘酷。何況,還是生物中至高無上、尊容已極的種族;所以終究,不是能夠勇敢承受那種命運的存在。從不默默接受滅亡這點來看,或許可以說「貴族」是很強悍的。
「一直默默接受滅亡?」D嘲笑。「要是會那樣的話,就不需要吸血鬼獵人了。」
——必要的不是貴族。是人類。但於滅亡之時,何妨給與些許希望呢。
「歪理聽夠了。你在這裡做了什麼,告訴我。」
代替回答,一個光景「浮現了」。
並不是在黑暗中出現了光芒。也非投射在D腦海或精神中的情景。但確實出現了一個影像。
那是女人的裸體。
不只一個。
無數白皙裸體,同時存在於一個單調光景中。
她們上面壓著一個黑影。黑影僅具外形,黑漆漆地將女體蓋消。看來就像是乳房上開了指狀黑洞,光滑蠕動的大腿上,被粗健腿形的黑影給切斷一樣。
女體迎向高潮。高潮彷彿永久持續。指甲掐陷黑影背部,嚙咬肩膀肌肉。仰起臉上的恍惚迷醉,化為聲音自濕濡光潤的紅唇中流洩。
然而,永恆的高潮,正意味著永恆的苦悶。
許多個臉龐刻上斯王子光景中消失。許多許多個。D數了數千萬個。
——不記得了嗎。
「存在」問道。
——如果是你應該會記得的。因為這是你誕生到這世界的剎那。
——你,是絕無僅有的成功例子。
「你果然也在這裡重複了同樣的事,是嗎?」
D初次出聲。語中燃燒著白灼怒意。
——沒錯。因為這裡,正是為此而建立的運算所。三五O O年間,進行過無數實驗,可全數失敗告終。那些成果也完全抹消了。
(5)
光景轉變。
畸形生物包圍D四周。
會讓人立即聯想起人類,但卻奇形怪狀的生物。頭部肥腫、四肢變形、雙眸如貓發光。全身覆蓋硬毛。低聲哭叫的幼兒群。
D領悟到,這些全是擁有自外形上,無法想像的能力的生命體。他們全都能不分晝夜地清醒行動。也能與真空中呼吸。在水中自由游泳,連致命傷都會被細胞自動修復。
生物進化的頂點之一。不過,支撐這些的唯一缺點,為他們的命運帶來死亡。
吸血的習慣。
被詛咒的罪孽。
這是抹消他們的理由。毫不理會數十萬生命的抗議,他們尚於嬰兒階段便被葬入黑暗。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平淡如水的質問,傾注了無限哀愁。
——為了追求可能性。十年前,亦是如此。然而,一切都失敗了。
「想抹消他們是嗎,就像對那些幼小生命一樣。」
——失敗成果不可殘留。
「存在」斷定道。與其冰冷平靜,也正因此,這斷定中有著令人不寒而慄的意味。
——暗黑的基因必須全數處分。你想的話,不妨看到最後。你已看過許多,再多加幾個,也不會痛苦。
一邊聽著「存在」,D半閉眼睛。將黑暗密度幾近無限大的存在,變形成等若自己的形狀。
——唯有如此,才能有獲勝的機會。
當然,這樣做無法影響對手本身。D只不過是要——斬殺在D身上的那部分存在。
在D身上某處,逐漸完成了一個壯碩的巨人身影。
那是身裹黑斗篷,深刻蒼白肌膚的紅唇中,露有兩支獠牙的神祖身形。
完成的剎那,D把渾身心力寄托至離鞘長劍的一閃。
光切開了黑暗。
傾洩而下的近午陽光中,D將劍插入大地,倚劍站立。美麗容貌上疲勞陰影濃沉厚重。
「那傢伙走了吧。」
D呼吸急促。
左手含帶顫抖的聲音答道:「……真是個可怕的傢伙。竟然讓那位大人負傷……那可是自己的——」
D沒回答,朝繫著馬的門口開始走去。
「去哪裡?」
「雖不曉得那四人的計劃,至少現在知道了他們的命運。」
「既然這樣,九離開村莊吧。別管了。他們是和你不相干的人了。」
「有一個人預定一天前往『都城』。她僅是為了這個理由,而忍受了漫長的冬天。長達十年的冬天。」
「想看著她,讓她不知道真相就這樣結束是麼?還真是個多情的男人吶。」
D無言地揮鞭策馬。
************************************************************
長鞭在雪白的背部上跳動。
緊咬的牙間流出嗚咽,莉娜竭力忍耐意識的恍惚眩暈,睜大著眼睛。
她的臉龐、裸露的上半身上滿佈汗水,身體卻十分冰涼。
眼前浮現著正在嘲笑她的男子門,以及渾身鮮血倒臥石地上的庫歐力。莉娜手腕捆著粗草繩,被吊在天花板的滑輪上。背上遍佈青色條痕。男子們笑容滿面地輪流鞭打她,還對她說這已經是高抬貴手了。
即使略有休息,也已被鞭打了近二十分鐘。這並非為了逼供。而是要虐待莉娜——為了觀賞少女被鞭笞掙扎的肉體。
男子們根本沒有進行詢問。在將兩人帶入范家中另成一棟的自警團拷問所前,雖然問過范與貝絲的下落以及她與吸血鬼事件的關係;但當莉娜斷然堅稱自己不知道後,男子們便相視而笑,接著先對庫歐力施加刑訊。遭受電擊、被浸入水中,可或許是為了想多保護莉娜一點,庫歐力仍舊堅持超過一小時後才暈過去。
「喂!去叫保安官。」
朦朧模糊的意識中,莉娜知道自己並未求饒後,微笑了起來。什麼嘛,不過如此。不管疼痛的話,跟目前為止十年生活比起來,根本一點都不難受。
一名男子走近。由邋遢的大鬍子看來一定是庫曼。下巴被用力抬起。
「嘿!還很有精神嘛。就算不叫保安官,我們也夠應付你了。而且最重要的,你可是什麼都還沒招呢。」
「根本就沒什麼好說的。你這個虐待狂死鬍子。呀!住手!」
滿是污垢的手搓揉著雪白半球體,庫曼猥褻的嘴唇靠近莉娜臉上。
「你要招出的事情可是有一大堆。范的下落哩?還有你們和最近把村子鬧得雞飛狗跳得貴族的關係——嗯?不說的話,就再好好問問你的身體喲。」
濕熱舌頭在粉頸上爬蠕。
儘管莉娜拚命想轉開臉,下巴卻被牢牢壓住。
「住手、住手、走開、渾蛋!」
「唉呀!給我掙扎。喂!來幫忙。」
「噢!」地點點頭後,三、四名男子圍了上來。
結識的腰上、背後、腹部,數只手掌與舌頭蠢蠢而動。
「不要、不要!」
莉娜身軀一面扭動,身體深處發生某種改變。一古至今從未對他人感受過的憤怒。一古不僅為了對自己身體的凌辱,更為了低劣已極的人類心性燃起的白灼火焰。
這些渾蛋——低賤的人類!
白皙身體跳動。猛烈的反抗。如群聚死屍旁的鬣狗的男子們,瞬間被撞到地板與牆上。
火焰在手腕血管中奔流。
微一使力,粗草繩碎裂飛散,莉娜墜地。
「賤、賤人!」
庫曼大吼,由地上跳起。
站起後馬上抓出鐵棒。那凶器自中段到前端處佈滿尖銳小圓錐。在庫曼手中時可以擊碎石壁;於近距離時對獵物擲出的話,發揮的威力勝大口徑來福槍。
其他男子也紛紛起身,包圍莉娜。
「饒不了你。我要把下面也扒光,上過之後再宰掉你。」
「嘿嘿!從前後一起折磨你。」
眾人口中灑出卑劣台詞後,兩腳正要出力往前走去時——
鈍重聲音響起,門被打開。
所有的眼睛轉向那裡,其中五對流露詫異,只有剩下的一雙眼睛滿是驚愕與歡喜,猛然睜大。
「麥亞老師!」
莉娜從地上拾起衣服後,死命躲到年輕教師身後。
凶悍如這群男子者,也不禁動搖不安。不好意思似的轉過臉去。好不容易,庫曼才凶狠很地問:「你來幹嘛。幹嘛來這種地方。你不是失蹤了嗎?!」
「之前是出門做長途旅行去了,」教師說著,對眼前異常狀態毫無訝異之色。
「如今剛到村中,因為不知先前的騷動變得如何了,這才來拜訪范先生想探詢一下狀況。」
「范不在,」庫曼憤憤得地說,指了莉娜。「他代替你失蹤了。下落這女的知道。所以現在在訊問她。」
「原來如此,」教師點點頭。直直盯著庫曼,「可是,看來情況似乎不太順利。請交給我。我會在家裡試著好好對她問問看的。——可以吧。」
不知為何,庫曼不發一語,將否定答案吞入喉中。
「那麼——就告辭了。」
輕輕一禮,麥亞教師催促莉娜一聲後,消失於門外。
男子們以近似虛脫的表情彼此張望,他們之間升起安心與畏懼的氣氛。
(6)
馬車走出大門後不久,麥亞教師看了看莉娜的手問道:「淤血了呢。他們真過分。可是,你是怎麼掙脫繩子的?」
「那、那個——用力就自己鬆開了。」
「原來如此。」
之後教師未再多問,凝望前方。變得有些不安的莉娜問:「請問,是要去哪裡呢?」
「你想去哪?我送你到想去的地方。我今天放假。」
D的面容與水車小屋浮了出來,莉娜搖搖頭。懷念的記憶。少女領悟到,像那樣的日子,是不會再來了。
「我想去學校。」
「好吧。不過在那之前必須先處理庫歐力吶。帶他去醫生那裡吧。」
總覺得老師的聲音好寂寞呢,莉娜心想著。在消失期間,一定遇到悲哀的事了吧。
馬車向村莊行去。
************************************************************
自警團一夥群聚中庭時,載著D的馬疾奔而來。
在男子面前約一公尺處,D展現了難以置信的急速停止;朝著男子們瞠目結舌的表情問——
「那女孩應該在這。她在哪?」
「鬼才知道,」庫曼上前說道。聲音滿是敵意。他正想著如何解悶,大好獵物就這樣闖了進來。
「稍微疼愛她一下,她就哇哇哇地又哭又叫,結束後就長出翅膀從窗戶飛走了喲。搞不好在學校哩。」
「馬車的痕跡回到了這裡。」D說著,聲音帶有微妙的沉靜,猶如冰霜手指撫過莽漢們的背脊。
無聲無息地,D站到了男子面前。一股令人無法正視的寒洌撲擊男子們臉上。是鬼氣。
「你們對那女孩做了什麼?回答我。」
對不容許沉默的質問,庫曼虛張聲勢。
「嘿。可惜我們來的時候你不在哪。只不過小小詢問了她和貴族先生的關係,她就給我反抗。因此把她帶到裡面好好地疼愛了。扒開她兩腿一插進去,她就哇哇地哭著取悅我吶。」
「原來如此。」
D一點頭,沉靜、更接近低沉的聲音說完話後,無言轉身。
「死妖怪!」
鐵棒破開大氣拉出圓弧。落在D頭上!
「噢噢?!」
男子們的驚呼,與鋼、鐵的互擊聲一同傳入耳中。鐵棒在D頸部——的略上方,被離鞘的一截劍刃擋住。
男子們眼睛瞪得老大,一是為了他輕巧閃避襲頂鐵棒的精準時機;更重要的原因,是由於數百斤鐵塊的衝擊,被一片單薄劍刃擋下的事實。
但是,令他們打從心底顫抖畏懼的事,接下來才開始。
D緩慢,卻毫不停滯地拔出長劍。
自然,是單手。而且在背後,有個體重不下一百公斤的巨漢,以雙手緊握足有五十公斤的鐵棒,使出渾身力道想壓制劍刃移動。
若這並非套招做戲的話,便是驚人無比的光景了。
劍刃完全離鞘,D緩緩轉過方向,庫曼一隻手移至鐵棒另一端,變為雙手撐擋頭上鐵棒的姿勢。此時,劍刃與鐵棒均不可思議地未動分毫。不知何時,劍刃移到了鐵棒中央。
D面無表情,美麗健壯的手臂上,不見肌肉鼓脹出力;但庫曼的高大身軀卻開始下沉。看到這沒,男子們呆若木雞。
湧冒的汗水濡濕鬍鬚,猶如腫瘤的肌肉抖震,但沉降之勢絲毫不停。巨大身軀被一隻手臂與劍刃壓至跪地。
接著只能倚靠兩隻手臂。庫曼以恐懼眼神望向頭上的敵人時,壓力忽然消失。好極了,現在才要開始吶,這混帳吸血鬼。
然而,就在下一瞬間,庫曼才因真正的恐怖而魂飛魄散。
劍刃依舊在往下斬落!
發覺鋼刃正在切斷鐵棒,僅餘理性正要為絕望的瘋狂給侵蝕的前一剎那!
「那女孩在哪裡?」
俊美的死神訊問。即使在此時,庫曼仍忍不住,為自己盯視著的美貌與聲音陶然出神。「麥亞來過……用馬車帶走了。連庫歐力一起……」
D微微頷首,一口氣將鐵棒與庫曼由頭至下體切為兩半。
庫曼的身體仰天倒地後,隨著鮮血開始噴濺,身體左右開裂。D對此為加一眼,跨鞍上馬。
彷彿做著白日夢,茫然呆立的男子們,此時總算鬆了口氣。因為響徹原野的馬蹄聲已飄然遠去。
************************************************************
穿越森林來到村莊入口處,馬車猛然停止。
「老、老師怎麼了?!」
正在載貨架內強提精神看顧庫歐力的莉娜,嚇了一跳後探出身子,「啊!」的尖叫一聲。
路上約五公尺前方站著的,是那個不祥的灰色人影。
「老師、快逃!」
「不行,馬不動。」
「沒關係。雜物箱裡有柏木槍!」
一說完,莉娜回到載貨架,從雜物箱取出細長武器擺出架勢。直徑約五公分的槍身週遭環有木樁,木樁底端附有火藥。這種以小型馬達連續擊發的武器,儘管遠距離時效果不佳,但於近距離可發揮莫大威力。
「滾開!——這可不是之前的短針槍啦!」
莉娜威風凜凜站著大聲叱吒。
灰影無聲趨近。
「別過來!我不想射你!」
「開槍、莉娜!」
麥亞教師的聲音,讓極其緊繃的手指使出的力道微微失控了。
留下爆音與衝擊,射出的木樁神准貫穿灰影的心臟。
灰影身體微震,右手伸至背後。看見木樁根部消失在灰影胸口,莉娜不禁為之顫慄。
右手拿著拔出的木樁,灰影跳了起來。
朝著載貨架上的莉娜一揮木樁。
空氣被劃開。
莉娜發現自己站在道路中。
連想「為什麼」的時候都沒有,灰影便已射出木樁。莉娜還來不及發出慘叫,破空射來的呼嘯聲已消失於胸前。
莉娜茫然望著自己抓住木樁正中央的右手。
自己彷彿變成了某種其他生物。
「還不知道嗎?」灰影在載貨架上問道。「那種動作、那種速度——你已經不是以前的莉娜了。」
「白癡!夢話要在睡覺的時候說,」輕鬆接下莉娜擲回的木樁後,灰影舉起右手。
「D?!」
莉娜看見站在一旁的美青年後,不禁愕然。
「怎麼了——這個男人,你不想要嗎?」
灰影的聲音聽起來十分遙遠,此時,比起身邊的危險,比起胸中的安心,莉娜的身體,被一股更強烈的慾望灼燒。
那慾望喊著:好想要D,好想要被他美麗的手臂環抱著。
「這是你心靈的投影。決不要拒絕你的慾望。用你想要的方式去愛他吧。」
低沉話聲中滿是期待。雖然知道是精神攻擊,莉娜的手還是觸撫了D厚實的胸膛。可愛的櫻唇嬌喘。
D的呼氣甜美芳香。
……好想吸……
莉娜心中低語。
……好想吸……
「不行!」
拚命拉開身體後,D變成了麥亞教師。
由麥亞雙手拿著的玻璃容器中,她聞到不可思議的香氣。
縱使莉娜對那股顏色及香氣別過臉去,但她聽見了如此叫著的另一個聲音。
——喝吧。喝嘛。這樣你就能自由了。會回到我這裡喲。
容器伸了過來。
當它在嘴邊傾斜,深紅色液體猛然逼近時,莉娜將兩手死命一摔。
玻璃碎裂,眼前染為一片深紅。
旁邊誰都沒有。手也毫髮無傷。
莉娜逃開。
對背後看也不看地拔足狂奔。要是一停的話影子便會追來。然而,更重要的是,自己會發生改變。這才是真正的恐怖。
回過神時,她已在森林的入口。
熟悉的那間校舍映入眼簾。她雖然覺得不應該去,卻又沒有其他可去之處。
「莉娜。」
正要起步的少女,被灰色人影叫住。
她發出猶如痙攣的慘叫轉過身來。
接著臉上浮露安心之色,因為認出了熟悉臉孔。縱使自己不喜歡對方,但對現在的莉娜而言,光是看到同班的同學,就已十分高興。
「怎麼了,你怎麼會在這種地方?」
看來正要上學的凱利斯懷疑地問。略嫌扁平的英俊臉孔諂媚地笑著。
「沒什麼,你快走吧。」
「你說這是什麼話。我可是好不容易才遇到你的。」
「好不容易?」
「因為從上一次分手後,我就滿腦子都是你的事啊。你看、這是昨天摘的。」
眼前伸來雪白花束。
那是不論盛夏嚴冬,都會送來的一朵整齊白花;還有昨天拔起的成束連根花朵。
莉娜想起早晨的窗畔。想起那窗,小小胸膛緊張顫抖地想著:「今天有沒有來?」伸手打開的窗戶。想起某人正看顧著自己,以及那被靜靜抱緊的小白花。——這一切俱已異常遙遠。
接過花束。
「喂!凱利斯,我有件事向拜託你。」
莉娜聽見一個不像自己的聲音說。
「什麼事?」
「你家是動物的屠宰場沒錯吧。倉庫不是在這附近嗎?」
「對啊」,雖然他詫異地皺起眉頭,細長眼睛中卻浮現了好色的笑意。這些莉娜全未漏看。——反正怎麼樣都沒有關係了。
「帶人家去那裡嘛。我想躲起來一陣子。因為,爸爸他老是對人家做一些討厭的事。」
「咦!是這樣嗎,」少女的肢體與前天分手是截然不同,散發著誘人的女人味。班上的才子為此咕地吞了口唾液。「好啊。反正冬季時也沒在用。現在去嗎——還是放學以後?」
莉娜回望校舍。數名學生一面看著這裡一面消失在校門裡。
莉娜覺得碧絲卡還是馬魯克好像也在那。某人揮揮手,莉娜微微回應,接著輕輕放下手。如同要告別一樣。
接著她握住凱利斯的手。
似乎增添了些許紅巖的櫻唇,與濕潤的眼眸嫣然微笑——
「好了!我們走吧。」
當彷彿被什麼媚惑的少年,與少女消失森林深處時,D抵達校舍。從范家出去的馬車痕跡,詭異地在森林道路中突然消失;D發現地面有某種打鬥跡象後急忙趕來這。
將馬停在校園廣場後,進入僅有一棟的校舍。高中部的教室最靠近校門。
不敲門,直接拉開不易開關的教室門後,許多視線集中過來。
「唉呀,歡迎。好久不見了。」
一手拿著粉筆的麥亞教師點頭為禮。
「為客人起立」配合某人的號令,近二十名學生一齊站起。聽到「敬禮」後,整齊劃一地低頭,然後抬頭。全部都是莉娜的臉。
沒有「坐下」的聲音。
D的眼瞳爆出淒烈光芒。
精神攻擊是嗎。中計了吶。
即便是自責也依舊淡然冷漠,接著D集中意識探查遮覆週遭的力場的源點。無法找到。或許是從兩夜的失敗攻擊記取了教訓,敵人設下數層之多的擾亂場,隱藏源點的位置。雖說只要集中神識即可發現,但那卻必須消耗龐大的時間與精神。
「您要參觀教學嗎?」
拿著粉筆的莉娜問道。
D嘴邊掠過苦笑。
儘管自己應已凍鎖一切情感,但在猶若堅冰的精神世界某處,似乎還是留下了天真浪漫的少女的倩影。
無數的莉娜靠近。右手緊握白木樁。包圍D,一齊揮下。D正欲躍起,腳卻牢附地面。無數木樁濺起血沫,貫過胸,刺穿背。
D身遭劇痛,但表情不變如故,跳到教室一隅。由於接下了方才一擊,敵方咒縛的效力大為降低。
D的身體在現實中並未被木樁刺穿。這一切俱是於D精神內部進行的死鬥。在那裡,肉體=精神,若是一有屈服,現實世界中的D便會毫髮無傷地死去。相反地,只需堅持到底,精神攻擊的利刃便會轉而襲向攻擊者。
這是安靜的戰鬥。
莉娜和莉娜還有莉娜射出木樁。二根被擊飛,一根刺入肩膀。
莉娜與莉娜拿著特長木樁朝腰部刺來。D拔出長劍斬下莉娜與莉娜的頭顱。手上沒有砍中的感覺。二根木樁嵌入下腹部。莉娜與莉娜放開木樁,可愛地笑了。
D看著劍身。那只是一根樹枝。即使意識下令殺戮,潛意識仍舊想保護「莉娜」。
在灼痛感與大量失血造成的急遽無力感中,D苦笑了。
莉娜跳起,木樁迎頭擊下。D左手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扔入包圍網中。雖然疼痛驟增,不過身體的動作正逐漸恢復。敵人也變弱了。
突然,世界產生變化。
D毫髮無傷。右手長劍變回無雙神兵。
D站在只有寒風呼嘯奔騰的冰源。
D反而更加堅鎖精神的柵欄。
因為敵人要在這場景中一決勝負。對方似乎打算竭盡全力,令他成為曝屍冰風原野的美麗屍骸。
流星劃過漆黑天空。
--D
誰在呼喊著。呼聲被寒風捲去,化為淒愴喊叫,傳遍白色冰原。
——D
不知是一公尺或是一千公里,難以判定距離的前方,一名女性佇立。
雪白長衣並非洋裝,而是屍衣。臉龐為黑髮遮覆,難以得見。卻有著與D十分相仿的潔白晶瑩肌膚。
——D
呼喊似乎是女子所發,又似乎是冰風歌聲。
D佇立不動,有如凍固。
不知敵人是由D的何處引出這個場景。空虛平原蒼茫遼闊,確然是與這名青年極其匹配的世界。
然而那女性說了。
——D,總算見到你了。
聲音彷彿是吹越冰原的風。
——我一直在等你--想問你一個問題。
D全身緊張。
因為不論發出的問題為何,只要自己依順著對方行動,便意味著精神的死亡。敵人的陷阱無懈可擊。
——我想知道你父親的名字。
問題提出了。這名女性應該比誰都清楚問題的答案。
D的麗容,初次映現陰鬱暗影。連風也更增威勢,冰原愈發寒冷,D的陰鬱被渲染得更加深沉。
請回答我,D,你的父親的名字是——?
——名字是——?
——他的名字是——?
D嘴唇微啟。臉頰的細微震抖,正訴說著如今進行的精神戰鬥的劇烈。
——名字是——?
——父親的名字是——?
無限沉重的話尾被風撕碎。
「......他的名字是......德......」
白光淹沒了冰原。
D剛打開教室的門。
握著粉筆的中年教師,目瞪口呆地轉過來;學生們倒抽了一口氣。
精神攻擊以失敗收場。
「有什麼事情嗎?」
老師問道。大概是幫麥亞代課的。
「有人持到莉娜嗎」
D將視線由教師身上轉向學生,同時問道。冰原也好、女性也好、那問題也好,皆已遠離他心中。因為他是獵人。
沒有回答。少女們連頭都忘了低,死盯著D的臉。連男學生的臉頰也滿是羞窘。竟會有美貌足以讓人驚艷至此,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那女孩現在身陷險境。不是生命的危險,而是靈魂的。知道她的下落就請告訴我。」
一個修長纖瘦的身影自窗邊站起。
然而,當D趕到凱利斯家肢解動物的小屋時,只有喉嚨遭咬破,血被吸食得一滴不存的少年屍體,大刺刺地躺在地上;莉娜的身影已杳然無蹤。
* * *
十隻以上的馬匹正要登上山嶽,騎士為背後追來的蹄聲回過頭。轉過來的臉孔是包含了村長與保安官的自警團團員。
「要去哪?」
D離著五公尺問。
保安官走了出來。指指綁在馬背上的圓筒。那是質子炸彈。
「要去處理掉那個廢墟。審查官若是看到它,心情可能會不舒服吧。聽去那摘花回來的小孩說,已經不管誰都可以輕鬆爬上去。」
「你來得剛剛好,」村長大嚷著。「原來預定這裡一結束就要去逮捕你。因為你有殺害庫曼的嫌疑。接著還要仔細訊問你莉娜的下落。」
D轉動視線,曾在庫曼被一劍斬殺的現場的數人,臉色倏地發白。
「很抱歉,那嫌疑並不成立,」保安官對村長說道。「依據他們的證言,都是庫曼主動朝他背後進行攻擊。因此,無論下場如何,都是庫曼有錯在先。我們要詢問這位獵人的,只有莉娜的去向而已。」
村長為這有條不紊的陳述,憤憤咬著下唇。保安官用興奮表情注視著D:「雖然自警團員親眼看見同伴被殺,但他們在述說事情真相時,卻顯得十分害怕。說實話,這實在令我吃驚。本還在想找個時間去向你請教一番,到底是用了何種技巧呢。」
村長發覺氣氛古怪,再度大喊了起來。
「你、你、你在說什麼沒志氣的話啊!至少這傢伙一定知道莉娜在哪。為了不讓他逃走,現在就給我逮捕他!」
「若是要逃,應該被解雇時便會離開村莊了吧,」保安官加重語氣說著。「但他卻留了下來,雖然我不知原因為何。而且,他還冒著生命危險保護了硬纏著他的莉娜。——村長,在那種護衛獸面前,我們會為了素不相識的女孩與它們搏鬥嗎?我想就算死亡真的迫在眉睫,這名男人也不會逃躲的。沒有逮捕他的必要。」
村長滿臉通紅,沉默不語。
「這樣說或許有些過分;但最好別對那座山丘動手,」D靜靜說著。「縱然山丘的道路已恢復正常,你們最好還是把它當成擁有其他防禦的力量。畢竟那是貴族的城堡。」
「不用擔心。」
保安官舉起右手在眼上遮光,眺望著山丘背後。
D業已聽見低沉地鳴聲。
高聳朝天的漆黑炮身出現。
金屬的壯碩身軀反射陽光,誇耀著自己的壓倒性質量,出現在所有人面前。扁平車體施有防禦光學武器用的特殊塗裝。車上的三次元立體感測器與履帶乃是太古遺物。
「M八O二六CT——電腦戰車,」保安官自信滿滿地說著。「本來被埋在村外堤防裡,數年前才挖了出來。還特地從『都城』叫來了技師進行整備。托它的福,之後三年間強盜和超大巨獸造成的損害是零,不過村莊也得了萬年缺錢的毛病。雖然是二千年前的車型,不過留有技術手冊,也很耐用。好像是有其他什麼理由才被拋棄的。我們的火力支援可是無懈可擊的。」
D默默將馬首調往丘麓。未曾提及灰色人影潛藏廢墟深處之事,也未說出莉娜可能已經離開之事,無言走下山丘。
「這裡的工作結束後,便會支水車小屋打擾,」保安官向他搭話。不論是他或是村人,都認為貴族已死。「若是方便,希望你能在那之前去找找莉娜的下落。」
言下之意大抵是只要老實交出她,便能和平解決。
D毫無反應。
「別管他了,出發!」村長下令。「保安官,為了振奮士氣,開它一炮吧。」
保安官苦笑,但依舊出聲指示炮擊。
一五0厘米的大出力雷射炮管抬升,直接瞄準廢墟身影,未做多餘的修正。亦無齒輪輥軋聲。
粗厚光錐在城壁上產生拍熱球體。一千萬度的火球瞬間蒸發石壁,在陽光照射下閃耀生輝有如彩虹。
男子們歡聲雷動。
「出動!」村長大叫。
山丘回應。
戰車猛然旋轉。遭飛嘯掃來的陶瓷炮身一擊,數名男子與馬頭如熟柿般碎得稀爛。
「撤退!撤退到山腳!」
保安官的聲音被震驚消去。
因為戰車在不住猛烈旋轉的同時,它的巨大身軀正被吸入土中。看來就像,被捲入泥土綠草漩渦的巨船死前的痙攣抽搐;令人難以想像的夢魘景象。
唏裡嘩啦的金屬輾軋聲自土中飄蕩傳出,僅剩炮管仰對天空時,劇烈震動搖晃山丘。
超小型核能反應爐的能源化為火焰紅蓮噴向天際,將世界染為一片深紅。
「被山丘吞噬了是嗎?」
目送連滾帶爬逃下山丘的一團人馬時,D喃喃自語。接近廢墟的道路,也因此遭到斷絕。
D行向水車小屋。
讓馬匹於小溪飲水後,他從小屋內的行李中,取出銀杯及裝有小膠囊的瓶子。汲取清水後,投入一個膠囊。
只見杯中水轉為血色。D一口喝乾後,輕輕歎氣。
內含乾燥血漿及營養成分的膠囊,及是半吸血鬼的食物。
一般的半吸血鬼必須一日攝食三次,一次一顆。然而,這是D到村莊後的初次食用。他的體力遠遠超出了普通半吸血鬼的範疇。
天空開始泛著蔚藍。
在黑暗彼方,一名少女的「未來」真會來臨嗎?
D把杯子放在窗畔,走向馬匹。縱使徒勞無益也沒有理由放棄。
不知何故,D一再重複無用且危險的行為。
跨上了馬匹,二度邁向通往廢墟的道路。
數分鐘後,疾馳忽止。
路旁立著一個年輕人。是庫歐力。
D下馬走近,找到被繁密長草隱藏的洞穴。那個莉娜遭遇灰色人影的地底洞穴。
陷阱嗎?
D毫不猶豫一躍而下。
奇妙的感覺刺激全身。
這意味著一件事-空間的扭曲。被名為距離的空間分隔兩處的地點,相互連結了。連接的地點極可能是,這個洞穴以及廢墟。
腳下是土地。不足三十公分的前處,開展著鋪石地板。這裡應是廢墟的一處逃生口。不知D逃離封鎖空間時破壞的回路已修復,還是連結的空間僅剩此處。
D拾起腳邊小石,朝前扔去。石頭飛過土地與石板地的界線上方時,閃放藍白光芒,之後落至石板地。外貌如故,但已是截然不同的物質。
「死了是嗎。得接受同步處理才行吶。」
此處也有著棘手的守衛。
不適合空間斷層物理性質的存在,於通過的剎那,會無聲無息地遭逢物質層面的死亡。
D彷彿化為鑽石。
他毫不考慮地靜默前行。
全身細胞散發寶石光華,如夢綺炎彩妝麗容。
踏上石板地的同時,那光華搖蕩消散。
略一搖頭,D向裡行去,開始征服黑暗深處。
異臭與氣息凝聚週遭。
D眼中,清楚看見了廣大空間的遼闊,以及此處居民的模樣。
原來是人類,卻已扭曲、變形的生物們。
「咻!」地劍風呼嘯,猛撲而來的兩個人首級被砍斷,滾落地面。滿佈血絲的雙眼中,迸湧的獰猛憎惡沸騰了黑暗,卻無法阻擋D。
這是只會為殺戮與憎惡感到喜悅的生物。而他們又為此付出了什麼代價?
更多人失去生命。畸形生物們往黑暗深處後退了。
嵌埋深處牆上的大門,在所有人的腳步聲進入後自行關起。
D化為黑風穿過門關前的狹縫。
也來到了光源明亮的走廊。硅鋼築成的天花板與壁面中似乎混有發光材質。
歷經數千年歲月卻全無壞朽的地面,朦朧映出D的身影。
尾隨畸形人們的氣息,D行經漫長走廊。從廊中緊閉的自動門背後,可聽見機械裝置兀自運轉不休的低鳴聲。
景色一變,巨石雜亂堆疊的一個角落,攔阻在D前方。有道朽腐石階延往頭上的黑暗。
一爬完石階,鋼門隨即進入眼簾。
D胸前藍色墜飾光華轉強,大門無聲敞開。
猶如黃昏的幽光,充斥寬敞空間。
是間與D和莉娜曾進入的房間相似的實驗室。空間卻大了數倍。
D腦中縈繞著往復,迄今見過的數座城堡的光景。此處也同樣充滿藍光,有著滅亡的顏色。
石地上,兩具裸體糾纏交繞。
灰色人影壓覆雪白女體上,每當他一動,低聲喘息便流洩而出。
白皙手臂的指甲抓著灰色布條,大腿緊纏對方腰間。
美女就像正被遠古木乃伊所侵犯著,那美女的臉,是莉娜。
她因快感而緊閉的眼瞼突地張開,同D的眼神相接。她的表情消失。
灰色人影跳起,空氣平靜毫未震盪。
灰色人影手中的劍身吸吮藍光。
同時,D背後亦響起長劍離鞘聲。
「原來如此......是庫歐力的關係吧。」
灰影將怒氣轉為聲音用力擠出喉外。
「本來以為他用盡精神能量變得半生半死,可以先放著不管,不料還是壞了事。可是,你晚了一步,獵人。我的願望已經實現。你能殺死莉娜嗎?」
灰影滿溢殺氣,莉娜懶洋洋地坐起,上半身香汗淋漓,D將兩者收入眼底,立即明瞭事態。
「新貴族誕生是嗎。要是我能殺死的話,你要怎麼樣?」
灰影緩緩垂下劍身,劍尖幾欲觸地。
「你下得了手——殺死同夥?」
白光交錯。
難以置信的高速瞬間縮短距離,D的長劍彈開自下撩上的魔劍,灰影不禁露出破綻,肩膀立遭D劈傷。紅黑色巨大傷口開裂,鮮血狂噴——隨即癒合。
D眼中閃過讚歎之色。因為無論再生能力何等高強的貴族,都不可能在受了D的一擊後完全無事。
灰影退後,同時手摸上身側的實驗桌。橡木製成長約三公尺的大桌。
灰影左手略略一擺,將桌子朝D砸來。
長桌正欲撞上D身體時,突地改變方向,飛過D頭頂後摔落地面。
知道D是以長劍挑飛桌子後,灰影不禁呆立原地。
這是擁有人類外形的非人者的對決。
D一口氣躍至空中。灰影茫然不動,劍刃貫穿他的心臟。
莉娜發出驚呼。
兩個身影重合為一的瞬間,其中一人往後跳去。身上還插著長劍。
面具後,滿佈血絲的雙眼露出嘲笑之色。被D長劍刺穿心,依舊不死的吸血鬼。
能於陽光下昂首闊步,必然不屈從夜晚注定的命運。變為赤手空拳的D眼前銀光閃動,D躍升空中,有若魅影。灰影緊追而上,揮動左手。灰綠色圓筒擊在地上,D前後左右噴爆火柱。
超小型原子手榴彈產生的近十萬度火焰,翻飄外套下擺,並封住D的腳步。背後是石壁。
隔著面具可以看見灰影的笑容。當D護在胸前的手掌,擋下他致命一刺的瞬間,灰影臉上的笑容僵硬凝固。
在愕然呆立的灰影眼前,D掌中浮起的人臉嘻嘻而笑。劍尖正被那邪惡的小口給咬住。名副其實的一口「咬定」。
或許由於震驚,或許由於敵不過那張邪惡小嘴的力道,灰影棄劍後躍。正想拔出刺在胸膛的長劍時,灰影頸部附近咯嚓一聲,響起頸骨斷裂之聲。
這次血液如噴泉般朝天噴湧。D對倒地的無頭屍身不多看一眼,走近翻滾地面的首級。
自空中落下的衝擊力揭開了面具,一張年紀頗輕的男子臉孔瞪眼朝天。右半臉有若被壓搾機壓縮過,眼睛與耳朵皆縮為一半大小,鑲埋於滿皺紋的臉中。或許這便是他遮掩臉部的原因。
「這是獲取貴族所沒有的力量的代價。」
D身旁響起莉娜的聲音。她身上穿著不知從何處取來的屍衣。至昨日為止,都還與她不相稱的衣服。
「庫歐力得到增幅控制精神能量的能力,但相對的,也引起了智商的低落。你已經知道一切了吧。他就是丹吉爾?修米卡。」
「麥亞老師沒事嗎?」
D一面留意四周狀況,一面持問著。因為他要防範另一個微電腦顯示的陌生吸血鬼。
莉娜輕笑。
「馬上就能看到了。你要不要知道真相?雖然我想你應該全知道了。」
D凝望莉娜。十七歲的少女全身滿溢活力,或許是潛意識地想誘惑D,屍衣接縫處,裸露著光滑圓潤的大腿。
「一切都是十年前實驗的成果吧。那成果直至現在才顯現。」
聽見這番淡然述說,莉娜點點頭。對在房間一隅,雙眼炯炯發光的生物們,投以感傷一瞥。
「他們也是同樣在那時,從別村中被帶來的小孩。變成那樣子後,不吃不喝地過了十年;不僅如此,他們的身體永遠不死,好像該說他們賺到了。你覺得怎樣?和他們比起來,我們應該是幸福的吧。實驗階段中看不出外表的異狀,至少過了十年人類生活呢。也不知道自己十年前就死了——」
瞟了升冒紫煙,緩緩溶化的首級與身體一眼,D的視線轉住包圍實驗室的眾多電子裝置。
基因轉換設備、自動手術裝置——過往執行了禁忌實驗的遺跡,遭留棄於黑暗中。超大規模集成電路的聚合體曾默默傾聽了悲劇的真相。
「為何丹吉爾被留在這裡?」
「因為他是失敗案例。實驗結束後變得凶暴、胡亂吸食血液。所以只放走我們三個。緩衝期長達十年,看來我們似乎是最成功的白老鼠。」
十年——在這段漫長時間後,實驗結果方得顯現。期間,加諸他們身上的試驗會一一改造細胞,在奔流血管的血液中摻混其他顏色。讓基因渴求黑暗……
「實驗中還包括提升我的智能,而實驗也可以說幾乎完全成功了。現在我不但可以看見黑暗裡的東西;而且即使什麼都不吃,自體細胞也會生產能量。雖然沒試過,不過應該在真空或水中也能存活。D,你可以嗎?」
不待回答,莉娜抽出丹吉爾殘骸上D的佩劍,深深刺入自己的心臟又拔了出來。
「只要頭不被砍下,我們就是不死之身。丹吉爾知道這點後,就想拉我成為同伴;他的希望也成真了。——你也看到了吧。你覺得我會懷個好寶寶嗎?」
「為何到目前為止都沒對你出手?明明有很多機會的。」
「在黑暗的基因完成轉換前,只有他一個人覺醒也沒用。轉換自動完成後,我便會知道一切真相,進而和他發生關係。因為必須增加我們的子孫。」
或許這就是廢墟的用途。
「不過,實驗終究還是挫敗了吶。我也有著和丹吉爾一樣的貴族本來。」
從微微張開的口中,D看到兩隻獠牙。
這名少女,在處處殘雪的道路上,曾興高采烈地說著自己要前往「都城」。
這名少女,曾在早晨窗邊胸口緊抱白花,佇立凝神贈花人離去的道路。
「雖然我不曉得你有沒有發現,不過我在來這裡之前,殺死了一個同班同學啦。只剩我們兩人時,他突然抱了過來把我壓倒,逼我讓出前往『都城』的權利。說就是為了這件事,才假裝對我這種被貴族搞過的女人有興趣。那時,我的身體就產生了某種決定性的變化。這樣說好像在把殺人動機給正當化呢。」
D默默傾聽。已經沒有他該做的事了。也不知道他在這村莊空間為何而戰。
「你也一樣嗎?」
D出聲詢問背後的人,聲音冰冷澄徹一如往昔。
「是的。」
庫歐力靜立藍光中。臉上有著看來判若兩人的理性表情——和白色獠牙。
「他直到最後都在護著我呢。雖然覺醒了,卻主張別讓我要成同伴,努力保護著我。儘管是他找到森林的出入口,釋放了丹吉了。可是在凱瑟太太被二度襲擊的晚上,他還是悄悄尾隨丹吉爾想阻止他。可惜因為對精神能量的控制還不熟練,結果只好把它釋放到我們在的房間裡。」
庫歐力露出苦笑,站到莉娜身旁。雪白玉腕纏上他的脖子,莉娜妖艷地笑著。
「我也打算和他上床喲。怎樣,D,要殺掉我們嗎?——畢竟你是獵人嘛。」
「我不做沒酬勞的工作。我的職責已然結束。」
這是對那名,曾與他一同聆聽夜風與小溪歌聲的少女道別的話語。
湛藍光芒中,D轉身往回走。
要起到門扉前時,「為什麼……讓這傢伙走?……」
充滿怨憎,不像世上會有的惡毒聲音,自黑暗一角飄來。
D看見灰色人影右手持著雷射炮對準自己走來。是剩下的另一個人——微電腦顯示過容貌的男吸血鬼。
「住手,」莉娜厲聲說。「殺了他也沒好處。我們不論在哪都能生存。到時候,說不定會發現讓我們不吸血的方法。」
人影搖搖頭,動作詭異緩慢。
「……已經沒有到時候了……看吧——」
一手剝下面具。
「?!」
莉娜和庫歐力大吃一驚。當然,並非因為那張臉的主人是麥亞教師;而是因為那張臉,像遇熱的蠟像一樣正在融解變形。一隻眼球正拽著紅色血管,自頰上徐徐滑落。
D記憶中響起某句話語。
——失敗的成果必須抹消。
「你好像不驚訝啊……果然,你發現是我了嗎……?」
D點頭。
「因為在那座農家被從這逃脫的兩隻怪物襲擊時,裡面並無你的血液。理由只有一個。就是你是他們的同伴,」D的聲音竟似有些沉痛。這個男人,曾在少女的未來中看到光明。這也是道別的話語吧。「大概是在你自己未曾意識到時,吸血鬼的本性就已覺醒了。襲擊范父女的應該是你吧。所以把兩份血液混合調查時,才會顯示了別人的臉。」
深藍光束將D腳邊地板化為蒸氣與離子。D動也不動。
「……為什麼只有你沒事……我們也……一樣是被製造出來的人不是嗎……為什麼只有我們……必須死亡……」
仿似東西碎裂的聲音傳出,麥亞教師頹然坐地。
「老師!」
「別過來。」
教師制止想跑近的莉娜,不停想站起身。
藍光貫過黃昏幽光,切開牆壁與地板。
槍口墜地。
蘊含無限憤怒與抗議的聲音攤爬地面。
「……莉娜……千萬不可以學……貴族的歷史……這種……東……西……
注視蔓延地面的腐臭液體及衣服堆一會兒,莉娜問D:「這就是我們的命運嗎?「
D默默無言。
可以聽見一個聲音。
——你是絕無僅有的成功例子。
「……我好羨慕你。」
不知莉娜的話D聽了是何滋味。
「……羨慕到憎恨的程度。我們何時會變成這樣,你知道嗎?」
「不知道。」
莉娜將手腕繞在呆若木雞的庫歐力頸上,說:「雖然我想就這樣靜靜消失,可是我要出席明天的審查會。你也會來吧。像麥亞老師遺言說的一樣,無論如何都要說出對貴族怨恨,即使一句也好。我要告訴大家,那群傢伙是沒有未來、歷史這種東西的——就像我們一樣。」
庫歐力突然離開莉娜身邊。
「?!」
正想追上去的莉娜被D拉住手腕。
「他不想你看到。」
青年步履蹣跚地消失於黑暗深處。
在彷彿會永遠持續下去的藍光中,俊美獵人與少女,靜靜凝視著嚴苛的命運,一直眺望著黑暗的彼方。
翌日下午,三名造訪村莊的審查官,從臉色微微發白的村長那,聽取了奇妙的建議。
村長希望在原屬貴族的廢墟中進行審查。
於已逝亡者的遺跡中,選拔今後建設未來的人類。豈不痛快。
提案被應允,當天傍晚,擺滿椅子的地下大廳迎接了眾多出席者。
看到站在用途不明的裝置前,身著白衣的莉娜時,審查官皺起眉頭;但莉娜僅靠嫣然一笑,便讓他們乖乖入座,未多發牢騷。審查官背後,村中官員與學生並列而坐。
唯有村長一人流露驚恐之情,因為這會場是莉娜與D強力要求的。若是自己和養女的關係,在審查官前遭公開,無論權力如何顯赫,都只會被逐出村莊。不過最重要的原因,是D正凝視著自己;他的鬼氣令村長不寒而慄。
D站在莉娜背後,悄悄靜立於誰也無法看透的黑暗深處。
全員入席後,莉娜靜靜一禮,村長站起。
「這位是本年度茲貝修村的獲選者,莉娜?史茵。於滿分一二00的選拔測驗中,得分一二00。成績優越,入選此次審查會。」
一臉嚴肅的審查官們表情和緩了下來。雖說事前已接獲通知,但這仍是值得驚歎的成績。
「好。關於是否獲選,只有一個問題。你決定在『都城』學習什麼呢?」
會場泛起緊張的波浪。
因為多數同班同學都曉得少女的希望。然而,將它說出口中,便會失去一切未來。只是,他們並不知道,莉娜已經沒有未來。
佇立不動的D,眼中有著纖弱的哀戚成分。
「在回答之前,有件東西想請各位大人觀賞。」
莉娜的發言讓會場頓時嘩然。這是前所未有的要求。這個只消一句話便可結束的審查,從此成了流傳許久的故事。
「以往,這座城堡被稱做貴族的運算所。」
莉娜以沉穩聲音回應人們的好奇視線。
「是在距今約五千年——正確來說是在五一二七年前建造的,之後便在這裡進行一項極為秘密的實驗。五千年——不知各位對這數字是否想起了什麼。由歷史來看,貴族這個種族正是由此一時期開始衰退。」
藍光閃耀搖亂。不知少女想說什麼。
莉娜舉起右手。
在少女及人群間的空間裡,出現一幅影像。儘管是二次元的平面影像,內中景物卻具備了立體感及色彩。發現影像場景是自己所在的地下大廳時,人人面面相覷。
影像中,潛沉於黑暗的裝置閃動光芒;猶如黑影的人們快速奔走;燒瓶噴冒虹色煙霧。幼童們被關入看似實驗台的醫療箱(Medical case);黑衣男子們讀取怪異光點顯示的資料。
「這是實驗的紀錄。」
莉娜說明著。
「貴族們的實驗——自然只可能會是抑制種族衰退的實驗。然而,此時他們的科學,業已導出衰退乃不可避免的結論了。對他們而言,無可避免的衰退,正意味著種族的滅亡。知道這結論的少數分子,是如何詛咒命運,如何地為深沉絕望所俘虜;對我來說,十分容易想像。」
到此莉娜微微一笑。
「真是活該呢。」
會場轟然喧笑,緊張氣氛潰散。審查官們相視而笑。莉娜也滿臉堆笑地繼續說下去,「如此的他們,選出來對抗黑暗的方法,便是這個實驗。既然滅亡的必然性,被紀錄在他們的基因內作為指標,那麼只消改變基因就可以了。把夜變成晝,暗變成光。把自己變成種族存續力發懂的潛力更加優越的生物。就這樣,他們嘗試結合人類與貴族的基因。」
坐成數排的成員,花了數秒才意會到莉娜所說的意思。
此時,驚愕的風暴才真正席捲了會場;村長與一名審查官茫然站起。
「為什麼——為什麼你會知道那種事?你是什麼人?」
彷彿要回答審查官的疑問,空氣中的影像一變。
顯示出,陸續產生的畸形出出孩童,慢慢變為非人生物的男女。廢墟一角突然變為火焰裹覆,發生爆炸。
「對多數貴族而言,並不難想像這意味著什麼;所以這些實驗遠離『都城』,全在邊境地帶秘密進行。就像我們對它連想也不願想一樣,他們極嫌惡與人類結合。如今各位所見到的,由實驗反對者進行的破壞,大概可說是貴族對這實驗唯一反應。知道這秘密者自廢墟撤退,五千年的沉默支配了此處。」
正欲開口的審查官,看到少女眼中浮現的神色後緘默不語。那是不可思議的顏色。或許,混合憎恨與悲哀之後便會形成幸福的顏色。
「十年前,廢墟甦醒了。連我也難以理解的強大存在,從我們村莊抓起了四名小孩,進行了同樣的試驗。為什麼到現在還要進行這種實驗?為什麼選了那些小孩?這不得而知。就不定種族的衰退也像生物韻律曲線有高低起伏,當時是最適宜的復興時機。總之,孩子們接受了實驗,回到村中。他們並不知道十年後,那成果會出現在自己身上,一切記憶都被抹消。而如今,實驗的成果出現了。以這種形態……」
人們的目光聚集莉娜身上。聚集在露出唇中的兩根雪白獠牙上。
吵雜喧鬧消失無蹤,會場鴉雀無聲,只有村長一人兩手蓋住臉部。右手輕揮消去影像,莉娜靜靜繼續說著。
「可是已無哀悼他們的必要。因為他們終於瞭解了。瞭解自己期望的是什麼;在目的地中等著他們的又是什麼。並且知道了,自己雖然始終沒能到達那裡,卻已經踏上了通往那裡的漫長階梯的第一步。」
「貴族滅亡;人類留殘。然而這樣就能說,人類這種生物的本質在肉體與精神雙方面上,是勝過貴族的生物了嗎。或許有人會篤定的說,物種生物韻律曲線的優劣就是生物的價值吧。可是人類不輸貴族的獸性、殘忍、對比自己美麗事物的破壞慾望——這些我都十分清楚。」
在冷冽眼瞳的注視下,村長臉色慘白。
影像再度浮現。
有一句實在帖不上來了,BAIDU老說要審查不健康,無語.....大家將就看吧
說完同時,少女頹然倒地。
「別過來!不要看我!D!」
人們止步,一個美麗身影跪在莉娜身旁。
「拜託,遮住我的臉……」
漆黑方巾落在少女臉上。
「……謝謝你……D……拜託留在我身邊。好恐怖喲……」
「我會一直在的。」
「……在那小屋……」莉娜在劇痛中努力說著。「在那小屋……早上看到的白花……那是……你放的吧……因為你不可能沒有發覺,那是……誰放的……」
「是啊。」
「……好高興……真的……好高興……喜歡我的人,有兩個哪……好想見到,另一個人喔……」
「別說話了。」
莉娜舉起手。在它融解前,D溫柔地握住了。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再見了……D……我們的可能性……」
隨著聲音,D手中的重量靜靜消失。
耀眼的光芒,將佇立的人們的影子長長地拖曳在地板上。
聽見門扉開關聲,一名纖瘦少年抬起泛著淚光的雙眼時,已然不見美麗吸血鬼獵人身影。
數日後。美麗騎士與馬匹,在新草與殘雪相互低語的狹小街道上走著。
雖已破曉,鉛色烏去厚實遮掩東方天際,不見朝陽。
微風搖曳黑色外套下擺,騎士走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
早晨第一班電力巴士的引擎聲,自人馬背後靠近。
約五公尺前方擺著一張小小的長椅。這是連接邊境與都城巴士路線上的中途站。
坐在長椅上的纖瘦少年,注意到馬匹與騎士,忽地抬起頭。下一瞬間,露出難為情的表情低了下去。未戴手套的雙手上密佈皸裂。
他身側的小旅行袋上有著所屬地區與姓名——上頭寫著馬魯克。
馬與騎士通過。
過一人,響起巴士停下的聲音。引擎聲再度接近,越過人馬。
車窗忽然打開,少年探出臉來。一面拚命揮著纖細的手大叫著什麼。
刺耳引擎聲與輪胎聲蓋過他的聲音。但是,D聽見了。少年如此說著。
「我要去『都城』。去學貴族的歷史!」
一陣風吹過,彷彿要尾隨巴士。
D想起了。
想起少年傾聽少女最終話語的表情。想起那無比自信的眼神。想起喜愛人的臉龐。
於是,D知道了。
白花的贈送者,繼承了少女的夢想。
不知何時,雲層開破,D一面目送小小的巴士消失在光線灑落在彼方,一面開始泛起微笑。
倘若少年看到的話,大概會永遠都自豪地說著,是自己讓那笑容浮現的。那、就是那樣的微笑。
留言列表